大明官商 - xp1024.com
《大明官商》


第一章 穿越天天有 今天到我家

觥筹交错,茵茵的绿草地、霓虹闪烁、翻转的车窗……一幅幅记忆的碎片在冯宇的脑海中交织冲撞,搅作一团……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冯宇悠悠醒转过来,太阳穴一阵一阵疼得厉害。眼皮象灌了铅,说什么也撑不开。隐约听着有人在边上低声抽泣,还有个人一会儿一会儿就使劲掐自个儿的人中,真疼呢。想发声喊停,嘴巴舌头同样不听使唤。

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熬了一会儿,脑子里虽然还是一片浆糊,好歹不象先前疼得那么厉害了。冯宇勉强积攒了些气力,撑开眼皮。圆木房梁、椽子、扒梁、青砖墙、隔扇、槛窗……这是哪儿?冯宇是越看越糊涂,难不成这儿是个庙?还想再四下多看看,只是脖颈依然酸得厉害,怎么也动弹不得。

忽然听着边上有个年轻的女声惊呼了一声:“依妈,依虞在动弹呢!”这女子一口福州话,脆生生的,倒是挺好听,就是口音生分得很。

冯宇正奇怪呢,这女孩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眼帘中突然挤进三张脸庞,一个是三十来岁的中年妇人,眉目和顺,梳着圆髻,鬓角簪一朵白花,两眼泛红,神色惶急。一个是十多岁结着中空双鬟的清丽少女,满面泪痕,同样带着孝。边上还有个四十开外的清瘦男子,带皂纱四方平定巾,须发已经有些花白了,也是一副急切的模样。

这几个怎么扮作古人模样?莫非是拍戏不成?那把我拉来做什么?“你们……我……”一口气上不来,冯宇又晕了。

……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这回冯宇觉着舒服多了,咂咂嘴,有些苦,不知道先前给灌了什么药,看来还管用。定了定神,冯宇总算可以扭头打量这间不知已经呆了多久的屋子,这一看几乎让他再一次晕过去。

只见这间看上去像是厅堂的房间挂满了白色幡帛,正面墙上挂着一幅白色幔帐,上头斗大的一个“奠”字,房屋正中搁着香炉、烛台、蒲团等物件,再往前看,一具黑漆平放的木柜,不对,不是木柜,那不就是传说中的……棺材!我怎么呆在人家灵堂里头?!

冯宇只觉着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直冲头顶,心里渗得荒。咬着牙,冯宇撑着床沿勉强支起身子。

大概是听着厅堂有动静,内堂门帘一挑,出来个哆哆嗦嗦的白衣少女,手中攥着把剪子,正是先前那个女孩,只是看着似乎憔悴了许多。见是冯宇勉强起身,女孩赶紧随手搁了剪刀,几步赶过来扶住冯宇:“依虞,还没好怎么就爬起来了。来,躺好,里面正煎药,过一会捧来你喝下,明日就会好了。”

看女孩如此体贴,冯宇不好再说什么,乖乖躺倒,早知如此刚才费那么大劲儿干嘛?只是冯宇始终想不明白,这女孩似乎与他非亲非故,如何知道他的名字?为什么对他如此体贴?思来想去,忍不住也用福州话问了一句:“依妹,谢谢你咯,你怎会晓我名字?这边是谁人的家?”

听了这话,那少女身子突然一僵,两只眼睛一下瞪得溜圆:“依虞,起先你说什么?你叫我什么?”一看这种反应,冯宇隐隐觉得不妙,吞吞吐吐重复一句:“依……妹。”

“你……你头烧昏了?你……你出什么事了?”少女原本有点苍白的面孔涨得通红,嘴唇微微有些发抖,突然扭头跑向内屋,边跑边喊:“依妈,快来看看依虞,快来看看依虞。”冯宇也给吓了一跳,我招她了?

门帘猛地撩开,冯宇先前见过的那位中年妇人抢步出来,几乎和那少女撞个满怀。“我儿怎样了?出什么事情了?”

“他……他不认我了!”那少女拖着哭腔搀着妇人的手,回头快步走来。那冯宇听妇人唤他“囡”,心头就是一哆嗦,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发生?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抬手掐了自己一把,疼!不是做梦!老天啊,不是她们疯了,就是我疯了。

两位女子这时已来到他身旁。一人抓住他一只胳膊,盯着他瞅了好一会儿。那妇人开口问道:“儿啊,你怎会不认媳妇?是眼睛花了还是头晕?”

听了这话,冯宇几乎为之气绝、我媳妇?!这不是未成年少女吗?没等他回过味来,那妇人继续说道:“你爹过世后,你太过伤心都晕过去了,这两日好好休息,今夜就不要守灵了。这几日,万事有你依舅打点,还有我跟你依妍,道场已经做过。交割了店面、地契、积蓄,亏空业已都填了。官府那边往日打点,也不至深究,里正那边已报了病故销籍文书。你也勿要担心。药吃了,歇两日,头七还要忙。”

听到这里,冯宇已经是瞠目结舌,彻底无语了。如果这确实不是梦,那么只能断定——自己穿越了。想到这儿,他恨不得立马找个无人的角落痛苦一场。

对某些落魄人士来说,穿越之后,说不定就此翻开人生的崭新一页。可冯宇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打拼十年,因缘际会开了家庆典公司,靠着几位师兄牵线搭桥,搞定了几个省厅,一年十来个大单,如今好歹也算是五子登科了。

这不,前两天冯虞刚刚拿下“6.18”福建项目成果交易会的场馆布展,第二天就要签约了,晚上一时性起和几个兄弟喝了点小酒,而后独自开车上了西二环……唉,酒后驾车害死人哪。

事到如今,也只好正视现实了。十年职场加商场经验,倒是培养出了冯宇宠辱不惊临阵不乱的心理素质。别看他这会儿目光呆滞,心思却是转得飞快,片刻之间敲定了一个无数穿越人士屡试不爽、现下唯一可行的对策:装失忆。

于是,冯宇用很是茫然无辜的眼神看向那妇人:“我,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头昏。”

虽说是老套到极致,可惜冯宇眼前这两位与网络年代相距实在太过遥远,自然也无从知晓这个狗血桥段已经反复上演了千百回,当下立时中招。两人抱住冯宇放声大哭。哭是要哭,哭过了办法还得自己想。于是,两人很快揩干泪水,你一言我一语,开始了对冯宇的穿越扫盲教育……



第二章 为什么不托生个好人家

说来冯宇穿越的这户人家也算是商贾富户,先祖源自郑大夫冯简子,世居河南。靖康之变,金兵南侵,冯氏一枝从龙南下定居浙江绍兴,元末明初避战乱移居福建省福州府。

冯氏原本以诗书传家,到了成化年间,冯宇这个世界的祖父冯经屡试不第,只得弃文从商做米行生意,这买卖利不厚,难得的却是不愁销路。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因此上虽然没能成功跻身暴发户行列,至少也是吃穿不愁。

生意交到下一代冯道,也就是棺材中那位,却是如同吃了红牛般蒸蒸日上。此公长袖善舞,上交好官府,下结交九流,生意自然越做越开,十几年间盘下鼓楼边上黄金地段的几间店铺,柴米油盐酱醋茶什么都卖,手头钱多了又在福州城外南台岛上买下不少山地良田,在福州商界也算是个人物了。

可惜有句话叫“过满则溢”,前年不知听了谁的忽悠,说是海外贸易获利极重,冯老爷怦然心动,去年参股试水一回,果然大赚一笔。前些日子又筹资备下大批瓷器茶叶,包船运往南洋巴达维亚。结果船只出港不远,刚到平潭岛外海,遇着大风浪倾覆,船沉了不说,亲自押船出海的冯道把自个儿的性命也一道陪上了。

冯道这一死,却惹下了两个大麻烦。第一,冯道经商素来是敢冲敢闯,这一船货可以说是搭上老本,家中现金不足,还借了一大笔。船一沉鸡飞蛋打,家中产业就此全部改姓,只剩下眼前这一座两进的老宅和当初沿街的米铺,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

这也就罢了,更大的麻烦在于,明太祖下旨禁海,民间私下进行海外贸易,说白了就是走私。要是蒙混过关也就罢了,人这一死,总得找官府报备核销人口,万一人家严格查究起来,内查外调一番,不难发现真相,那可就是抄家的重罪了。

幸好冯道夫人冯陈氏的哥哥,也就是前头露过一面的中年男子,好歹是个举人,在官面上也还有些门路,报了个暴病而亡总算是糊弄过去了。如今家中只剩了夫人冯陈氏,十四岁的独子冯虞,十三岁的童养媳薛采妍,还有就是老管家冯忠,出事之后忙里忙外心力交瘁也已经累倒,在偏房躺着呢。

至于冯宇夺舍的这位冯虞,倒是个老实巴交的孝顺孩子,身子骨也结实,打小没灾没病的,可惜除了这两个优点之外,啥都不会了,念书没天分,经商么,十位以上的加减乘除就没算对过。要是冯道生意场上一帆风顺,这冯虞一辈子或许真能衣食无虞。可是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家道中落已经是眼见的事了。

落户到这么个人家,冯宇也只能仰天长叹流年不利了。你看看人家穿越的,不是曹操李世民这等雄主,至少也弄个袁世凯、李鸿章什么的,名声臭点儿好歹吃穿不愁不是。现在也没别的想头了,既来之则安之吧(不安也得安,反正没得挑,除非是再死一回碰碰运气)。冯宇,也就是冯虞,只能打定主意立下决心白手起家奋发图强了。想到这儿,冯宇心中长叹一声,从今天起,这世上只有冯虞,再没有冯宇这号人了。

现代人节奏就是快,刚定下心神,冯虞就开始规划他的第二次创业计划了。从商业运作能力来说,穿越男冯虞还是颇有自信的,前生虽然逢人便说“我才刚上路”,毕竟也还算是个成功人士,虽然半路出家没有什么太多的理论积淀,实战经验那是绝对不缺的。问题是,在这个陌生的年代怎么赚到第一桶金。

想到这儿,冯虞突然一愣神,今年到底是哪个年头?方才只听了成化、弘治这几个年号,上下好几十年呢。想到这儿,他望向身边已经唠叨了半响口干舌燥的冯陈氏,这个世界的母亲:“依妈,今年是什么年号?今日是哪一日?”

“啊?哦,今日是弘治十八年九月初八嘛,听说老皇上五月时候崩了,新皇上登基,明年要改年号了。”

弘治死了,新皇帝,那不就是正德吗!明季二百七十六年,冯虞最爱看的就是正德兄的精彩人生了。从玩闹叛逆的角度来说,此君绝对称得上是千古一帝。调戏老虎、假扮富商、逛妓院、下江南、勾搭有夫之妇……最牛的事迹就是脱岗潜逃偷渡出关打鞑子,自封“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实在是没有想不到,更无做不到,极有个性极有型的活宝一个!算起来,这正德还跟冯虞同岁呢。

印象中,整个明朝社会在正德年间从开国时期的拘谨制欲走向纵情纵欲,士大夫阶层奢靡之风日甚。这么来看,前途是光明的,经商之路还是大有希望的。

接下来两天,冯虞已经渐渐恢复,可以下地逛上几圈。不过娘亲担心他的身体,死活不让出大门。虽然家中余财所剩无几,薛采妍还是上街割了点肉,又到药房抓了些当归、川芎加入,文火慢炖,每日亲手端来让冯虞吃上一些,据说有镇静强心之效。

只是知道了采妍的童养媳身份之后,冯虞每回遇着她总觉着有些怪怪的。说起来,采妍确实是个好姑娘,遭逢大变,不离不弃,对母亲、对冯虞的态度可以说是一如既往,无微不至。

可是对于任何一个取向正常的现代人来说,如果有人把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推到面前,说这位今后就是你老婆了,能不尴尬吗?冯虞私底下思来想去,也只能先拿她当妹妹看了,将来事将来再说,反正得守孝三年嘛。

终于等到头七,将没见过一面的亡父下葬,将哭得如泪人一般的母亲、采妍搀回家中,身体也已经渐渐康复的管家忠叔找到冯虞,一脸苦相地说道:“少爷,家里钱袋都快见底了。”

听到这话,生理年龄只有十四岁的冯虞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得挑起养家的重担了。

第三章 发家何其难

“忠叔,实话实说,家中还有多少底子?”

“不瞒少爷,家中散碎银两、制钱,合起来也就是五两银不到。”

五两银什么概念?冯虞记得之前看过明人笔记,据说这年月就算是下层平民过生活,一年也要花个一两半银子。五两银,家中四口人要想吃穿尽够,也就是再撑个半年不到。

想到这儿,冯虞是真急了:“忠叔,我们家中还有什么进项没有?”

“唉,我的少爷,如今家业陪了,生意也关张了,哪来什么进项?也就是前街那个铺面,要么自己开店,要不租给别人,一年还有个四五两店租钱。”

冯虞听了这话,心中紧着盘算,一年四五两,还是不够吃用。看来唯一的出路,就是拿现下这五两银做本钱捣腾点小生意,看能不能慢慢做起来。只是如今家中本小,再经不起风浪,有什么稳当点的生意没有?

琢磨了半天,冯虞还是没号着门道,只是记起以前看过明人写的一篇小说,里头提过一个卖油郎,挑担卖油还得三两银子的本钱,街头辛苦一年,卖得好了多少也能赚个十几两银子。

只是冯虞想想自个儿挑着个担子扇着斗笠沿街叫卖的光辉形象,不禁就是一哆嗦,实在是拉不下这个面子。再说了,十多两银子,也就够养活一家老小,几乎剩不得多少余财,离冯虞的期望值未免相去甚远。

再问过忠叔,三五两银子也就够这等小买卖,不贩油,摆个什么杂货摊卖点儿针头线脑什么的也没多大差别。

就这么着虚耗了三五日,冯虞忽然间灵机一动,摆个字画摊不知道有没有出息。印象里头文人落魄时多半便干这个,貌似收益不低,至少养家糊口之外,还能时不时到酒肆醉上一场。

冯虞越琢磨越觉着靠谱。要知道,冯虞前生打小在少年宫学字,由“永字八法”入楷,先学柳公权,再学赵孟頫,之后学黄庭坚行草,大学之后细心揣摩“毛体书法”,对毛氏章法、结体和枯笔的运用很有些心得。哪怕是从商之后百事缠身,对书法的追求一直没有撂下,还在福州市书法家协会挂了个副秘书长的职。

至于画么,什么写意工笔冯虞确实上不得台面,不过素描、漫画这些个倒是得心应手。别的不说,大一的那场初恋便是源自冯虞晚自修时的一次信手涂鸦。想来这独辟蹊径的画风也能糊弄不少人吧。和忠叔一提这事儿,老头子一脸苦笑:“字画摊啊,南门外茶亭街上怕不有二三十家了……”

不只冯虞一个着急上火,晚饭时,一家子都各出奇谋。冯母说要和采妍做些女红养家,只是不知道该往何处接活儿。又说要央舅父帮着在公门寻个差事,第二天人家回话,冯虞年纪太小做不得衙役,只能当个文书墨吏,一年拿二十两银子。别的要求没有,就是精通律例熟稔公文。

冯虞一听,这事儿又黄了。这才穿越几天呐,《大明律》自个儿翻都没翻过,离熟稔差个十万八千里呢。

接下来这几天,眼见得坐吃山空,家中伙食水准已经开始下降,连着两天没开荤了。冯虞有力使不上,每日里是坐卧不宁,四处乱转。其他几个看在眼里,心中都不是滋味。你说,一个十五岁的半大孩子,还没行冠礼呢,眼见着就要为家计愁白少年头,谁见了不得心酸。尤其是采妍,不时躲到没人的地方偷偷抹泪。

实在是没招了,眼见得就这么熬了快半个月,冯虞一想,在家中看来是憋不出什么正经主意了。“忠叔,带我到市面上去转一转吧。”

福州府城始建于晋太康年间,在这之后,随着城市的繁荣,福州城不断扩大。本朝洪武四年,朱元璋命令驸马都尉王恭扩建福州城,把屏山、乌山、于山三山环在城内,从此福州府别名“三山”。

府城中的中心街区称作“三坊七巷”,“三坊”指的是衣锦坊、文儒坊、光禄坊,“七巷”包括杨桥巷、郎官巷、塔巷、黄巷、安民巷、宫巷、吉庇巷,历代官宦豪绅多数聚居在这一片,这里自然也成为店肆林立的繁华地段。冯虞的老宅和店面就在杨桥巷。

这会儿已经过了初秋了,一场秋雨一场凉,不过福州遍植榕树,满街上依然是绿意葱茏。冯虞和忠叔出了家门,向左手绕过院墙,就来到了临街的老店面。

前些日子家里出了那档子事,根本没人顾得上这边的生意,几个伙计听说东家出事儿,早卷铺盖走人了。忠叔轻轻摇了摇头,上前卸下门板,拿衣袖掸去蛛网,冯虞抬脚跟了进去。

这店铺宽两丈深三丈,空间还是挺大的,就是原先做的是米行,装修自然是寒碜了些。冯虞心中暗自琢磨,出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卖米应该是个旱涝保收的营生。

可是冯虞刚把这心思给忠叔透了点儿口风,就见他直拨楞脑袋。

“咱们福建蔗、茶、麻、苧、蜡、蓝靛、果木多的是,唯独缺粮。市面上的米,不是从温州、赣州运进,就是从广东海运过来。如今老爷故去,原本那些货源全都断了关联,少爷你从哪儿进货去?长途贩米量大利薄,本钱吃得极多,赚的却没多少。当初老爷花了十年功夫慢慢转行,为的就是这个。咱们家中这状况去哪儿寻那本钱?贩米这会子只怕是行不通了。”

这些天不知道吃了忠叔多少盆冷水,冯虞的抗打击能力早就锻炼出来了。心中冷静盘算一番,果然这碗饭不是那么好吃的。做不了就做不了吧,反正本来也没多大兴致。可是,不卖米,又能卖什么呢?归根结底,还是困在“本钱”二字啊。

冯虞低头背着手,在铺子里兜来转去,心中暗自叨念,前生做的那些行当这会儿哪个能用上呢?

当记者?这么不靠谱的事儿就不说了。炒股炒汇买基金也不挨边。开茶楼?装修钱在哪儿?有钱人总不至于到米行来喝茶吧。搞个产品代理?这年头能代理个啥?连‘代理’这词儿都没出来呢。搞庆典服务?还是没本钱哪,设备人工不备齐了哪敢开张……

唉,敢问路在何方?

第四章 寺院奇遇记

冯虞越琢磨越郁闷,到后头一心只想着弄两瓶啤酒灌上一气。对了,这年头还没啤酒呢,看这事儿闹的,算了,黄酒也凑合吧。出了铺子,两人拼上门板,冯虞转头问道:“忠叔,市面上哪里吃食最多?”

“鼓东那边……啊,少爷,不回家吃饭了?依妍在家里做了炖肉了。”不说这个还好,一提起这“爱心肉”,冯虞那张脸顿时就扭成一团了。哪怕是山珍海味,也架不住一顿不落连吃几十来天啊。

冯虞还不好说自己想借酒浇愁,只能推说是要做个市场调研。忠叔听了也不再说什么,只管头前带路,边走还边琢磨,这“调研”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鼓楼东头经院巷民居聚集,商业繁华,南朝古寺开元寺边上满街的餐馆小食。冯虞在街上兜了一圈,发现这个年代的街头小吃除了本土特有的鱼丸、燕皮之外,还有些个中原传来的馄饨、豆浆、春卷,民间饮食就是清粥小菜拌虾米,偶尔有些鱼肉,也是以酒糟、卤料调制。

福州居民多是唐末王审知开闽以及北宋末年避战乱南迁而来。虽说也是中原血脉,但是北方人爱吃的包子、馒头之类的面食,这边却是少有人问津。冯虞还发现,八宝芋泥、葱肉汤、海蛎饼、鼎边糊、太平燕、鱼滑、粉干、光饼这些前生他再熟悉不过的地道福州小吃,这会儿市面上还是一概不见踪影。

这一圈逛下来,冯虞忽然生出个念头,何不开个小食店,就卖些这会儿还没问世的独门小吃,指不定就能一炮打响。

福州男子自古一直有着顾家、体贴的好名声,家务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要不怎么福建到处流传着“好女要嫁福州男”的说法呢。冯虞前生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福州男人,自然继承了这一光荣传统,家常菜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抱本菜谱就能琢磨半天。开个小食店在技术上还真是不成问题。

至于本钱嘛,小吃便在家中做,沿街铺面里弄些桌椅一搁就成了,因陋就简吧。至于这小吃生意多久方能做大,说实话冯虞心中也没数,做起来看看吧,推算过去一年落个二三十两银子应该还是有的。

想到这儿,冯虞随便进了家街边小店,招呼店家来两碗鱼丸,再切一碟卤牛肉。自从穿越之后,冯虞一直有个心结,就是语言沟通问题。前生看水浒红楼,那些明清口语的文法语态与后世的普通话还是大有区别。今日市面上走走,冯虞发现后世的福州话竟然与五百年前相差无几!

福州方言由上古闽越族语言、古吴语、古楚语、上古汉语和中古汉语融汇而来,由于山高水远独处一隅,始终不曾收到官话、国语、普通话的有力影响,哪怕到了冯虞穿越时的二十一世纪,许多福州人的普通话水平还是一塌糊涂,原因就在这里。

店家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功夫就拿个托盘一股脑端了过来。还没动筷,冯虞提鼻子闻了闻味儿,鱼丸掺了葱花、虾油,和后世没什么分别,只是那卤菜香味似乎欠了几分。挟了块牛肉往嘴里一放,嚼上两口,茴香、八角、料酒、酱油,就这么几样调料,难怪还不如前生自个儿家里做的有味。

到了这会儿,冯虞可以说是心中大定,这生意,能做。招呼忠叔匆匆吃过,搁下十来枚铜板起身离去。

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冯虞这会儿不禁有些飘飘然,抬头看见斜对面的开元古寺,游兴大发。说来惭愧,前生在福州呆了三十来年,还没进去过一回呢。看庙门口男男女女进进出出,香火还不是一般的旺。反正这年头不用买门票,冯虞倒背了手,带着忠叔一路溜达过去。

开元寺建于南朝梁太清三年,最早名叫“灵山寺”,后改为“大云寺”,唐初又名隆兴寺,唐开元二十三年才改名为开元寺,沿用至今。寺额“开元寺”三个字,出自唐朝书法名家欧阳询之手。冯虞立在门外盯着匾额品味一番,果然是笔力苍遒。

随人流进了山门,冯虞心中暗叹,好大个所在。这开元寺最盛时东起七星井,西至后世的尚宾路,南达三牧坊,北跨龙山、芝山,面积大约占到整个福州府城的十分之一。宋以后为官署、民居陆续侵蚀,占地仅余下原先的一半,即便如此,依然称得上是规模浩大。寺中大雄宝殿、铁佛殿、地藏殿、毗卢藏经阁、观音阁、灵源阁、四面佛阁、罗汉堂、观音苑、禅悦斋、僧寮、石塔等建筑林立有致,却丝毫不显得拥挤。

冯虞原本是个无神论者,这次说不清道不明的穿越却让他不敢再妄下断语,恭恭敬敬进大殿烧了柱香,拜了三拜。随后,冯虞又进了后头的铁佛殿,烧香之后绕着殿中大佛细细观看。

这尊大佛可是颇有讲究,名唤“阿弥陀佛”,铁胎泥贴,高有丈八。冯虞还记得前生在乡土读物上看到,这尊铁佛据说铸于北宋元丰六年,重达十万斤。铁佛殿前柱子两侧还刻有明末举人曾异所撰楹联:“古佛由来皆铁汉,凡夫但说是金身。”当然这会儿是看不到了。

冯虞默念着那副楹联,口中竟不自觉地跟着念出声来。只听着后头有人断喝一声:“好对子!”吓得冯虞一哆嗦,赶忙回头,只见殿门口处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三人。

立在左手的是个和尚,须发皆白,身披大红袈裟,宝相庄严。居中一人头戴东坡巾,身穿石青色宝相花织金圆领大袖锦袍,脸颊微胖,光洁无须,面有傲色。右边这位却是让冯虞眼前一亮,头戴无翅乌纱,身穿交领的金色麒麟纹襕膝曳撒(一种长袖戎服,明代早期一般作为官吏、内侍制服式样,中后期逐渐扩展为士大夫常服),腰扎蛮带,悬一口绣春刀,一把大胡子,眉目粗阔,隐含杀气。这便是传说中的锦衣卫么?!

第五章 大反派变身财神爷

见了冯虞一脸吃惊的神色,那老和尚单手作礼问讯,朗声说道:“老衲是此间住持明性。惊扰了小施主,请多担待。”

“原来是明性长老,小子有礼了。”听说是主人到了,冯虞赶紧稽首施礼。

“施主客气了。我来引荐一下,这位是福建镇守中官梁裕梁公公,这位是锦衣卫福建千户所千户杨雄杨大人。”

这两个人名儿冯虞是没什么印象,可是这两个官职,和它所代表的权势,却足以将当世一些胆小的吓得当场瘫在地上。

所谓中官,就是太监。所谓镇守太监,洪熙元年首次设置这一职位,最初只管掌兵,正统年间各省各镇都分派了镇守太监,职权也延伸到监管地方行政,可以说是代天巡狩总镇一方位高权重,在地方上那是说一不二的角色。

至于锦衣卫,就更不用多说了,生杀予夺不经法司,权势滔天为所欲为。各地官民提到锦衣卫,哪个不是骇然色变。刚刚故去的弘治皇帝在位时,政治清明,对太监、厂卫严加约束,这些人在地方上还不算太嚣张。等着再过两年刘瑾弄权,你看吧,这些出镇一方的太监、锦衣卫可就是活阎王的角色了。

所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冯虞赶忙躬身向两人施礼问安,心下却犯着嘀咕,这两个阎王爷今日怎么跟寺中的方丈混作一团了,难道要皈依佛门不成?

其实这也是冯虞的习惯性思维作祟。前生那些官员干部虽然烧香的也不少,终归还是有些忌讳,总要躲躲藏藏的避人耳目。而这个年头,烧香礼佛什么的是再正常不过了,而且越是心有亏欠的,上寺庙越是勤快。今日不过是这俩牛人一时性起,结伴过来烧烧香捐点儿供奉,那明性作为寺庙住持自然不敢怠慢,免不了要全程陪同。

方才明性不留神一声喝彩,把冯虞勾连进来,这才赶紧着点明这两位的身份,怕这小施主一时失礼惹来无明之祸。只可惜,这番苦心,冯虞一时半会儿还是无法体会得到,自然生不出感恩之心,幸好人家大和尚也不图这个。

梁裕、杨雄二人这会儿倒是对冯虞生出了点儿兴趣,上下打量一番面前这少年。自从出京以来,地方上不说平头百姓,便是那些有品级功名的,遇着他们那个不是战战兢兢。偏这少年,看穿戴不过是寻常人家,见着他们虽然恭敬,却是举止从容,一点儿没有畏惧阿谀的丑态,却是极为少见。

其实冯虞对明代特务政治的酷烈毫无切肤之痛,自然也不知道什么叫做“避之唯恐不及”,说起来倒是好奇居多。前生只能在小说和影视剧里头看见这些人物,还是一水的反派角色,今天居然见着活的了!

片刻之后,梁裕的下巴微微一点,操着尖细的公鸭嗓向冯虞问道:“方才这对子是你做的?小小年纪却也有些见识。”

听着梁裕的北地口音,冯虞居然有些激动起来。这就是明朝的官话?除了保留着古汉语的去声,没有儿字音,其他的倒和后世的普通话没多大差别了。于是冯虞也试着以普通话应答。“是。小子游戏之作,让公公见笑了。”

听着冯虞中规中距的官话发音,梁裕更觉稀奇。要知道,明代闽粤两地方言音调与官话差异极大,那会儿又不曾兴起推广普通话运动,以至两地官员说起官话生涩拗口,常被北地官员戏称为“鸟语”。这梁裕到了福建之后,除了身边几个亲随,每日接触的都是叽里呱啦的福建官话,听得他头皮发麻。今日竟然遇到个能说标准官话的,一时竟是有些激动起来。

“嘿,咱家到福建几年,还没遇着一个能说好官话的闽人。你可是本地人?怎生称呼?”

“回公公话,小子是地地道道的福州人,家住杨桥巷,名冯虞,还未及冠不曾取字。先父行商,天南海北的客人也都遇到过,小子便胡乱学了些个。”

“哈哈,胡乱学便能到说到这个份上?只怕人后也花了不少心思吧。你家中做的什么营生?方才听你说‘先父’,难道你父已经过世?”

“小子家中原本做些日杂生意,家父前些日子染病身故,原先的生意也已是做不下去。如今家中只有老母、管家和……和养媳。”冯虞还是脸皮薄了些。“坐吃山空不是长久之策,老母、养媳不好抛头露面,家中生计只有小子一力承当了。今日本就想着出来琢磨些营生,到了山门口不自觉就进来了。”

梁裕听了这话,也跟着唏嘘了一会儿。突然有了个主意,这少年如此晓事,是本地人,官话说得又好,不如招来做个通译,本地人熟门熟路的有些事也好交办。“既然这样……冯虞是吧?不如到咱家镇守府担个差事,养几个人那是不在话下,怎么样?”

什么叫天上掉馅饼?冯虞觉得自己脑门上刚刚就挨了一块。这年头,各地镇守太监、矿监、税监自己就不用说了,手下哪个不是富得流油。只是他转念一想,又有些举棋不定。这些给太监效力的,民间有个既定称谓,叫做“狗腿子”。虽说风评骂不死人,可是接受了小半辈子革命教育的冯虞,还是很不愿意将自己与穆仁智的猥琐形象划上等号。只是这推托之词可得想好,要是无意间触怒了梁公公,当场翻脸,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回公公,非是小子不愿高攀,只是家中世代为商,先父遗言望我重振祖业。公公如果有什么活计,随时吩咐,小子一定尽心竭力。只是平日里,小子还想着好好做一门生意,对家中、对先父都有个交待。”

听了冯虞这般回话,三个人不由得都瞪大了眼睛。镇守太监是什么人?一般人等想巴结还巴结不上,竟有向外推的。今天真是遇着奇人了。梁裕倒是来了兴致:“这样啊,也罢。不知道你打算靠什么营生养家?”

“说来不怕公公笑话,小子自幼对厨艺有些心得。近日看街上那些寻常饮食,只怕没一家胜得过我。只是小子家中余财所剩无几,如何起步颇费些周章。”

在边上憋了半天的杨雄突然开腔:“呵呵,你口气忒大了。若说有些手艺倒还罢了,这么多家经年老铺都不在你眼中么?”

“回大人。美食讲的是博采众家、推陈出新,而非家学渊源。不过,小子在这儿再怎么说也就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两位大人若是有暇,不妨到舍下小坐,亲口尝上几味,便知真假。”

这时那杨雄与梁裕耳语几句,又问冯虞:“我看你也是识文断字的,怎么不去考取功名?孟夫子说过‘君子远庖厨’,做这饮食营生,不怕别家嚼舌根?”

“回梁大人,孟夫子原文说的是‘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不是说做厨子的是贱业,君子世人就应当看不起他们。而是说君子应怀有仁者之心,不忍杀生,可是又想吃肉,怎么办呢?”

顿了顿,看几人听得凝神,冯虞接茬说。“只好离着厨房远远的,眼不见为净。所以汉代贾宜说过一句‘故远庖厨,仁之至也’,算是解得透彻。此外,历代名士好美食者众多,比方说东坡居士,就亲手创制过‘东坡肉’,还作诗道‘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它自美’,可见厨艺美食其实也是件风雅趣事呢。”

“哈哈哈,说得好!咱家历年来没少会过一些所谓君子名士,多是些张口掉书袋行事迂腐孟浪的呆头鹅,小兄弟却是个实在的趣人,说起话来好生对我的胃口。这么着,咱家便助你……”说着梁裕随手从怀中掏出一张会票,低头看了看面额。“本金二百两,头一年先用着。之后是折股还是怎么的你看着办。开张之日记得叫上咱家和杨大人,看看你家的菜到底有什么高明之处。”

第六章 这钱烫手

所谓会票,是明代中叶开始商贾钱庄发行的领款票证,方便商人远行经商资金流动。木木地接过会票,冯虞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将这张桑麻纸,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又看,只见上头标着“纹银二百两立付”字样,另有骑缝印、钤印标明钱庄号。

若是往日,冯虞只怕是要寻个由头当即退还的,这钱是好拿的吗?这会儿他心里头却矛盾得很。

二百两银子,苦思无着的第一桶金就这么到手了。冯虞自信,有了这笔银子,半年就能还本起家。只是有得必有失,收下银子,那就自此听命于这梁公公了。虽说这点银子在人家看来恐怕也就是打发叫花子,又没立下什么投效文书,可是受人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道理谁不明白。

看冯虞发愣的模样,梁裕与杨雄相视一笑,转身离去。

走出几步,杨雄突然回身说道:“官衙重地,轻易进不得。开张时,你拿了这个,回头来寻我补个出身。”说着抬手掷来一物。冯虞伸手接了,仔细一看,是块巴掌大的椭圆铜牌,上端浮雕云纹花饰,牌面上刻着“锦衣卫小旗”、“福建省千户所”字样,背面刻有“检校旗尉悬带此牌,不许借失违者治罪,弘治乙丑年造”字样。什么意思?既然是不许出借,难道这就算是入了锦衣卫了?

冯虞抬头想问一句,才发现那两位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他在原地楞了半晌,想着母亲唉声叹气的模样,采妍躲在角落里微微耸动的肩膀,一咬牙一跺脚,不就是投到个太监门下吗?上辈子就是做公家生意发家的,今生再来一回也就是了。

冯虞揣好腰牌,领着还在边上发蒙的忠叔出了铁佛殿就要回家。谁知没走出多远,迎面正遇着从山门那边折回来的明性长老。老和尚笑眯眯地拦下冯虞:“冯施主请留步,老衲尚有一事相求。”

“长老不必客气,有事请讲。”

“方才施主吟的那副对子有劝世之心,颇具禅意,老衲有益请人镌刻下来悬于殿前顶梁柱上,不知施主肯应允否?”

没想到这年头还有版权意识,不经作者同意,寺庙也不好擅用他人的文字。冯虞不假思索痛快应允了下来。谁知道老和尚趁热打铁,又请他留下一幅墨宝。

冯虞也不推辞,随明性长老来到禅房。湖笔、徽墨、端砚、宣纸都在桌上搁的,四壁还挂了几幅字画,想来应该是老和尚的得意之作。明性长老站在桌旁亲手研墨,待了一会儿,冯虞展开两卷存放经年的竖幅生宣,从笔架上取一管汝阳刘紫毫笔,稍一思索,蘸墨一挥而就。

明性长老凑在桌前一看,不由得失声叫好:“‘古佛由来皆铁汉,凡夫但说是金身,正德乙寅年秋十月应明性上人邀知行客书’。施主年纪轻轻,笔法却有大家风范!长波大撇,提顿起伏,风神洒荡,苍劲秀逸,黄庭坚《松风阁诗帖》的韵味尽在于此了。哦……不知这知行客可有典故?”

冯虞听了一愣,典故?有啊。有明一代文治武功第一人王守仁王阳明,治“心学”,尚“格物致知”,从清代中兴名臣曾国藩,到维新派主要人物梁启超,国学大师胡适、再到**、陈独秀、蒋介石等近代政界名人,乃至于“一生俯首王阳明”的东乡平八郎等日本军政要人,都对王阳明深表敬佩。前生的冯虞也对王阳明顶礼膜拜。

可这些东西能说吗?算算年头,明年是正德元年也就是1506年,王大哲学家立马就要被权宦刘瑾排挤,“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跋山涉水两肩霜华”地下放到贵州龙场驿驻站支农。今天要是牵出这一节,说不定明年正好当作王氏同党一并治罪。

逼得没招了,冯虞只好故作神秘状,笑而不答。倒让老和尚生出一番高深莫测的感觉,自然也不好再多问什么。

明性长老又对着那两幅字上下看了半天,越看越爱,转身对冯虞又拾一礼:“施主留此墨宝,定能为这铁佛殿增色许多。佛家虽不沾人间烟火气,却也省得‘随缘’二字,这润笔却也是少不得的。”说着,他转身开了柜子,取出一个麻布包袱递了过来。冯虞接下,过过手觉得挺沉,没好意思当场解开看个究竟,闲聊了几句,告辞离去。

回到家中,午饭已经备好了。虽然之前吃过一些,不过之前发生的这么多事,让冯虞很是兴奋,精神好,胃口就好,一马当先坐到饭桌之前。等母亲、采妍和忠叔落座之后,冯虞兴高采烈地说起了上午的一番奇遇。

听说梁公公居然借了二百两银子本钱,娘亲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如今,市面上一两白银购大米二石(约合三百七十七斤六两),一所小宅院二十至五十两就可以买下一个正七品官员年俸银四十五两,至于平民百姓,每人一年吃穿用度也就是一两半银子。可见这二百两银子,莫说开个一般的吃食小店,就是雇他一拨人手,开个像模像样的酒楼,只要省着些花费也不是难事。

冯虞话锋一转,又说到接下锦衣卫腰牌的事儿,冯母和采妍的脸都白了。锦衣卫在民间的口碑和吃人妖怪没啥分别,听说冯虞莫名其妙入了锦衣卫,她们自然便想起红衣缇骑持单刀拎锁镣破门而入的鹰犬恶形,能不胆寒倒胃?

倒是忠叔见多识广,在一边解释:“锦衣卫不单是抓人行刑的,听说他们在各地都有大把的密探,最喜欢混在客栈、酒楼、青楼打探消息。想来是那杨千户看少爷机灵,又要做吃食生意,才起了招徕的心思,应该不会打发去干抓捕厮杀的脏活。”

听了这话,两人方才略略定下神,只是仍有些放心不下。冯母有心让儿子辞了这差事,仔细一想,又怕那杨千户给驳了面子恼羞成怒,生出什么事端来,只好作罢,走一步看一步吧。

冯虞倒没想这么多,在他心中,这锦衣卫倒是和后世的内卫机构相差不多,名声虽然不是很好,但拉来虎皮做大旗,做起生意来或许还能少些纷扰,以后如果情形不对再做打算就是。母子俩都还不知道,锦衣卫的规矩可是活着进来死了出去,想半途辞职,没门!

一家人说着话,冯虞突然想起还没看过老和尚那包袱里装了什么东西。三口两口扒完剩饭,把碗一撂,起身将搁在一旁的包袱拎了过来,动手解那结子。边上三个人也很是好奇,一个个抻着脖子眼睛瞪得溜圆,只想看个究竟。

第七章 晚餐的谈资

只见冯虞撩开包袱皮,只见偌大一个包袱,里头居然都是些个文房用具。娘亲与采妍“唉”了一声,立马泄了气。想来原先认定润笔必然是些真金白银,这一看,落差实在太大。却听冯虞那边“啊”了一声,听那音调,竟似捡着宝了。

原来冯虞前生好书法,又有些小钱,自然对文房四宝挑剔了些,也见过不少好东西。眼前这些文具,无一不是极品!只说这方装在楠木砚盒中样式古朴的紫石端砚,形如朵云,上有天然形成的鱼脑冻纹样。边上还刻有铭文:“与墨为入,玉灵之食。与水为出,阴鉴之液。懿矣兹石,君子之侧。匪以玩物,维以观德。”再仔细看,落款是个行草“轼”字,砚脚处还刻有阴文篆书“德有邻堂”。难道这竟是苏东坡的藏砚!

其他物什也一样一样接连摆上桌面。青玉管狼毫提笔、湘妃竹留青花蝶管紫毫笔、白玉镂雕踏雪寻梅图笔筒、白玉透雕梅花笔格、白玉瑞兽镇纸、鸡血石印章、御制名花十友墨。天老爷!这润笔也太过昂贵了吧。

冯虞好歹还有些自知之明,自己那幅字再怎么漂亮,也当不起明性长老这么大的手笔。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下回得探探口风,看老和尚究竟是什么心思。

不说冯虞这边怎么坐立不安。屏山脚下镇守府中,梁公公和杨千户这会儿也在进行与冯家相同的一项活动:吃晚饭,只是两边的餐饮水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说也罢。梁公公咂了一口杏花村汾酒,扭头向杨雄问道:“杨大人,今日怎么想起要招徕那冯家半大小子进锦衣卫来了?莫非你们闹人荒了不成?”

“哈哈,公公说笑了。锦衣卫别的不敢说,好歹也没沦落到是个人就往里拉的份上。您老也知道,锦衣卫官佐世袭,一旦有缺,则选民户入充。至于一般校尉力士,则挑选民间精壮良民充任。前些时日,福州卫一名小旗殉职,家中无男丁可承袭职位,只能选拔民户补充。出事的那位原先专责隐身酒楼暗察府城官民,如今这继任的自然还要担起这个活计。今日见那冯虞有心开个吃食店,公公又有成全之意,我便来了个顺水推舟。这是其一。其二,公公与那冯虞叙话时,我在一旁察言观色,这冯虞年纪虽小,却似见过大世面,举止得当。又有心机,晓得察言观色。呵呵,假以时日,或许便历练成个干员也未可知。”

“杨大人看人一向极有眼色,能这么说,想来是**不离十了。”

“过奖过奖。敢问公公,今日为何又对冯虞青眼有加呢?”

“嘿嘿,只是瞧着顺眼罢了。不瞒你说,自打正统年间万岁爷遣了咱们中官提督各地市舶、营造,天下人便没几个拿好颜色对着咱们的。莫看平日里甭管是官是民见了咱家个个点头哈腰,你看看那眼神,五分厌三分怕,还有两分是瞧不起,要不就是打算抱了咱家粗腿肥自家田的。咱家心里头都跟明镜似的。只有今日这冯家小子,眼中没一分作践,拿咱家当人看呐。”

说到这儿,梁裕没来由一阵的心酸,杨雄在一边也附和着频频点头。太监到哪儿都不招人待见,锦衣卫也好不到哪儿去,幸好还有名声更臭的东西两厂垫背。锦衣卫官校好歹还是良民出身,又是皇帝亲军的名分,怎么着也得顾些皇家脸面。不象那些个东厂、西厂执事番子,多是收编江湖草莽,心更黑手更狠,扰民的功夫更是无出其右。

想到这一节,杨雄的情绪稍好了些,敬了梁裕一盅酒,说道:“梁公公,当今万岁新登大宝,听说对中官极是亲厚,公公您是宫里人,今后前程不可限量啊。”

“前程?难说的紧呐。”说到这儿梁裕停下话头,抬眼看看左右,边上几个侍女躬身款款退下,掩了房门。梁裕这才压低声音说道:“老杨你也不是外人,咱家也不避你,说句大不敬的话,万岁爷刚上位,椅子还没捂热,朝里还是内阁说了算。那些人总跟内廷中官不对付,动不动横挑鼻子竖挑眼,司礼监王公公也不硬气……京城消息说,上个月,朝中闹翻天了。”

“怎么回事?”

“我说了你自己有数就好,别见人就传啊。”看杨雄郑重点头,梁裕接着说道:“上个月,江南织造崔公公花完了公费,行文户部调拨往年支剩的盐税一万二千引。都是为皇上效命,短了费用,总不成自己掏腰包垫吧?”

“那是,那是。”

“谁知道户部居然给驳了,户部尚书韩文说,按洪武爷祖制,盐税只能充作军饷。还说什么皇家的支出不该由户部拨款。是,祖制是有这么一说,可是这么多年下来不遵祖制的多了去了。再说了,人家崔公公只是请调往年支剩的,又没说要另开名目,还不是为着你户部方便?拿祖制压人,什么玩意?”

“公公说的是!”

“这还没完呢。那些食君之禄的文臣们不单不为皇上分忧,还紧着上书责骂皇上。尤其是六科十三道加都察院的那帮言官,一天一份弹章奏折,反了天了。皇上自然不能服软,全给顶回去了。谁知内阁三辅政居然放风说,如果皇上非要发下特准盐引敕书,他们不敢领受,要原样封还,还要一块辞官。还有更难听的,说什么一旦发放,咱们中官会在盐引中暗中夹带,私自买卖。这不瞎说吗?咱们都是从万岁爷身边出来的,哪个敢糊弄差事夹带私活丢皇上的脸面?是不是这个理?”

杨雄心中嘀咕一句“这可就难说了”,面上却不敢带出来,连连点头称是。

“最后皇上给逼得没办法,只得传了手敕,说看了他们的奏疏,都是什么狗屁公忠体国之言,大家各退一步,盐引就给一半好了。你说说,你说说,给那帮泼贼这么一闹,皇家颜面那不是丢了个精光!”

“公公说的是,那些朝臣太过放肆了,欺负皇上年少,刚刚登基理政,这分明是要给个下马威呀。”

“唉,可不就这么说的。哼,万岁爷是明白人,明白哪个是忠哪个是奸,哪个才是真心向着皇上,风水轮流转。你看着吧,总有一天,那些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一个个都得下诏狱挨廷杖,有他们的好日子。”看着梁裕那咬牙切齿的模样,杨雄连大气都不敢出。“老杨,跟你说这个,咱家也就没拿你当外人。自从到了福建,就属老杨你最晓事,没少帮咱家的忙,这些咱家都记在心里。今后只要你立定脚跟一心报效皇上,终少不了你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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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太监崔杲奏讨盐引一事,历史上发生在正德元年(1506年),为了剧情需要,上元灯火将它提早了一年,众位火眼金睛的朋友勿怪,就当冯虞小朋友的蝴蝶翅膀多扇了两下吧。

第八章 冯氏十三香

前些日子冯虞满心想着赚钱,如今真的大把银子珍玩在手,反倒是睡不着了。一会儿想着二百两纹银的巨款要用在哪些地方,一会儿又琢磨那老和尚为什么突然变身善财童子,就这么迷迷瞪瞪过了一夜。第二天不用照镜子,冯虞也能想见自己已经换了一副熊猫眼。

不过呢,再怎么着,该办的事儿还是还是要办的。当前头等大事自然是开店了。牛也吹了,钱也拿了,怎么也得见点儿响动吧。于是,冯虞叫上忠叔又出门了。

还回到那沿街老铺子,原先冯虞对有这么个地盘已经很满意了,一门心思愁的是上哪儿弄点本钱。起步这会儿开个大酒楼未免力不从心,做个小食馆利太薄,搞个类似前生无名子、永和豆浆那般的中式快餐店是最合适不过的。环境整洁些,用料要新鲜,借鉴后世的流水作业法,出品快,半自助,再多整出些后世才有的吃食,不愁没生意。

如今腰包鼓了起来,冯虞对这铺子也挑剔起来了。别个倒还没什么,就是地段有点高不成低不就。

杨桥巷这地方住的多是官宦商贾,开个一般的速食小店,这些有钱人家自然不屑光顾,平民百姓又少有往这一带走动的。有点儿档次的快餐,最合适的主顾想来想去莫过于官衙的文书皂隶,设在福州省城的大小衙门倒是不少,可多是开在城市中心的鼓楼一带,西门边上的杨桥巷又着实远了些。这么看来,恐怕是要挪地方了。

主意已定,冯虞招呼忠叔一起到鼓楼一带去看看。要说冯虞这两天的运气着实是不错的,在鼓西街上还真给他寻着一处出转店面的。

这家商户原是贩瓷器的,开在一堆府衙边上原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做点儿官面上的生意。可不知是没摸清门道烧对香还是别个什么缘由,反正好几个月了还没做过一两个大单,直接改瓷器陈列馆了。这店家心灰意冷,挂单转店。

冯虞看看店铺占地足有自家老铺四倍大小,门面陈设也还象样,后头还有小院、库房,示意忠叔过去,三言两语就以三十七两纹银拿下,到不远处钱庄取了现银,当场交割房契。一桩大事就这么结了。一时间冯虞心情极好,差点没哼起《今天是个好日子》来。

和忠叔一路晃悠回家,兴致不减的冯虞当即取了纸笔,回想着一晚上没睡琢磨出的那些个开店筹备的条陈,逐一写下,让忠叔依着一条条尽快给办了。忠叔接过来上下略略一看,只见纸上写着三大段,分别是门面整饬、应雇人手、食材杂物,数目分明材质精细,不禁暗自佩服自家少爷思虑周详。他是不知道,冯虞前生就是做生意发家的,各式酒店餐馆三天两头没少去,这会儿自然是手到擒来。

“少爷,我们自家的铺面怎么办?”

“看看租给谁吧,多少能贴点工本哩。”

接下来这几日,冯虞可有得忙了。虽说忠叔熟门熟路办事利索,可这好歹是开店不是开饭,说起来也是千头万绪。要让五十好几的忠叔一个人蹦跶,只怕要不了几日就得趴下了。再说了,不管是采买还是进人,不少事项还得冯虞这当家的点头才行。最后,还有个活计非得冯虞自己动手才行——复制王守义十三香。这可是冯大老板打算用来起家的核心技术,非得牢牢攥在自己一个人手中不可。

这王守义十三香,据说是沿袭北宋兴隆堂独特的原料配方,历代不断生发,依照中医理论和用药要求严格配方,根据食疗原料的性能,精心炮制而成,使烹饪的食物色、香、味俱全。实际上“十三香”并非十三种原料构成,而是以花椒、胡椒、丁香、草果、大茴、桂皮、木香、砂仁、白芷、良姜等二十多种中药材炮制加工而成。

冯虞把还记得的配方调料写在纸上,嘱咐忠叔带上一个新雇的伙计(餐馆开业前暂充家仆)每样买十斤,而且要到不同的店里分开采买。为了保密,冯虞还故意故意还添上盐、糖和醋,反正以后都用得着。配料备齐,再寻来一副石舂、一副药秤,还有纸笔等物什,王守义十三香仿冒工程这就可以开工了。

有句话叫“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冯虞这回算是牢牢地把这句话记下了。房门一关,兴奋劲一过,他很快意识到侵犯知识产权也不是个好干的活儿。要想制成盗版十三香,冯虞起码要过三关。第一关叫做研磨。好几十斤的调料都要用石舂捣成粉末,才好调和在一处,这是什么样的工程量!

无奈之下,冯虞只好发动忠叔、采妍齐上阵,又向四邻借了两副石舂,仨人往库房中一猫就是一天,日头偏西时,方才一个个灰头土脸地钻了出来。浩大的工程还没完成一半,不过用来调配那已是绰绰有余了。这还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接下来就是调制配方,这活不费什么体力,就是费神,各种调配比例先要精测记录,之后是搅匀、闻香、尝味,再喝几口冷水恢复味觉。就这三轮工序,说来是再容易不过,真要做起来三轮下来少说也得一盏茶工夫。

就这么又耗了一天,其间上过无数回茅厕,好歹拣出十来种香气、味觉较佳的配比。到了这份上,还有一关得过,就是实证了。

第二天晌午,冯虞亲自下厨,一个红烧排骨一个素炒空心菜(中原古称蕹菜)一个丝瓜蛋花汤,小户人家能有这伙食不容易了。再说这几道菜与旁人所做相比,鲜美香醇许多,吃得一家子眉开眼笑。可是接下来就不妙了,连着六天中晚两顿正餐,菜色居然一直没变,虽说每回味道多少都有些变化,可就算是龙肝凤胆也架不住这么吃啊。到了后两天,厨房中香味一起,家中众人就直想吐。

历经千辛万苦,冯虞的仿冒事业终是大功告成,顺手还搭了一份卤料粉的配方。看着手中录有配方的云笺,冯虞长出一口气,几天的辛苦没白吃啊。转头正想说上几句,却发现家人个个比他还激动——终于和红烧排骨说再见了,这几日看见猪字就倒胃。

冯虞正待再接再厉,娘亲突然提了一句:“这几日见你忙,没敢讲,你爹出殡那几日舅舅是帮了大忙的。有了空闲,你得登门拜谢,亲归亲,礼数是不能缺的。”

这一说倒是提醒了冯虞,大舅那边是要拜谢,杨千户那头也得去报到,还有明性长老那边还得问个究竟,这些个都是拖不得的,只能心中暗自感叹,忙的忙死,闲的闲死,两辈子都是劳碌命啊。幸好家中还有个采妍,平素不怎么吭声,但是干起活儿来最是麻利,这几天别的帮不上,那成堆的调料已是碾得七七八八了。小丫头还特有眼色,往往冯虞刚直起腰松口气,一条拧得半干的毛巾的已经递到眼前。

想到这儿,冯虞不禁感激地望了采妍一眼,小丫头脸一热,自去收拾桌椅去了。

第九章 兼职小特务

第二天一早,冯虞向忠叔问了路径,自个儿出门先奔锦衣卫衙门去了。到地方取了腰牌往前一递,门子细细查验一番,确信是自己人,便分出一人领了冯虞直奔大堂而去。到了堂前阶下,那门子示意冯虞候着,抬脚进屋通传。过了片刻回转出门,挥手示意冯虞跟上,绕到后堂边上的东耳房,往屋中一指,径自拱手而去。一路上两人并无只言片语,让冯虞觉得此处果然不是一般所在,自有一股森严肃杀之气。

冯虞独自进屋,不敢随意落座,倒背了手四下观看屋中陈设。只见屋中临窗处摆了张太师椅,摆了个猩红缎面靠垫,左手边设一张空茶几,右边屋角高几上放一座盆景松,西墙边一溜四张椅子,两边各有一对茶几。背后墙面上挂了竖幅的梅兰竹菊四君子,落款处是永乐朝院体工笔花鸟名家、福建沙县人边景昭的签名铃印。

转悠来转悠去,约摸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冯虞忽然听到外边脚步声响,门帘一挑,进来的正是杨雄杨千户,只见他依然穿了那天开元寺中所穿的官服,只是脸色更开朗了些,想来这些天是没遇着什么麻烦事。冯虞上前见礼:“参见大人。”

“呵呵,免了。”杨雄倒背双手,上下打量了冯虞几眼,点了点头。“总算来了,看样子这几日忙啊,倒比那天见面时瘦了些。”

冯虞心道:这几天关门炼“丹”,没日没夜的,能不瘦吗?嘴上却不敢怠慢。“多谢大人挂怀,这几日操办的事多了些。”

杨雄点了点头,一屁股坐到太师椅上。“来,坐下叙话。”

待冯虞落座,杨雄开口道:“冯虞,那日与你腰牌之后,我已着人查过你家底细,还算是清白人家。如今你的身档已经报备,不必再行填报了。只是有一事,我锦衣卫的来由、职责你可知晓?”

“小的略知一二。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为陛下侍卫亲军。前身为太祖所设御用拱卫司,专主察听大小衙门官吏不公不法及风闻之事,无不奏闻。另掌管诏狱,领巡察缉捕刑讯定夺之权,不经法司。”

“嗯,说的不错。不过,有句话某家还得再说一回,我锦衣卫只效忠万岁爷一人,其他人等,不论王公重臣、内廷外廷,都在我等监察之列。若有不法情势,当以雷霆之势断然处置。梁公公镇抚福建,对你也有恩,平日里自然须礼敬有加,不过……”

“小的心中有数。”

“如此甚好。”说罢,杨雄呼唤一声,一名士卒手捧个大包袱应声而入。杨雄示意将包袱递给冯虞。冯虞接过包裹,解开一看,里头是三套锦衣小旗的幞头、褚红袍、白裤、皂靴,一柄绣春刀,一本太祖长拳三十二式拳谱,还有一本单刀十八式。“你是检校,平日不可着锦衣袍服。与你这个,只是紧要时临机决断之用,切记。至于刀谱拳谱,都是锦衣卫惯常把式,有空多少练练吧。”

“是。”

杨雄咂了口茶,又说道:“这几日,你都在筹备吃食店吧?说说看,进展如何了?”

听杨雄说到这事,冯虞简单说了店铺规划和筹备进展,至于冯氏十三香一节却是略过不提。杨雄听了不时点头。待冯虞说罢,杨雄接着说道:“嗯,有想法,有魄力。这样罢,我与府台那边打个招呼,只说是梁公公的意思,免了你的税,多多照顾生意。此外,跑堂的你就不用招了,开张前我给你派几个伶俐的过去,店中察听之事便由他们来做,工钱也不用你支如何?”

冯虞还能有何想法,自然是连声应承下来。察听就察听好了,只要不在店中大打出手就好。再闲聊几句,看杨雄没有别的吩咐,冯虞告辞离去。总的说,这次会面还是有得无失,单是免税这一项,一年下来,就是好大一笔收益。不过呢,据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个冯虞倒也明白。日后还会有什么际遇,这会子倒也估算不到,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吧。

把东西放回家中,冯虞再次出门往东,朝朱紫坊他舅舅家去了。两人见面,舅舅陈廷继一把拉住他的手就不放了,不停地嘘寒问暖。自永乐朝开始,陈家就是世代宦门,家境是不错的。到了陈廷继这一辈,只有他和冯陈氏兄妹二人,自小感情极好。陈廷继只育有三女,见了冯虞跟看见自家孩儿一般亲切。

听舅舅问起近况,冯虞将那日在开元寺遇着梁公公,资银二百两,以及自己筹备速食店的事情说了一遍。至于加入锦衣卫这一节,自然是隐去不表。听了外甥这般言语,陈廷继沉吟了半晌说道:“也罢,结好梁公公总比得罪他好些,只是这些个宦官名声不佳,平日里又得哄着供着,依虞你要小心自出。”

俩人又说了些闲话,陈廷继强留冯虞在家用饭:“你三个姐姐都已经出阁,平日我们老两口在家对觑,难得你来,就多陪我们说几句解闷嘛。”舅妈陈黄氏这会儿已备下饭菜,出来与冯虞相见,抱着哭了一场,方才进里屋落座用餐。

午后,冯虞告辞要走。陈廷继拉住他,让下人封了五十两纹银硬是往冯虞怀里塞,一边说道:“我们福州人有句话,外甥象舅,你这眉眼,就有几分舅舅的形色。每次看你我可是越看越亲,直拿你当亲生儿了。如今你要做事养家,开销的地方只多不少,舅舅这边好歹还能帮衬些,不要推辞,不然就疏了亲戚情分了。”见推辞不过,冯虞只得收了,满怀感激拜别而去。

怀揣巨款,冯虞自然不敢四下乱窜,开元寺只好不去了。三两日后,再去开元寺时,却听寺僧说明性长老前两日已然坐化了!立时惊得冯虞呆在当地,半晌无言。那小沙弥问明来意说道:“长老圆寂前留有一封书信,说是哪日施主来访,将信呈交就是。施主在此稍后,小僧这就去拿。”

等不多时,小沙弥拿了个信封出来,递给冯虞,合什而去。冯虞看着手中信笺,一时间竟有几分天人永隔的惆怅。回到家中,拆开信封抖开信纸,只见上头写着几行小字:“前番馈赠,皆是往昔所藏。些许身外之物,反为之着相许久,此番赠与施主,可谓得人,亦解老衲尘缘。老衲观施主深具佛缘,只是纤尘未洗,尚有一番经历,故未到自渡之时。期间望能照拂僧尼信众一二,便是结法缘成善果。”

有佛缘?自渡?照拂僧尼信众?老和尚什么时候改算命的了?冯虞反反复复看了半天,依旧是不得要领,只得把信收好,今后之事今后再说吧。

第十章 餐饮服务速成班

又过了几天,餐馆装修工程土木、漆粉都已经完工,只待购置些用具、摆设。人手也已配齐,三个掌勺、三个帮厨,外加锦衣卫那边免费赠送的四个站台五个跑堂,收银的一时没有着落,只好由冯虞这个掌柜的先兼着。

人一到齐,冯虞立即着手岗前培训。依着冯虞的想法,别个都好办,只需熟习工艺、严守礼数,几个厨子却要悉心雕琢一番,速食店能不能起来,大半便要落在这几位身上了。只是这几个厨子虽说还算不得什么驰名地方的大厨,好歹也像模像样掌过勺,如今看一个半大孩子要来给他们授课,一个个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一个名唤王七斤的性子急,当场就要撂挑子走人。另两位牛师傅、陆师傅也是一阵嘿嘿冷笑,不答腔。

冯虞也不生气,请他们在外屋坐了,自己扎上围裙进了厨房。只听得里头“唏哩哗啦”一阵声响,香气直往外冒,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里头正演哪出。一盏茶的工夫,冯虞端了个托盘出来,一盘爆炒双脆,一盘卤牛肉,一碗葱肉汤,三块海蛎饼往桌上一摆。“三位师傅,别的不必多说,你们且尝尝滋味如何。”

三个厨子将信将疑地对望了一眼,各自取了碗筷勺子,先闻后品,一样一样细细尝过。那脸色,赤橙黄绿青蓝紫,一会儿一变。看他们那副惊讶的神情,冯虞心中大定,成了!

“三位师傅,还能入口吧?”

还是那王七斤抢先答话:“好,好手艺。少东家,这些个虽说都只家常菜色,调味、火工却是从未有的。先前我是不敬了。”

“呵呵,之前的就不提了,诸位请随我来。”

四人重又进了厨房,来到临窗的老虎灶前。冯虞指了指左手的大锅,陆师傅抢过去掀开锅盖,屋中顿时浓香扑鼻。仔细看,盛的是半锅酱色的卤汁。这时冯虞说道:“起先各位吃的卤牛肉,便是在这里卤得的。各家知名卤货,都用陈年老汤来熬卤,台江卤味陈,据说还是百年老汤,想来几位师傅也见识过。我这却是用自家配方新调的。诸位说说看,两厢比较,滋味如何,只管说实话就是。”

三个人凝神回味一番,牛师傅答道:“若说陈年醇厚,自然不如,可是滋味却胜过他万分,想来全是调料之功。”另外两个也一个劲猛点头。

冯虞心道,所谓百年老汤,无非就是取那常年郁积的杂陈醇厚之味。不过从医学角度来说,经过反复蒸发,剩下的水都是重水,水中无挥发性的有害物质和亚硝酸盐高度浓缩,对人体有致癌作用,实在是弊多于利。

此时的卤料无非是酱油、酒、八角、茴香、红糖(白糖太贵),有的人家再加点蒜瓣、桂圆之类的就算是独家秘制了。自己调配的卤粉用了八角、茴香、陈皮、桂皮、甘草、豆蔻、草果等十几味食材药材,同样是研磨成粉,用时按固定配比掺高汤、冰糖、葱姜、酱油、料酒、香油,烧沸后改用小火慢熬,味道自然是天差地别。

当然,对这三位没必要说得那么细,冯虞只将制好的卤粉交给他们就好,另外叮嘱几条:卤汁每回用后,须得撇除浮油、浮沫,过滤去渣,定时加热消毒;务必以用陶器选阴凉、通风、防尘处盖上纱罩盛放;肉类下水卤制之前,千万记得先得焯水。三人一边听一边点头,显然是牢牢记在心上。这也是没法的事,这种秘技只能口口相传,一旦形诸笔墨,迟早要泄密。

再说那爆炒双脆,本是地道闽菜,主料是猪腰、海蛰皮,讲的就是旺火煸炒、趁热快吃。只是旺火油爆这一烹调技法出现于明代晚期,这会儿至少在福州府还没人会这手呢。至于猪腰的剞花刀功,这几位倒是不在话下。

当着三个厨子的面,冯虞又示范了一把爆炒双脆的做法,顺手又做了一道南煎肝。这也是后世闽系名菜,将猪肝切成薄片,在酱油、酒、蛋白等调成的卤汁里拌过,之后入猛火热油快炒,再加入糖、葱、麻油翻上几翻,大功告成。三个人尝过之后又是连声叫好。

几个厨子还是头回见识爆炒这一手,这会儿更是一个比一个好奇,轮流掌勺试了一把。爆炒,尤其是油爆,讲究的就是快颠快炒,火候精到,这可不是看两眼就能看来的。趁着开业前这些日子,好好练吧。

至于那葱肉汤,靠的全是冯氏十三香的调味。海蛎饼也就是制法独特,学会门道,后世街边老太太也能做得像模像样。这些东西自然不用多费心思,多费口舌。

这边治住了三个厨子,那头冯虞还有不少事等着费心呢。店堂布置、联系供货、人财制度、定价、岗前培训……确是万事开头难。餐饮又不比别个,每个环节都直接事关千百顾客的肚子,可谓是细琐繁杂,冯虞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加上周遭众人,没一个是穿越来的,后世快餐店的业态也就是冯虞一人心中有数,自然更是凡事亲历亲为。

几天下来,冯虞累得脱了人形,心疼得薛采妍暗自抹泪,又帮不上什么,只能紧着端茶送水,不时拿了手巾追着给冯虞擦汗。连冯母都惊动了,自告奋勇出山助阵帮着采买。这真叫打虎亲兄弟,上阵母子兵了。

转眼到了十一月中旬,总算是万事齐备。忠叔专程跑了趟南门外,请南禅山徐半仙摆起文王卦,算得腊月初六开业大吉。冯虞这才放下心来,赶紧的结结实实睡上几觉,兴致来了还翻开那刀谱、拳谱,练个一招半式的。说来也就这两天能缓口气,一旦到了腊月,冯虞精心筹备的前无古人的促销计划一开幕,到时候又有得忙了。

看冯虞闲下来,最开心的就属薛采妍了。经过这么多的事儿,现在她一门心思全放在了冯虞身上,每日除开做些家务,必定粘在身边,端个茶水递个手巾,之后就是定定地看着冯虞做事、练字。

对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来说,最近这些日子发生的太多事情不是她这个年龄、阅历所能承受的。幸好冯虞这些时日表现出一个少年极为难得的沉稳淡定(殊不知,从心理年龄来说,冯虞怎么算都和“少年”这个概念都挨不上边),自然被她看作唯一的依靠,更何况,两人之间还有那么一层名分。

采妍的心思,冯虞心中又何尝不知晓。这些日子事务千头万绪,便是成人也够喝一壶了,更何况他现世这身子实在娇嫩了些,有个女生在后边默默加油,这样的精神动力确是难得。这样的心态之下,闲下来的时候,两人的话渐渐多了些。

第十一章 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这日晚间,冯虞手头事暂了,信步走入庭院。此时已是初冬,夜色如水。冯虞立在桂树下,心中一时间不知所谓。回想穿越后这些时日这些经历,说是一场梦恐怕更能让人接受。

想到这儿,冯虞下意识地在自己胳膊上捏了一把,真疼!这几日忙得头昏脑胀,这会儿静下心来,冯虞蓦然发觉,自己依然没能如当日所想完全与前生说再见。说来也不奇怪,在这个世上不过一个来月的工夫,三十年的前生经历,也不是挥挥手就能不带走一片云彩的。

正在胡思乱想中,冯虞忽然觉着身上一暖,有人给他披上一件袍子,回头看去,是采妍。果然是入冬时节,在外头站上一会儿,还真是有些冷了。冯虞伸手想拉紧衣襟,不意却碰着一只冰凉的小手,仔细一看,采妍自个儿只穿了件薄衫。想来是只顾了给他送衣衫过来,自个儿出屋却忘了加衣服。

一时间,冯虞心中有些酸酸的,不及多想,掀起袍襟将采妍拢了进来,拉过她一双素手到胸前,呵了一口热气,握在掌中摩挲生热。对冯虞来说,前生如此对待女友是再正常不过,却未留心夜色中的采妍已是满面飞红,只觉着掌中小手腾得一下热了起来,还当是摩擦生热原理见效呢。不过不管怎么说,握着小女生的手,感觉还是相当旖旎,冯虞不觉想起前生的那次初恋,那段严格说来还未正儿八经开始就已莫名消逝的情感……

许久,冯虞低下头轻声说道:“依妍,唱首歌你听可好?”

“嗯。”这答话声几乎轻不可闻。

片刻后,一阵悠悠的歌声于夜色中轻响,在院落中徜徉。

象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

那感觉如此神秘

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

而你并不露痕迹

虽然不言不语

叫人难忘记

那是你的眼神

明亮又美丽

啊——

有情天地

我满心欢喜

不知不觉间,已是月上三竿,院中的两个身影却久久不曾分开

……

腊月初四一早,鼓西新店门窗依然紧闭,只是在店门外支起一副丈二高的青缎面金色流苏招幌,上书四个海碗大小金字:“雅味满堂”。店内一会儿一会儿的还有琵琶声动,弹的是《高山流水》、《飞花点翠》、《十面埋伏》。

这动静一出,四方八里顿时便轰动了,店门外层层叠叠几百号人,满是围观的,私底下还一边交头接耳:“兄台,这家唱的哪出啊?”“不知道。这里做的什么生意?”“看幌子很像是吃食店罢?”“那怎的不开门啊?”“这不还没悬牌开张嘛。”“你说谁人在里面弹的一手好琵琶?”“我也不会意啊,或是个大家闺秀,不好见人的。”“不知道开业时分这弹琵琶的可还在,说不得要过来看上一眼。”……

这会儿,冯虞就在人群外不远处,瞅着这些个看热闹的暗自得意,一会儿工夫眉头又锁了起来,心中念叨着:“这乐坊要价着实太狠,两天下来竟是五两银子,还真是开张吃一年。”又站了一会儿,看看无事,冯虞转身离开,登门给梁公公、杨千户送请柬去了。

第二天一早,店里又响起丝竹之声,却是古琴、洞箫合奏。这回来的人更多,免费音乐会,不听白不听。到得中午时分,一些居民渐渐散去,得回家用餐去了,听曲毕竟当不得饭吃。同时却有附近福建省三司衙门和福州府台衙门的吏员,趁着午歇时分纷纷过来看个热闹。这时不知打哪儿飘来一阵扑鼻的香气,引得大伙儿胃肠咕噜噜直叫。

只见两个伙计模样的搬来一张长桌,又有三人每人拎了两只大号食盒,往桌上一搁。开了盖子,热气腾腾,隐约见着里头摆满了拳头大的小号紫砂盖碗和竹筷。这时一个伙计朗声说道:“各位乡贤,明日本店开张,今晌东家有话,请在场各位先品为快。若是觉得口味差着点,请诸位不吝赐教,若是觉得还入得尊口,万望各位明日午时拨冗赏光。”

说罢,几个伙计开始发放碗筷。围观众人一听还有这等事,争先恐后抢了过来。盖碗入手,觉着热度适中,掀起碗盖,香气四溢,只见里头拼了两款菜肴。左右看看,各人手中菜色似乎都不相同。品一口,竟是从未体会过的滋味,有些食客已经是叫出好来,有几个老饕回身还想再要一份。

这会儿,只听先前那伙计说道:“诸位客官乡贤,今日只是试尝,诸位若是满意,明日午时小店开张,诸位就可大驾光临一快朵颐了。各位手上的碗筷是本店精心烧制,诸位不必还回,尽管携回留念。”

听了这话,不少人拿起碗筷细细端详,这才发现上头雕了梅兰竹菊等图案,线条纤雅,不似寻常,还有“鼓西大食堂”五个篆字,果然精致得紧。看到这儿,众人更是喜上眉梢,拿了碗筷各自离去。只有些闻着风声来得迟的还在一旁张望,听着边上运气好的高谈阔论那些菜肴如何美味,心中垂涎不已,想着再等会儿看还有没有下一拨。却见伙计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走人,更是懊恼,直想明日一定要早些过来等候。

看这番情形,冯虞心中暗自欢喜。看样子,这场造势的效果比预想的还要好些,前头关子已经是卖得十足,单等明日见真章了。

第十二章 开张大吉

弘治十八年腊月初六,天色微明,冯虞便翻身起了床。洗漱完毕出屋一看,嗬,全家都起来了。今天对冯家来说,算得上是个重振家声的大日子,谁能睡得踏实,一家人都存了到店里助阵的心思,只是彼此没通气罢了。

看这情形,冯虞不禁莞尔一笑,“既是都起了,那就一齐去吧。”一家人浩浩荡荡奔店里去了。到地方一看,厨子伙计都已到齐,忠叔一早还带了两人到市上采买,这会儿也到齐了。没什么废话,冯虞带头祭过财神、土地,一声令下:“开工。”收拾的收拾,备菜的备菜,一直忙活到巳时,万事俱备,大伙才拢到一块歇息了一阵子。

看看午时将近,冯虞令厨房开始烹饪,其余人等准备开门迎客。这会儿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食客,想来多半是昨天没吃着的那拨。冯虞自己站在虚掩的店门外,抻着脖子静待贵客光临。

别看他面色如常,心中多少有些打鼓。毕竟这是穿越后的头一单,对市场的判断,店里的管理制度是不是合理,说实话,他心中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另外,今天请的两位贵客虽说收请柬那会儿都答应的蛮痛快,可待会儿到底能不能准时过来捧场,也是没准的事儿。这会儿也没别的办法可想,等吧。

日中时分,午时一刻,越聚越多的人群外忽然一阵骚动。冯虞心中暗喜,来了。只见围观人等忙不迭往两边一分,几个锦衣校尉在前把住通道,梁公公、杨千户,还有个冯虞不认识的官儿信步走了过来,后头还有一大群随从跟着。

见是正主,冯虞赶忙迎上前去,躬身一礼:“小店开业,几位大人拨冗光临,可是带来不少喜气,小店沾光,真是蓬荜生辉啊。”

梁裕听了这话哈哈大笑,“你倒是能说。我与杨大人既然应了这事,自然是要来的。我还另给你引来的贵客。”他一指身边穿正四品文官袍服,长相略有些獐眉鼠目,面色倒是颇为和蔼的那位,“呐,福州知府叶如荫叶大人。”

一听这话,边上围观人群“嗡”的一声,当场议论开了。这家店主人什么来头,竟然有这么多大人物过来捧场?冯虞赶忙冲着那叶如荫补上一礼:“父母官驾到,不曾远迎,恕罪,恕罪。”

“呵呵,不必多礼。听梁公公说这边有个新奇去处,一时兴起,便过来看看。你自忙你的。”

一番客套过后,冯虞冲身后一摆手。只见一个伙计高声喊喝:“吉时到,请店牌——”只见两个伙计扛了一块红绸覆着的牌匾来到店门口。

冯虞做了个“请”的手势,梁裕等三人会意,上前扯下红绸,只见一块大幅红边黑地牌匾,上书三个毛体金色大字:“大食堂”,落款是一行行楷:“弘治十八年冬知行客书”。周边顿时有不少人喊一声“好字”,其中就属那叶如荫与杨雄嗓门最亮。叶如荫又念了一遍,叹道:“这笔法恣肆磅礴,纵横睥睨,霸道凛凛,王气略逊。自永乐、正统以来,台阁体滥觞多年,不想今日复见开国气象。不知这是谁的笔体,何人所书?怎的之前从未领略?”

冯虞一旁答道:“大人谬奖了,这是小人涂鸦之作,上不得台面。”

边上杨雄听了大吃一惊。“小小年纪竟有这等笔法!知、行、客……莫非开元寺铁佛殿那新楹联也是你的字?”

“正是。”

莫看杨雄是个特务头子、世袭锦衣百户,自小却读过不少诗书,说来也算是锦衣卫中的异数了。这位也曾下苦功练过书法,虽说自己的字算不得上乘,眼光总还算不差,一看冯虞这字,总得淫浸其中二三十载,还得颇有些天赋,才能有这等功力,眼前冯虞也就十来岁的半大小子,居然能有这样的造诣,奇了!

边上叶如荫又问:“这大食堂做何解?”

“回大人话。所谓食堂,自然是进餐之所。这个‘大’字,一来有大庭广众之意,二来所谓‘民以食为天’,这饮食烹饪,自然也是‘大’事了。”

“原来如此。有理,有气势。”

不说众人如何的惊诧,伙计已经将那块牌匾悬到店门上方。随着长串的鞭炮声响,门窗次第开启,冯虞抱拳拱手:“三位大人,里边请。”

梁裕等三人抬腿跨过门槛,进了店内。只见厅堂中摆放了十来张黑漆圆桌,周边一概列着十张靠椅。墙边角落还有几张四人、两人桌,少说能坐下一百五六十号人。每张桌上各有勺笼、筷筒、牙签罐子、酱料壶,还有一扎毛边纸。

四面墙上挂着几块竖幅黑地木牌,上头分别是金色篆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和如羹焉”、“饮德食和万邦同乐”、“夫礼之初始诸饮食”、“治身养性者节寝处适饮食”等等饮食格言。屋中还间杂陈放吊兰、水竹、盆竹、盆景松等盆栽,又添了几分雅致。

右手是一排明柜,里头搁满了大份的菜肴。边上另有一柜台,想来是结账之处。两方柜台只见是一张方桌,上头整齐摆放着百十只托盘,想来是自行取菜之用。

柜后墙上悬了十块竖幅黑漆竹牌,上书“饮食不可偏耽”、“味薄神魂自安”、“三餐量腹依时”、“适温而食养胃”、“饮食有节则寿”、“食宜缓饮细嚼”、“食不语寝不言”、“当食须去烦恼”、“选食宜慎宜精”、“食毕当漱当行”。下头整齐堆放了碗碟等物什。柜后靠内院墙上还有上小下大两个方洞,想来是传菜用的。

三人走近一看,柜台还分了四个区。第一区专卖荤菜,菜色有爆炒双脆、醉排骨、糟鱼排、粉蒸肉、荔枝肉、煎糟鳗、当归牛腩、宫爆鸡丁、油焖石鳞、荷包里脊、煨火肘、清蒸鱼、爆炒河虾等二十来款菜色。每道菜边上都有黑漆金字小竹牌,写了菜名菜价。饶是这三位吃遍山珍海味各地名馐,其中多半菜肴却是闻所未闻。

第二区专卖素菜,蔬、瓜、菇、笋各类皆有,也是二十多款,爆炒、浸汁的都有。

第三区专卖羹汤酒类,茸汤广肚、乌骨鸡汤、泥鳅豆腐汤、鱼丸汤、肉燕汤、猪肝汤、葱肉汤、牛杂汤、鱼滑汤等等,加上黄白青红酒水,各用大瓮装了。

第四区专卖主食小点,米饭、面条、粉干、馒头、包子、八宝芋泥、海蛎饼、鼎边糊、葱肉饼、发糕等等,总也有近二十样了。每个区各有一名站柜,专为客人盛菜。

梁裕等三人还是头回见着这么多稀奇菜色,不说尝,单单看一圈就得花点工夫,闻起来各式菜香充溢,不禁勾得腹中馋虫大动。冯虞见机凑上去低声问了句:“三位大人中午就在此赏光用些便餐如何?”

第十三章 轰动效应

看梁公公点了头,冯虞请三位落座,招呼伙计过来帮手,专拣那些原本在清代之后面世、如今却成了他的发明的汤菜小点,林林总总点了二十多样,拿小碟小碗各盛了一份,拿托盘托到桌前,一一摆放完毕,又取了勺子、筷子,站到一旁候着。

三个人想是馋得紧了,也不再推辞,立马开动。菜一入口,那叶如荫、杨雄还斯文些,只是频频点头,梁裕梁公公却是第一个大叫:“好味道!”门窗外站立围观的人群又是一阵骚动。谁不知道这镇守太监锦衣玉食,什么好吃的没见识过。今日竟能让他如此忘形,可见这家菜色确实是好的。

三人是越吃越来劲,本来冯虞是按五人份点的量,谁知道这仨竟是风卷残云一扫而空,吃饱之后方觉着有些过了,坐在椅子上有些动弹不得。冯虞见状暗自好笑,又给三人各端了一碗酸梅汤,慢慢嘬几口通通肠胃。

看三人确实没有再进食的意思(想吃胃里也得有地方啊),冯虞就桌上取了三张毛边纸递给三人:“三位大人,这个擦手拭嘴用的。”这年头吃完饭,讲究的用汗巾擦嘴,不讲究的就随手那么一抹,还有的干脆擦都不擦,就这么油光锃亮地扬长而去。面巾纸这东西也让三人颇觉着好奇,一试之下,果然好用。

又歇了一会儿,看看待得也够久了,三人起身离去。临了,梁裕拍拍冯虞的肩头:“呵呵,咱家果然是没看错你。这么着,那点小钱也甭还了,就充了今日的礼钱。下回还有什么新鲜主意,过来说一声,咱家真金白银与你合股。有趣,有趣。哈哈哈哈……”说罢,扬长而去。

三个大官儿一走,锦衣校尉自然撤了警戒。早就等得不耐烦的食客一拥而入。刚才的流程大家都看在眼里,也不用人教,争先恐后拿了托盘,点菜、落座、就餐。

每人坐下之后,都有个跑堂的过来,拿了张纸,用个小章对着点的饭菜在上头盖了几个戳,接着往食客边上一放,嘱咐说用餐完毕后拿这单子自去收银柜上结账。这一招又让众人觉着新鲜,纷纷拿起那纸看个究竟。只见上头左边一溜下来印着“五文”、“十文”、“十五文”……直到“五十文”。右边按不同菜价在在边上相应一栏盖戳。如此格局,还真是一目了然,结账时算起来也不费劲。

……

开业第一天,冯虞就赚了个满堂彩。大食堂终日客流不断,还有听着信儿专程从城外赶过来。众食客尽往多了要,仿佛这些个菜肴不要钱似的。一时没位子的就在店门外条凳上坐了,看着里头大吃大喝垂涎三尺。食材消耗也大大超过预期,忠叔与采妍先后跑了两回菜场。

直到戌时收摊,店里众人方才长出一口气。尤其是锦衣卫派过来那些个跑堂、站柜,一屁股坐地上就不起来了。娘的,平日操练也没这么累人啊。冯虞一核当日账目,当日纯利少说有八十两!他心中不禁暗叹,明朝这帮人,有钱呐!

接下来连着四天,除了腊月初八当晚,家家户户要吃腊八粥,其他时日依旧是这么火爆,冯家上下乐得是眉开眼笑,尤其是忠叔,一天到晚嘴巴就没合拢过。忠叔可是冯家的三朝老人了,冯道在世那会儿,大笔的银钱进项也不是没见过。可是小少爷今年才十五呢!和前两代比起来,起点高了一大截子,这要是假以时日,还真不敢想冯家的生意能做到多大份上。

底下这帮厨子伙计这几日却着实累得不行,晚上围着冯虞支支唔唔的,透出想请冯虞再招几个人手的意思。冯虞一听就乐了,人家店里都怕东家招人抢饭碗,我这儿倒好。

他招呼大家坐下,说道:“我知道这几日大家辛苦。若是天长日久都这么着,铁打的也受不了。不过呢,我们店的菜钱虽然与那些个大家酒楼比不得,却比别家小店都贵上三分。虽说口味独一份,但是长久了许多人也未必担得起这多出来的几十文。依我看,不出几天,店中生意就会淡上几分。不过也差不到哪儿去。咱们店周边这一圈衙门官署林立,那些做公的薪饷不高,其他进项却不少。原本午时进餐随处囫囵一番也过得。如今有了这个好去处,吃食可口又便利,同僚们还能小聚一番说东道西,日后必定是此间常客。有他们撑着,生意差不了。”

说到这儿,冯虞起身去柜台上拿了些个红纸封分给众人。“大家忙了几日,我这做东家的都记在心头。这里不分大小高低,每人三百文辛苦钱。诸位咬牙再做三五日,若是生意果然淡下来,咱们还就这些人抱团好好做,必亏不了大家。若是还这么景气,那就更好不过,我自会多寻些人手来分担。你等意下如何?”

见东家说得恳切,又有立见的好处,众人哪个不允,欢欢喜喜道了谢,各自到后院歇息去了。冯虞见这一节就此揭过,松了口气,双手托腮,双眼直勾勾盯着面前的油灯,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想什么?想着怎么广开财源,再狠狠赚它一笔。开速食店,对冯虞来说只能算是投石问路,试试自个儿前生的那些个商场经验与今世能不能对上步点,有没有水土不服的情形。

几天下来,冯虞的心气足了许多。只要再用些心思,站稳脚跟,时不时加些菜色,这家店理应不会出什么岔子,一年万把两银子的进项是跑不了的。再分些干股给梁裕、杨雄,有他们罩着,泉州府、延平府、建宁府、兴化府、汀州府、邵武府、漳州府、福宁州,连锁、加盟什么的一处处开下去,生意还有得做呢。

不过,有朝一日,梁裕、杨雄若是离了福建,这速食店还能如此红火吗?再说了,要发大财靠什么?靠的是垄断。可饮食生意门槛太低,自己仗着独门调料,又会些新菜,多少能引领一时,可人家也不是傻子,那些个货真价实的大厨真要发了狠,指不定也能整出个什么新玩意儿。想一统饮食业的江山,门都没有。还得多花心思,理一理前生的积累经历,移植些个实实在在的独门技艺过来,那才是长久之计。

不过,说来也怪,人越是一心琢磨什么事儿,往往越是理不清头绪。这会儿冯虞也是如此,在灯下琢磨了半天,还是不着四六,只得作罢。累一天了,回去洗洗睡吧。

之后几天,大食堂生意果然比往日淡了几分,但每天四五十两的纯利还是有的。冯虞留心观察,来的多是佐近商户、老饕,最多的还是周边官衙的公人。这些师爷、文书、皂吏似乎已将大食堂看作一个官场交际的绝妙所在,午、晚两餐,一边凑份子吃吃喝喝,联络情谊,一边交头接耳地交流官场轶事、时局动态、办事心得。

这么一来,冯虞固然是乐观其成,收获最大的却是那几个充作伙计的锦衣校尉。这些日子,他们交上去的小报告比往日十倍还多。每人都给杨雄狠狠夸了一顿,有俩还立时领了封赏。

发现这等妙处,这几位也不再唧唧歪歪抱怨什么了,每日里起早贪黑加班加点干得不亦乐乎。再招人?门儿都没有,平白无故再弄几个来抢功,那不是脑子进水么。也就是这年头没有劳模可评,要不冯虞真有心给他们每人戴朵小红花,再来一张最大号的奖状,以资鼓励。

所谓好事成双。又过两日,冯虞那舅舅陈廷继听说外甥做得好生意,一家子专门过来吃了一顿,自然也是赞不绝口。临了听说还缺个账房,立马推荐了自家侄儿。小伙儿叫陈行恩,字会铭,今年二十三,人挺实在,就是钻研经义资质实在一般,好容易中个生员(也就是秀才),再往上估摸着也没什么指望了。还好挺识数,陈廷继干脆就给荐到这儿来了。冯虞一听,二话不说应承下来,明日一早过来吧。

第十四章 天才表哥的华丽登场

第二天一早,冯虞正在店中看着伙计们抹桌子叠碗盘,忽然看见门口进来一位,头扎方巾,身穿月色长袍的年轻人,看神情挺实诚的,莫非这位就是舅父昨日说的陈行恩?就看那人踅摸了一圈,目光落在冯虞身上,没加什么考虑,冲着他就过来了。看来是那陈行恩,没错了。于是不待对方开口,冯虞已是抱拳拱手:“行恩表哥!”

那人赶紧还礼搭腔:“依虞吗?这些时日听伯伯多次说到你呢,表哥实在佩服得紧。唉,小时候表哥还带着你耍呢。没想到几年下来,你却是如此能耐了。”

“行恩哥莫要如此说。舅父昨日荐你过来,我可是高兴了一宿,总算能有人帮上我了。”

两人挽了手进屋落座,随意聊了几句。陈行恩本想再叙叙旧加深点亲情什么的,无奈冯虞对那些个陈年旧事一无所知,多说只怕露馅,只能问了问这位便宜表哥的近况,就把话头引到正题上来了。“行恩哥之前可做过账目?”

“家中账房做的账簿我曾看过,有些账目不懂的也问过。虽不曾从头至尾做过一遭,大略还是明白的。至于加减乘除、打算盘,这个表弟放心就是。”

“那就好。”说着,冯虞自柜台上取了一叠账簿过来。“行恩哥,这是我店中账簿,我们店筹办以来的账目在这里。这本是店中每日的现金帐。行恩哥看看可有疑问。”

陈行恩翻开账簿一看,眉头立时皱了起来。“表弟,你这是‘四柱结算法’?瞧着又有不同。收付两帐,钱物两目,其中详细一时还弄不清嘞。还有这些可是印度古数?书上说唐代便流入中土,只是一直少有人习用,表弟为何偏用这个来计数?”

听陈行恩说的这番话,冯虞大吃一惊!本来今日好好显摆一番,谁想这位仁兄居然知道阿拉伯数字(准确地说应当叫印度-阿拉伯数字),连复式记账法都看出些端倪了,只不过还不怎么会用罢了。那些个穿越小说果然当不得真哪。冯虞好奇之心顿起,倒不忙回复,央着陈行恩仔细说说他所知道的到底有多少。

据陈行恩说,账簿这玩意儿上古时就已有了,秦汉时有了文字叙述式的“单式记账法”,即以“入、出、余”为记账结算定式的简明会计记录方法又称“三柱结算法”。南北朝,苏绰首创“朱出墨入记账法”,规定以红记出、以墨记入,一目了然。到了宋代,又创立了“四柱结算法”。

所谓“四柱”,是指旧管(上期结余)、新收(本期收入)、开除(本期支出)和实在(本期结存)四个栏目,通过“旧管加新收等于开除加实在”的平衡公式来检查日常记录确实与否,又可分类汇总日常会计记录。如今市面商家用的,便是这堪称单式记账法最终版的“四柱结算法”。

冯虞于是将复式记账法须把一笔业务同时记入“来账”、“去账”,以便精确计算店铺盈亏、明细业务来龙去脉的原理详述一番。不想这陈行恩居然一点就透,倒是让冯虞暗自啧啧称奇,要知道,后世那些会计出纳可是要专门培训的,当初自己办实业,也是花了老大工夫才学会记账核帐,这位便宜表哥实在是……不服不行啊。

至于阿拉伯数字,还有相关的数位运算法则,倒不是一时三刻能熟稔的,这个主要是计数习惯的问题。不过看陈行恩这架势,三两日足矣。

果然,陈行恩见习了一个中午,到晚上就自个儿操刀上阵了。乘除公式虽然还没弄通,但是凭着口算功底和运指如飞的珠算功夫,结账、找零、记账三管齐下,速度贼快不说,冯虞在边上盯着看了老久,愣是没一个错处。

说来这可是冯虞不懂行了。这算盘可是我国古代的计算器,明代商业繁盛,珠算迅速取代筹算在全国推开。珠算一旦练到精熟的地步,计算时,算盘的盘式,档次以及珠子的浮动变化便会浮现在人的脑子里,这种活算盘的影像被称为“虚盘”。这种心算方法,则称为“珠心算”。

后世有人做过测试,珠心算的计算速度非常惊人,甚至要超过电子计算器。熟练者往往只要听到题目报数,或自己看到计算题型,答数是脱口而出。

虽然冯虞学的是文科,对这些说道没什么概念,但是他至少明白一点:这回可是捡到宝了。啥也不说了,每月五两银子,留用。

晚上关门后陈行恩一听这话也乐得不行。要知道,这会儿一个七品县令年俸也只是四十五两纹银,生员每月廪膳费只有一两银子,这个待遇,了不得了。之前老爷子总说自己笨,没个正经出路,今后在家里头总算是可以挺胸做人了。

一年六十两纹银,小厮都能买上五个八个了,可冯虞觉着这钱花得值。以冯虞的阅人经验来看,这位便宜表哥是个靠得住的,多花点钱,将他牢牢绑住,自己能腾出多少时间、精力来。说实在的,这几天冯虞也是累得够呛了。明日起……我就能多睡上一会儿了。

冯虞正琢磨美事呢,只听半掩的门“哐当”一声给人一脚蹬开,有个驴嗓子高声叫道:“老板做的好大生意,范三特来道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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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马王爷几只眼

话音未落,一人大大咧咧闯了进来。看这家伙一副矮胖身材,胡子拉杂,满面通红,帽歪衣斜,右手还攥着个酒瓶子。冯虞差点气乐了,有梁公公、杨千户、叶知府捧场,开店这么多天,还真没人敢到这儿来撒野讹诈,这位看来是酒壮怂人胆呐。

冯虞给边上那几个伙计兼锦衣校尉使了个眼色,起身就要过去理论。边上一个校尉轻轻一扽他的袖子,凑到耳旁低声说道:“这厮是这一带有名的泼皮二楞子,据说是司礼监佥书范亨的一个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平素没人惹他。”

原来如此,还真是亏了我一个,幸福一家人。冯虞心中暗笑,若说别人或许还没个路数,这范亨不就是当朝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王岳的两大亲信之一吗?据说这王岳倒是个耿直无私的,只是明年十月,王岳、范亨就得倒台失势丢了性命,这个范三怕他做甚。

冯虞正琢磨呢,这时门外又有脚步声响,转眼间进来两男一女,看年岁全在十几二十岁上下。那稍长些的青年男子进门就大声说道:“店家,可还有吃食?行路晚了,行个方便。”

冯虞正待上前搭话,那范三却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物事,扭过身上下打量三人。只见这一男二女俱是一身寻常棉布冬服,看来并非出自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两个男的相貌寻常,那女子却是嫩生生一张瓜子脸,五官颇为精致。若是凝神细看,便觉着这三人气质似与寻常人家有些个不同,举手投足颇为干练。

只是那范三这会儿醉眼惺忪,看那美女就如猫儿闻着腥,哪还顾上这些,嬉皮笑脸一摇三晃靠上前去,往三人落座的饭桌上拍了一掌,用福州话问道“呔,你们是哪里人氏,速速报来。”

那三人满脸的莫名其妙,互相看了一眼。还是那青年操闽南腔的官话开腔答话:“你说什么?”

见是外乡人,范三更来劲儿了,牛眼一瞪,也用官话回道“深更半夜,四处乱窜,看尔等就不是良善之辈。我便是本地里正,要拿你们见官问话。”

听了这话,对面少年腾得起身便要发作,却被边上少女一把拉住。那青年使个眼色,回头说道:“我们不过是头回到省城,贪看夜市,误了时辰,听说这家酒食不错,这才过来用饭。如何便不是良善之辈?这位朋友说话请慎重些个。”

范三见对方不敢翻脸,胆气更足,脸面一沉:“怎的,我还说不得了?你们打听打听,我范三,当朝司礼监佥书范亨范公公的堂弟的侄儿的……反正你等也不配懂得这个。”

说着,范三一斜眼,瞅见那青年身边放了个包裹,看着满满当当有些物件,伸手一指:“里头什么东西?可有违禁违制的?拿来我看!还有这小娘子,深夜里与大男人混做一群,只怕也不是什么好的,这便随我回去问个究竟。”说罢,范三伸手便去拉那少女。

听了范三一番话,三人气得勃然变色,尤其是那少女,满脸涨得通红,抬手就是一个耳光。这一下又疾又狠,范三还没做出任何反应,就听着“啪”得一声,眼前一片星星乱冒,一屁股坐在地上。屋中顿时一片肃静,紧接着连冯虞带那些个伙计一片哄堂大笑。

那范三给一耳刮子抽得找不着北,脑袋瓜子甩了几下方才回过味来,登时恼羞成怒,从地上一跃而起,左右看了下,劈手抄起一张椅子便要耍蛮。冯虞这会儿再看不下去了,从后头飞起一脚直踹在范三屁股蛋子上。虽说冯虞只是十来岁的体格,气力不足,这一脚却是攻其不备,这一脚蹬了个结结实实,给那范三来了个大马趴。

冯虞抢上一步,一脚踩住范三脖颈,让他起不了身,回头断喝一句:“给我打,让这小子知道马王爷几只眼睛,出事儿我兜着!”

那几个锦衣校尉本来就不是什么善茬儿,一听这话,立马来了精神头,一个个蹿过来二话不说直接开练。打得这个过瘾哪,真可以说是通体舒泰,大家伙儿这十天半个月的疲乏劲儿一扫而空。俩少男少女看得热血沸腾,也凑上来结结实实给了几下。那青年喝止不住,也只得随他们去了。

一会儿功夫,冯虞浑身活动开了,看那范三也给揍成个猪头,再打真就出事了,连忙叫住众人。着锦衣校尉找了根绳子将范三捆成个粽子一般。边上几个校尉笑嘻嘻地问道:“东家,这厮如何发落?送交福州府吗?”

冯虞沉吟片刻,低声道:“送杨大人那里,关他个一年半载再说。”

象这么个滚刀肉,要是送地方官府,未必就敢处置他,这要是打蛇不死,日后说不定还要惹出什么祸患。锦衣卫那边就不一样了,本来就不怎么买东厂、内廷的帐,何况还是这么个小人物。打就打了,关就关了,怎么着吧。再说了,只要过了明年,范亭一死,这范三没了靠山还能翻天不成?

看着几个伙计拖了范三出去,冯虞回头招呼那三个客人:“不好意思,惊扰三位了。请入座,先喝口茶。不知道三位想吃些什么?”

那三个一看方才率先出手的少年竟然就是此间掌柜,都露出几分惊异的神色。那青年一抱拳:“多谢小兄弟方才仗义出手。这般时分还来叨扰,实在过意不去,我等也不敢有什么讲究,胡乱上些什么,填报肚子便好。”

“这样啊,好,几位稍待,我且去安排一下。”说罢,冯虞进了后院厨房,看厨师正在做店伙的晚饭,吩咐加几道汤菜,再多做些炒饭炒菜,一会儿单独端上来,又回到前堂,坐下与那三人闲聊起来。大家也算是并肩战斗过的,很快熟络起来。

三人自称是一家子兄妹,一块儿到省城游玩冯虞发现那青年似乎是这一拨的主心骨,问答间多数由他来支应。边上少年略有些淘气,是个好凑热闹的主,不时喜欢叽叽喳喳插上几句。有时说了几句混话,给那青年拿眼一瞪,这少年总是吐吐舌头缩回座位,可没过一会儿又凑进来了。那少女却不怎么说话,只是对这店铺陈设很是好奇,东瞅瞅西看看,不时还偷偷朝冯虞瞄上几眼。

一会儿工夫,饭菜都已上桌。那浓郁的香气让三人颇为心动,那少年喉中还传来“咕嘟”一声,惹得几人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将少年臊了个大红脸。

冯虞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几位可要些酒水吗?”按他的想法,这几个年岁都不大,又都是出门在外,应该是不沾酒的。谁知道那青年却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若有好的,麻烦来一坛。”

倒是把冯虞下了一跳。“一坛?”

“一坛。”

“行。”冯虞招呼伙计拿一坛十年花雕过来。“要几个酒碗?”

“一人一个。不知道小兄弟用过饭没有,既然你我如此投缘,不如一块儿来些酒肉?”冯虞本想按老规矩与厨子伙计一块儿用饭,听了这话也不推辞,当即坐下,让伙计传话给厨房,再加两道菜过来。

待得嘱咐停当,冯虞拍开泥封,抱着酒坛给三人各倒了一碗酒,又自行斟了,托起酒碗说道:“今日结实三位,小弟三生有幸,不知哥哥姐姐如何称呼?”

又是那青年应到“在下杨风,舍弟杨雨,舍妹杨云。他们两个都未足十六,兄弟莫称什么哥哥姐姐,只唤阿雨阿云就好。不知兄弟怎么称呼”

冯虞心道,风、雨、云?一般人怎会如此起名?这家有些门道。反正是一面之缘,却也不必深究。嘴上却立时回答:“在下冯虞,便叫我依虞好了。”

到了这般时分,几人都是饿了,再加上又都是少年心性,没那么多礼节讲究,碰了一杯之后,便各自举筷开动。那三人之前何曾吃过这等美味,几口下来便大呼过瘾,立刻加快了频率,吃得是风生水起。

这般景象冯虞见得多了,倒没什么反应。让他惊奇的是,三人喝酒如同饮水一般,就连那杨云,也是一碗下去不带眨眼的。冯虞前生为了应酬,好歹也是酒桌上的常客,却也不敢这般豪饮,天哪,这都哪儿冒出来的牛人?

几人吃得酒酣耳热,开始天南海北神吹胡侃起来。这方面,绝对是冯虞的强项,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听得三人一愣一愣的。

只是话头扯到三宝太监下西洋之后,冯虞发觉三人对海况洋流、南洋风物熟稔得很,莫不是海商子弟?又不象,那些做海贸的哪个不是富得流油,家中子弟怎么会如此穿着?

哎,既然想不通,便不去管他了。酒足饭饱之后,那三人便要结账,见冯虞死活不肯,只得作罢。又小坐了一会儿,三人起身告辞要去寻客栈投宿,冯虞一路送到门外,依依惜别。

临走时,那杨云想来是喝了酒后放得开了,竟盯着冯虞看了好几眼,目光中满是钦佩,或许是中了方才冯虞那一阵忽悠**的招了。

第十六章 夜未央

送别三人,冯虞自个儿晃晃悠悠回到家中。一进院子,采妍便迎上前来,看样子已经等了很久。“今日怎么回来迟了?”采妍走到近前,鼻子一耸,嗅了嗅,小嘴立时撅了起来“怎么喝酒了,味道这么重!”

冯虞今日还真是喝高了些。这是他穿越之后头一回喝酒,按着前生的酒量,今天还真没多喝,可是现下这身体,似乎已经是有些经受不住了。看采妍有了小脾气,冯虞知道这是为自己好,只得陪了笑脸:“方才店中来了几个少年,说话蛮投缘的,一时兴起就喝了几杯。这也就是特例,你看平日里我哪有酗酒的?”

采妍上下看了几眼,语气放缓了些:“那也不能喝那么多,你这哪是几杯的量?酒过量伤身,以后可莫要如此了。”说着,不由分说将冯虞拽进屋里,端来盆热水,拿面巾拧了一把便给冯虞敷脸。

看采妍忙前忙后,冯虞心中一热,一时却不知说些什么,只在一旁呆呆看着。采妍从柜子里翻出一件干净衣裳,正要给冯虞换上,却见这家伙盯着自己不放,脸面一红,一把将手中衣物盖在冯虞脸上,扭身跑出屋外。

冯虞揭下衣裳,兀自站在那边“嘿嘿”傻笑,却见采妍又折回来,小脑袋挂在门框上叮嘱一句“快将臭衣服换了扔凳子上,明日一早我拿去洗”,转头便逃得再无踪影了……

之后几天,速食店生意一路红火,大家伙儿干劲十足;冯虞拜会过梁裕、杨雄、叶如荫几回,反正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那范三进了锦衣卫的局子就再没消息;至于采妍与冯虞之间,似乎越发的微妙。

自从陈行恩接手账房,冯虞一下子得到解放,除了练练书法练练武,再做些自己的事情,之外就是和采妍腻在一块儿,配制十三香,偶尔再逛逛街什么的。冯母的丧夫之痛也已淡了许多,看看年关将近,自告奋勇把家中准备过年的活计全揽了过去。

腊月廿三祭灶过小年、廿四除尘布新、廿八贴春联……直到年三十,店铺歇业,核清全年帐目,给账房厨子店伙分发红包,大家各自回家准备守岁。

所谓“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这守岁,最要紧的活动就是年夜饭。祭过先祖之后,掌灯时分阖家围炉,美食瓜果摆满一桌。一家老小,吃喝谈笑,直到深夜。之后就是通宵守夜,夜半时分,便要燃放烟花炮仗,辞旧岁迎新春。

冯虞回到家中时,天色已经擦黑,冯母、采妍、忠叔早已等在厅堂中了,忠叔的儿子早年承冯道之恩发还身契、到延平府谋个营生,这回也应冯母之邀,带了儿媳、孙儿、孙女赶来团聚。

见冯虞进来,采妍忙迎上前去,帮着褪下罩袍。待冯虞拜过祖宗牌位,喜气洋洋的冯母忙不迭招手,“依虞,快上桌,只等你了。”

忠叔一家子离府多年,对冯虞、采妍的印象早已淡了,至于冯虞这头,更是连“印象”二字都谈不上。忠叔一一介绍过,说不能忘了主子,让儿子一家给冯虞施大礼。他儿子二十来岁,也是个实诚人,牵了妻儿过来就要叩头。却把冯虞吓了一跳,赶忙拦住,拉扯半天好说歹说方才作罢。

国人有个传统,但凡是公案,官高权重的必定是最后定调,若是私底下,却必是身份高的先开口,年夜饭当然归到后头一类。待一大帮子人闹腾过了地围桌坐定,冯母首先开腔:“我们冯家今年遭了大难,按常理,家道中落就在眼前。幸好祖宗保佑,依虞懂事,这一点年纪就出去做事养家。更难得的是依虞处事有见识,又有贵人相助,如今终归是又有了一番兴旺模样了。”说着,她眼圈一红堪堪就要落泪。

边上采妍赶紧拿了汗巾递过去。冯母摆摆手,微微定了定神,接着说:“今宿过年,不说往事了。今天难得忠叔一家过来,这个年过得却比往年热闹多了,是个好兆头。北方人说芝麻开花节节高,盼着我们这一家子明年风调雨顺,阖家太平。一起干一杯。”全桌人一起举杯共饮,之后这年夜饭就算是开席了。

今年冯家这年夜饭,饭菜多是让店里厨子做了装在食盒里送过来的。其中有一道汤,称作“太平燕”,却是冯虞亲自下厨为这年夜饭特制的。

这“太平燕”,是后世福州婚聚年节宴席必上的一道“大菜”,主料是肉燕和去壳的水煮鸭蛋。所谓肉燕,据说出现于嘉靖年间。做法相当繁复。

第一步要做燕皮。用精选的猪后腿瘦肉,剔去肉筋骨膜,切成细条,用木棰捣成肉泥,徐徐加入用细孔绢筛筛过的生粉和适量清水,反复搅拌不断压匀,形成硬坯,然后放在条板上,轧辗成薄片。再敷上薄薄一层生粉,折叠起来,晾干之后就是燕皮了。之后用刀切成长宽各约二寸的方片。第二步做馅料。将瘦猪肉和虾米、荸荠、紫菜剁碎,掺进酱油、葱白而成。最后用燕皮包馅,捏成石榴状,蒸熟之后就是肉燕。

为什么要用肉燕和鸭蛋做汤呢?这里有个讲究,福州话把“蛋”叫做“卵”,“鸭卵”的谐音是“压乱”,包含太平、平安的意思,因此这水煮鸭蛋又叫“太平蛋”。肉燕、鸭蛋合用,这道菜自然就叫作“太平燕”了。

听说这道汤还有这么个讲究,冯母很是开心,立马起身,亲手给席上众人各舀了一碗,一边嘴里还嘟囔着:“给大家分分喜气,都要吃下,讨个好彩头。”

这一顿饭吃得是其乐融融。尤其是忠叔儿子一家,在延平府城也就是开了个小杂货铺养家糊口,哪有机会享用如此美食?大人还拘束一些,两个总角小儿早就吃得忘乎所以,开心得大呼小叫。父母待要呵斥,却给冯母拦住:“今日过节,孩儿们放纵些也是该当的,由他们闹去,也添点喜气。”冯虞、采妍对这两个粉扑扑的娃子也很是喜爱,不住地给他们夹菜。

吃到半晌,冯虞突然灵机一动,对忠叔说道:“忠叔,那老铺还没租出去吧,我倒有个想法。”忠叔一听冯虞说的认真,赶忙放下筷子洗耳恭听。

“我本想拿这铺面开个小食店,打了‘大食堂’的名号卖些特色清粥小菜,生意料想也不会差。今日见了你儿子,我想,干脆这小食店便交与你儿子料理,你们一家子得以长聚,还能帮着照看下内宅。”

忠叔听了这话大喜:“这可是少东家抬举我儿了,福州城如今谁不知道‘大食堂’的名号。老儿在此谢过少东家。”

“莫要这么说,你儿子不是外人,他来料理我也放心不是。”

忠叔还是相当激动,当场唤过儿子、儿媳,把事情一说,他俩也是求之不得,当场应了下来,说是年后回延平府收拾收拾便搬回来。这事就算是说定下来了。

此时夜已深了,两个小的已经是困意连连,只是不肯睡去,还真是“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苏轼《守岁》)。大人倒还个个神采奕奕,聊些家常趣事。

冯虞会来事儿,时不时出个谜题,说个段子,一时兴起还来了几段“打南边来了个哑巴,腰里别了个喇叭”、“王婆卖瓜又卖花,一边卖来一边夸”之类的绕口令,惹得大家是前仰后合,笑个不停。只是睡眼惺忪的两个孩子莫名其妙看着大人不知道这是抽哪门子风。

终于到了子也时分,远近各处“砰砰啪啪”的爆竹声突然响起,全屋的人精神一振,不约而同立起身形。两个孩子好容易熬到这会儿,更是激动得不行,欢叫一声,一马当先冲到院里。

忠叔赶忙到偏房取出早已备好的大串鞭炮,往竹竿上一系,伸到了门口。冯虞笑嘻嘻地到屋中取了一支线香,到门口点着火头,赶忙窜回院子,大家伙儿纷纷捂住耳朵张开嘴。转眼间,鞭炮“噼里啪啦”炸响开来,一时间火光闪烁、红屑纷飞,浓浓的火药味四处飘溢。两个孩子早就忘了掩耳朵,拍着手连喊带跳。连采妍也开心得忘形,孩子气十足地跟那俩小的闹作一团。

突然,一阵雄浑悠远的钟声盖过满城的爆竹声响,在福州府的夜空中回荡徜徉。大家伙一愣,紧接着爆发出一阵欢呼:“过年喽——”欢呼声此起彼伏,四方呼应,声震九霄。

紧接着,鼓楼以北镇守、三司、府台衙门方向的夜空中,朵朵礼花陡然绽放。紧接着,三坊七巷大户人家的天顶上烟花升腾群起而应。这漫天的华彩,任是何人都不禁为它而沉醉。

冯虞忽然觉着胳膊一紧,低头一看,原来是采妍不自觉地搂着他的一支胳膊,粉面朝天,微张着小嘴,一脸陶醉的神色。不知怎的,冯虞心中冒出一句忘了是谁唱过的歌:“今夜腾起的烟花从不曾这么灿烂过此刻是你我静静地靠着不知不觉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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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做到,今日最后一更又来了!

第十七章 钱多不咬手

放过自家的烟花爆竹,众人草草睡了一会儿。天刚放亮,大家便起床开了家门,这叫“开门大吉”,忠叔立马在门口放了一挂鞭炮,这做“开门炮仗”。

阖府上下一人一身新,大家把冯母簇拥到厅里,居中摆了一张靠椅,请冯母落座。众人随后挨个上来拜年,冯母笑得合不拢嘴,给晚辈一一发了压岁钱。随后屋中众人互相拜年,这一套礼仪称为“家拜”。之后一家人一齐到冯虞舅父府上拜年,忠叔则揣了冯虞名帖前往各处官衙投谒。

这也有个说法,叫“飞帖投贺”。这几日家家团聚,如果不是至交,贸然登门不太方便,可是这些行商的对各级官员又不能不攀附,只能遣人带名帖前去拜年,称为“飞帖”,官宦人家门前都会贴上一个大红纸袋,上写“接福”二字,专为承接飞帖之用。豪门显贵门房还特设“门簿”,登记客人往来与飞帖。

不过,有三个冯虞是必须亲往拜会的,那就是梁裕、杨雄、叶如荫。在舅父陈廷继家中用过午饭,冯虞让采妍陪母亲多坐一会儿,自己溜达回家,拿了个大包袱,便往梁裕府邸拜年去了。

到地方一看,冯虞吓了一跳,等着拜见的队伍排出大老远去了。冯虞略一思索,直接找到门子,顺手塞过一个银馃子,“在下‘大食堂’掌柜,特来给梁公公拜年,麻烦这位大哥通传一声。”

那门子原本看冯虞不过是个半大小子,压根没打算搭理他,一听是大食堂掌柜,想起全城哄传梁公公曾经专门给大食堂开张捧场的轶事,连银子都没敢接,客客气气一拱手:“您客气了。我这就给您通禀进去。不过什么时候见可就看公公自己的意思了。”冯虞听了笑道:“那是自然,有劳了。”说着还是将银馃子硬塞了过去。

那门子得了好处,更是来劲,一路小跑着进了府,不大一会儿又跑了出来:“累掌柜您久等。梁公公这会儿原本正在会客。听说您来,很是欢喜,让您这就进去。”

“如此还请大哥为我带路。”

“哎呀,小的可不敢当这‘大哥’二字,您请随我来。”

见冯虞居然就这么进去了,外头等的那些眼睛都直了,纷纷猜测这人到底什么来路,居然一过来立时得见。不说这些人如何议论,冯虞跟那门子一路来到花厅,只听里头谈笑风生。那门子来到门边通报一声,示意冯虞自行进去。

冯虞进了花厅一看,这里头已经有个访客,不是别人,正是福州知府叶如荫。冯虞赶忙上前朝两人分施一礼:“给两位大人拜个年,祝两位大人新年大吉大利,步步高升。”这俩笑呵呵地受了一礼,冯虞暗自发着小牢骚,也不知道摆个架势谦让一下,面上当然是不能露出来的。

“本想分头拜望两位大人,不想在这里恰巧一道遇上了。新春佳节,无以为贺,这里两份薄礼,聊表寸心。”说着,冯虞取下包袱解开来,从里头拿出两个锦盒。这回梁裕和叶如荫倒是推却了几句,不过眼睛却紧盯着冯虞拿出的物事,显然这俩不属于演技派的。

冯虞将一个近两尺宽的锦盒双手奉与梁裕,另一个小一号的自然归了叶如荫。梁裕接下来之后,急吼吼地将锦盒打开,里头是一层银红纹锦包覆,再解开,却是一个黑黝黝大漆盘。梁裕左看右看,不解其意。

冯虞一笑,过来将漆盘取出,下头还有一副鎏金三足支架。把支架搭好,他将漆盘反转一面往脚架上一搁,那梁裕与叶如荫顿时是目瞪口呆!只见漆盘正面居中竟是梁裕偏转30°的半身肖像,那面庞身姿,只能用栩栩如生四个字来形容。更妙的是,不知怎的,那漆面明明是光滑如镜,可细一看,肖像的面容、衣冠竟有几分立体感。

梁裕顿时拊掌大喜:“冯虞,你从何处弄来这等宝物?往日咱家也叫过画工绘像,不能说不仔细,可要说是逼真,与这幅却着实差得远呐!”

那叶如荫也凑过来,一边附和着梁公公,一边细细打量。不多时,他抬头问冯虞:“这个,不是直接画在漆盘上的吧,要不这盘面怎能如此平滑光亮?”

“大人果然高明。此画并非丹青,称为磨漆画。”

这磨漆画,是冯虞前生福州现代艺术家在借鉴传统漆画技法的基础上,溶进福州脱胎漆器的制作手法,以漆作颜料,经过逐层描绘、研磨制作出来的新画种。

磨漆画作法说来也不难,先以生漆和瓦灰按脱胎工艺技法在木质底板上漆打底、磨制光滑,然后用调配好的色漆在底板上层层描绘出各种纹样。利用上漆的厚薄不匀,使画面产生富于变化的明暗调子,从而具有立体感。

在作画过程中,为了更好地表现物体,还可以根据画面内容的需要,镶嵌各类材料,使画面层次更加丰富。最后,经过打磨并罩上清漆,再用细瓦灰与生油推光,一幅磨漆画就成型了。

这些工艺说来简单,可制作一幅简单的磨漆画耗时至少也要大半个月,因为费工。就说冯虞关起门来作的这幅梁裕肖像,勾底很简单,就是西式素描技法,但是上一种颜色,就要等它干透,之后还得打磨一次。

这还不算,还有更费事的,肖像上梁裕的面部是用浅色木粉填充,磨后再染,染过再磨;衣服上的金边是用金丝镶嵌;外露的白色中衣是用鸭蛋壳镶嵌、压碎而成……

前生冯虞的夫人攻读艺术类成人硕士,选的专业就是漆画,冯虞无事时便要给老婆打下手,打磨什么的辛苦活多半都是他扛走了,一来二去的,画家谈不上,画匠倒是蛮够格的了。整整一个月,冯虞每天一早起来干这个,将近午时又要赶到店里,直到晚上回家之后才能喘口气,容易吗。要不是前些日子陈行恩顶了账房的活计,能不能赶出来还不一定呢。

冯虞将作画的关节一一说与两人分晓。一听这磨漆画还有这么多道道,得来如此不易,梁裕对这份礼物自然是一万分的满意,手指头揉着光溜溜的下巴笑个不停。“好,好,好小子,果然是个有心的。”

那叶如荫在一旁羡慕得不行,突然想起自己也有一份年礼,赶忙打开自己那个锦盒,一看,里头却是一把折扇。

折扇系倭人发明,宋代时倭、朝两国入贡,不过一直没流行开来。到了永乐年间,朝鲜再次进贡折扇,永乐帝觉着这种扇卷舒方便,就命宫中匠人仿造。后来由宫中传出,很快风靡全国。到了弘治年间,这折扇已是平常之物。

初看之下,叶如荫不免有些失望。直至拿在手中仔细把玩,方才发觉其中妙处。原来,此时通行民间的折扇做工用料还比较粗糙单一,扇骨俱是素面或髹漆十四股方竹或毛竹骨,扇面多用素白纸。至于折扇上的行书作画,这些年流行的是“吴门画派”,多描绘文人游山玩水、品茗听泉、读书抚琴的雅兴,还有就是江南山水名胜。

这柄折扇却大有不同,用的是经过水磨涂蜡的九寸五分十六根湘妃竹骨,晶莹玉润,园晕分明。扇面用的是黑纸,一面是以金粉绘制的腊梅图,疏阔隽永,另一面是两个毛体金粉大字“傲立”。叶如荫是越看越喜欢,捉在手中摩挲把玩,再不肯放下了。边上梁裕看了好生奇怪,不就个扇子么,怎么爱得跟什么似的?

半晌,那叶如荫方才回过神来,收起折扇,和冯虞说话的腔调又亲和了几分:“冯虞啊,想来这扇子也是你的手笔了。看不出,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才具,这些可都是千金之作啊。”

一听到“千金”这俩字,梁裕眼睛一亮:“叶大人,咱家只知道这东西稀罕,按你说,竟然是价值千金了?”

“公公,这千金还是往少了说的。您说,就您手上这磨漆画,如此的逼真灵动,别地方上哪儿寻去?我这折扇,虽不敢说有多矜贵,这用料、这书画,别出心裁,朴质古雅之趣扑面而来。”

梁裕听了这话,兀然起身,在屋里转了几圈,猛然转向冯虞,“冯虞啊,这磨漆画,还有这折扇既是这么宝贝,你这手艺可得好好用起来。不如便由咱家出钱出人,叶大人也凑个份子出块地皮,你冯虞管事,做起个工坊来。一来,听说如今这万岁爷就喜欢这些个稀罕物什,咱们精心整些个好的贡献上去,这好处必定是少不了的。再一项,这么精妙的物什,那些个王公显贵必然喜欢,这些个看见好的从不问价,这当中能有多少进项!你们说呢?”

一听梁裕愿起这个头,叶如荫自然是求之不得。冯虞一琢磨,这东西做的就是高端,要是靠自己去推,成不成还两说呢,当下应允下来。梁裕一看可为,当即叫来总管吩咐外头访客一概挡驾,三个人关起门来又商讨了一番操作细节,

最后约定梁裕出股本,叶如荫寻一处宽敞所在,工坊所需匠人全由梁裕从匠户中勾取,所需役银由官库支付,叶如荫这边还得抽人负责工坊的安防保密,冯虞任总头,算是技术入股。最后的股份分成是梁裕占五成,叶如荫与冯虞各两成五。

大事议定,梁裕心情大好,硬是留了叶如荫、冯虞在府中用过晚餐方才尽欢而散。

冯虞拎着缩水大半的包袱独自回家,边走边琢磨,这趟拜年可是赚大发了。磨漆画,本钱没多少,工钱由官府支应,那不等于白赚,又是高端产品,获利必然极为丰厚,就算是两成五,那也是相当可观了。哈哈,钱多了不咬手,不要白不要,白花花的银子向我砸过来吧……

正想着美事儿,斜刺里突然蹿过一人,一把夺过冯虞手中的包袱扭头就跑。原本冯虞打算今日再往杨千户那边拜年去,结果在梁裕那边耽搁了,给杨雄的礼物还在这包袱里装着呢,冯虞急得跳脚,一边大喊着“抓贼”一边撒腿追了下去。

第十八章 又见面了

那当道抢劫的是个精瘦的汉子,跑得飞快,冯虞前生倒是四肢发达,无奈穿越后这躯体尚在发育,身体素质差了不是一星半点,眼见得给人渐渐甩得远了。

前头那抢匪脚下生风,边跑边回头,看苦主追得慢,心里头稍定了些……忽然间脚下一绊,顿时只觉得如腾云驾雾般的飞了起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大头冲下,与石板路面来了个亲密接触,“砰”的一声,就此人事不知。

后边冯虞却是看得真切。方才前头巷口走出三人,听着自个儿的呼喊声扭头看了过来。待抢匪跑到身边,其中一个女子蓦地伏身一个扫堂腿,那厮紧接着就上演空中飞人了。

冯虞奔过去,拾起抢匪甩在地上的包袱,转身便要向那三人道谢,定睛一看,楞在当场。“是你们?”

“咦,怎么是你?”那三人位也是异口同声。

原来出手相助的这三位,正是前几天晚上到大食堂用餐的杨氏兄妹!这下冯虞可是大喜过望,抱拳说道:“你们还在福州啊?咱们可真是有缘呢!这儿先谢过三位仗义出手。”

那杨风见着朋友,也是喜出望外,一把拉住冯虞的手就不松开了:“依虞,朋友之间客气什么。人道有缘千里来相会,这没几日我们便会过两回了,哈哈哈。”

边上杨雨、杨云也是喜笑颜开。冯虞赶忙又跟杨云道谢:“阿云妹妹好俊的功夫,只一下便将那抢匪放翻,这会儿还动弹不得呢。”

那杨云给冯虞这么一夸,更是得意。“这等小毛贼,手到擒来,不在话下。在家那会儿,我可是……”只听边上杨风咳嗽一声,杨云一愣神,随即转了话头。“不过那日你在店里那一脚飞踹,可也利落得很啊。”冯虞赶忙谦让一句,两人随即你一言我一语,开始了漫长的表扬与自我表扬,听得边上杨风杨雨嘿嘿直乐。

这时地上那抢匪已经醒转过来。这一跤可摔得狠了,此人脑门起包,鼻歪口斜,门牙还落了俩,晃晃悠悠撑起身子,半天不辨东西南北。杨雨杨云见抢匪起身,干劲十足地逼上去又要送他一顿老拳,却给杨风拦住。“看这模样,跑不了的,不要伤得太过。只问依虞打算如何发落。”

那抢匪虽然摔得是七荤八素,神智倒还存个七八分,一见杨风好说话,赶忙连滚带爬跪到杨风面前:“谢好汉饶命,谢好汉饶命,小的知错了。”掉过头来又冲冯虞跪着。“这位小爷,千万高抬贵手,小的上有八十岁……”

没等他说完,边上杨云“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你是不是打算说,‘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孩童,小爷就绕过我这一回吧’?”

那抢匪却是笑不出来,尴尬得不知如何应对,支支唔唔半天,方才说道:“再不敢相瞒,小的姓郑,家中行三,本是景德镇御窑匠户。年前失手打了一对特旨督造青花龙纹梅瓶,连夜逃来福建,流落在此间。本想着随便寻个地方混口饭吃,谁知过年家家闭户,寻工无着饿得难耐,这才走了歪道。”

冯虞本想着将他扭送福州府,少说也是一顿好打,出一口胸中恶气,待听到“青花”二字,心念一动,隐隐有什么心思却一时半会儿摸不着,不禁低头打量那人几眼,眉眼间似乎没有许多刁滑之气,说的多半是实情。想了想,冯虞问道“你说你是匠户,我来问你,青花的工艺有哪几道?”

“回小爷的话,制青花的工艺含起稿、过稿、勾线、分水、施釉、烧成这六道。”

冯虞一听,靠谱,又问:“嗯,你再说说,烧青花用的什么料?”

“小爷果然是懂行的!永乐年进的‘苏麻离青’已是用尽,如今少许皇家特旨督造用外邦青料,那是贵的出奇,一两青料一两金呐,次一等的只能用江西地产‘陂唐青’或‘石子青’了。”

能说出这些,看来此人确定是景德镇御窑匠户了。冯虞思忖片刻,再次发问:“你可知道江西那边可曾发出海捕文书画影图形缉拿于你?”

“这个小人却不知晓。以往那些个逃人是不曾专门行文缉拿的,只是这回祸惹得大了,顶替的新瓶要是赶工不及,就不知会如何发落了。”

冯虞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两块碎银给那郑三,说道:“今日原本是要那你送官的,看你说得可怜,确也有些情由,这便放你一回。日后不敢再做那等昧了天理良心的混账事了。这些钱你先拿着,随便吃些,寻处落脚的地方,以后寻个正经活计吧。”

听了冯虞这番话,那郑三接过银钱,两行清泪“唰”地夺眶而出,猛然伏下身连叩三个响头,冯虞拉都拉不住。“恩公,小的一路白身潜逃,不知受了多少冷眼,今日却得恩公这般厚待。日后小的若能逃过此劫,必定衔环以报。”说罢,郑三起身倒退几步,抹着泪花走了。

看着郑三走远,杨风回头对冯虞说道:“兄弟果然一副好心肠。”冯虞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几个人立在街心又谈了一会儿,冯虞便想邀三人到家中小坐,杨风却道:“天色已晚,不好再上门叨扰了。明日我们便要回漳州府了,晚间也得回去收拾下行装。日后依虞兄弟若是到了漳州,可到福安客栈,掌柜的自会安排。”

“既然如此,便随大哥的意,小弟先祝各位一路顺风。”

“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兄弟后会有期。”

冯虞与杨家三兄妹相互抱拳道别,各自离去。走出几步,那杨云突然回头喊了一嗓子:“依虞,那天你助我出气,今日我帮你拿贼,咱们可是两讫了。”说罢,得意洋洋地昂首离去。那杨风、杨雨却是哭笑不得,与冯虞对视一眼,摇摇头,跟着走了。

走出不远,冯虞突然止住脚步。方才听着就有些不对劲,既然是住在漳州府城,为什么不直接留下地址,却要寻什么福安客栈掌柜的转上一手?看来其中大有奥妙。

第十九章 公私合营冯锦记

有奥妙是有奥妙,可冯虞琢磨了许久却也猜不透究竟奥妙何在,只得回家。这会儿家中众人也已吃过饭,冯虞将今日在梁裕府上议定的事说了一番,路遇劫匪这一节却瞒了过去,只怕家人担心。

听说要与梁公公、叶知府做大买卖,阖家上下自然欢喜。只是冯母也算知晓事理的,欢喜之余却也有些担心。“依虞,生意做大好是好,只是这些为官做宰的,说话有没有个谱啊,别日后生意好了,将咱家一脚蹬开。或是他们官场上起个什么纷争,牵连到我们头上。”

“依妈顾虑的是。不过我也有所准备,第一等的货色我自己来操刀,不教人学了去,这买卖便总有我的一份。另外呢,我们已经议定,三人合股之事、股份多少,不留文书字据。一旦生变,顶多这工坊咱们不要了。有了余钱,咱们悄悄的到外地置办些地产,一旦有什么麻烦,还有个退身步不是。”

“这样便好,不过,依虞啊,今后做事还是要小心加小心。管家的钱不是好赚的。”

“依虞明白。”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冯虞便挎上包袱“嘿咻嘿咻”奔锦衣卫千户所去了。见着杨千户,冯虞先道歉:“昨日原本看过梁公公便要来拜大人,不想在那方又遇着叶府台,商议着开个漆画工坊,拖了许久,直到晚间,怕扰了大人休息,只好今日过来拜年。”

一听梁公公要办工坊,杨雄一下来了兴趣:“什么漆画工坊?”

冯虞便将昨日所议之事又说了一回,自己这上司能耐有多大冯虞倒是算得明白,与其之后给查个分明,不如这会儿和盘托出。

说完这个,看杨雄若有所思,冯虞又解下包袱,取了个锦盒递了上去。原本有个木匣的,昨晚上摔坏了。“小小年礼一份,聊表寸心,恭祝大人新年里万事如意,请笑纳。”

杨雄一脸的好奇,接过锦盒打开来,里头却是一卷画轴。展开一看,上头画了一柄奇形怪状的匕首,三角形的刀刃,三面不开刃却带着深深的血槽,只有头部相当尖锐。这图画得很是逼真,边上还标着各部分的尺码。“这是何物?”

“这个名唤‘刺刀’,虽然不能劈砍,击刺确是威力惊人。”

冯虞指着这幅图细细道来:“您看,这形制不易弯不易折,易刺易拔,捅出的伤口也是三角的,不易包扎愈合。这刀细而无刃方便暗携,检校弟兄们最是合用。慎重起见,小的不敢到外头随意找铁匠打造样本。”

杨雄本是武官世家,对兵器还是懂行的,听过冯虞的介绍,面色渐渐凝重起来。“按你所说,这刺刀威力甚大,断不能轻易流入民间。你的处置很是妥当。不过,这刺刀威力虽大,却是能刺不能割,缉事检校以往所习短兵之术无有适用的,还需专拟一术相配。此外,这刺刀不单可用于短兵,长矛的矛头若是改成这等形制,只怕也是威力倍增。”

“大人一言中的,见识却又高了一层。”这话可不是拍马屁,杨雄举一反三的眼光确实让冯虞佩服,毕竟人家是专吃这碗饭的。

“回头我便让营匠试制,若是合用,算你立一大功。”

“多谢大人提举。”

杨雄点了点头,话锋一转。“还有个事。你开这大食堂之后,拍过去的探子这些日子报回的地方吏员的消息竟比以往多了十数倍不止。某家有个主意,你这大食堂,不妨在兴化、建宁、邵武、延平、汀州、泉州、漳州、福宁八府州官衙集聚之处各开一家分店。本钱不够,锦衣卫出,你只需日常料理,带好厨子,股份可占四成。跑堂、站柜、管账的,都由我这儿派,如何?”

要搁在前两日,冯虞一听杨雄这个可称雄伟的商业计划,必定是热血沸腾,满口应承。如今,他却是面色如常,脑海中电光火石间已是转了好几个圈。一来,昨日与梁裕议定的工坊可以想见是暴利行业,就算是大食堂分店开满八闽,获利也未必就能高过那磨漆画;其次,如今梁裕已是将自己视为体己人,若是又与杨雄走得太近,只怕是要犯忌讳,到时候若是里外不是人,那不亏大发了。

可冯虞转念一想,再怎么说,杨雄也是顶头上司,轻易不能得罪。若是就此驳了面子,只怕今后穿小鞋的机会多了去了。一时之间,得失计议委实难决。

杨雄见冯虞没吱声,眉头一皱,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见杨雄面色不对,冯虞赶忙解释:“大人的计议,实在是大大提携小人一把,本来万无不应之理。只是,各地有各地的饮食口味、习惯。福州府小人生于斯长于斯,可谓知根知底。那八个府州,小人去都没去过,实在是心中没数啊。若是轻易答应下来,到时蚀了本,或是压根无人光顾,那可如何是好,岂不是误了大人的事?”

“原来如此。”听了冯虞这番话,杨雄的面色缓了下来。“这一节倒是我没虑到的。果然是术业有专攻。那依你看,这谋划一时半会儿是行不得了?”

“却也不是这么说。大人的筹谋还是好的,只是要步步为营,或许行得稳妥些。过些时日,待梁公公那边工坊办起来,小人抽个空到各地走走,看看如何行事。再有,在其他地方设桩脚,未必便非要吃食店不可,若是其他如梁公公那般有利可图的行当,也未尝不可。”

说到这儿,冯虞抬眼看了看双眼微闭的杨雄,虽说没有明着表态,却是微微点头,显然是听进去了。

过了一阵子,杨雄睁开眼睛,说道:“好,就这么着。下去后你多留心,若有可做的只管大胆做起来。名号么,便叫用‘冯锦记’吧。”

杨雄这番反应早在冯虞预料之内,能来钱,除了极少的廉吏,哪个不动心?话到这个份上就差不多了,宾主再寒暄几句,冯虞施礼告辞。

出了千户所,冯虞长出了一口气,娘的,跟这些当官儿的打交道就一个字:“累”!凡事都得顺着来,说什么都得字斟句酌,还得时时揣摩心思。更重要的是甭管干什么,总觉着束手束脚。当初选择官商这条路,固然是神速发家,可若是将眼光放长远,到底得失几何呢?

第二十章 天上掉下个钱掌柜

正月初五一早,冯虞和忠叔来到店里,店伙们都已到齐了。祭过财神,大家一齐动手,将店中污秽装入纸袋中送到门外用爆竹炸了,这叫“送穷土”。“送穷”之后,大家饱餐一顿早饭,这也有个说道,叫“填穷坑”。

这一套规矩完成之后,店门大开,这就算开市了。据说这正月初五为财神圣日,这一天开市必将招财进宝。城中大小店铺转眼工夫先后开门营业,沉寂了几天的府城闹市区重又是一派人间烟火。

冯虞店里刚卸下门板,就有一人笑嘻嘻迈过门槛走了进来,操着江西口音张口便问:“冯掌柜何在呀?”

这么快来生意了?厨房里啥都还没下锅呢,这时辰也不对啊。冯虞莫名其妙,应了一声迎上前去。

只见那人头戴富贵巾,一身烟色锦袍,约摸四十来岁年纪,肉呼呼的大脸上笑容可掬。“呵呵,打搅高邻了。在下钱万才,在这条街西头新开了家古玩店,这不,想请冯掌柜给题个匾,冒昧上门,还请您千万成全。”

冯虞听了这话吓了一大跳。“哈,我?题字?我说钱老板,你莫不是寻错人了?”

“不会不会,冯掌柜莫要再谦虚了。开元寺铁佛殿那对子可是您的手书?”

“是啊。您由哪儿打听来的?”

“这还用打听吗?这些日子府城里头但凡识文断字的知道这事儿了,还有您自家店里那匾额,还有店里这些字,啧啧,哪个不是挑大拇指夸您一笔好字?您可别推辞,润笔都给您带来了。”说着,钱万才将个包袱往柜面上一搁,“哗啦”一声,听动静里头东西还不少。

冯虞嘴一咧,自己什么时候成名人?看这位如此诚意,不好再推脱了。于是他嘱咐忠叔照看店面,自个儿便跟那钱万才去了。

要说钱万才这店还是蛮有味道的,门脸高峨,店面宽敞,陈设考究,周遭博古架上满是历代文物,也不知都打哪儿搜罗来的。这会儿店里一堆伙计杂役正忙里忙外收拾布置准备开门。厅堂正中条桌上摆了一副丈二长镶金边蓝地横匾,边上是文房四宝和一海碗金漆。

两人来到条桌前,冯虞问那钱万才:“钱老板,不知贵店宝号是……”

“呵呵,我请人拟了个名字,叫‘恒善堂’。”

“恒久积善,唔,好名字。那便是题这三字了?”

那钱万才一琢磨,笑嘻嘻说到:“边上落款题上您那‘知行客’,好不?”

冯虞干笑一声,点头应允。看他开始挽起袖子准备动笔,钱万才一使眼色,边上早有小厮捧来一柄白玉管紫檀木斗羊毫提笔。提笔是书写匾额大字的专用笔,看来这钱万才还真是懂得些书法门道。

冯虞提笔在手,瞅着那匾额心中暗自规划间架笔势,边上众人愣愣地看着,都不敢吱声,屋中静得掉根针立马便能寻着。一会儿工夫,冯虞饱蘸了金漆,深吸一口气,纵意挥毫,三个毛体大字“恒善堂”片刻书就。他随即又接过小厮递来的紫檀木描金管湖州“七紫三羊毫”,刷刷点点,落款一挥而就。

看冯虞搁下笔退到一旁,众人立刻围拢过来看个仔细。看钱万才面露喜色,边上店伙不管到底认字不认字的,顿时齐声爆出一声“好”来,倒把边上冯虞吓了一跳。

转回头,钱万才握住冯虞的手就不松开了。“冯掌柜,冯老板,好字啊好字。意境辽远,笔力雄浑,眼见得为鄙号增色许多啊!知道您今日开门诸事繁忙,本不好再打搅。不过鄙号待会儿巳时三刻开张,您可一定得拨冗赏光,反正就隔了半条街不是。”

反正字也写了,送佛送到西,冯虞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钱万才大喜,将冯虞送出门外,两人含笑别过。

待冯虞走远,钱万才店中账房凑上前来,低声问道:“老爷,这冯虞不过小小年纪,写得好字的多了去了,老爷为何如此青睐,着意笼络?”

那钱万才依旧是目视冯虞离去的背影,嘴上低声应道:“莫小看此人,年前我已探听分明,他与福建镇守太监梁裕、福州知府叶如荫、锦衣千户杨雄皆有私交,能耐着实不小。咱们初来福州,人生地不熟,今后着落他身上的事情可少不了。”

冯虞回到店中,只见忠叔急急忙忙迎上来,将他拉到后院房中,低声说道:“少爷,方才我将那钱老板搁下的包袱拿进来,打开看了下,你猜里头是什么?”

“什么?”看忠叔如此谨慎,冯虞也来了兴致。

“纹银百两,另有一幅卷轴,象是颇有些年头了,不敢私下打开,只等少爷来看。喏,就在桌上。”

一听润笔居然高达百两,这实在是超出寻常的大手笔了。冯虞好生奇怪,自己莫非是与财神爷攀上什么关系了?要不怎么隔三岔五就有掉馅饼的美事。听说还有个卷轴,冯虞越发好奇,上前一看,那发黄的笺纸,斑驳的轴杆,果然有年头了。展开一看,竟是北宋名画家郭熙的一幅《窠石平远图》!

冯虞心想,钱万才不愧是古董贩子,出手就是古物。看那用笔、章法、题名、印鉴,应当不是伪作。不过,有句话叫“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自己那几个字价值几何心中还没数吗,钱万才下的本钱未免太过了些。这不行,还真得去问问了。

待得巳时三刻将近,冯虞关照好店里一切,便向恒善堂方向去了。老远的,冯虞便看见恒善堂门外头已经站了不少人,看着都象是来捧场的。还有个胖乎乎的东走西窜,不停地跟人打着招呼,分明就是钱万才。冯虞上前咳嗽一声,说道:“钱老板,冯虞如约而来。”

第二十一章 文人的世界好无奈

钱万才听到咳嗽声,一回头,发现是冯虞,原本一脸职业性的微笑顿时又灿烂了几分。“哎呀,冯掌柜肯赏脸,太好了,太好了。”

说着,他与边上那位又客套了两句,转身拉着冯虞的手登上两级台阶,转过身冲着众人。“今日鄙号开张,感谢众位贤达前来捧场,尤其是我身边这位,新近在福州府城名声显赫的大食堂掌柜冯虞。想必大家也知道,冯掌柜小小年纪就做下好大一番事业。更难得的是,开元寺铁佛殿前楹联,就是冯兄弟的手笔。八闽第一文士、南京吏部尚书林瀚林大人前些日子回乡祭祖,也曾大为夸奖过的……”

这钱万才突然来这么一手,倒是把冯虞闹个大红脸,尤其是后头说的那些桥段,冯虞自个儿都不曾听过。说来也难怪,他平素忙着开店,不曾打进文人圈子,这些风雅轶事上哪儿打听去?

别看福建地处边陲,明代科举却相当成功,中进士的人数位居全国前列,按人均出产来算更是排名第一,由此形成明代著名的地域文人集团。这林翰便是成化二年(1466年)进士,授庶吉士,弘治十三年升南京吏部尚书兼南京兵部尚书,业余时间还写了本古典历史小说《隋唐志传通俗演义》,算是福州府近些出的当朝第一牛人了。在一般的福州文人心目中,他说好,那就是真的好。听钱万才说那林翰都夸冯虞的字好,那就再没错的了。

四下一帮文人雅士当即“轰”的一声,便将冯虞团团围住,这个报年庚,那个讨教练字心得,冯虞没想到居然遇上这种阵仗,手忙脚乱的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

那钱万才原本想着抬抬冯虞的身价,趁机自个儿也沾沾光。没想到弄巧成拙,倒让那帮激情四溢的文人追星族把自己挤一边去了,只好苦笑着在一边看着,没他什么事儿了。

冯虞拱手作揖了好一会儿工夫,方才分开众人,来到钱万才面前,气哼哼地盯着他不放。那钱万才自己也觉着尴尬,“嘿嘿”笑了两声将冯虞拉进屋子。一进屋,钱万才便忙不迭地赔礼:“本想着借冯掌柜冯兄弟的名号撑撑场面,不想却惊扰了大驾,实在对不住。冯兄弟切莫往心里去啊。”

“呵呵,也没什么大碍。对了,钱老板……”

“哎呀,冯兄弟今后切莫叫老板、老板的。若是看得起我钱万才,你我便兄弟相称如何?”

这位还真是自来熟。“哦,钱兄,方才你说的林大人那一节可是真的?”

“哎呀,这事能拿来耍笑么?便是我不说,过几日福州士林只怕也要遍传开来了。”

原来那林翰字亨大,号泉山,就是福州近郊人士,其父林元美忌日就在岁末。去年腊月林翰便告假回乡祭祖。闲时曾与士林旧友到府城开元寺进香,见了冯虞的手书,说了四个字“指天画地,意气凛然”。还曾经便装来大食堂吃过一回,对店中冯虞那些书作同样是欣赏有加。看着这位一脸稚嫩的后学,颇为郁闷地对同伴来了一句:“莫非他在娘胎里便习字了?”只可惜那一阵冯虞忙得是焦头烂额,自然是眼拙了。

这桥段已经在福建士林、官场渐渐传开,只是蔓延的速度没那么快,文人的传播能量毕竟还是不如街坊大妈。

听了这些,冯虞心底里倒有些沾沾自喜,能得到士林主流的承认,可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不过,冯虞这趟过来却不是为了听好话的。“钱兄,方才我回去细看了下,您留下那润笔之资过多了,冯虞实在是愧不敢受啊。”

“这话从何说起嘛。这偌大个福州府,书法能得着林公称誉的能有几个?我与冯兄弟可是实心相交的,几个钱又算得了什么?再说了,不是我自夸,若是平平常常十几二十两银子出手,辱没冯兄弟手笔不说,那不是丢自家脸面吗?”

敢情这位钱多了烧的。话到了这个份上,冯虞便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心中还是有些不踏实。

不过接下来钱万才便说了实在话:“我看冯兄弟才气非凡,只怕不消多久便能混出个名号来,日后还指着兄弟多多照应一把才好。”

“钱兄这话着实是过誉了。生意场上可不就得互相帮衬着一道发财吗?”

“哈哈,冯兄弟快言快语,说到老哥哥心坎里去了。”

看看时辰差不多了,两人又携手出屋。看钱万才忙得团团转,冯虞自去一旁候着,心里却想,这钱万才看着是性情中人,可总觉着殷勤得有些古怪,看看再说吧。

恒善堂的开张庆典和大食堂比起来可是平淡得多了,放鞭炮、挂牌匾、之后就是请君入内一观了。不过这恒善堂里拿得出手的古玩奇珍还确实不少,当时就有些会钞下订的。冯虞也凑在人堆里转悠了一阵子,又蹭了顿午餐方才打道回府。

回店里一看,母亲与采妍也都过来了。这两个月,只要在家中呆得憋闷,她俩就一块儿到店里来帮帮手,图个热闹。冯虞把早上的情形说了一遍,采妍一听又有百两银子进项,一下乐开了花,偷偷伏在冯虞边上嘀咕:“今年十五要买个好大的花灯。”倒是冯母没什么笑模样,想了又想,只对冯虞说了一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依虞你自己小心。”

大明朝从洪武年间开始,正月初八直到十八,连续十天普天同庆,共度元宵佳节,这是官面上的规矩。实际上在民间可不会数着日子过年,从初五到十八,街面上天天是人山人海,全是扶老携幼一家子出来走亲戚逛街市的。

这些天里,大食堂又恢复了初开业那几天的热闹劲儿了。平日里那些公人来得少了,却是一家子一家子的往里拥。大过年的,哪家不想着开开荤?那些重楼玉宇的大酒楼实在是吃喝不起,大食堂这样丰俭由人的正合适。

看生意好的不行,冯虞赶快让忠叔四处借来方桌条凳,把位子摆到街面上,生意多做一单算一单。反正这年头没城管,就算有,还敢管到大食堂头上么?

冯虞还出了个招,但凡是初八到十八这些天进店的,每人送例汤一碗,特酿沉缸一杯。很多食客携家带口原本未必打算痛饮,点几个菜全家热闹一番尝尝新就得了。可一杯酒落肚,酒虫一给钩起来,那还迈得动步吗。一旦正儿八经地喝起来,原先那几个菜哪还架得住?乖乖加菜吧。

生意火爆是一遭,这些天冯虞还多了个副业——接待各路文人访客。那日给钱万才一鼓捣,直接让冯虞才名的传播速度又加快了几分。这几日来大食堂欣赏冯虞大作、以文会友特别是求字的大增,发现此处菜肴别致,还有免费的酒喝,更是流连不去。

对这些位,冯虞还都得客客气气的。文人一张嘴,最是刻薄,要是惹恼了哪个,大嘴巴唧唧歪歪四下攻讦,平白生出多少事端来。来拜访的坐陪,来求字的赠字,那些个赖着不肯走的好酒好菜端上来。还有些个抱着自个儿的书法卷轴过来,非得要冯虞给品评几句。不就是想听好的吗?那就夸呗。

第二十二章 上元灯火

几天下来冯虞可以说是不胜其扰,但也不能说全无收获。不少人也应冯虞之约给大食堂题上几句,其中确也有文采、书法出众的。此外,也还有几位聊得确实投机的,也就成了好友,象是岘山北屿的林春泽,城门濂浦的林炫,还有从金门过来的黄伟、陈祯,都是年轻人,和冯虞可以说是趣味相投,惺惺相惜。

这几位嫌白天闹腾,后几日都是待到晚上打烊后方才过来,一壶酒两个菜聊半晌。这四位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纪,没事儿坐到一起自然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论起心理年龄,冯虞早过了愤青的时段。因此上,别看五个人坐一块儿,看面相冯虞最嫩,实际上他却往往是独辟蹊径,见事颇深,几乎就是这一拨里的意见领袖了。

这一日,三人晚间小聚,陈祯年幼些,不免心直口快,对冯虞说到:“冯兄,这几日攀谈,我等公推冯兄有学问有见识。只是以冯兄的才学,为何不用心科举谋个正途出身,也好光宗耀祖?”

冯虞苦笑了下,将自家近况说了一番,心中暗道,我还想整日床上一躺享清福呢,谁让我托生这么户人家呢。

几个人听了唏嘘一阵。那林春泽赶忙安慰了一句:“我看冯兄弟是个有手段的,这几年先把家业风风火火做起来,过个三五年再谋功名也不为迟晚。”

“不然,”边上黄伟“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我看冯兄弟是个豁达之人,功名一途未必便在心上,不必飞黄腾达,但求无愧我心。”

那林炫也凑进来发表感想:“当今国祚昌隆,百业俱兴,市井行商未必不是一条路子。我观冯兄弟言语间颇有奇志,也未必便拘于科场一途。只要胸中有正气,便是我辈中人。”

冯虞听了暗叹一声,国祚昌隆?过个半年有你们恨的。“几位兄长倒是拳拳报国之志,想必金榜题名也不是长远之事了。不过,我有一言,四书五经之外,各位或许要多留心些经济学问,今后只怕用得着。”

众人看冯虞说得认真,都慎重起来。“怎么,冯兄弟有什么高见么?”

“高见没有,浅见倒是有一些。新皇登基,朝局只怕与以往有所不同。再过三年便是大比之年,诸位若是有心仕途打算实心做事,这手段二字是最紧要的。我也只能言尽于此了。”

看冯虞云山雾罩的,几个人也只能点点头。到底有没往心里去,那就不好说了。

……

正月十五闹花灯。忙活了好几天的冯虞总算是喘了口气,忙里偷闲上街买了大把花灯,什么吊灯、座灯、提灯、壁灯,给店里家中挂了个遍,还专给采妍买了盏手绘侍女图七彩宫灯,把丫头乐得提溜着花灯满院子乱跑。

夜色降临,冯虞一家子用罢晚餐,一块儿来到西湖边上,每年元宵官办灯会都放在这地方。远远的,冯虞便看见西湖畔杨柳间,灯火熠熠,人头攒动,间或还传来有丝竹之声。果然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风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无数人家都是呼朋引伴、扶老携幼,手上拎着一盏盏用红线、桔皮做成的小桔灯,远远看去星星点点,别有风情。不过,说起来还是采妍手上那提灯个头最大最惹眼。

待到了湖边,更是灯如海花如昼。官办灯会,所用花灯多以彩扎宫灯为主,形态有走马灯、莲花灯、宝莲灯、绣球灯等各种,上头绘有山水风景、历史人物、飞禽走兽、亭台楼阁。一家人穿行其间,只觉得这个也新鲜,那个更好看,两眼都看不过来了。

忽然听着前头一阵子喧哗,紧接着人群一分,伴着锣鼓声,一条灯龙径自舞了过来。这条灯笼分成十几节,各以青纱包裹蜡炬而成,十几个棒小伙儿执着木柄翻飞舞动,曲伸盘旋间鳞甲毕动。还有个举彩球的,在前头翻着跟头引导挑动。一群的小孩子跟在后头看热闹,又笑又跳,倒是又添了几分喜气。

采妍看了童心大动,也想跟着乱跑一段,才迈开步子便发现给人一把揪住。回头看,正是冯虞,冲着她做了个鬼脸。采妍一愣,回头想想,自己这年纪好象确实不适合干这么,吐了吐舌头只得作罢。

冯虞一家沿着湖向前边玩边走。过了一会工夫,发现前头又是一大片人群。凑近了一看,原来都挤在那儿猜灯谜呢。猜灯谜是元宵逛灯会的又一趣事。把谜语粘在悬灯的绳上,要不干脆写在灯上,大家伙儿便能边赏灯边猜谜。如果这灯谜是大户人家所设,多多少少还会有些奖项,一般就是个提灯。但是每个摊子往往会有一道谜王,往往是摊主的得意之作,若是能中,便有丰厚的大礼可拿。如果谜王给人破得太快,那还是一件多少有些丢面子的事儿。

前生冯虞便很是喜欢猜谜这玩意儿,这会儿自然是捋胳膊挽袖子准备大显身手。到近前一看,什么“千里草打一字”、“蟾宫玉兔不思凡,打一诗句”、“除夕更残浑不觉,打一成语”,“尖,打《论语》一句”……都是前生玩儿剩的,冯虞猜了几个便觉着索然无味,打定主意直奔那谜王而去。

只见前头有一处三丈多高的彩棚,分为两层,上层居中悬着一盏四尺来高的巨型走马花灯,上头绘的是连幅丹青山水,还题有一句唐诗:“无边落木萧萧下”。边上一个富商打扮的正在那儿嚷嚷着:“鄙号今日特设谜王一道。”

说着,此人用手中一指灯上题字。“谜面就是这‘无边落木萧萧下’,打一字。能猜中者奖十两足金锭一只——”说着,边上一个家丁果然端来个精致的托盘,上头搁着一大块亮闪闪的金锭。

采妍自从家道一度中落,大受刺激便成了个小财迷,一听“金锭”俩字当时就迈不开步了,抓着冯虞的手摇来晃去。“依虞,你最本事了,我们猜一猜嘛,猜一猜嘛。”

那冯虞也有了些兴趣,貌似在哪儿见过这谜题,只是一时记不得了。琢磨了一会儿,冯虞忽然眼睛一亮,几步上了二层。“这位老板,谜底我已有了。”

那富商吓了一跳,刚嚷嚷两圈,就有人破题了?看上来的是个半大孩子,更是一脸不信的表情。“你说什么?你能猜着?”

“可是那‘子曰’的‘曰’字?”

这下那富商蔫了,过了片刻总算是点了下头。“这位小兄弟说得不错,金锭归你了。”说着一脸失落地招呼奴仆,准备收摊。

冯虞笑呵呵接了金锭下得台来,采妍喜得大呼小叫迎了过去。“依虞好厉害啊!你怎么知道那是‘曰’字?便是告诉我谜底我还是想不透呢。”边上冯母、还有忠叔一家子也凑上来想听个究竟。

冯虞笑道:“这个谜题出得还是有些门道的。东晋之后南朝共历四代,分别是‘宋、齐、梁、陈’。其中的‘齐’、‘梁’两代,皇室都姓萧,所谓‘萧萧下’便是‘陈’朝。‘陈’字去掉边、去掉木,可不剩下一个‘曰’字了吗。”

一听这话,众人恍然大悟。采妍笑嘻嘻地说:“瞧这谜题,竟是绕了这么大个弯子。难得依虞这心思这么活泛,竟能给猜着,真是神了!”

冯虞心中暗笑,神什么呀,穿越前正月十五正好在苏州过的。到苏州街巷观灯,好象是在阊门石路一户商家门前看到这谜题,费了许多心思猜不出来,后来硬是找商家问到谜底,没想到今日用在这儿了。这金锭简直就是白捡来的,只是那商家要认倒霉了。

正走着,冯虞远远的看见前头有棵百年古榕竟被挂满千百盏花灯,成了一棵不折不扣的灯树,所谓“火树银花不夜天”,不过如此。树下围观的里三层外三层,似乎里头有什么极新鲜的玩意儿。冯虞招呼家人一声,分开人流,率先朝那灯树方向而去。紧随其后的便是采妍,这丫头越发有小跟屁虫的倾向了。

冯虞好容易挤进人堆,踮起脚尖往里观瞧。只见人群里围的是一座大帐,帐门口放了张桌子,边上立着几个身着家仆服色的大汉,正中一把交椅上坐了个管家模样的,一脸的漠然淡定。看人群里又挤进来不少新人。那管家模样的清了清嗓子,说道:“新来的朋友听真,我家主人今日在此设下三道谜题。若能一一破解,将有意外之喜。这第一道谜题只在这桌面上,打三个古人。”

冯虞一看桌面,上面搁着一碗出锅不久的江南小吃——油汆臭豆腐乾。这算哪出?

第二十三章 猜谜猜出个林妹妹

只听旁边围观的议论纷纷,有说是窦婴的,有说是陆游的。冯虞沉思片刻,心中一动,莫不是谐音格?冯虞越想越象,隔着人堆大声喊了出来:“可是文丑、黄盖、李白三人?”

众人听了都是一怔,仔细看看那油汆臭豆腐乾,闻起来有些臭味(文丑),黄色的表皮(黄盖),白色的里子(李白),可不是这三人吗?

一时间掌声四起。那管家早已从座位上立起走了过来,朝冯虞躬身一礼:“这位公子着实是有才的,这就随我来吧。”

冯虞笑嘻嘻朝周边鼓掌的人群做了个罗圈揖,便跟了那管家朝帐中走去,背后是采妍尖尖的小嗓门:“依虞,你一定行的!”

挑帘进了帐,冯虞发现这大帐内里还用幔帐隔了前后两重。前头这一半是空空如也,只有幔帐上悬了个条幅,上头六个汉隶大字:“刘邦笑,刘备哭。”

那管家在一旁说道:“公子请了,这回却谜面打的是一个字……”

没等那管家说完,冯虞淡淡一笑。“可是‘两个黄鹂鸣翠柳’的‘翠’字?”

那管家嘴巴张得老大,指着冯虞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工夫方才回过神来,赶忙施了一礼,说道:“公子神人也!说实话,我家主人只告诉小老儿谜底,却没说出其中道理。小老儿斗胆请公子解谜。”

“说来也简单。这‘翠’字拆开就是‘羽卒’。项羽在垓下乌江自刎,刘邦当然笑;关羽走麦城被杀,刘备能不哭吗?”

“妙啊!果然是如此。小老儿长见识了。”冯虞听了心中暗自得意。这在后世可是个经典谜题,可谓刁钻古怪的超级脑筋急转弯,好多地方都收录了,要不我冯虞本事再大也做不到脱口而出啊。

却说那管家转身进了内帐,一会儿工夫又出来了:“公子请随我来。”

冯虞跟着进了内帐,只见内帐里头铺了猩裘地毯,角落里搁着一鼎香炉,一白衣男子背对帐帘席地而坐,面前摆着张焦尾古琴。那人随意按弹了两下琴弦,操着一口轻脆的吴侬软语说道:“公子请坐。”

冯虞一拱手:“谢坐。”也随那人模样席地跪坐,心里一边还琢磨,这人的口音怎的如此酥软,简直无一丝男儿气概。却听那人又说道:“能连破我两谜者,便是诸多江南名士也只能望而兴叹。不想今日在闽地却遇高人。在下这里还有一道谜题,不知公子能解否。”

冯虞淡淡一笑,心说,都到这儿了,我还能不跟你过过招?“请讲。”

“我这谜面是个长短句,‘孩儿意,只为功名半张纸。临行时,慈母手中线,费几许?只要去扯不住。不愁你下第,只愁你际风云,肠断天涯何处?’打一物。不过先生不能直称此物,还需以一句诗破题,须另辟蹊径,不能承我谜面意味。如何?”

冯虞一皱眉,果然是个刁钻的。谜底不刁钻——风筝,记得《红楼梦》中有个谜面“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时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就颇有异曲同工的意味。只是要以诗句破题,还得说出点新意来,难度却是高了些。冯虞只得对那白衣男子说道:“好谜题,待我仔细想想。”

“请便。”那人说罢,自顾自弹起一曲《碣石调幽兰》。听那琴音悠远旷达,冯虞不禁低声吟诵:“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心静声即淡,其间无古今。”

曲毕,冯虞说道:“我已有了。‘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如何?”心中却暗道,咏风筝的实在想不起有什么名篇,只好将这两句咏柳絮的拿来凑个数了,倒还贴切。

却见那白衣男子听了这话半晌无言,默默转过身来,上下打量冯虞一番:“公子好才情,请教高姓大名。”

冯虞仔细一看那人。诶,眉目纤秀,还没有喉结,原来是女扮男装!这就难怪了。不过他倒没打算说破,人家这副打扮,必有自己的原因,说破了就没意思了。“在下冯虞,便是这福州本地人士,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林惠,南直隶生人。这两年游历江南,结交了不少苏杭名士,似公子这般年纪轻轻便才华横溢的却实不多见。”

“林公子过誉了。”

“冯公子不必过谦。这几日在福州府盘桓,已听说公子一手好字,行草堪称一绝。本想登门拜会,又恐过于唐突,谁知今日竟在此间相会。不是在下自夸,我这三道谜题,便是当世名士也未必都能一一尽破。公子果然是文才过人。既然公子能破此谜题,依在下之前所言,这里有份薄礼相赠,还请笑纳。”

林惠话音未落,那管家已将一个托盘捧到冯虞面前,上头还有红绫覆盖。冯虞掀开红绫,只见托盘正中放着一块羊脂玉牌,上头铭刻着阳文篆体“罗”字,边上还有一张一百两纹银会票。冯虞收了银票,拿起那块玉牌,颠来倒去看了一会儿,不解其意。“请问林公子,这是何物?这‘罗’字又有何讲究?”

那林惠淡然一笑,“这个么,公子只需好好收着,其间奥妙日后便知。对了,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望公子成全。”

冯虞听着更是摸不着头脑,只好将玉牌放入怀中,听那林惠继续说下去。

“在下听闻公子书法独领风骚,想请公子留幅墨宝,不知道是不是唐突了。”

这几日求字的人多了去了,冯虞早就习惯了这出,当即应允下来。那管家随即拿来笔墨纸砚,冯虞提起笔,沉思片刻,笑吟吟地在横幅上写下“年华虫二”四个字,奇的是那“年华”二字又都加了大口框。

抛下笔,冯虞扭头对边上大惑不解的林惠说道:“呵呵,林公子,我这也是个谜面,谜底也是个对子,上下联各四个字。公子不妨猜着玩玩”说吧,冯虞抱拳拱手,扬长而去……

元宵夜,冯虞赚了个钵满盆肥。看看天色已晚,冯虞也不再流连,拉着采妍的手欢欢喜喜把家还。

接下来这半个月,除了时不时到大食堂巡视一番之外,冯虞一门心思投入了工坊的筹备工作。

牵涉到自个儿的钱袋子,梁裕与叶如荫的手脚出奇的快。本钱、工匠,那只要梁裕动动嘴皮子,还费不了什么工夫。那叶如荫却在府城西北角寻了一条断头的小弄堂,左手五座相连的院落全给他弄了来充作工坊,又佥点义勇驻防。梁公公也从福州左卫要来几个官兵坐镇。这地儿离冯虞住的地方远,梁裕还特地送了匹马给冯虞。瞧这阵势闹的。

这下可把冯虞乐坏了。不为别的,就为了那匹大白马。前生冯虞就好马,有回到丽江拉市海骑马,上去就不肯再下来,死活让老婆补钱又跑了一大圈才作罢,回去才发现屁股颠得生疼。眼前这匹白马还不是仙游、同安、晋江、金门等地牧养的矮种“晋江马”或“洲屿马”,而是高大健硕的北马。

冯虞上下仔细打量这马,看那胸宽臀圆,背腰平直的体形,象是有名的“青海骢”。这种马善于翻山越岭,动作敏捷,持久力好,速度也快,属于上好的役马。摸着马儿的脖颈,冯虞心中暗叹,梁公公出手,果然是不同凡响。

采妍看见这白马也爱得不行,嚷嚷着要给马儿起名。倒是忠叔在边上笑呵呵地看了一会儿,就张罗着在院中整个马棚出来。

那采妍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很没自信地说了一句:“叫它小白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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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工头的苦日子

“这么漂亮一高头大马叫‘小白’,我看你叫小白合适。“冯虞愤愤地在心中抱怨了一句,只是这话敢想不敢说。

采妍一点儿没有被抱怨的自觉,依然在天马行空般地发挥着她的想象力。“依虞,要不叫它小雪花吧。那雪花下来满地白白的,很是好看,小时在鼓岭上见过一场。可惜这么些年福州城就没下过雪。”

冯虞心中好笑,福州城要降下大雪,那只有等再过个几十年地球进入小冰河期了。这些日子采妍的孩童心形怎的越发重了?我刚穿越那会儿不是这样啊,再苦再累也不吭一声,整个儿一小大人嘛。心里头这么想着,冯虞嘴上却接着采妍的话头:“依妍,人家分明是高头大马,还是公的,你叫它‘小雪花’,人家能乐意吗?”

“也是哦,‘大雪’呢?”

冯虞已经是头大如斗了。“大雪就大雪吧。”那白马喷了个响鼻,尾巴很无奈地甩了两下,看来也是服了面前这小姑娘了……

二月二,龙抬头。京里特旨传到福建,昭告天下改元“正德”。冯虞听到这消息浑不在意,一来早就知道有这一出,二来这会儿他正忙得焦头烂额。

忙什么呢?工坊万事俱备,就等他授业开工了。这工坊共分两大块,左边两个院落专做折扇,右边三个院子打通,成了磨漆画作坊。

折扇那边难度不大,形制、工艺差不离,只是用料上不只限于竹骨茧纸薄面折扇,扇骨试用象牙、玳瑁、玉石以及各种稀罕竹木料。至于扇面,有白矾纸的,黑地瓷青纸的,五色笺的,糊香涂面的,洒金的。工艺则有螺钿、雕漆、洒金、退、镂雕……总之是越奇巧越好。反正料管够,十来个扇工、画工只管试便是。

磨漆画这边,梁裕调来二十多个漆匠,十来个画工,还有几个玉雕、石雕、牙雕、木雕、角雕匠师。漆匠专管设计制作器具底子、打磨漆面,画师自然是负责涂绘图案色调。这磨漆画说是画,其实与传统的丹青笔绘比起来,却是繁复得多。

从作画用料上来说,不用朱砂不用墨,而是以各色彩漆为主,兼用玉石、螺钿、蛋壳、金、银、锡、象牙甚至是瓷片、麻、纸等镶嵌其中;用来作画的也不是条幅,而是要制成挂框、挂联、容器、摆件、屏风、壁画等大大小小各式器物;创作题材横跨人物、走兽、山水、花鸟、鱼虫、仿古图案等各类。

更要命的是制作工艺,除了顾名思义的打磨之外,还得经过绘作、髹色、剔填、镶嵌、晕金、罩明、戗刻、揩擦、退光等多种工艺,其中不少连冯虞自个儿都是只见过猪跑没尝过猪肉的。

这些天冯虞没干别的,天不亮就泡在工坊里头和各路匠师一道研发试验,中午回大食堂看顾生意兼着用餐,下午继续开工,直到日暮时分。每日里油漆味儿熏着,其间辛苦着实是不足为外人道哉。冯虞自个儿估摸着,这会儿若是有电子秤,上秤称一把,起码比月初瘦个六七斤。

这些出身匠营的工匠初次接触这新鲜玩意儿,倒也热情高涨,不似以往那般混日子打发。冯虞看众人干得投入,请示过梁裕,每人特拨一贯制钱的辛苦费。一班工匠更是感恩戴德,又过了大半个月,总算是出活了。

这一日,梁裕、叶如荫接着冯虞传的信,齐聚工坊。进了戒备森严的院门,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张用桐油漆得油光锃亮的方桌,上头摆了满满一桌面东西。

凑近了一看,居中是两樽五尺高的黑地磨漆花觚。其中一樽上头鎏金嵌银绘成翩翩龙凤,名为《龙凤呈祥》,另一樽则以玉石、象牙等珍宝拼出腊梅、喜鹊,称作《喜上眉梢》。用料贵重倒在其次,那图案层次分明,纤细入微,光泽温润,那些各活物隐隐有些振翅欲飞的感觉,确实不是其他画艺所能比拟的。

梁裕围着桌面转了一圈,越看越爱,两眼放着光,看那架势恨不得将这对花觚一口吞了。半晌之后,猛然想起什么,勃然变色:“你这花瓶怎么敢用龙凤图案,这要犯禁的!”

冯虞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答道:“公公,听说当今万岁年中便要大婚,小的做这花觚,原本就打算交由公公上贡贺喜之用。”

梁裕听了这话,心中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越想越是欣喜,狠狠在冯虞肩头拍了一记,“好小子!有心眼。”这一下却拍得冯虞龇牙咧嘴,心中暗骂一句,哪来这么大的手劲的?

那边厢叶如荫又托起一只九寸直径的立盘仔细打量,只见上头绘着几尾锦鲤,极是灵动,便似活了一般,却怎么也看不出是如何生出这般模样。看了一会儿,叶如荫依然是不着边际,只得将冯虞拉了过来,问个究竟。

冯虞听了淡淡一笑:“大人,其中说来却也简单,就是一层一层磨出来的。您看,最开始先画暗部的,也就是水稍深处的鱼,只画个隐约形制,水深了,自然便看不清了。之后晕金晕银、罩漆研磨。接着画近处的鱼,再晕金晕银、罩漆打磨。以此类推,最近最清晰的游鱼最后画。这样层层打磨,自然是远近分明栩栩如生了。”

“原来如此,果然是巧夺天工啊!”

再看边上,挂框《汉宫秋月》、朱漆嵌玉合卺杯、堆金漆茶具、字画漆匾、彩绘掐金凤纹立盘、镶嵌蛋壳螺钿的梅兰竹菊挂屏、泥胚生漆的马踏飞燕仿汉雕。梁叶二人边看边赞不绝口。

看过磨漆器具,俩人方才留意,周遭还有十来把各式折扇,什么紫檀木嵌象牙如意头泥金扇、凤眼竹扇边嵌银丝素面扇、水磨湘妃竹阴刻八仙图洒金扇、棕竹股烫花洒金素面扇、镂雕檀香扇、乌木边莲花留青镂雕缅香折扇、象牙柄黑地洒金扇等等。边上都搁着相配的锦盒、扇坠,无一不是造型雅致,选料上乘。那份雅致,让人着实是爱不释手。

这一圈看下来,梁裕与叶如荫很是满意,待冯虞令人收好样品,三人一道进屋落座。梁裕顾不得客套几句,直截了当问冯虞:“今日所见这些,便是全部形制了吗?”

“回公公,这形制么,可说是无穷无尽,不过大类应该就是这些,如果还要其他什么新奇的,只要有个样本,也未必做不出来。至于技法、画工,那就得看是何人来做了。”

“好!那么……象今日看的这些,需几日制成,两个工坊,每月又能出产多少?”

第二十五章 流水作业挺管用

听到这个问题,冯虞心中暗笑,只怕这个才是这位梁公公最关心的吧。

“回公公。今日所见这些,便是两个工坊近一个月的所得了。不过,这些还只是试制,其间还出过许多废品。再有个把月大家做得熟了,如还是这些形制,折扇一个月的出产约为如今的四至五倍。至于磨漆画这边,实在是太耗工,单那一对花觚,四五号人一个月的工时就全泡在里头了。合起来算,产量能有如今的二到三倍就算不错了。”

梁裕听了这话,眯起眼睛,手指头蹭着胖乎乎的下巴,心中估算产量与收益几何。冯虞与叶如荫在边上也不吱声,默默候着。

过了片刻,梁裕睁开眼,冲冯虞说道:“出产还能再多么?”

再多?冯虞琢磨了一会儿,那就得是流水作业了,不过这毕竟不是大路货,效用几何还真是心里没数。想到这儿,冯虞一脸恳切地对梁裕说道:“公公,这折扇虽说有43道工序,好歹费工费时都是限死的。可磨漆画就不同了,各色图案耗时不同不说,每做一件连画带磨还须晾干,说死也得大半个月。要是讲究点的,还不只这个数呢。想快只怕是也快不到哪儿去了。不过,物以稀为贵,这东西要想出个好价,该做的一样也省不得。只要出卖时用些巧招,收益同样短不了。”

说到这儿,冯虞顿了一下,理了理思路,将后世那些竞标、拍卖、炒作的招数一一说与梁裕与叶如荫,听得二人频频点头。待冯虞说完,梁裕心花怒放,不想赚钱居然还有这么多讲究。不过回头他还是叮嘱道:“刚才这些都是上好的法子。可话说回来,冯虞你还得多费些心思,能再多产一些总是好的,要是人手不够,回头我再拨些过来。”

看着两人喜滋滋扬长而去,冯虞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回到家中,他往靠椅上一躺,再不愿意动弹了。说来今天倒是没正经干什么活,可是心累。伺候当官的跟哄狗似的,那毛只能顺着撸。干点什么都得加倍赔小心,生怕犯个什么忌讳。

冯母正好从里屋出来,见冯虞那神情不对劲,赶忙过来。“依虞,怎么了?莫不是病了?赚钱养家是好事,可要累到了就不值当了。”

冯虞强笑了一下,“依妈,我没事……依妈,你说,当初要是我不靠那些官儿提携,自己白手起家,说不定如今也能做到这个局面呢?”

“我儿是不是外边又受什么委屈了?”

“那倒没有,只是跟那些做官的打交道,总得小心应付着,实在憋屈。”

“我儿,为娘不懂什么大道理,看你依爸这么多年生意做下来,只知道一句话,上了路便莫后悔。是,做官家生意有委屈有别扭。可你知道当初祖上白手起家那会,又要受多少罪吃多少苦。别的不说,便是那些衙门小吏、街坊里正,哪个是好打发的。还不得是脸上陪笑心里咒,这苦处又往哪处说去?为官坐宰的,不吃咱们这些个平头百姓吃谁去?还不是大官吃大户,小官吃小户?我儿,退一步海阔天空,但求一家平平安安,每日里吃喝不愁,便是菩萨保佑祖宗积德了。”

冯虞听了母亲这番话,半晌无言。心中却道,一介小民便是命该如此吗?有朝一日若是到了山高我为峰的田地,还有人能压着我吗?

气照生,活也得照干。冯虞琢磨了一宿,第二天来到工坊,宣布重新调整工序。两个坊原料加工成型这一块统统实行流水作业,到了艺术创作的部分还是包干到底。又在墙上张贴流水工序图、月度生产计划表、原料消耗表、施工进度条形图。接着按照工序流程重新调整工坊布局,节约取料、交接、入库的跑路时间。

按冯虞的推算,这一番下来,不偷工减料,折扇这一头少说也能翻个一两番,磨漆画坊就不好说了,多产两三成总还有吧。也就是说,折扇一个月能有两三百把,磨漆画象样的也应有个三五十件了。这个数,该是够交差了。

现代施工管理这一套确实好用,半个月下来,两个工坊产量蹭蹭得往上涨,跟冯虞当初预期的数差不离了。趁着梁裕高兴,冯虞又建议订下各工种每月产量的及格线,超额最多的另行重奖。梁裕听了频频点头,当即应允下来。

回头,冯虞又测算了各工种的生产进度,发现制折扇的“刀边”,就是用刀一点一点削出扇边的造型,还有就是将扇边烤成两头小中间鼓的“拿火”这两道工序耗时最长,老拖后腿,又请梁裕那边加派人手,将短板补齐。这一招立竿见影,折扇的产量一下子又增了三成。

这一日,梁裕兴冲冲来到工坊,将冯虞拉到一边。冯虞见这位梁公公脸上跟开了花似的,看来必是有什么好消息了。

果然,梁裕笑着对冯虞说道:“前些日子,我将那锦鲤立盘遣专人快马呈送万岁爷身边红人刘瑾刘公公手上,你猜怎么着?”

看冯虞摇了摇头,梁裕很是得意地接着说了下去:“那刘公公按说也是见过大世面了,可看了咱们这东西,却是喜得跟什么似的,捧在手中便再放不下来啦,哈哈哈哈……”

冯虞听了这话也挺高兴,辛苦两个月,好歹是有人赏识,今后至少宫中是不愁销路了。

梁裕笑了好一会儿方才停歇下来。“冯虞啊,刘公公那边透了口风,今年八月万岁爷便要大婚了。这阵子让大家伙多做些个好的,待到五月,你与我一同上京,趁我回宫述职这会子,咱们在京里热热闹闹搞个你说的那什么拍卖会,将这生意好生做起来!”

听说要入京,冯虞的兴致也跟着来了。后世的北京城他不是没去过,可惜那雄浑壮阔的古城墙却早给拆得所剩无几。能见着的,只剩下正阳门城楼、正阳门箭楼、德胜门箭楼、东南角楼以及崇文门东、宣武门以西拐角两处的残垣断壁。如今有机会一睹所谓“内九外七皇城四,九门八点一口钟”的皇城胜景,冯虞能不动容么。

两人又计议了一番,梁裕方才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回到家中,冯虞将这事一说,全家老小也都跟着一块儿高兴。饭后,采妍将冯虞拉到一旁,没等开口,冯虞便抢先说道:“想一块儿上京开开眼,对吧?”

采妍一楞,接着很用力地点了点头,一脸期待地看着冯虞。

“这事我可不好做主,你得求依妈去,她那儿要准了,我也没二话。”

看冯虞没有反对的意思,采妍很是欢喜,扭头便找冯母去了。冯虞看着她兴冲冲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心里盘算着,工坊这边已经算是上了正轨,该回头顾着与杨雄商定的那档子事了。

第二十六章 天阶月色凉如水

第二天一早,冯虞便去见过杨雄。见是冯虞到来,杨雄挺高兴。“呵呵,听说近日你可是忙得狗血淋头,没把那日说下的事给忘了吧?”

“哪能呢。一两日我便要往兴化府、泉州府、漳州府走上一遭,今日特来请教大人,还有什么训示没有?”

“训什么示啊,这事你看着办就好。对了,我再叫几个检校校尉跟你一道下去,日后他们便在你手下听用了。明日你再来一趟,认认人头,再约下出行时日。如何?”

都安排到这份上了,能说不好吗?“正是求之不得。如今各处地面皆不太平,沿海不时还有倭寇骚扰,本来小的还想着上哪儿寻几个同路呢。”

杨雄点了点头,岔开话题。“这两日本想着差人去寻你呢,可巧今日你就来了。还记得你上回献的那兵器图吗?”

“记得啊,怎么?”

“上回得了图,我差人连夜送往京城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指挥使田文义田大人看过之后也很中意,立时命南镇抚司赶工试制,三两日内便赶制出样品。田大人亲手以死囚试刃,果然如你所言,刺杀威力极大。田大人大喜之下,已经颁下赏赐。我这头领了指挥佥事,你因功升为锦衣百户,另赏银千两。来人……”

门外一个锦衣校尉应声而入,将官服、腰牌、会票呈与冯虞。冯虞愣愣地接了过来,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了。锦衣百户?!虽然没实职,那好歹也是正六品,这会儿县太爷才不过正七品呢。

要知道,中华上下五千年,一个文化特质便是“官本位”,官大一级,级别、待遇、风评乃至说话的分量立马有了天渊之别。便是冯虞前生,也没什么分别,连和尚都有级别了,更不用说别的了。

莫看大明朝官俸为历代最低,大家伙儿还不是挤破了头想争个金榜题名。为什么?别的不说,官员出门,前呼后拥,天摇地动,那排场就够自我陶醉了。更不用说私下里陋规种种,大有油水可刮,正经那一份工资简直可以拿了打发叫花子了。

这还没完,走到哪儿谁不得毕恭毕敬,便是老婆孩子也跟着沾光。要不怎么无数人没当官时,背后骂官,见面捧官;自己当了官,架子端得更足捞得更狠。一方官印到手,道都走不利索了,非得鼻孔朝天迈个八字步。

冯虞既然身为国人,自然也没法免俗。有官不做白不做,这正六品搁在京城打个旋就找不着了,在地方上,好歹也是个人物了。只可惜自个儿的职事属于检校密探,平日里还不能穿上官袍乱晃悠,不过便是那块腰牌,关键时候绝对是顶几分用的。

于是,冯虞谢过杨雄,寻了个包袱皮将赏赐打包告辞离去。

回家吃过晚饭,关起家门,冯虞便换上那一套官服在厅里头晃来晃去,一家子都挤在边上看热闹。虽说提起锦衣卫,冯母心中多少还是有些疙瘩,但看着儿子这半年平步青云,还是笑得合不拢嘴。采妍却托着冯虞的腰牌细细打量,“依虞,什么叫北镇抚司啊?”

原来冯虞如今这块腰牌与之前的旗尉腰牌已是有所不同,尺寸大了一圈不说,材质也换作银质的。正面字样自然换为“锦衣卫百户”、发牌衙门也不再是“福建省千户所”,而是带编号的“北镇抚司锦字叁佰捌拾柒号”。背面字样也换成“检校官长悬带此牌,不许借失伪造,违者治罪。正德壬卯年造”字样。

看大家都支楞着耳朵,冯虞想了想,不能说得太吓人,便回道:“锦衣卫除了朝堂站班的大汉将军,便分做南北两镇抚司。南镇抚司管军法、军工、军情,北镇抚司管的是各路检校、密查百官。”其实还有最厉害的诏狱、缇骑这两块业务,冯虞没敢当庭说出来。

说了这些,冯虞不放心,赶忙又叮嘱几句:“今日所说,含着我升职这事,照理不该向外吐露半句,大家可得记牢,千万替我守着些。要不只怕有杀身之祸,还是一锅端。”

看冯虞说得认真、吓人,大家情不自禁地重重点头,算是应允下来。接着冯虞便说到要往闽南去些日子,家中事务与店里的生意与忠叔细细交待了一番。

听说要出远门,采妍又来劲了,粘着冯虞想要同去。这回冯虞却是死活不同意,毕竟这趟是微服,只怕路面上不太平。气得采妍嘟噜个嘴,一晚上不搭理他。这一来,反而是冯虞心下不自在,缀在后头哄了半天,许下若干不平等条约,总算是让采妍面色缓了下来,掉过头来反复叮嘱,出门千万走大路、迟起早歇、莫要贪杯、莫看热闹、轻易不要与人争执等等等等。冯虞一一应了下来。

说完这些,两人牵了手来到院中,坐在条凳上数星星。以往晚间无事的时候,采妍最喜欢做的便是这个。小时候在福宁州,奶奶就常常搂着她,指着天上这颗那颗,讲着流传了千百年的民谣传说。可惜七岁时台风豪雨引发泥石流,半个村子转眼不见踪影,只有母亲与采妍侥幸逃生,颠沛流离到了福州想着寻口饭吃,母亲却又一病不起,转眼辞世。若不是冯家收留,小采妍只怕也是没个活路了。

此时倒春寒早已过了,天气一天天的回暖,只是晚间依然是有些寒意。冯虞见采妍面色有些凄惶,看来是又勾起伤心事了,连忙找个话题引来她的注意力:“依妍,给你讲个故事好吧?”

“你也会讲故事吗?从前怎的没听你讲过一个,嗯,我要听。”

“《西游记》听过的吧?”

“听过啦,说书先生讲得滥了。”

“《西游记》里什么朱紫国、女儿国都是写书的编出来的。不过呢,出玉门关,一路往西,倒是大小邦国无数呢。沿这条路过波斯、大食,便有个欧罗巴洲。这欧罗巴洲南部,也有个千年古国名唤希腊。这希腊人看星星也流传下许多天界故事。想不想听?”

“好啊,好啊!依虞快说嘛!”

“嗯。古希腊的天界神明众多,其中最要紧的便是十二大主神。宙斯是众神之主,如同玉皇大帝般掌管天庭,天后赫拉就是王母娘娘了。波塞冬是海神,有如四海龙王,哈得斯是冥王,也就是阎罗王。雅典娜是智慧女神,阿波罗是光明神,阿尔忒弥斯是助产、狩猎与月亮女神,阿佛洛狄忒是美与爱女神,阿瑞斯是战神,赫菲斯托斯是匠神,赫尔墨斯是诸神的传令官,德墨忒尔是农神,狄俄尼索斯是酒神。”

看采妍听得专注,冯虞伸手替她紧了紧罩袍,接着说了下去:“你看这天上的星星,咱们中原将它分作三垣二十八宿,希腊人却分成48个星座。每个星座,都有一个与刚才说的希腊众神有关的故事。今日……我便说个处女座的故事好了。”

说着,冯虞指向布满繁星的天穹,引着采妍寻找处女座。“你看,这是北斗七星吧,顺着北斗勺把儿的弧线,咱们向南找,在这儿看见那颗亮星没有?”

“嗯,看见了。”

“那便是处女座,旁边还有十二颗暗点的,象不象人的躯干四肢?”

采妍仔细看了半天,很认真地说:“不象。”

冯虞差点没从椅子上摺下去,干笑两声,揭过这茬:“反正就是那般意思吧。这个仙女座有个故事。方才我们说过那农事女神德墨忒尔,她有个很漂亮的独生闺女,叫泊瑟芬,是春天的花神,只要她轻轻踏过的地方,都会开满鲜花。这一天,她和女伴正在山谷中摘花。突然间,她看见一朵银色的水仙,那个好看呐,简直是光彩照人。泊瑟芬就动心了,远离同伴偷偷地走近,伸手正要碰那水仙。猛然间,地面突然裂成好几块,一辆黑马车掳走了她……”

听到这一截,采妍一下子紧张起来,瞪着双眼,双手抓着冯虞的胳膊就不松开了。

第二十七章 冯百户要南行

冯虞接着说他的故事:“干坏事的就是那冥王哈得斯。这厮贪恋泊瑟芬美貌,便设下这诡计。泊瑟芬的呼救声回荡天地,给她母亲得墨忒尔听着了。她马上抛下了正待收割的谷物,飞过千山万水去寻找女儿。这一来,人间谷物枯萎颗粒无收,百姓都快饿死了。”

这一节,采妍听得是咬牙切齿,不住骂那冥王不要脸。小手也是越攥越紧,龇牙咧嘴的冯虞赶忙抖手让采妍松开,要不明日非淤青了不可,心中暗叹怎么挑了这么个倒霉故事,真真是自作孽啊。

看冯虞忙着揉手,采妍不乐意了:“依虞,接着怎么样了,你倒是快说嘛。”看采妍又要来抓自个儿的胳膊,冯虞赶忙一躲,接着说他那倒霉故事。

“幸好太阳神阿波罗目睹事情经过,告诉了得墨忒尔。得墨忒尔一想啊,我一介女流,打不过那冥王哈得斯。怎么办呢?她只得找那众神之王宙斯主持公道。宙斯于是便下令,要那哈得斯放了泊瑟芬。众神之王的面子自然要给,可那哈得斯不甘心啊,于是又生一计。”

冯虞顿了顿,偷眼看采妍,果然又紧张起来了。这回他可不敢再停得太久了,“在放走泊瑟芬的时候,冥王拿了香甜的冥界石榴给她吃,泊瑟芬没多想,连吃了三个。谁知道这冥界石榴有个讲究,吃一个,一年里头便要在冥界呆一个月。结果呢,从此以后,每年都有三个月是花谢草枯。她母亲得墨忒尔思念女儿,这三个月里自然是什么庄稼也长不得。这便是冬天的由来,待到泊瑟芬回来,那就是春临人间,百花齐放了。而那泊瑟芬在天上的化身,就是仙女座了。”

“原来冬天和春天是这么来的啊……”采妍托着粉扑扑的腮帮子想了半天,又冒出一句:“现下是春天,想是那泊瑟芬姐姐又回到人间了吧?”

冯虞听了这话无言以对,还当真了这是……半晌,起身拍拍采妍的肩头。“迟了,回屋睡吧,明日一早我还要去衙门呢。”

“哦……依虞,那得什么的怎么不找宙斯,让他再寻冥王讨要解药呢?”

话音未落,只听冯虞那边“咣”的一声。采妍赶忙回头,“依虞怎么了?”

“哎唷,撞门框了,哎,疼!”

……

第二天一早,冯虞如约来到千户所,杨雄正喝茶呢,抬眼一看冯虞进来,“噗——”,一口茶全喷自个儿前襟上了。“哦,哦,我说冯百户,今日怎的如此模样?”

边上立的几个锦衣校尉也是绷了个脸,腮帮子一抖一抖。有个实在忍不住的,还往自个儿腿上狠狠拧了一把。

冯虞见这副场景,也不好说什么,只当没看见。这怪不得别人,昨晚给采妍一咋呼,没顾上看路,直接一脑门干门框上,虽说立马狂搓药酒,今日脑门上还是一片红肿,只好拿个化瘀的膏药贴上。冯虞早上是没敢照镜子,估计那形象演个翻译、汉奸什么的都不用化妆。

见杨雄问话,冯虞支支吾吾的,顾左右而言他:“那个什么,属下今日特来熟识下几位过两日同行的弟兄。”

看冯虞实在是缺乏娱乐精神,杨雄也不好调笑得太过分,点手叫过边上还在一脸怪异的那几个。“你们几个,过来见过冯百户。”

说到正经事,几个人不敢打马虎眼,收敛神色,冲着冯虞叉手施礼。“参见百户大人。”

“各位弟兄免礼。”冯虞回了一礼,上下打量面前这几人。与门外站班的那些旗尉不同,这几人看上去都不是很彪悍,属于扔进人堆便找不着的那一类。只是细细看去,一个个眉眼、举动隐隐透着几分精干、老道。

杨雄这会儿也离了公案,来到几人中间,抬手一指这拨人当间打头的那个。“这是周百胜周总旗,泉州府南安人氏。”

接着是后头四个:“这是孙展小旗,莆田县的。这是曹荣校尉,漳州府海澄县渔家出身。这是李明第校尉,建宁府崇安县的。这小子也姓杨,杨文理校尉,泉州府同安县人。这些个多是闽南本地人氏,人头水土都熟,我专门挑出来,与你同去,想来多少能帮上些个。”

“还是大人想得周到,有这几位帮着,这一路不知能省多少事哩。”这话倒是出自冯虞真心。这年头,华南各地能说官话的还真不多,这要是外乡人孤身而来,说起什么来驴唇不对马嘴,甭提多麻烦了。

“好,待会儿你们再多亲近亲近,出去办差务必同心协力。还有,冯虞,你打算哪天动身?”

“回大人,属下准备后日起行。”

“嗯。这一趟,你们虽着便装,官衣、腰牌务必带全,绣春刀不好配着,你们……待会儿去库房各领一柄雁翎刀防身,再各领快马一匹。闽南一带民风彪悍,又兼着时有倭寇窜扰,你们几个一路小心,好自为之。”

“谢大人关照,此去我等必会小心行事,不负所托。若无事,我等这便告辞。”

“好,去吧。”说完杨雄起身就进了内堂,想是急着换身衣服去了。

到了院子,冯虞便与那五名旗尉叙谈起来。冯虞小小年纪,又着便装,怎么看也生不出百户的官威来。那五位除了周百胜年近三十稍稳重些,其他几个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与冯虞相处难免有些没大没小,倒也融洽得很,没有那么多的官腔套路。

冯虞谈笑间问了几句闽南风土人情,倒与后世相去不远。理了理思路,冯虞对几人说道:“几位弟兄,咱们这次南行,毕竟不是什么正经公务,只是探探路子,看看能不能做饮食生意稍待检校公务有没有什么前景。这一路,我们一概便装,尽量不惹事。”

想了想,冯虞又嘱咐几句:“一路上,我们便以雇主与伙计相称。我是少东家,百胜兄是管事,几位便充作属下了。如何?”

按着职位高低,本来就该如此,众人自然也没什么可说的。约好后日辰时在南城门外相聚,几人向冯虞施礼告辞,各自散了。

冯虞回到家中,发觉母亲与采妍已是忙着替他收拾行李了。出差,对于前生的冯虞来说简直便是家常便饭,压根就不以为意。明日要走,提前一晚上随意拾掇拾掇也就是了。可冯母与采妍却是一脸凝重,衣服、银钱就不说了,便是足袋也就是袜子要带上几双,都讨论了好一会儿,生怕拉下什么。冯虞本想劝解几句,转头一想,或许这是此生的冯虞头回单身出远门,“儿行千里母担忧”,想让母亲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便由着她们吧。

接下来这一天两晚,冯家气氛相当凝重,冯母就不说了,采妍的眼眶也是红了几回。冯虞几回打诨插科却是收效甚微。老唱独角戏过于无聊,冯虞也只好作罢,下回应当就好了吧。

到了出发的日子,冯母、采妍与忠叔将冯虞送出家门,看着他飞身上马,冯母紧走几步牵住冯虞的手,“我儿,贫家富路,这一路上没有家里照顾,吃穿上断不可过省,好好的回来最是紧要。”

冯虞俯身冲着母亲耳边低语:“依妈宽心,这回是出公差,花费皆有衙门报销,哪个会去省这钱?孩儿已近成年,知道轻重,依妈只在家中候几日,孩儿便回转了。”

冯母听了这话还不放心,又叮嘱起来:“儿啊,外头不比家中,人情世事杂得很,难免还有些歹人横行,千万莫要平白与人争执,更不敢凡事强出头。钱财不可外露,行止不可对人妄言,须知人心隔肚皮,你可记下?”

冯虞心中好笑,前生说来也算是老江湖了,只是脸上却不敢带出来。“依妈,这些儿都记下了,凡事小心就是。”说着他又低声附了一句,“这回还有几个高手同行,别忘了,孩儿可是锦衣卫。”

见冯母点点头再不言语,冯虞回头看了看依依不舍的忠叔,还有几乎忍不住就要哭鼻子的采妍,一抱双拳,咬咬牙,拍马而去。

第二十八章 有人要劫道?

冯虞在南城门与早早等在那边的五位弟兄会合,一帮人沿官道南下。这一路,官道上人群熙熙攘攘,干什么的都有,让穿越之后头回出远门的冯虞颇觉着新鲜。渡过闽江,穿越南台岛,再渡乌龙江,扑面而来的便是不见边际的莽莽群山。

福建自古号称“八山一水一分田”,可以说全境处处山脉连横,行路之难,和“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比起来可以说是不相上下。对于前生走惯了高速公路,再差也是国道的冯虞来说,眼前这条福州通往兴化府的条石铺就的所谓官道,和后世山区的机耕路比起来也好不到哪儿去。

刚出门那会儿,弟兄们对冯虞胯下那匹高头大马垂涎不已,围观了好一阵,还时不时偷着摸上一把,要不是大雪脾气好,一个蹶子尥上去,只怕当时就得非自然减员了。可进了山区,途径那些坡陡路滑的地方,大家伙儿齐刷刷牵马而行,这才觉得,原来在福建这一亩三分地,便是来个千里马,也是有劲儿使不上。南马矬点又如何,背负的东西一斤不少,还省点儿草料钱呢。于是,大雪就此告别了时不时被骚扰的日子。

走了一天,冯虞发现,别看省城商贾如云纸醉金迷,山里头这些个村镇实在是穷困得很,有些个村子,便是那些个有些辈分、脸面的,也是衣衫褴褛,住的木屋只怕比村里任何一位老者年岁都要大上许多。据边上弟兄说,这些还算是好的,山里有些偏僻点的人家,全家也凑不出一件象样衣裳。至于那些早年为汉人剿杀逃进深山老林的土著畲民,更是连盐都吃不上的,许多人拿兽皮藤蔓一裹也就是了。

记得前生有人说明代经济文化如何如何发达,又是怎么出现资本主义萌芽了什么的,据说还有社保医保,似乎小康社会也不过如此。如今冯虞到了真正的民间一看,似乎全不是那么回事。洪武皇帝立法施政多佑贫抑富那是不假,只是到了儿孙辈,似乎已经没几个顾得上百姓死活了。要不人家农民起义个甚。

倒是说到畲民,冯虞来了点兴趣。前生他对畲族的印象几乎都来自影视文章,似乎畲民个个是能歌善舞,善做彩带、竹编。这年头虽说没有什么民族保护政策,怎么着也不至于混到啸聚山林的地步啊。

听了冯虞的发文,那周百胜毕竟是阅历多些,对这事多多少少知道些,便将这事由略略说了一回。原来这畲民本是上古南方百越的一支,至迟到战国时便建立闽越王国,后为汉武帝所灭,大批贵族平民被迁往江淮等地,余部星散,不过整个福建依然遍布畲民。历代汉人南迁入闽,常起纷争,剿抚并用,直到唐代陈元光平定“蛮獠啸乱”,畲民被杀得惨了,剩下的大量汉化,有些则远遁山林。不过即便是那些归化的,历代依然是时顺时反。

说到这儿,漳州的曹荣接了话头。“这些个畲民,就属赣、汀、漳三州还有粤东这一片最是刁蛮,历代以来屡屡互通声气,不服王化。我大明开国以来,还是大乱不生小乱不断,这些日子那边的探报说,又有些不稳的模样了。”

一路听下来,冯虞没怎么言语,只是偶尔点点头。心里头却想,这要换我我也反,抢我的地盘,还给逼着归化、要不就避祸深山,难怪畲民老和官府不对付。

几个人边走边聊,这一路倒也不觉着累。第二天正午过后,冯虞几个在福清镜洋镇用过午饭,沿官道行不多远,又进山了。生在莆田的孙展不只一回走过这条道,这会儿他正跟冯虞介绍此间山势。

“少爷,这一片山脉名唤西山,属闽中戴云山余脉,山势不算太陡。前头山道上有个岔路口,咱们要是走岔路,往前走他两个时辰,便到了石竹山了。石竹山您听说过吧?”

“只听说,没去过。”

“少爷没去过那是可惜了。这石竹山上的怪石秀竹那可是出了名的。这还不算,山上有个道观,名为石竹山道院,供的是何氏九仙君。道院里有个九仙楼,祈梦、求签再灵验不过了!”

看大家伙一脸的不以为然,孙展不乐意了。

“不信?我在这边可是听过一件真事。永乐年间中过状元的‘一日君’马铎知道不?以前那是屡试不第,特意从长乐跑到石竹山来祈梦,半路上遇见一个老翁挑着海里的带鱼叫卖,心想这鱼拿来煎了吃正好。结果到九仙楼睡了三个晚上都没做梦。气得他在仙楼墙上写了诗:爬山涉水来求仙,三天三夜不见仙,有朝一日能得志,定除石竹草鞋仙。你猜怎么着?”

说到这儿,孙展看了看众人,一个个听得仔细,很是得意,接着说道:“当晚他就梦见有人回了一首诗:千山万水来求仙,何念带鱼口味鲜,是你心不坚,骂我草鞋仙,念你一日君,非是打一鞭。得了这个梦,马铎便赶考去了。结果呢,当年便被皇上钦点状元,第二年代皇祭天,果然穿了一天的龙袍。怎么样?够灵验吧?”

大家听了之后,个个将信将疑。冯虞却上下打量孙展一番,笑着点点头:“嗯,不错,很有些讲评话的味道。”听了这话,众人哈哈大笑,只有那孙展哭笑不得,干脆不吱声了。

孙展不吱声,其他几个可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那曹荣第一个上来凑趣:“我说展子,今日你这服色不对,须戴个文士巾,手中执个摇扇,再寻块砖头当醒木,开场便说道……”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走,留下买路财!”对面有人很有默契地接了一句。大家更是捧着肚子乐不可支。笑了一半,冯虞突然打住,不对!

第二十九章 敢劫锦衣卫?

看冯虞面色一变,那几个也顿时醒转过来,方才那沿用千年的劫道开场白好象不是自家兄弟唱出来的!大家不约而同抬头观看,只见前头树林转角处立着十几二十号面黄肌瘦衣裳褴褛的汉子,手持……木棒、杈耙,当中一位明显比其他的高过一头,面色黝黑,表情肃然,衣服上的补丁窟窿眼也没那么多,装备显然也要精良许多——右手柴刀、左手菜刀,还是个双刀将。

就这模样还打劫?冯虞这边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孙展凑到冯虞跟前,低声说道:“少爷,以前只听说一都镇那边有人占山落草,这条官道上可从没听说有人打劫,不知道这帮家伙是从哪个土坷垃里冒出来的,看这架势未免太过寒酸了些。”

冯虞听后又打量了面前这帮劫匪几眼。除了那个打头的还有些声势,后边那些个畏畏缩缩没精打采,有的跟冯虞眼神一对,居然还脸红了。冯虞是越看越好笑,这些位,专业素质实在是太那个了,明显是帮生手嫩雏。就这样的还敢打劫锦衣卫?

对面那头领见自个儿运足了中气才喊出的那一嗓子居然一点反响都没有,对面那帮人跟抽风似的一会儿笑得肆无忌惮,一会儿又对自己瞅个不停,着实太不给面子,一时间不免有些恼羞成怒。方才那蹩脚官话也不说,直接是一口福清话破口大骂:“尔等这不知死的鬼,莫不是害了失心疯?早早的拿出细软,留下衣服马匹,爷爷一高兴还饶尔等一条小命,若是不然,你来看……”

说着,他操起菜刀,寻了路边大树上一根只小指头一半粗的枝桠,膀子一较劲,手起刀落,居然还真给他砍断了。

看到这儿,冯虞竟是忍不住鼓起掌来,人家演得这么卖力这么投入,不给点掌声实在说不过去。没等对面回过神来,冯虞回头大喝一声:“上马操家伙!”

随着这一声令下,六人齐齐飞身上马,从鞍桥上抽刀在手。冯虞拿刀一指前头这班人,“降者免死!”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看到对方不但不上道,反而纵马扬刀杀气腾腾地朝自个儿冲杀过来,这谁劫谁啊!那十来个劫匪顿时魂飞魄散,后头机灵点的一头扎进山林转眼跑的没影了,前头的躲避不及,纷纷连滚带爬跪在路旁,抱着脑袋瑟瑟发抖。只有那头领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刚刚遭他毒手的树枝前,嘴巴张得老大,两把破刀不知道啥时候也掉落在地。

见这帮劫匪如此轻易就给拿下,冯虞一帮人实在是没有成就感,勒住马头,挥刀将没逃走的这**个赶到一块儿,喝令他们解下裤腰带相互绑了,各自坐好。这才翻身下马,持刀将这些人围住。见给人制住,生死未卜,那些个汉子有的如筛糠般不住发抖,有的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放声痛哭,还有的冲着离他最近的胜利者不断叩头,说些“上有老下有小”之类告饶的话。只有那头领面如死灰,闭目不语。

冯虞听得头大,拿刀指画一圈,“都给我安静些。”刹那间这些俘虏没人再敢出声,偶尔只听着轻微的啜泣声。那周百胜走了过来,压低了声量冲冯虞耳语道:“大人打算如何处置这帮匪类,全都砍了,还是押送县衙?”

冯虞轻轻摇头,“待我先问几句。”

接着他拿刀一指那头领:“你叫什么名字?为匪多久了?”

那黑脸汉子支吾片刻,想想今日反正是难逃颈上一刀,也便说了实话。“看几位爷刀马身手,想必不是一般人等。只怪小的穷极犯浑,没个眼色。我等都是海边南厝的村民,家中只有几亩薄田。咱们福清县十年九旱,地力又薄,偏巧洪武爷在位官府定田赋那一年,偏偏遇着个丰年,于是这么些年头下来,地里出产纳粮之后便所剩无几了。往年若是遇着个清官,逢着旱季还能上奏减免些粮赋,若是个坏官,田赋照交不说,火耗、羡余、淋尖踢斛样样不少。”

说到这儿,那黑脸汉子偷看了冯虞一眼,见他面色如常,方才继续说下去。

“地里吃不饱是一节。前朝我们靠海的民户家家户户还有渔船,出海讨点鱼虾也能添几口吃食,若是捞着好的还能换点银钱。只是自从洪武爷禁海,这块生计也就断了。偶尔有人私自下海,衙门虽说睁只眼闭只眼,可要给他们堵着,拿多拿少全凭一时高兴,没拿人就是开恩了。”

这会儿,其他五个还没什么反应,想来平日里与民间接触的多了,这些情形已是见怪不怪。冯虞却眉头紧皱,心中一阵阵的发酸,忍不住插嘴问道:“照这么说,你等岂不是全无活路?”

“不瞒您说,自从三宝太监下西洋,沿海各个村子,历年都有胆大的,整家弄条船出海寻活路。听说一路上死了不少,可也有人到了三宝垄、马尼拉、巴达维亚这些地方,只是混得如何就不知道了。剩下的反正就这么过吧,要没个天灾**,吃不饱一时倒也饿不死。”

“那你们为何出来为匪?”

“您是不知道,我们这一片,田地不多山多,出产的花岗岩、芙蓉石却是远近有名,衙门时不时便征发徭役开山采石。往年都是冬季征发,苦是苦点,却不误农时。今年却是开春调人开山,说是京城刘公公修别院,要用的石料太多,只能现采。开春不种地,到了秋冬这还有活路吗?点到咱们村,大伙儿只能是逃进山了。”

听到这儿,冯虞摇了摇头。“逃进山开荒狩猎也未尝不是一条活路,为何又要出来劫道?我看你这话也不尽不实。”

“若是由着我等开荒安家倒也好了。只是这好开荒的坡谷都是有主的,咱们一落脚,就有大户报官来捉,要不便是一群家丁上来一顿好打。只能躲进深山,搭起茅草房,再寻那平缓些的地方开荒种地。只是如今存量已是吃得差不多了,又没有鱼虾应急,采野果打野味也撑不了几日。实在是没了出路,我等方才出这等下策。”

说到这儿,这黑脸汉子膝行两步,冲冯虞叩了个响头。“这位爷,这勾当是我林大毛一人的主意。您要发落便请发落我一人,要杀要剐我都认了。请您大人大量,放过我这些穷弟兄。他们再不敢行这不法之事了。您老大恩,大毛来生再报。”

听到黑脸汉子说出这话,那些个被绑的汉子放声大哭,有的嚷着要与那林大毛同生共死。

看到这儿,冯虞心里很不是滋味。说实话,今日放过这些人,若是再无出路,只怕过些时日终归还是得落草为寇。只是今日如何能硬下心肠将这几个法办?设身处地想想,若是换了冯虞自己,落到这般田地还有其他法子可想么?

边上那几个旗尉也看出冯虞心软,也就不再喊打喊杀了。说来这些个虽然多是出身军户,却也深知民间疾苦,做的又是一般检校,不负抓捕之责,没有残虐百姓的经历癖好。看冯虞动了恻隐之心,周百胜过来出了个主意。

第三十章 禁海

“少爷,要不这么着,万安千户所那边军户逃了不少,干脆让他们充进去,那千户与我还有些交情,一封信交待下就成了。反正驻所就在福清县城东南,离他们老家也不远。投了军,地方上管不着,逃民的案底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主意好!”

冯虞将周百胜的意思一说,林二毛等人喜出望外。虽说是“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这年头当兵的也得给官佐做牛做马,可再怎么说也能填饱肚皮不是。冯虞几个动手将他们的绑绳松了,一拨人跪下千恩万谢。周百胜从行囊中取出纸笔,修书一封交给林二毛,嘱咐他带了村民尽早投军。

冯虞又从怀中掏出些散碎银子,拿给林二毛。谁知这林二毛却死活不肯要。“恩公,这万万使不得。几位恩公给我们寻了这般好出路,小的已经是感恩戴德,哪敢再要恩公破费银子。虽说咱们没了余粮,好歹千户所也就是一两日脚程……”

“话不是这么说。一顿不吃饿得慌,好歹也得吃顿饱的,投军时也有些精气神,不至给人看低了。再说了,充军户也得安家不是,上官那边多少也得打点孝敬,使钱的地方多了去了。”

冯虞说得恳切,那林二毛却是一再推辞。实在没了法子,冯虞只得转了个弯子。“要不这样,这钱便算是你等借了我的,今后若是混得好了,再还我不迟。”

林二毛一想,这大十几户人家,眼下用钱的地方确实不少,只得收下,还想着留个借条字据,却给冯虞拦了。“这就不用了。我看你是个忠信之人,信得着。”

林二毛等人收了书信银钱,又是一番千恩万谢,却不肯离去,一个个含着泪立在道旁,目送冯虞六人离去,直到人影在山道上消失了许久,依旧不愿离去……

再说冯虞这边,行出十几里地,再没出什么状况。夕阳西下时,几人来到一个小镇投宿,胡乱叫了些酒菜来吃。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冯虞把玩着粗瓷酒盅,问那五人:“今日所见,在沿海各县是常事么?”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还是周百胜先开口:“这事说来话长。太祖爷当年禁海令一出,万里海疆无数渔民一夜间失了生计,苦不堪言。百年来偷偷下海的一直没断过。起初信国公汤和巡视闽浙,那时候可是真抓真杀。后来管得松了,私船入海的是越来越多。平民百姓也就是讨口饭吃,地方官府倒是不抓人,只是抽税甚重,横竖是有违国法,不拿去坐监已是便宜了,渔民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冯虞边听边摇头,嘴里念叨着:“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曹容接过话茬:“只是海贸获利极厚,数十年来,沿海官、商、军合流走私者一日多似一日。诏安梅岭、龙溪、海沦、月港,晋江安海,福鼎桐山,这些都是私商云集的大港。最大的还是我老家海澄县的月港,据说如今福建通番海商,八成皆从月港出洋号称‘小苏杭’。”

说到这儿,曹容压低了声量:“如今月港三大私商,势力最大的名唤李俨,诨号李四海。第二位的叫杨万荣,人称万帆杨。第三个叫赵大,真名无人得知。这几个手上都有百十条船,一群精壮水手,帮人运私,自己个也出货。漳州地面,那都是跺一脚颤三颤的人物。”

“哦,还有这等事,这几个我倒是要寻个时机会会的。”想了想,冯虞又问:“要是照此说来,这海禁既扰民又无效,反是养了一帮私商墨吏,便无人上书请求开海么?”

周百胜看看左右无人,苦笑道:“哪个敢呐。太祖爷曾有诏令,洪武朝成法永世不变。群臣稍议更改,就要治个变乱祖制之罪。”

话题伸到开国太祖的头上,就不好往下再续了。几人只得就此打住,继续吃酒。

过了会儿,冯虞又转向孙展。“孙展兄弟,明日我们便到兴化地界了。你且给我们说说,此间风土人物有什么与别处不同的?”

说到自己家乡,孙展一下子来了劲头。“要说我们兴化府,有个名号叫‘文献名邦、海滨邹鲁’,蔡襄、郑樵知道不?那都是我们那儿的。什么‘一家九刺史’、‘一门五学士’、‘一科两状元’、‘魁亚同榜’……多了去了。”

说到这儿,孙展美美地咂了口酒,继续他的讲演。“到了兴化府,三个地方不能不去。一个是九鲤湖,以湖、洞、瀑、石四奇著称。一个是湄洲,妈祖娘娘那是最灵验不过的。再一个,便是西天尾镇林泉院,也就是赫赫有名的南少林!”

在座的除了冯虞,别个都是正经八百的武人。一听南少林的名头,个个来了精神。南少林弟子不是没见过,这僧院的来历讲究平日还真没听谁细说过。

“传说,李世民登基后,辅公祏部将路得才逃窜到我们福建为非作歹,闹得民不聊生。那些歹徒行踪不定,聚散无常,如果派大军追剿,无异是拳头打跳蚤。那李世民只好将封了大将军的少林寺方丈昙宗找来,请他派武艺高强的僧兵出战。昙宗派十三棍僧之一的道广带领五百僧兵入闽平乱,一战成功。你们……”

看孙展有卖关子的企图,冯虞紧着追问了一句:“接下来呢?”

那孙展给这一句生生将吊胃口的话给噎了回去,只得老老实实往下接着说。

“得胜之后,福建父老便想着挽留下这些活菩萨。道广也觉着盛情难却,就回嵩山禀告昙宗方丈之后,便挑了林泉院扩寺定居。这林泉院所在的林山村周围有九座山围成一圈,形如九瓣莲花,寺院坐落在花心的位置上,所以又称九莲山少林寺,江湖上则惯称南少林。”

南少林、林泉院?有点意思。身为福建人,冯虞前生每每说起康熙火烧南少林,总不免有些耿耿于怀。

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这一把火,五枚、至善、白眉、冯道德、苗显这“少林五祖”就不至于逃散民间,咏春拳等一干源起南少林的南拳流派自然也不可能出现。再往远点说,源自咏春拳的日本空手道、李小龙截拳道更是无从谈起了。如此说来,康熙这纵火犯还真是功过难判,只能说是因缘际会了。

既然如今南少林尚在,冯虞心中打定主意,有机会非得上门去好好看看。

看看时候不早了,几人不再坐下去,结了帐各自回房歇息。冯虞随意洗了洗躺下,身下这木床板多少还有些咯得慌。前生甭管是家中还是宾馆,睡得都是席梦思,那个软乎劲就甭提了。穿越到大明,家中睡的都是棕垫,初时也是有些不习惯,个把月才算安生。出来这几天,睡的都是客栈,铺的全是结实的木板,垫背又薄,冯虞自然睡不踏实了。第一天最厉害,一个晚上下来腰酸背痛,就差腿抽筋。出门在外,也只能是凑合了。

第二天一早,几个人用过早饭,沐着晨曦动身启程。顺官道往西南方向行了十多里,便进入兴化府莆田县江口镇地界。这里已是出了山区进入沿海平原地带,眼界骤然开阔,沿路农田民舍渐渐多了起来。

第三十一章 传说中的兴化粉

闻着青草、泥土、作物混杂而来的那种特殊的味道,冯虞一下子振作了许多。这便是所谓的乡土气息吧,与前几日山林中那种一尘不染的清新比起来,另有一番情调。前生冯虞也是没少自驾车出游过,这种乡间的感觉就很是令他沉醉。

这时候,孙展催马上前与冯虞并辔,右手执鞭比划着跟冯虞介绍沿途状物。

“少爷,从方才那五棵松界树一路下来,都是莆田县江口镇辖区。这一块平原,称为北洋,往南过了木兰溪,则称作南洋。咱们兴化府虽说地贫,出产却也不少。山里的荔枝、龙眼、枇杷、柿子,还有桂圆干,可是全福建出了名的。可惜这回来得早,若是入夏,可就饱了口福了。还有仙游金沙村的金沙薏米,那可是贡品。诶,这金沙薏米可是好东西,能清热、解毒、利水、去湿。当地妇人坐月子,最喜欢吃的便是金沙薏米饨猪脚。”

说着,这孙展还很夸张地咽了口唾沫,又说道:“到了兴化府,还有个好吃的——兴化粉,用上等精白米,经过十来道工序做成。呵呵,到底怎么弄小的也搞不清。反正弄得又白又细又好嚼,我们那儿乡里人叫它‘猴子毛’,可见有多细了。炒的时候要热油,放盐巴、胡椒、葱段、大蒜、蛏酱,出锅时候那叫一个香……”

看他一脸陶醉的模样,冯虞不禁好笑,看样子这家伙就好着吃了。忍不住调笑一句:“我说孙展哪,除了吃,这会儿你还知道些什么嗫?”

“啊,那个什么,噢,还有仙游皮蛋。”

“哗”的一下,大家伙儿是哄堂大笑,绕了半天还是吃啊。孙展开头还不知道大家笑的什么,傻愣愣看着众人,半晌才回过味来,自己“嘿嘿”干笑几声,不敢多言语了。倒是冯虞看他窘得不行,主动帮他解套。

“孙展说的倒也不是虚话。我们此行就是要了解当地吃食,才好规划吃食店如何经营。大家不要再笑话了,听孙展再多说些才是正经。”

听了这话,孙展感激地看了冯虞一眼,脸色总算回复了些,又开腔了。“刚才说到哪儿了?哦那个兴化粉。其中还有个故事。你们知道柯潜吗?”

大家伙很整齐地摇了摇头。

“啊!好吧,那说起他学生你们肯定是如雷贯耳。李东阳!”

所有人又齐齐点了点头。李东阳谁不知道,弘治朝就是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当朝首辅!

“对了,他就是柯潜的得意弟子!柯潜是咱们兴化府灵川镇柯朱村人,景泰二年中状元,曾被皇上亲擢为翰林院学士。家乡人称‘柯学士’。”

说到这儿,孙展脸色放光,仿佛便是他自个儿中了状元一般。

“话说远了。且说景泰年间,兴化府阔口有个艳丽的才女,家里专做米粉。她很是仰慕柯潜的才学。有一天,得知柯潜要到阔口买米粉,她便在阔口桥头出对,并说柯潜要是能对得出来,她就愿意嫁给柯潜。她的第一上对是:‘地名阔口何无舌’。柯潜应了下联:‘山号胡公岂有须’。第二个上联是‘八刀分米粉’。柯潜见到这个拆字对,想了半天也对不出来,只好先买了米粉回去。他走过阔口桥时,隐隐听到莆田梅峰寺的钟声,突然灵机一动。”

说到这儿,孙展恨不得变出个醒木来,拍上一记桌案,那味道才足呢。可惜没这条件,只好咳嗽一声接茬说。

“柯学士想出了一个‘千里重金锺’的下对,急忙返身去找那女子。谁知已经来不及了,那才女见大才子柯潜也对不上,自己此生再也找不到意中人了,绝望之下纵身跃入水中中自尽了。柯潜后来中了状元,官至少卿,仍忘不了那个做米粉的才女,后头是终身不娶。”

这段故事让一干人唏嘘不已,半天提不起劲来。冯虞也觉着憋曲,逼着孙展说些别个,要不心里老这么沉甸甸的,太过难受。

“要不我再说说兴化小吃好了。我们兴化有山有海,山珍海味都不缺,小吃自然花样也多。海味就有土笋冻、蛏熘、海蛎饼、鱼炝、红毛藻、蚮猴汤、黑白蚬。肉食有荔枝肉、西天尾扁食、温庄羊肉、炝肉、套小肠、大肠炝、五香卷。主食有江口卤面、兴化米粉、海鲜扦粉、油拌索面、焖豆腐、炒白粿、红菇纯油豆腐、春卷、煎包、煎粿、麦煎、包菜饭、咸饭、妈祖平安面、千层糕、妈祖糕、金钱粿、小唛、仙草蜜等等。对了,中午我们就能走到江口镇,江口卤面是一定要尝上一尝的。”

听孙展说得如此热闹,众人的胃口倒真给吊起来了,纷纷打马扬鞭加快脚程,只想早点奔到江口镇大快朵颐。

大雪颇通人性,看主人兴起,撒开四蹄一马当先,转眼就将其他五骑甩开老远。这几日山路走得难受,冯虞也想放开来奔上一程。反正往江口镇就是一条道走到黑,也不怕失散、迷途什么的。

一气往前奔了二十多里地,驰到一个村子跟前,看远处人来人往,怕误伤了人,冯虞方才勒住缰绳,让大雪缓缓前行,这村子就修在官道两边,冯虞信马由缰,自己东张西望的,看哪儿哪儿新鲜。

村民见过来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衣冠楚楚,还挎了口腰刀(那日遭劫之后,冯虞觉着把刀挂马鞍上取用不便,改挂腰上了),不知是哪路神圣,反正不是常人家子弟,也都站在不远处朝他打量,不时的还交头接耳几句。还有些大姑娘小媳妇的,见来了个生人,纷纷回避。胆大的躲在犄角门后偷眼观看这挺精神的陌生少年。

正走着,突然边上有个人冲了过来,大叫一声“恩公”,一把就将缰绳给拽住了。突如其来的这一出,差点没把冯虞吓得从马鞍桥上掉下去,右手闪电般攥住肋下刀柄就要抽刀砍人。幸好那一声“恩公”在他脑子里转了三个圈,总算是回过味来,方才收住动作,定睛观看。

这一看,这位还真面熟,在哪儿见过。看冯虞皱着眉头苦琢磨,那人知道这位小爷必是贵人多忘事,赶忙提醒一句:“恩公,不记得小的了?我是郑三哪!”

冯虞一拍脑门,想起来了。就是大年初一打劫给杨云一个扫堂腿绊了个狗吃屎那位。“哈哈,是你呀!几个月不见,白了许多,胖了许多,冷一觑还真是认不得了,想来是混出些模样了。”

那郑三见冯虞还认得他,一时大喜,竟不知从何说起,浑然不觉方才那一扑,几乎是在鬼门关前兜了一圈。倒是冯虞有些尴尬。今日若是个老江湖,这点意外自然惊不到他。若是个什么不会的,电光火石间也生不出拔刀的年头,只有自己这种半吊子才会险险闹出乌龙。方才若真是亮出刀子,这会儿两人面上必定都不好过。

看那郑三正在心潮澎湃中,似乎没发觉方才有什么不对,冯虞稍稍定了定心,甩镫下马,上下打量了郑三一番。这家伙面色比上回见时好了许多,也换了套齐整衣服。裤腿挽着,脚下一双麻鞋,不远处地上还撇着扁担、竹篮,想来是方才郑三随手抛下的。

“郑三,你怎么到了这里,看这样子是在这儿落脚了?”

第三十二章 我来撑场面

“好叫恩公得知,我……”

“呵呵,别恩公恩公的了,叫着拗口,听着也别扭。”

“啊……噢,那个,那个什么……”

冯虞看郑三张口结舌,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才是,“扑哧”一下乐了。“我姓冯,便称我公子好了。”

“那哪儿成,‘公子’叫得轻了!那个,冯爷,恩,小的自那日受您恩惠,便不敢再做亏心之事,又担心案子发落到福建,不敢在省城多呆,便离了福州府一路南下。多亏了冯爷周济的银钱,一路上再没吃苦。到了这石塘村,巧遇了一位姓石的老伯,家中有个烧瓷的私窑。知道我会这手艺,便收留了小人,平日便在窑上做活。这三个月下来,石老伯看我顺眼、手艺也好,加着膝下无子,要招我入赘,明日便要办喜事了。这不,今日正打算去镇上采买些所需物事,迎头便遇着冯爷了。”

冯虞一听还有这事,心中暗叹这郑三真是一个狗屎跤摔出狗屎运了。“如此便好,总算是有个着落,今后能过上个正经日子了。既然是撞上了,你这新郎倌的酒我可是吃定了。”

郑三一定更是喜欢得不行。“那可是太好了!您这贵客可是请都请不来的。小的方才本也有这心思,只怕这乡下穷迫地方污了您的体面,没敢开口呢!要不您这便上我家小坐,小的头前带路?”

“不忙。我还有几个伴当没跟上来,便在这厢稍等等。”

正说话间,只见来路上马蹄声碎,五骑飞驰而来,正是周百胜等五个。看冯虞立在道边,几个人待到近前纷纷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少爷在这儿可是等久了?”周百胜当先过来见礼,开口问道。

“无妨,也只是到了一会儿。”

后头李明第看着一边悠哉游哉的大雪,很是羡慕。“哎,少爷的坐骑果然比咱们这洲屿马强了不只一星半点。转眼就没影了,我在后头抻着脖子都望不着。”

杨文理点了点头,说道:“北马擅驰,南马擅驮,名不虚传啊。”

他转眼看冯虞身边还站了个村民,不禁有些奇怪。“少爷,这人是……”

“噢,这是我几年前的旧识,在此地做窑烧瓷。”冯虞没敢说实话,一个锦衣卫跟个逃户勾搭一块儿,传出去肯定有麻烦。不过看那几位的神色,显然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想想也是,你冯虞今年贵庚?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几年前的旧识”,而且还是个百里之外的窑工。不过冯虞也不在乎,一脸爱信不信的表情,反正就这么一说吧。

“我说几位,这几日晓行夜宿,清苦了些。眼前有一场酒筵,大家一道沾沾喜气,乐呵乐呵,如何?”说着冯虞一指郑三。“我这朋友明日便要成亲,大家一块儿凑热闹,吃点农家菜食。”

这几个也都是年轻人,原本就是好折腾的,听说有这等事,一个个喜上眉梢,纷纷上前道喜,这顿酒那自然是断断不肯缺席的。事情议定,冯虞便让郑三头前带路,一帮子人浩浩荡荡地开拔了。

那石老伯的家在村东头。冯虞一行人离了官道,顺着村中小路走出没多远,郑三指着前头晒谷场对面老樟树下一座篱笆围成的院落,“冯爷,这就是我那老丈人的家了。小的先走一步过去招呼一声。”说完,郑三撒腿奔了过去。

待到冯虞几个来到院门前,只见郑三在前引路,从屋中出来一男一女两位老者,想来就是郑三的岳父岳母。至于那待嫁新娘,想来是就要成亲脸皮子薄,不肯出来了。这户人家看来家境尚可。一排三间夯土房,房顶上是与福州民居相似的燕尾脊,瓦片看着还挺新的。

郑三的岳父岳母看着还挺硬朗,三步两步便来到远门处。看冯虞几个鲜衣怒马,挎着腰刀,显然不是寻常人等。居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头戴墨色唐巾,一身银红缎面的盘领窄袖袍衫,腰结丝绦,白裤皂靴,肋下悬着腰刀,右腕上还系着一根马鞭。那老石寻思着,看来这就是正主了,赶忙上来施礼:“这位是冯爷罢,小老儿给您见礼了。”

“老人家太客气了,”冯虞一边说着一边赶忙的伸手相搀。“在老人家面前我可不敢当这‘爷’字,要折寿的。”

那老石不是没见过世面,却极少遇着如此和蔼的贵人,反倒不知该怎生应对才好,只是一个劲地请大家进去,又回头招呼老伴:“老婆子,还不快去给贵人烧水。”进了门,又抢着帮来凳子,拿袖口一个个擦拂过去,生怕怠慢了。

看老人家如此客气,冯虞倒是觉着不自在了,强拉了老人家落座,说道:“石老伯,我们也不是那等锦衣玉食的膏粱子弟,要不也不会上这儿来了。您实在不需如此客套,就安坐下来,咱们随便聊会子就好。有些什么事情,便叫你这娇客跑腿好了,不是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吗,这会儿不是正好派上用场了?”

听冯虞说得风趣,大家都是哈哈一笑。那石老伯也回复了常态,冲冯虞一抱拳:“小老儿听郑荣说过往事,多谢……多谢公子爷在他落魄时帮衬一把,这可是雪中送炭了。”

冯虞这才知道郑三的大名叫做郑荣,忙答道:“我看郑荣也还是个可造之材,帮上一把倒也不算什么难事。此事再不必放在心上。倒是这次巧遇郑荣,听说老伯家中有这好事,便顺道过来,一是贺喜,二来郑荣在此间也无亲无故,也算是给他撑个场面。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叨扰了?”

“公子爷可不敢这么说,您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哪里还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这婚事明日才办,公子爷和几位伴当不妨在此小住一晚,只怕村里寒酸,几位住不惯。”

“那倒没什么,出门在外,哪有什么好讲究的。只是我看老伯家中房舍有限,不知能否住得下。”

“小老儿家中还真是容不下,不过我兄弟家中也还有空房,分三四位过去就成。”

住宿的事情结了,冯虞心情大好,又与石老伯攀谈了许久。这老伯倒也是开朗健谈的,偏着冯虞与此时一般富家子弟不同,对农事、瓷工多少还知道一些,也没有那等轻慢之心,两厢谈得还真是投契。边上那几个旗尉有的不时掺进来说上几句,没兴致的便到房前屋后逗狗饮马,倒也不觉着无聊。

又坐了一阵子,冯虞坐得累了,便与石老伯说了一声,让那郑荣领自己到村里转转。

冯虞跟郑荣进了村,村里的汉子婆娘看见他俩纷纷放下手上活计打起招呼,有的还拿郑荣开个小玩笑,还有些个梳着朝天髻的小娃娃看来了个衣衫鲜亮的生人,光着小脚丫追在后头看。冯虞回头看见,觉着好笑,便不时朝他们做个鬼脸,惹得一帮小娃子哈哈大笑。冯虞看一个估摸着还不到两岁的小丫头圆乎乎的小脸蛋实在可爱,忍不住招手唤她过来,抱起来亲了一口。那小女娃也是不怕生的,搂着冯虞脖子在他脸上也结结实实来了一下。

第三十三章 吃饱了撑的

不知怎么的,走在这再寻常不过的小村里,冯虞的心情却是出奇的好,或许是心无旁骛,不必为俗世所累。村民们又是如此的淳朴好客,少了许多功利算计。“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便是这等心境了。

再走了一会儿,看着离石家不远了,冯虞停住脚步,问郑荣:“明日就要成亲了,该备下的东西都得了吗?”

那郑荣一愣。“乡下人办喜事,也没什么太多讲究,不过是弄些个酒菜,请村里人大吃一顿,再放些炮仗热闹一阵。红纸、盖头、喜烛什么的家中早已备下了。厨子是乡里请的,倒也不花什么钱,回头两副猪下水一斤面就成。只是还有些酒菜需小的下午出去采买,不好多陪冯爷了。”

“这个倒无妨,明日是大事,自去忙你的就是。”想了想,冯虞从怀中掏出一个十两银锭。“方才说了,这趟过来便要与你撑场面的,这点银钱拿去,弄些个好酒好菜。不够再开口。”

冯虞这举动把郑三着实吓了一跳,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敢,不敢。怎么能让恩公再使银子,冯爷能来,便是最大的脸面了。”

“拿了。既然是撑脸面,自然要做足了。有剩下的,便累积点身家。虽说是倒插门,日后你在家中也好说话不是?”

“那个,可是,怎的也用不了这许多啊,够小的一家过三五年了。”

“呵呵,那便多弄些山里海里的好菜色,第一便是要鲜的。我家中便是做吃食生意的,口味养刁了,呵呵。”

郑荣推却不过,接过银子,喃喃的不知说什么好了……

石家办喜事,冯虞前头说要帮忙,可石家哪敢真劳动这几位贵客的大驾。再说了,村里民风淳朴,一家有事各户是必定来帮忙的,人手自然也不缺。于是,整个下午,冯虞这拨人只能抄着手无所事事,站一边看着。实在是穷极无聊,几个人溜到村外遛马、钓鱼、捉蛐蛐、掏鸟蛋,说起来还真是多年不曾跟野小子似的这么玩儿了。

到了黄昏时分,一个个野得够了,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回了石家。晚饭已经是张罗好了,大桶的蒸饭,炒春笋,红菇炖麂肉,清炒南瓜秧,跳鱼穿豆腐、红烧青蛙、滑蛏汤、鱼炝,还有两个叫不上名的野菜。另外还有一大盘孙展一路鼓吹的江口特产——炒兴化粉。石家闺女也羞答答坐在下手陪着。据石老伯说,今日这一桌可全是她的手笔。看他面有得色的模样,只怕是难得逮着这么个机会能狠狠显摆一回。按城里头规矩,定下婚期后,待婚男女便是不能再见面的,只是偏僻农家没那么多讲究,要不郑荣只能是搬土地庙住了。

六个人玩了一下午,这会儿胃肠早已空了,加上山野人家,手艺虽不比城里大厨精致,难得的却是原汁原味,一时间是火力全开,个个吃得头都不抬了。尤其是那盘兴化粉,才上桌转眼就空了,石老伯一家还奇怪呢,就这玩意儿,不值几个钱的,怎么比那些个大鱼大肉还畅销呢?说实话,这炒粉也就那个味儿,不过拌上蒜头酱,吃起来确实是香。

这一顿饭,六人如风卷残云一般将满桌饭菜扫荡一空。吃完之后,一摸肚皮,才发觉不对。原本农家待客,口味还在其次,讲的就是个量足,越是贵客量越足。今日石家备的饭菜,按着常理少说够十来号人吃喝。今日席上除了冯虞这六位,也就是石家父女三人再搭上一郑荣。石家看这帮人吃相如狼似虎,还没敢放开来吃,这一除一扣,可想而知六个人这一餐塞了多少下去。再加上米粉又不易消化,一时堵得几人龇牙咧嘴。尤其是那孙展,多日未吃着家乡饭,下嘴尤其狠,这会子已是直不起腰了。

石家看了不禁好笑,郑荣和那闺女忙起身弄些酸的,一个个灌了消食。冯虞还算塞得少的,撑着腰尴尬一笑:“如此鲜嫩的菜食,府城里可是不多。老伯,你这丫头可是好手艺啊。”

石老伯看这几位吃得如此卖力,撑得如此难受,自觉得很有脸面,嘴上却还是要客气一番的。“哪里,都是山野粗食,公子爷不嫌弃就好。几位坐一阵消消食,过一炷香功夫再起身走动走动,夜里再喝点土茶,明日保准没事了。”

冯虞几人知道这顿饭塞得过了,实在有些丢人,哪里还等什么一炷香,觉着稍舒坦点了,托词困乏一个个便相互搀了起身开溜……

晚上几个人又灌了些土茶汤,到了第二天一早果然是胃爽肠清,各自起身下床。也由不得他们不起床,这会儿一大帮子吹鼓手已经堵在石家门口吹吹打打闹将起来了。那郑荣今日一早已经是里外三新,朝着过来帮忙看热闹的村民不停打躬作揖。

今日的石家也是喜气洋洋,院门口、正屋门上各挂出一对大红灯笼。屋门上还贴起冯虞昨晚上托着肚子自告奋勇写下的一副喜联。至于房门上的大红喜字,窗户上的双喜窗花,自然也是少不了的。院里摆了五杠的嫁妆箱子,里头是五伯衣、线袋、五谷种子等日常用度。

另外,男方备下的“新妇轿”也已停放在院中。这红轿雕花镂、施彩粉,轿子上头插了四条扎金色滚龙,所以又叫“龙轿”。轿门两边贴了一对红纸条,写着女家身份,以示体面。轿门上还悬着一块染红的猪肉,避“白虎”伤害。

冯虞几个看着新鲜,在院子里东转转西瞅瞅,嘿嘿直乐。

按着本地规矩,新娘这会儿是不见人的,正在行笄礼。也就是女家请一位福寿双全的长辈妇人,给新娘梳头饰发,并把纸制的五芯花,分别插在新髻的两边,俗称“上头”。所谓“年初十五最风流,新赐去鬓便上头”,说的就是这一节了。

待到吉时一到,郑荣便领了迎亲队伍出了门。原本郑荣是倒插门,没有迎娶这一说,可石老伯看郑荣有冯虞这样一个理不清关系的贵人做朋友,似乎交情还不浅,估算郑荣前程不差,临了改了主意,还是按嫁女操办,只是说定日后长子需随石姓。

第三十四章 婚天喜地

今日这迎亲队伍,本是郑荣召来村中几个要好的小伙充数。冯虞六人看着来劲也要加进去凑热闹,顿时队伍雄壮了许多。冯虞还将大雪牵来,在额头上扎了多红花,借与郑荣骑上充门面。一大帮子人浩浩荡荡嘻嘻哈哈,随着六名开道唢呐手绕村一周。后头还跟了十来个蹦蹦跳跳看热闹的小子丫头。

回到石家,便要接新娘出阁。不过按规矩,新娘这会儿得抱住父母双亲,依依离情,迟迟不愿上轿。原本就是个过场,可是石家丫头却动了真情,哭得稀里哗啦,只能是回头补妆了。直到未时,新娘子才和父母亲友告别,戴好红盖头,由喜娘扶着上轿。

待轿子起行时,喜娘端来一盆清水,向轿底洒去,嘴里一边还喊着吉利语,这叫“喊四句”。喜娘每喊一句,大家便要跟着应和一声。

“洒轿夫啊……好哇!好丈夫啊……好哇!洒轿脚啊……好哇!好达家(莆仙方言婆婆)啊……好哇!”这里头,就属冯虞六个嗓门最大了。

花轿照旧是绕村子一圈,打哪儿来又回哪儿去。花轿进门,主婚人也就是石老伯的兄长当即招呼送亲的将嫁妆盘中的蚊帐取出,挂到新房里的床上,然后抓了红枣、花生、瓜子、桂圆干、糖果、铜板什么的,向帐子的四角撒去,取个早生贵子的意思。主婚人在边上还大声嚷嚷着:“撒帐东西南北方,百无禁忌姜太公。桂子兰孙联科第,荣华富贵喜匆匆。”

这些完事了,新娘还不能下轿。憋到黄昏,才由喜娘打开轿门,扶出新娘,到厅堂神案前与新郎对面站定,即行婚礼。婚礼黄昏举行这也是有讲究的。按着《说文解字》所注,婚字解为昏时娶妇。

这时候,厅堂外鼓乐声起、鞭炮齐鸣。新郎新娘拜天地,拜祖宗,夫妻交拜,喝交杯酒,进三汤三点再拜父母双亲。这会儿郑荣只知道笑了,主婚人让干嘛干嘛,僵得跟木偶似的。边上冯虞看着,嘿嘿怪笑,心想着明日定要好好打趣一番。至于今后自己成亲时会不会表现得更不济,那就不在考虑之列了。

典礼之后,天色也渐黑了。开席!虽说昨晚上撑得走不动道,可冯虞几个依旧对晚上这顿满怀期待。早午两顿没吃,也清得差不多了。

婚宴讲究也不少。按规矩全席十二道菜,暗喻一年十二个月,月月美满。有了冯虞解囊输血,这桌酒菜可是上了几个档次,什么温汤羊肉、酒炖河鳗,拳头大的对虾,乌骨鸡炖老鳖……村里人几年还难吃上一回这么好的。这其中,温汤羊肉可是最难整的。

做这道菜,得选上好的山羊,放血宰杀,脱尽毛,卸了内脏,把整羊放入锅中,用沸汤淋烫几遍,再立马放入木桶,冲开水淹没全羊,盖上桶盖,待到第二天再取出,按羊脖肉、羊脊肉、羊腿肉、羊杂肉四类分别切开。这还不算完,吃之前,还需用利刀把羊肉切成薄薄的细片,装盘上桌,佐以姜末、蒜片、老醋、酱油,那味道可是只能自品不可言传。单这一道菜,便让冯虞感叹不虚此行了。

上到第六道菜时,郑荣便到各桌敬酒。这家伙酒量尚可,一圈下来还算能迈得开步。最后一道菜吃完,鞭炮再响,这就该散席了。可是满院的小年轻比开席还来劲儿。怎么呢?“闹洞房”的时辰到了。

按着此时的规矩,闹洞房本来只能有一个节目,这些人见识有限,也玩不出什么新花样来。可惜今日合该郑荣倒霉,遇上冯虞这个扫帚星,前生不知道见识过多少闹洞房的招式,哪怕抛去那些个实在不适合今世风俗的,也是足以应付了。这会儿他自然是百无禁忌,一一施展。满屋的无良看客一个个是乐不可支,笑得涕泪横流。郑荣却是欲哭无泪,恨不得当初打劫时让那女娃一脚踹死算了。新娘倒还没那么激烈的反应,还在一旁偷笑。考虑到此时民风,冯虞还没敢冲她下狠手。

玩闹了半宿,冯虞他们第二天都起得迟了。草草喝了些粥,冯虞便向石老伯与郑荣告辞。今日本是新娘回门,还得再闹腾一天,石家正琢磨怎么给冯虞六人再弄些新鲜彩色,听说他们这便要走,石老伯一家赶紧想着法子挽留。冯虞一琢磨,这两天已经是吃好喝好玩得疯了,再不启程,还干不干正事儿了,于是横下心来尽早启程。

看真是留不住了,石老伯只得带了家人一路送出村外,郑荣更是非要给恩公磕个头,冯虞生拉硬拽勉强止住。“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不必如此。今后便在这里好好过活。如有什么难处,便到福州府大食堂寻我。”

郑荣的泪水止不住往下直淌。“冯爷,别的我郑荣也说不来。今后但有差遣,郑荣万死不辞!”

离了石塘村,冯虞等人一路西行直奔兴化府,半道上经过西天尾镇,孙展催马追了上来,大声说道,“少爷,你还打算去看看那南少林林泉院吗?便在此处。”

冯虞一听这话,猛然勒住马头:“你说什么?”

“南少林便在此处。”

“头前带路!”

一行人拍马疾驰,转眼便到了九莲山脚下。冯虞等人下了马,解下佩刀,留下孙展在山门外看着马匹兵器,谁让他说自己之前已经来过南少林了。

一行人有说有笑上了山道,只留下孙展暗自跳脚。谁知道去得快回得更快,没到一顿饭工夫,几个人已经耷拉着脑袋下来了。孙展赶忙迎上前去,“怎的?知客僧不让进山门?”

“不是。让进倒是让进。可是上午全寺和尚都做早课,鬼的动静都没有。后山练武场也不让进。”说着,曹荣做了个“请走人”的手势。

冯虞摇了摇头,“算了。这回时候不对,我们回程再说罢。”说着飞身上马,“正事要紧,去兴化府。”

第三十五章 不一样的漳州府

半个多月下来,冯虞一行先后将兴化、泉州两个府城转了个遍,心中都已有数。两地口味与福州都略有些不同,不过,只要寻两个好些的本地厨子,这分号的生意还能做得起来。只是两地讲官话的少之又少,要想扎下根来,还得寻当地的掌柜、店伙,要是不然,只怕是事倍功半。

出来也有些日子了,晚间对着窗外一轮明月,冯虞不禁想起那句“低头思故乡”。不知道母亲此刻在灯下做些什么?采妍会不会又偷着哭鼻子了?忠叔身子骨还好吧?他那老实儿子不知道将小食店打理得如何了?出门也快一个月了,该早些回转才是。明日就该动身去这趟公差的最后一站——漳州府,该当不会有什么事情耽搁行程吧……

出泉州府,顺官道往西南向走约两百里地,便到了漳州府城。这一路,与莆田、泉州比起来,显见得丰沃了许多。冯虞记得前生乡土地理所学,漳州府城所在的九龙江下游平原,是福建省的第一大平原,土地肥沃,盛产稻谷、甘蔗、水果和其他作物。这会儿看来,这一带已经是作物繁茂,民居众多。福建号称“八山一水一分田”,能寻出这么一块鱼米之乡也着实是不容易了。

曹荣是漳州府海澄县人,进了漳州地界,自然是该他向导。可一到府城,问题来了。原来曹荣自小长在乡下,别说是府城,便是县城都没去过几回,阴差阳错入了锦衣卫之后直接便到福州府听用,几年下来也就来过一回漳州府城,还是急务,完事便走。说实在的,冯虞凭着前世记忆,对漳州府城的熟稔只怕比这位仁兄还要强上几分。这一拨人里头,还就是周百胜再漳州府城呆过几回,只能客串一回地主了。

一行人进了漳州府,已经是酉时了,当下只能先找个客栈住下,旁的事明日再说。至于这落脚之处,冯虞选的便是当日杨家兄妹提过的福安客栈。

周百胜当即拦下路人,询问福安客栈的所在。看来这客栈还真有些名气,论口碑陈设,在这偌大的漳州府少说也能排进前三,地段也好,坐落在漳州府文庙边上,自古便是商贾四集之地。问明道路,一行人下马牵行,循着方向去了。

一路走来,出乎众人意料,这漳州府城按说不过是闽南一隅,以农见长,谁知道这府城里头商贸之盛,竟不次于福州省城。尤其是那些专营南洋、倭国土产的店铺,在省城也只有少数店铺兼卖,这边却是一家挨一家。说起来如今可是海禁未消,实在是有些明目张胆了。

进了福安客栈,要了三间二楼的上房,冯虞让大伙儿先休息一会,自个儿下楼来寻掌柜。此间掌柜也姓杨,四十来岁,精瘦得如竹竿一般。听冯虞自称是杨家兄妹的朋友,杨掌柜上下打量了好几眼,态度越发恭谨了些。“小的这就寻人前去通禀,客官暂且回房歇息,那边一有消息过来,即刻告知。”

冯虞几个在店中歇息一宿。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冯虞将几人召来,分派差使。

“周兄,你会闽南语,便带了明第到城里各处衙门周边转转,熟悉地头。曹荣,你与孙展、文理寻闹市区,看看此地风物特产。中午便各自到街边用餐。黄昏用餐前回到此处。”

“少爷,你呢?”

“连日赶路,有些乏了。上午我先歇歇,待精神足些,我也到周边转转。大家不必管我。”

听冯虞这么说,大家也不再计较,答应一声各自散去。冯虞双手一背,溜达回房继续等消息。按他的估算,昨晚掌柜应当是连夜将消息通报过去了,即便杨家兄妹不住城中,上午也定当能赶过来。如果此刻他们不在漳州地面,应当也有消息回报,还是在房中耐心等着好了。

果然不出冯虞所料,回房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房门“哐”一声被推开,一个人蹭地蹿了进来,“依虞哥来啦?”

冯虞吓了一跳,仔细看,正是杨雨!在他身后,杨风、杨云鱼贯而入,一个个面带喜色。冯虞大喜,起身迎了过去,与杨风、杨雨抱做一团,你捶我一拳,我拍他一掌。杨雨女儿家不好掺和进来,看几个人混闹,在一旁嘿嘿直乐。

闹腾够了,几人随意寻个地方坐下。杨雨抢着说:“依虞哥,这回怎的来漳州了?”

“哈哈,想着在此开家分店,便过来看看。”

杨云接口说道:“依虞哥,几个月没见,似乎瘦得厉害了。不过精神头倒还行,嗯,气派更足了。”

冯虞长叹一口气,“最近有添了几项生意,忙得团团转呢。想做些事业大不易啊。倒是阿云几月下来更漂亮了,莫不是春暖花开?”

听冯虞出言调笑,杨云抬脚作势要踢,眼中却漾起些笑意。冯虞知道这丫头是个直性子,豪爽大方,颇有江湖儿女的气派,若是换个寻常闺秀,哪敢如此出言无状。杨家两兄弟也不劝解,只在一旁嘻嘻坏笑。

说笑了许久,杨风提起正题。“依虞,这一趟过来可要多呆几日,也到我家住两日,见见我爹。你若是实心要在漳州府做生意,不是我夸口,只要我爹出面交待几句,什么事都结了。”

说到这儿,冯虞猛然想起一事。若是不出意料,杨家只怕是多少有些上不得台面的生意,自己如今是锦衣卫,又有几个同伴,这一节若是不先说破,一来怕事后与杨家兄妹有了罅隙,二来要是给杨家招惹出什么麻烦,那就更不妙了。于是正色向杨风说道:

“杨兄,上回你们走得匆忙,还有些话没顾上说。你我既然以兄弟相待,有些事不好隐瞒。小弟因着些生意上的缘故,年前入了锦衣卫,如今任福建千户所百户一职。这次过来,还带了五个弟兄,不过上午都给打发到外头玩去了。这一节还请杨兄万万为小弟守密。至于这回过来,倒真是想着在漳州府开家大食堂分店。杨兄之邀,按小弟本心,那是定然要应允的。不过,不知我这身份,会不会有什么关碍……”

杨家三兄妹听了这话大吃一惊。锦衣卫百户是个什么角色,三人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眼前这位面带稚气的依虞兄弟居然是如此角色,若不是亲耳听闻,实在是敲破脑袋都想不着!

尤其是那杨云,一只手指着冯虞,“你……你……你是官府那个……”原本“鹰犬”二字便要脱口而出的,可到了杨云嘴边硬是收住,可又实在找不着其他词句,一时间竟憋得粉面通红。

第三十六章 你便是万帆杨?

杨家三兄妹愣了好一会儿,倒是杨风多少有些历练,当先回过味来,明白了冯虞的心意,双手抱拳冲冯虞郑重一礼。“依虞果然是性情中人,当真拿我们当兄弟看。要不然,这等秘事你若不说,我们又能从哪方知晓去?兄弟放心,此事我兄妹三人决不会说出去……嗯,除了我爹之外,呵呵。”

听杨风这么说,杨雨、杨云的神情方才缓了下来。两人仔细想想,也是,今日若不是冯虞自个儿说出来,谁能知道这一节。再说了,冯虞这身份显然是不好四处乱说的,既然在这儿告诉了自己,那定然是拿自己不当外人了,这还有什么说的。

不过杨云还是有些耿耿于怀:“死依虞,做什么不好嘛,偏做锦衣卫,是不是想讹钱了?”

“讹钱?我四处送钱呢!这锦衣卫可不是我想入的,是人家要我入的哩。进去之后,我可是啥事不管,只是有些小运气,捡了些功劳,就升作百户了。我自己靠着正经生意,每年进项就够可以了,还讹哪门子钱嘛。”

杨风看冯虞面色不豫,赶忙打岔。“依虞,还是到我家去住两天吧,不妨事的,来找我爹的官儿多了去了。只要叫人先回报一声就好。只是你那几个伴当该如何是好?人多嘴杂,总是麻烦。”

冯虞想了想,“要不这样,便让他们在漳州府呆两天,四处耍去,反正开的是公帐。”

“这便好,你那些弟兄什么时候回来?”

“黄昏时分回转。”

“那时辰还早。要不我们来做个向导,领你在城中转转,傍晚再回来。我们地面熟,兄弟想看些什么说一声就好。”

冯虞听了大喜。“如此甚好!杨兄稍待,我收拾下便出门。”

杨家兄妹答应一声,到楼下等候。冯虞看看怀中,会票、腰牌、银钱,没拉下什么东西,转身抓起腰刀,想想又放了回去,随即转身出了房门。

冯虞与杨家兄妹出了客栈,便往文武庙之间的闹市走去。一路上,杨云笑嘻嘻地走在冯虞边上没话找话,想来是方才话说重了,在楼下被杨风教训了一番,这会儿赶紧过来补救。冯虞心里好笑,掉过头来宽慰一番,捎带着再恭维几句,反哄得杨云眉开眼笑,这一节就算是揭过了。

有地头蛇领着就是不一样,大半天工夫,冯虞想看的、想尝的、想问的,全有了。连日后开店的铺面杨风都帮着定下了,就在府衙斜对过的街面上。这还不算,连找厨子的事情杨风都包下了。冯虞不禁心中暗叹,要是每个地方都能找着冯家兄妹这样的,自己不是直接当甩手掌柜就成了。

傍晚回到客栈,杨家兄妹不打算现身,约好明日自备马匹,辰时三刻在东门见面,随即告辞离去。冯虞进了客栈一看,那哥几个都在厅里等着了。冯虞只说要走亲戚,让他们在漳州城好好玩上两天。几个人倒是应得痛快,想来这一路已经是野惯了。

第二天一早,冯虞会合了冯家兄妹,一行人出了东门、东厢,沿着九龙江南岸官道一路飞驰。奔出大约四十里地,来到靠海的一个镇子,冯虞问杨风这是什么所在,杨风回头一笑,“此处便是月港。”

月港!听到这个地名,冯虞不禁油然生出一分敬畏之心。这个地处九龙江入海处的港口,由于它的港道“外通大海,内接山涧,其形似月”,故而得名。莫看冯虞前生这小小的月港几乎不为人知,可在整个大明朝,这里可以说是全国最发达兴盛的港口,与汉唐的福州港,宋元的泉州港,清代的厦门港,并称福建历史上的“四大商港”。在整整两百多年里,月港“店肆蜂房栉篦,商贾云集,洋艘停泊,商人勤贸迁”,一度曾与47个国家直通贸易!

突然,冯虞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杨家兄妹家住月港,又有如此势力,家中莫不是私商巨头?反正一会儿便见分晓,冯虞也就不再多想,走哪儿跟哪儿就是了。杨家兄妹没进镇子,直往码头方向驰去。在离码头不远处的一个山包上,坐落着一处偌大的庄院,一行人来到门前翻身下马,边上过来几个仆人将马匹牵走。门口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迎了过来。

“哎呀,少爷,姑娘,你们可来了,老爷已经在花厅等着了。”

“安伯,劳你在这儿久等了吧……”

趁着他们说话这工夫,冯虞抬眼四下打量。这庄院占地极广,丈二高的围墙全用条石垒起,四角筑有碉楼,门里站着七八个青衣劲装的精壮汉子,手执刀棍。往里看,进了院门便是一个宽大的场院,对面的房舍雕梁画栋,若按着太祖当初定下的规矩,明显是违制了。

不过话说回来,洪武皇帝那一套操作性委实是太差了些。什么商贾之家不许穿绫罗绸缎,民间首饰、钏镯不得用金玉珠翠,不说是正德年间,便是他身后不久的永乐朝,这些规矩早就没人搭理了,所谓“裘马锦绮,充填衢巷,罗裤云履得僭于娼优卒隶之辈……无贵贱悉然。”

冯虞随杨家兄妹进了庄院,穿堂过院,进了后花园,顺着一条拱脊式轩廊绕过假山,一座小楼霍然出现在眼前。来到房门处,冯虞抬眼往里看。只见里头正面墙头上悬着一幅行楷“厚德载物”,看落款,居然是当朝首辅李东阳的手书!横幅下头居中摆着两张紫檀木太师椅,中间夹着一张茶几,上头摆放着茗碗瓶花等物事。房屋正中分左右摆放两排八张靠椅。左右手靠墙分别摆放两部整幅的博古架,上头不仅摆放各式中土古玩,还间杂了不少外番珍奇。

房中左边博物架前立着一人,头戴方巾,身着“五蝠捧寿”图案石青绸衫,正聚精会神地拿块绸布擦拭手中一只羊脂玉龙凤耳瓶。杨风一进屋,即刻冲那男子施礼,“爹,我们回来了!”杨雨、杨云却是直接冲了过去,几乎便要挂到那人身上,唬得他赶忙将玉瓶放回架上,口中忙不迭念叨着:“呵呵,轻些,轻些,莫打了。多大了还是不知轻重。”

杨风向前走了两步,提醒老爹:“爹,客人来了。”

“哦?”那人抬头向门口看来。冯虞抱拳拱手,口称“世伯”,同时仔细打量面前这位,平常,太平常了,略有些圆润的面庞,五官只是端正而已,却毫无特色可言,腮下三绺短须。看那气质,实在与乡学里头的老夫子颇有些神似,与冯虞之前想象的满脸横肉的江湖客模样相差未免过于悬殊了些。只是左边面颊上浅浅的一道伤痕添了些沧桑气。

那人看见冯虞,笑着点了点头,“好一个翩翩少年,方才老夫失礼了,来,快请坐。”

分宾主落座后,杨风又正式介绍了一回。“爹,这位就是我跟您说过的冯掌柜、冯百户。”说到“百户”两个字,杨风有意无意地略略加重了语气。

那位听过面色如常,说道:“呵呵,风儿、雨儿,还有云儿,之前向我说过多次了,说冯公子年少有为,今日一看,果然所言非需。想来他们还未与你说起过他们老爹吧?呵呵,老夫杨万荣,在月港有些小生意……”

没听清后头说的什么,冯虞的嘴巴已经张得溜圆。杨万荣,这一阵子可没少听弟兄们提起这个名字。想起这个,冯虞忍不住脱口而出:“莫非您就是万帆杨?”

第三十七章 外面的世界

杨万荣听了却没什么反应,或许在他眼里,锦衣卫无孔不入,这小小一个绰号自然是不值一哂。

“呵呵,这个啊,不过是乡亲们闲谈笑语,当不得真。大船三帆,小船一帆,若真是有万帆,那少说也有三五千条船,老夫还窝在这穷乡僻壤作甚,早去京城享清福去了。”

刚才那一嗓子已经让冯虞有些后悔,这会儿更是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京城有什么好,太过喧嚣了。世伯这里山水相依,居高望远,几位世兄又如此得力,正是享福的好地方好时候呢。”说着他指了指堂上那幅题字,“单凭这个,这一亩三分地又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扰了世伯的清梦。”

杨万荣听了这话,忍不住又仔细打量冯虞几眼。正好有丫鬟端来茶水,这一番交谈暂且告一段落。托起盏茶润了润口,杨万荣又问起几人是如何相识的,这回是杨家兄妹你一言我一语头尾说了一回。听到怒打范三,杨万荣嘿嘿笑个不停,只问了一句:“世侄,那厮之后如何发落的?”

“呵呵,不瞒世伯,我差人将那厮丢进锦衣卫千户所,正在地牢里修身养性。他家里头也报过官,这会儿也只能在家等消息了。”

杨万荣拿碗盖拨了拨茶叶,“便要关一辈子么?”

“用不着,过不了一年半载,他就不算个事了。”

杨万荣眉头一挑,“嗯?此话怎讲?”

糟了,说漏嘴了!冯虞一下子傻了眼,总不能说再过个小半年王岳、范亨就要坍台失势,那不成冯半仙了?随便找个由头算了。“这个嘛,小侄手上有些生意也是通到京里去的,听那边的消息说,八月万岁爷大婚,操办这事的不是司礼监王公公,而是当今万岁的小时伴当刘瑾刘公公。”

杨万荣听到这话眼眸一转,手上动作僵在那边,看来是若有所思。话题转到这上头,杨风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杨雨、杨云却是觉着索然无味,把注意力转向屋里博古架上那些西洋进来的稀罕物事。看那神情,似乎已经在谋划着一会儿如何找老爹打秋风了。

沉寂了片刻,杨万荣另寻话头,问起冯虞家中生意的情形。冯虞也不隐瞒,将手头上吃食生意和两家工坊的状况粗粗说了一番,还提起打算在各地开起分店。

杨万荣听得连连点头,忍不住说道:“果然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说着,又转向三个儿女,“听听,听听,冯世侄与你们年岁一般,却赤手空拳做下这等事业,你们既然是朋友,理应多少学着点。想当年,爹爹也是白手起家……”

看老爹摆出要忆苦思甜的架势,杨风一番谨受教的模样,杨雨依然是一番没心没肺的神情,杨云却是嘟起小嘴,想来这些老段子已经听过不只三回两回了。

冯虞见这情形暗自好笑,连忙打圆场。“世伯过誉了。我看几位世兄都是有能耐有见地的。再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能用心做些事,不混吃混喝无事生非就是好的。”

听了这话,杨万荣无奈地摇头苦笑,“世侄是好意,只是总不能过于宽纵了。”

冯虞心想,要严管你早严管了,看杨家兄妹那模样,估计也就杨风是着意调教的,那两位分明还是小儿心性。只怕这老杨平日里也是一派慈父形象。算了,还是说点儿别的吧。

“世伯,我看这博古架上,许多中土未有的稀奇物事,想来都是外洋输来的吧?”

说起这个,杨万荣脸上顿时浮起异样的神采。“世侄,来来来,我带你看上一遭,这些还真是外头不多见的。许多来历,便是我这几个孩儿也未必说得出来。”

说着,在座五个人一道起身来到左侧博古架前。“世侄,你看看。我可要考校你一番了。那些古物珍玩就不说了,这些个中土之外的物事,你能说出几个的产地来?”

哟,考我呢。冯虞心中暗笑,后世号称“地球村”,各国资讯通达,这些特产只要后世还有的,就算没看过实物,电视、网络上,只怕十之**都是见过的。“好,那小侄便仔细看看。”

冯虞倒背了手,一格一格地仔细观看。别说,杨万荣还真搜罗了不少的好东西。“呵呵,世伯这里果然是汇聚了不少番夷珍奇。小侄且试着猜上一猜各自出处。”

冯虞拿起一只嵌满红蓝宝石的银碗。“这个,应当是满剌加古兰丹出产的银制玫瑰碗。”说着,冯虞抬眼看了看,发现边上几位已是满脸的惊异。这还没完呢,继续。“这木雕烛架,应是吉兰丹的物产吧。这个是东瀛的八幡驹。这是东瀛人形。这大理石镂空湿婆神像熏香炉想必是天竺的出产。这是苏门答腊柚木雕。这是爪哇国的格利丝短剑。这只木胎镶银嵌晶彩石的宝象,应当是锡兰国的宝物吧。这个稀罕,佛郎机的水晶镶银执壶。这件牙雕人偶,看这形貌,莫非是……”

冯虞本想说产自非洲,转念一想,这年头好像还没“非洲”的概念呢,只把印度洋沿岸一带统称西洋,非洲应该也包在里头了。“莫非是产自西洋一带?”

回头一看,杨家老小四人一个个嘴巴张得老大,两眼瞪得溜圆,这是做什么?看熊猫?

第三十八章 都要我出主意

好半天工夫,杨万荣才勉强合上嘴巴,不过依然是满脸不可思议的神色。“这些东西,有些我也只能说个大概出处,象这柄短剑,我只知是来自南洋爪哇,却叫不上名。贤侄,你,你莫非也做海上营生?”

冯虞挠了挠头,这阵子心态不对呀,怎么老想着卖弄,把底子都露了。这下如何收场才是?

“世伯说笑了。小侄哪有机会出海?一没问道二没货。只是小侄素来喜欢新鲜物事,又喜读书,这所见所闻,自然是驳杂了些。”

听了这话,杨万荣大拇指一竖,“佩服!老夫素来是眼高于顶的,能真心信服的还没几个,贤侄真可以算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了’,老夫实心实意地佩服!”杨家兄妹也是啧啧称奇,杨云眼珠一转,躲在后头扯了扯冯虞的袖子,悄声问道:“依虞啊,这里头什么东西最宝贝啊?”

冯虞猜着她的心思,歪着头想了想。“这些个个都是稀罕物事,若说所用材质,自然是那锡兰宝象最是珍贵;论工艺,最细致的还是那个水晶执壶。不过,若是你想搁到屋里,还是要那个玫瑰碗好了。”

冯虞回的声儿挺大,满屋人都听着了,顿时哄堂大笑,只有杨云闹个大红脸。“死依虞,那么大声干嘛!”说着抬脚又要踢,想想老爹在边上,如此粗鲁实在不妥,只能借势狠狠一跺脚,发泄不满。

杨万荣看着有趣,又怕女儿真恼了,发作起来不好看,只能搭上点本钱了。“好了,好了,云儿莫恼,既然喜欢,便将这玫瑰碗拿去好了,只是不要弄坏了。这次可是看在贤侄面上,以后不许再打你爹的主意咯。”

边上杨雨看了眼馋,也想张口讨要。杨万荣却象是未卜先知,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杨雨话到嘴边“咕噜”一声又咽回去了。

看老爹同意割爱,杨云乐得不行,一把抢过,美滋滋地往自己屋里跑去,经过冯虞身边时还感激地飞了他一眼。

看杨云走人,杨万荣扭头看了看杨雨,“去,告诉伙房,今日有客,去寻些稀罕海味,再备些好酒。嗯,今日天气好,筵席便摆到后花园水榭。”

“好嘞!”杨雨答应一声,欢欢喜喜扭头就跑。看着杨雨屁颠屁颠的背影,杨万荣摇了摇头,转身招呼冯虞:“贤侄,来,我们坐下再叙。”

三人再次落座。杨万荣笑道:“这里我也不瞒贤侄,这些年老夫就是在海上讨生活,如今多少做下一些规模,方才有了这‘万帆杨’的诨号。不过毕竟这是违禁的营生,也不好为外人道。我看贤侄是个有见识有担当的,也便不再瞒你。”

冯虞淡淡一笑,“世伯的大名,小侄早已如雷贯耳。所谓海禁,令出时便是不知所谓,如今更是早已名存实亡,依小侄看,早晚要弛禁的。”

杨万荣苦笑一声:“嘿嘿,贤侄想的差了。这满朝文武哪个不知海禁名存实亡,只是有些事好做不好说,以免冲犯祖制,单那些个言官,就能将你活活骂死。再说了,禁制之下,我们这些海商要想吃这晚饭,便要上下打点,花钱买安生。从京城到南直隶,从省城三司到地方州县,多少人从中得了好处?这海禁一废,这些人不是平白少了无数收益,哪个肯干?”

“原来如此。”记得曹容之前也说过相似的话,冯虞如今听来倒也没什么别样的感受了。“难怪首辅大人的墨宝世伯都能弄得来呢。”

“贤侄,我看你于这海贸似也有些揣摩,不知有没有什么心得。这几年,跑海的越来越多,几个大户相互倾轧,生意不好弄啊。老夫是当局者迷,杨风这孩子现下帮着我,人是稳重,见识历练却也有限,总想着寻个高人提点一二。”

冯虞一听连连摇头。“小侄可万万担不得这‘高人’二字。不过有些浅见,对不对的世伯随意听听就是。据我所知,如今各处海商跑的都是两条线,东瀛、南洋,进出之物相差无几。所谓同行是冤家,同质经营,自然是要相互倾轧的。要想独占鳌头,要么咱们出的货不同,要么,就只能凭拳头说话了。”

看杨家父子听得仔细,冯虞心中稍定,班门弄斧的信心又足了些。“先说这货,无非是两条,一,咱们手上有什么,二,对方急着要什么。瓷器、丝绸、茶叶,现下各家所贩的无非这几样,如果世伯能弄些新的奢侈之物,只要是独门经营,便可以漫天要价,与外番王公贵族多换些值钱的香料金银宝物,获利自然更丰。再说第二条,南洋近况我倒不清楚,只是听说东瀛这些年时政纷乱,刀兵四起,若能弄些枪盾甲胄火药授予当地土酋,想必销路极好,连带的其他生意也好做了。”

顿了顿,冯虞又说道:“再一条,说句本不该说的话,全靠月港一地经营,等于将命根子交在他人手上。万一哪天官场换了主子,来个愣头青,一力扫荡海商,世伯只怕要吃大亏。还需在外洋寻个落脚处稳妥些。”

杨万荣深以为然,频频点头。“贤侄想得长远,句句都是金玉良言呐。有些尚需徐图缓进,有的嘛,却是即刻可行。我看贤侄是有主张有主意的,如何,干脆与我杨家一道将这生意红红火火做起来?”

“这个——”冯虞一愣神,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才是。以冯虞的阅历看来,这杨万荣倒是个靠得住的人,只是海贸这会儿毕竟还是违禁的勾当,敲敲边鼓可以,一旦掺和进去,说白了就是加入黑社会,自己如今混得还算是风生水起,有那个必要吗?

看冯虞没吭声,杨万荣笑了笑,岔开话题。“呵呵,货源这一节,只怕也要坐落在贤侄身上了。方才贤侄所说的磨漆、折扇,岂不正是那稀罕新奇的奢侈之物,能否定期供与老夫?价钱不是问题,反正是翻着番往外洋贩就是了。”

“这个好办。如今两处工坊产能有限,供两京的高官显贵尚且吃力。不过,只要能推得开,增员增产不是难事。至多等个半年,应该就能向世伯供货了。只是量多量少却不好说。”

“好!有贤侄这句话就成!”杨万荣欣喜之余,又想起什么,对冯虞说道。“对了,贤侄不是要在漳州开分店吗?若是信得过杨家,此事便交与杨风一力操办,连带泉州府那边,老夫也有些交情门路。”

杨风这会儿也掺和进来。“是啊,依虞,这事不过举手之劳,便交与愚兄好了。我杨家别个不敢说,至少在漳州府、泉州府、镇海卫、永宁卫的地盘上,还是能卖些面子的。”

第三十九章 敢盯我的梢

第二天晚上,疯玩了两天几个锦衣旗尉终于见到了失踪两天的头儿——神清气爽的冯虞。对冯虞来说,这两天绝对是不平凡的两天,收获巨大的两天。在他心目中,这两天最大的收获就是与杨风详谈之后,敲定了开分店与日后工坊供货的细节——正事儿没耽误。

第二大收获是狂吃了两天的海鲜。没机会穿越的人是体会不到冯虞此刻的心情的。那些没有丝毫污染的、鲜嫩中带着一丝清甜的、各种各样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鱼虾,捞、煮、炖、煎、炒、蒸……这才真叫海鲜呐!

第三大收获,便是此刻冯虞手中提溜着的两件礼物。一个是一柄颇有些年头的倭刀。长约两尺一的松纹刀刃锋锐无比,上刻“镰仓锻冶”四个汉字。刀柄、刀鞘都以鲛鱼皮包覆,刀柄上刻有铭文“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另用丝绳缠绕。刀镡是铜质方形的,上头用金银丝嵌出樱花图案。另一件是天竺弄来的玩物,一只立在鎏金铜盘上的嵌珍珠贝雕孔雀,可说是栩栩如生、巧夺天工。这两件都是杨万荣临别时强送给他的。

第四个,如果称得上是收获——那就是与杨雨、杨云跑到海边海钓、踏浪、讨小海……玩了个不亦乐乎。而且,冯虞隐隐觉着,杨云似乎对他有那么点意思。只是,你不开口,我也不言语。冯虞很是没心没肺地有吃有拿,抬脚便走,只不知道杨云背后如何嘀咕。谁让家里有个采妍望眼欲穿了呢。

看冯虞进来,几个人盯着他,也不说话,嘿嘿怪笑,这副神情让冯虞有些寒毛倒竖的感觉。“喂,你们几个这是做什么?笑得如此不怀好意。”

这时曹荣凑了过来,阴阳怪气地问道:“我说少爷,这两日夜不归宿,莫不是有什么好事?”

“什么好事?”

边上几个也嬉皮笑脸凑了过来。“少爷,你可知道这两日我们去了哪儿?”

“去哪儿?”

几个人笑得更是诡异,七嘴八舌说道:“嘿嘿,曹荣可是本地人哟——”“这两天呢,闲着也闲着,曹荣便带我们上他家转去了。”“他家在哪儿呢?”“就在海澄县嘛。”“海澄县哪儿最出名呢?”“自然是月港咯——”

听到这儿,冯虞面孔已是有些发白了。“你们到底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周百胜在这拨人里头年岁最大,原本也是最稳重的。可是这些天跟着这么一帮混不吝一路混下来,想不疯都难。这会儿他也在边上凑趣。“嘿嘿,少爷马上就听明白了。”

曹荣很是得意地接了下去。“既是到了海澄县,月港咱们是必去的,指不定还能捡着些稀罕货色。于是呢,昨日一早,我便带着弟兄们过去走了一遭……”

其他几个这时又默契十足地开始接龙了。“于是呢,我们便来到月港外滩。”“于是呢,我们便看见海边有人嬉耍。”“于是呢,我们便走得近了。”“于是呢,我们便看清了,是二男一女,其中一人身形还挺熟。”“于是呢,我们便潜得近了。”“于是呢,我们便发现,哎呀,其中一人不是少爷吗!”“于是呢,我们便凝神细听,发觉另外二人是亲兄妹,那女子还老打发她哥哥做这个做那个,反正别在跟前碍眼打岔就是了。”“于是呢……”

冯虞这会儿已是又羞又窘,暴喝一声:“于是你们都给我闭嘴!好好的尽往腌臜处想去。”

几个人哈哈大笑,“我们可没说什么腌臜话来,是少爷做贼心虚了吧?”

冯虞更是窘迫,抄起倭刀连鞘欲打。“连我都敢盯梢了!休得败坏人家姑娘家名节,再胡言乱语便吃我一顿好打!”

看把冯虞逗得急了,几个无良匪类很是得意地哈哈大笑,四散逃开,嘴里还咕噜着“何时喝喜酒”之类的浑话,气得冯虞不知追哪个好了,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屋,心中一边暗自哀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这也能给人发觉,这帮人……哪是什么锦衣卫,分明便是狗仔队!”

第二天一早,几人收拾行装回奔福州。出来许久,虽说一路玩得开心尽兴,几个有家室的难免还是起了思乡的心思。这一路,六人脚程甚急,一路上几人时不时便拿冯虞调笑,倒也不觉得乏,紧赶慢赶几日,福州府城的轮廓已是遥遥在望了。

这会儿已到正午时分,冯虞领着五人到南门外茶亭街上寻了个菜馆。这一路众人交情日深,不过下午到千户所回报缴令之后,便要各归本建,就算是今后开起分店,只怕也没多少机会聚齐,这一顿说来也算是散伙饭了。

酒菜上齐,冯虞端了酒盏想说上几句,张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僵了片刻,只能化为一句话:“这些时日多谢大家了,干!”

自从六人动身以来,就属这顿饭吃得最是沉闷,一桌的好菜剩了大半,两坛子米烧却是一滴没剩。下午还有公事,看着实是不能再喝了,冯虞将酒盏倒扣在桌面上,说道:“各位弟兄,论年纪,这一桌数我是最小的。外头的阅历也是少得可怜,这一路若是没有大家帮衬,这会儿只怕我还在哪个山沟里转悠呢。”

听到这话,几人忍不住笑出声来。看大家情绪好了些,冯虞又说:“今日后,大家或许各有差事,不过这情分总是断不了的。我等都在一个千户所听差,见面机会想来是不少的,下午还得一道寻杨大人缴令,这会儿先到这儿好了。一会儿大家先回住所好好歇歇,申时一刻在千户所前会合,如何?”

众人齐声应了,各自离去,冯虞也忙不迭赶回家中。

第四十章 险些当了回通缉犯

敲开家门,里头站的竟是母亲。看见儿子从天而降,冯母张大嘴巴,半天才缓过劲来,伸手揪住冯虞的耳朵,“臭小子,出去疯了这么些日子,就不知道来封信?害你依妈日日担心的。”冯虞嘴里喊着“疼、疼,依虞再不敢了”,心下却是暖暖的,这就是有人惦记的感觉。

冯母看他那番做作模样颇觉好笑,“我还没使力呢,疼什么疼?”说着松开手,接过冯虞手上的包袱。“什么东西,比走时沉得多了?”

“哦,朋友一路送的,还有些个带回的果品点心,晚上分了吃。对了,家中怎的都无人了?”

“还不是你,拍拍屁股便走,这些日子忠叔、依妍都在店中守着,还好没出岔子。”

“啊,那我去店里看看。”

冯母一把将冯虞拽住,“这时刻店里客人都还没散,你去了,人家是顾你还是顾生意?晚上等他们回转就是。看你这脏的,洗洗去。”

“噢。”

这会儿天气渐渐热了,冯虞给母亲一说,还真觉着身上有些不舒坦,将大雪牵进院子拴好,打了凉水唏哩哗啦洗了一回,清爽多了。看时辰还早些,又搬张竹床到树下小睡了会儿。

下午,冯虞到千户所会合了周百胜等五人,打听得杨雄正在会客,几人先到签押房报账、缴还刀马,待得来客走了,方才入屋参见。大面上的情形说过几句,杨雄吩咐那五位先回去歇着,独独将冯虞留了下来。

待屋中众人走个干净,杨雄上上下下瞄着冯虞,脸上神色很是怪异,看得冯虞直发毛,这是何意?好半天,杨雄怪笑着说道:“这一趟收获颇丰嘛!”冯虞一下明白怎么回事了,怪不得怎么笑得如此猥琐,这明显的是说杨云那档子事嘛。哪个舌头这么长,人还没回来,这等事却已传扬开来。不对,那五人中必有杨雄的耳报神,若不然,小道消息传得再快也没有这般神速的。

想到这儿,冯虞不禁打了个冷战,这一路与那几人意气相投,全无戒心,说话行事没遮没拦的,不会有什么岔子可拿捏的吧,

看冯虞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杨雄很是得意,这小子走得太顺,又确是有才的,要不偶尔敲打,指不定哪天还就脱缰了。“冯虞啊,一路辛苦了。这是你头回远行办差,不过处事得当、实心任事,一路上没出什么岔子,算是极难得的了。依你看,几处分店可做得?”

冯虞定了定神,回道:“能做得!只要寻得好厨子,管事得力,其他的,便照着大食堂操作就是。”

“好,有这句话就成了!如今已是六月头,今年之内,将这几处做起来,如何?”

“有人有钱,别个都好办。”

“行,就这般定了。”

两人又商议一番行事细节,冯虞告辞离去,临了杨雄又冒出一句:“那些个山匪如此安置军中不甚妥当,若是万一有什么变故,你们做保的可是大有干系。我已让人将他们销案,户籍改为世代军籍,今后行事,需周全些,我们锦衣卫也不是全无顾忌的天王老子。”

冯虞一愣,转眼回过味来,冲着杨雄深施一礼。“多谢大人回护!”

原本冯虞有心邀周百胜几人晚间再聚一回,可经过方才那一节,心里多少存了芥蒂,只与众人一一道别,约定他日再聚。分手之后,看天色尚早,冯虞转头奔工坊而去,这么些天下来,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了。

到了工坊,居然正遇着梁裕,省事了。冯虞上前没等开腔,却给梁裕一把抓住胳膊。“兔崽子,这才回来。咱家可是好等呐。”不由分说将冯虞扯进屋,梁裕急急说道:“废话就甭说了,皇上八月大婚知道不?”

“噢。”

“各地督抚镇守都得送贺礼的……”

“噢。”

“若是这礼送的对上皇上的胃口,不敢说立马飞黄腾达,总能在万岁爷心里留下个印记……”

“噢。”

“上回你做的那俩花觚,看着漂亮、瞧着新鲜,个头大、份量也足……”

“噢。”冯虞心里好笑,这东西还论斤卖的?

“按说这一对是尽够了,不过刘公公那边前些时日来了信,要我们也给他弄个拿的出手的。如今已是六月,从福州运东西到京城,少说也得一个半月,没剩几天了。这几日急的咱家跳脚,你若再不回,我可要发海捕文书了!”

“噢。”

梁裕这气,“嘿,怎么老噢、噢个没完的,你倒是说些个实在的啊!”

“那不是,公公方才说得急切,我也没敢插嘴啊。若是刘公公要么……精致已经是赶不上趟了,当在一个‘奇’字上做文章。”

一听冯虞说得不慌不忙,梁裕悬着的心才算放下了一半,忙不迭追问:“那要做成个什么东西?你倒是给个准数啊!”

麻烦了,海口夸出,人家要下文了。冯虞一时间哪有什么想法,只得在屋里一圈圈的转悠,转得梁裕眼都花了。

猛然间,就听冯虞一声断喝:“有了!”吓得梁裕一哆嗦,“有什么了?”

“这贺礼不用做了。”

“啊——就这主意啊?!不做哪什么给刘公公交差?”

“呵呵,梁公公,不是不做,是不用做了,我这儿有现成的。”

“什么?”梁裕一听这话眼睛都绿了,满屋子东瞅西瞧。“在哪?在哪?”

“哦,这不是工坊所出,不在此处。放在小的家中了,待我明日取来呈与公公如何?”

梁裕这会儿如同百爪挠心,哪还能等什么明日。“还明日做什么?要是手头上无事,我们这就上你家看看那东西,这事,早一日了都是好的。”

都说到这份上了,还能怎地?冯虞只得老老实实带着梁裕把家还。到了家门口,那梁裕忽然止住脚步,“这贸贸然惊扰府上,可方便么?”

冯虞心里想:拉倒吧你,早不说,都到门口了还能不让你进去?

第四十一章 爱要怎么说出口

看着一帮人大呼隆地涌进家门,冯母瞪大了眼睛,明显是手足无措了。看这帮人个个威风凛凛,还有不少悬刀佩剑,莫不是来抄家的?直到看见冯虞和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有说有笑地迈进家门,冯母这才长出了口气。

“依虞啊,这是哪位贵客?怎么不叫人先回来知会一声,看这乱的。”

“呵呵,依妈,这位就是我常说起的福建镇守太监梁公公,我们家的生意多亏他老人家照拂。”

一听这位客人果然是贵得吓人,冯母一时慌了手脚,之前家里还真没来过这么大个官呢!赶忙请梁裕入正厅上座,又张罗着要沏茶端果品点心。冯虞也不好拦下,便由她去了,反正自己谈正事便是。请梁裕稍坐,冯虞进里屋解开包袱,取出鎏金铜盘盛的嵌珍珠贝雕孔雀,直端到梁裕面前。原本还琢磨着要不要找条路子献给正德,这会儿还是应急吧,反正估摸着也短不了自己的好处。

梁裕一看这贝雕,可说是喜出望外。珍珠什么的见得多了,如此充满了异国情调的造型却是头回见着!“行,就是它了,这一家伙上去,准保错不了!冯虞啊冯虞,你可是咱家的福将呐。这回可是首功一件,亏待不了你!”

冯虞笑道:“公公可是见外了,这点小事,本就是应尽的,哪敢居功呢?”

“好,好!这事咱家记在心上了,你就等着听信儿吧!”说着,梁裕不再耽搁,拔腿便走,看样子是要连夜送京了。一群随从紧跟着如退潮般“哗啦”一下走得是一干二净。

等冯母从伙房出来,手捧着一壶新沏的茶水,看着空空如也的院落,愣在当场。“这,这,依虞,这便走光了?怎不多待会儿?”

“依妈,人家事情已办结,不走还待个什么,总不成硬撑着蹭饭吧。”说着,冯虞接过茶壶。“正好渴得难耐,我便喝了。”

“烫!”

……

亥时一过,院外传来一阵阵人声,想必是采妍、忠叔他们回来了。冯虞起身,刚要出屋看个究竟,屋门“哐当”一下被撞开,一个娇小的身影蹿了进来,直扑进冯虞怀中,撞得冯虞收不住脚,倒退了两步方才立定。不用看,这必是采妍了。冯虞垂下头,只见采妍满脸的泪花,哽咽着咿哩呜噜不知在说些什么。细听之下,似乎是说“依虞哥哥,这一去这么多天没个音讯,采妍早想离家去寻你了。”

这可把冯虞吓了一跳,赶紧伸手轻轻蹭掉采妍眼角的泪花,一边柔声安慰:“依虞哥哥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可不敢自己出门来找,万一路上走得岔了,不就见不着面了?”

“不管!坐在家中就是苦等,还不知要等上多久。万一……哇……”

“不会啦,不会啦。依虞哥哥武艺高强,又有侍卫陪了,哪里会出事?今后再去哪里,必定三两天便捎一回信,再不让依妍担惊了,好吧?”

“不行!要一天一封!”

“好好,就是一天一封,不拖欠的……”

好容易劝得采妍止住悲声,冯虞脑门子都见了汗了。回头一看,好么,门口挤得全是人。冯母、忠叔……一个个满脸的暧昧,显然是看白戏看得来劲。采妍这会儿也发现不对,回头一看,“哎呀”一声躲到冯虞身后,再不肯露头了。大家已经摸透了采妍的脾性,知道再耍笑下去她可真要恼了,于是笑嘻嘻地一哄而散。

接下来的时辰单属两人了。昏黄的油灯下,一对小儿女枕着胳膊对面坐着。采妍两只脚在桌下晃来晃去,很投入地听着冯虞讲述这一路的新鲜见闻。除了小时候那次流浪,采妍还真是没出过远门,这会儿听着什么都新鲜。尤其是听到降服山贼那一段,小眼睛一阵阵地冒着崇拜的小星星。看冯虞要转移话题了,采妍还是意犹未尽。“那些人也是怪可怜见,现下怎样了?能吃得饱饭么?”

“细致情形还不曾知晓,不过这会儿他们已经编入卫所,原先的案子也撤了,已经算是不易了。那些我们没遇上的,这会还不知在哪方苦撑苦熬呢!”

“万岁爷怎么不派个青天大老爷下来,消减些钱粮贡赋呢?”

冯虞一愣,急切间竟不知道如何作答才是。总不能告诉采妍当今圣上本身就是个爱胡闹的,更不好说什么“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了。想了想,只能是太极推手了。“有句话叫天高皇帝远,万岁爷久居深宫,民间之事又能听到、见到多少?若要吃饱穿暖,不靠天,不尤人,只能是自行发奋,就如我们家一般。对不?”

“嗯!”采妍重重点了点头。“依虞哥哥最本事了,依妍也要全力帮衬!”

夜深了,两个人说到后头也没更多的话可说,只是依然不舍起身分开,有一搭没一搭的胡乱说上几句。冯虞细细打量面前的采妍,原本圆乎乎的面庞明显是清瘦了许多。

“依妍,这些时日我不在,家中辛苦你了。”

“依妍不苦,只盼着依虞哥哥早些回来就好。”

冯虞自觉得眼角有些湿了。“嗯,我晓得。依妍……”

“什么?”

冯虞呆呆看着采妍,不知该说些什么、从何说起。“啊,没什么。”

“噢。”采妍的眼神暗了几分。

“采妍,迟了,早些歇息,明日起就不用那般劳累了,身子养结实了,过些时日不是要上京吗,一路可有得颠簸了。”

一听冯虞提起上京之事,采妍一下子兴奋起来,这会儿只怕冯虞说什么都会照做了。“嗯,依虞哥哥,我这便回房休息了。你也早些歇息,这一路定是累得够呛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起,冯虞正准备去大食堂看看,突然有人“砰砰”敲门,听那声音还挺急的。门才开了一半,一个衙役闪身就进来了。一眼看见冯虞,那衙役即刻过来见礼。“想必这位就是冯掌柜吧,我家知府大人急召,请吧。”

第四十二章 又是这一出

冯虞一头雾水,跟衙役到了知府衙门,进去一看,叶如荫叶知府也是一副急得跳脚的模样。

“见过知府大人。”

叶如荫一见冯虞,就象见着救星一般。“啊!冯虞呀,可找着你了!再不来,我可要发下海捕文书发往各府县拿人了。”冯虞这气,怎么又是这招?

叶如荫可不管冯虞是个什么心情,自顾自往下说:“八月间万岁爷就要大婚,天下州府哪个不得呈送贺仪,本官思来想去,还就指着你了!如今时间急迫,你可得赶紧着想个招啊!”

冯虞一听,头皮发麻,怎么又是这一出,早干嘛去了。如今家中的贝雕已归了梁裕,这位又该如何打发?看冯虞沉吟不语,叶如荫更是发急,却又不敢出言打搅,只得在屋中如陀螺般兜来转去。盘算了半天,冯虞打定主意,开口说道:“磨漆无论如何是来不及了。折扇嘛,倒还有些办法。用料奇,做工细,也未必就上不得台面。”

叶如荫闻言大喜,“该如何做?用什么料?只管说!”

“玉匣、象牙扇骨、银纱扇面、玉佩扇坠,象牙用镂雕,如何?”

“好!好主意!”

“象牙、银纱,工坊都有现成的,只是这玉匣、玉坠,还得请叶大人另寻上好的。”

“行,行。我这就遣人去寻,只是工坊那边,还得劳你费心了!”

“敢不从命。”

既然应承了差事,冯虞自然不能怠慢,告辞之后,即刻动身前往工坊。召集工匠之后,冯虞将事由一说,众人倒是摩拳擦掌,说来这些人还是头回制作贡物,所谓“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学手艺的又何尝不是如此。若是真能赢得圣上青睐,赏赐倒还在其次,在业内可就是一夜成名了。

众人说干就干,当即精心挑选了四根上好的象牙,让冯虞再行拣选。冯虞左瞧瞧右看看,实在分不出高下,灵机一动,干脆做一对得了!稍大些的两根雕成龙形边骨,细的两根雕凤形,再寻些次一等的象牙做扇骨。

“就这么着,开工吧,大家辛苦。”看这边安排好了,冯虞转头便去大食堂,自家的生意,哪能厚彼薄此。

十天之后,收到消息的叶如荫带着玉匣、玉坠迫不及待地赶到工坊,进门就嚷嚷:“冯虞在哪里?本官过来了!”

冯虞托着个盘子从屋里出来,叶如荫一看,托盘上竟是两只牙骨折扇!“这,这,竟有两只?”

“呵呵,这是一对龙凤扇,象牙有富余,我们一商量,干脆做上一对,更排场些不是。这些匠人连夜赶工,总算是制得了。”

“好!好得很!大家悉心任事,回头重重有赏!”说着,叶如荫小心翼翼拿起折扇,轻手轻脚地展开观瞧。象牙镂雕边骨,分别雕出活灵活现的龙凤图案,同样的象牙中骨玲珑剔透,扇面是银纱所制,素纱胜雪。叶如荫看了喜不自禁,小心翼翼系上玉坠,将龙凤扇装入玉匣,牢牢抱在怀中,转身吩咐师爷:“待会儿你再过来一趟,折扇坊人皆有赏,一人十两纹银!”

看着叶如荫乐颠颠地走人,冯虞长出一口气,总算是又摆平一单,扭头吩咐工坊账房:“这次的花费莫忘记账,就打在叶大人头上,要不差了数目,梁公公那边不好看。这几日叶大人一声令下,可真是累煞人哪。”

话说完,转回身,叶知府一张喜笑颜开大脸地近在眼前,唬得冯虞差点一屁股坐地上。“叶、叶大人,怎的又回来了?”

“哈哈,冯虞啊,我琢磨着,要不要在扇面上题点什么别致的字画,说不定能锦上添花哩。这不就回头寻你来了。”

“嗯,请教叶大人,你可知晓圣上对字画有何喜好?”

“啊~”叶如荫听了一愣,想了片刻,低声说道:“我只听说,当今这位是个好玩好闹的,骑射、音律,据说是极有造诣的,只是书画么……”说着这位叶大人“嘿嘿”笑着凑到冯虞的耳旁,“听说,薄薄一本《论语》,至今还未学到一半呢。”

冯虞只听说正德好玩,没想到浅薄至此,忍不住哂笑两声,说道:“着啊,既然不知道圣上喜好什么,我们如何落笔?就这么光着送上去得了。回头万岁爷喜欢什么自行添上不就好了?”

叶如荫眼珠转了转,点头称是。飘飘然转身离去。冯虞送到门口,眼看着此公一步步走出老远,方才回转院中。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还真是不能背后念叨别人。

接下来这几日,冯虞是心无旁骛,日日泡在大食堂操持生意,又推出在兴化、闽南等地学得的几样菜式。如今大食堂每月皆要推出三两样新菜,这在那帮老食客中广受好评。偶有闲暇,便约了林春泽、林炫等一帮朋友风花雪月一两回。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六月下旬,梁裕准备回京述职,与杨雄那边打了招呼,叫冯虞同行。杨雄自然要给这个面子,正好近日缉事校尉在建宁府破了一起教匪逆案,便由千户所出函,令冯虞领几个校尉携一干紧要证物上京呈交北镇抚司。冯虞将工坊、大食堂诸事安排妥帖,回家与采妍收拾行装。这一路,为行路方便,采妍得扮作男装。冯虞要了套镇守府仆从的小号衣装交给采妍,“换上试试。”

采妍应了一声,接过衣服,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一会儿工夫,房门一开,采妍一身男装怯生生地从门扉后探出半个身子。冯虞看了好笑,连忙招呼:“又没外人,出来了。”

采妍应了一声,扭扭捏捏地走出屋门。只见这丫头此时上戴皂色折檐毡帽,穿褐色曳撒,白裤黑靴,比往日多了几分英气,只是细看之下还是能辨出女儿身。冯虞看着不住点头:“好,好,这打扮爽利,看着精神。”

见反响良好,采妍的身段没那么僵了,低了又打量自己几眼,问冯虞:“依虞哥哥,你也穿得一样么?”

“我这回是出公差,自然是着官服了。”

采妍托着腮帮子想了一会儿,眼珠一转,和冯虞打商量:“依虞哥哥,我也要穿锦衣卫衣服,和你一般,行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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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山水迢迢

冯虞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个……锦衣卫与别个不同,别看平日混迹地方,名分上却属皇帝亲军,规制极严,不好混冒的。你看这个,”说着冯虞掏出腰牌递给采妍,“看这个,‘不许借失伪造,违者治罪’,即便穿了锦衣卫服色,上哪儿与你寻腰牌去?没腰牌,分明便是假的嘛。”

看冯虞说得郑重,采妍只能作罢,不过一看那神色,就知道还为这事耿耿于怀。“要不这样吧,过会儿给你弄套便服,打扮成书生模样,充作镇守府随员好了。”

“嗯,也行,反正不扮小厮就好。”

连着两天,采妍都是兴高采烈,走起路来都是一跳三蹦。冯母听说冯虞又要远行,眼神似乎暗淡了些,只是这两天直往伙房跑,亲手下厨做了些好菜,看着冯虞、采妍一口口吃下,脸上才现出些笑意,不过,嘴上可没停下。

“依虞,采妍,家里有忠叔、行恩,你们不必挂心。只是这夏日三伏,你们却要出远门,一路上万万不要太劳累了。采妍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依虞你要多照顾些。天热,多喝水。午时日头毒莫赶路……”

“依妈,放心咯,”冯虞使劲咽下一口饭,应道。“这回我们与梁公公同行,他是何等金贵身子,受不得一点苦的。加上这回动身早,行程松,照应的人手又多,想必这一路是清闲得很。”

“这就好。只是再如何也是出门在外,多加小心总没错的。”

“我明白的。只是这一去三四个月,家中全靠依妈镇着,必是辛苦的。忠叔年纪也大了,看着店里要不要在添些人手,不要累着才是。反正这大半年家中已是赚回五七千两银子,该当的花费不要免,大家伙儿舒心体泰那是万金难买的。”

“呵呵,这个还用你说,为娘的又没老糊涂,自然会与你料理清楚。”

饭后闲话了一阵,冯母便赶了冯虞、采妍回屋早些歇着,明日一早便要启程了。只是冯虞临睡前透过窗子瞥见,母亲闪身进了采妍屋子,不知说些什么,许久方才出来。

第二天一早,冯虞带着头戴遮阳大帽身着束带青绿襕衫作书生打扮的采妍,到千户所与十名锦衣校尉会合。巧的很,此番带队的又是周百胜,熟人见面,自然是喜出望外,叙谈几句,看着时辰不早了,催马赶往镇守府与梁公公大队会合,其他的话待上路之后再说不迟。

在家时,冯虞曾带了采妍骑了大雪学些马术,这回特地向千户所马场中寻了一匹温顺嫩口的小红马借来,反正一路慢行,不用发力疾奔,给采妍做脚力是绰绰有余的。

梁裕此番入京,要押运贡物,一路起居也不能简慢,随行的护卫侍从有近百号之多,大队车马看上去也称得上是浩浩荡荡。加上冯虞这边的十二个,一行上百人马“呼隆隆”出了北门,沿北峰官道上路了。

这一路上,梁裕知道冯虞私带人口,倒也照顾,叫人腾了辆车给采妍,省了不少鞍马劳顿。这一来,采妍倒是对这梁公公好感大增,歇息打尖时也会过去聊上一会。采妍还是个不晓规矩的小丫头,在梁裕面前不似旁人一般战战兢兢畏首畏尾,不时说些民间的趣事乡谈,倒是听得梁裕津津有味,这一大一小时不时便很没大没小的高声大笑起来,冯虞见两人投契,也不多约束采妍,只是私下提点,莫说那些指着官府的牢骚话就是。自己却钻进弟兄们的行列中吹牛打屁,不亦乐乎。

一行人一路走官道向北,离了福州府,经福宁州,过分水关,一路顺风顺水进入浙江苍南地界。浙南一片,北接括苍,东临大海,其间依然是山地连绵,地理人文与闽东相仿。沿途上,雁荡山、楠溪江、天台山、仙都峰、石门洞……山水名胜甚多,梁裕这一路游兴甚浓,加上夏日山间阴凉,若不是还要上京,只怕梁裕这就不走了。

再往北行,便离开山区来到后世所谓的杭嘉湖大平原,一眼望去,阡陌纵横,水道交织,采妍从小到大,从未见过这般风物,自然是大感新鲜,不肯再坐车,跳上马四下张望,喜笑颜开。回头看见冯虞面色淡定,还奇怪了。

“冯虞哥哥,这里好开阔啊,竟是没有一座山呢!你怎么没声没响的?难不成还到过这江南吗?”

冯虞暗自苦笑,到过江南很稀奇么?前生上大学便在南京,每年坐火车从这里来来去去也不只三两回了,更不用说工作后出公差、自助游,早已是江南走透透了。上海、南京、杭州、苏锡常……更不用说什么周庄、乌镇、同里之类的小村镇了。江南这一片,玩起来都能充导游了。只是如今,这话又当从何说起?

看冯虞没搭腔,似乎有什么心思,采妍还当他记挂着家中的生意,也就不再逗他说话,自顾自玩去了。

到了平原地带,路途好走了许多,人口也密集起来,这一帮随从可乐坏了。不说吃食住宿好了许多,单是集镇上的商户酒坊就够瞧够看的了。乌篷船、油纸伞、黄泥螺、绍兴酒、霉干菜、印花布、绿蓑衣……江南风光果然与八闽大不同。

平日里,一些检校缉事都要着便服,免得露了行藏。这回一出省,冯虞和一帮弟兄就脱下便装换上锦衣卫官服,这一身,有几个领回家还没穿过一回呢。十个兄弟一身褚红制服,腰配绣春刀,鲜衣怒马招摇过市,自觉得威风凛凛。冯虞服色又与别个不同,无翅乌纱,红色官袍,一马当先。沿途百姓避在两旁指指点点,却不知是羡是惧。对冯虞来说,偶尔抖抖威风也是一件快事,至于那些狐假虎威的勾当,却是做不出来。

只是行了几日,这般张扬戾气却已是消磨无几。没办法,置身这水巷人家,一桨绿波,听江南儿女吴侬软语,看粉墙黛瓦错落清逸,再是火爆性子也得消磨作绕指柔。尤其是梁裕,毕竟是一方镇守,所到之处迎来送往不绝,虽无“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的雅兴,却不乏“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的夜夜笙歌。身边随员自然也跟了沾光,一路的歌板华灯,风云奇气半消磨。

冯虞却喜欢在大队驻下之后,领着重拾粉黛的采妍,漫步寻常巷陌,在蒙蒙烟雨间共拥伞下,观小桥流水烟柳人家,或是随性寻一酒坊,看酒旗随风,听着窗外那“吱呀吱呀”的摇橹声。

“漫漫村落水流沙,清明初过已无花。春寒欲雨归心急,懒住扁舟问酒家。”冯虞立于西塘廊棚下,手抚鹅颈,忍不住闭目低吟。

“依虞哥哥,你作诗啦?很好听哦。”采妍倚着冯虞的膀子,满眼惊羡。

冯虞一笑,“这可不是我做的。是洪武年间‘吴中四杰’之一的高启,作的《咏西塘》。此处历来便以酒镇而闻名,所谓‘酌好酒,吟好诗’,当年高启乘舟过西塘,特地停下来寻问酒家,便有了这四句。”

“那是个大才子罢?”

“自然。此公年少时即有诗名,与当世之杨基、张羽、徐贲合称‘吴中四杰’。他的诗文取法于汉魏晋唐各代名家,不过才思俊逸,文风雄阔,倒不是那等生搬硬套泥古的。有人说,他的诗,可称我大明第一人。”

“这么厉害啊,那他做得大官了?”

“大官?呵,腰斩了。”

采妍大吃一惊,“这是为何?谋逆吗?”

“他能谋什么逆?不过是孤高耿介,洪武爷曾征辟他为户部右侍郎,结果高启固辞不赴,回青丘隐居,又写了些暗讽时弊的诗文,犯了忌讳,便被寻了个由头腰斩了。”

听到是本朝公案,采妍不敢再多问。可说到这种话题,两人终不免有些意兴阑珊,转身便要走。却听身后有一女子说道:“好个百户大人,却躲在此处讥谤先帝,忒过大胆了吧!”

第四十四章 却是故人

冯虞一听这话,脸色登时就变了,右手攥住刀柄,猛地转过身形。却见一素衣女子立在身后两步,面带得色。这女子……好象在哪儿见过。

那女子一看冯虞的神情,皱了皱蛾眉,“上元之夜,公子可是破了我三道谜题。”

“啊!原来是你。”冯虞恍然大悟,原来眼前这俏佳人,便是那女扮男装的林惠。那天既然没点破,今日自然要圆下场。“那日便觉得你清雅脱俗,不想却是女儿身。今日姑娘怎会在此现身?”

林惠嘴角微微一翘,笑道:“冯公子来得,我便来不得?”

冯虞一愣,“哦,这个,不是这般说法……”

看冯虞发窘,林惠见好就收:“冯公子,方才一句戏言,莫要放在心上。小女子林惠娘,之前出门在外,女身不方便,故而改换男装,祈请公子见谅。”说着盈盈道了个万福。

冯虞赶紧着还礼,“姑娘客气了,我不也是未现真身吗。对了,林姑娘怎么这么巧也到了此地?”

“这里不是讲话所在,冯公子与这位妹妹能否赏光移步,我们去个清净所在叙谈?”

“求之不得,请。”

林惠娘头前带路,冯虞携着采妍随后跟去。采妍走了一会儿,偷偷趴在冯虞耳边问道:“依虞哥哥,这人怎的凭空冒出来?你几时与她结识的?”

听采妍说话微微带着些酸气,冯虞赶忙解释:“记得今年元宵,我最后那回猜谜吗?不是破了两题之后,有人请我入帐吗,里头的主人就是这位了。说来也就是一面之缘,那时她还是女扮男装呢。至于她如何来此地,我就不知晓了。待会且问问看,我总觉着不象是偶遇。”

踏着石板路,转过两个街口,三人拐进一条斑驳的寻常巷陌。尽头是一座普通的宅院,林惠娘上前轻叩门环。冯虞发觉,她叩门的节奏似乎有点特别,一时半会儿却也很难辨清。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梳着童子髻的青衣使女探出头来,看见林惠娘三人,欢呼一声:“圣、是姐姐回来了!”赶忙打开大门。

冯虞在后头听得真切,心中犯疑,这喊了一半的“圣”字是什么意思?这院落里莫非有什么蹊跷不成?想到这儿,他定了定心神,握紧了采妍的手,迈步跟着林惠娘进院。采妍可没想这许多,给冯虞这一握,她直觉着心肝怦怦跳个不停,痴痴跟在身后不知在想些什么了。

进了院子,这里头却是别有洞天,门口一丛密密的修竹充作影壁,往里走,粉墙、游廊、假山、藤树……参差错落,雅致精巧,与院外的荒疏破落相比,反差之大令人顿生隔世的错觉。前方是一洼小巧的人工湖,穿过廊桥走进湖心亭,早有使女在庭中石桌上摆下茶具餐点,边上又架了一张古琴。

待三人分头落座,林惠娘让使女点起一炉熏香,抬头对冯虞笑道:“小女子素知闽人好茶,不过,你们那边产的是团茶、白茶,小女子手上恰有些个上品狮峰龙井,不知合不合公子口味。”

冯虞点点头,“绿茶汤清叶绿,有君子之风。若是上品龙井,色绿、香郁、味甘、形美,倒是颇合这水乡神韵,怎么不喜欢?”

林惠娘听了这话很是欢喜,说道:“如此甚好。不知福建泡茶是什么讲究,江南茶艺有十二道功夫,今日小女子就献丑了。”说着她一指边上香炉,“这叫‘焚香除妄念’,是为静气。”

说着,她取了一壶开水,将茶具细细冲洗一遭。“这叫‘冰心去凡尘’,致清致洁。”接着,又将开水倒入茶壶。“龙井茶叶细嫩,若是用滚水直冲,便失了味。须先倒入瓷壶中养上一会儿,这叫‘玉壶养太和’。”

林惠娘从边上取了个茶罐过来,用茶匙舀了茶叶放入白瓷杯中,口中说道:“这一节,叫‘广寒迎佳人’。之后,须先向杯中注些微热水润茶,是为‘甘露润莲心’。”听着这些新鲜名目,冯虞与采妍兴致大增,不错眼地看着林惠娘的一举一动。

接着,林惠娘素手纷扬,动作越发的舒雅。“冲茶讲究高冲水,冲水时水壶须三起三落,故称‘凤凰三点头’。冯公子请看杯中,冲入热水后,茶叶先浮后沉入,所谓‘碧玉沉清江’说的便是如此。”

此时,林惠娘双手捧杯,分别递与冯虞、采妍,“此间奉茶也有个名目呢,叫‘观音捧玉瓶’。”冯虞接过茶杯,却笑道:“这句不好,将‘观音’换做‘西施’才妥帖。”

林惠娘似嗔似笑白了他一眼,自顾自说道:“公子请看,如今杯中茶芽经这一泡,已是舒展开来,这还有个讲究,尖芽如枪,展叶如旗。一芽一叶的称为‘旗枪’,一芽两叶的称为‘雀舌’。‘春波展旗枪’,就是因于此。看了茶形,再闻茶香。绿茶清幽淡雅,必用心品用心悟,即所谓‘慧心悟茶香’。”

接着,李慧娘一指茶杯,“一看、二闻、三品,请。”两人依言捧茶至唇边抿了一口,让茶汤在唇舌间涌流。“两位,淡中品致味绿茶茶汤间至清、至醇、至真、至美,所谓‘淡中品致味’。我这一泡龙井,不知可还能入冯公子法眼么?”

冯虞又喝了一回,闭目细品,良久睁眼道:“好茶,好茶艺。”

林惠娘淡淡一笑,“方才说了,江南茶艺十二道,到此尚缺一道,名唤‘自斟乐无穷’。”说着将茶壶交到冯虞面前。“公子请。”

冯虞笑着接了过来。“独品得神,对品得趣,众品得慧。正该如此。”说着接过茶壶给各人满了一杯。采妍在家中从来只将茶水做解渴之用,哪知其中还有这许多讲究,看得眼热,也要来上一回。

茶饮之后,几个人品着精致的苏杭小点,冯虞突然抬头问道:“林姑娘,今日不会是专程请我们过来品茶的吧?”

林惠娘回了个笑脸,“其实今日倒真不是在路上堵着公子,确是偶遇。不过难得公子赏光,惠娘自然是希望能尽地主之谊。此时天色也不早了,公子不妨就在此间用些便饭,惠娘还有些许小事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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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果然有来头

西塘地处苏浙两省交界之处,菜色也是融汇两地风味。不过此处的厨子显然还是浙菜出身,晚上这一桌也是杭帮小菜唱主角。什么赛蟹羹、南炒鳝、群仙羹、清汤越鸡、荷叶粉蒸肉、腌督笋、炒蟹粉、三丝敲鱼、宋嫂鱼羹,还有几道连老饕级的冯虞也叫不上名,想来后世已失传了。

林惠娘待两人吃了几口,一旁问道:“闽地多的是山珍海味。这些粗食,两位可还能入口?”

采妍虽说吃过不少大食堂的好菜,可是外地菜系可从没机会品味,今日这些菜式小巧玲珑脆软鲜滑,吃得她喜笑颜开。听这一问,抢着说道:“惠娘姐姐,这还是粗食啊?极合口,极美味!”

浙菜四大派:杭帮菜、绍兴菜、宁波菜、温州菜,冯虞好歹都见识过了,自然不会惊得如采妍那般大呼小叫。不过今日这一桌,可谓深合浙菜“清、香、脆、嫩、爽、鲜”之精髓,令人不能不为之激赏。

“林姑娘可是过谦了。今日这些菜,可是集浙菜四派之精华,选料讲究,火候精到,本味浓郁刀工细腻。想来宫中御厨,也就是如此了。”

林惠娘拍掌道:“无怪乎公子的生意蒸蒸日上,果然是再懂行不过的。我这里的厨子,还真是宫中御厨的亲传弟子呢。”

冯虞笑着摇摇头,却问道:“呆了这许久,还不知身在何处。林姑娘,这处所在可有名号?”

林惠娘歪着头笑嘻嘻看着冯虞,“此地名号,就出自当日公子所赐的妙联。当日公子两个字,可是害得小女子半月不得好睡呢!”

“怎么?姑娘已猜出谜题了?”

林惠娘又瞥了冯虞一眼,说道“公子好心思,好文才,只是这‘风月无边’四字,却寻不着能书之人,尽意之笔。今日难得公子到来,恐怕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了。”冯虞点头正要答应,林惠娘又补了一句:“另赠一副对子,可好?”

“也罢,就当是赔姑娘半月好觉。”

冯虞说干就干,招呼边上使女取来笔墨纸砚,一杯黄酒落肚,提笔在手一挥而就。林惠娘在一旁边看边念:“虫、二。光阴有限同归老,风月无涯可慰颜。好对!好字!”写完之后,冯虞把笔一搁,重又上下打量一番,嗯,没什么瑕疵。如今这毛体可是冯虞的看家本事了,最近再怎么忙也没撂下,功力似乎是略有见涨了。

林惠娘当即令人捧出装裱制匾,两人重新落座。吃喝间,林惠娘将话题引到福建风土,说着说着,她提起一句:“听说前些时建宁府出了反逆大案,公子也是官府中人,可曾听闻?”

冯虞举了一半的酒杯僵在半空,“姑娘怎么对这江湖之事也有兴趣么?”

发觉自己问得唐突,林惠娘赶忙解释:“小女子家中做的木材生意,之前家父本想到建宁府那边走一遭,却听闻当地不宁,迟疑不敢去。又恐到了冬天,木料采运不及……”

“哦。其实说些也无妨,反正大局已定。前些时日,我们福建锦衣卫在建宁府查获一股教匪。他们自称什么‘燃灯教’,佛不佛道不道的,说什么受‘无生老母’所差拯救众生。这帮人骗财骗色也就罢了,居然还勾连山蛮,私造兵器,分明是图谋不轨。上月我们行文当地卫所,召集兵马奔袭教匪老巢,将匪众一网打尽。如今当地妖氛已净,令尊尽可放心前往了。”

“噢,那便好。这帮……教匪可是全数落网么?不会有些遗孑为害乡里吧?”

“姑娘只管放心。当日官军围困极严,飞鸟难渡。大军连夜突入犁庭扫穴。据残匪供称,匪首骨干当日尽遭阵斩,无一人得脱。便是那些个小头目,也是擒杀殆尽。”

“这些教匪听说可是刀枪不入,怎的如此不经打?”

“呵呵,什么刀枪不入,真有这本事还猫在穷山沟里作甚?这些人不过乌合之众,一触即溃,只是几个悍匪退守老巢,宁死不降,一把火连人带房烧作白地了。”

听到这里,林惠娘的神色似乎有些怪异,说不出是喜是悲。“冯公子,你这一行是……哦,若是有何关碍,只当小女子没问这一句。”

“这倒没什么要紧的。梁裕梁公公此次入京,携了些贺万岁大婚的贡物,怕路上有个闪失,便请锦衣卫派员护送,顺便的还能联络各地厂卫,给沿路大小帮派打个招呼,能省许多事哩。”

“原来如此,公子慢用,小女子这就进去修书一封,将这喜讯传话给爹爹,寥寥几字,去去就来。”

待林惠娘离去,冯虞一口汤一口菜吃得不亦乐乎,心里头却暗自琢磨:“今日这顿饭,只怕就为了那最后一问。方才留个心眼,几个匪首是无一人得脱,只是半数被擒;匪巢烧是烧了,只是这把火是官军放的。名册印牒自然是全数检获。那‘燃灯教’已被连根拔起,这林惠娘教养、文才又高,想来不是教匪余孽,那又是何方神圣?”

估摸着一盏茶的功夫,林惠娘翩翩回转,还要布菜,冯虞赶忙拦住:“饭要八分饱,姑娘盛情小生领了,只是胃肠有限,着实是消受不起了。若再无事,我等这便告辞吧。”

林惠娘听了这话也不再客套,“既是如此,小女子也不再强留了。冯公子、采妍妹子,走好。小女子在此以琴音相送。”

冯虞笑着一拱手,与采妍转身离去。行出几步,身后琴声渐起,弹的是《忆故人》。

之后这一路,苏南、南直隶、南京,渡江入淮,林惠娘再未现身。冯虞暗暗松了一口气,可心底下却隐隐有些莫名的失落。似乎两次相见,都有些别样的心境。只是这些却不敢让采妍看出来,这一路上,“林惠娘”三字干脆提也休提。

大队人马顺风顺水一路悠哉。由徐州渡黄河,行至济宁,沿京杭大运河入京。到得到七月底,冯虞等人已踏入直隶顺天府地界,京师遥遥在望。

第四十六章 帝都气象

立在正阳门外(北京外城是明朝嘉靖三十二年修的,相对内城而称之为“外城”,又叫“南城”。永定门、左安门、右安门、东便门、西便门、广渠门、广宁门等七门皆属外城),仰望巍峨耸立的瓮城、箭楼,冯虞的双眼似乎有些模糊了。这就是北京城吗?!有幸亲眼目睹这湮灭于后世的壮阔身姿,这趟穿越,值了!

看着眼前这位对着城门洞一脸怪异,几个守城兵丁莫名其妙,不过看他一身锦衣百户服色,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进了城,北京城之繁盛让一帮人瞪直了双眼,张大了嘴巴,要不是后头人顶着,都走不动道了。冯虞好歹是见过些大世面的,没多会儿便恢复过来,看看周围,一个个呆若木鸡的模样,暗自好笑,也不多言,只管四下观看。

这便是帝都气象么?馒头钉的大红门,巍峨的牌楼,鳞次栉比的街巷胡同,穿梭往来的青呢小轿,五城兵马司的巡哨兵丁甲胄铿锵……街面上店铺林立,什么油盐店、烧酒铺、笼屉铺、典当行,招牌旗幌各有不同,宝瑞兴、合义斋、祥生、长恒……看架势那都是老字号了。街面上人多了去了,看衣着,听口音,哪儿的都有。边上胡同里不时还有冰碗一响,紧接着便冒出一嗓子:“吃来呗弄一块尝,这冰人的西瓜脆沙瓤;三角的牙,月饼的馅,芭蕉叶轰不去那蜜蜂在这错搭了窝;沙着你的口甜呐——”

进了城,梁裕在西长安街大时雍坊有自己的私宅,一拨人跟着他过去,冯虞这边却要先到锦衣卫都指挥使司衙门交割公务。与梁公公知会一声,问清私宅所在,又嘱咐采妍先跟着过去,冯虞一行这才直奔都司衙门而去。

进了正阳门,过棋盘街,左拐入江东巷,往前行不远右拐,进了锦衣卫后街,锦衣卫衙门的高大门楼赫然在目。整条街上都是锦衣卫官佐兵丁进出行走,不时还有一队缇骑飞掠而过。验过腰牌,冯虞一行循着门军所指路径,到北镇抚司签押房交割了呈交物什,这趟差事就算了了。不过他们没能就走,里头传下话,北司镇抚钟惟业传见。

北镇抚司主管监察百官万民、反谍肃奸,以及威权最重的诏狱,不过镇抚衙署却是丝毫不见森然气息,也就是都司衙门二进北向一座普普通通的平房,门口处无人值守。进了屋,只见一人着金色飞鱼服,正坐在书案后头翻看公文,身后墙上悬着一块牌匾“忠义千秋”,下头还挂着一幅关帝绣像。

听着人声,此人放下纸卷,抬眼看来。冯虞正在打量此人,白净面皮,颌下微微有些短须,眼睛半眯着,微微渗出些精光,这一处倒是和关帝爷有些神似。两人目光一对,冯虞赶忙低下头。“参见镇抚大人。”

“免礼。你就是冯虞?”

“是。”冯虞垂首肃立,目光落在这位钟镇抚的脖领处。

“穷山恶水出刁民,开国以来,福建一省隔三岔五便生反乱,你们这些人做得着实辛苦。不过,回去告诉杨千户,指挥使田大人有话,如今四下教匪、刁民蠢动,各地务必盯紧着点,莫出些什么不好收拾的大乱子。”

“属下遵命,定将大人的话带到。”

“嗯。不必太拘礼了。你的名字我也有耳闻,不错。今后尽心任事,必有前途。没别的事,早去歇息,回程时再来见我。”

“多谢大人抬爱,属下告辞。”

出了都司衙门,冯虞还是摸不清头脑,钟镇抚这回传见究竟何意。不咸不淡的几句问话,也没个交待,也听不出太多口风,难道只是叫进来看个新鲜?我又不是什么偶像派。算了,想不通就不想了,反正离京前还得见过一回。到时候,若是真有什么文章,自然也就掀开了。

锦衣卫在京中自有馆驿,为的就是各地来京人员有地方落脚。冯虞他们自然也安排在此住宿。这馆驿就在都司衙门斜对面,饮食居住条件都极好,还是免费的,何乐不为?放下行李略一安顿,同来的几个弟兄便嚷嚷着要逛一通京城,冯虞也不拦着,交待几句“天子脚下,不得放肆”之类的话,便打发周百胜带队,由他们去了。冯虞自己?还有事呢。

看看已是中午时分,冯虞就在馆驿用过午餐,小睡了一会儿,起身寻梁裕府宅去了。

到了地方,早有门子过来施礼,看样子是交待过了。“这位想必是冯大人,我家主人早有吩咐,大人一到即刻请到内堂歇息。”

“哦,梁公公可在么?”

“午后便出去了。”

冯虞不再多问,梁裕想必是急着将贡物送进宫去。这东西在身边多放一天,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亏大发了。一路走来,梁裕这宅院门面一般,里头还真不小,陈设也考究,描金彩绘,在京城里只怕也算是豪宅了。

往屋里客位上一座,随即就有人端来茶水、面巾。冯虞擦了把脸,端了水还没喝,门外就响起急急的脚步声,一听那节奏,冯虞就知道是采妍来了。果然门口随即传来一声“依虞哥哥”,小丫头紧跟着就跳了进来。

看边上仆从很识趣地退了出去,采妍腻了过来:“依虞哥哥,公门的事了了吗?京城好大啊,我们好好逛一回。”

虽说冯虞对逛街殊无好感,但是这京师么,还真值得好好逛逛。京城的城门楼子老胡同,在后世可是难得一见了。“好啊,不过今日先得在这儿等着梁公公回来,公事不好耽误。若是无事,明日我们便在京里玩上一天。”

“好!”采妍也知道轻重,满口答应下来,陪冯虞坐着,胡乱说些话打发时间。这一等可就久了,直到日头偏西,两人靠着椅背睡了一阵子,方才给大老远梁裕那怪腔怪调的笑声给吓醒了。看这动静,这一趟想必是成事了。

果然,梁裕一见冯虞,喜笑颜开。“哈哈,冯虞啊,你那玩意儿果真是好的,刘公公看了喜欢得不行,看那意思,都有点儿舍不得送皇上了。咱们贡的那对大花觚也不是次货,刘公公说了,明日皇上就会过来赏鉴各地贡物,给咱们搁最前头!”

冯虞听了也很喜欢,东西砸出去,怎么也得冒个泡吧。梁裕又说:“八月初十便是皇上大婚的日子。到时候,各方贡礼都得摆开来。要是咱们这个一鸣惊人,后头的事就好办了。这回咱家可是把工坊那些个稍好些的一股脑全带上京了。到时候,就按你的主意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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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可算见着活的了

虽然推荐不到1800,不过今天成绩还算过得去,再更一章以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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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冯虞要回馆驿,与采妍约了第二天早上过来逛街去。梁裕边上耳尖,听了之后非要派个下人做向导,说是无路不通的老北京。冯虞一想,应了下来。有个本地的,说些掌故寻个老店什么的,总比自己两眼一抹黑的乱窜要好些。

第二天一早,冯虞便骑着大雪来到梁裕府上,采妍早就等着了,边上还有个中年的仆役,自称姓陈。冯虞向梁府借了匹马给老陈,采妍还骑先前自己的坐骑,三人向正阳门方向驰去。

据老陈说,卢沟桥、广宁门、正阳门、棋盘街、大明门这一线下来,全是闹市,商贾云集、店铺林立。尤其是正阳门和大明门之间的“朝前市”,布匹衣裳、皮毛绸缎、陶瓷器皿、书籍字画……什么上好货色都有,主顾多是官吏文士。

此外,西四牌楼一带,也就是阜成门街上,同样是商旅如梭。此处又称西市,这是前朝就兴起的商市。论起来,那一片恐怕在地方上名声更响,因为那是朝廷处决人犯,也就是“弃市”之所。那地方店也杂,小吃是最多的,什么卖扒糕、豆汁、凉粉、灌肠、老豆腐、炸丸子、豆面糕、清油大饼、糖耳朵、油饼、卤丸子、豌豆黄,看不尽,吃不完。还有说书的、唱辞的、变戏法、摔跤、打把式杂耍的。此外还有不少炉房、绸布庄、药铺、茶铺、马市、羊市、缸瓦市、猪市,要看热闹还得是这一片。东市也是不错的,只是热闹劲差些。

“冯爷,说实在的,京师里头旁的不好说,那些个几十年的老店说来那可是满街都是。当初这京城初建,朝廷便在皇城四门外及各城门附近修建廊房招商,整个京城,各说是遍地商家。只是前头说的三个地方是各地入京的交通要冲,尤其热闹罢了。”

到了老陈说的朝前市,冯虞总算明白为什么官员喜欢上这儿来逛了,近呗。承天门到正阳门这短短一里多地,宗人府、五军都督府(五家呢)、吏部、户部、礼部、工部、兵部、锦衣卫、詹事府、翰林院、太医院、钦天监、鸿胪寺、太常寺、通正使司、銮驾库、御药库、旗房,中央要枢几近汇聚于此。走到这一片,冯虞几个不敢再骑了马晃悠,天子脚下,三四品的满街走。冯虞这个六品小官简直就不是个。若不是今日一身锦衣卫服色,那些个商家都未必肯搭理。

不过这边店里东西是精致。本来嘛,给这些个官老爷供货,自然差不了。采妍一路过来倒逛得开心,只是问过几回价目,再不敢吱声了,看那模样,过过眼瘾也是好的。冯虞看了好笑,在一家首饰店里,看采妍对个珍珠项链喜得不行,翻来覆去看个不停,冯虞便让老陈将小二叫到一旁,“那项链怎么卖?”

“这位爷可是常在此走动,你可得给个实价。”老陈也操着京腔在旁帮腔。

小二陪着笑,赶紧搭话:“看您这说的,咱们再怎么不开眼也不敢蒙锦衣卫啊。这串项链,实打实,二百七十两银子。您看那海珠子,个顶个一般大,皆是浑圆的宝蓝走盘珠,是极难得的。您看那光,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说着,他又从边上柜里取出一串寻常白珠来,搁在一块儿两厢这么一比,果然是高下立判。

老陈这会儿也附在冯虞耳旁悄声说道:“这里的商户是绝不敢弄假蒙人的,万一冒犯显贵吃罪不起。只是这价码么,有说便宜有说贵的,那就没个定论了。”

冯虞点点头,冲小二说道:“这东西是好的,价码我也不论。不过,本官可是头回光顾,怎么着也得有点意思吧,生意就图个长久不是?”

那小二点头赔笑:“这位爷,这个小的明白。只是这却不是小的能做主的。您老请暂厚片刻,我进去问过东家立马给您回话。”

冯虞点了点头,自顾自赏玩别个去了。

那小二唤边上人过来陪着,自己慌忙挑帘子进了内院寻掌柜商议。“掌柜的,外头有个锦衣百户要买那串东珠,给个什么价?”

“怎么的?实价不得了。”

“不是这么说。本朝常有勋贵世袭锦衣百户的恩赏。外头那百户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只怕是哪家权贵之后恩荫,要不哪有这么年纪轻轻的能爬上这个衔级?”

“噢?果真如此,那还真是有些门道的。”

“那是。您想啊,一个锦衣百户能有多少关饷?就算加些个外快,能买得起那珠子?十五六岁,又不象外头有基业的模样,想必花费的是老子的银钱。必是勋贵之后。”

“有礼,待我看看去。”

冯虞正与采妍说笑,只见内院走出两人,后头那个就是方才那伙计,前头这位一身绸的想必就是掌柜了。果然,这位上来就递了张名刺过来。“在下便是小号掌柜,鄙姓秦,多谢大人照顾生意。”

“秦掌柜客气了。你这店货色还行。”

“过奖过奖,只怕污了大人眼色。一见大人就是个饱见识的,这串珠子确实个稀罕货,也只有这等才配得上尊夫人呢。这个么,原本小号是不二价的,既然大人是头回光临,又是慧眼识珠,这价钱实实是不好动,这副坠子便做个添头,如何?”说着,这位秦掌柜弯腰取了个锦盒递给冯虞。

冯虞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副银耳坠,上头各嵌了一颗珍珠,形色与那副项链上的一般无二,个头还要大上一号。冯虞一盘算,若是降个二三十两银子,只怕还比不得这对耳坠。“呵呵,既是掌柜有心,本官在此谢过了。”

说着,冯虞从怀中掏出几张会票,翻了翻,抽出一张五百两的交与掌柜。“秦掌柜,你看看这张京师可能使得?”

“宝汇联号的?这哪儿都认,使得,使得。”说着,掌柜寻了两张会票,连着包好的项链、坠子一并递与冯虞。“这是二百三十两关银票,还有这些,大人拿好了。”

抱着小包袱,采妍这回是心满意足了,不过想想那二百七十两白花花的现银,又老觉着心疼,走了一会儿,忍不住拉了下冯虞的袖子,“依虞哥哥,好贵的,会不会……”

冯虞一笑,这丫头,方才怎么不说这个。“无妨,你喜欢便好。我看这些正配得你,银子便是花销用的,只要用得正、买的真便是了。”

两人又逛了好一阵子,正午时分便在街边上寻了家像样的酒楼用餐。口味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这菜金更是可观。寻常人等若是进来,只怕是三五年便要喝西北风度日了。冯虞却没二话,只是看着大堂若有所思。过了一阵,方才回头说:“今日逛了许久,便回吧。明日再去城外耍耍。”

冯虞三人刚到梁裕府宅门口,便由门子急急跑上前来,“冯大人,我家主人等您许久,快随我来吧。”

冯虞听了一愣,“何事?急作这般模样?头前带路。”说着回头嘱咐采妍先回去歇息,将缰绳往老陈手上一抛,快步跟了过去。

到正厅一看,梁裕果然正急得转悠呢。抬头一看是冯虞进来,梁裕赶忙仰脖灌了一口茶水,说道。“哎呀,你可是回来了。皇上上午果然看各地贡礼去了,咱们那对大花觚给皇上一眼就瞅准了,赞不绝口啊,说要摆在坤宁宫呢,哦,就是皇后娘娘寝宫。还有福州府叶如荫的牙扇,也是你小子弄的吧,皇上立马便揣腰上了。这两天你小子便老老实实呆这处别动窝,万一皇上或是刘公公传唤,随叫随到才好。”

得,游玩大计泡汤。不过冯虞挺乐意。莫说正德、刘瑾是正角也好反派也罢,此番好歹是有机缘见着活的了。等就等吧。

也没等上多久。黄昏时分,梁裕便气喘吁吁进了屋。“快,快!接驾!”

什么!接驾?!冯虞嘴巴张得老大,皇上窜到你梁裕家里来了?这也太、太那个什么了吧。不容冯虞多想,梁裕一把攥住冯虞手腕扯起便跑。

两人跌跌撞撞跑到府门处,就见十来号人已经一路溜达进来了。头前引路的是个中年人,无须尖嗓,一眼便知是个太监。与他一路说说笑笑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身士子服饰,看年纪,想来这就是正德了。至于后头那些个,不是太监便是御前侍卫,想来也是正德平日里信重的。

梁裕一看来人,赶忙拉了冯虞一同跪下,口称“万岁”。那少年笑嘻嘻地伸手将两人拉了起来,“梁裕啊梁裕,知道什么叫微服私访不?你这一跪,便没意思了。记得,待会子只需称少爷即可,你当朕是……我是来打秋风的便是。”

说着,正德又扭头上下打量冯虞。冯虞赶忙深施一礼。“少爷,小的冯虞,听候差遣。”

正德看冯虞如此上道,大喜,拍了拍他的肩膀:“嗯,这等年纪便能做个锦衣百户,不易了。不过,还是没我官大,哈哈。”边上众人听了这话哭笑不得,有这么比的吗,天底下谁好和皇帝比官大的,不活啦?

第四十八章 算朕一份

正德今日心情不错,一路嘻里哈拉的进了正厅,看样子微服私访或者说潜逃出宫这事很对他的口味。往主位上一靠,正德从腰间抽出一柄折扇,“唰”地展开,悠然自在地扇了起来。冯虞一看,果然是自个儿弄的那把象牙骨扇,看扇面,还空空的呢。

看冯虞眼光落在扇子上头,正德咧嘴一笑:“梁裕啊,听刘瑾说过你的事,很好,听说福建那地方山高水远的,也不容易。哦,还有你那什么工坊,今后再整出什么新鲜玩意便直贡宫中吧。这儿先给你个恩典,赏斗牛服,玉带。”

“谢皇上恩典。”说着,梁裕跪倒在地,“梆梆梆”三个响头。

这回正德不拦着了,笑吟吟看他磕完了,示意他起来,转头向着冯虞。“冯虞,是吧。嘿嘿,刘瑾也说起过你。”说着指了指边上伺候着的那个中年人,原来他便是刘瑾。看那样貌,就像个乡下杂货铺的老板,笑容可掬,平淡无奇,放人堆里就找不着了。“吃食店、工坊、还琢磨了个什么兵刃,嘿嘿,有什么你不会的?”

冯虞感激地看了刘瑾一眼,回道:“回皇上,小的不会治国。”这话一出口,边上有人当场色变,就算是谦虚,能拿自己跟皇上比吗,那也是大不敬。不过正德却依然是嘻嘻哈哈没个正形,浑不在意。冯虞也是算准了这位小皇上不比寻常,玩心重,没架子。于是他接着说道:“方才皇上所说那些个小玩意,臣倒是会上些个。皇上英明神武,寻常不干则已,一干必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平定四方抚育万民,那是臣拍马也及不上的。”

这话说到正德心坎里了。“哈哈,莫看朕不好读书,偏就爱听先皇逐灭北元定万事基业的故事。他日朕也要领一枝大军,开疆辟土,青史留名!”说着,昂首挺胸做英明领袖状。不待他人凑趣,他又自个儿缩了回来。“噢,刘瑾还说你一手好字,这个比朕强,喏,这扇面还空着呢,不知道写个什么好。今日你便代劳了吧。”

冯虞答应一声,双手接过扇子,边上梁裕亲手准备文房四宝。万事俱备,冯虞提笔在手,却不知该如何落笔。“皇上,您想在上头提些什么?”

“啊?不知道,你看着办吧,就要些个豪气的。”

“得令!”冯虞不说“遵旨”,他明白,这小皇帝心中有一个梦想,驰骋沙场,做一代马上英主。摆出一副军中的架势,最合他的口味。

想了片刻,有了!冯虞蘸饱了墨,运笔如飞,刷刷点点,一气呵成。在扇面上吹了吹,待干透了,冯虞将扇子呈给正德。

“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馀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好,好词!好词!”

冯虞接了一句:“这是专为皇上所作。”那个谁,对不起您老人家了。

边上一帮人也挤作一团看个热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好词”、“好字”、“皇上英明神武”之类的乱叫唤一气。

虽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可一堆人翻来覆去老那么几句,听来也烦。正德一挥手,众人都不吭气了。“诶,冯虞,好好一首词,为什么用‘沁园春’这软塌塌的做名字?”

看来这正德是真没怎么读书的。冯虞在一旁解释:“‘沁园春’是古调了,创始于初唐,出自侯门。这‘沁园春’是词牌,双调,一百一十四字。上片十三句,四平韵;下片十二句,五平韵。前朝文文山也曾做过一首‘沁园春’: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君臣义缺,谁负刚肠?骂贼张巡,爱君许远,留得声名万古香。后来者,无二公之操,百炼之钢。嗟哉人生,翕欻云亡,好轰轰烈烈做一场。使当时卖国,甘心降虏,受人唾骂。安得留芳?古庙幽沉,仪容俨雅。枯木寒鸦几夕阳。邮亭下,有奸雄过此,仔细思量。”

正德听罢,沉吟半晌。“文文山?便是文天祥罢?这词听来倒是说忠义二字,只是……嘿嘿,不大明白。唉,那些师傅只说书、经,旁的都说是小技,于大道无补,不让多看的。”

看来又是个深受腐儒荼毒的,也不知当初给他开课的是哪个书呆子,不教诗词也就罢了,连帝王术也不传,那四书五经还真能包打天下不成?

正德倒也想得开,“嘿嘿”两声就揭过去了。“这字不错,另一面我再找人画个大将军八面威风,哦不,画个……猛虎下山?”

“万岁是龙,远胜于虎。”冯虞应了一句。

“嗯,有道理。得了,先空了,以后有主意了再说。”这个话题刚过去,正德眼珠子一转,又来事了。“对了,眼下你们做的什么生意?”

“哦,回皇上,等您大婚之后,臣等打算在京里搞个拍卖,那些个磨漆的饰物,还有折扇,梁公公还带了不少进京呢,打算沾皇上的光,小赚上些个。”

“嗯?”正德眼睛一亮,“什么叫拍卖呀?”

“这个啊。说来也简单,一件东西,往日都是搁在店里,明码实价,爱买不买。可这东西要是稀奇,咱们不妨换个更赚钱的卖法。”

满屋子人听到这儿都瞪大眼睛,看来没有不爱孔方兄的。只有梁裕在一边揉着下巴偷笑。

“咱们将那些个有钱的买家都召到一起,定个底价,大家一块儿竞价,谁出得高谁拿去。”

“这主意好。”正德听着有趣,认真了,琢磨了一会儿,问道:“那要是叫了价赢了又反悔了怎办?”

“所以来的先要留下押金,万一反悔了可就对不住了。”

“那要没人竞价呢?”

“那就流拍了,收拾东西走人吧。”

哄堂大笑。正德笑了一会儿,突然说道:“这事儿果真有趣,来日拍卖,算朕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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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抖起来了

正德又与梁裕、冯虞等人耍笑了一会儿,看天色暗了,回头吩咐刘瑾:“要不这就回宫吧?”

梁裕赶忙在一边劝道:“皇上,要不,便在老奴这儿用膳?您还不知道,那大食堂的菜,还是冯虞手把手传的呢。”

“哦,还有这事儿?也罢,今日便尝尝冯百户的手艺。”

这一顿,说来冯虞还没发挥出八成呢,一些称手的食材都没地方寻去。不过正德还是吃了个风卷残云。一来口味新鲜,二来没有宫中用膳时那么多个礼数,乐得就是个自在。酒足饭饱,正德抹抹嘴,挠了挠脑袋,“冯虞,今日朕过得很是痛快。你很好,有见识,有能耐。嗯——赏穿飞鱼服,出入宫禁牙牌一块。刘瑾,回头着人送来。”

“谢主隆恩。”冯虞单膝点地,行了个军礼。

正德看了一愣,片刻后回过神来,哈哈大笑,两手一背,摆驾回宫。

当晚,刘瑾亲自出宫,将衣服、牙牌给梁裕、冯虞送来,三人自然又要攀谈一阵。临走刘瑾又摸了个磨漆立盘回去。只是两人此刻已不在乎这个了,各自回屋换上衣服,在铜镜前转来转去。要知道,这斗牛服、飞鱼服可不是随便能穿的。蟒服、飞鱼服、斗牛服与皇帝所穿龙衮服相似,不在品官服制度之内,为明廷内使监宦官、外臣蒙恩特赏的赐服。

原先冯虞还以为是个锦衣卫就有飞鱼服、绣春刀,穿越之后入了锦衣卫,方才发觉并非如此。偌大个锦衣卫,只有都指挥使、禁宫侍卫得穿麒麟服,还有些个得宠功高的赏穿斗牛服、飞鱼服。余下的,该几品补子挂几品补子。缇骑穿褚红号衣,至于一般力士校尉旗兵,只穿黑白号衣。

至于那牙牌,椭圆形,浮雕云纹,正面中部刻二行楷书“皇城行走悬带此牌,不许借失违者治罪”。反面刻“司礼监”三字,左方竖排小字“禁字玖拾叁号”,中部竖刻篆书“关防”二字。方才刘瑾说了,凭着这只腰牌,可以通行皇城十二监四司八局,也就是所谓“二十四衙门”,还可经宫城禁卫求见皇上,不分昼夜随时通禀。

按刘瑾的说法,普天下受如此恩宠的,本朝连上冯虞也就是九十三位。

采妍也凑在一边看稀奇,“依虞哥哥,这身金灿灿的神气呢。上头绣得是龙吗?”

冯虞吓了一跳,“可别乱说,这叫飞鱼纹,龙角弯的,龙身还带了飞鳍、鱼尾,和皇上那五爪金龙可不一样的。”

“哦。”

半夜里,冯虞这一身往馆驿里一走,登时便轰动了。连路上的兵马司巡夜官兵遇着了,都是一个军礼让在一旁,问都没问一句。十个同来的弟兄本都躺下了,听着动静全出来了,一个个大张个嘴,伸手指着冯虞说不出话来。

“没事,弟兄们回屋歇了,有什么明日再说。散了散了。”

第二天都司那边都惊动了,北司镇抚钟惟业一早便晃悠过来,说是来蹭个早点,偏要将冯虞叫过来同桌,变着方子套话头。冯虞倒不敢摆谱,将昨日之日简略一说。当然,有些不该说的自然是隐去不表,万岁爷的形象还是要回护些个,要不哪日掉脑袋也未可知。

接下来几日可就不得安生了。那拍卖会原本只打算小打小闹,如今正德要玩票,事情便大发了。场地要找,人手要布置,还得操弄些个花活出来,梁冯两位现下是一条心了。这拍卖会,赚不赚钱倒在其次,哄正德开心是第一紧要的。这位伺候好了,工坊的赚头十倍百倍也不稀奇,要不怎么那些个皇商一个个富得流油呢?

不过采妍倒没怨言,明白冯虞这是干大事呢。话说回来,这几日跟着冯虞东颠西跑的,看的瞧的,都是新鲜玩意。

转眼间便是八月初十,正德大婚的日子。冯虞一小小百户可没资格共襄盛举。再说了,拍卖会也没几日了,该操办的多了去了。

地方定下了,梁裕出面,包下了什刹海边上的莲花社。此时正是初秋时分,朝热晚凉,湖上真个是“接天莲叶无穷碧”,仪态万方。凭栏而望,远处飞檐赤柱的亭台楼榭与波光潋滟的湖面相呼应,两岸杨柳依依,随风曼舞。难怪生长在什刹海边上的当朝首辅李东阳称此处为“城中第一佳山水”。临湖水榭上,安排下六七十张座椅,每张椅子旁边安一张茶几。靠大路的便是拍卖台,边上小楼就摆放货品,并做结账会钞所在。

一日下来,回返梁裕府上,椅子没坐热,梁裕兴冲冲走了进来,看见冯虞,大声嚷嚷:“开眼了,开眼了,毕竟是皇上的大婚呐!”接着他便手舞足蹈地说起了这一日见闻。

皇帝大婚,排场自是第一位的。皇宫各处皆要张灯结彩,遍插大红烫金喜字巨烛。御道尽铺红毡。奉天殿前设中和韶乐,奉天门内设丹陛大乐。法驾卤簿设于奉天殿丹陛及庭院内。皇后仪仗陈设午门之外。“女乐”分设乾清宫后、交泰殿前。王公大臣遍立奉天殿。静鞭三响,行“三跪九叩”礼后,礼部尚书奉金册、金宝,宣读册文、宝文,再将节、册、宝授予迎亲使者。之后正德起驾回乾清宫,静候佳妇。迎亲使者则将金册、金宝置于“龙亭”内,率绵延数里的迎亲大队出午门,会同皇后仪仗,前往迎亲。

至于女方那边什么状况,候在宫中的梁裕自然是不知道了。反正吉时一到,新娘子升舆启驾,沿御路经午门入宫。迎亲队伍又经太和门,到乾清门。皇后仪仗入乾清门,丹陛之下迎亲使者还节复命。接着鼓乐声大起,礼部官员奉皇后金册、金宝,交有关人等陈列于乾清宫后的交泰殿。新娘子坐礼舆至坤宁宫拜天地,行大礼。之后,合卺宴开。所谓“合卺”也就是喝交杯酒了。梁裕很是得意地说道,今日婚宴上所用合卺杯,便是咱家工坊所制的朱漆嵌玉合卺杯,前两日专门呈献宫中的。

之后正德偕皇后夏氏,祭拜列祖列宗;谒见太皇太后、皇太后礼;之后驾临乾清宫,“诏告”大婚礼成,再御奉天殿,受朝臣恭贺,赐宴。整个大婚方才算是礼成。

至于其中铺陈盛宴,鼓乐喧天,冯虞虽不曾身临其境,却也不难想见。

梁裕手舞足蹈,半天静不下来。毕竟少年天子不是代代都有,一辈子能目睹这一次浩大场面,确是难得了。直到冯虞问道:“公公,今日咱们工坊那对花觚可惹眼么?”

梁裕一拍脑门:“忘说这事了!原本是要摆放坤宁宫的,这么着谁能得见?还是刘公公帮出了个主意,说太和殿须再添些喜气,今日先搁在殿中,明日移入坤宁宫。你说,咱这宝贝往太和殿一搁,哪个大臣不是啧啧称奇,等着接亲那会子纷纷向刘公公打探这是何物,如何烧制。咱们这大事成了一半了。”

说得口渴,梁裕抄起桌上茶壶,仰脖就是一大口。“这两日咱们便发帖子,五日后……哦,是中秋。四日后,拍卖会便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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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到了!

第五十章 赚大发了

多谢大家支持,成绩超过预期,今日第三更如约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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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社水榭七十个座位,两日工夫便各有其主。拍卖会的消息这两日已在京里那些个有钱无处花的达官显贵间哄传开来。只是名额有限,不是想来就能来的,皇亲国戚、公侯世勋、二十四衙门掌印太监这么一分,六十张名帖转眼就派空了。

还有十个位子,那是留给京城豪商巨贾的。天下最有权有势的汇聚一堂,做生意的哪个不想削尖脑袋往里钻,别的不说,至少的能混个脸熟吧。这一块梁裕下手也不含糊,要来?行,一张名帖万两纹银,只高不低。便是如此依旧抢手。尤其是新近入京的几家徽商、晋商、闽商,更是趋之若鹜。十四日,徽州同升昌联号,见了梁裕直接拍出八万两会票,当场取了帖子走人。单这一笔进项便是二十七万两。梁裕留下十万打点、开销,其余的即与冯虞六、四开。

七万两!弘治朝福建全省一年的关税也只有两万!冯虞看着手上厚厚这一摞,自个儿都有些发蒙。这银子来得未免也太容易些了。便是大食堂如此红火的生意,还得苦干个七八年。到时拍卖会上还不知收益几何。记得史书所载,明中叶,积资五十万两以上的就算是巨富之家了。再来上这么几回,岂不是为期不远了?

做梦容易做事难,这几日冯虞更是打起百倍精神,反复推演,拟定细节。梁裕则拿了大把银子宫内朝中四下打点。虽说太监不在百官禁商之列,于法于理奈何不得,可是闹出这么大动静,眼红的只多不少,尤其是那帮言官。

转眼便是八月十四。午时一到,冯虞草草用过饭,穿好飞鱼服,挎了腰刀,出馆驿飞身上马,直奔什刹海。今日便是正日,万不能出些闪失,还是提早过去再巡一遍。

到了莲花社,冯虞发现梁裕已是到了,看他眼眶微微有些发黑,只怕是一夜没睡踏实。采妍也已经跟来了,一身侍从打扮,看来是要扮个跟班看热闹。

又一会儿工夫,两百余名锦衣校尉旗兵开到,莲花社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站定了。皇上要来玩乐,哪个敢怠慢,梁裕特意上门找锦衣卫都指挥使田文义通报此事,要他派人清场护驾。自然,一张会票是免不了的。

申时三刻,午间的热劲过去了,宾客也渐渐到齐。众人各寻座位坐下,边上茶几上早放了果盆、点心、茶水、面巾。正德未到没法上大菜,冯虞特请了演乐胡同一等一的小唱丝竹,算是垫垫场子。

所谓小唱,便是男童演旦角。宣德年间,朝廷严禁官员招妓娱乐,倘有犯者严厉惩罚,直至罢官永不叙用。这一禁令实施后,终明一代,未见松动。只是官场歌舞行乐之风积习难改,便有人寻来相貌体征酷似美女且富歌喉的青少年男子唱曲。由于不是女性,朝廷禁令也就无从处罚。小唱初起,从业者大都是浙江宁波人,其后京师以南府县的男童渐多,亦伪称是浙江人。京师官场蓄养小唱之风甚盛,如万历朝首辅沈一贯,明末辽东督师袁崇焕都是此道中人。

不过座上诸公真正留心听曲的却也不多。平日里这帮权贵难得凑这么奇,这会子倒是往来交结寒暄的居多。尤其是那十个巨贾,花偌大一笔银子进场,可不是为听曲来的。

又过了一阵,正德坐着艘画舫悠哉游哉地过来了,想必是跑路成功心情大好,干脆一路看看风景。随行的侍卫将搭板放牢,正德扇着扇子弃舟登岸,进了水榭,大马金刀地居中一坐,叫跪倒一片的众人起身回座,扭头问冯虞:“开始了?”

冯虞赶忙回话:“就等皇上您了。”说着扭回头一招手,一名仆役将一件红绸罩着的物事取了上来。紧跟着一位素衣女子走上拍卖台。冯虞伏在正德身边低声说道:“这是演乐胡同唱曲红牌萧翠烟,今日由她主拍。这个不算唱曲,不碍朝廷法度。”正德点了点头,没说话,眼睛直勾勾盯着台上。

那萧翠烟一个芊芊万福,拿了个小木槌往案上一敲,说道:“多谢各位今日光临莲花社。小女子萧翠烟,受梁公公、冯大人之托前来执槌主拍。初次行这差使,不到之处,望请各位爷多多海涵。”

萧翠烟嫣然一笑,指了指边上放的那件物事,“此物便是今日头件拍品,诸位请看……”说着,她伸素手轻轻掀起红绸,一对八寸青山水画瓶映入众人眼帘。“这上头的山水可不是画出来的,而是用金丝、玉片、螺钿镶嵌之后,再上漆生生磨平而成。”

待底下众人议论一阵之后,萧翠烟接着说道:“这一对漆瓶起价是一百两纹银,每次加价至少十两,若有人出价后三问之下无人加价,我这木槌一敲,便是一槌定音成交了。各位爷,看得差不离了,可有出价的?”说着,萧翠烟眼波流转,台下众人顿觉豪气冲云天,可不能在美人面前落了面子。

“一百一十两。”“一百二十两。”“一百三!”“一百四!”……

转眼工夫,价钱便给抬到三百三十两,一个富商喜滋滋地来了个开门红。这还是许多人惦记着后头还有好的,不肯发力。不过全场宾客对这般你争我夺的热闹场面大感新鲜,原来还能这么卖东西,着实有趣。

接着,各式磨漆器具、折扇轮番登场,用料、做工愈加考究,不论底价、成交价,自然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了。只是其间有幅挂屏,众人争到半截,正德看得心痒痒,张嘴也叫了个价,哪知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多新鲜,哪个敢抢皇上看上的东西。正德顿时大感无趣,挥了挥手,“方才我叫的不算,你们接上好了。”

众人看皇上依然是小童心性,心中好笑,却不敢在面上带出来。跟班的刘瑾低声对正德说道:“那个,皇上,君无戏言,拍了也就拍了吧。”说着招手示意将挂屏拿过来,当场便从怀中掏出会票结了。这一幕才算是一笔带过。只是接下来,正德再也不敢出声叫价,只看着众人较劲,倒也有一番乐趣。

转眼间,此番推出的三十余件拍品卖了个一干二净。其中压轴的一柄羊脂玉扇拍出了一万七千两银钱的天价。这柄玉扇十四根扇骨乃是用整块玉石切削细琢而成,不论用料做工,搁在店铺里两三千两银子的卖价也还是要的。只是如今整个大明这是独一份,外头有钱无处买去,所谓物以稀为贵,一万七的价也不算是太冤。拍卖么,到后头多半便是置气了。不过,想来买主是舍不得将这扇子拿出来招摇的,一不小心折了那可就血本无归了。

第五十一章 正德的拍品

到了这时候,按说这拍卖会当告一终了。可是正德显然是没尽兴,抖抖衣襟长身而起,“有趣,着实有趣。朕今日也凑个热闹,也来拍上点东西。”一招手,边上一名侍卫捧过一个小包袱。

正德往台上一站,伸手打开包袱,“这是朕平日里吃茶的茶壶茶盅,今日一并卖了。”说着正德要过萧翠烟手上的小木槌,看架势是要亲自操刀了。

果然,正德有模有样地一敲木槌,高声说道:“我这茶壶茶盅,起价……起价就十两银子吧,尔等看着随便加便是。哪个要出价的,这便起了吧。”

皇上举槌执拍,又是如假包换的御用之物,哪个敢不卖面子?于是乎,叫价一路飙升,最后给个晋商以两万一千两拿下,而且是当场付讫,银货两清。这才叫货真价实的天价!

正德得意得不行,抄着手哼着小曲走人。临上船时,实在忍不住了,悄声向冯虞透了底,“那杯子是我临出宫时让刘瑾从内值房随手划拉过来的。”说罢,扬长而去……

无语了。论行事之荒唐无忌、鬼点子之多,正德绝对可称千古一帝。此刻的冯虞只能是哭笑不得呆立当场。直到梁裕过来拽了拽衣袖:“客人要散了,还不送送,发哪门子呆啊?”

回程上,梁裕、冯虞、采妍三个笑得合不拢嘴。粗粗一算,今日一举又有近十万两银子入账。不过有先前空手套白狼一般的二十七万在案,高兴归高兴,却也不至过于忘形了。只是这笔钱不好坐地分赃,毕竟还有叶如荫一份,只能回福州再做处置。

到了这一刻,梁冯二人的京师之旅可谓是功德圆满。第二天,梁裕方才到司礼监正经述职一回。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王岳位居内府二十四监局之首,为人厚道低调,清誉尚佳。只是冯虞有数,若是不出意外,此公再过个把月便要倒霉,内府改为刘瑾独大,因此说了一句话:“王公公宽厚,不好弄权,刘公公与皇上亲厚,又好事,此消彼长,后事未可知。”暗示梁裕不必与王岳走得过近,礼数到了就好。

至于冯虞本人,这几天一心一意陪着采妍过了中秋,又在京城内外玩得昏天黑地。所谓京师“燕台八景”,什么太液睛波、琼岛春云、金台夕照、蓟门飞雨、西山霁雪、玉泉垂虹、卢沟晓月、居庸叠翠。除开时令实在是不对的,别个都烦老陈带路玩了个透。

到得8月下旬,梁裕公事完毕,准备回归职守。冯虞拜别北司镇抚之后,与采妍同路返乡。

来时夏日炎炎,归路秋高气爽,自然又是一番新鲜景致。冯虞与梁裕一商量,归程换了条路径,不再沿京杭大运河南下,改走保定府、大名府入河南,经开封府、汝宁至安徽庐州,在池州、徽州转了一圈,再借道江西至建宁府。之后换官船走闽江水路顺流而下直到福州。

这一路,饱览中原古迹,畅游武夷山水,自然是不亦乐乎。尤其是在徽州,京师拍卖会的盛名已远播至此,当地商会出面盛情款待梁裕一行。这一来是跟地方大员好好拉拉关系。梁公公如今已是京中红人,便是冯虞,小小一个百户便得了万岁亲赐飞鱼服,这在整个锦衣卫也是独一份,行情明显见长。

其二么,自然是希望能从工坊匀些货源过来,那精制折扇倒还罢了,估摸着大江南北跟风的不消半年便全起来了,只是那磨漆器具只怕若干年内都是独家出品。都说商人逐利,什么是利?市面走俏是利,资源稀缺也是利,如今这磨漆器具既走俏又稀缺,那不就是重利么?这些个徽商大贾哪个不是商场人精,正主送上门来,还能让他再飞了?

只是梁裕也不是傻子,一口咬定工坊如今已是钦点贡坊官款内供(梁裕临行前陛见时正德金口玉言),无暇旁顾(这个就不着边了),脑袋晃得如拨浪鼓一般。冯虞在一旁暗自好笑,所谓不见兔子不撒鹰,梁裕果然老道。

生意还是要做的,双方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定下君子协议:徽商联股投银七千两,供工坊扩产之用;明年四月起,每月包供大件十件、小件五十件,款式绝不重复,价钱单批另议。临走时,两人又各揣了大堆的上品徽墨歙砚,满载而归。

由江西过分水关入崇安县,梁裕、冯虞原本还打算好好地在武夷山水间流连一番,谁知大队刚到崇安县城,梁裕便接着京师急脚密报,朝中出大事了!

自从正德登基以来,常与刘瑾、马永成、高凤等八名太监游玩享乐,做些令人啼笑皆非之事。朝臣看在眼中自然大为不满,不好当面指斥正德昏庸,只好归罪刘瑾八人,也就是所谓的“八虎”。在这些朝臣看来,除了这“八虎”,小皇帝再无人支歪招,便能与当年的弘治一般,即便做不了圣君,虚君实相做个点头皇上也是不错的。

八月皇上大婚,此时发难不是太合适,待到九月,内阁大臣与九卿联名上疏,弹劾谷大用,张永,马永成,刘瑾,丘聚,罗祥,魏彬,高凤八人,罪名是惑上不法,要求明正典刑。正德哪见过这阵仗,当时便给吓哭了,饭都不吃不下。这还不算,内府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岳等人也应声奥援。正德无法,只得派人与内阁打商量,打算将八人发往南京圈禁。毕竟是自小玩在一块的,留条性命也就是了。

到了这一步,内阁可谓大获全胜,可是朝臣仍不罢休,打算痛打落水狗,与内廷王岳等人一商量,打算瞒过正德来个先斩后奏,此事唯有李东阳反对,不过没人听。就在此时,出岔子了,吏部尚书焦芳与内阁次辅谢迁有旧怨,便将内阁密议一股脑全透给“八虎”。

谷大用,张永等七人听了这话大惊失色,一心等死。要说还就是刘瑾,临危不乱,除了个主意。什么主意?借皇权绝地求生。

第五十二章 变天了

感念书友盛情,再发一章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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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八人便跪在正德面前放声大哭,将王岳与朝臣勾连,密谋捕杀他们的事情一说,朱厚照当时就毛了。莫看正德好瞎胡闹,人可不傻,内外廷勾连本来就是大忌,还打算绕过自己捕杀亲随,这要置皇帝于何处?内廷事务无需经过内阁,正德一道圣旨,连夜拿下王岳一党,刘瑾入主司礼监提督团营,丘聚提督东厂,谷大用提督西厂,张永掌京营事务。

内廷一夜翻天,外廷根本不知情。第二天早朝,朝臣还打算上疏乞斩“八虎”,哪知抬眼一看,正德边上全换人了。事已至此,内阁三首辅只能请辞。朱厚照当廷照准,刘健、谢迁回家抱孩子,唯独驳了李东阳的辞呈。正德明白,内阁要是一扫而空,自己一个人也玩不转,再说了,自己个还要腾出时间玩儿呢。李东阳敦厚,人缘好,平日里也不象那俩灼灼逼人,就留他了。

这一役,朝局大变。正德固然稳住了皇权,刘瑾更是第一大赢家,控制内廷,交结臣僚,权倾天下,号称“立皇帝”。内阁权势大挫,大批朝臣依附刘瑾。至于王岳几个,原本是发配南京,半道上就给刘瑾遣人杀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这却不是梁裕关心的了。一接着信,梁裕便急急将冯虞召开。“冯虞,有你的!若不是你一句话,此时咱家未必便能与那王岳撇得清了。你说,如今除了这事,咱家又当怎么做?”梁裕也不是没主意,只是不听听冯虞的说法不安心。

“公公,朝中胜负已分,自然是谁赢听谁的。眼下有三人,公公需格外下些工夫。一个是刘瑾刘公公,这个不消说了,只是要快。依小的所见,公公当下便遣人飞马入京恭贺,徽州那七千两银子也不要了,小的这边……”说着从怀中掏出几张会票,取出一张万两面额的递与梁裕。“小的再凑些个,算作贺仪,想来这些刘公公该合意了。”

梁裕接下会票,却摇摇头。“怎好单要你破费,咱家再加一万三,算咱爷俩合送的。嗯,方才说是三个,那还有俩呢?”

“一个是首辅李东阳。另一个,便是提督京营的张永张公公。”

梁裕一听,两眼顿时瞪得老大:“这两位不都得听刘公公的?怎么还要另行交结?”

冯虞笑了笑,详细分说:“如今虽说大权归了刘公公,那李东阳好歹也是内阁首辅,在朝中好歹也能说上几句,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公公也不必刻意重礼交好,但透些善意,稍作打点即可。至于张公公么,刘公公握印把子,张公公操刀把子,对吧?”

“印把子,刀把子?这话新鲜。有些道理。”

“做事看长不看短。张公公是纯厚之人,是八位公公之中风评最好的,又是唯一知兵的,长远看,只怕反倒是地位最安稳的。”

“有道理,有道理……”梁裕手捻着下巴沉吟起来。

“不过,这倒不是急切之事。当务之急还是刘公公那边,越快越好!”

“行!听你的。”

……

出了这档子事,梁裕、冯虞再无心游玩,派出专使快马赴京之后,急急登船沿水路直下福州府。一到福州府城,两人一头扎进工坊,增拨人手扩厂房,冯虞心道,管它京师风云变幻,发展才是硬道理。拍卖会上赚的那些银子,留下三成供工坊用度,剩下的约六万两银子按当初股份三人立时分成。梁裕、冯虞倒还没什么,叶如荫还是头回拿到五位数的大笔银钱,手脚直哆嗦。当下是百倍干劲,但凡是工坊事务无不踊跃应承,整日里没事便要过来转悠两圈,若不是那一身官服,与工头实是没什么分别了。

冯虞要费心劳力的可不只工坊这一摊。回城当日,来不及回家,冯虞便领了那十名弟兄奔千户所缴令。找着杨雄时,这位仁兄正喝着茶看书呢。斜眼见是冯虞进来,杨雄惊得“噗”的一声,一口茶又喷自个儿衣襟上了,看得冯虞一个劲想笑,又没敢真笑出来,憋得好苦。

杨雄起身抖了抖衣襟,指着冯虞问道:“你,你这飞鱼服哪儿来的?擅穿可是要治罪的。”

“这个,万岁亲赐。”

“啊!”杨雄闻听此言,嘴巴张得老大。“行啊,出息啦,快说说,怎么回事?”

冯虞将当日情形大略说了一回,杨雄听了艳羡得不行。“我老杨入行二十余载,当年也是出生入死,险险死过几回的了,如今也就是这五品补服。你小子跟了梁公公到京师兜了一圈就是一身飞鱼服,还是万岁亲赐。唉,果然是内府通天啊。”

看杨雄有些感伤,冯虞赶忙在旁安慰半天,临了取出一个小包袱递给杨雄。“属下上京一趟,没别个孝敬,上品徽墨一块,御书房的东西。”

杨雄眼神顿时一亮,“哎呀,这可是圣物啊,怎么好……”嘴上说着,手里却是忙不迭接了过来,急急打开包袱,见是一方雕着松鹤延年的二两重上品漆烟。杨雄也是个识货的,手上虽说是零锭墨(即不成套的散装墨),但观纹理,闻馨香,便知用的皆是桐油烟、麝香、冰片、金箔、珍珠粉等各种珍材所制,必是贡墨无疑。

看杨雄一门心思都在徽墨上头,冯虞将北镇抚司收条、回函往桌上一放,直接告辞。到了门边又被杨雄喊住。“冯虞,冯锦记分店可得抓紧筹办。还有,下回进来先在外头知会一声,省的又弄湿某家衣物。”

出得千户所,冯虞撑在道旁一棵歪脖子树上放声大笑。一个是为了杨雄那狼狈模样。再则,方才送的那块徽墨,确属御坊贡墨,只是御书房什么的却是子虚乌有,家里还一堆呢。这招,还是跟正德现学的。

待冯虞回到家中,采妍已是先行回来多时了,正兴高采烈地将这一路事迹见闻学说与冯母。见是冯虞进来,冯母、忠叔纷纷迎了上来。这一晃可就是三个月不见,冯陈氏拉着冯虞上下左右好一通打量,确定冯虞没掉几斤肉,这才拉了冯虞落座。

第五十三章 我要当地主

上午网络断了,赶紧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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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重又坐定,接着听采妍说书。前头倒还没什么,当听了冯虞进京一趟短短几天便赚了八万多两银子,满屋人嘴巴张得个个能塞下俩馒头。

没等众人回过神来,冯虞淡淡一笑,又跟了一句“前些日已花了一万了。”又让大家着实吓了一跳。买什么东西能花费掉上万两银子。一个个都在冯虞身上瞄来瞄去,也没见添什么东西啊,就身上这官袍与出门时大有不同,可再怎么说,就算是全金打的,也用不了这许多。

看大家眼神不对,冯虞赶忙解释:“时花在官面上了,换个平安。反正这些钱够咱们家几十年花销,有得有失也算不得什么,不说它了。”

冯母这会儿点了点头,说道:“不错,银钱时要紧,可要迷了心窍就不该了。难得你能看得开,这个,就比你爹强。”

忠叔也在一旁应和:“这些钱实是尽够了,只是不可挥霍。今后讨媳妇、立一身家业,都用得到的。平日开销,单大食堂便尽够了。这几个月少爷不在,大食堂有行恩和我看着,还算是稳稳当当。只是如今街面上有几家仿着我们模样的新近开张,要说口味自是不如,只是价低,多多少少会分些客源去,只是尚无大碍。依我看,这些银钱需寻一隐秘所在好好藏了才是正理。”

冯虞还没接茬呢,冯母先摇头了。“再多的银钱总有花完的时候,到那时好日子过惯了,怎生收场?还是要买些恒产,这家业才算是有个根基。”

忠叔一拍脑门,“还是夫人见识深!对了,当初老爷置的南台岛上那些田亩都是好地,如今正好赎回。西门外侯官、闽清也有大片好地。另外寻片风水好的山林,一并买了才好。”

冯虞却不吭声,待忠叔说得痛快了,方才开口:“这些都不急在一时。忠叔,明日先去店里看看状况。后日一早,你陪我走一趟寿山。”

“寿山?那可有六七十里地呢。去那里作甚?”忠叔听了有些摸不着头脑。

“忠叔你方才不是说了,买山买地呀。”

“啊——”这下子全屋人都愣在当场。寿山村依山傍水,说景致还有些靠谱,测测风水说不定还有些可取的,可那边哪曾听说有什么好地。

看众人不解,冯虞笑道:“我想要的,不是地,而是那里的出产。”

忠叔还是一脸的莫名其妙。“寿山的出产?不就是寿山石么?那寿山石倒是采了上千年,但只作粗使器具,要不便是做人家陪葬石俑,卖不得几个钱的。便是偶有些品相好些能做印章的,也远比不得玉石、鸡血。少爷不是听了哪个胡言乱语吧?”

冯虞这会儿已是憋了一肚子笑,后世寿山所产田黄“易金十倍”,只是这会儿尚无人探得产地,还未开采出来而已。要是自己能将寿山村、坑头山、月洋山这几处田地山林一并买下,牢牢攥在手中,再精心采些上好田黄、芙蓉石、水坑冻出来,借已有些交情的正德这么一炒作,八万两银子算得什么?若干年后,便是八千万两银子也没什么稀奇了。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不敢说得过满。“忠叔,放心,我做事有数的。这一年下来,你看我可有孟浪之举?”

众人听了这话倒还真没什么说头了,若不是冯虞迭出奇招,如今冯家哪有这般光景?说起来,之前哪个敢相信一个十六岁的毛头小子能做到这个份上。算了,这回也由他去,就算买得差些,总还是块地不是。

第二天,冯虞换了便装,到大食堂蹲了半天,中午时分又寻那几家后起的逛了一圈,心底里有数了。这些个都是跟风的,没什么新创意,口味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是低价路线了。生意不受一点影响那是瞪眼说瞎话,只是这局面也在当初冯虞算计之内,这事,后世多了去了。只需自家立定脚跟,推陈出新,各位跟风的朋友便一路跟来好了。

下午,冯虞又去了趟千户所,打算叫几个跟班明日同去寿山。今时后世,买地都是件大不容易的事情,单有银子还不够,若是没些有分量的出场,只怕三五年也未必拿得下来。

冯虞转了一圈,寻着周百胜、孙展、曹荣几人。“几位,明日可有公务在身?”

周百胜与曹荣回话说,这两日正带人查案,只有孙展清闲,笑嘻嘻回话说“少爷,明日何事?莫不是哪个不开眼的惹到您头上,要小的助拳?”这几个跟着冯虞出了趟差,少爷已是叫惯了口。加上冯虞年少,唤作“大人”总有些别扭。

“嘿嘿,明日叫几个弟兄一早在北门候着,少爷我要买地,壮壮场面。对了,多带匹马。”

“好嘞。”孙展也是个无事忙,听说有这等好玩的事,答应一声,立时便去邀那帮平日相得的弟兄。

几人看他火急火燎的模样不禁好笑。冯虞赶忙将他叫回。“且不忙走。叫人是一桩,待会子你再帮我查查,寿山溪、坑头山、月洋山一带山林田地都归何人所有,明日路上说与我。”

“行,只包在我身上了。”

此间事了,冯虞与弟兄们又聊了些公案市情,告辞离去。

回到大食堂,坐到黄昏时分,看看无事,冯虞与厨子跑堂又交代几句,便打算回家了。刚出门便听后头有人叫唤:“冯掌柜,冯兄弟,留步,留步——”

这谁啊?冯虞停下脚步,回头一看,这不钱老板么。

“哟,钱兄,多日不见,生意可好啊?”

“好,好,这可都托兄弟的福,那店牌一镇,能不好吗。”

“钱兄说笑了。这般急急唤住小弟有何贵干哪?”

“呵呵,此处不是讲话所在,冯兄弟,移步到我店中小坐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

进了恒善堂,钱万才未在店堂中停留,却将冯虞引入后院书房。两人落座,上茶,钱万才将仆从打发出去,这才说起正事。“冯兄弟,老哥有个事跟你打个商量。”

“哦,请讲。”

“这个,不知道兄弟与梁公公那工坊,能否多多少少也给老哥供些货?”

冯虞一听吓了一跳,他怎知晓这事?福州府这边没出过货啊。“钱兄,你怎知晓我与梁公公有工坊的?”

第五十四章 宁王如何?

感谢支持,计划外一章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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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兄弟,你在京里那些事,福州府这边早已轰动了。要知道,在京师营生的闽商可不在少数,这等大事哪有不通消息回来的道理。如今福州府的商家,你可算是这个了。”说着,钱万才胖手一伸,挑起一只大拇指。“工坊这一块没得说了,独家绝艺冠盖天下。还有大食堂,算是白手起家一夜成名吧,兄弟还得当今万岁亲赐飞鱼服,单这一条便足以光宗耀祖了。”

这一番话说得冯虞脸通红,连连摆手。事倒还都是这些事,只是这用词太过些了。只怕沈万三再世也就这么几句了。

“钱兄,这事小弟只怕有些为难。这磨漆画坐起来最是磨人,产量极低的。如今,工坊已是官坊,每月出产多数供了朝廷,之前徽商又订了一拨,如今已无余力保着钱兄这头了。”

“冯兄弟误会了。我可不是每月定量,只是所需时能匀个三五件,再有便是一年定制几件上好的。也不瞒兄弟,这些皆是拿了送人的,量虽不多,只是货要好。”

“原来如此。这个么,当无大碍。只是钱兄要货,至少需提前两个月告知小弟,否则只怕是排不过来。”

“这个好说。对了,眼下工坊那边可有现货?有几件算几件,价钱好说。”

冯虞想了想,说道:“现下工坊里倒是有几件,都不是好的。像样些的全带京师去了。要得急么?”

“嘿嘿,自然是越快越好。”

“我家中还有个立盘,试做时留下的,还算是精致,给了你罢。还有两三件差些的,一并与你好了。”

“这怎使得!”钱万才大脑袋直晃,“如何能夺贤弟之爱。我再等两月便是。”

冯虞一笑,“这算得什么。工坊好歹也有我一份,家中想摆,回头再拿了便是。钱兄只管拿去应急。莫要再推辞了,免得淡了情分。”

钱万才大喜,立时从袖中取了张会票,说道:“你们那些宝贝京师的售价我也有数,这二千两定金兄弟先拿了。回头实价多少兄弟支会一声,差的我再补上。”

“哪用得着这许多。”冯虞赶忙推了回去,“拍卖是拍卖,市价哪有这般高,钱兄回头备五百两银子,三天后拿货,如何?”

钱万才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好!好!冯兄弟,愚兄这回可是欠下你个大人情了。别个就不说了,日后用得着愚兄之处,打发个人过来支会一声就是。要不,今晚愚兄做东,请兄弟小酌几杯,莫要推辞了。”说着,不待冯虞开口,钱万才径直叫来管事,“去,聚福楼订个甲字号雅座,二人座,便要上回的菜色。”

聚福楼是福州府第一等酒楼,进了门槛,没有个十两八两压根别想吃饱。听这口气,钱万才也是常客了。盛情难却,冯虞到店里打发人回家支会一声,便跟着去了。

此时天色渐黑,老远便能看见聚福楼灯火通明,门前是车水马龙,还真是越贵生意越好了。钱万才订的是甲字七号,一个小隔间,四人座的桌椅,两个侍女已在屋中候着。两人落座不久,冷盘热菜已流水价齐齐上桌,够利索的。这些汤菜用料考究,烹饪精致,倒还配得上菜价。两个侍女在一旁又是递毛巾又是倒酒水,勤快得让冯虞有些难以消受了。

两人吃喝闲聊了一阵子,钱万才挥手让侍女出去,回头对冯虞说道:“兄弟,说句实话,当日初识之时,愚兄但觉兄弟字好,可没想到短短一年间,兄弟便能做下如此事业。听说兄弟还是锦衣百户,要钱有钱要权有权,前途不可限量啊。”

“钱兄过奖了,这也是因缘际会,侥幸至此。如今想来,莫说外人如何看,小弟自身也如在梦中啊。”

钱万才摇了摇头,“梦这东西,何人不会做?能美梦成真,却非有一身能耐不可。兄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钱兄只管指教。”

“兄弟起家全靠梁公公这一途,当初自是捷径一条。只是,如今兄弟已是颇有些家业,若全系于梁公公一身,便不太妥了。万一……我只说万一,梁公公摊上什么祸事,若兄弟再无旁的倚仗,岂不是要跟了吃一大亏?”

这话倒是说到冯虞心里去了。若是记忆没错,眼下风光无限的刘瑾过个三五年便要倒台毙命。梁裕如今怎么看都算刘瑾一党。虽说自己已给梁裕支招,交好李东阳、张永二人,成效几何却也难说。到时候万一拔起萝卜牵出泥,自己如何脱身才是?先听听钱胖子怎么个说法。

看冯虞聚精会神听讲,钱万才大为得意,接着说道:“而今要说靠山,除了当今皇上那是天字一号,接下来,无非便是权臣勋贵了。梁公公算得上权臣,至少也是权臣一脉,若是再有勋臣贵胄撑腰,那便稳当多了。”

冯虞心念一动,转瞬间转了几轮的心思,说道:“这勋臣贵胄,无非是亲王、公侯,这些位确是盘根错节互为一体,便是皇上也要给些面子。只是话说回头,如今勋臣多无实职,各地藩王朝廷更是死盯严防,能顶多少事呢?”

钱万才听了这话,脸上却透出一丝得色。“兄弟,你这话,大面上是不错的,只是,藩王中却也不都是没能耐的。你们闽地隔壁,江西的宁王,你可曾听说过?”

“宁王?”冯虞听到这个名号,重又仔细打量一番面前的钱万才,难怪了,总觉着眼前这位不似一般商贾,消息灵通,出手豪阔,话里话外没几句生意经,却时时的意有所指。“原来钱兄是在宁王驾前听用?”

“噢,也不是宁王手下,不过确有些实打实的门道。”钱万才赶紧解释。“宁王殿下,想必兄弟你也必是有所耳闻的。如今的各路藩王,十有**是吃喝玩乐正事不干的,唯有我们宁王殿下,先祖宁献王讳权便有‘贤王奇士’之名。到了今日,宁王殿下更是出类拔萃。孝友慈祥,英敏好学,兴利地方,善待桑梓,办义学,兴水利,振灾恤荒,尊老敬贤,于朝野间贤名更著。”

钱万才将椅子挪了挪,又凑近了些。“这些也还罢了,宁王还有一条,对商贾青眼有加,不似有些官宦般言之不齿,其中若是有才的,更是亲厚,不吝折节下士。现下经商,官面需孝敬,地方需打点,即便兄弟是锦衣卫,总还有上头要打点,一年到头只怕是所费不赀吧。兄弟你可知晓,若是投充宁王门下,王店王庄那都是免赋的。这还罢了,更要紧的,打了皇亲贵胄的旗号,谁家不得与你几分面子,给你撑腰的可是亲王!”

第五十五章 搪塞也要有技巧

听了这话,冯虞心中大不以为然。有明一代,倒不是没出过几个贤王,可惜这位宁王殿下却不在其列。莫看这会儿一幅文质彬彬,礼贤下士的样子,却自以为龙姿凤表,一门心思谋篡,交结权贵,扩充武力,暗通盗匪,盘剥百姓,可就是造反的本事实在差劲,后来给王守仁带一拨杂牌军就给灭了,前后也就是四五十天光景。上他的船,那不是作死吗?

只是话却不能这么说,如今宁王可是反形未著,我若严词拒绝,这厮若是恼羞成怒,回头告个刁状,还不给宁王转眼收拾了,要知道,那宁王朱宸濠可是连一省都指挥使都敢杀的人物。这事还有些麻烦了。

看冯虞沉吟,钱万才趁热打铁,在一旁甩开腮帮子鼓舌如簧。待这苍蝇嗡嗡嗡叫唤累了喝水的当儿,冯虞总算是开了金口。“钱兄,你这主意甚好,如攀上宁王殿下,今后必能省下许多银钱气力。只是小弟这边需从长计议。如今这工坊已是官坊,又是梁公公的大股,上头还有当朝红人刘公公盯着,动不得。大食堂么,不瞒您说,也有锦衣卫衙门的股在里头。如今这事只能先说着,待两边行得顺了,小弟腾出手来,说不得也得去南昌府拜会殿下一回,看看有何好做的。”

“嗯,兄弟说得实在话,这事也只好缓一缓。不过,南昌之行,若是排得过来,还是宜早不宜迟。”

“这是自然,到时候,还请钱兄代为引荐一番。”

“哈哈,好说好说,来,干!”

……

第二天一早,冯虞换回一身飞鱼服,挎刀牵马,和忠叔带了大包吃食来到北门,与孙展会合。孙展身后还跟了一名校尉、五个缇骑,一个个胯马佩刀。看这架势,不知道的还当是又要上哪儿拿人了。冯虞也吓了一跳,“展子,原本只想着叫两个跟了就得了,你怎的弄出这般动静来了?”

“少爷,多叫几个那不显着威风吗!对了,马是多牵了一匹过来,这位大爷能骑么?”

忠叔胡子一撅胸脯一挺,“怎个不能骑?当初与我家老爷贩米盐,赶车骑马哪个不行?”说完硬话,忠叔想了想,又添上一句:“嘿嘿,只是一路上你等莫要纵马疾奔,你忠叔老胳膊老腿的,年岁不饶人,不比年轻时呐。”

众人笑作一团。片刻后,冯虞一声招呼,众人翻身上马,抖开缰绳,直出北门而去。寿山一带,离福州府城六十多里地,初时还有官道可走,过了岭头转向西北方向,就只剩下羊肠小道,勉强可容两骑并行。冯虞一行走得不慢,一早上行出近五十里。时近正午,众人行得累了,看得前方路边上有座歇脚亭,便在那里落脚,休息一阵,用些吃食。

一路上,孙展说了昨日翻查鱼鳞图册所知。寿山村是个山间小村,也就十来户人家,田地多沿寿山溪两岸开垦,分归各家所有。村中原本有座广应院,洪武年间失火焚毁。至于坑头山、月洋山两处,都是无主之地,只有些山田属当地吴氏大族所有。山中另有几处石场,皆为官办,专采山石用。

冯虞坐在亭中,一口煎饼一口卤牛肉,心里不停盘算。石场好办,回头寻梁裕一说,随便给俩钱便盘过来了。两个山头与寿山村的田地有些棘手。若是个霸道的,要了官府文书,强圈了来,倒也轻松。只是这等事,冯虞自忖还做不出来。

想到这儿,冯虞回头,向正在埋头大嚼的孙展问道:“那吴氏大族是个什么路数?族中可有什么像样人物?”

“哦,昨日查问过。这吴氏自唐末随王审知入闽,卜居坑头山西园村,附近后山、中亭、桂山各村乃至闽清、南台等地,也有西园吴氏宗族迁居。这些年,倒没出过什么大人物,也就是乡老书办一般人物。前些年也有中举的,只是快老死了还没轮着官做。村里还有一族高姓,也是大族,只是后迁来的,山地没他们的大份了。”

“原来如此。这便好些。寿山村可有大户?”

“穷山恶水的,也就是几亩薄田,能出什么大户?有个一两家略殷实些的便了不得了。”

又问了几句,孙展也说不出更细的了。看众人歇得差不离了,冯虞招呼大家上马,“弟兄们再辛苦一程,十几里地就到了,早些事了,回头咱们好好吃喝一顿。”

众人呼应一声,拍马疾驰,只余了忠叔在后大呼:“行慢些——”

……

又行了十数里,绕过一处山脚,寿山村已遥遥在望。只见前方竹林间茅屋掩映,一条涓涓流水环村而去,四下松柏苍翠,远处山坳里雾气时聚时散,时有鸟鸣猿啼。

“好一派田园山水!”冯虞看着此景,忍不住喝一声好。一挥手,九骑直奔入村。此时正是中午时分,小村里炊烟渺渺,一股番薯粥的香气飘逸四周。前方一个中年农夫扛着锄头正要回家。一名缇骑催马上前叫住那人。“嗨,村中甲首何在?”明制一百一十户为里,十户为甲,里设里长,甲有甲首。这个村子也就十来户人家,挑头的想来也就是个甲首了。

那人一看是个公人,赶忙放下锄头,战战兢兢地答道:“回军爷,本地甲首黄九公,前头那座土屋里便是。”

冯虞一行来到屋前,那缇骑当先下马,上去叫门。乡间小院,只是篱笆院柴门,说是叫门,只是隔了院墙扯着嗓子喊人而已。叫了两声,屋里有人答应一句,转眼出来个五旬老者。一身的土布衣裤,腿脚还利索。老人还算见过些世面,见门外高头大马上坐着数名官差,看服色仿佛是锦衣卫模样,连忙一路小跑过来怠慢,嘴里紧着赔罪:“不知官爷驾到,小老儿来得迟了,恕罪,恕罪。”

冯虞下了马,问道:“老人家,你可是黄九公,本村甲首?”

老者看冯虞年纪不大,却是一身金色官袍,高官显贵模样,想必是这拨人的头了,答话愈是恭谨:“回大人话,小老儿正是黄九。不知大人有何差遣?”

“这村前村后的地,都是你们村户自有的?”

“地?噢,都是本村祖祖辈辈自家开垦,报过粮户的。本甲各户都是本分人家,断不敢无故拖欠皇粮。只是今年秋收前一场台风,溪水暴涨,害了收成,县衙已允了减赋之事,只是州府还没行文下来。请大人明鉴。”看样子黄九公当冯虞等人是来抓逃粮抗税的了。

第五十六章 这片我全要了

冯虞眼睛一亮,有门!

“老爷子,你们这边常年遭灾么?”

黄九公听冯虞口气不算凶恶,如捞着救命稻草一般将苦水一股脑地直往外倒。“可给大人说着了!每年入夏,咱们闽省必有台风,但凡来台风,这片山间必定是有大雨的。大雨一来,山洪便起,溪水陡涨,咱们住家离得远些,还好。溪边水田却没长腿跑不得,干看着被淹,只是淹多淹少,庄稼冲毁几成的差别。”

“那你们为何世代守在此地,搬出山外不成么?”

“回大人话,山外田地各有其主,却叫我等往何处搬?守在此地,灾轻了还可度日。灾重了,好歹守着这山,寻些野果、山兔、鸟雀什么的,也能熬过些时日。”

“既是过得清苦,可曾想过转籍,做些匠户营生?”

“大人说笑了,小的这穷乡僻壤的,长年累月不见几个生人,哪有什么营生可做。再者,做什么的不是讨口饭吃,如我等这般,吃不饱也饿不死,也就如此了。”

冯虞甩镫离鞍下了马,对黄九公说道:“原来如此。黄九公,如今有个抬举你等的好时机,只看你等愿意不愿意了。”

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黄九公不知何意,忙问:“大人此话怎讲?”

“嗯,我们锦衣卫要在此间山中寻一块地,别有用处,这个你不消多问。我看你们村子位置还好,有山有水,便想着落在这一处。”看黄九公闻言色变,冯虞赶忙解释。“莫想岔了。本官征房征地,皆按山外良田论价,也不短了你等。”

黄九公这才缓了面色,心想,若锦衣卫真要强买强卖,胳膊总也拗不过大腿,如今有银钱可拿,总还是好些。只是什么“按山外良田论价”,只怕也就是说说罢了。

又听冯虞说道:“如今侯官县地面上等良田一亩合银十两,这个价不算低了吧?”

“不低不低!”黄九公忙不迭应道,这个价钱实打实是能到山外买得好地的,自家这些山间薄田,一亩三钱银子都没人稀罕。看样子这少年大官果然是个好心肠的。

冯虞点了点头。“好,那咱们便按这个价论地。”

黄九公忙说,“大人真是大善人,好心肠呐。不知您想在此间买几亩地?小老儿家中便有些薄田。”

冯虞站上高处往村前村后看了看,说道:“你们村子水田梯田合在一处,有个二十亩上下吧?”说着,他将马鞭前后一指,划了个大圈。“这一片,我全要了!”

“啊——”黄九公大惊失色,险险一屁股坐地上。“大人,您是要买咱这整村不成?”

“是啊。怎么了?”

黄九公好容易站稳身形,咽了口唾沫,说道:“大人,说实话,您出的价对得起天地良心,小老儿感激不尽。可您要将此间田地全征了,这满村人转眼背井离乡,任是谁都不乐意啊。”

冯虞点了点头,“你所说也是个道理。这么着,你与村民说,若是出外买地的,另给十两安家费。虽说是破家值万贯,可十两银子,哪儿都够落户了。若是留恋乡土的,我给寻差事,每月有月钱,吃喝有人供,只是不如如今这般自在了。”

“哦。既是如此,大人稍候,小的这就召集父老商议。”黄九公答应一声,便要离去,却给冯虞叫住。“还有一句话,锦衣卫办事,何曾与人打过商量。没旁的事了,去吧。”

黄九公答应一声,嘱咐老伴去屋中搬来凳子给众人落座歇息,再去烧水伺候。自己到村头敲响铜钟召人议事。半个时辰之后,他又回到自家庭院寻冯虞回话。“大人,方才村中老幼已是商议过了,便按大人所说。只是大家伙都觉着故土难离,想问问大人能帮着排个什么差使?”

冯虞一听大喜,说道:“这便好。说来也是个清闲差事,此间要起个田庄,你等若是肯托身庄户,不用种地,只需帮着养护庄园,在所指之处种些果蔬花木,养些牛狗虫鱼,所需时出些人手铺路搭桥就是。若是不愿托庇,还有些山田,便做佃户好了,出产交两成。”

“诶,小老儿这就传话去。”黄九公扭头颠颠地跑远了,看那神色,对这条件还是挺中意的。

这趟黄九公去得快回得快。“大人,大人,成了!全村各户商议定了,两家求做佃户,别个都愿做庄户。”

“好,我们这便立定字据。”冯虞说着让忠叔从包袱里取出纸笔,铺在凳上,转眼写就。“黄九公,你来看看这些条款。皆是方才说定的。若是没旁的,烦你再跑一趟,让各家摁了手印。过两日,本官便带人来丈量土地,到时候足银兑现。”

寿山村的事情妥了,冯虞一行不愿耽搁片刻,打马扬鞭直奔东南方坑头山、月洋山而去。坑头山是寿山溪发源地,按着冯虞的记忆,此地出产的水坑石有“百年稀珍水坑冻”之称。而寿山村东南十六里处的月洋山,所产芙蓉石为中国“印石三宝”(田黄、芙蓉、鸡血)之一。这两处若是一并拿下,寿山石精华可谓尽在我手。

到了坑头山下吴氏宗族聚居的西园村,问明族长家居所在,一行人立马上门寻人。吴氏族长年轻时也放过一任知县,知道官场深浅,一听锦衣卫登门,来不及整理衣冠便迎出门来,见着冯虞这一身飞鱼服更是色变。就算是在任的七品知县,遇着个锦衣卫小旗都得客客气气,何况是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要员?待冯虞说明来意,那族长毫不犹疑一口应承下来,连价钱多少都没问。这一来,反大出冯虞意料,莫非今日有财神护佑不成?

实在过意不去,冯虞反倒是主动说起售价之事,那族长这才省得,“大人要这山林,想必是有紧要事,小民断不敢趁机要挟图利。坑头山、月洋山两地山林,除却山脚几处坟山是祖宗寝身之所,不敢惊动,别个山林统统让与大人,统共……统共三千两?”

冯虞听了暗叹,两处大山少说五六千亩山林,单那满山的千年古木,怎么着也不该区区三千两,看来这位仁兄是真吓着了。“这么着吧,吴氏拳拳之心本官领了。只是若是转得贱了,只怕你这族长回头不好交待。嗯,便算八千两白银与你。只是这交割之事,你务必做好,莫出漏子。日后若是有你族人生事,可要唯你族长试问哦。”

“小民明白,大人如此宽宏,小民只有感恩戴德,必定办好交待,断不敢误了大人公事!”

第五十七章 大地主冯虞

寿山之事已定,冯虞一行马不停蹄直奔东南方的坑头山、月洋山。十几里路,马一撒欢转眼就到。到了坑头山下吴氏聚居之地西园村,问明族长居住所在,一拨人直接找上门去。

吴氏族长当年也放过一任知县,知道官场深浅,听说锦衣卫上门,不待整理衣冠便一路小跑迎出门去。看见冯虞这一身飞鱼服,后头又跟了一拨挎刀佩剑的,腿肚子都有些转筋了。倒不是胆小,要知道,七品知县见着区区一个锦衣卫小旗都要客客气气,如今锦衣卫要员登门,不知所措也在情理之中。再说了,锦衣卫素来好事不登门,今日如此阵仗,莫不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待得冯虞说明来意,这族长长吁一口气,连价钱都没商议便一口答应下来。“好说,好说。坑头山、月洋山两处,除了脚上几处本族坟山,旁的地界,只要大人看上,断不敢误了您的大事。”

冯虞听着好笑,“那价钱呢?”

“啊?噢,那个,便作价……作价两千两银?”说着,这族长还怯怯地偷巧冯虞脸色,生怕叫得高了惹出祸端。

听了这个价钱,冯虞直摇头,心说,两处大山,三五千亩山林,真要按这个价成交,你给族人抽死不说,我也得落个欺压百姓的恶名。“这价低了。你且放宽心,本官也不是那等欺压良善之人,这样,七千两,你与族人也有个交待。”

听到这里,那族长给冯虞磕头的心都有了。这么多年下来,没少与锦衣卫打交道,哪曾见过如此好相与的?

如此一来,双方皆大欢喜。族长拍着胸脯担保三日内与冯虞立契交割。冯虞也暗自得意,七千两,只要山中寻得几块好石,转眼就回来了。看样子还是这飞鱼服管用,还是得多谢正德当初那一下子心血来潮,回头定要寻块品相极好的田黄上贡,算是报偿吧。

议定之后,冯虞一行也不稍坐,随即上马回城。几十里地,若不快些天黑了都摸不着福州府城的边。那族长直送到村口,嘴上殷勤留客,可看那神色,好似送瘟神,生怕冯虞等人回返。

当天去当天回,晚间冯虞请几位弟兄聚福楼好吃一顿,次日趁热大钱,寻了叶如荫,只说要建所别院,圈下寿山村周边大片山林,以及坑头、月洋两山山腰以上无主山林。再过两日,又领人抬了银子交割了寿山村、坑头山、月洋山谈好的地面,圈下周界,大功告成。

望着眼前自己名下的大片葱郁,冯虞深深吸了口气,尽吐胸中块垒。穿越之后,东奔西跑,忙活了整整一年,今日总算是跻身大地主大商贾的行列了,不亦快哉!只是这几处矿藏当如何开采,出产又当如何营销,回头还需理个头绪出来。最紧要的便是一条:保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是给人知晓此处竟是如此宝地,只怕要不了十天半个月,便有飞来横祸,不可不慎。

回程上想了半天,看情形还真得修个庄园了。里头有什么动静,外人也不好得知。至于两处山上的产石,若是没有万全之计,先不可大动,以免引来有心人。

晚间回到家中,冯虞将这层意思与家人一说,大家纷纷点头称善,宁愿少赚些银钱,也要求个安宁。冯虞又嘱咐忠叔,打听市上可有好雕工,务必寻那等实诚可靠的。

拿定主意,冯虞次日登门拜访梁裕,由匠营拨些一流手艺的老匠师过来听用。

古时盖房子,讲究更甚于后世,需先寻风水先生划定大纲,再由工匠之中专司规划设计的(也就是后世所谓建筑设计师,只是此时依然被视为工匠)来做工图,再由各类专工按图施工。看风水、画草图,这两步工序冯虞让忠叔照应着,至于他自己,又得出远门了。冯锦记开分店这档子事,再也拖不得了。至于工图,只得等回来后再审,反正不是三两日便成的。

……

这一趟下去颇花费了些时日。开店说来简单,又有大食堂可资借鉴,可是真做起来还是千头万绪。兴化、泉州两府都要盘店面、购置所需用品、调集人手、岗前培训,来回穿梭了四五趟,转眼便是半个月工夫。还就是有孙展、杨文理两个准掌柜坐镇,不必事事亲为。否则,别个不说,单单两地来回便足以跑断腿了。眼瞅着店面整饬还有些时日,冯虞抽空回了趟福州,一来工坊那头还有大堆扩产之事亟待料理,二来还得审那庄园工图,算日子,也该交稿了。

看着眼前大堆图纸,冯虞皱起眉头。倒不是看不懂,前生别墅装修都是他一人操办,别个不好说,看懂设计图、施工图那是小菜一碟了。虽说今时工图图制、标记大异于后世,稍动些脑子也不难明白。只是这设计思路有些问题,只如一般庭院,布局上实无出彩之处。只是冯虞挑毛病在行,真要说出个一二三来,也只有张口结舌的份了。

冯虞与匠师大眼瞪小眼,半晌磨不出个准主意。得了,明日再议。

待那人走了,冯虞往躺椅上一靠,一阵苦笑,莫不是自己太过挑剔,怎么说人家也就在这福建一隅厮混,就算是合省头把交椅,也是所见有限,能做成这样算是尽心的了。自己前生四下游玩,虽有些眼界,只是皆不宜套用。故宫见过逛过,照猫画虎倒容易,可那是犯禁逾制,掉脑袋还是轻的。修个卢浮宫?田园山水间整出这么个东西,过于怪异了些。苏州园林倒是天下知名,只是,说来惭愧,东奔西跑走过不少地方,偏就没机会苏州一游,如今只能干瞪眼了。

思来想去,不得要领,脑子却已成了一团浆糊,冯虞干脆不再琢磨这事。这时却听房门“吱呀”一响,采妍闪身进来。“依虞哥哥,那工图可曾议定了?我们庄院修得怎生模样?”

“喏,桌上搁的便是,你自看吧。”

采妍闻言,抢步到了桌前,顿时“哇——”、“呀——”之声不绝于耳。冯虞一旁好笑,这丫头是没见过世面,看了这图,便如刘姥姥进大观园,看哪儿哪儿新鲜……诶!冯虞猛一激灵,方才想什么来着?刘姥姥进大观园,刘姥姥进大观园……有了!

第五十八章 名唤大观园

第二天一早,冯虞便差人去唤那匠师。这半年,冯虞家中又添了两个家仆两个丫鬟,有银子了,这该花费的也不必再省。冯母虽有些舍不得,想想也是儿子一片孝心,也不好驳了。

待匠师过来,冯虞眉飞色舞将想法说了一通。什么想法?修个大观园!

说起这《红楼梦》,冯虞看了不只一遍,按说这大观园本是小说家言,说不清道不明的。后世有人考据说大观园便是北京恭王府,可惜冯虞前生也不曾去过。幸好还有部电视剧。冯虞前生中学时年年暑假都看一回的,也算是见过实景,这就好办多了。

那寿山村一带有山有水,虽然空地小些,无法原样照搬,从中挑挑拣拣,循着那一脉山水,挑些个藕香榭、紫菱洲、稻香村、沁芳亭桥等依山傍水景致修筑。只可惜寿溪水浅,平日难蓄起大湖,如滴翠亭等一干入水小筑无处能容,只得作罢。至于怡红院、潇湘馆、蘅芜苑等建筑,只在平地,更是简单,屋舍行至,任凭匠人规划,只需依书中所记,各种芭蕉、修竹、藤草、菊花等花木就好。

听了冯虞一番描述,匠师拍手叫绝。只是如此一来,须得修山引水,工程量大增了许多,所需银钱着实不菲。那匠师心中估算一番,说道:“大人,如此布局好是好,只是依我初算,就算是山上石木就地取材,只怕少说也得花销三万两银子。还有一事,寿山村原址上那些水田,原本略一平整便是大片空场,为何不将这些建筑修在此处,却要往下游处另辟蹊径,如此不是平白耗去许多工本?”

冯虞淡淡一笑:“我这规划,另有一番妙处,你只管如此做就是,那一片田地务必留着,方有田园野趣。”心里却道,那田黄石正是出产于寿山溪两旁水田底层,若是上头统统盖了房,我还买这些田地何用?

看冯虞一副钱多了烧的模样,那匠师也不好再说什么,按着这位大人的意思回去返工吧。

这事情就算是定下了,冯虞自觉着神清气爽,为自己这创意沾沾自喜。研习过中国古代文学的,哪个没有《红楼》情节?今日也算是一偿夙愿了。对了,今后庄院建成,一样起名“大观园”,想到此节,冯虞竟是忍不住嘎嘎笑了起来,那响动,着实有些不堪入耳。

果然,采妍片刻后从房中探出脑袋,狠狠瞥了一眼,“大白天亮,怎么笑得如此渗人。”

冯虞自知失态,“嘿嘿”一笑,实在不知如何分说,交待一声“我去大食堂看看”,落荒而逃……

匠师这规划图也不是三两日便能拿出,冯虞一想,与其干耗着,不如趁这当儿跑一趟兴化、泉州,看看筹备情形如何。要是诸事顺当,干脆再往漳州,将几家分店一并做起来。反正这些事今日不做明日也得做,早做早了。

锦衣卫这些个检校还是能办事的,兴化、泉州两府走下来,冯虞发觉两地分店筹办事宜井井有条,看样子是不用多操心,只等年前过来传些新菜色,便可开业了。盘亘两日,冯虞便与曹荣奔漳州而去。

还是按着老套路与杨家兄妹接上头,杨风上来就是一个熊抱。“兄弟,开店所需早已妥了,怎的到了这时节才过来?为兄可是惦念许久了。”

“嘿嘿,杨兄可是越发精神了。年中去了趟京师,回头又有些俗务。还不算太晚,总算是年前赶下来了。伯父可好,噢,阿雨、阿云,你们也好?”冯虞嘴上面面俱到,不过那眼神却是看着杨云多些。

见着冯虞,杨雨、杨云也是乐不可支,上来你一巴掌我一拳,“砰砰”直响,看得边上曹荣直了眼。幸好这一年冯虞没撂下功夫,加上吃得好长得越发壮实,要不还真就给砸趴下了。饶是如此,也忍不住直咧嘴,忍不住叫唤:“轻些个,杀猪也就是这等气力了。你们两个这是问好啊还是过瘾呐。”

一阵说笑之后,大家进了客房。冯虞指着曹荣对杨风说道:“这位是曹荣,日后便是漳州分店掌柜,杨兄可要多多照应。”

“这个好说,我看这位兄弟也是性情中人,日后若有难处只管开腔,我杨家在漳州地面上还说得上几句话。”说着他又转向冯虞,“依虞,今晚我爹做东宴请你与同来几位,漳州知府、同知、通判、推官等人都来捧场,怎样,这面子够大吧。还有一项好事,城里几个衙门都应承下来,今后各衙门公人午餐都包于你冯锦记,如何?”

冯虞一听大喜,“伯父如此安排,小弟还有何话讲,只是太过劳烦了。”

“兄弟怎说出如此话来,一家人何必客套。”

此时天色不早,众人随即起身赴宴。晚宴设在城南九龙江畔望海楼,也是杨家产业。进了单间,杨万荣已在屋中等候。屋内摆开三张十二人桌,除开知府、同知二人,别个大小官员已做了两桌挂零。看见冯虞进来,杨万荣起身相迎。“哈哈哈,贤侄,快来这边坐。”说着伸手一指右手席,“为何多日不到漳州走动,待会子可要罚酒。”

冯虞赶忙深施一礼,“世伯在上,受小侄一拜。这些时日着实是忙得昏头转向,如若不然,早来向世伯问安了。”

见杨万荣亲身相迎,屋中一众官员纷纷起身,心中琢磨这小年轻是何方神圣,竟让万帆杨亲迎。还世伯世侄的互称,似乎很是亲密的模样,怎的之前从未见过?

看众人一脸疑惑,杨万荣笑着说道:“来来来,老夫给众位引荐一番……”

话说了半截,就听外边有人说道:“哈哈,杨兄,我来迟一步,恕罪,恕罪。”说着,门外进来二人,都是一身华服便装,不过看那腔调做派,冯虞猜想,这俩必是那漳州知府、同知无疑。

果然,杨万荣老远的便抱拳拱手,“两位父母官驾到,有失远迎,却是我老杨乞请恕罪才是。”说着将两人请到左手位就坐。

安顿好了,杨万荣接茬给众人引荐。“众位,今日老夫在此设宴,专为引荐一位小友。”说着他一指立在身边的冯虞。“这位,便是福州府巨贾,大食堂掌柜、磨漆工坊主事冯虞。想必诸位近日都有耳闻了吧?”

此言一出,下头顿时窃语声四起,连那知府、同知二人也是一脸讶异看向冯虞。

第五十九章 一桩大买卖

前日京师皇上大婚、拍卖会等事哄传天下,尤其是福建官场,不知道这桩事的可着实不多。听说拍卖会事迹,却不知冯虞之名的,也是少得可怜。一听眼前便是当前风流人物,如此好奇也就不足为奇了。原本众人只打算过来吃白食,反正万帆杨设下的酒宴,没有不好的。至于其他么,爱给谁接风给谁接风,到时候顶多给个面子过去碰一杯便是,没成想今日还算是来着了。

这动静一出来,却让冯虞有些不好意思了,赶忙一个罗圈揖,“诸位,冯虞在此有礼了。”说着特向那知府、同知二人点头致意。众人赶忙还礼,口中纷纷说着“幸会”之类的言语。有些消息灵通的还听说了正德赏穿飞鱼服一事,更是满脸堆笑异常恭谨。百户虽说也就是个六品,可是,满福建有资格穿飞鱼服的能有几个?这就叫待遇,不服不行。

杨万荣回头又向冯虞说道:“这位是漳州知府牛进贤,牛大人。这位是漳州同知严旭严大人。”以下又说了通判、推官、经历、知事、照磨、检校、司狱等一干官员名姓,冯虞一时也记不得这许多,只是一一见礼,面上工夫总要做足。

之后便是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对这筵席上的保留曲目,冯虞虽说心中不喜,却也来者不拒,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官场厮混何曾不是如此。

那漳州知府与同知二人,原本进屋时还有些倨傲,此刻却放下身段,与冯虞相谈甚欢。听说冯虞要在漳州府城开分店,那知府大人借了酒劲将胸脯拍得山响。“漳州地面,牛某还能做得了主,店中但凡有事,只管找我!”说着,起身喝令满屋下属:“日后,冯大人之事,便是本官之事,众位需得尽心办理。”

长官发话,哪个不从,一时间众人纷纷高声应承。冯虞见状,忙端起酒盅,“多谢牛大人关照,冯虞这里三杯为敬。”

……

酒筵尽欢而散。杨万荣嘱咐冯虞务必到月港杨家小住几天,杨家兄妹也在一旁帮腔拉人。冯虞一想,漳州已是关节畅通,想来不会再有什么棘手情事,便嘱咐曹荣一手操办,有什么麻烦事便交托福安客栈掌柜帮忙,自己第二日一早便去了月港。

九十月间,北风劲吹,正是海商下南洋贸易的大好时间。此时的月港,比起冯虞上回来时便冷清了许多。水师巡船这会儿却入港缉私,横竖不过转悠几圈,要些个海产,便鸣金收兵交差了事。直看得冯虞暗自摇头,官军如此作为,能有什么军纪、战力?难怪前生读史,嘉靖朝倭乱一生,江南数省防军一触即溃,以至留下“纵横来往,若入无人之境……而官军素懦怯,所至溃奔”的记载。

一回生二回熟,再入杨府花厅,冯虞对着那满墙的宝贝疙瘩,冯虞可就没那般大惊小怪了。冯虞与杨家兄妹稍坐了片刻,杨万荣笑呵呵地从后头转了出来。“方才有些个杂事亟待料理,让贤侄久等了。”看他那神色,一脸的春风得意,想来必是又有大买卖落定。

“世伯太客气了。看这样子,想来是又有斩获了?”

“呵呵,我也不瞒着贤侄,前些时日快船通报,九月间我的船到南洋收香料、硬木,在巴达维亚遇着西番红毛夷,瓷器、绸缎,有多少要多少,前两日已放船南下,如今还要再调货。”

“哦!有这等事?”

“不错。只是夷话难懂,比划了个半天,总不是办法。”

冯虞琢磨,此时到来的所谓西番红毛夷,若是依着史书,当是葡萄牙海商。早在十四世纪初,葡萄牙便开始海外扩张,1481年若昂二世即位后很快就派船远征。1498年5月20日,达伽马率领船队绕过好望角抵达印度西海岸,开辟了欧洲至亚洲的航线。东南亚盛产香料,葡萄牙海商逐利而来,也在常理之中。

这会儿,杨万荣的话题又转了。“贤侄,上回你所言那几条,老夫可是声声入耳。自你走后,我便遣人便寻外岛,寻一落脚根基。如今,我已选定一处。”

“是何所在?”

杨万荣没吭声,从架上取下一支卷轴,放在桌上摊开,手指一处,这才说道:“便在此处。”

冯虞凑上去一看,瞅这方位,竟是台湾海峡之中偏台湾的一处群岛。“澎湖?!”

杨万荣捻髯微笑。“正是。澎湖大小三十六岛,住民数千。当初,官府沿元制,设澎湖巡检司。洪武二十年禁海后裁撤,初时常有官兵巡哨,近百年来早已荒疏,如今此处已是无主之地。不过,岛上居所、水利、城寨完好无损,正可为我所用。老夫已派得力之人率众登岛开辟,来年即可万事皆备。那时,贤侄说不定便要到那处寻我了。”

冯虞听了大喜,前生看史书,澎湖巡检司裁撤之后,澎湖诸岛渐成海匪倭寇糜集之地。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曾载:“澎湖一岛在漳、泉远洋之外,邻界东番……国初徙其民而虚其地,自是只为盗贼假息渊薮,倭奴往来停泊、取水必经之要害”。如今杨万荣若能控驭澎湖,遥制台湾,或许日后便不会生出荷兰据台这一幕了。

杨万荣接下来的话却大出冯虞意料。“贤侄,若是澎湖一处基业成了规模,单是开通商港,陆上大片地盘不做些营生却也可惜了。听说你那工坊如今已是官坊,原先供货安排只怕由不得你了。老夫有个想法,不如与贤侄在澎湖再起个工坊,做些磨漆、折扇,专供东瀛、南洋、红毛夷,必定可获厚礼。你意如何?”

“这个……”冯虞只觉着心里突突跳得厉害。按杨万荣所言,如此操作,获利之厚可以想见,而且这处生意操之在我,不必受官场约制。可是如此一来,这勾连私商的名分也是坐定了,日后会不会生出何等祸端,着实难料。

看冯虞陷入长考,杨万荣也不说话,品茶静候。边上杨风见老爹如此,也如老僧入定一般,眼观鼻鼻至口口问心,一言不发。杨雨素来不将这等事放在心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博古架,不知又在打哪样东西的算盘。杨云却是一个劲地朝着冯虞打眼色努嘴巴,想催着冯虞赶紧应下来。只可惜冯虞此时一门心思计较得失,这番举动显然是纯属浪费表情了。

半晌之后,冯虞抬头望向杨万荣,“这生意,做得。只是有些事项,须得小心。”

第六十章 搂草打兔子,工料有着落

杨万荣立时将茶盅搁在桌上。“哪些事,贤侄细细说来。”

“其一,小侄不可抛头露面,传了手艺给那些个工匠之后,澎湖能不去就不去。其二,这些货品万不能让外人得知产自澎湖,更不可流入中土,免生祸端。其三……其三,世伯需多募勇悍,精造巨舰,若能独霸西洋生意,获利将远胜而今,又可防着小人生出歹意。”

杨万荣“啪”一声猛拍桌案,长身而起。“贤侄说得是,杨家便依此行事。”

冯虞又说道:“小侄曾听闻红毛战船上有巨炮火铳,威力远胜我大明。世伯不妨令人重金求购,若能雇来工匠自产那便再好不过。商人重利,依小侄想来,那红毛夷必肯应允。”

“哦?还有这等事。若是如此,便是花费万金又有何妨。”

“世伯还可选那伶俐之人,与那些红毛夷多打交道,学些夷人话语,日后通商自然方便。”

“好,好。”杨万荣连声应承下来,又转向杨风吩咐道:“方才所言可记牢了?你这便召集管事、执事、船主,晚间议事。还有,澎湖建工坊一事,便由你担了。凡事须听依虞贤侄吩咐,所需银钱不问多少,直往总库提领便是。”

“是。”

又是同上回一般,该说的说完之后,杨万荣提前走人,由着几个年轻人自己个儿胡闹去。在月港一带也玩不出何等花样,无非是钓鱼、吸水、吃个海鲜什么的。只是四人凑在一块儿,做什么都热闹。拜计划生育之赐,冯虞前生是个独子,穿越之后依然如此,一直抱憾少个兄弟姐妹,几番与杨家兄妹玩在一道,竟是生出一缕手足亲情。只是若与杨云独处,哪怕只是片刻,却又有些不自在。想看又不敢看,无事偏又想着找些话题胡乱说几句,说什么不打紧,只想说着话便好。

那杨云又何尝不是如此,四人同在时不时便喜欢作弄下冯虞,私处时却是喃喃不知该说些什么,两眼死死盯着脚尖,手指头别在一块。

厨子整的吃腻了,这天冯虞弄了块铁板,架在火上烤着,上头刷上菜油,边上备了各式酱料。杨家兄妹在边上看得一楞一楞的,杨云忍不住问道:“依虞哥哥,这是作甚?”

冯虞取了料理好的鲜鱼,往发烫的铁板上一搁,扭头答道:“烧烤。”

烤黄鱼、烤鱿鱼、烤海蛎、烤对虾……这等吃法着实新鲜,口味与平日捞、蒸、煎、炒大不相同。杨家兄妹这一回可是大快朵颐。杨风杨雨转眼间满嘴流油,一边吃着一边大声夸赞。杨云却莫名其妙地骄傲得不行,“依虞哥哥就是厉害,要不那大食堂如何开得。”看那架势仿佛两位哥哥夸的是她自己。

吃得半饱,三人看冯虞做得简单,也都各自捋胳膊挽袖子动手玩上一回,杨风平日里最是稳重,此刻也是放开情怀肆意笑闹。这下子改做三个脑袋扎在炉子前,冯虞一人在边上吃个痛快。

半个时辰下来,一个个都吃不动了,杨雨更是揉着肚子直哼哼。几人仰在躺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冯虞说起这次回去便要在山中盖别院,杨家兄妹一个个都来了精神。

“依虞哥哥,你这庄院几时能好?我……我们都要去玩的。”

冯虞想了想,“即便工料齐备,也需一两年光景,这还是省着说的。慢工出细活,这事急不得。嗯,若是完工,定要请你……你们好好过来玩几日。”

说到工料,杨风一拍大腿,说道:“要盖庄院,定要不少木石料。我家多得是从南洋、天竺等地贩回紫檀、黑檀、酸枝、黄花梨等上好名木。我爹还有个叔伯兄弟,在惠安县有好大石雕场。惠安石雕可是有名的,所谓‘南有惠安,北有曲阳’,论到精雕细琢那是头一等。我那堂叔场子里可有几个老师傅,手艺炉火纯青,什么圆雕、浮雕、影雕、镂空雕,不在话下。兄弟,你那边用得着什么,一封书信,要多少拿多少。”

冯虞一听大喜。“不想还有这等好事,既是如此,我也不与自家兄弟客气,回头便发信。只是全不收钱,我也过意不去。本钱总是要的,不然,兄弟我可是不敢生受了。”

杨风一笑。“行,行,便依你。”心里却说,这本钱多少还不是我说了算。

呆了三天,冯虞想着漳州府城里还得回去查看一番,庄院的新图也该出来了,下午便寻着杨万荣告辞。进门一看,这位爷真是好兴致,拿本书盖在脸上正迷糊呢。冯虞咳嗽一声,说道:“世伯,没扰着您吧?”

杨万荣慢慢取下书本放在桌面,冯虞偷眼一看,《山海经》。看来上次自己露了一手,着实将这位“万帆杨”镇住,却也勾起这位对地理的兴趣来了,只是这《山海经》过于艰深,又融了不少神话进去,那这个当教材,头不大才怪了。

却见杨万荣揉揉眼,说道:“贤侄来啦,来来,快坐。此时过来,有何事啊?”

“省城事务繁忙,不敢耽搁过久了,今日小侄特来向世伯辞行。”

杨万荣一楞,随即点点头。“嗯,贤侄是做大事的,手头事务想来也不会少。老夫便不强留了。这么着,今晚上我这边设个家宴,简简单单,与孩儿们同为你践行。明日一早再启程吧。”

晚宴上,杨万荣提起一事:“那日所说工坊之事,我已着人选址选人,先行筹办。回头贤侄给个条目,好照方抓药。只是另有一事,就是日后工坊分成,老夫想来,既然双方合办,各取五五之数,如何?”

冯虞听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条目好办,饭后转眼就得。只是那五五分成于我太高了。我是有手艺不假,可本金、销路都仗着世伯,怎的也是三七开,小侄三、世伯七才是。”两人你推我让,就此争执起来。

边上杨云听得不耐烦,对冯虞喝道:“五成便五成了,总推个什么劲,男子汉大丈夫爽利些。”

杨雨也凑进来帮腔:“就是。如今三七开,日后成了妹夫,这两成不是还回去了。”

第六十一章 信物

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满屋人顿时都是一怔。转眼间,杨万荣与杨风父子捧腹大笑,杨风边笑还边打趣:“说得好,这两成便充嫁妆了。”

杨云此时已是满颊飞红,羞不过,抬腿冲杨雨就是一脚,直将他踹到桌下。冯虞却是一脸尴尬,待要分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半天冒出一句:“可我家中有个养媳,若是……不是……”

杨万荣这会儿止住笑,认真起来:“贤侄,说笑归说笑,老夫这里却有当真一言。孩子娘去得早,这三个都是我一手拉扯大,什么脾气我明白。这丫头自小任性,却又是个实心眼的孩子。这几个月魂不守舍的,心里装的什么,我这当爹的心里有数。贤侄光明磊落,老夫也不是愚顽之辈。今日有句话不知合适不合适,只是江湖儿女不必惺惺,老夫便直言了。若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也就罢了,倘若贤侄不嫌阿云粗鄙,我杨家也不是那种非要争个谁前谁后的小气人家,古有平妻之说,也是一段佳话,今日又有何不可?”

话说到这个份上,只看冯虞是点头还是摇头了,屋中几人都死盯着冯虞的面庞。只有杨云不敢抬头,两眼直勾勾盯着地面,耳朵却支楞着,生怕漏过些什么。

好一阵子,满面通红的冯虞伸手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番,从腰上抽出一柄妃竹折扇,捧在手中。“我与阿云萍水相逢,确有情意。只是婚姻大事,终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番回福州,我定向家母陈情,允了此事。这折扇是我随身之物,不值几个钱,只是上头有我得意之笔……”说着转向杨云,递了过去,说道:“见物如见人,我如今有孝在身,妹子能等我两年么?”

话音未落,杨云一把抓过扇子,扭头奔出屋去。身后杨万荣大呼一声:“拿酒来!”

次日一早,冯虞留下筹办工坊事宜俱细条目,告辞回返。杨万荣与两个儿子送出门去。只有杨云始终不曾现身,想来是经过昨晚这么一出,羞于见人了。只是冯虞行出老远之后,路边一个丫鬟截住马头。“我家小姐让我送来此物,请公子收好。”

冯虞接过丫鬟递来的物事一看,原来是个旧香囊。那丫鬟在旁说道:“这是小姐幼年时,夫人亲手为她做的,这些年须臾不曾离身。”

说罢,丫鬟转身离去,只留冯虞一人楞在当地。过了一阵,冯虞在马上转身回望,远处杨府大门处,隐约有个红色身影伫立不动……

离开月港,冯虞归心似箭,到漳州府看过分店筹办情形,交待了其中关碍,带了两个旗兵兼程赶路。回到福州府,已是腊月将近。见着母亲与采妍,冯虞一时呆住,不知该如何言说杨府之事。算了,晚上再说吧。

匠师前两日已将画成的草图送到福州,冯虞拿了来仔细看过,与所想已相差无几,只是此时开工,做不得几日便要过年,开工之时只能留待来年。

吃过晚饭,冯虞思虑再三,决定先与采妍交待杨云之事。若是采妍点头,母亲那边想来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只是这话怎生说出口?在院里转悠半天,冯虞方才叫过采妍。“依妍,这几日我不在,家里都好么?”

“好啊,店里家里都好。这些时日,我与忠叔日日在店中看着,家里有依妈照料,都无事的。对了,昨日梁公公派人来寻你,想是有正事吧。”

“啊?可说过是何事?”

“不曾说,只嘱咐哥哥你一回家便找他去。”

“哦,明日再理会。依妍,这两次我去漳州,结实了一个海商。记得过年前几日跟你说过店里干仗那事么?”

“记得呀。你与三兄妹一起痛打地痞。对了,那家伙现今如何了?”

采妍又打岔,冯虞哭笑不得,只能耐着性子分说。“那家伙,京师靠山一倒,便放出来了。往日吃他苦处的,日日堵在门口,见了便打。衙门也盯着,逃都无处逃。可见为人凡事不可做绝,鼎沸之时便需想着退身步。”

“可不是么。依虞哥哥,在寿山那边买地起屋,可是为了退身之用,远避众人耳目。”

“呃,”冯虞一愣,这丫头倒是能想,不过也还说得过去。“也是这么说吧。北边有句俗话,莫将鸡蛋搁在一个篮里,也是此理。对了,方才说那三兄妹,便是那海商儿女。这位在海外做得好大生意,还想着在外岛与我合股再设个工坊,出产专供外番,获利必定丰厚。”

采妍一下笑了。“依虞哥哥,这又是一个鸡蛋了。”

“正是。依妍好聪明。不过,那海商有个条件。”

“啊,什么条件?”采妍嘴角一动,心里没来由的便是一紧。

“要我娶他女儿,日后与你做平妻。说这唤作联姻,生意方才做得长远。”说这话,冯虞语气虚了许多,两眼不住偷瞧依妍。只见这丫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嗫嚅了一句:“什么叫平妻?”

“就是两个都是正妻,没有大小妻妾之别,只以年岁大小论姐妹。”

“什么叫联姻?”

“知道昭君出塞么?”

“嗯。”

“这便叫联姻,两家结了亲家,便不易生分、纠纷了。”

“依虞哥哥应下了?”

“没呢。可也没推,想听听你与依妈的意思。”

“那白日里怎的不曾说与依妈?”

“这事若说吃亏,只依妍你一个,自然需先问你。你若不愿,也不需问依妈了。我直回了此事便了。”

听冯虞这等话,采妍脸色方好些,依虞哥哥心里头还是她最大。只是想了又想,采妍着实不知该说是还是不。

在采妍眼中,冯虞是个有能耐更有定见的大丈夫。那海商女子在冯虞心中只怕也有些地位,否则按他的脾性,早一口回了。不过自己份量更重,毕竟是相扶持共患难,一路走来的。若是今日一个“不”字出口,想来依虞哥哥回头便会推却此事。按着本心,采妍自然是想着一气说上十个“不”字。哪个女子愿与他人分享丈夫?只是“不”字好说,其中厉害却不能不掂量几分。

第六十二章 亏欠

虽说平日里采妍有些个没心没肺,那只是冯虞撑起家业后无忧无虑,自然是没了压抑牵绊,只余赤子之心少女情怀。可采妍自小也是吃过苦受过罪的,在冯家这商贾人家这么多年,世情风浪见过不少,也学着有些计较。别个还好,真犯难的便是两条。

一个,如今殷实人家哪个不是三妻四妾,想来自家日后也必是如此。也有一两家从一而终的,可是世间风评,皆赞丈夫专情,可是对妻子却是另一个说法,便是“善妒”。采妍好歹识得几个字,也念过《女经》,“三从四德”便如天条一般,“妒妇”两字沉得背不动。

再有,这毕竟不是一桩单纯婚事,事关两家一笔大生意,此事若由自己一语搅黄,日后一旦家中再有什么变故,少了这个篮子无处腾挪,难保依虞哥哥不会回头暗生埋怨。

只是就这么点头应承下来,采妍实是心有不甘。“依虞哥哥,那杨家女儿是个什么脾性?”

“那女子名唤杨云,比你略小几月。为人倒是直心肠没心机的,心底什么事脸上皆是一望可知,是个好相处的。”

采妍听了这话,点了点头,又呆立着不再言语。冯虞知道她心中挣扎,此时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想了想,回屋取了件袍子,给采妍披上。“夜了,场院里凉,先回屋吧。有什么明日再说罢。”低头一看,却见两滴清泪已是从采妍眼角处漱漱地滚落下来。

采妍也不搭话,伸手拽过冯虞的胳膊,揽在怀中,又将小脸靠在冯虞膀子上,肩头耸动,“呜呜”地哭了起来。“依虞哥哥,若有一天不要采妍了,她可怎么活?”

冯虞一阵心酸,另一只手轻抚采妍的秀发,“依妍,莫哭了,回头我将这事推了,这辈子只守着你。”

采妍抬起头,抽噎着说道:“有依虞哥哥这话,采妍便知足了。这事你应承了吧,依妈那边我去讲。要做人妻,便得为这个家多想着。只是一条,姐姐妹妹的名分可得定下。”

“这个你且放心。还有个先来后到呢。再有,日后内院事务也归你管着。杨云那脾气,叫她管她都不耐。”

第二天早上,冯母将冯虞叫到屋中。“你们儿女一辈的事情,自己料理清楚,我也管不得那许多。只是有一件事得提点你一句。共患难容易同富贵难,这些年来见过许多,采妍自小跟了我家,没享想过什么福。今后须得好好待她。”此事便这般定了。

当天中午,冯虞吩咐人快马传信杨家,承应明年三月春暖花开时节行媒聘之事。下午家中交待一声,便往梁裕府上去了。

见着冯虞,梁裕满脸是笑:“冯虞呀,你可来了,几时回的福州?”

“昨晚上回来,看天色迟了,没敢打搅,今日特来请安。”

“好,好,你可知咱家寻你来是为何事?”

“看公公满面春风,必是好事了。”

梁裕忍不住仰天大笑。“是好事,大大的好事。那日听你的主意,特使快马入京给刘公公道贺,那三万两往上一递,听说那刘公公嘴都合不拢了。想来外地的孝敬,咱们算是头一拨,份量也够足了。前两日京里传下旨意,咱们这工坊已定为官坊,圣上亲自赐名‘朝阳坊’。户部每年拨下七万现银工本,贡物么,每年磨漆器具大件三十六,小件三百,各式精制折扇三百只。咱家算了算,单这一项,每年净利就是三万。官坊制品不得外流,回头咱再起个民坊的号,多造的便以此名号行销。”

“真真大好事呀。”冯虞听了也很是欢喜。

“还有呢,圣旨上许下一条,但凡工坊所需,准咱们于闽省内随意调拨征用。嘿嘿,这才是大头。”

冯虞听了这个大吃一惊,这一条可是太厉害了,什么叫随意调拨征用?例如工坊立个名目,说要扩建厂房,调上好原木五千根,实用五百根,剩下四千五往外一卖,少说也是二千两纹银进账,以此类推,可说是不折不扣的摇钱树聚宝盆了。官商做到这等境界,已近乎登峰造极了。

那梁裕一拍冯虞肩头,“想什么呢?民坊名号可曾有好的?”

冯虞稍一琢磨,说道:“那官坊名号是圣上亲赐,这民坊名号也得应着这个,依我看,不妨叫做‘天赐坊’,公公若是有门路,请圣上御笔亲书一块牌匾,往院门口上一挂,那得有光鲜,甭管何人,进门矮三分。”

“好主意!”梁裕听了大喜,“冯虞啊,工坊能有今日,大半是你的功劳,日后咱们红红火火做起来,少不了你的好处。哦,我看你也去锦衣卫衙门那边转转,听说那头也有你的好处下来,说不定诏命已经到了。”

冯虞听了,便告辞而出,转头往千户所去了。出差回来,本来也该向杨雄通报情况。

到了杨雄书房门口,冯虞扯着嗓门喊了一声,“千户大人,冯虞求见。”

听见里头茶杯搁到桌上的声音,紧接着才是杨雄的话音传出。“冯虞来了?快进来吧。”

到里头一看,此公已将茶杯搁得大老远,在书案后头正襟危坐。冯虞上前见礼,“大人,这一趟行得还算顺当,兴化、泉州、漳州三府的分店年前当可齐备,年后便可次第开张。孙展、曹荣、杨文理三人也都已通晓事务,很是得力。”

“很好,此事便多劳你费心了。”冯虞听着奇怪,这口气,当是与同级商谈时的口吻,杨雄平日可没这般平易近人啊。却听杨雄说道:“来钦使了,你不在无法宣旨,咱们这就准备接旨吧。”

摆设香案已毕,差人请来钦使,两人面北背南齐齐跪倒接旨。那太监取出圣旨高声宣读,意为福建千户所竭忠尽智,破教匪案有功,圣谕厚赏杨雄千金,世袭锦衣百户;擢冯虞为福建千户所从五品副千户,世袭总旗,另授密折专奏之权。

第六十三章 大舅哥来了

杨雄、冯虞两人谢恩叩头接过圣旨。杨雄取了一封银子塞给传旨太监,“有劳公公不远万里前来传旨,这个……”

那太监想来常干这差使,很麻利地接过红纸封颠了颠,塞进袖筒,回头朝两人一拱手:“恭喜两位大人,得立奇功圣眷正隆,日后还请多多关照。”杨雄、冯虞赶忙客气一番,杨雄又令人摆下盛宴,好生款待一番。

待那太监酒足饭饱回房歇息,杨雄转头对冯虞说道:“贤弟果然了得。这才一年出头的光景,便连升四级,只怕历代锦衣卫中人无出其右了。”

冯虞赶忙摇手,出语恳切:“杨大人,若不是当日大人简拔冯虞与草莽,哪有今日荣宠。这等大恩,冯虞断不敢相忘。”

杨雄笑了笑:“贤弟如今与愚兄共掌福建一方,不必再以大人相称,若是看某家顺眼,便称一声兄长便是。今日这旨意,虽将我杨雄放在头上,可某家心中有数,这教匪反逆一案,不过是寻常案子,当不得如此厚赏。只是贤弟朝中门硬,顺带拉了愚兄一把。说起来,还是沾了你的光哩。”

冯虞忙说道:“杨兄哪里话来,忒地羞煞人。冯虞的本事也就是做些偏门,日后总还是兄长掌舵,咱们同心尽忠报效圣上朝廷便是。那冯锦记也是如此,原先约定不变。”

杨雄见冯虞言辞恳切,大喜,一拍冯虞肩膀:“好!当初便没错看贤弟,来人,添酒!”

……

数日后,冯虞正在工坊主持新来工匠培训之事。叶如荫之前一气将周边十来个院落一并征下,地盘转眼大了两倍有余。新来人手也有大几十,如今工坊可是兵强马壮。前些时日梁裕、叶如荫又联袂巡视了一回,又是加菜又是分红包,工匠们更是士气高昂,正是可用之际。只是新来的这些个技艺上还差得远,须得用心传授方能早日上手。

正忙活着,门口进来一人东张西望。冯虞听着响动回头一看,是家仆冯义,这小子来干嘛。如今冯虞府上已有四个小厮冯忠、冯义、冯谦、冯谨,四个丫鬟鸣翠、烟柳、漱雪、馨眉,分值内外院。伙房里头还有两个妈子,加上忠叔麾下一个马夫兼杂役、一个车夫,院子都显着有些挤了。如今忠叔正满城转悠挑房子呢。

那冯义这会儿也瞅着冯虞了,赶忙过来。“少爷,家里来客了。漳州府那边过来的。忠叔打发小的赶紧过来寻您。”

哦?漳州来人,莫不是杨家过来的?想到这儿,冯虞点手叫过一个匠头,交待一番,扭头招呼冯义,“走!”

回到府里,进了正堂一看,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未来的内兄——杨风。“杨兄!”冯虞招呼一声,抢步上前。杨风抬头一看,原来是准妹夫,一撑扶手站起身来,大笑着又是个熊抱:“哈哈,妹夫,可见着你了。”

两人对面落座,冯虞叫丫鬟看茶,随后问道:“杨兄这回过来可有何事?不会是专为我与阿云而来吧?”

杨风冲奉茶的丫鬟点了点头,回道:“这是一桩。我爹吩咐,让我登门与妹夫定下定亲明细,年后说到就到,有些事该提前预备了。第二件,便是亲来看看妹夫那别院究竟要备些什么物料,还缺什么。日后我妹子可是要入住的,自然也是自家事务了。无论要什么,听我爹那意思,只管拉单子,杨家一并筹办,总要赶在婚期前帮着弄起来,还得好。第三么,是我自己的主意,到妹夫你那工坊里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日后妹夫必是常住福州府,澎湖那边只有我这大舅哥自己看着。回头真做起来,总不好差得太远。”

冯虞点点头:“既是如此,我也不客气了,回头便将工图与杨兄参看。过两日若是有暇,再与杨兄同与寿山看个仔细。另外,还有个相关之事要与杨兄商议。只是杨兄回家务必待我向世伯……噢,岳父大人问安致谢。”

“这个好说。”

“至于工坊那边,杨兄思虑的是。方才我还在工坊呆着,早知道杨兄直接过去了便是。”

聊了一阵子,冯虞带杨风见过母亲与采妍,中午自然是一顿家宴。杨风头回到冯虞府中,自然处处留心。看来冯虞家里头还真是发家不久,这所宅院着实小了些,家具什么的也简单,便是这顿饭食也是简简单单。不过好酒好菜吃得多了,清粥小菜加上几个热炒,嗯,味道同上回大食堂吃得一般别致,杨风一时还真是胃口大开了。

下午冯虞便带了杨风到工坊里溜达一圈,一路上指指点点,言说工坊运转诀窍所在。反正眼瞅着便是一家人,这些东西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杨风运货跑船在行,工坊这行之前还真没留心过,自然是看哪儿都觉着新鲜。尤其是流水作业,让他拍手叫好。“妹夫,这一套果然好用。便如码头卸货,小件物事,让人排做一队一路传下来,比一堆人两头跑要麻利许多,也是这个道理吧?”

“不错。”冯虞点头应道,“初时看不出快慢来,久了,半身力气都花在跑腿上了,远不如接力一般各管一段,气力全用在手上。手艺活也是如此,从头到尾的做下来,得花更多时日练熟愈多技艺。反不如单精一项,熟能生巧,反而利索许多。”

顿了顿,冯虞又放低了音量说道:“这里头还有个要害之处。这些人各管一头,哪一日离去也只会那么两手,咱们这工艺便不容易漏出去。”

杨风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心里琢磨,难怪妹夫发得快,精明!

从头走到尾,杨风又看出新门道。“妹夫,我也走过几家作坊、工窑。小的不论,但凡有些规模的,无不设一大库,用料进出一把锁一支笔,方好分门别类,账目清楚。你这边怎的一路过来好几间仓房,不怕虚耗人手账目不清么?”

第六十四章 打猎可不是好玩的

“杨兄来看。”冯虞领着杨风进了一间库房。“这一间,专存粘扇面的各式布料、纸卷。唯有扇面工凭腰牌方能入内。”

说着,冯虞又带杨风来到仓门口摆放的一张方桌前头,与仓管打了个招呼,从桌上一堆账簿里随手拿起几本递给杨风。“每个扇面工皆有一本台帐,几日几时领取用料多少,记得分明。每个工序各有匠头,记录每人出产多少。每月汇算一回,哪个用料省出产多品质好的的有赏,反之则罚。至于仓管这头,工坊进货有帐,出货有帐,每月结算,出货加存货需与进货数目相当。如有差池,皆着落仓管身上。工坊另有首告之制,若有人检发他人贪渎,得赏两倍于贪渎资财。如此一来,哪个还敢生出邪念?”

杨风听到此节,不禁拍掌叫好:“妙啊!妹夫好手段!”

冯虞又说:“至于虚耗人手一节,确是多了几个仓管。只是这每个分仓各个对应一道工序,如此一来,工匠便少跑许多路径。用料分开存放,也是好找好取,不至如大库一般繁杂。长久算来,却是更省些。”

走过一圈,进了冯虞公廨,迎面墙上几张管控图表又让杨风大开眼界,将冯虞抓来仔仔细细问了半晌。两人落座之后,杨风抓起茶杯喝了两口,对冯虞说道:“今日过来,实是不虚此行。你这些个招数,却是从何处学来,总不成都是自己想得的?”

冯虞一笑:“嘿嘿,杨兄不幸而言中。”

杨风伸出右手,大拇指一翘。“往日我爹总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时候我还不服,今日方信了此言。妹夫方在束发之年,便有如此的心计如此的能耐,不做下一番大事业简直的没天理了。我那妹子上辈子积德了,能寻个如此的好夫君,做哥哥的也心安了。”

冯虞笑道:“哥哥这番话夸得我找不着北了。别人不说,岳父老泰山便是个经过大风雨见过大世面的,我这两把刷子,也就是小打小闹一番的路数,上不得台面。真要说大事业,你家才是呢。”

正说呢,门子领了个锦衣校尉进来。此人进了屋子看见冯虞,紧着上前两步,单膝点地。“参见大人。”

“免礼。这位兄弟可有事么?”

“禀大人,杨大人那边着我过来知会大人,明日旗山冬狩,大人可要到场么?”

“几时点卯?何处会集?”

“回大人,明日辰时一刻西门外汇齐。”

“知道了,回报杨大人,明日我定去。去吧。”

“是。”那校尉又施了个礼,调转身形大踏步离去。

看那校尉走远,杨风回头问道:“明日你们要行猎么?我也去,好久没松松筋骨了。”

冯虞摇摇头:“这冬狩可不是行猎,杨兄想去却不大容易呢。”原来历代最重农事,春秋两季不但农夫要下田耕作,明军军户也要屯田。只有冬夏两季,过了农忙,各地卫所方才点校三军精训人马,故而才有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之说。锦衣卫至少名义上还是皇帝亲军,冬春两校是免不了的。只是锦衣卫的机动部队也就是缇骑没有野战任务,因此不必演练战阵,改为以小旗也就是十人为一队至山岭野地围猎,多获者赏。又设擂台,官兵皆可登场,胜者也有赏赐。

冯虞将情形一说,杨风恍然大悟,此番是没指望了。

冯虞想了想,说道:“如今锦衣卫也不如洪武、永乐朝那般森严,原本冬狩要半个月的,如今三两日便了。这两日杨兄可在家中看看别院工图,或是上街走动走动,若是还想看看大食堂、朝阳坊,我便叫忠叔陪着。待我回转,再去寿山,如何?”

“如此也好。”

第二天天没亮,冯虞换回一身副千户官袍,野地里穿飞鱼服也没处显摆去。靴筒子里塞了三棱军刺,马鞍桥还挂上那口平日里精心擦拭的倭刀。没办法,而今不比前世,旗山上据说有熊有虎,至于豹子野猪什么的就更不稀罕了。冯虞心中嘀咕,要是当初带枝自动步枪穿越过来就好了。如今明军不是没有火器,只是大炮自个儿扛不动,火铳喷筒呢,只怕是没等火绳烧完人家老虎已经开饭了。只好是多带些刀了,也不知能顶用否,不行,回头还得要副弓箭来,虽说没射过,好歹还算是远程武器,指不定便蒙上了呢。

出了西门,大队人马早候着了。冯虞要了副弓箭过来往身上一挎,拨马来到杨雄身后立定。杨雄也不多话,“今年还是老规矩,赢的有银钱有酒肉,输的野地里灌西北风去。”说罢调转马头抬手一鞭,飞驰而去……

福建的冬天与北方比起来,冻得不是那么厉害。不过旗山上纷纷扬扬的雪花还是让前生公历十月底还穿着短袖的冯虞觉着颇为新鲜。记得史书有记载,正德年间,大明朝正进入一个“小冰河期”。平均气温逐年下降,可说是人类进入文明时代之后,最寒冷的一个时期。随之而来的便是灾荒不断,国力衰颓,直至胡虏叩关江山易主,真个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到得旗山脚下,杨雄一声令下,跟随而来的三百缇骑分作三十小队,催马弯弓,如离弦之箭蹿入前方莽莽山林。各队狩猎区域不限,须在日落前出山检点,比的就是哪一队熟悉地理,弓马娴熟。看弟兄们跑远了,杨雄侧身对冯虞说道:“贤弟,如何,我们也去玩玩?”

“杨兄请。”

如今冯虞骑术是不错了,可当他摘弓搭箭之事,才知道自己那两下子还差得远呢。冯虞带的是一石弓约百斤拉力。明代弓法求准不求远,所谓“力胜其弓,必先待满,莫思弓软,服当自远”。一般步弓手只用七斗弓,七十来斤拉力,马弓手还得再轻些。可这一石弓,冯虞试了几回,两膀一较劲轻易便能拉开,自个儿都纳闷如今哪来的这么大气力,是练武练的还是穿越者的体质异于常人,反正是想不明白。

只是力道虽大,真让马跑起来,冯虞别说什么百步穿杨了,那一颠一颠的,把稳弓都难。只怕瞄的是杨穿的是羊。

第六十五章 丛林历险记

跑了一大圈,兔子毛都没捞着,杨雄鞍桥上却挂了三四只锦鸡、野兔什么的。这些指不定是他手下猎获,全挂他马上了,冯虞酸酸地想着。

杨雄看他两手空空,笑道:“贤弟,方才我看你在前头一马当先左右开弓,身法那是极矫健的,只是……”

冯虞一听这话里有话,忙问道:“所谓骑射,不就是这般吗?”

杨雄听了忍不住仰天大笑:“这个么,可不叫骑射,唤作奔射,纵是塞外鞑子自幼弓马娴熟,也未必个个皆有准头,讲的是人多箭急,攒射敌阵。更不用说我们汉人了,立定于地若能百步穿杨,便是高手。贤弟若是见着猎物,为何不勒住马从容据弓,觑准了再放箭,自然没有箭箭走空的道理,好歹能有些斩获。”

冯虞一听恍然大悟,原来所谓骑射便是骑在马上射箭,不必真就跑起来。嘿嘿,望文生义要不得哩。低头看看箭囊里已是所剩无几,便又象杨雄亲兵要了一筒,喊了一声“多谢杨兄”,拨马便走。

在山林间晃荡了半个时辰,鞍桥上已挂了一只野兔,这一带想来先前已是给缇骑扫过一回,明显难见什么野物,不过好歹算是开张了。冯虞想了想,往山里望去,要不再往里头走些。前头一大片林子,地势平缓些,冯虞下马牵着大雪一头就扎了进去。

看样子这片林子日常还有人走动,茅草不算高。冯虞左手执弓右手牵马,轻手轻脚,眼睛四下张望。有人活动的地方,一般熊、虎什么的来得少,小东西反而多些。

正往前走着,大雪忽然立足不动了,喷着响鼻,脑袋乱甩,很是烦躁的模样。冯虞心中一紧,侧耳细听,林木深处似乎有什么不妥,却也说不出所以然。冯虞松开缰绳,右手便往箭囊探去,想了想,又缩了回来,背起弓,伸手打马鞍上抽出倭刀,斜指身前。

只过了片刻,动静大了。飞鸟惊散,树倒枝折,还有什么野物的闷吼声,转眼间林里竟蹿出一只黑熊来。只见它胸口白月牙边上插着两柄半截的箭杆,身上还有几处伤,一时间也分不清是利器所伤,还是逃命时慌不择路在哪出磕撞的。看着前方一人一骑拦住去路,那熊一下子收住脚,血红的双眼死盯着冯虞,嘴角流沫,呼哧呼哧直喘。

冯虞此时心脏狂跳,汗毛倒竖,脑子里一片空白,遥指黑熊的刀尖不住的摇晃。

僵持片刻,那只熊腾地立起,足有一人高。只听它嘶吼一声,透着几分惨厉决绝,挥舞着巨掌便朝冯虞扑来。一年下来,那套十八式秘传刀法冯虞已练得精熟,可惜如今到了用时却是一招都想不起来。看黑熊扑来,冯虞赶紧往边上躲闪,举刀乱舞,一边绕着树木闪避。要说这倭刀果然锋锐,就是这般没头没脑乱挥一气,也给那黑熊身上添了几道口子。

生死关头,冯虞也是超水平发挥,在林木间健步如飞,闪转腾挪,一时之间那熊还真拿他不住。黑熊气得狂性大发,将巴掌抡圆了,直接将挡路的树木一根根拍折,一路衔尾追杀。跑着跑着,冯虞突然觉着脚下有东西一绊,登时仆倒在地,倭刀也撇在一旁。

冯虞倒也利索,一骨碌翻过身来,顺手就着靴筒里抽出那三棱军刺,想起身却是来不及了。那黑熊已追到近前,嚎叫一声便作势要扑。冯虞这时已是懵了,双手攥着军刺奋力向前一刺,双眼却紧闭起来。

诶?怎的什么都没扎着?那熊掌也没拍下来?冯虞慢慢睁开眼睛,只见那黑熊还立在身前不远,脑袋耷拉着,两眼盯着肚子上多出来的一截矛尖,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只听后头弓弦响动,紧接着“噗噗”几声,想来是都招呼在熊背上了。

这熊本来就受了重伤,方才一阵狂奔又大耗气力,加剧伤势,如今在挨上这么几下,眼见得摇摇晃晃已是撑不住了。冯虞给这厮追得丧魂落魄,这会儿缓过劲来,顿时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右手握紧了军刺,瞅准黑熊胸口的月牙,大喝一声飞身上前猛扎了进去,这一下力道之猛,刀身齐齐没入黑熊体内,只余个刀柄在外头,三股血箭顿时激射出来。

一击得手,冯虞不敢丝毫停留,一骨碌便连滚带爬躲出老远,怕黑熊不死,又抓起还扔在地上的倭刀,护在胸前,这才抬眼定睛观看。却见那熊再也支撑不住,下肢一松轰然倒地,抽搐了一阵便不再动弹了。

看到这儿,冯虞方才长出一口气,往边上树干上一靠,没力气动弹了。

这时从黑熊背后方向气喘吁吁奔来几人,皆是缇骑校尉服色。看到眼前这番场景,一个个脸都白了,愣在当场。还是领头的一个小旗醒得快,赶忙招呼一声,过来见礼。

冯虞这会儿浑身脱力,只能是点点头作为还礼,那几人上来扶着冯虞靠着树坐下,又取下水囊让冯虞喝几口压压惊。歇了一会儿,冯虞才张口发问:“你们几个怎么寻过来的?”

那小旗尴尬一笑,支吾着说道:“禀大人,那个,这孽畜原是……原是我们兄弟几个在山头盯上的,可惜弟兄们箭法那个……那个,差了些个,让这孽畜跑了,哥几个便在后头撵着,原想是若能拿下它,这回冬狩头名只怕是没跑了。哪知追到这里,却眼看大人,那个,那个三招两式,便格杀此獠,着实是英明神武勇冠三军。”

冯虞听到这儿不禁好笑。明显是这帮家伙手脚不利索,放跑了猎物却险些危及上官,为了开脱,方才狂拍马屁大赠高帽。“屁话,就我这模样还勇冠三军?方才哪个投矛给这厮来个对穿的?”

听着副千户大人问话,边上一名校尉赶忙叉手施礼。“是小人投的矛。”

冯虞上下打量此人,挺高壮的一个小伙,二十出头的年纪,样貌倒是朴实,一身腱子肉。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唤岳海。”

“嗯,方才那一下若是投得不准,不怕将本官戳着?”

“嘿嘿,那个,咱有数。”

看这家伙三棒槌打不出一个屁,那小旗慌忙在边上帮着分说。“这岳海原本是猎户出身,一身力气,使得好叉矛,这三五十步,准头是从没偏的。年初员额有缺,这小子给老乡带进来的。老实巴交一个人,不会说话,大人千万担待则个。”

第六十六章 挑亲兵喽

看几个诚惶诚恐的模样,冯虞笑了笑。“本官不是要怨他,却是要谢他。若没那么一下,本官只怕也交待在此处了。你们几个,来,扶我起来。”

几个校尉扶起冯虞,有人牵来大雪,再搀着冯虞上马。牵行下山。另有人将军刺起出,交还冯虞,又劈了根碗口粗细枝干,将那熊绑缚穿好,一并抬走。

到了山脚,杨雄等人已经点起篝火准备烤食了。看见远远过来这拨人的模样,杨雄着实吓了一跳。骑在马上的冯虞衣衫不整,开有好几处破损,边上是个弟兄也好不到哪儿去。后头还扛着一头黑熊,不用猜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众人赶忙迎过去,将冯虞搀下马来,又有几个弟兄接过那黑熊,扛到边上料理。杨雄紧走几步上前问道:“可是遇着熊了,贤弟受伤没有?”

“多谢杨兄挂怀,无甚大碍。只是钩挂些衣服而已。”

“那就好,那就好。这到底怎么回事?”

待冯虞将经历说过一回,杨雄连呼侥幸。要不是冯虞手脚利落躲得快,那熊掌只需挨上一下,大半便交待了。看了后头那几个垂头丧气的缇骑一眼,杨雄说道:“前些日子与贤弟见得少,正忘了此时。如今你也是副千户了,合该配上几个亲兵随扈。”

“亲兵?我这级能配几个?”

“能配几个?没个定数的。你若是想三两个也行,若是再多,划个整编过来也无不可。老兄我便抓了个总旗在手。依我看,你也弄一总旗,咱们合起来便是一个百户,也整齐些。”

冯虞大吃一惊。“啊!一个百户充作亲兵?咱们统共就一个千户,那不是……不是……”

杨雄仰天大笑:“贤弟你是真不明白?这些年来,我们锦衣卫是扩员不扩编,如今单说我们福建千户所,麾下缇骑、检校、探子、旗兵,统算便有大五千来号人马,弄个上百亲兵算得了什么?再说了,真到人手不够的时候,这些亲兵同样的派出去做事啊。”

“噢,原来如此。”冯虞恍然大悟,这么说来这几十号人还真不算什么了。

杨雄接着说道:“要不这么着,待到各队回来上擂时,贤弟在一旁好好挑挑。这亲兵啊,单是手脚麻利会办事还不够,得有几下子真功夫才成,要不急切时不顶事。”

冯虞听着点了点头,那是得好好挑下。突然他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对了,方才那个叫岳什么来着?”

边上那小旗提了一句:“岳海。”

“噢,便是岳海,这位兄弟不错,算一个好了。要不是他那一下,这会子我可指不定是个什么情形了。岳海,过来。”

“诶。”那岳海答应一声,跑了过来。“大人有何吩咐?”感情刚才说那么热闹一句没听见,不知道在那边发什么呆了。

“我来问你,可愿到本官帐下做个亲兵?”冯虞问道。

看这位一副愣愣的模样,那小旗在一旁低声提点:“海子,快谢大人提携。”

哪知那岳海挠了挠后脑勺,冒出一句:“可是,可是,我不想做亲兵。”

“啊!”在场人等听了这话无不张大了嘴巴,下巴快脱臼了。当上亲兵,吃香的喝辣的,提携的机会也多,哪个碰到这等好事不是欢天喜地谢恩都赶不赢,今天倒遇着个往外推的。看岳海跟没事人一般,那小旗气得抬手要打,却给冯虞拦住。“哦,岳海,你为何不愿来做亲兵?”

“回大人话。小的自入了行伍便在赖时亨小旗手下吃粮应差,这一旗弟兄都是小的那一片乡邻,大家对我是极好的,小的不愿和他们分开。”

“原来如此。”是个老实人。这会儿冯虞对这岳海倒是越看越喜欢了。“这么着,我给你个机会。他们不是说你功夫不错么,傍晚打擂,你若是能进……能进前八,我便将你们一旗弟兄全收作亲兵,如何?”

那岳海一听这话,倒应得痛快。“好嘞!”

看边上岳海那几个弟兄一派欢欣鼓舞,仿佛已是当定了这亲兵,冯虞暗自琢磨,看来这岳海果然是有两把刷子。到时候看他的本事了。

到了下午,一拨拨人马陆续回返,听说副千户大发神威格杀黑熊(赖小旗那小喇叭四下广播所至),众人顿时轰动起来,纷纷过来问安兼着看热闹。到了申时三刻检点猎获,还真是赖时亨、岳海这一路收获最著。比数量自然有远超他们的,只是打着的东西最大的也不过山麂,和黑熊比起来还差得老远,只能是甘拜下风。不过也有人私下嘀咕,那黑熊若不是冯大人雷霆一击,哪能拿下,要不是人家冯大人高风亮节,哪能算到二赖子(赖时亨诨号)这拨人头上。

千户所在离此不远处有个营地,专做演训屯兵之用,擂台便设在那里。大队人马进了营地校场站定。冯虞这时已换上专人快马回城取来的新官服,与杨雄一道在点将台上落座。

看着都齐了,杨雄略一颔首,身边旗排向前两步站到点将台边沿上,将令旗当胸交叉舞动,校场周遭十六面牛皮大鼓同时擂响,号角齐鸣。冯虞顿时只觉着一股血气直往脑门上撞,这便是所谓“鼙鼓动地来”。看台下,数百将士一个个杀气腾腾目露精光,就连胯下马也“嗤嗤”地喷着响鼻,四蹄不时用力刨地,若不是马上骑士勒紧缰绳,只怕立时便要全力冲刺。

这场擂台赛有个正式的名号,叫冬狩大比。项目也不只拳脚一项,分为箭术、抓石锁、搏击三项,每个十人队推举一人参赛。

第一项是箭术,三十人中淘汰十个成绩差的。三十人分为两拨,每人十箭。冯虞的眼神这会儿全在岳海身上。靶位在百步上下,没有环数,只有红色靶心,算成绩,也只有脱靶、中靶、中心三种。别个射手用的俱是六七斗的软弓,开弓之后细细瞄上一会方才放箭。岳海用的却是一石的强弓,先是觑准靶心,估算风向,差不离了开满即射,只只直中红心。冯虞听见杨雄在一边低声叫好:“果然是猎户出身,此乃射活物的手段。”

第六十七章 杨风的疑惑

一轮下来,岳海与另三人全中靶心,俱是头名。第二轮抓石锁,全看力道大小。剩下这二十个再去十二个。这一轮,岳海不算是力道最大的,不过过关是不成问题。到了第三轮上擂,剩下八人捉对比拼,自选军械或徒手,直到最后剩下一人。岳海没练过什么精深功夫,只是凭着猎户的本事,眼尖手快力气足,还有一股子楞劲儿,拼掉一个对手闯进前四。之后遇着一个摔角高手方才败北。

从台上下来,岳海耷拉个脑袋,很是无奈的神情,迎面却给同一旗的弟兄围了个正着,你拍后背我搂肩膀笑作一团。给众人这么一闹腾,岳海那点不得劲也如过眼云烟,一会儿功夫就没了。

此刻,场上头名胜负已分,杨雄微微侧身对冯虞说道:“怎样,这帮儿郎算是龙精虎猛,有几个中意的?”

冯虞应道:“杨兄调教的兵,个个皆是好的。我只先要岳海那十个,日后遇着顺眼的再增拨不迟。”

“也好。”杨雄点了点头,说道:“这亲兵哪,抬头不见低头见,是得看着顺眼才成。要不这么着,我再从各地给你抽四十个常出差事见过血的凑满一总旗,身边没几个有能耐会办事的也不成。贤弟你自己慢慢看去,若没有中意的外头另寻也成,只要是没案底的补个出身就是。到时再汰换下不合用的。你意如何?”

“甚好。还是杨兄想得周到,便如此罢。”

人马重新在点将台前整队,杨雄训话、打赏,接着就是加菜会餐了。一般旗尉兵丁就在校场上点起篝火,大锅吃肉大碗喝酒。原本军中禁酒,今晚也开禁了,每人半斤。肉菜更是管饱。至于杨雄、冯虞与几个百户、试百户,那自然是在帐中另开小灶,今日那头险些要了冯虞性命的黑熊便是席上主菜了。不过杨雄只让下锅两只熊掌和半拉熊肉。“贤弟,那一半熊掌、熊肉拿回家去,反正天冷坏不了。好容易打着熊,也得回去显显。还有那熊皮一并拿家去,给令堂或是弟妹做个袄子。”

这话一说,让冯虞颇有些感动。倒不是东西有多矜贵,说起来这还是借花献佛,只是做上司的有这么个心意已算是很好的了。“自打冯虞入行,杨兄素来关爱有加,否则虞难有今日。这碗酒请杨兄共饮,别个虚话不消多说,日后但凡杨兄差遣,虞万死不辞。”

杨雄举杯一饮而尽,空碗一翻放在桌上,转头拍着冯虞的肩膀:“贤弟,没说的,投缘哪。当初遇着你,老哥便是看好你呀。有才是一个,你看看,这才几个月功夫。更紧要的,还是贤弟你人好,有心。有些时候我都奇怪了,贤弟你真是十五六的毛头小子?如此老道,若是生在世代簪缨的官宦人家,打小的耳濡目染也还说得过去。你家那情形……直是天纵奇才,天纵奇才。来,干!”

……

第二天一早,冯虞带着新划到麾下的十个亲兵扛着熊皮熊肉回府。如今福州府商界之中,哪个不知冯千户便是大食堂、朝阳坊的大老板,也没有遮着掩着的必要了。昨晚上,冯虞也没少喝酒,不过许是那些将兵觉得放翻个半大小子太无成就感,泰半火力都集中在杨雄身上,这位仁兄这会儿还在大帐里趴着呢。冯虞惦念家中,于是先走一步。

这一路浩浩荡荡开进杨桥巷,四邻顿时轰动。这一带也住了些公人,只是都是些小吏,冯虞平日里也不张扬,今日这前呼后拥的阵势一摆,加上杆子上挑着的熊皮,往日谁家见过这个。

进了府门,一家人也都给惊动了,全聚到院里。冯母一看那熊皮,吓了一跳。“儿啊,这个,这个莫不是你打的?”

“呵,正是孩儿亲手格杀。”身后一帮新晋亲兵齐齐地猛点头,以示长官所言不虚。“入冬天凉,孩儿打算将这熊皮与依妈做个袄子,筋骨不受寒。”

一听这话,冯母眉开眼笑,只是嘴巴不饶人:“这熊皮袄子有没有的不打紧,只是日后万万不敢再去弄险。你这身板打熊……可怜见的。记住,这一家子全靠儿你撑着,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依妈还指望着哪个哟。”

冯虞听到这话,眼眶也有些酸涩,退后一步,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谨受教,孩儿记下了。”

看冯虞这做派,冯母“噗嗤”一声乐了。“自家人怎么还来这个。为娘的也就是一时担心,唠叨几句。你行事素来是有谱,倒从不叫为娘担心。哦,莫说这个了,这几位弟兄是……”

“哦,这十个日后便是我麾下亲军。赖小旗……”

“小的在。大人有何吩咐?”

冯虞拍了拍他的肩头。“咱们起早赶路,不曾用过早餐,弟兄们辛苦了,回头便在此处随意用些饭食。我这宅子小,你们目下也无处容身。回头你编个班,每日来两个弟兄,便在西耳房听传。其他的分两班,一班在千户所候命,另一班或操练或办事自便,每日一轮。”

赖时亨听了大喜,回道:“大人实是仁厚,体贴弟兄们。大伙儿日后只为大人马首是瞻。回头我便吩咐下去。”

冯虞招呼家人在屋中支起长桌条凳,又让忠叔儿子从铺子里端来早食,让弟兄们在此间用饭。自己与家人、杨风进了后厅进餐。

饭桌上,杨风提起别院之事:“依虞兄弟(当着冯母与采妍,没敢叫出妹夫二字),那工图昨日我已端详过,确是大手笔。只是为何将那大片田地圈入庄院,平白多修一道围墙?”

冯虞咽下一口稀饭,回道:“那片地可是宝地,圈了心安。日后杨兄便可明了。”

看冯虞那神秘兮兮的模样,杨风也不好再问。“那我们俩几时去寿山看看?”

冯虞想了想,“嗯,那寿山离府城甚远,今日是不成了,昨日冬狩,腰酸背疼的。明日一早再去。对了,我母亲与采妍也都不曾看过,明日不妨同去。”说着看向母亲与采妍。

第六十八章 简直是白送

采妍一听这话,喜不自禁,若不是在饭桌上只怕便跳起来了。冯母也是久不出门,想了想家中无事,便也点头应承了。

冯虞回头吩咐忠叔今日先去雇车,忠叔却回道:“少爷你往闽南去时,老儿曾与夫人商量,家中也需备辆马车。夫人应允下来,老夫这就找人订造,这车子已好了三五日。这些天,老儿忙着寻房子,不曾去提。今日索性领回就是。”

冯虞一听大喜:“这便好。我常在外奔波,家中顾得少。忠叔多替我惦记些,凡事有母亲首肯即可,大胆做来便是。”

忠叔又说道:“还有房子的事,近日也有些眉目。朱紫坊前福建按察副使陈大人欲叶落归根迁回山东故里,正想将家宅脱手。地面有如今咱们这宅子三四倍大小,还有个后园,叫价一千八百两。再一处,便是屏山西麓晚晴园,原是前朝江浙行省平章别业。后来落在司礼监佥书范亨手上,前些时日此人犯事,产业籍没入官,或许便归范公公发落。这个,恐怕要少爷亲自出马了。”

“哦,有这等事?”冯虞想了一阵,又问:“那园子多大?”

忠叔琢磨了一下:“怎说呢,分前后两院,前院不大,正厅、正房、厢房、耳房、跨院,与一般官宦府宅无异。嗯——跟那陈大人宅院大小差不太多,或许再大些个。后园可不得了,半截引水半截入山,大得很了。总有,总有……有前院三五个那般大小。”

这时候,冯母忍不住插话:“依虞,那也过大了。我们家才几个人,只怕一人三间屋子都住不过来呢。”

冯虞笑着说道:“不是一人三房,而是一人一个院子。咱们家只要走得稳,日后人丁愈加兴旺的必是。这会子买大些,总好过日后一趟趟搬来搬去费事不是。我且先去梁公公处探下价钱,合适就拿下,若是离谱也就算了。”

“行,你拿主意。”

吃过早饭,冯虞便乐颠乐颠找梁裕去了。杨风死活要一道跟去,想来是要再拓些人脉。冯虞笑道:“去是可以,只是你须得备下些拿得出手的见面礼,否则,给人扫地出门我可不管。”

……

一见面,梁裕便拉住冯虞的手,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样。“这些日子辛苦,听说工坊已是扩产完毕,几时能开工?”

“回公公话,这两日工坊已是产能全开,赶在年前先做它一批大的,咱们也过个好年。”

“好,好。工坊那边你便多费些心思。诶,这位是?”这会子梁裕才察觉冯虞后头还跟着一人,看服色也是富贵人家。

冯虞赶忙将杨风推到身前。“这位,是漳州府巨商杨万荣长子杨风,也是小子挚友。杨家久慕公公风采,今日死活要过来拜会。”

杨风很是识相,赶忙正了正衣冠,深施一礼。“公公镇抚福建造福一方,可说是盛名远播,小民心慕不已,今日有缘得见公公容颜,荣幸之至!”随即递上一只锦盒。“薄礼一份,聊表桑梓谢意,万望公公笑纳。”

梁裕“嘿嘿”两声,也不推辞,顺手接过,身手相当敏捷,看样子没少做这动作。反正冯虞不是外人,梁裕便当场打开锦盒观看,只见里头赫然是一颗直径半寸有余的黑珍珠!杨风在一边解说:“此珠产自南洋吕宋岛,如此大小黑珠当地亦极少见。”

梁裕大喜,连连点头称善,招呼一声便转身进了内堂,想是寻一妥帖处收着。看梁裕离去,冯虞拿胳膊肘碰了碰杨风,低声道:“嘿嘿,不想你还藏得这等宝物,在我家几日怎的便不曾给我发觉。”

杨风笑嘻嘻回了一句:“我送礼给妹夫做甚?总得留点压箱底吧。”

过了一阵子,梁裕从里屋转出,示意两人落座,开口问道:“冯虞,往日里你若无事绝少来咱家这边,说吧,今日又打什么算盘了?”

“嘿嘿,往常不是都泡工坊那头么。”冯虞说笑道。“听说前些时日范亨有所宅子充公,可是在公公手上发落?”

梁裕手指着冯虞,笑骂道:“咱家方才说什么来着,你呀你呀。抄了那园子,咱家便琢磨着,你那小门小户的怎生住得,这回必是盯着此处了。实话说与你听,这园子可不只一个两个盯着了,咱家一直没松口。哪知这都快过年了,方等得你开这尊口。总不成要咱家上门求你收了吧。”

冯虞赶忙赔笑:“小子就知道公公必是照顾我的。前些时日,又是工坊扩产,又是与杨千户那头开分店,哪顾得上此节。”

“这些咱家心里有数,也不曾真怪你。旁的莫说了,来日两千两银子交官,园子便是你的了。噢,原本园子里还有二十来个仆役妈子丫鬟小厮,一并没官为奴,原本待京师案子结了便要发卖,如今索性充作园产放还,便宜你小子了。”

冯虞赶忙道谢,从怀中取出会票,点了两千两交与梁裕。“不必待来日,小子已带来了。来日请公公到园子吃酒,再表谢意。”

梁裕一摆手:“算了,还跟咱家来这个作甚。工坊那边用心做好便是了。明后日你再来我镇守府办个交割,领回房契。”说罢,梁裕站起身形,冲冯虞一招手。“杨家贤侄,稍作片刻。冯虞,随我进来,京师有信过来。”

进了里屋,梁裕看了看外间,轻声问道:“那杨万荣可是月港海商万帆杨?”冯虞点了点头,原来文书什么的只是幌子,问明此中关节才是真意。

梁裕又问:“这回过来,又送得这般厚礼,可是有事要咱家援手?”

“此刻无事。只是日后万一有人生事,烦公公开金口帮衬几句就好。临时抱佛脚,不如平日多烧几柱高香。哦,年后小子也将与杨家结亲,在此一并恳请公公关照杨家一二。”

梁裕上下看了冯虞几眼,笑得怪异。“听说杨家是巨富,你小子可是又要大赚一笔了。行了,别摇头了,晃得人眼花。此事咱家有数了。你那别院几时动工?工匠咱家都替你交待过了。”

“多谢公公挂怀,年后便要开工了。”

“嗯,缺什么工料你只管开口,咱家发文以工坊名义征调。圣旨在手,不用白不用。”

第六十九章 添丁进口

诸事完毕,冯虞与杨风告辞离去。回到府中,就见一座红漆濯银雕花的簇新马车已摆在院中。两人上前仔细观看。这马车看个头不算太大,车厢里并排坐下两人还算宽裕,还设有脚踏、木几、靠背。车窗上装着一层薄纱、一层猩猩红呢子厚帘。忠叔在屋里听见动静,探出头来,看是少爷回来,赶紧过来问安。

“少爷今日可回得早。这马车也是刚送来。”看冯虞看得仔细,这儿敲一敲,那儿摸两把,便在一旁当起了解说:“少爷,这马车用上好楠木、手锻铜件精工所制。座位下边铺了棉团厚呢子,没那么颠。还有个暗格,细软什么的紧要物事都好放”说着他又转到马车后头,打开两扇后厢门。“少爷你看,这后头还能搁行李呢。”

冯虞仔细看了一回,对忠叔说道:“这马车很是精细,想来是颇费一番心思。”

“正是,南城车马行的手艺,这是最精细的,要三十两银子呢。”

“不提银钱,只要好坐。不过……”冯虞顿了一顿,搞得忠叔一阵紧张,还当少爷寻出什么不妥之处。“不过,寿山路不平,这马车进去还是颠了些。还需再雇两顶软轿,明日跟了去。到了山路便让她们两个换轿。”

“诶,还是少爷心细。”忠叔一颗心这才放下,答应一声便打发人雇轿子去了。冯虞又找来轮值亲兵,通知明日一早出行。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十来号人便从冯府浩浩荡荡开了出来,晌午时总算赶到了寿山村。这一路上,虽说有车有马,还是免不得颠簸之苦。只是迎面撞上眼前这山清水秀引飞鸟啼鸣、层林雾霭与袅袅炊烟相合的景致,众人不禁爆出一声“好”来,只觉得不枉这半日辛苦。杨风冲着冯虞当胸一拳,“好你个冯虞呀,亏你怎么找着这地方的。回头只需将来路整治一番,这便是神仙所在了。”

远远的,黄九公瞅着好像是庄主来了,赶紧的迎了过来。“老爷,您又来了。您那别院几时动工啊?”

“九公,这些日子好啊?年后便要大动了。你看,这不工头也跟来了。”说着冯虞笑嘻嘻一指边上正东张西望的杨风。一听这话,杨风气得飞起一脚猛踹冯虞的屁股,却见冯虞一拧腰轻易躲过,还回了个鬼脸。

黄九公笑道:“老爷必是说笑了,这位公子想来是大富大贵之人,哪能是工头呢。”

冯虞听了哈哈大笑:“你老果然有眼里,过了年,我便要管他叫大舅哥了。”

黄九公赶忙不迭声地贺喜。正说着呢,却听那边采妍大呼:“依虞哥哥,快过来看,小狗!”冯虞抬眼观看,只见采妍怀中抱了两条幼犬,一黑一黄,肥嘟嘟的煞是可爱。母狗不知是给拴在后院还是带上山去了,要不肯定老早就蹿上来了。冯虞凑上去细看,原来是两条土狗,后世学名中华田园犬的便是。这两个小东西约莫只有一个月大小,六只小乳牙才冒头呢。

冯虞抚弄了一阵子,将手指头送入小狗的嘴里,让它们磨牙,回头问黄九公:“九公,这俩可有名字?是公是母?”

“这一窝七只,死了两只,送了三只。剩下这黑的是老二,母的。黄的是老三,公的。平日里只小二,小三的乱叫,庄户人家,人贫狗贱,哪有什么名字哟。”

看采妍又摸又蹭爱得不行,冯虞一思量,自己常要出远门,给采妍弄条小狗作伴也是好事,便与黄九公商量:“九公,将这小狗卖一只与我如何?”

“老爷想要只管挑一条去,哪用得着一个卖字,另几条不也是送的。”

冯虞转头便与采妍说了,采妍立时便欢天喜地:“依虞哥哥,你说咱们要哪条?”

“看你的呀,日后狗狗便跟着你了。”

采妍歪着脑袋想了一阵,又对着怀中两条小狗瞅了半晌,委实难断。最后干脆将两条小狗放在地上,退后几步,对着狗狗说道:“你们哪个听话便要哪个。来,过来这边。”说着便向两条小狗招手。

只见那条黄的一下地,便扭着屁股四下张望,看见地上一撮杂草,晃悠悠冲上去连拉带啃,忙得不亦乐乎。那小黑狗却趴在地上吐舌头玩,听着采妍招呼,歪了脑袋似乎是琢磨了一阵,起身便向采妍跑去,只是那动作实是笨拙了些,跑的急了,两腿一别还绊了自个儿一跤,看得众人哈哈大笑。采妍赶忙怜惜地将小狗抱在怀中安慰。“宝宝乖,不痛哦,跟我回家吃肉肉了。”

杨风初到冯虞家中,与冯母、采妍见面时不免尴尬,这几日下来却混得熟了,没了成见。这杨风也是个多话,看采妍一副浪漫神情,忍不住便凑过来打趣:“嘿嘿,依虞呀,这就添丁进口了。弟妹是要学着当妈不成?”

冯虞白了这厮一眼:“狗嘴吐不出象牙。”采妍脸上一抹飞红,想来是那一声“弟妹”臊着了,冷不丁却蹬了杨风一脚,力道本不大。杨风却捧着腿脚龇牙咧嘴,作身受重创状。冯母在一旁看几个年轻人打闹,抿嘴偷笑。

几人又议起给小狗起名的事来。冯虞、杨风说了十来个名字,什么旺财、来福、家宝、旺旺……总不合采妍胃口。“都什么嘛,哪有丫头叫这些的。依我看,便叫‘妞妞’好了。”说罢低头对着小狗唠唠叨叨:“宝宝有名字了,叫妞妞好不?嗯,不吭声?那便是答应了。妞妞,妞妞,你叫妞妞……”再不将周遭人事放在心上。

冯虞、杨风相视苦笑,算了,干正事吧。

两人登到一高坡之上,着亲兵展开工图,一一指画参详。杨风歪着脑袋看了半天,说道:“妹夫,说实在的,别处的都没说的。可还是那条,若是将田地平了,你这庄院往下挪个半截,省得引水、开山,这人力、用材都能省下许多。我在此端详半日,也看不出这几洼田地宝在何处。”

冯虞让亲兵将工图收好,下去黄九公家中帮着生火烧饭,料理家中带来的肉菜。看看四下无人,冯虞低声说道:“杨兄,今日实话与你说了,这水田里出产奇石,名曰田黄,色相绚黄,材质温润凝腻,刻石中可居第一品。我大明疆域万里,产田黄的,却只有寿山村中这几亩地。你说是不是宝地。”

“啊!有这等事!”杨风大张着嘴,两眼也瞪得溜圆,满脸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第七十章 接管

冯虞看着坡下的田地,说道:“杨兄,如今你可明了这庄院为何如此布局了吧。另外,这庄院半截居于平地,半截延伸上山,这在风水上还有些讲究。那个……那个名目我也说不来,上回听过忘了。”

杨风点了点头,说道:“既是这么着,便按妹夫所言便是。明日我便回去,先着人送工料过来,不够再添。”

冯虞笑道:“我也不与你客气。不过,如今只需寻些稀罕的整石料、南洋硬木即可。一般木石料,来日我便请梁公公发文各地征调,不用自家多破费。哦,待年后土地平了,有好石匠、泥水匠、木匠多派些过来。尤其是石匠。这庄院,我打算多用石料少用木材,一来防火,二来也不易朽,只是造价便要高些。”

“行。你这寿山一带便有些粗使石材,回头我多弄些上等汉白玉、大理石、花岗岩,太湖石想来也少不得。你那头也尽着调拨些。只是一般房舍还需用木料才好,住着舒坦。”

“嗯,我理会得。”

事情说定,两人下了山坡,冯虞亲自动手烹调菜肴,杨风在一旁来回乱晃却插不上手,干脆掉头逗弄那失宠的小三去了……

回程时,一行人兴高采烈,丝毫不显疲态。这一趟纯粹是游山玩水,还有冯虞亲手烹制的美味饭食。尤其是采妍,还有一桩大收获,可是开心得不行,一路逗着妞妞,唯一的遗憾就是妞妞许是中午肉汁调米糊喝得多了,在簇新的马车上连续失禁两回。看它太过幼小,也就没人计较了。

次日,杨风便与冯虞一家告辞,回返月港。将杨风送出南门之后,冯虞回头便叫上忠叔,去了镇守府接收晚晴园及放还的一干仆役。梁裕有客,出来露了个面,便交书办办理此事。那书办正是当初抄没晚晴园的经手人之一,自然熟门熟路。

进了门,两人一边走着,那卢姓书办很殷勤地一路介绍这晚晴园概况。“冯大人,这晚晴园乃是蒙元行中书省平章政事左吉所建,前半部是官宦府宅寻常格局,洪武年间户主接手时将门脸改建,以免逾制。后园仿苏州沧浪亭所建。大人这边请。”

进了后园,冯虞一路观望,只见绿水绕园,山石嶙峋,复廊环绕一口小小的人工池蜿蜒如带。水面、池岸、假山、亭榭融为一体。后园东北部囊括了屏山西隅的一座小山包。此处石径盘旋,古树葱茏,箬竹被覆,藤萝蔓挂,野卉丛生,朴素自然,景色苍润如真山野林。顶上建有一亭,亭上石额勒有“晚晴”二字。看笔体飘逸清扬,却不知是何人遗墨。在此极目远眺,整个福州城尽在眼底。看近处,水际林间还有几栋轩亭馆舍。卢书办一一指与冯虞。

“大人,池边那水榭名唤‘听雨榭’。假山边绿竹环绕的那两层小楼名唤‘看山楼’,为历代户主居室。咱们脚下山坡上那处楼堂名叫‘观自在堂’,充作书堂。只是这晚晴园历代户主,平日肯翻书的着实是少了些。沿山脚那五处楼院各取名为‘听风楼’、‘滴翠园’、‘慕云馆’、‘枫林院’、‘一掬轩’。园西角那独院则是家祠。”

冯虞一边听着一边不时的颔首,这园子建得还真是费了心思,只是冯虞前世今生都不曾逛过沧浪亭,到底仿到何种程度就没个数了。

这时,有个衙役过来禀报:“冯大人、卢先生,一干仆役都已带到。这便交割么?”

冯虞点了点头,率先走下山道。

回到前院,远远的就见正厅前中路正院里已站了男男女女二十多口。走近些观瞧,只见一个个穿着有些破旧的仆役服饰,面有菜色。在牢里蹲了一两个月,显然是别指望有什么好日子过。看见一个身穿金色官袍的人过来,其中有些人明显是一哆嗦,赶紧低下头来,另有几个胆大的却在偷偷打量。

冯虞扫视了这些人一圈,说道:“你等莫怕,我便是这晚晴园的新主人,特从镇守府将你等讨还回来。今日起,范亨逆案与你等再无关碍,你们便在此好好伺候着,日子长了便知我是个好说话的。”

接着冯虞一指身后的忠叔。“这位是我冯府管家忠叔,日后你等职事便由他调度。我只说一件,忠叔在我冯府可是从我祖父一辈服侍起的元老,平日里我也敬他三分,他说话,你等都需听仔细些。”

忠叔可是头一回号令这么多人,自觉极有脸面。看着少爷回头示意他说话,便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诸位今日起便要与我共事,日后望大家伙多担待。我们家少爷,可是锦衣卫副千户,看见身上官袍没有,那可是万岁亲赐的飞鱼服。少爷还是福州府大食堂东家、朝阳坊主事,富甲一方,能服侍少爷及夫人、少奶奶,那是大家的福分。我们家少爷平日最是平易近人,体贴下情,想当初……”

冯虞听他说得离谱,轻轻咳嗽一声,忠叔方才醒过来。“哦……那个,目下我们还不熟识,不好就此分拨人手。不过,不论高门小户,居家过日子总还是有些规矩、讲究的。我们冯府也有这么几条,大家务必记下了……”

趁着忠叔训话这会子,冯虞在一旁细细打量这拨人。这些人当中,男女各居半数,男的除了一个老者,三个小厮,其他十个都是粗使汉子,想来是护院、杂役一类人手。女仆中六个妈子,还有九个皆是十来岁的丫鬟。冯虞将头偏向卢书办,悄声问道:“那个老的可是原先的管家?”

“正是。此人好像还是范亨的哪个远房穷亲,按说是要下狱的。只是此人地头熟,在下想着大人或许用得着,便一并放了。”

“嗯,卢先生有心了。”冯虞朝卢书办一笑。看看忠叔说得也差不离了,冯虞让忠叔先记下这些人之前职事,再安排着打扫庭院,便点手将那老者招呼到跟前。“你叫什么?”

“小的名叫范同。”

第七十一章 惊天大发现

范同这名字一报出来,周围几个全乐了。冯虞忍着笑问道:“这处园子原先归你管着?”

“是。”

“这么说,你也算是范亨亲信人物喽?”

一听这话,范同“咚”地一下便跪倒在地:“大人,呃……老爷明鉴,小的只是范亨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本家,如若不然怎能做这等职事。这管家再风光,不也还是个奴才吗?”说着便要伏地叩头。

冯虞一把将他拉住:“不必如此,起身好好回话便是。”

待范同起身垂首竖立,冯虞又打量他几眼,问道:“好,以往故事我且不问。只是,你又有何所长,让我留得下你?”

范同眼神一动,抬头回到:“小的在这园中几年,这山水庭院,闭眼亦可摸得清路数。园中还有些陈年故事,小人也略知一二。只不知老爷有没有这兴趣了。”

听这范同似乎话中有话,冯虞微一颔首,用眼神示意他跟在身边,暂不再提起此节,先将卢书办与差役送出府门。吩咐亲兵在门口把守,扭回头,冯虞冲范同说一声“跟我来”,又回到正院。此处空阔,不怕有人敛身窃听。看周遭无人,冯虞方才问道:“说吧,这园子有什么陈年故事?”

范同略躬着身子,凑到近前。“这旧事有两桩。一个,看山楼底楼侧房博古架后有个入口,同往地下密室。里头只有桌椅空箱,想来是当初那什么平章密议之用。此处,前些时日官府抄家讯问时小的已供了。只是另有一密处小的却不曾露了口风。”

“怎么说?”

“去年小的无事,到观自在堂翻些杂书来看,在犄角旮旯里翻出一破旧木盒,上头封签标的是《武林旧事》。这书小的往日里翻过几页,说的赵宋都城临安杂事,颇记了些街巷伎艺,倒也有些趣味。小的便取了来想着再看。哪知开了木盒,里头却是三副卷轴,细看方知是当年建着园子的工图。看这工图,小的才知原来后园中竟有两条密道!”

“什么?”冯虞听了便是一激灵。“图在何处?带我去看。”

范同头前引路,两人进了观自在堂。在三楼大藏书室最里头的一个架上,范同从底层抽出了一个积满灰尘的木盒。范同拿袖子拭了拭,打开木盒,取出卷轴,一一展开来呈与冯虞。冯虞低头细看,分别是总图、前院平图与后园平图。果然,看山楼所在标有密室及入口方位。而这观自在堂底楼偏房卧榻处,标记了密道入口。再看总图,这密道却有两个出口,一个开在院墙外屏山西北麓,另一个,却直伸到北城郊外。

冯虞扭头问道:“这密道你可曾探过?”

范同忙答道:“密道口小的倒是找过,将那卧榻床板掀开便是。只是小的孤身一人,却没敢下去。毕竟这密道少说也修了百多年,哪个知道里头有些什么,那出口可还能用。”

冯虞点了点头,将卷轴收起,原样装入木盒放回原处。心里想着,这图想必是始建者所放。当初只怕也颇费了番思量。木盒上标写《武林旧事》,不看书的自然没兴趣,书生又好读经史,对这等杂书兴趣缺缺。只怕这百来年便无人发现过这个秘密,却给这范同无意撞破。只是现下如何对待这范同,却是有些棘手。按理,交待亲兵私下将其灭口是最稳妥不过。不论是谁也不想让这么个知根底的留在世上成个隐患。只是冯虞终不能硬下心肠做这等狠辣之事。

范同看冯虞脸色如常,眼神却犹疑不定,便知是在琢磨自己。不禁有些后悔方才情急之下说出这事。如今只能硬着头皮,静候这位爷的发落了。只是锦衣卫出身的,恐怕没几个善类。正胡思乱想,却听冯虞开口了:“此间之时,再不可为外人提及。但凡听着外头有一丝口风,便怪不得我了。”

范同听了这话,明白冯虞是要放过自己,不禁大喜。掌握如此机密却还留得性命,日后只要竭忠尽智,这位新主子必定是拿自己当亲信的。范同忙不迭当即跪地发誓,日后守口如瓶,竭力报效云云。

“起来吧。这话自己记牢就好。”说完,冯虞带着范同出了观自在堂,到前院找着忠叔,吩咐让范同暂管后园书堂与景致护养。自己招呼亲兵往朝阳坊监工去了。

第二日早上,冯虞又到晚晴园,嘱咐亲兵在观自在堂外守候,自己执火把下了密道。这密道约有一人半高,可容三人并行。初时冯虞小心翼翼,生怕有什么机关埋伏,走了百十步,发觉顶、壁、地面皆用条石铺垫,极难设下机关。即便是有,过了百来年只怕早已失效,这才放胆。看着这一块块切磨平整的条石,冯虞心中暗叹,可见当初营建时确是精心,花费也是极大。两边墙上还安有些铁架,都已锈蚀,看形制应是放置火把之用。

再往前走三四百步,两旁壁上各开了一个大洞,装有木门,用铜锁锁住。冯虞摘下绣春刀,用刀把敲打了一番,听响动,门后是空的,想来里头是个房间了。想了想,冯虞飞起一脚踹开木门,随即闪在一旁。

等了片刻,什么动静也没有,冯虞方才转回,提着刀便进去了。只见这房间也用条石上下铺垫。借火光一看,屋中摆放着十来口大小木箱,都未落锁。

冯虞上前正想开箱,猛然想起什么,收住脚步,改用刀尖挑起箱盖,刹那间视线一晃,原来箱子里堆的全是银锭,难怪晃眼。冯虞将刀插回鞘中,随手抓起一只,当在五十两左右,这一箱子,估摸着少说也有个六千两了。上头还有刻字。冯虞将火把凑近些观看,只见上面刻的是“至正元年福州路征收课税所宣课银铸银官刘景春银匠侯明”字样。居然是元代税银,却给人藏入私库。

冯虞昨晚回府翻查史籍,发现元顺帝至正年间任江浙行省平章的左吉是个不折不扣的贪墨悍戾之辈,后遭监察御史吕思诚弹劾,被革职流放海南,一时间江南人心大快。今日寻着这银子,两相比对,可见史载所言不虚。想来那左吉常在苏杭,福建一省贪墨金银不便输运,便藏匿在此。不想当日事发突然,来不及处理财产便遭拿问发配,这些银钱在此一放便是百余年!

于是冯虞又将其余的箱子一一打开。

第七十二章 乔迁之喜

这一路翻检下来,可把冯虞乐坏了!大箱子共七口,两口是空箱,还有一箱装了五分三,官银商银混杂合计一万七千两以上。中号箱子三口,其中两箱装满金砖金条,至少也有三四千两。另有小箱子四只,里头是珍珠玉石等宝物,品相俱佳,价值无算。两千两银子便换得这么多财宝,再搭上个偌大园子,冯虞的牙都快笑掉了。

这边石室中便有如此收获,那边又会藏了些什么呢?冯虞迫不及待地走到对面,依样画葫芦踹开木门,里头却再无箱子,墙面上却安了排架子,上头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木匣。冯虞过去打开第一只木匣,只见里头锦帛中包裹着一只蛇形玉玦,看形制只怕是上古之物。蛇为越族图腾,此物想来是闽人先民遗世之宝,不知给那左吉由何处搜罗来。

第二只木匣里放的是一柄玉如意,什么来头冯虞却不知晓。第三个匣子里是一尊玉马,看形态雕工,应是秦汉时期的器物。第四个匣子个头大一些,足有两尺来长,搁手里也沉。打开来一看,却是一柄青铜古剑,难怪了。这剑的形制与冯虞前生所见越王勾践剑颇为神似,越千年而剑身光亮锋锐依旧,护手、剑把上嵌玉镶珠,想来也是先秦王侯将相的佩剑。

这几样东西后世都不见流传,冯虞不禁慨叹,中华五千年珍异何其多,流失湮灭却不知又有多少,怎不叫人思之神伤。

这些个意外之财如何打发,冯虞坐在架子边上想了许久。如今手头暂不缺银钱,这些金银一时间不必动用,不过也要零敲碎打地陆续搬出换作会票。否则一旦急用时搬出这么多前朝制银,总会惹人生疑。至于那些个珠宝古玩,还是存放此处好些。日后需打通关节时再取用。那范同也需考虑如何稳妥处置,毕竟此人也知晓密道之事,日后如被他看出金银出处的蹊跷,难免有蠢动之心。

打定主意,冯虞顺原路回到入口,遮掩完毕之后方才离了晚晴园。临走时,冯虞特交待忠叔,那些青壮仆役即刻编班巡逻,以防有歹人潜入行窃。此外再寻些投充武师丁壮,偌大个宅院总要多些守卫方好。回头冯虞又交待亲兵,通知众人即日起搬入园内。杨雄上回许诺从各地调拨精悍,三两日内也便到了,届时一并搬来。

事情办得回到府中,甫一进院,便听着采妍正在那儿训狗呢:“妞妞,坐,坐!起来了,这不是坐,这是趴了。来,坐……”

待冯虞进了院子,妞妞呜噜了两声便跌跌撞撞朝他本来,小尾巴“扑啦啦”摇个不停。身后的采妍一脸吃醋的表情。“妞妞怎的偏跟你最亲?叼衣服都好叼你的。”

冯虞笑了笑没答话,伸手去摸妞妞的小脑瓜。才摸了一把,妞妞便顺势躺在地上,翻着小肚皮,四脚蜷缩,讨好地望着冯虞。原来前两日冯虞看妞妞肚子吃得滚圆煞是可爱,便摸了几下,哪知道妞妞就此爱上了摸肚皮游戏,只要冯虞一伸手便自动仰躺,要是不给摸几下,还会耍赖皮在地上乱扭。

冯虞看妞妞又是这一招,摇头苦笑,俯下身亲亲抚摸起来,妞妞躺在地上,微微闭着眼睛,舒服得直哼哼。

耍了一会儿,冯虞起身,叫上采妍一道进内院寻母亲说事,妞妞一路跟着,张口去扯冯虞衣角,这也是它最近迷上的新游戏之一。到了里屋,冯虞大声道:“依妈,我与采妍来有事说。”方才进屋。妞妞跟到门口便不再往前,如今它已知晓房间是不许进去的,只在门口伸了个小脑袋朝里头好奇地张望。

“依妈,这两日晚晴园那边已收拾停当。孩儿想着,过两日便往那边搬去,总在小年前迁进去安顿下来才好。这新年便在新家过了。”

冯母听到这话,略一思忖便答应下来。“这事依虞你做主便是,只要不误了祭灶神、土地、祖宗就好。咱们搬了之后,这边老屋如何处置?”

冯虞想了想,说道:“这边说来也是祖业,不好轻易卖了。依我看,暂且先给忠叔家小住着,日后再说罢。”

……

正德元年的腊月,冯虞忙得跟陀螺似的团团转。朝阳坊加班加点增产出货得盯着,冯锦记几家分店开业又陪着杨雄走了一遭,另一边还得顾着搬家。破家值万贯,更何况如今自家家底盈实,晚晴园那边人手、家什还得添上不少。直到腊月二十八,方才拾掇完毕,一通鞭炮之后阖府正式地入住。

晚晴园如今已换了名字,冯虞嫌弃“晚晴”二字不应景,另更名作“沁园”。“晚晴亭”也改作“沁亭”,“枫林院”冯虞总觉着念起来有点像“疯人院”,一并改作“晓晴院”,取自白居易《秋雨夜眠》中一句“晓晴寒未起,霜叶满阶红”。冯虞自住看山楼,冯母喜那滴翠园开阔,便住在那处。采妍挑了离冯虞住处近些的慕云馆。观自在堂仍做书堂,听雨榭做花厅,听风楼、枫林院、一掬轩则留作客房。

这些日子沁园护卫人手大涨,五十名锦衣亲兵住到外院西跨院,另有三十来个签了身契投充门下的武师护院住东跨院,值事房、仓、伙、马棚也在东头。如今冯府下人已增至六十余名,除了随身小厮、侍女与主人同住之外,旁人都住在正厅与后园之间的内院。

冯虞一家人浩浩荡荡进了沁园,先将祖宗灵位移入后园宗祠,祷告之后,各入住所安顿。看看午时将近,冯虞吩咐中门大开,让忠叔在门口迎宾,自己在正厅候着。前两日,冯虞便打发家人将乔迁喜宴的请帖送往梁裕、杨雄及福建三司衙门、监察御史、福州知府衙门、福州市舶司等处。请的人不算多,福州府地面顶层人物却已是一网打尽。

来得最早的是梁裕!此公午时不到便大驾光临。见着冯虞,道贺之后,便屏退众人与冯虞咬起了耳朵。“这刘公公可是难伺候的主。前些日子,他给皇上出馊主意,让各地镇守中官每人须向内库入贡万金。历朝中官执了权柄,哪个不是宽待自家人,便这刘公公,只喜与李东阳、焦芳、张彩一干朝臣打个火热,却与自家人生分。”说到这儿,梁裕的声量又放低了些。“听说,刘公公与谷大用、张永、丘聚那几位也闹起别扭了。”

不但这些事情,日后这刘瑾刘公公是个什么下场,冯虞早已是心中有数,只是不敢明说。想了想,冯虞说道:“刘公公不肯亲厚中官,却只与那几个朝臣厮混。须知,有些文官只会见风倒,最是靠不住的。依小子看来,咱们远离朝廷,有什么风吹草动总觉察得慢些,只能平日里多与各方结好,方才立得稳身形。至于刘公公么,自然也不能怠慢着,毕竟如今是他说话。听说京师已有人称他做‘立皇帝’了。”

“这个咱家省得。接着旨意,咱家立马筹了万两现银着人押运进京。反正是免不得了,干脆痛痛快快给了,还落个好。”

“公公高明。对了,工坊那边本月已是如数出产。京里所需,过了年便可发运。还有些个算在民坊头上的,公公不妨着人通告那些徽商,年后便来提货吧。”

第七十三章 又一个名人

两人计议已定,此时陆续已有官员登门,冯虞便安顿梁裕稍歇,自去迎客。中午这顿酒筵,除了大食堂几个得力厨子忙活,还延请聚福楼两个名厨过来,精心做了几道用料极考究的上等名菜。还有乐伎吹弹助兴,天高皇帝远,无人理会什么女乐禁令。席上众人吃吃喝喝,互相恭维几句,又说些官场风闻,倒也颇为尽兴。待众人吃饱喝足,冯虞一一送出府门,拱手道别。

待众人散尽,冯虞回到厅里,看着一干下人忙着收拾杯盘桌椅,不禁苦笑。迎来送往吃吃喝喝,还真是累人呢。发了一阵子呆,冯虞转身到西跨院,今日亲兵队同样加餐,这会儿一帮弟兄酒足饭饱,有的进屋歇了,有的还在场院里晒太阳海吹神聊。看见冯虞进来,院中众人纷纷起身施礼,冯虞笑嘻嘻地点头算是回礼,“弟兄们,中午可吃饱了?”

众人乱哄哄答道:“这等好酒菜,可真开荤了。”“回大人,小的已是吃撑了。”……冯虞看了一圈亲兵房舍,问道:“你等住得惯么?冬天厚被子可领了?”

周百胜前两日被冯虞要来当了亲兵总旗,方才正在房中午休,听着动静赶过来,连忙搭腔:“弟兄们在这边四人一屋,可比军营里通铺宽敞多了。冬日厚被、棉垫每人各一床,都已分发。上午账房会铭兄还专程过来一趟,每个弟兄二两红封。跟了大人可是弟兄们的福分呢。”

“这就好,我待众位如自家兄弟。日后若短了用度,你做头目的只管开口。只是住在这里,日常操练不可荒废,这园中安宁也拜托给弟兄们了。”说着冯虞抱拳拱手半圈。

众人纷纷回应:“大人只管放心,小的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冯虞又吩咐周百胜,一并关照护院家丁操练值守。“一句话,我冯家安危就托付给百胜你了。”周百胜当即应允,必当尽心竭力。冯虞临走时拍着周百胜的肩膀:“你办事,我放心。”说着悠然而去。留下红了眼眶的周百胜在院门口立了半晌……

一个月下来,冯虞自觉得心力交瘁。整个下半年,就没几天安生日子,铁打的也受不了如此折腾。热热闹闹过了个春节之后,冯虞打定主意要远遁几日,找个清净地方好好缓一缓。将这层意思与母亲、采妍一说,两人忙不迭应了下来。这些日子冯虞脸色确实不是很好,再不让透口气只怕要趴下了。

于是,正月初五一过,冯虞与梁裕、杨雄那边分头告了假,收拾收拾,带上赖时亨、岳海等十名亲兵和马匹、行李,上了梁裕调拨的一只官船,逆闽江而上,往武夷山去了。

武夷山、九曲溪,曲曲山回转,峰峰水抱流,素有“奇秀甲东南”之称,唐宋时便蜚声海内。登山可览碧水清溪,涉水能看奇峰异石,乘一叶竹筏顺溪而下,可赏奇峰秀伟,可品泉歌鸟鸣,可看流水游鱼,可睹云绕山嶂,令人如痴如醉,飘飘欲仙。

此地不但钟灵毓秀,且为历代人文荟萃之地。唐代天宝年间,武夷山仙灵之说引来大批高士来此隐居修炼。之后,此地历代圣哲云集,倡学与创设书院之风长盛不衰。宋代许多名士,如杨时、胡安国、朱熹、陆游、辛弃疾、蔡元定、游九言、真德秀等人都先后来武夷山修筑书院,聚徒讲学,倡道东南。尤其是朱熹,在讲学、论辩、著书、立说近五十年之久。朱熹的武夷精舍,盛名不在四大书院之下。在朱熹的影响下,武夷山成就“理学名山”的声名,“学术执全国牛耳”。辛弃疾在武夷山任祠官时曾赋诗赞朱熹:“历数唐尧千载下,如公仅有两三人。”

武夷还曾以贡茶而闻名。武夷全山皆产茶,唐代便以“晚甘侯”茶名而著称于世。元大德年间,江浙行省平章高兴在九曲溪畔设皇家焙茶局,称“御茶园”。从此,武夷茶正式列为皇室贡品,每年入贡精工龙凤团茶饼五千。明初,御茶园尚存,到洪武二十四年诏罢龙凤团茶饼,改贡芽叶茶。由于贡数过大,茶农不堪其苦,无心制茶纷纷逃亡,武夷茶就此衰败,至今尚未恢复。

冯虞一行走水路直至武夷山大王峰下,方才弃舟登岸。在路边酒肆用过午饭,正准备进山,却见远处一群人匆匆赶来,打头的身着七品文官服饰。那人抬眼望见冯虞,一边加快脚步一边高声道:“大人留步,崇安县马贞马庚年拜见来迟,请大人见谅。”

原来是崇安县令赶来见礼。冯虞就奇怪了,自己走的水路过来,为的就是不事张扬,静下心来游山玩水,怎的一到地方就露了行藏?低头一看,自己一身飞鱼服,再看边上几个亲兵,都是全服带刀,一路不曾有人打扰,竟是忘了更换便装这一节了。不对呀,就算是登岸之后被人看见,也没这么快的脚力,崇安县城离此还有近四十里地呢,除非是快马加鞭,否则断无可能一个时辰赶个来回。一会儿问问他。

正想着呢。那马知县已来到近前,口称学生,以僚属之礼参见,看来是个墙头草一类人物。冯虞伸手扶住,问道:“马县,你怎知我在此处?”

“回大人,京里一位大人谪贬贵州,前日行抵武夷山,打算在此盘桓几日,听到消息,下官今日正打算前往探望。到得前方官道上,听说大人驾临便赶来拜见。请问大人可是锦衣副千户冯虞冯大人?”

“正是。嗯,你怎知晓我是何人?”

“如今福建境内哪个不知冯大人少年英武,屡立殊勋,当今圣上亲赐飞鱼服的故事?下官大老远的一看,便猜个**不离十了。”

冯虞点点头,心想,赏穿飞鱼服倒是真的,至于什么“少年英武,屡立殊勋”,实在是有些不靠谱。反正是花花轿子众人抬,爱怎么说怎么说吧。

“对了,方才你说的那个谪贬贵州的,是何人?”

“哦,是原兵部主事王守仁王伯安先生。”

王守仁,这位可是太有名了。字伯安,号阳明。可谓有明一代最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精通儒、佛、道,为陆王心学之集大成者,求知行合一,致良知而创“心学”,谥文成。非但文有所成,此公还长于统军征战,三十五日平宁王反乱,屡破各地民乱,可谓文武全才。不想今日竟在此处得遇高人了!

想到这儿,冯虞忙问道:“本官也是久仰伯安先生大名,不知他现在何处?”

第七十四章 误会了

那马知县连忙回道:“昨日,伯安先生在朱文公祠边上民居借宿。如今想来便在周边不远吧”

“朱文公祠?在何处?”前生冯虞游武夷时记得没这么个景点啊。

“这朱文公祠在九曲溪的第五曲隐屏峰下。宋淳熙十年,朱子在此亲自擘划营建武夷精舍。时人称之为“武夷之巨观”。四方来者,莫不叹其佳胜。武夷精舍声名远播,历代都曾修葺、增扩。宋末,扩建后的武夷精舍,改名为‘紫阳书院’。前元至正二十五年武夷精舍毁于兵燹。本朝正统十三年朱子八世孙朱洵、朱澍出资重建后方改称‘朱文公祠’,祭祀朱子。”

原来这朱文公祠便是紫阳书院,后世想来是又遭兵燹,只剩了隐求斋等部分建筑。倒是书院石壁上还留了许多大家手迹,如朱熹亲题“游者如斯”,这些倒都见过的。两人一路闲聊着,直奔那朱文公祠而去。

王守仁今年可谓流年不利。弘治十二年,此公便高中进士,步入仕途。先授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后改兵部主事。虽不曾飞黄腾达,却也是踏踏实实按部就班。弘治末年,王守仁专志授徒讲学,“以倡明圣学为事”,于士林间声名鹊起。

可是今年世道变了。九月间刘瑾夺权之后,朝政大坏,京师正直官员无不痛心疾首。十月,戴铣、薄彦徽等二十余人上书皇上,要求严惩刘瑾,反被打入死囚。王守仁出于义愤,冒死与他人上书为戴铣等人声援,结果被责打四十廷杖,又谪迁至贵州龙场作个不入流的驿丞。这还不算,

行至钱塘,刘瑾派出的杀手尾随而至。他急中生智,乘夜色跳入江水,并将衣物留在岸边,制造投水自杀的假象。当地官府与家人都信以为真,在钱塘江中四处寻找尸体,还在江边哭吊了一场。王守仁却湿答答地趁夜远遁。此番到武夷山,说起来还算是潜逃来的。

今日早间,凭吊过朱子祠,王守仁草草用了些午饭,坐在道旁石上看溪水潺潺,百无聊赖,正琢磨是否在此隐姓埋名,结一草庐了此残生。忽然听得远处人生嘈杂,王守仁抬眼一看,只见前方一群人朝这边走来,看服色有锦衣卫、地方官、衙役。完了,还是给人盯上了。

王守仁本能地起身要跑,却又收住了脚步。看这阵势,一大帮人汹汹而来,此处又是人生地不熟,只怕是跑不脱了。既如此,还跑什么,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今日便是我王守仁舍生取义之日。想到这儿,王守仁正了正衣冠,昂然而立。

待人群走得近了,却见这帮人虽然脚步匆匆,却无一分杀气。为首那着飞鱼服的分明还是个少年,一脸恬然,正与边上那七品文官说笑着。莫不是自己想得岔了,这帮人只是过来游玩的?

可惜怕什么来什么,那群人走到王守仁面前,齐齐停下脚步,那锦衣卫头目与七品文官上下打量着王守仁。王守仁心想,该来的还是跑不了,干脆自承身份好了。“我便是你们找的王守仁。”

冯虞老远便看见道边立着个岸然文士,只是自己与马知县都不曾见过王守仁,不好唐突发问。见王守仁自己发话,不禁大喜。“果然是伯安先生。”

却见王守仁双手一背,“在下等候多时,请吧。”

冯虞看王守仁神色不对,有些莫名其妙:“先生何意?”

王守仁也觉着哪儿不对劲了。“你等不是来拿我的?”

冯虞顿时哑然失笑,朝王守仁一拱手:“好好的拿先生作甚?在下冯虞,久闻先生大名,听说您落脚在此特来拜会。”边上马贞也跟着赔笑拱手:“学生马贞,随冯大人同来拜望。”

听了这儿,王守仁长吁了一口气,忙又正色答礼。“我一个小小龙场驿丞,怎敢惊动两位大人,方才失礼了。”

冯虞回道:“先生一路遭际,在下略有耳闻,怪不得先生。此处不是讲话所在,庚年兄,附近可有清幽所在?”

那马贞想了想,回道:“大人,我们往回走几步,往御茶园如何?如今本地茶贡衰颓,那御茶园却还有些往昔风采。两位晚间还可留宿在园中,清净雅致得很。”

往回走了一段,过了一座石桥,沿路右手现出一座山门,上书“仁凤门”。沿石阶而上,先后是拜发殿,、神清堂、思敬堂、焙芳堂、宴嘉亭。再上又有通仙亭,亭中一口水井,称作通仙井。通仙亭旁有个高台,称为“喊山台”。山上还有座喊山寺,专事供奉茶神。这一路的亭台楼阁,竟是雕龙绘凤,仿皇家制度,难怪是有“御茶园”之名。

据马贞说,每年惊蛰崇安历任知县、园官都要牵牲抬醴,登上御茶园中喊山台,祭祀山神,乞求庇佑丰收。祭文是:“惟神,默运化机,地钟和气,物产灵芽,先春特异,石乳流香,龙凤团茶佳味,贡于天下,万年无替!资尔神功,用申当祭。”念罢祭文时,隶卒鸣金击鼓,鞭炮声响,红烛高烧,茶农拥集台下,同声高喊:“茶发芽!茶发芽!”响彻山谷,回音不绝。说来也怪,每每众人这么一喊,那通仙井的井水慢慢上溢,年年如此。这喊茶可是历任知县的要务之一。据说前朝便有知县忘了祭山时刻,被削职为民,稀里糊涂地丢了前程。

上了喊山台,众人放眼四望,只见园外茶场茶树荒疏,无人劳作,一派萧索之气。王守仁说道:“我在京师,也知建茶今不如昔,不想却破落至此。”

马贞看一干随从离得远,低声说道:“洪武爷诏罢龙凤团茶,改贡芽叶茶。说实话,武夷山这边原也未必做不出好茶来。只是茶贡太重,加上各级层层加码,茶农不堪其苦,隔三岔五便有人逃亡,哪个还有心思做好茶?如今落得只供宫人洗手漱口之用。”

听到这个,王守仁与冯虞不约而同摇头叹息。看见彼此神情如此相似,两人又不禁苦笑起来。只是各地皇贡大抵如此,宫中要三分,经手的便加七分,往往便将百姓压得倾家荡产苦不堪言。

马贞领众人走了一圈,又回到宴嘉亭坐下,让衙役取了一罐茶叶来。马贞一边亲手冲泡一边说道:“这罐却是好的。此地既是茶区,好茶自然还是能弄来一些,只是不敢往上送。若是上头吃顺了口,明年莫说是乌纱帽,只怕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第七十五章 莫怪我心狠手辣

听马贞说得凄凉,王守仁、冯虞只是默默品茗。说实话,茶味确实香醇韵厚,只是几人喝来却如何也生不出飘逸脱俗的境界。

马贞诉了一阵子苦,发觉气氛不对,赶忙的岔开话题,说些武夷山大王玉女之类的掌故传说,费了许多口舌,总算是把王、冯两人的兴致又钓了起来。尤其是提起李商隐、范仲淹、陆游、辛弃疾等文豪留下的摩崖石刻,更是让王守仁眉飞色舞,恨不得即刻起身去寻,果然不脱文人本色。

看看天色将晚,马贞便在神清堂设下便宴,上的都是些山珍野菜,倒也颇合王、冯二人口味。晚间,两人便在御茶园别院中住下。为防不测,冯虞特派了三名亲兵为王守仁值夜守卫。王守仁推不过,便敬谢了。

正月里,晚间的武夷山寒风刺骨,冯虞便在屋中点起烛火,随手翻看些放置屋中的茶书。看得困了,正准备歇息,只听有人“笃笃”轻扣房门。冯虞一楞,起身开门,外头站的却是个黑衣人。见冯虞一脸惊异,那人躬身一礼,悄声说道:“参见大人。此处不是讲话所在,能否里边叙话。”

冯虞看这人并无恶意,便挥手让他进来,回身将房门虚掩。“你是何人?夜半来此作甚?”

那人低声说道:“大人,小的受京师刘瑾刘公公,专为那王守仁而来。这厮狡诈,在钱塘给他逃了。小的听到音讯,一路跟来。今日晚间方才赶到。看大人已将那王守仁拘于此处,本想下手送他上路,又恐大人另有上命,特来请大人示下。”

冯虞听着,脊背上一阵阵的冒凉气。好险哪,若不是今晚执意加派护卫,只怕此时便生不测。

不过,冯虞脸上却是神色如常,说道:“本官原本来此另有公干,只是听说过朝廷对此人的处分,不想却在此遇着。想来是心怀怨望,抗拒王名,拒不赴任,故而将其扣下。只是未及讯问,不知其中是否另有内情,故而对他还客气些。你既是奉了刘公公之命,自然要与你方便。不过,今晚不宜动手。此人若是在此殒命,本官总要担些干系,有些麻烦。这样,明日一早,我只说误会,便将此人开释,你便候在仁凤门外,一刀将其结果便是。”

“这个容易。只是,青天白日地下手,这个,不太好吧?”

冯虞嗤笑道:“这算什么?你身上可有执事腰牌?”

“有,小的有东厂腰牌。”

“这不就结了。能跑便跑,若跑不脱,便将腰牌一亮,只说东厂办事。我自放你走,哪个敢拦?”

“如此也好,就依大人吩咐。”

说完,此人便告辞要走。冯虞眼珠一转,伸手示意留步:“外头天寒地冻,明日一早又要行事,你去哪里栖身?”

那人笑了笑,“干这个的哪还有许多讲究。寻个背风的所在凑合一夜即可。”

冯虞摇头道:“太过艰苦了。要不这么着,我领你去与我亲兵合住一晚,好歹有些暖意,明日一并吃些早点,也不怕睡过了。你看如何?”

那人感激地冲冯虞一抱拳,“多谢大人处处关照。虽说小的人微言轻,回去缴令之时,也当一力向向刘公公陈说大人忠义。呃,说了这许多,还未请教大人如何称呼。”

冯虞淡然一笑:“我与刘公公说来也有些交情,他也知道我冯虞的名字。刘公公的事自然是我的事,哪能不帮上一把。行了,随我来。”

冯虞将这杀手领到亲兵住处,当面吩咐周百胜给他腾个铺位出来,明日一并安排早饭。此人要做什么、愿走愿留,悉听尊便,不得过问。安顿完这头,冯虞便向自己住处走去,路上侧耳细听,生怕那人跟踪而来,确信无人跟随,快到自己院子的时候,冯虞猛然拐上岔道,疾步向王守仁住处奔去。

今夜在此值夜的正是岳海与另外两人。看见岳海,不待他出声,冯虞将食指竖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招招手将他叫到院外。

一边走着,冯虞一边悄声对岳海说道:“看看四周,有没有人蹑踪窥探。”走了一阵,岳海低声回道:“不曾有人盯梢。”

来到野地里,冯虞低声对岳海讲了晚间来龙去脉,又道:“王先生是好人,我们不能看着他死于非命。我知道你弓箭准头最好,今夜睡个好觉,明日一早不待天光放亮你便到山门外寻一掩蔽处,待那人出来,趁他无备,你直将他射杀。若是周遭无人,你便将他拖至僻静处埋了,现场打扫清净。若是有人,你只管匿踪离去,后头由我料理。明白么?”

“小的明白。”

“重复一遍。”

“是。明日一早天亮前到山门外埋伏,待黑衣人出来,将他射杀。而后清理现场。”说完,岳海抬眼看向冯虞,那意思像是说,我讲得一点不错吧。冯虞赞赏地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自去准备吧。”

回去的路上,冯虞依旧是步步小心,耳朵支楞得老高,生怕那杀手从哪棵树后跳将出来,幸好直到屋中都不曾生变。冯虞熄了烛火,躺倒床上,却是辗转反侧始终睡不着。这可是他第一回下令杀人,心里头总有些不得劲,生怕出了什么岔子,能睡着反倒奇了。到了下半夜,冯虞方才在患得患失间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冯虞正迷迷糊糊的,只听有人敲门,哈欠连天地硬撑着起了床,穿好官衣大氅,开门一看,原来是岳海。“大人,完事了。”

冯虞愣愣地问了一句:“什么完事了?”刹那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你是说,那个……送他上路了?”

“正是。”

“可曾搜过身子?”

“小的将此人拖到僻静处搜过一回,有块东厂番役腰牌,还有些银钱,别个就没了。”

冯虞点了点头,不放心,又问:“那人确是死了?”

岳海干脆将来龙去脉细说了一遍:“那人出了山门,便藏身在一块大石后头,不住探头探脑。我早将一枝箭放在身旁备着,待他打呵欠时立马开工,一箭便钉在后心。随即我又抽出一枝,冲到近前,对着他后脑又是一箭,便是大罗金仙也活不得了。待我将那人掩埋时,他已是浑身冰冷,再无一丝凉气了。”

“搜出的东西呢?”

“全在这里。”说着,岳海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又要再掏银钱。

冯虞接过腰牌,说道:“银钱你自留着,我只要这个。”说着,低头仔细观看,果然是东厂申字号番子铜牌。冯虞想了想,往怀里一揣,“埋在何处,带我去看。”

第七十六章 使劲吹

岳海带了冯虞到了路边林子里,指了指一处略有些隆起的地面,“就在这里。”

冯虞寻了个称手的石块,将土拨开一看,果然是昨晚那人,又将土填回踩石,转身离去。走到昨日经过的石桥处,觑准一处漩涡,抬手将那腰牌抛了进去,拍了拍手,回身对岳海说道:“今日之事,便是父母妻儿也不得吐露半句。记住了?”岳海使劲猛点头,两人这才回御茶园。

这会儿一干人等陆陆续续地都起来了。亲兵们发现睡了一宿长官没了,正跟没头苍蝇似的四下乱窜,远远的看见冯虞带了岳海溜达过来,一个个长出了一口气。周百胜赶忙迎上来问道:“大人,一大早的上哪儿去了,我们一通好找。”

冯虞笑了笑:“山里清气足,起得早了些,便让岳海陪着,四下里随意走走,又寻通豁之处采气,回得迟了。是吧,岳海?”

“啊?!哦。”岳海听得一楞一楞的,咱们这位大人说瞎话还真是不打草稿。

周百胜也听呆了。冯大人还会采气?从前怎么都没听过这一说呢。“对了,大人。昨晚那人一早也没影了。”

“他是京中密使,昨晚只是借宿。想来是要务在身不敢耽搁,一早便离了。不必管他。”

冯虞又到王守仁院中察看,这位刚起来,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在院里溜达。看见冯虞过来,连忙大招呼:“哎呀,冯大人,起得早啊。”

“彼此彼此。伯安先生昨夜可睡得好?”

“有大人派了亲兵守夜,这些日子还是头一回睡得如此安稳,一觉便天亮了。”冯虞听了窃笑,要不是昨晚因缘巧合替你解了一难,只怕是再也醒不得了。只是施恩图报非君子,这一节也就没必要说与王守仁听了。

“今日先生有什么安排?武夷山水秀甲东南,我们便各处走走,细品此地山水人文,如何?”

“甚好。不想锦衣卫中还有大人这等风雅人物,倒是出乎伯安所想。”

用过早饭,马贞陪着王、冯二人往山中行去。置身丹山碧水,王守仁的心境立时不同,一路上高谈阔论,谈笑风生。直至行到六曲响声岩,立于朱子题刻“逝者如斯”四字前,联想家国遭际,痴痴望着,一时无语。半晌方才吐出一句:“道之不行,理存何方?”随意往边上一块石头上一坐,托腮凝思。

冯虞看着这位思想者的背影,摇了摇头,将马贞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庚年兄,已近午时,麻烦兄台就近安排些酒菜,待会子便在此地用餐吧。”

马贞答应一声,自去准备。冯虞又转回来,看着王守仁的侧影,过了一阵子,忍不住说了一句:“先生又在格物穷理了吗?”

王守仁听到问话,却不抬头,只是喃喃说道:“十年了。物是人非事事休,只见人欲何见天理?”

冯虞哂笑:“满朝大儒,未必便无人窥见天理,只是见天理又如何?敢行么?能行么?”

王守仁猛地立起身形,不错眼地瞪着冯虞:“人欲难灭,天理自然难存。”

“敢问伯安先生,人欲如何能灭?”

“不能。”王守仁的声气低了下来。“天下不治,人心陷溺,故大道不能行。只是如何能灭人欲?先贤教诲,格物致知。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我自格竹以来,十年求索不得寸进,一般人等又如何?成圣成贤何其难!”

王守仁的语气渐渐地激动起来,伸手一指石壁上“逝者如斯”四字,“人欲如水,浩浩汤汤,能逆乎?”

冯虞应了一句:“逆水行舟,何如顺水推舟?”说出这话,陡然间,冯虞心念一动,不说话,往边上一站,脚并立,手双垂,太极起手、金刚倒锥、揽扎衣、六封四闭、单鞭、搬拦锤、护心锤、白鹤亮翅、斜行拗步……前生大学里选修的一套六十四式陈氏太极源源不断自脑海中喷薄而发。

这套拳法,同样荒疏了整整十年。当年学拳时,老师说太极意在圆融,浑元周身意态,冯虞便在这圆融二字中淫浸了四年,运力的功夫学到几分,太极混元的境界却总是不得其门而入,最终作罢。今日与王守仁论水,冯虞突然领悟,之前对“圆”的理解过于形而下了,执着与动作形体,今日方知太极需先求势,顺其自然,喷薄如水,再求自身,意会贯通,动中方可圆融。

一趟拳法,风生水起,动静间,阴阳和合。后世练太极原本是动作舒缓,冯虞这一趟却是徐缓徐急,心随意动。

王守仁十二岁便随父走马塞外,经历金戈铁马,对战阵搏击并不陌生,却从未见过此等拳法,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待冯虞收式,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冯虞缓缓长出一口气,方才回道:“方才与先生论道,忽然悟了一套拳法,情不自禁便动起来,怠慢了。这拳法名唤‘太极拳’,无名师所授。”这个倒不是瞎话,当初那位体育系老师的名姓冯虞早记不得了。

王守仁心有所动,又问:“心如止水,便不如顺水推舟。如此说来,天理是动不是静?”

冯虞摇摇头:“依我看,世事动,心意动,唯理不动。理不动则心念弥坚,世事动须心意体察。伯安先生不是曾作《蔽月山房》,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万人眼中的天理便有万般不同,只是天理还是那般。故而格物更需格心,心归本体方能行大道,格物格的却是运行之理,方能导恶向善。”说着如绕口令般的这段话,冯虞心中暗笑,这都是你日后自家主张,今日提前奉送,只让你少花些悟道的精神头,勿怪,勿怪。

听冯虞如此一番分说,王守仁拊掌大笑,口占一绝:“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好一个格心格物,知行合一,万物皆在本心。今日大人一言点醒梦中人啊。只是理虽明,其中关窍尚待通畅,山高水远,人烟不至,正是我辈参详至理之善地。冯大人,告辞了。”

第七十七章 动静大了

王守仁拔腿便走。冯虞赶忙拦下,“先生去哪里?”

“龙场啊。”

冯虞赶忙劝解道:“即便要走也不急在这一时。先生难得避祸武夷,与此地便是有缘,不妨在此丹山碧水间盘桓几日,调养心性,虞也趁此机会想日夜求教,先生意下如何?”

王守仁连连摆手:“求教二字愧不敢当。论职位,云泥之别,论学问,守仁反受大人提点之恩,如何反转过来了?”

两人为这“求教”二字退让半天,最后议定只称“切磋”。两人也不在大人、先生的乱叫,约定便以平辈相称。王守仁明摆着年长许多,冯虞便又当了回小老弟。待得马贞安排好饭食回来,却见这俩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实在想不明白这一来一去,反差怎么就这么大呢?

王、冯两人在武夷山每日里游山玩水,闲来谈古论今,冯虞肚子里墨水有限,如何能与人家经学大家较真,只能将西方哲学家如柏拉图、康德、黑格尔、尼采、弗洛伊德、荣格等人的理论东拼西凑,再弄些后世政经史地观点,倒也有些较当时而言可称振聋发聩的奇谈怪论,两人倒也聊得颇为相得。马贞毕竟还有公务在身,没法泡在这里,第二天便告罪离开,留下个主簿代尽地主之意。

七日之后,冯虞不得不回返福州,想必已有大堆事务等他料理,何况三月还得去月港求亲下聘,也不能不有所准备。王守仁也打算回南京探视父母一遭再去龙场,上回诈死,还不知把家人吓成什么样了。两人就此依依惜别。冯虞又强塞给王守仁百两会票及十几两散碎银子,又取下身上狐皮大氅相赠,这才上马辞去。

一路顺流而下,不几日便到福州。销假之后,冯虞便急吼吼地带了一帮工匠往寿山,赶着雨季来前动工修路。走了几回,冯虞对那段山路恨得不行,不拓路,单是往里头运工料便不知要费多少周折。

如今冯虞已是福建数得着的人物,赶着巴结的越来越多。单说福州知府叶如荫,原本在冯虞跟前多少还有点上官的架子,如今虽然品秩上还高上一头,可是论起权势来却差得远了。这位不知道打哪儿听说冯虞要在寿山修路,连忙赶了过来,说修路建桥是大功德,地方上全力协助云云,当即征调地方徭役,出工出银,便将此事给包下了。

动用公帑给自家修路,冯虞总有些不好意思,便捐了一千两银子,将这道路延伸一小段,打通了附近的两个村子。又雇人在自家上游挖了个小湖,遇着暴雨寿山溪水不至陡涨成灾。这项工程固然自家受益,下游民众也可得安生。两处一动工,几个得益的村子便由乡老带队敲锣打鼓送来一块匾额,上书“泽被桑梓”,还要在道口立碑资证,唬得冯虞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碑最终是没让立起来,否则后人若是知道真相,岂不是笑掉大牙。

这动工修路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完工的,冯虞眼看着入三月了,便一门心思筹备聘礼。古时由说媒到成婚,须经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仪。这一套程式,周代即已确立,最早见于《礼记昏义》。之后各代大多沿袭周礼,只是名目、内容有所更动。宋代民间嫌六礼繁琐,仅行四礼,省去问名和请期,分别归于纳采和纳征。《朱子家礼》连纳吉也省去,代之以媒氏通书、合婚。仅取三礼,三礼也成为本朝定制。

按照前番与杨风所议,由于婚期至少还得等个一年多,此次上门行的是纳采、纳征双礼,以示郑重。古人除了纳征下聘以外,其余五礼均需男方使者执雁为礼送与女家。可是福建这地方,连大雁都难得看见,便改用木刻雁代之,还有用鹅、鸭、鸡三种活禽代替的。

到了三月三,冯虞特聘了本地最有名的胡媒婆,十两纹银的报酬,同往月港求亲。后头还跟了大队亲兵、挑夫,礼物大包小包满满两车,浩浩荡荡地“烟花三月下漳州”去了。

如今朝廷征敛无度,地方不靖。这一趟好东西偏又带了不少,为防不测,冯虞特请福建都指挥使司行文各地卫所沿途交接护卫。至于各地锦衣卫检校缇骑,逢着上官过境,更是大表忠心的好时机,老早就往黑道上放话,哪个冒头敢打主意的,莫怪翻脸无情。一时间地方上鸡飞狗跳,倒是冯虞这队人马所到之处,毛贼混混一概销声匿迹,当地百姓倒是过了两天安生日子。

到了月港,冯虞一行寻一客栈入住。行纳采之礼男方是不能露头的。第二日一早,亲兵队长周百胜一身新官衣,护送胡媒婆上门提亲,得到应允后,再由胡媒婆正式向女家纳“采择之礼”,采礼是一对近尺高的无瑕羊脂玉瓶,上头雕着鸿雁南飞,这便替了雁礼了。紧接着便行通书、合婚。

胡媒婆上午去的下午方回,一脸喜色。“冯大人,明日便看你的了。”

次日天不亮,冯虞便起身梳洗。今日是下聘,不好再穿官服,冯虞换了一身掐金百蝶穿花大红曳撒,头戴束发金冠,白裤皂靴,看着是一身喜气,精神头十足。几个亲兵见了在旁窃笑:“果然新姑爷模样。”冯虞听了也不生气,只是作势要踹人,几个没大没小的家伙嘻嘻哈哈一哄而散。

用罢早饭,冯虞出门翻身上马,由胡媒婆引着往杨家而去。身后老长一串队伍,俱是福州跟来的亲兵、仆役、挑夫,个个一身新,以壮声势。一路上,本地男女老幼纷纷拥在路边看热闹,指指点点。冯虞听不懂闽南话,不过看那样子无非是艳羡之语。冯虞自不必说,便是后头跟随的也不约而同地挺胸叠肚,意气风发。三十名亲兵脚步走得那个齐,平日里会操校阅都没这气势。

第七十八章 下 聘

到了杨府门前,哟,大舅哥小舅子都在门前候着了。冯虞赶紧下马上前,三人抱拳见礼之后又勾肩搭背在一处。杨雨大喊道:“可把你盼来了!今日这一身好精神,好漂亮。”

三人进了府门,媒婆紧随其后,旁人自有杨府管家安顿。两车礼物也有杨府家丁帮着卸下,抬入正堂。堆得如小山一般。冯虞平日里是极有主意的,这会儿却只能愣愣地听媒婆支使,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看见冯虞进来,杨万荣起身相迎:“哈哈,依虞,老夫可是等候多时了。”

“拜见伯父。”胡媒婆在身后捅了一下,冯虞赶忙地大礼参拜,老老实实磕了三个响头,杨万荣站在上头心安理得受了。“小侄素闻杨家有女贤淑秀雅,心仪已久,蒙伯父不弃允婚,今特来恭呈文定之礼。恳请伯父收纳。”说着将一份大红描金礼单双手呈上。

杨万荣接过礼单,将冯虞搀扶起来,再将礼单展开观看。只见上头写着:两色金凤冠霞帔一套,七宝金钗一只,镶金玉镯一对,磨漆红地戏水鸳鸯觚一对,金排香喜烛十对,金一千两,银一千两,制钱一千贯,各色绫罗百匹,接下去还有各色珍奇十余项,一时间也不及细看了。

杨万荣将礼单放入袖中,纳了聘礼,携着冯虞之手引到主宾位入座。自这一刻起,冯虞与杨云便算是有了夫妻名分了。

刹那间,屋外鞭炮炸响,欢呼声四起。周百胜领着亲兵仆役向杨府上下派发礼包,里头倒也没什么值钱玩意儿,装的全是“五代果子”,就是枣子、榧子、核桃、桂圆、花生,用红绿彩纸拦腰包扎贴妥,再用金线缠绕,寓意为‘发子发孙,五代见面’。一道发送的还有一百零八个“定盘棕子”。

在这之后,便是杨家的活儿了。正午,杨万荣在月港最大的酒楼设下酒筵,宴请至亲好友与各路来宾。这酒还有个说法,叫“定仪酒”。杨家在当地也是世家大族,亲友众多,这一气便摆下六十多桌。每个上席的亲朋不但一概不收贺礼,每人临走还有一个礼包,里头是南洋贩来的稀奇物事。自打开饭,冯虞就没像样吃过几筷子,前来敬酒的如潮涌一般,幸好有十来个亲兵做酒保,不至于给灌得太过难堪。即便如此,冯虞也三番五次施展尿遁之法,猫起来缓上一把。

午后,按着规矩,男方便要告别女家回转。杨家早已在送礼的担子里放上“回礼”,包括日后新郎官的衣帽靴鞋一套,缎绣鸳鸯一对,糖糕一盒,文房四宝一副,便是所谓的“四盘”了。另有些糖果、红绿圆子、花生、红蛋等等,这些都是“回盘糕”。男方带回分赠于自家亲戚邻里。

按着当地规矩,下聘当日,杨云是不能出来见人的。对这一节,冯虞未免有些遗憾。杨万荣看在眼里,送冯虞出门时笑着说道:“贤婿,今日礼成,不妨在月港再呆上两天。与我那两个小子多亲近亲近,寻个时候也与云儿见上一面也就是了。”

此时一身酒气的冯虞自然不好与杨云见面。回馆驿歇了一天,到第二天下午,冯虞方才便让杨风带话,约了杨云在之前玩耍过的那片海滩见面。此处离杨家宅院也不甚远,当冯虞到时,只见一袭红衣在前方白色的沙滩上分外夺目。冯虞让亲兵到远处遛马,自己加紧步伐一路小跑过去。

“阿云!”

那红衣少女转过身来,果然是杨云。两人见面,俱是一脸的喜色,待要开口,却不知此情此景又该说些什么。冯虞轻轻拉起杨云的手,就这么四目相对,站立了许久。不知过了几时,杨云方开口:“依虞,你瘦了。”

“瘦了么?”

“嗯。”

“呵呵,瘦了好,精神。”

“胡说,钱是身外物。我爹富有四海,没了娘陪着,总是难逃落寞。我不想也这么着。”

“我明白的,好日子还没过够呢。你也瘦了。”

“啊?”

“想我的?”

“……”

黄昏时分,夕阳离着海平线渐渐近了,漫天绛色的云霞,映衬着沙滩上两道长长的身影。冯虞与杨云挽着手,漫步向前,喃喃低语些什么,又不时驻足,看远方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爹爹说我如今已是待嫁,不可再如往日疯丫头一般上乱闯江湖四出惹祸。日后只怕我难得出门了。依虞,你可要时时来月港看我,要不,我会闷的。”

“嗯,得令!”

“讨厌。”

“诶,说真个,听阿风说,澎湖那边工坊已大体妥当,只是工匠手艺还没谱,这是当务之急。接下来这阵子,我还真得常过来教几手呢。嗯,下回给你好玩的物事来。”

“那个不用的。嗯——我还没见过采妍姐姐呢,不知道日后怎生相处。要不,依虞,下回你将采妍姐姐带了来,好不?”

“也行啊。采妍脾气好,想来你们是好相处的。”

“嗯。这回你几时走?”

“既来了,便多留两日。如往日一般与你四处游玩一番。只是福州事务多,也无法留得更久了。”

“这便好。”

……

回到福州便要分发回盘糕,冯家在本地没多少亲戚,自然是往锦衣卫、工坊相得的那些人手上分送。没曾想却引来大堆送贺仪的,许多压根是没收着回盘糕的,听着信儿提个礼盒便来了。冯府门槛险险便被踩破。冯虞不是圣人,这贺仪不干法度,不收白不收。只是几个冯虞知道家境贫寒的,或是婉言谢绝,或是令人回赠金银。

热闹了两三天,冯虞将大包小包一股脑交与采妍处置。“上回说过,日后这些个记下来路之后便由你做主了。”

采妍原本还有些低落,以她童养媳的身份,是没机会感受定亲的滋味了,看人家杨云牵出如此大的动静,心底里不免有些泛酸。听冯虞这么一说,算是心宽了许多。摸着怀中的妞妞说道:“依虞哥哥,我知道你心意。这些个东西,还是交与依妈过目之后,该入库入库,该变现变现。有这份心,采妍便知足了。”

看左右无人,冯虞轻轻揽着采妍肩头,柔声说道:“这个你且放心。论年岁,论先来后到,论甘苦与共,在我心中,采妍都是首位。对了,杨云说过,下次去漳州定要带了你去,她要好好与你这做姐姐的熟识呢。”

“真的?”采妍的眼神一下子亮起来,“那,依虞哥哥,我们几时去漳州?”

第七十九章 真沉呢

冯虞笑道:“你可是急性了。我这可是刚回来呀。四月头吧,若是公事不急,我便再去一次,到时候你便一并跟着。”

采妍扳着指头一算,点点头:“还好,也不远了。依虞哥哥,到那时定要带我去哦。”

“那是自然。哦,这些东西还是你分派,如今虽有依妈拿主意,日后总归要你来做的,先学着吧……”正说着突然觉着手指头有些痒痒,冯虞扭着头一看,原来是妞妞正一个劲舔他搁在采妍肩头的手呢。两人看了一阵,忍不住相视大笑。

从采妍屋里出来,冯虞长出一口气。看如今情形,日后两个丫头相处,应该闹腾不出什么大阵仗,只是自己居中维护,却也颇费心思。这才两个,便需如此小心翼翼,那些个后院塞了一两个小旗的,还不得沸反盈天了去。想到这儿,冯虞不禁一哆嗦,摇了摇头,溜达回自己院子了。

如今大食堂生意有忠叔、行恩料理,朝阳坊也上了正轨,不需日日蹲守。趁着这空当,冯虞打算尽快将密道秘藏处置妥当。那些金砖、珍宝没有年号,体量不大,直接入库就好,只是那大堆银两却要寻个合适的去处。这去处,得能开出四方通行的会票,还需是有交情、信得过的,还不能离得太远。否则长途发运风险不小。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冯虞急得在院子里乱逛。

正愁着呢,小厮冯忠从院外进来:“爷,门子传话,恒善堂钱掌柜求见。”

嗯?钱万才,他来作甚?“有请。”

冯虞在花厅坐了没一会儿工夫,便听门外脚步声响,还有“啧啧”的动静。抬眼一看,钱掌柜笑嘻嘻地踱进屋来。“啧啧,啧啧,”原来是这厮的动静。“冯大人平步青云,这新府宅与之前相比,也不可同日而语了。”

冯虞一笑:“过奖过奖。钱兄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

钱万才往日里还与冯虞称兄道弟,可近日来这位是官威日著,不禁越发恭谨起来。“是……那个,上回与大人所说,年后工坊那边能否多多少少供些货与我?宁王那边,嗯,发话要些个。”

冯虞点了点头:“这个不难。下午你便与我过去,多了不好说,三五件总是有的。日后每月都是这个数给你,可够么?”

“够,够!大人,您这可是太关照了。”

冯虞灵机一动,看似不经意地问道:“对了,钱兄,你平日现银转票都在哪家?”

“哦,小号开提会票接在万隆昌,嘿嘿,这也是宁王旗下钱庄。徽浙连庄号,各省都认的。即便这家倒了,别家照样兑现。”

“在福州府可有分号?”

“有啊,正是与小号同时开设。有何所需,只我一句话。怎么,大人是要兑现银还是开票?”

“存银开票。不是我,而是……”冯虞指了指上头,一副秘而不宣的神情。

钱老板会意,连连点头。“要开多少?”

冯虞伸出1根手指,“一万多两吧。对了,那边拿的可是前朝旧锭,可有干碍?”

“无妨,化了再铸便是,只需扣些许火耗钱。”

冯虞想了想,冲钱万才点了点头:“行。这么着,下午劳烦钱兄引路,将银钱存了,你我再往朝阳坊。会合地点便在你店门外,如何?”

“不用不用。万隆昌分号离大人府上还近些,下午还是我过来罢。”

待钱万才走后,冯虞差小厮找来忠叔与岳海:“忠叔,你去寻两辆牛车领到观自在堂。岳海,随我来。”

冯虞与岳海点了火把走进地道。“岳海,此处只有你我二人知晓。今日之事,听说的、看见的、做过的,只放在心上,就如上回一般,不可再对第二人说起。明白么?”

“明白。”正在四下好奇张望的岳海听冯虞郑重吩咐,认真应了一声。自武夷山回来之后,冯虞找过杨雄,将岳海升作小旗。如今岳海已是冯虞贴身侍卫,算作亲兵里头第一亲信。今日之事,也只有叫他了。

冯虞将岳海带到石室,指着那些箱子。“此处银两一千多斤,就你我二人,需全数运到院中。如何?”

岳海笑了笑,“这个有什么,以前上山,野猪、黑熊什么的,三五百斤的小的一个便扛了。大人你只在此歇息,这三五箱的,小的一个便包圆了。”

“那怎使得。这箱子大,不好用力,若是闪了腰怎办?”冯虞还是挽起袖子,与岳海一道搬了起来。半个时辰工夫,两人汗流浃背。别说,这银子还真沉呢。两人算是有把子力气了,出来之后还是七歪八倒,本想着一鼓作气将余下的东西一并运上来入库,看样子是今日是不行了。牛车已经在院门外等着了。冯虞想想自己是再也没力气了,只能让忠叔叫来亲兵,将箱子装车。

下午钱万才过来,冯虞领着十几名亲兵,将银子押运到万隆昌银庄,清点开票。银子过秤是一万三千出头,拿到手却是一万七千两的会票。冯虞很是诧异,看了钱万才一眼。钱万才若无其事走到身边,用只有冯虞方能勉强听清的音量说了一句“宁王致意”,便又走向一旁不知做什么去了。

冯虞听了暗自心惊,这钱万才动不动便用支用宁王数千银钱,这可不是一般数目,看来这家伙权柄不小,在福建的宁王势力中只怕也是数一数二了。这宁王也是好大手笔。拉拢自己这小小的锦衣副千户,一次便撒出三千多两,若是京师与南京那些权贵军头,又要花费多少?这钱万才急急地想要磨漆折扇,想来也是收买贿赂之用了。他这些个财货打哪儿来?暗中势力又有多大?实是触目惊心。

此间事了,冯虞领钱万才到朝阳坊,捡好的取了五件交与钱万才,当然价钱该多少事多少,当面与账房交割。随后冯虞又交待工坊经销主事,每月向钱万才交付五件上好的。拿人手短,这些小事帮一把也说得过去。只是之前那些问号一直在冯虞心头打转转。

第八十章 再赴漳州

冯虞与钱万才并肩子出了工坊,拱手告别。今日这钱万才知道冯虞好骑马出外,故而也是一路骑马,方便并辔叙谈。作别后,冯虞看着钱万才上马,心中突然一动。此人上马的动作着实娴熟,看控马、执鞭的动作,与民间骑手完全不同。左腕挂鞭,是为了右手挥舞兵刃时不碍事;控马时多用脚加口哨发令,这也是为了腾出双手搏杀放箭。看来这钱万才还是军旅出身,只是这身形与日常举止,实在是看不出端倪来。此人的身份,越来越令人好奇了。

回府的路上,冯虞满脑子转的依然是这些。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冯虞突然生出个想法,宁王一心纵横勾连培植势力,我也不能死守这一亩三分地,京师也得搭上几个说得上话通得了消息的。

回到书房,冯虞转来转去,又坐到椅子上反复琢磨,最后发现一个问题,做这种事,须有人常驻京师经营此事,自己在福建事务繁多,可是翻来覆去地想,却又实在找不出一个既忠心无二、又熟稔官场内情、还能长袖善舞的人选来。班底,没个班底,哪怕是寒酸点的,有时候还真是不行啊。只是这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急出来的。也不是没人投效,只是多是些鸡零狗碎的,还有些压根便是地痞无赖。难道锦衣卫在世人眼里便是如此不堪。或许自己还不够分量吧。

此事一时无解,冯虞也只能将它先在心底搁着,眼前事务还有不少要费心的,例如漳州那边。如今在冯虞眼中,福州府的产业若是比作前台,那么杨家便算是后路了,同样的用心。更何况如今两家还是姻亲。采妍与杨云日后能否相安,也是个时时便让人费心之事。

到了四月初,冯虞安顿好福州事务,如约带了采妍南下漳州同行的除了岳海一旗亲兵,还有妞妞。

上路没两天,冯虞、采妍便后悔了。这小东西一路上实在闹腾,想来是难得出门,看见花花草草便上去嗅个不停,还喜欢扑蝴蝶追刺猬,害得一大帮亲兵满山得撵。给抓回来之后,这小东西似乎也知道自己干了坏事,缩到车厢角落里,瞪大眼睛很无辜地看着大家,好像之前的调皮不听话都与它无干。看这模样,采妍又好笑又好气,举起的手便再打不下去了。冯虞在一旁直摇头:“太宠了,不管教以后就野了。”

“那你打。”

“为什么我打?平日都跟你的。”冯虞自己个也溜到一边去了。留下采妍搂着妞妞窃笑。

一路无话,到了月港地界,杨家早得到消息,杨雨与管家大老远地接了出来。“哈哈,妹夫来啦,可是想着阿云了?”杨雨原本比冯虞要小,如今一个“妹夫”出口,一时是眉飞色舞,顿觉扬眉吐气。

冯虞看着好笑,“瞎闹什么呢?诶,阿风呢?”

“哥前两日到澎湖办事,想来今日也该回来了。咱们先家去。”

到了杨府,杨万荣乐呵呵接出府门,姑爷的待遇就是不一样。冯虞赶忙上前请安:“岳父大人,小婿这厢有礼了。看您这身子,走了没一个月,这回过来怎么越发结实了?”

杨万荣仰天大笑。冯虞又将跟随在身后的采妍引到面前,“岳父,这就是采妍,专门看您老来了。”采妍上前施礼:“给您老请安。”

杨万荣收住笑,仔细打量一眼,赶忙伸手相搀。“哎呀,你便是采妍哪,依虞可不只一回在老夫面前说你的好。今日一见,果然是端庄俏丽,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来来来,这一路风尘,赶快进屋歇息。”

待众人进屋,杨云也从闺房出来,与采妍见过,两人拉了手坐在一处,姐姐妹妹地叫着,似乎颇为相得。坐了一会儿,杨云说道:“爹爹,依虞,你们聊你们的,我与采妍姐姐去我屋里坐,说体己话去。”两个丫头便跑进里屋,不管外头这摊子了。妞妞也给根锦绳牵着,吭哧吭哧跟在后头。

这俩一走,外头立时便不再客套转入正题。杨万荣说道:“一个女婿半个儿。依虞,老夫也不拿你当外人。去年秋冬,我杨家的船在南洋与东瀛生意很是红火。今年手头上宽裕许多。如今,首要的便是全力经营澎湖,杨风最近便全心忙这个。哦,想来今日他便该回来了。”

看冯虞听得认真,杨万荣又说道:“经营澎湖,钱的事不说,眼下要务,一个是工坊,早一日开工,到入秋放船,便多一件货品。第二件是招募流民,否则荒岛一座,总是无根之木,难成基业。这个毕竟是违禁之事,不好大张旗鼓,只能私底下动作。只是,做得多了,难免会走漏风声,为你们锦衣卫那些耳目侦知。到那时候,便要靠你周旋,千万压下此事。”

冯虞点了点头,“只要梁裕、杨雄二人在位,此事想来不难。不过……”

“什么?”

“若是能拿下福建锦衣千户的位置,那就更万无一失了。”

杨万荣眯着眼想了一会儿,一拍大腿:“正是这道理。只是要独镇一省,不说能力,论资历、声望、功绩,恐怕都不容易啊。”

冯虞边想边说:“一个,小婿打算择日赴京,与当今万岁拉拉关系。再一个,便是走‘立皇帝’的门路。他那边若是能点头,这事便成了大半。嗯……还得弄出个功劳来,要升赏,总得服众才是。……那杨雄,也需帮着谋个新位子。毕竟这两年待我不薄,若是随便打发个闲散位子,总有些对不住。”

杨万荣点了点头,“能帮着杨雄再往上走一步,日后也多个奥援。嗯,此议不错。只是前头那几条不好办。听说当今皇上好玩,老夫弄些个外番的稀奇物事,想来便能糊弄了。只是刘瑾那边,需下大手笔用银子硬砸了。贤婿方才立家,正是要做大事业的时候,若是使钱,便由老夫来出好了。若不然,这‘岳父’岂不是白叫了。”

冯虞正要出言反对,杨万荣伸手止住。“至于功劳么……怎么才算是大功?”

冯虞想了想:“锦衣卫本职,破获逆案算一个,剪灭巨寇也算一个。别的,就不好说了。”

杨万荣手指扣着桌面,口中喃喃:“这个,破获逆案可遇不可求,除非是栽赃陷害,这个,想来依虞你是不愿为的。”

“是。”

“剪灭巨寇么……既然是巨寇,那便不是那么好剪的了。除非……依虞。”

“啊?”

“若是剿除倭寇,可算大功么?”

“自然算大功。自洪武年间,倭寇便窜犯不断,虽不是什么心腹之患,总归是个大麻烦。倭寇素来彪悍,打死几个便不错了。若是真能铲除团伙,自然是难得的大功。只是那倭寇哪是那么容易灭的,如若不然,当初洪武想来也不至轻易禁海了。再说了,就算是布下天罗地网守株待兔,也得兔子肯来啊。”

“哈哈哈哈……”杨万荣捻须大笑:“他们不来,便想法子引他们来。只是来了之后如何设计剿杀,还需费一番心力,设下好局,还得让这大功尽归贤婿……这样吧。依虞,你只管安排时间上京,这头,便由老夫来安排。”

第八十一章 点拨

这个话题说得差不多了,杨万荣又问:“贤婿,你那庄院如何了?”

“噢,如今正在修葺进山道路,想来不久便能好。待平整山内地面之后,便可打根基了。这一块工程浩大,完工之后,整个庄院的格局变出来了。”

“依虞——”两人正说着,只听外头一声喊,杨风急匆匆奔了进来。

“爹爹好,澎湖那边事了,一帆风顺。”与老爹打了个招呼,杨风又转向冯虞。“依虞,几时到的?前几日听你传信,我便算着日程,澎湖事情一了,便急急赶回了。”

冯虞也很是兴奋,这大舅哥与他还是很对味的。“也刚到不久。没想到你回来得如此之快。对了,上回你说那些工匠技艺为熟,如今怎样?若是要我授业,干脆抓紧着些,下午便开始吧。早一日出师,便早一日开工。这也是岳父大人的意思。”说着冯虞看向杨万荣,老头子微微颔首。

“也好。那我这就安排。对了,不是说采妍妹妹要来,怎的不见人?”

“呵呵,在阿云屋里呢,不知道这会子在做些什么。”

这会儿,杨云与采妍正在院子里逗妞妞呢。两人之前说了些各自眼中的冯虞,还有些便是女儿家的私房话了。这么聊了一阵,原本趴在一旁的妞妞有些不安分起来,开始扯采妍的裙角,看来是想玩儿了。两个女孩干脆放下话头,解开牵绳。妞妞一下子兴奋起来,“呜噜”,眨眼间便蹿出房门。杨云与采妍两人“妞妞、妞妞”地喊着,跟了出去。

冲进院子,妞妞在花草丛中跑来跑去,往日没见识过的植物总是要上上下下闻上一番。不过妞妞最喜欢的玩具还是自己的小尾巴。跑了一阵,便扭头不断扑向自己的尾巴尖,看那肥嘟嘟的小身子一扭一扭,锲而不舍地兜着圈子,杨云与采妍的眼泪都快笑出来了。看主人很开心的模样,妞妞又掉头回来,直立着抱住采妍的腿脚撒娇,非要给它摸脑袋、揉肚子。

杨云看妞妞仰面躺着让采妍揉肚子时两眼眯缝着一副很享受的模样,忍不住蹲下拨弄妞妞摇个不停的小尾巴,连声夸赞:“妞妞真乖哦,很听话呢。”

采妍啐了一口,笑骂道:“乖个鬼,调皮捣乱的时候你是没看见。方才进你家府门的时候,看见那只拴着的大狗,便往我身后躲。发觉它冲不过来,便站在我腿中间冲人家乱叫唤挑衅,小小年纪便学了狗仗人势。”一边骂着,一边却摸得更起劲了。

这时候,一个小丫鬟跑了进来。“小姐小姐,前头传饭了,在正厅。”

这一顿饭,以海味居多。这年头也没冰柜什么的,福州府虽说离海不远,想要吃着地道海鲜也不容易,需将活物用大通海水盛着,自渔港装上大车运上七八十里地才到,要不便要自闽江口逆流而上用船运到南门外码头。这一番折腾,运费且不论,鲜味便大打折扣了。纵然冯家是做饭食生意的,一年也难得吃上几回活的。此番到了海边,采妍自然是甩开腮帮子猛吃一气,连声称好。

用罢午餐,冯虞让采妍到客房歇息,自与杨风去给工匠开课了。这拨工匠都在镇外一处大宅子里安置着,磨漆、折扇两边加在一起共百十号人。杨风先领冯虞验看近日习作,一边说道:“这些个多是老手艺了。折扇那边还行,我取来几件样品,与他们照猫画虎,如今也还算是有模有样了。”

冯虞拿起这些工匠做的象牙骨扇、镂雕竹扇翻来倒去地细看。“嗯,工不错,与朝阳坊出产的相差无几。只是不可一味以繁复取胜。折扇是雅物,须得繁简相合,显出‘雅逸清新’四字境界方是好的。”边上围的那些个扇工连连点头,面有喜色。

再看边上的磨漆具,冯虞便忍不住摇头了。“这磨漆画倒是磨漆画,只是漆层太少,又没磨透,显不出前后来。还有,赭石、石青、石绿、铅粉作画尚可,调漆则漆色过暗,不中看了。”

给冯虞这一说,漆匠们个个耷拉了脑袋,如霜打过一般。有个人小声问了一句:“那红绿诸色又该如何调出?”

“少用颜料。若是非用不可,须将颜料加入少许广油,用石杵分批研磨,不时翻动清理,务必研细,如此方能鲜亮些。研细之后,再调入无色漆或红推光漆。一般来说,入漆量不得少于五成。入漆太少,彩漆不够坚牢,入漆过多,色便暗了。颜料与漆调合的彩漆,干后一般较原来的暗。不过,搁上几个月,又会恢复到原先的色彩。”

冯虞往周边看了一圈,看众人再无疑议,接着说道:“磨漆画,可用之材甚多,金、银、汞、铜、铁、铅、螺钿、蛋壳、角骨、木石等等,效用大不同。日后尔等想着什么,尽管试来。便是用坏了,顶多重做一个便是,管事万不可轻易责罚。”这最后一句,却是说给杨风听的。

又就着几个器具逐一点评了一番,冯虞便让众人开工,自己来回巡视,看着不对的再加点拨。

两日之后,冯虞方才离开大院,回到杨府。杨万荣见面就问:“依虞,这两日辛苦。阿风找来的那些匠人可合用?”

“甚好。手艺原本便是有的,这两日我再传些心得、窍门,已是大有起色。再做几回练练手,便可开工了。只是需将一干人等尽早运往澎湖,早些安顿下来,也免得走漏风声。”

“不错,原本要早发运的,就等你来指点这一遭。另有一事,昨日,东瀛越前国敦贺郡司朝仓教景遣家臣来此联络通商事宜。我便想起前两日所议之事。问过得知,去年,朝仓教景敉平当地一向宗教徒叛乱,又于九头龙川合战,击破加贺、越中、越前一向一揆三十万大军,俘虏甚多。那使节答应,从中挑出些本地叛俘,许以宽待家人,让他们于五月间假扮倭寇袭扰漳州。到时候,贤婿便召集人手围住,这些人引颈就戮。如此,平倭大功唾手可得,也给阿风捎带个功名。此计如何?”

第八十二章 出岔子了

冯虞头尾琢磨了一番,点头称善:“此计可行。只是不可让太多人知晓,否则传扬出去便是笑柄。哦,东瀛那边可靠吗?”

“越前国朝仓家与老夫往来多年啦,从未失信。说起来,要不是从这边输入大量粮辎军资,他们能扛住本愿寺三十万大军?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一艘船再加上几十号人的小生意而已。”

“这便好。”

此事议定,在月港再无事务,又过了一日,冯虞、采妍便告辞回返。回到福州,将密道中宝物分批入库,再往寿山工地上巡视一番,转眼便是下旬。这一日,月港杨家差人送信,东瀛的船快到了。

冯虞与杨雄告假之后,点了三十名亲兵,加上十来个护院,全副武装开赴月港。虽说是做戏,扮相还是得讲究的。

约定日期到了月港。杨家由杨风带队,也有百十名庄丁出场。出乎冯虞意料的是,在场的还有五百来号卫所军,衣甲鲜明,跟新姑爷似的。看到冯虞发愣,杨风赶忙拉着一员满脸络腮胡的壮年将官过来:“这位是镇海卫指挥毛邦化毛大人,与我爹是老交情了,此次由他坐镇,万无一失。”

这毛指挥想来已听过冯虞之事,先行拱手:“冯大人,久闻大名,老毛有礼了。”

按官阶,指挥还比千户高上一级,只是谁都不敢跟厂卫较这个真。冯虞看这人相貌象是个爽直汉子,倒也有些亲切,连忙还礼:“不敢不敢,看毛大人仪表堂堂,想来必是个军中宿将。”

听冯虞这么说,毛邦化眉开眼笑。“哪里话,老毛也就是个粗人,打小从军,灭过些个毛贼草寇。这倭寇嘛,之前也见识过,不过是一个鼻子两个眼,老毛一把合扇板门刀一舞,不也杀个唏哩哗啦,仗着船快跑他娘的,哈哈哈哈。”他还来劲了。

待这毛邦化到前头吆喝兵丁,冯虞拉住杨风,低声问道:“怎么又多出这么一号人?人多嘴杂,露出口风去怎办?”

杨风笑着回道:“这毛邦化世代军户,也是我家世交,当初他能当上指挥,我爹也出过力的。这几年我家船队卸货都在他的营区,自然万无一失。这回也想着给他匀点儿小功,不说升赏,至少也做稳了现下这个位子。再一个,这位别看嘴上硬,怕事得很,给他十个胆也不敢漏一句。”

“来都来了,就这么着吧。”

约定的“交易”地点在镇海卫辖区港尾镇深澳村附近海岸边上。七百来号人黑压压站了一大片,都抻着脖子往海上看呢。闲来无事,冯虞便与并马而立的岳海聊上了。

“诶,我说,岳海,你今年也二十二了,怎的还不娶媳妇啊。”

“嘿嘿,从前家里穷,置办不得嫁妆,说媒也没人搭理。这回出来吃粮当兵,爹说了,自己个混个人模狗样出来,到时候还怕没个好女子。”

“嗯。如今你也是小旗了,有些个饷银,别乱花了。”

“哪能呢。”

“有喜欢的没有?”

岳海眼神黯淡下来。“原先有个,人家爹妈看不上,嫁给镇里有钱的做小了。”

冯虞拍拍岳海的肩头:“是我不该用这个。既是如此也别再老搁在心里了。好好当差,立些功劳,找机会再升个总旗什么的。我再给你些银钱,风风光光取一门好媳妇,也就是这一年半载的事。到时候你也算是衣锦还乡了,再买些好田,盖起个房子,小日子红红火火便过起来。”

岳海大为感动:“多谢大人,我岳海这条命就算交给您了。”

“废话,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好好享福才对。”

约莫等了小半个时辰,大家伙渐渐心焦起来。冯虞心里也犯嘀咕,悄声问杨风:“今日能来么?不会有什么耽误了吧?”

杨风笑道:“海上行船,哪能有那么准时辰的?风大点儿小点儿,就是半日之差呢。今日能到就不错了。要不,让各路弟兄们先四下歇会儿,等见着船再召人不迟。”

“原来如此。那也成。”

冯虞正要与那毛邦化商量,就听着有人一声高喊,“来船啦!来船啦!”冯虞手搭凉棚往远处眺望,果然,远处有一艘海船驶来。那头毛邦化已经吆喝起来:“站好喽,站好喽。都给老子精神点。让倭人见识见识我大明天兵的威风!”

冯虞与杨风相视一笑,催马向前。

那船渐渐近了,杨风对冯虞说道:“妹夫,你看,那船便是倭寇常用的小早船,这船行得快,一船百八十人。倭寇用船,十有**都是这个。船上飘的那白旗,便是倭寇八幡大菩萨旗幡。”

冯虞头回听说这些,看得津津有味。倭寇这名词后世可是尽人皆知。元初以来,倭寇便肆虐于朝鲜半岛及中国大陆沿岸。及至明代中后期,由于日本国内政治形势转变,加上官府管制(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满曾因讨伐倭寇,受明廷册封为“日本国王”),日本人出海抢掠船只的事件日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来自中国和朝鲜的海商与海盗,他们依从过去倭寇抢掠的方式继续为祸东亚,也被归于倭寇之列。《明史日本传》记载:“大抵真倭十之三”。朝鲜正史《世宗实录》也记载“然其间倭人不过一二,而本国民假著倭服成党作乱”。

而福建一地,对倭寇更是刻骨铭心。史书载:“推其祸始,乃由闽、浙沿海奸民与倭为市;而闽浙大姓没其利,阴为主持,牵连以成俗。当时抚臣朱纨欲绝祸本,严海禁;大家不利,连为蜚语中之,而纨惊死矣。纨死而海禁益弛,于是宋素卿、王直、陈东、徐海、曾一本、许恩之流争挟倭为难。自淮扬以南至广海万余里,无地不被其残灭,而闽祸始惨矣”。

待倭船离岸数十丈远,船上人等眉目隐约可见,冯虞隐隐觉得不对。按着原先约定,那些个假倭应是徒手上岸引颈就戮,可是船上那些人却是个个手执倭刀,挺立船头。莫非是押运兵丁?待船行得近了,只听得船上有人哇啦哇啦大呼小叫,不知在呼喝什么。听到最后一句,冯虞脸色大变。这一句,后世国人是再熟悉不过的:“诺兹给给!杀给给!”

第八十三章 是爷们的随我来

“倭寇!他们是真倭!”冯虞猛然间大呼起来,一边拨转马头急退。岸上众人这会儿也觉着不对劲了,原本齐整的队形当时就乱了。

冯虞奔回本队,冲着毛邦化大呼:“毛指挥,速速列阵迎敌。”却见这毛邦化已是乱了方寸,伸手要拔腰刀,却忘了按绷簧,死活抽不出来,只知大叫着:“迎敌!迎敌!”两手却死死拽住缰绳,勒得胯下马连连倒退。

此时倭船已放下跳板,数十名倭寇挥舞倭刀猛冲下来,直杀入卫所军群中。数百卫所军一个照面便给放倒十来个,别个一看见血了,发一声喊,竟是四散奔逃。直将冯虞看傻了眼。早听说卫所军无能,没想到竟如此不济,好歹比划几下呀。

看着几十个倭寇撵着数百明军满沙滩乱跑,杨风都急眼了。主意是老爹出的,倭寇是老爹引来的,这要是让倭寇杀进腹地,杨家可就是骂名千载了。想到这儿,杨风抽刀在手率领庄丁一声呐喊迎了上去。这些个庄丁都是水上的好汉子,陆战也有两手。可惜这些个倭寇毕竟是兵荒马乱历练出来的,久经战阵,刀法精熟,加上倭刀锋锐,往往手起刀落,便将庄丁连人带兵刃劈翻在地。杨风掌中刀是精钢打造,没给削断,却给两个倭寇逼住,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冯虞在后头看得是血气上涌,前生也看过不少抗战文学,早对日寇恨得牙痒痒,今日亲眼见着倭寇肆虐于前,哪还能按捺得住。从鞍桥上抽出倭刀,怒吼一声:“是爷们的随我来!”一马当先杀入战团。冯虞这三十人都是骑兵,借着马势挥刀劈杀,那些倭寇猝不及防,转眼便给砍翻十来个。只是乱军之中战马冲不起来,几个亲兵转眼便被倭寇从马上拽下,刀刃相加立即丧命。

冯虞凭着刀快马疾,已是冲了个对穿,亲手砍翻两个。这会儿干脆也跳下马挥舞宝刀加入战团,寻常倭刀一磕即断。岳海张弓搭箭,看着有凑近的抬手便是一箭,这一对配合默契,一会儿功夫便结果了七八个。只是出头的椽子先烂,

冯虞这一对如此骁勇,自然给人盯上,三个倭寇一对眼色,舞刀迎了上来。两个对上冯虞,一个直奔岳海。岳海见势不妙,抛了弓箭,抽出钢刀接架相迎。那倭寇又是拿手一招,一蹦三尺高,倭刀带着风声直劈岳海脑门。若是寻常兵丁,必定是习惯性地用兵器封挡,结果必定是兵器被砍断,人也难逃一刀。岳海却是猎户出身,从不与猛兽正面硬扛,拧腰一闪,避过刀锋,反手一撩,掌中绣春刀轻易便划开那倭寇肚腹,眼见是活不成了。

收拾完这个对手,岳海抬眼一看,冯虞那边却陷入险情。这一年多,冯虞倒是没少练刀法拳术,只是临敌经验太少,一下子给两人逼住,自然是手忙脚乱。要不是兵刃上占点便宜,只怕这会儿已经遇险了。岳海正要上前帮忙,哪知道就这一眨眼工夫,冯虞已经是顶不住了。

原本冯虞还能逼一个躲一个勉强应付着,哪知边上突然飞来一只断臂,划过冯虞面前,就一愣神的工夫,两个倭寇一个攻胸腹,一个劈下盘,冯虞挡住上头的攻势,下头的可就来不及应付了。千钧一发之际,突见人影闪动,生生将那攻下盘的撞出老远。正是岳海!只见岳海与那倭寇就在地上扭作一团,互掐脖子。

冯虞顿时精神大振,原本使不出的招数这会儿全出来了,将对手刀刃一引化去力道,紧接着趟泥步左肩一靠,将对手震得跌出两步之外,冯虞紧跟一步,手起刀落结果此人。冯虞再回头找岳海,却正好目睹揪心一幕。岳海将方才那对手生生掐死,方起身,边上却冲来一个倭寇,当头一刀,岳海赤手空拳赶忙躲闪,脚下却给尸体一绊失去平衡,身子是躲过了,伸出的左手却给一刀斩落。岳海惨叫一声,坐倒在地。

冯虞顿时血贯瞳仁,两步冲到近前,那偷袭的倭寇正打算给岳海补上一刀,却见冯虞已飞速杀到,一个力劈华山,将那猝不及防的倭寇斜肩带背劈作两段。冯虞弯下腰环住岳海血肉模糊的身躯:“岳海,岳海!挺住了!我这就找人包扎!”

说着,冯虞一把夹住岳海,单手挥刀乱劈乱砍冲出战团。到了清净之处,冯虞赶忙扶岳海坐好,扯下一块衣襟替岳海扎紧伤口。到了这时候,岳海方才缓过气来。豆大的汗珠哗哗地直往下趟,岳海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冯虞回头再看战场,六十多号倭寇已剩下不足十人,被逼到滩岸一隅,小腿肚已经泡在海水里了。先前四处逃散的卫所兵看战场形势逆转,纷纷反身再战,痛打落水狗。那毛邦化毛指挥知道方才自己太过孬种,这会儿好歹往前凑了一些,在军兵背后指手画脚,颇有些指挥若定的架势。

冯虞再找杨风,发现这位大舅哥肩上也已挂花,被几个庄丁拥着退了下来,冯虞赶忙招呼他们过来,让那几个庄丁即刻拥着两个伤号就近赶到镇上裹伤。安顿好这头,冯虞提刀在手,杀气腾腾地重回战团。

这时候几个残寇拥作一团,倭刀乱舞。本方三家人马无人居中协调,你进我退,乱哄哄一时却也近身不得。冯虞看得火起,唿哨一声,招呼大雪过来,飞身上马,居高临下大喝一声:“都别乱,听我号令!”

众人回头一看,见是冯虞,自然乖乖听令。

“刀牌手,靠前结阵。长矛手,架矛上盾。”冯虞一声令下,卫所军中刀牌手纷纷考前,挨成一排连成盾墙,将战场隔作泾渭分明的两群。长矛手将矛头由长矛缝隙中伸出乱刺,几个想趁乱突围的倭寇立时又被逼回。

看倭寇已被围死,冯虞又发军令,“弓箭手,于长矛手身后列队。”卫所军中弓箭手与锦衣卫、庄丁中携弓箭的依令在刀牌手、长矛手身后聚集,弯弓搭箭待命。

看弓箭手俱已到位,冯虞发出第三道军令:“长矛手退后,弓箭手上位。”那些个长矛手随即撤身后退,弓箭手往前一拥,透过盾牌只见的缝隙瞄准了面前的倭寇。

那些个重围中的倭寇见势不妙,怪叫着挥舞倭刀便要决死冲杀。冯虞挥刀直指前方,大喝一声:“瞄着腿,给我射。”

第八十四章 惨胜

一声令下,乱箭齐发,顷刻间那些倭寇双腿中箭,纷纷撇了刀栽倒在地,鬼哭狼嚎。军兵见状,不用冯虞吩咐,一拥而上,将这些倭寇按住,捆了个结结实实,拖到冯虞马前。

冯虞不看这些俘虏,只对众兵丁大声发问:“可有会倭话的?”

两个庄丁分开众人站了出来,“小的略通一二。”

“好,你们仔细审着,问明这些倭寇来自何处,为何来此袭扰。”冯虞又转头吩咐重聚到身边的亲兵,“随我来。”说着便向依然搁浅在浅水处的倭船走去,身后传来倭寇的惨叫声,看来那边已经开始拷问了。

走上倭船,迎面扑来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冯虞在船舱内外走了一遭,不时便可见渗入木料的滩滩血迹。看来此间也经历过一番惨烈厮杀。看到此情此景,冯虞已能大致推断出来龙去脉。想来这帮倭寇便是当日朝仓家答应送来的战俘。这些人大约初行时尚属恭顺,使得守卫放松了警惕。待到船只将近,这些人暴起发难,夺取了船只与兵刃,将守卫斩尽杀绝抛尸大海,而后……

下了船,那两个庄丁已经取了口供过来缴令,与冯虞的判断大致相当。这帮家伙曾听来过中原的倭寇说起,大明军兵不堪一击,登陆劫掠屡屡得手,便想着如法炮制捞一把再做打算,哪知却在此地碰上了硬茬。

冯虞点了点头,道声辛苦,找来毛邦化,让他着人打扫战场,收拾倭寇首级,盛殓阵亡将士遗骸。此刻这位毛指挥如孙子一般唯唯诺诺,但听冯虞吩咐。他转身刚要走,又回身问道:“那些个俘虏怎办?”

“这些人留不得,免得露了口风。剐了,祭奠阵亡将士。”

这一役,明军共斩杀倭寇六十七名,自身却战死、伤残近百人。其中冯虞亲兵亡七人,伤四人;杨家庄丁亡三十人,连上杨风伤十九人;卫所兵亡三十二人,伤五人。卫所军到场人马最多,伤亡比例却是最小,而且阵亡之人七成都是背后挨刀。看着这个数字,冯虞忍不住摇头叹息。边上的毛指挥满面羞赧。“冯大人。我是再无脸面要什么功劳了。若不是冯大人身先士卒指挥若定,今日我老毛的脸可丢大了。”

冯虞苦笑一声,掉过头来还得安慰毛邦化。“毛大人也不必过于自责。卫所军战力低下天下皆同,也不是大人一人之力所能扭转。今日全歼倭寇,镇海卫还是有功绩的,本官上奏时不会漏了大人的战功。只是日后将兵还得再加精训,日后若是再有倭寇窜犯,只能靠大人一力应对了。”

“那是。那是。多谢冯大人肯为老……肯为邦化美言,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看看战场上没什么事了,冯虞让毛邦化传医官收治伤患,收拾善后,又叫个庄丁往杨家送信,自己带上亲兵与杨家庄丁拍马直奔港尾镇。到了镇上医馆一看,杨风、岳海都已经重新包扎完毕。这大夫对处置刃伤还有些心得,活儿做得利落,冯虞当即抛给他一锭足足三两的纹银。掉过头来看,杨风已经缓过来了,只是面色有些苍白,毕竟伤不算重。岳海可就惨了,汗如雨下,面如金纸,闭着眼睛直哼哼,不时还抽搐一下。

那大夫凑过来说道:“大人,这位军爷伤得重,草民这边没有好伤药,只能想法稍稍止住血。若是这军爷还撑得住,最好还是送漳州府就医。大地方才有好医好药。”

冯虞想了想,转头吩咐亲兵出去寻辆大车来,回头凑近岳海耳边说道:“兄弟,还好吧。撑着点儿,过会子便送你到漳州,寻最好的医师,必能治好。”

岳海睁开眼,勉强应道:“大人,莫担心我。如今岳海已是废人一个,治不治的也没什么关碍了。”

“糊涂!”冯虞心如刀绞,大喝一声。“岳海你听好了!我冯虞的命是你救的,日后你我便是异性兄弟,你家人便是我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只管安心养伤,早些好了,我再为你寻一门好亲事,风光大办。还有,这一战咱们斩获首级我都报与你,虽不能再任实职,总还能讨个封赏功名。日后你便跟在我身边,还有许多事能帮兄弟我分担。莫想歪了,一心治伤,明白么?”

岳海仅存的右手紧紧握住冯虞的小臂,双目紧闭,两行热泪流过面颊。

此时外面车已备好,冯虞亲手抬起担架一脚,将岳海抬到车上,一路还招呼着:“脚步稳当些,担架放平。”放好担架,冯虞翻身上马,亲自护送。庄丁也将杨风扶上马,在后牵行。行到半道上,杨万荣心急火燎地带了人飞马赶来。见着大队人马,杨万荣飞身下马,几个健步奔到儿子身边,看情形还好,又问过伤势,方才长出一口气。

回头找着冯虞,杨万荣一脸愧色,“依虞啊,老夫无能,老夫失算,险些惹出大祸端来。”

冯虞赶紧安慰:“这与岳父有何干系,全是东瀛那边行事轻忽,方才让那些个贼囚钻了空子,岳父大人千万莫要无端自责。”

杨万荣摇了摇头,“老了,老了,不中用了……”他又低头看了看岳海,问道:“这位弟兄伤重,这是要往哪里送?”

“小婿打算送漳州,寻好医好药。方才一仗,他可是小婿的救命恩人。”

“这么重的伤,一路颠簸到漳州,半条命折腾没了。这样吧,就近送月港我家中,我这就派快马到漳州将名医接来。漳州府,我杨万荣的面子还没人敢驳。”

“这样也好,拜托您了。”

之后几天,冯虞便呆在杨府一心照看岳海,要不就是寻杨云说会儿话。晚间,便一个人对着烛火发呆。这一战,给冯虞的震撼实在是太大了。现在他才明白什么叫血肉横飞,前生看的那些战争片实在是儿戏一般。

正常情况下,两军征战,伤员一般是要多于阵亡者。此役,彼方阵亡人数却是伤兵的两倍有余,可见倭寇之彪悍凶残。想来那些个卫所军虽说是废物一堆,却未必毫无用处。若不是这些人挡住第一阵,冯虞亲兵与杨家庄丁措手不及之下,伤亡必定更加惨重。同样,若不是卫所兵最后回返战场,也没那么轻易解决战斗。说起来,能拿下这一战还是有些侥幸。

再想远些,自己穿越而来,一路顺风顺水,也未尝没有侥幸成分。宦海浮沉,难免有起起落落,好运气总有用完的一天。之前,自己借着宦官、厂卫势力扶摇直上,虽说没用这身份做过什么亏心事,可是总难免被人视为阉宦一党,哪天刘瑾垮台,纵然之前有些布置,也难免受池鱼之殃。若是再有些个失算之处,只怕还不只是“池鱼”这么简单的事了。

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冯虞刚想躺会儿,有杨府家人来报,外头镇海卫毛指挥求见。

第八十五章 再次入京

毛邦化一见着冯虞,大老远便拱手作礼:“冯大人,有礼了。那日你去得急,没顾上交待。回去我便让文书拟了一份军报,请过目。”

冯虞请毛邦化落座,自己展开文书细看。明中叶,虽说军队日渐**,卫所军不堪一战,不过,虚报战功的勾当还没多少人敢做。文饰之词难免有些,歼敌数目却不敢作假,毕竟是要以首级为证。同样的,战损也不敢瞒报,否则便领不来抚恤补给。

手上的这份战报也是如此,斩获战损与实数不差分毫,作战经过却是面目全非。此战起因是倭寇窜犯地方,福建锦衣副千户冯虞公干路过,急召镇海卫出兵保境安民。当地义民杨风率精壮乡民助阵报国。至于双方的交战过程更是如说书一般,总之就是冯虞身先士卒指挥若定,不但全歼来寇,且手刃十余贼。镇海卫指挥毛邦化率队冲杀,参战军民感上官忠义,无不奋身击贼,某某人斩获几何,等等等等。最后是请功名录与抚恤名单

冯虞上下看了两回,又将文书递回毛邦化,“别的倒没什么,我麾下亲兵岳海,这一战救了我性命,自家却丢了一只胳膊。将我的斩级数如数算到他头上吧,也好换些厚赏。”

毛邦化想了想,说道:“这岳海倒是个忠心护主的,不过全给了他倒也不必。原本他名下便记了他三颗首级,大人只需再让与他三颗,也就是一人一半,功劳簿上便稳稳排行第四,封赏便不愁了。大人意下如何?”

“嗯,就按毛大人只见更动吧。”

“好,回去我便让文书再拟一份,到时还请冯大人领衔,之后便以六百里加急奏报兵部。”

“不可,品秩高低乱不得。还是毛大人领衔好了,我连署即可。”

军报一发,冯虞便与杨万荣商议,即刻赴京。趁着这军报走程序的当口入京活动一番,多讨点好处回来。杨万荣点头称善,当即取了大把会票珍玩,让冯虞带到京师花用。冯虞赶忙摆手推却:“怎好让岳父大人如此破费,小婿家中也有些个积蓄可用。”

杨万荣正色道,“贤婿莫再争执。此次险些弄巧成拙,原该老夫全力挽回,否则心头难安呐。”

冯虞推却不过,嘱咐岳海在杨府好生养伤,随即赶回福州,又带了些东西,点齐十名亲兵随扈,快马加鞭昼夜兼程赶赴京师。临行前,冯虞给杨万荣捎去一封书信,请他选拨四五十号通拳脚、老实可靠的手下派来福州听用。这回亲兵折损甚多,得补些可靠得力的进来了。

待冯虞到了京师,这份军报已经是轰动朝堂。多年来,倭寇屡屡窜犯沿海,各地卫所每每一败涂地,近几年来更是从无胜绩,往往官兵死伤惨重,倭寇却几无折损。深澳一战,不但尽歼来犯真倭,伤亡数字还如此接近,简直是空前大捷。正德也喜出望外,正责成兵部研议封赏。冯虞来得可算恰是时候。

这些日子,刘瑾可说是春风得意。扳倒前任内阁之后,刘瑾大权独揽。这还不够,他又别出心裁想了个歪招,挑着正德玩得最起劲的时候呈上奏折,结果给当场训了一顿:“朕要卿掌司礼监何用?如何还来烦朕?”就这一句话,刘瑾当即恭领圣旨,从此干脆将奏章全家批去了。

如今刘瑾在朝中可谓势焰薰天。内阁拟写谕旨时,总需先派人探听他的意思,之后再下笔。官员的奏章要先送给刘瑾过目,叫作“红本”,而后方才上通政司转内阁,叫“白本”。军国大事,皆出刘瑾之口。

再有一桩,前些时日,都察院左都御史屠进不知可是多灌了几碗黄汤,在所上题本中,居然写了“刘瑾传奉”四字,刘瑾看后勃然大怒,大骂屠进胆大包天,有逆反之心。屠进闻知后,急忙带着十三道御史前往请罪,跪在刘瑾膝下,任他责骂,也不争辩,更不敢抬头仰视。刘瑾骂累了,便甩手而去。那些御史依然齐齐跪在当地,半日工夫方有那小太监出来传话免罪。此后,文武百官无人敢直呼其名,皆尊称刘太监。太监由官职变为宦官别称自今日始。

不过话说回来,刘瑾掌权之后倒也不是一意胡闹,至少对国事还是认真的。刘谨将奏章带回私第之后,先与妹婿礼部司务孙聪及张文冕等人商量议决,再由大学士焦芳润色,内阁李东阳审核之后颁行。当权时,刘瑾还针对时弊,推行过一些新法。后世称为“刘谨变法”,计有“吏部二十四事,户部三十余事,兵部十八事,工部十三事。”只是后来刘瑾垮台,人亡政息。

如今已是六月出头,刘瑾喝着酸梅汤,一边盘算一件要务——如何再讨正德欢心。年初那会儿,刘瑾自户部要了大笔银子,修起太素殿、天鹅房船坞。在天鹅房船坞造了许多龙舸凤船,选些清俊的小内侍撑篙,又选民间二八美女,唱吴歌于舟上,一时大得正德欢心。可是这些时日,似乎正德已透出些许腻味的意思了。刘瑾能掌大权,全靠将正德哄得乐不思蜀,无心朝政。这点看家本事哪天要事玩不转了,正德改了宠信他人,还有他刘瑾刘公公置身之地么?

正思量这事呢。一个小宦官进来禀报:“公公,外头有锦衣卫福建副千户冯虞求见。”

一听这话,刘瑾猛然坐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来得好,最近听说这小子风生水起,想来是有大票银钱上贡。再则,这也是个有主意的,与内廷似乎还算亲厚。待会子听听他的主意,说不定又是一条路子。想到这儿,刘瑾吩咐:“快带进来。”

没一会儿工夫,只听门外“噔噔噔”脚步声响,转眼间,一个身着飞鱼服拎着个包袱的小伙子进得房来,纳头便拜。来的正是冯虞,一边拜一边心里不甘不愿:“转世过来还没拜过几个,反正你来日无多,今日只当人死为大了。”

刘瑾在座上伸手虚扶。“哈哈,多日不见,越发的是精干了。”

礼毕,冯虞一边起身一边客气:“公公过奖,要不是公公一力提携,哪有冯虞今日。这个,一点土产,还请公公笑纳。”说着冯虞将那大包袱往刘瑾面前一递。

刘瑾也是个极好财的,而且是明目张胆伸手要钱,不给不行,否则就乖乖等着丢官罢职回家抱孩子吧。此外,各地官员进京朝拜述职都得给刘瑾呈上黄白之物,叫做“拜见礼”。少的要上千两,多的则五千两,手笔最大的此时已有二万两之多。这还只是见个面,若想办事还需加码,尤其是升了官,即刻便要重金相谢,叫做“谢礼”。送少了还不行,否则印把子还没捂热便会马上撤职。不过呢,如果吸取教训赶紧追加银子,官职又能马上恢复,如同变戏法一般。

当然,他自家贪钱不遗余力,别人贪墨若是被其查获,那便没有好果子吃了。对于打击官员失职和贪污**不遗余力,刘瑾独创“罚米例”,对失职、贪墨官吏按俸罚米,遭罚者往往倾家荡产。刘瑾当朝五年,瑾峻刑”,打击官员失职和贪污**不遗余力,执法之严,倒是颇有洪武遗风。只是,刘瑾自家索贿甚急,百官若是不贪墨,又上哪儿弄钱孝敬他去?如此“只许自家放火不许百官点灯”,不免令人啼笑皆非。

这两年,给刘瑾塞钱送礼的多了,这么大个头的倒也不多见。刘瑾好奇地接过缎子包袱,颠了颠,挺沉。解开包袱皮,里头是个长条楠木锦盒,再开了锦盒,里头这件物事大出刘瑾意料之外。

第八十六章 大忽悠

原来这件礼物非金非玉,赫然便是冯虞在地道中寻获的青铜古剑!按着之前杨万荣的意思,便是用会票硬砸。冯虞思前想后,吃不准到底该送多少银子,毕竟这回想办的事牵扯较广,杨雄与自己两个人的升迁,还有一批保举名录。送得少了,怕是直接哄出门去,送多了又觉着亏,思来想去,干脆弄些个别致的。

地道里那些东西已零敲碎打弄进库房,冯虞一头扎进去翻检了半日,最后还是挑了这件。蛇形玉玦最是古旧,冯虞是万万舍不得的。玉如意与玉马,相对的又差了些。只有这铜剑,个头大分量足,年代也久远,只是与越王勾践剑比较起来,似乎又略有不及。便是它了。

刘瑾知道这是古物,只是肚子里头墨水有限,奏折还得人帮着批呢,这些上古物事如何能识货,只得抬眼望向冯虞。冯虞赶忙凑过来解释:“故老相传,春秋时名匠欧冶子曾在福州府铸剑,因而福州城内至今仍有地名冶山,相传便是这欧冶子铸剑所在。这柄古剑便是在冶山出土,据名家赏鉴,至今只怕有两千来年了。如此形制的古剑,放眼大明,还不曾寻出第二柄呢。”

再看刘瑾,嘴巴已是张得老大,两眼放光。尽管此公这会子还是闹不清这剑到底是好在何处,但听听那年头,还是独一份,必是极稀罕、极值钱的。银子送的再多,如今刘瑾库里纹银会票有的是,这等古物却是难得,比那银子可有意思多了。

看神色,刘瑾似乎对这份礼物很是满意,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好一阵,方才将铜剑装入锦盒,回屋收好。出来时,刘瑾已是笑意盈盈。“冯虞啊,有心了。近日你那份捷报咱家看了,朝中阁臣也颇赞叹此番战绩。如今你也算是小有善战之名了。说罢,此番入京可是为这封赏来的。”

“公公英明。对着您老不敢说假话,下官还真是有这番心思。不过也不全为这个。下官能有今日,全赖公公前番一力提携,这回只怕又需劳动公公大驾,这不再给您送些孝敬过来。”说着又是一张会票送上。“嗯……之外呢,若是能求见万岁龙颜,请皇上给我那民坊也赏个名号,那就更圆满了。”

刘瑾接过会票一看,两万。点了点头,脸上笑纹又浓了几分。“这些个皆是小事,只在咱家一句话。唔,倒是说到万岁,有个事你也给咱家参详参详。”

“请公公示下。”

刘瑾琢磨了一下,说道:“伺候万岁,便要让万岁开心。那个什么笑一笑十年少,万岁顺心了,咱们臣工方才算是尽了职了。对吧?”

“公公说得是。”

“可是当今这位喜好的就是个新鲜。原先请万岁泛舟听曲行风雅事。可如今万岁有些腻了,咱家正琢磨着怎的方能让万岁再开心开心。”

“原来如此。”冯虞想了想,问道:“不知当今万岁平日里喜欢些什么?”

“新鲜的,这第一条。来劲的,对,万岁爷不怎么喜欢软塌塌的,什么跑马射箭的,还有喜欢行猎,喜欢养个什么豺狼虎豹的,也不知那些个恶兽有什么可……”想来是觉着非议皇上的兴趣爱好着实不妥,刘瑾硬生生将下半节咽了下去。

“养豺狼虎豹,那不是豹房么?”冯虞脱口而出。历史上,提到正德必说豹房,皇城动物园加成人娱乐场所,上下五千年可是独一无二。史书上说,这豹房建在皇城东北,宫殿廊巷,庭楼密室,错综间杂,修得如迷宫一般,还有校场、佛寺等等。豹房里头充溢的是各地征选来的美女、倡优、猛兽。豹房不许外臣踏入,正德在此发号施令,为所欲为,再无祖宗家法管束。

听到冯虞自语,刘瑾却是眼中一亮:“方才你说什么?豹房是什么?名字倒也别开生面,对皇上胃口。”

听刘瑾如此发问,冯虞脑子“嗡”的一声,完了,说错话了。这一句话出来,日后史书上修豹房的始作俑者可就是落在自己名下了,什么“奸佞”、“阉党”之类的污名可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更遭的是,本来想着和刘瑾保持距离,假若明日豹房一起,自己刘党的标签可算是贴定了。

有心搪塞遮掩,可是看刘瑾那一脸寄予厚望的神色,若是给他觉察出自己是在敷衍,只怕立时便要翻脸。这当如何是好?

急切间,冯虞的心思连转了十几个弯。不管了,想到哪儿说哪儿,反正是决不能如史书中那般离谱,让千万人戳脊梁骨骂。

想到这儿,冯虞开口说道:“禀公公,这豹房是什么先放下不说。依下官想来,皇上喜欢骑射行闱,便要寻一宽广所在,任皇上驰骋。皇上喜欢猛兽,便要四下搜罗,养在一处,供皇上玩乐。皇上喜好出行透风,这处所在便决不能设在城内。不知下官所言是否合公公心意?”

刘瑾思索了一阵,一拍大腿,连连点头:“这话说到根上了。接着说,接着说。”

“这个,豹房啊,正要对上皇上这两大喜好。一个是好行猎演兵,我们便在京郊燕山脚下寻一处有山地、林子、平原的所在,调他个三两万的精兵,皇上要骑射便骑射,要演兵便演兵,总之尽着他折腾便是。”

刘瑾听了频频点头,这主意正对他胃口。工程做大,正好上下其手,要用兵,自己个本就兼着提督团营,要是那豹房尽用团营兵马,自个儿这分量就更足了。

冯虞这会儿已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了。“其次,豹房内可多建笼舍,去往各地搜罗猛兽,尤其是各类豹子,皇上想猎杀驯养便方便许多了。此外,在这豹房内在仿着外头建各类商铺,再多寻些个耍百戏的进来,看了热闹。这建筑呢,也不可全如皇宫一般形制,塞外的毡篷、京城的四合院、江南的民居、岭南的脚楼都来些,一日看尽南北风情。嗯……各地的名厨都召来几个,南北风味,一桌子便齐了。”

“好,好!这主意好!”刘瑾听到这里,忍不住拊掌大笑。“这豹房一建,皇上可有得玩了!”

冯虞又补上一句:“下官斗胆揣度皇上之意,怕是倦了宫中朝堂的繁文缛节祖宗法度,故而才屡屡私下出宫行乐。豹房建起后,如皇上驻跸,不如令内阁将奏章呈文尽数送往此地批复。如此一来,不耽误政事,皇上还玩得安心。不知这主意可使得?”

刘瑾大喜。“好个冯虞,出得好主意!你这脑瓜果然好使,怪不得这两年如此能耐。今日即便没那些个,”说着他拍了拍桌案上的会票,“单凭这个主意,你所求之事便无不允之理。直说吧,想要些什么封赏?”

话说开了,冯虞也就不再客气:“下官想求个福建锦衣千户的职位,同时请给杨雄大人也给个体面去处。还有灭倭一战,有些出生入死的弟兄,也想请公公赏些恩泽。”

“这个容易,你住哪里?”

“下官在锦衣卫馆驿落脚。”

“好。等会儿将建功将士名录与求赏留下一份与我,这两天,你莫要乱走,待在馆驿候消息吧。”

“多谢公公栽培!下官不敢打搅过甚,告辞了。”

看着冯虞离去,刘瑾依然是喜不自禁,这个主意可是值万金呐。这冯虞果然是个人才,又知道如何自处,不敢留在京师邀宠,嗯,是个可用的。嘿嘿,既然要给恩典,那便给个大的。想到这儿,刘瑾大声吩咐:“来人,唤焦芳、张彩、石文义……钱宁过来议事。”

第八十七章 位高权重

不用等两天,第二天早上,冯虞在馆驿中呆得无聊,正盘算着要不要往北镇抚司去拜山头,只听外边一阵纷乱,有人扯着嗓子大叫:“冯虞何在,速来接旨——”

冯虞赶忙出了屋子,一个着绯红公服的中官带着几个随从已候在外头,边上满是看热闹的锦衣卫同仁。摆香案面北而跪,那中官运丹田气朗声宣旨,冯虞从头到尾听下来,文绉绉的,不过那意思还能明白,便是夸奖冯虞为能员良将,深澳一战摄贼胆扬国威,朕心甚慰。当破格简拔,显浩荡皇恩,以励来者云云。

接下来就是实在货色了:超擢冯虞为正四品锦衣卫都指挥佥事领福建锦衣千户,世袭百户。另加提督整饬福建海防边备军务职事,恩赏从三品定远将军衔,兵部即日行文福建都指挥使司及各卫所,凡剿匪备倭事宜,冯虞凭提督关防令箭,得提调福建境内各处兵马便宜行事。

在此之外,赏冯虞斗牛服、玉带,银五千两,宫缎百匹。母冯陈氏授四品诰命。

这个恩典远超所求,冯虞连忙领旨谢恩,又将那传旨中官请入客房,百两会票一递,这才问道:“请教公公大名?”

“不敢,毛自卿,刘公公驾前长随。刘公公向来对冯大人是赞不绝口。咱家对大人也是心慕已久。今日过来,另有消息通传。”毛自卿笑嘻嘻收了会票,一边说着一边递了张云笺过来。

冯虞接过一看,原来是一份升赏名录。杨雄升任正四品锦衣卫南京指挥佥事领南直隶千户所千户,杨风授正六品漳州府通判,岳海授锦衣百户,无实职。其余人等皆就所请各有封赏。

待冯虞收起笺纸,毛自卿笑吟吟地说道:“出宫传旨前,万岁爷还有吩咐。”看冯虞撩袍子又要下跪,赶忙伸手拦着。“这个不算圣谕,大人不必行大礼。万岁爷说了,着您下午入宫觐见。听听前方灭倭故事。”

冯虞朝宫城方向抱拳拱手,“微臣遵旨。”

又攀谈几句,毛自卿这才告辞。“冯大人,咱家这就告辞了。如今冯大人可是一方大员了,日后可要多多照拂。”

冯虞忙应道:“毛公公可是万岁身边人,刘公公臂膀,日后还需仰赖公公关照。”

送走毛自卿,周遭人等纷纷围拢过来道贺。锦衣卫内部等级森严,且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晋升极难。受封指挥佥事的多了去了,千户一级的实职,十四省连带南北镇抚司统共就十六个。眼前这位,正是手眼通天的实权人物,哪有不趁早巴结的道理。

冯虞谢过众人,一琢磨,下午才需进宫,这会儿离午餐时候尚早,干脆去拜见都指挥使石文义,反正新任千户按规矩是必要由顶头上司面授机宜的,趁早过去,还能赚个印象分呢。

锦衣卫都指挥使石文义是刘瑾心腹,与张彩同称为刘瑾左右翼,冯虞升职的来龙去脉早已心中有数。听说冯虞来拜,石文义亲迎到门口,拉着手引入内堂,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倒是大出冯虞意料。石文义平日常侍奉刘瑾左右,执掌锦衣卫常务的是指挥副使高得林。石文义又差人将高得林唤来,将冯虞引荐一番。

三人落座之后,石文义支开旁人,对高、冯二人说道:“在座的不是外人,老高是老交情了,冯虞贤弟虽说是头回进这个门,却也是刘公公信重的,杨雄那边也没少提过你的事。今日要说的,却为一件大事。刘公公那边计议已定,不几日便要在燕山脚下择地方修建……冯虞,叫什么来着?”

“豹房。”

“噢,豹房。这是讨皇上欢心的大事,咱们锦衣卫不能落了人后。这边呢,只有钱宁那小子给刘公公挑去监工搭手,没咱们哥几个什么事了。这个不成,日后皇上论功行赏咱们搁哪块。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高得林听了连连点头。“石大人所言极是,不知可有什么定计?”

“没呢。听说这主意是冯贤弟给起的头,你可有何见地?”

冯虞心内抱怨,这等拍马屁的事也来问我,嘴上却要小心应答。“想来这堪舆盖房,实在不是咱们锦衣卫所长,这一节也就算了。要说锦衣卫本行,要么弄钱,要么便是四出搜罗些稀罕物事装点这豹房,尤其是那些番邦珍奇,大堆的往上一贡,哪个看了都忘不了。”

“这主意成,我看便如此行事。各省的都得动起来,哪个搜罗到好的都有升赏。”

冯虞凑上前追问一句:“若是有商民孝敬,能否发些出身、闲职褒奖?”

“这有何难?”那石文义想都不想,一口应承下来。“若是总旗以下,各省千户自行做主。若是上贡的东西确是好,百户什么的也好商量。反正宫里那些画师、乐师授千户百户的多了去了。”

高得林这会儿也琢磨出些道道来了:“听说咱们这万岁爷不喜欢黄毛丫头,却爱与妇人厮混,咱们不如去各处寻些个倡优美妇充入豹房,不费气力又好讨欢心,如何?”

石文义“嘿嘿”怪笑几声,正待答言,边上冯虞急呼“不可”!石、高二人给吓了一跳,齐齐望向冯虞。

冯虞心中暗骂这高得林,史书上没见这小子留下什么恶名,感情全在背后出这等馊主意。要真干出这等情事,日后秽乱宫廷的罪名难逃不说,其间要害得多少好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今日说什么也需拦下。

“两位大人,今日咱们关起门来说些体己话。为万岁大兴土木搜罗珍奇,这是咱们为臣子的孝心,为刘公公分忧的本分。可是这网罗美妇一事,却万万碰不得。毕竟这牵扯到后宫,老太后如何想?皇后娘娘如何想?一大帮子皇亲国戚如何想?满朝文武如何想?”

看石、高二人面色凝重,冯虞赶忙地趁热打铁:“再有,这网罗美妇与选秀女又不同。那些个秀女都是正经人家出身,未曾婚配,不易出事。而那些倡优妇人,出身三教九流,难免有些腌臜货色。尤其是妇人,生生拆散人家恩爱夫妻,哪个不会有些抱怨。咱们不说混进来一两个居心叵测的惹出大祸端,就算有一两个含恨的,万一在万岁跟前得宠,到时候说上咱们几句不中听的,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么?两位大人,可是这个道理?”

第八十八章 冯虞说书

三个人的密议直到午餐后方休。若不是下午还要进宫面圣,石、高二人都不愿放冯虞走了,今日一席话,让两人头回明白,原来邀宠献媚还需如此瞻前顾后,做佞臣也是有这许多讲究的。临别时石文义说道:“冯贤弟,那个什么,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依我看,别在福建那鸟不拉屎的小地方呆了,留在京城吧,老哥帮你谋个指挥同知实职,没事儿便与咱们说道说道,遇事也有个好商量的。”

冯虞拱手道:“两位大人,冯虞也想常伴左右聆听教诲,只是福建那边事务尚多,两位也是知道的。话说回来,冯虞在京外,两位有什么京师不好办的情事,福建山高皇帝远,更好料理些。到时候,快马通递也误不了事。”

离了都司衙门,冯虞心中暗笑,看来今日这两位已是给忽悠得不行了。呵呵,升官本是好事。不过,京师水浑,消夜还是离远些为妙。

回到馆驿,冯虞稍歇了一阵,换上新赐的斗牛服,收拾停当,入宫觐见。

这两年,正德的小日子过得不错。吃得开心,玩得过瘾,没事儿还离宫玩乐一回,再无朝臣言官如苍蝇一般跟在后头嗡嗡不停。国事自有刘瑾与内阁打发,似乎也没见有什么不对劲的。于今看来,当初谢迁一帮人果然是危言耸听,其心可诛。

可就是过得太舒坦了,没什么刺激的花活。正德心底有个小秘密,就是巴望着哪日能如先祖一般驰骋沙场,横扫千军如卷席,那是何等的风光何等的畅快。昨日听刘瑾说起去年见过的那个冯虞,与自己同岁,竟在福建扫灭大伙倭寇,立下赫赫战功,心里头不禁痒痒起来,立时命人按着刘瑾拟定的赏格颁旨升赏,同时将冯虞唤进宫来,听听沙场故事,过把干瘾也好。

此时冯虞已来到外皇城承天门外,凭着出入宫禁牙牌大摇大摆往里走,到了内皇城(正统以后宫城称内皇城,外禁垣称外皇城;嘉靖以后,宫城改称紫禁城,外禁垣称皇城)午门外便不能自行溜达了。之前宫里有旨,冯虞报明身份后,便由羽林前卫值守侍卫亲军陪护绕过奉天、华盖、谨身三殿,再由内廷值守中官并锦衣卫大汉将军接手引领,直入内廷。

正德这会儿正在御苑散心。值守中官令冯虞在苑外等候,自去通禀。一会儿工夫,这位气喘吁吁奔了出来:“快随咱家来,皇上立时召见。”

进了御苑,七拐八绕,前方一座凉亭里,远远的便望见正德正靠在躺椅上听宫女唱曲呢,手中慢条斯理摇着的,正是冯虞上回贡的那柄折扇。六月天,正管用呢。

看见冯虞进来,正德将手中扇子一收,站起身来,挥手斥退宫女,竟是下阶迎了过来。冯虞赶忙跪下行礼,却给正德一把拽住。“又不是在外头,整这个作甚。”

待冯虞起身,正德凑近了低声说道:“上回见识了你的拍卖会,回头我便又召人玩过几回,别说,这招果然好用,赚大发了。”说着伸出五个手指头晃了晃,“五十万!哈哈哈哈~”

回到凉亭里,正德往躺椅上一倚,那扇子指着边上的石凳。“你也坐,说说,收拾倭寇那一仗是如何打的?”

冯虞知道正德必是爱听这个方才传召,谢坐之后,清了清嗓子,便摆开了说书人的架势了。“禀皇上,当初微臣带兵巡视漳州,本是要访查地方民生,稽查干禁海商,可没想着更多。那一日,本队行至漳州府港尾镇深澳村附近,突见海上划来两条民船,船上水手惊恐万状。微臣连忙截住,问是何事。那船老大,连声嚷嚷,祸事来了,祸事来了,我等行船出海,原想讨些生活,不料行出不到几里,迎头正遇着两艘挂八幡大菩萨旗的倭船,船上倭寇穷凶极恶,一路尾追,幸得我等船快,逃得一条生路。军爷也早早避了吧,倭寇转眼便到。”

听冯虞说得有鼻子有眼,正德的兴致一下子便给提了起来,挺身坐起,那扇子也不摇了。

冯虞接着说:“微臣既然身为陛下亲军,自有为国守土之责,当下什么念头都起了,唯独不曾想过溜号。当时微臣一面遣亲兵骑快马赴镇海卫催讨援兵,一面领人占据海边高坡,居高临下严阵以待。”说到这儿,冯虞顿了顿,眼睛看向桌面。正德会意,立命边上宫女:“去,打壶酸梅汤来,再拿个碗。冯虞,你接着说。”

“是。微臣方才布置完毕,那艘倭船便已现身地平线上……”

“等等!”这回是正德出言打岔。“什么叫地平线?”

“这个……皇上,你可见过海么?”

“啊?不曾。”

“见过大漠、草原、平原……”

“不曾。朕倒是巴望着能如先皇一般驰骋大漠,追亡逐北……”正德的声音低落下来。这可怜孩子。

“那么,皇上,你可曾登过皇城门楼远眺?”

“有啊。”

“皇上在门楼上极目远眺,能看见什么?”

“京城的无数房屋、外城墙,一直连到天边。”

一番话下来,冯虞总算明白为什么正德老想着微服出宫,为什么在史书上留下脱岗潜逃塞外的记录了。这偌大的皇城,对正德来说,又何尝不是一所牢狱,牢牢网住一颗叛逆不羁的心!

“皇上富有四海,但您可知晓,那海却是无际无涯。在微臣家乡福建,乘船一路往东,远行万里依然是不着边际。立于岸边,看水天交接之处,那便是地平线了。每当日落时分,漫天红霞,海水碧蓝,那水天相接处却是一条紫色的彩带,那等瑰丽壮观,实在是无以言表。”

听着冯虞的言述,正德痴痴望向东方,那神色显是向往以及。“冯虞,照你所说,这大海如此宽广如此壮美,可惜却有倭寇肆虐,他们为什么如此恣意纵横,我大明水师为何便降他们不住?”

冯虞想了想,方回道:“俱臣所知,这倭寇出自东瀛岛国。该国土地贫瘠,四面环海,故而岛民多谋海为生。这海洋固然宽广,海产不尽,却也不免波诡浪獗,危机四伏。以海为家者,生性彪悍,素好弄险,视死如归,轻农耕,重商掠。为寇者自然源源不绝。我中土本非不习海战,唐宋之间,中土水师无敌于四海,永乐朝三宝太监下西洋,无人敢逆兵锋。我大明将士也非无尚武之辈,塞外鞑子虽蛮,还不是屡战屡胜。只是前朝重臣无人知晓兴海之利,故宁弃海而不思进取。”

正德听罢只是默默点头。祖宗成法,他还不敢轻易否之。

第八十九章 朕要强兵

冯虞今日的主业毕竟是说书,便又将话题扯回到深澳之战。“当时臣率亲兵静观倭船靠岸,待倭寇弃舟登岸立足未稳之际,臣等三十骑全力冲击,远则驰射,近则刀劈,倭寇登时溃乱,死伤十余人。不待倭寇集结,我军已驰回高处,几无伤亡。贼见我居高临下无隙可乘,一时也不敢妄动。我军人少,见敌有备,也无法再冲,双方就此僵持住了。”

冯虞说着,偷眼一看正德,正听得入神,双手紧攥着。

“这时,镇海卫官兵疾驰来源。方才逃散的一拨水手深恨倭寇,也唤来大批本地丁壮来援。”正德听到这儿拍掌叫好,连称“军民一体,民心可用”。

冯虞却一拍大腿,“哪知那些倭寇见我大队云集,狗急跳墙,竟分作两队,朝我新至人马决死冲锋。镇海卫官兵与民壮皆是长途疾奔而来,立足未稳,气力不继,遭倭寇这一冲,登时便招架不住,伤亡惨重。虽队形已乱,兵刃又不如贼,我军民却舍死忘生,死战不退。”听到这儿,正德呼吸急促,眼睑中竟隐隐泛起泪光。

“臣见战场乱作一团,不便纵马冲杀,便领了亲卫将士弃马杀入战团……”接下来的故事就比较靠谱了些,将士们如何浴血拼杀,岳海如何舍身救主,三军如何合力围杀倭寇,当时场景一一浮现在冯虞眼前,说来自然更是惊心动魄,绘声绘色。正德也听得血脉贲张,不住击节。

待冯虞说完这段战事,正德半晌无言。过了许久,正德方才开口:“之前朕总觉沙场鏖兵,便是三军用命摧枯拉朽,谁知这小小一战便如此惨烈。今日方知晓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此言果然不需。冯虞,依你所说,倭寇六十余人固然全军尽墨,我方伤亡却近百人。这一战,到底算是胜了,还是算负?”

冯虞想了想,反问道:“依皇上看,如何算胜?如何算负?”

“这个……将敌击溃便算是胜了吧?若是全歼,自然是大胜。只是……”

“皇上说对了。两军交战,我军战前意图若是全盘达成,自然便是不折不扣地胜了。若能全歼贼寇,更是不折不扣地完胜。此一条毋庸置疑。只是,若是我军战损大于贼寇,虽胜,也只是惨胜。话说回来,还得看对手是强军或是弱旅。若是之前百战百胜的强军,纵然我军伤亡大些,但能击败对手,便是大胜了。若对手只是乌合之众,我军纵然能胜,若是折损过多,也算不得高明。”

“言之有理。倭寇素称彪悍,朕也听闻江南卫所武备荒疏,能打成这样已是极难得了。满朝文武皆有此议。只是朕就不明白了。为何倭寇便能如此凶悍,我大明军兵为何便如此不堪?当年先皇不也是将着这等兵马扫灭群雄定鼎中原么?”

“这个……”

正德抬眼直视冯虞:“冯爱卿,但只放胆直言,此处便是你我二人,无需顾忌。即便是指摘先皇,朕一概赦你无罪。”

看冯虞还有些踌躇,正德笑道:“不若如此,朕给你立个免罪文书如何,省得信不过朕。”说着正德便站起身,看架势还真要叫人取来纸笔。

冯虞赶忙拦住:“皇上说笑了,微臣哪敢让您给立字据啊。先说倭寇这边吧。皇上,您可知这倭寇可是冒头的?”

“太祖年间?”

“早多了。‘倭寇’这名头最早还是朝鲜叫起来的。咱们这儿的东晋年间,朝鲜人立了个‘高句丽广开土王碑’,上头便有了这倭寇二字。咱们汉人与倭人交战最早是在唐初,高宗兴兵灭百济,倭王遣数万大军来援。双方水师会战白江口,倭人屡战屡败,战船被焚400余艘,数万军或斩或俘,全军尽墨,一时间“海水尽赤”。白江口战后,百济王逃往高句丽,余部全部归降,百济国灭。这一战大涨我国威,数百年来倭国再不敢正视中土。”

“嘭”只见正德一拍桌案,大叫“打得好!”只是转念一想,又问:“既然倭国慑服,这帮倭寇又是从何而来?”

“这个就要追溯前朝忽必烈征倭了。高丽军随蒙元征倭,攻略对马、壹岐、平户、松浦诸岛,杀掠极惨,这几岛残余青壮便反掠朝鲜复仇,倭寇就此而生。”

“原来如此,也算是事出有因。只是他打他的朝鲜好了,如何又来犯我大明?”

“这个,倭寇掠朝鲜,屡屡得手,尝了甜头。我大明物产丰饶,彼等宵小如何不动心。加之元末倭国内乱,残兵败将、海匪奸民纷纷避乱入海,趁中原酣战剽掠滨海州县。本朝永乐十七年六月望海埚之战,辽东总兵刘江率师全歼数千来犯之倭后,倭寇稍稍敛迹。正统以后,海防废弛,倭乱又起。虽说只是小股窜犯,却是挥之不去,实是恼人。”

“官军便剿不得么?”

“我大明禁海日久,水师早不堪用,自然不能御敌于国门之外。这些倭寇又是行踪不定,万里海疆亦无法处处设防。各地卫所只能是闻警驰援。往往赶到时,倭寇早已逃之夭夭。唉,话说回来,即便是撵上了,官军也未必便对付得了那些小股倭寇。”

“这又是为何?”

“皇上,这可就说来话长了。两军交战,无不讲究知己知彼。先说这‘己’。尽点我大明诸军,能战之兵不过边军、狼军,京师三大营自土木堡一战后已难称骁锐。至于东南卫所,百年来未经阵仗,早已是文恬武嬉,兵力之孱弱,只怕天下无出其右了。再一条,我军惯于结阵会战,进退举止皆由调度,平日所习武艺皆是战阵之法。倭寇飘忽,又好冲入我军阵中混战,如此贴身搏杀正是我军之短,屡屡吃亏也就难免了。”

此时,正德面目凝重,双眉紧锁,再无一丝往日嬉闹懒惫神情,冯虞偷眼看了也不禁暗自称奇。

“再说倭寇。多是内战中百战余生的老兵油子,贴身搏杀、冲阵,个个皆是一把好手。加之倭人性蛮,彪悍残忍,视死如归。倭寇行伍严密,十数人为一队,每队有队头,手持折扇,以开阖指向为号,进退如一,与其对阵很是棘手。还有一条,倭人用刀确是做工精良,锋利无比。倭人双手持刀,刀法诡异,又惯用暗器,加之倭人身形矮小,善于跳跃,异常凶狠,我军刀矛往往是一削即断,也不用再打了。”

正德看冯虞停下,看样子是说得差不多了,奋身而起,在凉亭里开始转圈。转到冯虞隐隐觉着有些头昏眼花之时,正德猛然立住脚步,“朕要强兵!”话音未落,正德身子一晃,“咕咚”一屁股做到地上,想来是方才圈子转多了,将自己绕得晕了。

第九十章 要两个活的

冯虞赶忙上前,扶起正德。亭外的宫女宦官也涌了过来,七手八脚扶正德坐下,打扇子的打扇子,倒水的倒水。冯虞还没什么,这些个宫女宦官却是一个个的脸色煞白。眼看着皇上摔个大跟头,这要是有人追究起来,那便是大罪!

正德自家倒是不以为意,反觉着有些丢脸,“嘿嘿嘿”地自嘲了一阵,挥手便让那些宫女宦官退开。只是这些位再不敢离得过远,只在亭外几步站定,还不时偷着往亭里瞟上几眼。

喝了两口茶水,正德又缠着冯虞追问军中之事,无奈冯虞毕竟不是正经行伍出身,多说几句,老底也就抖搂得差不多了,便又将话题引到海洋上。什么外洋行商获利万金,什么深海大洋中各色奇怪生物,还有红发色目的西番、黑瘦的南洋夷等等。种种海外奇谭倒也让正德听得津津有味,实在舍不得让冯虞告退,干脆赐晚宴,边吃边聊。

这皇帝赐食规矩可多,不是坐下就吃,那些个朝仪是一点不能落下的,一茶一饭,动辄叩拜。而且还不是想吃哪碗吃哪碗,皇上看上哪碗,动了筷子的,方才端过来呢。幸好正德素来不讲究这个,吃饭还得一套一套规矩,岂不太过约束。那些宫女宦官知道正德的脾气,没人上来查纠失仪找不自在。

正德用餐大小七张餐桌,边上还有个小桌靠椅,那是给冯虞备的。正德进来一看,恼了。“撤了撤了。”

边上御膳房执事宦官蒙了。“皇上,撤哪样?”

“那小桌撤了。朕与冯爱卿还有话说,同桌进膳方好。”

那执事宦官本想着劝谏几句《皇明祖训》中如何如何,再一琢磨,这位爷什么脾气,是听人劝的么?答应一声,自让人紧着布置去了。

待正德落座,冯虞谢恩坐入下首席位,御前中侍高呼“传膳”,外头宫女便流水价进进出出,三十几道大菜小点转眼间布好。冯虞前生听说慈禧一餐要上百道菜,今日看来,这正德还算是省的了。

看见冯虞那大张的嘴,正德乐了:“吓着了?呵呵,朕也不是饭桶,哪能用这许多。只是先皇留下的规矩,皇帝需有这三十六道菜色的规制。这些个,御膳房早在半日前便已做得,煨在火上候着。否则哪能如此麻利。这些早过了火候的是摆了撑场面的。待会儿上这大桌的才是正经饭菜。”

又稍坐了片刻,果然又有菜肴一盘盘端上正德、冯虞这桌。一张能容二十人的大桌此刻也放得满满当当,总有二十多道菜色。烧鹅、麻辣活兔、爆腌鸡、爆炒羊肚、脆团子、炙蛤蜊、炒鲜虾、煠铁脚雀、卤煮鹌鹑、驴肉炖白菜、羊肉片汆小萝卜、鸭条溜海参、烧茨菇、熏肘花小肚、卤煮豆腐、熏干丝烹掐菜、鸡醢汤、米烂汤、八宝攒汤、羊肉猪肉包、糟腌猪蹄、鸡枞菌、天花菜、羊肚菜、银盘蔴菇、海白菜、枣泥卷、糊油蒸饼、乳饼、奶皮、烩羊头等等。

正德与冯虞边上各站了个宦官,正德眼睛看向哪道菜,便由宦官给他盛一些过来,另一人依样画葫芦也给冯虞打上一份。

“呵呵,上回你给朕下厨做菜,吃得欢喜,今日朕也请你尝尝宫中菜肴,能下口么?”

冯虞紧着吃了两口,大赞道:“好口味,好精致。微臣那两下子与宫中御厨着实比不得。”

“嘿嘿,过谦了。说实话,上回朕吃了你那菜,别有风味,与宫中大不同。回来可惦记了许久,原本打算召你那大食堂掌勺入宫伺候。回头再一琢磨,一来抽了你冯虞的台柱,二来又不合祖制,难免有人叨咕,烦。这念头也就罢了。”

原来还有这段故事,冯虞心中暗笑,大食堂的台柱,那不就是我么。只是听这一番话,看来正德还当真是为自己盘算,心中颇有些感动。

两人边吃边聊,正德听冯虞细说福建民风,与北地大不相同,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福建方言之多,“五里异音,十里各调”,往往一山一水相隔就是不同语区,甚至一村之内异姓亦不同话。正德听来更觉着稀罕,“那夫妻二人若是不同话,岂不烦闷?”

“学呗。虽说腔调有异,总归是南音,学着倒也不难。”

这饭足足吃了半个时辰,正德边吃边聊胃口大开,倒比平时多食了三成,肚子撑个溜圆。用过果茶,撤了残羹,冯虞看天色不早,便要拜辞出宫。正德竟送出殿外,临了拍着冯虞的肩膀说道:“日后若再有倭寇窜犯,定要拿两个活的送入京师,让朕看看这倭寇是怎生模样,矬到何等地步,哈哈~”

啊——这个是说逮就逮的吗?冯虞心中叫苦。只是正德这好奇宝宝已开金口,先应承着吧,日后再想辄。

该送的送了,该见的见了,冯虞想想,大功告成,也该回福州了。如今官大了,想离京便不是拍拍屁股便能走的,冯虞、石文义等处一一拜过,又磨蹭了三日,方才动身。

回到福州府已是七月上旬。进了家门,众人纷纷涌出。冯虞升官的消息已传至家中,连气死风灯上的字样都换作了“指挥使冯”。冯虞放了行李,与家人打了个招呼,马不停蹄便往千户所而去。

到了杨雄住处一看,几个亲兵正来来去去收拾行装呢。抬头看见冯虞,杨雄一楞,那眼神复杂得让人读不懂。想了想,杨雄还是放下手中物事。“冯大人,这边说话。”

进了几近搬空的书房,二人分头落座。亲兵端来茶水关门退走。杨雄上上下下看了冯虞几眼,方才开口说道:“冯大人……”

“冯虞后生晚辈,怎敢当此称呼!”冯虞赶忙推却。

杨雄做了个下压的手势。“冯大人,听我说完。我本是金陵世袭军户,自从成化年间调任福建,如今已是近三十载。我杨雄,不是个会钻营的,自成化十三年助官军平定钟三、黎仲端反乱,累次升迁全凭军功。本想着便在此处终老,哪知此番却凭空又生出一场富贵,升一级不说,也算是衣锦还乡了。虽说你也有自家小算盘。可你没黑我杨雄,反花了本钱给我寻了个好去处,好归宿。就凭这一条,我杨雄欠你一个大情分。”

说着,杨雄冲冯虞一抱拳,冯虞赶忙还礼,心里却打鼓,不知道接下来杨雄会说出何等话来。

第九十一章 直言相告

顿了顿,杨雄又说道:“只是,如今离别在即,有几句话我不得不说。”

“杨兄,请讲当面。”

“好。冯大人,冯贤弟,处了两年,我深知你有见识,有眼光,有能耐,有门路,却偏偏无害人之心。这一条,便是我杨雄放心与你深交的缘由。只是,贤弟,这两年你太顺了。顺了,难免忘了收紧行藏,容易给人捏着短处。就如月港杨家,说你私通海商干犯海禁不为过吧?你做的事,都有人瞧着,数日一报,全在我这儿。”

说着,杨雄打抽屉里取了一叠文档,寻了个盆子,拿火石生起火头付之一炬。

“莫怪我杨雄信不过贤弟,规矩便是如此。日后你坐了这个位子,同样须如此行事。回头与你办个交接,你便知晓。呵呵,反正日后你福建所名分上还属南直隶统管,有什么不明之处,愚兄自会助你打点。你那亲兵总旗周百胜我也一并带去南京,你另选高明就是。只是日后行事务须谨慎,福建锦衣千户这个位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加之通海暴利,惦记的人也不在少数,你当好自为之。还有,福建山高水险,匪类层出。不出事则已,出了事必是大事,万万不能轻忽。”

“多谢杨兄提点!”冯虞这回可是打心眼里敬服杨雄。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只怕福建这一亩三分地有什么动静皆在此人掌控之中。如今想来,那周百胜只怕就是杨雄亲信,福建上上下下,不知还布下多少暗桩,如今全盘接收,发了!

冯虞正想着,却听杨雄又说道:“还有一条。贤弟,如今你已是一方大员,在京里又有门道,这固然是好事。只是,这京师的风云诡谲,你也再不能仗着山高水远置身事外了。官场风云变幻,要不就立定身形,我自巍然不动。要不,便要伸长耳目,有些风吹草动,及早改换门庭方才是保命之道。言尽于此,贤弟,善自珍重吧。”

出了千户所,冯虞再无连日来的意气风发,脚步沉重了许多。“顺了,难免忘了收紧行藏,容易给人捏着短处。”杨雄一番话犹自回荡耳边。呵呵,自从来到这个世上,自以为行事天衣无缝,只怕早已为不少有心人看在眼中,只是自己在这位子上对这些人来说颇有些用处,故而冷眼旁观。若是有一日……嫩,太嫩!穿越如何?预知来日又如何?真论起耍心眼使手段,还早着呢。幸好自己还算是没起过什么算计人的心思,否则只怕早给人灭了。

浑浑噩噩回转府中,众人还都在厅里候着呢。看冯虞脸色不豫,采妍赶忙过来扶着坐下,冯母紧着让丫鬟取面巾倒水。冯虞笑着摇摇手,“无事,路上有些乏了。”

突然,冯虞看见一张陌生面孔在人群后边探头探脑。“诶,你是何人?”

冯母顺着冯虞眼光回头一看,“哦,依虞啊,这是咱们冯家一位远房亲戚,宣德年间迁居福宁州,论辈分,还是你侄辈呢。”

那人见说到他,赶忙凑上前来。“族叔,侄冯有理有礼了。”

什么?!冯虞听了这话,一口水直喷在刚凑过来的这位仁兄脸上。看此人一副苦瓜脸,倒八字眉,绿豆眼,塌鼻梁,一把山羊胡子,四十上下的倒霉模样,开口便管自个儿叫叔,也不知上辈子到底是积德还是造孽,修来这么个侄子。

看着冯虞与那什么冯有理大眼瞪小眼的尴尬模样,全屋人憋不住全乐翻了。那冯有理心理素质倒是过硬,脸都不擦,很不屑地看了看那些笑得没型的下人,“子曰,昔者明王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长幼顺,故上下治。天地明察,神明彰矣。故虽天子,必有尊也,言有父也,必有先也,言有兄也。如今叔父有教,自当谨受之,正使自干耳。有何可笑之处?不知所谓。”

听这冯有理一通之乎者也,众人都给说得一楞一楞,没明白给人喷了一脸到底与天地神明有何关联,一时倒也没人敢再发笑了。

冯虞赶忙塞了条手巾过去,让冯有理擦了脸,方才问道:“那个什么……贤侄是吧,今日来福州是串门走亲还是……”

那冯有理脸一红:“这个,侄儿听闻虞叔事业如日中天,想着那个……那个虞叔如今必是用人之际,子曰……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哦,这个子不曾曰过……”

冯虞险险又要笑翻,想谋差事便直说好了,还“子曰”,忍不住调笑这位送上门的侄子一句:“子曰:刚、毅、木、讷,近仁。我看贤侄便是近乎于仁了,可堪大用。”

这冯有理却听不出话中滋味,大喜道:“多谢虞叔简拔。”

这时冯母在边上说道:“依虞初回,必是劳乏,你等便先回吧。”

待那冯有理喜滋滋迈着方步出了门,众人也各自散去,冯母方才回头对冯虞说道:“你真打算大用?”

“哪能呢。孩儿又不痴。对了,依妈,这侄子怎么冒出来的?什么路数?”

冯母在边上靠椅落座,说道:“这可说来话长了。宣德年间,他这一支曾祖便去福宁州做了小吏,置了几亩田地,便在当地定居下来,也算是耕读传家。可传到他,莫说中举,连个生员都没赚着。又只会读死书,百业不通,家道生生破落下来,连媳妇都跟人跑了,也是个可怜见的。这些年来两边极少走动,本是行得远了,想来是家中再揭不开锅,听说依虞你发达了,前两日厚了面皮来谋个差使。依为娘看,便胡乱安顿个不做实事的,一年混个几两银子也就是了。真要托付他办事,只怕是不成的。”

冯虞点了点头:“孩儿也看出此人不太灵光,官面上定是不成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不然,便在府中寻些事做,或是自家生意排个什么差事,不管钱不管人,总不至生出什么大麻烦。您看可使得?”

“你看着办吧。总归莫要太过了,薄了人家面皮。”

“孩儿省得。”

冯虞琢磨了半日,实在拍不出个妥当职位来。职权重了不放心,芝麻绿豆的差事想来人家不乐意,干脆便让他做个幕僚得了,帮闲凑趣,抄抄写写,一个月下来吃穿不愁还能弄个两三贯大钱使着,该知足了吧。冯虞将这层意思与那冯有理一说,这位想来对自家几斤几两心里也有数,不敢奢望太多,欢天喜地地应了。哪知上岗第一日,这冯有理便捅娄子了。

第九十二章 拎不清的大侄子

次日一早,冯虞将岳海叫来:“岳海,这几日伤可大好了?”

岳海前两日方才从月港返回福州,这会儿精神头尚好,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听冯虞问话,赶忙答道:“大人,已好得多了。只是大夫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伤处方得痊愈。这几日还不敢大动,一路是坐了杨家大车回来的。每日行不得数十里,憋闷坏了。”

“嗯,这个不急,好好将养就是。朝廷封赏下来了,你可知晓?”

“已宣过旨了。”说着,岳海的眼圈便红了。“岳海如今是废人一个,原想能有个名分领些银子回乡便是极好了。哪知大人如此厚待……岳海如何能报大人的恩德。”

“不说这个,本是你应得的。今日叫你过来,有一事与你说,百胜随杨大人赴南京,我的亲兵队日后便是你领了。如今全队剩下三十来号人,漳州那边不日便补过来二三十,余下的缺,你去寻些可靠能战的顶了。”

岳海闻言瞪大了双眼。“大人,小的这番模样如何还能拱卫大人身前,不成不成。”

冯虞一笑,“怕什么?你不还有一只手吗?放不得箭还拿不动刀?莫推了,我要用你,用的便是你这一颗赤胆忠心,打打杀杀的,不还有别人听你分派么。如今你也是百户了,管这上百号人本就是职权所在,连带我这边护院家丁一并归你调拨。哦,还有,日后这百人须分个班。沁园与千户所那边都须遣人值守。观自在堂尤其要守严实了,没我的话,无论何人均不得擅入。”

“这个小的明白。”

“这些都不急于一时,先好好歇着,待得伤好透了,再理事不迟。回头我……”

正说着,小厮冯谨气喘吁吁跑了进来。“爷,那冯道……您侄儿与漱雪吵起来了。”

最早入冯家的四个小丫鬟如今已是老资格的贴身大丫鬟了。鸣翠、烟柳伺候冯母,漱雪、馨眉伺候采妍。这俩八竿子打不着的,怎么掐起来的?

冯虞让岳海回去好生歇息,转头便让冯谨将这书呆侄子与漱雪一并叫来。两人进屋见过冯虞,还是一副鼻孔朝天互不搭理的模样,却将冯虞给逗乐了。“你们两个,为何事争执?”

冯有理抢着说道:“侄儿今日在园中行走,见这丫头领着只黑狗四下乱跑,大呼小叫,有违妇道,便良言相劝。哪知她竟恶言相向,连那、那畜生也跟着帮腔,冲我狂吠,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我……”

不待冯有理说完,漱雪抢白道:“你就与妞妞对骂,还说什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你不就是女子养的?”

冯有理山羊胡子直抽抽:“圣人、圣人教诲,又、又非是我空口白牙,如何?有错么?”

漱雪小嘴一撇:“圣人?圣人不是圣人他妈生的?”

冯有理大怒:“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我……”说着边捋袖子边往四下踅摸,看样子是打算找个趁手的兵刃文攻武卫了。

冯虞在一旁看得好笑,此时却不能再放任这两人争执,否则便当真伤了和气了。只见冯虞一拍桌案,挺身而起。“都给我闭嘴。”冯虞这一声断喝,唬得两人一激灵,这才想起家主还在这儿呢,齐齐噤声,望了过来。

“这等鸡毛蒜皮之事也值如此争执?吃饱了撑的?”冯虞打算快刀斩乱麻。“漱雪,有理是我族侄,在这府里那好歹也算是位爷,你好好分说园中规矩便是,如何能与争执?下不为例,退下吧。”

喝退漱雪,转头再来料理冯有理。冯虞这时放缓了脸色,指了指边上的靠椅,“有理,你且坐。”待冯有理坐定,冯虞方才说道:“有理啊,我知你是饱读圣贤书的,当是听过一句话,有理不在声高。你在府中也算半个主子,与丫鬟高声拌嘴,一派鸡飞狗跳,岂不是惹人笑话,说我冯府没规矩?”

冯有理闹了个大红脸,低声说道:“有理知错了。”

“倒没什么错不错的。只是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体面,与乡野人家直性而为大有不同。你初来乍道,凡事多看少说。咱们这沁园规矩较别家比,算是极少的,只是总还有那么几条,你多问问忠叔便是。尤其是后园,皆是女眷,无事就不必进去了。”

“侄儿省得。”

“还有一事。我寻思着,先在府中安排些差事与你,待做得熟了,日后官面上再荐举个出身,也好做些局面出来。这几日,你先跟着忠叔,熟悉府中事务,觉得哪一块能拿得起放得下的,便与我说,我来安排。如何?”

冯有理闻言大喜,忙不迭道谢,随即寻忠叔见习去了。

打发了这位大侄子,冯虞忙往采妍住的慕云馆而去。到了院外,远远的便听见里头叽叽喳喳笑闹作一团,凝神细听,原来是漱雪这丫头片子正学说方才与冯有理拌嘴的行状。冯虞想想也觉着好笑,冯有理一个书呆子,除了背诵四书五经,话都说不利索,似乎急起来还有些口吃,与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家吵嘴,那不是自取其辱么?

听里头笑得够了,传来采妍的声音:“漱雪忒也胡闹。人家好歹也是爷的侄儿,虽说,那个年岁大了点,长得又寒碜……”又是一阵娇笑声想起。“大小也是主子,怎的如此不留些情面。想来是平日里将你等骄纵坏了,凡事由着性子。也就是爷心胸广不与你们计较,你看那些个高门大户,哪家如我们一般没大没小。日后杨府妹妹过来,那是见过大风浪的,有人治你们呢。”

立马有个丫鬟接过话茬:“指不定谁治谁呢。虽说明里不分上下,凡事总有先来后到吧。夫人大奶奶的名分总少不了的,那边落个二奶奶便不错了。”

边上又有人掺和进来:“可不是怎的,咱们爷说来与夫人您可是青梅竹马,一道患难起家的,外人如何能比?便是咱们太夫人,也定是更疼夫人几分的。”

只听里头“啪”的一声,似乎是有人拿手拍桌案,要不就是座椅扶手。“这话休得再提。你们只知嚼舌根嚼得痛快,若是挑起两房不和,爷多半还要怪我。杨家妹妹大老远嫁来福州府,又尊我一声姐姐,自当以礼相待,不分厚薄的。你们记好了,日后杨家妹妹嫁过来,必得拿人家当主子看,便是那些随嫁来的丫鬟小厮,你们也不得欺生,都需拿出些大肚量来,便是给我挣脸面了。明白么?”

“是!”那些个丫鬟齐声应道。

“啪啪啪……”冯虞听到这里,忍不住拍着掌走进院子,“说得好!”

第九十三章 宁王也下海

看见冯虞这动静,院里众人便知方才这位爷定是猫在外头听墙根了。四五个丫鬟嘻嘻哈哈作鸟兽散。采妍脸红红地坐在藤椅上,拿个流萤小扇掩着嘴,愣愣地望着他。冯虞挨着边坐下唠嗑:“我在京师这些时日,在家中做些什么呢?”

“嗯,如今大食堂由忠叔照应,不常去了,依妈将这沁园里头大小事务尽归我看顾料理,每日里倒也有不少事呢。”

“哦,可做得来?”

“嘻嘻,还是头回住这般大院落,走还走不全呢,人口也添了许多,哪能就熟稔?我只想了三条。一条是事有专职,厘清人头职分,免得遇事众人推诿。二一条,一干用度均需库房出领,记好用项花费,事毕缴回也需记上,免得年底对不上账。我又让忠叔做了对牌来,依妈与我各执一副,但凡支领事项认牌不认人。第三条,便是让忠叔订立些府中行事规矩,要不只看脸面不看章程,总归是要乱的。”

冯虞听了这番话,大喜。“我家采妍果然是见长进了!有大府奶奶的做派。做事第一便讲究个条理,所谓纲举目张,能拎出这三条来,府里断没有管不好的。只是日后咱们冯府必定是越发见规模的,但你与忠叔几人事事亲为,到时候定忙不过来,还需慧眼寻那实心任事的,简拔几个,分管一摊,你只管盯了这几个,出了差池便拿他们试问,你便开脱许多了。这府中人事,日后也由你与依妈、忠叔商量着办吧。”

“嗯,省得了。”

冯虞又坐近了些,握着采妍的手。“升了指挥使之后,一省事务便要我一肩担了。公务怕是倍增不止,日后家中便全靠你了。不过,也不可过劳累了,日子还长呢。待明年守孝期满,必要让你风光大婚,到时候,累得瘦了,做新娘可不好看。”

采妍将头靠在冯虞肩上:“府中事务,忠叔能担大半,我想累也累不着的。只是依虞你四下颠簸,眼见你下巴又尖了,自己须要小心将养身子。你若倒了,这一家人可就没了依凭。晚间便让伙房炖个鸡子吃,好好补补。”

“我有数。”

第二日,冯虞又到千户所,与杨雄办理交接。各省锦衣卫掌察听奏闻地方大小衙门官吏不公不法及风闻之事,暗查各地军民动向,侦缉地方反乱谋逆事,并负巡察缉捕之权,职权甚广,耳目众多,交接起来也不是一时半刻便完的。当杨雄领着清点堆积入山的各类文书密档之时,冯虞看得是目瞪口呆。别个不说,单单各地密缉检校与耳目名录,便是厚厚一本。随意翻开几页,福建一省高官身边都有暗桩,可谓触目惊心。

杨雄又引冯虞到书房密室,指着内里齐墙高的壁橱。上头如中药铺药橱一般,俱是一格格的小抽屉,上头写着姓名,官职,还有许多空着。冯虞仔细看过,俱是县令以上职分,甚至还有京师、外省大员。只听杨雄说道:“但凡七品以上职官,便设一专档,直至致仕方撤。呵呵,这些个,便是咱们锦衣卫立足闽省,呼风唤雨的倚靠了,万不可为人查知。里头还有些个升官到京里或是省外的,只要桩脚不断,便要一路跟下去,这些俱是人脉。”

出了密室,办过签收,杨雄又叮嘱道:“接任后,别个先不忙,花三五天工夫,将那密档看过一遍,这合省官场情形便有数了。之后再召见各级下属,务要立威,压服这些猴儿,日后号令方才灵光。还有京师与南直隶指挥衙门,逢年过节莫断了烧香拜佛。别个我也说不上了,总之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方才坐得稳这位子。若有事,到南京找我,能帮的我也不推辞。”

冯虞甚是感激,对杨雄说道:“杨兄关照,虞铭记五内。对了,冯锦记原是杨兄布局,如今便划三成股算与杨兄,也算是恭祝杨兄高升,与我福建也有个念想,莫忘了这边一帮弟兄。”

杨雄也不推辞,点头应了。冯虞又说:“杨兄几时启程?”

“这边交割已毕,此间事了,后日便动身吧。”

“如此,小弟明日午间在聚福楼设个便宴,请来地方首脑,为杨兄饯行,如何?”

“行。贤弟费心了。”

办了交接,冯虞步出千户所,打算往梁裕那边走一趟。这回上京一个来月,不知工坊生意如何,回来两天了,再不露头也不是个事。走到大门口,却见一个胖乎乎的人影正与自家亲兵混在一处,正是恒善堂老板钱万才。有阵子没见,这家伙又富态了许多。

见着冯虞,钱万才三两步凑了上来。“哎呀,冯大人荣升千户,万才早想着前来恭贺,今日方得见大人。恭喜,恭喜!”说着便深施一礼。只是他那大腹便便,弯个腰还真得费许多气力。

冯虞伸手相搀。“钱兄有心了,多谢,多谢。钱兄此来只怕不只是这一桩吧?”

钱老板脸上笑意更浓,忙说道:“大人果然慧眼入炬。在下午间在聚福楼设了便宴,想请大人赏光,专贺大人荣升。”

冯虞看看天色不早,点了点头。“既然钱兄盛情,不敢拂了美意。”转头吩咐赖时亨:“时亨,差人回去知会家中,中午便不回去吃饭了,莫空等。”

这聚福楼冯虞每次过来,总是车水马龙,进进出出的俱是官宦豪绅。从门前到包房这一路上,认识的不认识的,上前问安的络绎不绝。两人到屋中坐定,十个亲兵自有人安排在隔壁用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钱万才陪笑道:“大人此番扶正,可见圣眷正隆,可喜可贺。”

“呵呵,万岁重托,冯虞自然是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那是,那是。”钱老板侧着身子,又凑近了些。“宁王殿下听说这消息,来信说,当初他便看好大人非池中之物,必有飞黄腾达之时,这一年光景,便眼见着大人平步青云,果然不出当日所料。”

“多谢宁王抬爱。宁王还有什么见教?”

“也不是什么大事。殿下的意思呢,一个是朝阳坊那边能否再多些个供货,二来呢,这个,您也知道的,殿下生意撒得开,日后福建地头上还得请冯大人多关照。桩桩件件,我家王爷都是铭记于心的,日后必有厚报。”说着,钱万才从袖中取了一张会票,放在冯虞面前。

冯虞瞟了一眼,黄金二百两,好大手笔。“这个……”

“一点小意思,没有让大人为难之事。只是望大人日后多关照便是。”

冯虞拿起会票放入怀中。“王爷嘱咐,我自会留心。不知王爷在福建可有什么产业要关照的,我好吩咐弟兄们妥当行事。”

钱万才见冯虞收了会票,方才开口:“这个,眼下只我恒善堂与万隆昌,其他的只是小本生意,不说也罢。倒是我家王爷有意……”说着,钱万才放低音量,“这个,有意与海商做些生意,这个却需大人行些方便,关照一二。”

“哦?”

“嘿嘿,通海利厚,举世皆知,牵涉其中的大员不知凡几,想来大人也是有数的。我家王爷也只想分一杯羹。这个,王爷说了,日后此间生意,不管是陪是赚,大人按货值计,稳拿一成干股。”

冯虞听了勃然色变。一成干股,听来数字不大,可是做海商的,随便一船出海一个来回便是数万乃至数十万两银子的货,一年也断不只这一艘船,若是如杨家一般规模,一年少说十来艘大船跑东瀛、南洋,那些零星小船便不消说了。这一成干股,一年少说也能有十几万两银子入账。这才真叫大手笔了,方才那二百两黄金简直就是不值一提。

思忖半晌,冯虞问道:“王爷那边想搭哪家的船?能透个风么?”

第九十四章 牵口猪来也照用不误

钱万才忙回话:“瞒谁也瞒不着冯大人,走的是赵大的路子。李四海是京师的门路,对咱们不怎么搭理。杨家是大人姻亲,本来是再好不过的,只是多走南洋一线。王爷看的却是东瀛那边。赵大在东瀛人头最熟,哪个藩主都卖他几分面子。赵大这人也看重王爷垂青,万事好说话,故而我家王爷便敲定走赵大的船了。”

“赵大是吧?我有数了。只是钱兄还需回报王爷,事情还需行得密些,万一给别家捅出,我也难硬扛了。”

“这个我家王爷是有数的,大人只管放心。”

出了聚福楼,与钱万才分手之后,冯虞一门心思还在琢磨方才之事。宁王四下捞钱邀买人心倒是不出意料,造反么,没粮饷那是万万不能的。倒是这个赵大颇不简单,神龙见首不见尾,如何与宁王勾搭上的?回头需查查锦衣卫密档,看看能不能有些收获。

回到沁园,没进门呢,就觉着里头不似以往,动静忒大了些。迈进门槛一看,好家伙,六七十条精壮汉子在前院东西廊下或站或坐,忠叔等人正在四下招呼,冯有理紧跟在一旁,看来这家伙真上心了。

看见冯虞回府,忠叔赶忙过来禀报:“少爷,今日近午时,杨家大少爷领了大队人马来到府里,前些时便在正厅里与夫人一道用饭,这会子还在那边候着您呢。”

“噢。这些都是他带来的?”

“是。”

“安排过午饭了?”

“都吃过了。只是不知少爷如何安排,故而还在院中候命呢。呵呵,初时这么多号壮汉一道涌来,将小老儿着实吓了一跳,还当是有人上门寻衅呢。”

冯虞点了点头,一边往正厅走着一边打量杨风带来的这些人。只见这六七十号人一色黑衣劲装,身材高矮不等,身材倒都结实,举手投足皆透出一股凌厉肃杀之气。看脸上,一个个神色肃然,眼冒精光,有些个一眼便知是上过沙场的。“好汉子!”冯虞心中暗暗喝彩。想来这些便是自己前些时管杨家要的人手了,还多出不少。

进了正厅,冯虞一眼看见杨风正斜倚在座椅上打盹呢,一时童心顿起,蹑手蹑脚摸到杨风身后站定,猛然间冲着杨风耳旁大吼一声“杀”。杨风正似睡非睡,猛地听着这么一嗓子,唬得魂飞魄散,一个就地十八滚闪出老远,右手便往左肋摸去,却摸了个空。定下神来,看见对面冯虞那得意洋洋的模样,方知原来是这妹夫捣鬼。这才站起身形,回头想想,又好气又好笑。“我说妹夫,快娶媳妇的人了,如今又升做一方要员,怎的还干这等事?吓煞我也。”

冯虞给杨风这一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笑道:“一方要员又怎的?我在外头忙乎半日,进来一看,你却在此一番好睡,由不得我恶向胆边生了。”说着两人凑到一块,你一拳我一拳互擂了几下,方才笑呵呵一道坐下。跟在后头的忠叔见两人闹过要谈正事了,笑着摇摇头,出了厅堂,自去安顿外边。

杨风从怀中取出两封书信交与冯虞。“这封是我爹与你的,这封么,你媳妇的,自己看吧。”冯虞撇了杨风一眼,接过书信拆看。

杨万荣的信笺洋洋洒洒三大张,一来是说听闻冯虞成功接任千户,老怀甚慰;二是说按着冯虞所托,寻了七十名精悍可靠的人手,再加三个得力手下,让杨风一并带往福州府;三是提醒冯虞,如今负起方面全责,需尽快建立个人班底,方能济事。看完这封,冯虞再看杨云的,素笺上一行小字:“倚门回首,还把青梅嗅”。

看到此处,冯虞鼻子一酸,仰头低吟:“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片刻,回首问杨风:“阿云可好?这些时日都做些什么?”

“嗯,还算有良心的。”杨风上下看了冯虞几眼,点头说道。“这些日子阿云还好,略瘦了些。那一日战后,回来看你一身血迹,阿云可是吓着了。只是那些天,你手下兄弟重伤,又有许多事料理,阿云不敢多打搅你,只是常在背后哭,还不许人说与你听。”

冯虞苦笑一声,再听杨风往下说。

“这些日子,阿云在家中看些诗词,学着练字,晨时习武。对了,她还学起女红来了。”

说到这儿,只看杨风一脸怪笑,冯虞奇道:“怎么了?”

“见过象乌鸦的鸳鸯么?还有象驴的猫么?”

冯虞一个没忍住,“噗嗤”一下便笑出声来。杨云舞刀弄拳还能来两下,绣花么,着实是有些难为了。想了想,冯虞对杨风说道:“大舅哥,劳烦回头与阿云说,我冯虞不是腐儒,不拘女儿家烂漫天性,没什么琐碎规矩。若是不喜,便不用强学女红。若能使刀棒通筹算,更是我冯虞的好臂助。”

杨风听到这话,大为讶异。“妹夫可是真心话,能放心让阿云做事?”

冯虞郑重点了点头,“古有花木兰、冼夫人,今日我冯家便出不了一个能担当的?我用人,只问才干,莫说男女,便是牵口猪来,只要能说人话顶实缺,我便照用不误。”

杨风大喜,往冯虞肩头猛拍一记:“好,好妹夫。这话粗理不粗。阿云如今憋屈得紧,我早看着烦腻了。如今回去与她说,必定乐翻了。”

这事谈得差不多了,杨风话锋一转,指着外头那一拨精壮说道:“知道你缺人手,我爹精选了七十号人,一气送过来。这些个可不简单,有些是我家船上的干将,有些个是外地来投的官军悍勇,还有些是江湖人,不过也是选忠厚可靠的。哦……不过你也得仔细看着,有数了再大用。还有三个弟兄这回一并过来,这几个都是老弟兄,靠得住,也有些本事,兄弟若放心,便看着用吧。”

冯虞赶忙说道:“如何不放心?你这可是雪中送炭,再好不过。快请进来一见。”

“不忙,还有件大事商量。”

第九十五章 人才啊

冯虞听了一楞,问道“还有何事?”

杨风一笑,“打你的主意呀。”

冯虞更是一头雾水了。“我的主意?什么主意?”

“这么回事。”杨风喝了口水,说道。“我家原本做的是南洋生意,出的是瓷器、丝绸、茶叶、军器等等,哦,如今加上磨漆、折扇。运回的除了金银便是珍珠、玳瑁、象牙、香料之类,回来变现。东瀛那边跑得少,路子不广。如今妹夫你上位,我爹的意思是正好大展拳脚。”

“哦?怎个大展拳脚法?”

“简单。上回出了篓子,越前国朝仓家着实是过意不去,邀咱们过去,日后越前国所需中土财货便包给咱们了,周边几个与他亲近的大名也帮着咱们拉生意。东瀛这一片可以大做文章的。我爹还有个主意,之前运进来的货,都是低价转给那些有门路的店家。如今干脆咱们自行开个店,行销外洋特产,有钱何苦给他人赚去。你看,妹夫你是锦衣卫,那镇海卫毛邦化是我家世交,又承你的情,海上路上全厘清了。就是有一条,开店行销,这货得有福州市舶司的关文。”

“市舶司?那不就是梁裕直辖衙门吗?”

“正是。这也得靠妹夫你来疏通了。”

“成。这事不难。只是每年的打点是少不了的。”

“这个自然。”

“那你便在这儿多住两日。下午我便去梁裕那边走一遭,将这事说定。你也好回去报喜。”

说定这事,杨风方才起身,将那三个干将唤来,一一引荐给冯虞。“这个名叫周天赐,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林泉院俗家弟子。身世清白,善使单刀、飞镖。”冯虞仔细打量此人,神光内敛,举止稳重,看着象个实在人。

“这是范长安,汀州府人氏。原本是宣府马军把总,犯事流落回籍,辗转为我杨家收留,出资为他销了案子。此人弓马娴熟,行兵布阵很有一套,是个带兵的好手。”冯虞看此人,铁塔般的汉子,不禁赞一声“好”。

这第三位却是一副书生模样,三十来岁年纪,面向清癯,三绺短髯,文质彬彬,上来便是翩翩一礼。“这位可是国姓,朱潜朱自明。朱先生熟稔官场行事套路,办事井井有条,是个可托付的。”

冯虞大喜,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啊。别的不行,学学刘备礼贤下士还是不难的。于是即刻向这三位抱拳拱手,说道:“三位都是大才,能为我冯虞所用,三生有幸啊!只怕我这边庙小,让三位受委屈呢。”

三人见冯虞如此客气,赶忙说道:“大人过谦了,我等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这么着,”冯虞略一思忖,便说道:“范兄,既然你是带过兵见过仗的,先弄个锦衣百户的出身,屈尊任我亲兵副统领,上百人马加上阖府护院家丁,一并交范兄统带调教,想来是小菜一碟。现任我亲兵队长的岳海,曾为救我性命失了一条臂膀,上阵还行,却不会带兵,只着他领当班亲兵随扈身边。整个队伍还是你做主。”

“多谢大人信得过,某家必肝脑涂地以报大恩!”范长安真的是感激涕零。毕竟是做过正经武官的,对这出身职分总是耿耿于怀,今日眼见着便要重新穿上官服,哪能不心生感激。

冯虞又对周天赐说道:“周兄,你可愿为官?”

周天赐一笑:“江湖人,自在惯了,只怕受不得官场那些规矩,反给大人添麻烦。”

“要不这样,周兄便任我贴身家将,每月例钱与百户薪俸相当。只是委屈周兄了。”

周天赐洒脱地一笑:“哪敢称委屈二字,蒙大人信赖,性命相托,天赐敢不尽心尽力?”

“如此便拜托了。”冯虞又转向那朱潜。“朱兄,我初任锦衣千户,手头又有几单生意,官不大,事务却是千头万绪,日后便尽交予先生筹谋。只请先生多费心,不吝教我。”

“在下定当竭忠尽智。”

安顿好这三位,冯虞又召齐那七十人,分为两拨,身家清白的四十人补个锦衣校尉出身,充作冯虞亲兵。剩下三十个补为家将、护卫,每月例钱与锦衣校尉等同。冯虞又让忠叔每人当场发放十两银子,安家置装。这些个不是没见过钱的,只是一回便是十两纹银,如此的大手笔之前还真未遇过,一时间群情感奋,只觉着跟对了这新东家。

至于周天赐等三人,每个私下另给五十两,一个个自然更是喜出望外了。

安顿好这些事,冯虞招呼周天赐带上十个亲兵,直奔镇守府而去。听说冯虞过来,梁裕喜得是降阶相迎。今年梁裕可是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朝阳坊出产的东西在库房里就没放过隔夜的,每回产多少当日便出多少,全国的达官显贵如今要是哪个不知道朝阳坊这名头的,出门都能丢死人。每月末结算分红,梁裕便只管搂银子了。

看见冯虞,梁裕笑嘻嘻将他拉进花厅。“恭喜恭喜,又升官了。说句实在话,咱家往日里看你小小年纪,打死也想不着你还有这等身手。别的先不说,京师上下该打点的份子我已扣去,余下的算了算,这半年你的分红有个十好几万了吧,可都在咱家这边替你收着呢。这会子一并拿去。”

说着,梁裕寻出个锦盒,塞给冯虞。冯虞打开一看,厚厚一沓会票,也没数,盖上锦盒转手便交给周天赐保管,转头对梁裕笑道:“梁公公,这一个来月没见,公公这精神头越发的足了。”

梁裕大笑:“能不足吗?这工坊还真是个摇钱树啊。这里头,你冯虞可是首功!就有一件事,这工坊,还能扩产吗?”

冯虞笑着摇摇头:“非不能也,实不为也。这东西啊,物以稀为贵。产得多了,得着容易,哪个还肯花这大价钱?”

梁裕低头想了想,点头说道:“嘿嘿,是这道理。行,依你。只是这心里头啊,还是有些痒痒的。冯虞啊,如今这一省锦衣卫全听你招呼,位高权重啊。原本我与那杨雄倒也常在一块吃吃喝喝地说笑一番,只是这人太谨慎,总隔了一层。如今你占了这位置。正好的,咱们便铆在一块,这福建可就是咱们的了。你也别再升官啦,咱们瞅准了,好好再做他几单赚钱生意。这几辈子的钱都有了,才叫痛快。哈哈哈哈……”

冯虞笑道:“今日来寻公公,本就为个来钱的事呢。”

梁裕一听还真有进项了,眼睛一亮,抻长了耳朵根仔细听着。

“我岳父大人如今想着开个铺子,弄些外洋货色来卖。想让梁公公给市舶司那边交待一声,长年放行关文。这个年节的孝敬自然少不了的。听说当今圣上就喜欢新鲜物事,我岳父自会着人到南洋寻些稀罕的,年年给公公弄些来。到时候往上一贡,又是一桩功劳呢。”

梁裕嘴一撇,“还当多大个事呢,不就是一句话么。你我之间还说什么孝敬不孝敬的。说句实话,都不用我开口,你自己的面子就尽够了。”

“我?”

第九十六章 以德服人

梁裕看冯虞那神色,大笑道:“你呀,你呀!你可是堂堂锦衣千户,福建地面上也算是跺一脚颤三颤的人物了。不信你自己个让人捎个口信过去试试。”

冯虞“嘿嘿”一笑,推辞道:“毕竟是公公直管,我这么越了一层总归是有些失礼。还是公公吩咐吧。”

梁裕微笑着应允下来,看样子,对冯虞的恭谨还是颇满意的。“这事就这么定了,明日我让市舶司提举尚真去你那边拜拜山头认清门子。这猴子出身内官监,刚从京师下来,说是在刘公公那儿使了不少银子,可别把歪主意打到你老丈人头上。”

“如此,多谢公公成全。”

回到府中,杨风已等得心焦。冯虞将之前情形一说,杨风一拍大腿,“如此可好!我就说,妹夫出马一个顶两。”

“什么乱七八糟的。”冯虞笑骂了一句。

杨风盘算着没什么事了,便要告辞回月港,却给冯虞拦下。“家中若没要紧事,何必如此火急火燎?依我看,下午你只与我同去千户所,与那尚真见个面。脸熟了,日后好办事。”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忠叔在门外探头探脑。冯虞忙招呼着:“忠叔,可是有事么?只管进来说罢,我这里没什么紧要。”

忠叔答应一声,进屋回禀:“寿山那边消息过来,路已修成,湖也早挖得了。庄院便可开工了。”

冯虞大喜,说道:“好!这些时日事务繁多,倒把这事冷落一旁。忠叔,烦你安排下此事,过几日便召齐工匠进山开工。”

“少爷,只管交给我好了。”

冯虞想了想,摇摇头。忠叔一看急了,“怎的,少爷你还信不过我?督造工程,我也不是没做过的。”

“不是,忠叔误会了。”冯虞看忠叔胡子都撅起来了,赶忙解释。“可不是信不过您老。一来,城里事务多,府上的、大食堂,都要烦忠叔照应,你可会分身术不成?二来么,寿山路远,这监工得来回两头忙,有时候还得住到工地上,忠叔你也是一把子年纪了,吃不消呢。”

杨风在一旁插话:“要不便让朱潜管着,这事对他可是小菜一碟。”

冯虞还是摇头。“也不成。倒不是朱潜没这能耐。实在是我想将锦衣卫杂务与工坊等外头事务一筐子倒了给他料理,这几日正要上手,寿山那边他也顾不上的。”

这会儿,忠叔身后的冯有理开腔了:“叔,要不这事交给我?”

这两日,冯有理几乎成了忠叔的尾巴,走哪儿跟哪儿,除了厕所,还真有些不耻下问的劲头,只是所问之事有时太过匪夷所思。如在大食堂见跑堂往菜单上盖戳,食后付讫,冯有理便问忠叔:“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既然不求取食之时便了账,便是存了不疑之心。孟子曰,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为何不干脆报个数与他便是,食毕自会往柜上会钞,又何必多此一举盖个戳?反为人笑话,污了声名。”一番话说得忠叔瞪大双眼,上下打量冯有理半晌,终是摇了摇头,转身忙自己的去了。

冯虞见这大侄子开口,笑着回道:“嗯,若是有理监工,我是信得过的。你且说说,若分派你去,你当如何行事?”

冯有理见冯虞有松口的意思,大喜,想了一阵,回道:“上不敬则下慢,下慢则疑,事不立矣。若侄管事,必敬事而信。”

冯虞频频点头:“说得好。如何敬事而信呢?”

冯有理听冯虞夸赞,大为得意,说道:“敬事么,侄便日夜守候,工匠起则侄起,工匠至则侄至。嗯,信么,信近于义,言可复也。”

冯虞看有理不说了,点头称许:“很好。还有呢?”

“啊?没了。”

冯虞听了目瞪口呆,这算什么?从书本中来到书本中去?“我且问你,如此大的宅院,耗材极多,用量多寡各不同,你待如何监管?百十工匠同时上工,如何的奖勤罚懒?”

冯有理瞪着眼睛楞了半晌,喃喃说道:“我以礼义相待,想来不至惫懒滑脱吧。”

冯虞连连摇头:“好,这且不论,建个宅院,须得用到土工、木工、泥瓦工等等,人多手杂,活计交错,你又如何调度?万一误了工期,抑或是出事死伤了人,你如何料理?”

冯有理给问得哑口无言,耷拉个脑袋,看来是大受打击。冯虞看了于心不忍,说道:“读圣贤书是好事,只是不论是中举中进士,还是入幕,总归是要出来做事的,经济学问若是一窍不通,只读死了书,如何能做出实事来?怎能为我任事分忧?”

看冯有理哑口无言,冯虞缓了缓语气,又说道:“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咱们好歹是叔侄,你若是能实实做些事来,凡事我如何不先想着你?这些日子,你莫急着揽事,忠叔、朱潜几个,都是极通人情世故的,多与他们学着些。先从小事来做,几时历练出来,必有大用。”

看着冯有理唯唯诺诺除了厅堂,杨风笑着摇了摇头,对冯虞说道:“书呆子一个,端不上台面。对了,他如何管你叫叔,我看倒个个刚好。”

“哦,他是我远房亲戚,论辈分呢,我确是比他要长一辈的。嘿嘿,这么叫着我都别扭。不说这个了,寿山那边,还真缺个能干的坐镇呢。这可如何是好呢?”

话音未落,便听着外边有人应声说道:“冯大人缺什么哪?下官或许还能分担一二。”随着这一声,进来一人,却是叶如荫。冯虞如今职分是四品指挥佥事,与知府平级,实职锦衣千户还低上一级,可还挂了个从三品定远将军衔,官场按例是就高不就低,叶如荫这一声“下官”从这儿论起,倒也没叫错。只是听在冯虞耳中总有些别扭。去年这会儿,他还管叶如荫叫大人呢。

第九十七章 车到山前必有路

见叶如荫进来,冯虞赶忙起身相迎,想来这位是报功来了。“叶大人,怎么过来了,听说路已修成,我还想着过府当面道谢呢。”一眼看见跟在后头苦着脸的当值小厮冯忠,冯虞喝问道:“叶大人来了,怎的不通报一声,也好出外相迎。”

叶如荫赶忙说道:“不关这位小哥之事,是下官拦着,想给大人的惊喜,不想大人却已知晓此事。”

冯虞笑道:“我本想着,这路总得修到入秋吧,不想动作如此之快,已是大大的惊喜了。叶大人着实是费心了,冯虞感激不尽。对了,明日午时我在聚福楼设宴为杨大人践行,叶大人务必赏光哦。”

“一定一定。”叶如荫连声答应下来,又问道:“方才在门外囫囵听了一句,大人还缺些什么,下官或能尽些绵薄之力。”

冯虞想了想,与他说也无妨。“路这一通,庄院那边准备即刻开工,只是监工之人一时半会尚无着落。”

“原来如此。只不知大人打算寻个什么样的监工?”

“什么样的?嗯,寻个尽心尽力,懂营造的,有些个眼光的。噢,自然还要能居中协调,会办事的。”

叶如荫想了一阵,眼睛一亮,说道:“大人所说条条皆是紧要的。下官这里倒是有个人选,不知能否合大人意?”

“说说看。”

“大人可曾听过‘蒯鲁班’的名号?”

“蒯鲁班?是何人?”

叶如荫大惊,“大人竟不知蒯鲁班?蒯鲁班本名蒯祥,其父蒯富技艺高超,洪武年间便是总管皇宫营建的‘木工首’。蒯祥自幼随父学艺,蒯富告老还乡后,蒯祥任‘营缮所丞’。永乐年间,召建大内,凡殿阁楼榭,以至回廊曲宇,蒯祥随手图之,无不合上意。此人精于尺度计算,又擅长榫卯技巧,还能双手握笔同时在一根柱子上绘双龙,画成合之,双龙如一,可谓出神人化。永乐十五年,蒯祥主持营建承天门,百官皆赞,永乐皇帝龙颜大悦,称他为‘蒯鲁班’。正统年间,蒯祥主建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裕陵,及两宫、五府、六衙署等,积功封为工部左侍郎。”

冯虞听罢,连连叹息:“真神人也!只是这些都是永乐、正统年间故事,想来这蒯鲁班如今早不在人世了,为何又提起他?”

“大人有所不知。这蒯祥为吴县香山人,香山自古出名匠,人称‘香山帮匠人’,据称江南木工巧匠皆出于香山。蒯祥虽殁,传人犹在。蒯祥有个侄孙,名唤蒯如,同样是精于营缮,木工、石工,没有不精的。弘治年间,汀州府在京同乡集资营建汀州会馆,重金聘得蒯如主建,弘治十八年方才落成。随即,此人便接了闽侯大义望族荣绣陈氏祠堂重修的活计,刚刚完工不久。其人现下正在福州!”

冯虞一听大喜:“居然如此凑巧!其人现在何处?我这便着人请来。”

“不劳大人费周章。这蒯如为陈家出了大力,这几日被陈家待为上宾,陪了在闽侯各处山水胜地游玩。下官久闻此人大名,前两日已下帖子去请。想来不日便到。届时下官亲陪,送蒯如登门议事即可。”

这才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一个大麻烦居然无意间便给叶如荫解了,冯虞喜上眉梢,连声致谢。猛然想起身边的杨风,冯虞当即又给叶如荫引荐。叶如荫听说是闽南巨贾,又是冯虞姻亲,登时一副自来熟的模样,与杨风攀谈甚欢。接过一看,

三人正说着话,冯忠一路小跑奔了进来:“爷,外头有客来拜!”说着将一张名帖递了过来。冯虞接过一看,上头一溜行楷:福州市舶提举司提举尚真。嚯,来得好快。冯虞冲屋中二人说道:“两位稍坐,冯忠,请至前厅。”

冯虞正了正,来到前厅,只听外头脚步声响,转眼冯忠将一人引进厅堂。只见此人一身青色公服,身材高挑,白面无须,显然是个北地出身的宦官。那人一进来便朝冯虞拱手:“冯大人,尚真在宫中便已久仰大名了!”

两人落座叙谈,原来冯虞离了镇守府,那梁裕便打发人给尚真捎了口信。尚真立马就赶到千户所,却只见着新任书办朱潜。一打听,下午人没过来,尚真掉头便往冯虞府上来了,幸好福州府城没多大,倒也没跑多远的冤枉路。

冯虞将上午与梁裕所说的再言说了一回,尚真一口答应下来。“杨家是吧,咱家心里头有数了。冯大人只管放心,日后有事,不必惊动梁公公,您一句话就成了。咱家初来乍道,此地情形不熟,还请冯大人多提点。”

“这个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看尚真识时务,冯虞自然也应得痛快,接着又叫来冯忠,到后头请来叶如荫与杨风。

“这位是市舶司提举尚真尚公公。这位是福州知府叶如荫,或许你们已见过的。这位便是月港杨家主事之人,杨风,我大舅哥。三位日后打交道的机会长着呢,多多亲近往来才是。”

……

办妥杨万荣交托之事,前后脚送走杨雄、杨风,私事暂时告一段落。公事上,冯虞与朱潜熟悉了千户任上职事,岳海伤未愈,由范长安统管亲兵卫队与家兵重编整训,也都上了正轨。冯虞正想与母亲、采妍上哪儿郊游一番,偷得浮生半日闲,叶如荫又找上门来了。

第九十八章 你是内行你做主

进了花厅,叶如荫满脸是笑。“冯大人,蒯如昨日到得府城,今日一早,下官便将人给您送来了。”说着他回头招呼:“蒯如——蒯如?人呢?”只听他招呼几声,不见人应,回头看门外,空空如也。这奇了怪了,冯虞赶忙与叶如荫四下去寻。转了一阵,远远看见一个青衣人立在池边四下眺望。

冯、叶两人紧走几步上前,那人只顾背着手四下打量,对身后动静却是充耳不闻。叶如荫来到他身后,伸手一拍此人肩头,“蒯如!怎的独自转到这里来了?”却将此人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啊!唉,知府大人,你平白吓我作甚?”

给蒯如这一抢白,叶如荫是又好气又好笑,指着他说道:“今日来拜会冯大人,不好好见礼叙谈,却独自一人在人家内宅乱转,还好问我?”

“啊——”那蒯如闻言挠了挠脑袋,方觉着行止似乎是有些不妥,“嘿嘿”一笑,辩解到:“我观冯大人这宅子开阖有度,景致多有别出心裁之处,显是高人手笔,一时看得兴起,不觉失礼了。”他看冯虞一身斗牛服,器宇轩昂,想来必是此间主人,赶忙冲着冯虞深施一礼,算是赔罪。冯虞赶忙的伸手相搀:“不妨事,不妨事,能得大师美言一句,我这沁园可是蓬荜生辉了。”

蒯如看冯虞没架子,松了口气,迫不及待便问:“请问大人,这园子看来已颇有些年头,不知是哪位前辈营建?”

“此园本名晚晴园,原是前朝江浙行省平章左吉的别业。至于何人营建,史籍已不可考。”

蒯如一拍大腿,叹道:“可惜,可惜了。”

回到花厅,叶如荫又将蒯如正式引荐一番。冯虞看他是个直性子人,也不再多客套,取出寿山别院总图、工图,一股脑交与蒯如。“蒯师傅,我想在府城远郊山中修起这么个园子,你看看,这图妥当否?”

蒯如没答话,接过图展开来仔细观瞧,半晌方才开口:“单看此图,北高南低,坐北朝南,风水相书上说,‘北高南低,主多牛马,家业兴旺’,这是好的。馆阁楼榭,景观小品,颇费了一番心思,雅致得很,我也寻不出破绽来。只是有两处……”一边说着,蒯如一边将图摊到桌上,指与冯虞参看。“一个,既然将这大片田地乃至流水都圈进庄园,想来大人是要添几分田园野趣。既如此,为何不稍作营缮,就这么大片的搁着,远远望去荒疏了些,不好看。”

冯虞想了想,说道:“这一处,我有别个用处,目下不好动,蒯师傅有什么办法么?”

“要不就是修起墙垣、院落将它挡了。要不就是种些树、再弄些景观来遮,再穿一道曲径于其间,绕过去,眼界立时开了。如此可好?”

冯虞连连点头,“蒯师傅好主意,就如此办了。”

蒯如见冯虞从谏如流,更敢说了。“大人再看这边,由山门到正厅一路向南,直冲溪水,易遭鬼祟水患冲犯。依我的意思,干脆再将大门往东南方移些,这叫巽门。入院以假山叠嶂充影壁。正厅也不用如此正儿八经,修得洒脱些,方显着别院的雅气。房脊上再按着中原的规矩设“五脊六兽”避邪压火。如此,则水火不侵了。”

冯虞大喜,赞道:“果然是大师啊,言之有理!这别院营建工首,非蒯师傅莫属了。”

叶如荫看冯虞中意,这中人做得面上有光,正想凑趣说两句表表功,哪知那蒯如却不肯就此答应下来。“大人信得过我,蒯如感激不尽。只是要让我主建,大人还需依我三事。”

叶如荫一听这气,心想,人家锦衣卫是什么角色?难得冯大人如此礼贤下士,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正待出言呵斥,却听冯虞说道:“呵呵,蒯师傅若是满口答应下来,不讲一个条件,我倒是放不下了。请讲。”

“一个,事权归我。二一个,我手下有几个使唤得力的老兄弟,须一并雇了。第三,修这别院,若是银钱、物料供给充裕,想来需两年功夫。我先说下这时限,大人若嫌慢,可另请高明,若是钱料不济误了工期,大人也不能怪我。”

冯虞哈哈一笑:“蒯师傅所求无不在理,我都应了。这边再加一条,若是大人觉得工图哪处不妥,尽可自行修正。你是内行你做主,莫要拘泥了。”

冯虞许了蒯如一千两银子的报偿,议定即日调拨匠人、工料,下月初则一吉日,祭过鲁班之后便可开工。中午冯虞又留两人用饭,之后礼送出门。

送走蒯如,想来这个月是没什么大事,冯虞往椅背上一靠,无事一身轻呐。下午到千户所转转,再去趟工坊,有一阵没过去了,自己这个主事当得未免太不合格了些。嗯,过几日再召集全省百户以上官员,新官上任三把火,憋了这么久,该有所动作了。不过呢,在此之前,筹谋已久的郊游大计还是实施的好,过几日指不定又生出什么事来。晚上将这层意思与母亲、采妍一说,冯母倒是无可无不可的,采妍却是欢欣雀跃。这两个月在府里可憋坏了。

第二天依着前日安排,冯虞一面巡视千户所、朝阳坊,一面让忠叔着手备妥车马、吃食,安排出游行程。次日一早,车马齐备,随行亲兵家将鲜衣怒马,冯虞将母亲与采妍搀上马车,自个儿牵来大雪,翻身上了马鞍子,意气飞扬,正待下令出发,却见远远的飞来一骑,马上坐着个锦衣校尉。到了近前,此人滚鞍落马叉手施礼。“大人,京里加急公文已到千户所,朱书办看过之后令我即刻请大人过去。”

冯虞一皱眉,朱潜已知道我今日出游,这当口还来催请,看来定是急务。这倒霉劲!想了想,冯虞只得交待忠叔领一行人先走,公务若是处理得快,再沿途追下去。看着大队走远,冯虞招呼几个亲兵,拨马朝着千户所赶去。

自从冯虞帮着朱潜谋了个锦衣总旗出身,充任书办协助料理锦衣卫事务以来,着实是殚精竭虑。太平年月,真没多少谋逆大案,不法官员满街走,真想查哪个却是投鼠忌器,一不留神就是拔出萝卜带出泥,自己弄个灰头土脸。可日常琐细事务,加上那些张家长李家短的市井风言却是一筐一筐的报上来。加之冯虞、朱潜初上位,难免有些资历老的不服不忿,还得费心思对付这些个,该弹压的弹压,该安抚的安抚,这些个十有**也得朱潜出主意。

幸好冯虞是一点就透的主,又肯放权,省下不少气力。可即便如此,这些天朱潜眼见得还是瘦了一圈。背后有些官佐校尉已经偷着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竹签”。这会儿朱潜正捏着份公文在屋里转来转去,听见外头脚步声响,抬眼正看见冯虞进来,赶紧将公文递了过去,口中嚷嚷:“大人,麻烦大了!”

第九十九章 倒行逆施

冯虞一进门,劈头盖脸就听着这么一句,只觉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什么麻烦大了?有话慢慢说。”

朱潜苦笑一声:“您老自己看吧。”

冯虞接过公文,展开细读一遭,头皮顿时就麻了,当即喝令其他人退出签押房,让亲兵把手房门,无令擅入者斩。待屋中旁人走个干劲,冯虞与朱潜大眼瞪小眼,不约而同大摇其头。

原来这公文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司八百里加急军令。里头两件事,一个是大太监刘瑾前些时日突然怂恿正德广辟皇庄丰盈内库,而且各部堂各省份还都有指标,锦衣卫不是有手段么,分到头上的额度有三十万亩之多,还都要上好良田。十六个千户所一摊,每个省至少要划拉出两万亩。石文义与冯虞也算是相熟的,知道福建地少,打个折,一万。福建林地梯田是不少,上好良田却少得可怜。而且俱为官宦豪绅圈占。一下子抠出上万亩,这分明就是要夺人家产了。

这个是一桩。再有一事,便是都指挥使司行文天下,大索“心怀怨望”之徒,居然还定下至少需破案百起,立惩不殆,以儆效尤,这类案子要是破得多了,都指挥使司还有颁赏。冯虞看了莫名其妙,问朱潜:“什么‘心怀怨望’?不是逼着下头无中生有么?”

朱潜摇摇头,说道:“大人不知,这道荒唐的军令还是从刘瑾身上起的。前些日子,京师出了一桩公案。有人在御道上拾到一份无头揭帖,上头历数刘瑾专权以来所犯罪状。刘瑾大为震怒,矫诏召集百官,全都赶到奉天门下罚跪,自己站在一边破口大骂。这一骂,可是从早到晚,当场便有三位高官中暑而死。中官李荣不忍心,拿了些西瓜给罚跪的百官解暑,却给刘瑾撞见,当即褫夺官职,发落回原籍。”

冯虞听了直摇头,“岂有此理,这也太过了!”

哪知朱潜应了一句,“这还没完呢。边上另有个中官黄伟看不过眼,对罚跪的百官们说,这揭帖所书,全是为国为民,谁写的有种就站出来,死了也是一条好汉子!何苦连累他人!这话给刘瑾听了去还有好,立马将黄伟拿下,发往南京监管。当晚,刘瑾又将所有五品以下官员全关了诏狱。第二天锦衣卫来报,说揭帖是宫中宦官所写,刘瑾这才放了关押的官员。不过揭帖作者却死活查不出来。案子破不了,刘瑾便迁怒京师百姓,将外地流民统统赶出城去,又令全城寡妇一律改嫁,死了还没下葬的尸体全拉城外烧了。如今京城这首善之区已是鸡飞狗跳,沸反盈天了。想来是刘瑾还不解气,便要大索天下了。”

“胡闹,胡闹!这不是人伦尽弃人心尽失么?自取死路啊!”冯虞连声骂道,一时间只觉可恨又可笑,这刘瑾耍起蛮来也太有才了,他那口恶气是出了些,北京城那些寡妇招谁惹谁了。

边上朱潜这时说道:“我的大人,您就别感慨了,眼前这两桩乱命,不干,只怕立时便要丢官罢职。干了,可是要骂名千载的。咱们该当如何自处啊?”

冯虞没好气地呸了一口,“这作死的,大清早添堵。你说什么来着?”

“咱们该当如何自处?”

“你问我,我问谁去?哼,这会子头疼的也不只我一个。部堂、厂卫、督抚、镇守、州府,那个不得跳脚?实在不行就拖着吧,大不了老子不当这劳什子千户了,无官一身轻,反正下辈子的开销也攒够了。”

正说话间,外边军兵来报,福州知府叶如荫求见。“请吧。”冯虞回头对朱潜说道:“自明兄,怎么样?同一条绳上的蚂蚱蹭过来了。”

不一会儿工夫,叶如荫“噔噔噔”疾步入内。“冯大人,冯大人,可要拉下官一把呀!”

冯虞、朱潜二人听到这一嗓子都乐了。果不其然!冯虞问道:“可是为皇庄一事?”

“正是呀!大人也得着信了?”

“我是一万亩,你多少?”

“五千!”

“不多嘛。”

叶如荫一下蹦起来,“不多?我的冯大人哪,我这一个福州府便是五千,整个福建八府一州便是四万五千亩,加上大人您那份是五万五,想来梁公公那边至少也是一万,福建上等良田只怕没剩多少了。这是一条。再有,冯大人您这锦衣卫缇骑一出哪个敢不买账?加上京师路子硬,您就是把福建得罪个遍调个地方照样当您的千户,指不定还有升赏。我呢,手下也就是三班衙役,一帮抄水火棍柳叶刀的,上门收地,只怕连那些豪族大户的家丁都干不赢,我又是地方官,把父老得罪光了,还让不让我活了?冯大人哪冯大人,你可得给拿个主意啊!”

冯虞苦笑一声,“我要有招我还在此间跳脚?得了,叶大人,干脆咱们一块儿到梁公公那边合计一番吧。嗯,朱潜,你也来。”

到了镇守府一看,诶,这边还挺安静。找人通禀之后,梁裕迎了出来,“嘿嘿,冯虞啊,正想找你呢。你便来了。”

“公公也是为皇庄之事吧?我们正是来找您拿主意的。”

梁裕一笑,说出一番话来着实将冯虞几个吓得不轻。“还拿什么主意?冯大人你前头找个由头征地,哪个敢给脸色的,大队军马往上一推,反了他了!郭乔都指挥使那边我已派人去请了,三卫指挥使也一并召过来,三下五除二议定开工便是。”

“啊——”三个人是异口同声。

梁裕看是这动静,大惑不解。“你们这是怎么了?不对么?”

冯虞问道:“梁公公,你是要圈多少亩啊?”

“一万。”

冯虞与叶如荫相视苦笑,转头对梁裕说道:“梁公公,你还不知道吧,我也是一万,福建八府一州各征五千。福建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还是八山一水一分田。全省田地倒是有数百万亩,可多是梯田贫地,第一等的好地划拉到一块,这六万五千亩一征,也就差不离了。”

“啊!”梁裕大惊。“如此说来,福建阖省富户大族非反了不可。唉,我还当你们俩是自告奋勇来帮忙呢。那可如何是好啊?”

“是啊,要不怎么寻您老给拿主意呢。”边上叶如荫赶忙插话。“若是真按着这个数目征地,只怕八闽豪族削除殆尽,一般殷实人家也得破落不少。咱们也不用在福建厮混了。要不……要不,管平民征地如何?地力地势差点也凑合了。”

冯虞“嘿嘿”冷笑一声,说道:“升斗小民之家,一户也就是三两亩。这六万多亩,可就是两三万户人家。福建民风彪悍,万一激起民变,失陷州府,哪个担当得起啊。”

梁裕不解,问道:“皇庄民田,不一样是纳粮完税,反什么呀?”

第一百章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冯虞苦笑道:“公公是厚道人,不知道这皇庄的酷烈。我在京师曾亲眼见过,亲耳听过,皇庄里都设管庄中官、校尉,当地地痞无赖争相依附,称庄头伴当。这些人肆意圈占土地,聚敛财物,淫污妇女。稍与分辨,动辄被诬奏执缚,被打被杀只在一念之间。再有,皇庄田租三倍于民田,国家粮税还一分不减,皇庄佃民每年收成须上缴八成左右。你说,平白无事,哪个愿做庄民。自洪武年间,福建尤其是闽西南一片民变不断,加上畲民屡屡起事,不知已有多少官员丢官送命……”

正说着,只听外头脚步纷乱,转眼进来一群武官,当先一人冯虞也曾有过一面之缘,正是福建都指挥使郭乔。看见冯虞几人也在,郭乔一楞,拱手见礼之后便问梁裕:“不知梁公公召唤,所为何事?”

梁裕难得调一回卫所旗军,自我感觉正好着呢,给冯虞当头棒喝点破厉害,早已泄了气,只将来龙去脉说与郭乔。郭乔听了连连摇头:“不瞒公公,我等手下旗兵皆是本乡本土,平时逞逞威风还没什么,干这个,不好办呐。”

梁裕听了急得直搓手。“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接着又转头望着冯虞:“就属你脑瓜好使,你给拿个主意吧。”

冯虞听着这个气,我不就是过来讨主意的吗,怎么掉过头来还是问我。之前朱潜一直是默默不语,这会儿见众人都缄口不言,他开口了。“诸位大人,在下是冯大人帐下书办,有些个想法不知是否妥当,当不当讲。”

几人听朱潜的口气,似乎有些主意,忙不迭催促:“快说说。”

“依小的看来,这广辟皇庄一事若是真行起来,必然是天下大乱。依在下看来,即便是刘公公幕下,想必也是有见识的,必会从中转圜,劝刘公公收回成命。此外,朝廷里也还不乏敢言之士,平日里也就罢了,事关江山社稷,必有人挑头劝谏。几位大人不妨静观待变,在下以为,不出一个月,京师必有新消息过来。毕竟刘公公只是要立威邀功,真要激反天下,也没甚好处。”

听了这番话,众人仔细想想,果然是这个道理。叶如荫又问道:“若是天下州府都有动作,偏偏咱们福建没动静,刘公公那边一旦恼了,岂不是要坏事?”

朱潜摇摇头:“没这么快动作。厘清户主、丈量土地、编制鱼鳞图册,之后方能向上呈交。”

“也不能空等。”梁裕接着说道:“地么,多多少少还是弄些,看风向要是没变,还可先报上应付一阵。”

冯虞点头称是。“梁公公想得周到。如今前路不明,也只能多布后招闲棋。地么,先弄个百八十亩凑出两三个皇庄来,只说福建山多地碎,难成规模,万一搪塞不过也好应付。再一个,卫所、锦衣卫都得外松内紧,整备起来,以防不测。京师也要勤着打探消息。各位都各有管道,有什么消息互通有无,共体时艰吧。若是实在挨不过了,我这边还有个绝户计,只是一时没想妥当,回头再说吧。”

回到千户所,冯虞屏退旁人,坐在椅子上默默寻思,史上刘瑾做的那些个破事还是有数的,似乎没干过如此丧心病狂之事,刘瑾还是有些脑子的人,怎的莫名其妙生出这么个昏招,难道是有人支使?还是利令智昏?不得要领。想到这儿,冯虞转头问朱潜:“自明兄,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朱潜冷笑一声:“只怕是有人要将刘瑾往火坑里引吧。”

“我也是这个念头,只是没个详信。依你看,梁裕、叶如荫他们回头如何举措?”

“能做到地方大员的都是人精。方才失态,不过是措手不及而已。依我看,回头他们便会着人四下寻地,预做准备,万一真要逼不得已,大户人家他们是不敢开罪的,只能拿平头百姓开刀了。”

“那咱们呢?”

朱潜想了想,反问冯虞:“大人三年不到便升到今日这位子,凭的什么?”

冯虞淡淡一笑:“还能凭什么?能帮着他们捞银子,再有便是对上皇上的口味,沾了些雨露君恩罢了。”

“着啊,既然大人长处在此,到得紧要关头,咱们便使劲塞银子,再托杨家往海外搜罗些珍奇来打点,工夫到了,什么坎过不去?”

冯虞一拍大腿,“有理!”

朱潜转过头来又问冯虞:“方才大人说有个绝户计,不知计从何出?”

冯虞起身开了门,看看外头没人趴墙根,这才关门坐回原位。“呵呵,也不过就是挑动人马灭几家无良大户,而后将做事的一股脑送往澎湖,这边无主之地正好充数了。”

朱潜苦笑道:“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了,只是万一走漏风声,大人可就有大麻烦了。”

“正是如此,故此我才不敢在众人面前明讲。对了,那个什么大索心怀怨望之徒,咱们又该如何因应?”

“这等指鹿为马之事最好办也最难办,只看大人想怎么办了。”

冯虞听了朱潜这段绕口令,心中好笑,这个朱潜,还是想试探我的心思啊。“怎么办?亏心害人的事我是不办的。先让弟兄们四下索拿些没关联的地痞无赖充抵就是。一顿棒子下去,什么口供都有了。若是要炮制大案,就看哪家对咱们不利,便着落在他身上了。对了,你是从杨家过来的,平日里可有人与杨家不对付?”

朱潜想了想:“杨家老爷为人颇有手腕,上上下下打点一清,还真没人有意为难的。如今他姑爷又是一省头面人物,哪个还敢刁难?漳州府有些人巴结还来不及,连原先的份钱都不敢要了。”

“生意上呢?”

“月港三大家,李俨与老爷生意上倒是小有摩擦,不过双方都是小心翼翼收着手,从不曾撕破脸去。至于那赵大,如何发家的无人得知,做生意的路数也是躲躲闪闪,似乎官面上没太多奥援,却有些个不知来路的牵连,往外头输的货也是旁省弄来的。总之此人行事与一般海商大不相同,与旁人也难混到一块去。此人手下还有些狠角色,初起时与杨家、李俨都干过,日后讲和了,还赔了些银钱。在下一直觉着,此人只怕迟早能生出大祸患来,只是无真凭实据,也不好对人言。”

冯虞托着腮想了片刻,说道:“我查过密档,这赵大依旧是面目不清,只是有眼线密报,时时有北方口音的来客。还有,这家伙与南昌的宁王也有些瓜葛。你看,此人可动得?”

第一百零一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朱潜摇了摇头:“底细不明,除非不得已,否则还是先不打他的主意为好。不过倒是要加派人手盯紧了。不怕硬的、横的,就怕摸不清路数的。”

“呵呵,有理。反正这会子动向不明,一动不如一静,静观待变吧。哦……还有一事,这阵风头过去,我想让你到京里跑一趟,跑跑门路,拉几条眼线。日后再有风吹草动,也能早些得着信。最好是能找个可信的,在京里开个小店,就卖杨家运回的海外珍奇。这样,咱们在京师也算有个桩脚,日后好办事呢。至于那个什么赵大,我会加派人手盯牢。”

“行,说来我还没进过京呢。正好那个什么,嘿嘿。”

说完这些个,冯虞看看天色,快到正午时分,也没什么好郊游的了,算了,便在千户所囫囵吃些吧。今日这事闹的,败兴!

这时,只听外面有人叩门。“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个亲兵,一脸坏笑。“禀大人,外头有一女子求见,美女!”

美女?哪儿来的美女?冯虞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吩咐一声:“有请,噢,带书房去吧。”

边上朱潜赶忙说道:“大人,我还有些事务未了,先行告退。”一边走,脸上一边浮起毫不遮掩的坏笑,看在冯虞眼里,恨不得追上去踹他一脚。

冯虞进到书房,坐下等候。不一会儿工夫,那亲兵便引着个白衣女子进来了。冯虞一看,认识,便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林惠娘。林惠娘进来就是一个翩翩万福,“恭喜大人步步高升,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冯虞赶忙起身还礼。“林姑娘,快请坐。来人,看茶。”吩咐过亲兵,冯虞回头问道:“林姑娘几时来得福建?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林惠娘款款坐下,口中回道:“之前小女子在建宁府帮着爹爹做事,听说大人又得高升,想着两地也不算远,特来道贺。”

对林惠娘的不期而至,冯虞的心中暗暗有些欢喜。可如今对林惠娘的话,冯虞却只敢信五分。

当日自京师办过拍卖会回返之后,听说在锦衣卫严刑拷问之下,终有个燃灯教头目熬刑不过开口招供。原来这教门不是当地原生教,教中几个首要都是中原一个叫做“罗教”的邪教总坛派来福建开枝散叶的。只是怕官府发觉罗教势大,方才改名换姓。只是燃灯教与罗教同奉“无生老母”,教内规矩也是一般无二。

另据此人供称,那罗教自称是佛教祥宗一脉,却又另创“无生老母”最高神,说燃灯佛、释迦佛和弥勒佛都是受“无生老母”派遣,来到尘世拯救众生的。此教枝脉甚广,内部教规严密。教首名为罗梦鸿,其下教徒由低到高分小乘、大乘、三乘三大阶,另外又由低到高分为一至十二步,每阶四步。此番派到福建的主事人便是个三乘一步弟子。另外以长江为界,分设南北两位十二步三乘圣女,据说皆是教首养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多的情形,此人也不甚明了,那些教中人物,此人层级太低,也都不曾见过。

看了这份供词,冯虞对这罗教暗生警惕。这样一个组织严密行事诡异的邪教,必有极大野心,决不是单单图财而已。回想那日在西塘,林惠娘对燃灯教一案异乎寻常的关心,冯虞不得不生出些警醒之心。只是在心底里,冯虞似乎极不情愿往那最坏的一面去想。此时听说林惠娘竟是走了数百里专程前来道贺,冯虞自然心下甚慰,忙回道:“姑娘有心了。不过是普通升迁,也值不得什么。”

林惠娘抿嘴一笑,“大人言不由衷了吧。如您这般年纪的指挥佥事实职千户,放眼整个大明,只怕是独一份了吧。如今大人可是统管一省的锦衣卫,说话可是掷地有声呢。”

冯虞听了脸一红,“呵呵,林姑娘,不说这个了。最近在建宁府是吧,生意顺当吧?若要帮忙只管开口,但凡福建境内之事,我说话还管点用。”

“这阵子倒还顺当,嗯——大人若是有个什么题字之类的借小女子些个便更好了,若不得已时也好拿来抖抖威风。”不待冯虞回话,林惠娘又悄然一笑,“说笑的,大人莫当真。不过,大人如今可是位高权重,想来日后少不得有求大人援手的时候,只看大人还念不念旧了。”

冯虞听了,立时正色说道:“林姑娘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我冯虞象是有架子的人么?这么着,回头我便吩咐亲兵,日后但凡是林姑娘过来,不必通传,直接请进来就是。”说着,冯虞当真招来亲兵,如此吩咐下去。

看着冯虞交待完此时,林惠娘顿时笑脸相对。“惠娘果然是没看错大人,不枉山水迢迢跑这一程。按说新官上任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可看大人这神色,却是郁结胸中,不知大人是遇着什么麻烦了?哦,若是事关朝廷机要,只当小女子没问过。”

冯虞没想到林惠娘如此眼尖,沉吟了片刻,说道:“林姑娘我是信得过的,也不必瞒你,想来不久天下也要哄传开了。今日收到京师诏令,要各地搜罗良田充作皇庄。这等殃民之事,我冯虞着实是做不来的。只是上命难违,两头为难啊。”

林惠娘奇道:“竟有这等事,正德不是已有三十六处皇庄了么,如何还要再征?就不怕官逼民反?”

冯虞一下伸手按住林惠娘的口,立时又觉此举大为不妥,赶忙收手。“在下失礼了。只是姑娘万万不敢再说这话。若是旁人听了,立时便要拿人下狱的。”

林惠娘也是满面通红,却也知冯虞是为自己好,自然不好轻言责备。“大人一心为惠娘好,我知道的。只是……只是皇庄说来冠冕堂皇,对庄民来说,却是人间地狱,惠娘便……”

冯虞看林惠娘说了半截又打住了,奇道:“怎么,姑娘也是皇庄庄民出身么?”

林惠娘点点头:“不错,惠娘自小生在北直隶河间府皇庄。七岁那年,一个守备官校贪我娘貌美,欲行非礼,恰被我爹撞见,打将出去。我爹自知惹下大祸,连夜领了全家要走,却给那厮带人堵住。我爹拿钉耙顶在前门,让我娘带着奶奶、哥哥与我翻后院篱笆快跑。不多时,官兵便追上,掳了我娘,奶奶被当场劈死,我与哥哥逃散,独自一人流落荒野,若不是遇着义父,只怕不是饿死,便是给狼叼了去。”

说到这儿,林惠娘眼眶泛红:“我一家就此家破人亡,想来爹娘、哥哥如今只怕是都不在人世了。天下大小皇庄、宫庄、王庄,饱受荼毒的何止千万家……”

冯虞听着也觉心酸,正想着出言安慰几句,心中回想方才惠娘所言,猛然间“咯噔”一下。“林姑娘,你方才说是义父收养?”

“是啊。”

冯虞试探着问了一句:“你那义父可是姓罗?”

第一百零二章 就此别过

听冯虞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林惠娘顿时一激灵,脱口而出:“你怎知道?”

听了这句回话,冯虞心中已是落定了**分。“你那义父姓罗,名梦鸿,纠合一帮人自创什么罗教,鼓吹‘无生老母’救世。座下教徒分三阶十二步,已蔓延南北各省。”一边说着,冯虞一边走到惠娘身前,居高临下,逼视双眼。“至于惠娘你么,便是南省十二步三乘圣女,罗梦鸿养女。在下说的可曾有误?”

听到这儿,林惠娘脸颊煞白,双手握紧座椅扶手,显然已是不知所措。看着她失态、惊惧的模样,冯虞的心蓦地软了下来,长叹一声转过身去。“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听到这句话,林惠娘不知哪儿;来的气力,猛地立起,涨红了脸对着冯虞背影拖着哭腔斥道:“贼?我倒是想着安安稳稳做个小户人家闺女,相夫教子过一辈子。你们让吗?一个小丫头,深更半夜饿倒在荒地里,你们这些口口声声爱民如子的公人在哪里?谁肯伸手拉她一把?若不是义父搭救,我林惠娘焉能有今日?强取豪夺凌虐百姓,究竟哪个是贼?我大罗圣教神光普照,欲救父老于水火,还一个清平人间,又有何错?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你且扪心自问,哪个是官,哪个是贼?”

一番话,冯虞竟无言以对。前生三十年所受正统史观教育,不就是方才惠娘所说那一番道理么!只是……

冯虞转过身来,望着惠娘喷火的双眸。“你说得不错,朝廷亏欠百姓之处太多。更兼着奸佞当道,世风不古,百姓过得苦!只是,你们要揭竿而起,战火纷飞处,不更是生灵涂炭么。历朝历代,哪一场战乱不是人口锐减,百姓流离,所谓‘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再则,就算是你们侥幸成事,便真能解民倒悬,重开朗朗乾坤吗?远的不说,就说之前破获燃灯教一案,那几个头目想来也是你教中骨干了。还没成事呢,便处心积虑敛财骗色,这便是你们的开国气象吗?”

冯虞这一番话,将林惠娘说得呆立当场,一时不知如何辩驳。过了片刻,方才说道:“方才大人所言却是偏理。反是死,不反也是死,百姓为何不能揭竿而起,改朝换代?所谓燃灯教敛财骗色一事,只怕是以讹传讹吧。即便是有,也只是几个宵小仗着山高水远,私下胡为。我义父御下甚严,中原教众,断不会有如此行径。冯大人,我知你不是那等昧着良心的贪官污吏,实是心系百姓的好官,又是大有能为的。为何不能放下成见,投身圣教大业。我义父最是爱惜人才,若遇着大人这般能文能武的干将,定是解衣推食委以重任。大人正好施展所长,匡扶天下,澄清玉宇,岂不比如今受制奸佞好过百倍千倍。届时,惠娘甘愿为大人马首是瞻。”

冯虞听得出来,林惠娘这番话情真意切,只是……苦笑一声,冯虞回道:“姑娘信得过在下,冯虞心中感激。我也相信,姑娘一颗拳拳救民之心。只是,世事未必便如姑娘所想的那般简单。”

说着,他一指座椅,示意惠娘坐下说话。“历朝历代,皆有人私创邪教罗致信徒,欲图谋不轨。只是古往今来,姑娘可曾见过一个借邪教道门成大事的?太平道、摩尼教、弥勒教、白莲教,千百年来频频举事,可有哪个成大器的?”

惠娘呆坐着,缄默不语,只是胸口起伏甚急,显然是心绪难平。半晌方才开口道:“前人不能成事,焉知今日便不成?”

话说开了,冯虞心中块垒尽去,看惠娘不服,竟是笑了起来,随手拖了把凳子在惠娘跟前坐定。“好,今日我索性便说透些。历代教门举事,为何从无成事者?其一,无治政理民之才。想来你们罗教门下勇武善战之人是不少的,可是投身教门的文人策士却是少得可怜,对吧?”

惠娘也不隐瞒,点了点头。“不错。教中兄弟为圣教大业都是舍生忘死的。文人怕死,自然是能躲多远是多远。”

冯虞摇头道:“姑娘,你这番话便错得离谱了。且不说,你们教徒能不能战。文人不与你们打交道,不是不敢,而是不屑。汉高祖刘邦当年起家时也不过一泼皮破落户,为何萧何便能不离不弃至死相随?文人自幼便受圣人教诲,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们所谓无生圣母等等,糊弄些无识小民尚可,只怕自己也是不信的吧?没了大批文士襄助,纵然起事之初,你们或能一鼓作气掠得些地盘,却无人能理政经营,财税不济,只能是坐吃山空,百姓离心,终成流寇一途。”

看惠娘若有所思,冯虞又说道:“第二条,你们以教聚众,以教兴兵,终归是乌合之众。初时打打顺风仗,遇着的皆是将惰兵滑的卫所旗兵,或能势如破竹。只是遇着朝廷精锐边兵、京营,吃几个大亏,只怕人心便立时散了。还莫说是久经战阵的边军,便是我冯虞,只要兵足饷厚,与你们罗教对阵,也有必胜的把握。再则,历代教门民社,无不是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共患难时人心稍齐,若是打下州府见了银钱有了地盘,你再看,只怕听调不听宣便是好的了。别个先不论,单这三条,教门起事便注定是个覆亡之局了。”

林惠娘此前也曾翻过些史书,方才冯虞所说却从不曾见人论及,更不用说自己琢磨这事。此时听来,只觉胸背冷汗涔涔。“大人,你所言的,惠娘不敢说全无道理。只是今日你这番话,若是惠娘转述与义父,以他老人家的聪颖明达,想来也不难寻出破解之计。你就不怕……”

“我怕什么?”冯虞托着腮冲惠娘一笑,“这三条都是教门死穴。只要他还想靠着罗教举事,便拿不出办法来。再有,之前灭燃灯教起获的证物与头目口供,已尽送入京师锦衣卫都司衙门,这会子朝廷早已盯上你们罗教了。在下倒是实心劝姑娘一句,罗梦鸿于你固然有养育之恩,可若你报恩要以生灵涂炭为代价,则未免太过了。不过姑娘放心,今日你我所言,哪怕是只言片语,我也不会对外人提起半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盼姑娘能以大义为重,莫再搅入是非圈了。”

此时惠娘已面如死灰,喃喃说道:“大人既然已天下苍生为念,为何就不能共举义旗,与我义父并肩子打出个清平世道,救救那些穷苦人家?我惠娘别个本事没有,回去定劝义父散了教门,只留精锐弟兄,全凭大人调度组训,日后若能成大事,江山同坐,岂不比大人如今这坐困愁城好过太多?”

冯虞听了这番话,半晌无语,在屋中走了几圈,又坐回到远处,与惠娘四目相对,一字一句实心说道:“惠娘,你是好姑娘,我明白的。只是如今尚未到天下分崩离析的当口,此时举事,断无胜机。为一家一姓私利,固然打着替天行道解民倒悬的幌子,战火一开,受苦的还是穷困百姓。此事,我冯虞断不能为。如今朝廷确是宵小肆行,只是正气还未尽散,仍有重整朝纲的机缘。我在福建把控朝廷耳目一日,断不容祸害百姓颠倒乾坤之举,日后即便是为民请命而丢官去职也在所不惜。言尽于此,姑娘三思。”

惠娘此时缓缓起身,对冯虞说道:“冯大人,你是个好官,好人。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惠娘蒙义父养育之恩,又有教中兄弟姐妹手足情深,只能不离不弃生死与共。今日一别,不知可有来日,惠娘……惠娘日后只能劝说义父,大人在福建主事一日,罗教绝不与大人为难。”

说完这话,惠娘转身便要走,冯虞赶忙说道:“姑娘暂留步,我也有一言。日后若是事不可为,姑娘只管来福建。隐匿钦犯在旁人看来或是了不得的大罪,于我冯虞么,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旁的话了,山高水长,姑娘保重。”

看着林惠娘身形一顿,旋又加快脚步离去,冯虞只觉着心底空落落的,呆立了许久,长叹一声:“这天下,要乱了。”

第一百零三章 这算剽窃还是发明

之后几日,冯虞一面命阖省锦衣卫检校尽出四下打探,一面督促各地缇骑、旗兵严管严训,随时候命。回到家中,冯虞又找来亲兵副统领范长安。“长安,近日亲兵与家兵护院编练得如何了?”

范长安摇摇头:“还未大成。大人麾下亲卫,论起单兵战力尚可,只是队形配合差得远了。混战浪战尚可,若是阵战、拱卫尚需调教。家兵情形也是如此。还有,亲卫这边装备尚属精良,家兵么,民间禁用盔甲,不得配弩,还有诸多禁忌,动起手来家伙不顶事。”

“哦?如今家兵配备如何?”

“无非是刀、矛、弓三样。唯有几个家将自有家传的武艺,用的也是自己称手的兵刃。”

冯虞来回踱了几步,回头说道:“如此说来,确是寒碜了些。这么着,盔甲呢,你以为亲兵配齐一人双甲的名义再进些个,配给家兵,平日里不得穿用,一旦轮值、有警,方能上身。弩也照此配备。随身兵器嘛,你与杨家联络,进一批上好倭刀,将随身单刀替了。弓、矛照旧。每人再打造三棱军刺一支。此外,什么飞刀、袖箭、飞爪之类,合用的只管配上。对了,朝廷禁火器么?”

范长安大笑:“大人,莫说是火器,连硫磺、硝石都不让民间买卖。”

一听这话,冯虞顿时泄了气,原本还打算发挥些穿越优势,这下子没戏了。不过转念一想,就如先前盔甲一般,以装备亲兵的名义搞出些个自用的不就成了。“长安,明日你找朱潜,要些硫磺、硝石,再寻些木炭来。若是没有,让他以千户所名义往京师调拨,或用提督关防以备倭名义寻卫所、地方提调,怎么办妥当让他自己看着办。”

“呃……要多少?”

“等等,我想想啊。好像是……硝七十五斤,硫磺十斤,木炭十五斤。先这么着,该当是没错的吧。”冯虞越想越觉着心虚,“要不这样,每样再另加五十斤。”

范长安倒没觉着有何不妥。这数目,对军中储备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早在洪武年间,明军武器配备便为“铣十,刀牌二十,弓箭三十,枪四十”,火器的比例占到一成。至于火器种类,更是名目繁多。什么火炮、火铣、火箭、火蒺藜、大小火枪、大小将军筒、大小铁炮、神机箭等等,单单火箭便有数十种之多,简直是令人眼花缭乱。至于随营火药,动辄以万斤计。这区区百十斤,千户调用那是理直气壮。

冯虞又吩咐道:“哦,还有一事,日后家兵家将也不好再穿寻常家丁服色,回头我另琢磨一套。你与忠叔说,家中需常雇三两个手艺好的裁缝,家中穿耗甚多,总到外头买不方便,也费钱……算了,这事还是我自行交待。若无事,你自去忙吧。”

待范长安走后,冯虞当即设计热情高涨,取来纸笔,做起了军火总工加服装设计师。一张军火蓝本,一张服装图样,冯虞一时间奇思妙想迭出,左右开弓,齐头并进。不过若是另有穿越人士在一旁细看,便会发觉,这些图样都是似曾相识。

看那火器图,分明便是自生火铳,也就是后世所谓隧发枪。此时欧洲与明军中装备的皆是火绳枪(大明洪武、永乐年间即普遍装备火绳枪,时称手铳)。此时欧洲火绳枪有效射程约50米(能击中胸靶),大明手铳威力尚不及。不过火绳枪遇风雨则无法击发,发射速度也提不起来。17世纪初期,法国人发明实用型隧发枪,1635年,明代火器发明家毕懋康**研制撞击式燧发枪,不但克服了风雨对射击造成的困难,而且不须用手按龙头,使瞄准较为准确,并在各种情况下,随时都可发射。

冯虞前生曾在军博见过隧发枪实物,网上分解图样更是不可胜数,此时可谓是信手拈来。本来还想着弄出后装线膛枪来,只是想想如今的工艺,要在枪膛内壁车出来复线,弹丸直径还得与膛线严丝合缝,难度势必登天,只得作罢。不过,隧发枪的外形倒是大可更动,仿着前生军训时操持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形制,枪托、护木、准星、照门、通条、卡座式三棱军刺,还有纸壳定装弹。

只是按着这份图纸,任是谁都可想见,纯以手工打造,还得尺寸如一,造价绝对不菲。谁让冯虞有钱呢,造个百来吧还是不必皱眉头的。再说了,还有公款嘛。

另一幅图,若是后世军迷则一望可知——这分明是一件战术背心。坎肩状的背心,前方胸下四个大号外袋可装枪弹,右胸两个胸袋可放杂物,左胸上则一溜下来四条搭绊,用来钩挂装备,两边后侧腰部还有多条搭绊,用来挂军刺、水囊等物。背心在胸前用上下三个结缨扣合。画好之后,冯虞上下左右打量,越看越是得意,这玩意儿,可是提早问世四百多年啊。看着看着,冯虞不禁哑然失效,我这究竟算是发明还是剽窃呢?管他呢,先干起来。

冯虞当即让人找来忠叔,同时叫个亲兵给朱潜传话,让他在军中匠营找几个铁匠、木匠,下午备询。

看着手中这图样,忠叔两眼瞪得溜圆:“少爷,这、这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啊,是与家兵家将穿用的,你看如何?”冯虞一脸得色。

忠叔左看右看半天,冒出一句:“不怎么样,怎么看怎么想百衲衣,哪个画的,如此怪异?”

冯虞当场哽住,好半天才回过气来,赶忙将这“百衲衣”的功用详细讲解了一番,末了还加了一句:“画这个可花了我许多心思。”

一听居然是少爷的手笔,忠叔立时省得方才说错话了。“原来如此,却是我老糊涂了。经少爷这么一说,这、这背心果然是大有妙用,嘿嘿,大有妙用。”

冯虞也不计较忠叔这话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兀自说道:“忠叔,我想着,咱们府里是不是要雇几个裁缝?”

“啊?少爷这话怎讲?”

“一个呢,日后府里人口日多,穿用也是笔大开销,我想着,不如专找几个裁缝,自家来做,总比外头能省些个。二来,这些东西,我也不想让外头经手。依你看,我们要雇几个为宜?”

忠叔盘算一番方回道:“雇三两个手艺好的尽够了。一般女红,府里那么多的丫鬟仆妇,一人摊点便对付过去。日后若是要做得多,咱们许多家丁的媳妇都在家闲着呢,一块罗致过来,开个衣坊那是绰绰有余了。”

忠叔这句无心之语,却让冯虞眼前一亮!对呀,干脆便在府中搞起个衣坊来,岂非妙事。这年月,世风日奢,那些豪奢纨绔就喜欢寻那稀罕服饰穿上招摇过市,自己将前世那花样百出的现代服饰搬些个过来,指不定便能大卖,其中利润,只怕是不输于那朝阳坊。想到这儿,冯虞说道:“忠叔,你可是一眼点醒梦中人呢。后园咱们空地多的是,你这便寻个宽敞院子,将这衣坊开起来。人手、用度你来筹划,需费银钱便找采妍支领。算了,咱们这便去找采妍,将这事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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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终大家手头的事情都跟麻团似的。不过呢,上元还是尽力争取一天一更不耽误。

第一百零四章 不佩服不行

采妍这会子正和妞妞戏耍,听冯虞说了要办衣坊之事,加上明言这衣坊日后便归采妍管着,一时间也是干劲十足,恨不得立时开张。

冯虞干脆便将那战术背心的图样交与采妍,又从头交待一番其中关窍,嘱咐做成大中小号,中号一百件,大小号各五十件,这便是头笔订单了。三人又商议了一番衣坊运作事宜,直到午时,方才议定各项细节。采妍摩拳擦掌,吃过饭便拉着忠叔找人进货去了。

忙完这头,冯虞直奔千户所。朱潜与几个老工匠已候着了。冯虞当即将隧发枪的图纸交与众人传看,“怎么样?这东西可做得出来?”

冯虞这张图,不单是全枪外形,连部件形制、尺寸都已一一标出,几人看了个遍,交头接耳一番,大叹冯虞所绘“鸟铳”之精妙。“大妙啊!以火石激发,再不怕雨水打湿火药,或是大风吹散火门药。”“正是,这木托,握手处、托肩处,想来便是合用的。”那木匠说着,还伸手比划一番。

听朱潜说,这几个都是营中做老了火器的,听他们如此评价,冯虞的心登时放下了一半,忍不住再追问一句:“几位看这是可行的?”

“岂止可行,精妙啊!”

冯虞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事。“听说以往火器用熟铁制成,可是用多了,膛内火药烧蚀得厉害。若是用精钢来制如何?”

一名满头斑驳的老铁匠回道:“精钢是好用耐用,只是本钱要涨许多。若是全军换用,怕吃不消呢。”

“全军换用作甚。目下只需百多把便够。”

老铁匠松了口气:“那就不算什么了。”

“可还有一条,这些精钢件,尺寸需得同一,能相互换用。尤其是口径,误差不得过半毫,能成么?”

那老铁匠却出奇的自信。“禀大人,这却不算什么。失蜡法铸造,咱们已用了千年,比这更精细的都成呢。再以叠铸之法,一次浇他几十上百个铸件也不是难事。历代铸制钱,皆用的此法。当年秦军横扫六国,所用劲弩,铜件尺码相差不过分毫,互换自然不是难事。只是这铳管,制首模是最费心力的。首模越是精细,之后的蜡模,泥范、砂范或铁范才越精到。”

冯虞大喜,今日可是长见识了。原本还担心加工精度不高,部件不能换用,坏个小零件全枪便得报废。更紧要的是,子弹不能同一规格,便只能将弹、药分装,严重影响射速。若是激战时一紧张药面加得过多,弄不好还炸膛呢。现下看来,手工作坊不是做不了精细活,端在工匠是否尽心,还有就是成本考量了。古人的心灵手巧,不佩服不行啊。

想到这儿,冯虞转头吩咐朱潜:“自明,你即刻在咱们寿山别院左近寻一僻静所在,征用作火器作坊,地方要大,人烟越少越好。精心征选能工巧匠,举家迁入,吃穿用度,皆有军供。每月领……五倍薪饷。一个月工夫,我要拿到二百枝新制火铳。做工务必精良,所有机件均可互换方好。做得好,还有重赏!对了,令使人将硝七十五斤,硫磺十斤,木炭十五斤混制成粉,先装百发定装弹,药量多少均需记清。余下火药小心存放。这作坊便由你亲自主管,日常监管……要不我先让岳海坐镇。你须得时时提点,这小子是实在人,却不是缺心眼。给他补足一百精锐缇骑听用。”

想了想,冯虞还不放心,又说道:“你再用我提督关防,着都司衙门调五百福州中卫官兵前往驻防,一并听岳海调遣。所有驻防弟兄,不分彼此,兵丁每月一两现银,官佐十两。胆敢贪墨者立斩。不听号令者即刻逐退。若是出了差池,这五百人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另换一拨。”

此时岳海伤势已大好,无事便到城外营中与一干缇骑校尉跑马舞刀,打熬身手。冯虞与朱潜交托完毕之后,便到营中探视岳海。在校场上没见着人,冯虞又往岳海住处寻去。到了军帐外,冯虞拦住正待入内通传的值更小校,轻手轻脚靠劲大帐,准备看看岳海正在做些什么。冯虞凑到帐外,正打算将帐帘挑开条缝窥视,只听里头岳海高声问道:“外面什么人?”看样子,这小子耳力不差于以往,伤势当是大好了。

冯虞笑嘻嘻挑帘子进帐。“岳海啊,伤势如何?做什么哪?”

岳海一看是冯虞,赶忙起身肃立。“大人,岳海已痊愈了。这些日子但凡练得累了,便回帐读书学字。”

“哦?”冯虞凑到桌案前一看,果然桌上摊着张纸,上头快写满了,全是孙子兵法中的字句。冯虞颇为惊奇,“行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些时日事务多,没来看你,不想长进许多了。”

岳海脸上微红。“大人过奖了。记得之前大人曾说过三国时吕蒙受孙权激励发奋苦读终成大器的故事。养伤时我便想着,失了一条臂膀,日后为大人冲锋陷阵怕是不大灵光了。趁着这会子空闲,干脆学那吕蒙也读些书,日后或许还能顶些别的用场。这便让军中文书教我兵书,顺带学字。这不,让大人见笑了。”

冯虞正色道:“有什么好见笑的?一个人不怕出身寒微,只怕自己没志气。你伤痛未除,便能如此好学,便是我也不如呢。凡事贵在恒心,既然要读书学字,便要持之以恒,每日不辍,久候必成大器。”

勉励一番之后,冯虞说起正事,将方才与朱潜议定复述一遍,最后又反反复复交待:“作坊试制成败、出产多少,皆与你无关。你只管一件事,便是作坊防卫须滴水不漏。方圆三里之内,便是飞鸟也不得擅入。不论何人,擅入者斩,违令者斩,私逃者斩,贪墨者斩。军士工匠,若是干犯军法,你也须从重严惩,务要立威。立威之余,则需厚待众人,务必收服人心、关爱士卒,众人方才甘心情愿听你吩咐。你可记下了?”

岳海“扑通”一声单膝点地。“岳海蒙大人厚待,视如手足,无以为报,此番定把这差事办好,为大人效死命!”

冯虞赶忙将他搀起,“好,好,我信得过你。对了,你爹可曾给你说好亲事,我可是说过,要给你风风光光大办一场呢。”

岳海脸一红:“我爹说,听说我委了百户,来提亲的多了去了。我只怕自己废了只胳膊,配不上大家闺秀。与爹爹说,实实在在寻个山里妹子,日后孝敬爹娘,踏实过日子的便好。我爹也说正是这话,他已托人细心去寻呢。这个不急,大人正事要紧。”

“不急个屁!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看准了便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等个什么劲?我这边事务多了去了,没个了的,你还一辈子不娶了?年前务必将这桩事给我办了,这是军令!”

“啊——那个,得令!”岳海一边应声,一边憋不住想笑。

第一百零五章 中秋夜宴

八月初,京师又来旨意,征辟皇庄诏令暂缓执行。同时,锦衣卫都司也行文取消大索令。消息传到福建,全境官员长出一口气,额手称庆,看来朝廷还是有明白人哪。那梁裕为此还专召冯虞、叶如荫等人喝了顿小酒,当然,所用名目自然是要另寻的。只是冯虞心里明白,乱子日后还有的出呢。不过这桩棘手之事总算是过去了,好歹可以静下心来做些自己的事情了。

几日间,冯虞经与朱潜密议,连发调令,简拔了多名中低阶官佐,又于各府间平调多人,总之是掺沙子布桩脚,人事从来是长期布局,眼下也只能布建班底,各地动向尽收眼底也就不错了。

说来也怪,闲时闲死,忙时忙死。这边人事布局未了。那边府中衣坊开动、寿山别院开工、火器工坊开建一时间同时上马,忙得滴溜溜乱转,恨不得将自己掰作三瓣才好。

衣坊不过是划个院落出来,调集人手、筹办衣料都不费太大工夫。那些家丁婆娘以及府中女使听说有地方赚点小钱,个个的挤破了头也要掺进来。最后采妍还正儿八经地考了一回,从中挑出二十个手艺好些又听话的,与三个外雇的女裁缝搭成班子。第一批要做的,除了那些战术背心,还有些府中下人入秋袍服。那三个裁缝都是福州府叫得响的。每月一两银子例钱,做得好了另有打赏,这可比外头累死累活赚得多了去了。只是这三人除了要挑大梁,还得负责将另外那二十号人手把手带出来。

火器工坊这些日子朱潜也是紧锣密鼓地筹办,地方圈定,卫戍也已进驻,高炉、工棚、房舍都已开建,半个月工夫便可成型开工。这一块是冯虞最省心的。

寿山别院情形可就大不同了。道路一通,冯虞立时便托杨风发运物料,搜罗工匠。梁裕那边承诺的巧匠、工料也一一兑现。这些日子,新修的大道上车水马龙,石料、木料纷纷运进,各方工匠皆已到位,全等蒯如今日祭过祖师爷便要开工。

冯虞一家子合着数十名亲兵家丁,一早便启程进山。到了寿山村一看,整个工地已用木栅围起。工匠们都已聚齐候着了。待冯虞几人在树荫下坐定,蒯如往人前一站,高声喊喝:“吉时到,太岁出游,开工喽——”身后众人齐声唱和。按着匠户老规矩,祭鲁班的大礼放在主屋上梁之时,称作“上梁礼”。开工之时,只需寻一开阔处,燃放鞭炮,焚香祭拜,有钱人家多一项祭献三牲,也就全礼了。

祭过鲁班,冯虞一家接着摆起桌案供品,祭祀天地、八方土地与家神,祈佑建房顺利。这些都做完了,工匠们饱餐一顿,下午便开工了。冯虞等不得那么久,吃过饭便先回城。临行前,冯虞特对蒯如说道:“大师,这边便拜托你了。但有所需,随时派人寻我来要。回头我会派几个亲兵在此轮驻,有什么麻烦,叫他们出面去办,对付不了的一并交与我。”

蒯如一一应下,冯虞这才上马回城。拖了许久,总算是动工了,这庄院最后能修成个什么模样,还真是期待啊。

料理完这些,转眼便到中秋。去年中秋团圆节,冯虞与采妍在京城,家中未免冷清许多。冯虞老早便盘算,今年必要热热闹闹团圆一回。从寿山一回来,冯虞便让忠叔指定几个麻利的家人,专司采办筹备。

中秋历来是大节,家家晚间都要吃团圆饭。想来晚上没什么生意,午后大食堂便早早关门,大家伙专心回家过节。

中秋节,各地风俗大同之下亦有小异,福州便有“摆塔”之风。每逢中秋福州全城家家户户都将家中各色精致物品拿出来,摆在门口象征多福多旺。福州多寺多塔,摆设品也多搭成古塔的模样,故称“摆塔”。福州府有句民谣,“白石白又滑,搬来白石搭白塔。白石搭白塔,白塔白石搭。搭好白石塔,白塔白又滑。”说的便是这一风俗。

午后,冯家便在沁园门口用白石摆起一座一人高的摆塔。大家一起动手,逐层摆放各式金玉珠宝,一时间是珠光宝气夺人眼。今日在冯府过节的人可不少,忠叔一家自不必说,岳海一家也已搬出山林,暂时安顿在冯家老宅,与忠叔儿子同住。此外还有周天赐、范长安、朱潜三家。这几个暂且将家眷安顿在千户所营舍,冯虞正打算过些时日替他们寻个好宅院,只是这个还得讲个机缘,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得的。一时间,冯家门口大人欢笑,小儿嬉戏,好不热闹。

日影西斜,圆月东升,正是华灯初上时。冯家中秋夜宴设在听雨榭花厅。八月桂花香,水榭窗边就着徐徐清风飘来阵阵桂香,沁人心脾。听雨榭上下两层摆下四张八仙桌,冯府几个有头脸的管事也优待上桌。每层各有四五个丫头煮茶温酒。

众人多是头回到这花厅,一路曲水回廊已是令人大开眼界。扶栏向外看,两轮明月,一个正悬天际,一个倒映水际,与一般庭院所见大异其趣。岳家老爷子一路瞧一路看,这会儿扶着凭栏啧啧叹道:“大户人家果然是气派,月亮都有两个呢。”

中秋时节,大江南北的富户时兴螃蟹宴。此时的螃蟹膏肥肉厚,一个个碗口大的海螃蟹用蒲包蒸熟后,由小厮用大蒸笼抬了,分发各座。众人围坐品尝,佐以酒醋。上年纪的,专有丫鬟帮着剥壳剔肉。席间,酒食如流水,大家伙借着酒兴,同赏明月,高谈阔论。边上还有专雇的乐伎浅唱低吟。冯虞端着酒碗,自冯母开始,挨桌敬过。说来今晚他可是兴致最高的一个。前生的冯虞可从来没体验过这种大帮子亲朋同过中秋其乐融融的滋味。

这两年,冯家风调雨顺,冯虞步步高升,席上众人自然是神采飞扬。聊着聊着,话题便扯到冯虞婚事上头。忠叔敬了冯母一杯,便说道:“夫人,老奴今日也是倚老卖老,说些混话。少爷可是我自小看大的。原本只是内秀,老爷过世,老奴我原想着咱家免不了这就要败的,只是在冯府呆了半辈子,舍不得也放不开,只想着能撑几日算几日,顶多便是在回头过小户人家生计。哪想少爷竟是一夜间便出息了。老奴心里头高兴啊!”

说着忠叔两行浊泪涌了出来。冯母赶忙安慰:“依忠,你对冯家的忠心是个人都看得着的。为我冯家忙了半辈子,如今依虞有些能耐,正是你也跟着享两天清福的时候了。你看你看,今日这般好时候,如此多亲友团聚,正该高高兴兴灌两口黄汤,怎的还哭上了?依妍,给忠叔取条面巾来。”

“不敢不敢。”忠叔赶忙一个劲摆手。“怎能劳动少奶奶。”

冯母笑道:“平日里场面上,你叫依妍少奶奶是不错的,可是依妍从小到大,不就是依忠你看大的,没少生受你照料,便说是亲侄女也不过如此了。今日正兴头上,不论主仆,便给你递条面巾又能怎的,你只坐好接了便是。”

采妍从丫鬟手里接了热面巾,笑嘻嘻递上,一边说道:“忠叔,我是自小便这般叫,心底里是真拿你当亲叔看的。”

忠叔颤颤接过面巾,紧握在手中,“夫人、少爷、少奶,好人哪,好人哪。”

细细擦了把脸,放下面巾,忠叔又说:“夫人,今年也过了大半截了。明年这会子,少爷守孝期满,可得紧着加冠大婚了。这事可是咱们冯家头等大事,万不能囫囵对付,依老奴看,现金便要筹备起来,来年必要风风光光,万不能只图省钱。说来老奴也是快到耳顺之年了。这辈子苦也苦过,乐也乐过,现下一门心思便想着实实地看咱们冯家在好好的风光体面一回,便是立时闭眼也值了。”

冯母啐了一口:“什么值不值,好日子还长呢。喜庆日子如何说起疯话,采妍,罚酒。”看着忠叔笑嘻嘻一口干了。冯母叹了一声,说道:“说起这婚事,还真要忠叔多操心了。采妍这孩子,也是我从小拉扯大,没实在享过福,也就是这两年依虞能折腾,还体面红润了些。”

说着,冯母将伺候在身边的采妍拢进怀里,轻轻抚着脸。“这孩子是老实人,最让人疼的。依虞,过来!”

第一百零六章 低绮户 照无眠

正与周天赐、范长安、朱潜几人谈得热络的冯虞听见母亲召唤,连忙跑了过来。“母亲,有何事?”

“正说你的婚事呢。我想着,这婚事便在明年十月捡个好日子,咱们冯家平日不张扬,此番也要风光大办。不能委屈了采妍与杨家丫头。这事你自与忠叔商量。再有一条,今日当着大家面我可得明着交待与你。依妍这丫头,自小便是我拉扯大的,最是体贴人。日后你可不许欺负她,我不依的。依妍,听着没,日后受了气,依妈替你撑腰。”

采妍此时早红了脸,一头扎进冯母怀中不肯动弹。冯虞陪着笑说道:“依妈吩咐的是。只是孩儿的脾气您还不知道,再老实不过的,怎会去欺负依妍嘛。”说着也蹭到母亲身边,“您看您看,孩儿也在外头没少受苦受累的。如何您都不疼孩儿些,不公平。”

看冯虞如此小儿态,众人哈哈大笑,冯母在他头上轻拍了一记,笑骂道:“你这猴子,全家最能的便是你,还怕委屈了。要讨赏?喏,我这杯酒你便吃了,唉,说来这两年倒却是里里外外做得辛苦,今日便多喝些,尽兴些,醉了也不打紧,我不抽你屁股。”又是一片哗笑。

食毕,众人用苏叶汤漱口洗手,自有下人呈上月饼瓜果茶汤。中秋夜宴所用瓜果可是有讲究的,须得柚子、石榴、核桃、西爪等圆形果品,所谓“果饼必圆”,以表团圆之意。稍用了些,冯母等老的小的看夜以深了,身子吃不住,先行退席歇息去。年轻些的却是意犹未尽,又取了些螃蟹来,添酒回灯重开宴,冯虞着人搬了几张小桌,让伺候一晚上的那些丫鬟小厮也坐下吃着。

此时月上中天分外明。冯虞等人纷纷做到鹅颈扶栏边仰望明月。采妍偎在冯虞身边,喃喃细语:“依虞,今晚的月亮好美啊。你说,上头真有嫦娥吴刚么?”

冯虞本待做个科普讲座,转念一想,此时说来,未免大煞风景,便轻轻点了点头:“或许有吧。广寒宫中不寂寞。”一时间,冯虞心有所感,将杯中酒饮了一口,吟诵起苏东坡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借着酒意,冯虞的吟诵声越来越大,边上冯有理、朱潜、周天赐等读过诗文的也正是酒酣耳热之际,纷纷掺和进来,齐声朗诵,意气飞扬。终了,朱潜晃悠悠来到冯虞近前,敬过一杯,说道:“听闻大人以好词好字扬名京师,一直无缘得见大人文采,今日中秋佳节,大人何不一洒情怀,让我等也开开眼界?”众人轰然叫好,直撺掇冯虞来一个。

冯虞却将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有苏公妙文专美于前,我还上哪儿去寻灵感?诗文就免了,若是要字还能随意涂几笔。”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众人七手八脚备下文房四宝,腾开地方,铺纸研墨。且看冯虞,又斟满一碗酒,一饮而尽,提笔在手,略一思索便笔走龙蛇,一挥而就。张九龄的《望月怀远》跃然纸上: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莫看岳海只余一只胳膊,却是比谁都利索,伸手抢下,再不肯松了。

第二张,便是苏轼《水调歌头》,归了朱潜。冯虞来了劲头,李白的《关山月》、《静夜思》,王建的《十五夜望月》,苏轼的《中秋见月和子由》,辛弃疾的《中秋寄远》、《满江红》……写得快,抢得更快,转眼间竟是人手一份。冯虞看了看左右,哑然失笑,“一群抢匪。最后一幅哪个都不许争,我这水榭还缺副好联子,我自用了。”

说着冯虞转眼写就一副对联,交与采妍。“明日给忠叔,让他寻人镌刻,悬在花厅门口。”

众人见抢不得,便要采妍摊给大家看,过过眼瘾也是好歹。采妍依言摊开来念道:“满地花阴风弄影,一亭山色月窥人。”

“妙!此联对仗工整不说,笔体挥洒自如也不论,‘弄’、‘窥’两字用得最妙,余韵无穷,再传神不过了。”朱潜一见之下赞不绝口,众人听懂听不懂的也都跟着叫好。冯虞听了只一笑,“夜深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散了吧。”

众人各自起身离去,转眼人去楼空。采妍回到慕云馆,坐在院中凳上,披着月影清辉,痴痴想着心事。妞妞晚上骗了许多肉吃,撑得肚子滚圆,原本已睡下了。这会子见主人回来,惺忪着睡眼,迷迷糊糊凑到采妍腿边,蹭来蹭去。看采妍恍若未觉,自感无趣,便挨着采妍的腿脚蜷作一团,又睡下了。

今日席上谈起婚嫁之事,难免勾起女儿家情怀。采妍此时已是浮想联翩。幼时的孤苦,与冯虞青梅竹马的日子,冯家这两年做梦一般的际遇,交织错杂,历历在目。采妍本是外柔内刚的女子,自小除了冯虞,心事绝少在人前吐露。这两年,冯虞在外奔波,便是回了家也是事务难了,能说个囫囵话的日子又少了许多。虽说自己帮衬大食堂,之后又学着统带内院,可一闲下来,若是不见冯虞的影子,心底里便是空落落的。

更难分说的是,在采妍眼中,冯虞打小时便是个实心眼,有些傻得可爱。这两年却似突然开窍一般,八面玲珑心,有时竟似未卜先知,这还是小时那个最好骗的小哥哥依虞吗?偶尔的,采妍竟生出远远逃开的念头。可话又说回来,哪个女人不想着自己的丈夫是个有出息的。这短短两年,冯虞便能走到如此地步,还有什么好说的?每每冯虞回来,采妍却又忍不住腻在一旁,看着冯虞擦脸、喝水、伸懒腰、大口大口吃着自己煮的咸粥,采妍便从心里涌出一番如蜜糖一般的滋味,脸上更是止不住的笑。

说起来,采妍打小便不只一回偷偷想过日后自家凤帔霞冠、八抬大轿的场面,如今已是眼见着不远了,想想心中便似打鼓般砰砰跳撞不停。这一晚,怕是没的睡了。

中秋团圆夜,无眠的可不止一人。月港的杨云,仰望着同一轮明月,所怀的,却也是同一番心思。

第一百零七章 大功告成

算起来,杨云已有些日子没见着冯虞了,不过冯杨两家一直不曾断过消息。自从那日剿除倭寇之后,冯虞在杨云眼中,便是个顶天立地男儿汉的形象。杨家起自草莽,杨云自小便听惯了刀头舔血恶海求生的故事,甚至还生出偷偷溜上船出回海的念头。只是后来听说私商海船有不搭女眷的忌讳,方才悻悻然作罢。原本杨云生怕冯家家教严,管束紧,上回杨风捎来冯虞那番不必强学女红的话语,更是对极了杨云的胃口。

中秋团圆夜,杨云在家宴上呆得无趣,一个人偷偷跑到凉亭上,靠扶栏托着腮,盯着天上一轮明月。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身后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老爹杨万荣走了过来。

“爹,你是寻我来的?”

“要不三更半夜我摸到此处做什么?”杨万荣走到杨云身边坐下。“自小你但凡有心事,必定来此,一扑一个准。今日见你开溜,我便料定你在此,这会子散了,便来找你拉拉家常。怎的,又想冯家小子了?”

“才没!”杨云扭过脸去。

“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有什么抹不开的。嘿嘿,女大不中留哦。”

这话一说,杨云更臊了,干脆装没听见。杨万荣呵呵一笑,接着自言自语:“要说呢,冯虞这小子真有两下子。做人做事,那都是没的说。这个也还罢了,最紧要的,这小子能容人,处事不惊有担当,你爹我最看重的便是这一点。有这两条,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将我这宝贝闺女托付给他,我也放得下心了。”

听着老爹一个劲猛夸情郎,杨云忽闪着双眼,慢慢转过身来。杨万荣拍拍她的肩头,“阿云啊,这小子好是好,你可得记着一条。象这样的人,就是海中鲨,云中龙,注定是要做出一番大业绩,不比别个少年郎,整日里腻在家风花雪月卿卿我我。你要能帮着他使上力,他便能带着你振翅九天。你若是一心想着将他牢牢拴住,那被甩脱的便是你了。听了上回阿风捎的话,这些日子,爹便是在琢磨这事,怎么帮衬女儿这一把。”

这些话,杨云听得仔细,生怕漏过一字。此前老爹可从没跟她说过这么深、这么透的话。

“爹想着,到得明年,冯虞守孝期满,入冬之前只怕便会完婚了。这一年里头,爹得好好栽培栽培你。几十年下来,官场、商场、战场,爹好歹也摸出些个道道来,往日里只提点着阿风,想着日后交班与他。这小子是个厚道人,定会厚待你与阿雨。你们两个小的,不必再那么吃苦,爹这一辈子打拼也就值了。这回看来,丫头你要过上长久好日子,还得有些个真本事,这叫求人不如求己。明日起,你便随着爹,学着料理生意调理人事。能学着几分,便看你自己的了。”

“好啊!爹你看着,女儿可不比大哥差半分!”

……

两女为了冯虞中秋夜无眠,可是当事之人却是毫无自觉地睡得昏天黑地。如今,哪个说起冯虞不是挑大拇指称赞少年老成,雄姿英发。可少年毕竟是少年,这要搁在后世,还是正发育的花季少年。若不是冯虞心态老成,又勤练武艺,打熬出一副硬实身板,如此繁杂的事务缠身,只怕早给压垮了。饶是如此,这两年冯虞还是难得睡个踏实觉,今日难得纵酒,万事抛诸脑后,此时不睡更待何时?

这一觉直睡到天光大亮。冯虞在床上狠狠伸了个懒腰,方才睁眼四下张望。这才发觉睡得迟了,赶忙下床招呼小厮伺候更衣洗漱。原本忠叔打算安排两个丫鬟伺候冯虞起居,说是丫头心细,可冯虞死活不肯,当着个小女孩更衣什么的,实在是抹不开这个面子。

中秋结结实实乐了一回,接着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之后这些日子,冯虞无事便往寿山跑,一来是别院刚开工,心里惦记。二来火器工坊已完工交付,冯虞盯着这边早日拿出点东西来。府里两百件战术背心已制得,就等着这边配枪弹呢。

这一日,冯虞正在衙署办公,猛见得一个小校跌跌撞撞跑了进来:“报大人,朱大人差我前来报喜,说是工坊里头东西制成了!”这火器工坊高度保密,驻防官兵除了岳海一人,别个都不清楚里头出产的什么。

冯虞一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成了?快,快备马!”带着亲兵,冯虞打马扬鞭直奔寿山,这回可让大雪跑过瘾了。到了工坊,冯虞催马直入,在工棚门口甩镫离鞍,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进去。“东西成了?在哪里?拿来我看。”

看着冯虞难得如此急吼吼的模样,满屋人都乐了。朱潜将手中物事往前一递,“大人,在这。我等正琢磨呢。”冯虞接过一看,果然是一支形制颇像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的火铳,熟悉的木托,粗硕的击锤,枪管粗了不少,全枪分量也重了许多。细看枪管,做工没得说,相当光滑。冯虞熟练地据枪在手,枪托抵肩,食指指腹压扳机,动作那个顺溜,颇为自鸣得意。边上众人也很配合地叫一声好。

“子弹呢?”冯虞又问。

“子弹?铳丸么?”边上一个老工匠很不确定地自桌下提起个木匣子,里头正是冯虞设计的纸壳定装药,有好几十发。冯虞领着众人到了靶场,按着冯虞的设想,大片空地上按着五十步、百步、百五十步、两百步的距离设了四只稻草扎成的人形靶。冯虞随手拿起一发子弹,从膛口塞入,正待据枪击发,却突然收住动作,这可是工坊造出的头一枝枪,万一有点小毛病炸膛了该怎么办?

冯虞琢磨了一会儿,四下看看,来到不远处一棵树下,让人将火铳牢牢绑定,又寻了根四五细绳捆在扳机上,人站出大老远,打算来个遥控击发。这会儿大家也看出端倪,岳海上来自告奋勇拉绳,众人都在一旁屏息凝神。只见岳海一拉绳子,就听着“嘭”的一声巨响,枪口喷出一股白烟,后坐力震得树枝乱颤,落叶纷飞。约三百来步以外的地面上爆起一股土烟。众人愣了片刻,转瞬间欢呼声四起。“成了!”“成了!”

一个老工匠抢步跑到弹着点,细细观瞧,大家伙儿也一并凑了过去。只见他起身,冲着冯虞挑起大指:“大人,这火铳可神了。往日军中鸟铳我也做过不少了。怕风怕雨不说,射程不过百五十步,打在地上也从没击出如此大洞来。大人果然神人也,日后我军将士执此神器,定可所向披靡!”

冯虞笑着摇摇头,“这还没完呢,话不敢说太满。”他转身从树上解下火铳,再次装弹,回到靶场,对着五十步靶位,三点一线,瞄准击发。那人形靶头部顿时爆起一团草屑。众人高声叫好。冯虞左手执枪,甩了甩右膀子,自言自语道:“后坐力还行,打个三五十发应该废不了。”

紧接着,冯虞又分别射击另外几个靶位,到了两百步距离,这枪的精度就不行了,根本打不中靶子。不过冯虞倒也不以为意。隧发枪,有这精度已经了不得了。若是分列攒射,三百步之内火力覆盖区应该还是有保证的。

这时候,场外冲进来数十名兵丁,嘴里还嚷嚷着:“什么声响?”岳海迎上去将这拨人打发回去:“响了这许久才到,窝到哪里去了?日后听着这响动不必大惊小怪,冯大人正试铳呢。”

冯虞将火铳交给边上,吩咐工匠试试这枪最长寿命能打到多少发。每五十发稍事休息,待枪管凉了再射。若是能打过五百发,就定型投产,第一批先产两百枝。“对了,自明,交待下去,几位匠头每人赏银十两,一般工匠与防兵每人一两。晚上加餐。”

第一百零八章 有你们受的

听着这话,众人又是一片欢腾。有吃有拿,哪个不乐?一个黄姓工首过来给冯虞深深一躬。“大人,小老儿在匠营做了四十年,还从没见过如此厚待咱们手艺人的上官。没别的说的,但凡大人差遣,咱们不吃不喝也得给赶出来,还得是最好的工。”

冯虞将老黄搀起,说道:“老人家不必多礼。凭本事吃饭,与我们当兵吃粮的没什么两样,手艺高理应受人高看。”

冯虞来这么一出,让工匠们士气高涨,不用人催便加班加点,一个月不到便交来首批一百枝火铳,子弹两万发,另配相应卡座军刺、通条、油壶等物件。看着面前这一箱箱稻草捆扎的簇新火铳,冯虞乐不可支,看向边上手持点验文书的朱潜问道:“如今工坊每月都能交这个数吗?”

朱潜摇了摇头:“这个月他们都干疯了。平日里,若是工料充足,一个月能产八十枝火铳,子弹一万五。若是再添些人手装弹,也不必多有能耐的。两万发倒是不难。”

冯虞点了点头,想想又问:“对了,工坊是一人一枝地做,还是如朝阳坊一般流水作业?”

“朝阳坊那边我是去过的。咱们火器工坊大面上与之相仿。只是善做铳管、击锤的偏少,又耗工,否则,还能多产不少。”

冯虞将手中火铳颠来倒去看了一会,想了想,方说道:“先这么做着吧。火铳这东西,现下用不了许多。倒是鸟铳,就是火绳的那种,若是有暇,还可多产些。我自有用处。”

当日下午,冯虞带着亲兵,将这批火铳、子弹装车运回沁园。将全体亲兵、家兵召到演武场上。亲兵、家兵当场各发放四十枝,余下二十枝作训练之用。领了枪械的,每人配发作战背心一件。冯虞当场演示子弹、军刺、水囊、干粮的储放方法,转眼间,八十名火铳手上半身便是鼓鼓囊囊的了。这八十人明日便要带往郊外军营,由冯虞亲自督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年头,整个大明只怕也找不出一个冯虞心目中合格火器教官,只能是亲力亲为了。

这些个点到名的,都是眼明手快之辈。一个个通名报号,双手接过冯虞亲手授予的火铳,揽在怀中爱不释手。换上墨黑的粗布作战背心,扎进腰绳,个个是紧称利落,趾高气昂。没叫着的,看着他们手中造型新奇威猛的火铳,羡慕得直流口水。

冯虞待众人归队站好,来到队列前大声说道:“今日没领着火铳的,很羡慕是吧。今日我放下一句话,日后大家都会分批换装。不过,哪个听话苦练的先换。吊儿郎当的莫说换装,直接开革了事。今日换装的,一个个鼻孔朝天,威风吧。呵呵,你们的苦日子还没开始呢。明日起,往常如何习武操演一点功课不能落,之外嘛,还有好节目。范长安!”

“有!”

“明日起,换装的,每日上午须得操练完以往全日课目。之后你亲领着,跑步到城外军营,午餐后受训,不得迟误!”

“得令!”

第二日将近正午,冯虞肃立于西郊营地辕门外。不多时,只见远处尘土飞扬,杂乱的脚步声顺着官道渐渐近了。冯虞眉头一皱,这还不如自己前世新生军训时同学们跑得齐整。身后几个亲兵也跟着抻长脖子探头探脑,低声议论着什么。

待大队跑到近前,冯虞一看,个个是带懒袍松。想想这十里多地跑下来也不容易,冯虞不再多说什么,指了指伙房方向,“先用饭。”

这八十号人训了一早上,又是一路疾奔,个个是又渴又饿。听着冯虞招呼,“嗷”的一声,提起早后一分气力,乱哄哄朝伙房奔去,先是打了水牛饮一气,接着抱起盛好的饭碗甩开腮帮子就不客气了。冯虞也不嫌汗臭,往人堆里一坐,和众人一道吃喝,说说笑笑。久跟着冯虞的老兵都知道,在军营里冯虞是从不开小灶,倒是那些新来的看见千户大人与自己用的同样饭食,大感惊异。如今的军中,莫说千总,便是百户、总旗,也是有自己的官灶,大鱼大肉。这个长官,不一样。

待众人吃饱喝足,稍事休息,冯虞率先起身。“弟兄们都用足饭了?”

众人七嘴八舌回道:“饱了!好了!”

冯虞笑道:“嗯,刚吃过,都还撑着,不好大动,先练练队列好了。起身,都随我来。”

来到校场上,冯虞令范长安整队。十月已是初冬时节,不过福州地处南方,却也不算太冷。正是个好天气,正午时分日头一晒,倒有几分的惬意。待得众人站定,冯虞的目光猛然犀利起来,从队头到队尾扫了一遍,慢条斯理地说道:“今日头一回操练,咱们由浅入深,先来个开胃小菜。今日先学怎么站。我这口令与军中不同,待会子我来一一示范,你们照做便是。”

看看没人吱声,冯虞接着往下说:“第一个口令,立正。看好了,上体正直,微向前倾。两肩要平,稍向后张。两臂下垂自然伸直,手指并拢自然微曲,拇指尖贴于食指第二节,中指贴于裤缝。头要正,颈要直,口要闭,下颌微收,两眼向前平视。小腹微收,自然挺胸。两脚跟靠拢并齐,两腿挺直,两脚尖向外分开约60……哎,就是张到这个份上,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八十一人同声应答,还挺齐整。

冯虞点点头,高声发令:“听我口令,全体弟兄,立正!”队列中立时便响起杂七杂八的脚跟磕碰声。冯虞也不以为意,接着训话。“有句话叫站如松,坐如钟,卧如弓,行如风。你等既是吃了这碗饭,便要有个军兵的模样出来。令行禁止,站便要纹丝不动,哪怕是烈日豪雨。行便要进退如一,前方便是刀山火海,无令不退。站队,则要横直一条线。今日,咱们便是先学站。”

看着队列中众人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当回事。想来是觉着这站功过于稀松了些,以往扎马步不也是一下子便是一个时辰。冯虞心中暗笑,过阵子就知道厉害了。他倒背着手转到众人身后,冷不丁用膝盖往一名家兵腿弯里一拱,那人应声就是个趔趄。众人听着动静,扭头一看,哄堂大笑。

冯虞身后将那人拉稳,转到队前说道。“这立正可不是站着打瞌睡。手脚均需用力。手指并拢,紧贴大腿外,双脚,尤其是膝盖,都得绷直喽。挺胸收腹,说你呢。下巴也得收着点。眼神也不能乱瞟,带着点杀气紧盯着前方。这才是当兵杀敌的样貌。我先说在前头,从头到尾站得挺直的,晚上加餐大块吃肉。哪个吊儿郎当打马虎眼,晚上就一碗米糊一边蹲着。”

听着还有这么一说,众人眼神立时便不同了,腰杆倍直,胸膛又挺起几分来。冯虞满意地点点头,自往一边练拳法去了。打了趟拳,又舞了趟刀,回头再看,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这些兵丁已经是不对劲了。众人早已没了初时的精神头,一个个眼睛发直,手足微微颤动,汗珠子也下来了。这滋味,冯虞前生也消受过。越是约束着不想动,越觉着浑身上下哪儿都不对劲,脑子里全是这边挠一把那边蹭一下的念头。冯虞饶有兴致地在众人面前来回走了一圈,方才发令:“歇会子吧。”

听到这一句,众人如蒙大赦,几乎要瘫软在地。便是那些自小练武,站惯了麻布的,对这种全身收束的立姿也颇觉难耐。

让他们缓了一阵,冯虞重又招呼众人整队。“今日还有三个口令要学。看我动作,垮立……稍息……蹲下。我再做一回,接着长安喊号,你们一遍一遍做,几时在我耳中只听得一个声音,才算是练成。”让长安带队,冯虞自己在边上转悠,不时喊停,纠正动作。前生军训时,冯虞便想着到哪儿弄一帮孙子,也让自己训个死去活来,方解恶气,今日总算是夙愿得偿了。

正忙活着,只听场外有人喊:“冯大人!冯大人!”回头一看,正是朱潜。

第一百零九章 又生事端

见着冯虞,朱潜劈头便是一句:“大人好自在,可知朝中又出事了么?”

冯虞听了一楞,又出什么事,为什么说又?“这里不是讲话所在,随我来。”

两人进了帅帐,冯虞吩咐亲兵四下把守,无令不得擅入。“说吧,何事惊慌?”

朱潜从怀中掏出一摞纸张递了过来。“这个是今日收着的邸报,京师那位刘公公受不得寂寞,又整出一套东西来了。”

“嚯,比往日厚了许多嘛。”冯虞接过来一看。这刘瑾刘公公不简单,分明是要大行新政嘛。按邸报所说,此番是给事中屈铨、祭酒王云凤,奏请将两年来刘瑾陆续颁行政令汇编为律令,统称《见行事例》,按六部为序,编集成书,颁布中外施行。

八十五条新法,吏部二十四事,户部三十四事,兵部十八事,工部十三事,洋洋洒洒数十页,难怪如此厚厚一摞。其中有些是之前颁行的,此番正式行文入律,如惩戒官员渎职贪墨的“罚米例”。还有些新颁的,如对各地官吏不再定期考绩,随时抽点考察。又如西北边防增设文职九边统制,镇、巡以下皆受节制,以免边将拥兵自保或各自为战。此外又有复核军屯、整顿盐课、赈灾抚恤、整治漕运等等。

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冯虞将邸报轻轻放在书案上。抬头问朱潜:“你怎么看?”

朱潜笑了笑:“刘公公有心振作,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细看这八十五件新政,虽多中时弊,只是其中许多是治标不治本,有些用的又是虎狼之药。更有些纯属心血来潮,不知所云。一一行来,只能说是利弊参半。加上一旦底下行事走样,只怕骂声还更多些。就如这罚米例,本意是想重处贪官。可是再重也重不过洪武年间的剥皮实草吧。管用吗?贪官墨吏还不是前赴后继。加之这罚米例罚多罚少全在一念好恶,必然有失公允。”

冯虞叹了一口气。“刘公公我是知道的,贪归贪,倒是想认真做一番局面出来,只是阿附之人没几个是真有治国之才的,也就是焦芳、张彩二人略上得了台面。上有所好,下必甚之,一个个的争先恐后出些歪点子馊主意来。加之又掺杂私心,自然是多有离谱之处。不过也不能说全无可取之处,例如这编著《历代通鉴纂要》,整顿盐课漕运,倒是善政。只看如何去做。做得好,民心所向,若是歪嘴和尚念歪了经,想来倒霉的还是黎民百姓。”

朱潜“哼”了一声,“只怕难免如此。变法哪那么容易,商鞅、王安石可是殷鉴在前。”

冯虞摇摇头,想了想,“原想让你近日赴京,眼下暂不忙去。我想,下旬召各地百户到千户所碰个头,摸摸家底,再就是,看如今天下情势,恐怕要预作部署,以备不测了。这事忙完,待到年后你再上京不迟。”

朱潜应了下来。“那我明日便行文各处。”

“好,这事你去张罗。再有,派人摸摸阖省卫所的底子,看看还有没有可战之兵,有没有顶些用的将领。武备如何,空额多少,都查查。”

“行。各处卫所皆有眼线,这事倒也不难。无事我先告退。哦,这边还有大人一封书信,我一并带过来了。”

冯虞接过信一看,却是王守仁所寄。拆开来读了一遍,原来是报平安的。自武夷山一别,王守仁回到南京,与父亲见了一面,之后途经广信、袁州、长沙、玩州,进入贵州玉屏。再经过镇远、黄平、清平、福泉、新添、尤里等地,方抵达贵州龙场驿谪所。信中说,这龙场驿地处边鄙,除了他这个驿丞,就剩一个白胡子小吏作伴了。当地四境荒凉,蛇兽横行,人烟稀少。说是驿站,却是既无房,又无粮。王守仁到得此处,只好栖居山洞,采蕨充饥。幸好当地苗民质朴不时接济米粮,自己又开垦了些坡地,勉强度日。

不过这位守仁兄兴致倒还不减,随信还附诗一首: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信的末尾还有这么一句:“昨日晨起,观山花烂漫,忽有所悟。吾未看此花时,此花与吾心同归于寂。吾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吾之心外。弟以为然否?”看样子,王守仁似乎已有些彻悟的迹象了。

冯虞看得兴起,取来纸笔,将年来政局变化,以及自家升迁之事一一相告,写完之后意犹未尽,又添了一句:“兄之言大善。圣人之道先天地固存于吾心,不必外求,吾心即道。”

冯虞将信封好,交与尚在一旁等候的朱潜。“此信速发往贵州龙场驿。”

“交军驿么?”

“……民驿吧。与谪贬犯官通信,不敢太过招摇。慢就慢些,总归没什么急事。”

接下来几日,冯虞每天上午或去工坊、大食堂视事,或拜访梁裕等人互通声气,要不便到千户所处理公务。下午便一心打熬自家人马。队列动作、射击要领、战术动作……要教的东西多了去了。按着他的估算,少说得有一个月工夫才能出个雏形,之后便让范长安依葫芦画瓢反复打磨,到了今年冬狩时,再看看此番练兵可有实效。如果能战,明年少不得找机会让他们上阵历练几回。没见过血的军人,练得再好也不过是个花架子。

这几日,锦衣卫派在各地卫所的眼线陆续发回详报。冯虞翻看了一回,禁不住慨叹,不想如今卫所旗军竟然不堪至此。福建全境两都司二十一卫三十四所,堪堪能战之兵不过数千,多在闽西,只因常平灭山民作乱,还算是有些战力。其余各处,武官克扣军饷奴役军户,旗兵荒嬉日久,兵甲两缺。

最绝的是福宁州桐山堡巡司,兵员实数不足定额的四成,余下的空饷将官长喂了个脑满肠肥。兵器甲仗也都是烂得不成样。去年冬狩点验,军中所有的战鼓,鼓面都已残破,居然没一面敲得响。以至无法立时聚将点兵,要一个屋一个屋地喊人出来列队,直让点验官哭笑不得。就是这样的部队,点验考绩居然还是一等。背后文章可想而知。

冯虞越看越怒,最后“啪”的一声将一叠密报掷于案上,与朱潜二人面面相觑。“听说最近闽粤赣交界地方又不太平。一旦有事,旗军想来是指望不上了。咱们锦衣卫又没多少战兵,总不能大家一起看热闹吧。一旦失控出了大乱,这位子也就不保了。”

朱潜连连苦笑,一时半会也没什么好主意。“要不,大人以提督边备名义调集旗军冬狩?好歹也敲打敲打,练上几日,总好过如今这般的浑浑噩噩。”

冯虞听着直摇头。“此计不妥。三五日练不出个什么东西,却将这帮镇将官佐统统得罪个遍。不妥。我倒有个主意。”

第一百一十章 年会

朱潜一听,来了精神。却见冯虞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方才道来:“还在这提督边备上做文章。卫所建制不能动,我每处抽他几号人巡边镇抚总行吧?堂堂提督,弄些个卫队标兵也不为过吧?”

“大人的意思是反客为主?”

“不错。我还专找那些缺员多的卫所征调,派不出合用的兵员,那就把员额弄过来,人我自己寻去。别站着茅坑不拉屎。饷银他还自个留着,想来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朱潜一拍大腿,“此计甚妙!”

冯虞又道:“自明,我若是向朝廷上道奏章,在福建募军设镇,一边是防倭,一边是震摄畲僚山民。如何?”

朱潜摇摇头:“凡事过犹不及。且不说朝廷批不批,就算是准了,按本朝制度,镇戍总兵官,先用勋戚,后皆由五军都督府官佐中选任。可不管是哪一头,大人都不挨边啊。这不是平白给他人做嫁衣裳?再说了,各地营兵多从卫所抽调,卫所官调任营官也是惯例。募兵只是补卫所之不足。如此一来,营兵比起卫所旗军也强不到哪去,何必呢?”

冯虞想了想,笑着点点头:“这话果然是持重之言。我太操切了。行,宜早不宜迟,明日我便去都司衙门找郭乔,将这事敲定。算着日子,过几日,各地百户便要到了,这事便由你张罗。”

十月下旬,各地秋收大忙,局势比平日里安定许多,下派八府一州的锦衣百户汇聚福州千户所,正厅里比往日热闹了许多。

冯虞这几日正在兴头上。那天与朱潜商议之后,冯虞转头便去了都指挥使司,找着指挥郭乔将事由一说,顺手给了一份初拟的选调兵员所涉卫所清单。郭乔一看就咧嘴了。“冯大人,这个……这个按理说,大人这些要求丝毫是不为过。只是……唉,冯大人也不是外人,我也不怕丢人,说实话吧,如今这卫所可不比开国初那会子了。兵惰将骄,吃空饷的,卖军资的,走镖压船的,什么花样都有。这也不只我们福建一家,各处都是这德行。现下也就是边军算是强军。京营嘛,也还马马虎虎。”

说着郭乔点指桌上那单子,说道:“也不知是哪个开的这单子,诚心误大人的事。不瞒大人说,上头这些千户所、百户所,都是最不成气的。空额最多,军械最烂,兵卒一年到头都没正经练过两天。真要按着这个召人,能生生将大人气死过去。要不……大人干脆从福州三卫、漳州卫、汀州卫、邵武卫几处调人?福州三卫好歹在我眼皮底下,场面工夫还是要做的。另三卫,这十来年多少见过仗出过血,还象那么回事。”

冯虞笑着摇了摇头:“正因如此,我才不敢打这几处的主意。漳州、汀州、邵武三府,山民历来不稳,需得有精兵干将弹压着,不能动。福州三卫,说实话,老哥你也就那么些家底,我要全兜了去,你怎办?要不这样,人呢,我手上有些个家兵亲族什么的,我岳父那边也有些。只要单上这些卫所给个员额就得了。至于饷银嘛,那点银钱我还看不上,让他们自家留着,就算是我这提督的恩典了。老哥你的面子我也不好都驳了。这六卫多少也抽点子官兵与我,如何?”

郭乔长出一口气:“还是冯大人体谅人。多少员额多少人,说个数吧。”

“八百员额,再给我两百兵,不算多吧?”

“嗨!这点人济个什么事?这么着,沿海几个千户所,我给大人你腾个一千五的空额出来,我福州中卫驻北门外的罗永祥千户,离大人衙署近些,麾下七百多号人,平日里还算是勤练的,我再从各地调些个精兵,补齐建制,随时听大人调用,如何?”

与郭乔说定之后,冯虞当即修书一封,将此事通告杨万荣,让他将手下数百勇悍充入,再帮着到民风彪悍之地招募一千勇壮。闽南自古以来民风尚武,好勇斗狠,械斗成风,瓜果树下处处可见习武之人,自成风景。泉州府有“温陵棍棒手扑妙绝天下”之称。据后世史书记载,明中叶海寇肆虐,其中半数竟是出自闽南。福建本地招兵,闽南也算是个理想的募兵之所了。至于练兵的花费,自然大半也要赖在老丈人身上了。

料理完此事,冯虞自然是神清气爽,见着九位百户,也是笑容可掬,逐一寒暄。有几个是头回见着这位少年发迹的新任顶头上司,看着冯虞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心中不免松了几分。

落座之后,冯虞首先开腔,客套几句之后,直入正题:“诸位,咱们锦衣卫,这两年是越发吃重。各处地面上全靠着在座诸位维持。本官想着,今后咱们每年到这会子,是不是都来这聚上一聚,互通声气,再吃顿好的,也算是个年会吧。如何?”

众人自然是纷纷叫好。待场面上安静下来,冯虞接着说道:“不过吃喝之前,还是先谈公事。如今朝廷政令下得频,听说北边不少地方都有些不稳当,这情势本官就不多说了。咱们福建目下是不曾生事,不过,诸位万万不可麻痹大意。倭寇就不说了,西北两处自洪武年间畲僚山民就没安分过,前些时又有邪教作乱。其他地方大事不曾出,小乱子不断。谁让咱们福建山多,想跑反、落草的随便找个山坳石洞一藏,上千人都搜他不着。今日请诸位过来,真正说的就是两件。”

冯虞拿目光巡了一圈,接茬往下说:“一个就是往各处多布细作,尤其是汀州、建宁两府,都是中原入闽要冲。福宁州也是如此。吃咱们这碗饭的,没事都没事,一旦出事,必定是第一个问罪的。水陆要冲都得把住。有什么生面孔露头的都得盯着点。山民汇集之处,也要想着法子收买眼线。再一条,你们手下那些人,尤其是缇骑、战兵,务须严训。本官这边也可以代训。噢,食宿自理啊,不管饭。”

下头几个听着全乐了。冯虞也忍不住咧了咧嘴。“别光顾笑,有什么想法念头,都说说。”

第一百一十一章 自掏腰包

底下众人听冯虞说得郑重,一时间俱都停下说笑,思索起来,屋中只听见众人呼吸之声。半晌,两鬓斑白的延平所陈百户率先开口:“大人,下官有一言。说实话,这两年地方绥氛大不如弘治年间。大人这番布置可说是未雨绸缪,要紧得很。想那正统十三年,乡绅催逼田租过急,巨寇邓茂七趁机蛊惑佃农反乱,一度拥众数万,迭破二十余县,八闽震动。那一回,掉脑袋丢印子的官员数以百计。虽说邓茂七于次年授首,余匪却是到了景泰元年方才剿清。呵呵,下官上了年纪,便爱翻这老黄历了。”

冯虞摇头道:“这可是持重之言,怕的就是当下之人好了伤疤忘了疼。”

“既然如此,下官便再往下说了。如今别的州府下官是不知道。可是延平、建宁治下县镇,依稀又见正统年间情形。税粮租赋是越发多了、重了,官绅催索日急,收成却不比往年。京师还时不时下旨索求特贡。全赖当年平乱时杀得狠,地方百姓见着官军公差腿肚子哆嗦,现在还不敢有什么异动。再往后可就难说了。”

这时汀州所高百户也忍不住插了进来。“陈大人说的极是。汀州治下山僻人顽、地险民悍,天顺六年白眉匪乱、成化十三年钟三反乱,之后才辟出永定县治。从那时起,我汀州所便广布耳目,多置缇骑。只是地方上有地方上的难处。虽说咱们锦衣卫没什么定编,扩员容易。可上头拨下的饷银、度支是死的。再招人,大家伙腰包可就瘪了。怎办呢?手下弟兄自己出外搂钱,这些小子又不会正当营生,只能是收坐地钱、打桩……”

冯虞听了一楞,“什么叫打桩?”

“就是拿着人犯,先不忙往衙门送,找一僻静之处,先揍一顿敲竹杠,榨出来银钱私底下分了。如果钱财不多,带回衙门还得挨打,非招个什么名目出来,办案的才好领赏。这一起案子来回便能赚两头。”

冯虞一听脸色就变了。“咱们辛辛苦苦四下侦缉打探,为的就是绥靖地方。这么一搞,败坏名声不说,不是惹出民怨沸腾,反逼着人家上梁山么?”

高百户苦笑一声,回道:“道理弟兄们不是不明白。可是收买眼线要银子,养兵添甲仗要银子,结案打赏还得要银子。咱们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要不谁干活呢。”

旁边立时有人附和:“大人,确是这情形。永乐年间,咱们一个百户所实打实百来号人。到了正统年间,在册的便有两百来人,下头眼线数百。如今又过五十年,我这一个所,缇骑旗兵三百多,眼线耳目以千计。可除俸银粮饷按在册人头实拨,其余一应用度还是初时那个数,不捞偏门怎的也不够用啊。”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冯虞却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指头不停地叩着座椅扶手。半日工夫,冯虞突然发问:“陈百户,养耳目等一干用度,每年耗银多少?”

“少说也得两三千两银子吧。”

“还有何等用度?”

“这个便不好说了。事多则用多,事少用度也少。若是地方上有些不靖的苗头,收买打赏,那就更是用银子砸了。”

“好!”冯虞一拍扶手,立起身来。“想来你们是知道的。当初杨大人在时,与本官在兴化、泉州、漳州三府开了冯锦记分店,一面是打探消息,一面也收些银子。方才你们所说情形,千户所这边也都是有的。这笔银子就用在这上头了。如今这几家分店每年进项约在七八千两。原本是二一添作五,千户所收一半。如今你们其余的四府一州,回去也将这分店办起来,本官自派人协理。明年起,每年收益千户所拿四成,你们地方六成,专为补贴公事用度。本官那份就不要了。如此算来,你们每处一年可多个四五千两。如有大案,千户所还会酌情拨付。”

“啊!”听冯虞这么说,在座的全都大吃一惊。所谓千里求官只为财,这年头,使劲搂银子的官吏遍地都是,还从没见着自掏腰包补贴公用的。手下办案还要上官掏钱补贴,这还了得!众人赶忙推辞,冯虞笑着摆摆手:“你们不用推,也不用心下不安。本官做事只求心安,再说了,这些个银子也还承受得起。你们呢,也不用随份子。一个家境不如我,不好让众位为难。二来也不好做得太惹眼,免得别个衙门的心生忌恨,反生出麻烦来。只有一条,回去之后务必给我约束部属,平日里吃拿卡要什么的也就算了。祸害百姓之事决不许再做。否则,一旦惹出祸端,军法从事!”

众人凛然起身,齐声应道:“得令!”

“再一条,还是方才说的。你们回去之后,立时着手用心操练缇骑战兵。这上头没心得的,便将兵马分批送上省城轮训。地方上各负其责,盯牢了。不但是盗匪奸猾,若是有搜刮太过火的官员吏绅,也给我报上来。肃贪本就是锦衣卫职权所在,总得动一两个张张民气才好。大家伙莫叉着了,都落座吧。下午自行安排,想访友的访友,想去哪一处耍的便自去玩耍,晚间本官在聚福楼设宴,好吃好喝。若是无事,先散了吧。”

二赖子赖时亨今日正在辕门值守,众人告辞后不久,他便兴冲冲地来找冯虞。

“赖子,你不在门口站班,找我做什么?”

“嘿嘿,大人。方才几位百户出门,我听着他们一路议论您呐。”

“嗯?议论些什么?”

第一百一十二章 忠叔算账

看冯虞提起精神,赖时亨更是来劲。“都夸您呢。公忠体国,体恤下情,不惜财,说您可是难得一见的官长呢。还说是一年三四万两银子,听得我一激灵。”

冯虞“噗嗤”一笑,摆摆手说道:“你也不是外人,跟我之后也做了不少事了。实话与你说,我为官立身只求个安心,还有就是好名声。再说了,坐稳这个位置,一年赚的可远不止这个数。这个听听就算了,不得私下乱嚼舌根。没得让人笑话。记住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噢。”赖时亨答应一声,转身便出去了,边走边咂舌,“三四万呐!”

晚上酒足饭饱之后,冯虞与麾下众百户挥手作别,乐呵呵地回到自家府上,迎面正遇着忠叔,后头还跟着冯有理。“少爷,你可回来了,听亲兵说,上午你一挥手就将咱们分店全年收益都送人了?”

准是二赖子那大喇叭。冯虞笑了笑:“三四万一年,数目不小。可只要能将这位子做安生了。收益可比这大多了。哪还赚不到这三四万哪。”

忠叔急得直搓手。“少爷,这话是不错。可如今咱们府上也不宽裕,这三四万可是能派大用场,少爷你倒好,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这就打水漂了。”

冯虞听着一楞,“忠叔,这话从何说起?咱们有朝阳坊的大头,还有大食堂补着,家里头就那么些人,钱能不够花销?进屋说去”

进了屋子坐定,丫鬟沏了茶水,忠叔迫不及待地扳着手指头开始算账:“少爷,是,工坊那边生意越发红火,今年眼瞅着能落袋二十万,加上咱们大食堂近万两,还有大人俸禄、各处孝敬之类杂七杂八拢起来,一年进项也就是四五万。之外呢,咱们库房里现存金银统共折合纹银,约略是十六万两。”

冯虞点点头,看了一眼边上的冯有理,面色波澜不惊,想来对这数目是心中有数的。看来这位多少还出息些了。

再听忠叔说道:“可如今咱们是家大业大。这园子一年人头、用度便是两千两。大人麾下人马开销虽然不少是挂在锦衣卫公账上,可家兵人数更多,七七八八的也得是两千两上下。加上寿山村工地上开销,工钱、运费,还有一部分料钱,今年是近万。这些合到一块,约莫是一万五。大人官场上开销,京师那边没个定数,算得着的也得万把两银子。听说少爷还要扩军,不知道这笔钱,咱们自个儿要垫多少进去。再有,听说杨家要开店,不知道少爷有没有合股的意思,这笔钱也得先备下。夫人那边还说要再买地,这也是钱呢。后头这几项都是大头,一撒手可就没边了。就说合股开店,咱们冯家怎么也得占个三四成吧,要不面上不好看,这一项弄不好二十万都打不住。我说咱们府上钱袋吃紧就这个意思。少爷那三四万,至少能把买地的钱给顶了去。”

冯虞一听松了口气,最近还真没留心财务,听忠叔一说吃紧,方才真吓了一跳,再怎么说家里少说还有二十来万家底呢,怎么就吃紧了呢?原来他是这么算账的。

“忠叔,别急。这事我也给你细算算。养兵这一项,我粗粗估算过,这一千五百人一年粮饷约两万两,加上上好兵器甲仗等辎重,共约五万两。这其中,想着法子让官账核销一部分,杨家担去一部分,咱们自掏个两万顶天了。明年工地上估计是近两万两银子。官场开销三五万倒是少不得的。杨家开店,至今没什么动静,想来是十月这会子出货急,年前当能定下。咱们就算十万入股,二十万是用不了的。买地么,暂且不急着,看好了再说。这么一拢……明年开销在二十万上下,对吧?”

“嗯。”

“好,明年我估算,单单工坊一项,便在二十万以上。收支便抵了。大食堂近万的数差不离。杨家外洋货铺开起来,也是个赚钱买卖,估计咱们收益一年绝不少于十万,能顶半个工坊呢。这么算,冯锦记分店那三四万还不算是大头,对不?”

忠叔、冯有理齐齐点头。冯虞却叹了一声:“不过忠叔说的也没错。银钱不嫌少,万一明年生出什么大项开销来……可也难说的紧。这事我再琢磨琢磨,看还有什么开源的方子没有。家底总要攒个五六十万方才万全。噗嗤……”冯虞说到一半突然便笑出声来。“忠叔,你说我这算不算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嘿嘿,老奴我也是跟少爷一般的心思。”

冯虞与忠叔相视大笑。停歇之后,冯虞问起冯有理:“有理,近日跟着忠叔做些什么?”

“小侄这些日子学着打理些日常营生。跟着忠叔,小侄方知这经济学问大有文章,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如今小侄方知圣人所言‘义以生利、利以平民’,实是大有深意。无财货则无生民,君子之财、取之有道,先义后利、见利思义、以义求利,便合圣人之意了。”

忠叔也笑着说道:“有理如今着实是长进了。毕竟是读书人,见事自有一套,加上肯看肯问,倒是真有些主意呢。只是这掉书袋的习惯是一点没变的,说的人一楞一楞的。”

冯虞大笑:“掉书袋就掉书袋好了,也未必便是坏事。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黍,老祖宗那么多年积攒的见地,其实也是大有道理的。只是需学以致用、活学活用,方能点石成金。有理,如今府中事务日重,你帮着忠叔打理好来。日常无事,圣人书倒也不必抛下,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你也治家看看。经济学问的书也看着,甚至农书、医术、历书、前人笔记,都有益处。”

“是。”

待忠叔、冯有理离去,冯虞往床上一靠,便琢磨起生财之道了。大明朝可不必汉唐,百业皆兴,后世有的营生,如今许多都已成形。技术方面,又非冯虞之长。一般的手工艺,到了明代都已相当发达。再要往前进一步,像是造车床、吹玻璃、高炉炼钢什么的,据说能赚大钱,只是冯虞一个文科生,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干瞪眼还真没咒念。早知道有今日这一出,当初怎么也得改念理科去了。如今自己能做什么?也就是初中劳动课上学过使用缝纫机、照相机,组装航模,拆装收音机、脚踏车……

脚踏车!那东西部件就那么些个,做起来应该是不难吧?就是滚珠和链条坐起来精细一些,还有坐垫弹簧,那个比较粗,现下应该能弄出来吧。细想想,纯手工打造一辆脚踏车未必便是难事,难的却是如何量产,还得发展大工业,要不一年能产多少辆?冯虞干脆起身,在屋中转来转去,用他极其有限的理科学识,思索着如何一手缔造出一场工业革命。想着想着,冯虞头脑中隐隐觉着有什么不对路,猛拍脑袋还是抓不住那一绺思绪。到底错在哪儿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说干就干

这时,冯谨端了个托盘进来。“爷,夫人特给您备的夜宵。”

冯虞看看一时半会也悟不了道,干脆先满足口腹得了。“今晚做得什么?”

“小半只的清蒸童子鸡。就加了丁点姜、料酒,还有些盐,略调调味。”四个小厮里头,冯谨别的长处没有,就是对饮食之道有些个无师自通,这点是最让冯虞中意的。接过碗来喝了口汤,冯虞不禁叫了声好,“要的便是这般原味。依妍如今手艺越发精致了。”

“嘿嘿,夫人日日用心炮制,爷又是最讲究口味的,手艺哪能不进益。小的便只能弄些大路货了。”冯谨正待往下说,抬眼一看,冯虞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吓了一跳,当时自己哪句失言了,赶忙跪下讨饶。

冯虞摆摆手,“起来吧。不干你事,我自想心事呢。”冯谨赶忙退得远远的,大气都不敢出。只见冯虞仰头望着房顶,口中念念有词,突然一拍大腿,“对呀!何必非做出大路货来!”原来冯虞刚才听了冯谨说的“用心炮制”、“大路货”这一句,陡然开窍。产量少又如何,正是物以稀为贵。脚踏车一旦是打造出来,物以稀为贵,只怕获利比量产还要丰厚许多。再推而广之,许多东西何必非要自己会造呢?只要把形制和大致所知与那些能工巧匠说来,让他们自行试去,能成是最好,不能成拉倒,说不定还有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桥段呢。

想通这一节,冯虞一时间只觉满天云彩尽散,喜笑颜开,瞥见缩在一边的冯谨,笑道:“好小子,今日立功了,回头到账房领一吊赏钱。”直将冯谨听得是莫名其妙,什么就立功了?算了,反正有赏,管他那么多呢。

冯虞这会儿已陷入亢奋状态,取来纸笔立时开工。方才琢磨的收音机、照相机难度太大,现世只怕是拿不下的。航模嘛,估计是卖不出什么好价钱。缝纫机结构貌似简单,也合用,只可惜课上只学了操作,没分解过。凭着记忆画个外形,也不知道那个皮带轮能不能弄出来,看工匠的本事了。

脚踏车是亲手拆装过多回了,后来自家的脚踏车除了破胎,一般的小毛病都是自己拾掇,这也是冯虞少年时颇为自豪之处。结构图、各工件详图,那是一挥而就,唯一让冯虞担心的,还是滚珠、链条、弹簧这三件,还有就是轮胎了。这个是工匠的事,这会儿还犯不着为这个伤脑筋。画完之后,冯虞将图纸举在面前左看右看,没寻出不妥之处。

正待收拾东西歇息了,突然灵机一动。既然能弄出两轮脚踏车,为什么不搞个三轮车,加个后斗运货最是合用。再有,弄两个小边轮,不就是童车了么?

将这些想法一一作图之后,冯虞方才上床歇息,可是一时间如何能入睡,只觉得奇思妙想如泉涌。这脚踏车就如马匹一般,既能做军马,也能为豪门坐骑。脚踏车又何尝不能如此?装饰华贵、造型灵动的,卖与豪奢,简朴结实的装备步军,骑脚踏车冲锋陷阵是难了点,至少比步行机动强上百倍。记得后世的瑞士便有脚踏车部队。如此一来,若是全国数十万步军人手一辆,那得是多少银子。于是……冯虞便在这满眼金山银海的幻影中酣然入睡,全然忘了之前不量产的那番计较。

第二天一大早,冯虞便翻身下床,匆匆吃过早饭,使人叫上朱潜,收拾停当,打马直奔寿山工坊。

到地方,急急召来黄工首与铁匠匠头,将两轮脚踏车工图交与两人观看。“这东西做得出来么?”

两人头挨着头看了一阵,异口同声答道:“能!”

冯虞听二人答得如此斩钉截铁,大感诧异。这指着工图说道:“这滚珠可得是一般大小!,还有这弹簧,哦,这铁圈,可是全身份量压在上头,得不变形还得能缓冲才成。”

那黄工首笑道:“大人只管放宽心。这珠子想来是省力之用,就如搬运巨石需在石下垫圆木一般。可是这个道理?”

冯虞奇道:“老黄头,好眼力啊,一语中的。”

“嘿嘿,大人过奖啦,这可不是小人的能耐。大人想来是不知道,前朝太史局同知郭守敬发明的。郭守敬制天文仪时便在轴间安放圆滚棒,与大人这滚珠是异曲同工。这珠子要做得一般大小也不难,只是模要精致。之后,须专做石磨相仿的研磨机子,反复精磨抛光。做完数百个再精选尺寸合一的。难倒是不难,只是费工时。再说这弹簧是吧,不知大人可曾见过贵妇头上的珠冠,那小珠子便用弯折的细铜丝镶上,人一动弹,便突突乱颤。与这弹簧颇似,只是这是一圈一圈的。至于用料么……大人想来是见过那束腰软剑的,弯可做腰带,一松劲便弹回原状,只是造价不低。”

冯虞一听,悬着的心便落回肚里。“造价不必管它,先造出一辆来看看。一般生铁易生锈,你看看是用精钢好还是用铜,总之要结实耐用才是。”

“小的明白。还有一事……”

“怎么?”

“我看大人在铁轮面上刻花,想来是防滑用,莫非是在乡下田地骑用?”

“城内乡下都用。”

那黄工首想了片刻,说道:“若是城内骑着,只怕在石板路上咯得厉害。反正大人说不必管造价,不如做个光面,蒙上老牛皮,舒坦得多呢。”

冯虞大喜,脚踏车若是分平路、野地两种,不是翻着倍卖了。“妙啊!就照你说的做!”

说完此事,两人收起工图便要告辞退下。冯虞点手将二人唤住,“还有一事。那火铳如今产量多少?如要扩产,能增多少?”

黄工首面带愧色,回道:“大人还是上回那个数,实在是增不了。”

冯虞点点头,“这个不怪你。自明?”

“在。”

“能不能再多寻些人手来?民间选调也成。火铳是一块,这脚踏车若是投产,还得不少人手。”

“要多少人手?”

“呵呵,韩信带兵多多益善。不过手艺至少需说得过去。”

朱潜想了想,回道:“这个一时却不好说,下官尽力去办。想来人手增一倍还不难。其实……若是一些粗浅活计,寻些学徒来未必不能对付,还能边做边学着。依学生看,日后只怕还得扩产,总上外头去寻,一个急切间未必能寻着,二来也怕找来不牢靠的,万一还有外人遣来的探子,可就麻烦了。”

冯虞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行,这事你看着办。多弄些人来学着也好。哦,你再拿个章程出来,我这边的工匠,年限越久工钱越高,手艺好的加工钱,徒弟带得好也加工钱。还有,但凡为我做事的,工钱一直领到咽气为止,只升不降。让他们不必担心养老,不必藏私,悉心带徒。眼前么,火铳一月产量需尽早提到五百枝,越多越好。子弹至少也要翻两番。还有一事,自明你也得操心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杨风拜师

朱潜一听还有事情,脸色有些个发白了。“大人,还有事啊?”

冯虞想想,似乎方才那两单已经是够棘手了,抱歉一笑:“嘿嘿,能者多劳,能着多劳。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扩建城西大营,还得再装进去上千号人吧。”

一听是这事,朱潜长出一口气。“这事却不劳大人吩咐,我已让人着手去做了。还有兵甲粮辎,腊月前一并备齐。只等大人招兵了。”

冯虞拍了拍朱潜的肩头:“自明兄办事果然是是靠得住。行,这事你斟酌着办,一时半会人还聚不拢,快,也得到年前。稍有个拖宕,便是要年后了。当下还是盯着这边。过些时日,指不定我还会拿图样过来,又得加码。”

朱潜只觉得耳中“嗡”的一声,冲着冯虞一揖到地,“大人,您老高抬贵手饶了我吧。”众人见状哄笑。冯虞手指朱潜直摇头,说不出话来……

杨家的动作却比冯虞想的利索许多,五天之后,杨风便领着头一拨三百名应募青壮来到福州府。见面交割之后,杨风没好气地冲冯虞说道:“刚下船屁股还没坐热,便给我爹抓差令人过来,你这是整得哪出?还让不让人活了。”

冯虞赶忙赔笑答道:“我哪知道岳父大人如此迅疾,还想着怎么也得再过他十天半个月吧。你辛苦,辛苦,来,喝口热茶。”说着捧茶递了过来。杨风也不客气,接了一仰脖,一饮而尽。“哎,还是你这茶好。”

“好什么,也就解渴罢了。”

杨风立马瞪大了双眼。“什么什么,‘解渴罢了’?这可是上好的武夷北苑灵芽,天下闻名。外头想弄都未必能弄着,到了你这方就只作解渴牛饮之用,暴殄天物、暴殄天物!罢了,罢了,你还有多少,统统给我吧。”

冯虞淡淡一笑,自己前生上万一斤的铁观音品过,特供红茶金骏眉品过,正品大红袍品过,数百年生的野山茶也品过,这算什么。只说道:“好茶么,你是没机缘品尝了。这些个,都是崇安县令捎来的,在我口中,也就是清冽些。其他茶更不好下咽,便喝它了。你若要,分你一半,也有四五斤了,够你喝的。”

杨风一听认真了。“还有好茶?哪儿呢,今日也让我长长见识。”

冯虞这人爱好茶,却也不是那种求茶若渴的。虽说前生自己也动手做过一回岩茶,什么采青、萎凋、做青、炒青、揉捻、烘焙、拣剔、毛茶,铁观音那八步工艺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可真要做出上等好茶来,每道工序都是极讲究的,其中奥妙便远不是冯虞所能领会的了。爱吃鸡蛋,没必要非弄清是哪只鸡生的。再说了,这等传家绝技人家也不会告诉他。来到这个世上,团茶已是罢造多年,市上尽是炒青、烘青绿茶。虽然喝来口味单了点,也还入得了冯虞口,原本还真没动过自行制茶的脑筋,今日给杨风一逼,冯虞还真就来劲了。

“这好茶,眼下是没有。最好的茶,那得是明前茶精制而成。明年吧,明年清明过后我给你弄些来。不过喝好茶有喝好茶的讲究,如这大壶冲泡是不成的。想喝着正味好茶,你还得跑我这来。”

“行,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两人伸掌相击,相视一笑。

一番打岔之后,方引入正题。冯虞看着满院子的青壮,冲杨风问道:“上回发信与岳父大人,这路上来回再快也需七八日,之间满打满算也就是三两日的空余。莫非你们杨家早备下这大批人手不成?”

杨风一撇嘴,“我们杨家钱再多,也不至养这大拨吃闲饭的。这三百号人,有些个是我杨家伴当中选出的,多数还是月港佐近民壮。你是知道的,咱们闽南人生性便好闯荡打拼。放船闯南洋那是一呼百应。从军么,本来是没人稀罕的,可我爹号召那又不同。一来咱们杨家在漳州府素有盛名,我爹又是极照顾乡里乡亲的,从不曾给他们亏吃。再一个,你冯虞的名号如今在咱们那一片也颇响亮,哪个不知杨府姑爷是福建锦衣卫的总头目,自然也算半个乡党。来你麾下听用,自然也是好事一桩。一天工夫便聚起五百来人。我还帮着你挑了挑,拣好的凑个整三百,加上我家二十来个长随,一并给你送来了。”

冯虞恍然大悟,“没想到杨家在漳州府威望如此之高,不容易啊。”

“别忙说这个,人送来可是有讲头的。”

“嗯?”

“我爹说了,你让杨家将伴当水手编入官军,其中用心他已尽知。不过,既然要做便做出番正经模样来。一个,我爹已寻门路替我捐个守备之职。回头你可得行个文书,让我实领这五百号人,这叫名正言顺。”

“这个容易……”

“还有噢,回头这三百人带出来,得分我一百,做个榜样,回头我就照着操练起来。那二十来个长随,我也得带回一半去。这些人你可得当做带兵官来训。爹说了,也不能让姑爷你吃亏,下一拨年后一气给你弄一千三百精壮来,加上这回剩下二百,这可就是一千五了。其中一千人的粮饷用度由我杨家支应。这么一弄,依虞你手下可就是两千号人了。”

冯虞听着好笑,所谓两千人,五百还不是帮你们杨家跑船出海,真要用时我上哪儿找人去。再说了,有这五百人做种子,澎湖那边指不定还能扩充多少精兵呢。不过,如今两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用不着计较这些个。“行,就这么说定了。还有吗?”

“还有。我爹让我在这边跟你练兵,说你是个知兵能战的大才,要我跟你仔细学着,几时出师几时方回。”

“啊——”冯虞大吃一惊,“你们家不做生意啦?”

“没啊。我爹重又出山担起诸项事务。再说了,还有阿云、阿雨帮衬着。这两个也老大不小,好歹该学着些了。嘿嘿,如今我爹可是手把手地教着阿云做事呢。他可说了,要给你调教个好帮手出来。”

冯虞笑道:“这是好事啊。只是阿云愿学这个?”

“嘿嘿,之前可没看出来,阿云还真有些女中英豪的味道。杀伐决断,颇合我爹心意。”

冯虞笑着点点头,“那便好。不过,要学领兵作战……至少得有半年工夫。家中脱得开?”

杨风大笑:“才半年啊。我爹还打算我一年不着家呢。”

“这半年学的是军中规矩,还有些行军作战的一般工夫。打仗,五分坚毅五分天分,没这两条,在军中泡久了也就是个老兵痞。还得自家回头领悟,再多看兵书多摔打。既然在我军中,大舅哥,丑话可说在前头,军中只有军法,无有亲情。白日你便是普通军卒,人家怎么练,你也怎么练。晚间我再另传你些东西,有何不明白的,晚间只管问。”

“成!”杨风郑重回答。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练兵

当夜无话。第二日,这三百来人整队开至西门外营盘,按着旗军编制分拨队伍。杨风与那些杨府长随及几个年岁稍长的兵丁暂领百户、总旗、小旗军职。领换军装之后,便由范长安统领着开练队列。一个早上下来,狼狈情形与冯虞亲兵、家丁当日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冯虞,则开始教练亲随兵丁列阵放枪。

如今操练军兵多了数倍,冯虞又将操练安排做了调整。自家亲随改作上下午两班轮训,新兵则由范长安领着苦练队列,尽力追上教程。每日午休、晚饭后,则召集官佐由冯虞讲解军规、战法。

冯虞已决心要练出一支与装备水准相配的近代化军队。军中条令参照解放军,当然,什么官兵平等、严禁体罚之类的超前内容须得如数剔除。反正冯虞如今是酷爱踢人屁股。所余的便是那铁血军纪与视死如归的军人作风养成。阵法,则需学着后世西洋阵法,方阵行进、横队三列式射击法、白刃冲锋队形等等。连军中号志也改用西式鼓号调度法。至于战术,除了阵战法,冯虞还是更重视运动战、游击战法的讲解。没办法,现下手上人少,日后想来还将长期如此,打仗便只能是精打细算,多用奇兵了。加上冯虞这性子便不是那种一根筋的硬干之人,遇事更喜欢以迂为直,自然对史上那些个智将的绝妙战法战例更为倾心。

大半个月下来,新兵操练进度已追上前一拨受训亲随,营中气象也是焕然一新。连带那些个原驻营中的锦衣缇骑也不自觉地学起了新军做派,如拳捶左胸立正的新军礼,领受军令后不喊“得令”而喊“是”,列队报数等等。

这些日子,杨风可谓是痴迷其中。原本他也是带过队伍出海的,每想到统帅人马原来还有这般讲究。看看冯虞调教的兵,个个悍猛干练,杀气腾腾。全军令行禁止,如指臂使。果然其中大有学问,难怪老爹非要自己跟死冯虞学些个真本事。

每日上下午与将兵们给操得一身臭汗,对练时甚至是青一块紫一块,兵士休息时这帮官佐却给拉到边上再学兵法阵势,不过众人却听得是津津有味。冯虞不仅分说兵法,还讲解大堆的西洋战例。天知道他是那方听来的这许多东西。只是许多战例战法名字怎么都是中土的叫法,什么麻雀战、掀帘战、蛙跳战术、四渡赤水、有些个名字却极是怪异,什么狙击战、闪击战、总体战还有什么萨尔浒之战、滑铁卢之战、凡尔登之战。想来是冯虞打算深入浅出,只是有些叫法过于怪异了。杨风也没敢问。不过有些历代战例杨风倒是听过的,如昆阳之战、巨鹿之战等等。却也讲出了不少新道道来。

要说杨风此番着实是下了苦功,如此一番折腾下来。一般官佐晚间半个时辰的授课之后,他与范长安还要钻进冯虞营帐再开小灶,不将冯虞肚里的东西榨干净是不算完了。按着冯虞的心思。这支部队应以火器与白刃突击作为战斗力的主要构成。在持续的火枪攒射下,敌军的任何阵型都会发生混乱乃至崩溃。这时,应以步军坚决的正面白刃突击与骑兵两翼卷击,迫使敌军由崩溃而至溃散、溃逃,从而获得完胜。这种战术理念,莫说是杨风觉着新鲜,便是久经战阵的范长安也是大开眼界。不明就里之处自然也是伏地皆是,问起来就没个完了。

夜里有时辗转反侧之际,杨风细细思量一番,总是大惑不解。我这妹夫也就是十来岁年纪,还从没出过远洋,这一套东西是从何处习得,还源源不绝往外冒?若说是书中所见,怎的这些从不见旁人提起。若说是无师自通,那些古怪称谓、西洋战例总不成是瞎编的吧,听着也不象啊。真真是奇也怪哉。算了,不想了,赶紧着睡吧。夜里别又搞什么紧急集合,黑灯瞎火的拉出去跑个五里地才让回头睡觉。这都谁想的缺德主意。

第二天早晨起来,杨风方知原来还有更缺德的。众人奔出营帐,却见冯虞骑在他那匹高头大马上,冲着众人笑意盈盈,杨风当时便是一激灵。半个月下来,众人对冯虞这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早就刻骨铭心了,一摆出这幅嘴脸,准没好事。

果然的,冯虞待众人列队完毕,说道:“以往咱们队列练得勤,每日一早便是立正一炷香,太过枯燥乏味。看你等如今站得有些模样了。从今日起,每日晨起先跑十里地,回来就用饭,之后再出操。不过呢,近日营中乏粮,故此,每日早餐吃食有限,先回先吃,后头那三十位,只好在一旁委屈一顿了。也不好闲着,就练练立正吧,温故而知新。本官在折返处等着诸位,每人需领一面小旗回去,方准用饭。如有无旗冒领吃喝或抢夺他人旗帜的,重责一百军棍……跑!”

说着说着,冯虞突然下令,紧接着一马当先驰出辕门。脑子转得快的只一愣神便撒丫子狂奔,有些脑子转不过弯的还在原地发呆呢。

于是乎,这一路上是烟尘滚滚,起早的路人只见大队兵丁玩命狂奔,莫不是来倭寇了?不对啊,这些军兵手上都没带家伙,投胎都没见跑这么急的。清早出门便遇怪事了。

待军兵三三两两奔回大营,只见伙房外已排起长桌,米粥、红薯、肉菜香气扑鼻。众人“嗷”的一声扑将上去,甩开腮帮子便如饿鬼投胎般大吃大嚼起来。待大半人马归营后,冯虞也骑着马奔至辕门,笑嘻嘻地看着一个个兵士上气不接下气地从面前奔过。最后那三十个倒霉蛋已寻不着座位,只得在众人哄笑声中遵从冯虞口令,肃立一旁,沮丧之极。哪知过了一阵子,忽听冯虞下令:“稍息,解散,到伙房里捞点粥去。”

看着这些人狂奔向伙房的背影。冯虞高声说道:“本官是菩萨心肠。念在今日是头回立这规矩,网开一面,还给点粥喝。明日起,再无宽待之事。你等可要善自珍重。”

用过午饭,各队纷纷带开操练队列,冯虞看了一阵,准备回帐处理些公务。这些日子,他已打过招呼,公文函件一概送至大营。千户所那头这些日子别想找着他冯虞。刚批了两件呈文,外头进来一名寿山工坊守兵,带来朱潜口信,请他尽早过去一趟。

第一百一十六章 妙不可言

冯虞听了这话,略一盘算,顿时喜不自禁,急急卷起几张近日新画的工图,出帐寻着杨风:“杨风,这便跟我去寿山一趟。其余的,如常操练。”

冯虞领着杨风与一干亲卫快马加鞭直奔寿山。路上杨风追上马头,问道:“妹夫,咱们这般急急赶忙寿山所为何事?可是工地上有事?”

冯虞作神秘状:“不是工地。到地方你便明白了,那处所在外人可是插翅也近不得的。”杨风听得心头痒痒,还要再问,看看冯虞没有作答的意思,分明是要撩拨于他,恨恨地“呸”了一声,快马加鞭紧随其后。

自从修起大道,从府城到寿山骑快马不到两个时辰便到,半日便是一个来回。一路上不时可见运木石料进山的民夫。冯虞心里琢磨,难怪说是要想富先修路,路一通,单单工料运费这一项便省却了许多。

正午时分,过两道关卡,进了一处谷地,寿山火器工坊的外墙豁然呈现。这工坊修得不象一般院落,却似一座营盘。朱潜与黄工首已在辕门处候着了。来到近前,冯虞一边翻身下马,一边急急问道:“可是脚踏车有眉目了?”

朱潜与那黄工首却不答话,互相拱了拱,最终还是那黄工首转身进了辕门,转眼间变戏法一般从墙里抬出一物,正是一部冯虞再熟悉不过的二十六吋脚踏车!黄工首吭哧吭哧扛到冯虞面前,轻手轻脚往地上一放,靠着脚架立稳了。“大人,您看这个成吗?”

冯虞接过手把,晃了晃,可比前生自己用过的沉多了。“我说老黄头,这么沉的分量,你这么扶着推过来不好么,为何还要硬扛?闪着腰不麻烦了。”

“嘿嘿,回大人。这脚踏车没人会使,又是大人亲定的,生怕不留神弄坏了。想想就用扛的了。”

朱潜也在一旁说道:“这几日众位工匠都是分外呵护。早上便是叫个壮汉由工房里直扛到辕门口来。”

冯虞大笑:“各位用心细得很呐,甚好。不过这东西造来便是给人用的,又是铜铁所制,没那么娇贵。杨风,过来看看这个。”

杨风早就凑到一旁,看着这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直发愣。“妹夫,这个……这个是车子么?”

“废话。你看着。”冯虞让围观的众人闪开一个口子,一片腿跨上车,左脚蹬地,右脚猛踩脚踏,“嗖”的一声,便直冲出去。踩了几脚,别说,车子沉些倒也稳当,只是操作起来有些生涩,想来是没用润滑油。再就是路面稍有不平,车便震得厉害,没胎的轮子就是这般德性。幸好座椅还舒坦,牛皮蒙的棉垫,加上弹簧缓冲,比冯虞想象的要好上许多了。骑了一阵,对这车子摸得熟了,冯虞一时性起,在场上绕起了8字,时不时还来个前后环腿。只是这车子震得厉害了些,冯虞犹豫再三,还是没敢尝试双手撒把。

几圈下来,冯虞骑回众人面前,稳稳刹住,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个早已是目瞪口呆。

好一会儿工夫,杨风喃喃说道:“这车子……”

黄工首的花白胡子直抽抽:“这脚踏车竟是如此灵便,大人真天人也,鲁班再生不过如此。”

朱潜摇头晃脑了一阵,问道:“大人可是想将这脚踏车用在军中?不需畜力,便可如此迅捷。无论山地平川,几无不可去之处。后座还能搭人载物,大妙啊!”

冯虞哈哈大笑:“自明兄说得过了。路太险,这脚踏车也上不去。不过,以之行军载货,倒是比步行要快上许多。老黄头,可有菜油?在接缝处抹上一些,还能活泛许多。如今太涩了些。”

黄工首答应一声,一路小跑着去伙房取菜油。杨风这会儿凑到跟前,眼巴巴望着冯虞,笑嘻嘻地搭讪:“妹夫,这个,这个脚踏车让我也试试,可好?”

“请。”冯虞将车把塞给杨风,成心要看笑话。

杨风看方才冯虞骑得轻松自在,不疑有他,握住车把,有样学样地跨上脚踏车,左脚猛一蹬地。就见车辆歪歪扭扭冲了出去。杨风手中的握把忽左忽右,全身也跟着扭动。没出三丈,只听杨风一声怪叫,连人带车侧翻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众人顿时笑作一团,冯虞一手捂着肚子,一手直抹眼泪。朱潜却心疼得不行,抢步上前扶起车子,上看下看,生怕有哪处摔坏了。却将杨风抛在一旁。还是两个亲兵过去,将杨风从地上扶起,帮着拍打身上尘土。

杨风好半天才回过气来,一边龇牙咧嘴揉着屁股,一边责问冯虞:“你这做的什么车?如何只摔我,不摔你?”

冯虞一撇嘴:“骑过马吧?”

“废话。”

“当初学骑马时也摔过吧?”

一句话说得杨风哑口无言。半晌才冒出一句:“难道之前你便学过骑这脚踏车不成?我怎的没见过你家有这东西?”

冯虞“嘿嘿”一笑,说了句话,顿时让杨风气绝。“人比人气死人,资质悬殊,怎可同日而语?”

待黄工首拿来菜油,往关节处抹了一些,冯虞再试过,果然顺畅了许多。骑过几圈,冯虞又回到众人面前,“行,就按这个来做。不过,似乎重了些个,老黄头,能减些分量,车子还得牢靠依旧么?”

只见黄工首抱着膀子,围着脚踏车转了几圈,这头敲敲那边打打,一会儿工夫摇了摇头:“回大人,说句实话,小老儿也是心中无数。这车压根没人用过,也不知哪处承重多些,哪处耐磨。大人若是要减重,小老儿只敢将后座板用木头替铁件,旁的实实是不敢动的。最好是给人用个百十天回头再看,便有数了。”

“这也行吧。”冯虞转头又问朱潜,“打造这么一辆车需多少人力、物力、工时?”

朱潜早有准备,“若是多用铸件,倒也花不了多少气力。老黄头他们试做时,已经是改了几处做工,改锻为铸。虽粗粝些,却大为省事。只是拼合调教费些工夫,不过这些个学徒也做得。一月一两百辆尽可做得。”

冯虞盘算了一番:“好,先按这个数做。不过,每月还需另产五辆不一般的。要用精钢替换铜铁做料,外头刷金银漆。其次,手把、坐垫都用上好皮料包裹。做工务必需细,别个装饰也群策群力多想想,比方说,手把头上是不是扎些彩绸什么的。这五辆,是给达官显贵备下的,越是华贵高雅越好。”

朱潜也早想着这一节,“大人,依我看,还可做些大异平常的。如做些粗壮的虎纹车,多镶嵌金玉等等。”

冯虞大喜,“正是如此!只管放手来做。有些部件,还可拿到朝阳坊那边,看看能否装饰些漆面来。这事需得快些。哦,脚踏车所需用度全记在我家账上。算是我冯家出产,这一节莫要含糊。我这边另有几种图样,老黄头,你也试着做做看。”

第一百一十七章 布局

黄工首接过冯虞掏出的工图一看,与先前的脚踏车相差不大,只是略做改动。一种是将后轮撤去,改作一个可坐下四人的木斗,另安了两个轮子。第二种是脚踏车的小型化,后轮两边再安上两个小轮支撑。“大人,这第一个想必是载货用的。第二个么,可是童子的玩物?”

冯虞大笑:“老黄头,你可是火眼金睛一看便知啊。正是如此。可好做么?”

“有前头这脚踏车打底,小菜一碟。”

杨风这时忘了疼痛又凑了过来,一看,连声叫好。“这脚踏斗车运货果然是妙啊。与驴马比,所载货量只多不少,还不用吃草。嗯——妹夫,这边来,商量个事。”

冯虞给杨风扯到一边,瞥了他一眼,问道:“大舅哥,你是要说,这些东西分你些个?”

“啊?嘿嘿,知我者妹夫也!”

“我就知道,今日叫你来本就没打算瞒你。说吧,是只要斗车,还是哪样都要些个?”

“嘿嘿。斗车是定要的。那两轮的脚踏车也是要的。还有,方才你说那精制车子,也不多要,我爹,我兄妹三个各一部。如何?”

冯虞“嘿嘿”一笑,“我看,岳父大人就免了,老胳膊老腿,摔一跤,我可吃罪不起。你们哥三个自然是少不了的。至于脚踏车与斗车,明年起,产得多了便给你们些个,钱也莫算了。今日,还有个东西要带你看的。”说着,冯虞拉着杨风,招呼众人进了工房。

走过几间屋子,全是产火铳、弹药的。杨风看了果然是羡慕不已。那些工匠见有人进来,只抬头看了一眼,又埋头做事。杨风看着奇怪:“妹夫,此间工匠如何不懂规矩,上官视察怎不起身相迎?”

冯虞回道:“这是我吩咐的。做工时,不必出迎,不必行礼。外人入内,无事不得相扰。否则……”冯虞指着墙角肃立的兵丁,“这些守兵可是六亲不认。阿风,这些个火铳你在营中也摸过使过了。如何?”

杨风又是一番赞叹:“生如雷霆,势如霹雳!火绳枪我也是见识过的。打起来慢不说,也不能及远,你这火铳可是强上数倍不只,还能风雨无阻,着实是难得的利器。”

冯虞哈哈大笑:“我弄的东西,自然没个不好的。这边产的火铳,明年每月能出五百枝。等着我的军兵换装之后,便给你月港的人马装备起来。明年,我这边还要产几样好东西,到时候也有你的份子。”

杨风听了大喜:“果然是一家人。如此一来,我杨家在月港,哦不,在整个南洋也是天字一号了。嘿嘿,妹夫,再跟你商量个事。”

“嗯?”

“依我看,不如在澎湖也起这么个火铳作坊。那边如今已是我杨家的天下,不必藏着掖着,有了这火铳,再多召壮丁,南洋、东洋,便是我一家的天下。如今东瀛战乱,那边金银、硝石、硫磺都有出产,咱们将这火铳发往东瀛,必是极抢手的。一枝便可换他……”

“万万不可!”冯虞猛地一声断喝,将正做着清秋大梦的杨风吓得一激灵。“国之利器,不可示人。咱们是要仗着这火铳做下大事业的,如何能执迷于那等蝇头小利。这火铳,你往东瀛卖得少了,于战阵上不济事。卖得多了,万一流入他人手里,反与咱们为敌,那该如何是好?再说了,这火铳咱们能早,旁人便也能造,若是有一日,天下皆是这等利器,咱们还靠什么来逞威风?阿风你记住了,这火铳,只能严控在自家手中,一枝不得外流。平日领取缴还,都得有一定之规。还得事先言明,手下哪个要敢盗卖与他人,祸灭九族!此事你回去务必向岳父大人说明,想必他老人家也是这个看法。”

缓了缓语气,冯虞又说道:“至于在澎湖设工坊,那是迟早的事。但如今时机尚早。本朝对火器管制极严。你们在澎湖划地为王,若只是行商,朝廷也懒得搭理。若是开造火器,万一给朝廷知晓,那是立时便要发重兵痛剿的。我这里却不同,开工坊的是锦衣卫,配火铳的是官军,工料也是公门调拨,在在有据可查有法可依。谁也说不得什么。”

“原来如此。那澎湖那边到何时方能开设工坊?”

“嘿嘿,”冯虞凑在杨风耳旁密语,“哪天能将澎湖牢牢握在手中,便可成了。”

“怎么干?”

“按着禁海令,大明疆界不出远海,澎湖、台湾,本在有司管辖之外。你家船队落脚澎湖,不是犯禁私商是什么?扣个海匪的屎盆子也不为过。咱们只能是打起大明旗号。你看,重设澎湖巡检司如何?我是提督边备。只需上奏倭寇麋集澎湖,讨令进剿,而后奏请朝廷重设澎湖巡检司即可。名正则言顺,有了这份诏旨,万事好办。”

“这倒不是不行。可话说回来,日后咱们经营得顺风顺水,若是有人眼红,前来谋夺又如何?朝廷要调动个巡检可是名正言顺。”

“那又如何?回头你问问岳父大人,他有办法。”再看冯虞,冷冷一笑,再不肯多说一句,却拉着朱潜说起旁的事来:“当初起这工坊,我便说要寻临水处往大了修。如今这地方空余之处是够多了。只是再要进人添工房,需几时工料能齐备?辎重够支使么?防军人手够么,可要再添?”

朱潜笑道:“大人可是又有什么奇物要来打造?这处山谷极大,如今只用了小小一处。添人再容易不过。辎重工料却不好说,得看大人要进多少人,做什么事了。”

冯虞拉着朱潜寻了两张凳子来坐下,说道:“我有个计较。如今这工坊产能是要到顶了。再想寻工匠进来,福建这么个地方,想必也搜罗不了多少了。那日说的招学徒之事,回头我又细想想,既然要做,便做得爽利些。干脆在此设个百工学堂,尽招各地破落家室子弟,专学土、木、铁、石,还有做漆手艺。三两年间便可堪用。师傅也是现成的。这些少年,无依无靠,在此处有吃有穿还有本事学,自然是一心归附的。我还想着在此处再设一密营,专挑些孤儿来,学些东西,日后好为我所用。你看这些事可成么?”

朱潜一笑:“既是大人吩咐,不成也得成。这是长久之计,正该未雨绸缪。嘿嘿,看来属下这个年是过不踏实了。”

“这就好。还有,那精制车务必抓紧了。我方才一想,腊月里产五辆不够,少说得弄个十辆。明年开春还要再多产些。一般的少产些个也行。我想到阳春三月,带个三五十辆与你一道上京,再弄些个南洋奇货,便将京里的铺面做起来。不过派何人驻京却是个费思量的事,再说吧,你也留心看着。”

第一百一十八章 官场诡谲

商议定了,冯虞嘱咐朱潜,中午就在营中与几个匠头一道用餐。那些匠人见冯虞如此高官却与他们同桌用饭,自然是大为感动,只是也不免的有些个拘束。倒是冯虞、杨风几个胃口大开,吃得风生水起。席上,冯虞又将杨风跌跤之事打趣了一番,众人大笑,不知不觉便松了下来。只有杨风垂头丧气,逼着冯虞饭后便要教他骑车。

从寿山工坊回来,诸事如常。冯虞每日督训部署,晚间与杨风、范长安讲授军略,偶尔回城内看看家人,不觉间已到了腊月。这一日,冯虞正看着军兵操演如何由横队攒射转换为白刃突击阵型,边上亲兵来报,“梁镇守差人过来,请大人过府议事。”

冯虞来到镇守府,进了正厅,梁裕劈头就是一句:“冯大人,如今做的好大事!”

冯虞吓了一跳,心道:这家伙莫不是察知了什么?“公公说的哪里话来?这些日子下官也没做什么呀?”

“没做什么?听说你猫在营中练兵都练上瘾了?怎的,上回那一仗还没够,来劲了?工坊那边多少天没去了,你还要不要吃饭啦?”

原来是说的这事,冯虞笑嘻嘻地挠了挠头。“那不是,如今工坊是运作如常。下官又新挂了个提督边备,也得用心做些事来不是。”

梁裕哈哈大笑:“你啊,你啊。做事就是太过认真。不过也亏的如此,要不也难有今日局面。找你来,没旁的事,多日不见了,一道吃个饭,顺便议议工坊之事。年终了,得给宫里弄些新奇物事,明年方好说话。这事你可得多费些心思。早些整出来,开春就送进京里去。年底给刘公公的年例咱家已派人送京了,你小子想来是忘了还有这事了吧?别笑,咱家已把你那份兜进去了。刘公公一万,你们锦衣卫都司衙门那边上下也得一万。我在你工坊分红里扣了。”

“多谢公公。若非公公照应提点,这事还真忘了呢。”

“嘿嘿,什么事都能忘,这个要忘了,你这官位也到头了。刘公公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冯虞啊,不是我说你,这两年你起得太快。官场上很多东西你还没悟透呢。听说前阵子你自掏腰包给属下发养廉金?糊涂!这事是能做的吗?不错,你冯虞高风亮节,做事尽心。我梁裕与你深交两年,明白这个。可是你如此做,置各地同僚于何地?别人跟着你学,却没你那赚钱能耐,非要破家不可。不跟你学,那该如何交待?不肯尽心?不肯公而忘私?”

冯虞听着冷汗涔涔,当初竟没想到此节。如此说来,还真将同僚得罪光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可这还没算完,梁裕又说道:“还有一节你可想过,皇上当初为何设锦衣卫?皇上要养的就是一群恶狗,替他镇宅子,吓唬不听话的、收拾不老实的。而不是要养一拨正人君子,那是御史台都察院做的事。说白了,你进了锦衣卫,注定便是要当恶人让人怕让人恨,这才是大忠,这才能保住这碗饭,明白了?”

冯虞愣愣地听着,脑子里如开锅一般。锦衣卫,注定便是要做恶人的么?注定便是要飞扬跋扈的么?注定便是要恶名昭彰的么?皇上要的,便是一条恶犬么?半晌,冯虞突觉有只手在面前晃悠,抬眼一看,却是梁裕。“小子,这几句便没魂啦?嘿嘿,若说脑子,你比咱家好使。若说这些官场上的勾当,咱家却见得比你多得多。这年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做个恶人也不是什么坏事。嘿嘿,说起来,这看家狗也分好几种。”

“怎么讲?”

“一种是见谁要谁,疯狗一只,初时好用,最终主子还是要扑杀了事。一种是主人让要谁便要谁,这是最吃香了。只是万一咬了有来头的难缠的不好收场,还得杀了了事。一种是狗仗人势,见谁都呲牙,就是不下口。这种呢,当不得大用,却也没性命之虞。最厉害的便是那种当面不动弹背后下口的,这才是真正的恶犬。还有一种,却是投机取巧的,一般人是不咬的,只干些狗拿耗子的轻巧活计,却也颇有的炫耀。至于尽忠职守抓奸捕盗的好狗,自然也是有的。只是平日里若是无贼,便不招人待见了。”说着,梁裕看着冯虞,不再做声。

冯虞细细听完,又想了一阵,脸上浮起笑容:“多谢公公提点。冯虞知道当如何做了。”

“嘿嘿,咱家可不曾提点你什么。只是信口说上几句。说正事好了。工坊那边有什么主意?”

“这个么……下官一时也寻不出什么主意来。若是形制、用料出些新意来,料也不难。只怕看多了也难令人耳目一新。若是要新奇,恐怕得生出个投机取巧的法子来。”

“怎么个投机取巧法?”

“这个倒不曾想得切实,总归是偷梁换柱吧,比方说,漆器作壳,里头却是旁的货色。要不就做出个功用与往日不同的磨漆具。”

“怎个不同法?”

“这个……”看梁裕不依不饶,非得立时讨个主意出来,给逼得没法子,冯虞只能是想到哪儿说哪儿了。“平日咱们所产磨漆具,无非是摆件、盛具,若是能弄出旁的功用来,不就是旧瓶装新酒了么。至于什么新功用,就得是投其所好了。当今万岁喜欢什么东西呢?”

梁裕想了想,“喜欢玩乐,废话。”说着自己也乐了。“这个不算,喜欢骑马、喜欢歌舞、喜欢游乐、喜欢打打杀杀……”

“不错,就是它了!”冯虞猛拍大腿,有主意了。“咱们便用磨漆之法,精心打造一副仪甲呈与皇上,定会讨得皇上欢喜!”

“妙啊!哈哈,有你的。只是,这仪甲该如何来打造?”

冯虞一听也犯难了。龙袍是见过的,可皇帝的仪甲之前还真没见正德穿过,不知道该是个什么形制,若是瞎造一气,只怕违制。按着正德的脾气,或许还一笑了之,可若给哪个言官盯上,只怕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两人大眼望小眼,愣在当场。最后还是梁裕想了个招,“要不咱们就甭以御甲的名义上贡了,只说是做了一副精致甲胄,供皇上赏鉴好了。他爱穿不穿,看着喜欢便好。”

“还是公公高明!呃,那刘公公那头该怎么办?”

“他啊,只要是值钱便好,没那么多讲究。你便是多用金玉珠宝来镶嵌,画样么,讨个口彩便好。什么富贵吉祥,百花齐放,锦上添花。诶,便扣他的名讳瑾,弄个锦上添花的花色来。刘公公见了必然喜欢。”

“行,我这就去工坊一趟,着人开工打造。”

到了工坊,找来管事、匠头,几人一商议,那“锦上添花”好办,弄一大号耳瓶,漆成红底,嵌进纤细金丝,仿织金锦的质地,上头尽用珠翠拼嵌作各色牡丹、蝴蝶图样即可。可这盔甲,这拨人还真没做过。

第一百一十九章 创意无极

几个人抓耳挠腮,不得要领。冯虞琢磨许久,想出个主意来。“要不这么着,千户所那边有套配发的千户战甲,我也不曾用过。这便叫人取来,试试大小。本官见过皇上,身量与本官倒是相差不大,只略小些。若是能穿,便依着那套甲的形制,只往华贵处去做。”

约摸过了一顿饭的工夫,亲兵从千户所取来了冯虞的千户配甲。生铁锻的抹金凤翅盔,对襟山纹乘骑甲,另有内衬锁子甲,穿不穿却由着个人喜好了。这一身配齐了,总有四十斤上下。顶着这一身坚甲,还要在马上舞刀弄枪开弓放箭,冯虞想想便咂舌不已。自己这身板算不错了,只怕久了也是消受不起。难怪从未见杨雄穿用,如今南军中也只兴用绵甲、锁甲。倒是那些个工匠围着这套铠甲看得是津津有味,还不时地指指戳戳。

想了一会儿,冯虞说道:“这甲未免太重了。我等只可仿其形制,用料务必轻薄,那内衬锁甲我看也不用了。只穿曳撒衬里足矣。你们看看,如何做工才好?”

众人围观商议了一阵,一名匠头方说道:“大人,别个先不说它,这甲叶子做来太过琐细,如何扎缝成一体我等也是心中无数。依小人浅见,还需请个军中制甲胄的师傅过来,他定形制尺寸,咱们再依着做来。”

“这有何难?我这便差人去寻。你等只说要做成什么个样色来便是。”

“如今咱们这工坊没什么样貌做不得的。只是不知皇上喜欢什么颜色,什么用料,金银?还是磨漆?”

“这么嘛,皇上用具,按说都用明黄、纯金。不过,本官发觉,皇上更好红底器具。再则,方才本官也说过,不拘皇家形制,不如……”冯虞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来便让人半是好笑半是惊艳的名词:“鲜花盔甲”。不错,就是它了!论造型之奔放,用色之奔放,想来必合正德这外向型小青年的口味。

“取纸笔来!”冯虞捋胳膊挽袖子,将众人召到身边。“不必用铜铁甲叶,只用牛皮硝制,甲面上做红漆面,鎏金云纹,嵌金瓣莲花,金线束边。护颈、肩甲、披膊、护腕、裲裆、圆护,均作如此形制。胸、背甲则用金片、玉片、金丝、螺钿嵌作繁花兽面。居中用银盆护心镜。”一边说,冯虞一边信手勾出丹青图样。

“看懂了。这是铠甲。盔形呢,便用这抹金凤翅盔来装饰。全盔刷金漆,盔额上嵌金莲花,就这般拳头大小。盔面上用金银错出花朵云纹。盔梁挫去柱管。盔后由后脑伸出十六只……十六只,怎么说呢,就如章鱼须子一般。嗯,再加个遮眉上去便全了。如何,可有看不懂的?”

鸦雀无声。冯虞看看周围,一个个已是目瞪口呆,失语了。

“喂,喂。醒醒。”冯虞伸手在众人面前乱晃,“发什么呆?倒是说句话来。”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一个匠头面色讶异,回道:“按着大人吩咐,这甲胄自然是做得出来。只是这形制,未免怪异了些。历代中,我大明盔甲制式算是最多的,也不曾见过如此样貌。这个……皇上真能喜欢?”

冯虞将墨迹吹干,交与管事。“你等只照这图样做来便是。”

交待了这事,冯虞颇有些洋洋自得。至于给刘瑾的礼物,却不劳他费心思,上等用料往上堆便是。想想在工坊一时无事,冯虞便打马回府。多日不着家,母亲那边要去问安,采妍那边得去磨上一阵。进了腊月,腊祭、年节事务也得过问一番,好歹是一家之主,不能太过名不副实了。

回到沁园,只见府中下人进进出出,已是忙着打扫庭院、采买腊祭用度。到了滴翠园一看,采妍也在这边,正与冯母商议何事。一见冯虞进来,冯母赶忙招手让他坐到身边。“这几日练兵,瘦了许多。你们公门的事,我这家妇也不好多嘴,只是身体要紧,莫要太累了。回头叫个家中厨子跟去,好好滋补些个。”

冯虞笑着摇摇头:“军中不比自家,讲个身先士卒同甘共苦,士卒方能倾心,为你卖命的。如今虽说瘦了些,却结实许多,一顿能吃一大海碗精米呢。您瞧瞧。”说着,冯虞做了个展示肱二头肌的动作,只可惜冬日里衣服穿得厚,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冯母笑着拍了一下冯虞的脑勺,“你这猴子,总有的说。”

“依妈,你与依妍正说什么呢?”

“噢,如今咱们家中仓禀殷实,咱们娘俩正商议着再往城外买些良田。之外呢,便是该筹备着过年了。方才依妍说,年节里在四门开粥场,接济贫病。开元寺那边也去许些香火钱。说句不好听的,你这职位难免刀兵水火,也该积德做些善事才好。”

冯虞本有些不以为然,转念一想,也是家人一番美意,便由着她们去吧。“行。这般事便由依妈与依妍做主便好。田地么,你们只管去看,定下之后我出头着福州府操办。否则,若是自行买地,须请托中人,先问亲房原业,三方议价,书立卖地文契,交纳田价,付给画字银、喜礼银、脱业钱,丈量地亩,报官投税,更写档册,过割银粮,再找价、回赎、绝卖,才算完事,太过繁琐了。依妍若是再想做些营生,如店面、酒肆、客栈等等,也自可去做,不要铺得太开就好。嗯,只有一条,不可放贷。对了,如今忠叔儿子还在做那小食店么?”

“是啊。”一旁采妍应道,“忠叔那儿子人老实,做这本分生意倒也有些模样,养家之外还能有些节余。岳海老父能炮制些野味,也掺和进去,如今做得倒是有声有色了。”

“这便好。说起岳海,倒有一事总在我心头压着,便是他那终身大事。岳海说来是为我废了,总该尽心操办此事。上回他爹说要回乡寻个实诚的乡下姑娘,不知有着落了没?”

冯母喝了口茶水,说道:“正要说这事。昨日岳海老爹来说,在乡里寻了个姑娘,岳海也认得的。模样周正,心地好,又能操持家务。他家不嫌弃岳海身残,正是个好姻缘。只有一条,女方家里穷困,出不得嫁妆。岳老爹的意思呢,不在乎这个,小轿一迎就好。我说呢,岳海这孩子也不能委屈了,总得风光操办一回才好。过两日让那丫头过来,我认个干女儿,嫁妆便由这边置办,便在年末好好来一场大喜事。你看如此安排可好?”

第一百二十章 校阅三军

冯虞一直为这事牵绊,听了这话自然是大喜。“母亲安排得再是妥当不过。依着孩儿看来,别个金珠绫罗也就罢了。咱们干脆在侯官县买下二十亩良田作陪嫁,也给岳家置些恒产,日后好过活。咱们还得另有贺礼,便在咱们老宅子边上寻个小院,岳海成亲之后,也得有个自家的立身地。与旁人混居总归是不便。离得近了家人又好走动照顾。如今城里好地段院落约四五十两,近郊良田一亩五两上下。如此盘算,即便加上婚事开销,二百两足矣。”

采妍听了,当即挺身将这伙计包了下来。“这事我与忠叔操办即可,必定是风风光光。只是买地买房一节,依虞,须你来办了。”

“这无妨,明日我便找那叶如荫。不出十日,他便能料理妥帖。”

冯母不放心,赶忙交待一句:“依虞,你须得与他说清,咱们平价买卖,可不能仗势欺人留个骂名。”

“这个孩儿省得。”

“不说这个了。这几日你还要到营中么?”

“是,孩儿要在营中呆到年末。不过初七孩儿必会回家,初八腊祭不会错过的。”

“记住了。初七中午便要着家。不然为娘可要让依妍到军中揪你回来。”

“得令!”

……

进了腊月,城乡各处都透着一派年节将近的喜庆劲儿,唯有军中却是操演依旧。西门外营盘,旌旗猎猎,鼓号连天,冯虞百余亲随与三百直属标兵手执火铳,衣甲簇新,于校场列队。这一个来月的苦训,将兵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立在帅台上往下看,横竖都是一条条直线,受阅官兵个个挺胸昂首,意气风发。下边往台上看,数十名亲兵执刀持矛,肃立两厢,冯虞与范长安,一左一右并肩而立。身后掌旗官手擎认军旗,北风吹过,“扑啦啦”展开红地白牙旗面,居中斗大的一个黑色的“冯”字。

冯虞与身边的范长安相视一眼,点了点头。范长安跨前一步,厉声喝道:“分列式,通场,起!”四个百人队,各以十排十列方阵齐步通场,经过帅台时响起百户“正步——走”口令,阵中弟兄齐齐向右甩头,齐步换正步,挂枪变端枪,气势更显彪悍。

冯虞行拳扣左胸新军礼,目送军阵前行,高呼:“明军威武——”

阵中齐声回应:“将军威武——”

冯虞振臂又呼:“舍生忘死——”

军阵再应:“精忠报国——”

台上冯虞看得分明,台下受阅官兵个个青筋暴起,战意昂扬。第二队领军百户杨风喊得尤为奋力,双眼泛红,步伐之刚劲,竟似要将地面踏穿一般。这小子,来劲了。

待全军行毕重新列队,范长安再次发令,“刺杀操!预备用——枪!突刺——刺!……”紧接着,各队分演队列动作、三列射击法、突击队形展开等等科目,一时间校场上烟尘四起,口令声、鼓号声、喊杀声震耳欲聋。营外惊起成群飞鸟,盘旋半空,久久不敢落下。

一个时辰转眼过去,各队收操,各归本阵。冯虞一摆手,范长安高声下令:“全体都有,跨立!”随后转向冯虞行礼道:“全军校阅完毕,范长安缴令。请大人点验!”

冯虞点点头,向前迈进两步,视线沿着第一排面扫视了一遭,方才开口:“弟兄们!”台下全军“啪”的一声,全体立正。“稍息。往年从军的弟兄们都知道,每年入冬,各地官军都要冬狩练兵。为何今年冬狩之前,还要召集弟兄们来这么一次校阅?就因为从今起,咱们的战法变了。总不能让大家伙列队打兔子吧。”

台下一阵哄笑。冯虞稍顿了顿,接着训话:“为什么战法要变?因为咱们手中家伙换了,换得更犀利了!打仗这东西可是有学问的,为什么历代总有以少胜多的战例?不是说兵多的都是怕死鬼,只是人少的一边兵训得更精更严,将帅更有谋略。什么叫精兵?不怕死,武艺高是一层,训练有素,临阵不乱,令行禁止更是正道。凭着血气之勇一哄而上,那不是打仗,是群殴。咱们练阵法、练步伐,就是要合力对敌,让手中的家伙能往一处用力,让自己的脊背有人护着。”

冯虞的目光逡巡一遍,看弟兄们个个听得仔细,方才接着往下说:“自然,这阵型是死的,天时地利人和是活的,故而岳飞才说出‘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不过话说回来,若是这阵型练不好,甭管什么天地人,只有乱战、浪战、败战的份。这个,诸位弟兄须得牢牢记在心上。从今日起,日后年年入冬,都要全军校阅一回,评定最佳的分队,授飞虎旗一面,全员各赏银一两。连夺三年飞虎旗者,得以永留飞虎旗作队旗,全队另有厚赏。今年么,事先没说这规矩,飞虎旗可就都没份了。不过,前阵子弟兄们练得辛苦,全军人人赏银一两!”

听到这儿,台下弟兄欢呼声如雷动,冯虞挥手令亲兵搬出成箱制银,当场分赏。看着台下弟兄欢呼雀跃,却无一人敢擅离站位抢领银子,冯虞不禁笑逐颜开,低声对范长安说道:“这番练兵,果然是有用的。至少令行禁止四个字是牢牢记得了。腊月里还需加紧操练,除夕到初四放假五日,分批入城游乐。不过,严禁夜不归宿。到明年入夏时,便是一拨精兵了。”

范长安也是感慨万千:“下官也算是吃了多年军粮,见过些世面的。大人这练兵治军之法,果然独到。照此下去,不消一年,大人麾下便是一支强军了。明年,剩下那一千人便该到齐了吧,全换用火铳么?”

“不是。亲随半数用火铳,半数仍用兵刃。标兵么,六成铳军,两成骑军,剩下两成先用着刀矛,日后再换别个火器。”

“还用别个?是什么?”

“呵呵,到时便知。后日腊八,敬神祭祖庆丰攘邪,明日我便要回府。你多担待着。后日上午,我让家人送腊八粥过来犒劳弟兄们。初九日,咱们便开拔冬狩。”

“是!”

第一百二十一章 腊八粥

腊八节说来算是腊月分量最重的一个节日。从上古时起,炎黄子孙皆在这一日祭祀先祖、五祀(所谓五祀,便是门、户、井、灶、中庭),祈求来年五谷丰登阖家康泰。之后佛教传入中土,据传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的成道之日也在十二月初八,称为“佛成道节”,这日子分量就更重了。

腊八这一日,不论朝廷、官府、寺院还是黎民百姓,家家户户必吃腊八粥,又称“七宝五味粥”。这腊八粥,不单是用于上供、自家食用,还需四下馈赠亲朋好友,只是需在午时前送达。冯府从初七下午便忙碌起来,采妍督促下人将采买的红枣、莲子、核桃、栗子、杏仁、松仁、桂圆、榛子、葡萄、白果、玫瑰、花生等等作料,合着各色米豆,一一搬入院中。冯母指挥着丫鬟仆妇洗米、泡果、拨皮、去核,再一一精拣,掌灯时分便开始熬粥慢炖。冯虞也在一旁转悠,只是插不上手。

今年冯府熬腊八粥工程浩大。自家上上下下连着亲兵护院便是百多号人,外送的量也是相当吓人。西门外大营四百人份,加上府城十来位平日常走动的官佐,还有千户所上下吏员都要分送。半夜里冯母着实是钉不住了,便由冯虞接掌。二十来口军中取来的大锅一溜架起来,直忙活到天光渐亮方才如数做得。

清晨,沁园府门大开,一桶桶腊八粥装上大车便运往千户所与城外营中。另有下人持名帖、食盒分送城中各处亲友处。冯虞看着满院的狼藉直咧嘴:“这个……实是比练兵累得多了。”采妍歪坐在椅子上看着冯虞,抿嘴一笑,却也乏得说不出话来。昨夜忙了一宿的下人这会子也是东倒西歪,有点靠着树便睡过去了。

昨夜这一番折腾,冯母体恤忠叔年迈,硬是没没让他掺和进来。忠叔一早起来,看见这架势,赶忙过来。“少爷,看这一晚,累得不成样了。赶紧与少奶奶回屋歇息会子,中午还得行祭呢。这边自有老奴收拾。”冯虞看看确是没什么大事了,方与采妍回屋小睡。那些丫鬟仆妇也给忠叔放回屋歇息,另寻了一帮家丁过来收拾。

也就是眯了两个时辰不到,冯虞便给小厮唤醒,要行祭礼了。入祠堂只可着素,冯虞褪下官袍,结束发冠,换过一身天青素色箭袖襕袍,披一领白狐大氅。来到家祠,众人皆已候着,一并物事皆已摆放齐备。待到采妍赶来,看看人已聚齐,忠叔领人将三牲果品摆上供桌,点起烛火。冯虞、冯母、采妍燃香叩拜,又将手中三炷香插入香炉。接着,冯虞取过万家通用骈四俪六的祷文,高声诵读。大意无非便是叩谢祖宗庇佑,特请消受血食供物,恳求来年消灾赐福。读过之后,将祷文于烛火上化了,全家焚冥纸,再拜。祭祀祖先之后,冯虞一家又到前院,如法炮制祭拜五祀。

赶在午时一刻之前,祭礼行完,冯虞一家子这才来到后园花厅坐定。这时丫鬟用漆盘端来三个青瓷大碗,银筷瓷勺。碗里热腾腾的正是喷香的腊八粥。待得粥饭摆好,忠叔一家方才在主桌下首入座,一些有头脸的府中执事也在偏席落座,各个面前也有人端来粥碗,同时摆上各色菜肴。满桌子自然是山珍海味,各色都有,尤其少不得当归炖羊肉、清炖甲鱼、红菇水鸭汤、胡椒煲猪肚、川芎白芷炖鱼头这些个冬令食补菜色。

虽说冯家素来厚待下人,不过这些个奴仆头子能与主子一屋进餐,多少还可无拘无束些,一年也就是那么三两回。这会儿个个是相当亢奋,吃过几口粥饭,拉开架势便要上主桌进酒来。忠叔也笑嘻嘻在旁撺掇:“咱们少爷在外可是官爷。今日大家伙难得与少爷同席,这也是与民同乐了。赶紧的,都过来实实敬上几碗来,酒桌无大小,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冯虞唬得赶忙起身摆手,“各位各位,我可是连日练兵,累个臭死,今日实实是不胜酒力。”看众人便要起哄,冯虞抢着说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这里可有件大事要分说,与大家可都有关联的。”

众人看冯虞不象是说笑,一时间都安静下来。

“要说个什么事呢?大家都知晓,蒙皇上恩典,这两年爷如今官拜提督、千户,着实领着些紧要执事。有句话叫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如今场面上事务众多,爷我想着,若是有机会,举贤不避亲,也当提携自家人一回。虽说各位是奴籍,却也是我冯家一员,是信得过的。不过,爷我用人却有些挑剔,德、才两条都看重。因此上,平日里大家在各人职位上还请尽心尽职,有什么能耐只管显出来。真是才德兼备的,哪怕是各位亲族,爷我必是要简拔重用的。今日话便撂在这里,今日不在席上的,回头互相转告,若觉着哪个确是人才,自荐也行,举荐也行。总之我冯家不会亏待尽心任事之人。”

冯虞说出这番话来,私下里也琢磨过不只一天两天了。如今这一大烦心事,便是没有合用可信之人。锦衣卫凶名在外,那些实有能耐的往往退避三舍。鸡鸣狗盗之徒倒是趋之若鹜,这些个,冯虞又是看不上的。如今手上事务甚多,若是事必躬亲,冯虞思量着,只怕自己离那星落五丈原也不远了。在自家府上挑人,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亲中选贤,固然挑不出大才,好歹知根知底用着放心。大事做不来,小事还能担着些个。今日看着人齐整,冯虞干脆明说出来,也让大家伙看着奔头。

果然,这话一出口,众人顿时是议论纷纷,再没人顾着敬酒这档事了。这时,冯母站起身来,“呵呵,趁着这热闹劲,我这里还有个喜讯一并说了。今日我冯家要节上添喜,多个少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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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位年底事务忒多,不过本周有望终结,到时候争取多发几章,聊表谢意。

第一百二十二章 节上添喜

冯母这话一出口,众人实实吃了一惊。冯母“啪啪啪”击了三掌,只见冯母贴身丫鬟烟柳从里屋引出几人,在前的是一位少女,一身民女装束,生得倒颇为清秀。后头两位中年男女,看着像是那女子的父母双亲。当下有人便悄悄咬起耳朵来:“这是……”“不知道。莫不是要做少奶奶的?”“不会吧,没见少奶奶在哪儿笑嘻嘻的,真要来个那什么,还能笑得出来?”“也是哦……”

冯母伸手虚按,止住众人,说道:“莫瞎猜了。这孩子名唤关慧梅,与依虞亲兵百户岳海青梅竹马,今日我特收作义女,不日便要与岳家结为秦晋之好。日后,你等都要拿她与岳海当主子尊着,哪个敢另眼相待使小聪明,可仔细着。”

说着,冯母又与关慧梅的父母见礼,说了几句。这两人都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这辈子还是头回进这大富之家,眼睛都不知道该往那边去看。虽说之前已与冯母照过面,这会儿却还是紧的说不清一句话。这时有人已居中摆好太师椅,前头放好蒲团,关慧梅当即行过认亲大礼。冯母让人重设主桌座位,让慧梅父母坐到自己身侧,慧梅便在采妍身边落座。一坐下,采妍便凑近慧梅,叽叽喳喳不知说些什么,只见那慧梅满面通红,偶尔点头,感激地看了采妍一眼,便又埋下头去。

突然上演这么一出,同样大出冯虞意料。与慧梅父母见礼之后,冯虞起身来到母亲身边,伏在母亲身边耳语道:“依妈,怎么事先都不曾告诉孩儿一声?一点准备没有。”

冯母笑道:“你要准备什么?前几日与你商议之后,娘便派人去延平府接关家下来,结果巧的今日上午到的福州府。便是方才你正小睡那会子。我便想着,既是来巧了,索性便将这礼数办了,不是节上添喜么。慧梅算来还大你一个来月,还不过去认姐姐,见面礼你自己看着办吧。”

冯虞苦着脸说道:“这事起仓促,我上哪方去寻见面礼去?身上也没女儿家合用的东西啊。”想了想,点手叫来候在边上的冯忠,耳语两句,只见冯忠撒腿便跑下楼去。一会儿工夫,又气喘吁吁地回来,将一物交与冯虞。这时候,冯虞方才来到慧梅身边,大大方方叫了声“姐姐”。这慧梅对着同龄人虽有些害羞,毕竟不是深闺里养出的女子,总还放得开些,声如蚊蚋应了一声。冯虞掏出个锦盒来,笑道:“头回与姐姐见面,仓促时没什么像样的见面礼,这首饰盒呢,却是弟弟我往日开磨漆工坊之初试制的小品,便留着了,今日赠与姐姐。”

慧梅接过来一看,一个红底的小盒,用玉片、螺钿嵌出腊梅图,配上一副小银锁,很是精巧雅致。冯虞在旁说道:“当初做的腊梅图,只是爱这图样,不想今日正应了姐姐名讳,想来也是天意了。”

慧梅感激地冲冯虞一笑,打开锦盒,只见里头铺着银红缎子,其中还放着一张叠了四叠的纸张。展开一看,慧梅惊得目瞪口呆,手上捏的竟是一张百两会票。不待慧梅开口,冯虞笑道:“姐姐莫推辞。这个呢,可是给姐姐的私房钱。日后到了岳家,过日子么,手中有粮心里不慌。”

冯母看在眼里,笑着说:“丫头,收了吧。这些银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总归是做弟弟的一片心意。哪怕这是他当裤子换的,你也只管收了。回头再做理会。”听冯母如此言语,底下笑成一片。慧梅抿嘴一笑,回头对冯虞说道:“多谢……弟弟心意。回头……姐必对岳海说起,必要全心做事才是。”

冯虞轻轻摇头:“姐姐莫客气,要不生分了。说实话,弟弟原本便拿岳海当兄弟来看,如今不过亲上加亲来着。姐姐日后能与岳海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做弟弟的便是再开心不过的。”

吃过腊八粥,冯虞辞别家人,赶着回营。临行前,冯虞将岳海的婚事托付给采妍与忠叔操办。“就两句话,务必风光,莫要省钱。”

来到西门外大营,弟兄们见着冯虞,一片欢呼雀跃。看来午间那碗腊八粥还真是大涨士气。冯虞走入人群中,拍拍这个,碰碰那个,“弟兄们,中午可吃好了?明日冬狩,可要拿出十分气力来,好的还有犒赏。”

……

冬日旗山脚下,寒风习习,旌旗猎猎。四百新军与大队锦衣缇骑摆开军阵,火铳手靠前结阵,刀牌手押后,左右各有轻甲马队候命。冯虞控马中军,看看列阵已毕,喝令:“前方二里,乱军逼近,火铳手迎敌,刀矛手压阵。”身后掌旗官前后摆动旗尖,战鼓催响。此番是合练,故而依然采用金鼓旗帜为号。

前队略阵的范长安一摆手,火铳手和着军鼓节奏齐步向前五百步,展开三列射击队形。第一列军兵齐齐装弹完毕,据枪抵肩靠腮候命。杨风立于第一列右首,右手将战刀高举过顶,沉声道:“待命击发,稳住,稳住……”

猛然间鼓声停歇,只听得范长安大吼一声:“一!”杨风手中刀猛向下劈落,发一声喊:“放”,百枝火铳一齐开火,白烟腾起,数百步外土灰四溅。开火后,第一列军兵扭身向后狂奔,第二列循着号令上前一步举枪开火……

冯虞眯着眼睛在土坡上仔细观瞧,三列衔接还行,火力密度还算压得住。只是三百人压制宽度确实有限,若是大军对阵,一个两翼包抄便能达成突破。看到这儿,冯虞扭头发令:“敌军迫近。前队退后,后队迎敌。”

随着这一声令下。火铳手沿着刀牌阵列的缝隙急速回退。刀牌手向前十步,两排并一排,半蹲着牢牢顶住正面。火铳手重又回身列队在刀牌手头顶上攒射杀敌。数轮之后,中军旗语发来将令,火铳手上刺刀,白刃冲杀。只见刀牌手齐齐发一声喊,向两端强行推进,冲乱敌军阵脚,范长安手舞军刀一马当先,冲向刀牌手强行打开的豁口,身后紧随的,便是数百柄尺把长白晃晃的雪亮军刺。

第一百二十三章 新课题

今年冬狩,唱主角的无疑是换装火铳的新军。此时,冯虞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严训了两个多月的亲随奋力冲杀的身影。边上亲兵偷眼观看,却见这位统帅一直是面无表情,看不出端倪来。

看着火铳手已展开队形发起冲锋,冯虞心中默算了一会儿,方才下第三道令:“骑军抄掠两翼。”随着旗语令下,早憋得难受的两路缇骑纷纷抖擞缰绳,夹紧马腹,如离弦之箭一般飞掠而出,朝假想“敌阵”驰去。战斗发展到这一步已无悬念,待骑队切入敌阵,中军即刻鸣金收兵。

不一会儿工夫,各路人马在坡下列队,听候讲评。这也是冯虞立下的新规矩,每回演训之后,主官定是要当场评点得失,明定赏罚。冯虞往军前一站,只见官校们一个个挺胸叠肚,精神头十足。看这情形,方才如过家家一般的军演还真没花费多少气力。冯虞冲弟兄们点点头,开口说道:“方才这一仗,仿的是平乱中常有的击破大股乱匪主力之战。本官见着诸位弟兄队形严整,谨尊号令,不动如火,侵掠如风。甚好!只是……”

原本受到主官夸奖,各队军兵还面露喜色,可听着冯虞这一声“只是”,心头不由得便是一紧。

“只是不知他日实战时,对着刀枪如林贼众如雨,诸位还能如今日这般沉着应战,令行禁止,奋不顾身以杀贼报国。现如今,四方不靖,中原各地警讯频传。便是咱们福建,前不久建宁府不是便有教匪作乱?本官略数了数,我朝开国百四十年,福建境内作反民乱几乎是两年便生一起。咱们都是陛下亲兵国之干城,更当精实严训,枕戈待旦。日后,各级官长尤须督促部属,下死力操练。须知,平日多留十斤汗,战时少去一斤血,待到两军对阵方知临阵磨枪却是迟了。弟兄们,怕不怕苦?”

“不怕——”众官兵齐声喊喝。

“怕不怕累——”

“不怕——”

“好!皆是我大明好儿郎。各队即刻由直领百户带开各自讲评。午饭后,再行新课目。解散!”

上午这场演练,各路军兵又是放枪又是冲杀,正是兴起时,听说下午还有课目,不知又是什么花样,甚是好奇。各队点评后,众人埋锅造饭匆匆吃过,稍事休息,便又兴奋地重聚军阵听候将令。

“下午的课目是——搜剿山林。”冯虞扬鞭指向右手数里外一座不太高的林木葱郁的山包。“待会子步军各队打散,一小旗刀牌手搭一小旗火铳手,刀牌手在前搜索,火铳手在后压阵,分路包抄兜剿。遇着敌军,呃,就是野物,刀牌手结阵护翼,火铳手攒射杀敌。骑军将山头围死,如有漏网之敌,即刻封堵围杀。本官有话在前,这一战,不记各队斩获,只求全歼敌军。若能做到无一漏网,全军有赏。若是哪一方向走脱了猎物,沿途小队都要责罚。记下了?”

“记下了!”听说还有打猎这一保留曲目,官兵们喜出望外,个个已是摩拳擦掌。

“好!各队,出击!”

冯虞这一声令下,各队骑军已是迫不及待,拨转马头冲着那山包疾驰而去,只给列队的步军留下一团尘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数百缇骑已将那山头团团围困,小队缇骑控马弯弓,绕着山包交错巡行。不多会儿,步军也已赶到,范长安带着众百户按着军令将部属重编,二十人一队排成两个横列,从各个方向朝着山顶搜索前行。冯虞带着几个亲兵纵马驰上附近一处山冈,居高眺望军兵动作。

随着各小队展开推进,山林间渐渐的有枪声响起,伴随着军兵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听得山脚巡行的骑军百爪挠心,直巴望着山上的弟兄们高抬贵手,放几个野物下来,让他们好歹也过回狩猎的瘾。哪知过不多时,便有十来只山麂、野兔、狐狸等野物如惊弓之鸟一般飞窜而下,甚至还有一口脊背、臀部两处挂花的野猪破围而出。喜得那些个缇骑弯弓搭箭四下围追堵截。弓弦响处,那些个奔逃的野物纷纷栽倒在地。还有两个胆大的挺着长矛直奔发狂的野猪冲杀过去。待离着近了,两人控马闪过野猪的冲撞,斜着身子借着马力,将长矛狠狠戳入野猪的背脊,当场将它捅翻在地。

亲眼目睹这两位斗猪士壮举的冯虞,此时却生不出一丝兴奋之情。一般说来,野物遇着人群追猎,少有胆敢冲着人群冲出重围的,往往是反身逃命。眼下既然有如此多的野物逃下山来,不难想见,躲过枪口往山上逃的还有多少。林中射击,目标一般都在三十步之内,按理说,隧发枪的精度足以应付。这帮火铳手的准头实在是……之前练的多是队列阵型,实弹射击的机会确是少了些。看来,枪法还是得用子弹堆出来。

随着人群向前推进,包围圈渐渐收紧,枪声、喊杀声越发密集,林间腾起一股股的白烟,逃下山的野物也渐渐少了。无事可做的围山缇骑恨不得如往年一般直冲上山去砍杀一气,碍着军令如山,只得是挥舞刀枪呐喊助威。

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山头上渐渐地沉寂下来。冯虞隐隐望见山头上军兵往来穿梭,搜索漏网之鱼,偶尔有枪声、欢呼声响起,也不知是搜杀到什么了。再过了一阵子,搜山的步军三三两两或抬或挑,带着斩获撤下山头。

演练完毕,各队官兵回到出发地,按着方才的混合编制站队,拾回的猎物堆放在阵前。冯虞往坡上走着,迎面便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熏得冯虞一阵阵的反胃。

冯虞紧要着牙,狠狠呼出一口气,走到军阵前头站定,看了看堆积入山的猎物,高声说道:“此番,弟兄们动如雷霆,合力痛剿,那个,战果辉煌啊。不过,方才搜山全程,本官都已看在眼里,破围而出的野物未免多了些。火铳手的准头实在是不敢恭维啊。自然,方才围山的人马略少了些,阵型稀薄,野物又不比标靶,指望它老老实实蹲着让人来打,也着实是难了些。”底下发出一阵哂笑。

“可是,弟兄们,你们想想,方才那些个不过是些干挨打不能还手的野物。若是日后面对的是那些个有刀枪、有弓弩、有滚木礌石,负隅顽抗阴蔽待机的山贼乱匪,我等还能如此闲庭信步毫发无伤么?”

第一百二十四章 惊世之作

冯虞来回走着,声色俱厉,那些个步军官兵,尤其是四百新军,给训得是灰头土脸大气不敢出。许多官佐还是头回见着冯虞摆出如此脸色,更不用说那些个兵丁了。

“不过,话说回来,之前火铳手训的多是阵型队列,实射的机会不多。”说着,冯虞用脚踢了踢面前满是弹孔的一只山麂,“能打着这些已是不易了。方才所说,只是要让你等明了,战阵之上,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不可有半点轻忽。来日方长,日后尔等务必勤习射术。山地作战不比平原阵战,个人的功夫便是保命的本钱。今日各位还算踊跃,平日所训也都有所施展,便不再责罚了。”

听了这话,原本垂头丧气的步军兵丁神色一松,长出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今日骑军可谓神勇,堵截迅疾,弓马娴熟,当赏!至于赏赐么——”那些缇骑一个个抻长了脖子。

“今日所获猎物,统归骑军,由各部官长领回均分。此外,每人赏钱一贯。”骑军阵列中顿时欢声雷动……

冬狩已经过去多日,西门外大营驻训新军还在议论这个话题。痛责加上厚赏,足以让这些亲随标兵念叨上一阵子了。校场上,出操的军兵分外卖力,每日里发到众人手中练枪的弹药也由十发猛增至五十发。远在寿山火器作坊的工匠们日子却越发不好过了,每月催要的弹药量猛增了三成,幸好是按件计酬,能多赚些个工钱总归是桩好事。

离着除夕越发近了,冯虞开始清理各处事务,打算好好过个年节。这些日子一头扎在营中,固然是过足了统兵带队的瘾,可也着实是累人。过年这几日,营中是要放几日大假休整一番,众人分拨出营,进城玩上两日。两处工坊与别院工地上自然也不能在年节里做活,只是朝阳坊那边梁公公催要的活计怎的还不见回报,莫非做得不顺?冯虞正思量着明日过去监工,却见帐帘一掀,亲兵进来禀报:“朝阳坊那边来人,说是出活了。请大人过去验看。”冯虞不禁一乐,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待冯虞赶到工坊,几个管事、匠头已在门口候着了。“大人,那日交待的活计俱已做得,只等大人验看。”

“好啊。头前带路。”

几人进了内院库房,迎面便是一具六扇的大屏风,上方图样,正是那锦上添花。左手还镌刻两行金字诗句:“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似是摘自刘禹锡的《赏牡丹一首》。看这尺寸,冯虞饶是见多识广,也不禁咂舌。“这,这么大个!耗费几何?”

边上管事赔笑答道:“回大人话,做这一件,耗去金七十三两,大小玉片四百二十余片,珠翠两百余只。您看这戏花彩蝶,双翅用十余片翠玉掐着金丝拼嵌而成,难得的是这些个玉片大小形制正相配,竟是不用车裁了。再看这些各色牡丹,花蕊尽用金珠、祖母绿镶嵌而成。嘿嘿,工匠上漆打磨时手直抖呢。”

冯虞心中暗叹,这六扇屏风实是千金难求了,尽是民脂民膏啊!“罢了,这就给镇守衙门送去。务必加派人手护送!还有,轻拿轻放,千万不敢损伤!”

“是。大人放心。这几扇屏风,俱用丝绒包裹十重,再用几层棉胎包了,外头再扎稻草,每扇用一辆大车来载,面朝上,断不至有损伤。”

“留心便是。”

那管事看冯虞面色不豫,还当是心疼本钱,也不敢多言,直领着再往里屋去。这里屋空空荡荡,正中用绸布罩着两件一人高的物事。管事上前掀起前一件物事上遮盖的绸布,冯虞顿时瞪大了双眼。什么叫金光耀目满室生辉?眼前便是!鲜红的曳撒战袍衬着金漆的战甲,珠玉嵌成的莲花经重重磨制,只能用栩栩如生来形容,那张扬繁复的金盔竟让冯虞生出仰视朝阳之感。原本在冯虞印象中明艳得有些做作的衣甲,由这些匠师巧手精工,竟然是如此得华贵凛然,令人生出一般顶礼膜拜的冲动。不难想见工匠们为此耗费了多少心力。

莫名地,冯虞竟觉着眼角有些湿润,蓦地转过身,对几位匠头工首深施一礼:“诸位有心了。虞感激不尽。”

这几位工匠可从没遇着如此客气的官儿,唬得赶紧上前搀住冯虞。“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可是折煞小的了!大人平日厚待照拂我等,正是图报效力之时,尽些心力本是该当,怎敢当如此大礼!”

一位老工匠更是淌下泪来,“小老儿操这营生四十年,便没遇过如大人一般高看咱们匠人的好官。隔三岔五地提工钱,加酒菜便不说了,每回见着咱们无不是和和气气,加派活计还打着商量,是真拿咱们匠户当人看呢!”

那管事也在一旁说道:“大人。工匠们是真心念着大人的好处。原本这套盔甲数日前便已制得,大家伙一商量,这盔甲如此华美,却非大人穿用,心中总有些不得劲,便央着小的到军中又领了一套战甲,为大人精心打磨修饰了一番。”说着,他紧走两步,将第二块绸布掀起。

第一百二十五章 华胄

大明军中,各级官佐戎服甲胄各有规制,原本俱由军中配发。不过,永乐之后,富庶军将自行备甲的却是越来越多,必经自寻良匠度身定做的甲胄比军中大路货要精良华美许多,只要不逾制也无人指摘。此时展现在冯虞眼前得这副甲胄便足可称得上是令人惊艳了。

明军头盔分皮弁、铁盔两种。铁盔就形制来说,大略可分成御林军专用的水磨锁子护项头盔,一般兵士戴的高钵大眉庇铁盔,官佐则多戴抹金凤翅盔、貂缨尖塔或钵形水磨盔两种。朝阳坊工匠精致的这一袭甲胄,头盔用的是三道油黑磨漆面的钵形水磨盔,盔沿、脊柱、缨管皆用金漆刷磨,缨管中插两只雪白的孔雀翎,居中一面指挥佥事品阶旗。左右盔面上还各嵌一只鎏金汉瓦当白虎图纹。盔侧后缀着黑色绸质护领,护颈、护耳,上绣金丝云纹,密缀鎏金泡钉。

身甲则用黑色绸面绵甲。所谓绵甲,早在宋代便在军中出现,以布为表里,内装棉花,用粗绵线横直逐行缝紧,再放入水中浸透,取出后铺在地上用脚瑞实,以不胖胀为度,晒干则成“胖袄”。在“胖袄”里头钉缀金属甲片,就是一件完整的“绵甲”了。绵甲对火器、弓矢胜于一般铁甲,穿着又轻便,夏日耐潮冬日保暖,近些年来在明军中装备量渐增,尤其是南方驻军,有取代铁甲之势。

经过匠人精制的这身绵甲与一般军将比起来又好看了许多。护肩、护膊、甲衣、护裙、护腹俱是黑绸做面,金线包边,密缀金钉、内衬精钢甲片。护肩、护裙、护腹上各以金丝绣上汉瓦当白虎间杂云朵图样,甲衣当胸更是镶着一只海碗大小的鎏金虎头。据那匠头解说,这鎏金虎头是精钢打造,较一般铜制护心镜更牢靠许多。更绝的是,那一对虎眼竟是用两块大小色泽几乎一般无二的卵石状墨玉嵌入。

冯虞看了果然是爱不释手。外形威猛华贵是一面,绵甲比一般四十来斤的铁甲可轻巧了许多。当下他便让亲兵帮着披挂起来,到了院子空旷处,拔出腰刀舞弄开来,果然服帖。一趟刀法耍完,冯虞脱下盔甲,冲着诸位工匠一拱手,“诸位有心了。果然是合身。不过,本官倒有个想法。有两处可略作改动,或许更好些。”

冯虞指了指甲衣肋部,说道:“这绵甲腹背皆有甲片屏护,唯有两肋是个空当。这边若是与护腹一般缀上两片护肋,岂不周全?再有……”他又拎起一只袖管。“这袖子遮到腕部,双手却是无遮无拦,若是做个马蹄袖,将拳掌盖住,便万无一失了。”

众人听了,拍手叫绝。“大人果然是了得。百十年来这绵甲俱是如此形制,却叫大人今日一眼看出破绽来,我等佩服!”

冯虞连连摆手:“过誉了,过誉了。”心中却道:这个没甚稀奇,后世满洲八旗所用铠甲便仿的明制,若说有所创新,也就是这两处了,不过确实是恰到好处。

“这事不难,大家伙赶赶工,三五日便得。”那管事当即拍胸脯打包票。

冯虞拍拍他的肩头以示嘉许,之后意犹未尽地绕着放回架子的这身甲胄来回转过几圈,“着这铠甲,战袍、披风也得配上。战袍么,本官自有锦衣卫黄袍。嗯,就欠了披风。回头着落忠叔身上便是。”

大凡身为武将,必对三样东西见猎心喜,一是好马,二是好兵刃,这三,便是一身好衣甲。今日冯虞得了这一身精甲自然是神清气爽。回到家中,采妍闻讯迎了过来,另有一桩好事相告。

“依虞,我与忠叔这两日与岳、关两家商议下,本月廿一日正是黄道吉日宜嫁娶,便将喜事办了,过个喜庆年节。”

“呵呵,便依你等商议,我已是等不及了。”

“知道的。现下一般事务不用你操心,只有一样。这婚礼上头,你可要请些官面上朋友过来凑个热闹?这个却须你自拿主意,着人早呈帖子才好。”

冯虞凝神想了片刻,说道:“慧梅姐姐既然为依妈收作义女,那便算是我冯家人,不可随意含糊过去。加上欠着岳海救命的情分,更是要风风光光办他一回。只是也不好遍发红帖,免得落下个借机敛财的名声。这么着,我再斟酌下,别个宾朋你与他们两家定下便好。哦,军中手足也是要请的,这个也交我来定吧。”

采妍答应一声,便匆匆离去做事,却给冯虞拉住:“依妍,近日似乎消瘦了些。”凑到近前,冯虞细细打量一番,“还真是。年关事多,莫要太过操劳,别人家成亲自己个累到了。晚间早些歇息……不行,我这便吩咐厨子做些滋补的菜色,冬日里本就该是进些补品来着。爱吃些什么?弄些黄甲来炖汤如何?要不蒸个鲈鱼来?”

采妍原本给冯虞盯得有些脸红,听了这番言语,这回红的却是眼圈了。打了冯虞一记,采妍轻言轻语:“不打紧的。你事多,这个我自会交待。行啦行啦,莫拉拉拽拽的,让下人看着嘴碎笑话呢。”

冯虞一撇嘴,“哪个敢?如今府里有忠叔管着,还有依妈镇着,规矩还是有的。若真有不晓事,拿住了便将他……将他……”

看冯虞吭哧了半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采妍“扑哧”一笑,“行了行了,知道你是个菩萨心,如今府里连个家法都没有。你自己想你的事吧。几日不曾在家用饭了,难得回来,回头交待厨子晚上加两个菜。今日约了人家看地呢,我去去就回。”

回到自己屋中,取来纸笔思忖起宴请名单来。杨家那边有杨风在,不过府上还是要快马传报的。锦衣卫千户所上下官佐是要遍请的,镇守府、三司衙门、福州府、市舶提举司头头脑脑也都不能落下。巡按福建监察御史张景阳前些时初至福州府,还不曾照面,此番正好下帖见上一回。

另外,几位乡贤也不好落下。当年曾夸奖过冯虞书法的南京兵部尚书林瀚今年不知怎的得罪刘瑾,遭勒令致仕回乡,现已回返濂浦祖居,此公是定要下帖子的。还有南京户部尚书林泮今年也遭中旨致仕,想来也应是回乡了。当初这林泮兄弟三人同年登科,轰动一时,人称“闽中三凤”。林春泽,林炫等几个有些交情的年轻士子不妨一并请来。如今官位越来越大,手头事务也多,还真是有些日子没见面了。

看着手头写得满是人名的两张纸,冯虞苦笑了两声,又来活了,这得是多少张喜帖?别个还能差下人投送。梁裕那边是要亲自跑一回的。还有林瀚、林泮两位乡贤,虽说是得罪了刘瑾,却也不能失了礼数,也得亲自登门才是。

第一百二十六章 落地凤凰不如鸡

第二天一早,冯虞便揣着喜帖去见梁裕。听着门子通传,梁裕竟接了出来,见面便猛拍冯虞肩膀,“漂亮!太漂亮了!”乍一听还当是夸赞冯虞衣装打扮呢。不过冯虞知道梁裕夸的是给正德、刘瑾备下的两件大礼。

“呵呵,梁公公谬奖了。还是工匠们得力,着实下了番工夫,拿出的自然是好东西。只是明年不知该做些什么来,方能盖过今年了。”

“哈哈哈,明年事明年再说,反正今年是过上安稳年了。来,里头说话。”

两人进屋落座,梁裕往椅背上一靠,问道:“这些日子,你可真个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了。今日怎么忽的上门来了?”

冯虞从怀中掏出一张洒金大红喜帖递了过去,“廿一日家姊大喜的日子,公公于我冯家有大恩,说来也算是长辈了。这张帖子虞必是要亲自送到府上的,届时务请赏光。”

“哦!恭喜恭喜。”梁裕乐呵呵接下喜帖,略看了看,郑重收起。“诶,咱家原先不是听说你是独子么,怎的又有了个姐姐?”

“哦,这是家母之前认下的干女儿。”

“原来如此,不知许配哪家高门大户?”

“那倒不是。许的是虞手下亲兵百户岳海,就是当日为救虞性命断了一臂的亲兵。”

“噢——嗯,当日听你说过一回。原来是他。”梁裕上下打量冯虞几眼,点了点头。“行啊,有你的,如此重情御下,跟你的那帮崽子岂不效死命。好,到时候咱家必去给你撑这场面。”

“如此,多谢公公了!”

从梁裕府里出来,冯虞叹了口气。当初可没想到人家会这么看待这门亲事,未免想得太功利了些,不过是要补上欠岳海的那份情分而已,怎的便成了御下有方了呢。唉,人言可畏。算了,爱怎么说怎么说吧。林瀚、林泮二老,听说林瀚住在南门外,林泮却就住在城内黄巷西林里,先近后远得了。

到了黄巷,亲兵问明黄巷林泮府宅所在,冯虞一行便直接找上门去。到林府正门不远处,只见几个家丁打扮的正在往外搬运家具,看那神色竟是如丧考妣。其中一个抬头看见冯虞一行,脸色大变,“哎呀”一声抛了手上包袱,连滚带爬撞进门去,一边还嚷着:“老爷!老爷!祸事来了——”

这动静却将冯虞吓了一跳,再看另外几个,俱都放下手中物事,一个个手足无措地看着冯虞,似乎是听天由命了。

冯虞看得好生纳闷,下得马来,走上前去,随手拉过一个问道:“你等可是林泮林大人府上的?”

“是、是。”那人赶忙回话,上下槽牙似乎磕碰得厉害。

冯虞更觉着奇怪,又问:“你等没见过官么,怕个什么?还是家中有麻烦?难不成是我手下曾来滋扰?”只见此人畏畏缩缩,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来,看这样子是真吓着了。冯虞将他放开,正待另寻一人来问。只听府门内传来一声怒喝:“阉竖!非得赶尽杀绝么!”

紧接着,一位老者气冲冲赶将出来。只见此人须发皆白,头戴皂色四方平定巾,身着褐色大袖袍衫,还拄着一根鹿头拐杖,握杖的双手直抽抽。看那横眉立目的模样,只怕一言不合便要抄起拐杖开打了。

冯虞赶忙退后两步,躬身一礼,好言说道:“这位老伯莫非是误会了?在下此行特来拜会林大人,别无他意。”

“嗯?”那老者一愣神,“你不是锦衣卫么?非是刘瑾差来的?”

“的确不是。”

听到这儿,那老者面色稍缓了缓,手也方才攥得那般紧了。他上下打量冯虞一番,“看你年纪轻轻便着这斗牛服,又是前呼后拥,不像是那些世袭勋贵之后,却象……莫非你便是冯虞?”

冯虞淡淡一笑:“正是晚辈后进。敢问您可是……”

“老夫林泮。”只见他凄然一笑,“嘿嘿,自从老夫致仕,原本这车水马龙的府门,如今已是门可罗雀了。当日在京师,老夫便听过冯大人的名号,可谓是咱们福州府后辈之翘楚。不论是朝堂之上还是桑梓民间,大人的官声都是很不错的。只是你我素无往来,今日登门可有何就教?”

“林大人言重了。大人归乡宁养,后生晚辈理当登门问安求教,岂敢用这‘就教’二字。方才大人怒气冲冲,说什么‘赶尽杀绝’,府上可是遇着什么麻烦事了?”

那林泮长叹一声,“如今可不敢当这大人二字了。此事说来话长,”说着,他四下看看,不见旁人,想想还是不放心,“冯大人,此处不是讲话所在,咱们进书房小叙。”

冯虞知道其中必有蹊跷,跟着林泮进了院子,吩咐亲兵四下把守,这才进书房落座。

“如今老夫落魄,往日走动勤的,如今个个避之唯恐不及,不想今日冯大人却登门探望,老夫心下感激。只是,唉,老夫倚老卖老,只将你作后生晚辈来看,有句话却是要说的:你不该来!”

“嗯?”冯虞一楞,“这是为何?您老是致仕,又不是罢官。晚辈也不打算阿附刘瑾过甚,难道还有什么顾忌么?”

林泮摇摇头,“想来大人还不知我为何丢官的吧。年初,老夫升户部侍郎。升官后不曾如旁人一般筹措礼金去巴结刘瑾,这厮想来便已不豫。六月间,此人要修个什么豹房,要往国库开支大笔银两,国库一时筹措不得,他便打起了九边军饷的主意来。不知哪个给他出的主意,用朝廷印制的纸钞替代现银发往九边,这银子便能腾出。你想啊,边关将士抛妻别子效命疆场,好容易捡条性命回来,连几个制钱都拿不到。朝廷的纸钞拿到民间,票面上是千钱,能当得五百钱用就了不得了。老夫自然是据理力争。这一来,刘瑾自然忌恨,新账老账一起算,便矫旨令老夫致仕了。”

冯虞赶忙安慰道:“老大人高风亮节,晚辈是早有耳闻的。既然事不可为,致仕也好,省得日日不自在,悠游林泉岂不更好?”

“唉,我倒是想了。可那刘瑾不答应!”

第一百二十七章 赶尽杀绝

冯虞听着倒不觉着奇怪,刘瑾那睚眦必报的性子他是摸得透了。“怎么说,不是致仕了?难道还要下狱不成?还是那个罚米例?”

“正是!”林泮愤愤说道,“老夫还家不久,还没坐安稳呢,前两日京师又来诏谕,罚米两百石输往边塞。两百石!那便是上百两银子。不是自夸,老夫为官三十五载,两袖清风,不敢妄取分毫,回头清点家资,堪堪凑起不到二十两银钱。”

冯虞听了脸一红,看来清官都得是家贫如洗才成,那自己算什么?土豪劣绅?赶忙岔开话题。“哦,方才晚辈见贵府家人扛了家具出门,莫非您老这是要变卖家产?”

林泮苦笑道:“还能有什么法子?只怕是如此依然凑不足,那些寻常家具能顶个多少银钱来?若是再不成……”林泮看了看周遭,眼眶中泪光闪现,“说不得,只好将这房产变卖,再寻个山头结庐,了此残生。”

冯虞听着直摇头,记得罚米例的追罚标准是重者五百石,轻者三百石以下,致仕者半之。这对清正官员来说,实在是够狠了,轻易便是倾家荡产。最惨的是前户部尚书韩文米,与刘瑾顶着干,给一气罚了千石,输大同。不久,又借其他事项,再罚三百石。除韩文之外,据说今年挨罚的大小官员已经有六百多号了。这罚米还有时限。在京的限一月,在外及去任的,自文到之日算起,依着路程远近,定限赴仓输纳,违限的还要加罚。时限一紧,不卖家产还有什么出路?

说起来,林泮被逼致仕罚米,起因便是刘瑾修豹房。这主意最早还是自己给出的,冯虞越想越不是滋味,却又不敢明说。不行,总得帮上一把,否则只怕心下难安。只是这话该如何来说,却是颇费思量。看这老头也是个倔强的,话说得若是不对路,只怕人家还不领情了。

“您老为何不向亲友筹措些个,暂渡难关,日后再还不迟啊。”

“呵呵,老夫落魄,一般人可是避之唯恐不及。那些亲朋故旧,一来也都不是什么大户,二来么,也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啦。若是给刘瑾察知,还不知再生出什么花样,若是连累他人,更非老夫之愿。”

“既是如此,不知您老致仕后有何想法,总不成日日闷在家中吧?”

“这个么……老夫倒不及细想。不过,总归是要寻些事做。编些书稿也好,开个书堂也好,若是就这么让胸中所学带进棺材板去,想想也真有些不甘。只是此难未了,这些念头也只好先搁一边了。”

冯虞灵机一动,说道:“晚辈倒是有个主意,不知合适不合适。”

“请讲。”

“晚辈其实早有个念头,想发起个文社。不过呢,这文社却不讲风花雪月,专延请些洞彻经济学问、明晰山川地理的真才实学,专研乡土民政。您老知道,咱们福建山多地瘠,偏居一隅,自唐以来,唯藉通海兴商而发达。自洪武年间,一道禁海令下来,福建就此贫蔽。百年来民乱不息,私商四起。晚辈身为一省锦衣卫首脑,负有绥靖地方之责,常常是夜不能寐。思来想去,总觉着单凭着杀伐侦缉不能济事。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总还要为地方百姓寻个生计出来。若能喂饱肚皮,各有正业,哪个还干造反的勾当?”

林泮一拍大腿,“妙啊!冯大人果然有心,爱民如子,更难得的是通时务。老夫为官多年,也见过不少清正的官员,只是许多是读死了书的,正则正矣,却未必是能吏。看不清事理是一则,好容易出些主意来,却是驴唇不对马嘴,好心办坏事。你的意思老夫明白,是想让老夫挑头,号召些人老心不老的来,帮着你指画参谋,对吧?”

“嘿嘿,您老果然高明。晚辈正是这个意思。您看……”说着说着,一黑一白两个脑壳便扎到一块儿去了。

离开林泮府宅,冯虞一路上眉飞色舞哼着小曲,边上亲兵可是难得见着如此情形,凑过来问道:“大人,今日因何如此亢奋,莫不是方才那老头送您金子不成?”

“什么老头老头的,人家是致仕不是免职,那名分还在呢。再说了,你看看人家,也算是居官数十载,家里有件华丽些的家什没有?如何能给我送金子,一派胡言乱语,边上呆着去。”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不多远,冯虞想着想着,忍不住又乐开花了。原来,方才冯虞已和林泮商定,花二百两纹银买下林泮的小院,在此之外,每月再开支二十两银子,供林泮召集文社之用。至于文社的活动地点,便放在林泮那院子里。林泮身为文社召集人,平日里自然便居留在原住处,不必担心无处容身了。

那院子若是拿到市上出售,又是如此急迫,能卖出个六七十两已是难得了,冯虞出到二百两,自然是变着法子要帮林泮交输罚米。原本林泮还要推拒,冯虞只说是望林泮能一心办起文社来,便是为桑梓乡亲造福,身外之物,无需顾忌太多。如此费了番口舌,总算是将林泮说服。

对冯虞来说,几百两银子的花销,便笼络了一批能员宿将作智囊,在八闽士林的声望也必会水涨船高,日后不必再为班底薄弱而坐困愁城。如此算来,今日送喜帖送出的这笔买卖确实是划算得离谱,没事偷着乐便也在情理之中了。只是碍于林泮如今这般境地,却不宜在冯家喜宴上抛头露面,那张帖子,却是省了。

此间事了,下一站便是林瀚居处。林瀚祖居位于福州府南门外南台岛上。坐渡船过了闽江,一行人来到濂浦,远远的便看见镇口竖着一座高大的木牌坊。身边亲兵点指着那牌坊说道:“大人,这牌坊便是福州府去年为林瀚家新建的,当地人称‘世尚书’牌坊。哪知今年那林瀚便倒了。”

冯虞催马上前细看。只见那牌坊全为木构,单门,高约三丈,面宽近四丈,用两根木柱立架,下部安着夹杆石,再由四根木柱支撑。木架上覆以单檐庑殿顶,檐下斗拱重叠,层层出跳。坊额悬挂一块木质红底横匾,上头墨书:“进士正德丙寅福州府为永乐辛丑进士林镠元美立”横楣上又镶嵌木匾,记载牌坊建造缘由及濂浦林家累世登科盛况。

细细一看,原来这林瀚一家竟是一门三进士!林瀚老父林元美乃是永乐十九年进士,官至抚州知府。林瀚自个儿是成化二年进士,官至吏部尚书、南京兵部尚书。次子林庭昴,弘治十二年进士,现任云南布政司左参政。冯虞不禁慨叹,人家这门风家教,果然是不同凡响。

进了镇子,不远处便可望见林府门脸。冯虞正待上前,却听有人呼唤:“冯兄!你怎来到此处?”

第一百二十八章 无巧不成书

听着有人似在呼唤自己,冯虞赶忙四下观看,却见街边立着一人,原来是去年在大食堂结识的林炫。“哎呀,林兄,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林炫紧走几步来到马前,“多日不见,冯兄倒越发是英姿勃发了。小弟却还是老样子,正要去访几个文友。不知冯兄今日怎么有暇来我濂浦?”

冯虞跳下马,冲着前方一努嘴,“这不,听说德高望重的林瀚林大人致仕回乡,特特前来登门拜望。此外还有一桩事,便是上门来访访林兄你了。”

说完这话,再看林炫,神色竟有些怪异起来,先是面皮微微抽动,不一会儿工夫竟然是捧腹大笑,腰弯得快要以头抢地了。

“嗯?林兄,笑什么?莫非有何不妥吗?”

“哈哈……哈哈哈,冯兄当真不知,林瀚便是在下的祖父啊!你还打算分两家看么?”

冯虞听了也忍不住哑然失笑。“林兄,这个你又不曾说与我,我去何处知晓。既然如此,今日便更加省事了。如何,头前带路,替我引荐一番吧?”

看见孙子去而复返,还带了一帮子锦衣卫进来,林瀚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待孙儿引荐之后,林瀚一下子来了精神。“冯虞?啊——前年开元寺铁佛殿前那楹联便是你的手笔了?好字!好字!不想两年工夫,你已是一省显贵了。锦衣卫里竟是些打打杀杀,要不就是听墙根的,出了你这号人却也稀奇。诶,炫儿,你如何与冯大人结识的?人家那可是一手好字,你得好好的学着点儿。”

冯虞心道,看来这满面红光的小老头绝对是外向型的,给人逼着致仕还如此开朗无忌,实在是难得了。嘴上连忙应了:“您过奖了。不论学识书法,晚辈与您比起来可是差得远了。便是您这孙儿,也是满腹经纶,学识人品俱是极好的。当是晚辈多多求教才是。”

落座之后,冯虞问起此番致仕的缘由,林瀚嘴一撇,说道:“刘瑾这人嘛,要说见识、眼力么,也还是有那么一点,也不是不想正经做些事业来。只是有两条,一个是太贪,再一个便是好恣意胡为。太贪,则行事必然有偏,加上有人投其所好,上行下效,自然是污秽官场,恶名昭彰了。恣意胡为,则行事离谱乖僻,一旦心血来潮便胡言乱命,连强令寡妇改嫁都出来了,令百官无所适从,朝政自然是一塌糊涂了。老夫看不过眼,上了个折子,将刘瑾那老虎屁股摸上一摸,这便卷包袱走人了。”

林瀚说来轻松,冯虞听着却是字字心惊,不由得替林瀚捏着把冷汗。依着林瀚的性子,那奏折哪里是“摸上一摸”,只怕是大段冷嘲热讽骂人还带拐弯的。刘瑾没把他往死里整,只怕也是听说过这老爷子是块滚刀肉,不值得较真罢了。

看冯虞那神情,林瀚“嘿嘿”一笑,“你这后生,人倒是不错的。自打你上位,福建的锦衣卫象是套了辔头,踹寡妇门刨绝户坟的腌臜事少了许多。不过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你还是大好年华,正是往上走的时候,有些时候做些违心事也是难免,情有可原。如今这世道,只要心系百姓尚有廉耻便是难得了。至于我这糟老头子么,官瘾也过足了,吃也吃不动,喝也喝不动,没什么顾忌,讲两句真心话痛快痛快又能怎的?无非是摘去乌纱回家报孙子。呃,我这孙儿如今也抱不动了。喂,炫儿,早日娶个媳妇,整出个小的来让爷爷抱抱,省得老来无事吃饱了撑的闲得慌。”

冯虞与林炫相视苦笑,这老爷子,未免有些太过为老不尊了。

“诶,冯大人,单听我这遭老头子东拉西扯的,忘了正题,今日登门有何指教?”

冯虞今日来原打算呈帖子的,如今这情势,总不好一家发两帖吧。“噢,今日过来,一则是听闻您老致仕返乡,晚辈早慕您老大名,今日特登门拜望求教。也看看您老这里可有用得着晚辈的地方,乐效犬马之劳。再则,廿一日家姊出阁,家中置办喜宴,晚辈与林炫兄弟也算至交,递帖子来了。”说着,冯虞将林炫那份喜帖取出,递上前去。

林炫瞅了老爷子一眼,看林瀚点了点头,这才双手接过喜帖,收在袖中。

这时却听林瀚说道:“炫儿,如今你还年幼,虽说这些年勤做学问,也过了县试,乡试、会试的火候却还不够。这是一条,再有,咱们林家家训,先为人后为学,求取功名非是为了升官发财,实为上报皇恩下安黎庶,这经济学问,在书中是学不全的。非得经历世事历练一番才知世情冷暖时事之艰。如今,既然你与冯大人相识,便是难得的机会,正该虚心求教。”

说着,他又转向冯虞:“冯大人,今日说不得卖卖这张老脸,恳请大人给炫儿在幕府中留个位置,倒不是要赚些花用,只求跟着大人长长见识,知道如何做人做事,免得日后成个寻章摘句老雕虫。”

冯虞忙不迭应承下来,“林兄能助一臂之力,虞求之不得。定当委以重任。”

林瀚却正色道:“诶,冯大人可不能放纵了他,还是个半大小子,懂得什么,该打便打,该骂则骂,该杀……那个,嘿嘿,看在老夫薄面,嘿嘿。”

冯虞与林炫相视大笑,这老爷子……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冯府嫁女

时间过得飞快,到了婚礼前一天,沁园便闹腾开了。灯笼囍字是昨日便弄好了。当晚,慧梅生母与冯家一干女眷依着规矩到慧梅闺房中“劝嫁”。教女子做针黹,懂家事。冯虞也笑嘻嘻跟来凑热闹。

众人进门便唱劝嫁歌:“劝女出嫁当新人,夫妻恩爱感情深。要学鸳鸯同偕老,莫象斑鸠‘雨来无亲晴有情’。要学春燕双飞舞,莫象乌鸦‘心善口噪被人嫌’。要学莲藕污泥心不染,莫象明日黄花抛路边。要学连理花枝相亲爱,莫象寄生靠着大树才发枝。要学齐眉举案相礼敬,莫象日吵夜闹浪荡人。千言万语劝女心上记,出了娘家就要当人新妇,不象在家女儿自在人。”接着众人将冯虞推出屋外,房门一关,里头说的什么便听不清了。

廿一正日,沁园处处披红挂彩,满眼喜庆。冯虞一早便站在府门前迎候来宾。婚嫁之际,接到请柬或口信的亲友、戚属和乡邻,都要赶到府上馈礼贺喜。一般而言,女家的宾客多以衣物为贺礼,男家的宾客多以喜钱为贺。不过冯虞这边下帖的多是达官显贵,出手的多是红封。

陈行恩搬了桌椅坐在一边,还有两个家丁打下手,每当冯虞收下贺礼,便用红纸按人头一一记下,这是为着日后逢对方有婚嫁之事,自家回报贺喜有个底谱。再有便是曾有恩惠于自家之人,待婚礼结束后几日,再分别登门退还贺礼致谢。

至于冯母、采妍、忠叔,都在院内操持。采妍今日更是重任在肩——新娘伴,这会儿正陪着慧梅梳妆呢。至于惠娘生身父母,早已是不知所措,只在厅里候着。

进得院内,只见三十六杠妆奁什物早已扎束妥帖。箱、橱、桌、椅、凳、服饰、衣料、鞋袜、被帐、盆桶等日用之物齐备,且俱是上好用料。其中有几样是比不可少的——马桶、澡盆、灯、镜箱。马桶俗称“子孙桶”、“花盆”,澡盆俗称“祖先盆”、“脚桶”,福州话“灯”与“丁”谐音,皆取意早生贵子、人丁兴旺。至于镜箱,福州有句俗语:“有办无办,镜箱便桶铁铁硬”。此外冯家还备下几样特别的嫁妆:两名陪嫁使女,加上一叠田产契书、两盒金银细软,还有二百两纹银的“压箱钱”。

按着时下规矩,妆奁多于嫁娶吉期前一日发出。不过那些达官显贵嫁女,则多选在婚礼当日陪嫁挑送,要的便是那阵势、喜气。

到了巳时,一般宾客已来了个七七八八。一些低阶官员更是天刚放亮便赶到冯府,自告奋勇打下手,显然是要在上官面前露个脸面。冯家更是阖府齐动员,别个不说,单单太平面便已下了二十几锅,眼见得还不够上的。算算人头,这会子只有梁裕与三司主官未到了。这些个都是要到喜宴开场时才会冒头的。

这时候,候在街口的家丁匆匆跑来禀报:“爷,催妆的来了!”所谓“催妆”,便是男方于迎亲之前,专派一支队伍备礼送来女家,专为催促新娘出阁。冯虞抬头张望,领队的是岳海长兄,后头还有十来个锦衣卫校尉旗兵,扛着催妆的盘担,什么猪肉、活鸡、海味、线面、白粿、大米、酒水、香烛喜炮等等。两人一见面,岳海那长兄赶忙递上礼单,“烦着小舅子通传一声,家父、小弟可是等得心焦呢。”

冯虞笑道:“这事我却做不得主了。我这就进去催问着。您先请进来少坐。”催妆礼按着规矩应是家长收纳,早有人进院通报,冯母此时已打扮一新迎了出来。与岳海长兄见过寒暄几句,冯母引人将催妆礼送到家祠,祭拜祖宗、神灵,之后收下盘担,又将每种礼品挑出部分送还。冯母笑道:“亲家人稍安勿躁,慧梅已更衣开脸,只待新郎倌了。”

正说着话,只听得院外鼓乐齐鸣,接亲队伍掐着点过来了。古代迎亲必在黄昏以后,甚至深夜。不过元明以来,更讲究吉时迎娶,午时便要迎回男家方好。

冯虞连忙赶到府门处,这时迎亲队伍已到门前。只见当先的是十二人的鼓乐队伍,各个身着大红曳撒,喜气洋洋。后头是八名锦衣校尉,打着六只火把、两盏大红灯笼,灯笼上写明男家姓氏,称作“高照”。原本灯笼火把之前还要打出执事牌,上书族内最高功名。只是岳家几代也没出过一个吃官俸的,岳海这百户衔职又低了些,只得省去。

跟在人群之后的便是岳海了。岳海今日头戴簪花乌纱,身着大红团领束带公服,胯下一匹枣红马,马头上还扎着一朵大红花。人靠衣裳马靠鞍,这么一身打扮起来,还真有些个顾盼神飞了。岳海身后便是一具四人抬的花轿。这花轿披红结彩,鎏金饰银,金碧辉煌。一见冯虞,岳海笑吟吟跳下马,上前行了个军礼。一只手,实在没法抱拳了。“大人,如何劳您亲迎,折煞小的了。”

冯虞哈哈一笑,握着岳海的手说道:“姐夫,今日大好日子,不兴什么官场尊卑,只叙亲伦。你当叫我一声小舅子才是。来来来,赶紧的红包拿来,要不我可不放你进去哦!”

岳海憨憨一笑,赶忙从兜里掏出个红封塞入冯虞手中,颠一颠,当有一两银子。忠叔带着几个家人,迎了上去,迎亲队伍每人一个红封。放过炮仗,冯虞拉着岳海进了府门直入正厅。往日里岳海可没少在冯府呆着,本是熟门熟路,可今日却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搁了,只由着冯虞摆布。慧梅父母与冯母已在厅内端坐。冯虞看岳海发愣,在背后踹了他一脚。“还不快见过岳父岳母。”

“啊?噢。”岳海赶忙跪倒在地,规规矩矩行过大礼。慧梅生父起身搀起岳海,上下打量这岳海,连连点头,却不知说什么好。还是冯母起身招呼岳海入住。下人端水、递茶之后,呈上一碗太平面。碗中几筷子线面,两块鸡肉,一朵香菇,两个水煮蛋。这水煮蛋有个名头,叫“太平蛋”,要吃一个、留一个。

吃过太平面,几人叙谈几句。这时,采妍等一干女伴便将新娘扶出。慧梅今日是凤冠霞帔,身着大紅纻絲麒麟通袖袍,精心装扮之下,真真是花容月貌。来到厅堂,慧梅祭拜了祖宗牌位,这便要拜别父母了。只见慧梅跪在母亲面前,拉着母亲的手,眼眶一红,便哭出声来。各地皆有哭嫁之风。不过新娘子自小到大一直依恋于慈母膝下,同家人朝夕相处,一旦分离难免心酸,倒也未必是逢场作戏。慧梅这一哭,她的生母也红了双眼,弯腰搂着女儿抽泣起来。一旁女眷触景生情,也不住的掉泪。

这一闹腾,看得岳海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冯虞又好气又好笑,这新郎整个一呆瓜,也不知道上去说几句场面话,只好自己上前安慰。好半天工夫,待众人止住悲声,慧梅生母搀起女儿,轻声嘱咐为人妻后当如何尊老敬夫,谨守妇道,这才亲手将一方大红锦袱罩在女儿头上,依依惜别。

第一百三十章 喜宴

按规矩,新娘出门,父母是不送的,只由冯虞将新郎、新娘送出门去。这会儿已有人在轿中放了桂元、蜜枣、花生、莲子、红蛋,均取“早生贵子”之意。

待新娘上轿,迎亲队伍鼓炮齐鸣,这便回程了。不过与来时相比,回返的队伍加上女方的送亲人马,却又壮观许多。冯家这边是冯虞这小舅子亲自新娘送嫁,身后是扛着三十六杠妆奁什物的冯府家丁,以及数十名身着盛装的亲军随扈。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往男方家中行去。一路上驻足道旁围观的行人无数,还有些孩童蹦蹦跳跳,紧随着队伍看热闹。

之前冯虞在杨桥老宅边上特为岳海买下一座小院,今日男家便选在此处娶亲。花轿到了男家门口,一个小男孩跑上前来,揖请新娘出轿,伴娘采妍上前掀起轿帘,搀扶新娘下轿,由新郎用红缎带导引入了院门。

此时,岳家已在中庭正厅摆设香案,新郎新娘入厅便向着香案新郎并立,听唱礼官发号施令,一拜天地,二拜祖先,三拜高堂,之后夫妻交拜,礼成。拜堂完毕,岳海与慧梅便算有了正式的夫妻名份,之后便由媒婆送入洞房合卺。

洞房中的情形冯虞是看不着了,这会儿他立马便要转战聚福楼。中午两家在此合办喜宴,大会宾朋。今日聚福楼上下三层皆为冯家包下。双方宾客这时多已在此等候了一阵子了。待得两家人齐聚,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只听门口司仪高声颂道:“福建镇守梁公公到——”只见梁裕带着福建三司六位主官缓步进了厅堂。全场宾客不禁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今日这喜宴,福建阖省各方大员竟是到齐了!

见梁裕进来,冯虞赶忙上前相迎。不待冯虞开口,梁裕便抱拳拱手:“冯虞啊,今日可是风光大办啦。咱家特来恭喜。”身后左右布政使、左右按察使、都指挥使纷纷致贺。冯虞赶忙躬身还礼,“梁公公,几位大人,今日能拨冗赏光,令鄙府喜宴满室生辉,虞感激不尽,先行谢过。诸位大人,楼上请。”

今日主桌设在顶楼厅堂,冯虞引着这帮人上到三楼,一并请到主桌就坐,又将双方家长一一引荐。冯母到还神色如常,岳家与关家之前何曾与如此高官打过照面,战战兢兢地不知如何搭话,只好是冯虞来唱独角戏了。

这一顿,聚福楼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一道道珍馐美味,都是店中大厨的看家菜色。吃得众人是眉目生花。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冯虞放下筷子,敬了梁裕等人一圈,说道:“几位大人先用着,下官到楼下照应会子。都是亲戚朋友,不好慢待。”

“呵呵,咱家自与几位大人乐呵,你且去吧。”

二楼坐的多是军中同僚,冯虞一现身,满堂登时轰动,官佐校尉纷纷起身涌来敬酒。今日这帮军中弟兄多在男方家中帮手看热闹,冯虞待岳海如此亲厚,众人看在眼里,不住的惊羡感慨。这会儿冯虞看着周遭围拢的下属,尤其是那些个一般军士,看向自己的眼神无不钦服,显然这标杆作用开始发酵了。只见一人分开旁人挤到近前,冯虞一看原来是赖时亨。这家伙在冬季练兵中身先士卒,又爱动脑子,凡事学得快,提了个试百户。

“大人,大人!自从去年冬狩跟了大人,不说升赏,那都是大人恩典。漳州打倭寇,大人是身先士卒带队冲杀,斩获最多。弟兄们阵上流血,伤的好医好药,殉国的弟兄更是现银的抚恤,专程送到家中。平日里,大人跟咱们大头兵吃一锅饭,晚了还夜夜巡营,看弟兄们可睡得踏实。小的也吃了几年军粮,如此爱兵的长官,别说没见过,之前听都没听过。今日借着岳海兄弟的酒,小的说什么也得跟大人单喝一杯。”

说着,赖时亨单膝点地,将酒碗捧过头顶。冯虞觉着鼻子也有些泛酸,右手接过酒碗,左手搀起赖时亨,一仰脖,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边上军士见长官喝得畅快,更是来劲,纷纷上前说个缘由敬酒,连腊八那天吃过冯府送来的腊八粥也算上了。

喝了一圈,冯虞兴致上来,拉了把椅子一跃而上,高声说道:“各位弟兄,今日是咱们岳海兄弟大喜的日子,咱们这也算是一道沾沾喜气。说来往日我所做的,不过是顾着军中手足之情,稍加照顾,却让弟兄们如此感念,冯虞惭愧。与我处久了的都有数,我冯虞没什么本事,唯报定一条,大家伙都是吃粮当兵,哪日真要有什么大事,全靠弟兄们帮衬着。平日里,待大家好些也是理所应当。至于什么同吃同住,冲锋在前,那也是职责所在,理所当然。我冯虞与大家伙一样,起自寒微,如今拿着高一筹的俸禄,穿了这一身锦袍,自然是要一心报效。为国家,性命不惜,吃点苦又算得什么?”

冯虞目光炯炯,扫视四周,迎着他的,是一双双狂热的目光。

“往日里,我冯虞任百户、副千户,手下直辖的便是这几十号亲兵,自然对他们偏爱些个,对其他弟兄难免有照顾不周之处,诸位见谅。自出任千户一职起,全省这几千同僚,便都是我冯虞的统属、手足兄弟。自今日起,咱们有饭大家吃,心往一处使。现下再定一条规矩,但凡我福建千户所属下,因公伤残的,朝廷贴补之外,千户所另加一倍赏钱。殉职的,除朝廷抚恤之外,千户所每人贴补十两纹银,重伤致残的,也按这个数抚恤家人。一两年里头,咱们千户所还要办些产业起来,所得大项,专用周济阵亡、残疾弟兄家小。银钱之外,本官还打算办个学堂,阵亡、残疾将士家中骨血,皆可免费入读。”

这几条一出来,官兵们是欢声雷动,跟了这样的长官还有什么说的,玩命就是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宦官中的异类

岳海的婚事可谓是风光一时,冯家为此可没少砸银子。不过,在冯虞看来,单是婚宴上收获将士拥戴这一条,便可算是得大于失了。此事一了,冯虞长出一口气,这一年该忙的总算是都有了结果。盘点这一年,忙忙碌碌,幸好还都有所得,没有白费这一番心力。

歇了两天,冯虞找来朱潜一商议,盘算一番,发觉明年事务数的着的,便比今年还要繁重许多。漳州送来的新兵三四月间到位,组训、装备,便是一大摊子事;明年与杨家合开洋货铺,也初定在春季操持起来;再有那军火工坊,明年还需扩产;寿山别院那边,明年大模样也得出来;加上冯虞新整出个文社,明年至少架子得搭起来;还有一桩最最紧要的,便是冯虞的婚事。就这么粗粗一点算,冯虞差点没当场昏死过去,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两人一商量,当务之急,明年一开春便去趟京师,先将桩脚布下,顺便拜谒正德、刘瑾,看看能不能再捞些个好处来。之后恐怕也没大段空闲时间来做这事了。

转眼间便是春节,今年冯府比起去年又热闹了许多。关家二老嫁女之后,暂不回乡,便在冯虞府中过的年。正月里,上门拜年的竟是去年十倍不只,谁让冯虞如今位高权重,为官为商,哪个不是巴巴的来拜山头。只是那恒善堂的钱万才此番不曾亲至,只打发伙计送来一张一千两的会票充作年礼。据冯虞安排的眼线密报,此人年前便已去了江西,至今未归。

此外,还有份年礼来得蹊跷,送礼之人到门房放下手札、礼盒便走人了。冯虞接了手札打开一看,无抬头无落款,居中只有“珍重”二字。再开了礼盒,里头装的却是一方素白绢布,上头用红线绣了个云朵图案,之外再无一物。这是何意?冯虞琢磨了半晌,大致能猜着这礼物来处,至于这绢布的用处,却依然是大惑不解。得了,先收着吧。

热热闹闹过了个年,冯虞将军中事务交托给范长安,又到梁裕处自告奋勇押运贡物上京,否则地方官员无令擅离职守还真是个麻烦事。此番上京,随行队伍可谓是浩浩荡荡。去年来,中原数省地面越发的不安宁了。冯虞这回发运的有贡与正德的一副华胄,给刘瑾的《锦上添花》,还有二十多辆精工盛装的脚踏车,另有不少财货,可算是不折不扣的肥羊了。人少了,贡物万一出了岔子可是前功尽弃。冯虞思量再三,终不想让全装火器的新军过早亮相,还是从府中抽调装备冷兵器的五十名亲兵,加上一百缇骑,又调福州中卫罗永祥千户麾下五百精兵押运。

这队伍里另有几个特殊人物。一个是林炫。说来可怜,这位今年好歹也十六了,与冯虞几乎是一般大小,却未曾出过福州府辖地一步,这回听说冯虞进京,特意禀明祖父、父亲,跟着出来见见世面。再有四人,却是来自月港杨府。年前冯虞已与杨万荣书信商定,年后趁着进京这当口便将京师的洋货店顺道开起来。反正市舶司的文书已经办得了,去冬杨家又从南洋进了一批好货。一并顺带捎了去。年初六,杨家选拨的一个掌柜三个店伙便带着货物、银钱赶到福州。

一行人初十上路。所有人等皆有坐骑,所运财货行李也都装了马车,故而脚程甚快。到了杭州府换乘官船,比起陆路来好歹安全一些,春来起南风,又是顺风顺水,月底便到了通州。

如今冯虞对京城可是熟门熟路,大队军马是不好进城的,只在城外安顿。冯虞带着朱潜、林炫、杨家人与亲兵,押运财货直往锦衣卫馆驿落脚。那馆驿的管事早与冯虞混得熟了,自安排上房不提,冯虞自行出门,去见提督十二团营兼总神机营的宦官张永。

这张永也是东宫旧人,八虎之一。正德继位后,命张永督十二团营兼总神机营,另赐蟒衣玉带,准在宫中骑马、乘轿,可谓圣眷正隆。史书载,此人与刘瑾原为一体,后不满刘瑾所作所为,有了矛盾,两人甚至在正德面前当场互殴。正德五年,正是此人串联右都御史杨一清进谏正德,除了刘瑾。

冯虞与朱潜在来路上便商量过,在京师做买卖,不找个托庇的只怕是不成。刘瑾嘛,这等小生意只怕是懒得搭理。再说了,此公着实是有些贪得无厌,开口喊出什么价码来谁都没数。此外冯虞还有一层心思,若是不出偏差,这刘瑾再两年便要垮台,而张永却是正德一朝的不倒翁,所谓狡兔三窟,洋货店托在他门下,也是个长久之计。再则趁着这会子张永尚未与刘瑾闹翻,正好用心结交,也不至于有太大风险。

张永在宦官当中算是个异类,能文能武,做事又有些分寸。奉诏提督团营,这位还真是实心任事,常驻军中。所谓十二团营,乃是天顺八年诏令选三大营精壮十二万,分立十二营,分为四勇营、四武营、四威营。各营内又分为五军、三千、神机三营。按惯例均以勋臣为总督,以内臣为监军。各营以都督、都指挥或列爵统领,军士皆称选锋。这十二团营在张永治下,战力如何不好说,至少军纪较以往要森严许多,队伍拉出来也颇有些严整模样。

到了张永府上,冯虞本来还担心张永会不会又到军中视事,一问门子,运气不错,今日张永正好没出门呢。看见冯虞年纪轻轻却穿了斗牛服,那门子言语间便客气了几分,待冯虞顺手塞过一锭五两纹银,门子更是欢天喜地接了拜帖进去通传。过不多时,此人便出来回报,“冯大人是吧,我家公公请您正厅稍候。”

冯虞含笑谢过,便跟着那门子进了府门。一路上,冯虞留心看了下,这张永府宅虽说也是雕梁画栋,不过也还不算太过奢华,在当红显贵之中算是个低调的。正厅里也是如此,简简单单,少有金玉之物,不过少有的几件陈设,用料却极是考究。两面墙上,一边挂着董北苑的《夏山图》,一边却悬着一口龙渊宝剑。看那明黄剑穗,显然是御赐之物。冯虞看了一圈,暗自思忖,这张永看来还算是个有品味的太监了。

等了将近一炷香的工夫,只听得外头脚步声响,冯虞抬头一看,从后堂转出一人。见此人身着蟒袍玉带,矮壮的身材,五官长相倒是颇为斯文。只听那人开口便问,“你便是冯虞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名不虚传

此人开口这么一问,听这腔调必是张永无疑了。冯虞赶忙施礼:“正是下官。给公公请安。”

张永仔细打量了一番,指向客座说道:“还真是年轻。来,做下说话。”说着,他一撩后襟,率先落座。“这两年,咱家可没少听着你的名姓。刘公公、丘公公、曹元锦、石文义,还有你们福建那个梁裕,都说你有能耐,李东阳、林瀚也提起过你来。嘿嘿,还真是左右逢源。”

冯虞听不出张永这番话到底是褒是贬,一时不好回话,只能是坐直了洗耳恭听。

“咱家自打十岁入宫,见过的官也不少了。但凡能得善了的,这左右逢源的工夫是不可少的,抱死一棵大树,无不落得个树倒猢狲散。你说,可是这个道理?”

冯虞心中一亮,莫非这张永在暗示什么?“公公教诲的是。我辈领国家俸禄,受朝廷雨露,自当一心报效皇上。内外诸公,皆是国之干城朝廷股肱,自然都须敬服才是。就如张公公,文韬武略都是极好的,深得万岁信重,虞此来,正想请公公时时教益。”

张永听了这话,轻轻点头,“年轻人有这见识便是难得的,只是也不必过于自抑。你冯虞的本事,咱家也是知道些的。皇上赏识你,刘公公也用得着你,这些都不说了。福建那边鄙之地在你治下,这两年没闹出什么大动静来,这便是真本事了。嗯……去年你还与倭寇干过一仗,听说是亲自冲阵了?”

“是。百年来,倭寇屡屡窜犯我大明海疆,作恶累累。当日一见此獠,一股血勇上来,小的便禁不住带队冲杀了一阵。”

“呵呵,难得啊。南军孱弱,敢身先士卒的武官只怕是不多了。当日情形,咱家也略听了几分。与团营将佐也评说过此役。怎奈大家伙都是北军,只与蒙古鞑子见过战阵,这倭寇么,倒还真不知是怎生模样。你再与咱家细细说说。”

冯虞又将倭寇来由、兵源构成、武器装备、作战模式说了一遍,张永听得是津津有味。

“原来如此,怪不得往日南方卫所与其接战屡屡吃亏,原来这帮家伙还真有几把刷子。方才你说,漳州这一战卫所军依旧是伤亡惨重。那么,卫所军如今究竟还可堪用么?”

这张永果然是名不虚传,还真是留心武事。冯虞略想了想,字斟句酌地回道:“要说卫所军全不堪战,这也过了。各省都指挥使司帐下,哪个不得养一拨保命的队伍。此外,象咱们福建,闽西闽北那是老出乱子的地方,兵士也给磨出来了。有多精锐那不好说,反正是见过血,知道打仗怎么回事了。除此之外,其他省份不好说,反正咱们福建是再无强兵了。一个,承平百年,许多地方连如何扎营如何行军都记不得了。再一个,军户自行屯田,官长使唤士卒种地干活都来不及,哪还顾上操练。”

“那你的兵呢?平日里不是只管拿人么,如何对阵时也扛得住?”

“这个……锦衣卫的职事公公您也是知道的,平日里还真不曾像样练过军阵。不过,平日出活计偶尔能碰着手硬的,故而那帮校尉缇骑练武倒也勤快。再一个,当日我这主官都上阵了,那帮家伙还敢不玩命?那些个倭寇,说实话,也是单打独斗的,咱们马冲箭射的,算是占足便宜了。”

张永瞟了他一眼,“还是过谦了。罢了,你再说说那民壮。”

“个顶个都不错,有武艺,不怕死。只是没阵型,乱打乱冲,对付倭寇还成,真要两军对阵不济事。再就是兵刃差,又没甲胄,对上倭寇吃了大亏。”

张永笑了,“这话中肯。说句实在话,听说一帮民壮斩获比卫所军还多,咱家心里头直发毛。若是各地卫所皆糜烂至此,我大明可就不得安生了。”

“公公,水能覆舟,亦能载舟。只要黎民百姓能填饱肚子,哪个没事造反玩?卫所兵不堪用,只是少个‘练’字。中枢若能振作,如公公一般沉下心来刷新军政,又何愁不得精兵。”

张永苦笑了一声:“朝中大员若都有你这见识,何事不可成?算了,不说这个。今日来,只怕不单是陪咱家闲聊的吧?”

冯虞知道张永对自己的底子也摸得差不离了,是该入正题了。“公公,今日来,下官有两桩事。一来便实实是拜见公公,请您多加点拨教诲。二来,下官有个亲戚,打算在京师做点小买卖,想求着公公照应一二。”说着,冯虞将一张对折的纸卷递了过去。这张纸没什么稀奇,写的不过是店名、掌柜姓名、店址所在、经营类别。杨万荣果然手长,京师店面年前竟已寻定了。只是在这纸卷里头另夹着两张纸。一张是五千两的会票,另一张,则是洋货店一成的干股文契。

来之前,冯虞便与朱潜商议过此事,张永会不会笑纳这份礼物。初时两人还真有些号不准,如此做法是否唐突了些。后来冯虞打听到一件事,弘治十八年,正德初即位那时,张永刚当上御用监太监。便上奏讨要已故太监吴忠纳还的七里海等几处庄田,户部指他违禁,当予责罚,当时还闹出不小的乱子。最后还是正德将这事压了下去,那些庄田也如愿赐给张永。就这一件事便可看出,这张永也是爱财的,而且爱得是明目张胆。如今张永领的这职事不如刘瑾风光、权重,行情不高,一般人也巴结不到他头上。这五千两他定会收下。

果然的,张永展开纸卷,便是一愣,片刻之后面色如常,将几张纸一股脑揣进怀中,转头对冯虞笑道:“有心了。这事容易,我自会留意。冯虞啊,你年纪轻轻便出任一方要职,这是皇上恩典,也是你自己争气。咱们都是吃戎饭的,日后多多往来,也莫说什么指教的话,总归是将差事做好,报效皇恩就是。”

“谨尊公公教诲。”

“哦,此次你等是几人入京,现住何处啊?”

“回公公,下官此次入京,带了两个书办,还有几个驻店人手。另外,这一趟随行押运地方上孝敬宫里的一些贡物,另带了五十名亲兵,还有福州卫的五百军卒。小的在锦衣卫馆驿落脚,大队军马不便入城,只在城外安顿。此事已着人报与兵部及五城兵马司。”

“亲兵?”张永一下来了兴趣,“可是跟你打过倭寇的?”

“有那么十几个,还有些新选拔的。”

“好!过两日,你把亲兵与那些卫所旗兵一道拉到城外团营校场,让咱家看看,如何?”

第一百三十三章 猛兽主题公园

两人商定,待冯虞进宫见驾,并将几件紧要事料理完毕之后,便率军到团营校场,让张永看个够。议定此事,张永又问了些福建风土人情,聊了半个多时辰,方才放冯虞离去。回到馆驿,冯虞冲着朱潜、林炫一笑,只说了一句:“成了。”

第二天一早,冯虞先往拜会刘瑾,将那一人高的“锦上添花”耳瓶往刘瑾屋里一架,乐得刘瑾合不拢嘴,围着转了几圈,连连说好。“尔等有心了。各地镇守若都如梁裕般能干,咱家不知省心多少。冯虞啊,听说这一年你在福建也是尽忠职守,宵小尽灭,地方安宁。想来吏部考优是跑不了的。如今还有个事,回头你要多费些心思。”

“请公公示下。”

“去年你给出的主意,建那豹房,今年入夏便可完工。皇上很喜欢这主意,几日便催问一回。咱家也不居功,说是你的主意,回头说不定皇上那边又有赏了。不过呢,这豹房建起来,空落落的总不好看。过一阵,咱家便要发文天下州府,遣人捕捉猛兽送入豹房。咱家知道你们福建许多人不安分,老往外洋跑。这些人干犯律例,本该重处。这回咱家给个恩典,若是能从外头弄些稀罕猛兽回来,不但既往不咎,朝廷另有恩赏。这事不好行文,咱家便交与你来办。你意如何?”

冯虞一听,愣在当场,怎么还生出这么个差事来。让那些个海商满世界抓野物,这叫什么事?看来这刘瑾是有志营建个正儿八经的猛兽主题公园了。不过话说回来,刘瑾话中所谓恩赏,不知道能开出什么价码来,说不定也有些好处。想到这儿,冯虞小心翼翼地追问了一句。“公公,这个,出海捉猛兽,尤其是千里迢迢运回活物来,只怕不是个易事。不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想来也不是找不着愿效命之人。不过,能否请公公交个底,朝廷恩赏能到什么份上,下官回头能把话说到什么份上,心里也好有个数。”

“这个嘛……”方才刘瑾也是一时兴起,随口一说,真要说出道道来,一时还真是找不着谱。“冯虞,依你说,那些私商在乎什么?什么封赏合适,又不损朝廷脸面?”

冯虞想了想,这价码仓促间还真不好说清,也只能先画个大圈出来。“公公,据下官所知,那些海商,钱是不缺的,惦记的是两条。一个,若能取得朝廷文牒,准其海外行商,光明正大赚钱,那是最好不过的。其次,若是能求个出身光宗耀祖,也是难求的美事。冲着这两条,想来必有人动心卖命。”

刘瑾一听就乐了,“不要钱就好办,不就是求个出身名目,你只管允了。只要能弄得好货来,都好说。”

“下官明白了。呃,有件事须禀明公公,据下官所知,通南洋的海路须得到入秋时才有季风好上路,只怕夏季是赶不上了。”

“啊——还有这讲究?”刘瑾听了一愣,想了一阵子,无奈说道:“有句话叫一帆风顺,想来便是这道理了。也罢,回头你交待他们,此事越早办成越好,今年若是实在赶不及,至迟明年总要做成才是。”

冯虞暗暗长出一口气,“下官晓得了。哦,下官还有一事请示公公。”

“说罢。”

“去年剿灭了那股倭寇之后,下官身为提督边备,自须着意防范倭寇再来袭扰,特遣人寻了些私下出海的商民询查,听这些人说,自我朝裁撤澎湖巡检司后,澎湖一地便渐成盗匪渊薮之地。南下的倭寇也时时在此立足,补给粮水后窜扰闽地。下官与僚属谋划,能否调军赴澎湖犁庭扫穴,之后常驻一军以绝边患。”

刘瑾收了份豪礼,又敲定出海寻捕野兽一事,正是心情大好,一听是这等小事,压根没放在心上。“扫荡澎湖之事在你职掌之内,你自做主便是。至于重设关防么,方才你说那澎湖原设的可是巡检司?”

“是。巡检司设于关津要地,专责稽查往来行人,缉盗查私,职权上倒是合适。不过这巡检司虽系兵防,却归地方府县所属,巡检弓兵亦全由当地民户中佥点而来。这澎湖一来无州府县治,二来无在籍民户,三么,若是归地方管辖,下官不好支使。”

“这好办,自你麾下发个把总过去设营守备便是。咱家吩咐兵部曹元锦行文,交你具办。都是一家人,一句话的事。锦衣卫若要派员,你自己拿主意就是。”

“多谢公公。”

除了刘瑾府邸,冯虞暗自盘算,今日解决了澎湖之事,又捞了个优惠政策,却又附带了个满世界抓野兽的棘手活计,这个得失该怎么算?回去找杨万荣商量吧,这会儿不想这个了,下午还得进宫呢。

这回进宫,比往日费了些周折,因为冯虞是带了贡物来的,自然要细细搜检一番。确无疑议,方才备案,入内通禀。不一会儿工夫,便有个小宦官“噔噔噔”疾奔出来,“万岁有旨,素召冯虞携贡品入见。”

今日这贡品,冯虞一人是无论如何拿不了的。于是,冯虞推着车,几个御林军捧着红绸包裹的甲胄,跟着那宦官进了乾清宫。乾清宫是皇帝寝宫,内廷后三宫之一。进了乾清门,只见汉白玉石台基上,耸立着一座黄琉璃瓦重檐顶的宫殿。正德这会儿正立在宫门前露台上往这边张望呢。看见冯虞等人走进乾清门,这位九五之尊的圣天子居然吭哧吭哧跑下台阶迎了过来。唬得众人连忙放下手中物事跪地迎驾。

正德走到近前,立时招呼众人平身。“冯虞啊冯虞,这大半年没见还怪想你的了。听说你又给朕带些个稀奇物事来了?便是这东西了?怪模怪样,不过倒是挺精细的。诶,这东西有何用处?”说着,不待冯虞接话,正德便凑到他身边停放的自行车跟前,细细打量起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正德学车

冯虞原本还打算请个安什么的,没想到正德倒是利索,直入正题。“禀皇上,这个是微臣做的个新玩意,名叫脚踏车,给皇上解闷的。”

“脚踏车?”正德听着觉得新鲜,“怎个玩法?”

冯虞四下看了看,这地方够宽敞,回头对身后的宦官军士说道:“几位,请稍让。”待众人让开来,冯虞调转车头,左脚搭上踏板,右脚一蹬地,飞身上了座椅,卖力蹬行起来。只见冯虞车势如风,随着一阵“叮铃铃”的脆响,先是绕场一周,接着是右脚绕着座椅转着圈子,接着是单手空车,后来干脆双手撒把,控着车绕起了八字。三五圈下来,冯虞蹬车回到正德面前,“吱——”的一个急刹车,飞身下车,车头一歪,抬脚磕下支架稳稳把在身侧。

再看正德,双眼瞪得老大,嘴巴微微张着,上下打量了冯虞半晌,猛地一拍巴掌,“好!”身后一拨宦官、侍卫见状也纷纷叫起好来。

只听冯虞说道:“皇上,这脚踏车在城里头短程骑行比坐辇骑马方便快捷,长程么,有点累,不过正好能强身健体,微臣弄出车子,第一个就想着皇上您了,特吩咐巧匠精制了一辆,这次特地给您送来。”

正德喜不自禁,走上前去,细细打量这脚踏车。只见这脚踏车,表面濯银的钢件,三角形车大架上镶着三条纯金盘龙,其余各处饰以鎏金云纹。车把、鞍座上皆用金漆小牛皮包裹,车轮上包的则是两层黑漆犀牛皮。车把上还缀了两只鎏金的小巧銮铃,方才车行时,便是这两个小东西发出的响动。

正德越看越喜欢,一片腿跨了上去,身子在鞍座上坐定,右脚正落在踏板上。“嘿嘿,正合朕的身量。”说着又扭了扭身子,“车还挺沉的,牢靠。”

冯虞正要解说骑行要领,哪知那正德心急,左脚猛一蹬地,车子便蹿了出去。冯虞心头一紧,要糟。没等他跟上去,就听着“哐当”一声,杨风的惨剧在大内再次上演了。

看见皇上摔跟头,在场上的个个是面如土色,“呼啦”一下便围拢过去,七手八脚连人带车扶起。两三个小太监忙不迭替正德整衣冠掸尘土,看那神情都快哭出来了。冯虞也是吓着了,正德万一给磕出些伤了可不是杨风能比的,人家可是九五之尊,说重些自个儿便是罪魁祸首,掉脑袋的大罪,赶忙上前请罪。正德却嬉笑着摆了摆手。“不干你等之事,是朕不小心。快看看,车子摔坏了没?”

这位倒是重物轻人。冯虞苦笑着将车子扶正,仔细检查一遍。这车子要件皆是精钢打造,沉是沉了些,却是异常结实,轻易摔不坏。那金粉漆面也是过了七道之多,不易划穿。前前后后查了一番,还真没发现什么损伤,除了那右把上系的金铃摔得有些变形了。正德凑过来一看,“这个不妨事,回头着人原样做一个便是。这个能脱得下来么?”

“好脱。把上有个小圈,用金线扎紧便是。”

正德扭了扭腰身,边上立时便有中侍跪到身后替他捶腰。“冯爱卿,这脚踏车方才看你骑着轻巧惬意,怎的换了朕便不听使唤?这前后两个轱辘你是如何稳住的?”

冯虞赶忙回话:“皇上,这脚踏车骑行起来只一个诀窍,便是平衡。”

“平衡?”

“皇上见过耍百戏里头那凌空走索吧?”

“见过……啊!朕明白了,如那走索之人一般便是平衡了!一条细索便能稳住身形,这么宽的轱辘自然是能成的。”

“皇上果然是天纵英才,举一反三。骑车这平衡是要动中求稳,比静立又要容易些。过会子臣在后头扶住车尾,稳住车子。然后皇上便可试车了。初时必有些晃悠的,过阵子慢慢的便稳当了。”

听了这话,正德立时来了精神,“好!咱们这就试试。”

片刻之后,广场上只见两人一车七扭八歪地前行,不时还有叫声响起。

“歪了歪了歪了!”

“皇上,手劲放松些,车头要活,横竖有臣把着……别管脚,皇上您只管往前看。”

“你可稳住了,走!”

“慢些个,臣跟不上了……”

“噗嗵”

这会摔的却是冯虞,方才正德隐隐已有些心得,一来劲便猛蹬了几脚。冯虞没防备,还弯着腰把车尾呢,给这猛力一拖,立足不稳,登时便给惯倒在地。正德听见后头动静不对,赶忙刹住车子,回头观看。见着冯虞趴在地上,便是一楞,紧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冯虞啊冯虞啊,咱们君臣一人一跤,这就扯平了。”说完下了车过来,将冯虞拉了起来,伸手拍了拍冯虞身上的尘土。边上机灵些的中侍赶忙过来帮着拾掇。开玩笑,皇上替臣下整装,这是多大的恩宠!便是刘瑾刘公公也没享受过这待遇,眼见得这又是个红人了,不巴结着些还等什么?

冯虞也连忙谢恩,“微臣手脚迟钝,反让皇上担忧了。”

“不说这个,再来!”

这时四下好奇聚拢的人是越来越多。正德显然也是人来疯的那种,见着人多了,蹬得越是来劲,只苦了紧跟在后的冯虞。看见皇上骑了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满场乱窜,后头还有个锦衣卫“吭哧吭哧”跟着狂奔,就如耍猴一般,尽皆笑倒。

不过说起来,正德确是有些运动天赋,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这自行车已给他摸得熟了,直行自不必说,居然还会拐弯了。这车毕竟不如后世的舒坦,骑了这许久,正德觉着有些累了,见冯虞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便不让他再跟,自己蹬车绕着广场又骑了一圈,方才回到场中。

跳下来架好车,正德拍着冯虞的肩头,“好,这脚踏车果然好玩。冯虞啊冯虞,你这心思如何生的,这东西也能弄得出来,大才啊。”略想了想,他又问道:“做这一辆脚踏车可费工么?”

“回……回皇上,您这辆自然是要精雕细琢的,一般的……一般的不需如此费工费料,只是这些个零件都要人手来做,耗时多。”今日冯虞可是累着了。幸好是长期练武,这要换个人,一圈圈猫着腰狂跑下来,非立时趴下不可。

“现下一个月能弄多少出来?工本多少?”

“顶多六……六七辆,还得……是赶工来做。这一辆一般的也要五十两。”冯虞留了个心眼,往少了说。

“五十两?不贵啊,宫里买个鸡子还得两百文呢。”冯虞一听暗吐舌头,外头市面上一个鸡蛋不过几文钱,正德怎说要两百文?不用问,必是御膳房的报花帐了。都说皇帝是圣天子,其实是最好糊弄的。听说这正德好微服私访,想来都如传言一般访到酒肆青楼去了,若是真到市面上体察民情,这还不得立马戳穿?算了,我也不当这恶人,只当没听见好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意外之喜

却听正德又说道:“这么着,冯虞啊,给你半年工夫,给朕产个五十辆弄京里来如何?一般的便可。朕一个人骑多没劲,身边这些小的也弄些,跟着后头,这宫中便来去如风,没事朕还能到外头转悠,也不必再着御马监备马了,想走就走,岂不痛快!哈哈哈哈……”

“臣领旨!”冯虞心想,这个还不容易么,本来便打算量产入京贩卖的。正德若是骑了车子满世界转悠,那不是最好的活广告么!这回带来那二十几辆次一等的也先不急着卖了,等京师轰动了再出手,一辆五千两银子只怕还引得人疯抢呢。

“朕也不让你亏着,每辆算你百两,回头便让内库先将银两拨与你。廷恩,你这便传话去。”正德身后一名中侍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正德又扳着手指头自顾自算了起来。“嗯……这五十辆是第一拨,日后你再给朕造个五百辆来,宫里用着,连带打赏,当是够用了。这些车子都用黄缎包上这个车把、鞍座。朕再设个……设个……御车监,哈哈,好玩。”

“臣领旨。哦,回头臣再按着这辆车的样式造两样,一并给皇上送来。这个若是坏了,还有换的。”冯虞可不打算提供维修服务,坏了再买,这才有赚头呢。

正德大喜,看了看冯虞身上,那身斗牛服方才已蹭得不能看了。正德点手叫过一个中侍,“传旨,冯虞公忠体国,赏蟒袍玉带。哦,这就领了冯爱卿换去。”

冯虞听了大吃一惊,在官场上混了些日子,蟒袍分量多重他还是有数的。蟒袍又名花衣,与皇帝所穿的龙衮服相似,只少一爪,为四爪金龙。这蟒袍本不在官服之列,一般只做内使监宦官、宰辅蒙恩特赏的赐服。简单点说,非高官显贵是没资格穿用的。冯虞一掂量,自己一不是宦官头子,二不是宰辅重臣,凭什么呀?

“嘿嘿,皇上,您这恩赏太重了,微臣受不起啊。”

正德撇了撇嘴,“受得受不得,你说了不算,朝里那些老头子说了也不算,说了算的是——”说着他一指自己的鼻子,“朕!知道不?让你穿便穿了,这又皱又脏的好看是怎么的。快去快去。”

待冯虞换过蟒袍,出现在众人面前,四下众人不禁齐齐发出一声艳羡的惊叹,之前还从没见过如此年轻的得赐蟒袍之人。正德围着冯虞转了两圈,说道:“不错,精神。都说人靠衣装,朕看却不尽然。同样这一身蟒袍,那些老态龙钟、大腹便便的,就是穿不出爱卿这气度。对了,方才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官儿太低了赐蟒衣惹人闲话。这么着,实职是不好升了。记得你原先是从三品的衔对吧?”

“是,皇上好记性。”

“朕封的嘛。这回给你个正三品昭毅将军衔,并升从三品指挥同知,领的还是福建千户。你造出那些个东西很合朕心,干脆比着都转运盐使司在福州新设个都百工使司,不属六部,直奉天子。你便是从三品的都百工使,下设从四品同知一人,从五品副使一人,从六品判官无定员,从七品经历一人。职掌么,有两项。一个便是时时给朕琢磨营造些如脚踏车一般的新鲜货色来,花费直往户部实销,其他的你尽可便宜行事。再一个……”正德压低音量说道,“听说福建不少人犯禁出海,常弄回些外洋新奇物事,回头你用心访查,寻着好的给朕送来开开眼界。所需用度内府支列。这个么,不好声张,你可领会得?”

“臣心里有数,皇上您敬候佳音便是。”冯虞也低声回道。

见冯虞识趣,正德“嘿嘿”一笑,不再提及此事,跨上车打算再骑一圈。冯虞却突然想起一事来。“皇上,臣还带了件贡品来,这是朝阳坊的精工,梁公公亲自督办的。”说着,冯虞招呼同来的那几个御林军将贡品呈上。

“什么东西?”正德好奇地上前掀起红绸,眼睛顿时便直了。“这个,这个是何物?”

“皇上,这个是微臣与工匠们精心设计的一套仪仗甲胄,献与皇上赏鉴。哦,这尺寸,便是按着您的身量来做的。”

正德最好稀奇物事,听了心里便是痒痒的,立时命人将这套铠甲端入乾清宫,自己跟随在后,看架势这便要试穿了。冯虞自然不好跟去,便在广场上候着。这时围在边上那些宦官侍卫纷纷过来贺喜,眼见的这冯虞圣眷正隆,这会儿不拍马屁搭关系还等待何时?至不济也能混个脸熟不是。官运来了挡也挡不住,冯虞此刻自然也是喜出望外,身上掏了散碎银子还有些个小额会票随手散给众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会儿就是撒银子好使。别看这些人身份卑微,可都是皇帝的身边人,日后指不定就出个刘瑾一类人物。这会儿先打点好了,不费几个钱,日后指不定便有大用了。

一会儿工夫,宫门一开,正德已披挂停当走上露台。冯虞只听四下又是“哇”的一声,其中满是惊羡。只见正德一身华胄,在夕阳映照下,周身竟是流光溢彩,用“奢华”二字形容尚有不及。正德自己也是洋洋得意,抬头看见冯虞,点手唤他上前。

待冯虞三步并作两步上了石阶赶到近前,正德拍着他的肩头连声夸赞,“冯爱卿啊冯爱卿,你这脑袋瓜是怎么生的,这般甲胄都想得出来。什么叫皇家威仪?这个可比之前朕穿用的那几套强得多了。朕实在是喜欢得紧。唉,方才嘴快,什么官职蟒袍的一气都赏了。现下你还打算要个什么?此处也没个外人,只管说来便是。”

冯虞一听笑了,“皇上您喜欢便好,今日给微臣的恩典够多了,微臣已是感激万分,怎能得陇望蜀?”

“不是这么说,一桩归一桩。这会子是为这套甲胄给你的封赏,总不成你昨日吃过饭今日便不吃了吧?快说来。”

“皇上对微臣实在是恩重如山。要不,臣倒真是有件事情想求陛下恩典呢。”

“这就是了。说吧。”

“今年十月时节,臣便要娶妻了。既然皇上要给臣个恩典,臣斗胆请皇上赐婚。另外呢,微臣娶妻,便是成人了。只是家父已逝,无人给微臣取字,微臣想请皇上赐字。”

第一百三十六章 货真价实的大明官商

正德一听是这等喜事,自然来了兴致:“哦,爱卿要成亲?这个是大喜事呀,说吧,哪家的千金呐?”

“回皇上,这个,臣莽撞,这一次娶俩,平妻。一个是家中养媳,名薛采妍。一个是漳州府富商之女,名杨云。”

“哈哈,好,好个冯爱卿。行事处处高常人一等,连娶媳妇都是双双对对。这是好事,这个婚,朕是赐定了。来人,拟旨赐婚。赏赐么,便比照郡王府婚事备妥。待冯爱卿离京之时再来领受。冯爱卿,记得离京前再来见朕一回。这个字么,一时想不出个好的来,到时候一并赐与。朕肚子饿了,你也别急着告退,干脆便在宫中与朕一道用饭。”

“臣遵旨谢恩。”

待到用罢晚餐出宫之时,冯虞手捧封官、赐婚、设都百工使司、订购脚踏车四道圣旨,身着蟒袍玉带,怀中还揣着五千两银的会票,满载而归。

一路上,冯虞想起这两年三见正德,哪次不是升官带发财,就说这次,升官那就不说了,赚得脚踏车生意的第一笔订单,局面就此打开,这是一大收获。正德允诺赐字赐婚,这更是少有的荣耀。大明开国百来年,除去公主驸马,得天子赐婚的可没几位。至于赐字,改名的倒是不少,皇帝取字才赐字的,弄不好还是国朝头一例呢。

不过要说此行最大的收获,还是那凭空生出的都百工使司。以往冯虞发家所凭的那几桩生意,要严格说起来,不是以权谋私就是违律行商,如今得任都百工使,名正言顺搞生产跑经销甚至贩洋货,这才是货真价实光明正大的大明官商!如此一来,连带往日那些个营生都一并得以洗白,不必再东躲**张冠李戴。冯虞越想越得意,按着如此情形,真恨不得每月进京觐见个一回两回的。

回到馆驿,里里外外顿时轰动。“这不是冯大人吗。他穿的莫非是……”“蟒袍啊!”“咱们锦衣卫十来万人,可只有指挥大人有这一身!”“可不是,下午出去那会子还只是斗牛服,这就换上了。”“冯大人这必是入宫见驾了。”“哎呀,皇上必是极亲厚冯大人,去年他进宫也是如此,来回便是一身新……”

与蜂拥前来道贺的众多锦衣将校一一打过招呼,冯虞方才回到客房。朱潜、林炫二人不凑这个热闹,只在房中等候,待得冯虞进屋,这才过来道喜。朱潜一边接过冯虞怀中圣旨,一边笑道:“看这架势,大人必是大发了,这圣旨都一堆一堆的往家搬呢。”

冯虞将今日进宫情形与二人一说,朱潜自是大喜,“陛下与大人如此亲睦,着实是好事。大人此番回榕(福州府别称榕城),正好大展拳脚,做出一番大模样来。”

林炫听着却直皱眉:“天子身系家国,总该勤政才是。当今这位……未免有些……”

冯虞与朱潜相视一笑,朱潜压低声音对林炫说道:“有些什么?荒疏么?此处耳目甚杂,不多说这个,兄弟你也是读过史书的。除却开国的,史上有多少勤政的皇帝,你自算来。不做圣贤便为桀纣,那是书呆子话。只要不残民为乐,便知足吧。再说大人此番行事,想来你也是另有看法,为臣子的,当谏君以行大道,不济也应固守臣节,是吧?”

林炫喃喃说道:“圣人云,达则兼济天下,退而独善其身……”

朱潜拍了拍林炫的肩头,“小兄弟,读圣贤书容易,做起事来却没那么简单了。你细想想,真要做些事业来,凭什么独善其身?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大人一意稳定福建局面,这便上连中枢下关绅民,没有点长袖善舞的功夫,哪个听你摆布?你家老爷子放你出来,便是要你多看看这些书本上不曾写透的世情文章。”

冯虞看林炫一脸的混沌,笑出声来,“林兄弟,这些个,府上老爷子居官数十载,可比我与自明有心得,何不回头问他。现下不说这个,自明,这两日你便帮着将洋货店张罗起来。林兄弟,你也帮着些。我呢,打算拜望当朝李阁老一回,衙门里与吏部、兵部、户部也得去拜拜山门,回头张永那边还有桩事要料理。你们这边店铺做起来,我还打算演一出好戏呢。”

接下来这几日,冯虞便在皇城内外满处跑,先后登门拜会锦衣卫指挥石文义、当朝首辅李东阳、大学士焦芳、吏部尚书张彩、兵部尚书曹元锦、户部尚书韩文。对这位几乎是一夜蹿红的少年新贵,这些当朝重臣也是好奇与高看兼而有之,出入都是客客气气言谈甚欢。其中,李东阳甚至与冯虞详谈了近两个时辰,临别时又赠送了一幅手书行楷长卷《长江行》:

大江西来是何年,奔流直下岷山巅。长风一万里,吹破鸿蒙天。天开地辟万物茁,五岳四渎皆森然。帝遣长江作南渎,直与天地相周旋。是时共工怒触天柱折,遂使后土东南偏。女娲补天不补地,山崩谷罅漏百川。有崇之叟狂而颠,坐看万国赤子沦深渊。帝赫怒,罚乃罪。神禹来,乘四载。驱大章,走竖亥。黄龙夹舟稳不惊,直送驰波到东海。朝离巴峡暮洞庭,九派却转浔阳城。萦纡南徐万余里,更万余里通蓬瀛。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下,其大如股空纵横。长游清济出中境,曷敢南向争权衡。千流万派琐琐不足数,虽有吐纳无亏盈。下亘厚地,上摩高空。日月出没,蛟龙所宫。奇形异态,不可以物象,但见变化无终穷。或如重胎抱混沌,或如颢气开穹窿。或如织女拖素练,或如天马驰风鬃。空山怒哮饱后虎,巨壑下饮渴死虹。或如轩辕铸九鼎,大冶鼓动洪垆风。或如夸父逐三足,曳杖狂走无西东。或如甲兵宵驰,聚啸满山谷。或如神鬼昼露,万象出入虚无中。吁嗟乎长江!胡为若兹雄,人不识,无乃造化之奇功。天开九州,十有二山。南北并峙,江流其间。尧舜都冀方,三苗尚为顽。魏帝倚天叹,征吴但空还。吁嗟乎长江!其险不可攀。古来英雄必南骛,我祖开基自江渡。古来建国惟中原,我宗坐制东南藩。如知天险不足恃,惟有圣德可以通乾坤。长江来,自西极,包人寰,环帝宅。我来何为?为观国。泛吴涛,航楚泽。笑张骞,悲祖逖。壮神功,歌圣德。圣德浩荡如江波,千秋万岁同山河。而我无才竟若何,吁嗟乎,聊为击节长江歌。

李东阳乃是当朝大家,诗文、书法俱是极好的。冯虞拿了这长卷回来,朱潜、林炫两个脑袋顿时扎了过来,看那眼神,恨不得将那书卷吞了去。冯虞赶忙伸手拦住,“眼观手不动,眼观手不动啊!这宝贝本大人回去可是要好好装裱传家之用。你们两个有本事自己个上门要去。”

朱潜依依不舍看了又看,半晌才转过头来。“唉!罢了罢了,名家大作,看看也是过瘾了。大人,那洋货店筹办之事,杨家之前已做足了工夫,这两日万事俱备,大人定个开张的时辰吧。”

冯虞想了想,说道:“这生意么,开张头炮务必打响。此事不急于一时,咱们先开个延请贵客的单子,你们着人持我的名帖上门去请,再放出风声去,福建新贡与皇上的脚踏车此间有货。至于开张时辰么,后日我与张永商定校场阅军,便定在五日后好了。咱们临行前必要借此大赚一笔。”

林炫听了这话忍不住又在一旁发问:“大人,这朝廷不是明颁禁海令么?为何咱们这洋货店公然开到京师来?不怕言官纠举么?”

冯虞一边伏案草拟邀请名单,一边回道:“禁海是禁海,行商是行商。咱们这货名义上是夷商运到市舶口岸贩售的。要不怎么杨家想方设法要弄来市舶司的文呢。说起来,这满朝公卿,哪家用的不是西域马、西番呢、东瀛刀、龙涎香、朝鲜的婢女、波斯的琉璃?禁海令,禁的只是寻常百姓罢了。这世上,许多事说得做不得,做得说不得。待我写完这些,今晚不在馆驿用饭了。咱们去街面上尝些清真饭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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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即将到来,辞旧迎新之际,上元灯火在这儿祝大家新年快乐。2008是个不折不扣的多事之秋,有狂喜,有悲怆,有沮丧……大家都跟坐了过山车似的,只希望2009年平平安安,大家都过个安稳年。

2008年,对上元来说,还有一份特别的涵义,就是这部算是刚开了个完整头的《大明官商》。在现实生活中,上元是个新闻人,这一年,按照标准的说法就是“大事多、喜事多、突发事件多”,一年下来,上元忙得是灰头土脸,病了好几回。下半年,上元可以说是将所有的业余时间投入了这本书的写作,初时只是写着玩儿,只是深入之后便不可自拔了,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使命感和投入感。《大明官商》这部书,老读者应该体会得到,不象一般的穿越YY文,可说是对中国官场文化、生态数百年道统的某种回望,另外也是希望推演一种另类的人生体验。希望大家能在阅读中得到某种快乐或是共鸣。

2009,说实话,上元也没什么大的想头,平稳度日,演绎精彩,书里书外都能过得踏实。

另外呢,自我反省一下,今年的更新速度确实偏慢。一个是客观因素限制,另一个上元爱睡觉也是一个不可推卸的主观原因。希望在即将到来的2009年里,自己能下笔如飞,加快更新速度,让大家看得爽些。再次致以真诚的歉意,90度鞠躬,不,180度……

第一百三十七章 九边铁骑

明代,清真食品在京城大行其道。究其原委,一个是北地汉胡杂居多年,尤其是蒙元建都之后,回人搬迁入京者为数不少,所谓“元时回回遍天下”。再则,大明朝廷中回人出身的达官显贵如常遇春、冯国用、胡大海、丁德兴、蓝玉、沐英、郑和等等,为数着实不少,清真菜食自然水涨船高。仅宣武门外,以宰牛为业的穆斯林就达上万人之多。

冯虞三人来到宣武门附近牛街礼拜寺一带就餐。据说这牛街礼拜寺建于宋太宗至道二年,弘治九年重修,周边便是回回聚居之地,清真菜食也是极有名的。冯虞换了便装,带两人在牛街寻到京师有名的清真食铺“大顺堂”,入内用餐。这大顺堂据说已在这牛街上开了好几代了,世业执厨,祖上在永乐时曾蒙诏入宫进献清真美食,大得永乐欢心,赐号“大顺堂梁”。三人信口点了些牛羊杂碎、秃秃麻食、河西肺、肉饼子、艾窝窝、糕糜、馓子麻花、酸汤等等。

一会儿工夫,各色菜肴上桌,俱是大碗盛放,凭着三人的饭量,似是点得多了。这地道清真菜色,冯虞前生是领教过的,朱、林二人却是头回见识。福州府也有回回居住,清真菜馆自然是有的,只是百十年下来,其中口味以沾染了浓重的闽地风味,用料也与北方有所不同。这时见了正宗的,两人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林炫一边大口吃着,一边与冯虞说道:“这北方清真菜食与咱们闽菜果然大有不同,口重,香料用得不同,连肉味仿佛都重些了。好吃!”

冯虞慢条斯理喝着杂碎汤,看着二人狼吞虎咽,心中好笑,着实是斯文扫地了。“喂,别光顾吃。张公公后日想看看咱们南军战力,如何演,演到个什么份上,你们两个也出出主意。”

林炫自觉这几天吃喝的痛快,却没什么插得上手,形同吃白饭,这会儿见冯虞有事相询,赶忙回话:“大人,张公公身为提督团营,见惯了万马千军。咱们这五百多号人,先得把气势做足了,方能夺人耳目。”

“嗯,说得有理。你有什么主意?”冯虞闻言,笑吟吟望着林炫。

“这个……依我看,不妨在每人背后插两面认军旗,在马尾绑缚上树枝,远远拖行起来,尘土飞扬,便似大队人马来袭。”

冯虞险险笑喷出来,“林兄弟,你这是三国志通俗演义里搬来的招数吧?张翼德大闹长坂坡,刘豫州败走汉津口,对吧?”

林炫听冯虞语带笑意,知道这主意只怕有些不太高明,“这招行不得么?若不是张飞莽撞拆了桥,不也吓住了百万曹兵吗?”

冯虞笑道:“林兄弟,日后我多带你到军中看看,长长见识。方才你说的人人背插认军旗,这个倒是有人用的。不过我大明军中不兴此风。你想,身后绑着两面旗子,马速快时必然将上身往后拉扯,岂不难受。而且绑了旗,身上便无法背弓、扎斗篷,行军作战岂不碍事。再说你那绑树枝的主意。那叫故布疑阵,两军对阵时示敌以强,确是用得上。可是校军场上,众人眼皮底下,来这么一出不是贻笑大方么?自明,你有什么主意?”

朱潜想了一想,“按着大人前两日所述,依我来看,张公公想看的,无非便是大人麾下号令是否森严,以及单兵战力如何。咱们也不用图好看,平日里如何操练便如何演,再来一场模拟剿灭倭寇小队的演训,也就是了。反正咱们看家队伍这回也没过来,露不了底。”

“这话有些道理。不过也不能让团营小瞧了咱们南军。”

两日后,冯虞带着亲兵与五百福州中卫官兵来到京城北郊团营校场。远远的便听着校场内人喊马嘶,可见烟尘滚滚。验过身份,一名门军领着冯虞等人进了大营。冯虞四下观瞧,这大营少说能容下数万兵马,营帐刁斗布设有序,往来官兵倒是军容严整。不过细细打量,有的皮肤黝黑眼带杀气,显然是上过战阵的老兵。有的精气神上便差了一截,皮肤也白皙些,看样子还算不得精兵。

穿过一片军帐,眼前豁然开朗,这就是校场了。只见一片能站万余人的大片空地,四周插满五色军旗,前方一座高台上,站立着数十员军将,当中簇拥一人,身着与冯虞想同的蟒袍玉带,正是张永。

冯虞带领兵马正要上前,忽然间帅台两侧鼓号齐鸣,校场周遭杀声四起,数千重甲铁骑从四面刀枪并举冲杀而来。冯虞猛地勒住战马,面色不改举目四望,右手已悄悄搭上鞍桥边上的刀柄。看主将止步,身后五百余骑纷纷勒住缰绳,五十名亲兵见长官无号令,只在马上坐定,个个纹丝不动,只用目光四下盯视。那五百卫所军就有些纷乱,有的只在原地待命,有的已抽刀在手,有几个已经催马上前打算屏护主帅,看看周围众人都在原地不动,赶忙的又将战马圈回。

只见那些骑兵冲到离队伍十丈左右,齐齐拨马侧转,阵列画了个整齐的弧线,在冯虞队列左右减速、结阵。转眼间,两个千人方阵已在冯虞军伍两侧结成。这帮军士个个声息皆无,持刃在手,目视帅台候令。冯虞看到这儿已是心中有数,号令属军列队,一抖缰绳催马来到帅台前,在马上一拱手:“张公公,军中不便大礼,冯虞已率本部兵马前来,请公公发令。”

只见张永仔细打量一番冯虞属军队列,点头叹道:“冯大人果然治军有方。泰山崩于前而颜色无改,尤其是你这些亲卫,不动如山,想是用心操练过的。来来来,冯大人上台说话。”

冯虞跳下马,将缰绳交与台下张永亲兵,三两步上了帅台,来到张永身边。张永笑着对冯虞说道:“前日听说万岁很看重你,赏了蟒袍玉带。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冯大人这年岁便赏蟒袍的,这些年可是从未有的,可见皇上是宠信有加啊。”

冯虞笑道:“下官只是得蒙皇上错爱,不比公公,沙场宿将,国之干城。”

“过谦啦,过谦啦。看你这些兵,便知你是带兵的好手。方才冲阵的这彪人马,可是屡挫蒙古鞑子的九边铁骑。去年入京轮值,可是咱家麾下一等强军,结阵冲杀起来可谓侵掠如火动如雷霆,一般军士面对这等气势早已乱了阵脚。你手下这拨人,尤其是那几十名亲兵,临危不惧无令不动,没一番精心调教是不成的。难怪这些年倭寇窜犯沿海,官军屡屡吃亏,唯有你这一路能得全胜,绝非侥幸。怎样,让你手下操练一回,让京师这帮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的骄兵悍将也开开眼界?”

第一百三十八章 团营扬威

冯虞听张永这意思是要看真功夫了,便应道:“公公想看什么科目,只管吩咐。”

“当兵的,第一便是听辨号令列阵出操。先演这个吧。”

冯虞随即吩咐卫所军一旁候命,单叫五十名亲兵在校场居中步行列阵。这些亲兵虽不曾换装火器,不过日常操练都已改用新军口令,队列训练也着实下了功夫。只见带队总旗一声令下,五十名兵丁齐齐下马,散在四处。台上张永等人看着奇怪,站得如此之散,这是何等阵法?麻雀阵?

却见那总旗跑到校场正中,高喊一声:“集合——”那五十名军兵随即撒腿向总旗所在奔去,转瞬间便在总旗身前排成五队。那总旗待众人立定,依次发令:“全体都有——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五列军士报数声齐如一人,喊到“十”,全队鸦雀无声,军士们齐齐望向总旗,纹丝不动。就这一手,便让台上众将大开眼界。张永奇道:“这是什么操法?哪家号令?召集队伍如此迅捷,横竖一条线,如此严整,却也前所未见!”

却见那总旗转身奔至帅台前,冲冯虞行了个齐胸礼,“亲军二旗队集合完毕,请长官训示。”

冯虞还了一礼,“队列训练各科目,自行演练。”

“是!”

总旗答应一声,转身跑回队前,“全体都有,稍息!立正!向右——转”随着一声声口令迭发,五十名军兵先是演示停止间转法,蹲、坐、起立,接着是齐步行进、跑步行进……如此繁多的号令,五十人的队伍举手投足竟如一人般齐整,看得张永及团营诸将是目瞪口呆。

这还没完。全队跑步进至离帅台十余丈远处,呈横队面向帅台站好,总旗一声令下:“正步——走!”全体官兵踢腿拍地,以团营将帅从未见过的有力步伐向前迈进。此时校场周遭数千将校鸦雀无声,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五十人挟着滚滚征尘向着帅台昂首迈步。眼见着队伍离一人多高的帅台越走越近,总旗却视若无睹,丝毫没有下令停步的意思。看这架势,头排军兵便要齐齐硬撞在帅台壁上。张永看得惊心动魄,看队列已进至离帅台不足两丈处,脸色大变,忙叫道:“停!停!……那个,立正!”

听到张永喊出“立正”来,队列方才收住脚步,成立正姿势站定。头排军兵离帅台壁已不足两尺。

张永见状长出了一口气,扭头看看左右将佐,“冯大人的兵如何?”

“号令森严。”“令行禁止。”“不要命的兵。”“好气势。”“这练兵之法可是前所未见。”众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总之都是好话。固然是冯虞这一身蟒袍让人评点起来有所顾忌,不过这番议论倒也确是发自肺腑。这帮团营将校固然远不能与身经百战的开国先辈相比,但久在军中厮混,好歹还是识货的。冯虞亲军不但举手投足训练有素,更难得的是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上了战场,绝对是可用之兵。

张永又仔仔细细打量了台下军士一番,方才转向冯虞,“冯大人,今日果然让咱家开了眼界。佩服!只不知,冯大人这练兵之法师承何处?锦衣卫的兵,手上功夫是有的,单打独斗或是小群合击那是拿手好戏。只是这阵法么,依咱家来看,更适于大军操练。战阵之上,进退如一,静如处子动如雷霆,冯大人,你看呢?”

“公公说的是。不过,这队列训练,不单是为着战阵进退之用,于军士习气养成亦是大有裨益。依此等号令演训,举手投足皆有一定之规,便是军人威仪所在。欲练成如此行止如一,非下一番苦功磨炼不可,其间流汗流血,便可令军兵脱胎换骨,吃苦耐劳,谨记军令如山。再有,若要横直一条线,行止如一人,便需相互照应,心念如一。如此作战时方知晓同进退共甘苦,视兄弟如手足。”

“说得好!冯大人深得练兵之要,果然是能员,难怪深得皇上倚重。”

“公公过奖了。”

“怎样,今日还有什么高招,让咱家再开开眼界?”

冯虞笑道:“下官麾下走走队列还成,若是真讲起临敌对阵,却比不得公公帐下边军。这么着,锦衣缇骑常练的功课便是拿人追缉。今日便让他们演一番骑射工夫,在诸位大人面前献丑了。”

张永当即命人摆放箭靶。一会儿工夫,校场一面便摆起十座箭靶,此处围观将兵纷纷避开。冯虞却令那五百旗军在靶后列队,这一招令全场瞠目结舌。再看冯虞甩去披风,下了帅台,翻身上马,竟是要亲自率队驰射。只见冯虞左手执弓,右手带马,回身发令:“一人一靶,十人一队,依次驰射。第一队,上!”

冯虞这一声令下,头一队军士随即打马奔向箭靶所在,从左至右距离箭靶五十步外依次通场,只听弓弦响处,十只箭一一上靶,紧接着第二队、第三队、第四队、第五队,一一出发通场驰射,无一脱靶。最后是冯虞与那率队总旗,两人一前一后,每人五箭,轮番开弓,箭箭上靶。待这一轮射完,团营兵丁将箭靶一并抬到帅台前,张永等人围拢观看,只见六十只箭约有五成射中红心,其余的也在红心周边相差无几。

台上众将看到这里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军中固然不乏神箭手,不过大队骑军奔射,讲究的是射程远、发箭快,如此方能提高单位着箭密度和远程杀伤力,如同后世炮兵火力覆盖,对精度的要求倒在其次了。锦衣缇骑却是恰恰相反,鲜有千万人对阵搏杀的机会,往往是数骑追缉,自然是要一击中的,才能不教对手走脱。这倒还罢了,只是冯虞令军兵摆列靶后,分明是对手下亲兵的射术与心态自信至极。这份胆气便足以令人倾倒。

待冯虞令众军兵各归本队,再上帅台,众将纷纷抱拳致敬,张永更是连声赞叹:“冯大人,好胆色。怎样,不若来我十二团营共事。咱家必定向皇上请旨,讨个副总兵,少说也是一营都督。如何?”

第一百三十九章 品味

十二团营只设总兵官一人、副总兵二人,以内臣为提督监军。各营职事官由大到小分别为都督、号头﹑都指挥﹑把总﹑领队﹑营队等,一个都督手下便是万余军马。张永开的这价码可是够高了。可惜冯虞志不在此,当下以正德另有差遣为由婉言谢绝。张永惋惜了一阵,只得作罢。“冯大人,来日方长,日后咱们多多往来,切磋些统兵之法。你这年纪便走到这步田地,前途不可限量。之后想必还有并肩协力的机会。中午便在这营中用饭罢。传令下去,杀牛宰羊,犒赏今日参演弟兄。”

团营军演圆满完结,冯虞顺便与张永商榷,将所部官兵安置到团营借宿,不用再往野地里安营扎寨了。张永自然是一口答应。

处置了此事,冯虞回转馆驿,一心操办洋货店开业之事。此次杨府派来的掌柜是杨万荣府中职事,奴随主姓,姓杨名兴,也是个商场老手,此次算是外放大用了。冯虞与朱潜、林炫、杨兴商议了半晌,给这店铺取名万邦园。当晚冯虞便颠颠的又跑了趟李东阳府邸,请他题了店名,连夜着人赶制牌匾。第二天冯虞又是一番安排,忙了整日,直到晚间方才喘口气,只待来日大戏开演。

万邦园店址选在正阳门大街街面上,离着正阳门不到五百步间距。此处可是寸土寸金之地,当初杨万荣盘下这店址便使了十万多两银子,还是逮着屋主犯事的机缘。这店铺是四家店面贯通,分作上下两层,按着后世的算法,统共三百平方模样,后头还带着个大宅院。按着杨万荣原本的主意,是要全做商铺的。这主意却给冯虞否了。

在京城有这么个空间,不折腾点大动静出来实在是对不住天老爷。冯虞想起了后世一种很是高端的商业业态:会所。会所便是特定人士聚会的场所,多以会员制的形式,为精英人士提供休闲、结交的空间。当初冯虞在信中提起会所这概念,杨万荣的回应竟是“青楼”,令冯虞啼笑皆非。不过仔细想来,此时的高档青楼,雅居、美食、艺妓,风月无边,权贵出入,还真有那么些味道。将错就错,冯虞便让杨万荣按着这个思路来做,只留一楼店面还按商铺格局来铺陈。

到了开业正日,冯虞一早便领了朱潜等人来到店中,新制的牌匾已蒙了红绸放在门口,屋中陈设、货品摆放齐整,各方人手各归其位。冯虞巡了一圈,看再无不妥之处,扭头向杨兴说道:“这几日辛苦了,回头今日若能顺利开业,我必与岳父禀明,记你首功。”

巳时将至,冯虞邀请的各路来宾纷至沓来。其中多数是参加上回拍卖会的京城权贵富商。听说这回冯虞又有新花样,接了帖子便急不可耐地等着今日了。还有些京师纨绔也是闻风而动,不请自来。冯虞在门口笑吟吟地与这些贵客一一见过,请入店内稍坐。

众人跟了迎客店伙入内,只见一楼门口处便是一座假山流水,状若屏风。转过之后,只见厅堂居中是四座一组同是紫檀木的三组茶座,居中几案上各放一座水竹盆景。边上一本青皮线装书,随手翻翻,里头是店内各色货品的产地、规格、品鉴方式,自然还有售价。如此报价,倒也别具一格。

四下粉墙上皆是紫檀木制的博物架,陈设着各式珍奇外洋货品,占城的象牙、犀角,爪哇的鹤顶、木雕,吕宋的珊瑚、贝雕,真腊的宝石、银器,暹罗的燕窝、锡器,东瀛的倭刀、人形,波斯的地毯、水晶,还有极稀罕的佛郎机自鸣钟、玻璃镜。如此等等,令人眼花缭乱。掌柜柜台便是一张书案,摆放了宣纸、端砚、湖笔、歙墨。身后墙上悬着焦尾琴、龙泉剑。

上了二楼,又是一番局面。楼梯左手墙面上整扇的书柜,里头俱是珍本古籍。四面墙上也是名人真迹,王右军的行草,欧阳询的行楷,黄山谷的楷书,赵孟頫的隶书。房室居中摆放着十来组与楼下相同样式的茶座,每张几案上放的却是整套的永乐晚期青花茶具,胎釉精细,青色浓艳,造型多样,纹饰华美。房室四下还散放着些名贵草木,漆玉古玩。看情形,这上头是专给贵客煎茶论道的所在。

这般京城纨绔个个家世显赫,或为王侯或为公卿,至不济也是巨贾豪绅,身在京师首善,确是见过好东西的。这万邦园如此做派,华而不俗,与一味豪奢的销金窟脂粉巷大异其趣,与清冷书斋比起来却又别有华贵之感。

今日主宾请的是张永,堪堪巳时将至,还不见此公踪影,冯虞在门口急得搓手。猛抬头,却见一队人马从正阳门方向拥来,为首一骑,正是张永,这可算是踩着时辰到了。冯虞赶忙的迎上前去,“公公百忙之中拨冗前来,下官不胜感激。”

内廷“八虎”,个个出门都喜坐轿,大帮锦衣卫、小宦官前呼后拥,唯有这张永喜欢骑马出行,身后随侍带的也多是团营亲军。这会儿只见张永跳下马来,将银鞭交与护卫,冲冯虞一拱手,“冯大人,宝号开张,恭喜恭喜。咱家可是来迟了?”两人很默契地相视一笑。冯虞回道:“不迟,正是这时辰了。公公,咱们这就开始了,请。”

见着张永现身,正在店中品茗或是闲逛的那些权贵纨绔皆被惊动。张永什么人?万岁身边红得发紫的亲信人物,竟专程前来,这面子可不是一般商户能赚着的。众人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纷纷出来与张永问安。

看看众人都在门口了,冯虞扭头吩咐杨兴,“差不多了,点炮仗。”杨兴冲身后一挥手,身后不远处大挂鞭炮“砰砰啪啪”立时炸响。放过炮仗,冯虞指挥店伙扛来一块红绸包裹的牌匾,往正门口处一搁,“张公公,今日揭牌的非您莫属了。”

张永正待客套两句,却听身后有人大声说道:“冯虞,今日里如此热闹,怎不唤老哥我来凑凑热闹?”

第一百四十章 这就叫会所

众人闻声扭头观看,冯虞与张永这一瞅,俱是大吃一惊,来的竟是正德!这位当今圣上这会儿一身富家公子装扮,身后远近跟了数十名便装侍卫。两人赶忙上前施礼,冯虞低声问道:“皇上,微臣开个小店,怎敢惊动圣驾,您怎么听着信来了?”

“呵呵,这两日不见你进宫,朕还奇怪呢。昨个见着谷大用随口问起,听说这档子事,这便来看看热闹,给爱卿捧个场子。朕还听说,前两日你演武团营,大出风头,怎不叫朕过去开开眼,日日在宫中都闷着了。”

谷大用提督西厂,打听着此事也不奇怪。冯虞赶忙说道:“微臣惶恐。皇上,既然您圣驾亲临,小号这牌匾说不得便请您亲手来揭了。”正德一听也不谦让,笑嘻嘻地上前揭牌。围观众人看见张永、冯虞对个年轻人毕恭毕敬,还请他来揭牌,大感惊异,纷纷揣测来者何人。几个皇亲贵胄、世袭勋贵,还有当日参加过拍卖会的那帮子人俱都见过正德,此时却也不敢声张,只在心下惊叹冯虞能量之大。早听说此人年纪轻轻便颇得皇上信重,今日一看果不其然,家里开个店铺正德都来捧场。看来,今后须得想法子与这冯虞搭上路子多加亲近了。

待正德伸手揭下红绸,围观众人又是一片哗然。这牌匾本身倒没什么特别之处,可落款却是当朝首辅李东阳!这万邦园开业,有正德、张永捧场,李东阳题匾,这是何等的尊荣!众多显贵纨绔看冯虞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待伙计将牌匾挂上正门,冯虞请正德、张永与众多宾客入内。正德进了店铺,立时便被众多异国珍玩吸引住了。这里头有些是宫中见过的,皆是历年来藩国贡物,可还有半数以上的东西就连正德贵为天子也不曾见识。

冯虞看正德的眼神在哪件物事上停留得久些,便示意那杨兴解说此物来历、讲究。那杨兴也是个有眼色的,见冯虞对此人如此恭谨,想来必是大贵之人,鼓动唇舌说得天花乱坠。杨兴本就能说会道,又曾随船到过南洋,见识过当地风物,再穿插些当地典故传说,自是活灵活现。正德听来津津有味,不时便插话细究根源,却难不倒杨兴。知道的自然是如竹筒倒豆子,不知道的连蒙带猜,反正正德也不知根源。

就这么逛了一阵子,正德回头对冯虞说道,“冯虞,你这店铺果然是大有妙趣,这掌柜的也是个妙人,日后还会有新东西么?朕倒是要时时过来开眼的。”

冯虞道:“皇上能时时来走动,那可是求之不得了。这杨兴也不知是哪辈子积德,能得皇上夸奖,待会子后院还有节目,便着他用心陪着。哦,皇上,这里摆放的些个货品可有能入您法眼的?今日小号开张,总不好让皇上您白来一趟不是?”

正德笑道:“行啊,却之不恭。今日朕就收你这一番人情,也算沾粘喜气。不用多,那个红毛番的什么三棱镜,看着稀奇又透亮,就它了罢。”冯虞连忙点手叫来个伙计,低声吩咐下去,给正德、张永各用锦囊包上一个,回头又请正德、张永到楼上小坐。

这三人上了二楼,厅堂里可是热闹的如同开锅一般,众来宾掂量出这店铺的分量,已经开始大抢购了。这回,冯虞一行带了百余种各式货品,大小两千多件,怕的就是京师销路好,特意多带了些,这最便宜的也得上百两银子。这些东西货值少说也在百万了。原以为至少能撑个半年,哪知转眼间便卖出了上百件,哪些来宾出手之阔绰,店内大小货品竟似不要钱似的,让店内伙计看在眼里暗自心惊。

一会儿的工夫,冯虞又陪了正德与张永下楼,招呼众人道:“请诸位移步后院,还有好戏。”

后院当中是一座庭院,叠嶂流水,修竹藤罗,布置得颇为精心,周遭一道回廊,串联起间间小屋。每个单间里陈设极是雅致考究,功能却是各异,有进食的,有沐浴的,有饮茶酒的,有打马吊的,还有几间大些的漫卷帘笼,却是听歌赏舞的所在。内院的小厮侍女举止雍容,容貌清雅,显是精心调教过的。

最里头是一个能容百十人的大间,充作会堂。冯虞领着众人四下观瞻了一圈,便引到这会堂中落座。冯虞走上台去,对众人说道:“今日请众位来,还有两个节目。小号对外头称万邦园,可这内院另有别称,万邦会所。方才诸位都见着了,这后院隔间,吃喝玩乐俱皆齐备。别的不敢自夸,此处吃食在京师即便算不上头一号,至少的也是一等一。几个厨子有高薪请来的御厨世家,还有在下在南方所营饭庄的掌勺。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只有想不到没有吃不着的。再一个,便是此处的下人歌姬,俱是教坊司里精心调教的,还有两个暹罗来的拿捏好手。不过——”

冯虞顿了顿,往台下看了一圈,不论是正德、张永,还是一般来宾,俱都听得入神,接着说道:“这会所不是哪个都能进的,除非持有这么一张引帖。”说着,冯虞从怀中掏出一张卡片举在半空晃了晃。“引帖分两种,金帖年费是黄金百两,头一拨只有百张。银帖年费是银五百两。凭着这金帖,在这会所中除吃喝每年可冲抵现银千两,点歌舞十次,之外诸般费用全免。至于这银帖么,只能进门,各项花费实价另计,还得预约。金银帖皆是实名发售,购者须报上大名、住址。”

说罢,冯虞将一叠引帖掏出放在一旁桌上,取出头两张,将一号金帖递给正德,三号金帖递给张永。至于二号金帖,事先已着人呈送刘瑾了。另外丘聚、谷大用等另六虎,以及李东阳、焦芳、张彩等数位权臣也有专人递送。实际发售的,已是三十号排起了。

正德接了这金帖一看,半只巴掌大小,不知何物作底,分量不重却颇为硬挺。通体黑漆,面上用金丝玉片嵌出牡丹图案,左上角鎏金篆字“壹号”。有点意思,正德将这金帖揣进怀中,琢磨着哪日便要来此快活一回。

看见正德与张永皆收了此卡,后头众人的眼光立时炽热起来,盯紧了桌上那一摞引帖。只听正德说道:“现下便发售引帖,先售金卡。请诸位在我身前排队,莫要推挤。”

第一百四十一章 满载而归

冯虞话音未落,场上大半人等已立起身形冲往台前,手脚之快,令人匪夷所思。冯虞发帖,杨兴收钱,同时记下卡号与持有人姓名住址。转眼间金帖便售出五十来张。剩下的二十多人也都买了银帖。冯虞心中略一估算,若是折合现银,这一笔便进账近六十万两!过两日上门求购的只怕也少不了。这一百七十张金银帖便是七十五万两银。

这还没完呢。众人回座,如同命根子一般将引帖揣好之后,好一阵的交头接耳。看看众人心情平复了一些,冯虞冲门外一挥手,随即便有一名小厮推进一辆镶金嵌玉的脚踏车。冯虞拍了拍鞍座,说道:“消息灵通的只怕见着此物便已猜着了,这便是在下前些时进与当今圣上的脚踏车。”说着他冲着正德一笑,眼中略含歉意,那意思是说,对不起了皇上,拿您做活广告了。正德看着有趣,竟回了个鬼脸。冯虞这下心中大定,“皇上甚喜此物,已下旨专造。这回入京,在下另带了二十两。因要赶着宫中需用,至少一年之内,这脚踏车是不能大量供货了。现下拍卖五辆精品。”

冯虞说到这儿,几个小厮已将另四辆精制车子一一推到台上。冯虞指着最近的一辆说道:“这五辆是特制车,无论款式做工都强过其他。如这辆,濯银车身,前叉作鎏金展翅飞鹰样式,名唤‘鹰扬’。拍卖的规矩想来诸位都已是有数的了。哪位拍下之后,本店专人教授如何骑行,学会为止。”说着他一指杨兴,杨兴只能暗露一丝苦笑,这回有得跑了。

“此车起价千两白银。加幅百两。现下有意者即可出价。”

经过一番激烈叫价,五辆脚踏车终以两万一千七百两的总价一一售出。其中压轴的“星穹”拍出六千八的高价,算是标王了。待拍卖会散后,正德踱到冯虞身边,低声道:“冯爱卿,高,实在是高!就你这本事,不给朕来当户部尚书着实是屈才了。”

冯虞回道:“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若不是我煌煌大明积威怀德百四十年,皇上您又治国有方,国力丰腴,万邦来朝,微臣便是再有能耐,也做不了像样生意,赚不了这许多啊。”

听了这话,正德“嘿嘿”哂笑几声,想来是自觉离着“圣天子”多少还是有些差距。“还是爱卿你的本事大。热闹也看完了,朕这就回宫吧。冯爱卿,离京之时记得入宫一趟,朕还有事交待。”

说完这话,正德与张永揣起那包好的三棱镜一道离去。那些个宾客纷纷起身相送,待两人走后又转身进店继续拣选一楼陈列的那些个洋货。待到众人大包小包心满意足地辞去,方才扎在人堆里的朱潜、林炫冲着冯虞直伸大拇指,“大人好手段,我等拜服。”

三人与杨兴粗粗一拢账目,今日各色洋货一气售出三分一,进账三十来万,加上方才拍卖会的收益,这一天就是上百万的进项。朱潜与林炫可是头一回领教这大手笔,相视一眼,已惊得说不出话来……

忙完此事,冯虞这趟京师之行也已近尾声。第二天下午,冯虞安排朱潜、林炫到店中帮着厘清账目,自己依着正德吩咐,进宫陛见。正德见面就交给冯虞一只卷轴,“这可是朕的御笔亲书哦。”

冯虞展开一看,一卷横幅,四个正楷大字:“国之干城”。却听正德在旁说道:“上回你不是让朕取个字么,这就是了,‘国城’。”说着,正德那一贯惫懒的眼神忽地振作起来。“朝中那些个糟老头子只当朕是个胡吃混玩的。朕身边这几个也就是打理门户,取个乐子。哼,朕心中,自有一番志向,日后当做来给他们看。你与那些个朝臣不同,与刘瑾他们也不同。年纪与朕一般大,又有真见识真能耐大抱负,不拘那些个条条框框,甚合朕心。咱们君臣,现下先看着。三五年后,齐心协力做一番宏图大业,效皇祖扬威万邦。”

冯虞捧着条幅跪倒在地,“皇上圣明。臣不敢自居干城,不过,鞠躬尽瘁的决心还是有的。日后皇上扬鞭指处,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正德拉起冯虞,拍了拍他的肩头,很有一番老大的架势。“你有这心便好。哦,朕原打算今日便与你赐婚用度,转念一想,这还不够热闹。昨日,朕找了钦天监算过日子,十月初六是好日子。那一日,朕将特派赐婚使到福州府,与你办一桩热热闹闹的大喜事。”得,这正德还真是利索,连日子都替冯虞定下了。

陛辞之后,冯虞抱了正德御笔回到馆驿,一干随员已经将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来时是大车小车,回时却是轻减了许多。除却众人购买的一些京师特产,最紧要的,便是成堆的圣旨与大把会票了。前番万邦园进项,半数留在店中做周转之用,半数由冯虞带回福建与杨家五五分账。

见着朱林二人,冯虞兴高采烈地将正德手书展示与二人观瞧。“哈哈,两位日后可要称我国城了。”林炫捧着横幅看了又看,羡慕得不行。“国城兄,皇上可真是看重你呀。君臣相得,正是大展宏图之时。回到福州府,万岁御笔可要好好装裱起来,这是光宗耀祖传万世的家藏重宝啊。”

“自当如此。”冯虞笑吟吟地正待再说上几句,却见朱潜皱着眉头在一旁沉吟不语。“怎么,自明,有何不妥么?”

“或许是我多虑,大人这两年走得太顺,尤其是这回,万岁赐婚赐字,风光无限,会不会遭人嫉?”

“你是说——”

“水盈则溢,月满则亏。”

冯虞听了这话,如冷水浇头,便是一激灵,可思来想去,又觉着似乎并无不妥之处。“自明,能否再说细些?”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亢龙有悔

朱潜苦笑一声,“《易经》乾卦九五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子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这番卦象批语,与大人此次入京际遇种种颇合。只是若再进一步,则为上九。上九曰,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故而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大人,自明才学有限,不曾精研易理,一时却也说不出要害所在。只是依我盘算,会不会有人担心大人分去皇上恩宠,威胁到他的地位?再如,大人如今可是日进斗金,会不会有人垂涎,或是嫌着大人奉上的好处不够分量?或者咱们福建,可有人眼红大人升得快,起了小人之心?身居高位,须凛凛常惕左右,时时回顾自省,方是保全之计。”

冯虞呆呆地想了半晌,起身朝朱潜一拱手:“说句不当之语,自明便是我之魏征。冯虞受教了!”

朱潜连连摆手,“大人言重了。我无德无能,怎敢与魏直成相提并论。只恨自己才疏学浅,虽能做些俗务,却没能给大人献过几次良谋,为大人分忧,却得大人如此器重,心下不安啊。”

冯虞笑道:“管乐之才哪是那么容易求得的,能得自明这般通晓事务独挡一面的干才,我已是心满意足了。林兄弟虽是历练少些,却也是满腹经纶,一身正气。这些时日,我冷眼旁观,林兄弟协同自明,处事井井有条,方寸不乱,也是个能员的胚子。若是能与我携手为民做些实事,上报朝廷下安黎庶,我愿足矣。”

林炫听冯虞如此夸赞,脸色有些发红,忙道:“国城兄过奖了。熟读经史科举谋身,是我林家家风。家祖家严也是自小便如此教导于我,金榜提民方是正途。这回国城兄入京,所见所闻教我见识了许多往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之事。难怪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说,受益匪浅。此番回去,我想与家中商量,学问不放下,一边到国城兄帐下谋个差使,多多历练一番,长些见识。还望国城兄成全。”

冯虞大喜:“早就盼兄弟这句话了。”

朱潜在一旁笑道:“好容易冒出个长工来,日后我也可偷懒几日,喝点小酒了。”转头又对冯虞说道:“大人如今权势日重,事务繁杂,就我与林炫是万万支应不开的。大人也该有个像样的幕府了。”

冯虞苦笑一声,说道:“我又何尝不想着帐下人丁兴旺,只是如今士子一心只想着科考登第,除却几本圣贤书,世俗经济几人通晓?这真正通时务善筹谋的人才往何处去寻?”

朱潜回道:“这人才总归是有的,只是如何寻来确属不易。那一抓一把还叫人才么?大人可曾听过‘千金买骨’?”

“知道啊。《战国策燕策》所记,郭槐说燕昭王,讲了这段典故,有个国君愿出千金求购千里马,却始终是无着落。有个侍臣自告奋勇去寻千里马,结果花了五百金买回一具千里马的骨头来。国君气急,那侍臣却道,连死马都要花五百金买下,何况活马?您爱马这消息传出,不日必有人将千里马送来。果然,不到一年工夫,就有三匹千里马到了国君手中。”

“不错,大人说得好故事。我朱潜自问不过是匹驽马,值不得五百金。不敢请大人效此典故。不过,我有个师兄,倒是有些才干,别人不敢说,却是远胜于我。大人不妨行这一回千金买骨,想必有些成效。”

“哦?你这师兄是何等样人?”

“在下曾拜在虚斋先生门下求学,资质平平,后因家贫出来做事,便荒废了学问。我有个师弟,姓陈名琛,字思献,自号紫峰,晋江陈埭涵口人,生于成化十三年十月十六日,自幼家境贫寒。他五岁开蒙,七岁时与人接谈即应对如流。后拜在虚斋先生门下,与易理极有心得,经济学问也是极好的,行事精明干练。弘治十一年应福建乡试,因不肯纳贿考官而名落孙山,随即悠游山林,结交名士,与理学颇有心得。大人若能游说此人入幕,强我朱潜百倍。”

冯虞一听大喜,“不想眼皮子底下便有这等大才!诶,你说的虚斋先生,可是泉州府的蔡清蔡介夫?”

“正是。怎的,大人见过恩师?”

“不曾。只是与人闲聊时听过介夫先生大名,据说是闽南学问大家,只是其人功业知之甚少。既然你是介夫先生高足,不妨于我细细讲说一番。”

提起自己的授业恩师,朱潜可就来劲了。“先生别号虚斋,晋江人。三十一岁中进士,累官至南京文选郎中、江西提学副使。他老人家学通诸子百家、历代史著,对程朱理学研读尤精。先生在泉州开元寺结社研究《易》学,全社二十八人,号称‘清源治《易》二十八宿’。时人称‘天下言《易》皆推晋江;成、宏间,士大夫研理学,唯清尤为精诣。’正是在先生力倡下,我朝科举阐释经义方以朱子《四书集注》为准。先生极重治学开课。官辙所至,随杖履者数百人。有志之士,不远数千里从之。如我与陈琛这般寒门学子,先生不但不收学费,还供给膳宿,添置衣裳……”

说到这里,朱潜的眼眶不禁有些红润,冯虞、林炫二人也感叹不已。

只听朱潜又往下说:“先生常教诲我等,学宜养正性,持正行。虚心、涵泳、切己、体察。一身之利无谋也,而利天下者则谋之。先生自己也是为人正直,不畏权贵。当年在江西任职时,宁王朱宸濠庆生,属下均穿朝服称贺,唯他一人穿便服,说是为了与朝拜皇上有所区别。每月初一、十五,宁王属官皆先朝宁王,次日才拜文庙。先生却是先拜孔子后谒宁王。正因此节,先生得罪宁王而备受刁难,最终挂冠而去。先生言行,不愧万世师表。只叹收了我这不成器的徒弟,辱没师门呐。”

看朱潜情绪不对,冯虞赶忙安慰:“自明此言差矣。有句话叫盖棺论定,此时说什么成器不成器的,未免早了些。再说,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可见立德行立功业犹重于立言。先生如今既然到了这个位子,可谓风云际会正得其时,正该振作精神做一番功业,抚一方百姓,想来虚斋先生必会以你为荣呢。”

听了这番话,朱潜眼眸渐渐亮了起来,冲着冯虞深施一礼:“大人教诲如醍醐灌顶,朱潜受教了。”

冯虞见朱潜警醒,哈哈大笑,拉着朱林二人说道:“天下纷纷,正是我辈施展之时。明日咱们便回转福建,做出一番大事业来。这会子么,眼见便要离京,抓紧时机到街市上好好吃他一顿才是正经。”

第一百四十三章 好大的胆子

冯虞此番离京回闽,走的依然是陆路,只因同行的朱潜、林炫二人皆是头一遭行此远路,不顺带一览中原景致说不过去。至于所携圣旨、会票等紧要物事,已着亲兵总旗领两百卫军先行乘船经大运河往杭州,再快马经温州府、福宁州押运回榕。现下浙江、闽东地方上相当安定,压根没人敢动这大队官军的主意。

少了这些紧要之物羁绊,冯虞等人自然是一身轻松,游山玩水,一路迤逦而行。幸而众人皆是以马代步,高兴起来便疾驰一段,算起行程来也还不慢。文士出门,见着壮阔山水斜阳古道,更是迈不开步,一酒一诗,非得酸上几句方好。冯虞虽说不善原创,剽窃还是拿手的,偶尔记起后人名句,一鸣惊人,朱林二人还觉着这位冯大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数日后,众人来到北直隶大名府地界。大名府建城极早,春秋时代属卫国,名“五鹿”,唐德宗建中3年改称大名府;宋仁宗庆历二年建陪都,史称“北京”,有“控扼河朔,北门锁钥”之势。可惜国朝初年一场大洪水淹没了这座古城,结束了北京大名府长达千余年的雄壮历史。如今的府城,已是数十年前更址重建。大名府境内有狄公祠碑、马文操神道碑、朱熹写经碑、兴化寺等名胜古迹。据说旧府城处原先还有块五礼记碑,上有柳公权、宋徽宗两代书法名家手迹,只可惜当年一场大水,已不知泯没何处了。

冯虞几个都是好字的,来到此处怎能不一一研磨。一日下来,心得颇多,傍晚时分冯虞几人借宿兴化寺,众军校则在寺外安营。这兴化寺也是千古名寺。唐咸通八年,佛教临济宗祖师义玄便在寺内东堂圆寂。其肉身舍利半数藏于临济祖庭正定城内临济寺,半数便藏于这兴化寺“澄灵塔”内。

朱潜平日博览群书涉猎极广,说起这段故事,冯虞与林炫听得津津有味。“这义玄师从黄檗希运禅师,为中土佛家六祖慧能下六代。曾三问师佛法大意而三次被打,后经大愚禅师点拨始悟禅机。后游方参道,向诸方大老试锋,禅语机锋如石光电火,可谓是所向披靡,惊动一时。唐大中八年到镇州主持临济院,讲授佛法,棒喝并施,虎啸星驰……”

林炫听了笑道:“那岂不是大打出手了?还不虑徒儿还手,着实过瘾。”

朱潜听了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么说可是污了菩萨心了。那六祖惠能讲的不就是棒喝、顿悟吗,义玄不过师从于此而又发扬光大罢了。义玄所创临济宗,精义便是‘三玄’、‘三要’、‘四料简’、‘四照用’、‘四宾主’。说来玄虚,简言之便是对不同根器之人因材施教,传经之法威猛,机锋峻峭,以‘当头棒喝’见长。义玄可说是将禅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发挥到极致。当时前来学佛拜师的人络绎不绝,可说是打都打不及呢。一时间镇州佛法大兴、禅风大振。义玄功不可没”

冯虞听了,也不搭话,一把揪住林炫,抄起刀鞘便开打。林炫给他这一抓楞在当场,直到屁股上挨了一记,方才醒悟,嬉笑着抱头鼠窜。朱潜看了好笑,便在一旁凑趣:“大人,打错了。当头棒喝,要打的是头不是腚。”

“啊?那我再打过。”

笑闹了会子,冯虞突然收手,扭头问朱潜:“方才你说义玄主持临济院是唐大中八年?”

“正是。怎么?”

“那不是唐武宗灭佛之时,义玄怎的还能如此风光?”

“哦,大人有所不知。”那朱潜看来对这段掌故知之甚详,“自南北朝到晚唐,中土三次灭法,这最后一遭便是唐武宗会昌灭法,下旨令各地拆除寺院、烧毁佛经、迁散僧尼。当时镇州为成德军节度使王元逵割据之地,此人笃信佛法,拒不奉诏。当时许多高僧避难至此。义玄也是那时来的临济院。”

三人正说着,只听不远处有人高诵一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三位大人锦衣玉食,久不曾历民间之苦,自然难以体悟义玄禅师拳拳普渡之心。”

三人闻言齐齐回头观看,只见不远处碑林间转出一人。跟随冯虞的几个亲兵当即挺身封住来路,喝道:“什么人,胆敢搅扰我家大人。”

冯虞止住军兵,“无妨,请他过来吧。这位想来是有话赐教。”

只见那中年文士一边走向近前,一边说道:“冯大人,在下怎敢当得赐教二字,相反,却是来求教的。”

听到这一句,冯虞眼角一动,紧紧盯住来人。自己虽说在朝中有些口碑,可还没大到中原大地尽人皆知的地步。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者张口便叫出自己的名号,有点意思。“哦,先生太客气了。你等在此稍候,咱们这边叙话。”

对着一干随员交待了一句,冯虞与那文士走出一箭之地,在一片空地上停住脚步。“你我似乎素昧平生,不知先生如何识得我?”

那文士微微一笑,“大人识不得我,不过么,我与大人神交已久。鄙姓罗。”

冯虞略一思忖,脸色微变。“莫非你便是罗梦鸿?”

那人颜面带笑,微微点了点头。“大人好心思。”

冯虞上上下下打量此人,容貌却是寻常,面色白皙,三绺短髯,双眼偏小,只有与人对视时方露出一缕精光,看来是个人物。“罗教主,好大的胆子啊。如此轻易现身,见的还是锦衣卫,不怕我一声招呼将你拿下么?”

罗梦鸿一听这话又乐了,“这两年冯大人在福建、京师两地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我料定,冯大人不是这等不分青红皂白之人。”

冯虞也笑了起来:“呵呵,教主过奖。罗教主既然敢在此刻现身,想来还料定,本官此番是拿你不住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词锋

两人相视又是一笑。冯虞问道:“教主越我出来,可是要弘法么?”

“冯大人说笑了。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当着冯大人这尊真神,说那些个不着调的没什么意思。今日想着来寻大人,只想说些乡间闲事。”

“哦?请讲。”

“我知道大人对罗教教义不以为然,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那些东西,不过佛道杂陈,编着也不费多大心思。只是,老百姓信这个。没个来世的念想。许多人是须臾也撑不下去的。冯大人出身商户,虽说不算贫贱之家,只是民间疾苦想来也还相隔不远。大人凭良心说句话,百姓的日子苦不苦?”

冯虞紧紧盯着罗梦鸿,片刻之后轻轻说了一句:“这要看跟哪个年头比了。与贞观、文景,甚至是先皇在位之时比起来,自然是苦的。只是,若与黄巾乱时相比么,却要好上许多吧。”

罗梦鸿轻轻点了点头:“冯大人所言不差。”冯虞一听这话,两眼瞪得溜圆,这罗教主怎么扇起自己耳光来了?

“不过,黄巾只是乱起,战火虽延烧至七州二十八郡,但大战历时不过一年,三张身死军散。比较起来,诸侯混战数十年,百姓所受荼毒百倍于黄巾。冯大人,我所言不虚吧?”

“不错。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黄巾之乱,军权怎能旁落州郡?”

“若非桓灵二帝昏聩,听任阉宦横行,百姓苦不堪言,黄巾如何能反?”

冯虞连连摇头,“其一,黄巾信徒数十万,当日大汉人口几何?信者众?不信者众?其二,史载黄巾信徒中不乏豪强、官宦,甲子年黄巾起事还不是勾连宦官封胥、徐奉。其三,与桓灵时相较,今日大明果然是民不聊生处处哀鸿么?你那罗教便能强过黄巾么?”

“大人说得很是。正因于此,这些年来我罗教默默无闻,决不轻举妄动。只是,若是照现下朝局,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之后,这天下是个怎样情形,大人料也不难想见。”

冯虞抬眼看了罗梦鸿一阵,“大明就如苍天大树,虽说无万万年之家天下,可要蛀空倾覆,没有百十年工夫却也极难,想来罗教主是等不到那一天的。本官倒是好奇,今日罗教主现身邀约,难不成便是专来告知本官你有不臣之心么?”

罗梦鸿傲然一笑:“所谓时势比人强,若是遭逢明君贤臣海晏河清,我罗梦鸿也掂得出自己斤两,安心做个教主便是。可如今这情势,呵呵,有逐鹿之心的只怕大有人在,也不多我一个。只是,朝中公卿如云,能见微知著一眼看破我心思布置的却只有你冯大人一个。听了女儿转述大人所言,可谓抽丝剥茧一针见血。我便对大人留了心思,也派出不少人手多方打探,这些日子下来,倒有些个所得。大人想听听么?”

冯虞笑道:“有何不可。平日里本官耳中听得多是上官僚属风评,想来罗教主别具慧眼,能有一番别样之言。”

“别具慧眼不敢当,只是我看大人,少了些厉害瓜葛,便能平心静气些个。大人这两年行迹用八个字囊括,便是‘羚羊挂角天马行空’,由大人你经营那‘大食堂’起家,每回升迁所仗,不论是出产或是铺张手段,俱是独辟蹊径,闻所未闻。我略做清理,大人擅百工、擅书法、擅营商、擅治军。这些互无关联的本领集于一人之身,着实是匪夷所思。我又遣人探访大人出身经历,呵呵,大人莫恼,得知大人小时不过尔尔,并无过人禀赋。这两年崛起之速,更是令人费解了。我思来想去,要么,大人自小便扮猪吃虎,厚积薄发,要么便是暗访名师,际遇离奇,于无声处听惊雷。冯大人,我之所言不算太过离谱吧?”

冯虞心中大惊,这罗梦鸿能量之大,触角之长,心思之细,竟到如此程度,不比锦衣卫、东西厂差多少了。不过,他的脸色却是波澜不惊,“罗教主这番话,虽不中亦不远矣。往下讲。”

“没了。”

“嗯?”

看冯虞一脸诧异,罗梦鸿笑道:“大人真以为我罗教也有厂卫一般能耐么?能罗致这些消息,已是颇费了一番工夫。依我看来,大人可谓官场异类,不欺民,不索贿,这已是极难得的了。更不消说大人治业治军的奇谋妙策,放眼天下,只怕无出其右。不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说句大人不爱听的,我料定大人日后必遭人倾轧,生受无妄之灾。”

“怎么说?”罗梦鸿这一番话与朱潜当日所言颇似,冯虞听来心惊胆跳,忍不住要刨根问底。

“冯大人,虽然我身居江湖,可是官场门道只怕比起大人还要熟稔些个。为官的打熬不易,想跌跟头却不难。有几条规矩虽说不见于纸面上,却是万万违拗不得。

这第一条,便是分权党私。为何历代朝堂上党争不断?固然是有群必有党,不过,坐龙椅在后推波助澜更是主因。臣子党争,你死我活,仲裁的只能是皇帝,他的帝位便安如泰山了。同理,唐代之后,若非末世,再不容有大臣权跨文、武、财赋,怕的就是集权过甚起不臣之心。冯大人你在福建掌兵、掌锦衣卫、掌百工,如今便是那梁裕也驾驭不了你了,朝廷能不做些布置,给你安个闹别扭的来?

观冯大人这两年所为,虽与八虎走得近,却未尝没有左右逢源首鼠两端的布置,对权臣而言,这便是不忠,便是隐患。往日里言轻位卑,又实实拿了好处,也就罢了。如今眼看大人羽翼渐丰,能不防着?

第二条便是专宠固权,这是指着权臣说的。那些已经爬到上位的奸佞权臣怕的是什么?一个,他本身是没本事的,必得将那有本事的踩在脚下,给他效力则可,却不能给皇上揽了去,否则要他这没能耐的何用?其次,奸臣上位靠的便是揣摩君心拍马应承,这等人最怕的便是有人争宠,将他比了下去。若是失了圣眷,此等人一无是处,往日吃过亏的再一落井下石,爬得越高死得越惨。很不巧,你冯大人这两条忌讳都犯了。”

看着冯虞鬓角冒汗,罗梦鸿微微冷笑,“冯大人可是打算着如何挽回?迟了。官场如逆水行舟不进则覆,没有抽身上岸的机会了。除非大人将权势尽抛,从此做个富家翁,不问世事。嘿嘿,或许那刘瑾还能放你一马也未可知。只是,走到这一步,你还能放得开么?”

第一百四十五章 推心置腹

朱潜笑嘻嘻地看了冯虞一会儿,无奈地摇摇头:“大人也真是……忒较真……也罢,我便胡说几句。那罗梦鸿所说,除了最后封官许愿一节不去管他,前头那些个,倒是在理的,比我看得准。可见这厮于这官场上是颇用心的,敢说出保大人平步青云的话语来,只怕也不是虚张声势。我看大人心中已有定见,别的也不用多说,咱们须早些回返福建做些布置了。”

“如何布置?”

“一个,须将锦衣卫牢牢控在手中,加紧练兵以备不时之需。其次,有些要害处须做些料理,以免给人算计。再一个,福建官场上几个要角都得拉拢住。这三条之外,咱们还得备下些奇兵以供急用。据我来看,如今大人圣眷正隆,那刘瑾也不好明着撕破脸,多半是掺沙子使绊子的茅招,待得过个一两年,皇上对大人冷落疏远些个,再下狠手。”

“奇兵怎么说?”

“有如用兵,需广布耳目眼线,需配陷阵、正兵、游骑、辎重。如今大人不缺正兵、不缺游骑、不缺辎重,缺的是耳目眼线与决死陷阵。”

“呵呵,自明你还真是惜言,无非是谍报、死士嘛,明白了。诶,方才你说最后封官许愿一节不去管他,这会儿你不妨一道评点解说一番。自明兄,如何啊?”冯虞一脸的坏笑,看着朱潜。

朱潜白了冯虞一眼,半天才开口道:“冯大人,国城兄,这些话明白不该从我这幕僚口中来说,如何还要……”

冯虞打断朱潜的话,正色说道:“我知晓自明兄为人谨慎,又是半道入幕,轻易不愿逾越本分。只是,我冯虞从不将自明兄视作一般僚属,只当股肱兄弟来看。否则,今日这番极秘之事断不至与自明兄说起。只盼自明兄放开心结,全心为我谋划,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回头即便请得你那师弟大驾,自明兄依然是我冯虞帐下首席。”

说着,冯虞便要笼手施礼,唬得朱潜赶忙上前扶住。“冯大人,万万使不得。大人这番话,朱潜感于五内。往日非是潜矜持,跟大人说句掏心窝的话吧。大人用人需先择人,可咱们这些个做西席的,也要择主啊。什么话都说,什么主意都出,到时候主子塌台,咱们不得跟着吃瘪。士为知己者死,那也得是心甘情愿的不是?大人关照下属,那是没得说的。只是,大人志向如何,欲往何处去?潜心中亦无数,如何为大人献计?”

“啊!”冯虞听到这儿便是一愣,之前还真是没往这一节去想,总觉着朱潜耍滑头探口风。想想也是,自己又何曾正儿八经地与他交过心,这其中,未尝没有些个日久方可见人心的念头。

“如此说来,倒是我操切了。”冯虞想了一阵,终是开口。“行,咱们寻个地方坐下,好好说道说道。”

两人寻了背风之处,在石阶上坐下。冯虞说道:“自明,咱们一道呆了有些时日,我那些家底、连我如何发的家,你俱是晓得的。原先也就是个小本营生,想着弄几个钱饿不着就是,没成想一不留心便走到今日这境地。”

朱潜听着一吐舌头,“一不留神”便成了朝廷要员,富甲一方,这要留了神岂不是……

“你别那副嘴脸,这个便是如此,上了一个台阶,有了家室,有了属下,有了一亩三分地,便如上山平白多了副担子,不往上爬就得往下滑溜。又象是……上个陡坡,想着歇脚都不成,后头一帮人推着你呢。再往上,人脉广了,手眼开了,想不做出些事来都难。不过我冯虞心中有个宗旨,莫看我厕身厂卫,残民以逞之事不做,陷害忠良之事不做。还有一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好一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朱潜击节叫好,“傲气凛然!”

听着这句多少有些拍马屁的意思,冯虞没搭理,接茬往下说:“可到了如今这个位子,眼光不放远些不行了。你若问我有何打算,近的,先得把这官帽戴实了,往远处说,我有个心计。咱们大明这万里海疆在你眼里是什么?”

“啊?”朱潜听了一愣,这个问题之前还从来不曾有人问过,更不用说仔细琢磨了。“海疆,那不就是……海疆么?”说着朱潜自己也笑出声来。“没禁海之前,这海面上能打渔,能通商,泉州府做通海生意富得流油的多了去了。可是洪武年间禁海之后,这海疆也就不值什么了。”

“不值什么?那月港杨府是怎么发起来的?那茫茫大海里头有什么?海的那头有什么?别的不说,那些个漂洋过海的大食商人、红毛番,个个是大把的金银,他们能靠着海经商得利,咱们堂堂天朝子民如何便不行?朝廷屯兵西北与蒙古鞑子打生打死,也就是保住九边塞防,听说南洋各地同样是沃野万里,那些个土著连像样的盔甲都没有,咱们为什么不能开拓万里海疆,立不世之功,创千秋基业。京师里那些个高官显贵守着一亩三分地你争我夺,早将汉唐先祖开疆拓土的英雄虎胆抛得不见影了。我冯虞何必非要搅那趟浑水?

只是要开拓海疆也非易事。我盘算过,一是要有精良的海船,至少不能输给三宝太监手下的那只船队。二得有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一支水师,既能决胜海波,上岸也得是横扫千军所向无敌。三,朝廷得开放海禁。否则名不正言不顺,弄来得海外出产也无法四处行销,终不能以战养战。现下我要做的,便是了却这三条。”

看着冯虞炯炯的双眼,朱潜沉吟半晌,方开口说道:“原来大人志向于此,自明之前倒想得岔了。”

“嗯?原本你想的什么?”

“那个……自然是位极人臣了。我看大人交结各方权贵,集敛财力,整训队伍,必有所图。曾经生起造反的念头,后来想想不对,如今大明气运未尽,强自上位必是生灵涂炭山河破碎,大人不是那等枭雄人物。想来想去必是掌权柄以自固,不想大人却是如此志向。”

冯虞笑着追问一句:“这志向如何?”

第一百四十六章 属黄鼠狼的

朱潜听冯虞刨根问底,正打算习惯性地打个马虎眼,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细细思索一边,正色道:“大人有心另辟一方天地,确是宏图大志,正合潜之所欲。只是,这番志向要想兑现,未必便比权倾天下容易多少。只怕是得穷究半生精力。潜……愿效犬马之劳。”

冯虞长舒一口气,这家伙,还是个大喘气的。“极好!有自明全心襄助,我这底气又足了三分。回返福州之后,咱们再搜罗人手,盘算仔细,轰轰烈烈做起来。今个晚上话说开来,心头却是畅快许多。咱们……喝两盅?”

“大人,此地貌似是庙宇,您去哪出寻酒去?便是有酒,您还真打算在这佛门净地……”

“啊?哦,我倒忘了。也罢,当我没说,来,咱们仔细商议商议。还是方才那话,封官许愿那一节你如何看?”

“呵呵,大人,依你看这罗梦鸿能成事否?”

“你看呢?”

“这罗梦鸿确是个有本事有心计的,只是不明大势,却又自视过高了些。如今,虽说朝局有些混沌,可大明还远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别个不说,朝廷府库钱粮充盈,那刘瑾虽说为政苛严,但还不算太过离谱,朝中还有李东阳等一干宿臣勉力维持,大明元气尚在。放眼域外,土木堡之变后,朝廷用心经营九边塞防,进取不足自保有余。蒙古各部四分五裂,兵力不足,若想大举南下,心有余而力不足。至于朝鲜、建州、安南等地,更是掀不起大浪。那罗教若是此时作乱,必成众矢之的。即便他罗梦鸿再隐忍个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觅得良机。更何况,依我看来,这罗梦鸿也不见得是个能韬光养晦之人。”

“怎么说?”

“若是个能隐忍的,既然时机未至,绝对是掩藏行迹,步步小心,断然不肯轻易露出庐山真面目。就算是看好大人,想要收服为己用,也未必便要亲自出马。依今日之行径,要么便是这罗梦鸿手下无人能降服大人,不得不抛头露面亲自上阵。要么,便是有恃无恐,自以为万事尽在掌握。不管从哪头来说,都不是成大事之举。”

冯虞一拍大腿,说道:“这句话可是说到点子上了。在我眼中,此人精明有余,行事却无人君气度,断不是能成事的。再说了,空口白牙哪个不会?呵呵,铁券丹书,本朝开国那些个领了铁劵丹书的,有几家能得善终?越是精明自许的,便越是刚愎自用,不能容人,日后最是翻脸无情。哦,这些话你听听就算了。反正这罗梦鸿在我眼中绝非能成大事之人,搅乱天下,贻害生民者,便是此辈。”

“大人明鉴。”

“行了,”冯虞立起身形,拍了拍朱潜的肩头,“这事有谱了,咱们都回头歇着吧,明日便要赶路。还有些事,咱们路上再议。”

……

第二日,冯虞一行便加快了脚程,尽速离开这是非之地。林炫跟着队伍马不停蹄,眼见着与一处处胜景擦肩而过,心下未免惋惜,不过那一日他多少也看出些端倪,再看这几日冯虞、朱潜二人神色大异往常,时时在一块儿咬耳朵,知道情形有变。不过自己初来乍道,尚未知根知底,人家不说却也不好多问。只是默默跟着,不敢说一句多余的话来。幸而三五日后冯、朱二人渐渐回复常态,又时不时与林炫谈些所过之处的人文掌故、诗词佳句,偶尔经过些有年头的名城要津,有时也歇上一两日,让众人有暇稍作游历。

三月下旬,众人回到福州府,那些圣旨、会票已先期平安运抵冯府,当日便引起轰动。紧接着,圣旨上所言之事也已通过邸报传遍八闽官场,便如巨石投入清池一般,四方震动。冯虞府上自然是喜气洋洋,就是蹬着新造的三轮车上街市买菜的厨工都是一路昂首挺胸,便如自己得了封赏一般。上门恭喜的更是险险将门槛踏破。

第一个来道贺的是钱万才。冯虞刚在府中坐踏实,水还不及喝上一口,这位就上门了。冯虞倒不觉着意外,宁王在朝廷必有耳目,只怕自己还没回来,消息便传到这位钱老板手上了。“请到正厅吧。”

冯虞刚在正厅坐定,钱万才便迈进门槛。有些日子不见,此人似乎又胖了一圈,圆滚滚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也不知乐个什么来。一见冯虞,钱万才一躬到地:“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冯虞伸手虚扶,“钱老板,免礼,请坐。不知这喜从何来啊?”

钱万才笑得更欢了:“哎呀大人,我家主子听闻您在京师又得高升,皇上还特特的为您新开了个衙门,这不是大喜么?看看您这一身新,啧啧。也就是您方有这等喜怒不形于色的涵养工夫,若是换做小人,早乐得是找不着北了。这不听说您回返府城,在下立马便来贺喜,顺致我家主子遥贺之意。殿下说,若非藩王无诏不得擅离封地的祖制约束着,他都有心亲自登门道贺呢。”

“宁王殿下有心了,回头务必代我致谢。”伸手不打笑脸人,冯虞自然客气有加。

钱万才看了看左右无人,一欠身,凑近些个低声说道:“宁王殿下差小人过来,还有些事想听听大人的意思。”

这钱万才还真是属黄鼠狼的,上门便无好事。“请讲。”

“这一个呢,日后您那都百工使司必有无数奇货出产,就如那脚踏车。宁王的意思呢,能否匀些与他。”

“这个……若要得少,倒也不是太难。大宗却不好说了,毕竟是直供内府,若是大内要得多要得急,这头的供货便不好打包票了。”

“这是自然,总不好令大人为难。第二桩,便是上回与大人所议之事。”

“嗯?上回所议?哪一桩?”

见冯虞确是记不得,钱万才笑道:“大人日理万机,记不得也是常理。便是与那赵大的通海生意,去年耽搁了,今年殿下打算正经做起来。如今大人管着锦衣卫,又领边备海防事务,通海诸事全在大人治下,自然须请大人照看则个。条件么,还是上回说的,不管是陪是赚,大人按货值计,稳拿一成干股。”

冯虞一拍脑袋,果有此事,去年事多一忙,竟将此事忘诸脑后了。此事不提则已,今日既提起了,便要查个究竟。但有一丝不妥,便将那什么赵大剿除了。想是这么想,冯虞面上却是神色如常。“噢——原来是这事,不说我还真忘了。不过本官一言九鼎,去年议定之事自然不会再有变动。你且转告宁王殿下,放心便是。”

敲定两事,那钱万才面露喜色,“大人果然爽快,这个,大人一路风尘,小人不便打扰大人歇息,暂且告辞,晚间小人在寒舍备下便宴,有些别致节目,不知大人可否赏光……”

“免了免了,钱老板好意本官心领,不过刚着家,还有些琐事料理,三五日后再说吧。”

“如此也好,数日后待大人歇息好了,小人再来搅扰。”

“好说。来人,送客。”

看着钱万才乐颠颠远去,冯虞撇了撇嘴,这宁王朱宸濠倒是什么都想插一杠子,看这情形,收买京中权贵地方文武只怕是花销不少,一个藩王再有钱也禁不住如此折腾,难怪要变着法子弄钱了。至于那赵大,倒是要着人盯牢了,能攀上宁王这跟线,只怕也非善类。

正想着,只见门子匆匆进来通报:“爷,外头已有多位大人前来拜贺,都在门厅处候着传见呢。这是名帖。”

冯虞一看,好家伙,已是厚厚一摞。“苦啊!”

第一百四十七章 行情看涨

一个下午迎来送往,有专程道贺的,有攀附阿谀的,还有上门跑官的,总不好得罪,将近掌灯时分方才一一打发了去,冯虞自觉头大如斗,往日升官怎么没这么大动静呢。回来要料理的事务还一大堆呢,一个下午眼见得就没了。

到了晚餐的时辰了,冯虞捧着粥饭,坐在母亲与采妍身边,方觉着神清气爽心绪安宁。与家人一道是最不用动心思的。冯母与采妍如今已有默契,除非冯虞主动提起,否则决不过问官面上的事,只问些中原风情,京师掌故,倒勾起冯虞谈兴大发,说起了此趟入京种种趣事,尤其是正德学车时两人人仰马翻的场景。

皇帝贵为九五之尊,在平民百姓心目中便如神祗一般。听说正德好玩好闹还会耍性子,众人大为惊异,毕竟福建远离京城,正德那些轶事还未流传开来,纵是听得只鳞片爪,也是将信将疑,今日听至亲之人言说,那是决不带假的,自然是不一样了。采妍听了忍不住便问道:“依虞,那皇上请你吃酒,必是龙肝凤髓,奇珍美味了?”

冯虞险险将一口粥饭尽数喷出,急急咽下之后方说道:“这世上哪有龙凤?美味是美味,菜色也精致,也不过是些寻常菜食,顶多是山珍海味,不过也不是什么稀奇货。”

“这是为何?那皇帝还当得有何滋味?”

“说来也简单,若是供奉些奇珍,就说猩唇吧,一时倒是讨好了皇上,可若是皇上吃上了瘾,天天要,那可如何是好?那可是圣旨,不尊便要杀头的,若是遵旨而行,便得天天备着,可上哪儿去寻这许多猩唇去?若是唾手可得,便不叫奇珍了。可是这个道理?”

采妍听了大笑:“果然是这道理。如此说来,这四时鲜蔬也是不敢进了,若是万岁爷冬日要吃菱角,这麻烦可就大了。”

听两人越说越来劲,冯母赶忙拿筷子敲敲饭碗,“说不得,说不得,你们两个真是,可不敢议论皇上是非,那可是掉脑袋的罪过。再说了,我看这皇上可是大好人,结结实实摔那么一下都不恼,还给依虞封官,还赐婚赐字,如何能背后乱嚼舌根。”

听冯母这么说,冯虞与采妍相视一笑,埋头吃菜。

酒足饭饱,冯虞将碗筷放好,与母亲、采妍打个招呼,准备到院里走走。在外头胡吃海塞一个来月,还是家中清粥小菜可口下饭,这一顿有说有笑兴致又足,一不留神便多吃了些,这会儿放下筷子,便觉着撑了些。冯虞刚站起身,一名亲兵进了厅堂,递上一张帖子。“大人,镇守府方才遣人送帖子来,小的看您正用餐呢,没敢进来搅扰。来人这会子还在门房候着呢。”

“哦?”冯虞赶忙翻开帖子一看,原来是请冯虞明日午间到镇守府餐叙。冯虞心中暗笑,梁裕往日里要见自己,哪回不是差人来唤,这回京师走过一遭,梁裕立马改了做派,又是下帖又是摆宴,眼见得自己身价见涨么。

“你与来人交待一声,便说明日我一定上门叨扰。哦,去账房支一吊钱打赏。”

一回头,冯母问道:“梁公公的帖子么?明日又不着家了?”

冯虞笑道:“梁公公邀我明日过府,也就是午间一顿饭。”

冯母奇道:“梁公公请你吃饭?他不是管着你么?”

“梁公公镇守福建,就职位来说,孩儿身上提督边备、锦衣千户的职位自然在他之下。不过细究起来,锦衣卫职事自成一体,直属中枢,提督边备属兵部体系而非卫所,也不在梁公公职掌之下。至于都百工使司,则是直奉天子,又是万岁钦点亲封,梁公公则是司礼监外派,互不统辖。孩儿如今又领正三品昭毅将军衔,升从三品指挥同知,从三品都百工使,品秩上还高了梁公公一头。这几条合起来,足与梁公公平起平坐,若是论起与皇上、内廷关系,又比梁公公亲厚许多,故而如今梁公公反要下帖请我。官场上道道极多,这上下尊卑是极讲究的。”

冯母听得一头雾水,摇头道:“我一妇道人家,着实听不懂这些个,只知一条,你能有今日,总归是当日梁公公提携一把。这梁公公为官本分,不曾糟践地方,又于咱们冯家有大恩,即便日后依虞你高升王侯公卿,也得对人家客客气气的。这是做人的本分,可不能官高架子大六亲不认。”

“母亲教导得是,依虞也不是那等得志便猖狂的忘本之人,如何行事心中有数的。”冯虞恭恭敬敬朝母亲施了一礼,应道。

忠叔在一旁也忙着帮腔,“少爷是我自小看大的,再本分不过,断不至做那过河拆桥之事。”

冯母笑道:“忠叔可不敢如此纵他。再精明的,也须有人时时提点才不致行错了路。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忠叔你是家中老人,更不可碍了情面,该说便说,该骂则骂,即便是骂错了,只当是提个醒。依虞,可是这个道理?”

“那是自然。孩儿官再大,回到家中还是小子,大人指教,总是为我好,哪有错不错的。”

从屋里出来,冯虞唤亲兵寻来朱潜,“自明,我已放林炫回府团聚几日,出了趟远门,看这小子有点想家了,这几日你便辛苦些。明日上午,我到西郊军营去看看,中午得去见见梁裕,后两日,我到寿山看看工地与工坊情形。这些日子积压的文书事务便劳烦你了。若有紧要之事,便立时着人寻我,反正行程都说与你了,不怕寻我不着。”

“我省得了。”

“这几日你还需琢磨一事。都百工使司的差事揽下来了,这架子该如何搭起,职掌共有几项,几时开始运作,咱们得走一步想三步,这几日便拿出个章程来。皇上没明说这几个副手、下属是任我自选还是上头调派,想来是由着我自行选任,这个名单你也拢一拢,咱们及早议定奏报京师,单这一节,便是快马急报一来一回的也得一个月了,所以说咱们这头耽误不得。我还想着,等过个十天半个月,咱们还得一道往闽南走一趟,一个是寻我那岳父泰山商议些大事,再则,顺便的顾一回你那师弟的茅庐。”

“大人想得周全。不过还有一处只怕您也得走一遭。”

“何处?”

“都司衙门。”

第一百四十八章 梁裕的心事

倚在太师椅上,梁裕手捧着已见凉的盏茶却依然没有往嘴里送的意思,这么一副痴痴愣愣的神情已经维继了许久。一堆下人见他正想事呢,个个轻手轻脚,不敢上前惊动。

这几年在福建镇守中官的职位上,梁裕可说是安安稳稳波澜不惊。说来得也是自家有眼色,简拔了个冯虞出来,能弄钱,又讨了上头欢心。如今掌权这位刘公公,爱钱也就罢了,对同出身的执事中官搜刮得尤其狠辣,每年不乖乖送上三五万现银,立时便是丢了职事发配南京守皇陵的下场。看看别个镇守、提督、矿监,如今哪个不是上蹿下跳四下搜刮,得喂饱上头层层关节,自己还得有得赚,容易嘛!听说西边有些穷省已激起民变,那更是鸡飞狗跳墙了。唯有自家,每年一万两打底,加上几件不值什么的磨漆、折扇,把刘瑾哄得开开心心,一开春司礼监还明文褒奖,这里头多一半可是冯虞运筹之功。

可如今让梁裕费心的也就是冯虞这位小爷。这两年,眼见得冯虞是平步青云步步蹿升,如今不论品级职事,冯虞至少与梁裕平起平坐,论起与圣上甚至是刘瑾的关系,比他更要亲近许多。年前冯虞还自称一句下官,如今两人见面当如何相处?冯虞还买自己帐么?还是说,如今轮着他梁裕低头迁就了?

另外,这位小爷如今集军权、厂卫、政事于一身,手上有兵有钱,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人来,这固然是煊赫一时,可出头的椽子先烂,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要吃暗亏,要不要提醒他一句?这小子如今风头正盛,能听么?

离着午时还有半个时辰,梁裕还在那儿思前想后,却见门子匆匆进来禀报,“公公,冯大人来了。”

“哦,来得好早!”梁裕一下子喜上眉梢。“快请,诶,回来,我自去相迎。”

来到正门口,梁裕抬眼一看,一人身着蟒袍玉带,身后牵着匹白马,还有十名锦衣校尉挺立身后,正是冯虞。梁裕迎上前去,口中高声说道:“冯大人,多日不见啦。还让人通报什么,直接进来不成了?”

只见冯虞将缰绳抛给身后军士,笑着进了府门,冲着梁裕一拱手:“梁公公安好,国城有礼了。”见冯虞见面问安,执晚辈之礼,梁裕大喜,执着冯虞的手说道:“你我何等交情,如此客套作甚。诶,国城,你这衣襟上点点土星,莫不是跑乡下去了?”

“正是,大清早往西郊营盘去了一趟。”

今日一早,冯虞便去了西郊军营。到校场一看,怎么这般热闹,一个来月没来,人马竟涨了许多。远远的范长安也一眼瞅见冯虞,撒腿奔了过来,到近前立定行了个军礼。“冯大人!几时回来的?怎的不叫人唤卑职一声,好给您请安去。”

“呵呵,咱们之间闹那虚头八脑的作甚。我已回来两天,今日不吱声地过来,便想看看你范长安可曾偷懒了,哈哈哈。”冯虞说了这话,两人相视大笑。

“今日一看,弟兄们精神头十足,练得热火朝天,看得我身子骨都有些痒痒了,可见你带兵有方。诶,怎多出这么多号人来?可是漳州的丁壮到了?”

“回大人,正是杨府送来的丁壮,共一千八百人,比原先大人所说的还多了五百呢。老爷子带话来,说这五百人的开销也由他包了。同路还送来五百来匹北马,好大本钱呢。大人走了不到十日便开来了。卑职已命人安排住宿换装。如今这些人已完成队列训练,之前那三百人如今已训练完毕,卑职分了一百人出来,还有十个队头,由杨风单独统领,这是准备给他带回去的。其余二百人与这一千三混编,以老带新。如今一千五百人分作三队,一千名火铳手,五百名刀牌手,五百骑军。如此处置可否,请大人示下。”

“好得很!”冯虞拍拍范长安的肩头,往校场上操练的队伍看了几眼,“如此编成再好不过。长安,你是老行伍了。军中事务我若不在,你尽可做主。队列训成,如今想来是练阵列、打靶了?弹药够用么?”

“回大人,这些日子,工坊岳海那边源源不断运来铳械弹药,尽够的。只是,如今人马多了,各队队头卑职只是暂时指定,还需大人检点一遍,得大人首肯的需行文委任,大人若觉着不行的,则与汰换。”

冯虞点了点头,“待会子收操,叫这些人过来见上一面。”

范长安领命,想了想又问道:“噢,还有一事,不知咱们这彪兵马行卫军编制还是营军编制?目下卑职暂按营兵编列,伍人为伍,二伍为什,立什长一名。三什为队,立队长一名。三队为哨,立哨官一员。五哨为总,立把总一员。咱们兵员共为四总,合为一营,营官便是守备了。”

“行,暂按如此编制。这一彪军马名分是提督亲军营,理应算是营军。你先领着守备一职,回头我再上奏兵部保举实授。”

“谢大人。”这回范长安单膝点地,特意行了个旧式军礼,随后回到校场,号令收操,各部带到帅台前列队。待各队整队完毕,范长安带着一干兵头离了本阵,在帅台前列队,一一给冯虞引荐过。如今暂领把总的骆天成、安化勇、林胜、胡锐四人,皆是当初那二十来名杨府长随中选拔出来的,早前第一拨练兵时就任过百户、总旗,都得冯虞悉心点拨过。其余哨官、队长、什长冯虞多数也认得。

看着面前这一干官佐挺胸矗立,冯虞满意地点点头,“甚好。范长安,就按这些人列个名单与我,下午送到千户所,用印实授。全体都有,向后转,入列!”

待众人归队,冯虞盯着整齐的队列看了一阵,运起中气高声喝道:“弟兄们好!”

台下两千人齐声应道:“长官好!”

“弟兄们辛苦了——”

“精忠报国——”

“今日看弟兄们练得卖力,我很是满意。咱们吃粮当兵的,没别的职事,只是用心操练,一旦国家有难,则效命疆场精忠报国,天经地义!在别处军中,或许有将官欺压士卒喝兵血,可在我冯虞军中,没有这样的规矩。方才诸位选任为官佐的弟兄们记牢了,寸功未立便当了官,领着比兵士多得多的俸禄,不是你面相好祖坟冒青烟,是我冯虞信得过诸位,也请诸位莫给我冯虞丢脸!咱们这个提督亲军营,从我冯虞打头,为官的,作战时必须冲锋在前,平日里与士卒同甘共苦!哪个官佐若是腰杆不硬有私心,弟兄们只管寻我告状,言者无罪。若是查实了,严惩不贷!若是我冯虞欺压士卒贪生怕死,好办,上阵之时弟兄们一哄而散将我瞥在当处便是。”

队列中立时响起一阵哄笑。

“我冯虞军中还有一条规矩,便是所到之处秋毫无犯,不取百姓一针一线,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打虏。咱们都是父母生养,来自民间。弟兄们如今在营中吃得饱船穿得暖,这身上衣口中食皆是百姓供养,咱们如何能黑了心肝欺负自家父老乡亲。对不对——”

“对——”

“别个不说了,各自带开操练,解散!”

冯虞又与范长安在校场上观看各队操演,到伙房查看军中伙食,到营帐中查看官兵被褥,这一圈下来不觉已近正午,猛然想起中午与梁裕有约,若是迟了人家还觉着冯虞故意怠慢,赶忙与范长安交待几句,急急上马带了亲兵赶到镇守府。如今听梁裕问起,便将上午之事略略说了几句,两人执手同进正厅落座,那头下人们已经流水般将酒菜摆上桌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水能载舟,还能赚钱

待酒菜摆齐,梁裕端起一杯酒面向冯虞:“国城,哎,好响亮的字,毕竟是皇上起的。国城啊,这两年,咱家可是沾了你不少的光。如今各省镇守中官,眼见得也就是咱家一个还能如此清闲,时不时的还受上峰一番夸奖。这一趟又是满载而归,咱家也捞了个明文褒奖。老弟辛苦。来,这杯酒,算咱家给你接风洗尘。”

冯虞举杯回礼,两人一仰脖,“吱溜”一声齐齐一饮而尽。

“第二杯,喝的是来日。如今这福建一省,便是咱爷俩的天下,往后是大有可为啊。老弟,你那都百工使司的架子几时搭起来?以老弟的才思,只怕到时候赚钱赚翻了,可得搭着咱家一把。”

冯虞第二杯,笑道:“公公莫说见外的话,国城有今日,全赖公公提携之恩,人不能忘本不是?来时我还琢磨着,百工使司衙门干脆便在公公镇守府边上寻块地方,今后也好见面,来来往往的方便。”

“这主意好!”梁裕一拍桌案,“明日,不,下午,咱家便给那福州知府打个招呼,让他即刻办妥。”

冯虞闻听此言便是一楞。往日里梁裕提起叶如荫来从来是直呼其名,今日怎的称起官职来了?“公公,莫非福州知府换人了?”

“嗯?你还不知道?对了,那时只怕你还在京师呢。二十来天前交接的。叶如荫这小子不知走的哪家门路,调任嘉兴知府,新来个叫王子言的,浙江淳安人,据说学问不错。上任后此人来拜过一回,看他举止说话,倒还是个懂事理的。如此也好,工坊那头叶如荫的股份便归你了,日后咱们五五分帐,倒也爽利。”

“如此也好。不过,若是这王子言好打交道,日后总归是要亲近些。毕竟是省城父母官,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些事也好办些。”

“嗯,是这道理。”

两人吃了一会儿菜,又聊了些朝中动静,梁裕斟酌着说道:“老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忌讳的,公公请讲。”

“那个……咱家在宫中呆了有二十年吧,看懂了一个道理,人怕出名猪怕壮,老弟,这一回你风头太盛了。前两回进京,老弟每回所得甚多,又是升官,职掌又重。可这回呢,实打实的好处便是那都百工使司,其他都是虚的,什么蟒袍玉带、昭毅将军、赐婚、赐字,一点实实的权柄都没有,却徒召人嫉妒,弄不好竟是赔本买卖哩!刘瑾这人咱家是知根知底,是个见不得人好的,尤其是皇上跟前,只许他一人得宠、显摆,别个要想分些圣眷,就跟掏了他祖坟一般。幸好你是外臣,还差着些,若是中官,只怕刘瑾立时便跟你翻脸了。不过,还是小心着些为妙。依我看,老弟得想法子再讨好刘公公一回,说些软话,等他发作起来再想补救却迟了。”

冯虞头皮一麻,连梁裕都看出这一节来,看来这回真是麻烦大了。不过梁裕能与自己说出这番话来,着实是将自己当自家人看了。“梁公公,多谢提点。国城是晚辈,您喝的水多走的路长日后,日后可要时时教导才是。至于那刘瑾刘公公,只怕此时已是心生芥蒂。国城若要挽回,只怕是水磨工夫,一时半会也没什么管用的招数。”

梁裕笑道:“这却不见得。眼下便有个现成的机会。”

“嗯?请公公赐教。”

“你那都百工使司不是要搭架子么?回头赶紧修书一封与刘瑾,只说你为官日浅,担下这重任,心中没底,请他给你派个得力副手来,日后还请他刘瑾多多点拨,你必有报效之类的话语。刘瑾最好人戴高帽,这封书信既是输诚,你再暗示这衙门日后少不了孝敬,他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一招你看如何?”

“公公这招高妙,国城必依计而行!”

一顿午饭,两人尽欢而散。回到千户所,冯虞立时找来朱潜,将梁裕这主意一说,朱潜连连点头。“这主意使得。让刘瑾派个人来,有功劳分他一份,咱们只要将其余人等笼络好了,这百工使司衙门还是大人说了算。有些个隐秘之事,咱们还是放到寿山工坊去做便是。”

说起这都百工使司,两人的话就收不住了,衙门选址何处,职掌如何分派,该当研发些什么,两人议得是热火朝天。只听冯虞说道:“昨晚我琢磨一宿,这衙门放在府城里头好办事,至于工坊么,依我看需设在西门外闽江边为好。”

“这是为何?”

“一来此处地形开阔,民房少,只有些个田地荒坡,咱们征地不费事。第二么,此处近水,地势却比对岸高,发洪水也漫不着。再则,此处水流充沛,水势趋缓,与我有大用呢。”

“大人可是说上游石木工料水运方便?”

冯虞哈哈大笑,“自明,这水不但能载舟,还能来钱呢。”

原来冯虞一直为几家工坊效率低下而苦恼。自领了都百工使司的职事之后,便生出一股雄心,英国人能搞出个工业革命来,我冯虞也算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穿越人士,如何不能想法子用动力机器生产来取代手工劳动,即使达不到引领整个大明工业革命的程度,至少我这一亩三分地还是能更上一层楼。不过英国工业革命似乎是从发明蒸汽机开始的。对冯虞来说,蒸汽是时时可见的,可是加上个机字,便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了。眼下现成能用得上的,就只有水力了。

英国工业革命据说以水力纺纱机的发明和使用为开端,加上那什么珍妮机,纺纱织布一条龙。不过冯虞穿越之后翻看王祯所著《农书》时却发现,元代中国就发明了水力纺纱机,称作“水转大纺车”,有水轮,传动的锭子、纱框、导轮、皮弦,可同时带动32个纱锭,是英国珍妮机的四倍之多。书上还有草图可鉴。

昨晚冯虞又翻出此书,细细琢磨,这大纺车发动机、传动、生产装置是俱全了,若是依此研发,也给工坊配上水力机械,那得省多少事。闽江四季水力充沛,无枯水期,都百工使司工坊若是建在闽江边上再好不过。便是寿山工坊,也有寿山溪可用,虽然水量小些,难得的是四季水量同样较均衡,如今上游又有水库调节,更无断水之虞。眼下只有一个麻烦,即便是水力机床、风箱,冯虞依然不会造。

第一百五十章 破局

说起水力来,冯虞正打算与朱潜解说一番,哪知人家一听顿时心领神会,“大人说的可是冶铁水排、水引旋作?”

啊!冯虞大吃一惊。“这些都已有了?”

“有啊。冶铁水排为东汉杜诗创制,水引旋作何人创制已无可考,北宋已为工坊所用,专作切削金玉之用。”

朱潜这番话大出冯虞意料之外,这些东西古人都会了?两人一番深谈,冯虞方才知晓,原来中原运用水力机械已有悠久历史,尤其是灌溉之用的刮车、筒车、龙骨水车,还有些是直接利用水流之力的,如水磨、水碓、水排、水转大纺车等等。加工机械方面,最晚在唐代已有原始的金属切削机床,但是,之后就没有更好的金属机械加工机床出现了。究其缘由,一个是历代传统金属加工方式是锻打、磨、锉多于切削,即便是切削,磨削、锉削也远多于刀削、铣削,刀具切削车床的发明自然是没有需求了。还有一个原因,则是木构件机械成本低,小户人家易于承受。

中原历来不缺人力,以人力代机械,从经济角度来说自然是划算的。只是如此以来,金属机械不用迅速取代木质机械,机床制造随之滞后,这就造成金属机械构件难于加工,齿、轴承、刀具、紧固件、连杆等机械的必要系统无法变得更加精密、精巧、高效,动力革命也难以产生。以蒸汽机的发明、使用为标志的工业革命自然不可能在中原生根发芽。

看这情形,水力鼓风已是现成的,至于机床么,倒是颇有可为,只是机床怎么造,惭愧得很,冯虞也是心中无数。思之再三,冯虞也只琢磨出两个办法,一个是将功用与大体形制说与工匠,由他们折腾。再一招,便是请杨万荣想法子到南洋弄几个红毛夷来,希望其中能有通晓门道的。不过这其中又有麻烦之处,冯虞只会说英语,可这会儿在印度洋乱窜的全是葡萄牙人,若是言语不通,到时候大眼瞪小眼,还是干瞪眼。不过也只能试上一试,说不定便撞了狗屎运了。

议完此事,冯虞又问道:“如今福州知府换了个王子言,可有卷宗跟来?”

原来,大明从九品以上各级在编官吏,在锦衣卫衙门里都有专档,某人若是异地调动,按着规矩这份专档也要转到所在省份的千户所,若是上调中枢,专档自然跟着上呈指挥使司。另外,若是此人身边伏有暗桩,此人隶属关系也要随之转隶。

“有啊。”朱潜似乎是早有准备,随手从桌上拿起一份卷宗递了过来。“此人是弘治六年进士,浙江淳安人,在当地有些文名。今年刚从山西平阳府同知任上提上来的。按这卷宗所载,此人不好张扬,为官倒是谨守本分,不是那等会来事的角色。”

“呵呵,同知提知府,没个五七千两雪花银子,只怕难过刘公公那一关。”

“可不是,如今州府一级官吏提拔,总要面谒刘某人,若是没当场孝敬,只怕第二天便有诏旨,打哪来回哪去,升官之事就此泡汤。”

“嗯。诶,平阳府可有个洪洞县?”

“有啊。怎么?”

“哦,没什么。越思越想越伤情,洪洞县里无好人。”冯虞自言自语,忍不住轻轻哼起,“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各位父老听我言……”

朱潜听着笑道:“大人好兴致,这是哪方的调调,怪好听的。”

“随口哼哼两句来着。行,你忙你的。明日我往工坊那边去一趟,都百工使司之事你多费心思量。哦,还有,那个给刘瑾的书信你顺手帮我草拟一份得了。”

朱潜听了顿时摆出一副苦瓜脸,“我的冯大人,你这顺口一说,便是几摊事务砸下来,莫非你将我朱潜当牲口来用不成?”

冯虞哈哈大笑:“没听过那么句话么,‘将女人当男人用,将男人当牲口用’,说的便是自明兄你了。”说着,冯虞倒背着手飘然而去。朱潜坐在那儿嘀咕一句,“何曾有人说过这话,莫不是现编的糊弄我”,摇了摇头,继续埋首公案。

第二天,冯虞带了贴身家将周天赐与几个亲兵,往寿山走了一趟。寿山村别院工地上如今已初具规模,已经在上木工了。冯虞来回走了一圈,没挑出什么毛病来,与蒯祥交谈几句,赏了工匠些银两,转头便往工坊而去。

冯虞、朱潜进京这些日子,火器工坊这头由岳海负责。以往岳海只管着拱卫这一摊,如今骤然担起全责来,不免有些个战战兢兢,自然是萧规曹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了。冯虞倒是见面就狠夸了他一通。“岳海啊岳海,当初还是小瞧了你。舞刀弄棒在行,如今管着这上千号人的职司也不在话下嘛。方才你没来那会子,我与工匠们聊过几句,说你处事公道好说话,这便是个好官的样貌了。”

岳海满面通红,两眼死盯着脚尖,“嘿嘿,大人过奖了。卑职只是循着朱大人所定规矩来做罢了。”

“难得的便是这循着规矩来做。”冯虞正色道,“多少新官上任,一心惦记着放上三把火,否则便无以显现其所能。殊不知,前任所遗的一套制度,总是费尽心力百般修正之所得,方用着顺手。如今因人废事,手下人做了一半的夹生饭,如今又得倒灶重来,能不发蒙?故而,若是没有过人的本事,与其改弦更张,不如萧规曹随。诶,知道什么叫萧规曹随么?”

“嘿嘿,知道。”

“说说看。”

“萧是萧何,曹是曹参,都是西汉开国功臣。刘邦开国后,萧何积功第一,任丞相,立下西汉典章制度。萧何死后,曹参继任。后即位的汉惠帝看这曹丞相一天到晚喝酒聊天,似乎压根不想治国,便去责问。曹参反问,陛下看我的德才跟萧何相国相比哪个强?汉惠帝实话实说,朕看你不如萧相国。曹参便说,陛下所言甚是。既然我的德才比不上萧相国,那么萧相国一统天下后制定的那些个已经是卓有成效,咱们不过是守成而已,任用先臣照章办事不就得了?曹参在位三年,清静无为,民力渐复。这便是‘萧规曹随’的典故由来。”

冯虞听罢奇道:“呵呵,又长进了,看样子这些时日没少看书。你以吕蒙自勉,如今果然是大有进益。为将者当知天文、晓地理、明进退,日后你还当多向朱自明他们求教,可学得还多了。”

“是。”

“伯父、嫂子他们好吧?”

“蒙大人挂怀,都好呢。”

“新婚燕尔,你也当时时回家探看,不费什么工夫。若是哪日嫂子堵着大门管我要夫君,回头我可要打你板子哦。”

第一百五十一章 牛皮糖知府

在工坊用过中饭,冯虞又叮嘱岳海几句,只要将工坊现有产量、质量稳住,便是大功一件,这才回返府城。

回到沁园,门子过来禀报:“爷,近午时分,新来的王知府前来拜会,闻听您不在,留下名帖回了。”冯虞取过名帖一看,长七寸、宽三寸,上头三个大字“王子言”,占满了整个帖面。大明官场有个讲究,如递帖给长者或上司,名帖上所书名字要大,以示谦恭,若是名字写小了会被视为狂傲。看王子言留的名帖,名字写得大到不能再大,冯虞不禁微笑,“这人有点意思。嗯,好一手正楷。”将名帖往囊中往怀中一揣,冯虞直回内院。

如今除了些紧要公文,福州府诸事已大致料理完毕,冯虞打算过三五日便与杨风、朱潜同往闽南走一遭。至于这两天么,大食堂与朝阳坊如今冯虞已不怎么管着了,一心陪着家人才是正理。听说冯虞要在家中用饭,一家人喜得不行,冯母当即吩咐伙房加菜,却给冯虞拦住:“莫要太铺张了,只要熬些稀粥,做几道下饭的菜食便好。日日在外头无不是山上跑的水里游的,腻味了。”

虽说孔圣人教诲“食不言寝不语”,可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自然是说起个没完了。这些时冯虞忙于外务,家中情形问得少,今日说起来方才知晓,年后冯母与采妍、忠叔又买下城西竹岐五百亩山林,据说也是风水极好的。这还不算,采妍还想次日一早拉着冯虞到南台沿江的烟台山走一遭,打算把那个山包整个吃下。冯虞如今可算是发觉了,自家从母亲、采妍到忠叔,有个共同的癖好,就是买地。这只怕是当日父亲去世时田地尽失刺激的。

暗着冯虞往日脾气,是不愿掺和其中的,只怕给人留下仗势欺人的话柄。不过这回冯虞一琢磨,还是应了下来,毕竟这些日子与家人聚少离多,转眼又要往闽南去,自觉亏欠许多,能多陪一回是一回。只可惜,饭桌上刚应承的,转眼又得食言了。残羹冷炙刚撤下,门子又探了个头进来,“爷,王知府又着人请见,说是明日上午想来拜会,不知爷可在府上。噢,来人等着回话。”

嗯?这位王知府还真是……冯虞看了看采妍,采妍笑道:“人家都白跑一回了,你还是见吧。顶多咱们下午再去也就是了。”

冯虞也只能冲着采妍抱歉地一笑,转头向门子吩咐:“你去告知来人,明日上午,我在府中恭候。”

第二日一早,冯虞打了一趟拳,收住架势,拿了条毛巾打算擦脸。却见门子“噔噔噔”上前来报,“爷,那个,王知府来了。”

“什么?!”冯虞听了一楞,毛巾“噗通”一声掉进盆里。“这才几时啊?刚辰时吧。无利不起早,可也没这么早啊。”冯虞嘟嘟囔囔几句,还是吩咐门子:“请到花厅小坐,就说……就说我刚刚练武来着,更衣之后便来。”

所谓更衣,其实是叫厨子盛了些粥饭来,赶紧吃上几口填填肚子。冯虞盘算,这位王知府上门拜会,想必是用过早饭的。两人坐下这一聊,指不定便说到几时,这要饿着肚子陪着,岂不吃亏。吃过饭食,擦嘴漱口,冯虞这才心满意足地来到花厅。

“哎呀,这位想必就是王大人了?累大人久等了。”

来人听着脚步声响,赶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听冯虞说话,此人连忙拱手施礼:“下官王子言见过大人。”

冯虞定睛细看,这位四十出头的年岁,长得相当白净周正,微有些短髯,一看便是江南水乡人物。“王大人太客气了。请坐,看茶。”

两人分宾主落座,随口说了些客套话,王子言又请教了些福州府民风物产,方才转入正题。“冯大人,下官在山西任上便听闻您的大名,此次有机会来榕长听大人教诲,荣幸之至。这个,下官初到福建,总是人生地不熟的,不知本地官场可有些个讲究忌讳,请大人提点。”

冯虞听了暗笑,这话是变着法子向自己输诚呢。“这个么,王大人,福建这边虽说地方偏了些个,不过官面上说,与别处倒也没什么太大不同。除了偶尔来个台风什么的,倒也没太多操心之事。如今福建有梁公公坐镇,虞不过一旁帮衬着,前任叶府台与我俩颇为相得,省府一体,无论所作何事,均收事半功倍之效。这个,想来交接时叶大人当与你说过的。”

“是。是。正是叶大人提点,下官接任伊始,头等大事便是拜会梁公公与大人。只是,那会子大人正在京师公干,一直是不曾得见,今日总算是得以聆听教诲。”

“不敢不敢,在官场上王大人本是前辈,治所又同在福州,咱们理当是和舟共济相互提携才是。”

这个春节,两人年前年后可说是前后脚进的京,接着便又闲谈了一阵京师见闻掌故。王子言看看说得也差不多了,起身告辞。待送走王子言,冯虞回到后园,正遇着采妍。

“依虞,那个王知府寻你作什么?”

“哦,倒也没说什么紧要的话,无非是投名应卯认个门道罢了。到一处地方当官,总是要拜上官会同僚,说什么不打紧,关键是见过、说过,混个面熟拉拉交情,日后自然好说话好做事。这王子言为人谨慎,就任个把月了没与我打过照面,心里不安生,自然是要一趟一趟这么跑了。若是再过两回还见不着我,弄不好还会心生芥蒂,当我是躲着他了。哦,对了,午后咱们便去那烟台山么?还有何人同往?”

“便是忠叔了,还能有谁?那处所在,依妈已是去看过的,很是喜欢呢。只是还想让你也看一眼。”

冯虞心中暗笑,那地方还用看,前生从小便在烟台山脚下长大的。烟台山位于福州府城南门外南台岛上的仓前山梅坞顶,北临闽江。元代末年,山顶设有烽火台以为报警之用,故名烟台山。山顶有座天宁寺,明代烟台山顶至山脚遍植梅花,有“琼花玉岛”之称,故而烟台山周边称为梅坞。这“梅岭冬晴”为南台十景之一,每年冬春之交,满山香透,来此赏梅的络绎不绝。若能买下此地,依山靠海建个庭院,倒也是桩美事。只是如此地界,只怕地价不便宜。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三”顾茅庐

登上烟台山,立于天宁寺山门外极目北眺,整个福州府城尽收眼底。冯虞牵着采妍的手,一一分辨三山两塔的所在,不禁叹道:“好一处所在,眼界开阔之极。只是此处山林是何人地产?该不是这天宁寺寺产吧?”

“正是。”

“这个有些麻烦了。寺庙总是不缺钱的,也不好凭身份强索,传扬出去好说不好听。即便人家肯让,这庙也不能搬家,到时候修起别院,咱们与和尚做邻居?呵呵,也未尝不可。待会子我寻那住持说说看吧。”

冯虞正自顾自叨念着,突然觉着衣袖一紧,扭头看,只见采妍歪着头浅笑,“依虞,你还真打算买这山不成?”

“啊?!不买吗?那来这边看什么?”

采妍紧紧搂着冯虞的膀子,轻声说道:“说着玩的。只想拉你出来走走,说些话。这些日子,你总在忙这忙那的,为咱们家操了无数心思。依妈与我看着心疼,往后日子长着呢,也不必如此亏待自己。今日好好散散心,不想那些个公事了,可好?”

冯虞看着采妍忽闪忽闪的双眸,只觉着鼻子有些泛酸,赶忙抬头望着天际的浮云,深吸了一口气。“说的是,这些时日总在外头东颠西跑的,却是少顾着家了。虽说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其实最该顾惜的其实还是家人。这亲情,多少银钱也换不得的。不过……”冯虞低下头来对着采妍说道:“我看此处景致确实好,你若喜欢,咱们当真买下也无不可啊。”

采妍轻轻摇头,“冬日里,满城百姓最爱到此赏梅,若是咱们一道院墙围了,不知断了多少人的雅兴,岂不是惹人背后戳脊梁骨?反连累了你。孔圣人不是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咳,这个……是孟子说的。”

采妍小脸一红,“反正是圣人的大道理,总是不错的。”

“没想到我的依妍如此通情达理,倒是我念头错了。”冯虞怕采妍太过羞臊,赶忙转了话头。

“不是的。依虞哥哥心里头将依妈与我看得最重,这才不管不顾的。若非如此,你断不会生出这等念头。这个,我心底里有数的。对了,依虞,上回看那赐婚的圣旨,不是只有皇家的那些个公主才有赐婚一说么?”

“皇上赐婚,确是以皇室子女居多的,不过,外臣也不是没有。一般都是亲厚重臣家室才有这等荣耀,比方说,戏文里那个薛丁山、樊梨花便是了。”

“那皇上如何得知我俩之事,好心赐婚?”

冯虞忍不住笑出声来,“笨咧,自然是我说与皇上的。那日不是说过皇上骑车之事么,当日他骑得兴起,一高兴便赐婚了。说起来,皇上对咱们家是极厚待的,这赐婚已是非比寻常之事,还要专派赐婚使,那可是一般皇室嫁公主才派的职事。想来这回你是少不了一个诰命的,少说也该是四品,依妈沾光说不定能上三品呢。公婆、儿媳一个品秩也说不过去。”

“诰命不诰命的我不在乎,反正你的官职那么高,也没人敢亏待了我。”

“话不是这么说的,依妍你在我家这么些年,没享过什么福,前两年出了那事,若不是你与忠叔撑着,依妈只怕是要垮了。再有,那些日子,若不是你衣不解带照料着,我能不能醒转也难说了。此番成婚,总要让你风风光光一回才好。”看采妍张口要说什么,冯虞赶忙接了一句,“自然,过日子须讲个长久恩爱才是紧要。不过这与婚事大办是两码事,互不关碍的。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来安排便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采妍也就不再多言了,轻轻将头倚在冯虞肩上。山风过处,衣摆翩跹。

往都指挥使司查问过边备军务,又遣人将输诚书信快马呈递与刘瑾,手边事务暂时是告一段落了。三日后,冯虞带着杨风、朱潜、周天赐、林炫以及百余亲兵、新军,上路前往闽南。

陈琛家住晋江紫帽山下紫湖溪畔。朱潜在前引路,众人穿过一片苍天古木,耳旁便响起一片潺潺水声,沿小道再往前行,不远处湖滩高阔之处可见一座篱笆墙围着两座草庐、一处凉棚。冯虞令众人在此等候,只与朱潜、林炫二人上前。快到篱笆墙处,冯虞走着走着,突然“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一旁的朱潜、林炫听了齐齐止住脚步,“大人,你笑什么?”

“哦,没什么,我猛然想到一个词来,‘三顾茅庐’。”

“怎么,这词好笑么?”朱潜与林炫还是不明其意。

“诶,你们想啊,三顾茅庐,若要抠字眼,可说是三次顾茅庐,亦可说是三人顾茅庐。方才我左右一看,咱们正好是三人,同往茅庐去访那陈琛陈思献,岂不是正合那‘三顾茅庐’了?”

朱潜、林炫听了冯虞这番理论,初时一愣,相互对望一眼,突然间齐齐捧腹大笑。朱潜一边笑,一边朝冯虞竖起大拇指,“哈哈哈……冯大人啊冯大人,有你的,哈哈……竟然生出如此……哎呦,不行了不行了,笑得我肚痛,哈哈哈……”那林炫更是笑得说不出话来,在地上打滚的心都有了。

三人正笑个没完,只听草庐中有人高声问道:“何人在外喧哗?”紧接着门扉“吱呀”一声给人推开,一名白衣文士应声而出。冯虞抬眼观看,此人不过三十左右岁的年纪,面容清癯,一支竹簪挽住发髻,一身月白色长袍,腰间扎着靛青色布带,手上还攥着一卷书。冯虞仔细看其眉目之间,并无朱潜所说的那份孤高狷介,却有一股子淡定超然的气息。想来岁月与学识已将此人的少年锋芒尽行打磨去了。

这位往院外看时,正见着这三人愕然相向,尤其是那林炫,还很没形象地捂着肚子,只当是游人至此放浪形骸,转头正要回屋,眼神扫过冯虞时,猛然察觉此人竟是一身蟒袍玉带,定睛再看,远处林子里隐隐有军兵走动,心下便是一悸,缓缓转回身形,冲三人一拱手,“几位大人,莫不是来寻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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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随有获

看陈琛面露警色,朱潜知道是有所误会了,连忙开口:“思献老弟,果真认不得为兄了?”

陈琛上上下下打量了朱潜一番,猛一拍脑门:“自明兄?!几年不见,意气飞扬了许多,险险认不得了!哈哈,今日晨起随手卜得乾卦九二,‘见龙再田,利见大人’,却是应在师兄身上了。”说着陈琛看了一眼朱潜身边的两人,探问道:“这位大人想必是冯佥事?”

朱潜忙道:“如今冯大人是指挥同知了。”

陈琛点点头,又看向林炫:“这位是……”

朱潜再为引荐:“林瀚尚书之孙,林炫。”林炫深施一礼,“早闻紫峰先生大名,后学林炫有礼了。”

陈琛笑着拱手还礼:“原来是林尚书之后,想来必是学问精纯了。三位,此处不是讲话所在,里边请。”

进了草庐,冯虞四下打量,屋中不过一桌一床,还有满架的书卷,再就是地上几截老树根,想来是当凳子用的。果然,陈琛一指这些树根,做了个“请坐”的动作,“寒舍粗陋,诸位担待些个。”说着一个劲地瞅着冯虞。冯虞假作不觉,想都没想,一撩衣襟便坐了下去,口中说道:“此处甚好。诸葛孔明曾有言,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静无以成学。慆慢则不能研精,险躁则不能理性。我观先生居处,正是淡泊宁静,修身治学的大好所在。”

陈琛笑了笑,并为答言,转身出屋去了。坐在一边的朱潜赶忙侧身过来低声说道:“大人,陈琛自来便是这么个不咸不淡的脾气,加上当年受那一番折辱,对当官的都没个好脸色。大人切莫挂怀。今日他对大人还是客气的,若是寻常官宦,只怕是鼻孔朝天了。”

冯虞笑道:“不妨事。大凡隐士高人,总是有些脾气的,这个我自晓得。”

一会儿工夫,陈琛搬了张木桌进来,又取了茶具炉子,准备沏茶。“我这里只有些山野粗茶,只怕不入法眼。”

这回冯虞不待陈琛拿眼来瞧,便接过话茬:“柴门任风开闭,茅屋尽日虚闲。站揍粗茶淡饭,报答流水青山。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说着冯虞抬眼看着陈琛,目光灼灼,“孔子曰,何陋之有?”

听着这番话,陈琛身侧的朱潜用身子挡住左手,悄悄地冲着冯虞直竖大拇指。陈琛却问:“如此说来,冯大人也甘居陋室了?”

却见冯虞连连摇头:“说实话,落魄时没得挑也就罢了,否则我是住不来的。”

三人原以为冯虞又有什么高论,哪知突然冒出这么句大实话来,一个个目瞪口呆。却听冯虞说道:“安贫乐道固然是德操高洁,不过么,若能令百姓安居万民乐业,总好过大家一道受穷。”

陈琛摇了摇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冯虞也跟着摇头,“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诗圣所言,当为实情吧?”

陈琛叹了一声:“如今这世事,只怕是难了。君视臣如仇寇,厂卫横行;官视民如鱼肉,搜刮无度;对外,专守九边一意禁海画地为牢,对内,信用阉宦与民争利墨守成规。尤其是当朝,与当年王振起时何其相似。冯大人,这些个,我没说错吧?嘿嘿,哀莫大于心死。”

冯虞想了一想,说道:“先生所言皆是实情。不过么,这最后一句话我却是不敢苟同。若说这天下纷乱,好歹还是太平时节,三国时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更是末世之相,却正是仁人志士云起之时,所谓救国救民,正当其时,何谈心死。再说了,我看先生也不似心死之人。”

说着,冯虞站起身来,踱到陈琛书架前,“遁世之人不看老庄便看佛道,先生这里,却是经史子集俱在。哦,另有农书、舆地、典章、兵要……嘿嘿,”冯虞回头冲着陈琛一笑,“俱是经济学问,先生果然博学大才啊。”

这话一出口,陈琛顿觉尴尬,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时朱潜赶忙接口:“我这师弟,年少时胸怀大志,博览群书,极有学识。那年……那年科场失意后,又四下云游,广见博闻,只怕也访得不少名师,如今足可称一时之选了。”

冯虞又坐回到树根上,往陈琛跟前凑了凑,“不瞒先生,冯虞此番登门,便是存了请先生出山指教的心思。先生虽有伤心往事,不过也不好因噎废食。我冯虞也不说什么治国安邦平天下的套话,不过我确也有些志向,往近处说,便是为官一任护佑一方;往远了说,若是走得顺,我愿刷新政制重开海禁藏富于民进取四方!惟愿先生助我,青史留名。不过,这空口白牙的只怕也难取信于先生。我有个想法,先生久居林下,此番不妨随着我等出外走动走动。一来散散心,二来么,所谓听其言观其行,先生不妨在旁冷眼看我是何等样人,再做定夺,如何?”

此时水已烧开,陈琛默不作声,只管给三人各沏了杯茶,随后说声“稍待”,起身便进了隔壁屋。朱潜赶忙给冯虞使个眼色,跟了过去。冯虞却捧起茶盏,喝得是有滋有味。

朱潜随着陈琛进门,一看,只见陈琛焚起一炷香,口中念念有词,抓起一把蓍草,看这架势是要卜上一卦。却见陈琛念叨完了,将一根蓍草放到正前方。朱潜略知蓍草筮占之法,知道这根表征太极,实是不用的。陈琛这时随意将所余四十九根蓍草,分作两撮,分置于桌上左右手两端,这是取天地两仪,又将右手边蓍草取了一根,夹在左手无名指和小指之间,表征天地人三才。接着,陈琛便开始左右手倒换蓍草,不时将手中几根蓍草横放在面前。

只见陈琛双手如蝴蝶穿花一般飞舞点算,一会儿工夫便摆出十八变,算得六爻,合成一卦。待得卦成,朱潜方敢开口:“师弟,卦象如何?”

陈琛回头笑道:“师兄,你也太心急了吧,在外头品茶候着不就好了?”

看朱潜还在探头探脑,陈琛摇头笑道:“实在是……这一卦是随卦九四。爻辞曰,‘随有获,贞凶。有孚在道以明,何咎?’”

朱潜听得云山雾罩,忙问:“爻辞何解?”

“九四在随卦,又互为巽卦,与应位初九成正反卦,即正反震、正反艮,震为大道,艮为路途,正看反看都在道上。这正反卦,放大看则为中孚卦,缩小了便是离卦,此所谓‘有孚’、‘以明’。”

“还是不明白。”朱潜头摇得象拨浪鼓。

陈琛大笑,“所谓贞,指守静不行,既然‘贞凶’,这趟是非跟着你们走不可啦。跟你们上路,则‘随有获’,必有所得。所谓‘有孚在道以明’,便是说,追随尔等之时,当一展才智,不过也需约束自己,怀德自惕,方能为他人所信服。”

朱潜听了这话,大为得意,“你看你看,这回拉冯大人过来果然是对的,连你这卦象都应验了。”

陈琛说道:“还不止这个。所谓易,时势易则卦易。随卦九四再往下变,就是九五。爻辞曰,孚于嘉,吉。哦,这话说白了,便是随众愿而动,以诚相待,个人功业必成。若再动,则是上六,爻辞是拘系之,乃从维之。王用亨于西山。王是指周文王。文王奠基西岐,则万事通顺,定八百年基业。单从卦象来看,此番我若随众而动,功业可期,青史留名。”

看朱潜又要咧嘴,陈琛赶忙补了一句:“不过,所谓阴阳消长,乾坤互易,万事万物时时变幻更易,不可以一时论一世……唉,反正说了你也不懂,总之这一卦也不是一劳永逸。好了好了,咱们出去吧。”说着陈琛收好蓍草,拽着朱潜出到外屋。

看着朱潜神色,冯虞淡淡一笑,问道:“紫峰先生,咱们几时动身?”

陈琛、朱潜听到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都是一楞,紧接着对望一眼仰天大笑。冯虞看这情形,放下茶盏也是放声大笑,只有林炫看得莫名其妙,又不知如何问起,该问哪个,干脆低头喝茶,不吱声了。

笑了一阵,陈琛停歇下来,对冯虞深施一礼,“既然承蒙大人盛情相邀,思献却之不恭。不过,行前思献还有些小事料理。一个是此处杂物需稍作收拾,书卷我须带上,其他的么,放在原处便是。还有,下山之后,我还需往家中辞过父母一面,禀明去处,再往泉州府城见恩师一面。之后便无事了。”

冯虞听着连连点头,“这些均是该当的。此番我带了些军士来,正好一齐动手。别个不好说,帮你一路扛书却是小事一桩。”

半道上,冯虞问起方才两人在里屋磨叽何事,朱潜将占卜之事说了,冯虞点点头若有所思,半晌之后突然冒出一句:“卜卦只是心意未坚,之前至少是动了心思的。方才我也是啰里嗦嗦一大串,不知哪句能入思献兄之耳?”

第一百五十四章 密议

陈琛眨了眨眼,说道:“八个字,重开海禁藏富于民。不瞒大人,咱们闽南人都有数,通海之利,千倍于农桑,若是朝廷开放海禁,可谓利国利民。只可惜满朝公卿勾结私商图利这大有人在,却几无一人敢公开说出开海禁的话来。此外,我年少时也搭过海船出一回洋,方知这大洋万里无垠,域外还有岛国无数,皆是不服王化,若是提一彪劲旅,效汉将军故事,步武四海,囊括八荒,扬我大明皇威于天下,这是何等功业!”

冯虞听了不禁咂舌,不想这陈琛已到而立之年,竟有如此雄心,看来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明愤青了。

随着陈琛到陈埭镇见过家人,一行人又转往泉州府城。原以为也就是一天工夫完事,哪知到了西街孝感巷蔡清府宅,却得知此公积劳成疾,月前一病不起,而且看情形很是不妙。如此一来,陈琛与朱潜都要留下照料恩师。

看情形,弄不好这就是最后一面,冯虞于情于理都不好拦阻,便将二人拉到一旁,强塞了百两会票,“你二人便在此安心伺奉虚斋先生。这些银两,你二人先拿了,延请名医,尽力挽回。实在不济了……”冯虞压低了声音,“操办丧事也得一笔开销。我看虚斋先生一世安贫乐道,只怕这一场丧事办下来,便要家徒四壁了。这些个银钱,本是朝阳坊所得,来路干净,只当我尊奉前贤的一点心意。”说罢冯虞辞别出府,自率杨风、周天赐与百余兵马往漳州去了。

杨万荣之前已接着福州来信,这两天在家中是望眼欲穿。听说人到了,三步并作两步走,直出了府门来接。远远的只见一彪马队飞驰而来,一马当先意气飞扬的正是东床快婿,紧随其后的便是宝贝儿子杨风。这些日子不见,杨风是又黑又瘦,不过却是英挺矫健了许多,眉目间隐隐透着一股杀气,猛一看,竟有几分沙场宿将的味道了。

马队驰至近前,众人齐齐勒住战马,翻身落地,竟如一人般齐整,看得见过大世面的杨万荣也不禁喝一声“好”,身后一帮家丁更是瞪眼睛吐舌头,看看人家,这才是百炼强兵的气势,与周遭驻扎的那些个卫军、土兵比起来,实在是天差地别。

杨万荣走上前去,用力拍了拍冯虞的肩头,“依虞,又升官了。能耐啊。”接着又转向杨风,二话不说,当胸便是一拳。这一下来得突然,可杨风吃了这一记,上身只晃了晃,脸色如常,待父亲面上露出些笑容,方才行了个齐胸礼,“父亲安好,孩儿不辱父命,已脱胎换骨,还带回一支雄兵。”说着一侧身,只见后头一百属军齐齐行礼,“参见庄主!”

看着这上百彪悍军汉,杨万荣喜不自禁,大声说道:“弟兄们一路辛苦,赶紧进来说话。”又转头吩咐管家:“安排下去,晚间大摆筵席,好酒好肉只管上,到家了,让弟兄们好好乐一乐。明日每人一贯钱,回家两日与家小团聚一回。”

坐下之后,冯虞将赐婚、重设澎湖守备营、新设都百工使司的好消息一一详细说与杨万荣,又将京师万邦园开业盛况说了一遍,最后示意亲兵捧上一个锦盒。“此次收益留了些给万邦园维持之用,别个都在此处,全由岳父发落。”

杨万荣自打坐下,脸上的笑容便没懈下过,听了冯虞这话,笑道:“依虞果然能干,万邦园能折腾到这般局面,全是你的功劳。”说着,他将锦盒推回到冯虞面前,“这些银钱,老夫分文不取。原本咱们便说过,万邦园收益咱们五五分帐。你那份自己检点了拿去。剩下一半,当日老夫说过,你手下那拨人马饷银军器辎重,老夫负担大头。今日便用这笔银钱兑现,想来尚可支撑些时日,不够了只管开口。”

看冯虞张口似要推辞,杨万荣一摆手,“此事就这么定下了。咱们还是说说澎湖之事。按着方才所说,这澎湖咱们便可明着弄起来了?”

“是,只需小婿一道军令,杨风兄弟领澎湖守备,回头呈报兵部备案即可。另外,小婿再派个心腹之人上岛建个锦衣卫百户所,如此,澎湖便是咱们的天下。岳父手下船队、水手换上军旗号衣,便是我澎湖巡防水师。小婿还打算过些日子,将我寿山军器工坊拨出部分人手,上岛营造火器。不过澎湖不产硫磺、硝石,又无河川水流,只能是小打小闹。按着小婿的打算,过段日子,待得澎湖经营稳固,咱们便要进军台湾。”

“进军台湾?”

“不错,台湾物产丰饶,又是无主之地,正是天赐于我。”

“台湾确是好地界,不过此事需从长计议。倒是澎湖咱们这便做起来,老夫还打算让杨风将手下弟兄好好整理一番。”

“呃,经营澎湖之前,还需些备些东西。”

“什么东西?”

“人头!”

“啊?怎么说?”杨万荣大吃一惊,身边的杨风却早知道此事,安坐如常。

“呵呵,岳父,当日我与皇上说的是澎湖如今已成盗匪渊薮之地,故而才要派军征讨驻防。如今若无战绩,后头万事皆无从谈起。再说回来,此次小婿打算将这些功劳都记到杨风兄名下,如此他出任澎湖守备更是名正言顺。”

“嗯,这主意好。这回……还要弄些倭寇么?”

冯虞笑道:“若是有现成的自然好,不过也不用如上回一般了。此番小婿想动的是赵大!”

“赵大?”杨万荣又吃一惊,“为何动他?”

“这赵大来路不明,手又长,与宁王与勾连,小婿还怀疑,只怕此人与中原匪类也有些勾搭。依小婿研判,此人日后只怕必生祸患。与其日后大费周章,不如现下就将其剪灭。只是手上没有铁证,官面上无可奈何,只能是私底下动手了。如今便是机会。”

“如此说来倒也使得。收拾了他咱们海上也少个对手。只是贤婿打算灭他的庄子还是抄他的海船?”

“若是直接拿他老巢开刀,一来没证据,二来动静太大,怕他身后人物出来生事。先拿他的船开刀。船队灭了,等于斩去这赵大四肢,身后那些人必弃之而去,到时候再收拾他轻而易举,顶多以为小婿是落井下石罢了。只是小婿不知此人海上实力如何,咱们能否不露身份将他收拾了,这个还得听岳父的。”

杨万荣站起身来,在屋里转了几圈,一番盘算之后,回身说道:“这些年,老夫可没少盯着这赵大。此人手下有大福船四十来艘,还有几艘广船,船员庄丁数千人众。每年冬、春走两趟东瀛,夏秋两季台风太多,运气不好整个船队都得赔上。每次出海,都是倾巢而出结为船队。即便遇上海盗,凭着人多也能应付得了。

要想在海上动手,不容易。老夫手下有船百艘,人手也多于他。不过,茫茫大海上要想将堵住对方船队,本就不是易事,想要一网打尽更是不易。你看,上百艘船要四下合围,每个面不过二十五艘,对方若是全力冲一面,想来不易堵截。此外,咱们手上的都不是水师船,虽零星弄了些弩车,不过交战时依然是跳帮肉搏为主,即便灭了赵大船队,自己想必也是损失惨重。”说到这儿,杨万荣连连摇头,又坐回到座位上了。

冯虞听了这话,也觉着心中没底,想了想,问道:“可有海图?”

“有!”杨风应了一声,起身到博物架上取了个木匣,打开匣盖,取出一幅折叠起来的白绢,抖开来往桌面上一摊。三人凑在一块儿,只听冯虞说道:“赵大船队路径,想必是沿海岸走到浙江海域而后取近道直趋东瀛,要么是经澎湖、台湾、琉球至东瀛。依小婿看,不管怎么走,总是要出月港、经海峡的。”

杨万荣插话道:“赵大船队一般要走后一条线。海上行船难免不测,若是漂到大明海岸难免失风,走澎湖、台湾、琉球、东瀛一线,一路靠泊补给没问题,还要安全许多。”

“嗯。若是经澎湖,那便是送上门来了。其次,不论来回,赵大船队总要满载货品,吃水深、船重,跑不快。只要能给咱们堵上,跑是跑不了的。咱们还可以布十来条船,打上水师旗号,在战场以南巡弋,若有零星突围的,见着水师船必来求救,到时候攻其不备,必能克尽全功。”

听冯虞所说有理,杨家父子二人一齐点头。

“再说伤亡之事。据我所知,海战凭的是强弓硬弩,再就是纵火烧船,其次跳帮肉搏。小婿可调用营匠打造大弩火矢。铸炮恐怕一时半会是来不及了,不过可以赶制药包,抛射也好,投掷也好,总是管用的。这个咱们回头再商议,实在不行小婿回去就将工匠派上澎湖另建工坊,茫茫大海隔着,不易走漏风声。总之这回不干则已,要干,就将那赵大的船队一扫而空,免得打蛇不死随棍上。”

“若是如此说来,这一战倒是打得。不过,春季这一趟只怕是赶不及了。干脆让他再蹦跶几日,到冬季他们船从东瀛回来再下手。想来这一趟一进一出,赵大至少得赔上大半身家。”杨风在一旁补上一句。

看杨万荣点头认可,冯虞便不再多说此事。大方针定下,接下来的推演运筹、物资准备,尽可交给杨家来办,毕竟杨万荣是老江湖,杨风前段时间又学了不少参谋功课,料也不难应付。冯虞只需把工匠、火药这一摊事办妥就好。只是还有件事未了,趁着这会儿干脆一并说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这堵墙不是大人砌的

看冯虞还有话的样子,杨万荣也不急着收摊子开筵了。“怎么,贤婿还有事么?”

“这事倒不算什么大事,可也马虎不得。”冯虞将当日刘瑾管他要南洋怪异野物之事说了一遍,杨家父子听着是哭笑不得。

“这叫什么事,全天下军国大事车都拉不完,却来惦记这等事,难怪……”杨风话到嘴边却给老爹狠狠瞪了一眼,只得打住。

“这个……抓野物这差事应了就应了吧。好歹在刘瑾面前讨个好。只是这活计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麻烦。事先没法子打招呼,只能过去雇土人现抓,能不能逮着,逮回来个什么东西都没数。再则,咱们也是在口岸交易,若要深入人家地盘去掏野物,让不让还两说呢。再有,咱们抓的野物还不能太少,毕竟这些东西脾性如何无人知晓,茫茫大洋,走这一趟可不是三天两头就能到的。在船上难免有死的病的,照老夫看来,抓个十只,回来能剩下三个就不错了。”

倒也是,看来自己是想得太过简单了。冯虞思来想去,也没忆起前生城市里的动物园是怎么弄来那些动物,又是如何照料的。算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岳父,此事能做便做,能弄个三五只稀罕些的野物,尽可交差了。若是做不得也不必强求。不过依我的意思,不妨借着此次机会,将杨风手下军马拉出去练练手,想来三五千兵卒的小国不在话下。到时候,让行猎的咱们登陆围猎,不让行猎的先打人后打猎。”

“成!就这么定了。”一听要让儿子历练一番,杨万荣顿时来了精神。“正好今春卢老四的船没等来货,原打算放空,这回正好用上,如今出海,赶着六月前回来即可。他那四条船,载你们这几百号人过去正好,富余的舱位正好装那些野物。只是你们记着,回程上务必多带淡水食料,否则那些个野物只怕要活活饿死渴死。还有,你小子头回带兵,仔细着些,莫逞强。行了行了,咱们开宴。外头一堆人肚子想来都瘪了。”

冯虞这回在月港呆了整整五日。婚前新人按规矩已不好相见,见不着杨云,冯虞颇觉无趣,原打算早些走人,哪知漳州府太守、驻军官将听说冯虞到了月港,纷纷赶来拜会,一来二去的愣是拖了三天。等到冯虞回转泉州,虚斋先生已过世了。见此情形,冯虞不好拉上陈琛、朱潜二人拍屁股走人,只得留下帮着料理丧事,直到做过“头七”方才回返福州。不过这期间也并非全无收获,顺带结实了不少虚斋先生的高足,又与陈琛促膝长谈了几回。

冯虞的易经修养近乎于一窍不通,倒是经济学问颇有些独到的见解,两人相谈甚欢,陈琛对冯虞的观感也日益改观,陈琛的评语是:“大人论事好独辟蹊径,常有惊人之语,独到之思,一时间常令人瞠目结舌,匪夷所思,细想来却暗合天理。与大人谈话,实为一大快事。只是,大人这些念头说法从何处学来,不会皆是自家独创吧?”

每每到此,冯虞只能是笑而不答了,也无从答起。回到福州府,冯虞即刻召集陈琛、朱潜、林炫、岳海、范长安、周天赐、赖时亨、骆天成、安化勇、林胜、胡锐、忠叔、陈行恩、冯有理等人碰了个头,算是让陈琛正式在这个小集团中亮相了。职守自然也要调整。这一路上,冯虞与陈琛接触多了,发觉此人虽不好说有经天纬地之才,不过确是颇有些远见卓识,智囊一般的人物。这一回,冯虞明说了,日后陈琛便是军师一角,若是自己不在,便由陈琛负总责。至于一般事务,还是朱潜揽着。陈行恩一支笔管账。除此之外,冯虞又将冯有理从府中调出,跟着朱潜做事。

冯有理是回头参与到冯虞的核心圈子里来,坐在角落里不时偷笑。跟着忠叔这段时日,原先的棱角已磨去许多,沾了不少人间烟火气。这会儿他窝在角落里,不错眼地盯着冯虞,生怕漏过一句话。

只听冯虞说道:“今年咱们有好些件大事要办。一个是待刘瑾回书之后,便将都百工使司搭建运作起来。第二件,几处工坊还得扩产。第三,澎湖那边得好生经营。第四,我那岳父杨老爷子有心将万邦园分店开到各省,今年至少是南直隶、苏杭、武昌、成都、太原几处,借着这个机缘,咱们顺带将各处眼线布起来。这是第几件了,哦,四件了。第五,我打算着,咱们练出那些新兵要找个机会练练手。这第六,诶呀,一个巴掌还数不过来了……”

底下哄堂大笑。

“第六,便是我的婚事。”刚停歇的笑声又响了起来。“笑个屁,成婚不是人生大事么?到时候有你们忙的。说好了,到时候哪个不来应卯看我军棍伺候。”

众人嘻嘻哈哈地纷纷起身抱拳拱手:“得令!”

冯虞不禁失笑:“没个正形,坐了坐了,说正经的。方才说这六件事,哪件都不好应付。再加上我那寿山别院,下半年也该到收官的时候了,也得仔细盯着。没别的办法,只能是仰赖诸位尽心支应着。当务之急,还是工坊,这一块加上锦衣卫,便是咱们这拨人立身之本。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今年借着营建都百工使司工坊的机会,招人、研发水力机械、改良工具,自明,你责任重大。有理、林炫要日日跟随,勤学好问,早日上手,把担子分去些。大面上情形便是如此,思献兄,说两句如何?”

陈琛依然是一身素服,起身冲着众人一个罗圈揖。“思献初来乍道,一时也说不出什么细的来。路上,我与冯大人深谈过几回,大人局面之大,人手之少,令人匪夷所思。只能说诸位皆是干才,能冲能打。诸位皆是自家人,思献也不讳言,如今世道,官场险恶,冯大人独善其身,所费心力自然倍于那些随波逐流的。咱们为僚属的,说不得要尽力替大人分担些。日常事务之外,众位还要留心周遭,举贤荐能,咱们人多了,家大业大,这条船才行得稳当。

冯大人唤我军师,思献愧不敢当。当然,馊主意偶尔还有。如今冯大人在福建境内算是权倾一时的,不过,还不敢说是立定脚跟。人脉不广,士绅未归心,钱粮军马控在手里的实是有限。若是朝廷一纸调令,或是安插个桩脚来,咱们便难过了。再调回头来说,大人如今上到这个位置,即便控住福建一隅,可腾挪之处也紧得很,还是要放眼天下。当然,福建是根本之地,大人在仕途上宜稳扎稳打,不宜贸然往朝堂上钻,中枢水太深,难趟。至于放眼天下,大人还是以生意铺路,分店布点,财货为经,人脉为纬,结商网如蛛网,网罗天下。”

“好个网罗天下。棋固然是要一步一步走,却不能不多算五步七步,这就是庙算。日后还请思献兄多费心。此外,过些日子,林泮老爷子要起个文社,专研经济学问,咱们给出的地皮银钱。若是有什么需得长远计议的,尽可请他们帮着出谋划策。思献兄,林老爷子那边你就多跑跑,笼络着。这帮人,有头脑有人脉,能量不可小视。”

听说闽中三凤之一的林泮、那出了名的孤高倔老头都能给收拢来,陈琛不禁再一次对冯虞刮目相看,这位大人年纪轻轻,究竟从何处学来的本事,官、商、士林三道都能混得如此风生水起?若是以举止做派看年纪,恐怕至少也是不惑之年了。

散会之后,陈琛与朱潜走到一块儿,低声说起这想法。朱潜听了,笑道:“呵呵,你这念头之前我也琢磨过许久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坐了马车来到大食堂,朱潜指着牌匾问陈琛:“思献,此处你可来过?泉州府也有分店的。”

“大食堂?久闻其名,却不曾领略过,这些年小弟囊中羞涩,来往的也是布衣,师兄你又不是不知。”

“成,今日请你开开荤,师兄我可是在此白吃白喝惯了的。”

两人进了大食堂,寻一僻静处坐下,此处执事、伙计都认得朱潜,不劳他点菜,自行张罗了一堆菜食端了过来。“朱先生,今日又来啦,几道新菜,香露河鳗、绣球干贝、三珍酿笋尖、蒜茸鱼皮、杂拌菇、素鸡,这个是永春姜母鸭,竹荪筒骨煲、您最喜欢的海蛎豆腐羹,先用着,不够招呼一声,再给你添上。待会子佛跳墙起锅,给您这边也来一罐。”

“佛跳墙?这是菜么?”陈琛听到这么个名字,颇觉好奇,不禁开口问道。

“这个呀,是咱们爷去年琢磨的一道大菜。”

“哦,如何个**?”

那伙计看了看陈琛,边上朱潜赶忙说道:“这是陈琛陈大人,日后在冯大人帐下可比我还高一头呢,只管细说来,不妨事。”

那伙计听了,赶忙施了一礼,“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大人勿怪。这就给您细说来。”说着,那伙计将抹布往肩头一搭,一边说着,双手一边比划起来。

“这佛跳墙用了十八味上好食材,如海参、鲍鱼、鱼翅、干贝、鱼唇、鱼肚、花胶、羊肘、蹄筋、鸡脯、鸭脯、鸡肫、鸭肫、竹蛏等等。又有十二辅料,如鸽蛋、冬菇、笋尖等等。做法更是讲究,细的呢,小的一个跑堂的也说不来,只知道个大概。这十八种食材,有的水发,有的油泡,这就不说了。之后须分别煎、炒、烹、炸,炮制成各色熟菜,然后一层一层地码放在一只大酒坛子里,再倒进的上汤与上好的绍兴花雕,再把坛口用荷叶密封起来盖严实了再上灶。用炭用火也是极讲究的,只是小人不得入伙房,无缘得见。反正每坛至少得弄他三四个时辰方好。您说这佛跳墙算不算得是大菜。”

“如此说来,果真是煞费苦心啊。”

“可不是怎的!咱们爷说了,每日限作一灶二十八坛。大坛十两纹银,小的也要三两,日日卖个精光。若要开例,须他本人点头允准才成。这佛跳墙开坛封之时,闻着那个香啊,便是佛爷也得动心呢,难怪咱们爷给起了这么个名字。”

陈琛听了大笑:“听你这么一说,我已是垂涎三尺了。只是‘佛跳墙’这名字太也刁钻了。”

那伙计又道:“原本咱们爷起的名是坛烧十八味,后来自己又给改了。还在坛子上写了两句诗,‘坛启荤香飘十里,佛闻弃禅跳墙来’,边写还边乐。待会子小的拿一坛过来您自己看,每个坛子上都镌着这两句呢。”

卖弄完了,伙计忙活别的事去了。陈琛扭头对朱潜说道:“原本以为冯大人只是出资经营而已,不想于厨艺一道却也有钻研,着实是广博,佩服啊。”

朱潜嘴角一翘:“师弟,不只是这道菜,当初大食堂开张时,全副菜色皆是大人精研所得。此外,这店面布局、这些个手书,全是大人一手包办。”

陈琛大张着嘴,两眼溜圆,“啊!如此说来,还有冯大人不会的么?”

朱潜左右看了看,很严肃地说道:“这堵墙想来不是大人砌的。”

第一百五十六章 科研不是吃饭

这些日子,陈琛每日遇着朱潜都要回味一番佛跳墙的美味,初时朱潜还兴致勃勃地附和几句,过了两日见着陈琛便想开溜。跑不了了,便指着陈琛笑道:“你可是三年不开荤,开荤念三年。”

陈琛正色道:“佛都跳墙了,我念叨几句又怎的?”

朱潜撇了撇嘴,“师弟你无非是打算拉了我再请你吃个一回,实话说,当日别的菜都是免费,就那佛跳墙三两银子照付,再请你吃两回,我一家子只得喝西北风去了。”

两人正说着话,只听有人问道:“说什么好吃的呢?”接着便看见冯虞从门外探进头来。

朱潜一指陈琛:“上回请这厮吃了次佛跳墙,念念不忘,每日尽来聒噪,搅得我无心公事。如今也是每月二十两例钱的人了,如何一心要吃白食?”

冯虞大笑道:“难怪这两日要寻陈琛来你这里一抓一个准,原来却是为此。这有何难?待会子我吩咐大食堂那边打些个好酒好菜过来,咱们喝几盅!”

陈琛上下打量冯虞一番,问道:“大人,今日莫非是有何喜事,怎的如此欢喜?这些日子可没见大人自己开口说要喝酒的。”

冯虞往怀中摸了张信笺出来递与二人,“思献兄好眼力,今日果然是有喜事。刘瑾回信,让我放开手脚做事,都百工使司不派人了,上下职官全由我来举荐,朝廷一概照准。”

朱潜听了眉开眼笑,“如此最好,我还担心刘瑾派个难缠的来,搅得咱们不得安生。既是如此咱们便尽快议定人选动起来。若是拖得久了,入夏动工修官邸工坊,又是台风又是暴雨的,耽误工期,只怕入冬还做不了事。”

本来冯虞也打算再接两句,抬眼却见陈琛眉头紧皱一言不发,忙问道:“怎么?有何不妥之处?”

“大人,要说有什么不妥的一时倒也说不上,只是我想,依着刘瑾的脾气,最喜揽权受贿。这都百工使司与皇上挨得近,眼见得又是个来钱的衙门,大人请他派个人来,一来可以摸着大人的动静,二来也好分一杯羹,这等顺水推舟一石二鸟的好事,刘瑾为何不做?是要向大人显示他刘瑾对大人没有提防之心?还是说刘瑾改性子了?要不就是另有打算?”

听他这么一说,两人的面色顿时严肃起来,三人大眼望小眼瞪了半天,朱潜突然一拍脑门,“咱们这边现成的一个半仙,如何忘了!师弟,赶紧起一卦,算算吉凶不就是了。”

“你当我是街头摆摊算卦的不成?我这可是师傅真传……”

冯虞连连摆手,“好了好了,两位莫要耍笑,这事犯不着算卦。依我盘算,此事只怕不是什么好事,那刘瑾想来还有后招。想来刘瑾若要捣鬼,不是查账便是鼓捣皇上要些难办的物事刁难我等。此番不派人来,只是先撇清干系,欲擒故纵。不过,咱们倒也不必太过担忧。先把这职官报上去,给诸位一个名分,日后咱们行事小心着些也就是了。再说了,也许咱们是杞人忧天呢?中午这顿饭,咱们先吃了再说。要佛跳墙是吧,一人一坛!”

趁着菜食没到这会子,三个人坐下来研议了一番人事安排。冯虞任都百工使这是正德钦定的,不必商量。从四品同知这位子,朱潜与陈琛相互推让了半晌,最终还是陈琛出任,朱潜还是在锦衣卫挂职为好。冯虞帐下人手着实太少,从五品副使一人暂时空着,给陈行恩、冯有理分别委了个从六品判官,还有个从七品经历是要干实事的,三人商议了一阵,寿山火器工坊的匠营黄工首为人厚道,识眼色,做事可靠,手上活计更是没得说,干脆提拔他一回,想来这恩典足以令他死心塌地为冯虞尽忠效力了。

商议完此事,冯虞往靠背上一倚,叹道:“如今我算是弄明白什么叫求贤若渴了。咱们还是人手太少啊,尤其是缺了跟咱们抱团的政事官。有着大把职位却没人合用。两位,赶紧想想,你们那些个师兄弟,或是士林的师友,可有通时务、能为我所用的?有一个荐一个,多多益善!”

朱潜笑道:“大人不必心急,心急也吃不了热豆腐。这天下可称人才的原本就不多,又得是合用的、可靠的,还得是能与大人投缘的,自然是更少了。不过,如今大人的声名日盛,在士林中风评也算是很不错的了,想来日后投效之人必会与日俱增。”

“话是这么说,可是当下……”

却听陈琛说道:“大人,这人才么,说多不多,说少可也不少。就按着百里挑一来算,我大明生民亿兆,总也能扒拉出个几十万吧。只是士林学子多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为幸事。虽说即便中举甚至中个进士,耗其一生也未必能当上像样的职官,可人家要的便是这个名号出身。不过呢,也不是没有办法。”

“哦,思献兄有何良策?”

“我有两个主意,一个是应景的,再一个是长久的。应景的主意便是张榜招贤,大人只说奉皇命开设百工使司,虚位以待能者,将榜文贴到各处要津。开出的条件,或是善百工,或是有经济学问的实才。我想,会有遗落山野的能人贤士应招而来。只是这些人是否可靠、能干,便需大人悉心考察了。

至于长久之计。大人不妨出资办一座书院学馆,专收寒门学子,食宿全免。想必民间贫寒之士必是蜂拥而来。这些起自寒门的,自小吃苦,必能发奋振作,又对大人感恩戴德。大人所费,则不过是九牛一毛。这既是千古流芳的盛事,又可栽培出大批嫡系,在士林清流间想必也是一桩美谈。大人意下如何?”

冯虞一拍扶手站立起来,“好主意!思献大才!别个不说了,这两个主意即刻付诸实施。思献,既是你出的主意,便由你全权操办。张榜之事好办,兴办书院么,最好是年内落成收徒。如此说来,今年咱们便是七桩大事。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兴办书院之事实乃千秋功业,应视为今年第一大事!所用花销,只管往行恩处支领,要多少便领多少,回头我会交待行恩。若是要人手,我这千户所里头看上谁了拉走便是。噢,自明除外啊。”

正说着,屋外一股香味溢起,冯虞吸了吸鼻子,“嗯,酒菜来了。为思献这两个好主意,咱们当浮一大白!”

美美吃了一顿,当日下午,冯虞、陈琛便分头动了起来。不说陈琛那边如何动作,冯虞令亲兵赶往寿山,调那黄工首到千户所听用,自己上门找王子言圈地皮。那王子言倒也痛快,听冯虞说明来意,当即应允下来,西门外闽江东北岸,冯虞想要多大圈多大,知府衙门帮着说项补偿搬迁之事。开工后不论是匠人工料,能帮上的绝无二话。至于城内倒是有些个麻烦。镇守府周边一圈,不是官署衙门就是官宦士绅府宅,没地方可供腾挪了。

王子言琢磨了半天不得要领,只好与冯虞打商量:“冯大人,镇守府那一片宋元两朝便是官衙汇聚之处,如今都是三司衙门所在,让哪家腾地方呢?要不怎么着,咱们在西门口上寻块地面如何?您看,离您的府邸不远,出门便是工坊。诶,下官在西湖边上帮您寻个好地方,风景好,又开阔,您意下如何?”

冯虞想了想,也不好强人所难,点头应允下来。“如此,王大人多费心。若是有成形的大宅子,门脸一改便能充官衙的,那是再好不过。”

王子言一听冯虞松口,长出一口气,赶忙说:“这个您只管放下心。大人如此体谅下官,下官必用心操办此事,不出一个月,必将那官衙里里外外整好了移交给大人就是。”

“如此,有劳王大人了。”

王子言给冯虞的印象,不张扬,甚至有些软,但是说话做事靠谱。今日见他拍了胸脯,这事便着落在他身上,自己不用再多费心思,回到府里便一头扎进书房开始搞科研了。

冯虞琢磨这水力机械不是一天两天了,原理也不难想明白,前生高中物理教的那些个公式早忘光了,不过大条理还都在脑子里印着,加上古书上那些草图,两相对照,自然更有数了。但凡水力机械,无非是水轮做工,配上传动系统,最后就是工具机了。

按着冯虞的想法,工坊至少要用上三类新机械,一个是水力冲压,一个是水力碾轧,再一个就是各式车床,可作切削、螺纹、轮磨之用。没有这三大类机械,要想提高工坊产量,便只能是靠人来硬堆了。冯虞觉着与车床比起来,水力机械可能还好弄一些。可是,真要提起笔来,却不知该如何下手了。水轮还好说,传动机构、工作机械冯虞顶多就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科研毕竟不是吃饭那么简单的事,不会用筷子还能拿手抓,这还非得等着黄工首过来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两个臭皮匠

黄工首是世代军隶匠户,铁匠手艺在整个福建都司匠营里若说排第二,那就没人敢居第一。难得的是,这老爷子木工手艺也是颇通的,时不时还好整些个新鲜玩意儿。虽说是一把好手,可在匠营几十年,也不过是个给人呼来喝去的角色,亏的是威望高,脾气也好,倒也没给穿过小鞋,不过每年赚的银钱也就是刚够一家吃饱而已。

自从得冯虞提举调到寿山工坊任工首,每月月钱是从前二十倍不止,还是半个官的身份,自然是春风得意。今日冯大人专门派人来找,黄工首收拾收拾赶忙奔着府城来了。不过老爷子不会骑马,只能坐在马背上让那亲兵牵着,等到了冯虞府上,已经黄昏时分了。

两人见面时,冯虞正打算吃饭,见着黄工首赶忙招呼:“老爷子,这一路赶来辛苦了。没吃饭吧?来来,这边坐下,一道吃几口。跟夫人说我不过去吃了。哦,再拿副碗筷来。”这最后两句是对身后使女吩咐的。

黄工首进了沁园之后一路走来,看得是眼花缭乱。他出身军隶匠营,半辈子在工坊、军营厮混,偶尔进过些官署,却从不曾见过如此华贵的宅院、如此好看的内院山水,便如入了画中一般。晕晕忽忽地见着冯虞冯大人,竟要与他同桌吃饭,那还得了。黄工首赶忙推辞,“大人,这如何使得,折煞小老儿了。那个……我,不饿,真不饿,您只管慢用,小老儿等上一阵便是,顺道看看这里风景,哎,太好看了,小老儿不知如何说来才是。”

冯虞笑道:“老爷子不必拘束。坐下说话。行了半天的路,如何能不饿?随便吃些,也没什么好菜。你爱看这园子,待会子吃过了,咱们一边说事一边四下走走便是。”说着,直接将黄工首摁到了椅子上。

黄工首只好喃喃谢过,心下琢磨着。冯大人这样的大官,跺一脚福建便要颤三颤的任务,家中菜食必是不尽的山珍海味。也不知自己几世修的福分。今日里也能尝上一回。等饭菜上来一看,却是几个家常菜色,煎蛋、素炒青菜、爆炒双脆、过油田鸡,还有个红菇炖小母鸡。虽说比一般人家的伙食要好上许多,可与黄工首心中所想落差太大。

“大人,每日您皆是如此用餐?”

“啊?哦,今日算着你要过来。加了两个菜。往日里我与家人同桌用饭大致也是这四五盘。若是一个人用饭,两个菜加上肉松、皮蛋、豆腐、大头菜之类两三个小菜就成了。”

“嘿嘿,我还琢磨着大人这么大个官,必是日日山珍海味的方能下口。”

冯虞听了大笑,“老爷子,一个人哪吃得了那许多,有这三两碗尽够了。若是总吃那些个好的,早晚要喂成猪了。若是得了三高,岂不是……”

“三高?”

“啊?”冯虞一愣。说漏嘴了,这要再往下絮叨,还得解释什么叫血脂、血压、血糖,只怕半个月都说不清。“哦,没什么。意思就是……你看见有些个士绅商贾大腹便便那模样吧。就是那等德性了。”

黄工首听了这番话,越发觉着这冯大人不同寻常官宦。身上不改平民气息,一时间越发亲切起来。“大人好见识啊。听人说,粗茶淡饭方保益寿延年。小老儿看那庙中地老和尚,只吃些素食,反而是高寿得多呢。”

“正是这道理。”

这时,使女给两人端来大碗的稀粥,冯虞与黄工首相视一笑,埋头就吃了起来。黄老爷子这时虽说还有些拘束,可是面对这等这喷香的菜食,早已是馋虫大动,也顾不得太多了。冯虞见他吃得香,不觉也是胃口大开。转眼间,两人风卷残云,几乎将桌上菜肴一扫而空。待放下碗筷,冯虞大笑,“就属今日这一餐吃得痛快。”

这时,边上使女给二人端来茶水,黄工首捧起来就要喝,却见冯虞冲他打了个眼色,便是一愣。却见那使女捧来个水盂,原来这盅茶竟是漱口用的。那使女又给两人递上热手巾,黄工首暗想,虽说饮食颇有节制,可别处这冯大人还是挺讲究的,毕竟是大户人家。

冯虞这时已揩了手,起身说道:“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老爷子,咱们到园中走动走动罢。”

两人顺着回廊往前溜达,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老爷子,之前都叫你黄工首,不知大名是……”

“大人太客气了。小老儿名黄道,嗯,黄道吉日那个黄道。”

“这名字好。可有字?”

“咱们穷人家哪有那讲究,有个像样名字就不错了。匠营里叫个老二老三的多得是。”

“噢。看你今年可有六十了?”

“嘿嘿,五十三。吃咱们这碗饭地卖的是力气活,老得快。”

“不过你这身子骨可还结实的呢。嗯,新设都百工使司之事听说了吗?”

“听说过。恭喜大人,官又大了。这百工使司可是总管咱们匠户地?”

“总管是说不上,毕竟各有归属。不过,能调进咱们这都百工使司的,都得有一套好手艺。咱们这边要做的东西,不做则已,要做便得做最好的。为什么呢?因为咱们手上产的,多是要贡入内府的。有些个弄不好还是皇上指名要的,你说咱们这衙门紧要么?”

“如此说来,这百工使司可算天下第一工坊了?嘿嘿,老汉可算一个?”

“现下本官手上几家工坊,必是要抽几个顶梁柱过去地。回头还要行文各州府,挑选各行精干工匠发来。至于黄工首你么----”冯虞看着黄道眼巴巴地神情,不忍再卖关子,“那是少不得的。不但要调来听用,本官还打算向朝廷保举,荐你出任从七品经历一职,可有疑议么?”

听冯虞说居然还要给自己个官做,黄道瞪大双眼盯着冯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冯大人,您、您是说要让小老儿我……当官?”

“是啊,就是你黄道!从七品经历。”

黄道使劲晃了晃脑袋,又拿手指头伸进嘴里咬了一下,疼!看着老爷子指头上的牙印,冯虞忍不住笑了,“黄老爷子。没听错,本官是打算抬举你一回。这官呢比县太爷要低上一点,平素职事一个是要帮着本官带好那些个工匠。再一个便是要帮着本官琢磨些新工具、新东西出来。此外还有一条,就是工坊生产各节都需时时查问,若有不妥之处,便与本官提出,以便调理。说来与往日工首的职事差不太多。只是如今你要管的,不是原先那几十上百号人,日后只怕要多上许多。再则。不单只管工艺之事。上游下游之事,如今都得留心衔接。尤其是须用心研发新工艺、新工具。这个,比其他诸事都紧要十分。”

看黄道还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冯虞又说道:“老爷子,你看这园子可好看?”

“好看,太好看了!”

“何处好看?”

“这园中有山有水,别处是难得地。”

“呵呵,日后咱们都百工使司衙门便要落在西湖边上,日后。那湖水可比我这小池子更大上百倍,偌大的西湖便是咱们后花园了。”

听了这话,黄道地嘴张得越发大了。整个西湖都是后花园?那得是何等规模!咱们这都百工使司,啧啧,毕竟是皇上亲自下旨设立的。在工匠堆里。也算是万岁梯己人了。我这五十来岁半入土的人,竟然也能穿上官服。这可是往日想都不敢想,梦都梦不到的事……

黄道跟在冯虞身后瞎琢磨着,冯虞下头说的什么一句不曾入耳,直到冯虞收住脚步,回头大声问道:“老爷子,琢磨什么好事呢?”黄道这才一激灵,明白过味来。“大人可有吩咐?”

冯虞摇了摇头,“还想着当官地事哪?看来方才本官是白说了。这么着,同到我书房去,这些日子画了个草图,你来看看可行与否。”

进了冯虞书房,黄道吓了一跳,只见书桌上、几案上摆地全是大幅白纸,上边画的似乎都是各式各样地工图,连地上都落了几张。冯虞见黄道神色不对,四下看看,“嘿嘿”一笑,“这几日满脑袋都是工图,顾不上收拾了。桌面上那张铺开的才是成品,你来看看。”

黄道转到桌案后头,俯下身子,对着那图样仔细研磨,半晌之后抬头问道:“大人可是想藉着水力来做何事?这图小老儿还未全看明白。”

冯虞听了凑到一旁,一边点指工图,一边解释着:“本官打算,在河边空地上挖个大坑,坑里做个铁质的大水箱,水箱顶连一个带闸门的进水口到河里,水箱下方另设一个带闸门的出水口,再做个比水箱小一号的木筏,木筏上连一个这样的铁拄,铁拄连到另一跟长铁拄上,这便是杠杆了,之后再将杠杆与固定在地面地立柱相连,杠杆这头连上模具,这便是水力冲压机了。要用地时候咱们关闭水箱的出水口,打开进水口,水进入后木筏就会升起,便会带动杠杆另一头的铁制模具落下跟下半部模具合上,若是在模具合上前注入铁水,便可铸造大型铸件。若是大模具中包含多个小型模具,这一下下去,便有许多成型了。你看这东西可使得?”

黄道没有立时回话,而是趴在工图上细细看了一阵子,好一会儿工夫方才抬起头上。“大人这果然是奇思妙想!如此一来,往日人力所不能为的一些大构件便能做得成了。只是这水箱、木筏须多大合适,都没细数目,不好办些。还有,这杠杆与立柱相接之处不知是如何处置,大人这画中不曾交待。这是极紧要的。此处又得是活的,还得能承重,须悉心规划才是。依小的看来,只怕还须在做粗几分才能承得住。您看……”

第一百五十八章 趁热打铁

说起活计来,黄道便成了另一番模样,再无拘束,伸手抓起搁在一旁的笔,便在冯大人墨宝上涂抹起来。冯虞仔细一看,这哪是粗几分,连接机构粗硕了一倍不只。

放下笔,黄道歪着头又看了几眼,点点头。“这下想必是结实了。”

冯虞看黄道信心满满,也颇为欣喜,“如此,过一阵子你便带了人来做个冲压机试试如何?要多少人、多大的地多少银钱,你回去估算一下,明日支会一声。对了,固定在地面上的立柱要与模具靠得近些。另外,水箱空时模具须能被轻易拉起才行,换句话说,木筏那一头分量得够重。”

黄道听说让他承接这差事,喜不自禁,将那工图一卷夹了,也不推脱,拱手便要告辞。

冯虞看他如此心急,笑道:“你要告辞往何处?”

“回寿山工坊啊。”

“明日再大老远颠颠地跑来?来人,领黄工首到客房,备好纸笔。老爷子,晚上便在此安歇,仔细想想如何着手、用度几何才是紧要。咱们明日早间碰头。哦,这里还有些想了个七八成的,功用都写在一旁了。这些个能制得来么?是否好用?你也一并琢磨琢磨。”

黄道应了一声,乐呵呵地抱着一摞工图跟着仆人走了。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冯虞起来练了会儿拳脚刀法,收住招式之后,刚打算让人去叫黄道共用早饭,却见这老爷子已抱着一大摞的图纸在圈外笑嘻嘻地候着了。

“哟,老爷子,早啊。方才没瞅见,失礼了。”冯虞仔细一看黄道,眼圈发黑眼角泛红。“昨晚莫不是熬夜了?怎么如此心焦,这等事也不急在一时啊。”

黄道应道:“咱们做工匠的,见到这些新鲜东西手就发痒,如何还能安稳睡下。不留神便拖得久了。不过也着实睡了两个时辰,大人不必挂心。往日里若是赶工,通宵撑着也是常事。大人,昨晚上小老儿琢磨半宿,有些心得,这会子便与大人说了?”

冯虞笑道:“若是不让你说。只怕吃什么都不香了。”说着点手叫过亲兵,“你告诉伙房一声,将早饭直接送过来罢。”

两人在演武场边桌凳处坐下,黄道喜滋滋地将头一张工图摊开,冯虞一看,却是张新画的。“大人,那冲压机我琢磨了许久。没什么可改的。这碾轧机也是如此。只是更象水磨些。不过,铁质易锈,水箱用铜或锻钢也许好些。这是一个。

再一条,便是那些机床,按小老儿所想,大人是想着做些精工,误差小,又不需老艺人。大人那些草图虽不完备,要做那机床也不算太难。无非是往复动作,或踏或摇,车、磨而已。小老儿叫几个老兄弟试他几回,总能做出来,只是好用不好用的。日后慢慢再改便是。此外。小老儿还打算试着用畜力水力来驱动机床,只是这个还要再琢磨、试制。现下不敢拍胸脯。另外,那钻头、刃口要切的是金铁之物,需锋利硬实,寻常之物不好使。非精钢、陨铁不能合用,这花费便大了,大人需心中有数。”

冯虞笑道:“这个自然,所谓好钢用在刀刃上。另外,你若是想着什么主意,只管去试。你看看,这些东西坐起来,需多少人手,多少银钱,你报个数。”

黄道似乎早想过这问题,听冯虞问起,不假思索便答道:“人手么,寿山工坊与都司匠营有十来个老兄弟,还有几个得力的徒弟,另需铁匠、木匠、泥水匠若干,这个等用着大人再拨不迟。地方还得大人先行划出,自然是越大越好。至于银两,先算建工坊、安置人手,花费约在七十两。待到做起来,这花费可耗不准了,大人至少得先供个三五百两。”

冯虞一拍桌案,“好,你所说人手,将名单一一开列,本官即刻发军令征调。工坊用地,三日内圈划出来,顶多十日便能腾给你。银子么,先给你一千两,用完了再拨。调来那些工匠每月月钱比照寿山工坊,你有数地。图上这些机械,研发一种出来,哦,得是合用的,赏银也是千两,怎么分你自己定。今日本官再定下个规矩,日后不论是都百工使司还是寿山工坊,哪个工匠能琢磨出新产品或是改进工艺、研发出新工具来,俱有重赏。赏金至少是……是五十两纹银。若是外头有人进献,也是这个赏格。”

黄道一听,倒吸口凉气。五十两,半辈子的花销都有着落了!冯大人这一招必能管用,不用猜就知道那些工匠听了这个消息有多振奋。

吃过早饭,黄道立马回屋拉单子要人,之后便要回寿山工坊交接,再到福州府筹备百工使司工坊,想想之后几日要做之事太多,黄道恨不得能如戏里那孙行者一般拔根毛便能变个分身出来。

目送黄道离去,冯虞淡淡一笑。这老爷子这会儿想必正处在亢奋状态,那些东西可没这么容易搞出来,尤其是推进到实用阶段,非得反复试验改良不可。不过,有了这五十两赏格的刺激,若是能在福建这一亩三分地形成这么个大搞科研的小气候,想必是会有收获地,至少比自己一个人在那儿瞎折腾强过百倍。嗯,今后不论走到哪里,厚赏科研这一条须雷打不动才是。

王子言这人果然是有些能耐,答应之事毫不含糊。西门外大片地面数日内便交到冯虞手上,西湖边上官署也在一个月期限将近之时办妥了选址、装修、移交等诸多事务。接受的这一天,冯虞与陈琛、朱潜、周天赐、岳海等人同往,还特地派人到西门外正在督建工坊的黄道找了来。

充作都百工使司衙门的这园子曾做过前朝福建行中书省平章政事衙署,大德三年罢福建行省后废置,后曾用作私宅,如今落在一名盐商名下,平日里却是空置着。此番王子言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弄了来,三下五除二便整饬一新。恢复了官署旧观,往门前一站,扑面便是一股子生漆味儿。

冯虞等人来到府门处,只见朱漆的大门上铜钉簇新,府门上高悬着黑地牌匾。上头五个金漆大字:“都百工使司”。王子言做了个请地手势,一行人便拥入府门。这府衙格局与一般官署相差无几,前中后三进院子,前院中院以正堂为界,前头是僚属办公所在。中院安置的是书房、花厅、库房等等,后园则是居所、花园。

都百工使司衙门与其他官署不同之处便在这后园了。这府衙后园直通到西湖畔。整片的水榭、桃林直与湖面相连。有块地面伸入湖中葺为船坞,上头修了一座凉亭。周边水面上荷叶田田,夏日里湖面风起时,必是一处赏荷听风地绝佳所在。园中还有个三楼的高阁,众人登到顶层,整个福州西湖的湖光山色一览无余。

这福州西湖位于屏山西麓卧龙山下。晋太康三年。郡守严高筑福州子城时凿湖,引西北诸山溪流注入,以作灌溉农田之用,由于此湖位于晋时城垣以西,故而起名作西湖。五代时,闽王王审知扩建城池,将西湖与南湖连接,其子延钧称帝又在湖滨建水晶宫,造亭、台、楼、榭。湖中设有楼船。王府与西湖之间还挖了一条复道,以便王延钧携后宫游西湖。西湖就此成了御花园。宋淳熙年间,南宋宗室、福州知州兼福建抚使赵汝愚又在湖上建澄澜阁,并品题西湖八景:仙桥柳色、大梦松声、古堞斜阳、水晶初月、荷亭唱晚、西禅晓钟、湖心春雨、澄澜曙莺。

这福州西湖虽不及杭州西湖出名,却也有不少文人名家如李纲、陆游、辛弃疾等到此一游。辛稼轩还留下一首《贺新郎?三山雨中游西湖》:

“翠浪吞平野。挽天河、谁来照影。卧龙山下。烟雨偏宜晴更好。约略西施未嫁。待细把、江山图画。千顷光中堆滟,似扁舟、欲下瞿塘马。中有句。浩难写。

诗人例入西湖社。记风流、重来手种,绿阴成也。陌上游人夸故国,十里水晶台榭。更夏道、横空清夜。粉黛中洲歌妙曲,问当年、鱼鸟无存者。堂上燕,又长夏。”

如此美景尽收眼底,众人一时间只觉心旷神怡,不觉叫出好来。冯虞指着不远处的荷亭说道:“东坡居士曾有诗道,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想来入夏时,此处风光不次于西子湖曲院风荷。”

“规模尚不及,意涵却无二。”陈琛到过杭州西湖,这话也算是持平之论。“天下共有西湖三十六处,单单浙江便有九处,湖广六处,广东、四川各四处,咱们福建与江西各三处,北直隶两处,广西、云南、河南、山东、陕西各一处。其中杭州西湖声名最著,其余各处,有些是本名如此,有些却是仿着杭州西湖建地。此外,安南国慕我天朝上国,在升龙府也建了个西湖,据说还是安南王室行宫所在。”

“安南?撮尔小国,化外之邦,成祖、仁宗、宣宗三朝屡屡抗拒天兵,若非吾皇垂怜,早发百万雄师荡平此等跳梁丑类。”提到安南,林炫便愤愤不已,嗤之以鼻。冯虞看在眼里,不禁好笑,看来这又是个愤青人物。不过对于这安南,也就是后世地越南,冯虞也是素无好感。只是他心中有数,安南土人好斗排外,加之地形复杂,气候酷热,确是伐之易治之难的鸡肋之地。就是本朝,士大夫虽说对煌煌大明却难奈何安南一个小小蛮夷无不忿忿不平,但有不少人并不主张再动干戈。眼前的朱潜便是其中一位。

第一百五十九章 打铁还要自身硬

【≮衍墨轩≯.】 林炫话音刚落,便听朱潜说道:“此言不妥。莫看安南蛮荒之地,也无能战之兵,其民却是个个生了反骨。加之该地瘴疫肆溢,以永乐朝兵威之盛,也是三征安南方才平定,还折了成国公朱能。其后安南叛乱不断,终始难制,若是强自用兵连年征战,确是得不偿失。宣宗弃安南,虽说是迫不得已,却也是明智之举。”

“不然,马援征交趾、狄青平南蛮之时何曾无瘴疫?终须看治理是否得法。前朝失安南,只是急于求成了。”陈琛对朱潜的话大不以为然。

冯虞往日只是略知晓大明曾将安南并入治下,之后又被迫弃守一事,对其中详情却是一派囫囵,听陈琛话语,似乎对其间种种了然在胸,忍不住问道:“思献,当年我大明征安南旧事你可尽知?现下无事,不妨细细评析一番。”

陈琛冲冯虞点了点头,细想了想,这才娓娓道来。

“这安南,原本在我中华治下。”

才听了这一句,冯虞便吃了一惊,瞪圆了眼睛。怎么,安南还是分裂出去的不成?看见冯虞这番神色,陈琛放弃了直入主题的打算,得把话头扯远些了。

“安南之地本无邦国,自有散居土著。史载帝尧之地,南至交趾。这交趾,泛指五岭以南,连如今的安南一并在内。秦始皇平南疆。设象郡。汉武帝时又设交趾、南海、桂林三郡,并封刺史管辖。东汉末年改称支州,唐高宗时又改名为安南,设安南都尉府。这便是安南地名由来。五代时安南自立,窃号大越,之后向宋称臣纳贡。

洪武初年,安南国王陈日喹遣使朝贡,受封安南国王。列为不征之国。永乐安南内乱,黎氏篡权,改国号为大虞,屡屡犯我大明疆界。成祖震怒。令靖难之役头号股肱重臣成国公朱能为大将军,统兵七万五千出征安南。那黎氏不知悔改据险顽抗。不多时,朱能病故,新城侯张辅继任大将军。张辅深通韬略,率军所向披靡,五个月即平定安南,斩十余万。俘敌竟达二百万余。国王黎苍及其臣属俱被拿获,献俘京师。成祖遂设交趾承宣布政使司,辖安南故境十七府一百五十七县。”

“摧枯拉朽。这不打得顶好么?”边上有人插了一句。

“是打得好。可惜只是开了个头。”陈琛接茬往下说。“成祖并交趾之后,便将征讨大军撤回。哪知大军前脚刚走,安南旧臣后脚便起事作乱,局面一不可收拾。成祖又令黔国公沐冕率军平乱,结果是越平越乱,损失惨重。永乐七年五月,贼酋安南旧臣简定立陈季扩为安南伪帝。伪号重光。永乐复遣英国公张辅统军二十万征伐。八年春,张辅两番南下,大破叛军,活捉简定,迫降陈季扩。张辅以叛军所占城地。设升、华、思、义四州。增置卫所留军镇守。

成祖本以为大局已定,刚招回张辅。各处叛乱蜂起,渐成燎原之势。此时正值成祖迁都,朝廷南顾不及,交趾渐成鸡肋。此后多年,安南战乱不息。加之朝廷所派中官贪暴,文武不睦,更有甚者,居官者,牧民者不知抚字,理刑者不明律意,但知盘剥土人以保私囊,局势渐至大坏。直至宣宗时,镇彝关一役,我七万官军败亡,全军死义,无一降者。夷酋黎利胜后请和,朝廷早有厌战之心,就坡下驴,便许了和议,安南进贡称臣,大明撤回军吏。从此安南再不归我大明统属。”

听着这一段往事,冯虞不禁便想起后世地越南战争。法美两**队同样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大小战役胜多负少,却相继陷入越南泥潭不可自拔,最终是黯然收兵。莫非这安南果真是打不得么?“思献,方才你说须看治理是否得法,难道你有平安南之策?”

陈琛自负一笑,不过话到嘴边却谦逊许多。“所谓庙算,无非天时、地利、人和。毕竟现下咱们不在实地,安南情形难以尽知。不过,大局面还是可谋算的。依我看,永乐朝以来,朝廷治安南,未免有些急于求成,总想毕其功于一役。加之选派官吏所用非人,时有欺凌土著的,更是人心背反。殊不知,新附之邦最难治的是人心,人心不靖,必无宁日。《三国演义》所著诸葛平南,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虽不见于史籍,却是一言中的。”

冯虞点头附和道:“不错。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三分军事七分政治,方为老成谋国之计较。你再说。”

“永乐年平南战事,朝廷总想以乌云压城之势一战定乾坤,之后便留下少部军马屯驻要地,大军快打快收。如此战法,好处是见效快,钱粮耗得少。安南人前两回没脑子,调集倾国之兵打算决战决胜,结果是一锅烩。可挨了这几顿揍,即便是猪脑子也该给打醒了。永乐八年之后,俺男人便少有与官军正儿八经阵战的。大军到处,蛮兵一哄而散。大队一过,便专打小股驻兵。如此一来,我军疲于奔命,安南人却是越战越强,终至不可收拾。历时二十二年,终至无功而返。”

冯虞听了大摇其头,心想:安南人已经是对游击战术有所领悟,明军打了几十年仗,一以贯之还是分兵把口、重兵兜剿的招数,焉能不败?不过话说回来,后世美国人参谋制度健全,又不断将最新军工科技投入战场,最后不还是拿不下。当然,越南人背后有中苏两个大国撑腰,两场战事也不是全具可比性。

又听陈琛说道:“还是方才那句话,天时、地利、人和。所谓天时,无非是避过盛夏酷暑,冬令兴兵,则瘴疫之威大减。所谓地利,安南人固然是本乡本土,熟门熟路,但只要我军不四下分守一盘散沙,而是聚沙成塔,一处一处地夺占、控牢,或步步为营,或分进合击,总不给对手从容调度之机,也未必会吃太大亏。

至于这人和,最是紧要。治蛮荒之地,无非四招。一是以夷制夷,二是威逼利诱,三是分而治之,四是教化其民。前两招定当前,后两招谋根本。只需四招并用,所用得人,也深悉安南好斗排外的民族性,采用分化瓦解策略,远交近功,或安抚,或利用,即便是当年强如匈奴、羌、党项、女真者,今又如何?……”

前头冯虞听着还连连点头,最后说到女真,冯虞眼皮一跳。后世大明社稷倾覆,夷狄窃据九州,那一幕惨剧,若是论到根子上,一半在陕西,一半在关外。冯虞暗自提醒自己,眼下是腾不出手来,日后一旦权柄在握,定要将这祸根涤平。

待冯虞回过神来,陈琛似乎已经是结束了演讲,众人都盯着他看,国人似乎有个毛病,但凡有上官在场,即便是研讨,也总想让现场官最大地一锤定音,表个态什么的。不说两句似乎是不成的。

“方才思献所言在理。不过,我倒是生出这么个念头。不论是起大军犁庭扫穴,或是方才思献所言四计,归根到底总在富国强兵四个字上。打大仗不消说了,兵马一动,打的便是钱粮二字。当初朝廷在安南撑不下去,也是国帑消糜过甚,不堪负重。所谓威逼利诱分而治之,无非便是一手提刀一手撒钱。所谓行教化,更是先得自家仓廪足而知礼义,如盛唐格局,外邦自然倾心。如今咱们也须抱定这个心思。要想着干些局面出来,便要将眼前衙门里、军中一桩桩眼前事用心办好。待到钱袋子厚实将士用命,什么事情都好办了。”

冯虞看了众人一眼,见一个个听得仔细,方才继续往下说,“当下咱们最紧要之事,便是将这都百工使司做起来、做好了!黄老爷子?”

“在。”黄道赶忙应声。

“此次都百工使司工坊,便要你多费心了。若是差事做得好,日后本官有个特别地赏赐。”

“啊?什么赏赐?”

“呵呵,你不是喜好这等美景么?”

“嗯……是。”

“若是工坊做得好,本官便将这座楼给你做值事房,平日里做事、居住皆在这楼上,看不尽的西湖美景。如何?”

黄道瞪大眼睛,半晌才回过神来,这赏格也太重了吧。“大人平日里已是极厚待咱们匠人,此时正该为大人效命才是。如何能受这等厚赏?大人且放宽心,这工坊,咱们一拨弟兄必定压上全副心思,将活计做到最好。到时大人只需请咱们再上这楼来,让大家伙开开眼便好。”

冯虞想了一想,也不再坚持,说道:“既然如此,老爷子,你们多费心了。若是做好了,每月请各位上一回这楼阁,好酒好菜相待!此外另有一道节目,到时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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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蒸蒸日上

【≮衍墨轩≯.】 七月的福州府虽不如五六月间酷热,却依然是烈日当空,户外的男男女女或带纱帽,或顶斗笠,尽往阴凉处歇着。若是非得赶路的,也只能拿蒲扇遮住日头,加紧了脚步。反正是一身臭汗了,还不如加紧赶到地方歇下,狠狠灌他一瓢冰凉的井水,来个透心凉。

都百工使司后园水际凉亭内,此时却是荫凉,湖面上微风一阵阵拂面而来,携着淡淡的荷香,看水面烟波浩渺,亭畔红裳翠盖,冯虞轻摇折扇,一时间只觉得心旷神怡。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冯虞回头对陈琛说道,“周敦颐《爱莲说》意境高雅,不过最后一句偏颇了些。抬眼望莲叶接天,荷花映日固然赏心悦目,其实近身看那莲花纤尘不染亭亭玉立,转头又见碧玉盘中弄水晶,也是别有妙趣。”

身侧的陈琛如今已是官身,却依旧好着一身素装。这会儿他正凝神看一只红蜻蜓立于荷尖,嘴上却应道:“赏莲端看心境。数月来大人诸事平顺,此时自然心意畅达,满眼尽是莲花之美,心无旁骛了。”

“呵呵,思献,听闻曾有雅士将明前茶放入含苞欲放的莲花中,则可得蕴含莲香的莲花茶,再以无根雪水冲泡,饮来花气袭人,齿颊留芳。你可试过?”

陈琛依旧是头也不抬地应道:“去年今日,琛每日间箪食瓢饮,只往书中求千钟黍。饮茶么,也就是到坡上摘些个野山茶来,惠而不费。一身山野之气,自然没那么多穷讲究了。”

“嘿嘿,你倒是实在人。”冯虞换了话题。“黄道他们该到了吧?当日说是一月一筵,不曾想却拖了一个夏天。只是这数月来他们确是忙得脚不沾地,那会子即便摆下一桌子,只怕也没心思吃了。如今工坊好歹是出了业绩,怎么也得让他们缓一口气,乐呵一番,否则便要再而衰三而竭了。”

“大人所言极是。不过。这三个月大人不也是团团转,幸而诸事皆顺,都已有了模样。眼见得十月将近,往下又有得忙了。大人也该趁着这阵子歇上一阵,否则两位夫人看大人你大喜日子无精打采。必会责骂咱们这些僚属无能了。”

说到这儿,陈琛回过身来,两人相视会心一笑。陈琛这番话倒是落到冯虞心坎里去了。这两个月,冯虞阵营可谓是四面出击。都百工使司这边。四月上旬圣旨下,冯虞保举名单一概照准。架子这就算搭起来了。与此同时,新建都百工使司的招贤榜四下一贴,随即在福建一省引起轰动。前来应募的一时间在都百工使司衙门口外排起长龙,其中有些甚至是邻省赶来的。

这其中,固然有不少打算骗饭吃的。可真有一把手艺的也不在少数。民间历代都是卧虎藏龙,除开国时手艺人多数编入匠户,可百年来编户之外新起的艺人如过江之鲫,这些人畏惧匠户待遇差、盘剥重,自然不愿为官府所用。不过这回不同,榜文上明说都百工使司编下匠人依然是自由身。每月吃地是官家俸禄。收益在一般远在匠户之上,加上任都百工使冯虞在民间风评尚好。还兼着锦衣卫的官职,跟着他不吃亏。因此上,若是能入都百工使司,对一般匠人来说简直就是捧了个铁饭碗,哪有不踊跃应募的道理。

此次遴选之事,冯虞是完全地交给了陈琛与黄道。一个来月的工夫,两人从无数应募工匠中精选了四百余人,各行的都有。此外,此次应募的不但是各业匠人,甚至还有些个醉心偏门的书生。这些位于四书五经上无甚心得,偏就喜欢百工杂业,原本都是时时给家人数落地灰头土脸,这回却是欢天喜地跑来应募,都是一个心思:你们看看,不应科举照样能吃得朝廷俸禄!

冯虞听说此事,当即拍板,一个不落统统收下!这些人可是宝啊。作为穿越者,冯虞牢牢记住了一个历史经验,每一次导致工业革命产业的重大科技明都是在手工制造业、商业中产生的。后世中国在近代落伍是什么原因?不是没有个把能工巧匠,也不是国人愚笨,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读书人鄙视所谓“奇淫巧技”、,工艺展始终停留在经验层面,无法上升为系统的知识体系,进而形成自由、理性、科学的主流精神。换句话说,制约中国科技展地是文化、是观念。要想让我中华,或者说现世的大明,能够不再走上那条悲剧之路,根本之道,就是必须想办法改变这重士农抑工商的千年世风。当然,究竟如何引领这场变革,现下冯虞的脑海中也只有个朦朦胧胧地残影,不过,此时他至少能明确一点:眼下这些读书人,就是日后大明异变的种子!

加上冯虞从匠营、工坊调来地二十来个黄道的老兄弟、徒子徒孙,都百工使司帐下已是兵强马壮,陈琛与黄道二人将这些人手一一分配职事,黄道随即带领一干人开始了项目攻关。三个月下来,先是工坊建筑、工棚俱已竣工,其次几台机床也已交付,只是操作不便效率低下,还有待精研改进。至于水力冲压、碾轧设备,还在营建之中。

这是都百工使司这边的进展。同时,黄道一批人调走之后,冯虞又从匠户中选拨了二十余人充入寿山工坊。如今接任工的是个善制火器的林姓工匠。老林头上任之时,冯虞特唤了他来,深谈了一次,又交给他两张新图样。其中一份是冯虞新设计地手榴弹。之前冯虞问过军中宿将,早在宋代,军中便广泛装备了一种“火球”。这种火球是用纸糊成球形外壳,内装火药、砖块石碎,壳外涂了黄蜡、沥青和炭末混合而成的易燃物。用时先将外壳点燃,再以抛石机或手将火球抛出,壳体燃烧的高温使壳内火药爆燃。将碎石、砖块射出,杀伤或烧伤敌军马。史载宋靖康元年正月第一次汴梁保卫战,宋军使用火球杀伤了大量攻城金军,迫敌暂退。

冯虞设计的手榴弹实际上分为杀伤、纵火两种。杀伤弹改进自火球,用生铁铸成预制破片的外壳,形如后世的可乐罐子,内装黑火药与金属碎片。壳体上留有安插引线地小孔。将引线点燃之后,火药在密闭地铁壳内燃烧,产生高压气体,将铁壳迸碎伤人。至于纵火弹,实际上是抄袭了后世举世闻名的“莫洛托夫鸡尾酒”。用瓷瓶装入沥青、炭末、松明、火油调制地易燃油液,瓶口先用树脂或蜡密封,外头再包上用火油浸过的布条。用时先将布条点燃,随后掷出。瓶子遇着障碍摔破。火油流出即被点燃。

至于现时明军中所用火炮,与明初制式没什么分别。分为射石弹的大口径臼炮,与射霰弹的小炮。这些火炮皆无瞄具。身管短,炮身重,装填度慢,射程近。而且射时后座力极大,一般要后座二三十步远,有时还会横着蹦,即使配了炮车地,后座也有一丈多远。量产重炮太惹眼,冯虞这回琢磨的是后世戚家军大量装备的虎蹲炮。

虎蹲炮炮身。尾长约两尺。周身加了七道铁箍,炮口由两只铁爪支起。炮尾装有驻锄,全重不足四十斤。射前用大铁钉将炮身固定于地面,每次射可装填五钱重的小铅子或小石子百枚,上面用一个重约三斤的大铅弹或大石弹压顶,射时大小霰弹齐飞,杀伤威力、范围大,射快,炮身又轻,适用于防险守隘及野战机动。

以上这些都是简单易得地产品,冯虞让林工一个月内完成试制,试验之后若无问题即行量产。此外,作为技术储备,冯虞还让林工试制一门长身管重炮及开花弹。

后世的加农炮、榴弹炮、火箭炮冯虞是见过许多的,可惜按着现时工艺,哪样都弄不出来。冯虞只能针对此时明军火炮那些显而易见的缺点想起一样改进一样。

冯虞见着明军火炮,最嫌弃地一点就是居然没有瞄具,跟着感觉走,打到哪儿算哪儿。草图上大笔一挥,冯虞仿着后世步枪给加上准星、照门,三点一线,反正现下火炮射程有限,打不出视距外。其次,大口径臼炮射程太近,简单的办法就是加长身管。冯虞前生在厦门胡里山炮台见过一门天启年间仿制红夷铁炮,身管长,管壁厚前薄后粗。红夷炮地大名冯虞是知道的,与当时自产火炮相比,射程高、杀伤力强、精度高、不易炸膛。努尔哈赤便是死于这红夷炮之下。冯虞还给这新炮设计了火门、炮耳、炮车,配上定装药、霰弹、实心弹、链弹,想来威力是极大的。冯虞还叮嘱林工,造出火炮之后,不同仰角、不同药量、不同炮弹必须一一试射,编出标尺射表,方便军中应用。至于开花弹,基本上就是放大版的杀伤手榴弹了。

如今三个月下来,寿山工坊已制得两类手雷各数百只,虎蹲炮六门,俱已移交亲军营,开花弹也已顺利出产。至于那新炮,三个月工夫还没造好一门。这进度令冯虞不禁大摇其头。其间也曾催问过一回,林工回话说,按着营中诸位老匠人合计,这炮按着冯虞设计,非得是铸造不可。用铸造法,须制模、炼料、浇注、修膛、齐口、钻火门。三个月下来,这一套还没走完了。不过,只要此番制模成功,日后可就方便多了。冯虞听了也无他法,只能是等了。

三月里所说的其他几件要事,如开设万邦园分店、练兵、经营澎湖、寿山别院工程等等,冯虞已各交与朱潜、范长安等专人料理,不过冯虞放心不下,总还是要不时过问一番地。如此算下来,冯虞这三个月过得还真是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正回想着这翻经历,一名吏员前来禀报:“大人,黄大人与那些匠人,属下俱已带到,正在回廊处候着,只等大人吩咐。”

“饭桌都摆好了,还候个什么呀,都请到此处来,这边凉快。对了,你顺道带个话,传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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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抽奖

【≮衍墨轩≯.】 冯虞这回请来的除了黄道,还有**个匠头、老匠人,都是都百工使司工坊里最得力的。往日里这些位只有干活的命,偶尔开个庆功宴也就是几两酒几块肉,正经席上敬陪末座的资格都没有。今日上官要正儿八经的专请他们吃饭,这般待遇是想都不敢想的。昨日黄道传话时有几个还当自己听错了。今日一早起来,将各处活计交待下去,众人难得的小心梳洗了一回,翻出压箱底的像样衣服换上,一路兴高采烈地前来赴宴。

那吏员将众人带到后园凉亭不远处候着,自己先上前去禀报。这后园一般人等是不好进的,这些人当中也就是黄道来过几回。趁着等候传见这空当,黄道颇为得意地向众人指点起这园中景致来。

“看见前头那三层的楼阁么,整个衙门最高处便是它了。上到楼顶,整个西湖那可是近在眼前。冯大人带我上去看过一回,风景那个好看呐,唉,笨嘴笨舌的说不出来,反正是比那画上好看多了。再往前走几步便到湖边,有个凉亭直伸进水中的,待会子便在那处用饭。湖边又是一番景象,亭子周遭,除了那船坞水道,长的全是荷花,密密匝匝。这当下正是花开时节,最是好看。嘿嘿,不知待会子可有莲藕吃?若是再弄些莲子与冰糖熬了,啧啧……”

却见边上那几位,一个个听得痴痴愣愣。半张着嘴,不住四下张望着,直盼能到那三楼顶上开开眼界。转眼又开始想象今日这餐桌上能有哪些珍馐美味。有几个还小声交流起来,不过,能报出地菜名也就是鸡汤、烧肉、蒸鱼、卤货、山珍几样。

众人正想着美事呢,就见那吏员已调头回来,“几位,赶紧跟来。大人正等着呢。”

来到亭中,众工匠由黄道领着纷纷与冯虞、陈琛见礼。落座之后,转眼间各色盘菜一一上桌。这回请的匠人,因此冯虞让伙房用料不必太过奢华。量却要足。这会儿伙房上的也都是南煎干、八宝鲟饭、走油田鸡、绣球干贝、红焖猪蹄、醉糟鸡这些家常菜色,最好地便是一大坛子佛跳墙。对那些声色犬马的达官显贵来说。这一桌菜肴只怕都懒得下筷子,不过众位工匠已经是馋虫大动了。这会儿水面上一阵微风漾起,带来阵阵荷香,混着满桌菜香,众人心中不禁慨叹。还是当官好啊,看看人家这日子过得,吃食好,连吃饭的地方都讲究。

冯虞看众人有些拘束,不敢动窝,笑道:“今日我设个便宴。酬劳诸位这几个月的辛劳。此处也无外人。大家不必拘束,只管放开吃喝。不必为我省着。”说着,从桌下拎起个酒坛,一掌拍去泥封,亲自动手要给众人斟酒。黄道赶忙上来抢过酒坛,“大人记挂着我等微劳,弟兄们便是极感激了,现下哪敢再劳动大人。这等小事,我来就好。”

黄道一边给工匠们倒酒,一边对冯虞说道:“还请大人再委我个差事,任这席上监酒官。今日必要大家不醉不归才好。”

冯虞笑道:“醉不醉的,只要喝得尽兴便好。大家伙只管放开了喝,几坛子酒还喝不穷我。”众人听了一阵哄笑。笑声中,冯虞立起身来,举起酒碗。“原本这顿酒三个月前就该摆下。可黄经历说工坊初建,忙不过来,这一推便是三个月,诸位回头只管找他算账。这几个月,大家着实辛苦,短短时间,工坊格局已成,大家又研出许多新机械来,样样都是大功。今日这庆功酒是再拖不得了。酒桌之上无尊卑,大家干了这碗酒,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今日咱们怎么痛快怎么来。干!”

两杯酒落肚,众工匠立时便放开了,大口吃喝,又时不时起身轮番向冯虞、陈琛二人敬酒。陈琛是不胜酒力,一圈下来便已是微醺境界,算是废了,再往后只能由冯虞来代。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见众人已是兴高采烈,冯虞再次起身说道:“诸位,静一静。今日不但要让大家吃个开心,另外还有个好节目。”说着,他向亭外一点手,方才那吏员一手捧个托盘,一手拎个纸箱走进凉亭。

冯虞指着那托盘说道:“里头十张纸条,叠好了,里头有号码,从一到十,各位随意拈一张。”众人依言各自取了,展开来看,纸上果然各有一个阿拉伯数字。如今在冯虞治下,各处工坊都已采用阿拉伯数字计数做账,众人自然都能看懂。只听冯虞又说:“那纸箱里也是十个号,与各位手上对应。方才说了,三个月来诸位劳苦功高,除却这一顿酒饭,另外还有赏钱。原本衙门议定是一人五两。本官临时起意,再拿出私俸一百一十两。”

众人一听这话,饭也不吃了,欢呼雀跃起来。却听冯虞说道:“今日这些个银两若是平摊,也没什么意思,咱们不妨搏个彩头。”

搏个彩头?这是何意?众人立时安静下来。

“这百两银子,本官打算分赏诸位其中五人。怎么个赏法呢?就是分作三等。头等将一人,独得纹银四十两,二等三人,得银二十两。剩下六位么,每人十两。头两等奖项,便从这纸箱中抽取号码,诸位凭手上纸条,同号的得奖。这一番话,如同往烈火中投了一把干柴,工匠们一下子来劲了。说起来,好赌恐怕也是国人天性之一,一百多两银子,平摊到每人头上也就是十几两,按着方才冯大人所说,运气不好地也有十两,最多的能拿到四十,这多来劲!一个个顿时是摩拳擦掌,双眼直勾勾盯着冯虞,看要如何行事,一边却在心中默默祷告,祈求满天神佛各路仙灵保佑自己撞大运。

却见冯虞面向黄道,“黄老爷子,你先来抽三张二等的。”

“我?”黄道一愣,随即醒悟,这可是冯大人成心替我长脸呢。当下再不推让,从纸箱上开口处伸进一支胳膊,抽出三张纸来交与冯虞。

“二号,七号,三号。”随着冯虞一一报出号数,两个工匠应声跳了起来,欢呼雀跃。第三个号数却是无人应声。冯虞看看剩下几人,一个个满面失落,奇怪了。回头却见黄道也在四下探看,询问何人中奖。冯虞心中一动,问道:“黄老爷子,你是几号?”

“我啊,我……嗨!我,我就是三号了,哈哈哈哈没想到自己摸号能摸到自家头上,方才黄道还真没去想自己手上还有个号单呢,这一下可真个是喜出望外了。在场众人见此情景大觉有趣,不禁笑作一团。

过了片刻,冯虞让众人静下来。“各位,方才没中的不必懊恼,还有个大奖没出来,都有机会。趁着本官摸号之前,诸位要求爷爷告奶奶拜神佛地赶紧了。”又是一阵哄笑。

冯虞向左右看了看,一提袍袖,伸手探入纸箱,转眼间一张叠好的纸条已在众人眼前晃悠了。冯虞将那纸条在众人面前晃了一圈,慢慢打开来看了一眼,“好数字,九号!”

话音未落,只听冯虞身旁有人怪叫一声:“妈呀!”一名匠头一蹦三尺高。冯虞冷不防吓了一跳,心中好笑,这都什么动静这是。只见这位欢叫着绕着凉亭又跑又跳,好一会儿工夫才安静下来。抬眼看见众人哂笑地神情,不觉大窘,赶忙来到冯虞面前一躬到地,“大人往日便厚待我等,今日蒙大人厚赏,小的无以为报,日后但凡大人差遣,小的……小的鞠躬尽瘁、赴汤蹈火,那个……”

“行了行了,有这心便好。”冯虞伸手将他搀起,“开宴前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小人杜信。”

“嗯,杜信呐,还有诸位,都是咱们百工使司的干将柱石,这些个散碎银子也不必挂在心上,日后咱们活做得好,皇上开心了,天恩浩荡,那好处是没个完地。日后,工坊之事,便拜托诸位了!”

待众人走后,冯虞看了一眼眯缝着眼倚在一边的陈琛,笑骂道:“行了行了,人都**了,别挺尸了。知道你酒量不好,可也没到那么差劲的份上,一顿饭全让我唱独角戏了。”

陈琛睁开一只眼,笑道:“大人那不是能者多劳嘛,这回正是大人收心的好机会,琛这几日劳累正好睡会子,跟着凑什么热闹嘛?”

“装,继续装!”冯虞恶狠狠地作势要踢,最终还是收住脚。“算了,今日且放你一马。不过如今工坊格局初成,接下来你多盯着些了。到年前,工坊要拿出几件像样东西呈贡皇上,现下研的那些机械也要推广到各处工坊当中。我么,这一阵要着力经营澎湖那边,还有婚事要筹办,或许下旬还得往月港走一趟。福州诸事就托付你与朱潜了。”

扭过头来,冯虞又冲边上吏员说道:“给我盛碗粥来,这些菜太过肥腻,一中午就没吃多少,还真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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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中元荷灯

【≮衍墨轩≯.】 七月十五中元节。道家传说,七月阴间鬼门大开,放出孤魂野鬼到人间享受奉祭,即所谓“七月半,鬼乱窜”。人间为免受鬼魂骚扰,须在七月十五“中元普渡”,供奉血食冥纸以祭祀先祖,同时安抚那些无主孤魂。佛教则在这一天行“盂兰盆会”,纪念目连救母,彰扬孝道,放河灯追思先人。可说这七月中元节是佛道相溶共祭先祖的一个大节日。

冯虞已经安排妥当,本月下旬便领了军火工匠前往月港,规划经营澎湖之事。加上前一阵忙着各项公事,这个中元节,说不得要放下手中事务,好好陪家人两天了。

中元节在全国各地都是大日子。节前几日,市面上已有不少小贩贩售冥器、时鲜瓜果、油饼糕点,以及色彩斑斓的小荷灯,叫卖声不绝于耳。十五当日,大街小巷张灯结彩,贴满了庆中元的红色招纸。各处设坛酬神、建醮做法会,还有些积善人家专雇百戏艺人当街献演。傍晚时分,家家户户皆用新米、荤素菜食、新鲜蔬果祭祀先祖。祭品中,西瓜是不可缺的,有些地方干脆就把中元节称作“瓜节”了。当然,若是贫困人家自然是有什么贡什么,没那么细致讲究了。

至于冯府,自然没有凑合的道理。正儿八经的一道仪程下来,行了祭礼,用过晚宴,采妍便迫不及待地提溜了个小荷灯拉着冯虞出门去了,冯母与忠叔领着一帮家丁使女跟随在后。放河灯总是要阖家同去的。不过么,眼前这对兴致勃勃地小儿女,也不必凑得太近搅扰了。

来到闽江边上,此处已是人如潮涌。江面上星星点点,满是燃着烛火顺流而下的纸船,如同天际上的银河一般。河上多处摆起香案莲台,皆是福州府各佛寺在此做起法会。台上僧尼一边诵经,一边朝台下撒些糕点果子,幼童们在大人鼓励下蜂拥争抢。据说吃了是能消灾免难的。江面上却是另一番景象,各家道观的道士道姑沿江放船,一边奏起丝竹仙乐,一边不是往江中放灯,做祈福道场,普渡冤魂怨鬼。人群中。处处可见青年男女提着纸扎的荷花灯来来去去,谈笑甚欢。说来好笑,虽说如今官方正统学问是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对官民衣食住行皆有严规。可世风却日渐开放奢靡,一般百姓压根不理那一套。商贾着绸、百姓穿靴的比比皆是。

冯虞与采妍挤到江边,相互依偎着。欣赏着满江烛火的中元灯景。采妍看着看着。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冯虞不解地看了采妍一眼,却见采妍遥指江中岸上,“依虞哥哥,你看佛道两家同做法事,动静一边比一边大,可象是唱对台戏?”

听她这么一说,冯虞仔细看了一阵,笑道:“只怕真有这么个心思呢。呵呵,这两家难得碰头。可不得较劲么?都是出家人不好动手,只好看谁动静大了。”

“依虞哥哥,这中元节佛道齐上阵,到底算是哪家的?”

冯虞想了想,说道:“这中元日。于佛道两家都是大有讲究地。中元这说法是起自道家。道教《太上三官经》说。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中元节全称是中元地官节,便是庆贺中元赦罪地官清虚大帝诞辰的日子。道家又有个说法,这一天地官要检点地府鬼魂功罪以定赏罚。所以这一天地鬼都要出离冥界,受地官考校,也叫校籍辰。故而家家户户这一天都要供奉地官,为祖先求冥福,以早得托生。

至于佛家,据《大藏经》所载,释迦十大弟子之一目犍连的母亲坠入饿鬼道中,食物入口化为烈火,目犍连求救于佛,佛说,其母生前罪业颇大,非一人之力可救,要在七月十五僧众安居终了之日,备好百味饮食,供养十方僧众,集众僧之力诵《盂兰盆经》,才可使其母解脱苦难。目犍连遵嘱照办,果然是救得母亲拖厄。盂兰盆会便是这么来的。”

“噢。那会什么叫盂兰盆会这怪怪的名字?”

“盂兰是天竺梵语音译,意为倒悬,形容亡人之苦。盆是咱们汉话,指盛放供品的器具。盂兰盆合到一起,便是说行祭礼以解脱先人倒悬之苦。”

“原来如此。两家皆说要孝侍先人,一个宗旨,也犯不着干架了。”

这时,冯母与忠叔带着家人凑了过来。“依虞、依妍,咱们家也该放灯了。”冯家今晚备下地河灯,不单是给冯虞先祖亡夫求冥福,也给采妍的亡父亡母备下两盏。想起这段伤心事,采妍又红了眼圈。

冯虞与采妍并肩放了河灯,目送纸船顺水而去。冯虞从怀中掏了条绢帕递给采妍。“擦擦,你的孝心,爹娘泉下有知,定有所感的。那边法事忒热闹,咱们过去看看。”说着拉了采妍便走,只怕再呆下去又是触景生情。

冯虞与采妍行到一处人多的法台下,看台上僧人伴着木鱼钟磬之声吟诵佛经,听着还挺入耳的。正听着,却见台上下来一位方丈直到面前,冲着冯虞双掌合十。“冯施主,幸会。贫僧稽了。”

冯虞连忙还礼,本书转载文学1“在下还礼了。您是?”

那方丈朗声一笑:“施主可是贵人多忘事,贫僧乃开元寺尘因,当日施主为铁佛殿题留墨宝时,贫僧立于明性长老身后,故而识得施主。想来当日施主忙碌,不曾留意周遭,认不得贫僧也在常理之中。”

“噢大师这么一说,在下倒是有些印象了。”嘴上是这么说,可冯虞心中依然记不得此公是哪路神明。“说来惭愧,自从明性长老圆寂之后,在下便少往宝刹走动了。不知如今贵寺主持换作哪位高僧?”

“呵呵,便是贫僧。施主说来也是颇有佛缘之人哪,当日施主走后,明性长老便与我说,莫看施主年少,却是深具佛性、种得慧根,日后定有大功德。”

“啊!明性长老还有这话?那个……佛缘或许是有的,见佛拜佛嘛,可是这佛性么,那个,言之尚早,言之尚早。”冯虞心道,深具佛性,不就是说我迟早要出家当和尚么?我还不曾娶妻生子呢,此事免谈。

尘因捻须笑道:“施主过虑了。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凡夫以烦恼覆而无显,若断烦恼即显佛性。红尘中亦是修行地,具慈悲心,具菩提心,自度度人,自觉觉他,堪得破,放得下,便是大境界大智慧,便是佛了。唯摩诘居士是在家地佛,也有妻妾。佛陀也曾娶妻生子,无碍成佛。佛法是心法。人世间难免五欲六尘,不贪著,便是佛了。阿弥陀佛”

抬眼看冯虞一脸懵懵懂懂地模样,尘因又道:“施主若是一时不能悟,但依本心而行即可。一心求悟,一意成佛,未尝不是不是执着迷相。日后施主不妨常到寺中小坐,未必要参禅打坐上香施舍,寻贫僧喝茶聊天亦好。施主眷属想是等得久了,不妨日后再叙。”

别过尘因,回家路上,采妍问道:“方才那和尚与你说的什么?我一句不曾听懂。”

冯虞笑道:“尘因禅师说你相公我有佛性,日后是要成佛的。”

“啊?成什么佛?”

“莫不是弥勒佛?”两人相视大笑。

中元节与尘因这一番交谈,冯虞转眼便置于脑后,过了数日即启程前往漳州。此番冯虞随带了十余名火器工匠,三百枝火铳、七万弹药,以及杀伤、纵火手榴弹各两百枚。还有枪械弹药工图与模具。

杨家父子一见这些,欣喜若狂。杨万荣拍着冯虞肩头说道:“这几个月,阿风全力操练步军、水师,苦的就是没火铳弹药,只能拿树枝削成火铳状操演队列,总不是个事。贤婿这批铳弹可是不折不扣的及时雨啊。诶,这是何物?一坑一道的。”说着,杨万荣拿起一枚杀伤手榴弹,翻过来掉过去地打量起来。

冯虞赶忙接过手榴弹,开玩笑,如今这手榴弹可没有什么保险装置,若是一不小心失手落地,会生什么事谁也说不准。

“岳父,此物名唤手榴弹。只需拿引火之物将这引信点燃,抛入敌群中,火头引燃弹体内的火药,手榴弹便会爆炸。弹体上的铁壳,以及混在火药中的铁片四下飞溅,杀伤敌军。莫看此物个头不大,杀伤力却不小。小婿拿猪羊试过,十几步之内,无处可避,几无幸免。”

杨风听了喜不自禁,当下抄起一枚便要找地方试验,却给老爹喝住。

“贤婿,这手榴弹如此犀利。若是将它做得更大些,如酒瓮一般大小,用投石机抛射,岂不是海上决胜之利器,恐怕只要挨上几枚,一艘大船便要完蛋了。”

冯虞连连点头,“岳父举一反三,果然姜是老地辣,方才所说有理。那纵火手榴弹也可如此改造。海船俱是木制,只要挨上一枚,只怕便不保了。用之于海战,恐怕威力比杀伤弹还要强上许多。只是有几条须得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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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迎亲规矩多

【≮衍墨轩≯.】 听冯虞神色肃然,杨家父子支楞起耳朵,仔细听真。

“一个,这两样最是怕火、怕热、怕撞,海上存运需极小心,以免未得其利先蒙其害。第二条,杀伤弹引线长短需随射距调整,以免太迟爆开,被敌方捡起抛入海中。若是纵火弹,便不必担心这一节了。再有,此等利器,仿制却是不难,因此务必保密,以免为人学了去。”

杨万荣听了频频点头,“贤婿所虑极是。老夫自当万分留心。呵呵,有了此等利器,再加上精悍士卒,赵大必为老夫所灭!不瞒贤婿,这些时日,老夫一面着阿风抓紧练兵,一面令人收买赵大手下以为眼线,又着人四下寻些告老还乡的水师宿将充作参谋。那日一番计议下来,老夫心中还是没底。毕竟咱们皆不曾正儿八经打过海战,真要干起来,只怕是有纸上谈兵之虞。至于这工坊,澎湖那边选址、建宅子什么的都已做好。这些日子看天象当是不会有大风浪,明日便连人带东西一并送过去。顺带将阿风手下兵马拉到海上见见风浪。怎样,你可想往澎湖走一趟,点拨点拨?”

“澎湖?行啊。不过,小婿手下两处工坊阿风都看了个遍,小婿也不曾藏私,日后有他照应想来没什么问题。另外此番带来这些个工匠,都是火器工坊的好手,都好说话。只要阿风笼络着些,这些人便是主心骨了,工坊那一套先搬来用着。过一阵再做调整。倒是有一事,小婿放心不下。”

“你说。”

“造铳弹,所需大项工料便是精钢、硫磺、硝石。站这几样,澎湖皆无出产,现下货源可曾定下?上回岳父说东瀛有硫、硝。可曾与对方谈妥?这几样若是没个着落,别的也谈不上了。”

“贤侄放心。去冬我已着人持我手书专往东瀛跑了一趟,与越前国朝仓家谈妥此事,已经拉一船回来了。此外。老夫想来,若是在中土大量购入精钢太过惹眼。东瀛、安南皆产好钢,老夫打算由这两处分购一些,也好过一棵树上吊死。”

冯虞听这话吃了一惊。“安南也产钢?”

“呵呵,你当安南只产瓜果稻米么?当地铁矿、煤矿产量本就不低,数百年前便从中原传入灌钢法,现下所产精钢不比中原差。现下东瀛战乱不断,自家也需大量用钢,价钱越抬越高,到安南进钢。反便宜许多。”

“还有这等事!呵呵,安南这块地方还不差么。”

杨万荣打量冯虞两眼,“贤婿,看你笑得如此诡异,又打什么主意了?”

“嗯?没什么。咱们这船跑一趟能运多少钢回来?够用么?不耽误生意吧?”

“呵呵,你那是造铳,又不是铸炮,能用到多少?老夫我手上别个没有,船还是尽够地。不妨事。眼下这些工匠、样品运上澎湖之后。先用咱们中原自产苏钢,干起来再说。东瀛、安南的钢,总得到深秋方能运,这边等不及。反正这些事由老夫来安排妥帖。依虞你呢,这两日先看看阿风的兵练得如何,可堪战否,回头全心准备好,将我那宝贝女儿轰轰烈烈迎回家是正理。”

冯虞脸一红,说道:“这回来。原本便打算细细商议此事的。圣上钦定,十月初六成婚,到时候京师要来赐婚使主婚的。故而之前便要先将阿云迎至福州。岳父您与阿风阿雨到时候也得同往,到时候两边家长同堂庆喜。不知这等安排与月港这边风俗可有冲突?”

“哦,咱们漳州地面迎亲完婚,有个说法叫乡俗间有不亲迎者。新郎不必过府迎娶。只需请个好命人代为上门即可。不过,迎娶地规矩小节却有些讲究。你冯家迎亲队伍须着两个家丁执一对书写姓氏的红灯笼在队前引着。随后须是八音乐队,一顶送嫁姆坐的油布轿、五顶给傧相和小叔坐的披红彩竹帘轿、一顶给新郎官轿、一顶八人抬花轿,最后六十匣“百二杠”彩礼。咱们两家都不是一般人家,这等脸面铺陈是省不得地。队伍最后,记得排个仆役挑个布袋,内里须装上便桶与子孙桶。

迎亲队伍到我家门,先放三挂炮仗,开门之后还得送上两扎礼炮,一扎上书两姓合婚、一书百子千孙。我家收下两姓合婚,再将百子千孙那一扎回赠与你。之后么,反正你们那拨人听老夫这边安排就是。你还需交待傧相一事。在我家宴请时,记得在在席间偷两只酒盅带回去,放在洞房新床下,可庇佑早生贵子。

回程这一路上,一个是丝竹不断,再一个,每经村巷、寺庙、桥梁,都得鸣炮过路。等到了福州地界,便依你们当地规矩行事。老夫便管不着了。。站,。”

冯虞听了这一套规矩下来,头大如斗,干脆与杨万荣打商量:“岳父大人,方才所说这些千头万绪,小婿只怕难以记全。要不,您找个人细细写下来,小婿回头安排来人一一遵嘱而行,免得有错漏失礼之处。您看可行得?”

“是个办法。口说难免有错讹之处。要不我叫个通熟此道的管事一路陪着,凡事有他指点着,你也省心。”

“如此安排更妥帖了。小婿算了算,迎亲队伍九月中便要到月港,这一路总要走个十来天方能回返福州。我再派两百亲军马队随扈,一来壮声势,二来保平安,想来寻常贼寇便是来个一两千也能轻易应付了。回程上岳父也带些人手,可保万无一失。”

当夜,杨府便调遣人手将火器、工图、模具等物什装船。第二日一早。冯虞与杨家父子便登船,扬帆出海往澎湖而去。

冯虞搭乘的是一艘两千料中型福船,可载两三百人之多。据说杨家船队中还有三千料大船,不过吃水较深,许多港口难以驶入。需用小船过驳。此番不是出洋行商,除军火外另有些给养物事,用不到如此大船,除了这艘中号福船。另有两艘四百料鸟快船随行。

冯虞之前坐过最大地船就是运河上的官船了,乘船出到外海,前世加上今生都是头一遭。这大名鼎鼎的福船自然也是头回乘坐。船一离港,冯虞在船舱中便坐不住了。船头船尾上上下下跑了个遍。

福船的船型是尖尾宽两头翘,长约八丈,两舷皆有护板拱起。船有正碇和副碹,都用绞车控制,供驻泊之用。船尾有正舵、副舵,正舵一大一小两种,分别在深浅海域使用。船身十支橹供划行。另有三桅三帆,高达七丈的主桅上还设有望斗。船楼分三层,载员一般皆住船楼。船体分四层,底层为压舱石,三层、二层为淡水柜、货舱,一层就是船甲板了。

冯虞走了一圈,现船装有冲角,甲板上安了女墙垛口,船两舷各安了一具弩炮。前甲板上还有不知什么机械地底座,怎么看这艘船也不像货船。跟在身后的杨风看冯虞面露疑色,笑道:“怎么,看出什么不对劲了?”

“看这船,怎么象是战船?”

“这原本便是战船!现下出远海最好地船便是福船。吃水深、船快、行得稳、转弯趋避又活。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所用宝船便是五桅五千料的大福船。禁海之后,朝廷下诏,原有海船者,悉改为平头船。所在有司,防其出入。水师皆弃大船不用,最大地便是两桅四百料,居然是充作帅船。喏,便与那两艘鸟船一般大小。真要在海上动起手来,不过是废物点心罢了。还真是一副鸟样。即便如此。经百年荒废,如今各地水师战船已所剩无几。军队缺额过半,所存士卒又皆是老弱残兵不堪战,万里海防形同虚设。要不怎么倭寇能在我沿海各州府四下溜达,串门一般如入无人之境。

哦,扯远了。当日禁海令一下,江浙以北的海船厂,如南直隶龙江船厂、北直隶清江船厂,无不是乖乖听话,一概废弃。咱们福建却多了个心眼,船图、匠师一股脑给咱们这些个海商端了来,私底下继续开造。那四百料船一趟能运多少货?顶个屁用。如今这船,便是当日三宝太监船队中战船的式样。咱们跑海的,难免遇上海盗什么的,这船好用,看那弩机没有。即便是对撞,咱们也不吃亏。那些海盗能有个两三百料就了不得了,一个泰山压顶便将它装散架了,咱们还毫无伤。唉,只可惜三千料已是封顶了,再大的宝船如今已无人能造。”

冯虞笑道:“阿风,前些时在军中呆得久了,与那些兵丁学了不少粗口浑话。回来老爷子没对你行家法?”

杨风脸一红,“那倒没有。唉,近朱者赤,没办法,时不时便冒出一两句来,不说还憋得难受了。”

“嘿嘿。说正经的,那宝船为何造不来了?原样放大不就得了?”

“照你这么说,十万料大船不也唾手可得,哪有这么便宜地事?船大了,吃力部位、船舱布局皆有不同。造船非是小事,船不结实不稳当,海上遇着风浪不是倾覆便是解体,非有工图不能造。造出样船后须经海试方敢实用。”

冯虞听罢沉默半晌,方说道:“这个我是外行,只觉着当年我大明水师无敌天下,转眼间灰飞烟灭颓唐至此……心痛啊。算了,不说这个,若非如此,你杨家难有今日。诶,听说你将人马都拉到澎湖操练以避人耳目,如今练得如何了?到澎湖我可要仔细考校的哦。”

杨风得意一笑,“不必到澎湖,现下便可校阅。现下反正已到外海,没什么顾忌了。来人,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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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海军学问大

【≮衍墨轩≯.】 随着杨风一声令下,只听船楼顶上战鼓声顿时爆响,片刻后左右两艘鸟船上也有鼓声传来。这时,冯虞隐隐觉着甲板下有什么动静,转眼间,船楼中一股脑涌出约两百军士,上到甲板空处,三下五除二便列队完毕。冯虞远远看见,另两艘船上也各有上百军兵集结。

这些军兵整队之后,一名哨官服色的黑瘦军官跑步到二人面前,肃立禀报:“练军第一哨、第二哨集结完毕,请长官训示。”

“原地待命。”

“是!”

看这架势,想必这些人马就是这些日子杨风精心操练的杨家军了。看方才那哨官还有些眼熟,想来当日曾在福州集训过。只是方才冯虞也在船里跑了个遍,却不曾见到这些人的踪影,着实奇怪了。

听冯虞如此问起,杨风说道:“他们方才都在货舱里呆着。你到三层不过是探头探脑了一阵,不曾走入,未曾觉也是常理。此番从澎湖带他们出来,便是要在海上历练一番。如今我家除各船水手之外,另募了一千精卒,专训6战、抢滩,以及接舷战,就如上回你说的那个什么6战队。不过,海战时也不能干看着,还是要帮水手一把的。同理,各条船上水手我也打算分批训练,队列不一定多精到,至少白刃见红的时候也得能顶上。依虞,怎样,可有什么要考校的?”

“考校什么?海上那一套我又不熟,你该怎么练便怎么练。不用管我。”

“行,现下在海上,别个也练不成,唯有接舷战了。侯干!”方才那哨官应声而出。不待杨风下令,冯虞上前绕着他转了两圈。“嗯。人如其名。”

这侯干还没反应过来,杨风已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依虞啊,你够坏地。侯干,不用管他。打旗语。演练接舷战。两船攻,我船防。”

话音未落,只听冯虞“咦”了一声,“怎么,你们海上联络用上旗语了?”

“这有什么?6战时以金鼓旌旗为令,海战自然也是如此。咱们船队出航,往日里各船海上联络要么放小艇传话,要么便是用旗号了。只是商船之间信号简单,无非便是进退、回转、聚拢之类。如今咱们也是官军了,自然要习用水师旗语。”

冯虞想想也是。现如今别说电台,连有线电话都没有,可不得用旗语么。“这管用么?”

“如何不管用?你看。”杨风一指望斗,上面有水手正摆动令旗。片刻后,两条船上皆有人回令。不待回报,杨风便与冯虞说道:“两船回话,得令。”紧接着,冯虞眼见得两船摆头向福船靠拢,待三船接近时。船上军兵以排成三列横队,相互以火铳瞄准,在领兵官口令下模拟攒射。

冯虞就在福船甲板上,本船军兵动作看得更为真切。只见船上军兵在两名哨官率领下分作左右两拨,分头迎战靠拢过来的两艘鸟船。%小%说%网福船体型高大,军兵们居高临下冲着鸟船轮番开火。想来若是实战,对方伤亡必定是更大。冯虞来到舷侧探头往下看。却见鸟船上官兵并未排成密集队列,而是在刀盾兵掩护之下不时探出头来各自开火还击。扭过头来冯虞便问杨风,“那艘船的兵想拿盾牌挡子弹么?”

杨风回道:“海战中小船搏大船。难免被敌弓弩火铳压着打。现下除了我军,海上还无人有如此犀利之火铳,这盾牌多少还是管点用的。而且咱们船队配的可不是一般地木盾,是咱们漳州府的龙溪县**的藤牌。这些藤牌皆以山中老藤制成,呈圆盘状,中心凸出。边沿高起。直径三尺,重不过九斤。内编两根藤条用于手臂执持。制好的藤牌需在油中泡上半年,再晒上半年,如此十余次,6战时可做盾牌,水战时可做船只,兵器极难破入。我家高价买回之后,在牌面上又蒙了两层牛皮。说刀枪不入绝无虚言!”

听到这里,冯虞不禁想起前生史书上郑成功手下屡挫清军,连败荷兰、沙俄殖民军地藤牌军,莫非用的就是这种藤牌?似乎戚继光鸳鸯阵中也用到藤牌。再说远点,老藤既然能制盾牌,那么《三国演义》中所写的藤甲军恐怕也不是子虚乌有了。

方才杨风所说点醒冯虞,眼下可能遇见的对手火器皆不如自家,如藤牌这类冷兵器时代的优势装备还是蛮管用的。按着杨风所说,这藤牌明显强过军中寻常木盾,倒是可以多弄些个来,装备麾下刀盾兵。再有,原先取消旌旗旗令改为以鼓号令现下看来也似有不妥。如今手下三两千人,仅够一场战斗,指挥起来还不太吃力。日后若是有机会统帅千军万马,打一场大战役,单靠鼓号显然是不够的,旗语看来还得恢复起来。另外,战术手语的普及也颇有必要,小部队行动以及偷袭时,打手语沟通总好过大呼小叫。

此时两艘鸟船已经与福船靠帮,两船上官兵一声呐喊,火铳手同时起身开火攒射,藤牌兵齐齐抛出飞爪钩住福船靠帮,将单刀咬在口中,双手握紧绳索,两脚点着船体,只几步便攀上福船,护住飞爪,身后火铳手随即上刺刀,跟着爬上船来。至于这边福船上官兵,倒不曾上前干扰,两边军士背靠背列队,冲着来船跳帮军士轮番攒射。待对方上船,众人一声喊,挺着上了刺刀的火铳冲了上去。随着杨风一个手势,鸣金收兵。这场接舷战演练到这儿便算是告一段落了。

待这四百官兵在福船甲板上列队完毕,杨风回头问冯虞,“方才这演练如何?有什么不到之处?”

冯虞想了想,说道:“按着方才进程盘算,攻方伤亡只怕是远大于守军。守方占了船大的便宜,应对得法,又全装备了火枪,火力更猛。鸟船上那两百人不应这么硬扛,不过也没有更好地办法。不过,若是用上手榴弹又是一番情形了。现下咱们似乎是遇不上强手。可是,若有朝一日,遇着火器犀利之敌该当如何应对,你们也得有所准备。所谓料敌从宽便是这道理。别个没什么好说了,海战我是外行,你有数便好。”

杨风还打算与冯虞再交流几句,忽听望斗上有人高喊:“右前方有船来了,两艘千料海船,打的赵家旗号”

听见这消息,杨风立时精神起来。“依虞,赵大的船不知为何落单,眼见是避不及了。送上门的货,打是不打?”

“不怕打草惊蛇,让那赵大生出防范之心?”

“一两艘船出海,遇着海盗、海难都是有的。还有水手卷货跑路的呢。”

“呵呵,你都如此说了,还有什么可讲的?阿风,你若是有把握将两条船一并拿下,那便打一仗试试。要打,便决不能让一人一板走脱!”

“得令!”杨风冲着冯虞一抱拳,转头布置去了。冯虞则登上船楼顶部平台,打算静下心来看好戏。一会儿工夫三艘船同时升起水师旗号,冲着那两条船迎了过去。各船上弩炮、弓箭、火铳俱已备妥,四百官兵各归本船,在甲板上列队待命。另有水手一阵忙乱,搬出些木制、铁制物件,七拼八凑,前甲板底座上赫然出现一座小型投石机。又有人搬来十余枚石弹、酒坛备在一旁。

这些个都忙完了,前方地平线上果然现出两艘海船。遥遥望去,冯虞眼见那两艘船船帆摆动,似乎是有转向的意思。杨风这会儿手执令旗,带领亲兵来到冯虞身旁,“你倒是会挑地方,直接到指挥位上来了。传令,全逼近。左右鸟快船包抄,截住他们。打旗语,只说咱们是大明水师,让他们停船报明身份。”

冯虞听着又觉新奇,“怎么,水师旗语各家商船都识得么?”

“哦,水师旗语分两种。一种是军令调度,颇为繁复,只在军中习用。另一类是要告知民船的,就几条号令,如报号、停船、让道、回港等等。这是为着水上执行公务用地。海面上看着不远,真要撵上去还得费老大劲。但凡有些什么事便要靠吼或是放快船传话,岂不是麻烦透顶。每个行船的都得知道这些旗号,若是水师打出三通旗语还不依令而行,便是违抗官令,直接便要动手扣船拿人了。”

“嗯,原来如此。”冯虞不再问,只看对方如何反应。果然,一通旗语打过,对面两条船不再调头,老老实实迎了过来。不过依冯虞想来,只怕更多的还是看着两条鸟船船高过自己,想想横竖跑不掉,干脆老老听话。否则只怕是早就脚底抹油开溜了。

待两边靠得近了,冯虞看清,对方也是福船船型,桅杆上打着一面青色三角号旗,旗面上一个墨色的“赵”字。自家两艘鸟船此时已左右前出,冯虞座驾帅船将船身打横,三船呈品字形将对方围定。各船军士在甲板内侧列阵,火铳手靠前瞄准,刀盾兵在后待命。帅船上弩炮也将炮口直指来船。杨风传令:“打旗语,叫对方过来个主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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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白捡的外快

【≮衍墨轩≯.】 一通旗语过去,眼见得对方船上立时有所动静。过了一阵子,前头那艘船上放下一条小艇,往这边悠悠划了过来。看见对方老实听话,杨风似乎是松了口气,令亲兵搬两张靠椅上来,支起伞盖,又让冯虞与自己的亲兵拥立身后,威风要做足。两人坐下之后,杨风问道:“依虞,待会子还是你来唱个主角?”

“我得怎么说?”

“嘿嘿,反正就是要搜检两船。待咱们将那些个水手制住,连人带船押往澎湖,后头就好办了。”

“可海上这些规矩我都不懂啊。”

“正是不懂才好,即便是乱命,对方也只能是干瞪眼,还当你要抖威风,也不敢有什么二话,哪知你是要扮猪吃虎,等明白过来已是晚了。再说了,我还可在一旁敲边鼓。”

“成,就照此行事!”

两人说笑间,有军士将一名管事模样的带上顶层。此人走上台阶,抬眼一看,顶层上数十名横眉立目的精悍官兵环侍着两名年轻军官。左手那人头戴乌纱,身着蟒袍玉带。右手一人顶盔贯甲,看服饰应是守备、都司衔级的中级武官,仔细看相貌,似乎竟是杨家老大。

见这架势,此人当时便是一愣,转眼换了一脸谄笑,凑上前来深施一礼,“小的是月港赵家管事,奉主人命押运两船回港。不知两位大人传唤小的过传来,有何吩咐?”

这时杨风先开口道:“哦。难怪眼熟,我似乎在赵大身边见过你地。”

“呵呵,杨大人好眼力,说来我家主人与贵府也是桑梓,两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站都好说话的。”

杨风点点头,说道:“这位是昭毅将军、锦衣卫福建千户、提督整饬福建海防边备军务冯虞冯大人,想来你是听说过的。”

那人吃了一惊,赶忙冲着冯虞再施一礼。“大人之名,如雷贯耳,民间都传颂大人清廉爱民,保境灭倭的英名。”

冯虞只是点了点头,依然不一语,杨风接着说道:“大人有靖边御寇之责,此番专门点齐我部巡海,一出来便撞见你们赵家的船了,自当查问一番。”说着冲那管事一笑,一副活该你倒霉地神色。

那管事听了这话。一阵的苦笑,看来也只能怪自己回程之前没烧香了,不过话说回来,东瀛的神仙也未必管得到大明地界。“那个,冯大人破浪蹈海保境安民,小的着实是钦佩之至。只是咱们赵家一贯是安善良民,这个……这个杨大人是知晓地。”说着,那管事可怜巴巴地看着杨风,指望着替自己说上几句好话。

这时。冯虞终于是开了金口。“你们这船从何处来?所运何物?”

那管事给这一问,半张着嘴,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复才好。却听杨风说道:“大人不是不通情理的,如实作答便是。”

那管事一咬牙,说就说吧。人家是吃锦衣卫这碗饭的,什么事打探不到,要真打算禁海早兵平了赵家堡,还待今日?“大人有问,小的不敢隐瞒。这两艘船从东瀛接了货过来。正回月港。船上所运的皆是东瀛土产,绝无禁物。望大人明鉴。”

“东瀛?船上皆是货品么?可曾载了人?”冯虞又问。

“回大人,船上确是一般财货。全船皆是我赵家船工,去时多少人,回时多少人,不曾有一个旁人。”

冯虞上下打量着那管事。看得他直毛。“呵呵。东瀛来的?你们行船贩货,不都是冬春两季船?每回不都是倾巢而出?如何今日却只是两条船来往?你这两船又能贩多少货。赚几个钱?如今是正是台风密集时节,这会子行商,风险未免大了些吧?”

冯虞问出这番话来,大出那管事意料,今日是真碰上高人了。此人踌躇了片刻,凑到近前,低声说道:“不瞒大人,此番小的船上确无闲杂人等。至于此时出海,实是倭人那边催货甚急,出了高价的。反正去也去了,回程上自然捎带了些东瀛土产,如倭刀、漆器之类。”

冯虞将信将疑看了那管事两眼,问道:“所言属实?”

“无半句虚言。”

冯虞冲那管事一笑,“既然如此,本官派人上船查过人货。若真如你所说,干犯海禁一事本官也就不计较了。你回船招呼船工水手,老实听话,官军只是例行巡察,不会欺压良善。”

那人一听傻眼了,真要查啊!看冯虞一脸的淡漠,那管事又转到杨风身边,“杨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杨风点点头,来到冯虞身边俯下身子,低低说了两句。站待冯虞点头,杨风方才与那管事来到边上无人处。“说吧,何事?”

那管事赔笑说道:“杨大人,咱们本乡本土的……”

“莫扯这废话,直说吧。”

“是,是。大人您看,其实咱们跑海行商地,什么赚钱便贩什么,这个……难免有些个违禁之物。大人是冯大人姻亲,能否帮着说项一番,略作通融,高抬贵手,小的感激不尽。回头我家主人承您的情,必有回报。这个……小的知道杨家富有四海,不在乎几个小钱,只是冯大人那边或许用得着,这个您且拿着,不够再说。”

着,管事从怀中掏了张会票塞在杨风手上。杨风撇了一眼,五百两,不算多可也不少了。“行,我且说说看,不过,虽是亲戚,毕竟人家是上官,行不行我也不好说。你且在此处候着。”

赵府管事不错眼地目送杨风转头去寻冯虞。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又将那会票塞入冯虞手中,冯虞摇了摇头,又冲着杨风说了几句。杨风点点头,冲冯虞抱拳施礼,高声领命,回头却来寻那管事。

“方才冯大人说了,军令如山,四下兵丁都听得真切,今日不差是不成的。不过,待会子由我带队进舱,怎么个查法,我自行拿捏。如何?谁让今日撞上了呢。大人有大人的脸面威信,咱们也得稍顾忌着点。算你倒霉,这过场说不得是非走一遭不可了。”

那管事苦笑一声,“只得如此。只是劳烦大人费心了。”

“好说。你先回去,吩咐两船水手全到甲板上候着等待甄别。舱里莫要留人,以免与军兵误会,有了冲突可就不好办了。待会子下舱,你便跟在我身边,有什么紧要的到时你见机说话。我自去与军兵交待一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彼此有数便好。”

那管事感激涕零,冲杨风一抱拳,“大人高义,小人感铭五内,回头我家主人必有重谢。小的先过去招呼了。”

待那管事走后,杨风回身冲冯虞一笑,“成了。”

冯虞起身看着那管事乘小船过驳回去,一边交待杨风:“这两船必有蹊跷,待会子小心为上。上船后先制住水手船工,控住要害,而后仔细搜索舱室,小心那厮预伏人手。”

“明白,我去了。”

杨风走后,冯虞手扶墙垛,微微探身,看军兵如何行事。一会儿功夫,对面两艘船已经并排下锚,两艘鸟船左右包夹,冯虞座船插入对方两船正中,如夹心饼一般将那两船夹住。官军用挠钩缆绳将五船并行搭稳,鸟船上军兵纷纷跳帮登船,将赵家船上水手赶到靠帅船一侧船舷边上喝令蹲伏。冯虞船上百名火铳手分立两舷居高临下持枪威慑,另外百人分别跳帮支援支援。

待控住这帮水手之后,登船军兵迅分作两拨,大半官兵围住水手刀枪相对,另外每船约有三四十名官兵下舱搜索。杨风冷脸立在甲板上看军兵往来行动,不时扭头冲身后亲兵号施令。候在一边的赵府管事或许是察觉有异,脸色已变,焦躁不安地挠头跺脚,想凑上来搭话。杨风却是一副爱理不理地模样。

过不多时,一名查舱的队长疾步走向杨风,附在耳旁低语几句。冯虞见杨风冲着那管事一阵冷笑,一挥手,边上亲兵立即冲上前去,将那管事放倒在地捆绑起来。那管事登时大呼小叫挣扎起来。一名亲兵伸手扯下管事的腰带,团了团,顺手就把他的嘴给堵上了。

见此情形,蹲在舷边的水手出一阵骚动,转眼便在军兵枪刺、单刀的威逼之下老实下来,被人一一捆绑起来。另一艘船上水手听见动静不对,却给冯虞座船隔着,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有几个悍勇的水手立时站起身来大呼:“官兵要杀人劫船,弟兄们拼了”

话音未落,周围及帅船上严阵以待的火铳手便已同时开火。这几人尚不及有所动作,便被乱枪打倒,连带几个蹲在周围的也遭也池鱼之殃。这么多火铳近距离施放,那声响大得吓人。这些跑船地何曾见过这个,一个个给震得惊恐万状,蹲在地上抱着头再不敢动弹。带队搜索这一船的侯干,见此情形立即赶到队前,令官兵将水手一一捆绑起来,又将方才中枪的一一补了一刀。确信死透了,又命人到舱里搬了压舱石上来,将十来具尸体一一绑上石块投入海中。冯虞在楼顶上看得瞠目结舌,不想这瘦猴干也是如此狠角,平日里还真看不出来。

听见外头有动静,原本在一直在舱内小睡的杨万荣也走上顶层探看情形。这时杨风已回到帅船上,见着冯虞与老爹,得意洋洋地劈头便是一句:“这回赵家亏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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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棘手

【≮衍墨轩≯.】 杨万荣不知出了何事,听得莫名其妙,“赵大怎么了?”

杨风将方才设局夺船之事简要说了一遍,又道:“爹,依虞,猜我查到何物?”

两人异口同声问道:“何物?”

“倭刀、银锭,还有硫磺、火硝!”

“什么!”杨万荣与冯虞又是异口同声。杨万荣奇道:“那赵大进硫磺硝石作什么?全是违禁之物,卖不出去又赚不了几个钱,吃错药了?”

冯虞稍一琢磨,冷笑一声,“赚不了几个钱?这却未必,弄不好能赚大钱呢!阿风,带我去看看。”

三人跳帮登船,进到货舱验看,果然是大袋的硫磺火硝。这时有个军士过来交给杨风一张纸片。杨风略略看了一眼,说道:“兵士搜索船舱,查到货单,计有倭刀六千把,银锭八万两,硫磺一万斤,火硝六万斤!这一回可是赚大了。”

冯虞接过纸片看了半天,又递还给杨风,“这东西收好了,先上去吧。对了,将那管事押来,我要讯问。”

冯虞三人上到甲板,两名军兵正好将反剪双手的赵府管事押了过来。到了冯虞面前,那两名军士朝那管事腿弯处踹了一脚,此人“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冯虞低头看了他几眼,喝道:“抬起头来,本官有话问你。”那管事听了这话,果然抬起头。仰视着冯虞。那眼神,有懊恼,有恐惧,还有愤恨。冯虞冷笑一声,“想来你算是那赵大的心腹了?”

“不错。”

“姓名?”

“我随主姓。名胜。”

“赵胜?嗯,这名字还行。对了,本官只知外人都叫你家主人赵大,他地本名是什么?”

赵胜白眼一翻。“我等实不敢问主人姓名。”

冯虞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说道:“好,本官且信你一回。这两船货如何解释?莫说你不知情。硫磺火硝俱是军资,朝廷严禁民间买卖,违者严惩不贷。你这一回便贩了数万斤,定你个谋逆之罪是绰绰有余了。”

赵胜愣了半天,实在不知如何作答才是,干脆脖子一梗,不言语了。

看赵胜没有招供的意思。冯虞也不着恼,干脆蹲下身子与那赵胜来了个面对面。

“赵胜,我锦衣卫刑房有三十六般酷刑。不怕你人心似铁,难捱我官法如炉。大罗金仙下凡一样给我乖乖招供。不过本官不想这么费事,待会本官问你几个问题。你若肯如实招供,本官替你更改户籍,再给你三千两纹银。呵呵,反正这船上银子有的是。从此你尽可隐姓埋名,远走他乡。银子确是不多。不过呢,下半辈子稍省着点用也是尽够了。怎么说也捡回条命不是。”

赵胜嘴角一抿,打算说两句硬话,冯虞却没给他这个逞英雄的机会。“回话之前,你先想好了。这谋逆之罪,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凌迟。或许你不怕死,十八年后又是条汉子。对吧?不过看你年纪也在四十开外,赵大拿你当心腹,想必是娶妻生子了。按年岁算。家中爹娘也许还在吧?依着《大明律》,谋逆为十大不赦之罪之,犯事者不问从一概凌迟,满门抄斩,女眷、幼子没籍为奴为娼,家产抄没入官。到时候。本官再法外施恩。上奏朝廷,只说你是谋逆主犯。建议从重议处,让你那些个至亲家人陪你一道凌迟,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这主意如何?”

赵胜听了这话,身子一哆嗦,恶狠狠地盯着冯虞,“你……你……”一时间竟不知该骂什么才好。

“本官话还没说完。你不打算开口,无非是想护着你主子。可我告诉你,单凭你舱室中抄出的那张货单,本官即刻便可调动大军抄灭赵家堡!话又说回来了,锦衣卫想收拾谁,还用证据么?既然那赵大横竖要完蛋,如今你拒不招供又是为了谁来?好好想想吧,想好了,待会子给我个话,死路活路由着你选,本官再不会多说一句废话。”

完这话,冯虞再不理会面如死灰、冷汗直流地赵胜,直起身来,到船头看海景去了。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冯虞转回身,点手令军兵将赵胜推至近前。“可想好了?所有问题,本官只问一遍。你家主人姓名?”

“赵……赵则炳。”

过了半个时辰,冯虞拿着厚厚一叠纸进了帅船卧舱,找着杨家父子,将那叠纸往小桌上一放。。。“看看吧,全招了。”

杨万荣拿起供词一边翻看一边自言自语,“好家伙,知道的不少嘛,这赵大的底细只怕大半都给抖搂出来了。走私铜钱、强弩、盔甲、伤药给东瀛细川高国,资助其谋反篡政,把持幕府,掉过头来又走私倭刀、硫磺、火硝入境。呵呵,这不是唯恐天下不乱么?不过想来这些军资最终地买家绝非赵大,只可惜这赵胜也不明底细。阿风,你也看看吧。没想到这些年赵大不显山不露水,暗地里却做下如此之多的勾当。不过,手伸得太长了,难免被捉。”

想了想,杨万荣又对冯虞说道:“此番出手,收获极大。单这两船货,便硬生生扣下他赵大几十万两银子。不过,原先咱们计议着要将赵大一网打尽,如今这一下子,只怕是要打草惊蛇。毕竟这两船货价值连城,关碍极大。出了事,赵大必定是提心吊胆,小心防备。甚至连那幕后之人也会缩回去。再想灭他,定要多费周章了。

贤婿,现下你便要定夺下一步棋当如何去走。咱们拿下这艘船,又得了这口供,一个办法,便是即刻回转月港,调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之势剿灭赵家堡。要么便是吞了这货,静观待变。相信赵大缩过一阵,看看无事又会露出行迹。只是时日迁延,这两艘船便做不得铁证了。否则人家问你现谋逆大案不及时上报是何居心,咱们是有口难辩。”

冯虞笑道:“没什么好想的,静观待变。现下平灭赵家堡是不难,即便打草惊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过,这立下的扑灭谋逆大功,朝廷必定又有极厚的封赏。那刘瑾必定嫉我更甚,接下去只怕自身难保。哪怕是缓个一年半载也是好的。另外,与赵大勾连之人小婿大致可知是哪方神圣,非此即彼,皆是老奸巨猾之辈。依我估算,即便是拿下赵大,只怕也难拿到铁证,未必能奈何得了幕后谋主,只恐反招惹下大麻烦。故此,咱们暂时还是以静制动为妙。至于证据么,咱们有那赵胜在手,随时皆可难。“怎么?你要留着他?”

“不错。来人”冯虞一声招呼,亲兵应声而入,立正待命。

“将方才拿获的那个赵胜带过来。”

一会儿工夫,赵胜便被带入舱内。“赵胜,你既已招供,本官谨守承诺,决不杀你。不过,现下却也不好放你。一旦回月港,你必定给人认出。若是到其他港口放你,咱们这等海船出没外地太过惹眼。反正那赵则炳过个一年半载便要覆亡,到时候案子结了,你便自由自在了。至于你那些家眷,你且将名单开与本官。到时候,本官自有安排,必护得你家小平安。至于你么,暂往澎湖避人耳目,反正好吃好喝少不了你的。你只管住上一阵,定有好消息给你。你意如何?”

赵胜苦笑一下,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挑的?人家怎么说怎么是吧。“多谢大人保全。小的家眷还望大人照拂。”

“这是自然,你且宽心。这回本官不但要拿下赵胜,连幕后接货之人也要一并揪出。否则日后你也不安生。下去吧。”

那赵胜朝冯虞一躬到地,转身出舱。到了门口,他猛然收住脚步。回身说道:“大人,方才有一事不曾与大人提及。那赵则炳似乎豢养了些江湖客,只是不知这些人姓自名谁、落脚何处。似乎赵则炳也不是能时时使唤得动这些人。”

“怎么说?”

“赵则炳往日里也曾与人起过纷争,一般这等事都叫不动那些人出手,即便是赵则炳吃了亏。有一回那赵则炳抱怨说是请了堆大爷回来供着,还不如雇些个泼皮逃兵来管用。大人若要动手,先摸清那些人来路、底细,或许稳妥些。”

冯虞满意地点点头:“很好,此事着实紧要,本官记你一功。回头若是再想起什么来,随时禀报,下去歇息吧。”

待赵胜走后,冯虞喃喃自语:“请了堆大爷回来供着,还不如雇些个泼皮逃兵来管用?这话有意思。为什么用个请字?还需供着?岳父,此事只怕干系不小。您老是本地人,麻烦您老加派人想方设法查探此事。小婿觉着,其中似乎是大有关碍,否则那赵大也没必要对这些人讳莫如深了。”

杨万荣想了想:“这事交给老夫我好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老夫可不敢打包票说几时能拿到些管用地消息。现下咱们该如何动作?”

冯虞想了想,说道:“原本怎么着还怎么着。兵进澎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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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外婆的澎湖湾

【≮衍墨轩≯.】 澎湖列岛位于中国大6与台湾之间,西离大6约两百八十里,东距台湾约百里,古称“平湖”。由于这一特殊的地理位置,自古即为东南亚与东北亚贸易交流的转运站,也是福建通往南洋的歇脚点,还是大6往台湾移民的中继所。澎湖列岛由本岛及周边六十四屿组成,东是查某屿,极西是花屿,极南是七美岛,极北是目斗屿。澎湖列岛原为火山喷熔岩凝成的台地,既无高山,也无河川,加上全年风大雨少,不宜耕种,但渔产丰富。桃色珊瑚和澎湖文石算是岛上最拿得出手的特产了。

船队接近澎湖,远远的,冯虞便望见澎湖诸岛礁岸上,随处可见数十丈高构型奇特的管风琴状玄武岩石柱鳞次栉比直插入海,气势何其雄伟。船队便在如此景致间穿行,驶近本岛滩岸,又是一番景致。雪白的沙滩、清澈的海水、明净的天空,鸥雀翻飞,海鱼成群,好一派景致!

看此情此景,冯虞不禁想起前生耳熟能详的那歌谣,“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没有椰林缀斜阳,只是一片海蓝蓝。坐在门前的矮墙上,一遍遍怀想。也是黄昏的沙滩上,有着脚印两对半……”

冯虞正陶醉不能自已,猛然间肩头上给人拍了一记,回头一看,却是杨风。“妹夫,好兴致啊,哼哼什么呢,怪好听的。嘿嘿,说来还从不曾听过你唱曲呢。”

冯虞撇了他一眼。“少说废话,赶紧进港。”

杨风却是不依不饶,“嘿嘿,依虞,妹夫。一路看文学网回头教教我你方才哼的那个,是真好听。不笑话你来,不行咱们回头找一没人地地方。”

冯虞听着这气,“我只在澎湖呆两天。一天看工坊,一天点校你的兵,赶紧调船进港早些开工,扯这没用的作甚。”

澎湖主岛6域面积约两千顷,岛上有旧时城寨官厅,据说其中有些石屋还是宋代遗物,现下这些营筑自然尽为杨家所用。冯虞在岛上看见一块石碑,据碑文记载,南宋干道七年四月,泉州知府汪大猷为保护在澎湖的汉人不受台湾土著毗舍耶人所劫掠。派军进驻澎湖,并造屋二百间。看来,至迟在南宋,澎湖已被收入中华版图。

立于城寨上,冯虞四下远眺,现这澎湖岛上竟无一棵大树,便抓了杨风来问。杨风说道:“这澎湖气候怪异,夏日还有些降水,平日里却是少雨多风。有岛民算过。一年中三分之一的天数皆有暴风,尤其是十月到三月之间地冬春两季,风力更猛。加上澎湖这地方地势平坦,无遮无挡,土地又贫瘠,树木压根长不起来,能活下来的只有矮草灌木。你看城外那些田地,外头都要筑起一圈石墙,这可不是防贼。只为挡风。”

冯虞仔细观看,果然是如此。方才一路进来时不觉得,还以为是住户的院墙呢。再往城寨里看,各处建筑错落,俱是以条石垒成。整座城寨布局完全是军营式样。居中一座大院想来是往日巡检司衙署。城南各处皆是民宅模样,想来是戍军居所。站北面一处宽大的空场。当是校场所在。周边还有些院落大屋,看着象是工坊、仓库地格局。

杨风在一边为冯虞一一指点。倒与冯虞所想相差无几。“如今几个工坊便设在城北校场周围,那边空地多,腾挪得开,又与库房挨着,做事方便。如今咱们杨家手下马步军常驻澎湖受训的有两千三百余人,月港倒只有两百来号人,拿的是刀矛弓盾,不过是看家护院罢了。这边这两千多我亲自督训,日日不辍。先前带回还有这次妹夫你带来的火器全拨给他们了。此外还有上百大小海船数千水手在此屯驻。回头你检点一番,看看我带队练兵还有何不妥之处。”

冯虞点头应允,目光却依然在城寨四处扫视。“诶,阿风,我看这城寨中各处房屋俱是糯米混海蛎壳粘连条石筑成。只有那几间却是雕梁画栋,与大6上府邸相似。那个莫非是往日守官府邸?”

“哦,那几间啊。你可想错了。那不是官员的宅子,都是庙!”

“啊!澎湖当日就那么点住民守军,怎么还有这么多庙宇?”

“没办法,人家信这个。不管是海上渔家的还是吃粮当兵的,都是脑袋别裤腰带上的活计。有今日没明日的,爹娘都指望不上,只能多烧几炷香求老天爷保佑了。你看,那是天妃庙,那是关岳庙,那是土地庙,那是三清观,那是保生大帝庙,城外还有个观音庙呢。香火最盛的还是那天妃庙,毕竟天妃娘娘是护佑海上人家地。”

所谓关岳庙,便是关羽、岳飞合祭之庙。关羽死后,百姓感其德义,自地岁时奉祀。宋崇宁元年,朝廷追封关羽为忠惠公,后封义勇武安王,各地关羽庙便称关王庙。明初朝廷改祀为关壮缪公,与岳飞同祀武庙,称关岳庙。至万历三十三年,才封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震天尊关圣帝君。清康熙五年又敕封为忠义神武灵仁勇威显关圣大帝。也就是说,明初至中叶这段时间,关羽是不曾独享香火的。

那天妃妈祖也是如此情形。林默娘生前与民为善,升化后得民间立庙祭祀。不过最初只是被闽省沿海民众尊为“通灵神女”,北宋宣和四年徽宗赐祖庙匾额,才算是得到官方承认。自宋高宗绍兴二十六年起,先后得朝廷为“夫人”、“妃”,至明永乐年获封“天妃”,立庙京师。清康熙二十三年终得封“天后”。

冯虞原打算在澎湖只呆两日,结果又多留了一天。校阅三军与工坊营建倒是一切顺当,费时间的两件事,一个是战利品的处置,再一个就是谋划冯虞在岛上突然提出来的新议题:经略台湾。

此次难,缴获甚丰。这些战利品如何分配,三人商议了许久。硫磺火硝不消说,全数留在澎湖供给火器作坊,如此倒是省下杨家大笔开销。加上先期运回那一批,足够维持火器作坊好一段时间的生产了。那六千柄倭刀经细致查点,全是大路货,虽说没什么传世名刀,但供军用已是足够精良了。按着杨家的意思,这些倭刀一家一半,装备双方现有兵员,人手一柄还有富余。这提议却给冯虞否了。

“岳父,大舅哥,你们好意我领了。不过,这倭刀还是莫要在我麾下装备,来路解释不清。有心人稍一琢磨,极易与赵大失踪的货船勾连起来,只怕横生枝节。你们手下弟兄就不同了。常与东瀛往来,这理由便说得过去。更何况杨府手下人马佩倭刀的也不是一个两个,多装备些也不算离谱。还有这刀装,虽说没什么特别地记号铭文,最好还是能稍作变动。如将刀鞘、刀柄全数染为黑色,又齐整,与那赵家所订之货至少在外观上有所差异。让人抓不着把柄。”

倭刀既然全归了杨家,那八万两银锭杨家父子可就死活不肯要了。冯虞想了想,银子多了不咬手,反正过两个月成婚还得大笔花销,不要白不要。不过这么多的银锭冯虞是带不回的,最终说定回头由杨万荣私下开模铸成制银,找地方对成会票,再以陪嫁的名义交与冯虞。如此一来便可天衣无缝。反正杨万荣富得流油,真要让他拿出这么多银子陪嫁也未必办不到。

至于另外一个议题,则是冯虞到了澎湖第二天头上抛出来的。一天下来,冯虞现,澎湖固然战略位置极为重要,可称是台海锁钥。可是当地资源太过欠缺,没有河流、没有森林、没有矿藏、没有良田,连人口资源都大有问题,定居岛民不过数千。若是将澎湖作为一个前进据点固无不可,弹药作为一个长期基地来经营,实在是成本太高。别个不说,这么多人所需稻米蔬菜全得从大6运。若是哪天朝廷翻脸,都不用开兵见仗,只要彻底封锁海岸,不让一粒粮食外流,澎湖诸岛上万人口总不能全靠吃鱼过一辈子吧。

冯虞琢磨了一个晚上,拿定主意,必须往台湾展。台湾离澎湖不过百里,朝夕至。此外,据冯虞所知,台湾岛资源相当丰沛。雨量充沛、森林繁盛、良田众多,只是矿产资源少些,不过怎么说都比澎湖强得多了。现下台湾可称是不折不扣的无主之地。此时经略台湾,唯一的障碍恐怕便是当地原住民桀骜不驯。不过台湾岛上自宋元时便有汉人移民拓殖,熟悉当地风物,或可引为奥援。

冯虞将这般念头一说,杨万荣没吭声,杨风却说道:“妹夫,台湾或许是个宝地。可咱们连澎湖这一亩三分地还算不得是稳拿在手中,诸般事业也才开个头,这会子经略台湾,只怕步子迈得太快了些。”

“呵呵,我的意思,倒也不是明日便要兵台湾。而是现如今便将台湾当成个事来规划着。台湾地面大,不象澎湖这几个岛,说拿下便拿下了。现下咱们一面经营澎湖,一面多派细作、小队兵马登台摸底细、探地形、占下立足之地,一旦你手下这拨人马组训成军,又知己知彼,便可挥师东进经略台岛。这台湾,有矿产、有粮草、有人口,又当着东洋、南洋交通要道,若是好好经营,可当得福建一省。”说着冯虞看向杨万荣,想听听老爷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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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真就不走了

【≮衍墨轩≯.】 杨万荣自顾自咂了口茶,没搭理冯虞,却转头对杨风说道:“往日与你说过,下棋需走一步看三步、五步,胸有全局。只可惜你对棋道兴味索然,终不曾登堂入室,看来顶多也不过是为将的材料。”

冯虞听得莫名其妙,不是说台湾的事么,怎么扯到下棋上头了。

却听杨风赔笑道:“爹,孩儿这秉性便是如此了。什么人唱什么戏,如今有妹夫挑头,您老把舵,孩儿便安心做事,咱们这不挺好的嘛。”

杨万荣看了杨风好一会儿,苦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今日没外人,咱们爷仨便把话说开了。原本老夫总想着手把手再调教风儿几年,日后接我衣钵,将杨家再往上带一层,光大门楣。现下看来,资质品性天注定,强扭也是无法。依虞,如今看来,还得是你来出这个头。你呢,该精的时候精,该谋划长远的时候也看得远,往后我杨家长保富贵,老夫便全指着你了。日后,冯杨一体,你若要钱粮人力,杨家上下听凭调度。

不过,贤婿,你这人别个短处是没有,老夫只说一条。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心肠该狠下来的时候便得能狠。就如此次截船,那两船水手你押来澎湖何用?打算如何料理?就那么押着三两年?万一有人逃跑,将风声走漏出去,岂不是横生枝节?”

冯虞给杨万荣这么一问,不知如何作答。“这个……说实话。小婿还不曾拿定主意。”

“呵呵。算了,老夫替你料理了。为将帅者,怀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方能成就大业。要不怎么有那么句话。慈不掌兵!回头你再细想想。台湾之事,依老夫看行得,你只管放手布置。杨家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依虞。好自为之。”

该说的说了,该看地看了。回到福州,冯虞便静下心来为即将到来的十月婚礼做准备。寿山别院在蒯祥的督建之下进展顺利,施工质量也没得说,可惜无论如何要到明年夏季之后方能交差,眼下这场婚礼是拍马也赶不上了。反正如今这沁园不论空间、气派足以应付,倒也不头疼。可是各种杂项琐碎却是极多。采妍将做新嫁娘,总不好抛头露面张罗自己的婚礼,忠叔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冯虞只好是亲自出马。点齐迎亲队伍、备聘礼、安排喜宴、帖、安床……大小都是事。

八月底。冯府总管忠叔带队、范长安压阵,冯虞派出数十名仆役与三百亲军浩浩荡荡前往漳州迎亲。福州这边,按着风俗,婚前由冯母出面,请得林瀚、林泮、舅舅陈廷继等几位长辈为冯虞行冠礼。冠礼本应由族中长辈主持,可是冯虞家中一脉单传,父亲又早亡,只能请德高望重的长辈贤者行此礼了。

婚前十日正当吉时,众人身着华服齐集家祠。林瀚为冠者。林泮为赞者、陈廷继为有司。冯虞一早沐浴之后,便换上锦边缁衣地童子服,还梳了个童子髻。打扮完了冯虞对着铜镜一照,“噗哧”一声笑出声来,这几年都是一身官服,威严有加,冷不丁换上童子服色,怎么看怎么觉着别扭。没办法,这就是规矩。

来到家祠中候了一会儿。待长辈到齐,仪式这就开始了。。,。冯虞来到院中,冲着几位尊长一一作揖。几个老头子推让一番,之后林泮高声喝号:“吉时到冠礼行初加”

只见任冠者的林瀚往前迈了一步,朗声说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这时舅父陈廷继端了个盘子。上头放着幅巾、深衣、大带、纳履。林泮帮着冯虞一一换上。穿好了,冯虞继续垂侍立。

这时林泮又喝道:“再加”林瀚接着来第二段赞辞:“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冯虞又换上冠帽、衫、革带、系鞋。

接着是三加。“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林瀚话音刚落,冯虞便麻利地换上幞头、公服、革带、纳靴。

三加已毕,林瀚对冯虞正色说道:“今汝冠礼已成,承君恩诏赐汝字国城。国城者,国之干城也。汝当修束己身,常怀惕醒之心,奋勇报效,无负君父之望,奉圣贤教诲,行千秋大道。愿汝谨记。”冯虞拜倒,应道:“谨受教。”

待冯虞入祠堂祭告先祖,这冠礼便算是彻底结束了。冯虞出了祠堂,看见林瀚、林泮、陈廷继等人正在院中闲聊,赶忙上前又是一揖:“多谢诸位尊长为小子加冠。”

林瀚笑呵呵地伸手将冯虞拉起。“莫要拘礼了。加冠源自周礼,无非取冠而生子之意。。,。朱子曾言道,冠礼是自家屋里事,有甚难行?关了门,将巾冠与子弟戴,有甚难?与我等老辈也不过举手之劳,当不得谢。此外,这些年家中官场,你早已是大事小事一肩挑,早与成人无异,比起一般人来,更是强过不只一星半点。不过,我还是倚老卖老叮嘱一句,如今人心不古,官场错杂,做官做事固然可以行权宜之计,不过做人仍需抱定一条根行圣人教诲,求无愧我心。”

林泮也说道:“我这糟老头子如今还承你供着吃喝,越活越回去了。你做得比我强许多,本不需我交待什么,不过老夫想想还是多说一句,做官做事,不脱一个宗旨为国为民。”

陈廷继也凑上来说道:“这两年看你日渐出息,远胜舅父万分。你待行恩又好。舅父可说是老怀甚慰。如今只说一句,自你父过世,我那妹子日子过得不容易。不管日后做了多大的官位,这孝字总要挂在心头。公事之余,多陪了你娘说说话。四下走走。”

冯虞听了三人肺腑之语,眼中含泪,举手加额,一躬到地:“小子谨记诸位谆谆教诲。必身体力行,不负国家、不负百姓!”

黄历翻到十月,婚礼已是诸事皆备,冯虞却依然不得休息。按着前些日子京师万邦园送来地急脚快报,宫里已派出赐婚使,算日子十月初三前后便要到了。任赐婚使地便是上次与冯虞有一面之缘的司礼监长随毛自卿。前几日,赐婚队伍进了福建境内,一路动静皆有当地锦衣卫职官报到冯虞案头。初二早上,一名打前站的宦官便来到千户所,通报说赐婚使团午时前便到。冯虞早已接着消息。打赏安顿了来人之后,冯虞当即调度手下排摆香案,安排馆驿。自己回府沐浴更衣准备接旨。

巳时一刻,冯虞带着千户所上下吏员一身礼服,来到北门外接官亭候着。过不多时,街口那边飞来一骑,到得冯虞跟前,一名锦衣缇骑勒住马高声禀报:“赐婚使已至十里外!”说罢,调头催马而去。又过了一会儿。又有锦衣缇骑飞马来报:“赐婚使已至五里外!”

又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远处传来阵阵丝竹之声,官道尽头处随即便出现了大队人马,旗幡招展鲜衣怒马。冯虞身后人群纷纷低声议论。“必是到了!”“到了!”“好大地气派!”

待队伍行得近了,只见头前是扛着开道鞭、开道牌的禁卫军兵,紧随其后的是大队宦官、锦衣卫,簇拥着一名着青衣补服的钦使,果然是毛自卿。在这之后又是大队禁卫军兵,押运着大小车辆。

使团来到近前。冯虞领着陈琛、朱潜等人迎上前去。钦差队伍在道旁停住,毛自卿翻身下马,快步走来。待他来到身前,冯虞领人跪倒在地,高声道:“臣冯虞率都百工使司、锦衣卫福建千户所一干僚属,躬请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毛自卿赶忙朝北一拱手,正色道:“圣躬安”

紧接着。毛自卿立时换了一副笑脸,搀起冯虞,却是一躬:“冯大人,咱家又与您相见了。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冯虞连忙伸手相搀。“毛公公多礼了。此番劳你千里迢迢来福建传旨,辛苦了。”

毛自卿笑道:“此番来时,皇上还说呢,若不是福建山高路迢,他还打算亲来凑个热闹呢。冯大人在皇上眼里,啧啧,比起朝中重臣也不遑多让呐。”

两人又客套几句,这才携手入城。到了千户所,冯虞便要接旨,毛自卿笑嘻嘻地摆手道:“这圣旨,得到冯大人大婚当日在贵府上才好宣地。”

冯虞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倒是虞操切了。既然如此,此刻已近午时,想来公公与同来诸位一路风尘,肚里该唱空城计了。咱们干脆先用饭,之后安顿下来,稍事歇息,如何?”

毛自卿自然是客随主便了。这回赐婚使团人数众多,千户所是无论如何安顿不下的。冯虞之前已在千户所附近包下个一等一地客栈,将众人安顿在内。待众人稍作梳洗之后,冯虞让朱潜、冯有理陪一干宦官兵丁在客栈中用饭,自己与陈琛单请毛自卿来到聚福楼。此处已摆下一桌上等筵席,满桌的山珍海味,隔间外还有乐伎弹唱助兴。

分宾主落座之后,冯虞捧起杯酒,对毛自卿说道:“当日在京师,虞与公公便相谈甚欢,不想今日在福建再会公公。这杯水酒聊表敬意,干!”

三人一饮而尽。吃过几口菜,闲聊了几句,冯虞随口问了一句:“此番毛公公南来,不知能逗留几日?虞还盼公公能多盘桓几日,好好倾谈一番。”

毛自卿听了这话,把筷子一放,笑道:“哈哈,冯大人这话可说道咱家心里了。不瞒大人,咱家此番来福建,还真就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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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赐婚大典

【≮衍墨轩≯.】 冯虞、陈琛二人听着都是一楞。这就坡下驴也下得太顺了吧。看着两人错愕的神情,毛自卿大为得意,说道:“来时刘公公另委咱家接任福州市舶司提举,不必再回京覆旨。原任提举尚真回京另有任用。日后咱家便要再冯大人手下讨口饭吃了,还请冯大人日后多多关照。”

冯虞这会儿方才回过味来,赶忙贺喜:“如此甚好,你我本是旧识,投缘得很。这一回毛公公提举市舶司,日后仰仗之处甚多。来,咱们再干一杯酒,算是为毛公公道贺、接风。”

一顿酒吃了半个多时辰,冯虞、陈琛两人将那毛自卿灌得酩酊大醉。待将毛自卿送回客栈,两人出得门来,对视了一眼。陈琛低声对冯虞说道:“这是给咱们上眼药呢。一头可以就近盯着咱们的动静。另一头,他在市舶司把着,咱们手上哪些是正当货,哪些是走私而来的,便全有数了。”

冯虞回了一句:“只怕还有后招。回去再议。”

两人计议了好一阵,也不曾琢磨出什么奇谋妙策来。冯虞见不得要领,半开玩笑地对陈琛说道:“要不先生算上一卦,看看天意如何?”

陈琛笑道:“事在人为,事事靠老天,;老天也会烦不是?现下只能是既来之则安之。不过咱们也不是全无可为之处。一个是咱们锦衣卫的本行,打进去拉出来。市舶司本就有咱们的耳目。想着法子再派一两个进去,盯牢了。不过毛自卿初来乍道,未必信得过原任吏员,想来更信重自己带来地。站咱们想些办法,收买也好。胁迫也罢,总归拿下一两个毛自卿的身边人,时时给咱们通风报信。这两招都是缓步,当下无甚大用。可是天长日久,必有所获。”

冯虞连连点头,“先生这是谋国之言。许多时候,也没有什么效之策,总是要靠水磨工夫的。另外,我想毛自卿本人是不是也要下些工夫?若是能令他为我所用,岂不更省心。”

“这个只怕不易。刘瑾能放他出来,必是心腹。你想拉他背弃刘瑾这样的主子,得下多大本钱?再说了,他若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暗地里将咱们的意图再透给刘瑾,那咱们不是死得更快?”

冯虞之前给这消息真得蒙,脑中多少有些混沌,这回说开了,反而是才思如泉涌了。“无妨,是个人总有些喜好。投靠刘瑾,固然是前途有望,可刘瑾是个好财小气地,未必能大方赏他多少财货。你听过几个宦官不好财的?刘瑾给不了。我给!话说回来。即便这毛自卿油盐不进,咱们还不能下套给他钻么?总要治他个服服帖帖,否则日后咱们可没安生日子过了。此外,咱们还得做两手准备。即日起,咱们须全力经营澎湖、台湾两处,万一哪日刘瑾或是旁人要拿咱们开刀,咱们还有个退身之地。”

一番商议之后,冯虞算是定下心来。反正这毛自卿一时半会儿也闹不出什么动静来,当下不妨先放在一旁。当务之急便是风风光光地搞好赐婚大典。让整个福建官民看看,他冯虞是如何的圣眷正隆、风光无二。站日后他毛自卿有什么小动作,大家伙儿至少也得先掂量掂量。

到得第三日头上,也就是十月初四。往漳州的迎亲队伍终于回返福州。除了杨风留镇月港,杨万荣带着冯虞地小舅子杨雨也伴着杨云一道来到福州府。一道来的还有五百杨风麾下官军与杨府家丁。不出动这么多人也不成。此番杨万荣嫁女,备下的嫁妆在外人眼中可算是下了血本。金玉珠宝、绫罗绸缎、珍惜洋货无数。另有纹银十万两。一半现银一半会票。只有冯虞有数,其中七万两得算在赵大头上。不过即便扣去这七万。杨万荣这手笔也算是够大的了,好几十辆大车,这要给人劫了可是哭都哭不出来,自然得要重兵押运。杨云与送亲队伍直接进了沁园后园,杨云与采妍同住,杨万荣与杨雨直接住进冯虞的看山楼。倒是冯虞自己个儿不便留在后园,毕竟夫妻婚前不可见面,只好委屈些搬进前院厢房去了。

十月初六一早,数千官兵身着全新号衣,在沁园周遭大街小巷以及后院院墙外山坡上放列净街清场。沁园府门外整条大街披红挂彩,大门口上百名鼓乐手吹吹打打,鞭炮响得听不出点来了。从辰时开始,便有大批文武官员从四面涌来,官轿塞满了整条街。一些乘马的武官催动马匹一路往里钻,看着边上呆坐在轿子上动弹不得的文官,好不得意。冯虞今日里外三新头戴簪花乌纱,一身大红蟒袍玉带,笑吟吟地站在大门口与蜂拥而来的各路官员、富商寒暄应酬着。站

偶尔人流稀疏时,冯虞赶忙从身后仆人那儿要了杯水来喝上两口。嘴里嘟囔着,“迎宾这活儿真他妈不是人干的。”也难怪冯虞喊累,若是有心人在冯府门前清点一番便会现。今日福州府城内大小衙门从八品以上官吏几乎全数在此,这还不算满城豪绅名士。福建的封疆大吏,如梁裕、左右布政使、左右按察使、都指挥使等来得出奇地早。若是换做平日,这些位不叫人空等上一时三刻已算是开恩了。巳时一刻。冯府前院已是宾朋满座,上百张大桌将空场塞得是满满当当,只余下当间一条可容十人并行的走道。冯府上百仆从侍女如百蝶穿花一般穿梭其间,端茶送水上手巾,忙得是不亦乐乎。正厅前平台两侧各色彩礼贺仪堆积入山。府中前院后园处处有亲兵站哨巡行,安保可说是合丝无缝。

辰时二刻,府门处三通鼓响。一名赞礼官立于正厅台阶上高声呼道:“吉时已到”

随着这一声喊,府门处原本消停了一会儿的鼓乐声鞭炮声再次炸响,而且是比方才的动静还要热闹许多。只见两座八抬大轿并行着进了府门。不消说,轿中坐的自然是采妍与杨云。这轿子方才是从沁园后园起行,出后门,绕着冯府兜了半圈到前门的,这就算是接亲了。轿子直趋正厅阶前方才停下,两名紧跟在一旁的喜娘挑开轿帘,将凤冠霞帔罩着红盖头的新娘子搀出,又将新娘手上攥的红绸地另一头,交到早在阶下候着的冯虞手上。冯虞喜气洋洋地牵着红绸,领着俩新娘上了九级台阶,来到厅前平台上早已摆设好的香案前。

这时,毛自卿早在案前等候已久了。待新人来到身前,毛自卿笑着冲冯虞冯虞一拱手,紧接着手捧一份明黄卷轴,尖声喝道:“圣旨下--只这一声,场院中不论来宾还是兵丁仆役,哗啦啦跪倒一片。

“奉天诰命制曰,朕闻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一通之乎者也,冯虞只能听个大概,反正便是赐婚加祝福的意思。谢恩之后,毛自卿笑嘻嘻地搀起冯虞,将圣旨递到他手上,说道:“皇上对大人的恩宠那是没得说的。颁旨之后又说,这回不能亲自过来为冯卿家贺喜,心意还是要表的。冯大人,这些是皇上亲赐之礼,请收好了。”

听到这话,冯虞携着两个新娘子赶忙又跪下了。

“御赐龙凤喜烛两对合卺鎏金龙凤玉杯两对掐金龙凤喜被两套鎏金龙凤子孙桶一对九龙白玉碗两对内府藏龟钮双鱼镜一对内府藏黄釉青花美人觚瓶一对团龙玉佩一只御赐鎏金楠木漆屏一副御用文房四宝一副蟒袍八领玉带两条内府绫罗彩缎千匹字赤金子百只御赐福寿金符两对御制宫香两盒另,万岁御笔亲书诗书传家牌匾一块御笔亲书忠勤金匾一块御监天马一匹”

毛自卿每报出一桩,冯虞便叩谢一回恩,底下同时便响起一阵“哇”的叹息声。念得快时,墙外不晓事的还当里头是成群蛙蟾。尤其是最后这一样,毛自卿话音方落,便有一名御林军将一匹金鞍玉地红色骏马牵进院子。看这匹马,肩高按着后世标准至少是一米五,赶上一些矮个头的成人了。头短,额阔,颈长,腰短,尾高,眼大有神。仔细打量之下,冯虞大惊,这不是地地道道的阿拉伯马吗!耐力极强,马快,温顺聪颖,后世公认为最古老、最高贵、最漂亮的马。这马怎么会流落到万里之外的大明宫厩?冯虞不禁好奇。

却听毛自卿说道:“这匹马是西域部族贡物。皇上赐名,哦,赐名什伐赤……”冯虞听了淡淡一笑,这名字分明是昭陵六骏之一的名号,这正德也太懒了些,给马取名还偷现成地。不过看这马通体如火炭一般,这名字挪用得倒也贴切。

叩谢圣恩之后,冯虞再次起身,冲着毛自卿一拱手,“毛公公,千山万水送来陛下恩典,此番多谢你了。”说着凑到毛自卿身前,悄悄塞过一张会票,低声说道:“小小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请笑纳。”说着便牵着新娘子入了正厅了。毛自卿让到一旁,偷偷展开掌心那张会票一看你,竟是一千两!自打入宫以来,毛自卿还是头一回拿到这么大笔银钱,往日里人家孝敬看赏,三五十两已算是极其难得,足够他偷笑个三两日了。这会儿猛然间天降横财,毛自卿激动得两手直哆嗦,赶忙将会票贴身揣好。抬眼四下看看,似乎无人理会,咳嗽一声,又狠狠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这才略微定下心来,到主桌上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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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洞房花烛夜

【≮衍墨轩≯.】 冯虞将采妍、杨云接入正厅,这接亲仪式便算是完成了。让丫鬟先将两位新娘送回新房歇息,冯虞回头出来还要应付那四方宾朋。妍洞房设在慕云馆,杨云之前挑了晓晴院居住,这回自然也将新房设在这里。拜堂的时辰是晚间,下午两个新娘子还能自去歇会儿。冯虞却是歇不得的。今日这喜宴共有午、晚两顿。一般宾客就是中午这顿打了,晚上是单请梁裕等几位要角与少数至亲宾朋。

闹了一个中午,冯虞下午还要陪梁裕、毛自卿、杨万荣数人坐着,无非闲聊些闽省趣闻,官场杂事。幸好这几个都是能聊的,相互间很容易寻着话题,言谈甚欢,冯虞倒能省些心力。其间也回屋稍歇了一阵。

待到华灯初上时,便要拜堂成亲了。冯府拜堂的规矩倒与一般人家无二。三人来到香案前,听赞礼官号施令,一拜天地,二拜祖先,三拜高堂,夫妻交拜。只是冯虞生父已故,因此在座椅上摆了一束挂面。两位新娘子给婆婆敬茶之后,赞礼官又引着新郎新娘“拜亲”,也就是依着血缘亲疏、辈份大小挨次揖拜三亲六戚。不过,冯家亲戚少,三下五除二便完事了。拜堂完毕,冯虞与采妍、杨云二人这就算是有了正式的夫妻名份。随后,由媒婆将新娘送入洞房。

不过冯虞这会儿还行不得好事,外头还有一堆人等着呢。虽不如午间那般规模,可还是有十好几桌。中午冯虞挨桌敬过。走了大半个时辰,可那时间基本上都耗在寒暄客套上了。正经的黄汤合一块儿也不曾喝下十碗去。晚上桌数少了,任务却要艰巨了许多。

晚宴上主桌地不是长辈就是高官,做主位的是舅父陈廷继,这是风俗规矩。紧接着是梁裕、毛自卿、郭乔之流。这一桌冯虞是要挨个敬过一杯的。接下去全是都百工使司、锦衣卫、提督行辕的同僚下属。这些人大老远看着冯虞便不怀好意地“嘿嘿”怪笑。反正是新婚三日无大小,这回如何能轻易放过这位上官。冯虞倒也自觉,过来将酒杯往桌上一放,说罢。立个喝酒的规矩来,反正你们是不会轻纵我了,来个痛快地。”

众人哄然叫好。几个锦衣校尉搬来几坛子沉缸酒,岳海在一旁笑道:“小舅子,今日是你大喜日子,咱们锦衣卫、亲军营、工坊各路兄弟先给你道个喜。喜事么,自然要轰轰烈烈。咱们也不难为你,这边统共是十七桌,一桌子一坛包圆,哪个也不许再节外生枝。否则我岳海便不答应。怎样。还是姐夫向着你吧?”

冯虞听了这个气,这还向着我?这酒坛倒是不大,整斤上下,可这十七桌合在一块儿便是十七斤,且不说酒量,肚皮都要撑破了。“岳海啊岳海,亏我还叫你姐夫,当日你成亲时我可不曾如此闹过你。如今看姐姐肚子大了腿脚不便揍不了你了是怎么着?”

岳海得意地大笑:“谁让当初你不闹我来着?过了这个村,没了这个店。站过时不候了。”

冯虞见势不妙急搬救兵,当即返身从主桌上将岳海老爹请了过来。“伯伯,你看看,岳海挑头欺负我么,伯伯可得为我做主。”

岳海一看老爹出马,当即蔫了,坐下埋头专心吃菜,一副万事与己无干的模样。岳老爹上前冲他后脑壳狠狠弹了一记。“就你能来事,快做爹的人还是长不大。”转头冲着众人说道:“诸位。听我老汉说句公道话。今日是冯大人大喜日子,各位闹腾起来,那是给新郎倌捧场,这酒是免不得的。”

众人一听这话,纷纷拍巴掌叫好。却听岳老爹又说:“不过呢,新郎倌今晚上可有活要干。还是两个。比不得寻常人……”周遭顿时一阵哄笑,还有吹口哨地。“咱们也得给新郎倌省些气力。依老朽说。各桌不多不少,三碗酒,哦,是酒碗不是海碗,不可混闹。到了哪桌哪桌弟兄一齐干了。老汉这话还算公允吧?”

一桌三碗下来,冯虞神智倒还清醒,可就是肚子涨得不行。上过两回茅房方才算是解了些,冯虞暗想,难怪管上茅厕叫方便,解决了两回,肚子总算是收了些,走起道来果然方便了许多。应付完外头,冯虞让亲兵打着灯,往慕云馆走去。到了院门处,冯虞交待几名兵卒,“各位弟兄,晚上辛苦一下给我放个哨,有听墙根的一并给我究了去。”

进了洞房,只见桌上已点起红烛,前头放着一把金壶,一对御赐鎏金龙凤合卺玉杯,一只秤杆。新娘子盖着盖头坐在桌前,烛光映照下,一身的喜服金碧辉煌,便是采妍了。听见脚步声响,新娘子身形微微一颤,呼吸声似乎加重了许多。冯虞回身带上门,来到采妍身前,去了秤杆来轻轻挑起红盖头,采妍那张微微泛红的俏脸现在眼前。往日里两人没少对面独处,今日的采妍在冯虞看来却是分外的明丽,皓目娥眉,线条细腻的瓜子脸,肌肤吹弹可破。冯虞不觉看得痴了。

采妍给冯虞盯得难受,心底里却又是无限欢喜。垂下头来,盯着冯虞的脚面,轻轻说了一声“夫君”,便不知该如何举措,只用手不停地绞着衣摆。冯虞却给这一声唤醒。“依妍,哦,夫人,我……那个……是要喝交杯酒的吧?”

采妍听着“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款款起身执壶倒酒:“往日里夫君是最能说的,今日里如何成呆鹅了?”

冯虞笑道:“今日觉着你越好看了,不知如何说好。咱们这大好日子,已是盼了三年,哦,远不只三年了。今日终于走到一起,高兴。来!”

两人环臂交杯,将酒一饮而尽。采妍素来不会喝酒,这一杯下去,脸面越红润了。冯虞看着意动,在采妍面上轻轻一吻。采妍心中一荡,却伸手打了冯虞一记,“如此亮堂便来……那个……”

冯虞正色道:“人伦大事有何不可地。**一刻值千金,咱们若不抓紧了,转眼那就是上千两金子没了。”

“胡说八道。”

冯虞吹熄了喜烛,牵着采妍坐到床上,随手放下红绫帐……

许久之后,冯虞迷迷瞪瞪地给采妍摇醒。“天亮了?”

“没哪,方至子时。你该过去了。”

“过、过哪边去?”

“阿云妹妹那边。今日亦是她大好日子,总不成让他独守空房到天明吧?”

“哎呀,真是。那得起来了。说来也怪,晚上咱们只来了两次,怎的如此困顿?”

采妍羞得一脚蹬去,“混说些什么。我……哎呀。”

冯虞见采妍抓住锦被,脸色不对,想来是方才动作太大牵动破瓜伤处,连忙扶了采妍躺下。“莫动弹,就这么歇着,一两日便无事了。那我现下过去,明日你迟些起来,等我来叫再拜庙下厨不迟。”

来到晓晴院,冯虞进了洞房一看,杨云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听着响动,杨云掀起盖头一看,见是冯虞,奇道:“依虞,今晚你不在妍姐姐那边么,怎的过来了?”

“呵呵,依妍怕你一个人呆着闷,让我过来的。今日怎么说你也是新娘子,总不好独守空房,我也该过来的。”

杨云听了这话笑道:“知道妍姐姐对我好,我……哎呀!”杨云突然想起什么,一把抓起盖头又给自己罩上了,一边还含含糊糊地说道:“人家嘱咐,定要新郎来揭盖头的,方才自己顺手便掀了。”

冯虞看着好笑,伸手便将盖头掀去:“无妨的。盖了一天闷得慌了吧?咱们如今是夫妻了,哪个来掀还不都一样?”

杨云听了这话,冲着冯虞甜甜一笑,没吭声。

“阿云,深更半夜的,饿了吗?”

“不饿。晚上没敢多吃,爹说女孩家要矜持,后来等着等着便饿了,我让丫鬟去偷寻了些点心来,就着那酒吃了,这会子一点不饿。”

“啊!”冯虞伸手抄起酒壶,果然是空着。“那个,咱们还要合卺交杯,这个……”、

杨云听着也是一愣,“哎呀,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我让丫鬟再去偷点酒来?”

冯虞苦笑道:“算了算了,不过是个仪程,象征夫妻甘苦相济、琴瑟永谐。反正日后咱们夫妻一体生死与共,有这个心,喝不喝酒的却也无妨。夜了,咱们歇着吧。”

“嗯。”

“诶,你地帕子呢?”

“什么帕子?干嘛用,你擦脸吗?”

“……算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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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一石二鸟

【≮衍墨轩≯.】 第二天一早,冯虞睡到日上三竿方醒,扭头一看,杨云还枕在臂弯上睡得香呢。冯虞轻轻将她摇醒,“小懒虫,太阳晒屁股了。”

杨云转了个身,咕噜了一句,又要睡去,冯虞在她股上拍了一记,大叫一声:“你爹来了!”

杨云惊叫一声,挺身坐起,猛然间现春光外泄,赶忙扯过被子遮掩,一边在被窝里踹了冯虞一脚:“坏人!没事吓我。”

冯虞生受了这一脚,若无其事地说道:“若不如此,你肯起来么?看看,日头老高了,不见公婆了?”

杨云往窗外一看,“哎呀”了一声,赶忙下床穿衣,动作间不时秀眉微蹙,冯虞知道是下身疼痛,赶忙起身帮忙,“慢着点,也不急这一时半会。还疼呢?”

杨云白了他一眼,“还不是你干得好事!”

杨风“嘿嘿”一笑,自行穿上衣物,待杨云梳妆过后,一道去寻采妍。采妍此时早已起床梳洗完毕候着了。冯虞携着儿女到滴翠园给母亲问安。冯母看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儿媳妇,乐得嘴都合不拢,当下一人送了一盒饰,什么金簪、玉镯、猫眼戒指,冯虞都不知道这些个老娘是什么时候备下的。一路看

忠叔也在屋中,见着冯虞便上前道贺:“少爷……哎呀,如今该称爷了。老奴给您道喜了。太夫人,也得给您道贺呀。看看少爷这龙精虎猛的劲头。等过个一两年,再给您老添俩胖孙子,咱们冯府眼见得便是三代同堂地大贵人家了。”

听了这吉利话,冯母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忠叔,承你吉言。咱们冯家必有好日子的。忠叔你也得养好了身子骨,活计多交给年轻人来做。咱们享福的日子长着呢!”

拜过祖庙,已近午时,冯母在家中设宴款待远来送亲的杨万荣、杨雨。福州府有个民间规矩。婚后第二天,新妇便要下厨熬猪油、做几道菜,以示从此开始操持家务,顺便考校厨艺,这叫“试鼎”。上桌前,杨雨看见杨云步态有异,将冯虞拉到一旁,贼笑着问道:“妹夫,昨晚将我妹妹折腾不轻吧?”

冯虞听了先是一愣,紧接着恶狠狠地揪住杨雨的耳朵提溜起来。站“你个小屁孩,瞎问什么?让你爹赶紧给你寻个媳妇来,自己弄去。”接着冯虞又换了一副面孔,坏笑着问道:“莫不是你脸面薄?要不,我替你与你爹说去,说你想要媳妇?”

杨雨听了面如土色,连连摆手:“妹夫,好妹夫,可饶了我吧。回头我爹非抽废了我不可。”

“怕什么?裆下那玩意不废就成了。”

杨雨赶忙赔笑作揖:“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么?妹夫大人有大量,饶了小地这一回吧。”

冯虞看杨雨服输讨饶,这才松开手去。得意洋洋地请老丈人入座去了。

所谓新婚燕尔,郎情妾意。接下来这几日,冯虞一头扎进温柔乡,官署显见得是少跑动了。这一日,冯虞正与两位夫人在后园池畔赏芙蓉三变,评说些“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正似美人初醉着。强抬青镜欲妆慵”的风雅事迹,却见门子匆匆来报:“陈琛陈大人求见。”往日里陈琛来见冯虞,皆是昂然入府。站不过冯虞如今也是有妻室的人,如此横冲直撞自然有些不便。所谓大户人家规矩多,也是难免。

冯虞一听陈琛到来,想来必有要事。冲着采妍、杨云苦笑一声:“原本想着逍遥几日。眼看是不成了。”

采妍笑道:“做了官的,自然身不由己。否则朝廷平白给你俸禄不成?你自去忙吧。我与云妹妹自往后山玩耍便是。”

杨云伸脚在冯虞腿上轻轻踢了一记,说道:“有事就去了,磨磨蹭蹭。”

陈琛这会儿正在书房里打转,一见冯虞进来,立时迎了上来。“大人,那毛自卿果然是不安分。”

“怎么说?”“咱们在市舶司地眼线来报,这两日交接之后,毛自卿打京师带来的人手关起门来翻看旧日帐目,专查杨家与朝阳坊文牒,估摸着之后派人上门对帐货。若是较真,万邦园当其冲便要入觳了。”

冯虞眉头一挑,盯着陈琛问道:“果然是没好心。你说怎么办?”

陈琛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无非是两招。软的,便是把这厮喂饱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硬的,给他点颜色看看,要么日后夹起尾巴做人,要么收拾行李趁早走人。还有便是上回说的,收买此人心腹、干员,化暗为明。”

冯虞来回走了几圈,抬头问道:“软的怎么做?硬的又如何施为?可有章程?”

“软的好办。无非是拿银子砸。上回大人大婚,我看那厮只上千两便乐得七荤八素,想来也是个贪财又不曾见过大场面的,不难打。硬的么,倒需费一番思量。依我愚见,一招是杀鸡儆猴,遣人将他得意干将给除了。一般爱财之人无不惜命,我料这毛自卿必会老实许多。另一招,便是设局捏住他短处。这短处须是能要了他性命地。如此一来,他只能乖乖地俯贴耳。”

“如何能捏住他短处?”

“这个么,我还不及细想。不过,能危及他前程性命之事却也不多。除非是得罪刘瑾……”

“宁王如何?”

陈琛眼睛一亮:“那宁王也不是个善类,若是能让那毛自卿与宁王狗咬狗,咱们自然是方便有所作为了。只是那宁王与那毛自卿如何能搭上关系?”

冯虞一脸的坏笑:“宁王搭不上关系,那赵大呢?”

“大人是”

“这毛自卿不单是贪财之徒,初到福建,新官上任三把火,想必也是想有一番作为,震摄住一方豪绅,以便日后苛索。咱们给他设个局,让他冲赵大动手,咱们顺水推舟,将那赵大除了。回头再将厉害讲明,那毛自卿还有办法脱身么?”

“妙哉!”陈琛一拍大腿,“大人这番计较,不单是请君入瓮,还兼着一石二鸟,只要算计精到,不怕那毛自卿不着道!”

冯虞点了点头:“方才你说的算计精到四字,算是说到根子上了。其中要害,端在用间。此外,前头你所说的几条也是极好的。咱们不妨是多管齐下,让那毛自卿顾头顾不了腚,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现下关键便是要抓紧布置,尽早动手。迟则生变,若是让那毛自卿先得手,咱们便只剩了拆招应付的份了。回头咱们再各自仔细斟酌一番,明日此事你到我书房,咱们议定详情便可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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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设局

【≮衍墨轩≯.】 这几日,毛自卿整日是晕头转向。福州市舶司这些年的所有文牒存档全给他抄了出来,整日里与几个亲信泡在书房中翻检抄录。这一趟固然是高升外放,可好处也不是平白拿的。毛自卿来时,刘瑾与张彩面授机宜,要他将福州市舶司放给冯虞与杨家的所有合法文牒全数清出,而后再着人抄检冯杨两家店中货品,只要是出文牒核准之数,必是私货无疑,到时候,单这一条犯禁私商的罪名,便足以收拾冯杨两家。只要这等证据到手,如何拿捏便看刘瑾心情如何、冯虞是否识趣了。为了这,刘瑾还从宫中挑了两个理账的好手随毛自卿南来。

毛自卿混迹宫禁这么多年,也不是全无见识,领了这趟差事,心里也不住犯嘀咕。冯虞在福建权势不小,又是当地锦衣卫头目,耳目灵通不说,能量也大得吓人。若是让他察觉自己有这般心思,只怕有性命之忧。故而到了福建,毛自卿一面摆出与冯虞亲厚的模样,掉过头来借了交接的名目关起门来日夜检索账目,指望着尽早交差,自己也图个安稳,一心一意捞他一大把。

这些年,福建境内没几个海商正经报领过文牒。因此几日下来,福州市舶司这几年的文档已查勘了六七成。看这架势,再有几日便能完事,到时候将这记录往京师一送,之后便是刘公公的事了。到时候自己顶多敲敲边鼓跑跑腿,想来也不用再唱这主角了。到时候。不论刘公公是要除了冯虞还是要降服他,自己说不定还能借机搞他一笔。

毛自卿正琢磨好事呢,只听外头有人叩门。他将手上茶盏往桌上一顿,不耐烦地问道:“何人在外头?不知道咱家吩咐过不得搅扰么?”

只听来人小心翼翼地回话道:“小的今日府门当值。锦衣卫冯大人差人来请,小地不敢耽误。赶紧来禀报,请大人示下。”

毛自卿听了这话,心中便是一哆嗦。这冯虞早不来晚不来,在这节骨眼上来请我作甚?毛自卿有心推脱不去。转念一想,如此一来岂不是让那冯虞心生警醒,只怕反为不美。一路看中文罢了,便走一遭,想来这几日冯虞新婚燕尔,只怕都想不起这世上还有毛自卿呢。今日来请,或许还是什么好事也未可知。毕竟当日冯虞出手便是千两银票,连着几日又是好吃好喝好招待,大方得很,想到这里。毛自卿心中甚至生出些惭意来。冯虞与自己往日并无多少往来,此番对自己可说是相当客气,甚至是屈尊俯就了,自己这番动作……罢了,反正自己不过是承了刘公公意旨。日后冯虞要怪,就怪自己不该得罪刘公公。

想到这儿,毛自卿胆气不禁又壮了几分,开了房门昂而出。“去,告诉来人。咱家随后便到。”

到了锦衣卫千户所,站在冯虞书房门前,毛自卿心里头不禁又“咚咚”狂跳起来。气得毛自卿伸手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又深吸一口气,方才定下心神。抬腿迈进门槛,抬眼便看见冯虞端坐桌案后,毛自卿正要见礼,不想冯虞劈头便是一句:“毛公公近日很忙哪!”

毛自卿听了这话,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站坏了,这几日行迹给冯虞察觉了,今日召自己过来莫不是要兴师问罪?“啊……那个……近日也不曾忙些什么,不曾忙什么。”

毛自卿那做贼心虚的模样尽数落在冯虞眼里,不禁暗自好笑:“毛公公过谦啦。听说这些日子办交接,忙得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此忠于国事。实为楷模啊。”

毛自卿干笑两声,奉承道:“哪里哪里。冯大人实是过奖。福建为大人军威所慑,宵小远遁倭寇无踪,这才是我辈表率。咱家正是仿效大人榜样呢。”

冯虞听罢哈哈大笑,起身来到毛自卿身边,拍着他的肩头说道:“咱们就莫要互夸了。今日请公公过来,实有要事商议。不知公公近日交接点验市舶司文档,可有所获?”

“这个……”毛自卿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道:“市舶司历年文牒典籍众多,还不曾理出个眉目来。”

“嗯。”冯虞点了点头,冲着门外招呼一声,“来人。”

两名亲兵应声而入,“请大人吩咐。”

“离书房十步外放哨,任何人不得靠近。”两名亲兵答应一声,叉手告退。

转过头来,冯虞对毛自卿说道:“毛公公,眼下正有一桩功劳,不知公公可有意同领?”

冯虞这番话却是大出毛自卿意料之外。“啊?!什么功劳?”

“前些日,本官接着线报,漳州府月港海商赵大走私军械图谋不轨。本官有心点兵抄剿,只怕漏了那眼线的底细,日后在月港不好做事。昨日听说公公你正在接手市舶司文档,便有了番计较。公公不妨以查检出赵大无官府批文擅自与藩商勾连通商为名,行文于锦衣卫,请本官协助查缉。依我估算,此行必有所获。呵呵,公公只需一纸公文,大功唾手可得。怎样,本官不曾亏待公公吧?”

那毛自卿低头盘算一番,此举果然是大便宜一桩。怎么琢磨都没什么风险可言,啃骨头地是冯虞的人马,自己坐等功劳即可,弄不好还能分些油水来,如何行不得。想到这儿,他冲着冯虞一拱手:“冯大人果然是照顾着咱家,在此先行谢过。”

冯虞点点头,“咱们也算是老相识,应当的。此事宜早不宜迟,稍一迟误,只怕是赵大那边便要转移赃物。若是毛公公无有疑义,本官这就调兵往漳州搜剿,公公回去立即用印行文。如此,十日内想来必有捷报。”

毛自卿兴冲冲答应一声,迫不及待地告辞而去。冯虞送到院中,看着毛自卿远去的背影,冷笑一声,回到房中。此时陈琛已从里屋转出,看见冯虞进来,“嘿嘿”一笑,“这厮中计了。”

冯虞笑道:“这笔买卖怎么看怎么合算,这厮自然动心。如此看来,咱们还可提早动手收拾那赵大了。”

陈琛点头说道:“如今按时节算,赵家船队定已起航赴东瀛,咱们原先计议不是先灭了船队再对付赵大么?如今若是先6后海,宁王那边如何交待?”

“如何交待?这个简单,就靠毛自卿这公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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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突然发难

【≮衍墨轩≯.】 看冯虞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陈琛问道:“这话怎么说?”

“毛自卿的意思,便是刘瑾的意思。宁王敢去问刘瑾么?”

陈琛笑道:“好一个一石二鸟。想来毛自卿听说动了宁王,还不知是吓成何等模样。这算是一石三鸟了。”

冯虞得意一笑,正待再说几句,猛然想起一事,连忙交待陈琛:“对了,这几日着人日夜盯紧市舶司。但有出远门模样的一概拿下。否则咱们前门驱虎后院进狼,何时挨黑刀都说不准。”

却听陈琛说道,“这一节我已有布置。市舶司里有人盯着,前后门有人守着,想来现下毛自卿能信得过的也就京师跟来的那几个,跑不了。另外,咱们手下还有几个翻墙入院的好手,一两天待他们做完了,必然出来开门透气,到时候下手取来灭证,也可起敲山震虎之效。”

“嗯,你能思虑周详、早作部署再好不过。如今事务愈多,我这一个脑子也顾不过来。”

“呵呵,我还担心大人你说我擅自作主呢。”

“不会,不会,原本说好的,你可代我调动各方属下,事后支会一声即可。对了,最近怎么都没见你算卦?有空摆上一卦,对付毛自卿是小菜一碟,倒是那刘瑾还能出什么招,心里没底。陈琛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咱们往台湾落脚,凭大人你如今的家底,何处不能立足?何必患得患失。”

“你倒想得开。”

“这不是大人你上回自己说的么?”

毛自卿也是立功心切,回去便行文用印。让人呈递锦衣卫衙门。冯虞接了文书,细细看过,那毛自卿的大名与市舶提举司大印赫然在目。赏过来人。冯虞将文书藏好,与陈琛密议一番之后,方打开书房大门喝令,“去西门外大营!”

两日后,冯虞亲率一百亲兵家将、两千亲军营马步军兵、福州中卫罗永祥部五百人马开赴漳州府。漳、泉两府锦衣卫百户所、驻守卫所随即收到提督整饬福建海防边备军务行辕军令,点齐兵马,演练锁海防倭。五日后,大军麋集镇海卫,连日在大武山、海门各地点兵演武。三日后,冯虞只带了数十名亲兵来到月港杨府。整日大宴宾朋。第二天傍晚,冯虞一身酒气回到军中,用过晚饭,冯虞唤来亲军营统领范长安:“吩咐下去,紧闭四门,擂鼓,点兵聚将!”

战鼓一响,闲了一天的满营数千官兵莫名其妙。往日都是清晨点卯,天黑停训,今日怎么改规矩了,莫不是要夜训?

虽说一头雾水,众军官还是不敢怠慢,直奔中军帐,不待三通鼓响便已聚齐。众人进帐各归本位之后抬头一看。冯虞一身披挂,手撑倭刀杵地,脸面上杀气腾腾。看各营将校到齐,冯虞扫视众人一遍,那眼神就如利剑,逼得人不敢对视。大帐中一时间鸦雀无声。

过了片刻。冯虞方才开口说道:“诸位,这几日点兵合练。将士们辛苦了。哪位能告诉本官,咱们每日间操练兵马,所为何来?”

只听众将乱纷纷应道:“保境安民!”“报效朝廷!”“抗外虏,平内乱!”

冯虞点点头,“说得都不错。各位,若是有人违抗法令、搅乱地方、图谋不轨,咱们这些吃皇粮领国家俸禄地该当如何?”

“痛剿!”“杀贼!”“灭了他!”又是一番纷乱,看得冯虞微微蹙眉。只有亲军将佐昂挺立,岿然不动,还算看得过去。

冯虞伸右手向下虚按,示意众人安静,随后说道:“实话与诸位说,今日点兵,正是要剿灭此等匪类!”

听了这话,众将顿时一阵骚动。没想到这回竟是要动真格的。有脑子转得快的,即刻便想到,漳州府地面上既无股匪又无会党,只怕是月港有人要倒霉了。且听这位冯大人怎么说吧。

“锦衣卫已查实,月港赵大,本名赵则炳,北直隶顺德府人氏,成化年间潜来福建,网罗宵小,干犯海禁,牟取暴利。如今更是变本加厉,胆敢勾结匪类,走私军械火药,图谋不轨,有反乱之嫌。福州市舶提举司也已查知其不法行迹,致函本官,请求协助抄拿。诸位皆在本地为官,对这等不法情事,想来多少也有些耳闻吧?”

冯虞这话一出,那些地方卫所将佐与锦衣卫官校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好。若要说是,往日为何不曾查纠;若要说否,那不是等于承认自己耳聋目瞎。

冯虞心中暗自好笑,这些平日里只怕没少受那赵大孝敬,不将尔等镇住,待会儿指不定又耍什么幺蛾子。“往日之事不必细究,所谓灯下黑也是有地。不过,如今证据确凿,情势急迫。诸位务必打起精神,谨尊本官军令,将这私枭一举拿下。于朝廷便是大功一件!”

说到这儿,冯虞恶狠狠地盯着众人看了几眼,说道:“这赵大在月港经营多年,诸位帐下只怕也有人私相勾连。故此本官前几日才使出障眼法,不令那赵大生疑。今晚行动,各路都有人引领,诸位务必约束军士,谨尊号令,不得擅自离队,不得无令擅动,更不许通风报信、打草惊蛇。否则,本官丑话说在前头,一概以反叛论处,诛灭九族。听清了?”

冯虞这一声喝问,众人心头便是一凛,连忙齐齐答道:“听清了!”

“那就好。取地图来……众将听令!”

随着亲兵将大幅月港地势详图摊在大帐正中地面,冯虞招呼众人围拢过来,布置各部行动。那赵大庄院赵家堡,位于月港东头镇外二里处,地势平坦,周遭没什么遮蔽。情报显示,赵大手下大部人马已操船前往东瀛。不过庄中至少仍有二百多精壮家丁守卫,其中不乏武艺高强的亡命之徒。至于兵器,多为刀枪剑棒,还有些弓弩。

冯虞令范长安领一千五百名提督亲军为攻击主力,自与周天赐领一百亲兵家将压阵。第二重包围圈以三千多名锦衣卫缇骑、福州中卫与地方卫所旗军混编而成,交由骆天成、安化勇、林胜、胡锐四名亲军把总统领,待提督亲军完成合围后方可出动,形成第二道包围圈。另有五百提督亲军与杨府人马会合,剿灭赵大在港口逗留的人船。

分派完毕后,各路人马随即在营中分拨集结待命。二更天一到,冯虞一马当先,率领内围兵马直扑赵家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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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势如破竹

冬日的深夜里,月色暗淡,北风呼号。出了月港镇东头,一片平地上,一座坞堡孤零零地缩在野地里。墙头两盏气死风灯在风中无精打采地晃悠着。守夜家丁全都躲进碉楼烤火,隔了许久才勉强支起身子往墙外看几眼,立马又迫不及待地缩了回去。也难怪,自家主人那是个什么人物?在月港,甚至是整个漳州府,不说是一手遮天,至少也是跺一脚颤三颤。主人家在此立定根基几十年,还从没哪个不开眼的敢打赵家堡的主意。

此时,庄里传来两声梆子响,紧接着便是更夫那破锣嗓子:“平安无事喽----”

这动静显然搅了值夜头目的清梦,他勉强撑开眼皮,左右瞥了两眼,发现手下全在楼里猫着,气不打一处来,“去!外头盯着!”哼哼了两声,扭头又眯着了。几个庄丁互相推搪了一番。年纪最小的丁四狗给人生生推了出来,谁让他资历最浅,又是外乡人呢。

丁四狗撑着矛杆强自起身,一边不甘不愿地往外挪窝,嘴里一边骂骂咧咧。“干!睡成猪头。黑灯瞎火的,看个头啊。我……”丁四狗例行公事地往高墙下瞥了一眼,还没出口的一堆脏话顿时哽在喉咙口。^^首发^^

“我、我、快来……”一个人字还没出口,丁四狗猛然觉着喉头一凉,似乎一点不疼,只是说不出话来,似乎是给什么东西生生堵住了。身受往脖子处一摸,触到一把羽毛。不知怎么着,手这么一碰,脖子上立时传来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再也吃不住劲,斜着瘫了下去。

听着外面动静不对,碉楼里七八个迷迷糊糊的庄丁勉强睁开眼。茫茫然对望着,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随即就听着外头传来“啪啦啪啦”的声音,似乎有什么搭到院墙上。几个人脸色同时都是一变,那头目干嚎一声:“有人劫寨!”说着伸手抽出腰刀便往城上冲去。

这头目跑得急,一不小心和一个窝在门口猛然起身的庄丁撞了个满怀。两人摔了个四仰八叉,将碉楼出口堵了个严严实实,这一下众人都不得出入。待到众庄丁七手八脚将两人拉起,再冲上墙头,二十来个身披铁甲提刀持盾的官军已经越过墙垛,拦住了他们地去路。那眼神。便如看死人一般。在他们身后,无数官军如潮水般涌上城头,又冲下台阶,不一会儿工夫,只听庄门给人“吱呀呀”推开。^^首发^^

见此情形,那庄丁头目面如死灰。赵家堡,完了!

不过,那头目说来还算是尽职。见势不妙,不但未生出逃跑的念头,反是强撑着哆嗦的腿脚,一步步向后退去,见靠近了碉楼,猛地一头钻了进去,转瞬间碉楼里传出急切而凄厉地锣声。

过了会儿。锣声停歇,那头目又钻出碉楼,很是得意地看着眼前这些官兵。在他想来,这拨人不是恼羞成怒便是惊慌失措。哪知一眼望去,这些官兵一个个的面露讥诮之色,便如看猴戏一般。一名兵头笑道:“原本若是老老实实弃械听候发落。也不能拿你怎样。如今是公然抗拒官军。那便是形同谋反了。”

说着,他将手中战刀一举。刀盾兵齐齐下蹲,身后现出数十名持枪待发的火铳手。随着边上一名军官一声令下,数十支火铳猛然喷出一团团耀眼的火光……

此时,赵家堡中已是人喊马嘶,杀声四起。冯虞亲军从寨门涌入之后,以骑兵、火铳手、刀盾手混编队形,如水银泻地一般迅速沿着大小通道向堡内各要点推进。

历年杨家没少下气力在赵家堡收买内线,虽然不曾打入赵大势力核心,不过赵家堡内建筑、布局早已摸得透了。赵家堡说是独门独户,其实大小与个大型别院无异。坞堡分内外两重,外重屯驻庄丁、安置仓库、演武场等附属设施,内层才是赵家住处。官军偷袭得手,前锋一路狂奔,沿着堡内居中大道,转眼便攻至内院门前。另有各拨兵马按着事先布置分头去占兵器库、仓库等处。

且说前锋这一路,见着两扇大门挡道,却不惊慌。有军士扛了几个大包裹来,往门前一堆,用火石打着了引信之后,众军士急急后撤十余丈外瞪大眼睛观瞧。只见火头顺着引信逐渐烧近了包裹,门内则传来纷乱的脚步声,隐隐还听着里头有人喊喝:“堵上门,弓箭手压阵,给我顶住。”

话音未落,就听这“轰”地一声巨响,两扇厚木门被炸成碎块,门后十来个正搬运沙袋准备堵死大门的庄丁直接被炸飞出老远。待得硝烟散去,只见门内院中上百名庄丁仆役一个个灰头土脸,大张着嘴,呆若木鸡,那眼神如同见鬼一般。

片刻后,一名灰头土脸的小头目扯着嗓子怪叫一声:“横竖是死,拼啊!”一群庄丁瞪着血红的双眼,各舞刀枪一窝蜂地冲了出来。此时府门外已有百名火铳手排成三队恭迎。见庄丁顽抗,带队官佐将斜指向半空中的腰刀猛力往下一劈,三队火铳手合着队长口令轮流换位开火。身后又有刀盾手隔着火线抛出手榴弹,在人群中炸响,激起弹片四射。发起冲击的庄丁仆役蹈入火网,涌上一批就被击倒一批,硝烟中惨叫声此起彼伏。这前所未见地场面镇得后头原本已陷入癫狂状态的庄丁们生生收住了脚步。

待到硝烟略散,眼见得已有五十来人横躺竖卧在府门内外。尸堆中还传出阵阵濒死者凄惨的哀号与呻吟。见此如修罗场一般的血腥场面,剩下的庄丁仆役面面相觑,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众人竟是抛了兵刃四散奔逃。

这会儿,冯虞已率领大队杀到。见此情形,冯虞高声喝令:“骑军合围府宅,步军杀进去,活捉赵大!不得擅动府中一物。”

领命之后,步军把总、哨官率领所属喊杀着冲入大院。骑军兵分两路沿着院墙包抄合围。冯虞驻足府门处,指挥各处攻势。这时赵家堡各处枪声、喊杀声日渐密集起来。

第一百七十五章 攻心

【≮衍墨轩≯.】 冯虞毕竟是头回调度大军,上回对阵倭寇只能说是斗殴一般的浪战。此时听着四下动静,他心里头不免有些紧张起来,生怕出了什么意外,只能反复安慰自己,此番重兵进剿,又有新式火器,可谓是狮子搏兔,断无不胜之理,面上还要摆出一副稳如泰山的架势以定军心。

不多时,各路人马均有人来报。大军攻入堡中,散布民居中的男丁惊觉后开始持械抵抗。不过官军以有心算无备,又是优势兵力,轻易便荡平了各处反抗,自身几无伤亡。只有几个庄丁手持弓箭攀上高处偷施冷箭,杀伤了几名官兵,随即被火铳手、弓箭手攒射歼灭。现下外重各处要点、库房均已拿下,未死的庄丁、妇孺均被押送至堡外空地上听候处置。

听到这里,冯虞长出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算是落下了一半。转头听着内院的杀声渐渐稀落下来,扭头吩咐亲兵:“咱们进去。”

进道内院,只见四下都有官兵把守,不时有男男女女被反绑着押到正厅前空场上跪下等候落,其中还有几个幼童,也给一根绳子拴着,号啕大哭着挤作一团。冯虞看着心有不忍,招呼此处管事官佐过来。“那些个娃子莫要捆了,看看他们母亲可在其中。若是在,一概松绑,各将孩子领回照料。“是。”

这时冯虞隐隐听着后头还有喝骂厮杀声,一抖缰绳。便往后院赶去。后院是个花园,只见数百名官兵将一座三层小楼团团围住,却不上前进攻。冯虞四下一看,指挥此处官兵的是把总骆天成,这时正在一处假山后头召集几名把总哨官吩咐着什么。看那神情手势是想来一次声东击西。冯虞下马走了过去,问道:“骆天成,怎么不攻了?”

“大人。那赵大方才给几个手下护着,慌不择路。给咱们堵在楼里。楼中几个好手,方才冲了一回给堵在门口,楼上又有善使箭地,伤了些弟兄。有心放火逼他们出来,大人又要活的。这会子正商量着,前头佯攻,另选好手从后窗突

“哦。这样啊,你先布置着,我看看能不能与那赵大说上两句。当初练兵时本官说过,攻心为上。”

罢。。,,。冯虞往假山外头一站,冲着小楼喝道:“赵则炳官乃锦衣卫同知冯虞,可敢现身说话”旁边两名亲兵见状,赶忙举了盾牌立于冯虞身侧,随时准备挡箭。

片刻工夫,二楼窗户里有人应答:“我便是赵则炳冯大人,好心机,好手段!难怪三两年工夫便高升至此,我赵大佩服!事到如今。我难逃一个死字,不过,蛤蟆临死蹦三蹦,还得劳烦你冯大人多费些周折了哈哈哈哈”

“赵则炳!要你性命不过是举手之劳!本官一声令下,三军齐掷火把,你等纳命不过是一顿饭的工夫。”

“那你只管烧反正我是没打算跑了只是有些你冯大人想要的东西只怕也得不着了-

冯虞仰天大笑,“得着如何?得不着又如何?实话与你说,此番本官想灭的不过是你赵大一人有些烫手山芋,拿着反是累赘”

“那你还费这唇舌作甚?”

“呵呵。。,。若是你器械投降,本官倒有些事想来问你。不问却也无妨官现给你个机会,你若肯投降,你一家老小本官尽力维护性命。至于你么,活命是没指望了,少受些罪。本官却还做得主若是不降。你立时说一声,也不过是一把火地事。咱们都省

这赵大身陷绝境,自知断无幸免之理。冯虞深知,此刻若是随意许诺放他生路,这赵大必然不信,只怕不是即刻自戮,便是作困兽之斗。只能以家人相诱,或许还能让那赵大费些踌躇。果然,这话一出口,上头顿时安静下来。过了片刻,只听赵大喊道:“冯大人!此番拿我赵大开刀,敢问安的是什么罪名?”“走私军械,图谋不轨!”

“呵呵,这是形同谋反的大罪,诛三族也不为过!你冯大人凭什么保我家眷?”

“呵呵,这个再容易不过。只要你自己给我寻个能治你死罪又不至牵连家眷性命的铁证,方才地罪名本官便不再提起。大庭广众之下,本官一言九鼎。”

楼上沉默了许久,只见窗户里人影一晃,一柄宝剑抛出窗外,紧接这便传来赵大的话语。“冯大人,凭你往日口碑、作为,我赵大信你一回,这便出来束手就擒,任君落。只望大人勿负前言。”

不一会儿,只听楼中一阵响动,十来个精壮汉子赤手空拳走了出来,束手就擒。最后一个看去约摸五十岁上下年纪,一身锦袍,神色疲顿,不过眉眼间依然有几分桀骜。想来此人便是赵大

收拢俘虏清点财货,这些事务自有熟门熟路的军汉料理,冯虞让人就近找了个屋子,单审赵大。冯虞进屋时,只见赵大双手反绑在椅背上,身后还有两个亲兵摁住肩头。冯虞见此情形,哑然失笑。“绑着就是了,何必如临大敌?你们两个且出去,不会有事。”

待屋里只剩下冯虞、赵大二人。冯虞拉了张靠椅坐下,上下打量赵大一番,点了点头,“果然是个人物。”“呵呵,承蒙大人夸奖。只是民不与官斗,如今我赵大还不是绳索加身。在下自问做人谨慎,不曾得罪过大人,为何要置在下于死地?”

听了这话,冯虞便是一楞,莫非宁王那边不曾告诉过赵大,与自己达成过合作协议?不过这种密事知道的人当然是越少越好,就赵大从中所居角色而言,确也没必要知晓。“这个么,你倒确实不曾得罪于我。不过,我来问你,你与江西宁王可有牵连?你与罗教可有牵连?”

冯虞看得真切,那赵大听着“罗教”二字眼皮微微一跳,随即又耷拉下去。想了片刻,赵大回道:“大人好手段,这等密事竟能为你侦知。前任千户可没这个本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话又说回来,正是你行事隐秘,让人难摸着底细。本官才非除了你不可。两军对阵,最可怕的便是伏兵,必先清理了方才后快。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

听冯虞这么说,赵大先是一愣,紧接着就浮起一脸苦笑,叹道:“人说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却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了,竟想不透这层道理。果然是自寻死路了。赵大虽离死不远,还是要多谢大人指教。只是大人若是放心不下,只要带个话来,赵大自然俯,为何非要下此恨手?即便是从杨府上说,我走东瀛他走南洋,也算不上仇家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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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变节

【≮衍墨轩≯.】 听赵大如此问起,冯虞往前探了探身,沉声说道:“不错,你赵大与我岳父做的都是犯禁通海的买卖,便是本官,上不得台面之事也没少做。只是自古便有春秋决狱、原心定罪之法。本官虽用了些手段,说难听些也有中饱私囊、权自**的念头。但是本官自从穿上这身官服,便立定主意不负百姓。杨家是以海贸赚了不少银钱,却也不曾有害人之心。你呢?宁王、罗教,都是些什么人物?你敢说你心中没数?事到如今本官也不瞒你,之前本官在洋面上截获两条船,满载倭刀、硫磺、硝芒,是不是你赵大的船?将这些东西运入我大明,除了造反,还待何为?”

“啊!”赵大听说这两艘船竟是落在冯虞手中,大惊失色。半晌后方才喃喃说道:“不想我赵大早在大人手心中攥着了。输得如此干净,我无话可说。自从走上这条路,有今日下场也早在意料之中。只盼大人言而有信,放过我一家老小性命,赵大感激不尽。大人现如今有什么吩咐,不敢有一丝欺瞒怠慢。”

“好,你能如此,也不枉本官一番口舌。官只要你供出几样来。一个,便是历年来与官场往来证物。你这样的,为求自保,想来皆要千方百计留些东西下来吧?”

“是。我卧房中有个密室,大人想要的,尽在其中。回头我领大人起出。”

“第二,你手中隐匿的钱粮船只、各处产业。还有各处眼线布置,尽数交出。本官会酌情给你家小留些生计。”

“赵大照办。”

“第三,你在东瀛与哪方接洽,如何合作,这个也一一写明。不瞒你说,这是给杨家地好处。”

“树倒猢狲散,我还掖着这个做甚?依了大人便是。”

冯虞满意地点点头。“最后一条,交代你所知晓的罗教密事。据本官猜想。当初你来福建,怕不是受那罗教差遣吧?”

听冯虞问到这上头,赵大脸上现出矛盾的神情。冯虞也不催逼,拿了桌上杯子喝起水来。半晌,赵大低叹了一声,说道:“也罢,我便与大人实说吧。一路看中文网罗教,源自摩尼圣教,后分作明教、白莲社、弥勒教等诸多旁支。百余年前,元廷无道。各地明教、白莲社、弥勒教兄弟纷纷头裹红巾揭竿而起,复我汉家山河。大明开国皇帝朱洪武,当初便是借着红巾军起家。哪知道历经多年血战,无数明教弟兄抛头颅洒热血改天换地,保得朱洪武登大宝坐江山,此人掉过头来,便拿明教开刀。洪武三年,朝廷下旨禁左道,各地会众皆遭捕杀驱散。后又将禁坐道写入大明律。从此,明教余众不得不改头换面,流散草莽。可叹,来如流水逝如风,不知何处来何所终。”

到这儿,赵大抬头看看冯虞。方才他所说的每一句话皆可说是大逆不道,可是冯虞却是一脸平静,让赵大好生诧异。

“罗教便是当初隐姓埋名的一支。经历百年蹉跎折难,到景泰、成化方有了些复起之色。只是那时全是一帮穷弟兄聚头。手里拮据,做不成大事。那时听说南边有人犯禁通海获益极大,与咱们罗教河北总坛所在隔着远,即便失风也不易暴露根本。教里商量,我做过生意,久在江湖混。人也活络些。就凑了些本钱推了我过来闯荡。这些年。我苦心经营也算是不负所托,哪知今日却是一败涂地……命数如此罢。”

“罗教是摩尼教旁支?为什么又用这么个名字。难道不是那罗梦鸿所创?”

“大人竟知罗梦鸿?”

“不但知晓,本官还与他会过一次。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地人物。”

“……罢了,既是如此,我知无不言。罗教,原称无为教。罗梦鸿接掌后方改的称号。罗梦鸿是山东即墨人,成化朝原为密云卫戌兵丁,通文墨,与佛门临济宗有些渊源。当年为人构陷下狱,幸好牢中也有教中兄弟,不曾受得大罪,还索了纸笔,录下《苦功悟道卷》、《叹世无为卷》、《破邪显证钥匙卷》、《正信除疑无修证自在宝卷》和《巍巍不动泰山深根结果宝卷》五部宝卷……噢,五部经卷,教内称五部六册。”

“你在教中是何阶级?”

“现下我算教中元老,入教比那罗梦鸿还早些。现下为三乘十一步长老。噢,对了。罗教起初分三个教阶,也称三层功夫。分别为小乘、大乘、三乘,之后又细分为十二步。”

“哦官听说罗教中有南北两名三乘十二步圣女,还有十二步教阶的么?”

“还有两人。一个是罗梦鸿身边军师,黄得禄,字惠岑。说是中过举的,不知怎么地跟了罗梦鸿。这是我南下福建之后的事。此人我也不曾见过,听说是颇有些智谋。还有一个据说大隐隐于朝,究竟是何方神圣几乎无人知晓。”

“嗯?”冯虞听到这儿,陷入沉思。这罗教还真是神通广大,竟在朝中寻了奥援,这回拿下赵大,可把他们得罪很了。日后万不可小觑,需处处小心才是。“你再说说,平日里你与总坛如何联络。”

“一般事务托人捎信即可。若有急事,则派专人骑快马递送竹签飞筹。”

“什么叫竹签飞筹?”

“罗教在各省皆有落脚铺,兼作驿站。若有急事,将信封包在烙有三个急字的竹签上,快马飞报。每过一坛,换马不换人,筹报机事,一日数百里。”

“啊!那不是与朝廷军驿相差无几?”

“呵呵,有些落脚铺便是收买朝廷驿所,用的也是军马传送。”

冯虞气得七窍生烟,猛一拍桌案,“岂有此理。如此说来,若是有大事生,罗教截获朝廷军报岂不是易如反掌?”

“正是。”

看冯虞在房中转来转去,神色不安,赵大突然灵机一定,觉着似乎寻到了一线生机。“冯大人,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冯虞猛地收住步伐,看了赵大两眼,笑道:“赵则炳,莫不是要拉拢我投靠罗教?”

“啊?不不不,我……那个……小人不敢!小人只是要说,若小人原助朝廷平灭罗教,不知大人能否留小的一条性命?”

这话大出冯虞意料。“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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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灭迹

【≮衍墨轩≯.】 听着赵则炳竟有归顺自新的意思,着实是出乎冯虞料想之外。在冯虞看来,邪教骨干莫不是顽冥不化之辈。这赵则炳看面相又是个桀骜之徒,之前能游说得此人放下武器已经是不容易了。而且此人犯下的罪过便是砍三回脑袋也足够了,想必早存了必死之心,如何能向官府输诚?

看冯虞满眼狐疑之色,赵则炳苦笑道:“冯大人想必是不信小人有变节之心吧?呵呵,若是倒回二十年前,大人只管大刑伺候,小的皱一下眉头便不姓赵。只是由奢入俭难,这些年锦衣玉食,不曾出海破浪,不再动不动与官差动刀,早没了当初亡命的悍气。实话说与大人,方才据楼死守那阵子,一股血气上来,不过拼死拉倒而已。时过境迁,那股劲头过了,再要唤起决绝求死之心却难了。”

冯虞看着赵则炳,若有所思:“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也是这个道理。”

“大人所言精辟。实话与大人说吧,依我来看,如今罗教手头钱财多了,人面熟了。一路看教中老兄弟也都不复当日之勇。也就是干犯着杀官造反的勾当,无退身之地,落在官府手中必定不得好死,只能是拼力抗拒。若是面前有条生路,嘿嘿,只怕十个有八个是要降的。”

“原来如此。”冯虞来回走了几趟,收住脚步,“好!本官看你确有悔改之心,暂且信你一回。不过。你说能助朝廷平灭罗教,究竟有何手段、如何施为,却不能空口白牙。来人”

听着冯虞招呼,几名亲兵推门进来。冯虞吩咐道:“回头再叫几个进来。而后将此人绑绳松开,就着桌上纸笔书写供状。你们几个小心戒备。”

交待完这头,冯虞出屋去巡视战场善后。这一战,冯虞亲军营偷袭得手,以狮子搏兔之势攻略赵家堡。加上又有犀利火器助阵,仗打得相当轻松。赵家堡男丁在睡梦中便失了壁垒屏障,仓促迎敌间,连刀枪都找不齐。两方对阵时,庄丁往往是聚作一团在开阔处抵抗,每每遭到官军火器攒射,往往是一个照面都没对上便遭全歼。唯有少数藏身高处、暗处偷袭的还能给官军制造些麻烦。

此时堡内处处皆有官军打扫战场,战果一时半会儿还出不来。冯虞将领行军司马地陈琛叫到僻静处,将方才审讯情形一一说了。陈琛听罢皱起眉头,“那赵则炳若是真心归降为我所用。那是再好不过了。可是他所犯罪行实难开脱。另外,若是罗教听闻此人投向官府,必有应急布置,官府所获自然要大打折扣。可是,方才目睹赵则炳束手就擒的大有人在,其中万一有罗教眼线……”

“你所虑甚是。赵则炳那拨手下倒好办,无非是些亡命之徒,尽数斩了便是。至于我手下亲兵,还有那上百亲军营官兵……我倒有个主意。全数调往澎湖驻守,反正咱们即将上报朝廷收复澎湖,总要在岛上设官立衙,便令他们先上岛值守个一年半载。这段时日,足够咱们调度了。”

“大人这主意好。一路看现下可令他们即刻开拔。不过,行前还需大加升赏。否则,立下如此大功,却给到外岛驻守,难免有怨气。”

“说的是。那赵则炳呢?如何掩藏?”

“想法子让他假死如何?”

冯虞想了想。“只能如此了。”

回到羁押赵则炳的屋中,见他正在桌案上奋笔疾书,很是投入。冯虞看着好笑,说道:“先不急着写了。你剃去胡须,换上官兵衣装。”

此次围攻赵则炳最后藏身地的官兵全是把总骆天成麾下。冯虞随手写了封书信,随即又找来骆天成。“天成。此次随你攻入后园地弟兄们是哪一部?”

“末将所辖第一哨、第二哨所部官兵。”

“告诉弟兄们,此次大家立下功。回头皆有厚赏。不过,现下却有一桩麻烦……”冯虞将方才与陈琛所议与骆天成说了一遍。“你骆天成我信得过,可是手下弟兄保不齐日后有见钱眼开的。想来想去,这也是为了弟兄们好。”

骆天成听到这里,朝着冯虞敬了个军礼,说道:“大人只管放心,天成明白其中厉害,末将这就率军前往澎湖。”

“好!”冯虞拍了拍骆天成的肩膀。“今日起,你便是我亲军营副统领。任命文书随后送达。这会子你持我手书到杨府,我岳父即刻便安排船只送你们上澎湖。我那几个亲兵暂归你调度。你与弟兄们说,此番上岛,是要建提督海巡行辕,并加强澎湖防务。至于此番战功,待议定之后翻倍厚赏。待会子上船时,杨家还会给大家犒赏银子。官佐每人十两,军兵每人二两。到了澎湖,你听杨风调度。他的号令,便是本督号令!”

“是!”

回到屋里,冯虞又吩咐几名亲兵随骆天成往澎湖值守行辕,“这会儿你们先取几个炸药包来。”马报捷文书:

锦衣卫指挥同知、提督整饬福建海防边备军务冯虞近日挥师进剿澎湖列岛,平毁倭寇、海匪巢穴十七处,斩杀贼寇七百余,金银细软军械舟船无算。另,官军抄检岛上虏获,察知漳州月港私商赵则炳勾结匪类,销赃窝藏,直至由东瀛走私军械军需,图谋不轨。冯虞急调漳、泉两地卫所军会剿。赵则炳领草莽悍匪持械拒捕,杀伤官军。冯虞挥师痛剿,阵斩三百余级,俘获二百人,其中朝廷通缉要犯三十余。另俘老幼妇孺数百。赵则炳自知罪孽深重已无生路,点燃东瀛走私之数百斤火药粉身而亡。抄检赵家堡,得黄金七十余斤,银四十余万两,海外珍奇数百件,绫罗绸缎无数,田产地契数十份,违禁军械如甲胄、劲弩、硫磺、硝芒若干,走私倭刀数百柄。提督亲军营与地方官府协作,在月港查获赵则炳名下走私用大小海船二十余只。

是役,官军阵亡十七人,伤三十一人。

战后冯虞已派员于澎湖列岛设提督边备海巡行辕、澎湖守备营、锦衣卫澎湖百户所,以控驭东南海疆、防倭御寇。

此战人犯、缴获如何处置,请旨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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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赚翻了

【≮衍墨轩≯.】 隆冬时节,福州的天气有些阴冷。街上行人个个缩着脖子,加紧脚步,巴不得赶紧寻个屋子钻进去。沁园书房里却是暖意融融。冯虞一身貂裘,屋里烤着炭火盆子,还有些见汗了。身边立着一名着亲兵服饰的,竟是赵则炳。不过他与当日遭擒时的样貌可是判若两人。瘦了一大圈不说,也黑了许多。面上胡须尽行剃去。这一个月,冯虞将赵则炳扔进军营狠狠操练了一番,果然有些成效。

“赵则炳,上回忘了问你,你那两船倭刀、火药,是要运往何处?给罗教还是宁王?”

“罗教。”

“那么说来,罗教是打算谋反了?”

“早晚的事。那罗梦鸿胸有大志,自诩人中龙凤,不反才有鬼了。不过,前几年罗梦鸿行的是鸠占鹊巢之策,在别家会党中拉拢了不少人。他曾说过,观历朝历代造反之事,出头的椽子先烂,但凡率先扯旗的,没有一家最后能坐上龙庭宝座。故而要让别家当这出头鸟,咱们收渔人之利。想来哪日罗梦鸿要反,必定是挑唆他人出头起事……呃,造反。自己看风向再定是继续隐伏还是趁势而上。”

“狡猾!你所知各地罗教党徒名录、罗教教内详情写得怎样了?”

“大致已成,再花个两日拾遗补缺即可交与大人。”

“好,这些日子你确是尽心。官皆看在眼里。上午接了圣旨,叫你过来便是要说此事。”

“啊!圣旨怎么说?”赵则炳一听这话耳朵就竖起来了。

“圣旨上三个意思。一个,嘉奖本官靖边有方,议定复土之功,领正二品前军都督府都督佥事衔。提督整饬福建军务兼巡抚漳州、澎湖,还封了个流爵,二等千石威靖伯,赐宣力武臣金书铁券。还有。世袭锦衣千户,母亲授三品诰命,本官两妻室各授四品诰命。”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赵则炳赶忙道贺,不过看那神情,他想听的显然不是这个。

“第二项便是此番缴获。说来全是你地家当。当初抱上去便瞒下一半来。结果圣上开恩,违禁之物、军械没官,海外珍奇充入大内,其余的便分给有功军士。”

看赵则炳一脸苦相,冯虞又道:“第三条。有关俘获叛逆与家眷处置。男丁一概处斩,妇孺充教坊司与功臣为奴。本官查过,骆天成麾下有个叫邓新的,是个孤儿,此役殉职。你便顶他的名号。本官给你报了个奋勇登城夺门的大功。回头便将赵则炳那几个老婆孩子与邓新为奴。听到这儿,赵则炳眼圈立时红了,“噗嗵”一声跪倒在地,“砰砰砰”连磕几个响头,口中道:“我赵则炳……不。邓新,叩谢大人再造之恩!”

冯虞伸手将他拉起,“不必如此。这次将你保下,本官固然要冒些风险,不过你确是个人才,又有自新之意,一刀砍了着实可惜。日后,你当善加自重,为朝廷为百姓效全力。既是赎罪,也是为自家谋个前程。你孤身一人到福建,能创下如此家业,可见确是有些能耐。日后,或许本官还有倚重之处,好好做事。”

“邓新领命!”

“好。眼下便有一事。你所知罗教在福建那些眼线、细作、徒众。有哪些是可收买地、哪些是啃不动的。哪些个是骨干,你须分门别类。那些个死硬的先不用动。安排人看住了。有可能投向官府的,你去游说,软地也罢,硬的也成,务必一个个的收服了。若是顽冥不化,便将他密裁,定要布置得象是谋财害命,或是落水溺毙等等。莫要让人察觉才是。回头本官派些锦衣卫好手给你,由你调度。哦,你这身份不过是个小兵,不好服众,明日我调你入锦衣卫,升作总旗,好歹也是正七品,顶个知县了。”

“谢大人抬举。小的领命。”邓新没曾想刚刚投效便有官职,喜不自禁,一时间摩拳擦掌,恨不得立时带人扫平阖省叛逆,兴冲冲领了军令,告辞离去。

看着邓新的背影,冯虞竟生出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怎么觉着自己象极了前世看的影视里头国府特务头子的模样,驱使叛徒掉头搜杀革命党人。。。又是时空倒错的滋味,冯虞摇摇头,在这个位子便身不由己,只能是一笑置之了。

坐回位子上,冯虞托着头陷入沉思。这一战赚了军功也满了腰包。金银细软折合作现银少说近二百万两,另有漳、泉、兴化三府二十来处产业,刨去十来万两打点赏赐,还是赚翻了。下个月回港的赵家船队,凭着如今更名邓新地赵则炳亲书铃印,加上杨家战船围迫,想来也不难拿下。按着战后与杨家约定,人、船是要给杨家的,货则全归冯虞。这队船上到底搭了些什么好东西,倒是颇令人期待。

这回冯虞拨了两百多号人赴澎湖归杨风调度,杨万荣又帮着募来两百精壮山民补入。原先骆天成麾下两哨则直接改编作巡海行辕属军。骆天成倒是已调回原职。

朝廷方面,克复疆土属军功第一等,如此封赏倒也不出意外。刘瑾不曾从中作梗,想来与报捷文书中带了毛自卿一笔有关,或许也是不愿与自己明着翻脸吧。另外京师万邦园掐着点送了两万两银子,或许也是缘由之一吧。如今不知宁王那边几时找上门来,这个倒好应付。让人担心的是罗教那边,这一下子铲了他的摇钱树,还不得跟自己急眼?

正琢磨着,门子来报,恒善堂钱万才求见。还真是想谁来谁。

钱万才进来时脸色很不好看,不过礼数倒还周全。“小民钱万才见过大人。恭喜大人又得军功步步高升!”

冯虞挥手斥退亲随,笑道:“恭喜什么?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听冯虞先如正题,钱万才一愣,立马恢复过来:“不敢说问罪。只是我家殿下对大人此举颇为不解,着小人来问个究竟。莫不是那赵大私下里有得罪大人之处?”

“没有。”

“……那是为何?”

“你看看这个。”冯虞从书桌上拾起份公文交与钱万才。“你家主子该问的不是我。”

“福州市舶提举司?毛自卿?大人出兵便是为这一纸公文?”

“市舶司的文顶个屁用,如何能管到本官头上?只是毛自卿身后之人本官也得罪不起,说不得只好得罪宁王殿下了。”

“难道是刘瑾?不该啊,我家殿下与他素无过节,平日里也没少……”钱万才自知失言,赶紧打住。

“有没有过节,只怕不是你能知晓的。再说了,这位刘公公出了名的小心眼,睚眦必报,究竟这祸端从何处而起,只怕谁也说不清。反正上头有这意思,本官只能依令而行。得罪宁王非是本官所愿,只是若误了这差事,本官日子更不好过。说不得只能是得罪了。”

“若是如此,大人确也难办,小人自会回禀殿下,只是……”

看钱万才面带犹疑,冯虞一撇嘴,“此事若是宁王一意见怪,本官也是无法。你自家掂量掂量,换了哪个不得如此行事?本官奉劝一句,刘公公那边,你们也得多加小心了。若是赵大办差了事还好说。若刘公公是对宁王不满,只怕还有后手。”

“不会吧?”

“会不会地本官就不好说了。只是看宁王殿下还算仁厚,本官好心提点一句,听不听的随便。来人,送客。”

看钱万才一头雾水不得要领地离去,冯虞心中好笑。笑容还没收回去,门子又探了个头进来,“大人,有个林姑娘求见,候了有一阵子了。您见是不见?”

才走了宁王,又来了罗教,全赶一块儿了。不过,既然光明正大打上门来,想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下黑手了,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传吧。”

才走了宁王,又来了罗教,全赶一块儿了。不过,既然光明正大打上门来,想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下黑手了,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传吧。”

一会儿工夫,门子引来一女子,正是林惠娘。看她那神色,比上回见时憔悴了许多,依然是一身素服,却有些污迹,象是跑了远路不及收拾便赶过来的。待门子告退之后,那林惠娘见屋中再无他人,立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冯虞!你好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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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接着忽悠

【≮衍墨轩≯.】 林惠娘劈头盖脸来这么一句,与以往矜持之风迥异,倒是让冯虞吓了一跳。“林姑娘,这话从何说起?莫恼,莫恼,请坐下说话。”

惠娘也觉着有些失态,狠狠瞪了冯虞一眼,坐到对面。

“林姑娘,看你这架势,似乎是大老远上门兴师问罪吧。却不知冯虞何处得罪姑娘了?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姑娘指正,我冯虞闻过则喜。”

看冯虞一脸无辜的模样,惠娘还真是有些吃不准了。“大人你果真不知?”

“啊?知道什么?”

“前些时大人可是战功赫赫啊,又是克复澎湖,又灭了赵大,厉害得很呐。”

“哪里哪里,不过是杀鸡用牛刀而已。一帮江湖草寇,天兵到处还不是束手就擒……”看见惠娘脸色又变了,冯虞知道那一句“江湖草寇”犯了忌讳,赶忙收口。“怎么,这两件事情与林姑娘你有碍么?”

“那个……”惠娘反给冯虞问得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好。想了半天,咬咬牙,说道:“大人可知,那赵大本是我教中元老,惠娘小时……也多承他照应,如今却……”说到这儿,惠娘眼角微微泛红,看着冯虞的眼神也越加不善。。,。

“竟有此事!”冯虞作大惊状。“我只知那赵大是个私商,犯海禁也就罢了,竟走私军械、硫磺等物,还收容匪类藏污纳垢。分明是图谋不轨,这才兵进剿。不想此人竟是你罗教中人。”

看了惠娘一眼,冯虞又说道:“不过,即便事前知晓那赵大与你有恩,我职责所在。依然是要进剿的,顶多是上呈军报时将其罪名说得轻些。话又说回来,那日兵抄拿之时,我也没打算要他性命。他却引燃私囤火药自尽,连带伤了我手下不少弟兄。这一来,便坐实了私藏火药之罪,又是畏罪自杀,即便此刻想为他开脱也不成了。否则,当日伤亡地弟兄如何能答应?”

惠娘狐疑地看着冯虞,“你说的可当真?”

“如何不当真?当日在场军士成千上百,反正你们罗教而目众多,自行去访查便是。”

看冯虞说得斩钉截铁,惠娘便信了七分。站“你们福建那么多私商。犯禁的也不止赵大一个,为何偏要拿他开刀?”

冯虞朝惠娘身前凑了凑,压低音量说道:“有些话本不该与你说,尤其是你这身份。不过,我却不愿瞒你。一来,这赵大底细不明,行止诡异,总归是让人有如芒在背之感。二,此人与一般海商不同。私贩的可是硫磺硝芒,这绝非只为谋财,必将大不利于社稷,不除不行。前些时我编练新军,正要拿个不开眼的试刀,这不就自己送上门来了?对了,既然赵大是你罗教中人,想来那些个硫磺、硝芒、倭刀必是要运给你们地了。那罗梦鸿想干什么?这就要造反么?”

听冯虞如此一问,惠娘不禁有些后悔。此行似乎是莽撞了些。赵大若单是不愿落入官府手中自尽,办法多得是,犯不着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想来是为了销毁与教中往来机密不惜粉身碎骨,结果自己来着一趟,却统统泄漏了。如此说来。赵大岂不是白白丧命!想到这一节。惠娘追悔莫及,心如刀绞。眼泪哗啦啦地便淌了下来。

这一下却弄得冯虞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才是,只得摸了手巾出来,塞给惠娘,在一旁静候不语。

抽噎了一阵,惠娘收住悲声,缓缓说道:“冯大人,既是如此说来,却也怪你不得。惠娘如今只有一事相求。”

“只管说,能做到的我绝不推搪。”

“人死不能复生,赵大又是尸骨无存,也谈不上收殓了。现下只有他家眷,不知情形如何?”

“圣旨上说,男丁皆斩,妇孺教坊司与功臣为奴。”

“……好狠。”

“走私硫磺硝芒,持械拒捕,杀伤官军,怎么说都是谋逆,没断个满门抄斩已经是不错了。况且赵大亲属中又无缉获的男丁,处斩也就无从谈起了。”

“那妻儿呢?入教坊司,不是……不是充作官妓么?能不能……能不能由我出资赎买……不为难吧?”

“赎买?现下是不成地,正在风头上。”看惠娘眼睛又瞪起来,冯虞赶忙说道:“不过你放心,我不将他们入教坊司便是。嗯……这样吧,我寻个可靠的亲兵,借他的名,只说他此役中立有军功,直接将那一干妇孺赏于此人。哦,不过是顶个名罢了。私下里我再将那些孤儿寡母另行安置妥贴便是。待过个几年,无人再提起此事,你要接便接去就是。”

“也只能如此了。无论如何,惠娘先谢过大人了。”

“不必多礼。”

正事说完,惠娘便起身告辞。冯虞本想再多聊一阵,看惠娘神色憔悴,只得作罢,送出后园便拱手作别。

出了府门,惠娘回望门上高悬的“沁园”牌匾,不禁幽幽叹了一声。说来奇怪,这几回见着冯虞,往日的精明算计、老练词锋皆不知丢往何处去了。想不通。轻轻摇了摇头,惠娘点手召来候在一旁的马车,飘然而去。

那一头,冯虞也在书房内转来转去,没来由的一阵阵烦闷。几个亲兵看冯虞不对劲,缩在远处偷笑,不愿上前凑这霉头。虽说顶多也就是屁股上给冯虞踹两脚,不过,能不挨踹更好。这时,陈琛走进院子,看见情形不对,揪过一名亲兵问道:“你等不好好站班,聚在此处做什么?”

那亲兵吓了一跳,扭头看是陈琛,赶忙施了一礼,“大人,方才一位姑娘来过,大人貌似又吃瘪了。”

“嗯?我去看看。”

进了屋子,看见冯虞正作老驴推磨状,笑道:“大人,遇着什么事了?”

冯虞将方才情形说了一番,自然有些不该说的一一隐去。

陈琛听罢,想了一回,说道:“大人如此应答最好,推了个一干二净,想来罗教暂不会来生事了。哦,这会子来寻大人,是想商量如何对付那毛自卿。这厮凭空立了一功,眼线说京师也有旨意给他,品级升了一级,官职没动,又赏了上千两。这两日想来他正乐得合不拢嘴,大人不妨去给他泼盆冷水?”

“呵呵,这事在行。下午便去吓他。”

“嗯。我再布置人手,狠狠治他一回。恩威并施,看他敢不着道。”

“这事你看着办就是。可也别过了,若逼得他狗急跳墙,反不好了。”

“省得。我这就去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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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威吓

【≮衍墨轩≯.】 毛自卿这两日乐得没边了,直到方才冯虞来访。这冯虞倒是挺客气,见面便塞了一万两会票,说是奉旨将虏获分赏有功之臣。不过大家都明白,那些银钱财货都在人家手里攥着,真要一毛不拔谁也没辙。细细想来,此役,毛自卿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写了几个字再盖了个戳,换回的却是官升一品,上万银钱,就如白捡的一般,该知足了。

可冯虞接下来一番话却让毛自卿出了一身冷汗。据他说,当日在赵家堡检获不少文件,其中竟有与江西宁王及京师某位权贵往来信笺,看那样子,这赵大是替这些当朝权贵当下手的。宁王是何等样人,毛自卿可是心中有数。此人在现今诸藩中可是一等一的人物,富可敌国,交游极广,手眼通天,如今铲断此人财路,这不得把这位宁王得罪狠了?更要命的是,此番奏捷文书上写明了是自己提供的线报,人家冯虞不过是依着市舶司文书出兵,算起来,自己竟是谋主了!

冯虞走后许久,毛自卿依然是浑浑噩噩。一名亲信进来禀报:“公公,我等已将历年积档清理完毕,您所要的,咱们都给细细记下了,您可要过目?”

“放屋里,先规整文档吧。”毛自卿此时哪有心思顾及这个,没看那大把会票都没空搭理,就那么随手扔桌上吗?挥手将来人打了去,毛自卿一个人在屋中来回兜着圈,头大如斗。吃了这么大亏。单这宁王便决不会与自己善罢甘休。何况之外还有个什么京中权贵。据冯虞说是没寻着落款,只能依据上下文推敲,眼下还吃不准不知道究竟是哪个。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哪天要是有人下黑手,自己还不知道怎么死的呢!

毛自卿原想着托庇于刘瑾刘公公。可转念一想,自己没错是刘瑾地人。可此番捅的这篓子却并非刘公公授意,纯属自己节外生枝,人家凭什么替自己擦屁股?更何况这位刘公公是出了名的刻薄寡恩。对宫中宦官毫无回护之心,若是那宁王真要闹将起来,刘公公不将自己的脑袋砍了去安抚宁王已算是大慈悲了。

思来想去,毛自卿现,如今唯有一个人能指望,便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冯虞。大家同做下地事,自己哪天倒了紧接着便轮着冯虞倒霉,从这上头来说,自己眼下便是冯虞的挡箭牌,怎么说也不应躲在后头看笑话。其次。这冯虞确是有两下子的,指不定还真能有什么起死回生的妙方。毛自卿越想越觉着有理,当即吩咐人备轿前往冯府。

从人听了一皱眉,“公公,此时天色已晚,去冯大人府上会不会有些失礼?”毛自卿把眼一瞪:“咱家吩咐地,你自去准备便是,问来作甚?”

那从人给骂得一哆嗦,二话没说赶忙去备轿。心里头还奇怪呢,这位今日怎么这么大的脾气?中午不还好好的吗?

一见冯虞的面,毛自卿便哭丧着脸,叫道:“冯大人救我!”

冯虞还真给他唬着了,忙问道:“毛公公,何事惊慌?有人要对公公不利么?”

“哎呀,冯大人!你就别打马虎眼啦!”毛自卿急得快跳脚了。“方才你走后,咱家越想越不对味。那宁王在朝野皆有势力,可是轻易得罪不得的人物。此番咱们断了人家财路。那宁王能不跟咱们翻脸拼命?你、你还坐得住?”

“坐不住又如何?先下手为强?”冯虞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

毛自卿看冯虞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莫非他已成竹在胸?“冯大人,冯兄!你倒是给个实话呀。看我这上蹿下跳的好玩怎的?”

冯虞看看火候差不多了,这才正色道:“毛公公勿慌。眼下既是招惹了那宁王,急也无用。依我看。如今咱们两个只能是同进退。共生死。无论哪一个倒了,另一个也离死不远。不过呢。公公也不必太过忧虑。毕竟此番在赵家堡查着大批违禁之物,无论是宁王还是哪方权贵,没人敢站出来公开与你我为难。可是这道理?”

“对,对!冯大人,快往下说!”

“那么,宁王他们顶多只能桌子底下使绊子。能出的无非是两招。一个是派杀手强人。本官这边自信戒备森严,几个匪类轻易近不得。公公那边也多加戒备就是。第二么,无非是官场构陷,下套让咱们去钻。这个么,却不好防些。不过,只要咱们遇事互通声气多商量、同进退,万不可互相拆台为人所趁,想来也不至轻易堕入觳中。即便吃些暗亏,只要咱们窝在福建这一亩三分地,不信那宁王能奈我何!”

听了这话,毛自卿心中略定了些。“唉,不想凭空招惹了这一身麻烦。冯大人在福建经营日久根深蒂固,还望大人多照拂些。”

“毛公公客气了。这么说吧,只要我冯虞在福建一日,定保得公公无恙。”

听了这话,毛自卿眼中热泪险险淌了下来,紧紧握着冯虞的手说道:“冯大人,冯大人!咱家承你地情了。日后但有差遣,您一声吩咐,咱家绝不推辞!”

两人重新落座,又聊了许久。看看确是太晚了,毛自卿这才告辞,临走时又对冯虞千恩万谢了一番。看着毛自卿的暖轿消失在夜色中,冯虞冷笑一声,正要转头回屋,却看见陈琛从边门处转了出来。“怎么?”

“呵呵,那边我派的人已得手了。今晚还有好戏可看。”

“是吗?呵呵,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

却说那毛自卿,一块石头落了地,坐在回程的轿中竟哼起了小曲。觉着差不多该到市舶司了,只听外头似乎有人喧哗。毛自卿撩起轿帘,凝神细听,声响果然是来自前头市舶司方向。“怎么回事?可是衙门里的动静?”

一名随从赶忙回报:“禀公公,正是衙门中喧闹,情形不明。您看……”

“那还等个什么劲?赶快回去呀!”毛自卿心中“咯噔”一声,莫非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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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吓着了

【≮衍墨轩≯.】 来到府衙门前,毛自卿闪身蹿出轿外,只见市舶司衙门里已乱成一锅粥。进了府衙,毛自卿劈手抓过一人,喝问道:“何事惊慌?”

“内院出、出人命了!”

“啊!”毛自卿大惊失色,抢步进了内院,现一堆人正拥在自己往日整理账目的偏方内外,有点探头探脑,有的吵吵嚷嚷。跟班赶忙上前分开人群,毛自卿进屋一看,只觉着脑袋里“嗡”的一声,眼前一黑,若不是从人手快一把扶住,当场便要瘫在地上了。

好容易一口气续上来,毛自卿勉强站住身形,睁眼细看,只见屋中横陈两具男尸,鲜血流了一地,全是从京师跟来的两名宫中理账好手。再看屋中,给翻了个一塌糊涂,积年账目四下散落,许多落在地上,已给鲜血或打翻的茶水、墨汁浸染得不能看了。至于他们多日劳苦整出的冯虞与杨府的文档,有些已给血迹泡过,有的散在四下。看着这情形,毛自卿简直是欲哭无泪了。

这会儿锦衣卫千户所的校尉、福州府的衙役官差6续赶到,连镇守府都惊动了,派个人过来查问究竟。

毛自卿此时已完全懵了,无论何人问话,只愣愣地瞅着对方,眼神茫然。随从看不是个事,连忙拿了把椅子到院中,扶了他坐下,又倒了杯热水灌下。好一会儿工夫,毛自卿方才缓了过来,耷拉着脑袋。口中嘟囔着:“完了,完了……”

这时,门子来报,“锦衣卫冯大人来了。”

话间,只见冯虞带着数十名锦衣官校快步进了院子。院外四下里还有脚步与马蹄声响,想来是锦衣卫正在封锁现场。

一见冯虞,毛自卿三步两步迎上前去,紧握着冯虞的胳膊痛哭失声:“冯大人。祸事果然来了,您可得护着咱家呀。”

冯虞皱了皱眉,示意毛自卿放开手,方才温言说道:“听了手下奏报,本官即刻便赶来了。毛公公,先不着慌,咱们且弄清案情再作定夺。天塌不下来。”

看冯虞镇定自若,毛自卿觉着仿似有了主心骨,深吸了几口气,多少镇定了些。不过依然紧紧跟在冯虞身旁,似乎落下半步便有什么危险似地。

只见冯虞点手叫过先期赶来的锦衣校尉,低声交谈了几句,便着亲兵唤来正在现场忙碌的福州府捕头、仵作。“你等说说,案情如何?现场查勘可有所获?”

那捕头恭恭敬敬回禀道:“大人,小的率弟兄们赶来时,现场已有多人踩踏,脚印上是看不出什么来。那两人皆是被人割喉而死,伤口极深。半个脖子都给拉开了。可见行凶者心狠手辣,且是先将两人制住,或许是一番逼问之后方才下的毒手。据仵作查勘,两人皆死在戌时。方才小地问过,此时衙门里已少有人走动。此外,屋中已是一片狼藉,想来那凶手来此或是要寻什么紧要物件,之后杀人灭

“嗯……”冯虞沉吟片刻,又问:“依你看。这凶手是何等样人?”

“这个却不好说。不过,捕快四下查勘过,院墙处似有人翻爬痕迹,想来这二人高来高去的工夫不错。此外,看杀人手段,应是江湖老手。心黑手狠。”

“你怎知是两人?”

“一个。若只一人,很难顷刻制住两名死者。让他们不敢大声呼救。其次,看那伤口,深浅略有不同,下刀位置也有些不同,当不是一人所为。”

“有理。再往下说。”

“这两人进了院子,不去账房或寝室,却奔着这偏房而来,想必绝非是图财。要么是寻仇,要么是寻物。只是这偏房中翻得如此凌乱,反让小人觉得是欲盖弥彰,七成还是来寻仇的。要么是与屋中死者有仇怨,要么……”说着他看了毛自卿一眼。“便是寻不着正主,逼问口供又不得要领,故而杀人灭口。至于究竟如何,还待小人问过府衙中人,看看这两位死者在此间可有与人结仇,方可推定。”

冯虞点了点头,“这短短片刻工夫,便能查出这些门道,你等确是费心了。再去细查,莫要漏过什么痕迹。竟敢潜入官衙杀人,简直是视朝廷如无物,太过无法无天,是可忍孰不可忍!这起案子案情重大,锦衣卫将与贵府协同办案,互通声气,断不能令这凶嫌逍遥法外!”

回头再看毛自卿,已是面如土色、身若筛糠,喃喃自语道:“完了,完了,必是宁王遣杀手杀上门来了。”

冯虞心中暗笑,嘴上却不住安慰。“毛公公莫要惊慌,究竟如何还不曾查个水落石出了。”

“还用查吗?必是如此了。冯大人,冯大人!现如今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得替咱家想个出路才是!”

“出路?现下无凭无据,咱们也没法子拿那宁王如何。要不这么着,这几日,公公先移驾到我千户所暂避一时。我看还没人张狂到锦衣卫家中生事。反正你这地方刚死了人,州府捕快还要四下查勘,一时也不好办公了。不过你毛公公也不能在千户所躲一辈子,这事,你还得修书一封,向刘公公求救才是。”

“啊?噢,噢,冯大人说的极是,咱家竟将这一节给忘了,有刘公公做主,想那宁王也会有所顾忌。”“正是。不过这书信如何措辞,毛公公还需仔细斟酌。毕竟现下咱们只是猜测,无凭无据……”

“那又如何?待得水落石出,只怕咱家性命不保。即便不是宁王所为,敲打敲打他也是好地。冯大人,今晚上咱家便要去你衙门里叨扰哦了。”

“呵呵,毛公公太客气了。咱们是谁跟谁啊。”

回到府中,陈琛已在书房中候着了。冯虞见面便问:“思献,今日市舶司可是沸反盈天了。可是你遣人做下的?”

陈琛笑道:“佛曰,不可说。此事大人便不必细究了。”

冯虞会意,点了点头。“那毛自卿可是给吓惨了。我看,他至少能消停三五个月了。”

“不错。此人没什么能耐、头脑,全靠那几个宫里的帮手行事。如今羽翼已折,我看他也生不出什么浪头来。不过,不知这一番手脚能否瞒过刘瑾身边那些个谋臣。我听说那张彩等人还有两下子。”

冯虞说道:“即便有些起疑,我看一时半会也难下定论。有这三五个月的安稳日子,至少能过个好年不是?想来杨府那边往南洋的船也该回了。若是真能弄着什么稀奇野物,咱们往京师一送,也算是给刘瑾一份大礼,不指望他投桃报李,至少对咱们也得和颜悦色一阵子。如此算来,半年之内,当不会再生什么事端出来。咱们趁着这时机好好经营,过后之事,过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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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天降祥瑞

【≮衍墨轩≯.】 这些日子,冯虞过得很是滋润,都说年底事多,可是这几天没人骚扰冯虞。理由很简单,冯虞府中两位夫人皆有喜了。之前冯虞心头隐隐有些担忧,却难对人言,那便是自己这穿越之身,不知对造人大计可有关碍。直到采妍与杨云先后有了不适,请了郎中来看过,冯虞心中一块大石才算是落了地。那日冯虞一高兴,出手便是五十两银子打赏,那郎中出门时都找不着北了,接连给内外门槛绊倒两次。

冯虞前生可是过来人,知道头三个月孕妇是最不舒服的,这些时日自然要好好伺候着。遇着如此情形,哪个不开眼的赶来搅扰?也就是陈琛、朱潜几人了。

这一日,陈琛找上门来。“我的冯大人,这几日可是养尊处优歇得来劲了吧?”

“呵呵,思献啊。怎么,眼馋了?晚上加把劲嘛。”

“哈哈……”让这智多星吃瘪,冯虞大为得意。“说正题。这会子上门,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正是。漳州杨府来人了。”

“怎么?可是澎湖有麻烦了?”

“澎湖没麻烦,大人你有麻烦了。一路看”

“怎么说?”

“杨家送了一堆怪兽来,这些个东西要养在何处,却得大人示下。“啊!可是南洋搜罗来的?”冯虞一听,来劲了。“这便送来了?嗯。算算日子倒也差不离。在何处,带我去看。噢,此番押运前来地是何人?”

“全在西门外大营,别处着实是放不下了。此番押运的是杨府一管事,不过此番往南洋搜罗奇兽的船老大也跟来备询。那管事说。你岳父有言,你必定有一堆话要问那船老大。”

“呵呵,岳父大人倒是摸透我心思了。”

两人边行边说着,转眼出了西门。进了大营,老远便听着人声鼎沸,进辕门一看,大堆官兵围成一圈,叽叽喳喳。人堆里不时还有怪异的嘶鸣声。冯虞走到近处,有官兵回头一看,赶忙让到两边,纷纷行军礼。冯虞一边回礼,一边往人群中走去。钻进人堆一看,好家伙。其间一堆的大小铁笼子。

冯虞细看笼中野兽,不少还认得。豹猫、熊狸、蛇颈龟、红猩猩、白掌长臂猿、马来熊、黑虎……甚至还有一头科摩多巨蜥!这东西凶猛异常,鬼知道是怎么给人逮着地。还有几种冯虞叫不出的怪鸟,以及一种长得象熊却又轻灵许多的怪兽。

这些笼子周边,有些穿杨家仆役服色的正在小心翼翼地给这些个野物喂食、添水。冯虞便问:“哪个是管事?哪个是船老大?”

边上两人应声而出:“参见大人,小地是杨府管事。”“小的便是船老大。”

“噢,两位辛苦。管事,此次过来,押运的全在此处了?可有书信?”

“回大人。全在这厢了。过两日杨风少爷说要亲自上来的,故而便不再修书了。”

“哦?杨风要上来?好啊,许久不见他了。船老大,这回你走了几处地方?所获便是这些了?”

那船老大一眼看去便是海上人家,面目黝黑,皮肤粗粝,身材精瘦,看着却是颇有精神。站听着冯虞问话,船老大拱手弯腰。看来有些拘束。“回大人话,这回咱们两艘船走的交趾、占城、暹罗、吉兰丹、满剌加、苏门答腊、旧港、爪哇、吕宋各处。稀奇野物多出自暹罗、苏门答腊、爪哇几处,各色稀奇野物是极多的。只是一路下来,有病死的,有饿死的,眼下这些个。连当初搜罗装船来的半成都不到。”

冯虞听了大觉可惜。其间指不定便有多少后世已无缘得见的已灭绝动物。“这一路上行船可顺么?这些个野物是如何搜罗来地?”

“这几个月,咱们的船一路南下。倒是顺风顺水。一路入港放出风声搜罗珍奇野物,用绫罗绸缎、瓷器来换。那些个小邦,无不仰慕咱们天朝的好东西,听说能拿稀奇野物来抵,自然踊跃四下搜罗。只是咱们要想上岸自去捕猎却不容易。尤其是交趾、占城等地,土藩戒心颇重,不许大队汉民自行入境。满剌加、旧港几处土酋众多,有些待我中土商客极是亲厚,也有的不怎么样,还有些蛮勇未开化的,甚至还会打劫呢。”

“哦,还有这等人?你的船可曾遇袭过?”

“嘿嘿,有过一回,与当地酋长,他们那儿叫什么苏丹的闹翻了,纠集了部落精壮来打,不过是铁刀石箭,咱们船上一百精兵,还有数十杆火铳,一照面便劈头打去,对手登时四散奔逃。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见了胜负。”说着他压低声音,“咱们队伍便趁势追杀,连他那什么土窝子一般的王宫都给劫了,金银宝器倒是不少。”

冯虞一听来了精神,“这么说来,倒是小赚了一把。按你这么说,那些小国俱是如此不经打了?”

那船老大见冯虞没有鄙夷地意思,胆子也大了些。“回大人,南洋各岛,小国林立。咱们这上百号人,许多小邦、部落还真是一打一个准。不过也有些数万甚至数十万人口的大国,那便不是千八百人轻易能对付的了。至于交趾、占城、真腊、暹罗等处,皆已立号建国,有些还是我大明藩属,莫说就咱们这几艘船,便是当年数万官军也未必能平定。”

“原来如此。依你看,那些土兵战力如何?若是手上有五千精兵,拥火器骏马,能横扫整个满剌加么?”

“呵呵,大人也好这口?”

“本官只问问罢。”

“嗯,说实话,有五千精兵足够横扫南洋。不过,能打得下却未必管得来。那些个土人极懒散,豪族却又粗鄙,自己治国是不像样的。可要让他们听外人摆布却又不愿,那些土人虽无精兵铁甲,却擅使毒箭、投石索,依深山老林为凭,专好偷袭,一时间却也奈何不得。据说有些边鄙地方还有食人生番!便是我等老走南洋的,也不敢深入其境。”

冯虞听了,默默将这番话记在心中。“那……这些个野物又如何能活到今日?”

“回大人,这些野物,当地土人教给我等如何喂养。故而能活得下来。不过,小的却有个担心。”

“讲。”

“听说这些野物俱是要送往京师的。只是这些个皆长在极热之地,若是送往北方,天寒地冻的,不知能不能经得住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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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祥瑞是这样诞生的

【≮衍墨轩≯.】 冯虞听船老大提到气候这一条,心里不禁也犯了嘀咕,此时北国一派冰天雪地,这些热带动物,只怕十有**是熬不过的。转念一想,冯虞却又不禁好笑,果然是关心则乱,那些个动物只要一路用火盆烘到京师交差,莫要死在半道即可,到地方之后,将喂养之法教与内宫,之后全与自己无干,到时候即便想管也没得管了。

“思献,你这便与管事办个移交,从我府中再调些家人来接手。这些水手在营中多留几日,传授驯养技艺。记得在这些野物近处燃起炭火,否则只怕要冻毙了。”冯虞扭头又对船老大说道:“来,随本官进帐,仔细说说这一路风土人情、地理天候。”

那船老大也是健谈之人,两人进帐一呆便是三个多时辰,午饭直接便端入帐中。回到府中,天色已黑了下来,一家人已在厅里等着用餐。看见冯虞回来,众人都喜出望外,赶忙让丫鬟添碗加菜。冯母说道:“看你走得急,本以为今晚不在家用饭了。站怎么,这就完事了?”

“也没什么大事。”冯虞将白天情形说了一回,“倒是那些动物实在是稀罕,长相也奇。明日大家若是无事,不妨一道去看看热闹。只是两位夫人要养胎,却不好行得太远。要不我让人将几个小个的运回家来,你们也开开眼。”

采妍与杨云原本正为自己不便移步懊恼不已,听说冯虞打算将一些稀奇野物运家里来。欢喜不已。杨云说道:“南洋稀奇野物极多,奇形怪状。早年爹爹曾从南洋带回个鹦哥来,还会学说人话,开口便是恭喜财,可好玩了。只是寿数不长。几年便死了。若是那些大个的也能抬家里来开开眼便好。”

“那些大地多是猛兽,长相又凶,没什么看头。有些还一身腥臭,不看也罢。嗯。不过其中也有好玩的。有个黑虎,很稀罕的。还有个红毛猩猩,见人便呲牙,还拿拳头捶胸。”说着,冯虞还学着那猩猩的样貌比划了一番,满桌喷饭。一路看中文

采妍却对那黑虎更感兴趣:“依虞,那黑虎是何等样貌?果然是满身黑毛么?和画上那赵公元帅坐骑长得象么?”

“赵公元帅?”冯虞听着一楞,这怎么还扯到财神身上了?

“是啊。画上赵公元帅手执钢鞭,身骑黑虎,可威风了。要不怎么号称是黑虎玄坛呢。”

“还有这说法?”冯虞听了,细细一想,好像大食堂供奉的神像画上还真是这么画地。“这么说来,还真是个瑞兽了?”

“不错。”杨云接过话头。“这黑虎,《诗经尔雅》中便有记载。据说蚩尤之后的苗蛮便以其为图腾。这黑虎是极少见的,历代偶有所获,无不敬献皇家以为祥瑞。”

“哦,原来如此。跟着夫人长学问呢。诶……”冯虞灵机一动。别人能献祥瑞,我又何尝不能。一路看中文这可比搜罗些异兽的功劳大多了。冯虞将这主意一说,众人纷纷点头。杨云又问,“夫君,此番还送来什么稀奇野物,一并说说,指不定还有什么可充祥瑞地。”

冯虞忙将此番送来的野物样貌一一说来。当他说到其中有只一身红毛的小鸟时,杨云一拍桌案,“便是它了!”

“怎么说?”

“上古四大圣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朱雀岂不正应此时?《礼记礼运》曰:麟凤龟龙。谓之四灵。又有左龙右虎辟不祥,朱雀玄武顺阴阳之说。且朱雀为南宫七宿之象,此番这鸟儿寻自南洋,岂不正合其意?此外,我大明为火德,而这朱雀。古书上说鸟而朱者。羽族赤而翔上,集必附木。此火之象,也是主火德的。夫君此番千里迢迢寻着朱雀,不正喻示我大明火德煊赫,泽被四海?”

给杨云这一说,冯虞乐得是眉开眼笑,这回要赚大了!“阿云,这回你可是大功一件,回头我要给杨家也讨个封赏。对了,阿风过两日便到,上回成亲时,他镇守澎湖不得闲,此番你们正好叙话。”

吃过饭,冯虞迫不及待找来陈琛,让他拟了献瑞表章,着人八百里加急连夜递往京师。紧接着安排人手,过几日待见过杨风之后,便要亲自押运这批野物进京面圣。

两日后,杨风果然带着数十名亲兵来到福州府。一见面,杨风便乐呵呵给冯虞敬了个军礼,冯虞笑道:“大舅哥,咱们是亲家,如何还来这套。”

“嘿嘿,如今我也是军职,先公后私,礼不可废。”

冯虞听了这话,赶忙认真还了一礼。“你说的是。反是我轻慢了。这回到福州所为何来啊?”

“一个自然是述职了。澎湖守备营已初成规模,行辕也已整治一新。还有那锦衣卫百户所,也搭起架子了,你何时去实地视察一番?”

“这个总要到年后了。工坊如何了?”

“火器工坊需得年后才能投产,其他几个不成问题。今年已有成货往南洋,去年那几个红毛夷见了都忘乎所以了。说是明年产多少要多少。嘿嘿,我说这个可是天朝皇家专供,外头寻不着的。一柄便是二十两银子。还有那些漆器,更是天价了。对了,你说那些个红毛夷火器犀利,还有些奇巧之物,我也问过。据说西洋果然有些巧匠,能造些精奇之物,尤其是什么自鸣钟,能出声报时。至于火器么,火铳似乎还不如咱们,只是火炮,却比如今官军用的更犀利些,射石弹远及数里。不过他那船上却不曾装备。按你上回叮嘱,咱们与他说了,日后若能带些奇货来,咱们也可出价收买。若是能寻些有真本领的工匠来,还可换回大件漆器。我看那家伙眼睛都快喷绿光了,哈哈……”

冯虞听了也十分欢喜,说道:“这里不是讲话所在,先将弟兄们安顿下来,咱们进去好好聊会子。晚上到我家中用饭,阿云念叨你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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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战争贩子

【≮衍墨轩≯.】 进了冯虞书房,扑面便是一张一丈来宽的巨幅海图。南洋各处邦国岛屿尽在其上。杨风瞪大了眼睛:“这个、这个是海图?”

“不错,怎么了?”

“这个,有些奇形怪状的,不过看那方位标示倒是不错的,似乎是更一目了然了。这是何人所作?”

“嘿嘿,便是本大人我啦。”

杨风听着一愣:“不会吧,妹夫。几时学了这手本事?”

冯虞心中暗笑。在前生,东亚的地理格局,但凡上过中学的哪个不是了然于胸。现下倒不是没有地图。《尚书洛诰》中便有绘制地图的记载。西晋时裴秀绘《禹贡地域图》18篇,次提出制图理论“制图六体”。直至明代,地图依然据计里画方古法而制。此时猛一见冯虞按着投影法以经纬度制图新法所绘的东亚地图,杨风自然是觉着稀罕了。

“阿风,这幅图看着如何?”

“极好!路途远近似乎较我现下所用更精确。十六k文学网还有这爪哇、苏门答腊以南,真有如此之大的一片6域么?”

看杨风指的是后世的澳州大6,冯虞笑道:“不瞒你,果有这一处所在,地极广大,人口却是极少的。”

“嘿嘿,妹夫,跟你商量个事……”

冯虞不待杨风说完,直接给打断了:“不用眼红了,回头誊一份与你罢。此番叫你来。是想与你商量来年咱们如何举动。澎湖不过巴掌大的地方,驻几个兵便将列岛牢牢控在手中。此地格局太小,无河流林木,兴办工坊并非上佳所在。你来看此图。澎湖距台湾不远,粮辎运送极便。我想着。明年开春,不妨派一支军马拓殖台湾。我派人打听过,台湾岛上地方大,有山有水。还有汉民垦殖,多产稻米,立定脚跟不难。”

喝了口水,冯虞又说道:“此外,我已问过此番出洋地船老大,南洋上许多地方皆是无主之地。即便有些住民,也不过是为开化的土著。明年能否再派一拨人马去探探道,先往靠澎湖、台湾近些的吕宋。如今咱们也算是兵强马壮,凭着火铳、铁骑开道,若是能拿下这些地方……”

着冯虞单手一挥。竟将整个东南亚囊入其中,“咱们再到中土招募丁壮,到时候自成一体,岂不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冯虞这话一出口,惊得杨风目瞪口呆。原本他是知晓冯虞有在外洋折腾一把的心思,却不知冯虞的胃口竟是如此之大。这一片若是果真能占下,从地图上看来,若是算上海面,竟不比大明疆域小多少了!“咱们手下。如今连军卒带水手,满打满算不过万把人。这么大地方,能吃得下么?”

“我又没让你一个月工夫荡平南洋。咱们一口一口吃。来年先拿下台湾一处便不错了。南洋不过是趟道,摸个底,回头如何行事咱们再议。以我想来,这台湾乃是南洋布局之重。可为攻略南洋跳板,可为北通东瀛、琉球之基,务必用心经营。这还不能让朝廷知晓,否则。咱们便不好在中土立足了。南洋规模再大,总得与中原往来方能得利。”

两人又商议一番,决定明年开春,由杨风亲率人马进驻台湾。澎湖方面,由杨家再召兵源,由范长安前往组训。另外。杨家出钱在漳州多造千料以上战船、粮船。以备经略南洋之用。冯虞暗自下定决心,一年之内。死活要将火炮弄出来。只是这事现下八字还没一撇,冯虞却也不便向杨风预告,万一到时候弄不出来,法螺吹破,岂不丢人。

“阿风,还有一事与你商议。我想着,年前咱们进京一趟,进献祥瑞。我是前些时升地官,此番想来也捞不着什么实在好处,否则朝中也说不过去。干脆大功给你来立,指不定皇上一高兴,捞着什么大便宜也未可知。”

杨风点头应允,“承你的情,这个我便不推辞了。几时走?”

“这个倒也不急。你先在我府上住两日,与阿云多聊聊。再去封信给你老爹交待一声。之后咱们便动身。”

杨风这一出现,把杨云给乐坏了。拉着哥哥的手,话匣子一开,一时半会儿就停不下来了。叙谈了一阵子,杨云忽然说道:“下午有人送了些南洋逮的稀奇野物来,我与妍姐姐看着眼馋。听说那些个是要献给皇上地,咱们没敢要来。哥,明年下南洋,你也给我寻些稀奇鸟兽来,我要养着。”

“这有何难,开春我便要兵吕宋,到时候弄一船来与你。”

“兵?那吕宋如何惹到咱们了?”

“倒也不曾惹过,不过无主之地,你相公的意思,干脆占了。以便日后行事。”

“可是开兵见仗,总要死人的。咱们好好的做生意不成么?依虞……”杨云扭头冲冯虞说道:“依虞,如今我与妍姐姐皆是有身子的了。你不紧着积德行善,保佑母子平安,怎反倒动起刀兵来了?”

冯虞脸色略一沉:“虽说咱们府上没太多规矩,凡事帮着出主意也是好的。可是这等军国大事,怎好说这些不靠谱的话来?动刀兵怎么了?你须明白一事。那些当地土著皆是化外之民,茹毛饮血。如今我将之并入治下,施以上国教化,使其知廉耻、明礼义,这才是开化一方之大德!”

杨云一撇嘴,“说得跟真的似的,那地方要是沙漠一片,我看你才没精神头去教什么化呢。”

冯虞哂笑:“话莫要说得太过,总还是一番好意么。你看数百年后,当地百姓只怕竟是要感激我呢。行了行了,且不说这个。过几日,我与你哥要进京献瑞。你可想要我带些什么礼物回来?”

一听这个,杨云来劲了,点了一堆锦缎、饰的名头,冯虞听着一楞一楞地。“如此可不成。你所说的我一样没记住。要不这两日你且开列单子来,回头我按单索骥便是。”

“行!回头一样三份。婆婆与妍姐姐也是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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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哪个敢说个不字

【≮衍墨轩≯.】 此番上京,冯虞、杨风带了五百兵丁,伺候那些南洋野物的家人役从却也有两百号人。朝廷早接着奏章,礼部尚书李杰亲至接官亭迎候。冯虞亲军往城外团营安顿,在御林军沿途护翼之下,冯虞等人带着“祥瑞”直接到午门外候旨听宣。

众人脚跟方站定,便听着中官一重重朗声传下正德诏谕:“宣冯虞、杨风进呈祥瑞”

过金水河,入奉天门,宏伟壮观的奉天殿豁然便在眼前了。说起来,这还是冯虞第一次入金銮殿上朝会,心中不免也有些忐忑,当即正了正衣冠,沿丹陛旁石阶拾级而上三台,直入大殿。大殿上,香烟缭绕,百官林立,金銮宝座上高坐一人,正是正德。身侧蟒袍玉带,手执拂尘,昂侍立的,便是刘瑾。

冯虞忙领着杨风跪行三拜九叩大礼。正德在上头早等得不耐烦了,只是这毕竟是外朝,规矩还是得讲的,待冯虞礼毕,忙说道:“爱卿免礼平身,那瑞兽在何处?”

“回陛下,已在殿外候着了,由大汉将军守护。”

“抬上来,与朕瞧瞧。”

一名中官领旨而出。趁着这空当,正德对冯虞说道:“朕历来对卿有厚望,爱卿在福建也确是干出了一番业绩。平倭灭寇是本职,如今澎湖重归治下,须着人用心把守,粮饷军资实实支应着。至于这祥瑞,不知是何处所获?”

冯虞回道:“那朱雀。是臣麾下澎湖守备杨风巡海时,在澎湖列岛一处荒岛上寻获。那黑虎却是来自南洋。一名巴达维亚海商欲求通商,特来孝敬。据他说,在南洋这黑虎也是极稀罕的,百十年方有人得见一回。臣识得这是瑞兽。故而大胆收下,进呈万岁。另外,臣在福建,偶有查获不法私商自南洋搜罗些异兽回我大明贩卖。此番也一并运了来,与陛下赏玩。”

“杨风?你身后地便是?”

“正是。”

杨风随即叉手施礼:“微臣杨风,见过陛下。”

正德点了点头,“你是澎湖守备?”

“是。”

正德笑道:“倒是有什么样的官便有什么样的兵。众卿家看看,这冯虞、杨风两人,一般的白白净净,哪个看着象个武官模样?”朝堂上登时一片哄笑。却听正德又说:“不过人不可貌相,偏偏两人皆是极能干的,不比有些人臣,平日里嘴上一套一套。尽是文章学问,临事却是迂腐得透了……”

正德还想再冒两句,说话间两个铁笼子却已抬上殿来。众人一齐瞪大了眼睛,看看这传说中地圣兽、瑞兽到底是怎生模样只见当先的一个细密铁笼里,一只鹦鹉大小、头上一撮凤翎的朱红色鸟儿在笼中扭着脑袋四下乱看,不时还“喳喳”地叫唤两声。随后又是个大铁笼,笼中一只猛虎,一身浅黑皮毛,条纹深黑。个头与大明境内出产的老虎相比要小上一圈,野性却是一般无二。见着屋中围观地如此之多,这黑虎想是有些烦了,咆哮了一声作势欲扑,有些胆小的文官忘了还有笼子格挡,纷纷倒退。一路看中文

正德在宝座上看得有趣,起身走下丹墀,围着笼子转来转去看个不停。半晌之后,正德方才转身面向群臣说道:“果然是长相稀奇。诸位爱卿可知其来历,确是上古所传的圣兽么?”

只听辅李东阳说道:“这黑虎看毛色一望而知,定然是真。这朱雀么……《梦溪笔谈》云,四方取象,苍龙、白虎、朱雀、龟蛇。唯朱雀莫知何物,但鸟谓朱者。羽族赤而翔上。集必附木,此火之象也。谓之长离。又书或云,鸟即凤也。按这说法,古人也不知朱雀其形若何,有人说便是凤凰,又有人说是玄鸟。陛下恕臣才薄学浅,难以辨知。”

却见辅臣焦芳出列说道:“凤凰是百鸟之王,朱雀却是天之灵兽。朱雀与凤凰,不可混为一谈。臣观这鸟儿,假设它便是朱雀,头顶那一撮凤翎,远观之倒似凤凰,将它误认作凤凰也是情有可缘。”

此时,又有一名文官出班说道:“《道门通教必用集》卷七云:南方朱雀,从禽之长,丹穴化生,碧雷流响,奇彩五色,神仪六象,来导吾前。这鸟儿虽来自南方,羽色丹朱,形态如乌,却与后两句不符。只怕未必便是朱雀。”

一时间,朝中众多文官议论纷纷,直如集市一般。一干武将没那么高深学问,掺不进去,却也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过在他们眼中,那黑虎显然更有看头一些。

看文臣们掉书袋掉得不亦乐乎,半天也说不出个准话来,正德有些烦了,回到龙椅上一挥手,立时便有站班武士齐齐一踩地面,殿内顿时安静下来。“众卿不必多言,朕已有数了,这便是朱雀。来自南方,羽色丹朱,形态如乌,不是朱雀还是什么?所谓奇彩五色,神仪六象,只怕是附会了。”

这时吏部尚书张彩朗声说道:“自古圣君出,祥瑞现。当今天子圣明、海晏河清,自然有圣鸟祥兽现世。况我大明火德印火德,朱雀羽族赤而翔上,为火之象也。《诗经商颂玄鸟》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朱雀出自南洋,正合陛下恩泽四海,德被八荒。”

给正德与张彩这么一唱一和,朝臣哪还敢再说一个不字?难道要说当今天子不圣明,如今不曾四海归心?能做的只有一齐跪倒恭贺了。冯虞现刘瑾一党今日似乎是约好了,一齐出来说好话,心中不免有些诧异,忍不住瞧瞧抬头看向正德身侧的刘瑾,却见他也向自己看来。两人一对眼,冯虞给了个感激的眼色,那刘瑾微一颔,便转过头去,目光平直,摆出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冯虞仔细一琢磨,忽然明白了其中奥妙,祥瑞出,说明天子圣明、朝政清明,其中自然有他刘瑾用心辅佐的一份功劳。从这上头来说,刘瑾一党能不用心抬轿子敲边鼓么?

只听正德说道:“这两年,福建吏员用命,治下安靖、百姓乐业,如今又访得祥瑞。诸位爱卿合议,当如何封赏才是?”冯虞、杨风二人听到这话,对视了一眼,屏住呼吸,倾耳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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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上屋抽梯

【≮衍墨轩≯.】 给正德这一问,金殿上刹那间静了下来。能蹲在这地方的,哪个不是人精?所谓明哲保身,便是要揣摩上意,与人为善,若是做不到这两条,最好是免开金口不犯错。显然,这会儿绝大多数人是抱定了后一条宗旨,打算看看风向再说。

稍过了片刻,却听有人说道:“臣有本奏。”

话音刚落,只见一人闪身出列,却是兵部尚书曹元锦。只听他说道:“冯虞镇抚一方得法,进呈祥瑞有功,又已是正二品衔,按说本应调入中枢重用。不过,冯虞毕竟向来在地方任职,遽然入中枢六部,难免有些难以支应。依臣之见,不妨先任南京兵部左侍郎,正三品实职,过个一两年熟悉中枢事务之后,再入京重用。”

听了曹元锦这番话,许多人心里嘀咕,这哪是什么封赏,分明是明升暗降。哪个不知南直隶的官全是虚职备位。那冯虞远在福建,几时得罪了这位尚书大人?

看曹元锦不对劲,辅李东阳赶忙话:“福建这地方山高水远,民风彪悍。。,。开国以来,几乎无日不生事,幸赖冯虞用心得力,这两年闽省安定许多。如此干员,不可轻动。再则,这两年朝廷屡加封赏,冯虞的官升得是够快了。此番多加厚赏也就罢了。”李东阳这番话就事论事,本是持平之论,不过冯虞心中有数,这是老爷子不漏行迹地帮衬自己呢。

正德听两人所说都不合自己心意,皱起眉头。正待开口,却见大学士刘宇出班上奏:“陛下,依臣愚见,冯虞确属干员,且功在社稷。不升赏难以服众,即便是赏轻了,只怕也有人讥讽朝廷刻薄。”

刘宇这话可说是钻到正德心窝子里去了。“刘爱卿,那你说当如何封赏才是?”

“冯虞平倭寇、克澎湖。以军功立身,朝廷用人还需用其所长。臣听闻皇上修了豹房行宫,还打算选调边镇精兵,整军经武。臣以为,不妨仿洪武朝旧例,在豹房设一侍卫亲军都护府,统领侍卫亲军前后左中右五营兵,选边镇、卫所精兵充入。站都护府设从二品都护一职,比京卫指挥使品位高一级,身份只在六部尚书之下。冯虞正合出任亲军都护。总督豹房仪卫,统率五营亲军。”

听了这话,百官间啧啧声四起,这可是统兵实缺,带的是天下精兵,又有皇帝亲军名份,如何让人不眼红?

冯虞却是暗自倒吸口凉气。什么都护、统领亲军,刘瑾天天在豹房守着,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自己能折腾个什么劲。再说了,自己根本尽在福建,如今调虎离山,原有地产业营生如何还能兼顾?好一个“上屋抽梯”的妙计!

待要推让,正德那边已经开腔了:“既然如此,便依着刘爱卿的主意。拟旨,豹房设侍卫亲军都护府,统领前后左中右五营侍卫亲军,选五万边镇、卫所精兵充入。营号么。便仿效团营,称豹营吧。都护府设正二品都护一职,位同六部尚书。冯虞升龙虎将军衔,任亲军都护,总督豹房仪卫。至于亲军组训事宜,着冯虞自行定夺。此外。领锦衣卫南镇抚司镇抚。世袭指挥同知。哦,还有那都百工使司。一并迁来豹房。南镇抚司不但管军法、军情,还管着军工,让你冯虞任这个职位,正好与都百工使兼顾着。先这么着吧。”

想了想,正德又补上一句:“福建那边何人接你的职,你也荐举些得力能干的,散朝后列个条陈上来。尤其是这个杨风,须重用厚赏。总不好人走茶凉,坏了现下大好局面。”

冯虞原本快崩溃了。天子金口玉言,这一番话出口,入京便是板上定钉了。你说自己没事献什么祥瑞,这回可是弄巧成拙了。可听着这最后一句,冯虞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有这一番话,福建之事未必全无指望!当下冯虞一躬到地,“臣谢恩。”直起身地一刹那,冯虞不自觉地偷偷瞟了刘瑾一眼,只见他脸上似乎隐隐挂着一丝笑意。冯虞心中暗下狠心:“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刘瑾啊刘瑾,咱们走着瞧!”

散朝之后,那两个“祥瑞”自有中官抬走,正德单留下冯虞叙话。“冯虞,方才下诏时朕看你似乎心不在焉,怎么,莫不是嫌赏得轻了?”

冯虞吓了一跳,赶忙说道:“微臣万万不敢!相反,臣觉得赏得太重了,依着李阁老的意思就好。此外,臣倒确有桩心事。贱内双双有喜,若是此番入京,只怕错过产期,方才微臣正踌躇此事呢。”

“哦!竟有此事?”正德一听来劲了。“如此说来,朕倒是要恭喜你了。嘿嘿,这回赐婚,朕这日子挑得不错吧?”

“那是,皇上烛鉴万里。”

“哈哈哈……”这话说得正德好不得意。好一会儿工夫,正德总算是乐完了,扭头问道:“朕知道你在福建家大业大,就此走了必定放心不下。故此让你荐几个信得过的。另外,朕特准你等两位夫人生了之后,再入京赴任,如何?待她们坐过月子,一块儿跟来京师好了。”

冯虞赶忙离席跪地谢恩:“延后赴任,这可是从没有的,皇上对微臣可说是恩重如山。臣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正德伸手将冯虞拉了起来,“粉身碎骨作甚?只要你将你领兵地本事好好施展,将豹营兵马练好了,朕日后有大用!还有,朕上回吩咐过,往南洋寻些稀奇物事的活计你还得交待人做。”

“臣遵旨!”

回到馆驿,冯虞当即拉了杨风钻进屋子密议。“阿风,这回可是险险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幸好皇上开恩,给了咱们一个补救的机会。一个,特准我秋后赴京。再一个便是荐举继任人选,回头奏报。方才回来这一路上,我已略略想过。别个倒还在其次,一个是锦衣千户,一个是寿山工坊,最是紧要,断不能落入他人之手!再有,台湾、吕宋两处,须得加紧行事。噢,回去后跟岳父大人交待一声,狡兔三窟,谨防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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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应变

【≮衍墨轩≯.】 两日后,圣旨终是颁了下来。冯虞晋正二品龙虎将军衔,升侍卫亲军都护,领锦衣卫南镇抚司镇抚,世袭指挥同知,赏天子剑一口、都护牙牌一面。杨风晋宣武将军,任游击将军,提督福建水师,领澎湖守备。陈琛升都百工使,领都护府从五品经历。岳海升锦衣卫福建千户,朱潜升副千户。其间刘瑾横插一杠,将朝阳坊改为磨课提举司,给毛自卿要了个提举的执事,恨得冯虞牙痒痒。

留下些仆役水手教着豹房中官如何饲养南洋野物,冯虞、杨风陛辞之后便赶回福建。虽说正德松口,允许等着两位夫人分娩后再进京赴任,但是掐指算来也不过是二百余日光景,要做的事一大把,日子还是不够用。

回到福州府,将入京情形与众人一说,大家伙全急眼了。陈琛当即转身进屋,看样子是要卜上一卦了。朱潜想了想,说道:“如今幸好有梯己人接替锦衣卫与澎湖守备一职,还不算太坏。怕只怕,刘瑾还有什么后手。如今,咱们虽说根在福建,可命脉却在南洋。站接下来这大半年工夫,当全力经营南洋才是。”

冯虞说道:“自明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不瞒各位,回来之前,我便担忧福建日后还有变化,为着南洋便宜行事,特向皇上讨了道内府采办的密旨,回头交到岳父手上。有了这东西,日后即便有人追究,也能护得周全。当下。阿风,你回澎湖后尽早兵台湾。入京前,我须先卸了提督差事,那亲军营也没了名分。我想着将它一分为二。一半交给你开拓南洋。剩下一半,留下百十号人给岳海整训各地锦衣卫麾下人马。其余的我带入京师,充作都护亲兵卫队。你再帮我募五百人来充作家兵,越快越好,严训之后我要派往寿山布防。”

“自明兄。”说着,冯虞又转向朱潜,“日后你便留在福建把握此间局面,也帮衬岳海一把,他是实心眼,官场角力这家伙吃不开。你还有两项重任,一个是接济澎湖;再一个,便是不断替我寻觅人才,将合用地送往京师。一路看都护府缺人呐。尤其是林瀚、林泮那边,多支应着。”

“岳海。”

“有。”岳海憨憨一笑。

“我进京之后。家中便指望着你了。寿山那一片你得看牢了。家母我是不打算带进京师的。等着别院建好之后,连带众人家眷,你帮着一股脑安顿到那里。加上寿山火器作坊,这两处,你须想法子派重兵驻守。尤其是别院,平日里便要备下车马,一旦有事,你护着直奔马尾。阿风提督水师,我会让他在马尾常驻战船。你拿他一支令箭。凭着这个,随时可登船撤往澎湖。坛坛罐罐砸了无所谓,人留着,总有办法。”

“二赖子,明日起,你便专驻寿山。火器作坊加紧动作,所产火器,一概用船往杨风军中。”

正说着,只听“吱呀”一声。里屋门扉开启,陈琛闪身而出。众人立时围拢过来,“卦象如何?”

只见陈琛面陈似水:“卜得天地否。”

几个武官大眼瞪小眼,“什么意思?”

“否,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卦象上看,否卦以三阴为主动爻。三道阳爻在否卦上体。居于外卦。下压三道阴爻。否卦的内卦主阴,居下位。自成一家,性阴躁,恰似阴阳二极分化。主小人道长,君子道消。”看许多人依然是一副不解之色,陈琛又道:“说直白些,居高位者与集结在下者两相背离,各自行事。居上位者以势凌压,下位者厚积薄。如此情形,看似天上地下,实则暗藏乾坤颠覆。”

众人听了面如死灰,岳海抢着问道:“那不是大凶之卦?”

冯虞却问:“这天地否再往下如何变?”

陈琛冲着冯虞略一颔,又说道:“六二包承,小人吉,大人否亨。六三包羞。不中不正,以静居动。九四有命,无咎,畴离祉。九五休否,大人吉。其亡其亡,系于苞桑。上九倾否,先否后喜。”

“怎么解?”

“否卦若为君子象,当以静制动,定夺立身之计,不可任性冒进,则可峰回路转、置之死地而后生。若以下位计,则应待机而动,趁势而起,一举定乾坤,万不可给对手留下翻覆之机。否则,便是大人吉了。”

朱潜在一旁说道:“这卦太凶,我也略留心了些。听贤者说,这天地否映于政事,主民欲载君而有奸臣当道,小人道长,君子道消,其政将变矣。可见吉凶相易,大凶大恶间未免不曾藏大机缘,只看大人你如何因应了。”

那几个还在一头雾水,冯虞的嘴角却浮出一丝浅笑,“自明说得不错,卦为天意,事在人为。万马军中开血路,刀山火海爷敢钻。京师即便是龙潭虎穴,各位,可有屠龙降虎之志?”

虽说在场众人多数还没参透词锋,可听着冯虞这一番豪言壮语,不自觉地纷纷挺起胸膛,几员武将更是立正敬礼,高叫着:“同生死!共进退!精忠报国!”

待众人走后,陈琛回头笑道:“主公今日怎的如此豪气,浑不似平日里沉静模样。”

“此番情形与往日不同,京城那边,还不知刘瑾摆下什么阵势。就如当日与倭寇决战一般,若不能奋起一搏,必无生路。思献,此番进京,你需在旁多加提点。毕竟是敌强我弱,咱们若不能出奇兵,即便有破釜沉舟之心,也难有胜算。”

“我晓得。其实,这些年刘瑾倒行逆施,无论朝中或是民间,恨刘瑾者不在少数,咱们未必便是孤立无援。真有那么一天,指不定便有奇兵襄助。”

“那是自然。不过,咱们还是得靠自己,所谓奥援,若有自然更好,即便是没有,也不能坐以待毙。我命由我不由天。”

“高见。大人,咱们先计议到此。你还是赶紧地回家多陪着太夫人、夫人吧。想来她们这会子也正闹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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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没有过不去的坎

【≮衍墨轩≯.】 回到府中,只见冯母与两个小媳妇一脸愁容坐在正厅里,忠叔陪在一旁,也是一点笑模样没有。

“怎么了?个个与霜打的茄子一般?”冯虞是故作轻松。

“儿啊,听说秋后你便奉调入京?”冯母问道。

“是。”

“听说此行不大妙,要在那刘瑾眼皮子底下混日子。咱们官也做得够大了,不能推掉么?实在不行,咱们辞官,这三年多的工夫,你赚下的家业几辈子也花销不完,何苦战战兢兢过日子?”

“母亲,跟您打个比方。这官场上就如逆水行舟,船小的还好掉头,船大了却是不进则退,一个不留神还有翻船的风险。横竖此处再无外人,跟您说句实话,孩儿心下也有些后悔。当初老老实实做个锦衣千户,或者副千户,安安稳稳赚钱吃饭,上头有杨雄顶着,何等舒服。也是那会子孩儿心大,总想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过如今既然到这个份上,只能是到中流击水,何惧浪遏飞舟。不过母亲请放宽心,孩儿如今也不是孤军苦熬,身边一拨弟兄贤才忠肝义胆,手下千百将士强悍用命,未必便不能开辟一副新局面。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冯虞一番慷慨激昂,低头一看,座上三位依然是愁眉不展。白说了!却见采妍抬头说道:“那你几时进京?”

“想来应在明年十月。”

“咱们跟去么?”

冯虞一楞,想了想。说道:“你们暂且在家候着,想来那时寿山别院已修成,你们先住到那儿,我已有一番安排。那边山明水秀,坐月子正好呢。”

冯母“噗嗤”一声乐了。“十月天都入冬了,山里头冷着呢,还山明水秀。倒是山中不缺野味,给俩媳妇好好补补身子是正经。算了。家中事有为娘担着。你只管……唉!”

这时杨云突然“啪”的一拍桌案,把众人吓了一跳。“依虞哥哥,事到如今,你若是拿定主意,只管去吧。家中咱们兜着,不须分心惦记。福建这一片地面上,还没人动得了咱们。京师那边,我看依虞哥哥也绝不是那好欺负地。刘瑾又如何?还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依虞哥哥手握重兵护驾,那刘瑾又好伴着皇上。实在不行,咱们起义兵清君侧,来个鱼死网破,一抓一个准!”

冯母、采妍二人听了这近乎大逆不道之语,吓得几乎是魂飞魄散,正要出言喝止,却见冯虞“腾”的长身而起,“还是阿云厉害,只将我压箱底的谋划一语道破了。实在到了过不下去的时候。我还有两招可用。一个便是方才你说的。若是事不可为,我还可想方设法潜回福建,咱们一家子同下南洋,凭着手下一干精兵悍将亿万家资,何处不能存身?嘿嘿,指不定比如今还自在许多呢。”

忠叔这会儿也在一旁帮腔:“太夫人,您也不必过于担心了。这几年,老爷做地那件事不是匪夷所思?到了最后还不是事事完满,人与人确是不同。依老奴看。爷此行必定逢凶化吉,再成大功。家中万事有我。”

冯母勉强点了点头,“既是打定主意,为娘的也不再多说什么,没的乱了军心。儿啊,此去京城。山水迢迢。为娘的也关照不到你,冷暖自己多留心。家中不必牵挂。几时在京立定脚跟,再差人回来接咱们。”

冯虞笑道:“母亲,孩儿又不是明日便走,这不还有大半年工夫么,不用这么早便如此叮嘱。站呵呵,不是孩儿夸口,不出两年,孩儿便能接母亲与依妍、阿云赴京团聚!您只管放心便是。”

待冯母与俩媳妇起身回房,冯虞长出一口气,娘地,安抚这三位怎么比打仗还累。看着忠叔也要离去,冯虞赶忙一把拉住,“忠叔,稍待,我还有两句话说。”

“老爷,有什么吩咐?”

“有两件事,你心中有个数。一个,日后家中莫再买地,树大招风,还费银子。再有,日后千户所那边若有个叫邓新的来,不论要支多少银钱,你只管开与他。再一条,我已与岳海交待过,日后一旦有事,我会安排人手保着家眷撤往马尾,杨家有船在那里常年候着,你们便上船往澎湖。”看忠叔嘴唇一动,想要话,冯虞忙说道:“忠叔放心,我自有法子脱身。”

待众人走后,冯虞出了屋子吩咐亲兵:“传个话,让邓新到沁园书房见我。”

“这会子?”

“正是。”

过了约摸一顿饭的工夫,邓新“吭哧吭哧”地跑进书房,“大人这般时候唤我何事?”

冯虞看他气喘吁吁的模样,知道是一接着信便奔来的,满意地点了点头:“辛苦了,坐下说话。我来问你,原先让你搜捕罗教眼线窝点,这些日子进展如何?”

“噢,回大人,那罗教在福建的势力,以福州府、延平府、汀州府三地为盛。大人赴京这段日子,属下将往日所知教匪分步整理成文,与三地锦衣卫脑,以便监控。其中十余名死硬中坚,属下已率人暗中除了四个,神不知鬼不觉。另有两人已然就范,愿转替朝廷效力以赎罪自新。”

“好,很好!这阵子你是用心了的。秋后本官将调任京师,想来你已知晓此事了?”

“是。千户所里传开了。”

“圣旨已下。本官走后,岳海接任。到时候,本官自会吩咐他接着重用你。对付罗教之事,你用心办下去。到那时,罗教那边若探得什么重要消息,急报与朱潜。”

“是!”看冯虞不住夸赞,邓新很是得意,答得特别利落。

“还有一事,也要你用心去办。”

“大人只管吩咐,属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呵呵,倒也没那么大风险。本官要你借鉴罗教罗致党羽暗布眼线的那一套招数,做好三件事。一个,福建上上下下有实权的衙门,尤其是卫所,包括锦衣卫各地分支,你都要收买眼线,有什么风吹草动,一概报给朱潜。再一个,你要下大力气笼络些身手好的江湖豪杰,其中最为精悍地,遣入京师本官帐下听用。”

看邓新连连点头,彷佛是不在话下的模样,冯虞想了想,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还有一件,听好了。你想法子控驭住福州府、兴化府几支成建制的卫所军。记着,这几支人马可不是通通消息便完事的,须得牢牢攥在手中,一旦有事,能听你号令,杀官造反也在所不惜。要做到这等地步,少不得要砸银子。你若有所需,便到本官府上找忠叔开支,本官已交代过。对了,万安千户所有个叫林二毛的,本官曾帮过他一把,有我与杨雄的面子,想来如今至少能混到个兵头了。你可寻他试试。”

“啊”邓新嘴巴张得老大,“大人你这是要、要造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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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新纪元

【≮衍墨轩≯.】 看邓新那大呼小叫的模样,冯虞一撇嘴:“造个屁反。就那几支卫所的烂兵,能成什么事?只是万一有事时能收奇兵之效罢了。此事你须得谨守口风,日后行事小心。本官是将你当心腹来看,本官离闽之后,你只听朱潜一人吩咐调度。明白么?”

朱潜听冯虞如此看重于他,心下激荡,当下躬身一礼:“谢大人提拔厚爱,属下肝脑涂地,决不负大人所托。”

“好。早些回去歇息。”

看着邓新踌躇满志的背影,冯虞自失地一笑,单看行迹,自己与那罗教乱党已是相差无几了。只是这等事,还非得是邓新来做才轻车熟路。反正这家伙的底子只有我知晓,单凭这一条,他也决不会叛我。除非……除非我冯虞已难逃一死,或许他会落井下石、改换门庭。若是落到了那步田地,也怪不得别人了。

胡思乱想间,冯虞不禁想起前生与一名官员聊天,听他说起,身为高官,除了要任用些能干事的,还有三种人是必须得用的。一种是溜须拍马的小人,这种人别无所长,唯一的本事便是能将主子伺候得舒舒服服,须臾离不得。第二种,是惟命是从的恶人,就如家有恶犬,能看门,能咬人。第三种,是对自己有意见的人。留着这种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知道自己有何破绽疏漏,政敌可能会如何攻击自己。用好这三种人,官位才得稳当。如今这邓新。究竟算是其中的哪一种?都说官场是酱缸、染坊,一入宦途身不由己,自己还算得是个好人么?

正德四年春二月初七日,祭拜过妈祖庙,冯虞、陈琛一身朝服伫立澎湖马公港码头。目送水师弟兄鱼贯登船。身前海面上,齐集着两百余艘战船、辅船。当先一条三千料艨艟巨舰,杨风挺立船头,冲着岸上抱拳拱手:“冯大人、陈大人。风奉命出航经略台岛、南洋,此行,我部七千将士定当披荆斩棘、一往无前,不负所托。。。两位大人、诸位袍泽,在福州府待我等捷报就是!”

冯虞一抖披风,前行几步,高声道:“将士们、弟兄们,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便曾碇泊于此。可叹近百年来,当朝固步自封不思进取。先皇功业烟消云散。今日,我等誓师南进,扬我大明国威于四海,奋先烈余威于八荒。诸君努力!虞静候佳音!”

罢,冯虞一挥手,身后一字排开地十六面牛皮大鼓轰然敲响,四下里号角齐鸣,惊起鸥鹭一片。身后帅旗“唰”的一声斜指前方,这是军中冲锋号令。刹那间。战船上也是鼓号齐鸣,旌旗摇动。杨风立正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军礼,反身上了舰桥,指挥船队离港、编队、启航。

看着高悬大明旗号的船队有条不紊地掉头东去,冯虞手握腰刀,久久不语。立在一旁的陈琛斜眼看去,不知何时,冯虞地眼角竟浮起一点泪光。“大人,怎么了?”

“……”冯虞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说起。后世教科书上写明,西元十六世纪,欧洲进入地理大现时代。欧洲船队远征四海,带来地理学上的重大突破,随之形成了众多新的贸易路线。新航路和新大6的现,迅扩大了欧洲对外贸易地地域。跨洋商业活动日益频繁。商品种类和贸易额急剧增加。欧洲商业的性质和经营方式生变化,商业资产阶级的经济力量空前膨胀。东西方之间的文化、贸易交流大量增加。海外贸易累积的财富激欧洲人在美洲和亚洲的殖民事业,由此奠定了以野蛮暴力为基础的近代殖民制度和国际分工体系。总而言之,欧洲在这个时期快展并奠定了过亚洲繁荣的基础,促进了资本主义与工业革命的迅展,最终激了帝国主义。在欧洲社会结构方面,商人们先后取代了南欧与北欧的封建领主,成为社会中最具权势地阶层。在英国、法国及其他欧洲国家,资产阶级逐步控制了本国的政治和政府。

而作为十五世纪初世界海洋霸主的大明水师,却偃旗息鼓,自觉自愿地放弃海权。由此带来的恶果便是数十年后嘉靖年间,倭寇凭着几艘破船肆虐中国东南沿海,明军却无力御敌于国门之外。之后情形每况愈下,直至184o年,英夷坚船利炮长驱直入,堂堂中华帝国从此为时代所抛弃,沉沦百年。其间所受的屈辱磨难,罄竹难书。可以说,中华之衰颓,便自禁海之日始。

今日大明水师重现大洋,虽说是区区数千兵马,又是冯杨两家私下兴兵,却再启中华逐鹿四海之肇端。若由此得以扭转乾坤,数百年后回望今日,说不定便能冠以开辟中华大航海时代新纪元的称誉。

只是如今冯虞只能将这话藏在肚中以自勉,却无法尽与人言。理由很简单,时人怎能有后人事后诸葛亮一般的历史眼光,知音难觅啊。只是现下给陈琛一勾,若不吐露几句,压在胸中着实是憋得难受。

“思献,你怎么看待今日之所为?”

陈琛想了想,说道:“今日我军远征台湾、南洋,往小了说,是自保图存。不过,以往我中华版图治所从未远及于此,若是我军能立定脚跟,打开局面,无异开天辟地之壮举。大人足可光耀千古!”

“呵呵,思献,你还说得小了。今日实话与你说,南洋岛国不过是万里长征第一步。这浩浩大洋,广阔无垠,驾船乘风破浪,可远赴天涯海角,极西之地,也是我大明日后国运之所系。我冯虞有个心愿,便是远播我大明声威于四海。海鸟飞处,便是我大明海疆之所在;有人烟处,便是我大明水师之所向。”

“啊!大人心意竟宏大至此,思献倒是不曾想、不敢想。”

“呵呵,当年三宝太监能踏浪万里所向无敌,后人反倒不如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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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登陆

【≮衍墨轩≯.】 按着预先布置,杨风船队出海后兵分两路。杨风率主力百余大船搭载两千6军一路向东,登6台湾;另拨出三分之一的船只,载运一千兵马转往东南,直扑吕宋。

起来,这是杨风第一次独自领兵作战,激昂之余也不免有些忐忑。临近台湾时,杨风立即召集麾下干将商议进兵事宜。手下有到过台湾通晓事务的队长回道:“大人,诸位,此次咱们大军将在台南安平港登6。此处历来是进出台湾门户。港口以北有一沙洲岛,控扼港口门户,是兵家必争之地。此外,安平港以南有打狗港,水域宽敞,水面平静,水流稳定,内6腹地辽阔,只是历来充作渔港。若是此番安平有什么不对,咱们可转往此处登6。”

边上有人笑问:“打狗港?怎叫出这等怪名,如何不叫杀猪港?”

此人笑道:“这是当地土人称呼此地地名,以咱们汉话音译,便是打狗了。”

杨风插话道:“不说这个,台湾岛上,到底有多少土人生番?何等情形?”

“禀大人,去年咱们不断派探子入台查探,也打听了不少此间消息。按着今日一早新到的消息,台岛上,已探得的土人生番便有二十余万,而汉民则是三千不到。”

“为何汉人如此之少?”“大人,这岛上生番凶悍得很,不服王化。早在东吴、隋朝。中原便两度兵攻略,皆是损失惨重,草草收场。如今岛上宜居之地多有生番部族盘踞。汉人若有移民来到,十人以下转眼便被生番杀绝生祭。若是大几十上百人同来,土人则闭门不纳。汉人无处换得补给。自行开荒又是缓不济急,十有**只能退走大6。”

“生番战力如何?”

“装备粗陋,悍猛好战,善使梭镖、短刀、弓箭。箭法精纯。不过射程近得很。有些精锐丁壮配有藤甲。对了,岛上生番无不断文身拔牙,习俗与百越先民倒也相近。”

“噢。对了,土王是何人?”

“岛上无土王。土人每数百、数千人结为一部,每部有一酋长,部族诸事皆听他号令。”

“可曾与岛上汉人联络过,可有人愿襄助官军?土人中有可收买的么?”

“汉民听说王师将至,自然是欢欣鼓舞,也有肯带路地。怎么说朝廷大军一到,他们也不用整日里提心吊胆。怕与土人闹翻了。至于土人么,咱们的探子没人能懂土话,自然谈不上收买拉拢了。日后那些能懂土话得汉民,或能为咱们做个接引。”

“好,依你看,咱们兵马登6,土人可会结营对抗?”

“这个……小的可说不准。不过依小人来看,摆开架子对抗官军,土人倒未必有这个胆子。不过此番咱们兵不过两千。却也难说。不过要是咱们的兵进了山林,只怕是难免要遭土人突袭围攻了。”

听到这里,杨风沉吟半晌。兵力不足,这趟的活计还真是有些棘手。难怪妹夫临行前叮嘱要立稳脚跟、徐图缓进、恩威并施、攻心为上。此番探子传回地消息倒是较原先详尽了许多。说来奇怪,今日方到的消息,这位妹夫却似未卜先知,竟早拟了对策。。,,。这究竟是有孔明之才,还是锦衣卫那边在台湾也有眼线,知晓得更周全些?

想到这儿。杨风定下决心。“各位,我意已决,无论前方是何等情形,今日我军定要在安平登6。传令各舰,列战斗队形,6军以攻击姿态上6!离岸不远了。各归战位吧。”

一个时辰之后。海岸线已遥遥在望。杨风立在船楼上,手搭凉棚举目远眺。只见近岸海面上有十余条小船游弋。岸上一马平川,只有一个小小的港口,看来不过是个渔港模样几条渔船正在驳岸。旁边还有个村镇时近黄昏,村中已有炊烟袅袅。

那队长在旁说道:“大人这便是安平港。此处海湾吃水较深,只可惜港口不成规模,大船无法靠泊,6师弟兄只能换乘小舟登岸抢滩了。这码头边上的村寨中皆是汉人,台岛上半数汉人便聚居于此,靠打渔、种稻、织布为生。离岸不远处,便有五个土人部族,平日里与汉民偶有往来,换些陶器、布匹,还算是能相容。若是再往内6去,那些生番便没这么客气了。偶尔还会结队前来袭扰,连土人带汉民一块打。或是抢掠财物,有时单只为割几个人头回去祭祀。”

杨风点头道:“看样子我军登6时当无阻碍了。传令,大船在港外驻泊,6师登岸。你也一道过去,寻几个当地汉民来,我要问话。”

随着这一声令下,各船旗号翻飞。船队在靠近港口时开始变换队形,大船居中放碇,小船分布四周。千余名6师官兵换乘小船,一部靠港登岸,一部则趁着涨潮直接在港外沙滩上抢滩登6。杨风便在船楼上目送数十艘中小船只脱离本队,朝着海岸驰去,此时正是涨潮,借着水力,船去如飞。转眼间船只便已靠岸。上千军兵鱼贯登岸。靠港官兵一上岸,便在码头上摆出战斗队形,刀盾手在在前蹲伏,火铳手靠后列作三队。待这阵势一成,杨风长出一口气,此时即便有大队土人来攻,也不在话下了。

在海岸登6地官兵则在滩岸上集结自保,同时等待后一拨船队的到来。杨风此行所辖6师有两千余人,其中除千余火铳手,三百刀牌手,三百辎重弩兵之外,还有三百余名精悍骑兵。第二波靠岸的便是他们。

此时亲兵来报,方才那队长已唤了条渔船回来,几个渔民已在甲板上候着了。

“哦?还挺麻利的。”杨风探头往下一看,果然,那队长正与几个衣衫褴褛的渔夫蹲坐在甲板上叙话。杨风二话不说,“噔噔噔”疾步走下船楼。

看来了个扎着大红披风的武官,几个渔夫连忙起身,扭捏得不知手脚该往哪边搁了。那队长赶忙说道:“这位便是咱们大军统帅、朝廷从四品宣武将军、提督福建水师、澎湖守备杨都司。”

台湾汉民久在化外,别说什么将军、提督,便是个七品芝麻官也是从未得见。眼下这几人一气听得这么多头衔,一时间是云里雾里,只知眼前这位是个极大的官儿,赶忙跪倒磕头,七嘴八舌地问安:“小民见过提督大人。”“见过将军。”“见过都司大人。”

杨风笑着将几人一一搀起,笑道:“各位不必多礼。此番朝廷遣本将统天兵,专为归复台湾而来。今日请诸位过来,只想问问现下安平一带情形,诸位不必惊惶,照实说来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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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台湾在我脚下

【≮衍墨轩≯.】 听杨风口气和蔼,几个渔夫心头略定。其中一个年长的说道:“禀告大人,咱们虽是汉人,却自小长在台湾,从不曾见过朝廷威仪,今日一看大军如此威武,一下子乱了心神,让大人见笑了。”

杨风看此人不似那几个一般拘谨,年纪又长上一些,想来是个领头的,也有些胆气,便问:“大叔,你可是这村中长者?如何称呼?”

“小民姓林,名阿贵。据老父说,原先在海那边是六鳌所军将,得罪了上官,出海逃到此处。好几十年前的事了。现下小民在此间任个执事。”

“执事?是个什么职务?”

“哦。咱们这地方便叫安平镇。早先不过是个渔村,后来6续来的人多了,咱们便自行约定成镇。镇里现下一千三百来号人,山高皇帝远的,朝廷不曾派官理事,镇中事务也不能没人管着。这些年,咱们民间约定,每十年推选五名威望高的任执事,其中最年长的一位任镇中长老。”

“原来如此,此举倒也合情合理。本官问你,这安平镇周遭有多少土人?平日里相处如何?可有生番前来袭扰?”

“回大人,早些年咱们汉人初到时,可没少受那些土人欺侮,青天白日的便杀上门来。有一回百十口人一个村说平便给平了。后来汉人聚得多了,轻易打不动了。咱们又有手艺,做的东西比土人自产地精美许多。临近的部族便与咱们零星做起交易来。也不再喊打喊杀了。走动得勤了,互相的话听得懂了,还成了朋友。不过山里那些生番依然是凶得很。时不时便下来搅闹一番。不但打咱们汉人,连镇子附近的土人也打的。”

“怎么,他们还自相残杀么?”

“算不上自相残杀。这岛上生番。分作许多部族,单小人所知地便有几十个。大的数千人,小的数百人,说的话也是不大相同。部族之间打来打去那是常事了。有时候。咱们还与周边亲近地土人联手与山里来的猎头生番开战呢。这些年下来,镇里年年有人死在这上头,提起那些个生番,大家无不是恨得牙根痒!”

“那……山里生番多久下来一趟?”

“没个准数。一两个月来一趟是准保有的。有几个日子是他们祭祖的时节,必定要下来猎头祭祀。这几日,咱们全镇男丁便要刀棍不离手,一旦有警讯,老少齐上阵。其实真要拉开了打倒也未必吃多大的亏,就怕他们偷袭,杀了几个割去级便跑。”

“好。多谢大叔了。这样,本官这便率大军登岸。你且回去,待会子召集镇上长老、执事议事。”

“是,小人遵命。”

待那几个渔夫划船回港,杨风麾下骑军也已乘第二波海船登6完毕。看着岸上6师已结阵向内6徐徐推进,杨风回头冲一众官佐说道:“轮着咱们上岸了。%小%说%网噢,派艘船回报福州。台湾,已在我杨风脚下。”

6师登岸后,便在港口外安营扎寨。水师官兵开始卸下随船工料,并在附近伐木挖石扩建深水码头。杨风等人进了中军帐不多时,正在分拨人手,有门军来报,镇上来人了。

“带进来。”

镇里这些个长老、执事在营门外待了一会儿,便有兵丁招呼往里带。一路上,这些位还是头回目睹故园官军威仪。只见满营将士个个盔明甲亮,生龙活虎,不时有小队骑兵疾驰而过。彪悍迅疾,看得他们是啧啧赞叹。进了中军帐,只见一群将佐簇拥着一名身着绯色绣豹补服的年轻武官,正围着一具大型沙盘指指点点。四下里铁甲亲兵站班拱卫,一个个杀气腾腾。这些人唬得当即在门口垂侍立,连大气都不敢出。

听见动静。杨风抬头一看。人已带到,示意将佐继续谋划。自己来到镇子脑们的面前,和颜悦色地说道:“今日扰动诸位过来,打搅了。此番本官奉王名挥师东进台湾,便是要将此地重归朝廷治下,行教化、安黎庶。诸位皆是汉民,本为我大明子民,这些年漂泊外岛,吃了不少苦头,却换得熟门熟路。请诸位过来,便是要倚诸位为臂助,商议其中大事。毕竟马上不能治天下,日后开拓全台,还得仰仗诸位。朝廷大军定为诸位撑腰。”

听杨风如此说,众人先是面面相觑,有几人继而兴奋起来。可那长老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大人,小老儿看朝廷兵马果然彪悍。可那些山番却也是一帮亡命之徒,凶悍狂野得很。您此番带来的,也就是个几千号人。可这全台湾,少说也有二三十万生番,您如何对付得过来?听祖上说,千年前,吴主孙权便派数万大军征伐台湾,结果是损失惨重,加上疫病蔓延,没过多久便偃旗息鼓撤回大6。那时候,这些生番手中不过是木箭石刀,如今他们也有铁器了,岂不是更难对付了?”

杨风笑道:“平台,自然不是一蹴而就。尤其是那些个山番,要想剿抚,必定要花些力气。不过,老人家,若是他们敢上门滋扰,非是本官夸口,即便一气来个三五万人,官军也能轻易对付。你等若不信,下回那些生番来时,本官便率军出战。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至于诸位么,近些日子也要召集丁壮操演。倒不用出战,自保便可。”

看杨风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几人皆是将信将疑地神情。此番这些官军,至少看来是号令森严,进退有度,或许能站住脚跟也未可知。

几人正交谈间,忽然听得营垒一带一阵喧哗。杨风正觉着奇怪呢,有军兵来报:“远处有数千土人涌来,意图不明,请将军定夺。”

杨风一楞,来得好快,回头吩咐道:“传令下去,步军全军集结,准备出击野战。骑军在营后蛰伏,待机而动。水师召齐水手,放铠甲军械,待我号令便登6增援。诸位,随本官同到寨墙上看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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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讨价还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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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迎战

【≮衍墨轩≯.】 听那鲁有讨价还价的意思,杨风不怒反喜,看来这些平埔人与汉人处得久了,做生意那一套学得烂熟。只要能说得下去,你漫天要价,我就地还钱,总比一口回绝兵戎相见强多了。

“那鲁头人,有什么话请讲当面。”

“这个、这个……”话到嘴边,那鲁又有些扭捏,吭哧了半天,方才启口:“一个,既是将我等看作天朝子民,听说海那边有劝课农商之说,咱们平埔人也是种植、经商为生,能不能也沾些朝廷恩典,给些铁器、耕牛?另外,今后大人若是在此设官,能不能给咱们平埔人开具路引,名正言顺到大6做买卖?如今每年只有些对岸商人过来收些鹿茸、鹿脯之类的,开的价太过低了。大人你是知道的,那野鹿不比树木,站着不动让你砍。加上山里还有部族,若是撞见起了冲突,有时还要搭上人命咧。”

杨风听罢笑道:“朝廷是有奖励农桑之说。不过,这个桑是桑树的桑,指着织布织锦说的。可不是经商的商。不过,那鲁头人所求,我今日皆可应下。下月,我便行文福建官府,调些农具、耕牛过来,放民间。至于路引一事,朝廷虽禁海,不过对新附之民可网开一面。至于通商所在,暂定两处。一个是澎湖,一个是月港。如何?”

没想到这位提督大人如此好说话,大出那鲁所料。毕竟以往他从汉人移民口中听来的,多是汉人官吏如何庸碌贪婪,否则这些人也不用冒着葬身鱼腹的危险偷渡来台了。想了想,那鲁又问:“大人,那鲁还有个念头,请大人准许。”

“说吧。”

“咱们平埔人与汉人打交道久了。汉人别个未必强过咱们多少,只是会写字计数。还会做好东西。大人能不能、能不能派些人来教咱们。若是这条能允下,咱们几个部族便向大人输诚,再无二话。”

“这个……”杨风手托着下巴,沉吟起来,心中却是狂喜。来之前。冯虞便有过交待,对台湾土人。赶尽杀绝不是良策,荼毒生灵、浪费劳力,最好还是能施以教化,日子长了,土人习我文章礼义。自然与我汉人无异。没成想今日这些土人竟然自行出言来求,正中杨风下怀。不过面子上杨风还得端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若是一拍即合,来得太过容易,说不定这些土人回头又要起疑。

看杨风脸色阴晴不定。那鲁等几个头人心中也随着七上八下。好一会儿工夫。杨风才开口道:“罢了,我应下了。过些时日,我从福建那边募些读书人来台开馆授课。日后官家工坊也将招募你们平埔人为徒工,边干边学,也能赚些钱补贴家用。好人做到底,我再许下一条,过些时日。官军要在此选拔官吏治民。你们几个也有份。”

听到这意外之喜,几个头人先是一愣。接着对看几眼,乐得一蹦三尺高。一个头人笑得满嘴是牙,问杨风:“大人,这个……咱们也有官服么?”

“有。不过,我这儿也有个条件。”

“大人只管说来。”

“朝廷所辖,不能止步于这海岸一隅,早晚必向内6推进。你等回去,须组建团练,平日里由官军操演。日后官军出兵时,各部族需派团丁助战。平日里,若是官府需用劳力,各部皆要分摊。哦,募劳力这事,官府会给米粮或银钱作偿。”

其他几个头人听了这话无动于衷,反正自己是官了,调用族人给官府干活不就是给自己干活?更何况杨大人言明,官府雇人是要付钱粮的。惟有那鲁有些惴惴不安。“大人可是要进山讨伐?不是那鲁长他人志气,山里那些布农人着实彪悍,人口又多,有上万男丁。往日里咱们时时受他们欺压,与汉人联手也打不过。大人只带这几千人,咱们三家合兵,恐怕也只能抵个平手。打上门去,只怕……”

杨风笑着看了那鲁一眼:“怎么,那鲁头人信不过官军战力?”

“那个……”看那鲁的样子,嘴上不好说什么,却是一脸“我就是信不过”的神情。

“所谓眼见为实,这么着,”杨风想了想,说道:“听说那布农人时不时要下山打劫,大约多长时间来一次?”

“这个倒没个定数,十天半个月便有小股下山袭扰,若是遇上大日子,便有大队人马下山。嗯,九天后便是布农人祖灵祭,想来六七日间必有大群丁壮下山猎人头。往年这时候,咱们平埔人与汉人尽皆退守村寨,男丁人人持械日夜防备。”

“好!这几日你们多派耳目盯着,一旦觉布农人下山,咱们三家联手迎战。到时候,官军为主力接战,你们在两旁压阵,只看官军如何破敌。”

两边谈得投机,又在阵前聊了许久。随后,几个头人一声招呼,土人丁壮各自散去。当晚,杨风在军中设宴,邀汉人、土人头领餐叙,约下联兵之事。

到了第六天头上,那鲁一早遣人来报,山里有动静!杨风一拍桌案,挺身而起:“传令,点兵出战。旗牌官,传讯与安平镇及平埔阿古等部,各出半数团丁,军前候命。”

一顿饭的工夫,杨风手下两千6师倾巢而出,在营门外旷野处列队。整个营盘则尽行交付给水师守御。半个时辰之后,汉民、平埔两部三千余团丁匆匆赶来,看这些人衣冠不齐,兵刃就更不用说了。许多人还拎着锄头、叉耙、铡刀、木棍,与刀枪耀目、衣甲鲜明、队列严整地官军一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不过看这些团丁精神头还行,一个个捋胳膊挽袖子咬牙切齿,毕竟是保家之战,又来了强援,士气高涨也在情理之中。

在这期间,前方探子一会儿工夫便有一报。据报,此番布农人人出动了四五千号人,直奔明军营垒而来。按着林阿贵与那鲁的说法,往日里布农人下山有个千把人已算是大兵压境了。看来,布农人也已查知有强敌新至,这是打算先强后弱,一仗定输赢。

杨风听罢探报,仰天大笑。“知己知彼,以逸待劳,人心向背,此战我军必胜!传令下去,全军便在此处结阵迎敌。令骑军把总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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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小试牛刀

【≮衍墨轩≯.】 巳时一刻,杨风所率联军在营前摆开大阵迎敌。一千六百名明军步卒居中,汉人团丁占住左翼,平埔团丁集于右翼。明军中一千火铳手分三排靠前,三百弓弩手居中,刀牌手压阵。另有此次行前新送到军中的八门虎蹲炮在头排左右压住阵脚。左右汉番团丁此时也摆出了勉强算是有些齐整的方阵,各持刀枪准备厮杀。

杨风与麾下几名将校勒马立于阵中,屏息凝神,眺望远方。

不一会儿,只见远方烟尘四起,鸟雀飞散,隐隐传来异常声响。杨风转头与手下对望一眼,来了!

无需统帅下令,在排头官的口号声中,三排火铳手再次整队,装弹、上刺刀。弓箭手将左肋下箭囊移到身前,抽箭在手,搭上弓弦。刀牌手齐齐抽出战刀,持盾在手。杨风麾下一百骑卫倭刀出鞘短铳上膛,只待一声令下便要舍命冲杀。另有一名步兵跑到排头,以正步向前方迈进,每二十步便在地上插小旗一面,直到两百步远。

看着明军将士各个动作齐整面无惧色,两边的团丁心中也安定了许多,纷纷攥紧了手中的家伙,今日一仗,断不能让官军小看了去。

此时,对面山番特有的竹鼓之声日渐清晰,地平线处6续涌出一簇簇人影。杨风凝神细看,只见大群头戴藤盔、兽皮土布裹腰、赤着上身的精瘦汉子,正快步向着己方军阵逼来。这些人手持铁刀、竹枪、竹弓、藤牌。面目狰狞,挟着一股杀气默默前行。打头地是十来个装点涂抹得花里胡哨的大汉,各个皆有藤甲在身,看着做派想来是布农各部的头人了。

看着这群悄然迫近的战士,杨风想起林阿贵所说。山番民风剽悍,自小便要学习投石、角力、奔跑、掷标枪、射箭、搏杀,稍大些便跟着成人学习如何制造渔猎工具及武器,及至入山狩猎。族中老者则要时时讲述部族历史、传说及英雄故事。传承尚武之风。看看麾下军士一副如临大敌的神色,杨风口中猛然冒出一句颇有些不着调地俗语:“咬人的狗不叫。”

身边将校听着先是一愣,继而哄堂大笑。在一片肃杀的战场上猛然整出这么个动静来,四方军士纷纷扭头张望。看着长官们兀自说笑,丝毫未将来敌放在眼里,军兵们心中紧绷着的弦似乎也跟着略松了些。

进至联军阵前约三百步,这些布农人停下脚步。那些头领模样地聚在一起嘀咕了几句,随后便有一人分众而出,来到联军阵前数十步远的地方,跳着脚“哇啦哇啦”地喊了几来。杨风看得莫名其妙。点手叫过候在一旁作通译的林阿贵,“这厮叫唤什么?”

“回大人,此人正在叫阵溺战。说什么他是布农勇士,要与汉人勇士决斗。”

听了这话,杨风身边将校战意陡起,纷纷请战。杨风一摆手,“汉末以降,兵对兵将对将的单打独斗,便已不再时兴了。传令排头。开火。”军令传到火铳阵列,前队把总一声令下,一个十人队应声开火攒射。众人眼睁睁看着,那布农汉子正骂得来劲,冷不丁明军阵中几声闷响、白烟冒起,那人胸腹处顿时爆出一团团血雾,倒飞而出,翻倒在地,抽搐了两下。转眼便不动弹了。

这一番情形,两军阵前近万将士同时看在眼里,除了明军官兵毫无反应,汉番丁壮无不是瞠目结舌。此人说来可算是布农人中数得着的勇士,往日下山杀掠,此人每每冲锋在前。无人能敌。今日里。就这一错眼的工夫,这就完了?战场上一时间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十名火铳手装弹之声在多老远外依然清晰可闻。

过了好一会儿工夫,只见对面那些个头人顿足捶胸哀号起来,丁壮们也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嚎过之后,几个头人扭头冲着丁壮狂呼。不用林阿贵翻译,杨风也能想见,必是为那死者报仇之类的言语。此时,那些头人重又转身,用力挥动手中兵刃,开始带头冲锋。

见此情形,杨风面露讥诮之色,与身边将校说道:“隔着三百步便全力冲锋,到了面前早成强弩之末。看来这些山番是没正经打过野战的。”

此时,本阵两翼团丁开始躁动,有人大呼小叫,打算与布农人来个对冲。杨风赶忙以旗令示意派往两翼地联络官出面稳住阵形。至于明军本阵,四个字:“巍然不动”。

眼见得布农人渐渐冲至两百步标示旗,杨风猛然抽出腰刀,将战刀斜举过顶。待到布农人冲至一百五十步远,杨风手中刀猛然向下虚劈,高喊一声:“开炮。”身后认军旗随即左右虚点三次,八门虎蹲炮立即掉转炮口,指向冲锋的布农人两翼。队长随即便是一声令下。只见八门炮齐齐出一声巨响,合计上千枚碎石碎铁和着药焰喷薄而出,如铁扫帚一般横扫布农人群中。至少上百名布农人瞬间被击倒在地,尸身上密密麻麻净是创口,鲜血转眼成泊。俯瞰战场,布农人群两翼明显缺了一大块。

那些布农人冲得气喘吁吁,猛然遭此重创,前排众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瞪大了惊恐的双眼。后头不少人未曾目睹如此骇人景象,还在埋头狂奔,结果自然是一头撞在前头弟兄的背上,队形一时大乱。趁着布农人陷入混乱这当口,炮兵们手脚异常麻利,三下五除二完成装弹,随即又是一炮。由于布农人此时正拥成一团,这一轮齐射造成的伤亡更加惨重。

明军本阵两翼的团丁,头回见着明军火炮如此犀利,也是各个的目瞪口呆,第二炮再出,眼见得布农人伤亡更重,这些团丁反应过来,纷纷挥舞兵器欢呼起来。许多人心想,官军有如此神器,那些布农人再骁勇善战又能如何?隔着老远便要送命,这一仗,咱们赢定了!

却说布农人那头,一时间遭此不明武器大量杀伤,各个茫然不知所措。不过已有脑子快的现,这些武器只往两翼打来,却没一下往中间招呼,莫非是不能掉头?虽然脑子里如乱麻,一时半会儿还琢磨不透,不过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地往当间挪了。到得第三轮炮击,即便是傻瓜也开窍了,两翼丁壮纷纷往中路拥来。迭遭痛击,几个头人这会儿也回过味来,一声呐喊,再次起冲击。待在原地早晚是死,若能冲入这伙来历不明的军兵阵中,凭手中刀,怎么着也能捞个够本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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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围猎

【≮衍墨轩≯.】 看着布农人避开两翼,纷纷集结在明军阵形当面,一窝蜂地冲杀过来,杨风冷冷一笑,如此情形正合他心意。原本还担心两翼团丁抵敌不住,连累本阵。这下好了,全压到中路来,更方便扬火力。

此时,布农人已拥至一百五十步处,前列指挥官一声令下,三列火铳手当即轮番开火。布农人的冲击队伍就如撞上一堵无形的大墙,一排排地被击倒在地,尤其是冲锋在前的那些头人,一身藤甲显然无法与枪弹相抗,第一轮攒射之下,无一幸免。只是决死冲锋一旦起,便无法轻易停下,后队拥着前队,一拨拨扑入火网,踏着阵亡者的片片积尸缓缓前推。

而对面的明军火铳手,面对如此密集的人潮,根本不用瞄准,要做的只是和着排头官的号令以最快的度装弹、起身、击、下蹲、装弹、起身、击、下蹲……八门虎蹲炮也已最快的射度持续压制敌群两翼。

布农人群进至百步距离,明军弓箭手开始抛射。弓箭手的射要高于火铳,一排排的透甲锥腾空而起,带着尖锐的啸音扑入人群,激起血花点点。

付出了伤亡近半的代价,布农人终于逼进到距离明军阵列约五十步的地方。一些弓箭手已经开始放箭回击,明军阵中开始出现伤亡。只是这些弓箭手冒着弹雨仓促出手,又遭人群推撞干扰,准头太差。有些个甚至连弓都没拉满就撒手了。此时,明军刀牌手抛出的上百枚手榴弹在人群中炸响。碎陶片、铁片在人群中飞溅四射,钻入一具具鲜活的**,带出一片凄厉地惨叫声。

火铳攒射,受到打击的始终是人群的头几排,后头挨不着枪子的依然能奋勇向前。手榴弹则不同,由于投手力道、角度不同,弹着点相当分散,在人堆里四处开花,布农人的战旗在换过多名旗手之后。这一回终于也倒伏在地,周遭的布农精壮躺卧了一片。突如其来的重击终于镇住了狂热突击的布农人,喊杀声在瞬间沉寂,战场上回响的枪声、爆炸声、惨叫声、呻吟声顿时凸显出来,让人听着心悸。

布农头人、悍将已在先前带队冲锋的过程中伤亡殆尽,再无能在颓势中号召众人奋起搏杀地人了。杨风见此情形,急令虎蹲炮调转炮口,对准布农人排头猛轰。布农人先前已对虎蹲炮畏惧三分,此时觉这些恐怖的喷火怪兽竟能转向,许多人惊骇之下。抛了兵器扭头就跑。

见布农人士气已然崩溃,杨风猛然高举手中刀,“全线反攻!”随着这一声令下,前排火铳手左侧的行军鼓开始敲响。火铳手三排并一排,伴着鼓声的节奏,开始稳步前行,一边行进,一边向着前方目标自由开火。刀牌手紧随其后。一边投掷手榴弹,一边还要随时准备越火铳手,成为两军接战肉搏的第一波。

两翼的团丁也接到出击令。看着官军在方才的战斗中肆意杀戮,唱着独角戏,众人早已是按捺不住。此时终于盼到联络官出号令。这些团丁迫不及待地“嗷嗷”地欢叫着,舞动刀枪撒腿狂冲,转眼便越明军战线,从两翼切入布农人溃退的人堆中,大砍大杀起来。这几十年。汉人、平埔人与布农人交手,屡屡居于下风,给侵扰得不得安宁,今日好容易捞着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怎能不狠狠杀他一通,出一口胸中压抑了许久的恶气。

与热兵器电闪雷鸣地压迫气势比起来。冷兵器厮杀的动静或许没那么大。但是兵刃相交的金铁之声,钢铁切割血肉的闷响。以及为剧痛所激而迸出地凄厉惨叫,给人带来的恐怖感却更加强烈,尤其是斗志消散的一方。在联军一方势如破竹的冲杀之下,布农人彻底放弃了抵抗,哭喊着四散奔逃。联军团丁们则紧紧追赶,兴高采烈地照着跑得慢的敌军后背就是狠狠一下。弓箭手则不时立定脚跟,从容射杀踉跄奔窜地逃敌。仗打到这个地步,已然是一场围猎了。

布农人一气败出四五里地,斜刺里猛然冲出大队甲骑,呼啸着杀入人群,连冲带撞、横劈竖砍。台湾本不产马,布农战士从来没有与骑兵作战的经验,手中兵器够不着,跑又跑不过,几乎是任人屠戮。转眼间,三百余骑便杀透人群,身后留下大片尸体狼藉。骑军随即掉转马头,再一次动突击。不过,这一回不再采用凿穿战术,而是不断劈砍、射杀外围逃敌,如放牧一般将四散奔逃的布农战士又驱赶成一团,一层一层地削薄。

在联军三面围杀之下,毫无斗志的布农战士丧魂落魄地朝正西方向奔逃,这一跑就是十几里地。许多人早已耗尽体力,只是大张着嘴“呼呼”喘着粗气,一边木然地移动脚步。落在最后的,只能绝望地看着明军骑兵飞驰而来,手起刀落,连闪避的力气也使不出了。

此时,杨风正带领一干将校亲兵随后缓缓跟来。一路上,四下里散布的布农人尸体绵延不绝。其间还夹杂着些濒死之人,出时断时续的惨厉哀号。每当遇着这等情形,便有亲兵催马上前补上一刀。林阿贵也骑了匹健骡,跟在一旁,今日所见情形令他目瞪口呆,到了这会儿还没缓过劲来,喃喃自语道:“就这么打完了?就这么打完了?”

杨风回头笑道:“不完还能怎么着?”

林阿贵苦笑道:“官军毕竟是官军,厉害啊!大人你可知道,咱们跟布农人干了几十年,斩获合到一起还不及今日这一战哩!不过,大人,我看那些山番已无战心,大人又早派骑兵迂回敌后,为何不将他们一举围歼,却要一路赶杀下来,岂不是麻烦许多?”

“兵法云,围三阙一,网开一面,虚留生路,缓其死战之心。呵呵,有我三百骑军在,布农人今日里莫想走脱一人。看着吧,再往前不远,便是布农残军葬身之地。我就不信,一气狂奔十几二十里地,还能再撑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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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放虎归山

【≮衍墨轩≯.】 距离大山密林还有五里。五里地,平日里说笑间抬腿就能走下来,可是对于今日这近千布农残兵来说,却是遥不可及。

先是冒着明军密集的火力冲刺两百来步,眼见得便要接战,却遭当头痛击,不得不立即转身开始一段三十里的马拉松。体力差、腿脚慢的后果只有一个,便是遭追兵砍杀。好容易跑到此处,大山已近在咫尺,只要往林子里一钻,逃生的几率比在平原上高出十倍不止。可惜,追兵似乎没打算给他们逃生的机会。

只听身后传来几声唿哨,原本吊在侧后不紧不慢地杀戮掉队者的那些骑兵陡然加,从逃生人群的左右两翼了过去,顺手又砍倒了许多跑在外侧的倒霉蛋。不一会儿工夫,三百余骑已奔至布农人前方数百步,随即带转马头,排成三列,雪亮的马刀高举过肩,硬生生拦住去路。看退路已断,布农人纷纷停住脚步,有些不知所措。此时,身后杀声渐进,联军步兵也已追及。

见已身陷绝境,一些悍勇的布农战士生出决死之心,想找对手拼个鱼死网破。只可惜这一路跑下来,猛然收住脚步,如今再想力,这一口气无论如何是接不上了。一个个只觉得两脚打颤,双手软,粗气直喘,更不用说多数人方才逃命时早将手中兵刃撇在道上,如今竟是想拚命都没家伙了。许多人绝望之下,再无气力支撑。一屁股坐到地上,横竖是起不来了。

便在这犹豫之间,追兵已然赶到,会同骑军将这些布农残兵团团围住,刀枪并举。箭铳相向,只待主将一声令下,便要将这方寸之地变作血肉屠场。

到了此时,杨风等人悠悠而来。那鲁等番汉头领迎了过来。一个个兴高采烈、摩拳擦掌。“大人,这些家伙一个没得跑了。不劳大军动手,咱们团练便将他们收拾了。”

杨风点头微笑,“诸位辛苦。布农人横竖是跑不了,却也不急在这一时动手。待本官上前问他们几句。阿贵,你去问问,这些人里头,可还有说得上话的头领。”

林阿贵上前用土话喊了几句,只见那些个布农人面面相觑,愣了半晌。。。终有个大汉分开人群走了出来,直到杨风马前不远处站定。看着汉子一身普通藤盔、皮裙装束,只是身上斜披一条红锦饰带,看样子是个小头目。此人喘着粗气说了几句,林阿贵回头说道:“这人说,此番下山地头人皆已丧命,他是黑水社的头领,要咱们来个痛快的。”

“黑水社?”

“是。台湾土人分作平埔、布农等十一族群,以下按聚居之地分作若干大小部族。再往下又分作许多族社。一社便是一村寨。每社一个头领、一个祭司,一个长老会。头领率全社青壮出外耕战、渔猎。祭司管祭祀占卜。长老会则聚于会廨裁决社内大事。社内以长幼定尊卑,最长者入长老会,头领则为最有力能战者担当。此人便是黑水社头领。”

“哦,原来如此。族社头领,在布农军中也就是个中小头目吧?也罢,你与他说,此次交战,是他们布农人犯境在先。一路看中文此地平埔人、汉人皆已归服王化。我大明天兵不得不跨海远征,扶危济困,膺惩顽夷。上天有好生之德,尔等若是放下兵器……官军不杀降。”

杨风说一句,林阿贵译一句。译到这最后一句,林阿贵一楞神。回头看向杨风。却见杨风轻轻颔,只得照样译了出来。听到这句。杨风身边那些平埔族头人也是面露不满之色。不过他们心中也有数,这一仗,压根便是官军独力赢下的,是杀是放,按理也是人家说了算。

那大汉听着便是一楞,追问了一句。见林阿贵用力点了点头,他呆呆地看了杨风一眼,回头看向身后歪坐斜躺的弟兄,许久说不出话,最终还是一跺脚,转头说了一句,转过身去,竟是一副引颈受戮地模样。

杨风看着不对劲,问道:“怎么说?”

林阿贵回道:“这个……这人说,几百年来,布农族没出过一个怕死投降的胆小鬼。”

“果真如此?这么些年打来打去,你们也不曾捉过一个活的么?”

“回大人,自然有活捉的,不过都是力战不敌擒拿地,还真没有自行弃械投降的。”

“……你问问此人,叫什么名字?”

一番问讯之后,林阿贵回道:“他叫阿达。”

“呵呵,这名字倒顺嘴。你告诉他,本官欣赏这等傲骨铮铮之人。不过,给人打得屁滚尿流,奔逃三十里,也不比弃械投降光彩多少。今日本官便放他们一条生路,让他们回去报个信。本官给布农人两条路,一个是遣员下山归服王化,平埔人所享恩泽,布农人也有份。若是负隅顽抗,朝廷大军即日便要进山痛剿,今日官军战力他们也身受过了,到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罢,杨风摆手令前方骑军分列两厢,放开通道。

听林阿贵译完,那些布农人目瞪口呆,相互打量着,满脸错愕。直到眼见着骑兵让开一条道路,这些残兵意外捡得一条性命,竟然欢呼起来,互相搀扶着站立起来,摇摇晃晃地穿过骑军阵列,向着大山蹒跚而去。那阿达走了几步,又转回头来,冲着杨风鞠了一躬,方才追上队伍,向山中退去。

眼睁睁看着布农人走远,团丁们一个个面露不忿之色,几个番汉头人也围了过来,要讨个说法。

杨风伸手一拦,“诸位想说的,我已尽知。今日虽大胜,却将尔等世仇放跑,心有不甘,对吧?”

“正是。”“看他们那样子,刀都举不动了,转眼便能斩尽杀绝。”

“不错,这要收拾这近千人确如砍瓜切菜一般。可山上那大几千人呢?”杨风看着众人,正色说道:“各位头人,据你们说,这布农人共有上万男丁,今日一战,下山的不过半数。若是不能收服或尽歼,眼下他们或许畏惧我军兵锋而暂避一时,待到恢复元气或是到别处求得援兵后,必将卷土重来报今日大仇。尔等是想求个一时安稳,或是永世安宁?听凭诸位自取。若是执意诛杀眼前残敌,嗯,现下还没跑远,诸位只管挥师追杀,本官绝不拦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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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汉家威仪

【≮衍墨轩≯.】 听杨风这么一说,那些番汉头人反而犹豫了。若是在一天前,这些直性子绝对是二话不说,撒开脚丫子追杀过去。可今日目睹官军一面倒地屠杀布农战士,这些人心生畏惧崇拜,杨风的话分量自然也重了许多,不能不仔细掂量。

看众人听得入耳,杨风又说道:“诸位放心。此事,本官有两手准备。布农人若不来降,官军必将入山进剿,不留遗祸。”

罢,他转身点手叫过几名精悍亲兵,吩咐道:“这些布农人今日遭此惨败,已是丧魂落魄。此番侥幸逃生,想必是一心奔逃回老巢,不会多做防备。你等蹑踪尾随,务必探清布农人巢穴所在、布防情形。”

转过头来,杨风又交待那鲁:“你即刻拣选一名会说汉话的团丁,给我这几个斥喉做向导,探明进军路径。此番布农人若能明了本官成全之意,实心来降,那是最好不过。若是布农人妄图据险顽抗,说不得便要犁庭扫穴。今日放归这些残兵,回巢之后必然备陈我军火器犀利,乱敌军心。站再次交手,布农人必定胆寒。”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些番汉头人恍然大悟,纷纷恭维:“还是大人想得周全!”“毕竟是中原来的大官啊,果然厉害!”

三月初十日,陈琛、朱潜、岳海几人风风火火赶到沁园,三人在府门外打了个照面。“自明。岳海,你们怎么也过来了?”

“冯大人急召,也不知是所为何事。你们也是……”

“对呀。”

正说着,林炫、赖时亨几人也从远处匆匆而来。一看这架势,想必是有大事。众人不再多言,互相拱了拱手,一道入府。

见着众人来齐,冯虞施施然从里屋转出。手中攥着一份公文,很是夸张地往众人面前一抖,“各位,台湾大捷!”

陈琛手快,一把接了过去,展开来大声读道:“……十四日,官军会同安平、平埔两部团练,于安平港外十里坡痛剿来犯布农山番。一路看官军以火器攒射,弹如雨下,摧枯拉朽。阵斩部族魁酋七人,族社头领四十有二,毙敌三千九百二十二人,俘获五百一十七人。官军三人殉国十九人伤,番汉团练十亡四十一伤。战后,职施欲擒故纵之计,释数百残兵归山,暗遣斥候尾随,探清路径。见山番无输诚之意。次日夜,职尽起所部及番汉两部男丁奔袭敌巢,犁庭扫穴,重兵合围,迫降布农八部六十七社,计男女老幼三万七千余口!”

听到这里,众人纷纷叫好,几名官将当场欢呼起来。

“且慢,这还没完呢。次日。职遵大人行前叮嘱,效武侯故事,将虏获人口尽迁山外,免其抗拒王师之罪,择地安置。又将其精壮尽选,编作辅军。以为羁縻。安平汉民、平埔番民以军政府辖制军务、粮赋、通商、刑名。。,。族内事务则暂委其长老会自处。特请大人设法调拨吏员、农具、耕牛、武备、辎重、木石入台。详数后报。”

待陈琛念完,冯虞眉飞色舞地说道:“今日午时接到告捷急报。立时便将各位叫来,大家一道乐一回。如今,咱们喊也喊过了,乐也乐过了。各自坐下,咱们好好议议正事。”

待众人坐定,冯虞说道:“此番杨风征台,行止得当,用兵得法,不单立定了脚跟,更昭彰我汉家威仪。经历这一仗,咱们算是在台湾有了个立足之地。据汉民报称,台湾这地方,有山有水,每年稻谷两熟,产硫碘、煤、沙金。只是少了铁矿。不过南洋产铁不少,转运便利。好所在啊。当下,依我看,要的便是加派各色人手上岛,占一处、经营一处,尽早打开局面才好。书信中说,要耕牛、农具等物事,想来是杨风要安定民心。我看,不必等着详报过来,咱们先着手安排下。趁着我那些相关职事尚未卸下,能做地提早做了才是。陈琛,你说说。”

陈琛听着冯虞点到自家头上,也不推辞。

“我想着什么说什么。有不周全的,诸位帮着多想想。眼下,耕牛、农具什么的,还得由杨家出面收购运,咱们私下里帮衬,不致引人注目。此外,便是多募人口迁台,有些罪当充军的,也已配澎湖为名,一概往台湾听用。至于选吏赴台,这个却难了,回头问问林翰、林泮两位老爷子,看看可有良策。我与自明兄在闽南也识得些失意文士,看看可有愿赴台一展抱负的。不过,台湾幅员不小,人口也有十数万,单靠咱们这边派官遣吏,着实是捉襟见肘。依我看,长老会自治倒也是个办法。另外,咱们手上几个工坊,尤其是火器工坊,须尽快选拔精干工匠调往台湾。反正这些人尚未脱匠户、匠营户籍,倒也方便行事。再有,杨家根基也得多往台湾挪移。尤其是船队。大人赴京之后,福建隔着千山万水,便不好照应。再蜗居月港一处,总归是不太妥当。这一时也就想到这些个,诸位都来说说。”

陈琛话音未落,朱潜便接着开口。“此番攻略台湾如此之顺,看来是全仗火器犀利。澎湖无水无木,火器工坊难成大局,须得及早迁台。方才思献兄说了,咱们手上能干地工匠也须尽早派去一拨。如此一来,人手是不愁了。不过,台湾本岛不产硝芒、生铁,这两项须从何处采买,务须及早落定。此外,开台湾,所需靡费如无底洞,仅靠杨家支应,撑不了多久,也须及早想法子广开财源,若能立足台湾自给那是再好不过。至不济,也要腾出水师,多往南洋走两趟……对了,闽南擅造船的民间工匠也得想法子寻些迁台,台湾有的是千年古木,又有不少男丁,打造一支新水师想来不难。”

听到这儿,冯虞一拍桌案,“说得好!正该如此!如今往吕宋的偏师尚无回报,若是能趟出深浅来,咱们不妨在台岛大兴水师,整个南洋、西洋正好任我水师纵横!呵呵,看来,我要亲往台湾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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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成王败寇

【≮衍墨轩≯.】 五月入夏时节,台海已进入台风多时节,沿海渔家这当口都不愿放船出洋,怕的就是遇上疾风恶浪,那可是九死一生。这一日,却有数十艘千料大船从月港启航,往东方驶去。远远望去,领头船桅杆上一面大明水师青龙旗迎风招展,眼尖的,隐隐还可望见船头上挺立一人,一身金色官袍,好不炫目。此人正是冯虞。

冯虞此番出港,要去的正是台湾。这两个月,冯虞与杨万荣筹集了大批粮辎用度输往台湾,杨风在台经营也已初具规模。这回冯虞正是要往实地看个究竟,单凭文书往来毕竟隔了一层。再有,便是顺道运去数十名火器工匠还有大批工料器具,带队的便是百工使司经历黄道。冯虞本想带着黄道去京师,可这老头子觉着上了年纪,北方水土未必适应得了,干脆自告奋勇赴台。

此外,杨老爷子又招募了数百民户迁台,一道运走。此番招募民户可是下了大本钱的。每户来台民户,良田按人计数,一人头上便是五亩,现成的砖石大屋一座,五户一头耕牛,另给安家银三两。

冯虞立在船头,微合双目,听凭海风挟着水雾沾湿了衣摆。在他身后,立着两名文士。一个是林炫,这回死活要跟着往台湾开开眼。另一个,一袭青衣,看相貌也就是二十上下,眉目开朗,不苟言笑。此人赫然就是几年前与冯虞有些个交情的金门汶水头人氏,黄伟黄孟伟。

黄伟也是颇有些经世致用地心得。这两年退归乡里治学,原打算科场搏个功名,哪知这两年眼见得朝纲不振奸臣当道,一时竟起了避世之心。此番却给林炫专程找上门去生拉硬拽出来。不曾想与冯虞谈过两次,倒生出些知己之心。这才倾心投效。此次赴台,冯虞点名带上黄伟,也是起了考校、历练之

冯虞吹了阵海风,扭头回到二人身边。问道:“你们两位,哪个能猜出方才我在动的什么心思?”

“冯大人,我们两个又不是你肚里蛔虫,如何能知大人心思?”

“无妨,随便猜猜。又不罚你酒。反正离着台湾还远,闲来无事,只当闲聊便是。”

“大人想来是思索台湾之事。”林炫抢着开口。

“油滑!”冯虞笑骂一声,转头看向黄伟。

“我看大人目光多是盯着海面,恐怕想的不是岛,而是海。”

“哦?仔细说来听听。”

“中原人看田地如命根子。咱们福建沿海万民也都明白。这片海便是咱们的衣食父母。海上能打渔果腹,能行船通商以丰家资。当年宋元两季,便是靠了海上通番,福州府、泉州府万商齐至,遍地黄金。禁海令一下,断了生计且不说,东洋葺尔小国竟也欺负上门来了。大人想的可是复我大明水师旧观,于四海展天朝气象。”

“呵呵,倒是差不多了。。站,。方才。我只反复琢磨两句话。一句,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第二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大人宏愿令人感泣。不过,若是专意通商,或能赚个钵溢盆满,可若要效三宝太监故事扬国威于万邦,恐怕也只有永乐一朝勉力支撑。到了宣宗朝,便再无力图之。咱们不过东南一隅,能撑起这大业么?”

冯虞笑道:“如何才叫扬国威于万邦?便是吹吹打打四海巡游一番展我中华物力么?方才我那两句话,本是一体,拆开来就要变味。这么着,这会子闲来无事。给你们说个西洋故事。”

听冯虞要说故事。这可是极稀罕地,两人当即凑近了细听。

“在大洋极西。有一大洲,名欧罗巴。欧罗巴洲偏远一隅,有一岛国名英吉利。此地物产不丰,人口也不多,却成欧罗巴洲一大强国。何故?这英吉利起家靠的便是两种人。一种是海商,再一个便是……”冯虞看了两人一眼,加重语气说道:“海盗!”

“什么?”听了这话,两人竟失声叫了出来,看那神情,明显是有些不信。

“不信是吧。你想想,既无物产,又无人口,想要家,没个旁门左道如何能成?你们想想塞外那些胡族,便知其中道理。当时欧罗巴有一国名西班牙,靠着海上贸易大横财,又与英吉利素有仇怨。那英吉利女王便怂恿胆大不怕死的百姓出海当强盗,官府不但不追究,反而是私下资助。一时间,英吉利王室重臣,无不热衷此道。这些海盗四处掳掠西班牙人船只属地,收获极丰。那女王当初投资五千两白银,回报竟是二十六万两!”

听到反差如此巨大的两个数目,林炫、黄伟二人瞠目结舌。

“不但是私下资助,这女王对那些战绩丰硕地海盗还不吝封赏,其中最善战的一个,竟被封为国公。如此一来,几年下来,英吉利府库充盈,西班牙却是损失惨重。终有一日,西班牙君王忍无可忍,起大军讨伐,战舰数百,雄兵数万。此时英吉利仅数十船数千兵,且多是临时纠集的海盗。哪知双方一接战,英军骁勇之极,又居天时地利,便如赤壁之战一般克尽全功。由此一役,英吉利独霸西洋海权,通商、占地、贩奴……财货滚滚而来,由此以一隅制大6,成欧罗巴第一大国!”

完这番话,冯虞抬眼看向两人,只见黄伟面色凝重,若有所思。林炫却有不忿之色:“此为霸道、邪道,其国必不能久长,终将为万民唾弃。”

冯虞笑道:“不是我说你,何为王道,何谓霸道?翻开史书看看,哪朝哪代不是王霸皆行?域外施霸道,海内行王道,又何尝不是明君之道。再则,成者王侯败者贼寇,焉知后世史书对这女王如何褒贬。以我看来,至少脱不了一条褒誉富国强兵。”

却听黄伟说道:“炫兄,尽信书不如无书,孔孟之前,焉有王霸?我只在想,大人说这故事,究竟有何深意。恐怕未必便是叫咱们学着落草为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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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冯氏海权论

【≮衍墨轩≯.】 看黄伟盯着茫茫大海出神,冯虞心中暗喜,孺子可教……噢,好像算年岁人家还大些呢,这话说的。

“呵呵,孟伟,你且说说,我还有什么言外之意。”

“大人想说的是,这茫茫大海,不单是财货之源,更关乎国运兴衰?”

冯虞猛一拍大腿:“正是这话!放眼大明四域,经历代苦心经营,天子亲守国门,如今能称我大明腹心之患者已无一人。蒙古诸部四分五裂,女真蒙昧无知,朝鲜一向恭顺,南蛮自保且不足遑论进取。唯有这万里海疆,禁海令出,藩篱自废,焉知他日可有强敌来犯。”

林炫忍不住插话:“蒙古数十万铁骑皆不能动摇国本,海上即便有敌,却须万里远来,如何补给?又能载运多少兵员?”

“若是一路攻城略地,以大洋诸岛国为跳板呢?所谓兵少,若是不欲覆国,只为劫掠又如何?我大明海疆万里,敌来一万,我便需用兵百万处处设防,又需靡耗多少粮饷?到了国库打空的那一日,靠什么养官牧民,支撑国体?你也知道,如今那欧罗巴人也就是红毛番的船已进至南洋,这些番子莫看行止彬彬有礼,却是海盗的骨子,若是让他们瞰破虚实,有朝一日大军来犯,只怕是难免之事。今日我所想的,正是如何未雨绸缪,抢占先机。与其坐待人家打上门来,为何不能先下手为强?”

黄伟又道:“依大人看。咱们大明迟早要在海上打一仗了?”

“这可不是一仗便能安天下的,只怕世世代代皆须争雄于海上。即便这百十年无人能犯大明,三五百年后情形又是如何?所谓料敌从宽,非恃敌不来,唯能战而胜之。方能保得万全。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才是恒常之理。”

“如何方能不战而屈人,享万世太平?”

“万世太平只怕是难了。自古王朝更易。哪有万年地江山?能保数百年江山,便是善政了。要想控驭万里海疆,引万国财货,我看有几条是必行的。一路看中文要的便是打造一支天下无敌、攻略四方的水师,此为根本所在。其次,须抢占大洋诸岛,尤其是海路要冲,则进可攻退可守,又可引其物产为我所用。其三,又需有庞大商船队。将这碧波万顷化作海上商路,以商养军,以商利民,谋长久之道。”

“这三条,非数十百年不可尽备。”

“孟伟一言中的。要想揽海权于我手,需得朝廷长期经营,官民皆图出海通商以利天下,如此方是长久之道。”

“这个……义利之辨、华夷之防,太难。”

“呵呵。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若能扭转天下大势,成功不必在我。”

“大人,好一个成功不必在我,果然是襟怀天下,气象万千。”黄伟闻言激赏。林炫也激动得不行。“炫愿与大人同进退,成千秋伟业,得青史留名!”

冯虞仰天大笑,“何论千秋功罪。但求无愧我心。一路看”面,映得波光粼粼。台湾岛的轮廓已在地平线上浮现。冯虞一身朝服盛装,挺立船楼之上,手扶凭栏,心潮澎湃。前生念兹在兹的宝岛台湾,我冯虞来了!

安平港早先的木栈渔码头。经过几个月马不停蹄地扩建。已用条石垒砌出可供大船靠泊的像模像样的深水码头。推算了行程,杨风领着麾下一干军政官员及数千番汉兵丁百姓。天不亮便到此处迎候。从船上向岸上眺望,只见的旗幡招展,人头攒动,远远便可听闻鼓乐之声。船上军民也纷纷向岸上挥手。虽说此番所乘的皆是大船,可是海上颠簸的滋味还是不怎么好受。眼见得便要上岸了,如何能不激动忘形。

船靠港,放下搭板,冯虞第一个踏上台湾的土地。此时,码头上数千军民欢呼起来,各色番汉乐器一齐吹弹,还有上百名土人少男少女载歌载舞,让船上大6军民大开眼界。此时,杨风等人抢步上前见礼:“大人,我等恭候多时了。”

冯虞乐呵呵一拍杨风肩头,说道:“这几个月喜讯连连,干得好。不过你也清减了许多,保重身体要紧。日子长着呢,整个台湾日后可全指着你了。身后武官我都识得,这些个文官想来便是你说的各部头人吧,如何,引荐一番?”

“噢,大家伙靠劲些来。”

众位番汉头人如今皆已在上月新立的台湾都督府中挂了民事官的职位,听说有朝廷大官要来,今日一个比一个来得早。远远地,大家伙便看见有一位身着金色袍服的年轻人立在船楼上,威仪万千。待冯虞下船,众人看得仔细,此人服色与以往所见官员大有不同,袍服上绣的张牙舞爪的东西,威风得很。有些与汉民打交道多的,听说汉人皇室着龙袍,想来便是此物。以此推断,此人莫非是个皇亲国戚了。听着杨风这一声招呼,许多头人纳头便拜,倒把冯虞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搀起。

杨风跟在一旁引荐。“这位大人便是我常与诸位说起的威靖伯、龙虎将军、大明前军都督府都督佥事、锦衣卫指挥同知、领福建锦衣千户、提督福建边备、兼巡抚漳州澎湖冯虞冯大人。冯大人在朝廷中可是权势煊赫,当今万岁钦赐蟒袍玉带、金书铁券。”

一大串的官职听得这些头人云里雾里,不过至少听懂了一件事,人家身上这锦袍绣得是蟒而不是龙,不过……这蟒蛇怎么有脚爪呢?反正是个极大的官就是了。

杨风又一一点指眼前众位头人,“这位是现下咱们台湾都督府汉民布政使林阿贵,这位是都督府番民布政使那鲁,这位是安平镇长老会长老何晏,这位是平埔族群长老会长老拉慕罗,这位是布农族群长老会长老打颜……这些皆是各族团练营官。这位,安平团练安字营营官莫朝仁,这位是布农团练信字营营官阿达……”

冯虞逐一与这些番汉土官打着招呼,不时含笑点头。走到阿达面前,冯虞停住脚步,上下打量此人一番,对他说道:“你便是阿达?杨大人信上可是将你好一顿夸奖,说你当得起忠勇二字,力保你带一营团练。现下兵卒练得如何?”

却见这阿达苦着脸说道:“大人,不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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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新天地

【≮衍墨轩≯.】 中原官场上,逢着这迎来送往的场合,大家说的都是场面话,你好我好大家好,如今这阿达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着实令全场汉官大为讶异。

“这话怎么说?”

只听阿达说道:“咱们布农团练拉起来这一个月工夫,整日集训练队列,弟兄们实在是学不会,走起来一团糟,我是没法子可想了。唉,还是练刀法痛快。”

“原来如此。”冯虞想了想,回头问杨风,“现下团练都练的什么?”

“汉番团练俱是上月方才搭起架子。成军后,先是合练军法、队列,便如当日大人练兵时一般。一个月下来,汉民进益最快,其次是平埔人,布农团丁却是一塌糊涂。排横列、齐步走还马马虎虎,稍复杂些的分列什么的,总是到不了一个点上。”

“那……若是论起身体壮健来,又如何?”

“自然是布农人最为壮健悍勇,汉人、平埔人都要差着些。至于后两者,相较而言,汉人韧性足、机智,学得是最快;平埔人气力大些,性直,一板一眼。。,。”

“行,此事回头再说。现下如何安排?”

“先往大营吧。我这台湾都督,现下行辕也设在营中。”

到了明军大营,都督府文武官吏在外候命,冯虞单与杨风入账叙谈。

“阿风,眼下台湾情形如何?”

“自从收服布农人之后。我便全力搭建都督府,到上个月算是有了一番模样。现下都督府分作军民两块。军务这头,除直辖水6两师,又设了汉民、平埔、布农三个团练,七千丁壮。现下正加紧操练。民政,分设汉、番两个布政使司,以下为各族群长老会。再下,则编列保甲。咱们手上文官太少。故而多起用本地土人。”

“嗯,如此行事妥帖。不过,这团练也要因材施教。布农人精悍,队列倒不必太下工夫,可多用为奇兵、决死,平埔人憨实敢战,可用其为正兵。汉人则可充入水师、游骑。”

“晓得了。”

“如今都督府情形如何?”

“尚好,汉番百姓都还听话,山中木石已着手开采,接着便是建书塾、工坊。待得此地控驭牢靠。我便起兵北进。”

“可有困难?”

“别的倒没什么,就是好用地人手太少。土人毕竟服王化未久,总是不太放心。哦,若是再调些兵马来更好。”

“呵呵,兵马就这么多,想要添兵,你就指着团练吧。至于一般百姓,倒是可以多迁些来,反正闽南地少。不怕募不来。你得设法收支自理,老靠着大6接济,你杨家家产再多也折腾不起。再有,此番我带了数十名工匠,火器工坊尽早建起来,硝石尽早派船往东瀛采买。”

“这个不难,台湾气候好,米粮自给不成问题。山中出产又多,往大6一卖。养兵的费用当能撑起。之外,火器工坊我已选址完毕,就等你”

“这便好。这么着,咱们回头再细细商议,先让文武官员晋见吧,等久了还当我架子大。”

“也好。”杨风当即出外招呼众人。都督府各级官员随即鱼贯而入。此番晋见自然是纯属礼节。大家伙谈笑一番,冯虞嘉勉几句。便各自散去。原本杨风还打算着大摆筵宴欢聚一番,冯虞一句“新辟之地,万事从简”便给否了。

待众人散去,冯虞眼珠一转,扭头对杨风说道:“我说大舅哥,咱们到辖境转转吧。眼见为实。对了,我带来那些人安顿得如何?”

“这个只管放心,早有专人安顿。房舍皆已备好,还有饭食呢。”

“如此甚好。走吧。”

“咱们先往何处?”

“布农人聚居之处。”

“这个……”杨风犯了踌躇,“布农人归服未久,之前十里坡一战,杀戮极重,只怕现下还有人咽不下这口气。若是有人暴起难,咱们……”

“咱们如何?一辈子躲着布农人呢?无妨,土人性直,咱们以诚相待,必有回报。”

布农人迁下山后,给安置在山林边上一处缓坡之上。布农人不事农桑,离着山林远了还真没法活了。此处距安平镇、平埔人聚居地都不算远。明军骑营也在不远处荒地上驻扎,一面是便于放养战马,也不无就近监视之意。毕竟当日十里坡之战,骑军将布农人打得极惨,以至布农人对这些骑兵畏惧之极,老远见着便要退避三舍。

在冯虞坚持下,两人只带了数十名亲兵,纵马前往布农人聚居地。不过杨风还是多个心眼,私下里遣一亲兵打马飞奔骑营,让他们全员戒备,万一接着警讯即刻出击平乱。

布农族群人口四万有余,大山脚下,布农人的村落绵延散落。此时,已近午时,各处村中已飘起炊烟。远远望见不少布农汉子从林中走出,看样子是狩猎归来。杨风说道:“布农人以狩猎采摘为生,若是打得好皮毛,也拿到山下交换米粮。只是不会讲价,上好皮毛也卖不出好价。”

远远望见数十骑奔着自家而来,布农村落顿时骚动起来。许多人纷纷将在外玩耍的孩童抱回家中,有的当即关上门窗,不敢露面。冯虞看着苦笑起来,“看来,布农人心结犹存,如此情形,总归不是个事,迟早生变。阿风,你有何良策?”

“这个么……收拢人心无非是水磨工夫,日久见人心吧。”

“却也未必。驾”说完这话,冯虞双腿一夹,一马当先奔着村落去了。众人赶忙紧紧跟随。

一队骑兵到来地消息,早有人报给布农长老打颜。冯虞刚到村口,便见打颜长老领着十来个老者迎了过来。见是冯虞亲至,打颜赶忙以汉人礼节躬身拱手,“见过冯大人。”

冯虞赶忙伸手搀扶,“长老,今日本官不请自来,冒昧了。此番前来,便是想看看布农人近况如何,可有亟需朝廷扶助之处。再有,便是想从布农汉子中简拔些精壮,充做本官贴身卫士,此事还需长老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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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 以诚相待

【≮衍墨轩≯.】 布农人所居村落是迁下山时汉人、平埔人帮着搭建的竹木棚子,安定之后才渐渐学着平埔人的房舍样式,以木石逐一改建,工程也就是刚刚开始,整得几个村子乱七八糟,也就是村落正中的会廨盖得像样,以条石、原木搭就,还有些简陋雕饰。这会廨是土人定居点中最重要的一处所在,既是长老会的活动中心,又是祭祀之所,还是土人男子年龄组织教育训练之地。

年龄组织是台湾土人族社内部以年龄为序的一种等级制度。各支系年龄等级划分大致为幼年、少年、青年、壮年、老年五个级别。凡男性,都要归入相应年龄等级,担负若干族内分工。每隔数年,要举行一次晋级礼。土人从少年开始,便要严格按照性别施以基本训练。男性学狩猎、耕战,尤其是投石、角力、奔跑、掷标枪、射箭、搏杀;女性学纺织、家务、采集。男子一旦成年,要举行隆重的成丁礼升入青年等级,进入会所食宿,并参加集体劳动和作战。青年们在成丁礼之后,被承认是族社正式成员,才有权参与族社大事议决。

当初这会廨一日不建成,布农人便一日不外迁,逼得杨风调令民夫连夜赶工,三天下来便神盖起这房子。

一行人进了会廨,打颜长老请冯虞上座,冯虞却定要宾客座位上去,最后推让了半天,还是依着冯虞的意思分宾主落座。待众人坐定,便有土人少女端来杂烧鱼、炖肉、笋尖、大米饭、小米酒、各色水果,菜式虽多,制作却粗陋。远比不上中原美食精致,不过也算是乡土风味吧。

冯虞还现,上菜的这些个女孩子插花戴银,打扮得一身喜庆,可看向汉人官吏的眼神颇为不善。许多人肩上还披着黑布巾。想想也难怪,十里坡一战,布农人尸横遍野,损失极重,几乎是家家治丧戴孝。有好脸色才怪了。

碰了回杯,冯虞开口说道:“往日之事,过去就过去了。本官不会再做追究。今日过来,看着部族生计艰难,可有何事需官府扶助?只管开口。”

打颜长老沉吟片刻。又偷偷打量冯虞几眼,不象是敷衍,便试探着说道:“当日我布农人挑战官军,自取其辱,不敢对官府心存忌恨。不过,这一战下来,我族男丁确是损失过重。这些日子,族人住在草棚,不挡风难遮雨。本想着自己动手搭建像样房舍。可是男丁不足,要打猎维生。团练那边还要应卯操练,实在是顾不过来,只能拖着。这个,能否请团练操演缓些时日……”

冯虞回头看了杨风一眼,杨风点头道:“布农族还是拘谨了些,此事还不曾向都督府求请。如今布农人以渔猎为生,丁壮不足,吃饭成问题。之前都督府这边一心调拨些粮食。或赠或贷,先渡了难关。这住宿一事,确是未曾顾及。”

冯虞说道:“民以食为天是不错地,不过吃穿住这几条都须顾及。人心才能安定。这么着,布农团练不必求大,选精兵精练,多粮饷。其余的先回家,过两个月再说。至于新修屋舍,雨季已至,民生艰难。不可再拖延。这么着吧。明日起。官军、汉番团练暂停操练,除留些人手布防之外。全部给我拉到布农各村落来,大家一齐动手,力争半个月完工,让步农兄弟家家户户得安居。这是当前急务,回头即刻调兵、筹集工料,不得迟延。打颜长老,如此可好?”

“有大人这句话便成了。咱们不敢再有奢求。”

“若有事只管说来,能办的便办,不能办的还请见谅,和谈奢求二字。对了,方才说到口粮不足,想来是男丁不足,劳力紧缺。官府放口粮只是应急,却不是长久之计。我想着,一个还是以工代赈。其次,你们布农人不是擅长渔猎么,这么着,官府便在你们部族专设个商站,专收皮毛山货,嗯……若有上好的木石料也成。咱们按着中原上市价三成收购。听说往日里中原商贩来此收货,出价只是卖价地半成不到,尔等受盘剥极重。如此算来,单这一项,尔等获利便可翻六番不止。至于交易结收,要银钱也罢,要粮食也罢,都由得尔等。如何?”

打颜长老听了这话,离席而起,郑重地鞠了一躬。“大人这番话,着实是为我布农人长远谋划,打颜代我全族谢大人恩典。”

冯虞笑着伸手相搀,“不必客气,既是我天朝子民,官府理当护持。”

回过头,冯虞又交代杨风:“明日便将大营移驻布农村落旁。至于原地,正好空出来建工坊、库房、书塾。火药坊、火器坊、铁器坊、织坊等等,皆须尽早建成。冶铁坊则在河流边空阔处营建。工匠、学徒尽可在土人中招募,不必歧视、猜疑。”

听到这话,打颜长老再坐不住了,请冯虞等人在帐内稍歇,自己抢步出帐,先将一连串好消息分说与在帐外久候的长老会诸长者及各部族保长、甲长、里正。众人听罢无不欢呼雀跃,随即分头召集族人报喜。

听着帐外这般动静,冯虞、杨风相视一笑。杨风问道:“大人,真要出动全军帮着布农人盖房?”

“那是当然,移营之后,每日里半数兵丁巡防、操练,半数人马入村干活。几路团练皆是如此调度。不过记着一条,莫将火器带入布农村社,以免遗落。再有,日后招募新兵,只有汉兵能任火铳手、炮手、骑军。土人兵卒,可用其所长,做斥候、牌手、弓弩手、水手、辎重军皆可。还有一条……”冯虞将声音压得更低,“尽早选派人手,四下勘察地理,绘制地图,探察各部土人虚实。台湾早一日平定,咱们便早一日大展拳脚。”

“我明白。”

“这两个月,我与岳父四下招募人手来台,一般百姓踊跃,读书人却招不到多少,这一拨里头,识得字的不过十几二十人,很是麻烦。如今这书塾,咱们不能循着老法子,一个先生对着十来个徒儿,须得大拨教学。此外,所授之学也不限于四书五经,各门手艺皆可分班传习。体质好、脑子活泛的,可自小研习兵法战阵,日后咱们麾下兵马只会越来越多,军官从何处来?须得未雨绸缪才是。”

正说着话,打颜长老乐呵呵走了进来,冯虞起身问道:“长老,可是为我挑选侍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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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章 吃得饱睡得香

【≮衍墨轩≯.】 打颜长老听了就是一愣,“啊?呃,方才老朽出去非是为此事,而是将大人好意传与各族社,现下我全族老幼尽人皆知,正由四下赶来要与大人致谢呢。”

冯虞忙推辞道:“中原官府有条警句,叫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体恤百姓,本是分内之事,如何还要劳动乡亲们,这会子正是午膳时分,让大家赶紧回去用餐吧。”

打颜长老与随后跟进来的几名部族长者不由分说,便将冯虞拥到房外。杨风起身跟随在后,一边还自言自语嘀咕道:“官场上几时流传过这句话的?”

会廨是个可容上千人的空地,平日里祭祀之后,部族便在此处点起篝火,载歌载舞,分享祭品。此时,空场内外皆已站满,乃至周遭院墙、屋顶、大树上都蹲坐了许多人。一见冯虞出来,四下土人纷纷欢呼起来,声浪震耳欲聋。此情此景也大出冯虞预料,连忙朝四下里拱手致意。

此时,一名头领模样的高壮汉子挤过人群,来到冯虞面前,躬身一礼,几里哇啦说了一通。一路看中文边上打颜长老连忙传译:“这位是呋喃社头领山加,他说,之前听说汉人官府尽是欺压百姓的,故而当日见官军进驻台湾,布农人才踊跃出兵攻打,结果一败涂地。沙场上技不如人,败了本就无话可说,今日见大人不计前嫌,如此体恤我们布农人。更知当日错处。日后他们呋喃社愿为大人效命。”

冯虞赶忙答道:“昨日之事,便如水流花落一般,不必再提,日后咱们已成一体,自然亲如弟兄。我们汉人会的手艺多。该当悉心传授。各部族擅渔猎,擅征战,尽可展其所长。杨风,传令下去。土人、山番等称谓均有鄙夷之意,自今日起不可再用。日后称各部族为……高山族,称部族之民为山胞。不论官府文书还是平日言谈,一体遵行。”

“是!”

冯虞这一道令,当即被打颜长老逐句翻译,大声宣布,场上顿时是万众欢腾。便是打颜长老自己也激动得白胡子直抖,连道谢地话都说不出来了。

趁热打铁,冯虞又说道:“打颜长老,你再给大家说一句。今日本官专在布农人中拣选十名好汉。充作随扈亲军。今晚,本官不回大营,留宿此地,便由这十人守夜。”

打颜长老一楞:“大人,真要如此么?这个,这个毕竟之前咱们刚刚打过一仗,我担心有哪个心胸小的,或是家中有至亲身亡的,还记着此事。若是一时糊涂铸成大错。我布农一族尽成罪人了。”

冯虞笑道:“无妨。本官以诚相待,推心置腹。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就不信布农汉子是那等不通情理之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打颜长老也不好再劝,当即向前走了几步,登上高处,将冯虞这番话译了出去。一路看文学网不过他的话比冯虞原话长了许多,想来是添了不少自己地话语,大概就是这位大人如此厚待布农人。咱们无以为报,定要如何如何之类的话语。

趁着这当儿,杨风凑到冯虞耳边低声说道:“依虞,你是当真要弄险啊?这又何必,今日功夫我看已做足了。”

冯虞低笑道:“这有何妨?昔年,汉光武帝破铜马贼。尽收其部。为安军心。光武帝只带少数随从轻骑入降军营中。众降兵称,王推赤心置人腹中。至此忠心效死。高山族人与流贼相比,总该更质朴些,今日我正欲效此故事。这一夜沉睡,只怕比你放万斤米粮还要管用许多呢。过会子你早些回去调度兵马移营。到时候,大军在侧,何惧之有?”

看冯虞心意已决,杨风便不再说话。此时,已有上百名精悍的布农男丁涌到打颜长老面前,看样子是要现场报名,其中便有方才出列表忠心的那位呋喃社头领山加。此时,打颜长老转回到冯虞身前,说道:“大人,这些个,已是我布农各部中最勇敢善战地壮士。他们已下誓愿,要用生命护卫大人周全。请大人挑选。”

冯虞点了点头,随即走入这数十人当中,四下看了一圈,伸手一拍那山加的肩头,“你便是我布农亲兵队的队长了。”山加听了跟随在冯虞身后的打颜长老的翻译,乐得直蹦,用生硬的汉话说道:“谢、大人。”

随后冯虞又挑选了二十名看去精悍过人的布农战士。中选的布农汉子个个欢腾,落选的则是垂头丧气。当晚,冯虞果然留宿在打颜长老家中,门外站班护卫的,便是这二十一名布农亲

次日一早,冯虞起身与打颜长老辞行,便领着一干新募地布农侍卫回营。布农长老会所有长者,及周边上千村民依依不舍送出老远,还包了大袋的皮毛山蘑,非让冯虞带回消受。

此时的明军大营,已忙作一团。大队人马正在起帐拔营。冯虞招呼人给布农亲兵放号衣、兵刃,自去寻杨风说话。

此时杨风正在中军帐外忙得不可开交。移营事务要管,分拨农资要管,开设工坊也要管,看得冯虞直笑。“阿风,我说两个月不见消瘦至此。如此行事不是办法,总该有几个主簿、司马帮着分担些,你才好静下心神安排大事。”杨风没好气地看了冯虞一眼,“我上哪方去寻什么主簿、司马?只有家中几个账房能帮着做些账目细务。入台以来,万事草创,还不得我拿主意。你帐下好歹有些人手,赶紧的拨几个给我来。”

冯虞笑道:“人家有家有口的,来台常驻,总觉着是配来蛮荒之地,自然不愿。不过,眼下倒是有两个人手,说不得先帮你一阵。至于日后能否安心留任,只看你的功夫到没到家了。”

杨风听罢大喜,“是何人?快请来助我!别个不好说,我留人用人的诚意是断断不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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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三章 搭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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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疯狂的石头

【≮衍墨轩≯.】 冯虞见布农亲兵不解其意,却不便明说此次进兵台湾是私下行事,只得说道:“这其中有个道理。按着朝廷律令,武官招兵是有一定规矩的。如今,朝廷尚未允准在台湾招募兵丁,本官这算是私募,不合朝廷法度。所以呢,大家到了中原,口风定要严谨,决不能提台湾两个字。待到日后你们沙场建功,皇上信得过你们高山族人了,那时我再请旨,为你们表功正名。”

这些布农亲兵听了这话倒也豁达,“原也是,咱们从不曾立过功劳,官府自然信不过咱们,平白让人看不上眼。大人放心,咱们定按大人吩咐行事。日后立了功劳,自然叫人小看不得。”

回到福州府,冯虞与家人僚属打了个招呼,便率领亲兵一头扎进了寿山。第四天头上,冯虞领着亲兵喜滋滋地班师还朝,行列中还多出几部大车,车上所载物品用油布包了个严严实实。回府没多会儿,陈琛、朱潜便急匆匆寻上门来。

“大人,这几天去了何处?之前死活不肯透些口风,我与思献手上一堆公务等大人处置。”

冯虞笑道:“实不相瞒,此番进山寻宝去来了。十六k文学网呵呵,快随我来。”

三人进了观自在堂,迎面便见书桌上一块金黄色酒坛大小的奇石,看这黄石,玲珑剔透,色泽晶莹,绚美圆融,一眼看去便知非是凡品。朱潜也算见过不少好东西了,见着这块石头。依然是眼里放光,扑上去摩挲起来,只觉着手感温润细腻。其中妙处,竟是无法言说。

“这、这是什么石头?如此俊美!若是这等石料篆刻印章,是最好不过了。可惜。这块石料如此均匀绵密,个头这么大,又是明黄色泽,非皇家无福享用。可惜!可惜!”朱潜恋恋不舍地放下石头。连声哀叹。陈琛也凑上去把玩了许久,方才放下,一脸的艳羡之色。

却听冯虞说道:“两位都是好眼力,都说这田黄好,那便决计错不了了。”

“田黄?莫非是田中掘?”陈琛惊道。

“正是?”

“何处出产?”

“就在寿山,我那别院内那大片田庄!”冯虞洋洋得意。

两人惊得大张着嘴巴,看着冯虞说不出话。。站,。只听冯虞说道:“寿山产寿山石。其中上品,一石多色,色彩绚烂,可称天姿国色。寿山石质地温润、硬度低。是做印章、石雕地绝好材质。这田黄又是寿山石中绝品,细、洁、温、润、凝、腻,只在寿山溪上游两岸寿山村所属稻田下与溪底砂土中有此出产。哈哈,现下这些地方尽在我名下了。咱们好好计议一番,如何将这寿山石,尤其这田黄名号打响。如此,这亿兆金银唾手可得!”

陈、朱二人听了也是兴奋不已。三人当即各搬椅子过来,当即商议开了。陈琛问道:“大人,这寿山石容易开采么?产量多大?除了这块。尚有别的样品么?”

“寿山石矿脉,已知的分作高山、旗山、月洋三系。多藏于田底、水涧、山洞。寿山溪村两旁水田底层及溪底砂土中所产寿山石,便是田黄。以色泽分类,可分为黄田、红田、白田、灰田、黑田、花田等。田黄石中有称田黄冻者,极为通灵澄澈,色如碎蛋黄,最是稀罕,便是此刻我等所见的这块。而如此硕大的,更是万中无一。

寿山村东南有山名坑头山。便是寿山溪源地,依山傍水处有坑头洞和水晶洞,此两处出产水坑石。水坑石出石量少,佳质尤罕,有水晶冻、黄冻、天蓝冻、鱼脑冻、牛角冻、鳝鱼冻、环冻、坑头冻之分,色泽多黄、白、灰、蓝诸色。其余各处洞中亦产。量更大。有高山冻、高山环冻、高山晶、掘性高山、高山桃花冻、高山牛角冻、高山鱼脑冻、高山鱼鳞冻等分类。

寿山村东南十五里处有月洋山,其周遭所产寿山石称月洋石。月洋石仅十余种。其中最上品产于顶峰,称芙蓉石。芙蓉石亦为印石上选,石质极为温润,凝脂细腻,雍雅尽在其中。芙蓉石可分为红芙蓉、白芙蓉、黄芙蓉、芙蓉青、红花冻芙蓉等。

旗山系寿山石称旗降石,石质结实,温润,坚细,凝腻,富有光泽。

前两年,我已将寿山、月洋两处矿脉所藏之地尽行买下。至于旗山矿脉,大半也在锦衣卫冬狩场内。至于产量,全靠人力开挖,却也不难。只是保存费事。将胚料去皮、除污、清杂质制成原坯后,须以置放入木盒,放在阴湿处保存。如是上品,小块地要浸入盛满菜油的瓷盆保存。个头大的,便如这个,须将石坯沾油后用油纸包裹好了,放在阴湿处。依我看,不可开采太多,所谓物以稀为贵,采得多,便不值钱了。”

朱潜这会儿回过魂来,和道:“大人说得极是。这寿山石出得越少,售价越高,才是长久生意。”

陈琛却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是为人探知这寿山石产自大人产业所在,大人从此莫想得安生了。我看,还得寻个托词让人莫打寿山的主意。这寿山石地名号便要改了。再有,田黄叫着也太显眼,也得改。”

冯虞点头称是,“我也想过此节。我看,寿山石不妨改称寿石,田黄则改名为天黄,假称是南洋稀产。我打算将这块石头送入京师,贡奉天子,就如当日拍卖漆器一般,借此由头炒热名头,交各地万邦园经销,大赚一笔。你们看呢?”

两人异口同声:“此议甚妥。”

“不过,思献,此番却要你跑一趟了。毕竟上回我托词夫人生育才推迟赴京,此番却不好自己入京抛头露面,省得惹人非议。你是都百工使司同知,进京献宝名正言顺。”

“大人放心,此事便交与我。”

“有你出马,我便放心了。京里万邦园掌柜交游甚广,有事可助你一臂之力。噢,这回我一并运回三百余件大小珍品。你可挑几件好的,分送李东阳、张永、韩文、刘瑾、石文义、焦芳、刘宇、张彩、曹元锦等人。剩下的好的拍卖,次些的留万邦园。对了,走之前,你可寻知名金石匠人,刻上几方印章,雕上几件石雕,以作垂范,还能卖得更贵些。”

陈琛笑道:“大人只管放心,上下打点之事我自会料理清楚,此番不赚个几百万两银子,我便不回来见你了。”

冯虞大笑:“你若不回来,我便下海捕文书去。”

十日后,冯虞亲撰奏章,称南洋澳大利亚国有作孤山,山中产奇石,名唤寿石,据称是混沌初开乾坤如奠之时,女娲补天东南所遗之斑斓彩石。当地土人又有凤凰彩卵留人间之说。其中极品称天黄,寓意吉祥,此番偶得此宝,非皇家无福消受,特遣专使入贡京师云云。带着这道奏章,陈琛领五百精兵押运,先到杭州,再走水路,入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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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富得流油

【≮衍墨轩≯.】 天气渐热,采妍与杨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本就身子不便,如今又热得难耐,家中不免有些鸡飞狗跳。加上怀孕后采妍好吃酸,杨云好吃辣,这几日张罗人手弄冰块,搭凉棚、配菜肴,还得陪着聊天说笑散布……冯虞可有得忙了。不过,虽说鞍前马后忙得脚不沾地,可冯虞前世已经有过一番体验,现下倒是忙而不乱,乐在其中。听说是“酸男辣女”,看这情形,指不定年底便是一个男婴一个女娃,齐全了。

看着冯虞张罗得井井有条,冯母、忠叔等人大为惊异。晚饭后,冯母忍不住开口问道:“依虞,这些个你从何处学得?”

“啊,哪些?”

“什么每日散步、多食鱼肉蛋奶、衣着宽松、不下厨、勤洗浴……难不成经史子集里头还有如何照料孕妇的?”

“这个……”冯虞挠了挠头,这还真是不好说了。“那个,医书中倒是有所提及。孩儿胡乱翻看时便记下了。”

“哦?哪本书上有,快拿来给为娘看看。”

“这个……”一脑门汗,还真是越捂越露,“孩儿一时想不起是哪部了,待孩儿有空回书房仔细找找。”

冯母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这孩子,平日里心细得不得了,如今这传宗接代的大事却记不得了。真是……快快找来。”

“得令!”冯虞当即起身,抱拳拱手。拉足了架子,逗得母亲掩嘴而笑。“都多大的官了还这么孩子气,没个正形,小心给人纠弹。”

在厅里坐着闲话一阵,冯虞正待往采妍屋中去。却见朱潜匆匆而来,“大人!大人!往吕宋地船队回来了!”

冯虞腾地立起,“船队到月港了?”

“是。杨家送来快马急报,在此处。”朱潜忙将手中纸卷递与冯虞。冯虞一把抓过展开一看。喜得拍案叫好,震得餐桌上碗盘乱晃,吓了屋中众人一跳。冯虞向冯母抱歉一笑,“天大喜讯,孩儿有些忘形了。”回头对朱潜道:“走,书房去。。,。”

进了书房,燃起灯火,冯虞又细细看了一遍书信。信中说道,当日自澎湖启航后,这一路偏师降下大明战旗。打杨家旗号,沿往日通商航线直趋吕宋国。此地盛产黄金、稻米、甘蔗、铜、煤、硫磺,物产丰饶,贸易繁盛。境内有一番国名吕宋国,国主定都马尼拉。6师登6后,以轻骑突袭当地番国中枢府,俘当地土王贵族百余人,部民上百万不战而降。吕宋境内有华人上万。现6师收拢华人设提督府,编练团练。现遣水师载运虏获回归。6师领团练攻略八打雁、打拉、甲米地、黎牙实比、碧瑶等城。我军阵亡十七人,伤四十人,病殁三十五人。望福建加运兵马移民运吕宋,以便早日进占全岛。

信末另附此次运回虏获清单,计金三十七万二千两,银二百九十四万两,珍珠、宝石、珊瑚、玳瑁、犀角、象牙千余担,蔗糖、椰糖万斤,硫磺万斤。鳄皮千三百张,吕宋王廷数百年积蓄搬运一空!

看完报捷书信,冯虞抖了抖信纸,望向朱潜。。,,。“如何?”

“这还用说,打家劫舍,一本万利的买卖。金、银、铜、硫磺、煤、稻米、蔗糖。这些都是极有用处的。尤其是硫磺、煤。可直供台湾。不过,加上移民。吕宋汉人满打满算不过上万,要想统辖如此广大地域,捉襟见肘了些。此外,还需多拨海船。既要经营吕宋,物辎往来是少不了的。”

冯虞摇摇头,说道:“上千军马也不算少了。此战详细情形尚不知晓,不过以战果看,若有上万强兵,足可横扫南洋。不过控驭外邦,单凭大军弹压还是不够,远交近攻、以夷制夷、迫其归化华夏礼义道统才是长久之道。所谓夷狄用诸夏礼则诸夏之,便是这般道理。唉,只是如今经营台湾缺人口,经略南洋也缺人手,尤其是壮年男丁,伤脑筋啊!”

却听朱潜说道:“此事倒也不难。”

“怎么说?”

“汉民迁台,调高山族丁壮为兵远征南洋,再将南洋俘虏押运台湾役使或是编练仆从军转用他处。如此可说是一举三得。”

冯虞当即会意,“说得好。看样子,杨风那边须加快编练高山族新军,尽早派往吕宋。台湾么,步子倒是不妨稍稍慢些了。”

“未必非要在台成军,高山族军有个大模样便可派往吕宋,边打边练,学得快。倒是须在汉民中遴选丁壮编练新军,务必操练精熟才好。这些个日后可是我军中坚。”

“不错。我想,日后咱们都督府辖区汉人男丁三丁抽一,须服义务役五年,之后未晋校尉卒长者可准除役。此外,都督府所辖军马,旗号、服色、官阶均须变更,以免为人勘破,告到京师,徒增麻烦。”

“大人可是有了腹案?”

“不错。”说着,冯虞转到书架前,打开抽屉,取出一叠纸张交与朱潜。“你且看看,可有不妥之处,尽可提出。议定之后,立即往台湾,都督府军民一体遵行。”

朱潜接过文稿,细细读来,越看神色越是肃穆,口中不停叹道:“大人早已考虑周全,自明叹服!”看完之后朱潜说道:“大人,此案庞杂,一时间尚未能参透,能否让我带回细细思量,明日作答?”

“有何不可?只管带去,莫弄丢了就是。对了,此番领军攻略吕宋的是何人?”

“把总胡锐。”

“此人倒是有勇有谋,善能用兵。这样吧,咱们去封信,以台湾都督府之名,封其为吕宋总督。吕宋诸岛用兵方略,准其便宜行事。另外咱们定个规矩,日后开疆辟土但有所获,从征军十取起一。其中三成归统兵官,全体将兵按官阶均分四成,另三成专赏有功将士。此令便由吕宋之役始。此外,日后各总督府所收赋税,五成缴交台湾都督府,五成留于地方,由总督全权支配。不过,当地养官、驻军、营缮、抚民开销尽在其中了。”

朱潜听了倒吸口凉气,“如此厚赏,几年兵当下来,个个必是富得流油了。岂不是令治下人人向往从军开战,征伐四方!不出三十年,只怕南洋尽入大人觳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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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重组

【≮衍墨轩≯.】 听了朱潜这话,冯虞“嘿嘿”一阵冷笑,“区区南洋算什么?但有一日,我水师战舰所及之处,尽列我华夏疆土。不过话说回来,此议是否可行,咱们再斟酌。总督事权也不好过大了,以免尾大不掉。”

回到家中,朱潜又将文稿拿出细细揣摩。

按着这份文稿,冯虞打算将台湾都督府改设南洋都督府,统管南洋军政民政。杨风代大都督一职,领台湾总督。黄伟任都督佥事,林炫任都督府参议。下头对应朝廷六部分设六政司,不过是将礼政司换为学政司。占领区设总督,统管军政事务,下设镇守使领军,经略使理民政。总督、镇守使、经略使任期五年,一般不连任、不兼领。

军队这一头,军政军令分开,军政司只管军政,6师、水师分设两提督,受都督府军令辖制。都督府之下专设参军室,专职参谋军务。

军制方面亦有大变动,衔职分列。军职方面,火器部队按三三制编练,冷兵器部队按二五编列,官职由低到高依旧是伍长、什长、队长、哨官、把总、守备、都司、游击、参将、副将、总兵。军衔则为下、中、上等兵,下、中、上士,少、中、上尉,少、中、上校,少、中、上将,元帅。军衔兼顾服役年限、军功、职务而评定。军衔识别标志由星、杠合成,平日缀肩袢,着甲时镶于胸甲、背甲。

各路远征军应由火铳手、刀牌兼掷弹兵、炮军、骑军、辎重兵混编而成。军服、盔甲、旗号制式暂沿用官军制式。服色则改为灰绿。此外,南洋补给不便,兵士每人增制式野战背囊一具,火铳手另有战术背心一件,战靴改为硬革底皮靴以护足。不过这些也只能等着相关工坊建成后逐步配了。

斟酌再三。朱潜次日下午方才来见冯虞。“大人,这份文稿我已细细看过,官制厘清,文武互制。已是颇为完备。只是有两条,不妨稍作斟酌。”

“哦?说来听听。”

“一个,不妨将杨风职务中那个代字去掉,以示信重。第二,这参军室须专设么?现行军中主簿、参军、镇抚、经历、都事等职照搬过来,为都督府幕僚当是尽够了。”

冯虞说道:“第一条,自明说得极是。反是我小家子气了,便按你所说的办。至于第二条,增设这参军室,我自有深意。不过。这名号看来不甚响亮,容易引人误会,干脆改名作好了。”

“总参谋部?”

“不错。所谓总参谋部,便是襄助大都督行指挥调度全军之权地专设部司,主管规划建军方略、研拟战略战术、搜集研判军情测绘地形、统管军机讯报、统管三军教训操演、统管军资调度,有作战规划指挥之实权。”

朱潜大惊,“这总参谋部职权如此之大!”

“不错,故而务须所用得人,否则宁愿虚位以待。我想着。日后待台湾规模已成,便劳动老兄你去台湾接掌该职。站”

见冯虞如此看重,朱潜无话可说,只能感激地一拱手,“愧领了。”

冯虞笑道,“现下便有个差事要给你了。此次吕宋运回的那些东西,如何分拨,你需拿个方略出来。”

“行,可有大致章程?”

“台湾所需诸事优先。其次。杨家多分些黄白之物,这两年,我那老丈人为建军、经营台湾等事,垫了不少银子,亏空甚多。再次,京师需得打点到位。不是缴获不少宝物么。便用那些现成货,省些金银下来买农具、工料、辎重。迁民入台,需用之处多了去了。”

“明日我便拟个条陈出来,大人斟酌着办。”

见朱潜要走,冯虞赶忙拉住,“还有一事商量。我想,待思献回来,你便去一趟台湾,十天半个月尽够了。建工坊、学堂等民政事务,你比杨风强。所谓万事开头难,这会子去帮他一把最是紧要。另有一节,经略南洋,用间与用兵同等重要,这方面你也是老手。此番入台,你带两个信得过的校尉过去,仿着锦衣卫规程,另设一个侦事局。外探番邦,内察官民。不过,这个局子只有访查之权,无权拿人断案。有何消息,便直通你处。日后你到台湾,这侦事局也只听你一人调度,与都督府无干。明白么?”

朱潜郑重点头,一拱手,转身去了。第二天,朱潜果然拿着张单子上门交差,冯虞粗粗看了一眼,硫磺、银两尽数往台湾,黄金宝货三成划给杨家,两成留作打点之用,剩下五成贩售变现用作采购各类所需物资。

冯虞将这单子交还朱潜,“就按着这上头所列处置。对了,交待下去,日后南洋所获财货,除金银外,尽行运台湾交都督府,免得来回转运,空耗运力。”

“不过,财货清单还是要过来一份,如何分派处置,还是得大人你定夺。”

冯虞点头道:“说得是。对了,思献在京城可有消息?”

“万邦园这条线前两日来消息,思献已将那块天黄送入宫中,正德大喜,当下着人刻上昌寿二字作私章用了。李东阳、张永、刘瑾几人府上也都送过。现下京师已轰动了,那些手上大把闲钱的,正四下打听呢。思献的意思,打算遍邀京师雅士办个品评会,与天下印石同台相较,如此方能一鸣惊人名动天下。”

“好主意!我都想赶去京师一睹盛况了。”

“掐算日子,也就是这几天。只怕大人你是赶不及了。”

“呵呵,说着玩地。你说,思献原本一副高人雅士的做派,怎么跑路子跑得如此顺溜?”

“思献并非不通俗务不明世道之人,原本心无所求不屑为之,如今既已出山,说不得要为大人卖些气力了。对了,大人,京师还有个消息大人须得警惕。”

“什么消息?”

“线报称,内行厂派人来福建,或是出自刘瑾指使,意图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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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七章 天罗地网

【≮衍墨轩≯.】 “内行厂?!”冯虞的眉峰当即便锁了起来。“内行厂直属刘瑾,锦衣卫、东厂和西厂皆在内行厂监察之例。地方上又无东西厂派驻人手,这些阉狗来福建,明摆着是要对付我的。莫不是咱们经营台湾动静太大,给他们探得什么风声了?”

“按说是不会,朝廷素来不在乎南洋动静,咱们攻略台湾用的又是私兵。此外,如今台湾至福建之间海面,来往海船尽挂杨家旗号,外人也无从探知动静。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是那李俨,诨号李四海的,手下还有不少海船四下贩私。或许是他听得什么消息,报与朝中某位权臣,又为刘瑾获悉。再不然,便是咱们手下有刘瑾的坐探!”

“不会是毛自卿么?”冯虞问道。

“不会!”朱潜答得斩钉截铁。“这些日子,我已在市舶司伏下许多暗桩,如今那毛自卿一举一动皆在我眼皮底下。最近这家伙消停了许多,又拿了咱们不少好处,屁都不敢放一个。”

冯虞来回走了几圈,蓦地立定脚跟,转头对朱潜说道:“不管他如何打算,咱们自有应对之规。现下第一紧要事,便是查清那李俨背后是何人撑腰,对咱们是友是敌。能拉便拉,又财一起。若不成,就如赵大一般处置了。至于京师来的这拨客人,不论来意如何,总归是要对咱们不利。这么着,即刻派人分头把守福鼎、崇安两县分水关。北人入闽,不论借道浙江、江西,必经这两处。一旦现形,从调集人手,寻僻静处将这帮龟孙密裁。尸埋藏深山,给他们来个踪迹全无下落不明。”

“这个……妥当么?打狗还得看主人。”

“呵呵,就是要让内行厂、让刘瑾心存疑忌。咱们这日子才能过得安稳些。其中关键。便是活计定要做得利落。不能留下蛛丝马迹给人抓住把柄。这个,还须你亲自布置,定要万全才是。”

“明白。”

内行厂役长刘永千不甘万不愿,领了个远赴福建的差事。在京城。役长虽说是个排不上号的小角色,可这内行厂是刘公公亲领,可说是手眼通天,看哪个不顺眼,锁镣一抖将其拿下往北镇抚司一送,平白编个大罪。掉过头来再找家属敲银子。刘永自打从东厂投奔过来升了役长,几个月工夫连敲带拿,已是五六千两银子入账,其中半数孝敬上官,还落个能员的风评。哪知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回这棘手差事一下来,掌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自己。你说在京城好吃好喝的何等自在。大热的天千里迢迢跑到福建访查锦衣千户。什么好处没有还沾一身尘泥,什么事嘛!

刘永越想越气。嘴里不禁便骂骂咧咧起来。身边一个番子见长官不开心,忙凑过来劝解:“档头,这回出京,小地以为也是个肥差。咱们到了福州府,先将想要的东西搞到手,再将身份一亮,不说来意,地方文武哪个不是战战兢兢死命的巴结。”

“巴结个屁,你不想想咱们要对付地是何等人?漏了风声,巴结没份,死命倒是差不离了。老老实实办了差赶紧走人。若是做得漂亮,刘公公那边或许还有些恩典。还有,说过几回了,在外莫叫我档头,小心漏了身份。”

四下看看,刘永更是一肚子气。“我说你们几个,咱们这一路扮地是商贾,不是截道地,一个个横眉立目的作甚,敲惯了竹杠放不下脸来是怎么的?都听明白了,冯虞是什么人你们心里该有个数,他可不是一般的锦衣卫,见了咱们跟老鼠见猫似地。他可是皇上信臣,正二品的龙虎将军,边备提督,锦衣卫指挥同知,领的福建千户。在福建那一亩三分地上,人家可是有权有势还有兵,真要翻脸了,咱们逃都逃不及。前头可就出来了浙江地界,都给我加上八倍小

翻过一个山头,前方便是闽浙交界分水关。几个卫所军懒洋洋地缩在关门里,拿个蒲扇可劲地扇着。天近正午,日土毒着呢。

刘永这七个人牵马驾车到了关门处,那几个兵丁见是有钱人打扮眼睛一亮,当即横起长矛拦住去路,“什么人!何处来,何处去!”

一个扮作车把式模样的番子赶忙迎了上去,“我家老爷是京师来的,欲往福建采办海货药材。几位总爷行个方便。”一把制钱偷偷塞给那领队的什长。

那什长颠了颠手中钱币地份量,又问:“可有路引?”

“有、有。”番子回身便要去拿,那什长却改了主意,一摆手,“算了算了,看你等也不象歹人,放行。”

过了分水关,刘永愤愤地回头看了一眼关城,骂了一句:“只知敲竹杠,没个守兵模样。”浑然忘了在京师之时,自己那竹杠敲得可比这几个兵丁狠多了。

待刘永等人走远,那什长反身上城,冲着关楼内抱拳施礼,“大人,想来便是这一拨了。”

却听搂中有人问道:“几成把握?”

“京师来人,七人一伙,看那几人都有功夫在身,暗藏短兵,骑马姿势也是同道中人……九成把握。”

“好!回去有赏,你先退下吧。”

“是。”待那什长退去,关楼门扉一开,一名便装独臂男子健步而出,正是岳海。在他身后一羽信鸽振翅而起,向南飞去……

刘永一行沿着官道一路向南,往福鼎县城方向行进。大热天里,寻常人等哪个愿意出门,官道上行人稀疏,便是客栈酒肆也难得一见。刘永原本打算就在道旁找个饭庄来上几盅,吃上几口,待得午后再赶路,出了分水关却未见一家。正在沮丧时,却见前头引路的番子大呼:“刘爷,前头坡下有酒幌子!”

刘永一听,立时来了精神,“你先过去看看,可开着门。”回头吩咐左右,“让芮三趟趟道,咱们再跟过去。出来办事,小心没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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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七章 收网

【≮衍墨轩≯.】 待了片刻,只见那芮三返身出了店门,伸手打了个手势。刘永见了安下心来,一挥手,“大家伙走得累了,进去叫些菜,好好吃几碗酒。反正上头不曾立下期限,待申时上路不迟。”

一行人各自在门口树下拴好坐骑,进店落座。这饭庄确实破落了些,不过桌椅收拾得还算干净。一个四十来岁的店家笑脸相迎,操着晦涩的福建口音问道:“几位客官,这么热的天还赶路呐,可要用些什么来?”

刘永换了行藏,京城里那股威福之气也随着收敛了些。“急着跑生意,说不得只能是辛苦些了。店家,可有好酒好菜只管上来,我等在此多呆会子,待日头弱些再动身。”

那店家挠了挠头:“这个……实不相瞒,入夏之后,小店平日里生意淡了许多,故而不敢备下太多菜食。乡野小店,也没什么好货,水酒几坛,山野蔬果杂菇做汤盘,还有便是腊肠腌肉。对了,上午倒是有半只山麂腿,是炒是炖客官定夺。”

刘永笑道:“此处自不能与闹市去比,反正有什么只管做来,只要可口便好。手脚利落些,这会子我们已是又渴又饿了。”

店家惊呼一声,“只顾着说话,忘了先给各位上些茶水。店中虽无上好茶叶,却也有些野茶,喝来倒是清凉解暑的。”说着,他急转入内院,转眼工夫拎着个大桶出来,大半桶的汤水出山野清香。“几位,这茶是上午用山泉水泡的,此刻已凉了,正好喝些个,解解暑气。”

刘永身边两个伴当抄起海碗便要舀茶水来喝,却给刘永一把拦住。只见他笑嘻嘻地对那店家说道:“这么热的天,我看你脑门也见汗。干脆和咱们一道喝些茶水败败火气。”

那店家连连摆手,“哪有与客官同饮的道理,太没规矩。后头还有茶水,又不是什么金贵物事。”

刘永笑道:“不是这么说的,咱们原本远隔万里,今日能遇着便是缘分,所谓百年修得同船渡。同喝两口又如何?”说着,硬是舀了一碗塞给店家。那店家推却不过,只得喝了几口。看店家实实咽下肚去,刘永这才让手下众人舀了茶水自饮。还别说,这野山茶虽说没什么茶韵,入口却也清凉干爽,暑气顿时消解大半,有人竟是叫出好来。那桶茶水转眼便下去大半。

这时那店家赔笑道:“几位慢用,我这便进去做菜,稍待片刻便得。”

趁着店家进去忙活着空当。那芮三凑过来低声说道:“方才我店里店外转了一圈,确无旁人。”

刘永微微点头,不再说话。

此时内院中已有菜香传出。不一会儿工夫,各色菜肴便送上餐桌。闻着味道,众人腹中馋虫大动,当下各举碗筷,风卷残云般大吃大嚼起来。

前几碗众人吃得热火朝天,到了半饱之时,突然有人冒出一句:“头晕!”紧接着便6续有人栽倒在地,带着几只碗碟落在地上。“乒乒乓乓”几声,摔成碎片。刘永情知不妙,伸手到随身包袱里去掏短刀。猛然间便觉着天旋地转眼冒金星,站起身来有心要跑,只觉着腿脚颤,膝盖一软,栽倒在地,人事不知……

不知过了多久。刘永悠悠醒来,使劲睁开眼四下打量,现自己似乎身处一座山洞之中,岩壁上插着火把。扭了扭身子,这才现手脚无法动弹,竟是给人捆了个四马倒攒蹄,手脚勒得生疼。左右仔细一瞧。六名手下都如自己一般给人制住。躺在地下,这会子也已6续醒转。刘永心中暗暗叫苦。今日竟是进了黑店,栽了好大跟头,如今竟是生死难料。悔啊!

听见有动静,洞外进来几个劲装蒙面人,直接来在刘永面前。领头的一个弯下腰,打量了刘永两眼。“醒得倒快。”

刘永厉声说道:“你是何人?因何设计害我?”

那人冷冷说道:“你若不想寻死,便不该问我这个。我要说了身份,便只能灭口了。心浮气躁,看来也算不上什么人物。”

一句话说得刘永打了个冷战,不敢再充好汉。

“不言语了?好,轮着我来问你。”说着,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块铜牌,拿在手中把玩。刘永一看,正是自己的腰牌。“内行厂呵呵,好威风。说说,你等来福建做什么,可别说你是来做生意的。”

刘永听那人询问,把眼一闭。

“嗯?怎么,要充好汉?佩服之至。不过呢,我也没闲工夫与你磨蹭。这么着,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若有一句不实……我家主子往日教咱们刑讯时说过两句话。一句是十指连心;另一句是各种伤处,最疼痛难熬地便是烧伤。看见壁上火把没有?十根指头,十根脚趾,嘿嘿,算来你有二十次机会嘛。要觉着痛,此处荒郊野岭的,只管喊,吵不着别个。废话少说,咱们这就来吧?”

听着此人平淡的语气,不知怎的,刘永只觉着脊背凉,手脚忍不住哆嗦起来。

第二天早上,冯虞正在千户所埋头公案。近期要调拨往台湾的人力物资可谓千头万绪。***,前生,人家穿越之后轻而易举地建国建军横扫天下如卷席,如今轮着自己怎么就这么多麻烦事?自打拿下台湾,福建这边输血就没停过。从吕宋掠来的大笔资财也得想法变现,再往四处收购,动作还不能太大,免得给人觉察出异常状况。幸好杨家能量够大,自己又管着锦衣卫,许多事情没人敢来细问。要不然,单这一件事就能活活累死。

正在暗自抱怨着,“啪”,一份文书落在面前。冯虞下了一跳,抬头看,朱潜一脸轻松站在跟前。“大人,事情结了。”

“什么事?”

“内行厂。口供全在这上头。”

冯虞拿起文书细看。只见上头写着,上月下旬,内行厂役长刘永等七人,奉掌班差遣,前来福建搜拿锦衣千户冯虞勾结私商干犯海禁横行不法赃证。搜出随身腰牌七面,“内行厂奉旨行事官民听用”牙牌一面,会票现银七百两。据刘永供称,此行先往福州市舶司督办清案,再往漳州府悦来客栈,自有人来约访。

冯虞眉头一皱,“漳州?自明,这几个番子如何料理?”

“深山老林里寻个处所深埋了,不会给野兽刨出来。漳州那边怎么办?”

“寻几个北地口音地,拿了腰牌过去接头。此案你亲自坐镇督办,务必破获。居然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生事,拿我当吃斋念佛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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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八章 不让陶朱

【≮衍墨轩≯.】 冯虞、朱潜二人正埋桌案研议赴漳州行动细节,只听门外头脚步匆匆,片刻后有人高声禀报:“大人,京师急报。”

“呈进来。”

门子进屋将书信呈递给冯虞,告退离去。冯虞草草看过书信,面色登时阴了下来。朱潜见此情形,心里一惊。“思献那边出事了?”

冯虞将手中书信递了过去。“自己看吧。”

朱潜惴惴不安地接过信纸,展开一看,上头就二十个字:“天黄芙蓉,名动京师。入账百万,幸不辱命。克日回闽,请勿挂牵。”朱潜看罢登时大喜,抬头问道:“思献这是大功告成了,大人还担心什么?”

却见冯虞猛然间捧腹大笑,“自明果然被我蒙倒!哈哈,你这等聪慧之人,想要赚你入觳实在是不容易呢。”

听了这话,朱潜哭笑不得。“难得大人有此童心,说起来,我还真是许久不曾上过当了。大人,说正经事,思献此番成功,四方文人必定趋之若鹜。这会子售,行情是最好不过,大人可打算大量开采?如此赚他一笔,今年经营台湾,用度便全有着落了。”

冯虞摇了摇头,“呵呵,自明,做生意的本事你还是差着点,沉住气,心急吃不了热包子。开采是要的,不过,出货却不必急在一时。这会子正该收住,憋他一憋,市面上必定催要得更急。我看,到下半年再放他一批,行情只怕更火。如此才是长久之道。不过,现下咱们所说不过是相当然而,还是等着思献回榕问明情形再作定夺。”

收到信是六月上旬,真待到陈琛回到福州,离七月已是没几天了。见着陈琛,冯虞上来便紧紧握着他的手,笑道:“财神爷回来了。”众人大笑。

回到书房,屏退左右,陈琛取出个锦盒。推到冯虞面前。“此行所获,尽在其中。”冯虞打开来一看,厚厚一沓五千、一万一张的会票。“多少?”

“一百零七万三千两。”

冯虞“啪”的一声将盒子盖上,冲着陈琛一挑大指,“行啊思献,头回行商便不让陶朱,竟是样样精通。”

陈琛笑道:“不瞒大人你说,儿时家贫。我也曾挑了柴禾沿街叫卖贴补家用。说来而今也算是重操旧业了。”

冯虞叹道:“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思献正当此言。说说京师故事,此行诸事顺否?”

“托大人福,此行还算是顺当。我进京之后,为行事方便。便在万邦园落脚。之后,我本待遍访诸位重臣。可转念一想,这寿石毫无名气,那刘瑾等岂是识货之人,只怕立时给哄出门去也未可知。故而先呈送表章求见天子,奉上那方天黄奇石,皇上当即遍示群臣。朝中文臣多饱学之士,大加赞誉。我又将这寿石来历说了一遍。噢,便是得自南洋那段,引得皇上大喜,当即着宫匠刻了寿昌二字作私章。这寿昌二字本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之意,不过,又可解为寿石得昌,一时朝野轰动。寿石之名妇孺皆知。下朝之后。我才将精选寿石遍赠大人开列之诸位重臣,果然个个欢喜。如获至宝。”

冯虞听到此处,一拍桌案:“妙哉!思献果然好计谋。”

“趁热打铁,我又放出风声,要在万邦园设擂,由天黄、芙蓉石与现下市面上上选印石一较高下。为此,我特延请京师几大金石名匠做个公证,又遍邀京城名士作见证。呵呵,还有许多不请自来地。一番比较下来,田黄、芙蓉石、与昌化鸡血石其质最优,同称治印三宝。此论一出,京师哄传。第三日,我便在万邦园开了拍卖会,收成么,便在大人手上了。说来大人才是商界异才,那几方雕成的石刻个个是巧夺天工,卖价也是最高的。”

“嗯。此番大有斩获,思献你居功至伟。自来榕后,你便寄寓千户所,太过清苦。前几日,我在沁园边上置下一座宅院,地方不大,难得的便是清秀幽静,读书也好、卜卦也罢,最是相宜。回头搬过去,干脆将家眷一并接了来。”

“这……大人费心了,琛感铭五内。”陈琛倒也不矫情。

“嗯。安顿之后,你暂将朱潜管的那摊子接过。自明要往漳州府去几日,这边一干事务不可无人料理。”

“漳州?何事须得自明亲往料理?”

冯虞将当日情形一说,陈琛当即皱起了眉头。“大人,当日既然觉那内行厂番子形迹,不妨遣人暗中盯梢,顺藤摸瓜,便省力许多。如今派人冒充,我总怕出个什么纰漏,让人觉,坏了大事。几个番子不过几条猪狗,何时不能收拾。那暗中与我等作梗之人才是心腹大患。”

“你所说道理我也掂量过。不过,这些个番子却也不可小视,万一盯梢不力出了什么差池,后果更是难料,不如就此了断。至于漳州那边,即便无法当场拿住贼子,我也能猜个**不离十。”

“哦?是何人所为?”

“十有**便是李俨,号称李四海的便是。”

“是他?”

“不错。你想,这案子是刘瑾直接下,内行厂派员办事。由此可见,那贼子必有手段直通中枢,再与刘瑾搭上关系。漳州府弹丸之地,能有此能耐的能有几个?无非知府、卫指挥使等寥寥数人,还有便是那李俨。知府、卫使平日里从杨家拿了不少好处,又无利害冲突,身边又都有咱们锦衣卫耳目盯牢,断无道理与咱们翻脸。再则,若是这些人告,必然将手上证物直差人送入京师,或是夹入公文呈交刘瑾以邀功请赏,断不会让内行厂千里迢迢来福建取证。除非是有所顾忌。又或许别有所图。且看这等私下勾搭对暗号切口的举止更似江湖做派,绝非官府中人所为。再说了,不论此次结果如何,李俨是必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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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 改主意了

【≮衍墨轩≯.】 陈琛听了冯虞这狠话大为不解,“这李俨虽说碍眼,平日里却也恭顺。若查实非是他所为,如何还要拿他开刀?再说,至今咱们还不知此人背后何人撑腰。若是贸然动手,只怕错结仇怨,引火烧身。”

冯虞说道:“非是我不能容他。只是当日收拾了赵大,这李俨必然生出兔死狐悲之心。即便今日不敢动作,日后我离了福建,难保他不生异心,到时更是弹压不住。”

“大人所说在理。此番若是这李俨若是撇不清干系,自然要收拾他。不过,若是证明非其所为,我看还是再作计议,至少是缓一缓。在这节骨眼上动作太大,只怕有心人看在眼里,别有联想。另外,咱们掉过头来想,若此人与刘瑾真无瓜葛,大人,我总觉着未必便没有化敌为友的机会。此人毕竟在京师有些门道,若是能与他说开了,日后大人在京师说不定还有贵人相助呢。”

“……”冯虞沉吟了半晌,抬头说道:“思献,还是你想得周全些。自从当日灭倭寇、收赵大,尝多了动刀子的甜头,或许我真是急功近利了些吧。这么着,先看朱潜漳州之行结果如何,咱们再商议吧。对了,赵大……噢,现下该叫邓新了,如今追查罗教党羽的活计也做得差不多了。我看,干脆调他去台湾,这家伙是个人才,不妨让他挑起侦事局的差事来……还是到户政司分管占领区疏运分拨?”

陈琛想了想,回道:“如今台湾不缺管钱粮海运的,杨家有的是此中高手。倒是侦事局,还真缺个能干可靠的,我看他合适。”

“那就这么定了。待到自明回转。两人一道赴台。”

朱潜赴漳州,去得急回得快。才四天头上,朱潜便笑嘻嘻地出现在冯虞面前。“大人。自明特来交令。”

“咦么快!看你这神色。想必是大有所获了?”

“呵呵,给大人你说着了。下去住进客栈,第二天一早便有个獐头鼠目的贴上来,几句话下来,此人便漏了底子。大人您猜猜此人来路。”

“我上哪方猜去?李俨?”

“呵呵,大人算得不差,果然是李俨府上管事。我让手下人继续与来人周旋,该怎么着怎么着,又调动人手盯死了漳州、月港李俨两处府宅。兹事体大。我不敢擅专,飞马回来与大人商议。”

听到这里,冯虞长吁一口气,“既然是他,便好办了。”

“怎样,咱们这便调动兵马拿人抄家?”

“呵呵,前日与思献一席谈,倒是让我获益良多。不必急着动刀兵。这么着,你辛苦一趟咱们明日一早飞马赶赴漳州。我要会会那李俨。来人叫范长安点兵五百,皆备快马。明日一早动身!”

“怎么,大人亲赴漳州,莫不是想收服李俨?只怕不容易。此人早年也是海匪出身,如今又抱了某人大腿,想来便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地人物。”

“呵呵,那我就送副棺材给他。看他作何想法。你也走得累了,赶紧歇息。有何事咱们明日路上再议。”

有句俗话叫“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两天,李俨的右眼皮时不时地便要跳上一阵,令他极是心烦意乱。海上人家风浪里讨生活,忌讳是最多的,也特别信这个。什么不能将碗筷丢下海、吃鱼不能翻鱼身、碗口不能冲下放、妇人上船不能走船头、孕妇不能上船等等。

不过。这回李俨心烦,还不单是为了这右眼跳灾。毕竟活了半辈子,右眼皮已是跳过不只一回两回,也不见得每回都遇上倒霉之事。真正让他担心地,还是此番朝廷内行厂来使那不阴不阳地态度。两边已经联络两日了。这几个番子终是不肯搬进他的宅院,每回都须家中管事两头跑来回传话。这个或许是人家行事谨慎,也说得过去。可是对自己提的那些条件,两天下来始终是模棱两可,不给个痛快话,似乎一点不着急。这里是福建,不是京师,在冯虞眼皮底下,多拖上一日便多一分变数,这些番子到底懂不懂其中道理,还是别有所图?

今日上午,那管事又往客栈去商谈套问,力争摸清要旨。老这么耗在漳州也不是个事,月港那边还有一堆事务有待料理呢。

正在踟蹰间,忽然有家人跌跌撞撞奔进屋来,口中大叫:“老爷,老爷,祸事来了!”

李俨面色一沉,“何事惊慌,口中胡叫些什么!”

“老爷,真有大麻烦。大队锦衣卫将咱们府宅团团围了,占住大门,叫老爷您出去回话呢。”

“什么?”李俨只觉得脑海中“嗡”了一声,一屁股跌坐回座位上。这回是真完了,锦衣卫找上门来,必是冯虞侦知此事。李俨有心召集家丁突围,可漳州这边府宅统共就几十个男丁,兵刃也没几枝。毕竟是府城,在自己势力之外,平日里也不敢太过招摇,不想今日却成束手就擒之势。

那家人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咱们可如何是好?可要召集人手护着老爷冲出去?”

“冲个屁。不消一盏茶工夫便给人砍杀个精光了。罢了,既然他们没冲进来拿人,可见还给我存了几分颜面。既然点名见我,见就见吧。来,头前带路。”

冯虞此时正在李府前院,站在树荫下,背着手欣赏李府建筑。朱潜陪在一旁,拿袖子不住拭汗,范长安则手握腰刀,挺立如松。上百名亲兵、缇骑分布四下,各举刀铳,一副只待官长一声令下便要抄家拿人的架势。待了一会儿,尚不见有人出来,冯虞低声问道:“不会跑了吧?”

朱潜凑上来说道:“跑不了,漳州所十几二十号人不分昼夜盯着,除非他李俨能插翅飞了。”

“那就行了。等着吧,想来是在里头难定进退吧。”

正说话间,只见厅里人影晃动,转眼便出来两人。在前引路的显见是个奴仆,在后的那人约在五十岁上下,一身的宝相花织锦纱袍,举手投足尽显富贵气。看此人脸色,虽是满面淡定之色,那眼珠子却是转个不停,露怯了。

李俨往院里瞅了一圈,一眼便瞅见冯虞。看这衣着架势,必是正主,赶忙下阶上前来施礼:“小民拜见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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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章 如实招来

【≮衍墨轩≯.】 冯虞上下细细打量了李俨一番,见此人虽是毕恭毕敬,却难掩矜持自傲,便知不是个好对付的。“怎么,你见过本官?”

“呵呵,能穿这蟒袍的,整个闽省似乎唯大人您一人而已。”

冯虞点了点头,“今日到你家中,有些事想与你谈上一谈。”

“是,聆听大人赐教。嗯……场院中日头毒,大人移驾厅中如何?”

“客随主便。”说着,冯虞当先走入正厅,一队亲军紧随在身后在厅堂四下站定。李俨无声苦笑,在后跟随。分头落座之后,冯虞劈头便是一句:“听说,李四海手眼通天,原本还有些不信,不想此番连内行厂都能请动,佩服。”

不想冯虞连点场面话都没有,如此开门见山,李俨面色大变:“大人说的哪里话来?俨一介草民,虽说手上有些小营生,平素却也安分守己,不敢劳动官府什么。这个、这个内行厂,实在不知从何说起。想是大人手下弄错了也未可知。”

“弄错了?呵呵,内行厂此番来了七人,便落脚在悦来客栈,你家的产业。站你府中管事李牟居中牵线,每日少说来回一两趟。你手中握着事涉本官的某些证据,正待价而沽,没冤枉你吧。看你也是聪明人,没必要再装腔作势,本官没什么耐性。”

李俨听到这里,自知此番已是不免,惨然一笑。说道:“既然此事已在大人掌握,俨也不必再惺惺作态。不错,锦衣卫果然神通广大,大人所说确有其事。到这步田地,想来大人早已布置妥帖。我已无话可说,任凭大人落。只望大人高抬贵手,若放我家眷一条生路,俨泉下亦感激不尽。”说罢。李俨双眼一闭,站起身来,看那架势似乎是束手就擒。

等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李俨睁眼一看,冯虞嘴角略带笑意,冲着他一摆手,“果然是条好汉,爽快。坐下说话。”

待李俨懵懂落座,只听冯虞说道:“要你性命不难。不过。本官并非嗜杀之人,未必非要置你于死地而后快。本官有话问你,也算是给你个机会。”

看李俨点点头,冯虞问道:“这几年,本官自问非是贪索无度之人,也不曾出手收拾于你,为何要跳将出来于本官不利?”

“哎,待到大人手中快刀架上俨的脖子再行动作,那时已是迟晚。”

“嗯?怎么说?”

“那赵大也不曾对大人不利。还不是说翻脸便翻脸了。”

“你怎知那赵大不曾对本官不利。非要待他起兵造反或派人行刺,本官才能有所回应么?”

“啊?”李俨听了一愣,“其中还有隐衷,这个我确是不知。”

“哪家没有些私密之事,若能让你尽知,那你也能当锦衣卫了。如今此案还未了,我只与你透一条,赵大交了万万不该交地人,单此一条便足以抄家灭族。至于你么。想来方才这一番唇舌下来,你心里当也有数,本官打算给你一条生路,端看你自己如何取舍了。”

李俨赶忙起身深施一礼,“谢大人宽宏。”

“好。我来问你,你手上到底握着什么证据?”

到了此刻。站李俨早已盘算清楚。虽然认下之后冯虞是高抬贵手还是翻脸不认人尚在两可,但是不认输就必是死罪一条。人一死。什么证据不证据的,还不是一道带上黄泉路。

“回大人话,其实小民也没什么力证,不过这两年小人为求自保,派专人紧盯杨家人、船一举一动,记录成册。含杨家于南洋通商往返、所贩私货大略、蓄养私兵情形种种。虽然不足为铁证,但朝廷只要有人检举,便可名正言顺派人查案,顺藤摸瓜,不难抓住把柄。”

冯虞暗出一身冷汗,这东西便是个药引子,真要作起来,正德那边倒是对自己必有回护,可是杨家却必定要倒霉。虽说许多东西是贡入皇家孝敬权贵,但是很多事是只能做不能说,否则死得更快。“这册子现在何处?你又指派何人盯梢?”

“册子在月港家中床下暗格,盯梢的是我两个心腹家丁,也在月港。”

冯虞一琢磨,月港是李俨势力集聚之地,确实要比漳州府这边安全得多。“好,回头带路去取。本官再问你,你如何与内行厂拉上关系,你在京师听命何人?”

只见李俨沉默了一阵,嘴角几番微动,却是欲言又止。

“怎么?不好说吗?”

李俨猛然间跪倒在地,“冯大人,非是俨故意要与大人为难。只是京师之事实在是关碍过大,吐露不得。否则,俨一家老小加上许多无辜的性命必然难保,只怕大人也回护不得。若是大人见谅,今后俨做牛做马报效大人。若是大人气不过,即刻将俨乱刃分尸,俨绝无半句怨言。”

这动静着实吓了冯虞一跳,不至于吧。“你是担心本官拿了口供去寻他们晦气,反累及于你?呵呵,李俨,你想岔了。有时候,未必不能化敌为友,况且,你那靠山于我也未必是敌呢。今日咱们关起门来,有什么说什么,本官不作笔录,如何?”

李俨挣扎了半天,苦笑一声。“大人既然执意探问,我便说出来,反正当日得罪了大人,即便今日便遭诛戮,也是无话可说了。此事却是说来话长。”

“无妨,慢慢说来,天色尚早。”

“行。大人您是知道这通海生意的……”话一出口,李俨便后悔了,这话极不妥当,不是暗指冯虞与私商有染么。李俨偷眼一看冯虞,脸上却是毫无异色,笑吟吟地等着他说下去,这才定下心来,继续往下说。“不论到东洋、南洋,最赚钱地便是香料、异宝,什么珍珠、象牙、犀角、沉香、珊瑚、玳瑁、香蔷薇水等等。可要贩运这些回来,须得找着下家才好出手,否则手上那点银子陷在里头,早晚要砸锅。而最大的买家,便是京师那些公卿权贵。二十多年前,我便与京师几家商号搭上关系,专供专销。许是贩售外洋奇货获益极丰,这些下家便不断催货。只是那时候我实力不济,派不出更多船去,手头银钱也不够,进不了更多丝绸、茶叶、瓷器等物。这时候,那商号便派了专人来,商谈出资凑份,一道将这生意做起来。”

“你便是这么家的?”

“是。这几个商号手头银子就跟地上的砂子一般,要多少便有多少,这生意,自然一不可收拾了。就这么做了些年,对方信得过我,方引我去见他们东家。”“东家?便是那背后与你撑腰之人了?”

“是。不过,不是一个,是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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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 好大的阵势

【≮衍墨轩≯.】 冯虞听着一激灵,一群人,那是个什么概念。“都有哪些人?”

“魏国公徐,成国公朱辅,英国公张懋,保国公朱晖,定西侯蒋骥,武靖侯赵承庆,怀宁伯孙应爵,兴安伯徐良,新宁伯谭佑,彭城伯张信。或许还有些人吧,我所知的便是这些了。”

李俨每报一个名字,冯虞的嘴巴就张一分,等这一串人名报完,冯虞的嘴巴已是张得溜圆。这些人尽是南北两京元勋宿将之后,其中有些还是领军人物。如魏国公徐任守备南京兼领中军都督府、成国公朱辅曾守备南京,定西侯蒋骥曾任督十二团营兼总神机营兵,怀宁伯孙应爵如今总督团营,兴安伯徐良任南京中军都督府佥书。这些人凑在一块儿,尽可执大明武人集团之牛耳了。若是得罪了这帮人,冯虞的好日子也算到头了。

“本官似乎不曾对你等不利,为何要出手对付本官?”

李俨愧道:“其中缘由有二。站一个是小人因赵大之事心中难安,出言挑唆,只讲大人在南洋势大,长久以往,咱们日子必然难过。其次,依小人揣摩,那些公卿看大人与刘瑾生隙,私有挑动鹬蚌相争坐收渔利之意。”

冯虞听了这话,一阵的苦笑。当初出手拿下赵大,便有挑动刘瑾、宁王互咬的意思,那知这么快就应到自己头上,还真是现世报了。“这些公卿勋贵哪个不是富得流油,如何还要打通海贩私的主意。”

“呵呵。哪个能嫌钱多呢?这些勋贵早先只是占地食租,之后手上银钱日足,便逐渐插手商贩,与民争利。尤其是这几十年尤甚以往,尽笼天下货物。令商贾无所牟利。这些勋戚商人凭着权贵之身肆行无忌,于南京、淮扬、临清、徐州等财赋之地广置私店,水6舟车皆悬翊官牌,关津无碍。税负全免。过分些地,恣意侵夺官民之产建店铺,甚至邀截商货,抑价夺买,私设牙人把持市肆操纵物价。。。一般富商大贾见逼于勋戚权势,要么退避三舍,要么便只能如我一般与之搭伙,以求个安稳了。”

冯虞点头道:“世风如此,原也怪你不得。那么,你又如何与内行厂搭的线?”

“小民哪有这等能耐!这个却是京师之人操办。小的也知大人在福建耳目众多,此事风险极大,又怕有人卸磨杀驴,故而不敢将证物送入京师,只让他们自取。又说好临见面时再谈交易条件,这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取其辱啊。”

“哦?还有条件要谈,倒不脱商贾本色,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说说看,都有哪些条件?”

李俨讪笑道:“别个倒没什么,也不稀罕赏赐的那点银子,只想求个市舶司提举的职衔,日后生意便通畅许多。”

“不错,有几分远见。”冯虞接口赞道。李俨不知该如何接这话题,只能在一旁陪笑。

冯虞与朱潜对视了一眼,回头对李俨说道:“有些话不挑不明。往日种种,也不能全然怪你。这样吧,你办几件事,此番过节便一笔勾销了。”

“啊?!”李俨与范长安惊得是异口同声。朱潜却在一旁微笑不语。李俨难以置信地盯着冯虞,说不出一句话来。按着方才私下估算,听方才口风,这位冯大人今日当不至要了自己性命。想来也就是并了自家船队、产业。或许还能宽宏大量地多留些银钱。足够一家子此生用度。反正这些年攒下地钱财不敢说富可敌国,至少也能将这位冯大人喂个半饱。嘴边漏些渣子下来也足够自己一世用度了。哪知听方才这话的意思。竟似要高抬贵手,免于处分。这便宜太大,李俨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看李俨将信将疑,冯虞笑道:“怎么,觉着太便宜你了?方才说了,你得帮我办几件事。这第一件,不难。日后若我需用你的船,你需尽力调度支应。”是。这个本是份内之事。大人但有所需只管开口,我便是将自家货物掀进水里去,也给大人腾出船来。”

“那倒不必。这第二件,今日你我所说这些话,你原原本本写信给那十位公侯。后头加上两句话。第一句,我冯虞也是武官。第二句,我冯虞做事,有财大家,没什么不好商量地。”

“是。小民照办。”

“嗯,你复述一遭。”

“第一句,我冯虞也是武官。第二句,我冯虞做事,有财大家,没什么不好商量的。”

“好!第三件事,你让京师中人个信给刘瑾,只说你已将证物交了。之后的事便与你无干了。”

李俨一愣,随即醒悟,冲着冯虞双手抱拳,深深一躬。“多谢大人回护。”

“这些话就不必说了。日后如何行事,你当心中有数。我这里给你交个底,哦,这话你就不必写到信上去了。年底我便要赴京,不过福建这边我已交托完毕,这位,朱潜朱自明,日后代我管事,有事你可找他。另外,日后南洋那边我会安排,少不了你的生意,有些事我也不便出面。”

“是。”

“你不是想要官么,说实在的,你找错门了。刘瑾爱财如命,不见真金白银,今日给你,明日便能收回。至于那些公卿侯伯,却是不屑用你。唯有我,肯提拔你,能重用你。因为我也是商贾出身。当然,不一定便是什么市舶司提举,或许更煊赫也未可知。不过,这世上可没什么白捡的便宜,想要官当,便要立下同等功劳,这印把子你才攥得安心。”

李俨此时已是真心折服,又是一躬,“谢大人栽培。日后看俨行事便是!”

“好。今日便在你府上叨扰,蹭顿晚饭,同来这些弟兄,一并安排下吧。”

李俨喜道:“多谢大人。府上别的不敢说,好酒好菜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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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哀地致歉

我的笔记本硬盘完了!文档报销了!资料不见了!这两天上元含着眼泪送修,同时从网络上重新拷贝已发章节,如果顺利,还要延宕一两天恢复更新。\\\\\\****^^首发^^^^



发^^=



发==



发=^^首发^^^^



发^^\\\\\\\\\\\\我的人品呐……

第二百一十二章 告他一状(终于恢复了,赶了一章,质量可能稍差些)

十一月的京城,风雪连天。燕山脚下豹房行宫外侍卫亲军营中军大帐里却是暖意融融。炭火盆子里不时“噼里啪啦”窜起火星,四盏油灯照得帐内灯火通明。冯虞身裹狐裘倚着桌案,手中握一卷《李卫公问对》,却许久不曾翻动一页。心中却是浮想联翩。

九月间,采妍与杨云先后生下一女一男,与“酸男辣女”之说刚好倒了个个儿。不管怎么说,母子俱平安,皆大欢喜。阖府上下个个合不拢嘴,唯有采妍为不曾生个嫡长子略有些遗憾,幸好给冯虞一顿只爱女娃的说辞给哄了过去。****

此事圆满,冯虞也再无理由延宕福建。幸好之前两个月,该交待该布置的皆已就绪,按着先前旨意交卸了差事,冯虞告别娇妻幼子,领着陈琛、范长安、周天赐、杨雨、冯有理、冯忠、冯义等人及一千亲军奔赴京师履新。杨雨是入京前杨万荣硬塞过来的,说要到军中历练,看来是将冯虞当教师爷了。****

正德见着冯虞,大喜过望。当即赐了一所京师的宅院供冯虞落脚,让他歇息几日。冯虞却是迫不及待,第二天便入驻豹房,担起亲军都护之责。按着他的心思,早一日履职,便早一日上手。五万侍卫亲军,想想心里还真有些发毛。以往冯虞统领过的人马至多不过三两千人,这五万多人往野地里一站,一眼望不到边,又尽是边镇选拔的精兵宿将,岂是轻易带得动的?

这几日。=



发=陆续已有近半边镇及各地营兵前来报到,兵部委地副都护、参将、知事、照磨等官吏也已就任。这副都护名字还挺熟,武靖侯赵承庆,当日李俨就曾提过此人大名。那日降服李俨之后,此人已致信这十勋贵,还将书信给冯虞看过,就不知道这些人是否买账。

不过,刘瑾挑选此人来当冯虞副手,显然是居心不良。^^



发^^此人是军中宿将,累世袭爵。爵位还比冯虞来得高,如今却要屈居冯虞之下,能服气才是见鬼了。两人之间能闹出什么故事来,不难想见。不过这几天众人都是初来乍到,互不摸底。只有傻子才在这种时候跳出来搅闹。加上各地军士远道而来,皆已疲惫,故而营中还算平静。全看过两日情形如何,想来刘瑾还会设些绊子,总归不会让冯虞的日子好过就是。=



发=

正在此时,只见帐帘挑动。冯虞奋身而起,“什么人擅闯大帐!”

只见一人裹着寒风钻入大帐,摘下锦帽冲着冯虞一笑,“呵呵,军中果然戒备森严,险险进不来了。”

一定这声音,冯虞便是一激灵。来的竟然是正德!“皇上,怎么是您?”冯虞赶忙跪倒接驾。

“如何不能是我?”正德伸手搀起冯虞。****“宫中呆得烦闷。早想出来透透风,左右一琢磨,京师左近还就是爱卿这边没来玩过。”

冯虞暗自苦笑,也只有这位才会将军营当作好玩的地方。“皇上深夜至此,可有见教?”

“见什么教,只是那日匆匆一面,许多话还未细说。今日反正是无事,朕想与卿好好聊聊。你与刘瑾是怎么回事?这大半年,好像他那拨人可没说你几句好话。^^



发^^”

“这个……”冯虞没想到正德一下子将话题牵到这上头。斟酌了一番,说道:“皇上,原先臣与刘公公并无积怨,一并效命皇上,倒也相得。只是这两年,怎说呢,时势易也。臣有陛下撑腰。在福建也算是做得风生水起。刘公公自然顾忌臣分了圣眷,心下不快也是难免。至于臣下眼中的刘公公。也已与往日不同,有些不敢来往了。^^



发^^”

“这又是从何说起?”正德听着冯虞似乎是话中有话。

“自从皇上您登基以来,便将国政委与刘公公。这几年不能说刘公公不尽心。即便外头风评说刘公公对财货看重了些,却也无甚大碍,皇上身边人,手头阔绰些也说得过去。”这话听得正德频频点头。

却听冯虞又道:“不过,有两件事却让为臣有所顾忌。****一个,如今之锦衣卫、东西厂,皆为先帝所设,任皇家鹰犬。唯有这内行厂,却是刘公公所设、刘公公自行督理,内行厂番子只听他一人号令。偏偏刘公公又立下规矩,锦衣卫、东西厂只听他一人调度,如此一来,皇上您能听见什么看见什么,岂不是全凭他刘公公了。此举只怕不妥。”

听到这里,正德默默无语,若有所思。^^首发^^

“另有一事,当初破赵大一案,发觉此人似与某藩王及宫中有染。”

正德的目光一下子尖锐起来:“这话怎说的?”

“数年间,臣麾下坐探曾发现有北地口音及无须者出入赵府,只是这些人身手极好,盯梢不住。另外,臣督军攻破赵府后,曾查获若干书信,皆无抬头落款。其中一封残信有王深许之字样。赵府管事也曾供称,有通天人物要他听命做事,日后官位相酬。可惜赵大只漏了这点口风。”

“当时表章中如何不见奏报?”

“捕风捉影之事,不好上达天听。不过,这两年,刘公公屡屡过问福建海防、市舶司、锦衣卫、百工使司事务,臣确是不胜其扰。另外,江西宁王在福建也颇下工夫,这些倒是确凿之事。”

“宁王?这家伙倒是长袖善舞,不过朝中风评尚佳,都说是个贤王。”

冯虞笑道:“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逍遥王爷,平白无事,哪来的贤名?”

正德沉吟半晌,方说道:“往日你从来与人为善,不出恶言。今日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心中有数。不过,刘瑾悉心事主,宁王在藩也一贯恭谨,不好因风闻之事而加罪。或许一时小误,但无亏大节便好。我知你赤胆忠心,又能做事,日后好好用心。咱们君臣戮力,也做一般不让先祖的大事业来才好。此次调你来京统领这豹房亲军,便是此意。如今各地选调兵马陆续进驻,可有何治军方略?几时能拉出人马巡边?最近鞑子那边出了个什么小王子,屡屡统兵犯境,九边众将竟无人能制。成祖遗训,天子守国门。朕实想亲自领兵上阵,会他一会。”

第二百一十二章 君心难测

【≮衍墨轩≯.】 说这话时,正德面上不复往日嬉皮笑脸的神情,一脸的向往之色。冯虞看在眼里,心中暗想,若是板荡之时,这正德指不定便是个马上皇帝了,于是忍不住说道:“皇上,自古创业难,守业更难,全因守成之君每每耽于安乐,将社稷安危置之脑后。难得皇上有此雄心,但这一句话便无负先帝了。不过,要打仗,凭着一腔热血远是不够,手上总得有一支如指臂使之强军,方能与素习骑射的蛮子相抗。”

正德正色道:“正是这道理。故此朕才调你来京师。边关诸将,不是没有能战的,只是在军中呆得久了,难免骄惰之气,哪天朕真要统兵,只怕是不服我。却不象你,沙场历练过,咱们君臣又相得。”

冯虞当即表决心:“臣定不辱命。”

“好,朕信得过你。这几日你都在忙活什么?如何练兵可是有心得了?”

冯虞心中暗道:“哪那么快。当初筹备个大食堂还花了许多天工夫,更何况如今是五万大军。”不过,这些话也只好在心里嘀咕。“禀皇上,这几日,臣细心研读前人兵书战例,倒也有些心得。皇上请这边来。”说着,冯虞将正德请至内帐。

这内帐陈设更是简单,一张床,一副衣甲架,再有便是一张硕大的木台。正德凑近了一看,台上是一具尺寸颇大的沙盘。“这是……”

“当日臣领命离京之前,便去了一趟兵部,要他们给做一副西陲用兵沙盘。皇上您看,东至建州卫,西至和林,南至黄河,北至斡难河,尽收眼底。这大片疆土,尽是日后我侍卫亲军用兵之地。”

正德象是现了个极好玩的玩具一般扑到沙盘前。东看看,西瞅瞅,很是好奇。“朕往日里没少看过舆图,这沙盘却是头回见着。冯爱卿。这京师在哪处?燕山、宣大又在哪处?”

冯虞在沙盘上一一指出,一边说道:“朝中现用舆图,过于粗率,又难辨地势,远不如这沙盘看着清楚。只是做起来颇费了些功夫。有句话叫南人乘船,北人跑马。皇上您看,这塞外大片是一马平川,便是黄河以北、太行之东,也是以平原为主。正合骑军纵横驰骋。要与蛮子相抗,非得练就一支精悍铁骑不可。不过,咱们北方明军又不能全数转为骑兵,故而还得苦练步骑协同,方能扬长避短。”

“协同?什么叫协同?”

“协为协作。同为合同。说白了。便是两层意思。一个是编制上合理配备,二是用兵时相辅相成。”

正德点了点头,“小时朕便听过军中宿将讲过沙场故事。前朝大唐步军持陌刀列五花阵,与胡骑对阵可立不败。打了胜仗再派轻骑追杀千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是你所说这协同?”

“不错。不过,蒙古轻骑战力远非当年突厥可比。我军也得远迈汉唐才是。”

正德听了更是豪情万丈,想了一阵,突然说道:“诶。冯虞。你手下兵马已有多少开到应卯的?”

“两万来人吧。”

“这么着……”正德将身子往冯虞跟前凑了凑,低声说道:“干脆。咱们这就点起两万人马往宣府、大同那边走走,指不定便能找着那小王子行踪,狠揍他一顿,给天下人看看咱们君臣的手段。”

冯虞听了这话,吓得一激灵。“皇上,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正德有点不高兴了。

“有三不可。其一,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咱们这边大军偷偷开拔了,粮饷由何处调拨?如何转运?囤于何处?其二,臣麾下这些军马,刚从各处调来,凑到一起不过几日,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真要打起来,战力不过平日一成,如何能胜过那小王子久战之师?其三,这眼瞅着离春节不远了,咱们这会子突然劳师远征,朝中宫中岂不是乱了套?”

正德琢磨了半晌,真是这个道理,只得怏怏作罢。

冯虞看正德不快,灵机一动,说道:“皇上,这几日臣正打算令已到军士演武。一来摸摸将士的底子,二来也打算从中抽捡精兵组建选锋。干脆便由皇上您来主持演武,对将士也是个激励。不知皇上您意下如何?”

正德听了这话,顿时喜笑颜开:“好,好!这主意中听。择日不如撞日,就选明日了。今晚朕便在你军中歇息,这会子还早,你多说说军中之事。平日里在宫中憋闷坏了,还是到军中舒坦过瘾。”

冯虞赶忙应承下来,反正只要不逼着现下出兵,爱怎么着都行。

这一晚,正德倒是与冯虞谈得颇为投机。只是第二天一早,待要披挂起来过一把统帅瘾的时候,却给一干随侍、朝臣给堵在了帐口,领头的便是刘瑾。

一见正德,刘瑾当即跪地,拉紧正德的衣角急道:“我的皇上,昨天傍晚宫中不见了您地踪影,可把老奴给急坏了。四下打人去找,一晚上没睡,总算是寻着下落,又不敢连夜接驾,只怕扰了皇上休息。这一大早辕门一开,老奴便到此候着了。”

正德看刘瑾如此恭顺体贴,也有些感动,伸手将刘瑾拉起。“快起来吧。看这眼角红通通的,想是熬夜了。朕又不是第一次出来散心,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倒是你们能这么快找对地方,出乎意料。”

刘瑾答道:“昨夜内行厂、东厂、西厂番子尽皆出动,连夜便报到老奴这里。”说着,又转向冯虞怒喝:“大胆冯虞!陛下驾临如何不即时奏报咱家。此地离京师颇远,军中人杂,万一有个差池你担待得起么?”

冯虞淡淡一笑,不曾答言,倒是正德话了:“诶,刘瑾,莫要小题大做,朕不过是到军中散心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说了,前两年,你不也几次三番陪了我微服出宫去,如何今日反怪起冯卿了。”顿了一顿,正德想起昨晚冯虞那番话来,忍不住说了一句:“反正你手下眼线多得很,朕往何处你总能知晓,慌什么。”

这话一出,吓得刘瑾“扑通”一声复又跪倒,五体仆地,“老奴惶恐,老奴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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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三章 威压

看刘瑾吓成这样,正德不免有些后悔,这话似乎是重了些,于是又将刘瑾拉起,“朕非是怪你什么,莫要惊恐。朕知你素来忠谨,一心侍奉,此心可嘉。这么着,你回去尽早张罗,年后便迁来豹房。这地方可比朝堂通透多了。呵呵,说起来,营建豹房一事,你与冯虞可是立了大功。日后,你们两个也要多多亲近,同心协力为朕分忧。”

冯虞与刘瑾二人一齐躬身应诺,两人弯着腰对视了一眼,五味杂陈。

“对了,冯虞,你在中军帐边上再给朕设顶御帐,日后朕会常来此处。”

待正德等人走后,冯虞当即唤来陈琛,“速派人在我帐后搭建御帐。哦,再多搭建几顶大帐,下回来的恐怕就是一大拨了。\\\\\\”

陈琛答应一声,却不迈步。“大人,方才我在圈外看得真切,那刘瑾似乎是满肚子怨懑,只怕对大人不利呀。”

“那又能如何?说起来,如今这位刘公公已经是小动作不断了。”

“是啊,这一年,刘瑾可出了不少花招。”

“我说的还不止是那些个。这两日,我与武靖侯在军中转了转,发觉各处调拨来的多是些难管束的骄兵悍将,刺头一类人物。那赵承庆也是元戎宿将,一眼便看出究竟来了。想来这也是刘瑾私下交代,想给咱们好看。”

“那不是要糟,咱们可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统兵,若是是非不断,大人不是要颜面扫地。****看在皇上眼中,又会作何想?”

“事已至此。光是在此抱怨也无济于事。咱们还是及早想个应对之法才是。我以为,这些骄兵悍将固然难制,不过单说战力却也非一般军士可比,只是如何让他们肯听令肯卖命罢了。这两天。我略有些想法。思献你也帮着我参详参详……”

正说话间。只听帐外一片喧哗叫嚣声起。两人对望一眼,出事了!两人抢步出帐一看,许多军兵纷纷往大营西南角跑去。冯虞正要拉住军卒细问,却见范长安匆匆跑来,口中嚷道:“大人,不好了,延绥兵与天津兵干起来了。^^首发^^”

弄清了事情缘由,冯虞却不着慌了,只问道:“两边可动了刀枪?”

“不曾,只拳脚相搏。”

“共多少人?”

“四五百。”

“好。你这就去召集亲军营,全副武装在我帐前听令。亲兵,替我披挂起来。思献,你前去通报赵副都护,过会子咱们在此碰头。”

这豹房侍卫亲军由各地营、卫选征而来,这些个天南海北的兵凑到一块儿,各负强兵之名。老子天下第一,难免互不相识互不买账,相互寻个别扭什么的乃是常事。九边军马常年征战塞外,不免染些胡尘,什么马奶酒、烤全羊,身上见些油星、腥膻味是常事。****天津卫临近首善之区繁华之地,官兵见过大市面。军容整洁行止有据。见着那些边兵自然怎么看怎么别扭,平日里人前人后便常常冷嘲热讽。那些边兵个个皆有战功。看这些内地军兵养尊处优,更是不屑。一来二去,双方结了梁子,今日开打也算是水到渠成。

待冯虞赶到事发之处一看,这群殴的场面倒是颇为壮观。只见四五百号军兵各展拳脚扭作一团,打得是风生水起,围观的兵士则嘻嘻哈哈大声叫好。不时还有鼻青脸肿招架不住地伤兵跌跌撞撞退出战团,惹得周遭人群大声哄笑。

待冯虞领了大队全副武装的亲兵开到,围观将兵觉着情形不对,纷纷退避,场内激战正酣,对此则浑然不觉。\\\\\\冯虞见此情形,心头火起,一挥手,“来啊,把场子给我围起来。”

身后范长安问了一句:“可要将这些个闹事军士拿下?”

“不必,先让他们打个痛快。”

“是!”范长安敬了个礼,匆匆转去布置人手。

过了片刻,冯虞身后一千亲军纷纷催马发动,分作两路,将斗殴场团团围拢,刀矛并举、火铳相向,看那架势,只待冯虞一身令下,便要大开杀戒了。

场上殴斗的这帮人皆是老兵,久在行伍,无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发^^场外这么大动静,即便是再迟钝的也该知觉。只见这些将兵纷纷收住招式,望着周围一圈凶神恶煞一般地骑兵,心头不住发毛,一时间举目四望茫然无措。

这时,冯虞一抖马缰,出列两步,冷笑道:“各位英雄,怎么不打了,莫非是累了不成?可需为诸位看座送水,歇息片刻,再打第二阵?”

虽然冯虞话说得客气,可那语气中含着毫不掩抑地杀气。再看他身后,从副都护赵承庆到普通亲军,个个凝眉瞪眼杀气腾腾,情势大为不妙。原本听说这冯虞是拍了皇上马屁,几年之间蹿升而起,更别说什么实实在在地军功了,满营将士不免存了些轻慢之心。^^首发^^见着本人后,看这冯虞和和气气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方将帅,一干骄兵悍将更是不在乎了。不过看眼下这情形,众人皆知这回是不能善了了。

见场上无人答话,冯虞回过头来悠悠问道:“赵副都护,你是老行伍了,可知这军中十七律五十四斩说的都有哪些?”

在赵承庆眼里,这位冯虞冯国城与其说是武官,不如说是个大商贾。自从那李俨来信之后,一干勋贵对冯虞敌意渐消,不过怎么也难将他看作自己人。毕竟这拨人都是世代武官,沙场元戎,一个海商人物实在是有些不对味。不过今日看冯虞这做派威严,赵承庆还真是不敢小视了。

听冯虞问话,他赶忙答道:

“十七条禁律五十四斩自古有之。^^首发^^

其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

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其三: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

其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其五: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

其六:所用兵器,弓弩绝弦。=



发=箭无羽镞,剑戟不利,旗帜凋弊,此谓欺军,犯者斩之。

其七:谣言诡语,捏造鬼神,假托梦寐。大肆邪说。蛊惑军士,此谓淫军。犯者斩之。

其八: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

其九:所到之地,凌虐其民,如有逼淫妇女,此谓奸军,犯者斩之。

其十:窃人财物,以为己利,夺人首级,以为己功,此谓盗军,犯者斩之。

其十一:军民聚众议事,私进帐下,探听军机,此谓探军,犯者斩之。

其十二:或闻所谋,及闻号令,漏泄于外,使敌人知之,此谓背军,犯者斩之。^^



发^^

其十三:调用之际,结舌不应,低眉俯首,面有难色,此谓狠军,犯者斩之。

其十四:出越行伍,搀前越后,言语喧哗,不遵禁训,此谓乱军,犯者斩之。

其十五:托伤作病,以避征伐,捏伤假死,因而逃避,此谓诈军,犯者斩之。

其十六:主掌钱粮,给赏之时阿私所亲,使士卒结怨,此谓弊军,犯者斩之。

其十七:观寇不审,探贼不详,到不言到,多则言少,少则言多,此谓误军,犯者斩之。”

听赵承庆背完,冯虞微微点头,说道:“今日这番情形,算得上是乱军、构军了吧?”

这话说得极重,一时无人应声。过了片刻,赵承庆催马凑到冯虞身边低声说道:“都护,这可是几百人犯事,总不好一并杀了,那样一来全军震动,只怕军心不稳。我看,是不是分轻重治罪,惩前毖后也就是了。冯虞略想了想,冲着赵承庆点了点头,“老将军这是持重之言。来人----将一干人等带往校场。召集全军,三通鼓号不到者立斩!”

出了这等事情,众将校知道今日冯虞定是要拿人做法立威了,哪个愿意在这节骨眼自己往刀口上送,一个个手脚空前麻利,第二通鼓号方落,全军上下便已齐集校军场,队列严整旗甲鲜明。方才群殴的数百官兵被亲军押着,黑压压一片跪在最前头。冯虞领着众将登上帅台,前后看了一遍,低声笑骂了一句“敬酒不吃吃罚酒”。

看全军到齐,冯虞盯着众人足足看了一盏茶的功夫,方才开口说道:“诸位,就在月前,咱们还是天南海北,各驻一方。为什么如今要将诸位调到这里?”说着,他伸手一指正东方向,“咱们大营外,便是万岁行营----豹房。日后,皇上便要常驻此地。而咱们,便是皇上的侍卫亲军,皇上的家兵家将,着锦袍、关双饷,何等地荣耀!能轮着这份差事,是皇上、朝廷对今日在场各位的信赖。咱们当如何回报皇上,回报朝廷?”

范长安当即领头振臂高呼:“精忠报国----”

“精忠报国----”

待全场安静下来,冯虞看了一眼面前跪地的官兵,说道:“可是偏有些个杀才,辜负皇上信任,罔顾国法军规,徒逞意气,聚众殴斗,搅乱军营,败我军风,天底下哪有这样忘恩负义地刁徒!留尔等何用?来人,一并正法,以儆效尤。”

第二百一十四章 以身作则

【≮衍墨轩≯.】 随着这一声喝令,台下的亲军刀铳并举便要行刑。全场官兵见这位新主帅执法如此严苛,立营没几天,几百号人说杀便杀,眼睛都不带眨的,一个个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也给当场拿住落。这时,只听冯虞身后两人一齐高呼:“且慢!”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赵承庆与陈琛二人一起施礼,看样子是要求情了。

只听赵承庆说道:“都护大人,这些泼才殴斗滋事,搅乱军营,确是该杀。不过,这些将士都是上过沙场的汉子,为我大明流过血汗。我侍卫亲军毕竟是初立,尚在整建之中。若是出此大案,与我军声名也有干碍,大人您看,是不是网开一面。”

陈琛也在一旁附和:“大人,这些人确是犯了军法。不过,也有个主从之分。挑起殴斗的自当重处,那些援手的多半还是出于袍泽之义手足之情,是不是可以从轻落?”

冯虞看着二人,沉吟半晌,点了点头,回身对着台下这些跪着的犯事官兵说道:“本都护最敬为国奋身的有功将士。你等若是立过战功,现下一一报来,准你等免跪待处。沙场上负过战伤的也算。”

犯事官兵听了这话,一时都愣在那里,好一会儿工夫。一个大胡子校尉高声说道:“都护大人,小的名唤周遇隆,从军十三年,曾阵斩鞑靼百户一名,取鞑子级四十七级,夺旗一面,积功升至延绥镇哨官。”说罢,他试探着立起身来,还真没人管他。这周遇隆长出一口气,冲着冯虞抱拳致谢。

这时又有一人话:“下官是天津卫总旗贺一虎,曾讨伐辽东野人,斩三级。年初平霸州民变。擒头目一名,俘斩乱匪十三名。”说着也站起身来冲着冯虞施了一礼。

看这两人无事,其他官兵也纷纷报功起立。这四五百号人说下来,已是一顿饭的工夫过去。冯虞略略一看,起身的官兵竟占了七成以上。尤其是延绥镇兵,几乎个个立过战功或负过战伤。

见此情景,冯虞不禁动容,思索片刻后说道:“尔等说来算是军中柱石。尤其是你们这些个当军官的,更该知道军无法度必亡的道理,如何还带头冒犯?不管尔等往日桀骜不驯,是因受了上司欺压,还是往日队中号令不张。在我手下当兵吃粮,军令军纪是第一紧要。念你等初犯,今日我便不再追究何人挑头、何人跟从,每人领二十军棍,有官职的加扣三个月俸禄。出了此事,本都护身为一军之主这些天放松军纪难辞其咎,同受二十军棍。罚俸半年。军法无情,望全军将士谨记。一听主帅自己要打自己军棍,全场一片哗然!台下那帮犯事官兵更是目瞪口呆。冯虞身后一干将佐赶忙过来劝解。冯虞伸手一拦。笑道:“兵听将令草随风,我这做主将的若是不能赏罚分明,身先士卒,如何收付军心带兵打仗,诸位好意冯虞心领。我意已决,不必再劝。”

说着,冯虞解去披风,卸了甲胄。往地上一趴,“军法官,由我开始,行刑!”军法官领着几个军汉拎着水火棍来到冯虞身旁,一个个却是大眼瞪小眼,实在不敢下手。冯虞回头一瞪眼:“还磨蹭什么?违抗军令么?着实打。”

那军法官一咬牙,冲着执法兵丁一挥手。“打。”

两个行刑军士得了号令。便不再犹豫,抡起棍子便开打。说起来这两位已经是手下留情。没往死里用力。不过这一棍棍咬在股上也是“啪啪”作响,疼得冯虞紧攥着拳头,牙关咬得“咯咯”直想。

全军将士看在眼里,无不心底怵。那些犯事官兵更是无地自容,有些个实在是忍不住,偷偷低头拭泪。

二十板子打完,行刑军士赶忙将冯虞扶起。陈琛连忙张罗人拿来毛巾给冯虞擦汗,又让人将冯虞扶回大帐歇息。冯虞却伸手一拦,“就在此处监刑。”

此时再行刑,那些个犯事官兵再无怨言,一个个乖乖领受军棍。待这一圈打完了,冯虞强撑着对全场官兵说道:“趁着这由头,今日本都护再重申军纪。十七律五十四斩由本官至军卒须得一体遵行,再有违抗者从严议处。此外,在我麾下另有三大军法八项律条,须得额外遵行。三大军法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不拿百姓一针一线、一切缴获皆归公。八项律条则是说话和气、买卖公平、有借有还、赔偿损坏之物、不打骂百姓、不损坏庄稼、不调戏民女、不虐待俘虏。这是专指对外的规矩。”

喘了口气,冯虞又说道:“各级将佐另有四戒。第一,戒克扣军饷。第二,戒凌虐士卒。第三,戒冒功诿过。第四,戒见死不救。有此四类情形者,轻则免职,重则立斩。”

“另,为严明军纪,从即日起,全军行连坐法、十一抽杀令。所谓连坐法,便是战时哪一级如无令擅退,该部官长同退,则斩该部官长。如官长不退,麾下佐兵擅退而致官长阵亡,该部各级官佐尽斩,士卒十人抽斩一人。其余九人充入敢死军,平日服劳役,战时为先锋,未斩敌百级不得脱身。”

冯虞每说一条,全场官兵无不屏息细听,牢牢记在心上。这位主官别的不好说,杀伐决断那可是绝不含糊地。看全军将士再无轻慢之色,冯虞方说道:“不过,本都护治军,宽严相济。除了慈不掌兵,还有一句爱兵如子。今后,各级将兵每月军饷按时放,不克扣一毫。每战缴获,由军需统管,专作奖励军功、抚恤伤亡之用。士卒可公推代表监督,若有贪墨情形,可直向本都护检举,自有军法严处。对了,军官犯事罚俸,也充入这笔台帐。此外,本都护会向皇上陈情加饷。不过,批与不批,却得是皇上说了算了。”

听到这最后一段话,全军将士个个面露喜色。当兵吃粮,不患寡而患不均,最恨的便是克扣军饷强占缴获的军官。冯虞今日公开允诺的这几条,要是真能不折不扣地施行开来,这些兵卒还有什么可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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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五章 大手笔

给人抬回大帐之后,冯虞终于憋不住“哎哟哎哟”叫唤起来。跟随在后的陈琛、赵承庆“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陈琛笑道:“呵呵,冯大人,方才一直当你是铁打的,不曾想也会叫疼呢。”

冯虞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也打你二十板子看看。”

赵承庆也笑嘻嘻地凑了过来,一树大拇指:“今日行这苦肉计,高!实在是高!”

冯虞苦笑道:“这也不过是个蠢法子罢了。老将军还是教我些不用挨军棍的法子才好。”

待众人笑过之后,冯虞说道:“咱们这回不比别个,是草创成军,万事开头难。要想拉起一支像样的人马,人手、军资、军法缺一不可。军法今日算是立起来了。人手么,虽不是最好却也不算最差,悉心调教,不难练出来。当下最急的却是军资这一块。我揣摩皇上的意思,是要带出一支能战的新军出来。戎服、军器、装备都要从头规划。现下我是动不得了,这几天就多多仰仗赵老将军呢与思献了。哦,思献,百工使司这几日可搭起架子来了?”

“不成问题。在福州如何做,如今便依样画葫芦吧,只是费些重起炉灶的工夫罢了,年前当可投产。此处还有个福州不曾有的好处,精钢、火药,要多少有多少。不过,大人你打算产些什么货色?”

“正想与两位商议。这些时日,我一直琢磨着。北方咱们最大的对手便是塞外地鞑子。鞑子骑兵虽说已不复当年蒙元初起之骠勇,但依然是弓马娴熟,来去如风。现今咱们的骑兵是及不上的。要想对付鞑子骑兵,须以利器相制,配上严整阵型。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赵承庆点头道:“都护说的都在理。严加整训也非难事。只是这利器到底是如何,上哪方去寻?”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便坐落在这位陈百工使身上了。”

陈琛赶忙摆手,“我上哪方去弄这利器去,还不得大人你指明路径。”

冯虞一指书桌,“桌上那两本兵书下头有个册子,全在里头了。思献你过去拿来,我一一解说与你。”

陈琛依言取来书册,与赵承庆二人头挨头翻看。前头几页如同天书,点点画画杂乱无章。几页之后。虽然也有涂抹删改之处,起码是能看清东西了。打头的一章名目赫然便是----火器。下头地一些图样、文字。赵承庆看着是新鲜,陈琛却是认得。分明是福州火器工坊所产身管炮、虎蹲炮、燧发枪的简化版。

赵承庆在军中摸爬滚打几十年,还是识货的,一看这图形,便知这些东西不同凡响,只是有何妙处一时半会儿却也说不上来。

冯虞看他神色茫然,便说道:“我大明自开国以来,便素习火器。当初鄱阳湖水战,我军便已装备火炮、火铣、火箭、火蒺藜、大小火枪、大小将军筒、大小铁炮、神机箭,藉此大破陈逆友谅六十万雄兵。现下官军步军每百人备铣十、刀牌二十、弓箭三十、矛四十。不过。如此装备尚不足与骑兵相抗。以步制骑,历代能完胜的只有两支军马,一支是大唐陌刀手,一支便是岳家军。不过这两军的对手对阵的胡族铁骑皆好冲阵之法,重甲坚阵尚能相抗。而自蒙元崛起,胡骑更重射术,不到万不得已或胜券在握。则绝不冲阵。步军进退不便。竟是只有挨打的份了。”

看赵承庆、陈琛两人频频点头、若有所思的神情,冯虞接着又说。“步军若是要想硬抗骑兵,手中火器射程须得超出骑兵,火力更须糜集,使其不得施展骑射之能,要么远遁,要么强突。若是骑兵拼着死伤突阵,我军又当如何?”

“拒马、铁蒺藜、大盾、长枪。”赵承庆脱口而出。冯虞笑着点了点头,“不错,以往步军常以这些招数相抗。不过,难免伤亡惨重。我有一法,能令敌骑难以近身。你们往下看。”

陈琛翻到下一页,却是一辆大车图样。这车与民间马车形态相近,不过有八片可以折叠的屏风,共长十五尺,按着边上解说字样,平素应是放在车辕之中,作战时打开来包住车厢,车上有顶盖,车后缘安铁矛。此车名号叫“厢车”。多辆战车可并排衔接,摆成阵型。屏风后头的两扇可以前后摇摆,有如门叶,以供军兵出入。

再看第二页,图样文字更详。每车装虎蹲炮两门、一窝蜂两座,另备火铳手十人,敌骑来攻,车列方营,火铳、火箭、虎蹲炮轮番施放,终日不停,敌军难得寸进。

冯虞又道:“只要这车阵能展开来,鞑子铁骑再无胜机。即便是少数突进火线,也有随车步军对付。我在福建练过刀盾、火铳小队合战,不难取胜。不过,这只能是立于不败之地,若想取胜却是不易。敌军战不下,一走了之就是。因而还需有精骑待命,见敌溃败,迅猛追杀,如此能得完胜。这骑兵还有个用处,万一与敌遭遇,可先拦挡一阵,掩护大队列阵。”

赵承庆想了一想,问道:“如此算来,大部兵马皆装备火器了?”

“不错。我粗算过,以一万人马计,约三千精骑,一千五百持刃步卒,另五千五百步卒习用火器。”

“如此,半数军士操用火器。你这一车至少须得十人操使,按此算来,至少可配厢车近四百辆。”

“老将军算得不错。不过,细算起来,用火器地军士不是五成,而是至少八成。一般骑兵我也打算配上火铳,鞑子兵不是骑射厉害么,我先轰他个手忙脚乱再说。”

赵承庆不禁咂舌,“都护着实是大手笔。不过,马、步、车协同,须得长期精练严训,用来方能得心应手。另有一条,习用火器所耗资财十倍于一般军卒不止。此外,这些新铳炮威力如何我尚不知,按着现下所用手铳与碗口铳来看,射速颇慢,射程、精准又不比强弓劲弩。真能扛住骑兵冲阵么?”

第二百一十六章 开创

【≮衍墨轩≯.】 听赵承庆有此担忧,冯虞笑道:“威力大小是思献的事。至于精准么,依我看来,半是火器不精,半是操演不足。现下,军中平日里将火器尽行锁入库房,战时方才下。平时莫说训练,士卒连碰都碰不得,战时能打准才见鬼了。此外,承平日久,许多规矩定得只求便于管束,全不顾军中情形。就如武库由宦官、文官掌管,火器领多少,战后便要完整缴回多少,这不是胡扯蛋吗。如此,哪个能尽心作战。”

这番话可说到赵承庆这老军伍的心坎里了。只见他一拍大腿,大声说道:“可不是么,那些个文官屁事不懂,只知指手画脚瞎扯添乱,如当年于阁部那样知兵的,一百个里头也挑不出一个来。想想便来气!”

“不说这个。反正咱们是万岁侍卫亲军,哪个胆敢留难,我找皇上评理。不过,单单是换了火器还不够,平日里便要士卒操练纯熟,这个交与范长安来办。另一条,我看这军制、戎服、旗号什么的只怕都得改改。这个么,思献你多操点心,这两日便拿个章程出来。”

陈琛点头应允,心下却是窃笑。这一套东西,冯虞之前在福建都玩过了,如今萧规曹随便是,费不了什么心思。

“赵老将军,这几日也有件事情要麻烦你。”

“冯大人有事只管吩咐。”

“按我推算,一两日内五万人马便到齐了。我想着,象如今这般各处人马各自抱团,迟早必定还要生出事端,干脆咱们将各地兵马按着兵种分别打散重编,重起炉灶,只怕要好得多。”

赵承庆一咧嘴,“冯大人你可真能给老夫排活,此等事。既费口舌又费力,老夫可是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冯虞笑道:“要不,你与思献换换?”

赵承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算了算了。那等细致活计我是搭上老命也干不来的。还是让我老头子重整兵马得了。”

“还是的。俗话说,姜是老的辣。老将军是沙场宿将。辈分资历在那边摆着,哪个敢不服?这种事情,还就非您老莫属了。”

五日之后,赵承庆与陈琛又聚到冯虞帐中。

“怎样。伤势好些了么?”赵承庆见面就问。

“勉强是能下地了,前几日你着人送来的金创药果然见效。”

“那是自然。”赵承庆捋着胡子相当得意。“这可是我家传的伤药。当初老夫初入军中,也曾吃过军棍,便是抹的这个,确是管用的。”

“多谢了。这几日两位手头进展如何?”

说起正事,赵承庆一脸愧色,“老夫本事差些,重编的军马尚不足半数。此外,不知大人新营制如何设计,一时也不好着手倒是真地。”

冯虞一拍脑门。“是我疏忽了,应先找思献敲定这事才对。营制是定要改的,如此让老将军白费了一番工夫。思献你且说说,新营制你是如何初拟的。”

陈琛对此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两个册子,递给冯虞、赵承庆观看。口中则解说道:“以我之见,都护府分三三、二五两营制,军官阶级分作伍长、什长、队长、哨官、把总、守备、都司、游击、参将、副都护、都护。骑军、辎重、持刃步军按二五编成。火器军以三三编制。厢车军则混编。一辆厢车编三十人一队,十人操车、十人持铳、十人持刀、矛、弓弩。大数上也是三三编制。另外,火炮单独编队,十人操一重炮。七人操一轻炮。全军拟配重炮九十六门,轻炮二百四十六门,虎蹲炮另计。两位大人手上这是编制详表。对骑军、步军、火器军分类更细。总数在五万左右。”

两人当即低头细细看了一遍,冯虞还没什么,赵承庆却是一拍大腿,“细致若此,我却省了许多工夫。真要按着如此规模装备起来,这五万人可是纵横天下鬼神难挡了。不过,老夫有一事不明。敢问这参谋部是做什么的?”

陈琛又将当日冯虞的解释细说了一遍。赵承庆连连点头:“所谓术业有专攻,若是专人来做这些事务倒是妥当。不过。如此一来,主帅岂不是可做甩手掌柜了?”

冯虞笑道:“哪有那便宜事。参谋所做规划,终归还是要主帅来拍板定夺。我看思献此文已是够缜密地了,不妨先实行起来。尤其是工坊那边,务必加紧动作,及早开工,这边列了如此多的铳炮,若是造不出来,那便是不折不扣的纸上谈兵了。”

陈琛当即表态:“这个么,大人只管放心便是。我已行文工部、兵部要人要物,也都有了回复,保准年后开工造铳造炮造衣甲。”

“呵呵,你不说这衣甲我还忘了。咱们侍卫亲军戎服甲胄如何配穿,思献你可有腹案?”

“有。火器军、辎重军全员着铁笠盔、对襟罩甲。持刃步军着铁钵盔、缉甲,骑军着锁子护项铁钵盔、环锁铠。另外,军官衔级以日月徽形缀于两肩肩牌上,以便阵中识别。一两天我寻工匠做出个样来,到时候两位大人再细细斟酌,如何?”

“可。”

此时赵承庆则说道:“车兵为本朝少有。这几日整军之余,老夫便琢磨这厢车的阵法,参阅上古兵法,见春秋时郑国车军有鱼丽之阵,分右拒,左拒,中军三部,前二后一。又车队在前,步队在后,成鱼鳞阵式。此外各国又有方阵,园阵,疏阵,锥形阵等。不过还是太简单了些,前述车营方阵及其所属冲、横、乘队形,合于守而不合于攻,合于平川而不合于丘陵。若是能做到阵型多变,参五行之变,卷而藏之则为方阵,为园阵,则握奇之数在中权,擅守;舒而张之则为曲,为直,为锐,而握奇之数在阵后,擅攻,如此则攻守进退自如。冯大人以为如何?”

冯虞笑道:“若能练到如此地步自然最好,老将军不妨画出阵图来,咱们一道参详。不过,眼下当务之急,还是按着思献这详表整军,老将军多多辛苦,待过得几日我伤好了,定来分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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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面目一新

不知不觉间,年关将近。关外的朔风挟着鹅毛大的雪片席卷而来。天地间一派萧杀。不过,此时的燕山脚下却是号角声咽,人喊马嘶。五万多名豹房侍卫亲军就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操练得热火朝天。

冯虞伤愈之后,与赵承庆一道将这数万将士打散重编,范长安主管骑军组训,赵承庆分管持刃步军,冯虞亲自操练火器军。至于陈琛,虽说领了军谘府也就是参谋部主事一职,不过这些日子则是一门心思扑在工坊上头,各种各样的物资调拨公函流水一般飞往兵部、工部。

按着冯虞的意思,这支新军不但编制、装备要改,就是服色也是要焕然一新。以往明军戎服尚红色,往野地里一站,大老远便看个分明。鞑子骑兵则多穿灰白皮袄,很不显眼。冯虞与陈琛、赵承庆商议了几回,定下灰绿色的戎服色调,配上铁黑甲胄、黑皮靴带,倒是更有肃杀之气。往日明军行军作战,个人物品往往是用个包袱皮一扎,往身上一挎了事。实在是有碍观瞻。此番,冯虞干脆将在福建时设计的肩挎背囊、背心携具一并端来照用。做出来的样品给赵承庆看到,爱得不行,当即抢了去,以试用为名,便不还了。搞得冯虞、陈琛二人哭笑不得,只好再做。说起来,穿越后的冯虞对明军服饰最看不惯的就是什么徽标都没有。奏请正德恩准后,冯虞亲自动手设计了一款镶于盔额的盘龙帽徽,什长以下军卒用濯银、队长以上官佐用鎏金。至于昭显官阶的肩章,则以戎服同色布条为底,上缀铜徽,同样是什长以下濯银、队长以上鎏金。伍长是一日一月牙、什长一日二月牙、队长一日三月牙、哨官二日一月牙、把总二日二月牙、守备二日三月牙、都司三日一月牙、游击三日二月牙、参将三日三月牙,至于都护、副都护,一个五日一个四日。话说回来。反正全军上下谁都认识,有没有这肩章也无所谓,只是为了整齐划一罢了。原本冯虞还想趁热打铁搞一套勋章勋表出来,后来一琢磨,这实在是牵连甚广,不好由自己出面推行,只得是暂且作罢。不过。有机会还是可以向正德兜售一番。

重编之后。全军立即开始整训操演,强度之大,即便是以强兵著称的精锐边军也得咬牙硬撑。不过,士气却是高昂得很。说来其中缘由也颇简单。饭好、饷足。加上每日主帅亲自到场压阵,哪个能不卖力。

不过让满营官兵好奇的是。冯虞练兵的花样远远多于其他军伍。寻常军中强身健体的花样也就是什么跑圈、举石锁、爬杆。在这里。单单练腿脚的便有十里长跑、武装越野、折返跑、蛙跳等等,还有俯卧撑、引体向上、仰卧起坐之类地新动作。冯虞还在营中空地上整出几条名为“八百步越障”的跑道,其中有沙坑、水塘、独木桥、木墙、绳桥等诸般障碍,可以说战场能遇到的障碍大多在此。官兵们跑起来倒是颇有兴致,反正总比长跑好玩些。

看着场上官兵生龙活虎,赵承庆感慨不已,对着冯虞说道:“老夫也算是带老了兵的。没想到练兵还能练出这般花活,一溜八条道。相互一比。高下立判,引得兵士们好胜心起。争先恐后。虽说这操练强度比九边雄兵还要大上许多,可兵士们却是毫无怨言乐此不疲,可见冯大人确是带兵有方啊。”

“这些个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老将军戎马一生,见过许多阵仗,虞还要多向你请教呢。”

“不敢当。”

“我说的可是真心话。现下侍卫亲军的架子是搭起来了,可还有许多棘手之处,正要老将军出力。”

“请讲。但凡我能用力之处,绝不推搪。”方才冯虞几句话恭维得赵承庆老怀甚慰,自然万事好说话。

“眼下第一要紧的,便是缺人!你看,军谘府那边,除了陈琛老哥一个能顶些事,其他从事帮办不过是些书生罢了,撰写公文是手到擒来,可是参赞军务却是大眼瞪小眼,除了死背兵书压根是不顶用。咱们中军也没些得力能手,各营卫调来地皆是随队官佐,中层断档,都、游职官到现在都没填满啊。我琢磨着,能否请老将军联络相好地将门世家,荐些精干的子弟、宿将到咱们军中高就。你看此议可行么?”

赵承庆闻弦歌而知雅意,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冯虞话中有话。如今侍卫亲军缺将佐是不假,冯虞尽可自行调任培养扶植嫡系。如今却要拿出部分职位给他们这些武将集团支配,显然这是有意笼络示好,赵承庆不禁心意大动。“这是好事啊。将门出虎子,虽说也有败家的,可更多的还是良将地胚子。那帮老弟兄当中,老夫还算是说得上话,这么着,我先告假三日回京一趟,将这事尽早办了,可好?”

“呵呵,老将军亲往那是再好不过。不过,我可是丑话说前头。元戎子弟到我军中,量才录用、赏罚分明这两条是绝不能少的。否则我不好带兵,过于宽纵到头来也是害了他们。”

“那是自然,军法无情么。那我这就动身。”

“好,有劳了。我在营中静待佳音。”赵承庆动身后不久,冯虞正在校场督操,有个门军急匆匆跑来禀报:“都护大人,辕门外来了一拨人,有武官,还有宫里地公公,请与大人一见。”

“武将怎么和宦官凑一块去了?是来传旨地么?”

“不是。说是与大人是旧识,一见便知。”

冯虞越想越没谱,自己几回入京,倒是没少认识人,或许是一面之缘吧。明代武人地位低于文官,故此抱团情形更甚以往。如今自己好歹也是领着军权的武官了,或许是来认门子拉关系的吧。

“好吧,头前带路。”

第二百一十八章 朱大将军驾到

【≮衍墨轩≯.】 来到辕门处,冯虞大老远便瞅见几号人牵着马在那里东张西望,一副好奇的模样。头前两个中官都认识,便是正德近侍蔡廷恩、马跃然,这哥俩怎么在这儿?待冯虞走到近前,正要问好,只见这两位身后转出一人,一身华胄,顾盼神飞,看那脸盘,竟是正德!

冯虞愣了一下,口中念着“参见万岁”,便要大礼参拜,却给正德一把拉住,“诶,错了错了,现下朕不是皇帝。”

“啊?!”冯虞一下懵了,你不是皇帝,那你是谁,寻开心怎么的?

看冯虞愣,正德一脸得意,拿腔拿调。“朕……哦,我乃是宣威大将军朱寿是也

冯虞两颗眼珠险险没从眼眶里掉出来,这唱得算是哪出啊?再看正德身后蔡廷恩、马跃然二人背过身去,肩头耸动,想来是早知有这一幕了。冯虞如此反应似乎是早在正德意料之中,只听他“嘿嘿”一笑,说道:“这些年朕每每微服出宫,事前事后总有一堆人几里哇啦大道理说个没完,烦也给烦死了。前两日,朕终于琢磨出个好主意来,封自己个宣威大将军朱寿,宣威将军视军巡边名正言顺。嘿嘿,这回看那些个朝臣还有何话讲。”

说罢,正德得意洋洋地看了冯虞一眼,那意思显然是“这回朕够英明的吧”。冯虞听罢哭笑不得。史书上似乎曾记载正德自封“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镇国公”,没想到今天这就开演了。正德这明显是小孩心性。人家朝臣真要计较起来,还能给你这一个名号镇住?不过眼下倒没必要较这个真,且由着他的性子吧。

只听正德又说道:“日后在军中,除非朕有明言。否则,你一概以军职相待。嗯,这宣威将军是从一品衔,比你龙虎将军高一级,你该管朕……我叫上官才是。”

冯虞只得行了个军礼。“上官远来,职正在操演军马,未曾远迎,请恕罪。”

正德大喇喇一摆手。“军中没那么多穷讲究,不必拘礼。你说你在练兵?正好,快带我去看。”

“是。”

进了大营一路走来,正德东瞧西看,瞅哪儿哪儿新鲜。“冯虞,上回过来之后,这才几天没过来,营中气象大变,很有些严整地模样了嘛。”冯虞心想。这正德还行啊。能看出些门道来。嘴上自然还是要客套几句。

到了校场,战鼓、号角声四起,将士人欢马叫,练得是热火朝天。正德看得目不暇接,满脸通红。尤其是那“八百步越障”,正德之前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看着尤其来劲,伸手便拉住冯虞。问道:“这些东西是何物。可是练军士身手的?”

冯虞点头,“不错。这跑道名为八百步越障,是臣、下官依据战场上常见障碍、险地精心布设。几人同场较技,不但是练身手,还能练胆气。”

正说话间,又一拨兵卒站到起跑线上,随着一声鼓响,八人一起力向前奔去。转瞬间,一名矮个军士脱颖而出。只见他身形矫健,轻盈地逾越各式障碍,似乎毫不吃力。转眼间便一马当先冲至终点,将其余对手远远甩在身后。正德看在眼里,不禁拍手叫好。“好身手,好汉子!冯虞,快将此人传来见我。”

一会儿工夫,那兵士便跟着冯虞亲兵来到正德身前,插手施礼。侍卫亲军皆是外地防军调入,没几个见过当朝天子的。这会儿见了正德,这兵士看他甲胄似乎比自家主帅还要奢华,年纪又轻,想来是公卿皇族,行个军礼也就够意思了。

正德问道:“我看你身手不错,是哪方调来的兵士?”

“回大人,小地原本在冯大人亲军营听用。往日在福建,便时常全身披挂翻山越岭拉练,这些障碍自不在话下。”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你们冯大人在福建时便用心练兵了。”

“那是自然。队列、阵形、兵器、身体,没有不练的。冯大人说过,当兵吃粮,第一条就是要时刻备战。平日多流一斤汗,战时少流一斤血。冯大人又说,练兵不但须练体、练技,尤须练胆,平日里见过各种情形,上了战阵才不至慌乱,心不慌,手不抖,相信身边弟兄,这才能杀敌保命。”

“说得好,你们冯大人还说过什么?”

“说得可多了。当初练兵时,白天冯大人跟咱们小兵一道摸爬滚打,晚上又给军官开小灶。回过头来,各级官长又给咱们传授所学。那时冯大人还有条军令,操练之余,所有不识字的兵丁还要找文书学字,也不多学,每天学一个字,一年下来也能认个三百多字了。”

“认字?你们军中还管这个?”正德听到这里着实有些惊讶。

“是。冯大人说了,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愚兵愚民只知饥饱,何顾廉耻,终是靠不住的。此外,与周边蛮族比起来,咱们汉人天生不如他们彪悍野蛮,但咱们有智谋军略,有风骨正气。只有教导军士,使其明了为何而战,方能无往而不胜。所以,平日闲时,军中人人教唱《正气歌》与《过零丁洋》。”

正德听了这话,只觉大有心得。“这么说来,你可会全文背诵了?”

“会!”说着,这军士便自行高声唱了起来:“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唱到激昂处,四下跟随冯虞北来的将校齐声应和:“……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曲罢,正德击节叫好:“这才是我大明地雄兵干城。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军职?”

“小的燕百顺,任什长。”

“好,廷恩,赏银五士两。百顺,好好干,朝廷决不负忠勇将士。”正德回头对冯虞说道:“朝廷将帅若是都如你一般,鞑子焉敢正视我大明!回头我赐你精忠报国大纛一面!”

封赏了一圈,正德还觉得不尽兴,四下看了看,突然冒出一句:“那个什么八百步越障,本大将军也来试试。”

这话一出口,边上众人脸都绿了。虽说平日里正德也不时骑骑马耍耍刀什么的,还不算是手无缚鸡之力。可这八百步越障不是闹着玩的,一般军士上来都觉着吃力。要是这位爷有个什么闪失,磕着碰着,还让不让人活了。可正德地拧劲儿上来了,越劝越要下场。最后冯虞一跺脚,“行,您要下场我也不拦着了,不过有一条,我们得在一旁跟着,毕竟有些障碍可不像看起来那么好对付。到时候多少能搭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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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九章 不放弃

【≮衍墨轩≯.】 见众人让步,正德得意洋洋进帐褪下甲胄,蔡廷恩、马跃然帮着将一身上下收拾得紧衬利落,在众人簇拥下来到起跑线上。冯虞不敢怠慢,也是一身劲装,陪在一旁。看冯虞如临大敌的模样,正德哈哈一笑,“莫要慌张。别当我是锦衣玉食,我年幼时便骑马、爬树,也跟侍卫学了不少功夫,你且看好了……”

正说着,只听边上一声鼓响。正德知道这是出信号,撒腿便跑,冯虞在一旁紧紧跟随。别说,正德腿脚还挺利索。只到了第一处障碍一丈高的木墙前,正德就麻爪了,连爬带蹦,死活翻不过去。周遭围观的官兵早笑作一团。正德倒也不以为意,依旧是嬉皮笑脸,倒退几步,往手心里“呸呸”吐了两口,继续他的爬墙大业。

冯虞看实在不是个事,忍住笑,对正德说道:“这个……大将军,这墙不是这么翻的。墙高一丈多,原地是必然上不去的。必须快跑一阵才能助力。”

“方才我不是也跑了,死活上不去啊。”

“大将军您的力道用得不太对。脚在板上要向下蹬,人才能往上蹿不是。方才您是一脚平蹬,人不是倒飞出去了。这么着,我给您来一回,您只看我脚如何用力就好。”

说着,冯虞退回二十来步,冲着正德一点头,力奔跑,转眼来到障碍墙前,身形略一下探。随即腾身而起,脚尖在墙面上向下一蹬,伸手搭住墙头飞身而过,落地时一个滚翻卸去力道。随即起身立定。一套动作毫不拖泥带水,确是利落。正德在旁看着拍掌赞叹,围在周遭的军士也纷纷叫好。

正德看着眼热,再次上了跑道。所谓知易行难,看着是一回事。自己来过还是不大对头。连着五六次,就是找不着那个点。不过冯虞此时已不再偷笑,看着正德再次站到起跑线上,倒是对他地恒心有些钦佩起来。“大将军。这么着,咱们一起再跑一回,您落我一步,跟着我的动作,看看这回行不行。”

有冯虞带着果然不一样,正德亦步亦趋,居然还真给他一下子扒住墙头,冯虞在一旁连拉带拽,总算是翻了过去。下了墙头。气喘吁吁的正德喜不自禁。回头看看那高墙,“哈哈,总算是过来了。这回还行吧。”蔡廷恩、马跃然两人赶忙上前,一边替正德拍打尘土,一边是马屁如潮。

在冯虞等人护送下,正德总算是完成了这八百步越障。看两个近侍又要过来吹捧,正德却是伸手一拦,“行了行了。再说就臊了。唉。冯虞呀,今日这一趟跑下来。我才知当兵吃粮如此不易。将士们平日流汗战时流血,万不能亏待了。”

在校场上又看了一阵兵士骑射布阵,正德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帐歇息。一气喝下两大碗热茶,正德开腔说道:“我朝素来重文轻武,如今想来却是毫无道理。满朝文官真正能做事的没几个,一个个地却是吃得浑圆。将士们日复一日顶着重甲辛苦操练,一有战事更要流血捐躯,我看一个个却是黝黑精瘦,想来吃穿也好不到哪去。太不合情理!”

冯虞正色冲着正德一抱拳:“皇上,有您这一句话,三军将士之心大慰矣!不瞒皇上,在我军中,情形还算是好的了。至少不克扣军饷,吃饱穿暖,将士们自然士气高昂用心操练。边军战事频仍,也还保有些战力。内地的卫所却是早已糜烂!”

听到这话,正德脸色如常,想来平日里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只是问道:“当年皇祖不正是靠着卫所军平天下、靖难、征漠北,得了赫赫武功。为何如今就不成了呢?”

只听冯虞说道:“当年太祖甲辰整编,一统军制,广设卫所。这卫所镜鉴唐府兵制、宋更戍法、汉屯田制以及秦汉以来军户世袭制,又糅合蒙元职官之制而成。卫所军户以旗军军户为兵源由来,一户出一正军,其余男丁为军余,一旦正军亡故或年老、逃亡,余丁则继正军替役。如果已无成丁应替入役,则需往相应州县军户去清勾成丁应役。卫所军寓兵于农,守屯结合。边地卫所,七分戍守,三分屯田;内地则为屯七守三,太祖爷曾说,吾养兵百万,要不费百姓一粒米。不过,臣斗胆说一句,凡事有利必有弊,这军粮是卫所自行开销了。可屯垦之责一重,军兵战力自然就谈不上了。”

看正德频频点头,冯虞又道:“这个只是其一。其二,正如皇上方才所言,国朝重文轻武,文吏钳制弁员,不啻奴隶,虽一生员亦可役使。军户子弟永不得科举入仕,没个上进之途,自然灰心。百十年来,我大明财货日足,商贾遍地,虽说不如官员风光,却也自在豪奢,只可惜,军户世代屯戍,不得经商为业。如此一来,既不得官做又不得钱财,军户自然是士气低落,无心操演戍守,大批逃亡。如今各地卫所,能满员的只怕是百中无一了。再加上承平日久,各级官佐日渐**,吃空额就不说了,还役使兵士为奴。这几重累加,卫所兵不堪战也就不是什么怪事了。”

正德自登基以来,多少也看过几本折子,听过一些朝臣内侍谈论武事,自然知道卫所军如今已不大靠得住,却从未听闻如冯虞这般有条有理的论述。待冯虞说完,正德一脸愁怒:“这么说来,天下卫所多已荒废了?”

“差不多了。”

“那应如何才好,万一有强敌入寇,除了京师团营,境内就无可战之兵了么?”

“确是如此,卫所军中虽偶有敢战之将能战之军,但却也为数极少。别地不说,这些年倭寇犯境,沿海各处卫所哪怕是以多敌少,又曾打过几个胜仗?恕臣直言,若是长此以往,只怕海内不臣之徒,域外强梁之辈迟早要生歹心,干戈四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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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朕也弄一套

【≮衍墨轩≯.】 听了冯虞的预言,正德长久托腮不语,良久方才开腔:“依你之见,当如何举措才能强兵,又不致如唐末一般藩镇乱国?”

冯虞略一斟酌,才说道:“有些话本不该由臣来说,不过如今不在朝堂,臣也就斗胆进言了。先说这强兵。按着臣方才所言,归根结底便是要厚待武人。这厚待,应惜爵厚赏。官爵为国家名器,若是滥封,必动摇国本,紊乱朝政。银钱财货则不同,所谓千金散尽还复来。更何况,若是三军效命威慑宵小,能令战火不生,令国家承平,这就不知能生出多少金银来。此外,还可多设虚衔勋位,以示恩荣。

其次便是兵农分离,压缩兵员,行精兵之道。从古至今,打仗就从没有人多者必胜的。兵员多,粮辎虚耗,若是操练不精,战时又无法自如调度,临敌奋勇也谈不上。顺风仗或许还能打上一打,稍遇蹉跎必定溃乱难制。加之如今战事与往古不同,军伍编制阵列日趋庞杂,也不是召来农兵立时便能用的。唯有行募兵之道,常年组训,方能临阵不乱战力长存。

再有,如今我大明用兵,主将皆是挂印将军,即临战时由朝廷点将授印,又从各处卫所拆散建制调兵配属,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指挥调度也只能是抓瞎了。只有稳定隶属,才能保持战时调度不乱。并组建专门参谋、勤辎分部,以分担主帅重压,以便一心作战。”

正德一皱眉,“兵归将有,战力自然要强许多,打起仗来也有数。这个确是不假,只是如此一来,兵士只认主将不认朝廷,万一……”

冯虞笑道:“是。若是如唐末五代一般,难免有藩镇祸国。因此还需有两分一调之策相配。”

“怎么说?”

“所谓两分。一是军政分离,军人不干政,武官不就文职。如此,文武分明。武将即便是谋反,也无治民之才。难成气候。二是军令军政分离,兵部管军政,无权调兵。都督府则有权调兵,无权管兵。武将有统兵练兵之责,但无朝廷军令不得擅离驻地。此外平日所耗粮辎全由兵部调拨。战事所耗由兵部拨运,无权自行征用,否则便是谋反。若是粮饷不继,则问兵部祸国之罪。武将评功全在都督府,升赏则令出兵部。兵部以文官就职,都督府则由武将充任,相互挟制。

至于一调,则是武官在一处任职需有年限,例如五年一迁。如此。既可避免兵将互不相识,又可防止兵为将有。尾大不掉。”

“这轮调之法倒是可行。”“此外,臣还有几个办法。如今武官选任,一是武举,二是积功。如此提升上来的武官,或不失勇武,却难称统调自如的将才。臣以为,不如在中枢仿太学规制专设一讲武堂,天子亲管。天下武官就职升任之前皆须到此进修。教忠义。辅以领军作战之道。如此,天下武官皆为天子门生。忠心上想来是再无虑的。此外,将武官轮训一番,虽然未必便能出什么帅才,总归是能让多数人有所长进,打起仗来也熟络各自门道。”

正德是最好来事的,一听讲武堂让他来主事,想想自己在台上威风凛凛,台下万千武将一呼百应,实在是有趣得很,当即一口答应。“好,这讲武堂祭酒一职便是朕的了。”

冯虞却连连摇头:“祭酒这名号太不大气,皇上您还是用个新职称才好。不单如此,以臣看来,那些什么司业、博士、助教、直讲也太过文气,统统换过名号才好。”

正德深以为然,便问:“那你看用什么名号才够威风?”

冯虞沉吟片刻,回道:“臣愚见,这讲武堂祭酒一职不如改称长,取领总长之意。司业则改称训导官,丞改称军法官,主簿改成执事官,博士、助教、直讲等则统称教官。”

正德眼睛一亮,“这几个名号大气许多,朕回去再细想,而后定夺。还有,方才你说多设虚衔勋位,又当如何来做?”

“这个臣略有筹谋,分作两件事。一个是武职之外另设军衔。现下将衔分作十一等十九种,驳杂难记,服饰又看不出来。沙场上一队官军若是主将阵亡,旁人衔职难辨,便难以接手指挥。臣思忖年余,琢磨了一套新军衔,并以肩牌宣示,一目了然。”

“哦,细细说来。”

“臣拟以现行九品十八级品级为鉴,将军衔分作四等十八级。四等由高至低分别为帅、将、校、尉。十八级为大元帅、元帅、大将、上将、中将、少将、大校、上校、中校、少校、大尉、上尉、中尉、少尉。另有军士级别六级,由低至高为下等兵、中等兵、上等兵、下士、中士、上士。什长以下授军士衔,队长以上授官衔。衔级升迁,一计战功二靠升职。每级军衔皆有年限,若是到时不能升衔,便需转入备役。不能在经制军中任职。”

正德一下子听着有些懵懵懂懂,冯虞也不再细说,反正回头必得呈上细则。“所谓勋位,便是朝廷设恩荣称号和勋章,悬于军装之上,以便立功将士夸示军功,如此可勉励全军将士奋勇立功。臣以为,可依功绩大小分设腾龙、云麾、干城三等上中下三级共九级勋章以表彰大小军功。不单官兵个人可记功,便是一军一队立下群功也可以授勋、赐名、赐旌等方式加以表彰。”

听了这段话,正德一拍大腿,“妙!惠而不费,挂在身上又好看,这主意好。”

看正德没有异议,冯虞干脆又抖出一事:“皇上,臣已试做了一套新戎服,缀上肩牌。皇上可要看看?”

“已是有了样装了,甚好,赶紧拿来与朕看看。”

冯虞吩咐一名亲兵换上那套制好的戎服甲胄,在正德面前这么一亮相,正德当即一摁扶手,站了起来,围着那小兵转个不停,越看越爱。“好,这套衣装好看。你看这盔上这……”

“帽徽。”

“哦,这帽徽,金灿灿的,看着就精神。肩上这两个……”

“肩牌。”

“哦,肩牌,这是个什么衔级?”

“一日三月,上尉。”

“不错,果然是一目了然,看着明白。日月成徽又与我大明国号相合。好得很。”扭过头来,正德冲着冯虞冒出一句:“怎么样,给朕也弄上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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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一章 能者多劳

【≮衍墨轩≯.】 正德要得理直气壮,冯虞却一下愣在当场。“这个……皇上,这戎服倒没什么,只是这军衔,该做哪一级的好?”

正德想都没想,“现下朕是宣威将军,从一品,自然是配元帅了。”

冯虞苦着脸说道:“皇上,您是元帅,还有哪个将军敢跟您比肩?这么一来,大元帅、元帅这两级就算是废了。”

“哦,还有这讲究啊。”正德眼珠一转,“无妨,这套戎服是做给宣威将军朱寿的,元帅不为过。至于朕嘛,既然已是天子,非文非武,不配军衔也好。反正上回国城你所进华胄已是威风得紧,日后校阅三军穿那个便好。”

“遵旨。”

“这一身不错,先这么用着吧。还有这军衔,先在你军中试用。还有,朕看着现下武官袍服不顺眼,你能者多劳,干脆再弄一套新的出来看看。”

得,改行做裁缝了。“遵旨。”

“不过,干城,这衣装什么的,倒还在其次。方才你所说什么讲武堂、参谋、勤辎,统统在你军中试验设,若是合用再推至全军仿效。”

冯虞本有此意,如今正德亲口允准,再好不过,自然一口应承。只听正德又说道:“朕来这两趟,只觉这侍卫亲军朝气蓬勃,日益有了强军模样。国城,你看要真正成军,能拉出来开兵见仗,还得多久工夫?”

冯虞毫不迟疑大声答道:“我侍卫亲军随时可为皇上效命,马革裹尸在所不惜。不过。若想锻打成一支劲旅,少说得有一年工夫才能有些模样来。”

正德点头道:“一年工夫倒也不算迟晚,到时候,朕就等着看你这一支劲旅横扫塞外,平灭鞑子,为我大明开疆辟土了。”

冯虞一皱眉:“皇上,若说是迎战蒙古骑兵,十万八万的不在话下。只是要想灭了鞑靼,这五万人马还是少了些。毕竟敌境广阔。五万人往大漠一洒,转眼就没影了。除非是长久经营,稳扎稳打,移民实边,有数十年之功,或可拓地万里,连西域诸部国一并给皇上收入囊中。”

正德歪着脑袋想了想,“是朕操切了,永乐皇祖起五十万雄兵也只能驱蒙元于千里之外,终不能尽占其地。不过。能重现昔日武功也就够威风了。原本朕打算待你将侍卫亲军练成之后再迁来豹房,今日过来一看,竟是等不及了。过了这个年,朕便要搬来豹房常驻,练兵之余,你还需着手布置拱卫。”

“皇上放心,侍卫亲军必效死力护卫皇上周全。”

“好。朕便回宫了,年前再来阅军。“恭送皇上。”

第三天头上,赵承庆回转军营,听说又来军中。还亲身下场体验了一把“八百步越障”,惊得嘴都合不拢了。“看来皇上是真好这一口。”

“可不是,当初在宫中谒见时,皇上谈起沙场之事便津津乐道。我在福建抗倭,不过是剿灭几十个真倭,算不得什么大仗。皇上便拉着我聊了一个多时辰。两军对阵情形,问得再细不过了。若是早些年,咱们皇上指不定便是个马上皇帝了。对了,这回皇上亲临,咱们变更衣装、设军衔等诸般动作,皇上当场皆允,只待咱们放手去做!”

“这敢情好。对了,只顾说话。外头还有一堆人候着呢。”赵承庆一拍脑门。赶紧起身出帐招呼。转眼间,他便带着一帮子青年将校进来了。

“冯大人。这些个皆是京城将门虎子,一古脑地给老夫席卷而来了。哈哈哈……”

一堆人纷纷叉手施礼:“参见冯都护。”

冯虞赶忙伸手示意众人平身,“来得好。我侍卫亲军正在用人之际,诸位来得正是时候,坐下说话。”

待众人落座之后,冯虞问起此番入京情形,只听赵承庆说道:“老夫在京师一帮老兄弟中还是说得上话的。这回一入京师,便遣人到各勋臣府上,将一帮老兄弟召到一起,将这事一说,除了府中没男丁,或是子侄皆在外地从军地,别个没有不来劲的。各家这么一划拉,转眼这二十来号人便凑出来了。莫看这些小子不过二十啷当岁,倒是有文有武,上马杀贼,下马露布,家教是不差的。不象父祖辈,死人堆里爬出来,全凭军功往上爬,大字识不得几个。就是缺历练,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司,这些鸟地方只能将人憋傻了,还是来此摔打一番才好。”说这话时,赵承庆却忘了,面前这位冯大人现下也不过二十。

冯虞抬眼看去,果然,面前坐的这些个大多是一身戎装,看面色身板,皆是习武的,倒都不带纨绔膏梁之气。后头还有几个穿文士服的,想来是原本有意弃武从文另谋出身,现下看侍卫亲军炙手可热又来吃回头草了。

“冯大人,老夫给你一一引荐。”说着,赵承庆伸手一指排头这位,“这是英国公张懋之孙,张桐。”那名年轻武官当即起身应喏,看服色已是六品。看那利落做派,倒是一副军人气度,只是眼中颇有些桀骜。

“张桐。好,原在何处任职,可有何擅长?”

那张桐复起身肃立回话:“末将曾中武举,在十二团营任百户,弓马步战皆会一些。”赵承庆在一旁补道,“这小子在同辈中最有其祖遗风,原本靠着荫官便能顺顺当当谋个职位,非要自行去考武举,真就中了。冯大人莫看此人剽悍,还有一手好字画哩。”

“哦?那倒是文武全才了。想来也读过不少兵书了。”

“回大人,武经七书是读过的。”

“可有心得?”

“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好。你原带兵还是参赞中军?”

“愿在中军。家父对大人用兵大为激赏,嘱我跟随大人多学些东西来。”话挺客气,不过冯虞从这位仁兄眼中却多多少少看出些别的味道来。想来自己年纪太轻,又是天子近臣的角色,想要镇住别人还真不是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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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二章 露一手

【≮衍墨轩≯.】 冯虞抬眼打量这一拨小衙内,武官十九人,文士四人。仔细看看,这些人眼里还真没什么恭谨之色。那边厢赵承庆还在一个个地给引荐:“这小哥是保国公朱晖之子朱麟,这是定西侯蒋骥长子蒋传,这是镇远侯顾仕隆,已是袭了爵了的小侯爷。这个,惠安伯张伟之子张镧。宣城伯卫颖之孙卫,这小子坏水最多,就是身板子差,自小便学了文,却也想在军前效力。这个嘛,老夫的孙儿赵宁……”

待赵承庆挨个给介绍完了,冯虞冲众人一点头,“各位有志锤炼报国,甚好。不过有一条,我军中不养无用之人,不论出身。诸位皆将门虎子,想来皆是国之栋梁,今日正好露一手,让全军将士倾心折服,日后才好带兵。不如这般,三位文士,便各作一篇策论,只要关涉武事,平戎策也罢,治军策也罢,悉听尊便。诸位学武的,随我来。”

一群人懵懵懂懂地跟在冯虞后头来到校场,赵承庆一看行进方向就知道冯虞要打什么主意,看来又要拿那“八百步越障”生事了。

果然,冯虞将众人直接带到起跑线上,往前方一指,“在我侍卫亲军吃粮当兵,第一道功课便是这八百步越障,跑不下的,给一个月工夫自行磨砺,不军饷。一个月后还跑不下来,卷铺盖走人。今日各位也跑上一回,跑得下来,量才重用,跑不下来,从哪方来回哪方去。现下本都护先做个示范。诸位看好了。”说着,冯虞连甲胄都不摘,当即力奔向前方,翻木墙、上浪桥、攀绳网、过水塘,转眼工夫便奔到终点,大气都不带喘的。

都护大人亲身垂范,一身重甲身手还如此利落。自己身上只是常服,还有什么说的,捋胳膊挽袖子上了。别说,将门虎子这话并非虚言,这十九号人虽说是头回见识这“八百步越障”,一个个的好歹都跑了下来,只是快慢就不好计较了。

看着众人重在面前列队。冯虞暗自点头,这回来的这些还行,至少不是那等混吃等死的膏粱子弟,其中有几个还是不错的,比方说那位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张桐。这十九人看冯虞的眼色也略有些不同了。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大家一同下场这么一比,就知道人家不是那等靠着皇上恩宠上位之人。想来当初那些个战绩,连带知兵的名声。只怕也不至掺假。

随后,冯虞又带了众人观看一般军士操练。这帮人大半已在军中厮混了些时日,多少也有些见识。这侍卫亲军操练之严苛,军纪之严明,在别处军中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干人更是暗暗收起轻慢之心,举手投足间更显恭谨。

回到帐中,那边策论也都交卷了。冯虞初初翻看一番。边看边点头,美得那三位鼻子直冒泡。完事了,冯虞冲着众人笑道:“看来。诸位皆可称得青年才俊,行了,诸位便在我军中安心做事。日后必有大用。慎行……”

冯有理自打跟从冯虞来到军中,便被委为七品都事,协助处理些后勤杂事。今日听说来了一拨新人,早早便到帐中听用。

“慎行,你且领众人下去安顿,下午再到我处分派职事。”

冯有理答应一声,领了众人出去。只留了个赵承庆。待一干人走远,老赵凑到冯虞面前。“如何?有可造之材么?”

冯虞笑道:“粗粗一面。怎好下定论。不过略一看,倒也都是热血男儿。其中两人若是用得好。应能雕琢成良材美玉。”

“哪两个?”

“一个是张桐,一个是写这《武备策》地卫。”

“嘿嘿,”赵承庆腆着老脸又凑近了几分,“你看我那孙儿可堪雕琢么?”

冯虞“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我说老赵,你也忒不干脆了,咱们一根绳上两个蚂蚱,谁跟谁啊?说句实在话,你那孙儿今日还真没看出太多来。不过,在我看来,这一拨可都是宝呢。家教好,有真材实料,父祖又有心摔打,即便是资质差些,也比一般人家起步要高吧。不过玉不琢不成器,我已有腹案,明日起,这一拨小太爷早起便随一般军士拉练,白天操演,晚上我再授课讲授兵学。至于那三个文职,早起也去活动活动筋骨,白天往陈琛手下听用,晚间一道来听课。这一阵子过后,其中有潜质的,我打算充入军谘府再加调教,其余的,量才录用,总归要人尽其才。其实,我还打算在军中再提拔些有潜力的年轻将校,一并简拔雕琢,日后皆是我军中骨干。”说这话,冯虞自己都觉得好笑,说起来自己身理年龄与他们也就是一边大,却是一副老三老四的模样,实在是有些老气横秋。

赵承庆忙说道:“冯大人……”

冯虞赶忙摆手,“老赵,日后莫再如此相称,生生叫得见外了。我是后学晚辈,只呼我国城便好。”

赵承庆愣了一愣,喜道:“国城果然爽快,可交。别个倒没什么,我那小孙儿,确是个听话朴实的,也着力练了些功夫。之前在金吾卫呆得霉,这回赶紧给我拽了过来。日后还请国城多费些心思栽培。哎,说来皆是一般大的年纪。宁儿若是有你一半大地能耐,我也不用操这心了。”

两人又就组训等事商量了许久,赵承庆方才离去。此时冯有理已安顿好了这拨衙内,回来交令。冯虞问过安置情形之后吩咐道:“过会子你陪着他们进午膳。这些个皆是勋臣权贵家中的宝贝疙瘩,虽说是送到军中磨砺,却也不能慢待了。”

“这个侄儿有数。”

“还有,饭后由着他们到军中随意走动,熟悉军情,晚饭前再一并带来见我。对了,趁这时候将那卫带来见我。”

午饭后,冯虞又请来赵承庆,商议应对年前正德阅军之事。没说几句,只见帐外有人说话:“卫求见。”紧接着,只见一名年轻士子走进大帐。冯虞细看此人,一身月白色的丝面棉袍,面向斯文,眼神里略略有些惶惑。“不知两位大人唤我过来有何吩咐?”

冯虞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想与你叙谈一番。坐下说话吧。”

待卫坐定,冯虞拿起一叠纸张,“这《武备策》可是你的大作?”

卫一愣神,随即答道:“不敢当,确是拙作,可是有不妥之处?”

“那倒不是,只是觉着此文颇有些见地。文中说,用兵贵精不贵多。欲得精兵,不单要选贤任能,练而后战,足饷足食,还需工其器,有所恃方能御侮。”

“是。”

“文中又说,本朝之得天下也,多藉火器。故而现下应着力研火器,操练精熟。又说施用火器须重五因。”

“是。五因,即因时、因地、因敌、因器、因战。所谓因时,即统兵官需善察天时。依风向、晴雨之机,定行止战守,以求火器之极大功效。所谓因地,即统兵官需善用地利,居高临下,抢占上风。所谓因敌,即统兵官需因敌情不同而善择火器。如守时,则用火器分层拦射,攻时则应集火攻敌之瑕隙,破一点则乱全局。所谓因器,即统兵官需精心调配各式火器,如火铳轻便擅攻,火炮利于远击擅守。所谓因战,即统兵官需擅用各式火器,战时火器与白刃并用,轻重火器调度有序……”卫说到这话题顿时来了精神,侃侃而谈。

冯虞听着频频点头,待卫停歇下来方才问道:“这些个,你从何处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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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章 动员

听冯虞突然问起这个,卫淡淡一笑:“学生并无神通,自然无法凭空悟得这些。学生先祖自正统朝以来,世代掌兵,曾统军平民变,破辽东蛮夷。历次战中,每每以火器慑敌胆催敌锋而制胜。学生虽孱弱,自幼也长在军中,耍不动刀枪,却好把玩铳炮。看得多便想得多,平素又好乱翻些兵书,渐渐便有此心得。”

冯虞点头道:“这便说得通了。你这般见地,本朝许多战将亦是远远不及的。不过,恕我直言,还是书生意气了些,也未脱往古兵学之窠臼。不过,一介书生从未经历战阵统领兵马,能有此议已是殊为不易了。”

听了冯虞这番褒多贬少的评价,倒是出乎卫的意料。“大人,往日学生与家父论兵时曾说,火器之犀利远胜白刃百倍,日后必然大用。或许便有一日,我大明官兵作战将全用火器也未可知。家父则说,火器犀利,却是受限极多,之能算是奇兵。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正为基,奇为变。要练强兵,根本还是弓刀石马步箭,阵而后战。否则有奇无正,吃过一两回亏,便无所谓奇了。”

冯虞听罢大笑,“火器是兵器,白刃亦是兵器,所谓正奇,火器用得多了,白刃便是奇了。如今军中以白刃为重,操火器者不过十一之数,归根结底,无非是火器施放繁琐,受天时所制,威力不足,又不够精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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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这些个一一克服,只怕是各军皆要抢着来用了。方才我说你所持之论未脱往古兵学之窠臼,全因你所说火器用法,全脱胎于历代火计施用之法,对火器之根本尚未勘透。”

“请大人赐教。”卫这回是诚心求教了。

“火器与白刃之大不同。要害便在及远、施放。与弓弩有些相似,却又犀利许多。因此,其用法首重集火攒射,纵然不如弓弩之精准,杀伤力却要大上百十倍。但其施放完毕后总需装填、瞄准,故不如刀枪一般可不停砍杀,故而用火器,最怕敌军欺近肉搏。那么。火器当如何扬长避短?唯有阵型。既要使火器施放绵绵不绝,使敌无力乘隙迫近,又要调度得力进退有序,以免遭敌迂回绕袭。此外,兵马编制也得调整,你那五因中的因战说的便是这等道理。呵呵,这回你是来着了。不瞒你说,本都护正有心自年后起在军中大量配装火器。你若有兴趣,不妨置身其中,必定大有收获。”

卫听了大喜,险险冒出一句“英雄所见略同”来。后来想想,这话似有与上官比肩之意,话到嘴边。总算是硬硬憋住。(

首发)“多谢大人成全。”

冯虞一摆手,“我是看你文中多有智芒,起了爱才之心。这样,明日起你便在我身边,咱们时时切磋,你也可多看些听些,或有些心得。”

“多谢大人了。”卫老老实实地给冯虞深施一礼。

日落时分,冯虞与今日一干衙内共进晚餐。将今日与赵承庆议定的安排一说。众人再无骄狂之气,也想早些个融入军伍。自然皆无疑义,这事就算是这么定下来了。第二天一早,一拨人全都换了冯虞亲兵号服随队严训。几个士子倒也不用顶盔贯甲,不过每天清晨时,也要起来跟着冯有理慢跑、打拳、骑马、射箭。冯虞说了,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射驭的本事即便是读书人也不得荒疏,何况两军交战,遇着什么事都有可能,即便打不过,至少也得能跑得赢吧。

这是白天,每到晚饭后,这一拨人与上百名冯虞觉着是可造之材的将佐便一并来到中军大帐,听冯虞讲授新军制、新战法,点评热兵器时代经典战例,以及指挥、参谋、后勤、工程、政工作业规程。冯虞前生虽不曾受过正统军事教育,不过平素对这些颇有兴趣,多多少少是知道一些的。虽然只能算是半瓶子醋,不过对付现下这些人已是绰绰有余了,又是轻车熟路,自然不用太费心思。

如今,侍卫亲军可说是局面初成,不过,眼下还有件大事有待定夺,就是年前正德校阅一事。既然是校阅,自然不同前两回,做贼一般偷偷摸上门来,必定是大批文武跟随。换句话说,豹房侍卫亲军这回要公开亮相了。可如今这拨人马只是初步捏合,相互之间人头还没认熟呢。

冯虞召来赵承庆、陈琛等人,钻在帐里密议了一整天,方才拿出定案。第二天一早,冯虞头一回正儿八经升帐议事,全军哨官以上将佐全数到齐。冯虞入营之后头一回不着甲胄,一身蟒袍升坐帅案。点名应卯之后,冯虞说道:“诸位,这些天来日夜操演,辛苦了。今日召集诸位过来,有大事要讲。想来大家已然知晓,皇上……”说着,冯虞冲京城方向一抱拳,全帐将佐也站得更直了。

“皇上对我侍卫亲军极为关注,两次亲身来营视察,年前还要亲来校阅。如今满朝皆视我军为皇上亲卫,咱们断不能给皇上丢了脸面。今日本都护召诸位过来,便是要布置此中事项。”一听有露脸地机会,众人自然是欢欣鼓舞,一个个挺直了腰板,凝神细听。“第一件事,明建制。按着军职分划,今日起各部分授番号,由低至高分为伍、什、排、连、营、团、旅、师,团以上统编番号,以下则逐级**编号。如第三师第九旅第二十七团第二营第一连第一排第一什第一伍。团以上授军旗关防。定等级方能明号令,这是第一条。可有不明白地?”

看众将纹丝不动,没有说话的意思。冯虞便自顾自往下讲:“再有,待会子全军齐集校场,看都护亲军操演阵列、行进,明日起全军每日除正常操练之外,专花两个时辰操演队形。我那些亲军就是教头,分散到各什各排,全军就跟着他们走操。此时到年底已时日无多,诸位务必全力以赴。哪一队出了纰漏,不用本都护打发,自行走人罢。”

众人一齐叉手,轰然应声领命。冯虞又补了一句:“回去晓谕全军,明日起顿顿加餐,全给我打起精神来!”

毕竟是当初大练兵时精心打熬过的,冯虞亲军操演起来果然是地动山摇声势煊赫。虽说有阵子没正儿八经走操了。可是百人的方阵一举一动还是那么整齐划一。这一手果然将全军上下震住了。冯虞还嫌火不够旺,又加了一句:“此次校阅,哪个连拔得头筹,本都护特授连旗一面,加倍发饷!”

第二百二十四章 何等威风

腊月廿八,正德果然领着一大帮子人浩浩荡荡上门来了,天子卤簿摆出五里多地,车驾次第,羽仪护导。冯虞领了三军将佐早早在辕门外候着,待天子仪驾出现在眼帘时,众人一齐跪倒接驾。待得全副仪仗行过之后,天子銮驾在冯虞身前落定,正德一身戎装华胄直奔过来,一把将冯虞拉起,笑呵呵地说道:“朕又来了,今日可有什么好看的?”

冯虞躬身回道:“三军将士已在校场外恭候陛下校阅。”

“好。”正德拉着冯虞迈步便要入营。这时刘瑾从后头探个脑袋过来,“皇上,何不乘銮驾入营?”

正德连连摇头:“刘瑾,军中的规矩你不懂。西汉时匈奴犯境,周亚夫守细柳营,文帝亲往犒赏三军。哪知却给拦在营外。随扈前往交涉,门军却道,将军有令,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后来果真是直到周亚夫下了军令,方才打开寨门迎接。门军又说,将军曰:军中不得驰驱。到了帐前,周亚夫一身戎装,只行拱手礼,道是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文帝听了,非常感动,欠身扶着车前的横木向将士们行军礼。文帝慨叹,此真将军矣。匈奴退兵后,文帝即升周亚夫为中尉,警跸京师。文帝弥留之际,又嘱太子,日后此人可堪大任。果然,之后平七国之乱正是此人。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今日,朕当效文帝故事,也以军令军法为尊。xx首x发x”

正德都是这个态度,身后文武哪个敢造次,一个个老老实实跟在后头步行入营。冯虞赶忙让人牵来些马匹,“皇上,军中无故不得纵马,却也未说不得骑乘。”

正德是见着有马骑就来劲,自然不再推辞。翻身上马与冯虞并辔前行。同来的文武也纷纷上马,心道还是这冯虞晓事,真要一路走进去,虽累不死却也大失威仪。至于那些不会骑马的,只好让兵丁硬拽上马去牵行了。

到了校场帅台上,只见偌大的场地中空无一人,四下里却竖满门旗。每隔几步便有兵丁守卫,倒是盔明甲亮杀气腾腾。正德回头问:“冯爱卿,今日还有玄机不成?”

冯虞点头道:“陛下请看。”

说着,冯虞上前一步,将手中令旗一摆,帅台左右三十六面大鼓立时爆响。一干文武吓吓了一跳,胆小的当场色变。听着这战鼓声,正德却一下子热血上涌。来劲了。

随着这隆隆战鼓声,一队兵丁扛了五十只草人靶,密集摆放在帅台对面约三百步远的地方。这些兵丁刚刚退走,只见校场正东门旗一分,上百铁骑飞马奔出,从距离草人百步之处飞驰而过。马上将士弯弓搭箭,瞅着那些草人便射。百只草人转眼便已奔过。^^首发.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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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眨眼工夫,这百名骑军已齐射过三轮。再看那些草人,已是如刺猬一般。

此时赵承庆在旁高声说道:“往古雄兵好用强弓开满即射。我朝则喜用软弓长箭,即所谓力胜其弓、必先待满、莫思弓软、服当自远,凡造弓视人力强弱为轻重。上力仅挽一百二十斤。不过,骑军对战,驱驰间难以细细瞄准。故而我豹房侍卫亲军骑军仍尚强弓攒射,求远求快。”听了这番话,文武群臣有的频频点头,有的不以为然,大多却是懵懵懂懂不知所

这一队骑兵方退,又一队骑兵衔尾而来。这一队人马却是个个手擎斩马刀。排作一队,直奔草人而去。到了近前。战马飞掠而过,将士纷纷探身手起刀落,一只只草人的头颅便依次被劈落在尘土之中。

正德看得高兴,当即拍掌叫好。皇上领头,一干文武自然要紧跟,顿时一片欢呼夸赞声起。这当儿,赵承庆又对众人说道:“远则驰射,近则劈刺,方才这百余官兵原本皆是九边精骑,马上功夫决不弱于塞外胡骑。”

这话倒是没人再嗤之以鼻,即便是眼力再差的也看得明白,虽说方才不过是一个探身斜劈,内地卫所兵还真没几个能做得像样地,说得过些,且不说刀法精准,就那一探身,不从马上掉下来就不错。

接下来的表演更花哨。紧接着又是一队骑军飞出,这队人马与方才不同,个个手无寸铁。台上众人正在诧异,只见这十余骑进了校场便绕场飞驰起来,一边却整齐划一地做起了各种特技动作,什么马上倒立、蹬里藏身,最后竟如鹞子一般依凭马背上下翻飞。直看得台上君臣齐声喝彩。正德高声夸赞:“我大明健儿如此骁锐!塞外那些个鞑子号称什么弓马纯熟,朕看也未必便能胜过。”

听正德如此夸赞,冯虞自然高兴。此时却听背后刘瑾低声咕噜了一句:“也不过是杂耍功夫,真要上阵,不还得是列队厮杀么。”

冯虞转头笑道:“公公所言极是。鞑子弓马是不错,可在太祖成祖朝,若是摆开堂堂之阵,便断非我军对手,差的就是这阵法严谨调度有方。故而成军以来,我侍卫亲军苦练队列,便是要临阵不乱进退有度。下头便是了。”

说着,冯虞又一摆令旗,台下的大鼓由方才密集的催阵鼓一下便节奏明晰起来。随着号角声起,四下里门旗齐开,一个个刀裁一般严整的百人军阵赫然入目。

此时,伴着阵阵鼓点,军乐声大起。踏着这鼓点的节拍,第一个方阵向着帅台迈步走来。帅台上当即发出一片惊叹之声。原来这队人马走得是如此齐整,上百人挥手地高度、迈出的步幅竟是毫无二致。往日看过校阅兵马的大臣为数不少,如此严整森然的队伍却是从未得见。此时,后头各军阵次第启动,竟是一般的整齐划一。划一的森森杀气,划一的脚步铿锵,化作无形的威压,令台上众人心头凛然。

此时,第一方阵已行至台前。众人定睛细看,这百人地戎服与其他明军大为不同。灰绿的服色、铁黑的甲胄、面目用炭粉抹得乌黑,身背背囊,手托从未见过的细长火铳,头上还插着一柄柄雪亮的三棱刺刀。一个个杀气腾腾目光凛凛,竟让人不敢对视。

猛然间,只听排头官一声大喝“向右----看”,百人同时高喊“一----二----”,紧接着“啪啪啪”三声齐响,百人同时将托枪姿态改为端枪,同时齐步换正步,脚步声顿时又响亮了许多。

只见冯虞、赵承庆等亲军官佐齐齐立正,“砰”的一声齐响,右臂平举,拳捶左胸。众人这才知道,原来台上台下这番举动是侍卫亲军中独有的校阅礼节。

如此阅兵阵势令正德与许多同来地武官大感新鲜,这森然的阵势,激昂的军礼也让人激动不已。尤其是正德,往日里在宫中几时见过宫女太监们摆过这种架势,即便是十二卫亲军站班时也如泥塑一般,哪有这等威风,自然是大呼过瘾。后悔今日百官皆在,不能失仪,否则以大元帅身份校阅,那是何等地威风。

第二百二十五章 家书抵万金

【≮衍墨轩≯.】 不知不觉间,上百个受阅方阵已从台前过了一遍。看得多了,台上众人已不如方才那般震撼,平心而论,后头各方阵气势也不弱,不过还是第一队走得最为齐整。此时,各受阅方队已在校场中站定。众将士拱手肃立。上万人横直如一线,鸦雀无声。

此时,冯虞冲正德一拱手,“皇上,三军将士聆听圣谕。”

正德这才明白过味儿来。想了想,他往台前走了两步,学着冯虞的模样冲着三军弟兄行了个军礼。刹那间,台下上万官兵一道捶胸还礼,手击铁甲,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胆小的又要吓一跳了。

正德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今日,朕与满朝文武同来校阅亲军,大开眼界。豹房亲军将士用命,朕心甚慰。当日,冯都护曾与朕说过,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我大明能有如此幅员,全赖先祖与万千将士奋身沙场。如今,我大明虽说是四海升平,武备却一日不可荒废。诸位平日流汗战时流血,天下得安,全赖诸君。朕在此拜托了。”说着,正德对着全场一拱手。

这番话,令全场将士感奋不已。在一般军民心中,皇帝如同遥不可及的神祗一般,见上一面都难,更何况今日面对面听着如此贴心掏肺的纶音圣语。在冯虞带领下,全军将兵高呼“吾皇万岁”、“精忠报国”等口号,经久不绝。

正德这番话,也令跟来的群臣大跌眼镜。平日里。这位皇上分明便是个贪玩的纨绔,几日几日不上朝不说,动不动还要整出些惊世骇俗地动静来。今日面对三军将士,不但是行止正常,简直是圣明英武之君。莫非天生便有这等才具?莫非这位不适于守成,倒是个开创之君么?

此时,只听正德又说道:“将士们,朕是拿你们当我随扈亲兵体己人来看。今日看来,果然不负众望。朕赐全军将士每人金腰牌一面。特准见驾行军礼免跪拜。另,年节将至,每人特赏米一石、钱一贯。众将士日后须一心为国报效朝廷,但有军功,朝廷擢赏从优!”

今日正德赏虽不厚,恩遇却是极高了。冯虞当即引领全军向正德行军礼,誓言效忠。这一场校阅至此成功收场。随后,宦官果然抬来成箱成箱的腰牌。冯虞取了一块来看,掂掂手感,当是鎏金的。只见这金牌正面刻阳文“豹房随驾侍卫亲军”。背面是阴文“亲军随扈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典者同罪”。冯虞赶忙令人将腰牌遍全军。

该看的看了,该说的说了,德这便打道回府。冯虞送到营外,正德握着冯虞的手又着实勉励一番,这才回转。冯虞行军礼,目送正德离去。今天这场校阅可谓完满,除了正德走时冯虞无意中瞥见刘瑾眼中那一丝阴鸷之色。两人的关系到了这个份上,冯虞也就只当是没看见了。

天子校阅。这本来就是多年少有之事,此次所见又给同来的文武带来极大的震撼,侍卫亲军精悍之名一夜间传遍朝野,尤其是见君不拜,这是何等地恩宠。提起当日之事,上至赵承庆。下至侍卫亲军普通军卒。无不是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唯有冯虞、陈琛在无人时相视苦笑,如此虚名,徒招人嫉,却没多大实在用处,顶多也就是日后刘瑾对付自己的时候多掂掂份量,仅此而已。

不过,此番顺顺当当校阅完毕,至少是可以喘口气。安心过个好年。练兵么。既不能松松垮垮,也不能绷得过紧了。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年三十,军中一片喜庆。上午照常训练,到了下午,全军年休,虽说不许外出,可是三军弟兄们收拾营帐、挂春联、杀猪宰羊,同样是忙活,心境却大不一样。冯虞正驻足帐外,看着将士们一边干活一边嬉笑打闹,不时与经过的军士们打着招呼。经过这一个多月,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骄兵悍将已是完全信服了这位还是一张娃娃脸的青年统帅,将冯虞视作自己人,甘心听令。

正在这时,只见陈琛一脸喜色快步走来,“大人,福建有书信传来!”

听到这话,冯虞不禁大喜,“在哪里?快快拿来。”

陈琛来到近前,却将双手往身后一背,笑道:“难得我做了一回驿卒,请客!”

冯虞“哼”了一声,“看你笑得都没牙了,想必是也有家书,如何却来敲诈于我。平日里又不曾短了你的吃喝,快快呈上来。”

陈琛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叠书信来交与冯虞,“慢慢看吧,一堆呢。还有几个大包袱,过会子让亲兵取了来,我是拿不下了。”

“这么多!”冯虞接过一看,母亲一封、依妍一封、阿云一封,再往下还有杨万荣、杨风、朱潜、岳海、林炫等人,难怪是一大叠呢。冯虞不再搭理陈琛,迫不及待地转身回帐看信去了。陈琛看着冯虞的背影,“嘿嘿”一笑,自寻赵承庆说事去了。

回到内帐,冯虞小心翼翼拆开母亲的书信,抽出信纸展开来细读,信不长,只说家中一切安好,两个媳妇和睦孝顺,不必挂牵。两个孙儿长得壮实可爱,尤其是大丫头,白嫩嫩的最是招人疼了。接着又说北地天寒,军中清苦,叮嘱冯虞多加衣物、多吃肉食、莫要熬夜、莫站风口,等等等等。信中还说,闲来无事做了个贴身皮袄,记得穿上,冻不着。看到末尾处,却见信纸角上有几处水渍,只怕是母亲大人含泪作书,冯虞心里便是一揪。

此时,帐帘子一掀,两个亲兵拎了几个大包袱过来,往桌上一放,转身退去。冯虞一眼便看见一个白缎面的小包袱,正是母亲往日打包时常用地包袱料子。伸手拿了打开来一看,果然是件白狐腋裘皮袄子,比划一下,大小差不离。看内里经纬线,针脚细密有致,想来是花了母亲许多精力。如今家中金银如海,尽可以花钱找人来做,要十件百件皆是再容易不过,或许做工还更精致,母亲却非要亲力亲为,这一针一线分明是藏着思儿之情。

手扶着皮袄,冯虞再止不住眼角的泪水。离家以来,冯虞一心带兵,确是将旁的统统放在脑后无心顾及,三个月下来连封家书都没顾上写,此时回头再想,不禁大生愧疚之心。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冯虞不自觉地便吟诵出这《游子吟》。却听帐外有人接了一句,“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陈琛的声音。冯虞赶忙擦去泪水,“思献么?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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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六章 雪夜巡营

“今夜餐聚,请大人定夺晚间值更安排,还有今夜口令。”

冯虞想了想:“晚上各营将佐值更巡营,让兵士们吃好睡好。头一班便由我来带。今夜口令……乡音。回令,未改。”

“……是。”

听着陈琛脚步声渐远,冯虞转头继续看信。采妍与杨云来信大意倒是差不太多,两人不约而同提到一事,孩儿已过满月,活蹦乱跳,该起名了。冯虞一拍脑门,当初走得急,竟是连此事都没顾上。

想到这里,冯虞摆开笔墨纸砚,咬着毛笔杆子就琢磨开这事了。小名倒是好办,大丫头生的那日正值雨过天晴,便叫晴晴。小子便叫二郎好了。至于大名么,却是颇费斟酌。女儿家名字就要柔婉些才好,冯虞左思右想,在纸上写了几十个名号,都不合意,逼急了,干脆就叫冯柔好了,今后如果再生个闺女便叫冯婉。这主意好,冯虞仰天大笑,好不得意。

至于儿子么。冯家原本是小族小户,没什么辈谱好排。干脆今儿辛苦些,从自己下一辈起,排个辈分出来得了。冯虞又想了许久,断断续续写下“国振邦宁忠孝传家奉贤至公明书远志”十六个字,先这么着吧。日后要是不够排了自有后人操心。按着这个顺序,家里那小子便是国字辈,国什么好呢?为这个冯虞琢磨了有一顿饭工夫,最后想起《管子?牧民篇》中有一句“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倾可正也,危可安也,覆可起也,灭不可复错也。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干脆,就冯国维好了。

计议已定,冯虞提笔在手回书一封。将方才所想统统写下,再加上些报平安的话语。这就算是了了一桩大事。

接着再展开朱潜等人的书信,皆是拜年问安在前,接着便汇报手头事务。按着信上所说,福建、台湾两地按部就班尽在掌控,吕宋岛上却是大有斩获。胡锐待台湾援兵到后,领三千军马横扫二十六部,现已平定全岛,运往台湾的虏获财货络绎不绝。其中珠宝珍奇通过万邦园与李俨两处分销折现,年后将载于再运一批精选珍奇至军中以供打点花用。

冯虞看罢来信,大喜过望。福建、台湾不乱。吕宋能上正轨,这日子就好过了。以吕宋养台湾,福建则厚植家底,用不了三五年,兵马钱粮足具,便可大举远图南洋。

又读了一遍手上这些书信,冯虞突然一激灵。这些东西白纸黑字。若是中途为人截获,往朝廷一举发。蓄养私兵图谋不轨,这可是灭族的死罪,即便与正德私交再好也是没得跑了。不行,如此联络太不妥当。冯虞越想越是后怕,在帐中转个不停。猛然间,冯虞想起前生看地那些谍战小说,有一招倒是管用。

想到这儿,冯虞当即将这几封书信在火盆上点着,眼看着烧个干净,起身将母亲捎来的皮袄换上,出帐去寻陈琛。

这几日,陈琛忙得是不可开交。现下军中,陈琛担任的是总参谋长加上后勤部长的角色,年关军中杂事几乎都要过他的手。幸好之前冯虞将那新投军的三个文士尽数拨到他手下,冯有理也实实在在帮着分担了些,总算是勉强应付。

冯虞来到军谘府所在营帐,看到此处依然是一派鸡飞狗跳,不禁暗笑。冯虞迈步进帐,“思献何在?”

陈琛正忙得来劲,猛听冯虞呼唤,抬头一看,“大人唤我何事?”

冯虞走到近前来,低声问道,“现下什么书字数最全?”

陈琛原以为冯虞过来是要询问晚上加餐筹备情形,要不就是军饷是否如数下发等等,没想到居然问起这个,愣了愣方说道:“只要字多么?永乐大典。”

冯虞不禁失笑:“只要现下弄得着的。”

“这个……”陈琛托腮想了想,“倒是有一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字不算少了。”冯虞连连点头,就是他了。“同版地来个三五十本。”

陈琛吓了一跳,“要那么多干嘛?”

“有大用。”

看冯虞面色严肃,不象是说笑的模样,陈琛赶忙应承下来。“这几日没开市,初五一过,我就派人去弄。哦……要这么多书有何用处?若是给全军将佐翻阅,三五十本只怕是少了。”

冯虞笑道:“不是这个用处,到时候自会说与你。”说着乐呵呵地扭头走了,只留下陈琛楞在当场,百思不得其解。

冯虞回到帐中,又看了一道捎来的其他几个包袱,都是旧属送来地,里头东西可就多了,多数是御寒衣物,还有手炉之类,自然是做工精而又精,用料只求名贵。冯虞看着不禁摇头苦笑,总归是一片心意,且收着吧。

天色渐晚,赵承庆、陈琛二人一块儿寻了过来。“国城,年夜饭已在校场备妥,咱们这便过去吧。”

“哦,你们两位去主持便是,我去带队巡营。”

听了这话,两人一怔,赵承庆不禁说道:“啊,你还真上首轮,年夜饭不吃了?”

冯虞笑道:“这时候我若不去,那些官佐还不得骂娘,身先士卒正在此时。年夜饭好办,回头让伙房下碗面条就好。”

赵承庆盯着冯虞看了一眼,点点头,“既如此,我老赵便去正门站班吧。思献,校场那边就有劳你了。”

陈琛听了一皱眉,“你们两位主官皆带队值星,我怎好一个人大快朵颐。大人,你也派我个活计好了。”

“这却不必。”冯虞连连摇头,“你是文官,平日里也没放哨值星的职守。再说了,你要再不去,满营将士哪个敢动筷子。无妨,你只管让弟兄们吃饱玩好,便是大功一件。老赵,咱们走吧。”

此时,外头已刮起北风,雪花纷扬。冯虞披挂整齐出帐一看,数十名军官已在帐外列队候命。寒风中,从游击到哨官,一个个持刃牵马肃然挺立。冯虞冲着众将一抱拳,“今日大年夜,本该是痛饮尽欢,诸位却要与我一道巡营哨,委屈大家了。”

众人连忙还礼。一名游击朗声说道:“大人爱兵如子身先士卒,咱们这些个做僚属地还有什么说的,唯大人马首是瞻。”

另一守备也搭腔道:“以往大年夜也就是吃吃喝喝,今年跟着都护大人站岗巡营,倒也有趣。说起来,自打升了守备之后,倒是有些年没干过这活了。”众人一片哄笑。这时有亲兵牵来红云(就是御赐骏马什伐赤,冯虞嫌拗口给改了),冯虞翻身上马,“既然如此,众将听令,上马!出发!”

第二百二十七章 军歌嘹亮

一个时辰巡营完毕,冯虞领着一干将校来到校场,此时兵士们正围着篝火歌舞嬉闹。看见统帅巡营回来,上万官兵一齐起身敬礼。这可不单是例行公事,看着弟兄们一双双炽热的眼神,冯虞心中也生出几分感动。说来除夕巡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却尽收三军之心。谁说这些骄兵悍将难对付,只要将他们当人来看,稍加恩义,这些直性汉子便以性命相托了。

冯虞冲着周遭一拱手,“弟兄们,今日是除夕夜,咱们卫国从军,远离了家乡父老,却收获了这军中袍泽手足情。平日里咱们弟兄相称,什么叫弟兄?就是沙场上可以将后背托付给他,危急时甘心以命换命,走不动路时有人替你挑行李扛刀枪。我冯虞不是什么万马军中取贼酋首级的上将军,也没有张良孔明能掐会算的本事,只有一颗待将士如兄弟的赤诚之心。说起来,这是我冯虞头一回在营中过年,今晚咱们没大没小,尽欢而散!”

冯虞随意挑了个人堆坐下。校场上每堆篝火周围大约围坐上百人。今晚每位官兵特准饮酒半斤。接着酒劲,各堆将士或歌或舞,好不热闹。冯虞凑进来这一堆将士来自延绥镇榆林堡。此时正有一名小校,自告奋勇起身吼起了一段秦腔:“金沙滩直杀得山摇地动----拼性命和番奴对垒交锋----我杨家投宋主忠心耿耿----一个个为国家不僻吉凶----……东挡西杀,南征北战,两军阵前,万马军中,不惜命!是忠臣丧疆场死亦有荣----”

一片叫好声中,又一名哨官一跃而起。抱拳道:“各位弟兄,今日赵某也献个丑,来一段《驻马听》。水涌山迭。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地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唱完这段。^^首发.

^^那哨官扭头便鼓噪道:“弟兄们,今日难得与都护大人同坐,咱们且请都护大人也来上一段,如何?”

众军士趁着酒劲高呼:“都护大人来一个----都护大人来一个----”周边几堆人听见动静,也跟着欢叫起来,很快,全场轰动,数万官兵一起高喊。冯虞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先是一愣,想想不好拂了众人之意。便起身走到帅台之上。“三军弟兄,我冯虞这破嗓子本不是唱曲地料。不过今日官兵同乐,我也就豁出去了。”

说着冯虞左右看看,觉着少了点什么。“来人,抬面大鼓上来。”话音未落,便有数名将校乐呵呵一跃而起。七手八脚抬了面催阵大鼓到台上。冯虞接过鼓槌,甩去披风,分腿在鼓前站定。此时,全场屏息凝神。

“咚、咚、咚咚咚咚……”一阵催阵鼓点急响之后。冯虞和着鼓点开唱:

“傲气面对万重浪

热血像那红日光

胆似铁打

骨如金刚

胸襟百千丈

眼光万里长

我发奋图强

做好汉

做个好汉子

每天要自强

热血男儿汉

比太阳更光

让海天为我聚能量

去开天辟地为我理想去闯

看碧波高壮

又看碧空广阔豪气扬

我是男儿当自强

昂步挺胸大家做栋梁

做好汉

用我百点热

耀出千分光

做个好汉子

热血热肠热

比太阳更光”

一曲罢了,全场将士纷纷跃起叫好。==http://www.

首发==这年头不论军歌戏曲,多是文人习作,能唱出这等雄浑霸气的少之又少。这首歌词作稍显粗陋,却是尽显阳刚,最能入军士之耳了。台下不少军士喊道:“都护大人,再来一段!都护大人,再来一段!”

冯虞也是唱得兴起。高声喝道:“将士们。弟兄们!这些年,咱们为国从军。风刀霜剑,舍生忘死,为的何来?”

台下猛听得这一问,都是一楞,接着便有人七嘴八舌回道,“当兵吃粮”,“建功立业”,“咱们军户不当兵不成”……说什么的都有。

冯虞笑道:“好。今日本都护就说说为什么来当这大头兵。”

鼓声又响,只听冯虞歌声顿起:

“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

只因为咱们都穿着朴实地戎装

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

自从离开了家乡就难见到爹娘

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

都是大好的年华都是热血儿郎

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

一样的足迹留给山高水长

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

头枕着边关的明月身披着风霜

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

为了国家的安宁咱们紧握手中枪

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

都在渴望辉煌都在赢得荣光

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

一样的风采在大明的战旗上飞扬

咱当兵地人有啥不一样

只因为咱们都穿着朴实的戎装

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

为了国家的安宁咱们紧握手中枪

咱当兵的人就是这个样!”

这首歌唱到半截,许多官兵就一边流着泪一边打拍子。一曲终了,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冯虞也是心绪难平,冲着全军将士一拱手,便要下台。哪知佐近的官兵一下子涌了过来,堵住台阶,不让冯虞走了。

“都护大人,再给咱们来一首吧。你这歌好听,唱得咱们心里畅快。”一名军士一边抹泪一边说道。

“是啊。都护大人,再来一首吧!”

冯虞看着身前这些将士一张张涨得通红地脸,鼻子不禁有些泛酸。

有明一代,军人地位空前低落。文官领军、宦官监军,兵士们平日吃饭靠自己屯田,收成大半为上官侵吞,有上顿没下顿,农闲时还要受达官显贵奴役做苦工。许多地方卫所逃亡过半,许多留下的也是衣不蔽体。边军待遇虽说稍好些,可是军法酷烈,加上许多世袭官将不通戎机,常常驱兵枉死。好不容易得了战功,又常为官将侵吞。一句话,犹比黄连苦啊!

方才这首歌,唱的是当兵苦,又赞三军将士为国之栋梁,如何能令三军不感奋泣下。

冯虞半晌方才点头道,“那就再来一曲,之后本都护这肚里头可就是空空如也,再逼也唱不出新调来了。”

说着,冯虞又一次回到台上,聆听全场欢声雷动。待到众人安静下来,冯虞说道:“吃粮当兵,殒身殉国是常事,这一首,是唱给那些先去的弟兄地。”

说罢,鼓声又响。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

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

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中国要让四方来贺---

这首歌,是冯虞前生最爱之一。此时身处军中,唱来又多了一分别样豪情。一曲唱罢,冯虞心中豪情难抑,重头又唱起来第二遍。数万将士跟着一边打着节拍一边轻声哼唱。如此,冯虞连唱三遭方才停歇,整个校场静寂无声。冯虞将鼓槌一抛,冲着弟兄们一抱拳。“所谓歌以咏志,我冯虞旁的本事没有,日后与我侍卫亲军的弟兄们不离不弃,同生共死。”

三军将士,纷纷起立,眼眶中含着泪一遍又一遍振臂高呼:“不离不弃!同生共死!”“不离不弃!同生共死!”“不离不弃!同生共死!”

声震九霄。

年夜饭虽没吃着,三首歌尽收三军之心,这笔买卖怎么算也划得来。闹腾到半夜冯虞方才回帐,此时肚子已饿得咕咕叫了。伙房下了碗面条,又炒了两个小菜,冯虞胃口大开,面条嘬得“嘘溜”直响。

从初一到初五,军中训练量减半,冯虞便四处转悠,与将士们打成一片,日子过得倒也悠哉。直到初五下午,陈琛气喘吁吁找到冯虞,“大人,回中军帐吧。有事禀告。”

第二百二十八章 该来的总要来的

“怎么,有什么大事?”一进帐,冯虞劈头就问。一般若无大事,陈琛不至如此沉不住气。

“两个消息。一个,朝廷要派监军过来?”

“是宦官么?”

“不错。想必是刘瑾的主意。”

冯虞一皱眉,“哪边来的消息?派何人过来,有准信么?”

“万邦园的消息。不过想来朝廷一开假便会明发上谕。至于人选,据传是朱秀。此人是刘瑾心腹,原是辽东镇守太监。此人在任上擅开官店,独霸马市,大发其财。时辽东巡抚马中锡勘明其罪予以劾免,刘瑾大怒,第二年矫旨调马中锡往南京工部任职,马中锡再次离职回乡。刘瑾为置其死地,谎奏其侵盗边储,将马中锡抓捕进京下狱,并用囚车押赴辽东巡游羞辱。当地军民目睹忠良遭陷,激愤之下哗变。马中锡为顾全大局,对军民晓之以理,变乱方得平息。刘谨闻讯再不敢治马中锡死罪,只是褫其官职,令其归家思过。这朱秀两三年来缩在宫中不敢造次,不想此番却给刘瑾放出来咬人了。”

“马中锡?可是那哭衙救父的马中锡?”对马中锡这个名字,冯虞还是颇有些印象的,千古名篇《中山狼传》似乎便是此人大作。

“正是。马中锡字天禄,号东田,祖籍大都。先世为避战乱徙于故城县。永乐年马中锡年少时。其父马伟为唐王府长史,因直谏连同家属被藩王入狱。马中锡不畏权势,只身到巡按衙门哭诉。^^^^首^^发^^御史为其勇烈所感,出面向藩王求情,终使马伟开释。马中锡一时间名动天下。”

“此人现在哪里?”

“赋闲在乡。”

“嘿嘿,”冯虞一阵坏笑,“若是请此人出山参赞军务,好好恶心那朱秀一番,你看如何?”

陈琛听了也觉好笑,“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行。我去试试。请得来请不来却在两可之间。此外,若是真请了他来,这不是明摆着与刘瑾对着干么?”

“不对着干,刘瑾还不是要下绊子。就算请不来,我另有法子对付这朱秀。到时候再说罢。还有什么消息。”

“皇上主意已定,三月春暖时便来豹房常住了。想来不日便要移交防务。”

“这个只是早晚地事,我已有腹案。倒是工坊那边准备得如何?皇上迁来之前,新军服必须得全部做得。第一批火器也得到位。”

“军服没问题。工部那边已发样开工了。火器么,火铳、手榴弹问题也不大。只是火炮,只怕没那么快。现下军中那些一窝蜂、三眼铳能否先用着。聊胜于无吧。”

“也好。若无事,我先到军中巡视一番。今日年后开训,放心不下。”

陈琛看冯虞要走,赶忙身手拦住。“大人留步,还有个事没交待呢。”

“嗯,什么事?”

“年前你让我买了一堆《三国》,今日好容易吭哧吭哧扛回来,到底做何用途,大人你总得交待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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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www.||”

冯虞一听,才想起来。还真有这么个事。“书在哪里?可是同一版本?”

“那还有错,全在大人内帐里堆着呢。”两人移步入了内帐。冯虞一看,果然,桌脚上搁了一大摞呢。冯虞随手拿起两本往桌上一放。说道:“思献,年底收到杨家、自明等人书信,其中多涉机密话语。当时我就想着,这些信件若是为政敌匪类截获,贻害无穷。日后来往信函,若是涉及紧要之事,需得有个妥帖之法。”

陈琛低头看了看桌上这两本书,若有所思。“大人可是已有了主意?”

冯虞点头。“不错!”

陈琛想了一会儿。猛然一拍脑袋,“大人果然是机智过人。这样的主意都想得出来。”

冯虞笑道:“怎么,猜着了?说说看。”

陈琛举起那两本书,“方才我一直琢磨,大人为什么千叮咛万嘱咐非要同一版的。突然间,我灵光乍现。不同地人手中拿的是同一本书,必然有所参照。大人可是要将密信上的每个字拆解为某页某行第几个字。如何,这封信上全是数目字,外人根本不明其意。有这书的却是一查就明白了。即便给人猜着如此编号,若是不知道咱们用哪本书为参照,依然无法破译。”

“正是。这《三国演义》,坊间哪个不爱看的,即便是行军打仗,带一本在身边再是寻常不过。顶多咱们多带一两个《大诰》、《孙子兵法》什么的,掩人耳目。此外,咱们还可用我家常用的印度古数来计数,现下能识的可是少之又少。如此,任是大罗金仙也要干瞪眼了。哈哈哈冯虞又补充了两句。

陈琛也觉得此计甚妙,两人当即试了一回,果然是管用。陈琛当即告辞,着人将一大堆书抗走,立即回头布置此事。至于冯虞,自往校场方向去了。

过了两日,果然一拨宦官捧着圣旨监军来了。冯虞冷眼打量此人,长相还算是仪表堂堂,就是眼神不那么地道。跪拜接旨之后,众人进帐叙话。按着规矩,监军是居中落座,冯虞还只能陪坐一旁。那朱秀也不客气,一屁股往居中大椅上一坐,厉声问道:“冯大人,皇上对咱们侍卫亲军可是寄予厚望,这两个月,军中操练得如何啦?”

冯虞却也不恼,“很好。”

朱秀一听就火了,“很好是如何好?监军问话,须得据实奏来。”

冯虞笑道:“这句话是皇上金口玉言,皇上说很好,咱们便须跟着说好。至于好在何处,皇上不说,我怎敢添油加醋。”

朱秀给噎了一句,梗着脖子半天才冒出一句,“取军中账簿来与咱家审看。”

冯虞淡淡一笑,“来人,取账簿来。”待亲兵走后,冯虞笑道:“朱公公,朝廷派下监军,我是求之不得。现下正有几桩事务要请教。”

朱秀看冯虞拿他当回事,来劲了。“朝廷令咱家监军,自当鞠躬尽瘁。冯大人你有事只管道来。”

“皇上再有一个多月便要移驾豹房。换句话说,之前我军便要交接豹房防务,警跸随扈之责非同小可。公公既来监军,想是万岁倚重地知名之人。请公公指点机要调度布防。”

“这个……”朱秀当时就傻了。要说如何敛财,这位确是颇有心得,真要让他来指挥兵马,布置防务,那着实是赶鸭子上架了。“这个么,监军专事稽核功罪赏罚,一般事务冯大人你做主便是。”

看朱秀打马虎眼,冯虞又问:“那么,朱公公,前些时朝中调来数十名勋贵元戎子弟,这些人该当如何安置才是?”

一听是高官子弟,朱秀自然不敢得罪。“所谓将门虎子,想来皆是有大才的,自当重用。”

“这些人确是有才,不过,总还缺些历练。之前我还为此踌躇,今日既然公公这么说,那么必是有理的,是我顾虑多了。要不,就由公公签发任命如何?”

冯虞一句话点醒朱秀,护卫皇帝可不是开玩笑的,万一有点闪失……这字签不得!想到这儿,朱秀连忙说道,“这个,军中事务还是冯大人你有数,这个,军中职事还是冯大人你来安排妥帖。”

冯虞暗自冷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告假构思

正德5年是史上一个转折性的年份,对本书也是如此。xx首x发x\\\首发\\\这几天告个假,好好构思一番,力争使本书下半部更加精彩。

第二百二十九章 折腾

这些时日,冯虞冷眼静观,这朱秀果然是没安好心。整日里在军中上窜下跳,不是查帐清员,就是拉拢威吓军将,要不就往都百工使司军器坊乱窜,一副无事生非的架势。幸好此人没有监管都百工使司的职分,没人搭理他。看此人闹腾,冯虞也不搭理,这几日要抓紧练兵,安排接防布防事宜。至于此公,有的是办法收拾。欺负人也不是头一回了。

冯虞如此的气定神闲,倒不是他轻敌,说起来还是那四个字“有恃无恐”。

听到消息后,冯虞琢磨了一个晚上,判定此举定是刘瑾给他上眼药来着,若是能查出什么错漏之处收拾一下子自然更好。不过,一来冯虞现下深得正德宠信,这侍卫亲军又是正德极为看重的一支队伍,这朱秀还没有一举扳倒冯虞的能耐,不敢闹得太过火,否则难免引火烧身。其次,侍卫亲军与一般卫所营镇不同,朱秀未必吃得开。

洪熙朝以来,各地明军日益腐朽不堪。各级将佐贪渎成风,克扣军饷、侵占屯田、差遣役使兵士如奴隶。其中尤以擅自差遣役使为祸最烈。各地军官动辄强迫屯军充任养马、修路、输运等公差,加上炼铁、伐木、贩货这些私活。继之而来的便是“屯军多逃死”。以边关重镇延绥镇为例,全镇原额为马步骑官军58066名,弘治八年点验,实有25423名。正德初年再验,又减为24589名。而大同一镇一次清点便有上万官兵为人私役。京营也不例外。自副参游佐,下至千总把总,共五百八十八员官佐。其他侵占役使兵士不下三四万人。

更为恶劣的是。军官为讨好权贵。还时常将士兵借给他人役使。如蓟镇常有过往官员,当地军官为讨好过境宦官文职,即将部下士兵与马匹一起供给役使。==http://www.

首发==即所谓“马供递送,军队抬扛”。如此一来,军疲马敝不说,将士自然离心离德。每遇挑拨,便鼓噪哗变。

而冯虞则不然,上任之后严于律己、爱兵如子、深得军心,又严加约束部署官将。严禁欺凌军士。故而将士归心,使如指臂。朱秀想要打进来拉出去,即便有个把下水的,也无碍大局。几万双眼睛盯着,能闹出什么事来?

朱秀就这么忙活了半个月,收效甚微,好容易拉拢了两个,转眼便不知所踪,唬得他再不敢妄动。朱秀不找冯虞。转过头冯虞却找上门来。

这一日,朱秀正在帐中生着闷气。来侍卫亲军这半个月,可说是一事无成。拉人没拉成,查账无所获,更不用说抢班夺权。话说回来,如今接防在即,还真不敢大生事端,可是如此一来。如何向刘公公那边交待?

看这位面色不善。一拨跟班心有灵犀,统统退到帐外大老远处不敢大声喘气。生怕给拿了做法充作出气筒。正在这时,冯虞在一帮亲兵簇拥下来到近前,一看众人这副模样,不禁好笑。“几位公公,如今虽说是冬天已过,可是春寒料峭,无事如何聚在此处吃风?”

这几个小宦官见是冯虞,心中虽有不忿,面上却极是恭谨,忙不迭给冯虞见礼,却是支支吾吾不敢明言。都是宫中磨出来的,哪个不知道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冯虞也是心中有数,此间情形,随时有人探查盯梢,可说是了如指掌。“几位随朱公公到军中,住的是军帐吃地是军粮,受苦啦。”

冯虞这一番话,说得几个小太监眼泪“哗”地一下全出来了。==http://www.

首发==这是大实话呀!这一趟出公差,几人原以为是个肥缺,事先都使了银子地。哪知在此地半个月下来,每日里只与风沙征尘为伴,吃得差睡得差,也没人搭理,更不用说什么孝敬了。何苦来哉?

冯虞看得心里暗笑,从怀中取了几张会票,随手分给众人。“既然诸位到我军中,也是有缘。总不能让人说本都护不会做人。这些个小钱你们先收着,此地有钱也无处花,几时回京城,诸位也好好补些油水。只是不要张扬。”说着,抛下连连道谢地几个小宦官,冯虞径自往军帐中去了。

待冯虞走后,几人这才得空看看会票上的金额。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每人是二百两。宫中那些首领太监倒是花钱如流水,可一般无品级的宦官却难有什么外快,也就靠着些月俸过活。现下这几位,几人地全部身家加一块儿,还没一百两呢。就今日这一票,当初使的钱连本带利全回来了,还有赚头。几人大喜,连忙将会票揣好了,四下里看看,暗自窃笑。

“兄弟,依我看,这位冯大人确是会做人。”

“可不是。人家出了名的出手豪阔,只是没想到对咱们这些个没名堂的也是如此。”

“奇了怪了,冯大人如此好人,怎么偏就跟咱们朱公公不对路?”

“嘘----此事不是咱们能议论的。反正今日之事,咱们心中有数就是。日后,嘿嘿,只怕还有咱们的好处也未可知。”

不说几人缩到一旁私下嘀咕,却说冯虞进了朱秀大帐一看,这位正在座椅上抓耳挠腮不自在呢。见是冯虞进来,朱秀吃了一惊,忙问:“冯都护突来咱家这里,不知有何贵干?”

冯虞一拱手,自寻椅子坐下,说道:“朱公公,今日来,正有一事相商。如今接防时日将近,我军一旦担起拱卫之责,兵力调度便不如如今这般随心所欲了。旁的还则罢了,只是我侍卫亲军成军已久,却还不曾正儿八经地全军长途拉练一回。我与老赵商议,干脆趁着还有些空子,全军拉出去溜上一圈。路程也已初定,兵分两路,一路往口外,一路往辽东。不知监军大人你打算跟哪一路?”

“啊----”朱秀一听就呆了。长途拉练?往日尽是养尊处优了,猛然间来这一下,不是要人命么。“这个……冯大人,这天寒地冻地,非得出去转这一圈么?”

“不这么着不行啊。这里也没外人,我直说吧,当今这位是好玩的主,听说最爱四处跑,咱们不攒点脚力行么?再则,我军驻在此处,是兵家必争之地。塞外的鞑靼部,辽东的土蛮部,这几年是越发的不安生。公公你也知道京营的近况,指望不上了。万一边关有警,第一个上的就是咱们了。说句不好听的,到时候打不过总得跑得过吧,故而练这腿脚是势在必行。”

朱秀想了想,还真没什么搪塞之辞。“那就依了你便是,只是,你说这拉练,怎么个练法?”

“我想了,咱们便以十天为限一个来回。每日人不卸甲马不离鞍全副武装奔袭百里。途中顺带操演攻防战法。安营扎寨后士卒操兵,官佐开课。”

“啊!”朱秀一听自觉头大如斗。“行军百里,即便是有马骑,咱家也得折腾个散架了。那个……咱家好不好不去?老营总得有人看着吧?”

“这个……恐怕有些不妥。监军毕竟负的稽核功罪赏罚,若是不在军中,如何定赏罚明号令。再说了。此次边关拉练,指不定便撞上塞外地蛮子,打上一仗,监军大人你若是不在军中,如何说得过去。又如何核定斩获、赏罚?”

朱秀听说还要打仗,脸都绿了。“这个……咱家这个……最近偶染风寒,咳、咳,这个……实在是怕耽搁拖累了大队啊。”

冯虞点点头,“监军大人身有贵恙,确实是有些麻烦

朱秀一听有门,眉开眼笑,哪知冯虞下一句却唬得他几乎出溜到桌子底下。“这么着,我多派些亲兵看顾公公,即便是抬,也决不让公公你掉队。如何?”说着,冯虞还摆出一副看我多够意思的神情。

这下子朱秀可是傻眼了。“这个,冯大人,冯老弟,你看看,咱们凑到这军中也是缘分不是?”

看冯虞连连点头,朱秀更是鼓舌如簧。“说实话,咱家从宫里出来,不曾过过什么苦日子,也没什么本事。这打仗练兵,一窍不通,一窍不通。这个……人嘛,各有所长,带兵咱家不行,军务么,大人你就莫要难为咱家了。至于用得着的地方,比如保举升赏,或是跑跑腿弄点军资什么,老弟只管开口。但凡力所能及之事,咱家绝不推搪,总之咱们一条心哄着皇上开心便好。你看……”说着,朱秀眼巴巴地瞅着冯虞。

看朱秀这可怜巴巴的模样,冯虞心中暗自好笑,面上却是颇费踌躇,许久方才轻轻点了点头。“公公也确实自有难处,虞不好强人所难。不过说到军资辎重,倒也确有须得劳烦公公之处。”

一听冯虞松口,朱秀乐得险险跳起欢呼,忙问道:“有什么不好办的,冯老弟只管道来。办得到的咱家一定办到,办不到的,咱家也使尽气力去办。”

“哈哈,就是公公这句话了。”

第二百三十章 缺德的马政

冯虞对朱秀笑道:“既然如此,朱公公便以催督军需之名留驻老营。这个,眼下倒也确是有些事要烦请公公出力。”

“只管说。”

“其实倒也没什么大事。大军开拔,兵部行文、粮草军资总是短不了的。不过,听说如今出兵,领取兵器辎重还得贿赂官仓管事宦官……”

朱秀不等冯虞说完便道:“呵呵,咱家还当什么大事呢。那几个,说来都是宫中后进,咱家一句话,京师武库、粮仓,只要老弟想要的,随便搬。”

“如此甚好!”冯虞大喜。“那就请公公知会一声,明日我便遣人支领。再有一事,大军作战,首要的便是一个快字,这全靠的战马精壮。我与老赵早有计议。咱们这侍卫亲军,最好是骑兵一人配双马,步军一人配一马,如此则日行百里也不算什么难事。只是,现下营中军马不及所需四成之数,离大军开拔时日无多,此事棘手啊。”

看方才朱秀答应得痛快,这一条可就是冯虞狮子大开口了。按着冯虞的想法,如今军务荒嬉,京师军马存数不足两万匹,也不可能全分给自己,此事一时半会儿也无处着落。看这朱秀多少有些能量,能弄多少算多少吧。

看那朱秀沉吟了片刻,抬头说道:“此事如此急迫,倒是不大好办了。^^^^首^^发^^京师官厩咱家是知道的,平日里尽用官马干私活,还有私下盗卖的,加上高官显贵私占,没剩几匹好马了。倒是北直隶民间孳牧寄养,颇有些战马可用。这么着,咱家这就行文兵部车驾清吏司。着其速办。至于大军启程时能到得多少。却是难说了。”

“怎么,如今河北马政还不曾荒废么?”冯虞奇道。

朱秀淡淡一笑,“官家行事是一回事。至于平头百姓么,却是另一回事了。咱家之前曾督过涂阳牧监,倒是多少知道些。”

看冯虞一脸好奇,朱秀来劲了。拉着椅子往冯虞跟前一凑,便拉开了话匣子。“这个马政啊,自太祖年间便大办起来,打仗嘛。没马不行。立国之初,朝廷没钱,只能令民间孳牧。北直隶每三丁养骒马一匹,二丁养儿马一匹,免粮草之半。马得病,同群共治,死则均赔,若是走失或因别故死者,只追赔本户。此外,马户每两年须纳一马驹。说来这些草民也不容易。一要让分养之马健壮,两年还得再变出一匹马驹来。若是有马病死,或是生不出小马来,便要赔钱,一匹马银价要二十四两足银。陪不出来,变卖田产,鬻儿卖女,可怜见的。还有呢。官府每年点验。评定良驽,这个么。照例得是花上一笔钱方能过关的。这还不算解马送官的路费呢。”

冯虞听了直皱眉,“如此一来,小户倾家荡产只怕不是一家两家了。^^^^首^^发^^”

“这是自然。这百年来,不知多少小户破家,也有逃役的。还有些扯旗作乱,落草当响马地,年年皆有,抓不尽,杀不绝。”

“……这个,既然百姓困顿,官府不思更替之道么?”

“更什么呀?祖制!犯得着出这个头么。再说了,凡事有人吃亏便有人沾便宜,其中可做手脚之处甚多,何苦更替。不过呢,话说回来,也不是没动过这个脑筋地。杨一清知道不?总制延绥、宁夏、甘肃三镇军务那个。弘治十五年迁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督理陕西茶马政时,也曾力矫积弊,增种马,募流民。不过,此人提任三边总制之后,人去政息,加上宗藩豪强侵夺草场,马户的日子还是难过啊。”

冯虞听了直摇头,“这不是办法,若是逼急了,只怕是激起民变啊。”

“这个……谁在任谁倒霉吧。呵呵,如今咱们征发军马,当地马户就此卸下个大担子,乐还来不及呢,想必是争先恐后送马过来应选。”

冯虞点点头,“这么说来,咱们这倒是无心插柳了。还请公公严词叮嘱,务必选好马过来,不得为谋私而以次充好。”

“那是自然。哪个敢糊弄,咱家眼里可不揉沙子。”

看朱秀如此上道,冯虞自然心满意足,便不再漫天要价。朱秀自觉传几张条子便省去一趟苦差,划得来,自然也是心底里高兴。两人互相瞅着也顺眼多了,又扯了一阵闲话,冯虞方才告辞。

等回到自家军帐,冯虞当即差人请了赵承庆、陈琛过来,将今日之事一说,两人也是哈哈大笑。赵承庆捋着胡子叹道:“哎,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也只有大人能制得了这些阉宦监军。老夫往日见着这些货色便烦,还有那些只会掉书袋的,整日里捞钱乱命,咱们武官还得乖乖听话,憋屈得半死。”

冯虞笑道:“无非是算计着这些宦官怕死怕累,吓他一吓罢了。也不能多用。思献,这几日你可盯牢了他,辎重供应及早办了,免得又生变故。十日之后,我与老赵各领半数兵马启程,家中全靠着你坐镇。火器坊须加紧量产。还有新戎服,还是慢了些。若能赶上圣上驾临前全军换装那是最好不过。”

转回头来,冯虞又对赵承庆说道:“老赵,此次出兵,你往西,我往北。到了宣大前线都一圈就好,莫要出关,眼下火器缺口太大,军阵未熟,还不到跟鞑子见仗地时候。此行第一紧要的便是军纪。沿途所至,须得秋毫无犯,妄取民间一物者立斩,滋扰百姓者立斩。还有,一路行军,必须严整号令,整队行进。平日里,无论到何处,无论人数多寡,哪怕只三五人出外,必须列纵队行进。单人在外,也要衣甲整齐行止有度。咱们练军姿队列,便是要到这个份上才算成功。唯有如此,上了战场方能号令如一进退划

赵承庆连连点头:“这个我省得。你只管放心,一路上,我必多派纠察,严肃军纪。”

“如此甚好。思献,你还得琢磨一事。对付朱秀,也不能一味打压恫吓,也得给点甜头与他,只是又不好太过了,让他得意忘形,以为咱们怕了他去。其中玄妙,就靠你来把握了。”

陈琛苦笑一声,“这等事如何总让我来做。也罢,我应了便是。只怕将他拉过来之后,刘瑾那边若有觉察,必定恼怒,又要出什么新花样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先将眼前这位拿下,再说其余。等皇上移驾豹房,日后有的是照面的机会了。说到这个,老赵,布置警跸防务还要你多费心,拟个条陈方略。这事我没干过,不在行。”

“呵呵,我老赵也没干过这等把门守夜之事。倒是有几个小子后辈在禁军干过,回头我让他们拿个条陈出来。是否合用,还得你拿主意。”

“你倒是一推二六五。也罢,反正出发前我能见着这条陈便是。”

第二百三十一章 辽东

草长莺飞二月天。不过二月的辽东大地,寒冬的气息却也不曾褪尽。一支大明的军马正在关外的黑土地上行进着。与一般明军行军时的杂陈纷乱完全不同,这一支人马脚步伴着鼓点分外齐整有力,队列严谨,旌旗飘扬一边行军一边还高声放歌。再往细看,军中人人牵马行进,却没一个骑上去的。除了不时从大队边上飞掠而过的传令兵。

路旁两个垦荒的农夫停下手中活计,好奇地打量着这支不知从哪方来的军马。只听一人说道:“爹,这是哪路镇帅的人马,好威风呐。”

“只怕是关内开来的,莫不是要去收拾鞑子的?”

“难说,这两年听说那边闹腾紧呢。听说那鞑靼土蛮部酋瓦楞台吉最是蛮勇,手下兵又多,动不动便是几千几万骑,官军败了好几阵了。”

“嘿嘿,这一路人马可不同。我看有得打呢。”

“爹,您打哪儿看出来的?”

“嘿嘿,爹好歹也出身军户,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你看一队兵能不能打,一看队列可严整,二看士气可高昂,三看行军快慢。就着这三条,你自己瞅着去。还有,若是远了看不清,你就看旌旗,旗子东摇西摆的,绝对没出息。”

那小伙子瞅了半晌,摇摇头。“没看出来。”

“要不怎么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呢。小子,专心刨地吧。”那老爹抬手给儿子后脑轻轻一记,猫腰继续种地去了,可没多会子,却又忍不住起身观看,口中叹道:“娘的。\\\首发\\\看这精气神,必是酒饭管够饷银足。当初老子要能在这一路大营当兵,也就犯不着开溜了。”

这爷俩所见的队伍,正是冯虞麾下北路拉练的侍卫亲军。自打出了老营,冯虞这些天是意气风发。看手下这一干彪悍军马,一字排开望不到头。可不是当初那一两千锦衣卫能比的。上路以来,冯军推进速度极快,每日驱驰近百里,不几日便过了蓟州,兵出山海关。虽比不上当年成吉思汗麾下蒙古铁骑的推进速度,可在当今明军序列中只怕也是绝无仅有了。不过话说回来,连伙夫都配马,这在明军中同样是绝无仅有。

大军一出关。虽说还在大明地盘上,冯虞却立即广布游骑,将斥候放出大军正面、两翼三十里之外,一面警戒,一面测绘制图。大军也进入临战状态。开平、全宁一线以南,地图上标着是大明疆界。不过此处如今是兀良哈部即朵颜三卫的地盘,时常又有鞑子游骑乘隙犯境。大队行军,指不定便遇着什么。不过冯虞对自己手下这拨弟兄颇有信心,加上每日快行军,早扎营,鹿角、陷坑、刁斗、巢车、暗哨……布置得紧紧有条,只要不遭遇土蛮部主力,不遇突袭,问题不大。

这一日,大军迤逦前行过了沙河驿。冯虞看看天色。已近申时,差不多得安营扎寨了。此时正有一路游骑回来报讯。

“大帅,此前三十里无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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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www.||”如今军中已不像初时那般以“大人”相称,全军将士都管冯虞叫“大帅”了。

“前方什么所在?”

“东北二十里外为杏林铺中后千户所。向西五十里为广宁前屯卫城。卫城西五十里急水河为中前千户所。”

“周遭还有何处驻军?”

边上一名将佐展开地图看过回道:“再往东北约百里为宁远卫。宁远城东五十里塔山有中左千户所,城西四十里小沙河有中右千户所。往西北约百里为营州中屯卫,此地东北向百五十里为营州卫城。营州中屯卫往西便皆是兀良哈部地地盘。不过,鞑靼小王子伯颜猛可即达延汗麾下土蛮部小股兵马不时绕过努鲁儿虎山,沿牛河谷长驱窜犯,大队往往是转攻三万卫、沈阳中卫、铁岭卫、扶余卫,那边地方大。据说也有兀良哈部打着鞑靼旗号入境掳掠。要不就是为鞑靼大军前驱。反正现在是镇不住他们了。”

冯虞摇头轻叹:“当初成祖弃大宁地予朵颜三卫,辽东与宣大声援阻绝,以至屡遭各个击破,奥援不及。且大宁直迫蓟门、通州,如今兀良哈首鼠两端,为害尚小。万一日后彼方有变,依附强敌,京师便要直面鞑子兵锋了。”

“大帅这话说到根子上了。自宣德年间起。兀良哈诸部便不时与鞑靼、瓦刺结盟联姻。向背无常。既与朝廷通贡互市、传报蒙古诸部动向,也为鞑靼、瓦刺部为向导。还屡屡与鞑靼、瓦刺合兵抄掠我大明边陲。十足一副唯利是图的小人模样。”

“呵呵,与其说唯利是图,不如说左右逢源。他们也活得不易,丛林法则罢了。”看周遭部署发愣,冯虞知道又说漏嘴了,连忙岔过:“不说这个了。中军官,传令各部,就地扎营。”

“不往中后所借住么?”

“不必了。没的兴师动众,上门打搅。明日咱们转向营州卫辖地转一圈,之后便回师。”

随着一声令下,全军当即驻足散开,在各级官佐统领下分头扎营、设防、巡哨、埋锅造饭。冯虞自己则带着一干中军僚属四下转悠观看地形。辽东,在冯虞原先的印象中,便是一马平川的黑土地、大粮仓。可此出关一看,却远不是那么一回事。

黑土地倒是黑土地,大平原也有,却开原、锦州之间。就三万卫以南而言,东部沈阳至金州为长白山余脉,地形支离破碎。西部为努鲁儿虎山、松岭、黑山、医巫闾山组成。山间形成河谷,大凌河主脉支流穿插其间,南流入海,水深流急,人马难以徒涉,其间地形复杂,大队军马难以运动。而锦州至山海关,倒是有些平川,宁远城又横亘其中。难怪后世孙承宗、袁崇焕修关锦防线,直至明亡,后金军也未能实现突破。难怪努尔哈赤空有铁骑万千,却非得到宁远城来啃骨头,最后中炮身死。没办法,地形复杂,大军绕不过去。

不过眼下大军所处之地倒是一马平川。大营没多大工夫便已有了模样。冯虞入了大帐,草草吃了些饼子、酱肉之后,看着日暮西垂,在营中寻了一圈,便召集营以上军官点评军务、讲解兵法。这是出师以来每日的必修课。

讲评过各队今日行军表现之后,冯虞正要给众人讲讲后世地关宁锦防线,突然一名军士在大帐外高喊:“大帅!营州卫有警!”

这一嗓子喊得帐中众人都是一激灵,冯虞忙道:“报上来!”

只见一名兵士抢步入内,匆匆行过军礼说道:“营州卫遣使分报各处,昨日鞑靼大军突至,一部沿牛河南下,紧逼营州卫,一部向东行踪不明。”

冯虞忙问:“鞑子兵力多少?来自何部?”

“与营州卫对峙兵力至少万余,有三面合围之势。东进兵力不详,总在数万人以上。看旗号,有鞑靼小王子所部、土蛮部、兀鲁思部、兀良哈阿儿乞蛮部。”

“怪了。鞑靼大举兴兵多是在秋来马壮之时,春日羸兵瘦马,如何赶着开仗?再者,达延汗这两年忙着征伐喀喇沁诸部,对我大明有一阵没打过大仗了……”冯虞自言自语,想了想,吩咐随从,“取地图来。”

就着牛油大烛,冯虞与一干将领围着地图仔细观看。“你们看,鞑子大军已进至营州卫城,想来营州前右卫屯已经完了。现下鞑子以偏师牵制营州卫,主力东进,要么沿大凌河谷犯锦州,要么绕过医巫闾山抄掠沈阳、盖州等地。”

第二百三十二章 慷慨赴戎机

听冯虞发话,只见一名大胡子营长一下子蹦起来,匆匆敬了个礼便嚷嚷着:“大帅,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日鞑子大老远送上门来,怎能放纵了。当日标下在宣府,便曾手刃数十敌军,如今正是立功的大好时机。依标下看,咱们一不做二不休,连夜驰援辽东,给他来个狠的。”

边上立时便有军官起立说道:“不可。我军成军未久,正面硬憾无有成算。末将以为,我军不妨前出至锦州一线待机,同时广布游骑,探清敌军动静。”

方才那位当即“嗤”了一声。“你这不是避战么。”

“何来避战之说?两军对阵,当立于不败之地。纵观全辽战局,锦州是第一紧要处。占住此地,进,我军东可援三万、沈阳,西可援营州。*****若是战局不利,咱们即可迎关内援军,又可接应辽西残局,不至使敌直迫山海关。这一子占住,满盘皆活。”

此时又有一名军官起立答道:“末将以为,哪一方先占锦州便占了先手。谋定而后动,咱们探查清楚鞑子动静,再相机击其侧后,可收奇效。”

那大胡子“哼”了一声,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要收奇效,咱们干脆走西凌河,抄他后路,直杀奔他老家去!”

此时,一干军官议论纷纷,有说援营州卫的,有说直奔辽西的,有说守锦州的,还有说屯宁远的,争论不下。

看看差不多了,冯虞咳嗽一声,登时满场肃静。“现下依本帅研判,鞑子以偏师牵制、威胁辽南。主力席卷辽西辽东态势已成。先说这一路偏师。若是让他们拿下营州卫城,或沿努鲁儿虎山、松岭之间河谷犯营州中屯卫,或沿松岭、医巫闾山之间大凌河谷犯锦州,不论往哪一方运动,都将威胁我辽东大军补给线,隔断关内援军。不过,敌军尽为轻骑,攻城不易,若是营州卫一心死守。短时之间倒也不易失陷。至于敌军主力构成、动向,尚无确切情报。不过,至少当在五万以上,兵锋当下只怕已迫近辽河。诸位还有什么补充?”

众人一齐摇头。“好,接着说。按以上态势推想。不论我军屯锦州或援营州中屯卫,都不是万全之策,鞑子或许便在另一头冒出来。**

XS.coM***除非是分兵防堵。不过,咱们这次兵力不过两个师两万多人,如此布置便再无余力支援主战场。此外,若是以半数守锦州,若是遭敌两向夹击。情形也是不妙。本帅以为,咱们全军,必得攥成个铁拳,往战局要害处招呼,方能发挥奇效。那么何处是战局要害处?”冯虞顿了顿,伸手往地图上一指:“在这一处!”

众人凑近一看,却是营州卫城。再听冯虞说道:“与其分兵戍守各处谷口。不如前出堵截这唯一的入口。卫城驻军数千,鞑子偏师单单对付那头还够,要是加上咱们这两万奇兵,加上守军,且不说什么攻其不备。\\\\\单单兵力便已超过对手,战局立时将有大变。若是卫城一战,我军能击破当面之敌。鞑子主力侧后则在我兵锋威迫之下。此役可说是已输了大半。接下来是攻是守,如何攻如何守,便操之在我,至少是立于不败了。诸位还有何高见?”

冯虞这一席话说得众人纷纷点头,“大帅高见!”

“不过。锦州那边也不能全然不顾。我军可派一支小部游骑,前往增援。这一部人马不可进城。只在城外逡巡。若是有敌,正好于侧后牵制,犄角相持,使敌无法专心于一方。”

“大帅,”边上一名参谋迟疑地问道,“当初兵部军令只让我军拉练,不曾允准出战,咱们……”

冯虞打断了他的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咱们到了这里,怎能坐看友军危殆。\\\\\至于兵部那边,只说咱们与鞑子遭遇,不得不战。谅他也无话说。李锦!”

“末将在!”就是方才力主援锦州那位。

“你率本部骑二团驰援锦州。如何行事方才本帅已说过。你在大同和蒙古人没少打过交道,知道他们那一套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招数吧,如今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是!”

“赵化成!”

“有!”那大胡子军官一下子蹦了起来。

“你率本部骑一团为全军前驱,与中军保持二十里距离,经中屯卫驰援营州卫。一路如遇鞑子游骑散兵,以攻击态势强行推进。如遇大股敌军,保持接触但不可浪战,急速回报,待大队来援。”

“得令!”这家伙嗓门就是大。

回过头来,冯虞面向众人发令:“兵贵神速,今晚备妥干粮、军资,明日一早,全军拔营起寨。”

用过晚饭,冯虞信步出账。只见夜色下的军营中篝火星星点点,风中带来将士们地嬉笑附和、口令来往、高谈阔论之声。看情形,大家对即将到来的战事信心满满,甚至是有些期待了。毕竟自己麾下许多老兵,见惯了战阵,如今兵甲精良,吃好喝好,还怕谁来?

冯虞本想唤来亲兵前去巡营,可总觉着有件什么事未做。思来想去不得要领,略有些烦闷地转身回了外帐。猛抬头,只见帅案边上架上供放的天子剑,猛一激灵,就是他!冯虞连忙来到案前,取了纸笔,伏案疾书:《辽西遇虏求战疏》。这一纸求战奏章转眼成书,冯虞紧接着又摊开一张纸《辽西寻机平戎策》,将侍卫亲军御敌方略、战术预案。

写完之后,冯虞自觉意犹未尽,拿起奏章想了一想,在末尾又添了两句。“侍卫亲军为陛下私军,臣为陛下私臣。此役我军运筹实则为陛下运筹,我军往战实则为陛下往战,我军若胜实则为陛下胜。三军儿郎感陛下洪恩浩荡,皆已抱定允身报国之志。且请陛下宽居庙堂静候佳音。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完成之后,冯虞伸了个懒腰,将两份奏章装入专奏密匣子,唤人进来连夜以六百里加急呈递京师。

第二百三十三章 奔袭

松岭山间谷地,大凌河滚滚东泻,湍急的河水拍打着两岸,发出“哗哗”的巨响。在这水声的掩蔽下,一支人马沿着南岸小径疾行。两万余大明豹房侍卫亲军将士,在一千营州中屯卫官兵的引领下,昼夜兼程驰援营州卫。

从地图上看,从沙河驿到营州卫城这段路不过四百多里地,急行军顶多五天也就到了。可这一路,沿途皆是崇山峻岭,走的皆是山间小道,连人带马拉拉杂杂,五天下来,也就是三百里不到。难怪前世后金军宁愿在宁、锦城下撞个头破血流,也不愿钻山沟绕袭山海关。且不说一路艰辛,若是给宁锦守军堵住谷口,大军只怕尽皆困死山中了。

冯虞暗自庆幸出发时尽量带足了军粮,到了中屯卫,又补足了七天份的干粮,余粮皆寄放于中屯卫。冯虞一道军令,直接让中屯卫指挥使改行兼做押粮官。如此,后勤供给一时半会儿还是无虞的。

只是这行进速度太磨人了,所谓救兵如救火,屈指一算,到达营州卫少说要八天时间。沙场之上瞬息万变,八天工夫谁知道战况能变成什么样子。不过急也无用,只能严令三军将无用辎重统统卸在中屯卫,加快行进。尤其是火炮,这一仗是指望不上了。

在冯虞督促下,大军加快脚步,离着营州卫是越来越近了。换句话说,离着敌军也是越发近了。这两日,冯虞不顾行军疲劳,每每休整、宿营时,便召集全军官佐,找来与鞑靼交过手的老兵宿将,讲述蒙古军擅用战法、装备,以免临敌无备。\\\首发\\\

到得第七天头上,道路渐渐平阔。行到午间。冯虞下令全军原地休息用饭,又将中军、后军将校召来,讲解敌情。

“前两日,与鞑子交过手的兵将讲了往日作战情形。各位断不可小视鞑子的手段。鞑子素习骑射,还不会走路的孩童便用绳索绑在马鞍上,跟随母亲出入四方;三五岁时便挟小弓、短矢习骑射,随部族驰骋草原。长大后更是四时田猎,能纵马奔驰间左右开弓百步穿杨的比比皆是。且鞑子骑兵每人至少配三马,来去如风最擅长途奔袭。这一条,现下咱们着实还比不过。

此外。鞑子作战好用弯刀、长矛,皆靠冲刺之力。军兵多以兜鍪、柳叶甲、罗圈甲、防牌、团牌防身。一言以蔽之,鞑子长技,弓矢为第一,弯刀次之。

自铁木真始,鞑子已征战数百年,久历成精。每每出师必先发精骑,散出大队一二百里之外探看虚实。但凡何道可进、何城可攻、何地可战、何处可营、何方有敌、何处屯粮,皆有探马查清回报。大军扎营则必屯高处,环绕帅帐驻防,以防夜劫。

至于作战,鞑子最好避实击虚,少有浪战之举。@@@首@@发@又好分进合击。凡遇敌阵,则三五成群,敌分亦分,敌合亦合,敌军阵型严整。则以弓箭远射,敌军若溃乱则趁机冲阵追杀。若是如此还冲不动,鞑子往往又驱牛畜或鞭生马,以牛马冲阵,敌鲜有不败。

自然若是实在打不过。鞑子还有个绝招,三十六计走为上。仗着马快逃之夭夭,往往追剿不及。过不多时便去而复返。又生战祸。故此,鞑子为我大明累世劲敌,终难剿灭。各位日后与鞑子交手,说来秘诀就是两条,一是不乱阵脚,第二,就是贴上去打。”

正说着,便有前锋来报,谷口将近。遭遇敌军游骑!

冯虞一听眼睛就亮起来了。一抖缰绳,领着亲兵超越中军大队往前赶去。等到地方一看。仗早打完了,骑一团正打扫战场呢。冯虞一眼看见正坐树下傻乐的赵化成,上前便问:“战况如何?”

赵化成一看是冯虞来到,赶忙蹦起来敬礼。“报大帅,我军首战获胜。当时我团前锋在此遭遇鞑子一个百人队。趁敌军错愕,末将领兵直冲过去,砍他个稀里哗啦。此战,我军投入一个连百余人,阵斩敌百户以下四十一人,俘三人,我军亡一人伤四人。余敌溃散,逃往营州卫方向。”

冯虞点了点头,“好,首战告捷,记你一功。对了,俘虏在何处?”

“哦,弟兄们正在讯问,末将这就提来。”

“等等,再找个会鞑子话的。”

“嘿嘿,大人,咱们一团久在边关厮混,会鞑子话地多了去了。末将不才,就在一旁给您通译。”

不一会儿工夫,赵化成领着几个弟兄将三个着皮袍的俘兵拖了过来。看那鼻青脸肿的样子,显然是刚刚挨过一顿胖揍。仔细打量这三人,身材矮小敦实,看长相,一个个生得低颅阔面,鼻子又宽又扁,高眼眶,单眼皮,没长什么胡子,披着的头发在两侧各梳了个锥髻。倒是与书上“大抵鞑人身不甚长,最长者不过五尺二三,亦无肥厚者。其面横阔,而上下有颧骨,眼无上纹,须绝少,行状颇丑”的记载颇为吻合。与后世影视剧中蒙古牧民的憨厚质朴不同的是,这三人虽说结结实实挨了顿打,可那一对小眼睛中依然透出桀骜好战的神情。

冯虞盯着三人看了一会儿,扭头问赵化成,“此三人可有口供?”

“硬得狠,揍了好一阵了,不曾开口冯虞一听直摇头,“这等时候,如何磨蹭得起,总要叫他们尽早开口才好。算了,我来。你在一旁通译。”

说着,冯虞溜达到那三个俘虏跟前。这三人此刻已被军士强按着跪倒在地。打量了三人几眼,冯虞示意赵化成翻译,便自顾自说道:“现在充好汉么?若真是好汉便不会为我所擒。我也不难为尔等,逼着你们做叛卖之事。只要招出你等来自何部、兵力几何、现下战事如何、你等领受何军令,本帅便网开一面,放你等回家。”

冯虞说一句,赵化成便译一句。待他译完,冯虞看这三人,耷拉个脑袋无人答话。“敬酒不吃吃罚酒。好。”

冯虞又打量三人几眼,只寻了那个看来最壮健剽悍的说话。“看你甲胄比他二人稍好些,想来不是百户便是排子头。就是你了。给你两条路。待会子本帅问话。老老实实答一回,便赏你十两纹银。不答,或是敷衍欺瞒,便斩你一根手指。手指斩完了,还有脚趾。脚趾完了,脸上身上凸出来的东西都好下刀。你自己掂量清了。”

那壮汉听着赵化成一句一句译作蒙语,越听脸色越黑,到了最后,不待冯虞说完便“哇啦哇啦”叫嚷起来,一边使劲挣扎,看那架势是打算与冯虞同归于尽,却给几个亲兵按住动弹不得。冯虞偷眼看另外两人,早给吓得面无人色。回过头来,冯虞问赵化成,“方才那厮嚷嚷什么?”

“噢,他说大人不算好汉,有本事给他个痛快地。”

冯虞嗤笑一声,“告诉他。本帅本不是好汉,也没打算做什么好汉。本帅只想一事,便是得胜还朝,尽力将弟兄们平平安安带回京去。备好快刀,本帅这便要发问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庙算

黄昏时分,位于松岭与努鲁儿虎山之间谷地出口处的大青山脚下,参差树影与山石驳杂,稍远些已是看不见人了。便在一块巨石后头,冯虞与全军团以上将校聚作一团,正在进行战前部署。

“诸位,按着俘虏口供,营州卫城外之敌为鞑靼兀鲁思部一万三千人马,皆是轻骑。我营州卫固有兵力五千,不过,扣去空额、逃卒,只怕能有个大三千多就了不得了。其中许多兵员恐怕还难称精锐。这几日鞑子屡次攻城。幸而卫指挥使田一鸣骨头还算硬,加上鞑子未下死力,也没什么像样的攻城器械,卫城尚未失陷。不过,九边将佐作战,多数全靠帐下亲军。平日里厚待厚饷,严加操练,上了沙场多少还有些战力。不过这几日守城战,田指挥的亲兵只怕也折损大半。换句话说,卫城只怕是岌岌可危了。也谈不上什么里应外合,要想破敌,全靠咱们自己了。”

看了看手下一干得力将佐,一个个战意昂扬,冯虞接着说道。“从兵力看,我军倍于鞑子。不过,若是待明日白昼与敌阵战,营州城外战场空阔,敌骑正好发挥。即便能胜,只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意,明日拂晓袭营。按敌口供,敌军主力屯于城北、城西,东面也有兵马,城南则以游骑布控。敌军帅帐在正北军中。我军奇袭,以有备攻无备,当有胜算。明日卯时全军总攻。一师!”

“有!”范长安应声而起。自从侍卫亲军整编之后,范长安便兼任一师师长。毕竟是冯虞的老部下,一路跟出来的,对冯虞的练兵、用兵方略最是心领神会。

冯虞冲他一点头,“明日卯时前,本帅亲统一师与亲兵团,潜至鞑子北大营。卯时发起攻击,务斩贼酋。回去告诉全师弟兄,明日一战,本帅第一个冲营。众将士务必奋勇向前,有擒斩敌酋者,本帅必代他向天子请功。二师!”

“有!”一员须发花白的老将昂然而起。此人名唤郝超,字士昂,原是固原镇副总兵,为人耿直了些,上官不待见。便打发到侍卫亲军来了。此人倒是久经战阵,颇有些谋略,一来便被冯虞委以重任,自然是死心听用。

“你率二师伏于鞑子西营外,卯时冲营。有一条。掩杀逃敌时尽力往西北向赶,莫让敌军向北大营方向溃退,以免威胁一师侧后。”

“是。”郝超面色如常,拱手领命。新式军礼这位一直行不惯,平日还好,一旦遇着大事便忘了此节,冯虞也随他去。

“赵化成、李锦。”“在!”两人起身施礼。

“骑一团卯时奔袭营州城东向之敌。本帅研判。敌败军必往来路溃退。骑二团,潜行至营州城以北三十里处。待逃敌经过,放过队头,专打侧后。”

一听有仗打,赵化成乐不可支,当即领命,一声“是”喊得比谁都响。李锦却是面带犹豫。想了想,说道:“大帅,末将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冯虞一愣。“说吧。”

“晌午那一仗,跑了些鞑子。回到营中,他们必定要禀报与我军遭遇之事。鞑子统领岂能无备,晚间夜袭真能出敌不意么?自蒙元以来,鞑子兵驻营时便颇有讲究。每名军士夜间皆要留一匹战马,不解鞍不卸辔,以防不测。一处军营有警,周遭营盘皆要整兵备马,以待出战。末将担心……”

“你担心我军夜袭。未得其利反遭其害?”冯虞拧眉追问。

“正是。大帅授课时曾说。用兵当未算胜,先算败。方可立于不败之地。我军远来,本为出敌不意,如今已失了此着,只可阵战破敌。我军兵力倍于敌军,多为九边精兵宿将,未必便干不过他。孙子曰,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正是此理。”

冯虞听罢,一时无言,抱着腕子在原地沉吟半晌,抬头望着众将。众人有的频频点头,有的满不在乎,有地却是一脸茫然。此时老将郝超开口说道:“李锦所虑不无道理,望大帅三思。”

这里一圈人,论资历论战绩论经验,郝老将军排老二没人敢居第一。冯虞听罢,微微点头,“看来本帅是想差了一节。李锦,战前直谏,实为忠纯之将。不论此番胜败,先记你一功,赏银百两!方才之命作废,咱们重新议过。”

说着,冯虞走到一旁,随手折了根树枝下来,回到众将面前,在地上勾画出己方屯军之处、营州城及周遭敌营大致方位。“咱们重新推演。李锦,若你是鞑子统领,知道我军来援,但番号、兵力、编组、意图不明,你会如何处置?”

李锦想了想,说道:“若我领军,一般是两条应对之策。稳妥些的,便是收缩兵力于一处,加派人手稳守营盘,防敌偷袭。反正这一路就是偏师,只为牵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若是有些想法的,研判我军或将趁夜袭营,不妨将计就计,在大营四下暗设埋伏。对手若是上钩,自然是大赚一笔。若是不上钩,那便要白忙一夜了。”

说着,李锦抬头看看冯虞与郝超,见两人频频点头,不觉胆气又壮了一分。“若我是敌军统领,宁愿选第二种。”

“为何?”李锦话音未落,冯虞便紧着追问。

“其因有三。

第一,此番鞑子进军顺风顺水。之前两年,这兀鲁思部不论是鞑靼内战还是窜犯辽东,都没吃过什么亏,正是骄狂之际,若有战机,让他就此放过当缩头乌龟,只怕是不肯的。

其二,鞑子屡屡寇边。为的就是抢掠发财。所获之物,除部分供奉可汗、首领,大多还是归自家所有。每每南侵时,军士家中老幼总要十里相送,叮嘱多抢些。这一路偏师本来就没什么油水可捞,要是再陷着此处不得寸进,岂不是要空手而回?那有何颜面见江东父老?若我是统兵官,纵然是偏师,至少也要打下他一两座城,大破他几路人马。纵使抢不着多少金银女子。捡些军资粮草,抓些俘虏回去也是好的。

至于这第三么,鞑子兵生在北国,冰天雪地朔风如刀,原是苦惯了。在野外趴一晚上也算不得什么。顶多明日不攻城便是。”

待李锦说完。冯虞转过头来,“郝将军?”

“老头子跟鞑子干了二十几年的仗,多少也能摸着点脾胃。今夜,鞑子决不会消停。”

冯虞又问,“鞑子会不会在我军来路设伏?会不会此刻便来迎击、突袭我军?”

郝超摇了摇头。“我看不会。鞑子军中悍将不少,智将不多。打仗固然如狼般刁狠,但招数也就是那些了。狼会的他们都会。狼不会的,他们多半也不会了。按鞑子惯例,这偏师多半是虚张声势唬人用地,精兵强将尽在主力一边。所配地统领,固然要能独挡一方,却也绝不是最能用兵的----全跟着他们主将了。能用上设伏这招已经是不错了。”

“成!”冯虞弯下腰来,用树枝指点地图说道。“既然如此。本帅更改决心。你们听听看,可还有要补充更动的。”

说着,冯虞将手中树枝指向营州城西门方向。“按我进军方向。鞑子西大营首当其冲。要设伏,必是此处!本帅打算将计就计。敌军现下当是不知我军兵力多少。但按着常理猜度,应该是也多不到哪里去。往日,咱们明军打仗,游骑不过三五十人。今日三百之数,决不是游骑哨探。而按着以往我明军规矩,前锋兵力断不少于全军十一之数。因此,按常理推算,鞑子统兵官应估算我军兵力为三五千人。此外。此处河谷路险难行。往日极少有大军通行,鞑子统领如此研判也不算是轻敌。诸位。本帅此言不虚吧?”

看众人纷纷点头,冯虞又道:“好,若我军兵力为三五千,鞑子布网兵力五千足矣。毕竟是野战加夜战,想要全歼是不太可能,鞑子若能给我军以重创便已是完胜了。还得留下相当人马戒备营州城、防备其他方向援军。毕竟我们这最不可能的来路都出现了援兵,锦州方向来援也不是不可能,若是全力对付咱们这边,却给另一路援军打个冷不防,只怕是得不偿失了。此外,营州城西向地势平阔,也藏不了太多人。故此本帅推想。今夜伏击之兵,便是敌西营本部五千人。北大营当是戒备应援的状态。

按此推想。本帅拟选一部有力之兵,率先突入营中,站稳脚跟,另派人马蹑踪跟随,待敌伏兵发动后,再给他来个前后夹击。这一路人马,统共是一万五千人,以全歼或大部歼灭西营敌军为目标。若是与我推想有误,敌军并无埋伏,则后援迅即冲入营中。敌军遭袭,本已晕头转向,此时再遭突袭,必然崩溃。另一路万人,则绕行至西营与北大营之间设伏,静待北大营敌军来援时,暴起奋击。”

“围点打援?”众将齐声说道。平日里授课时,冯虞可没少说这种战法战例。

“不错。如此部署,各部行动复杂了许多,又在夜间运动展开,所部军士控驭不易。因此,诸位务必多费心思。若是敌情有异,诸位更要随机应变,所谓敌变我变。可还有异议地?”

冯虞扫视了两圈,再无人提出非议。老将郝超连连点头:“如此部署可算是精妙了。”

“好!那就依此行事。郝超,你领二师绕道设伏。赵化成率骑一团当先冲营。本帅亲统一师为后援。李锦率骑二团跟随在一师之后。一旦开打,立即插至西营与二师设伏点之间待机,哪方吃紧增援哪方。至于你这一团人如何动作,全凭你李锦自家决断。”

冯虞这一连串军令下来,众将一道挺身接令。冯虞又道:“此处重申两事。其一,各位定要严格约束部属,运动间不得惊动敌军。其次,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咱们要打主动仗。诸位若是发现战机,不必静待军令,只要研判有利战局,便可主动出击。再次,咱们都是一个营里出来的手足袍泽,看见友邻有难,定要主动增援,若有见死不救、以邻为壑的,严惩不贷!”

第二百三十五章 初战

随着冯虞一声令下,全军上下当即行动起来。领受任务后,将士们各自整备军马,用餐饮马,接着各自寻地方或坐或躺,抓紧时间小歇一阵恢复体力,以备入夜后行动。骑一团派出的几路侦骑已经提前出动,前出侦察,标示行军路线。

冯虞闭眼眯了一阵,还不放心,又召来范长安。“长安,你在我亲兵中遴选些当过锦衣卫的好手,即刻前往鞑子西营周遭易于设伏之地探查。若有伏兵,这会子也就该撒出去了。切记,只在暗中搜索便好,不可摸哨,不可试探,切莫惊动对手。”

“是!末将这就去布置。”

约摸二更时分,冯虞大军开始悄然分路向指定集结地衔枚推进。天上稀落的星光,隐隐照出夜幕下悄无声息前行的人流。

行进间,冯虞派出的哨探折返回报,入夜后,果然有大队鞑子陆续出营,在四下埋伏。^^



发^^此时的西大营,已近乎于空营了。冯虞听罢长出一口气,幸好李锦进谏,鞑子果然有这么一招。“你等还探着什么?鞑子伏兵确切人数如何?”

“奉大帅军令,我等以不惊动鞑子为首要,故而只在敌营数里外下马,摸到近处探看。伏兵总在四五千人上下,阴伏于大营东、西、北三面。另有哨探于我来路蛰伏,想来是暗探我军动向。”

“呵呵,居然还知道围三阙一。”冯虞一阵冷笑,又问:“除此之外,可有别处军马来援。”

“不曾发觉。不过有传令兵出入敌营。”

“好。^^首发^^你等行踪可曾为敌军发觉?”

“大帅只管放宽心。咱们哥几个当初干的就是摸墙头听墙根的活计。若是给鞑子发觉了,小的便将脑袋自己拧下来交大帅抵罪。”

冯虞笑道:“我要尔等脑袋顶个屁用。还是自己留着吃饭罢。你们还得辛苦一回,分头领二师、骑二团绕过敌军设伏地域。进至我军预定伏击区。这一战过后,个个有重赏。”

“好嘞,谢大帅赏。”跟过冯虞的老兵都知道,这位小爷出手极是大方。今日说出“重赏”二字,此番必是赚大发了。于是人人踊跃应命,竟似毫无倦意。

五更时分,明军各部先后进入攻击发起线,完成展开。路最远的二师离着指定位置也没多远了。=



发==将士们控住战马。伏在山石后,草丛中,静静等候着出击地命令。此时,冯虞带着几名僚属来到骑一团尖刀连所在位置,往不远处的西大营中眺望。

鞑靼人的军营搭建方式与明军不同,不用木墙、女墙、刀车等坚实工事。只用木栅围隔,不过鹿角、刁斗这些东西倒还齐备。鞑靼军帐也与明军长帐不同,用木圈撑作半圆形,上覆白色毡毯,难怪后世称为“蒙古包”。夜色中的鞑子大营,篝火星星点点,不时有巡夜兵丁擎火把列队穿行。营中还不时传来战马喷响鼻、刨地的声音。冷不丁一看,还真是一副戒备森严的模样。

冯虞看着暗自点头。虽说如今这些鞑子兵无论装备还是素养。远不能与当初成吉思汗麾下的百战雄兵相比,不过草原民族的狡悍之风已然是浸到骨头里了。=



发==所谓料敌从宽,与这样地对手交战,还真不能有一丝大意。从尖兵埋伏之处退回来,冯虞找来赵化成再次叮嘱:“敌军主力已撤出大营。待会子冲入敌营后,当不会再遇像样抵抗。不过,你得留心着,第一。冲击队形决不能乱,须得摆防守阵型,随时准备转攻为守。第二,小心鞑子在营中设陷阱、绊索等物,消耗杀伤我军兵力。第三,不举火把,冲入营中后。那些篝火、火把、火盆什么的。随手灭了,否则就要给伏兵射成刺猬了。”

“末将明白。”

静谧的夜色中。时间悄然而逝。冯虞靠在一块山石坐着,眯着眼打盹。莫名的亢奋、紧张却总在脑海中蹿动,挥之不去,头一回打如此大仗,却也难免。\\\\\自己的紧张决不能让弟兄们察觉,干脆装睡得了。幸好期间几波斥候回报,敌军伏兵无异动,让冯虞稍稍安心些。

不知多久,天上浓墨般的黑似乎淡了些,天际隐隐有些泛白地征兆。冯虞猛然间大睁双眼,跳将起来。身前的骑一团弟兄早已按捺不住,见主帅有所动作,不待军令,便已手扶鞍,随时准备飞身上马。赵化成一个箭步蹿到冯虞身前,挺胸待命。

冯虞却不说话,一拍赵化成的肩膀,挥了挥手。赵化成心领神会,冲冯虞一抱拳,“末将去了!”

说着,赵化成抢步来到自己的马前,飞身上马,抄起惯用的镔铁九环大刀。全团将士见状齐刷刷地认镫上马,各擎兵器。只见赵化成将大刀往空中一举,口中暴喝:“杀----”一马当先便往敌营冲去。一千余将士转瞬间便携着一股旋风扑向敌营。

此时的鞑子营中依然是万籁俱寂。站在营门后刁斗上的两名兵卒正抱着长矛打瞌睡呢,被赵化成一声吼惊得险险从刁斗上翻落下来。事出突然,两人大张着嘴,眼睁睁看着无数敌骑不知从何处钻出蜂拥而来,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竟不知该如何动作了。不待这二人醒转,明军铁骑已扑至近前,数十只利箭转眼便将几处呆若木鸡的哨兵射倒。冲在最前头地数十名骑兵扫开鹿角迫近寨墙,随即齐齐抛出飞抓,钩住木栅,调转马头一起用力,转眼便将大片寨墙拉倒。紧随而至地大队骑兵手舞刀枪,呼啸着冲入敌营。

伏在远处观战的冯虞看得热血沸腾。这区区几个动作,配合得是环环相扣天衣无缝。是久经沙场的强兵宿将,还是初上战场的菜鸟,一望便知。

明军的狂烈冲营,总算让鞑子军营从死一般的寂静中苏醒过来。不出冯虞所料,营中根本没多少人马,至多不过百十人充个场面。见明军果然来袭,这些鞑子兵从睡梦中惊醒,发一声喊,纷纷跳上早已备好的战马,四散奔逃。即便如此,也有数十人奔逃不及,被迅疾杀到的明军刀劈箭射,放倒在地。

骑一团控制了军营后,立即下马,在大营周遭木栅内增设绊索、路障。可惜鞑靼地伏兵是没打算给这个时间了。先前诱敌的鞑子兵逃出大营没多会儿,只听着四下野地里凄厉的号角声突起。埋伏了一晚上的鞑子兵早就憋得难受,听见号令传来,一个个翻身上马,嗷嗷叫着朝着自己的大营冲杀而来。此时,天边初现一抹鱼肚白。束了。上元给折腾得够憔悴的。摇摇晃晃发稿来也。

第二百三十六章 同心圆

此时,原先的鞑靼大营中一片漆黑。重新布防的时间不够,熄灭篝火却只是眨眼间事。鞑子先锋取下腰间的套索,在头顶用力挥舞,准备如法炮制拉倒栅墙。冷不丁的,黑暗中劈头盖脸飞出密匝匝的一排排利箭。上百鞑子骑兵应声而倒。

遭到这出乎意料的迎头痛击,鞑靼骑兵一时有些慌乱,有的不管不顾,打算继续突进,对栅墙下手;有的却是拨转马头,支起圆盾避箭,冲击队形一时大乱。在几名百户的招呼下,先锋队方才安定下来,一起弯弓搭箭朝着栅墙那头回射过去。可惜除了箭矢射中木头的“咄咄”之声,再无别的动静。看来偷袭者早已退到远处了。

一拳打在棉花包上。看着身后不断涌来的中军大队。愤怒的鞑靼前锋将怒火全撒到栅墙上,纷纷抛出套索拉倒木栅。有些急红眼的干脆高举刀斧,冲着木栅连劈带砍。不一会儿工夫,大营东西北三面的栅墙便豁开了几十个大口子。蜂拥而至的鞑子骑队高声喊杀着一拥而

冲了没几步,不少打头的骑兵在战马的悲鸣声中,连人带马翻倒在地。紧随其后的将兵收不住去势,被绊得人仰马翻。远处的冯虞看了不住窃笑。这正是他的得意之作----三脚钉造就的好戏。这东西铸造起来毫不费事,撒布时麻袋一抖就是一大片,对付骑兵冲阵是极管用的。现下工坊火器产能一时半会儿还上不去,盔甲又有现成地。大堆遵化弄来的生铁无处可用,便产了一批三脚钉,今日正好用上。

待到鞑靼将兵探明情形,一个个破口怒骂汉人卑鄙。在各级军官调度之下,鞑子重整队列,准备再度起速冲营。此时。一轮红日从天边的云层中探出头来。洒下今天的第一缕阳光。正西方向的鞑靼攻击部队猛抬头,惊愕地发现,就在他们面前不远处,大队骑兵排成锥形冲锋阵列,虎视眈眈。太阳就在这群骑兵身后升起,似为这些将士们披上一层金色的斗篷。猛一看,竟似金甲天兵下凡一般。

只见队头处一员大将将手中大刀往空中一举,大吼一声:“弟兄们,杀贼报国----”随着这一声喊。上千铁骑发起集团冲锋,转眼间便如排山倒海一般直撞入鞑子人群中。骑兵结阵对撞,哪一方早一步提起冲击速度。便在势能上占了极大便宜。趁着鞑靼军慌乱之际,明军率先冲击,提起马速,一下子就将对方前阵冲了个七零八落。尤其是打头地赵化成,直入煞神一般,一柄大刀舞得上下翻飞。当者披靡。转眼便将两名鞑子百户十余名兵卒斩于马下。

西路这千余鞑靼军在如此突然而暴烈地冲击下迅速崩溃,连连后退。正当领军千户大呼小叫地号召手下结阵反击之时,明军战阵在领队官的统帅之下,全军右转,就在他面前划了个漂亮的弧线,径直往大营正北方向突去。

“不好!”这千户一下子回过味来,这分明是要突击北方攻营的友军!于是他赶忙领着方才给打得晕头转向的手下。抛下面前一地的阵亡袍泽与伤兵。乱哄哄地随后追了过去。

北面伏兵的统兵官就是这一支鞑靼军的最高统领。方才西边的喊杀声已经给他提了个醒,待到明军杀来。突然性已经是不在了。即便如此,迎战地鞑靼军依然给冲得连连后退,若不是东西两面友军赶到形成合围,迫使这股明军分头迎敌,说不定又要吃大亏。这统领看明军竟如此凶悍,不禁战意陡生,连连发令,调度三军将明军死死围定,决心要将这股强敌斩尽杀绝。

冯虞在远处看得真切,鞑子大队已经被骑一团粘住,形成胶着,发动伏兵,正在此时。于是他一跃而起,飞身上马,大吼一声,“发号!总攻!”

只一眨眼的工夫,冯虞身后十二只号角一齐吹响。在攻击发起线上观战的第一师上万官兵早等得不耐,听见攻击号令,在各级官佐地带领下,各举刀枪,呐喊着杀出藏身之地,按着预先规划的包抄线路冲向战场。只见一队队军马从冯虞身边呼啸而过,转眼间,身后就只剩下千余列队候命的亲兵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支伏兵显然令原以为胜利在望鞑子措手不及。按着往常作战习惯,鞑靼军本该遇强即走,避开锋芒。可这会儿全军正与骑一团搅在一起,一时间无法整队脱离,急得鞑靼统领瞪圆了双目大呼小叫。看情势危急,鞑靼统领血贯瞳仁,一咬牙,硬是从包围圈中抽出一个千人队抵挡明军主力,自己带领亲兵,也就是最后的预备队填入包围圈大砍大杀。看这架势,显然是打算和内围的这一千多明军同归于尽了。

此时,战场上生出一个同心圆地大格局。外围是两万明军伏兵,被鞑子亡命阻击的一千骑兵纠缠,急切间不能全力歼敌;中间包夹的四千鞑靼主力正向内围疯狂突击,不过在身后明军的压迫下,却也无法全心向前不时还得分出兵力阻援;内围的骑一团千余官兵已被压迫成一个实心圆阵,尽力抵挡,苦苦支撑。

大营内外喊杀声震天动地,两军官兵混战一团。此时,阵型、战术已不再重要。一些杀红眼的将士甚至已忘却了伤痛与死亡,对手的兵刃招呼过来也不躲闪,迎刃而上,只求同归于尽。有点从马上打到马下,兵器已不知抛到何处,与敌军全力厮打,用牙咬,用手掐,挖眼掏裆。甚至重伤员也奋力向前爬行,抓住敌兵地腿脚便咬。直到被马蹄踩得奄奄一息。

在一旁观战地冯虞此时渐渐心焦起来。骑一团的弟兄面对着极大压力,正在苦撑苦熬,每一刻都有身被数创地将士倒下。可惜外围明军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打破僵局。毕竟外线的弟兄只是配了坐骑的步兵,与正牌的鞑靼精骑比起来,马上斗战的功夫确实差了一截。冯虞不禁有些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让步兵下马结阵作战,失去了冲击速度的骑兵,绝不是步军战阵的对手。

不过,此时阻援的鞑子兵日子也不好过。虽说这一路鞑靼军不愧是鞑靼小王子麾下得力一部,以五千敌二万却毫无退缩之意。不过,毕竟兵力相差过大,最先投入阻援的千余兵马几个来回便已死伤过半,即使有所补充,也只能是撑多久算多久了。

冯虞看外围敌军已有些难以为继的模样,心中暗喜,回头高声对亲兵团弟兄说道:“弟兄们,在一旁干看着滋味如何?”

“大帅,让咱们上吧!”

“弟兄们都上了,咱们在此处闲坐算怎么回事?”

“大帅,咱们跟您几年了,绝不给您丢人现眼!”

“好!”冯虞面色一沉,“鞑子已然是顶不住了。是咱们出击的时候了。亲兵团将士!”

“有!”一千多汉子齐声大吼。

“今日我军首战,破敌全看诸君。立功者赏,后退者斩,莫给福建父老丢脸。弟兄们,随我来!”话音未落,冯虞双脚狠狠一磕红云的肚腹,一马当先杀入战团。

见帅旗扑向战场,这一方向的明军将士纷纷闪避。当面阻援的鞑子兵忽然觉得对面一空,压力顿消。还当是击溃了敌军,正想喘一口气,一抬头,却见一股明军精骑裹挟着冲天的杀气直撞过来。这股明军与之前那些不同,人人手上端着根铁棍,不知是什么兵器。不过,很快他们就领教了这些铁棍的厉害。

待两军离得近了,明军阵中突然“砰砰”作响,腾起一股股白烟。紧接着前排的鞑子骑兵应声而倒,鞑靼军马登时大乱。不待他们回过神来,明军骑队一头撞了进来。人人手舞四尺长的锋锐倭刀,劈头盖脸便砍。这些倭刀削铁如泥,不论兵器、兜鍪,当者披靡,更不用说皮甲了。一时间,上前阻挡的鞑靼兵一**地被劈下马去,阻击线转眼便被击穿。顺着亲兵团撕开的大口子,大队明军如潮水破堤一般灌入内圈。这一战的胜负,至此已分。

冯虞选择的突击方向直指鞑靼统帅旌麾所在。一达成突破,敌军中军所在便现于眼前了。鞑靼统领身经百战,听着身后动静,不用回头,便知战况不妙。只见他带住马头,退出战团,愣愣地回头看着手下将士一股股地淹没在明军奔涌而来的大潮中,不知不觉间,眼角浮出一层水色。

蓦地,他一眼看见一名身着精致战甲披着大红斗篷的明军将领,一马当先向自己这方冲杀而来。看身后认军旗,想必是个大官。鞑靼统领猛地狂吼一声,高举战刀催马迎上前去。败局已定,若是能斩得这南蛮将领,多少能解些心头之恨。身后数十名亲兵也随着主将一道,掉头发动逆袭。

第二百三十七章 战机又现

都说兵败时“一溃千里”,此时的鞑靼军却已陷入无路可溃的绝境。5ccc.net不久之前,这些鞑子还在殊死结队拼杀,此时却是给明军冲得七零八落,在包围圈中如无头苍蝇般惊惶奔突,但凡遭遇明军堵截,绝大多数不作抵抗便弃械归降。有些干脆下马,往地上一坐,目光呆滞,生死悉听尊便,再无先前那股狠劲。偌大个营盘中,只有三五处残敌还在作困兽之斗。仗打到这个份上,可说是胜负已定,过不多时便可打扫战场了。

首战告捷的冯虞却是相当郁闷,恨恨地调动人马围杀那些逃窜、顽抗的残敌。让冯虞不满的倒不是今天的战况,打到这个份上,除了对鞑靼人的凶悍顽强估算略有不足之外,别个皆与战前研判相去不远。让他耿耿于怀的是,之前鞑靼军统帅发动逆袭,直奔冯虞而来,这让杀红了眼的冯虞大为兴奋。

阵斩敌酋,可说是每个为将者的第一荣耀。这两年冯虞先后与倭寇、匪贼交过手,也算是有些历练,今日又手刃十几二十名敌兵,正是自信满满,一心要将眼前这彪悍的敌将砍个满面桃花开。哪知两骑对冲即将交错之际,冯虞身后突然响起“嘭嘭”几声,再看那鞑靼统领,胸腹处爆出几朵血花,尤其是面部,结结实实挨了一枪,真个是打得满面桃花开,只可惜不是出自冯虞之手。

这一幕事出突然,冯虞与那统领身后亲兵都惊得一时无措。冯虞一回头,只见身后十几名亲兵手上的火铳还在冒烟呢。不用问了,必是这些亲兵不敢让主帅犯险,干脆先下手解决了。冯虞攒了一肚子的气力无处发泄,却又不好责骂这些忠心的卫士,回头看见前头那些呆若木鸡的敌军,怒吼一声便冲入敌团大砍大杀一阵。

日上三竿,喧嚣了半个早上的战场渐渐沉寂下来。酣战一场的明军将士或号令整队,或救护伤员、打扫战场。一队队的鞑靼俘虏在明军刀枪的威迫下搬运收拾遍地尸骸。

冯虞下了马。牵着红云,漫步在方才拼力厮杀过的沙场上。原本还算齐整地一座军营。如今已尽成废墟满地皆是残破的帐篷、木栅、尸体、兵器、旗帜。在战况最惨烈地中军两军混战之处,人马尸体层叠,刀矛箭矢四处抛洒,无处下脚。

冯虞行到这里,不觉停住脚步,久久地盯着双方阵亡将士交错堆积的尸骸,默然不语。长久以来。冯虞一直以当年抗倭大胜的战功为傲,自认已是经历过沙场浴血之人。今日置身此地,眼见得尸横遍野,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战争,什么才叫真正的国战。

突然,冯虞身形一震,紧走几步,扒拉开两具鞑靼军士尸体,扑面而来的是两句仅仅搅缠为一体的尸体。一名看上去不到二十岁地瘦削明军战士,头盔掉落。背负几十处创口,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往上看,这名战士紧紧咬住一名鞑靼兵的咽喉。再看那名鞑靼兵。年纪或许还要更小些,嘴角连茸毛都还没长出来。一对圆睁的大眼依然透着恐惧绝望的眼神。想来,这名明军是重伤之余,拼尽余力与敌同归于尽,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只是那少年鞑靼军士,

此时。几名鞑靼战俘在明军押解下过来抬尸。周边阵亡将士的遗体一一抬走。只有这两句尸体,纠缠过紧,掰了半天却是无法分开。一旁的明军看得火起,骂了句“蠢才”,操刀过来,看样子是要冲那鞑靼少年的遗体下手了。

冯虞见状忙一摆手。“算了。两个一般年岁,同年同月同日死,也是天意。一道葬了吧,路上也不孤单。”看两名阵亡将士一起被抬走。冯虞再不停留。转身离开战地。一路走得分外小心,生怕踩着地上的战殁者遗骸。

约摸小半个时辰之后。范长安来报:“大帅,战后检点,此役,我军阵斩敌兀鲁思部万户古哲伦以下两千七百零三员,俘两千八百五十五员,另有数十骑破围逃逸。”

冯虞又是一惊。“败局已定。鞑子仍然负隅顽抗。战死过半。确是顽强彪悍。”

“不过。终是难逃尽歼下场。”范长安倒是一脸地兴奋。却也难怪。当初他在边关呆了多年。与鞑靼军没少交过手。互有胜负。却从不曾打过一次真正地歼灭战。鞑子腿脚太快了。

“我军伤亡如何?”

“亡三百一十七人。伤五百零五人。有些弟兄伤重。恐怕阵亡数还得添些。”说完这些。两人一对眼神。默然……

过了一阵。冯虞问道:“亡三百伤五百。阵亡数太高了些吧?”

“回大帅。我已问过此中究竟。此次伤亡最大地是诱敌地骑一团。弟兄们死战不退。许多挂了花地草草裹伤再战。其中不少弟兄气力不济而阵亡。还有些重伤地。与敌同归于尽。还有些弟兄在阵上伤重落马。救助不及遭踩踏而亡。如此种种。阵亡弟兄数目难免增多。”

冯虞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军伤亡八百,鞑子阵亡两千七,一比三个半。算歼敌数目,一比七。也算是大胜吧。此役得失,咱们回头须得好好检讨。二师那边可有消息?”

“没什么动静。”

“多派游骑联络,莫出意外。”

“是!”

过不多时,范长安又转了回来。“大帅,李锦遣人回报,拿些突围而去的鞑子全给他截杀了。”

冯虞一听,一下子从地上蹦了起来。“你说什么?”

“李锦将逃敌全歼了。”

“全歼?不曾走脱一个?”

“是。一个不少,首级尽在。”

冯虞原地转了几圈,停步又问:“会不会有鞑子从别个路径逃生?”

范长安想了想,“应当是不会。这些鞑子逃出我军围困,必定如丧家之犬,一心逃回老营才得保全,又不知我军还有埋伏,如何能节外生枝再去绕什么路。再说了,从此地往敌军北大营方向,只有这一条平路。鞑子突围时想必已是筋疲力尽,哪有心气再去翻山越岭?”

“如此说来,敌军老营或许还不知西路兵马已遭全歼?”

“理当不知才是。”

“但其已知晓我军迫近,西路敌军昨夜设伏之事想来也已报到鞑子主帅案头了。”

“不错。”

冯虞突然“嘿嘿”一笑,“长安,你说,以此情形研判,敌军主帅会如何部署兵力,有何应对之策?”

第二百三十八章 忽都之怒

范长安已跟了冯虞许多日子,多少摸着冯虞的脾气,此时一看那神情,便知这位年轻的大帅又在打什么主意,而且很快就有人要倒霉了。

“回大帅,末将以为,鞑子主帅昨夜未派援兵,想来是料定西路人马足以应对,哪知能吃如此大亏。今日一个早上不见回报,只怕迟早会吃觉情形不妙,想来最迟午后时分便会派人查探。看到西大营这番景况,嘿嘿,必是要暴跳如雷的。按着鞑子脾气,吃了这样大亏,必定要起兵来报仇。不过,计算他所余兵力,全拢在一起也不过万把人。我军两万人马,再会合营州城守军,足可一战了。”

“要与鞑子堂堂正正阵战么?”冯虞想了想,摇摇头。“这样,长安,你即刻命人传话,令二师、二团回撤,再叫赵化成过来。”

一会儿工夫,赵化成领了几个亲兵飞马来到近前。看这位,浑身血花碎肉,脑门上还缠了一圈绷带,如同煞星一般。见着冯虞,赵化成立正行礼,嘴里嚷嚷着:“大帅,今日杀得过瘾杀得痛快!”

冯虞一皱眉,“挂花了?”

“给鞑子的暗箭蹭了个口子,无妨!”

身后一名亲兵插嘴,“团长他这一战可是打得过瘾了。领着咱们看哪里顶不住便往哪里上,一个反冲击能打出去好几十步呢。这一战他拿下的首级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了。”

冯虞带笑点头。“好样的。带兵打仗就是要身先士卒。嗯,你这绷带可用开水煮过。”

“战后裹伤步统统煮过。大帅不是说过,要是绷带不干净,会那个破伤风啥的。”

冯虞满意地点点头,“弟兄们情形如何?”

“没的说,一个个可是乐坏了。捞了这么个大胜仗,又杀得如此过瘾。跟大帅打仗就是痛快啊!”

冯虞“嘿嘿”一笑。“真是有什么样地官便有什么样地兵。还有气力么。”

赵化成将胸脯一挺。“可是要打鞑子老营?大帅一句话。俺赵化成便将鞑子头领首级提来。”

“非是此事。这一仗。弟兄们辛苦了。现下你领着本部弟兄。将那些俘虏还有伤员。尽快送入营州城交割。路遇鞑子散骑。能吃就吃。吃不及驱散了事。万不可追杀。对了。那些重伤地战俘就不用带了。”

“啊----就是个押运官啊!不干。大帅。你另委个人吧。俺还想再杀上几阵。方才筋骨才活络开呢。”

冯虞把眼一瞪。“将命也可讨价还价么?这一战。就你部战事最烈。伤员半数出自你团。你这做团长地不照料他们谁来照料?再说了。这一趟也不单是押运一事。转

载自

你到营州城。领了弟兄们赶紧用饭、睡觉。黄昏时分整队。奔袭鞑子老营。长点心眼。先探清虚实再冲营。”

“诶!”赵化成眼睛一亮。“大帅可是有了破敌良策?”

冯虞点了点头。“不错。我料敌军吃了这大亏,如何肯善罢甘休,必定空营来犯。到时若是敌军果然有此动作,你正好乘虚夺营,而后待敌军逃回之时,给他一记狠得。”

赵化成大喜,“大帅只管放心,只要鞑子往老营跑,末将定当将他们一网打尽。不教一人走脱。”

冯虞连连摇头,“不对。你忘了,本帅曾说过,穷寇勿追归师勿遏,你若是兜头硬挡,必定损失惨重。你只可让过敌军队头,朝他腰腹上猛踹。敌军一心逃命无心抵挡,这便宜才能赚得着。再说了,本帅也无意全歼。留些回去正好报信。”

赵化成恍然大悟。点头应允下来,这才领命离去。

约摸小半个时辰工夫。范长安、郝超、李锦三人前来交令。郝超一脸地苦笑,“野地里趴了一宿,李锦好歹还捞着点毛,老夫是尽看人唱戏了。”

冯虞笑道:“大戏还没开场呢,莫要抱怨早了。接下来这出好戏,就叫请君入瓮。”

兀鲁思部达鲁花赤忽都帖木儿暴跳如雷,吓得一干随从全缩到帐外去了。原本昨晚此公睡得还香,这两年,兀鲁思部跟随达延汗南征北战未尝败绩,此番征辽,也是未遇敌手,若不是怕伤亡太重,这营州城也早已是囊中之物了。

哪知今日一个早上,西营方面毫无动静,到底有没有明军增援,是否交战,胜败如何……连个话都没传过来。实在呆不住了,忽都帖木儿派了一队侦骑前往探查。午时消息传回,西大营已被攻破,两千余儿郎横尸疆场,忽都帖木儿最为倚重的万户古哲伦战殁。

听了这话,忽都帖木儿如遭五雷轰顶,跌坐回毡毯,两眼发直,好半天工夫方才缓过劲来。“古哲伦的尸体在哪里?”

“大人,尸体已运回,停在帐外。”

忽都帖木儿一跃而起,跌跌撞撞抢步出账,一眼便看见帐外不远处一具用白毡包裹的尸身。此时,营中众将已陆续闻讯赶到,跟在忽都帖木儿身后,个个面色悲愤。忽都帖木儿来到近旁,跪伏在尸身前,轻轻掀开白毡,出现在眼前的,正是古哲伦那张被火铳轰花的面庞。再往下,胸腹处也是血肉模糊,六七处创口,处处皆能致命。“这是什么兵器所伤?”

周边众将凑上来看了一番,纷纷摇头。“不像箭矢,也不像是刀矛所伤,不知是南朝什么兵器。”

忽都帖木儿轻手轻脚盖上白毡,嘴里低声念叨着,“东升的太阳总有西垂地一刻,草原的雄鹰总有歇息地一天,我的好兄弟,杀戮与征尘已离你而去,长生天会保佑你的英灵安息。复兴大元的重任,就由我们后来者担当吧。”周遭的鞑靼将兵纷纷垂泪,有人唱起离别地牧歌。

拭去眼角地泪花,忽都帖木儿腾身而起。“召集全军!”

立马西营所在,忽都帖木儿眼中一片废墟,原先营门所在,两千余鞑靼阵亡官兵的尸体被堆成一座小山,上头倒插着一面鞑靼战旗。脸色铁青的忽都帖木儿召来游骑千户,“这是何处敌军所为?兵力多少?现下行踪如何?”

那千户躬身答道:“回大人,方才我部小心查看。周遭并不见南蛮踪影。营州城外散骑回报,之前有千余南蛮骑军。押着两千咱们的被俘弟兄,还有双方伤员,进了营州城。兵力悬殊,我方无力拦阻。”

“一千多人?”忽都帖木儿大瞪着双眼,一副不可思议的情形。“一千多南蛮就能灭了我五千百战雄兵?”

忽都帖木儿回头看向众将,一干人都是打死也不相信地表情。七嘴八舌地嚷嚷开来。

“大人,绝无可能!我大蒙古地好儿郎身经百战,一个能顶十个女人一般的汉兵,倒过来还差不多!”

“就是,必有明军大队进击。想必还是卑鄙无耻地偷袭,才让我军失着。大人,这一千骑兵必是掩人耳目。咱们不能上当。”

“大人,佐近必有敌军主力,须得小心才是!”

那千户也回到:“大人,末将已派出人手,往各个方向搜寻开去,不久必有回报。”

忽都帖木儿点了点头,“此举甚妥。传令全军戒备。南人有句话叫故伎重演。小心再着了他们偷袭地道。”

不多时,便有侦骑回报:“大人,我们往大凌河谷方向搜索前进,初时并无人马足迹,行了七八里后,地面上猛然生出大队人马的脚印,直往河谷深处去了。敌军似乎退得急,河谷下头还有南兵跌落摔死。只是坡岸太陡,咱们下不去。没法探看详情。”

忽都帖木儿眼睛一亮。问道:“看那足印,步军多还是马军多?”

“脚印交错纷杂。看不清。不过,步军为数定是不少,许多地方,马蹄印记踩没了。”

另一名小校说道:“方才我还闻着,河谷里血腥气颇重,路上还有血滴,或许南军带了不少伤员。”

看看再问不出什么新东西了,忽都帖木儿挥手叫过众将,“尔等如何看?”

一帮将领交头接耳一番,一名副万户说道:“南军打了就跑,想来是奉了南朝小皇帝之命前来解围,又不敢与我军主力对战,在此地打过一仗,侥幸占了点便宜,正好回去交差。”

忽都帖木儿摇了摇头,“要退,该当全军退去才是,为何又让一队骑兵进营州城?不是自投死地么?”

“或许是派兵进了城,也算是援兵到达,对上头有个交待?”另一名将领答道,只是语气犹疑。

忽都帖木儿听罢还是摇头,“不对……算了,上了沙场,你们都是狼一般的好汉子,只是这计谋么,唉,确是为难尔等了。南朝兵马确实孱弱,不过,他们的智谋狡诈,却又胜我们一筹。有所短则必有所长啊。依我看来,这一千骑兵,既是弃子,更是疑兵。”

“怎么说?”一干将官纷纷瞪大了双眼。

“明军打了胜仗,为什么要退?”忽都帖木儿突然问了一句,那帮将领齐齐摇头。忽都帖木儿一笑,自问自答道:“用意无非两条。一是诱敌深入,二,便是余力难支。如果是诱敌深入,为何多此一举抹去足迹?为何偏要分出一部人马去营州,自行削弱兵力。且又如此显眼,万一我全军不曾发现敌大队去向,转头全军去攻营州,又当如何?故而,敌军打的绝非是诱敌深入的念头。”

说到这里,那帮将官纷纷点头,一个好来事地当即表态,“达鲁花赤大人说的极有道理,我们是想得浅了。”

忽都帖木儿却是毫无回应,兀自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明军就是要弃卒保帅了。若是按我估算,明军此战,虽说吃掉我五千人马,自身伤亡必定也是极为惨重……”众将又是一阵喧哗,纷纷嚷着蒙古人战力绝伦,明军杀敌八百必定自损三千等等,直到忽都帖木儿听得烦了,一瞪眼,众将方才噤声。

“明军伤了元气,或许已无力再战。只能是固守待援,或是退回来处。固守待援,我军只要占住谷口,便能掐断明军后援,自陷死地。那就只能是退回来处,以待整补。只是,明军多为步军跑得慢,河谷之中道路又窄,若遭我军衔尾追杀,必遭全军覆没之下场,那些摔死在山谷中的明军便是例证。故而,敌军统帅才出此下策,派那一千骑军出来混淆视听。即便遭我军围攻,骑兵马快,或许还有机会逃生吧。说起来,这也算是壮士断腕罢。不错,这可就说得通了。”

听了忽都帖木儿这番话,众将轰然叫好。忽都在兀鲁思部素有智名,今日这一番话,果然令一干将领心悦诚服。“大人,那咱们该当如何?”

“哈达赤,你领本部一千人马守住谷口。”忽都帖木儿吩咐方才那侦骑千户。

“其余各部,随我进谷,追上明军,为古哲伦兄弟报仇!”

第二百三十九章 尸山血海

伏击战是从一堆乱石飞下陡坡截住鞑靼军去路开始的。转

载自

设伏守候期间,明军似乎没干别个,净顾着搬石头上山了,随着伏击区尽头一支鸣镝飞上天际,整条山谷山坡上号角声此起彼伏,大小石块、还带着枝桠的滚木如同雨点一般沿陡坡飞落,又裹挟着鞑靼军士、战马落入另一侧的河谷激流之中。

正怀揣着满腔怒火深一脚浅一脚在山道上急行的鞑靼官兵猝不及防,登时大乱。前军后退,后军前拥,人马蜗集一处,自相践踏,一具滚木落下,便是一片血肉横飞。许多兵将硬是被同伴挤落河谷。

全军遇袭之时,忽都帖木儿正领着亲兵众将,混在前军中苦苦追赶心目中的溃退之敌。猛然间劈头盖脑一阵滚木石,中军大纛转眼便被砸飞,身前身后亲军部将死伤一片,自己也被迸飞的碎石击中脑门,流下的鲜血将右眼糊得睁不开了。幸好身边幸存的几个亲兵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推到路边一处石崖底下,方才躲过紧接着落下的几块巨石,可那几个亲兵躲闪不及,多被乱石砸倒带飞。

晕头转向的忽都帖木儿好容易缓过劲来,擦去眼中的鲜血,回头再看自己的人马,已经是伤亡惨重乱成一锅粥了。无数兵将或是躲在树木、大石后头,或是一窝蜂地向来路奔逃。山上的滚木石已落得差不多了。原先看似无人的坡上不知何时冒出无数一身灰绿戎服的将兵,纷纷向下放箭发铳。自己麾下那些久经沙场的兵将如今却是混乱不堪,一片片地被射倒在地,却无人反击,只求逃生。偶尔有几名统兵官招呼周边军士抵抗,结果不是被乱军转眼吞没,就是被箭矢火铳撂倒。

看了一会儿,忽都帖木儿倒是弄清了古哲伦的死因。那些身着怪异军服的明军,手中的火铳与往日明军所用火筒、鸟铳大不相同,打出的不是火舌、铁砂而是一粒什么丸子。射程远,威力大,命中头颅躯干不死也是重伤。

忽都帖木儿此时大为懊恼,自己一心追击,指挥位置过于靠前。如今全军中伏,已经无法调度全军抵抗。唯今之计。只能是抢在明军总攻之前,想法子稳住乱军,再谋后着了。只是一边要闪避矢石,一边又要招呼人马,谈何容易。坡顶上的明军也极为狡猾,忽都帖木儿好容易凭着往日威信招呼起百十名官兵,不等朝坡上反击,上头一顿乱箭便被打散。气得忽都帖木儿恨不得找棵树撞上几下。

不过,若是忽都帖木儿侥幸攻上坡顶。放眼整条山谷,恐怕当场便要抹脖子了。此时,整条大凌河南岸小道已成炼狱。处处是死伤狼藉鞑靼军兵战马,幸存者三五成群如没头苍蝇般四处逃窜。山谷出口处也已被乱石封闭,许多鞑靼兵冒着箭雨攀爬石堆,打算破围而出,绝大多数却被射倒在石缝间。此时,中军后军溃退到此处的人马越聚越多,如潮水一般往外涌,哪个要是不慎滑倒,转眼便被踩踏至死。

似乎还嫌着此处不够乱。山坡上地明军喊着号子开始往下投掷手榴弹。密密麻麻的手榴弹落入人群,纷纷炸响,激起血花阵阵,转眼间谷口处便被四溢的鲜血浸透。突围的鞑靼军却似忘却生死一般,踏着遍地的血泊一片片地涌来,又一片片地被炸倒……

此时,山谷中部分鞑靼官兵从混乱中清醒过来,开始相互招呼着向坡上发动反击。不过,对这些生长在草原上的马上健儿来说。爬山实在是件苦不堪言之事,尤其是要冒着弹雨矢石,山势还分外陡峭,简直就如梦魇一般。

要说像样点地战事,却是在伏击圈外。忽都帖木儿留在谷口的那一千人马听见河谷中杀声大作,初时还当是自家人马咬住了明军,一个个又是兴奋又是沮丧,没捞着便宜仗打,自然也轮不着战功虏获。一个个心里头痒痒的。可是细听了一阵。似乎那喊杀的全是汉人,期间还夹杂着火铳号炮。情知不妙,赶紧顺着山道追了下来。

一路上,厮杀之声越发近了,再转过一个山脚应该就是战场了。哪知左手坡上同样有大股明军恭候,弓箭、乱石、枪子劈头盖脑打下来,冲在前头的登时死伤一片。幸而这一路兵马已经有所准备,建制不乱。在千户哈达赤率领下,鞑靼兵弃了战马,分作两拨,一拨人摘下弓箭与坡顶上的明军对射,大部官兵则手持圆盾弯刀呐喊着发起仰攻。

看着坡顶上地明军。若是平地也就是百步之遥。鞑靼兵一个个两眼喷火。恨不得三两步便抢上坡顶大杀一气。尽早接应出被围弟兄。只是这山坡太过陡峭。鞑靼军兵地战靴又是光溜溜地硬革底。很难吃上劲。爬坡实在是太过费力。一些兵士冒死攀上一段陡坡。稍不留神便成了滚地葫芦。从哪儿上来地还溜回哪儿去。鼻青脸肿地还往上冲。有些兵将干脆撇了盾牌。将弯刀衔在口中。手脚并用奋力攀登。确是不负剽悍之名。只不过。在明军地猛烈射击之下。鞑靼军伤亡不断。死伤兵将如下饺子一般不断沿着山坡滚落河谷。

至于坡下那些还击地军士。一边开弓放箭。一边还得留意坡上落下地尸体、木石、箭矢。又是仰射。不论准头力道都谈不上了。除非是瞎猫碰着死耗子。否则还真没给坡顶地明军带来多少麻烦。

照着这般情形。便是冲上一天。也奈何不了坡顶地明军。更不用说解围了。在坡下督战地千户哈达赤急得跳脚。怒吼一声。一把抢过本队战旗。高喊着口号带头向坡顶奋力爬去。坡下地兵士们见主将拼了命了。也纷纷将弓箭摔在一边。抽出战刀紧随其后。已爬到半坡上不上下不下地鞑靼军士见军旗前进。知道这是要决死冲锋。再不管头顶上密集地飞石箭雨。只管埋头爬坡。推进速度明显加快。只是伤亡人数也是飞速上升。整个千人队。此时已是伤亡过半了。

守在此处地明军是一师地一个营。营长见鞑子军兵不顾战损亡命冲击。知道已是决战关头。堵击成败在此一举。忙一招手。身后亲兵会意。分头抬了几十口排级配备地行军大锅来。两人一口锅。“一二一二”喊着号子抡了起来。半坡上鞑靼军看着奇怪。这是作甚?砸锅卖铁不过了?

随着那营长一个“三”字出口。亲兵们奋力将行军锅向前一泼。一股股汁液如落雨一般泼在山地上。有地一个没留神。连锅都抛了出来。紧接着又有数十名军士手持火把向前几步。将火把抛到方才汁液泼到地地方。只见“腾”得一下。一股股火苗蹿起老高。

“是火油!”鞑靼兵将纷纷惊叫起来。冲在最前头地十来名兵士躲闪不及。引火上身。一个个又叫又跳。不管不顾地扑打着自己。这火却是越拍越大。不一会儿就站立不住。纷纷滚下坡去。见此惨景。鞑靼兵将不由得停住脚步。呆呆看着面前越燃越盛地火海。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此时不远处的河谷内喊杀声更烈。在明军居高临下的痛击之下,山道上的鞑靼军已经离崩溃不远了。谷口处地封锁线上更是尸积如山,突围的鞑靼兵将不住打滑,低头看去。血水几乎漫上了脚面。山上地明军还在不依不饶地喊着号子开工放箭、抛下木石、掷出手榴弹。冯虞的亲军团整整一个营的兵力便压在此处。火力之炽盛可说是鞑靼成军以来所未见。在如此狂暴的打击下,鞑靼军的意志终于开始崩溃,越来越多的鞑子兵士开始弃了刀枪,缩在大树大石之后,任军官如何驱赶踢打,却再也不敢向那必死之地前进一步了。

见决胜之机已现,立于高处观战的冯虞猛然抽倭刀在手,喝令道:“号兵,吹总攻号令。亲军团。前进——”随着这一声号令,坡上伏兵尽起,各举刀枪杀下陡坡,转眼间便漫上了整条山道。

再说伏击圈外地哈达赤,看着眼前雄雄地火苗,眼见得手下弟兄逡巡不进,急得直跺脚。猛然间,火墙后头地明军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地欢呼声。半坡上的鞑靼兵将面面相觑,放了把火也不至于乐成这样啊。哈达赤呆了片刻。突然身躯一颤。侧耳细听,面色不多时便是血色尽失。嘴里嘟囔着:“完了,完了……”身边地兵将见此情形,也就明白过味来。有些军士玩命的气势一泄,手一松,弯刀“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一**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黄昏时分,天色渐渐暗淡下去,喧嚣了半日的战场已是沉寂了许多。不过,在大凌河水奔涌东去的咆哮声中,不时还可听见人马之声。那是兴高采烈的明军将士正在打扫战场。这一战下来,除开包围圈外掉头溃退的几百残兵,从包围圈内冲过堵击线逃得性命的鞑靼兵将不过数十人。追兵已是撒了出去,能不能追上却是无关大局了。此时,冯虞正背靠着一棵大树坐在地上,一边喝水,一边面无表情地盯着战场上往来穿梭的弟兄们。一天两场大战,真真是累着了。

此时,已升作亲军团副营长的侯干乐呵呵跑了过来,“大帅,大帅,看看这个!”说着,将手里拎着地东西往前一递。冯虞定睛一看,却是一柄金柄马刀,护手处还镶了颗红宝石。鞑靼军中能用这等豪奢佩刀的可没几个。

“这是从何处寻来的?”

侯干一指山下不远处的山坡下头,“便是那一处。方才末将领着弟兄们清理大堆敌尸,从中捡着的。”

冯虞一跃而起,“头前带路。尸体还都在吧?”

“大半没挪窝呢。大帅请随我来。”侯干一边应着,一边扭头带路。

第二百四十章 点评

营州城卫所议事大厅,侍卫亲军一干将佐两厢就座谈笑风生。坐在左垂首的营州卫指挥使卢旺达陪着笑,正低头与居中而坐的冯虞说着什么。当初方听闻这位指挥使的大名,冯虞捧着肚子足足笑了一刻钟,把周遭众人笑得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待这位卢旺达卢大人叨咕完了,冯虞拍拍他的肩头,说道:“卢大人,这些日子,孤军守孤城,矗立敌后岿然不动,牵制敌军主力一部,着实是忠勇可嘉。此次尽歼鞑靼兀鲁思部万余犯境贼兵,贼酋忽都帖木儿战败自刎,这一空前大胜少不了卢大人一份大功。方才本帅已派人六百里加急赴京报捷,详尽战报也已发出。其中已将大人战功一一注明,想来不日便有恩旨,卢大人必得为国家重用。”

一番话说得卢旺达眉开眼笑,忙不迭道谢。冯虞客气两句,方正襟危坐,咳嗽一声,屋中立时静了下来。

“诸位,自辽境战端开启以来,我侍卫亲军挥师急进数百里驰援营州,一日两战,尽歼来犯鞑子一万六千余,大小上百贼酋授首。我军近伤亡千余。如此大胜,多年少有,全赖诸君谨遵号令,身先士卒,全军将士同仇敌忾,奋勇杀敌。多谢了!”

说着,冯虞起身向众人一拱手,一干将佐唬得纷纷起身,有推让的,有还礼的。其间就属那卢旺达嗓门最大:“此役能克尽全功,全赖大帅指挥若定,料敌如神,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又冲杀在前,阵斩敌酋,英明神武……”这话倒也不能说全然没谱,可这用词之猛,激得全场官将各个直起鸡皮疙瘩。

冯虞是好气又好笑,冲了卢旺达一拱手。忙插话道:“诸位请坐。这表功之事不忙于一时,本帅自有表章。现下请诸位过来,却为检讨此战得失,部署之后我军行止动作。此役,我军确是打了个大胜仗,以有力动作迅速歼灭敌军偏师。直接威胁辽东鞑子主力后路,战前意图完全实现。可以说,吃了我军这一记重拳,相信鞑子主力只能收兵回撤,方不至落得个全军覆没的境地。整个辽境战事,可说是以近尾声了。不过,这一战我军却也不能说是完美无瑕。众位皆是亲历此战,深有体会,好坏皆可。都说说吧。”

众将听了这话,互相对望了一阵,还是李锦先行起身。冲着冯虞敬了个礼,“大帅,且由末将抛砖引玉。”待冯虞微笑颔首,李锦开腔说道:“末将以为,此役我军大胜,一是胜在布势,二是胜在布局。”

“当初发兵时,曾有援锦、援营州两条路可走。援锦,也算是卡住要隘。立于稳守之地,却是正兵应招,平淡无奇。我军进驻锦州,或将面对鞑子主力、偏师两面压迫,看似稳招,却极易下成死棋。走营州一线,虽说路途艰苦供给艰难,却是出奇兵、捣死**,出其不意迫敌后路。如今想来,不但成算大,且一战成功便可进逼敌后路,整个关外战局一举易势。”

看众将频频点头,李锦又道:“其次是布局。首战鞑子西营,末将受命设伏阻援,未能赶上大仗。不过这一招看似闲棋,却是极稳妥。若不防这一招,万一我军缠战时鞑子中军来援。必定要吃大亏。这便是攻中有守了。至于次战。末将受命布置我军仓皇后撤之假象。别个不消说,大人只交待一事。将重伤而死的鞑子战俘换上我军军装抛下河谷,假作我军争相后撤时失足摔死的弟兄。这一招最能蒙混鞑子。战后鞑子被俘将领皆提起此节,大惑不解。”

说到这里,满堂一阵哄笑。

李锦落座,紧接着起身的是范长安。“各位,今日两战,一师皆在主战场。若说得失,一时是说不尽,要点却是两条。得,把握战机、当机立断、以多打少、克尽全功。失,首战以步军乘马与敌野战,或属以己之短,克敌之长,首战损失大于次战便缘于此。完了!”

有人开了头炮。众将也就来劲了。一个个抢着起身发言。有说好地有说坏地。甚至还有争论得面红耳赤地。将佐们发言之踊跃、大胆让一旁地卢旺达目瞪口呆。这侍卫亲军也太无禁忌了吧。

半个时辰下来。看看将佐们说得差不多了。冯虞方才起身说道。“诸位。打仗么。有胜有负。哪怕是常胜将军。也有失蹄之时。故而。咱们每打一仗。每做一事。只要得空。便要立即点评检讨。胜。要知道自己胜在何处;败。更要吃一堑长一智。这才能有所长进。越战越强。方才诸位畅所欲言。讲得极好。纵有攻讦。也是对事不对人。这便是功力。便是长进了。本帅听着心里头痒痒。也来说上几句。”

喝了一口水。冯虞说道:“今日一战。能得大胜。一是将士用命。二是调度得宜。三是战机把握得当。这个咱们不用自谦。此外。这一战下来遭逢强手。一番较力。双方高下短长一览无余。这个需得用心琢磨才是。咱们侍卫亲军。汇集四方精锐。若说单兵战力。不逊于鞑子精兵。又有火器之利。只要指挥得当。取胜当在情理之中。不过。鞑子也不是一无是处。相反。此战对手不愧鞑靼主力。将兵用命。悍不畏死。马上功夫精熟。方才范将军所说。我军以步军乘马与敌骑兵接战。确是不当之举。当时若是下马整队。以步制骑。敌军骑兵陷于缠战。马速起不来。反而更易击破敌阵。”

“此外。首战敌军抵抗之坚强也出乎我军意料。相较而言。我军外线发动略迟。骑一团扛得吃力。再有当时若不是四面围攻。而是围三阙一。将敌赶往我军伏击区再一举尽歼。或许伤亡要小许多。不过话说回来。当时若是恰逢敌军援兵到来。伏击军便要两面受敌。或许又有麻烦。总之。战场上情势瞬息万变。临机处置从无万全。须随机应变。”

“再说次战。完全是狮子搏兔。又占全了天时地利。完胜在情理之中。为将者。识天时。识地理。方能藏于九地之下。动于九天之上。借天地之力而补人力。至于谷口那几百残敌。倒不是吃不下。却是要放他去报丧。如此敌军主力方能早日回转。”

“这一战。敌我两军战力比较。敌军骑兵与我军骑军战力相近。步军若是调度得法、阵型坚强、临阵不乱。与敌骑兵野战也颇有一战之力。此外。这一战。我军火器犀利、可靠。阵战时威力极大。首战本帅率队破围几全靠火器之功。若是全军备装。我军战力必将更盛。此外。我军所佩铠甲精良。敌军飞矢难透。我军所用之倭刀极锋锐。常有劈断对手兵刃情形。只是略长了些。混战时有些不便。不过。长亦有长地好处。与鞑靼对冲时。长刃便占了不少便宜。只是我军战马不如鞑子野性。总是不大得劲。此外。鞑子强弓确是厉害。幸好铁箭头少。”

“至于此战总结,战后由军谘府撰写。方才只是择其大要。眼前迫切之事,还是如何对付鞑子东进主力。眼下咱们兵力损失不大,一般粮草辎重,营州城有得是。只是火器损耗不小,手榴弹已近告罄。虽说本帅已令人赶往后方发运,不过此番原本只是拉练,就没带多少备量,中屯卫也没剩多少。指望老营发运,远水难解近渴。诸位有何良策,只管畅所欲言。”

这一句问话出口,整个议事厅顿时安静下来。虽说两仗吃掉一万多鞑靼精锐令侍卫亲军上下信心陡然大涨,不过此番东进鞑靼大军毕竟是数万之众,又有小王子直辖精锐部众,战力断不敢小觑,若是全军回返,侍卫亲军这两万多人还真要有大麻烦了。

等了一阵,冯虞看看无人吱声,众将面色严峻,还是点将得了。

“李锦,你说。”在冯虞眼中,李锦这位中级将领会诗书,好动脑,确属可造之材李锦应声而起,敬了个礼,略略思索一番,方才说道:“以末将看来,鞑子后路遭我逼迫,必定是全军后撤一途可走。毕竟鞑子志在劫掠,非为攻城掠地。按说我军应出兵拦击,不过肆虐辽东多日,战况不明,所谓料敌从宽,只当他主力未损才是。所谓归师勿遏,正面阻击,恐怕我军要损失惨重了。末将以为,以我军现况,难以全歼鞑子,只能旁敲侧击。毕竟鞑子此番掳掠,带了大堆虏获,又是归心似箭,必定无心死战。咱们打个巧仗,损失少,多捡便宜,何乐不为?”

话音未落,只见郝超挺身而起。“不可。我等食国家俸禄,为百姓生养,如今鞑子犯境,若让他愿来则来愿去则去,吾辈军人颜面何存?如何面对辽东父老?郝超请命,愿帅职部誓死堵击,大帅可领大军侧击,必能予敌以重创。超这一把老骨头,如今正是舍身之日。”

第二百四十一章 依葫芦画瓢

郝超一贯给人以老成持重之感,现下却是挺身而出,慷慨陈辞,却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冯虞沉吟了片刻,大致了然其意。这位郝老爹恐怕是自忖统兵作战时日无多,难得又捞着这么个放手打仗的良机,恐怕是动了羞于老死床榻的念头了。

看看似乎是没人打算再开口,冯虞回头面向卢旺达,“卢指挥使,可有见教?”

“这个……”卢旺达吭哧了一阵,说道:“诸位皆是国之菁华,此番以是立下殊勋。所谓归师勿遏,横竖是拦他不住,不如就莫再打这一仗了。毕竟是陛下亲军,若是折损过重,大帅你也不好向万岁交代啊。”

“这个……”冯虞听了这话,还真是犯了踌躇。卢旺达虽说是怕事了些,方才这番话却不是搪塞之语,却是颇在理的。此番参战,仔细说来也算是擅自出兵,打了胜仗好交代,还可说是能战敢担当,这最后一仗若是败北,或是损失过大,那么“抗命专行桀骜难制”的大帽子是断然跑不了的。更紧要的是,若是正德对自己的信任因此打了折扣,这可是亏大发了。到时候落井下石的绝对是络绎不绝,恐怕只剩下逃亡台湾一途了。

冯虞面色阴晴不定,众将知道冯虞正在权衡,一个个屏息凝神抻着脖子候命。屋子里头一时间鸦雀无声。冯虞左思右想,不经意看见右手边的范长安。“长安,换做是你你当如何?”

范长安没想到冯虞会点到他头上,一愣神:“我?末将自然唯大帅马首是瞻。”

冯虞忍不住笑出声来。“油滑!我只问你,若有将令任你便宜行事,你当如何应对?”

“打呗,送上门来的贼寇,管他是骨头是肉,但凡从咱们侍卫亲军面前过,不死也得脱层皮再去。再说了,这几年来。咱们怕过谁来?”

“说得好!”冯虞猛一拍桌案,“本帅方才思虑过多了。当兵吃粮,只为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万一奸人作祟,大不了咱们……哦,咱们回家种地去!众将听令!”厅中诸将应声而起。

“卢指挥率本部兵马谨守营州。侍卫亲军。全军沿西凌河北进,攻略懿州广宁卫旧地,直捣鞑靼大军后路。届时全军依托医巫闾山北麓,进可攻退可守。鞑子若是来攻,咱们全力应战,鞑子若是遁逃,咱们让过前锋,击其腹背。”

此时卢旺达插话提醒到:“大帅,这懿州如今可是泰宁卫兀良哈地盘。贸然攻入,会否激反朵颜三卫?”

冯虞冷笑一声。“兀良哈?兀良哈主力阿儿乞蛮部正在辽东跟随鞑靼作战呢。”

主帅一声令下。三军立时发动。补充给养之后。侍卫亲军主力迅即离开营州。沿着西凌河向北偏东方向运动。关外大地战火连绵。医巫闾山西麓这一带军队过往频仍。当地农牧民早已逃散一空。这一路上倒是省了保密防谍地功夫。

鞑靼军素来行止飘忽。没有什么后勤补给线之说。故而后方大片地域根本没有防军。即便是瀛洲故城也不曾派驻一兵一卒。轻易便被明军进占。登上土城城垣。冯虞眺望着远方地苍莽大地。想想数月前尚在福建濒海之地。不禁感慨人生无常。转念又一想。如此感慨实在是有些个老气横秋。不禁自失地一笑。脱口而出:“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猛听得身后有人击节叫好。“好诗!大帅好气魄好情怀!”

冯虞一愣。回头一看。却是老将郝超。“呵呵。郝将军。这可不是本帅诗作。乃是盛唐大家王维王摩诘名作《使至塞上》。”

“呵呵。莫看某家是大老粗。却也多少有些见识呢。诗再好。也须看是何人何地吟来。大帅此时踌躇满志。正待杀敌报国以慰平生。方才那几句何等恢弘。何等傲气。“呵呵。老将军过奖。打仗么。会念诗不济事。还得一刀一枪来搏命。队伍现下如何?”

“按着大帅布置,游骑已撒出百里之外,步军则靠紧山地扎营待命。就不知那鞑靼大军何时来送死。他们若是真个绕个大圈,沿着柳河跑路,咱们也只能是干瞪眼了。”

冯虞笑道,“若是鞑子走北线撤退,咱们也无法可想。不过,多些个弟兄们能全身而退,回家团圆,也不错就是了。”说着,冯虞特意看了郝超一眼。

郝超点了点头:“大帅说得是。咱们为将的,只管喊打喊杀图个痛快。大帅却是一肩担着全军数万弟兄的性命前程,发将令自然是要谨慎些个。前两日议事时末将唐突了。”

冯虞笑了笑,“不过些小事,何必挂在心上。既然主意已定,大军也已拉出来了,就不必再想之前论争,全心打好眼前这一战便是。咱们到此地已是第二日了,鞑子主力还是不见踪影么?可有辽东战报?”

“倒是拿过几个鞑子散骑,说是这一回鞑子在辽河两岸肆虐得厉害,不过前几日已开始收拢部队,理当是要回撤了,总在这一两日吧。反正咱们侦骑能干,只要往此处走,方圆百里必有回报。走瀛洲是鞑靼回兵捷径,按说十有**要经此地过,大帅稍安勿躁。”

当日下午,冯虞便调整部署,将步军沿医巫闾山北麓山地展开,瀛洲故城只是虚插旗帜,兵力不过千余。骑兵则隐入土城南方不远处的西凌河谷地候命。准备待鞑靼大军围攻瀛洲时突袭侧后,打个措手不及,或有胜机。次日一早,冯虞又收到一道圣旨,却是正德勉励侍卫亲军不必顾忌奋勇杀敌,扬大明皇威于辽土,又言已急调赵承庆所部走锦州大道驰援。看落款时日,却是在营州之战前发出。旨意传开,三军振奋,只待鞑靼大军入觳!

哪知冯虞全军在山上猫着眼巴巴等了两天。却不见鞑靼大军踪影。冯虞正盘算着哪处出了变数,却见亲兵领着一名盔歪甲斜的军官寻了过来。那人一见冯虞的面,“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帅,小地是卢指挥使家将,特来催请大人速发救兵。营州危在旦夕!”

冯虞大吃一惊,仔细大量一番,之前确在卢旺达身边见过此人。“这话是怎么说?”

“大帅领军离了营州后,我家大人不敢怠慢,也远步游骑小心侦防。不出三日,便得侦骑急报,鞑子大军猛扑而来,兵锋直指营州城。大人赶忙命我骑快马求援。小的冲出营州不几时,便有无数鞑子自东南向急驰而来。将州城围得水泄不通,看那架势,连营寨都不扎便要大举攻城了。小的不敢耽搁。马不停蹄赶来求救。大帅,恳请速速发兵,我家大人手下那点兵力,顶不了几天呐。”

冯虞听了这话大惊失色,“来人,速调各部团以上官长来此议事!”回头又安慰这位报信的,“你莫慌,本帅这就召集众将部署回援。你说亲眼看见鞑子大军,有多少人马?”

“回大帅。小的眼见的便有万余,东南方向还有烟尘滚滚,看那动静,兵力比前锋只多不少。”

冯虞听罢双眉紧锁,鞑靼军这一招完全出乎冯虞地预料。后路受明军威胁,不赶紧卷包袱走人,打营州做什么?以轻骑攻坚城,即便守军兵力单薄也得付出重大伤亡,若说营州城里有无数才或也就罢了。可现下城中除了军粮甲仗不缺。也没什么值得一抢地东西,而这两样,饱略辽东之后的鞑靼大军压根就不缺。那,又图谋什么呢?

正在思忖之时,师团将领已陆续赶到,听了最新军情通报,一个个也是张大了嘴巴。赵化成第一个跳将起来,“大帅,赶紧下令回援吧。可不能耽搁了。营州城里还有咱们不少伤兵呢!”

范长安也说道:“是啊。大帅。鞑子这分明是打算回师之前报偏师全军覆没一箭之仇,咱们若是回师慢了。就凭营州卫那几千兵,只怕是……”正说着,范长安一眼看见边上那位卢旺达的家将脸色不对,赶忙收口。

此时众将可说是众口一词,纷纷催请冯虞发令全力回援。冯虞看看都是一个意见,便要开口,却听着人群中有人幽幽冒出一句:“鞑子大军出其不意,打了咱们个冷不防,看来是懂些兵法啊。”

冯虞听着一愣,循声望去,却是李锦。“李锦,你怎么看?”

“回大帅,末将以为,敌军统帅切不可等闲视之。他既然能出这一步奇招,焉知便没有第二招,第三招?即便鞑子果然是要为偏师报仇,待兵临城下,发觉旗号不对,还会一个心眼死命攻城吗?末将一时还未参透,只是觉着其中有异,不可不防。”

待李锦说罢,冯虞连连点头:“有理。方才本帅也有这层思虑。几位西线的宿将,你们说,鞑子往昔可是那等睚眦必报的脾气么?”说着,冯虞的眼光瞅向郝超、范长安、赵化成等人。

给这一问,众将一时无语,都在低头闷声琢磨这事。一会儿工夫,郝超开口道:“鞑子吃了亏,那是定要报复地,不过却未必便急在一时。有一回鞑子遭我军偷袭败走,到次年方来报复。若是哪处守将能战,吃过几次亏,鞑子便再不愿轻易来犯,横竖是打不过,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鞑子也不是死心眼。”

冯虞点头道:“这就是了。一战被我军吃掉万余人,这个亏鞑子也是极少吃过的。现下鞑子理应是摸不清我军兵力、意图,却大摇大摆来攻营州。若是我军尽在城中,他不怕崩坏牙口?若是我军主力在外,他不怕我军里应外合?除非……”

李锦冒出一句:“除非他料定我军在此设伏,才避实击虚?”

“说得好!”冯虞大声应和。“咱们这位对手只怕不是善茬!他必定是详细问过逃回地残军,推断我军突袭情形,以此琢磨我军用兵习惯,好出奇兵好设伏,看回师地形,研判我军颇有可能前出半途伏击。只是无法判定我军究竟隐伏何处,故此干脆避实就虚直捣营州。否则,恐怕鞑子大军更愿意来此处与我野战,这才是扬长避短。”

冯虞一番话,众将听得都是心里一沉。范长安问道:“大帅,如此说来,敌军重兵突袭志在必得,营州此刻只怕已是不保了?”

“这也未必。长安,你可听说依葫芦画瓢这句话?”

范长安给问得一愣,“大帅的意思是?”

“当初咱们是如何定计的?援营州却不入营州,引蛇出洞灭了敌军,这才大摇大摆进营州,威破鞑子大军后路,全线战局则为之一变。如今,鞑子为何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依本帅推断,鞑子围了营州却未必要急着拿下营州。反正城里几千人马也掀不起大浪。他们尽可以营州为诱饵,迫我军回援。而后,或是邀击野战,或是凭险设伏,总之是占尽了先机。打埋伏地伎俩,鞑子在西线也不是没用过。”

冯虞又道:“不过,友军有难,营州又不能不救。只是这一路上,地形复杂,可设伏、邀击之处甚多。若是正面接战,我军无可惧,山地上鞑子骑兵也施展不开。只是要防着埋伏。此番回援,我军不可急进,前军需派出哨队,沿两翼山梁搜索前进。骑军此战派不上用场,骑一团骑二团沿西凌河、大凌河往医巫闾山南麓锦州地域设伏。此战步军若能击破敌军主力,鞑子必往锦州方向败退,绕过医巫闾山往正北方向绕道回归。你们正好半道截杀。这一路,统归李锦指挥。步一师、二师,由本帅亲领回援,一师为前军。本帅阵位在一师中军。诸位即刻回去准备,一个时辰后全军出动。”

第二百四十二章 怒而挠之

虽说是小心戒备,不过明军回师的速度也不比来时慢多少,所谓救兵如救火,路上耽搁久了,也就没有救援的意义了。若说与来时有所不同,也就是每当经过陡峭山势,前军必定先派出小队侦搜伏兵,一旦确定安全,大队则加紧赶路。如此两日工夫,大军赶行百里,已经接近了营州所在。一路上风平浪静,莫说是伏兵,便是鞑子游骑也不曾见着,让冯虞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判断有误。不过转念一想,又觉蹊跷,鞑子用兵,惯于将侦骑撒出老远,而今一路走来如此清净,只怕是不对劲。

不过,冯虞很快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全军进至牛河与大凌河交汇处,架起几座便桥渡河。前锋团渡河之后随即四下撒出斥候。一会儿工夫,只见一队斥候打马狂奔而回,口中高喊:“远处有伏兵!”紧接着,远处便传来数不过点的马蹄声响,隐隐有烟尘腾起。此时,步一师大部刚刚渡河,冯虞正领着亲兵团在桥头列队过桥。

见此情形,冯虞低声骂了一句,“背到家了!”稍通兵法之人便可知晓,兵家极忌讳背水作战。不过,如果说有什么比背水一战的情形更为窘迫的,那便是半渡而击了!

背水一战,守方最吃亏的便是身陷险地,将士极易陷入绝望而放弃抵抗。不过如果对一支可靠的百战雄师来说,只要拿出绝处求生的血气,坚持阵型坚决抵抗,或许还真能搏出生还的机会,要不怎么说置之死地而后生。不过若是遭敌半渡而击,情形还要更加险恶。自家军马被河川分割为两处,难以全力结阵自保,由于尚有退路,将士们难有死战的决心,一旦强敌压迫,极易选择溃逃求生。从而招致大败。

从现下情形来看,鞑靼军原本打的恐怕还是迫使明军背水一战的主意,故而伏兵离渡河点还有一段距离,结果却被明军侦骑察觉,被迫提早发动,结果却成了半渡邀击。置明军于更加尴尬的境地,难怪冯虞要骂娘了。

现下敌军转眼便至,就眼前这几座桥,根本不够对岸近万弟兄及时回撤之用,若是阵前撤军,折了士气不说,要是半道上鞑子杀至,突破防线,恐怕过河的弟兄们多数要给挤下波涛汹涌的大凌河喂鱼了。想到这里。冯虞一咬牙,回头对亲兵团弟兄大喝:“今日一战,不是敌死就是我亡。本帅决心已定,与鞑子血战到底,不怕死的跟我来!”说着,一马当先冲过便桥。看主帅决心死战,亲兵团将士人人感奋,争先恐后过桥列队过桥。

此时,步一师师长范长安已然过河,正心急火燎地调动人马布防,猛见着冯虞过了河出现在自己面前。范长安急得跳脚。“我地大帅啊,这边撤还来不及呢,你怎么还过来凑这热闹。这边咱们一师死命顶住,大帅你赶紧退过河去!”

冯虞笑着拍了拍范长安的肩头,示意他安静下来。“你这为主官的上蹿下跳大呼小叫,兵士们如何安心。我既过来,便没打算退往何处。反正是一战,何处不能战?来人,下令东岸人马尽速过河。范长安!”

“有!”

“列阵迎敌!”

此时虽还不能看见敌骑。不过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却是日渐清晰,从那满天尘土来看,已是在不远处了。冯虞一声号令,各级军官立即行动起来,大呼小叫地率领所部排开战阵。此前侍卫亲军大练队列,不少人多少有些不以为然,眼下却立见其利。新口令简单有效,整队、移动、列队、备战,短时间里。亲兵团居中、一师所辖两团居左右两翼的防御阵型已经摆开。河那边的人马也不停地涌了过来。随即以连为单位在军阵背后整队待命。

军阵刚刚结成。最后一声口令余音未散。一眼望不到边地鞑靼铁骑已经从丘陵背后奔涌而出。杀奔而来地鞑子骑兵并未排成严整阵列。而是三五成群地策马飞奔。虽然阵形不整。却是绵延不绝。伴随着鞑子骑兵地。是翻飞地战旗。如林地弯刀。此起彼伏地呜咽号角。

看着潮水般涌来地敌军。明军军阵却是鸦雀无声。静得让人窒息。许多将士大睁双眼。紧咬牙关。握刀地手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指节泛白。虽然明军中不乏常年镇守西陲地老兵。可与鞑子交战多年。却也极少遭遇过如此规模地骑兵集团冲锋。心里忐忑自是难免。便是主帅冯虞。说来也是头一回与鞑靼重兵集团正面对撼。能不能顶得住。心里同样没底。

眼见得敌军冲近。大有一举突阵地架势。冯虞赶忙下令准备接战。军号响起。首当其冲地侍卫亲军战阵中。口令声此起彼伏。最前排地长矛、刀牌混编阵列一齐下蹲。密密麻麻地矛、盾并举。准备承受敌军骑阵地第一击。紧随其后火铳手分作三列。装弹完毕。第一列平端火铳。后两列托枪。只等排头官地号令。便要轮番攒射。

两翼地步兵团火铳较少。携弓箭地却是极多。强弓硬弩是汉人步军千百年来对付外族骑兵地不二法门。在刀矛地掩护下。无数箭弩斜指苍穹。只待一声令下便要脱弦而出。化作漫天箭雨。

转眼间。鞑靼骑兵前锋已逼近射程。冯虞高举右手。两眼死死盯着前方。只待发令齐射。哪知鞑靼兵进至三百步距离处。敌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地号角声。随着这号令。鞑靼骑兵一齐猛力拨转马头。战马齐齐减速。同时一起向左转向。径自掉头而去了。一些鞑靼骑兵一边掉头。口中还打着唿哨。手中弯刀挽着刀花。左右虚劈。耀武扬威。

见此情形。明军阵中竟发出一阵长吁之声。同时也有官兵叫骂:“猖狂个甚!老子要是带了炮来。管保你龟孙来得去不得!”

冯虞对鞑靼军如此动作着实有些不解,直向敌军阵中望去。透过滚滚烟尘,隐约可见敌军阵后一座山包上,数十名华胄将领聚在一起。冲着自己这边指指点点,周遭还有大队护卫、号手拱卫。想来方才停攻号令便是出自这里了。

现下这等情形,明军也难以做出什么反应,只能是以静制动,同时不断从对岸集结兵力以备大战。

此时,方才冲阵地鞑靼兵马已归本阵。罕见地摆出一个密集的方阵。这头明军一干老兵宿将看得稀奇,今日鞑子怎么转性了,打算堂堂正正打攻防战么?

不一会儿工夫,鞑靼军中飞出一骑,手执一面令旗直奔明军而来。冯虞身边一名参谋低声说道,“大帅,这是鞑子军使。”

冯虞点了点头,“传令下去,莫要开火。带他过来。”

转眼工夫,那名鞑靼军使被带到冯虞面前。只见此人头带皮帽,身上却是明军制式铁甲。不知是从何处掠得,看长相还算是相貌堂堂。此人看了看,料定冯虞是此间主将,略一欠身,便操着一口生涩的汉话说道:“明国统帅,我是伟大的大元大可汗麾下济农副汗、征明大元帅军使,特传话与尔。贵军远地来援,背水而战,勇气令人钦佩。不过。我家大元帅算无遗策,贵军一举一动尽在掌控。如今营州城破,贵军又陷死地。我家大元帅有好生之德,愿给贵军一条生路。只要放下武器,我大元绝不杀降。诸位可自编一军,与我军并肩开疆拓土,重振大元雄威,诸位也不失王侯之尊荣。如果执迷不悟,负隅顽抗。诸位方才也已领略我十万大蒙古健儿之骁勇神武。呵呵,我军自起兵以来,还从不曾在野战中失手。”

说着,此人倨傲地看着冯虞,只等一声回话。冯虞周遭将校听了这一番狂言,一个个气得牙根痒痒,只是主帅不曾发话,不好动作。不过众人皆是攥紧了手中的兵器,看那架势。只待冯虞一声令下。便要将来使碎尸万段。面对如此情形,那军使倒也硬气。鼻孔朝天,一副不屑一顾的架势。看见这小子如此一副油盐不进的架势,几个亲兵忍不住抽刀在手便要动真格的。却见冯虞一摆手,“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咱们是礼仪之邦,不能跟这帮野种一般计较。”众人听罢哄堂大笑,那军使的面色却一下子变得铁青。

“回去禀报你家主子。吹牛,我不行,打仗,他不行。”说着冯虞一摆手,让人将这气得七窍生烟地军使**本阵。

目送那军使在将士们的哄笑声中恨恨而去,一旁的范长安侧身问道:“大帅这番话固然出气,却必定要激怒敌酋。看他不愿挥军直进却派军使前来交涉,或有避战之意。大人这一番话砸过去,不战也得战了。”

冯虞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战或许是皆大欢喜,但将士战心、自信却要大受摧折。可听见方才那阵吁声?”

“只是鞑子气急败坏之下,必然发力猛攻,咱们顶得住吗?”

“《孙子兵法》曰: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主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又曰: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我正是要他发怒,全力来攻,不顾其余。方才我已派人飞马传讯,让骑军调头侧击鞑子。即便他赶不及,我也决心在此与敌决一死战。以骑胜步,胜在机动、高速、弓马纯熟。现下这战场,却是另一番阵战格局,我就不信……”

正说话间,对面鞑靼军阵中陡生异变,号角连绵,鞑靼兵将高举刀矛怒声呼喝,看样子是真上火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轻骑冲阵

冯虞与范长安见对面有异动,赶忙收住话题定睛观看。只见鞑靼军阵中旗帜飞舞,号角齐鸣,上万鞑靼骑兵随着号令左右驱驰,渐渐排成十几列千人横排,一个个抽刀在手,面目狰狞。冯虞扬鞭一指,笑道:“莫非鞑子真打算冲阵么?以及之短克我之长。呵呵,鞑子头目也未见得有多高明嘛。”

就方才这段时间,又有两个团过河结队,后头还有兵马源源不断地渡河过来。此时冯虞心思大定,已经有心情说笑了。不过说笑归说笑,正事可没拉下,冯虞一挥手,传令官飞马奔出,指挥前排步兵前出数十步,在阵前密集抛洒三角钉。

此时只听范长安应道:“鞑子轻骑最忌冲击密集步阵。按着他们的老打法,本该是大踏步后退,诱我军追击,趁队形松散时,或调头突击,或是凭着弓强马快分割围猎。只是现下鞑子不得不攻。咱们又是背水而战,此间地形只能是正面交战。方才那鞑子首领给大帅言语一逼,也不能不硬着头皮来攻了。”

冯虞点了点头,又问:“方才那军使说什么济农副汗、征明大元帅,那是什么货色?”

“哦,禀大帅。这济农副汗便是鞑靼可汗的副手,至于那什么征明大元帅匪号,不说也罢。那达延汗,也就是平日咱们说的小王子,长子早夭,次子兀鲁斯博罗而今年方二十,据说文武双全,颇有乃父之风,这几年那达延汗是倾心栽培,打算承继衣钵的。此番领兵的只怕便是此人。”

冯虞笑道:“年纪倒也差不离,权势却要强过我。不过么,看今日举措,似乎也不是个能沉得住气的。”

“鞑子嘴拙,骂人的花俏词也少,打仗极少斗嘴。大帅方才那番话也……呵呵。鞑子何曾受过这个,那兀鲁斯博罗没亲自带队冲锋已算是不错了。”

此时,对面猛然响起一声凄厉悠长的号角声,万余人的军阵霎时发动。一排排的鞑靼骑兵手持战刀催动战马小跑起来。跑出数十步,鞑靼军马猛然加速,直奔明军中军压来。随着马速不断提升。鞑靼骑兵渐渐挺起身形,臀部离鞍,手中弯刀举在头顶乱晃,高声喊杀。队中还有射雕手,摘弓取箭。上万匹战马,四蹄翻腾全力冲刺,发出的声响就如掠过天际的滚雷一般,慑人心魄。

目睹着这排山倒海一般地阵势,一些从未直面过这等场面的明军将士已经头皮发麻鬓角见汗。冯虞见着己方气势不对。突然猛催坐骑直奔阵前,随即调转马头,沿着明军排面纵马飞奔。一面高喊:“弟兄们!今日一战,死中求活。为了我煌煌大明,为了万千屈死的辽东父老,决一死战!有我无敌!”

受这一激,近万明军将士振臂高呼:“决一死战!有我无敌!决一死战!有我无敌!决一死战!有我无敌!”

由左至右,冯虞奔到火铳手阵线右首,勒住马立于排头处,转头高呼,“今日一战。决不能让鞑子冲进我军战阵。本帅与弟兄们并肩战斗,宁死不退!”

三军将士一齐高呼:“宁死不退!宁死不退!宁死不退!……”

另一头。鞑靼军冲击队形已经完全展开。战马全力冲刺。堪堪已逼近明军阵列不足三百步。鞑靼兵士一个个将弯刀斜举过顶。或是弯弓搭箭。在他们眼中。只要冲过那一片枪林。眼前这上万明军便是他们刀砍箭射地活靶了。

就在此时。冲在前头地鞑靼骑兵透过震耳地马蹄声。隐隐听见对方阵中有口令声响起:“预备!头排举枪。放!”

紧接着。对面冒起片片白烟。同时传来一片巨响。便如炸雷一般。冲在前两排地许多鞑靼骑兵顿时是人仰马翻。在地上滚成一片。又将随后呼啸而来地战友绊得东倒西歪。原本还算是齐整地队形一下子散乱起来。有些与明军交手多次地老兵厉声大喊:“火铳——”

这火铳一打起来就没完了。明军阵中连绵施射。初时还是整齐地排枪。过了一阵便听不出点数来了。从距明军三百步到两百步。短短百步之遥。冲击地鞑靼军成排成列翻倒。死伤遍地。就是不能再往前进一步。鞑靼军中也有不少将士急红了眼。两百步外便张弓抛射。只是来箭稀稀落落。实在是没什么效力。即便有几枝射入明军阵中。也就是微澜一朵。丝毫无损于明军火力地连贯性。

也就是一盏茶地工夫。鞑靼军地头三排攻击波次已经在明军火铳轮番攒射之下伤亡殆尽。不过。后续兵马依然是奋力冲刺。呐喊着一头扎进火网。如飞蛾扑火般纷纷栽落。却是前赴后继毫不停歇。按着之前与明军交手地经验。正面对付明军火器唯一地办法就是多波次决死冲锋。在一浪接一浪毫不喘息地冲击下。明军地火器数量再多。总有装填不及或是炸膛地情形。只要有一处哑火。让鞑靼骑兵突入阵中。除非是极少数精锐劲旅。否则很快就会引发全线崩溃。

可是冲了一阵,鞑靼将士发觉今日情形有些诡异。明军火力不但射程远远超过往日,而且是连绵不绝,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只见一排排的蒙古健儿在弹雨中仆倒,一面面鞑靼百人队的战旗在硝烟中倾覆,却始终不能逼近明军正面任何一点,更不用说完成突破。

不一会儿,鞑靼阵后传来一片号角声,冲击中的鞑靼骑兵纷纷调转马头,仓皇退去。只在两军战线之间留下大片尸首。其中还有许多未死的战士、军马挣扎呻吟。几十匹战马不肯退去,立在已经阵亡的主人身边,舔着他们的面庞,或是用头轻轻拱着,似乎是想叫醒沉睡中地伙伴一道还乡。

见鞑子败退,明军并不追击,方才酣畅淋漓放枪的火铳手们在队官的统领下重整队形,补充弹药,一个个面上是眉飞色舞。许多人一边整队,一边还在议论着方才的战况,无不是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在一旁观战的友军见火铳手几乎毫发无伤便痛歼了数千敌军,自然也是兴高采烈,欢呼雀跃,连军官都喝止不住,干脆一块儿宣泄一番。

冯虞见首战告捷,方才回到中军阵位,点手唤过范长安。“长安,看样子骑兵还是干不过火器啊。依你看来,下一步那什么兀鲁斯博罗还会如何动作?”

“无非两条路。一个,即刻退走,诱我追击,再杀个回马枪。再一招便是孤注一掷,调集全军硬冲了,左中右一齐上,力争撕开个突破口。”

冯虞笑道,“若是持重的,这会子多半是选那第一招。不过咱们这位副汗兄弟,只怕是咽不下这口气。”

“大帅高见。不过,鞑子若真是全军总攻,不死不休,那架势也是挺唬人的。一旦咱们火铳弓箭顶不住,给他们冲进来,那可就是一番苦战了。”

“冲进来?没那么容易。这回咱们也不留预备队。中军亲兵团火铳阵,加上三角钉、手榴弹,理应是能扛住。左右两翼单凭弓箭,只怕是比较吃力些个。干脆把已过河的两个团分到两翼,好歹多他千把张弓,总能管些事。呵呵,若是咱们此番带了火炮,这些鞑子今日必定全数葬身于此!”

想了想,冯虞还不放心,叫过传令官,“往左右两翼传我将令。决战在即,全军官兵须严守阵型,即便敌军冲入也决不许从原地后退一步,阵型不乱,骑兵斗不过步兵。重申军令,后退一步者,格杀勿论,官长队友连坐。”

此时,鞑靼军中果然又生变化。只见一排排一队队地鞑靼官兵分列作左中右三个梯形的攻击大阵,看样子是真要集团冲锋一决雌雄了。远远的,冯虞望见一队黑甲铁骑来到居中军阵前列队,便问道:“那一队黑甲骑军可是鞑靼精锐?”

范长安不假思索地答道:“不错。鞑子大头领麾下都有些精骑亲卫,皆着黑盔黑甲,极为剽悍,最是善用强弓,两百步内两石强弓箭无虚发,便是所谓的射雕者。平日里这些人皆是好酒好肉供着,生死决战关头带头冲杀,远射近砍,往往当者披靡无往不胜。”

“是么?看样子鞑子是真要玩命。中军不足虑,我只担心两翼。”

“大帅放心,左右两边的弟兄多是和鞑子交手多次的边军,他们的弓箭也不是吃素的。况且,方才那三角钉多半也是撒在两翼。嘿嘿,鞑子要想冲阵,且从尸堆上爬过来再说吧。”

“那是最好。长安,还得派人催促二师赶紧渡河整队,哪边吃紧便投向哪边。咱们背水作战,一旦有一边崩溃,全局也就完了。”

“是。”

此时,鞑靼军中号角齐鸣,撕心裂肺。数万鞑靼骑军催动坐马缓缓前行,直向明军逼来。

有了方才那一场胜仗垫底,明军官兵却是心神大定,偌大得军阵毫无声息,静待主帅发令。

第二百四十四章 浴血

眼见得鞑靼军马接近了尸横遍地的三百步死亡线,情形突然有变。一阵号角声起,鞑靼中军放缓了前进的速度,左右两翼却猛然加速,直向对面的明军战阵冲刺而来。

“不好!”范长安身子稍稍侧向冯虞说道:“鞑子这是以中军牵制亲军团,主攻左右两翼,分明是看准了这两处火铳少,硬吃了!”

冯虞点头道:“看来这位兀鲁斯博罗还是有些能耐,这么打,还算有点意思,兵来将挡,咱们只能硬扛了。”

说话间,两翼鞑靼骑兵已冲至两百步。两边的明军战阵几乎同时响起“校射”的口令,两支羽箭飞出,落在一百五十步远的距离上。看看鞑靼骑兵离此箭不远了,随着军官“急速抛射!不要停!”的号令,左右翼明军战阵一片弓弦颤响,如飞蝗一般的箭雨四十五度腾空而起,经过短时的飞行,带着“咻咻”的呼啸声,转眼覆盖了鞑靼前锋。只见得一片血花四起,鞑靼将士一片接一片的落马,惨叫声、战马的嘶鸣声响成一片。紧接着,便有更多的鞑靼骑兵一边开弓还射,一边冲入这片生死场。

此时,若是能寻一高处,俯视这片沙场,便可看见一番奇怪的景象。中路双方毫无动静,左右两翼的敌对双方以箭雨相互攻杀,每一秒钟都有成群的将士被射成刺猬一般。就在这你来我往的漫天箭雨中,骑马冲锋的黄色军阵不顾惨重伤亡一点一点地向前突进。

此时,冯虞的注意力已经全部放在两翼的战况上了。鞑靼骑兵不愧精悍之名,冒着迎面而来的密集锋矢前赴后继舍命突击,很快就突进到数十步的距离上。冲在最前面的鞑靼兵士无不挂彩,可一个个却异常亢奋,视伤痛如无物,瞪着血红的双眼,抛却弓箭,挥舞战刀。“嗷嗷”叫着准备一鼓作气突入敌军军阵。不曾想,鞑靼锋线突然间不约而同地马失前蹄,连人带马满地翻滚,后继军马躲闪不及,不是自相践踏就是被随之绊倒。后头的官兵不知出了什么事,被迫勒马闪避。一时间阵形大乱。

趁此良机,明军弓箭手玩了命一般,不避来矢,以最快地速度开弓放箭。对面的鞑子是如此密集,此刻压根便不用瞄准了,只在一个快字,多射倒一个算一个。

在劈头盖脸的箭矢攒射之下,拥堵作一团的鞑靼前锋避无可避,短时之内便蒙受了巨大的伤亡。此时。左路鞑靼军率先做出反应,几个千户百户见坐骑冲力已失,干脆跳下马。一手持盾一手挥刀,呐喊着向明军发起徒步冲锋。一干怒火万丈的鞑靼军兵见状纷纷效仿,顶着箭雨徒步前行。鞑靼军地盾牌只是直径不过尺把的小圆盾,勉强能遮个头、胸,许多将士冲不出几步便腿腹中箭而倒,带头冲锋的那些军官更是全数阵亡。可越来越多的鞑靼将士还是紧随而来。

看着鞑子一步步逼近,弓箭已经是封堵不住,顶多再放两箭便是要接战了。明军前卫团长甩了弓箭,抄起长刀。大喝着:“弟兄们!杀鞑子----”第一个策马冲出战列,向蜂拥而来的鞑靼军发起了反冲锋。身后的汉家儿郎见状,纷纷弃了弓弩,跟随着主将冲杀过去。

转眼间一青一黄两股洪流迎头相撞,远在中军的冯虞也能清楚地听到一阵“咣咣”的巨响。那是千百人同时以盾牌相撞、兵刃相击之声,交杂其中的,还有两方将士恶狠狠地怒骂声。

一般以战力而言,当世鞑靼军以弓马见长,大明边军近身肉搏则略胜一筹。不过。在千万人的混战中,这样的优势一时间却也难以体现。许多杀红了眼地将士根本不避刀兵,只求一刀砍杀对手,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人数居劣势的明军踏着自家的疆土,为家国而战,又无退路,更不惜命。

突然。一名左手断腕地明军士卒高喊了一声。只可惜在杀声盈天地沙场上几乎无人能听得真切。紧接着。他抱着数枚方才不及使用地手榴弹。头一低。便冲入鞑子群中。一阵烟火霹雳之后同归于尽。

这突如其来地一声巨响。震得两方官兵俱是一怔。战场上出现了难得地片刻安宁。紧接着。一名已经拼瞎了一只眼地明军连长扭头冲身边战友一笑。“弟兄们。若是此番能得生还。明年今日。记得在老哥坟头撮柱香。”说罢。引燃腰间地手榴弹跃入敌群。再不返顾。

紧接着。又有几名还能走动地伤兵一脸平静地摘下身边弟兄腰上地手榴弹。“兄弟先行一步了。”说着。相互搀扶着走向敌群……

“第二排!”一名中尉突然暴喝。

“有!”

“外乡弟兄为咱们辽西父老不惜命。咱们辽镇将士还有脸面偷生吗?”

“没有!”全排响应。

“弟兄们,上路的时候到了。”中尉笑中含泪,“来,咱们唱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死便要死得光彩!谁开个头?”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一片轰响,战歌歇。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战歌复起!这是明军右翼四千弟兄齐齐高歌。伴随着这一曲战歌,四千将士迈着整齐得令人心悸的步伐一线平推。对面的鞑靼军兵已为方才明军接二连三的自爆而丧胆,此时见无数明军双眼血红一身杀气地步步进逼,不由得步步倒退。

终于,有人受不了这如山岳一般的重压,怪叫一声,抛了弯刀扭头就跑。这一跑,就如触发了雪崩一般,鞑靼兵将心劲顿消,如潮水一般溃退。

此时,右路鞑靼军刚刚缓过劲来,正在军官整顿带领下就地与明军对射。刚拉开架势,就被左边连串巨响震住。正在不明就里,却见左路友军兵败如山倒,右路鞑靼军顿时为之夺气。见将士已无心再战,主将不得不向后收缩,挥军退去。只是情形比左边要好些,尚未到崩溃地地步。

见左右两翼敌军退却,冯虞暗自长舒了一口气,令新渡河的二师部队迅速充实两翼,同时将目光转向迟迟未动的鞑子中军。远远看去,由于两翼挫败,鞑靼中军一时也有些骚动。可过不多久,伴随着一阵阵的欢呼声,鞑靼中军阵人潮往左右一分,一杆大纛旗迤逦进至阵前。旗下无数铁甲精兵簇拥着一名金甲敌酋。那人什么模样,隔着太远却是看不真切。

只见那人来到阵前,纵马顺着军阵排面来回奔驰,口中似乎还在喊着什么,鞑靼军中也是群情激昂,一阵一阵地响起呼和之声。上万人的呐喊声可说是震天动地,响彻云霄。冯虞眉间一挑,自语道:“兀鲁斯博罗是要带队冲锋了么?倒也有些胆色。”

果然,片刻后,鞑靼中军大阵终于发动。上万人马不疾不徐,稳步前推。走在最前头的,分明就是那金甲大将。鞑靼左右两翼溃军此时也已退回出发位置,稍一整队,便跟随中军压了回来。

“决战吗?长安,号令三军,生死存亡,在此一举,方才舍身殉国的弟兄就是咱们的榜样。全军交由你来指挥。”

说着,冯虞一磕马腹,催马来到全军阵前,抽刀在手,刀尖直指对面的金甲敌将。三军将士见状,热血沸腾,齐声高呼:“必胜----必胜----必胜----”

不多时,鞑靼军阵已经压过了三百步开火线,明军却是毫无动静。此时,战场上静得渗人,除了鞑靼军万千马蹄声碎,如连绵不断漫卷而来地潮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双方将士此刻皆已心无杂念,静待两军对撞地决死一刻。

就在此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急促号角声,打破了决战前地沉抑。随着那金甲大将将手中弯刀往空中一举,汹涌而来的鞑靼军阵猛然止步,一阵喧哗之后,居然原路缓缓退了回去。虽然阵型不乱,但是方才那股冲天杀气一下子便是荡然无存了。憋了一肚子劲的明军官兵为这一突如其来的异变闹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一个个面面相觑。虽说看不见对面敌军的面色,但立于军前的冯虞,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对面鞑靼兵将的抑郁、沮丧。略一思忖,冯虞猛一挥手中刀,“全军推进!”一声令下,明军战阵发动,向着鞑靼军退去的方向稳步平推。

此时,阵后的范长安赶了上来。“大帅,鞑子退得蹊跷,其中可有诈?”

“呵呵,不管有诈无诈。两军交战,气可鼓不可泄,如今鞑子这一退,已然是三军气馁不可再战了。而且敌前撤退,风险最大,哪怕是诱敌,也要冒着极大风险,若非是迫不得已,兵家决不肯出此下策。再说了,此番鞑子入寇,主力也就是几万人马,理当是全数在此,哪里再寻什么伏兵去?若说是要诱我军出击,便须摆出麻雀阵来,自家行动才便利,如今这么大群人马,岂是说散便能散的?”

“大帅所见高明。”

“呵呵,不必带高帽。我推算,鞑子必是后方出了什么岔子,或许是我辽东友军出击侧后,迫其仓皇后撤,以免腹背受敌。这时候,咱们正该向前压迫。莫看他此刻阵型齐整,一旦掉头退兵,指不定便有战机。不过,现下咱们皆是步军,乘骑多半留在河那头,你速传令,二师的人不急着渡河,先把马匹弄过来,至少给亲军团配齐战马,过会子只怕便要追击了。”

“是。”

第二百四十五章 他能来我能往

明军最终还是没能寻得战机。鞑靼军发觉明军压上来的全是步军,稍一拉开距离便策马飞奔,待得明军马匹过河,紧赶慢赶也只能是远远坠在后头,目送鞑靼军远遁。倒是早先前出的两个骑兵团,放过鞑靼大队,从侧背给了几下子。鞑靼军无心应战,虚晃一枪,埋头跑路。明军截杀了一阵,总算是小有斩获。

冯虞与骑兵团会师后,看看追杀不及,也就放缓了步伐,监视鞑靼军出境便罢。这一战,以少敌多,虽不能痛歼鞑靼主力,至少也给予了沉重杀伤,又将鞑子赶出了国境,也算是大胜了。不过眼下冯虞心中还有个疑问,鞑子为什么在紧要关头退却?如果说确有友军迫近,到底是哪路援兵?辽境明军重兵劲旅是数得着的,此前与鞑靼军作战,不是兵败残破就是退保辽东疲惫不堪,还真想不出哪家军马能有如此眼光如此胆略,长途奔袭来抄鞑子后路。反正联络官已经派出几路,只等回报了。

没等多久,只见身后尘土飞扬,一彪军马快速接近。冯虞勒住马,看见身边将士摆出掉头接战的架势,笑道:“无妨,定是自家人马。”说着,拨马回头,穿过战列迎了过去。

果然,待这拨军马接近,冯虞看得真切,顿时喜出望外。对方奔在前头的是自己派出的一名联络官,紧随其后的,竟是侍卫亲军副都护,领半数人马往北境拉练的武靖侯赵承庆!冯虞千算万算,打死也想不到这位老哥此时能出现在此地,不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信没看走眼,赶忙催马迎上前去,“赵老将军,怎么是你?”

两马错镫,两人各出左手紧紧相握,赵承庆大笑道:“你在辽西打得热乎。首发.shuD.net老赵岂能干坐着眼巴巴看热闹,这不一路吃土紧赶过来。可惜,看这一路情形,还是晚了一步。要不,咱爷俩并肩将鞑子胖揍一顿,那才过瘾!”

冯虞笑道:“那是没法子了。谁让您年高德劭。腿脚不利索,鞑子早跑没影了。您看看这一路,鞑子不知撇了多少东西,真个是驷马难追了。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您背上插一杠子,今日这胜负还难说了。”

说到这里,赵承庆正色道:“这一战情形如何?伤亡多大?方才老夫与后军打了个照面,战场上着实惨烈啊。”

“这一战,我是有些弄险。背水决战,幸好三军用命硬抗下来。不过,若不是您老来援。接下来还有一场决战,那就不好说了。至于伤亡数目,方才我一路急追,却不曾仔细核算。战场上估量,我军至少伤亡三四千,两翼受创尤重。至于鞑子么,今天至少是了账上万,许多伤员还给他们抢了回去。首发w.shud.et方才半道上,又给咱们骑军敲了几杠子。又留下一两千人,反正也没落着好。回头打扫战场还有详报。现下咱们还是要追,至少得将鞑子逼出国境,才算是完事。”

“说得是。接着追!”

两军随即合兵一处,继续追击。这一回,鞑靼军退得干脆,绕过医巫闾山头也不回地直退入朵颜三卫地盘,与明军再无交手。一路上既无战事,冯虞与赵承庆边行军边攀谈起来。冯虞最好奇的。便是赵承庆如何奇兵突至。要知道,从宣大到辽西,远隔千里,关山万重,按着接旨奉调的时日来算,就算不吃不睡,也到不了营州。

赵承庆听了冯虞问话,好不得意,捻须笑道:“哈哈。不是老夫自夸。这个就换做先见之明了。老夫领人马到了宣府,暂驻一宿。那总兵官张俊与我有旧,晚间自然要小酌几杯。席间谈起边关军情,张俊说近日鞑靼似有异动,往日不论寒暑总有游骑往来保持威压,近日却不见踪影了。老夫留了个心眼,次日便派军越境侦搜,捕了几个牧民回来,一问,方知佐近鞑靼大军尽数往东去了。”

“老夫一想。不妙啊。鞑靼这是要大犯辽境。老弟正在此间。恐怕有险。于是乎。老赵一面将军情飞报朝廷。一面决意不往大同去了。当即率兵迅即折返老营待机。果然。刚回京师便接着圣命。空营来援。我到宁远。问知你部行踪。便沿大凌河急进。果然是营州吃紧。我军到了营州地界。发觉敌军不过两千来人在此牵制。便在行进间直接发起攻击。一举击溃敌军。缴获无数辎重资财。想来是鞑子主力北上作战。将这些碍事地东西暂囤于此。却给老夫笑纳了。询问过俘虏。知道鞑子主力北上设伏。心知不好。即刻起兵北进。这才与老弟会合。”

冯虞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便说得通了。奇怪。老爷子你是客军。轻易便能探得如此紧要敌情。那些个宣大守军。如何便无法查知。为何不见上奏通报?”

赵承庆苦笑一声。“你当如今边关州府边军镇将还如开国初年一般么。现下边将十个有八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上头还有文员压着。那些个文官。更是一心掉钱眼里了。哪管什么边备敌情。什么叫文恬武嬉。这就是了。诶。你在辽西打这几仗。前番我领来那些个小兔崽子可曾遵从号令?没扯后腿吧?”

“那却没有。愿意来咱们军中吃苦地。还都有两把刷子。这些时日。他们多在中军听用。吃得苦。耐得劳。文地勤快利索。武地敢打敢冲。也有立下战功地。那蒋传斩首十一级。掳战马四匹。夺旗一面。是个好手。如今已领了一营。你那宝贝孙子营州一战奋勇冲杀。也有斩获。脚上挨了一箭。正在营州城中修养。此番幸好城池未陷落。否则……说起来。那卢旺达守城倒是一把好手。”

“那是。守城么。玩命才能保命。呵呵。宁儿总算是没将老赵这老脸丢尽。”赵承庆得意地哈哈大笑。

此时。有探马来报:“大帅。前头已是兀良哈地界。边界无鞑靼、朵颜兵马驻防。朵颜治下百姓也已逃空。”

赵承庆闻报说道:“送佛送到西,咱们此役算是功德圆满了。这便回吧?”

却见冯虞摇了摇头,“传令下去,越过边界,给我继续追!”

赵承庆惊道:“前头可是朵颜三卫地盘,咱们无诏攻打,若是惹起纠纷,如何是好?”

冯虞冷笑一声,“此番鞑子入寇,兀良哈助纣为虐,大凌河一战,鞑子右翼便有兀良哈兵马,只是战力不敢恭维。他们难道便有圣旨么?他能来我便能去,来而不往非礼也。鞑子禽兽一般人物,只认武力不认礼义,打得他越痛他越老实。此番,我就要让朵颜三卫长点记性,什么叫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传令,为辽地百姓报仇,杀过去!”

第二百四十六章 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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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虞率领侍卫亲军携大胜之余威,风卷兀良哈领地,四天时间高歌猛进二百余里,攻破撤逃不及的大小部落十余个。朵颜兵马在大凌河畔被打得闻风丧胆,冯虞军一旦迫近,则高呼“决死军来了”望影而逃。明军兜俘溃散、落单鞑靼、朵颜军兵数千人。看看震慑目的已达成,弹药消耗几近,将士亢奋之后疲态已显,冯虞决定见好就收,率军押着虏获的大量人口牛马,以及解救出来的汉人奴役战俘全身而退。将占领地、虏获人口牛羊交割与姗姗来迟的辽东反击部队之后,大军撤回营州休整。

大军迭经苦战,确已疲惫。冯虞令军马在此好好修养数日,自己上表奏捷。

此番辽西会战,侍卫亲军历经三场大战,歼敌近三万有余,自身伤亡六千余。其中大凌河决战及辽境追击战中,俘斩鞑靼军一万六千余人,伤者无法计数。侍卫亲军伤亡约五千人。越境作战,侍卫亲军几无伤亡,俘斩敌军近四千人,俘获人口近万,牛马数十万匹,解救此战及历年被掳军民两万余人。辽西会战,侍卫亲军先后缴获鞑靼军战马两万余匹。此外,大凌河之战,侍卫亲军还夺回鞑靼军在辽境掳掠的无数金银财货、军资辎重以千车计。此役,侍卫亲军立功将士无数,拟具名保举者即达百七十人。

从这些数字来看,此番侍卫亲军援辽作战可算是战功煊赫。不过从整个辽境战局来看,明军方面却是吃了大亏,十余座城池卫所失陷,军民十余万。单单参、游、都、守至百户以上各级将佐就折损上百员。粮草军资损失不计其数。可说整个松辽平原处处残破,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幸而沈阳、辽阳、开原、铁岭等几处大城不曾失守,否则损失难以估量。

至于鞑靼方面同样是得不偿失。此番十万大军来犯。折损近半,除了先期运回的部分虏获粮草资财,大半物资于大凌河一战中丢弃殆尽。另外,鞑靼大军此战一溃数百里,威权丧尽,朵颜三卫也不听招呼了。

至于原本打算趁火打劫的兀良哈部。此次可说是一无所获,亏到家了。损兵折将不说,弃地二百余里,大量人口牛马失陷,日后如何与大明修好还是件大伤脑筋之事。就连朵颜三卫内部老大的地位也眼见得要让与泰宁卫了。

如此盘算下来,这一战,也只有侍卫亲军获益了,摔打出一支历经战火地强兵,挽狂澜于既倒,立下战功赫赫。有如此战绩撑着。冯虞写起表彰来也是浑身带劲、洋洋洒洒。

按着老规矩,此番还是一道奏章一份密折。奏章自然是冠冕堂皇,报捷、奏凯、保举、请示。密折却又长出许多,先是对鞑靼、朵颜三卫动向研判。

冯虞揣摩,当下鞑靼小王子主攻方向依然是征讨蒙古右翼,独霸蒙古本部。鞑靼此番侵扰一是为收拢军资粮草,二是威压明廷,以免开春兴兵后在旁掣肘。原本小王子打地应是快打快收大捞一把的主意。哪知此番遭遇侍卫亲军连番打击,损兵折将,蚀本到家,甚至动摇朵颜三卫的仆从关系。为延续统一步伐,过些时日,想必有议和使节入京。对此,朝廷宜硬不宜软。蒙古若得一统,必是朝廷心腹大患,能延宕一时便延宕一时才好。

至于朵颜三卫,首鼠两端见利忘义。此番或已有离心倾向。朝廷却需软硬兼施,或可发还人口。却不可退让疆界,收复之地寸土不弃。此外,还可另谋羁縻之策,如互市、征兵、选官等等。

其二,辽土守备空虚,任官自行其是。山海关外情势错综,辽西有鞑靼渗透,朵颜三卫摇摆不定,辽东有女真诸部土人侵掠蠢动,又与朝鲜、倭国近邻。此地紧邻京师,既是外族入寇要途,又是我大明经略四方包抄蒙古之要津,务须编练精锐重兵集团以威慑四方,再迭选能臣坐镇,谋百年大计。其三,此战可证,步军以火枪火炮与精骑野战,只要不浪战,明号令,以静制动,可操胜券。日后若进取漠北,以筑城战稳扎稳打,可立于不败之地。

发出奏章之后,冯虞将伤员安置在锦州休养,率部沿关锦大道往山海关缓缓开进。大军进至宁远,圣旨到。

传旨宦官是正德随侍马跃然。一见冯虞,待行过大礼后,马跃然翻身跳下马,冲着冯虞连连拱手:“方才替天受礼,得罪了。冯大帅,打了这么大个漂亮仗,恭喜恭喜。”

冯虞一把拉住他,笑道:“咱哥俩还说这个作甚。皇上他可好?廷恩兄弟可好?”

“都好都好。皇上这些日子欢喜得不行,在宫里还一身甲胄四下乱走,嚷嚷着要四下阅兵呢。皇上开心,咱们这些做下人地自然也跟着欢喜不是。要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就盼着哥哥你早日进京师大抖一番威风,咱们也跟着乐呵乐呵。此番大阅是少不了的,指不定还有太庙献俘呢!”

“这回虽说杀伤不少,只可惜没捉着大鱼,没东西可献啊。来来来,里头香案早已备齐,兄弟赶快宣旨,之后咱们好好叙谈叙谈。”冯虞又放低了音量,“这个兄弟你收好,出来一趟山高水迢,累着了吧。”说着,冯虞将个红纸包往马跃然兜里一塞。马跃然心领神会,不禁大喜,心下盘算,这位新贵向来对宫里人出手豪阔,此番又是大喜,鼓鼓囊囊的,没个几百两是下不来的。这一路出来放风透气,好吃好喝有的拿,赚着了。

两人有说有笑来到中军帐。面对着眼前黑压压跪了一片地数百将帅,马跃然高声宣旨。

圣旨中,正德连篇褒扬侍卫亲军英勇善战,屡建奇功,力挽狂澜,张扬皇威。冯虞运筹帷幄,身先士卒,爱兵如子,治军有方。着颁侍卫亲军“旌忠耀武侍卫亲军”认军号明黄纛旗一面为御赐军旗,参战将士皆赐旌忠状一份、辽西会战从军章一枚。专设侍卫亲军旌忠奖章,分一二三等。每回参战官兵授三等,杀敌立功官兵授二等,立大功者授一等。此番回京,将由皇帝亲颁。此外,参战官兵每人赏银十两,酒肉各一斤。入京之日,午门阅军、献俘、御赐。

着晋冯虞二等镇辽侯,加太子少保,领兵部尚书衔。颁赐御笔亲书“旌忠”横幅、御笔亲书“镇辽侯府”金匾。以下众将校升赏皆从保举,另恩赏钱帛牛酒从优。

另责冯虞即日交割所俘朵颜部民、牛羊及追缴鞑子所掠资财与辽境州府,即刻回师。谢恩接旨,马跃然再次道贺,“恭喜哥哥,如今可是侯爷了。”

“雨露天恩,粉身难保啊。”冯虞交待各级将佐向所部传谕之后,拉着马跃然的手双双进账。“兄弟稍坐,军中没什么好酒菜,待会子让厨子整个鞑子的全羊宴。”

“好说好说。”方才瞅个空子,马跃然偷偷看了包里的会票,竟是两千两,乐得嘴都合不上了。这一趟可着实是赚翻了。“皇上惦记哥哥呢,别个没有早些回京师,听哥哥细细解说前方战况,校阅三军。皇上一高兴,指不定又有什么恩泽。再就是等哥哥回来,好早些时日搬进豹房去。”

“呵呵,没说的。我这做哥哥的总要指着几位兄弟帮衬。哦,最近京师可有什么动静?”自冯虞离京以来,京师各类动态陈琛三两日便有一报,皆是万邦园收拢密探眼线情资汇总,以密语写就,可说是相当完备。不过,宫中总有些外头得不着的秘辛。

“这个啊……”马跃然探头四下看看,冯虞笑道:“放心,大帐周遭二十步,连只耗子都钻不进来。”

马跃然点点头,这才说道:“这回鞑子犯境,朝廷震动,举国哗然。皇上也难得上一回朝,将石文义骂了个狗血淋头。原打算调京营兵马增援,又怕西边鞑子生事,乱作一锅粥。这时哥哥请战折子到,有言官没眼色,弹劾哥哥无令用兵近乎谋逆。结果给皇上打了三十板子撵出朝廷永不叙用。皇上只说了一句话,侍卫亲军是朕私兵,用得着兵部行调令么。”

“那几个言官可是刘瑾一脉?”

“那是自然。那几天刘瑾可是灰溜溜的,于是一门心思拾掇豹房,弄了不少珍异猛兽、机巧玩具,还征了不少民女,什么寡妇、尼姑、艺伎,只要漂亮有些风韵的。呵呵,咱们皇上……”两人相视摇头苦笑。

“还有,近日朝廷还有些人事更迭。二月,兵部尚书曹元转任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参预机务。三月,江西乱起,调右都御史王哲巡抚南赣,刑部尚书洪钟总制川、陕、河南、郧阳军务兼振恤湖广。”

冯虞点了点头,这些都是已经知晓的了。此时,帐外隐隐传来各营官兵山呼“万岁”之声,想来是皇上旨意已经是传遍大营,三军雀跃。

“兄弟,宁远这边没什么景致可看。咱们歇一两日,这便一道回京吧。”

第二百四十七章 按下葫芦浮起瓢

一路走来,北国冰消雪融,燕山脚下更是一片春意盎然。可是这会子冯虞却是一点好心境没有,见着久违的陈琛,冯虞往靠椅上一仰,直嚷嚷:“累死我也!思献兄,一干事务就托付你照应了。本帅须得大睡三天去也!”

陈琛看着冯虞这副懒惫相,不禁好笑。“方才一路上你可是精神头十足,顾盼雄飞的,如何方才进了老营便是这副德性?”

冯虞连眼皮都不抬,只嘴里嘟囔着:“方才,方才那不是满路的百姓夹道欢迎,怎么着也得支起来,不能丢这份脸面。现下也没个旁人,还撑着给谁看?自打发兵之日起,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整日里不是爬山便是鏖战,战后还得检点巡营,就没个喘气的时候……诶,这些时日一门心思打仗,也没写个家书报平安,福建那边可好?”

陈琛指着帅案上一大摞书信文书,“成堆了。我怕有什么麻烦事动摇军心,自作主张先扣下,另行修书往大人你与诸将家中报平安。公文密信倒是都拆看了,看来家中万事妥当。你那大舅哥真有把刷子,台湾岛上风风火火,吕宋大面上也讨平了,现下正打满剌加、苏门答剌的主意呢。听他那口气,此处是南洋往西洋锁钥,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便在此处屯军整补,说来也是恢复故地。不过,此处与中原朝贡不绝,不好强攻,打算占点控面,先取淡马锡、椰城、旧港、爪哇三宝垄几处。”

冯虞勉强应道:“正该如此。满剌加土王自唐永徽年间便曾遣使进贡。我朝永乐三年,满剌加遣使上表,愿为属郡。永乐七年,成祖爷命三保太监敕封西利八儿速喇为满喇加王,自此岁贡不绝。三宝太监七下西洋,亦屡次驻泊于此,建城寨,设仓廪。此处当尽速进占。不过是以大明水师名义。还是其他名号,却要细细斟酌。总之台湾都督府的名号旗帜决不可在此地亮相。”

“这一节,我已有所交代。”

“行了,既是如此,本侯爷先歇上两日,万事拜托兄台支应。”

“啊?!这可使不得。别个不说,午门校阅、献俘,当如何示下,非得侯爷你拿主意不可。”

“哦,不说还真个忘了。朝廷可定下阅军时日么?”

“还不曾有消息过来,想来皇上还没个准主意吧。不过,咱们得先备着,当今这位,若是心血来潮。指不定明日便要校阅也未可知。”

“思献兄顾虑的是。哎,反正老兄能者多劳,当布置的只管着手去办。反正皇上他就喜欢个热闹、新鲜。按着这个路子着手定是不错的。对了,锦州那边的伤兵,过几日看看可有伤势好转的,能动弹的,尽量往回送吧。这些日子少不得褒奖庆功,撇下这些流了血卖过命的弟兄总不太妥当。”

“那是。想来弟兄们都记挂着他们。老放在锦州也不是个事。要不……”

正说话间。只见一名亲兵急匆匆进帐禀报。“大帅。宫里来人了。”

“这么快?!”冯虞苦笑一声。“莫不是真个要明日校阅?弟兄们一个个长途跋涉。哪还能再打起精神头来。”

心里抱怨着。冯虞与陈琛还是快步出帐接旨。来地是个年轻中官。没见过。冯虞忙拱手说道:“公公一路辛苦。且请稍带。我这便排摆香案。”

那宦官一乐。“侯爷。不必了。此番咱家没带圣旨过来。只是宣万岁口谕。着侯爷您速速入宫见驾。”

“啊?”冯虞一愣。随即承应道:“臣遵旨。”说罢。冯虞从怀中掏了锭银子塞给那中官。低声问道:“请教公公。可知万岁此刻召唤。有何差遣?”

那宦官没想到传个口谕也有银子可拿。喜出望外。自然知无不言。“哎呦,侯爷您太客气了。方才咱家还不曾恭贺您升迁之喜呢。不瞒您说,这事咱家也就是隐隐地听了几耳朵。早上听说,西边出大事了,像是什么人谋反了吧。仔细情形,咱家却知之不详,想来万岁或许便是为了这事召侯爷您入宫来着。如今您这可称得是当朝第一将,威名赫赫,这等大事,不找您商议找谁去?”

冯虞听了一笑,后头这话近乎谄媚了,姑妄听之就是。倒是前头那消息让人听着头痛。这什么年头这是,还没个安稳日子了。“公公过誉了。且请稍待片刻,我拾掇下子便一道入宫。”

“侯爷请便。”那宦官喜滋滋地答应一声,忍不住又伸手到怀里,摸了一把还不曾捂热地银锭。

进了大帐,冯虞扭头转向陈琛,方才面上的懒惫之色一扫而空。“思献,如今侍卫亲军已是劳师,按说不会派咱们出战,可也不能将话说死了。此事暂时不必张扬,咱们私下里备着。眼下首要之事便是清点军资。此番远征,辎重粮草糜耗甚巨,尤其是弹药、箭矢,所剩无几。看看还有多少库存,能撑多久。若是工坊那边全力开工,能补充多少。还有火器,能换装多少弟兄。尽早拟个单子,缺什么,我管兵部要去。噢,还有一事,先代我往家中报个平安,就说我又升官了,呵呵。只怕万一军令下来就顾不得这个了。你且忙着,我这就进宫去。”

冯虞来到华盖殿时,正德与刘瑾、张永等内廷要角与三阁臣、六部尚书等外廷重臣皆已等在里头了。听那动静,已是吵得不可开交了。见冯虞进来,正德一下子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不待冯虞施礼便大声说道:“免礼免礼,冯爱卿一路辛苦。此番转战辽西,可是大涨我大明声威,打得好!”

冯虞忙低头答道:“皇上过奖了,此战上仰皇上与满朝诸公运筹帷幄,下赖三军将士同仇敌忾奋勇杀敌,方获大胜。微臣尺寸微功,不足挂齿。”

正德连连摆手,“有功便是有功,不必推让。今日急唤爱卿过来,却是另有一番大事!”

第二百四十八章 挖坑自己跳

正德一指新入阁的曹元,“你说罢,此事朕想了便恶

“遵旨。”曹元恭恭敬敬施礼答道。“冯大人,今日凌晨,朝廷收陕西八百里急报,安化王素怀逆志,日前遣生员孙景文联络宁夏都指挥周昂等逆臣,挑动兵变,举兵作乱。乱军诱杀宁夏总兵姜汉,镇守中官李增、邓广汉,杀巡抚安惟学、少卿周东等大批不愿附逆之甘肃文武,连占诸城,放狱囚,焚宫府,劫库藏,夺河舟,大肆勒索庆府诸王,掠夺金银以万计,充做军资。同时分封将弁,把守关隘,欲进取关中。”

“啊!”冯虞是真个惊到了,原先只知有个宁王朱宸濠,不想甘肃边鄙之地还窝了个如此生猛的王爷。一个两字郡王,手下能有多少官将兵马?

“这是何等人物?”

曹元答道:“哦,戾王为太祖十六子庆王之后。庆王于洪武二十四年获封,二十六年就藩韦州,建文三年迁宁夏。庆王四子于永乐十九年袭封安化郡王,弘治十五年薨。其孙袭于弘治五年嗣祖爵为安化王。此人素来狂妄自大,交结术士、匪类,图谋不轨久矣。指挥周昂,千户何锦、丁广等人早已为其收买,助纣为虐。”

“现下叛军动向如何?”

“现下,大封伪职,以何锦为伪讨贼大将军,周昂、丁广为伪左、右副将军,孙景文为伪军师,招巨寇张钦为先锋,其下分授督护、总管等,摆出窜犯西安态势。现下关中人心惶惶,须朝廷亟定大计,发兵讨灭逆贼。”

听到这里,冯虞心中大致有数,更细致些的情报。估计一时半会儿也传不到京师。只听正德接茬说道:“此番召爱卿过来,朕是想让卿挂帅,替朕再辛苦一趟,平了这厮。爱卿能战,部下皆精兵良将,到了陕西。定能尽速灭贼,以免战火延烧,百姓涂炭。爱卿说过,打仗,耗的便是钱粮,耽搁不起啊。”

冯虞心中叫苦,之前辽西会战,侍卫亲军长途奔袭之余又迭经苦战,将士早已是疲惫不堪。弹药也消耗甚巨。若是不经休整补充便再行远征,铁打的汉子也吃不消啊。

不待冯虞想好如何回话,却听那曹元已经抢过话头。“万岁。此议不妥。”

嗯?众人都是一愣,这位新科大学士为官多年整日里只爱玩乐,从来是顺着正德、刘瑾的意思溜须拍马,今日如何转性了?只听曹元说道:“冯大人确为当朝第一名将,侍卫亲军也是天下强兵。不过,此前辽西会战打得甚是艰苦,方才回返京师,说来正是疲兵,一时不堪再用。即便是冯大人。想来也是鞍马劳顿,心力憔悴。”

这番话可算是说到冯虞心里去了。只是话由这位阉党干员口中冒出。听来却总觉着有些别扭。

却听曹元又说道:“安化王反乱。不过是纠合了些卫所旗兵、边兵与地方草寇。不说能战不能战。单是整顿行伍便要花去老大工夫。以臣愚见。此战。不论是建制调用边军或是京师团营。只要朝廷择一重臣挂帅。天兵到处。必定能传檄而定。”

平心而论。曹元这番话确是有理。不过。明眼人也都有数。这是不想让冯虞再建功了。听话听音。一干阉党了然其意。立时帮腔。礼部尚:“皇上。侍卫亲军确是急需休整。如今京师也并非无兵可用。张公公督十二团营。平日里严加整训。将士训练有素、一心报国。如今正是效力之时。”

吏部张采。户部刘玑。兵部王敞。刑部刘。工部毕亨一时间纷纷出列。保举张永领衔出征。刘瑾则立在正德身边。面上隐隐有些笑意。在他们眼里。张永虽说有时候不是太买刘瑾地账。可怎么说也算是八虎之一。是友非敌。此番荐举。应该是能有所回报地。更何况。内廷中官。也就是张永还算是有些领兵打仗地能耐。不用他。也无人可用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冯虞一人独大。

张永这个人选。冯虞倒是也能接受。正要进言附议。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一个人来。“皇上。臣也觉得张公公身负韬略。久赞戎机。他出马必定功成。不过。用兵之道。无非是天文地理人和三道。陕甘一地。地理兵要气候民风与中原大不同。还须择一久在此地、通晓兵机之能臣佐助张公公。如此可得万全。”

正德一听颇觉有理。忙问:“何人能担此任?”

“微臣心中正是有个人选。”冯虞答道,“臣保举一人可堪大任。前右都御使,延绥、宁夏、甘肃三边总制,杨一清!”

这个名字一出口,满屋的阁部众臣顿时喧哗。

这杨一清在当朝也算是鼎鼎大名了。此公是化州人氏,自幼聪颖,7岁能文,14岁乡试中解元,18岁即高中进士。弘治年间,刘大夏荐杨一清任左副都御史督理陕西马政,任上力矫积弊,复金牌之制、专巡检之官、严私贩之禁、均茶园之课、广价茶之积,政绩显著。之后转任陕西巡抚,实边固防。正德元年,杨一清总制三边,修浚墙堑,以固边防;增设卫所,以壮边兵;经理灵、夏,以安内附;整饬韦州,以遏外侵。在任期间,鞑靼不敢犯边。凡此总总,说他是能臣绝非过誉。只是有一条最是要命,此公与刘瑾一党不是一路人!刘瑾独揽大权后,加紧排除异己。杨一清偏偏不肯折节阿谀,为刘瑾所忌,污其修筑边墙时贪污边费,直接下狱,若不是首辅李东阳出面斡旋,这会子只怕还在牢里蹲着呢。起用此人统兵,那不是找不痛快么。

看身边这些位议论纷纷,有出言阻挠的意思,冯虞赶忙加了一段话:“皇上,此番反乱与以往民变不同,领头地是个正牌王爷,且在甘肃历经三世。盘根错节,地方官民难免无所适从。这杨一清久镇三边,极得军心民望,据说当初免官时,三边百姓家家嚎泣,沿途送万民伞者络绎不绝。此番平乱。正该以此等能臣佐助,方能聚民心,振士气,早日平乱。”

这番话,说得正德频频点头。兵部尚书王敞见势不妙,赶忙向前两步,打算出言反对。哪知正德身后的刘瑾突然开腔:“皇上,这杨一清此前虽有贪墨劣迹,却也算是个能干事的。此番不如让他戴罪立功。若是果然能诚心悔悟,为朝廷效死力,自然是好事。若是办事不力。再行议处不迟。”

刘瑾这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从正德到满朝文武,是个人都知道这位刘瑾着实是个小心眼的,睚眦必报。今日怎么突然学着以国事为重了?

既然当头的已然如此发话,一干喽自然再无杂音。正德当即下令拟旨,以泾阳伯神英为总兵,张永总督军务,杨一清复任右都御史总制陕西等处军务,发京师团营兵五万。山西、陕西、四川卫所军十三万,大同、延绥、宁夏边军三万,即日出师,征讨。

回到军中,冯虞立马叫人找来陈琛,将今日上朝情形种种一一说来。“思献兄,你看这刘瑾今日如何转性了,居然学着以国事为重?”

陈琛听罢大笑,好一个国事为重。他哪是什么转性。分明是急红眼了。”说罢,陈琛从怀中掏了张纸来递与冯虞,“这是上午西安府咱们万邦园分店送来的东西,大人你一看便知。”

冯虞接过来展开一看,却是一张揭帖,落款处盖地赫然是安化王印,不用说,这便是起兵檄文了。

细看其中,却说安化王此番起兵是为“清君侧”。要清算之人。正是刘瑾!文中指斥道,孝宗时。商户应赴边地交纳之课银,统交户部,分送九边以助军需,此为年例银两。却为刘瑾以户部、边地共盗国帑”为由罢支,以至边地饷银空虚。再有,正德三年八月,刘瑾遣御史赴各地清理屯田。奉命御史多迎合虚报,各边伪增屯田数百顷,悉令出租。派往宁夏的大理寺少卿周东,甚至以五十亩为一顷,多征成倍税银以向刘瑾行贿,边地将士百姓苦不堪言。地方巡抚安惟学亦是刘瑾党羽,平素横征暴敛作威作福,残虐边军祸连妻儿。安化王此番起兵,正要为国锄奸,解民倒悬。

冯虞将这檄文上上下下看了两遍,点点头,“写得还成。难怪甘肃转瞬糜烂,地方任官实在是太过,以至民心躁动,轻易为安化王蛊惑。”

陈琛说道:“此文告可说是戳着那刘瑾地痛处了。消息说,刘瑾已命天下各处锦衣卫四处收缴揭帖。陕西督抚也不敢上奏此事。大人这两日不曾去过锦衣卫衙门,故而未曾耳闻此事。”

冯虞恍然大悟,“难怪了。纸包不住火,刘瑾一心尽早平息此乱,以免祸及自身。如此说来,却给杨一清捡了个便宜。”

陈琛却摇头道:“朝廷如此选将,不能算错。只是,对大人你却是大大不妙。”

“怎么说?”冯虞听了这话便是一激灵,陈琛从来不是那种危言耸听之人。

“满朝文武,如今说起用兵来,大人若是自居第二,还真没人敢往第一位上凑。即便是侍卫亲军疲敝动不得。大人同样可统帅团营边军作战。此番刘瑾平乱之心可说是心急火燎,按说请大人挂帅那是最有把握取胜。可那刘瑾宁愿让老对头杨一清起复,也不远让大人统兵,可见戒心之重。为何如此?其一,怕大人兵进甘肃,查知此番安化王起兵诱因,对他刘瑾不利。其二,恐怕还是忌惮大人再立军功,在皇上面前更是得势得宠,他刘瑾便再也压不过大人你了。”

冯虞眉关紧锁,在帐中遛起圈来。“我明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刘瑾若是成心算计,总有防不胜防之时。与其……”话到嘴边,冯虞却猛地收住,回到帅案前,拿起那揭帖看了又看。过了一阵子,抬头问陈琛:“杨一清此人,你如何看?”

“素不相识,更无深交。不过,此人官声甚佳,又有聪颖之名。处置政务是把好手,又善诗文,还能领军,倒着实是个干才。”

冯虞笑道:“还有一条,不买刘瑾的帐,忧国忧民,是个硬骨头,真汉子。”说着,冯虞伸指头敲了敲扔回桌面的那份揭帖。“能打仗,能治民的,必定是个知权变知轻重的经世之才。我看刘瑾起用此人,弄不好便是挖坑给自己跳了……”说着,冯虞突然心念一动,隐隐想起一事来,住口不言。“大人的意思是?”陈琛在一旁若有所思。

“呵呵,刘瑾一心防着我,却不曾想过一句话,东方不亮西方亮。”

“嗯?这话何意?”

“啊?哦,这个……”冯虞一时语塞,不知该从何说起。方才冯虞隐隐记得,刘瑾倒台就在正德五年,顺带还开创了个“千刀万剐”地记录。发难之人,便是这个杨一清!只是这话说来实在有些未卜先知地味道,却也不好明言。“方才我想着,对付刘瑾,这揭帖或许能派上大用场。”

“难道是想让那杨一清……”

“呵呵,杨一清是个药引子,却无法上达天听,做大事的却要着落在张永身上。至于我么,做做煽风点火之事就好。你遣心腹能干之人,将这揭帖秘密送到杨一清处,我再修书一封,令那人次日再行送达。”

说着,冯虞取了纸来,待要落笔,却又猛然收住,思虑再三,只写了“刀石”二字,默默装入信封,交与陈琛。陈琛在一旁看得真切,先是一脸茫然,而后突然会心一笑,接了信与揭帖,转身便走。出了帐,陈琛口中喃喃自语,“冯大人做事果然谨慎,不留把柄。好一个借刀杀人、落井下石,只不知那杨一清可猜得出这哑谜来。”

第二百四十九章 讨钱

甘肃战事似乎并未给正德皇帝带来多大搅扰,平叛大军离京没两日,正德就嚷嚷着要迁往豹房了。反正这一日迟早要来,冯虞早已有所准备。接到皇命当日,侍卫亲军当即进驻豹房,展开拱卫兵力。冯虞也将中军迁入豹房宿卫房。

往床榻上一坐,冯虞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对一边的陈琛、赵承庆说道:“自打入京就任,这军帐一住便是半年,真是有些腻歪了。不过弟兄们还得辛苦些时日。眼下豹房营舍不足,只有当班宿卫能住号房,其他人马还得先住大营。待年底豹房扩建完成,营舍便不缺了。”

赵承庆说道:“这个么,弟兄们倒是没什么怨言,住哪处不是住。吃得好,军饷足,能打胜仗,当兵吃粮也就不冤了。”

“后日皇上可就要移驾了,大人还有什么部署没有?”陈琛问道。

“这几个月,该说的、该做的,早已琢磨透了。现下只是照方抓药便是。我只想着工坊那边如何再扩产,早些给弟兄换装火器。当日辽西之战,亲军团全装火器,几仗下来伤亡无几,其他团营弟兄伤亡可就大了。白刃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合算。还有,步兵炮说死也得造出来。这回若是有炮,给他来个霰弹齐轰,鞑子人再多,有何惧哉?”

陈琛笑道:“大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前些时我便说过,如今钢不缺、布不缺,就缺人、缺钱。工匠么,熟能生巧,半年后如今这拨方能算得是干才。现下打算再招他数百人,先打个下手,慢慢学起来。钱却不好办。造军火可非刀枪可比,银钱吃得厉害。年前户部拨的百多万两银子要见底了。这个,大人可得早些设法筹措。若是不能到帐,只好是那万邦园的银子先顶缸了。哦。昨日我还走了趟工坊,之前你交代那些车床、铸模皆已完成。我亲验过,尽皆可用。三个月,换装一个师,虎蹲炮两百门,轻炮五十门。重炮十门,如何?这个数,某敢立军令状。到下半年,出产数目还能更大。不过,那厢车只能到明年了。”

“也罢,先这么着,给步军换装是当务之急。你只管全力开工。银钱么,我想办法。大金主过两日便要光临,还怕没办法?这两日给弟兄们将新军装补全了。没人至少三套。人靠衣衫马靠岸嘛,这个面子可不能折了。”

“那是自然。”

“对了!”冯虞突然站了起来,“要钱也得有个名头。讲个机缘,方才突然有了个主意,咱们一道来合计合计。”地乘御辇移宫豹房。文武百官罢朝,一路屁颠屁颠地数十里相送。行至豹房十里处,以冯虞为首的上百名侍卫亲军将帅与豹房留守中官及两千精悍亲军前来接驾。

由于校阅取消,文武百官十有**不曾见过这支如今已是名动天下的勇悍之师。此时众人纷纷抬眼细看,只见两千身着簇新军装的将士牵马列作一个大方阵,横看竖看。都如刀裁一般笔直。再看这两千人马,不论是人还是马,皆是一般高矮。再往脸上看,个个面色淡定,惟有眼底里透着一股肃杀之气。只有见惯了鲜血看淡了生死的精兵悍将才能如此淡定无惧。眼见得圣驾临近,这两千多人齐刷刷跪倒一片,山呼“万岁”,声震九霄。就这么粗粗一面,即便是没上过沙场没历过生死的文官。也能觉出面前这支人马的精悍。

正德原本便是好兵事的,这一看自然欢喜,连忙唤冯虞近前,点指着眼前这些兵将,问道:“这些将士皆是与爱卿赴辽西上过战阵地?”

“正是。皇上。尤其这头两排。皆是辽西会战立功将士。”

正德点点头。抬眼看了一圈。突然跳下车辇。来到一名面上稚气未脱地兵卒面前。“你是哪方人氏?今年多大?从军几年?”

“回、回皇上。我……小地……”那小兵做梦也不曾想过贵为九五之尊地当今圣上会与自己叙话。一时间结结巴巴。面红耳赤。不知是该如军中一般大声回复。还是当跪倒应答才是。

正德看了好笑。便道:“不必拘束。只当是在军中回复上官即可。”

那小兵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便挺胸回道:“禀皇上。小地是福建建宁府松溪猎户。今年十八。前年投到都护大人麾下做了亲军。年前随大人进京编入侍卫亲军亲军团。回禀完毕。”

正德奇道:“十六岁便从军?军中那等艰苦如何吃得消?招兵官怎么肯收?”

那小兵应道:“禀皇上,小的家穷,下头有四个弟妹要养活,单靠砍柴打猎换米盐,着实是填不饱肚子。前年下山卖野物,正赶上冯大人招兵。听说大人麾下不扣饷,吃穿好,提督亲卫说来又风光,便投了军。那招兵官嫌小地年岁小,本不肯收。可小的自幼上山打猎,有力气,箭法好,又会些搏杀之法,爬山过涧不在话下。当时便露了两手,立马便给收了。回禀完毕。”说着,那小兵不禁露出一番得色。

正德看这小兵说得有趣,谈兴更浓,又问:“当兵之后呢?粮饷如何?可曾吃苦?”

“禀皇上,军饷是每月足额发放,小的统统捎回家去,家中七口不说过得好,填肚子是尽够了。在军中也不觉得苦,无非是操练得勤,却也熬得住。只是军中还要学字,有些难对付,不过两年下来好歹也学得个两三百……”

听说冯虞军中还教将士认字,正德身后一干文武个个讶异非常。一个白胡子文官忍不住问道:“当兵只管打仗,学字有何用?”

那小兵张嘴就答,看来是烂熟于胸了。“禀大人,咱们队官说过,冯大人曾反复叮咛,当兵不能当成傻大兵,学忠君报国保境安民的道理;二来明法度知戒律,否则便是不教而诛了;第三。技多不压身,学字明礼,日后若能搏个出身,带兵打仗能看舆图识军令,即便不再当兵,出去做个小买卖什么的也识数会记账不是?”

众文武听了暗自点头。只有几个学究模样的一脸不屑。却听正德又问:“诶,方才听你说弟妹四个,加上爹娘也就是六口,如何又说是七个?”

“禀皇上,小的家中还有祖母,年事已高,腿脚不便,做不了事,全靠爹妈赡养。当兵前。这一家子全靠爹妈支撑,一年能填饱肚子的每几天。原本在我之上还有个姊姊,下头还有两个弟妹。姊姊是没奶水饿死的。两个弟妹得病无钱医,病死了。爷爷是小地生下那年上山采药给老虎吃了。回禀完毕。”

周遭文武听来毫无触动。正德听罢,却是缄默良久。他自幼长在深宫,绝少听闻民间疾苦,此时亲耳听到百姓如此苦楚,一时间竟无语了。冯虞凑到一旁低声问道,“皇上,是否移驾入宫?”

正德回过味来,摇摇头。又问那小兵:“此番站在头排,可是在辽西立下军功?”

“哦,禀皇上,小的在辽西射杀几个鞑子军官,立了些小功。回禀完毕。”那小兵腼腆一笑,答得有些轻描淡写。

冯虞见状,干脆替他答了:“皇上,莫看这位弟兄年岁小,可是有大功的。当初投军。见他眼见箭法好,便第一批换装新式火铳。平日,他刻苦加练,枪法最是出众。结阵攒射时,团长不令他入阵,每每叫在身边,专打敌方官长、旗手、神箭手。此番辽西作战,他先后击毙敌千户一名,百户七名。旗手十余名。一般将兵三十余人。还有战果,乱军中无法确认。”

正德奇道:“一名兵卒。一杆火铳,便能有如此战绩?”

“不错,”冯虞答道,“战阵上,斩敌队头则全队胆寒,斩敌旗手则全队溃乱,斩敌射手则己方无忧。以此说来,一名神枪手可以一当十,以一当百。”

正德听了大喜:“如此说来,这神枪手是越多越好,可要悉心栽培。对了,他现下是什么军职?”

冯虞笑道:“皇上,军中成规,凡立军功,或升或赏,二者自择其一。他是小时穷怕了。每立战功,只要赏赐不要军功,呵呵,这几仗下来,硬是给他攒了上百两银子了。后头我叹息屈才,硬是将射杀千户战绩折了军功,提他做个副连教头,在军中传授射术。”

正德点头道:“正该如此!对了,说了半日地话,还不曾问你名姓。”

“禀皇上,小的姓朱,名顺。回禀完毕。”

正德听了面露喜色,“哈哈,不曾想今日朕还遇了个本家。”

冯虞在一旁凑趣道:“朱顺这名字好,朱家天下诸事大顺。”

正德本是爱听好话的,这一下更是欢喜:“好好好,这位小兄弟正对朕的口味。这么着,今日算是有缘,也不能白见朕一回,传令建宁府地方,在府城赏朱顺家一栋房子,给他爹在衙门里排个差使,嗯,家中几个男童,由官府出资开蒙。朱顺,再赐你纹银百两,日后安心当兵,杀敌报国。”

朱顺当即跪下磕头谢恩正德将他搀起,回头对冯虞说道:“这火铳如此犀利,我军将士以火铳对阵鞑子,双方伤亡如何?”

“回皇上,以辽西数战来看,鞑子伤亡千人,方能换我一人。”

正德默算了一番,大为不解:“爱卿战报,朕是看过的,辽西会战鞑子是为我侍卫亲军杀伤数万,可咱们自家也折损数千,这个数目不对吧?”

冯虞心中暗喜,正德这一问,自己正好就坡下驴。“回皇上,其中有个缘由。我军并未完全换装火器,如今亲军营是全装火铳,其他各师团还是以刀矛为主,沙场上全靠血肉相搏,伤亡自然大了许多,与鞑子野战能打出如此战绩,已算是极为骁勇了。”

正德听着更觉疑惑,“既然火铳如此管用,为何不全军换装?”

“皇上有所不知,”冯虞正色道,“火铳虽好,造起来全是费工费料。我军战前不及换装,一个是百工使司出产不足,其次么……火器营造专款已是花光了。”

“花光了?”

“是!火铳、铁炮、弹药,在在皆是要银钱的,加上工匠薪俸,年前户部拨付三十万两,如今已花用一空。”

正德一听,说道:“不就是些许银钱么,全军换装须花费多少?”

“百万两是少不得地。之后每年军械更替、弹药消耗,也是得数十万。”

正德点了点头,“也不算太多嘛。刘玑----”

户部尚书刘玑应声上前施礼。“臣在。”

“这么着,你先拨百万两库银与侍卫亲军,日后这笔开销不得迁延。”

刘玑苦着脸回道:“皇上,如此大笔银两,户部现下……拿不出来。”

“嗯?”正德一怔,往日里要钱做些什么事情,可从没人跟他说过一个“不”字。

刘玑看正德脸色不对,赶忙分解道:“皇上,这几年,各地财税却是不少。可是到了开春这会子,去年全年花用得差不离,新一年税赋还未收上来。前一阵又赶上鞑子侵辽,军费开销如流水。仗是打赢了,可辽地损失惨重,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抚恤安置皆须粮钱。这一摊子还没完,甘肃战事又起,还得筹措军费。加上御驾移宫,这笔开销也是断断省不得的。这几日,臣急得直揪头发。现下即便是挪借百官俸银,也凑不够这个数啊皇上!”

冯虞一听,这刘玑好心眼,将正德迁豹房这由头拿来顶缸,分明是堵正德的嘴。又出了个馊主意,挪用百官薪俸。侍卫亲军要真领了这笔银子,转眼便将满朝文武得罪光了。这几年刘瑾四处搜刮,户部没钱?打死都不信。

抬头见正德正在犯踌躇,冯虞灵机一动,说道:“皇上,臣倒是有个主意,或能解户部之急。”

第二百五十章 摊牌

正德听那刘玑说得冠冕堂皇,却也不好切责,可侍卫亲军是自家亲信人马,万万不能亏待,正为从何处讨要银钱犯愁。猛听得冯虞说有办法,一时大喜,忙不迭说道:“爱卿有何主意,只管说来。”

冯虞不慌不忙说道:“如此,微臣斗胆了。先说工匠不足,现下辽境难民遍地,官府正苦于一时无法妥善安置。臣想着,不妨派人出关招募工匠、学徒,准其携家眷迁来京郊。由官府提供住房、粮食,工匠则以劳力为酬。干满若干额度之后,方能记取薪酬。如此,工坊劳力不缺,多少也能解些北地燃眉之急。此外,辽西会战,我军伤亡不少,员额空缺,臣想,招兵官不妨一同前往。辽人于鞑子有国恨家仇,此番许多青壮又无处依投,加上农人质朴,想来到了军中必定合用。”

正德点头道:“这个主意好!就按爱卿的意思办吧。那……钱呢?”

冯虞接着说道:“近些日子,户部确是支大于收,捉襟见肘。臣倒有个主意,可解一时之急,不过,日后火器军资开销还是走常例编列为好。”

“那是自然,你且说来。”

“是。如今百工使司造火器所用硝、硫、炭、钢、铜、木等物,统由工部拨付。按单结算。不足之物往民间收购。如此左手进右手出,大为不便。不如改为工部按单拨付,年终统由户部结算。”

“可!”正德应得干脆。

“如此,百工使司银钱开销可减半。至于剩下的,据臣所知,南方许多番夷海商渴求一市舶司通商文牒而不成。若是允准百工使司兼有放牒之权,一张哪怕标价一千两,那些个海商只怕依然是趋之若鹜。如此,一年下来,只需几十张纸片,剩下那半数军资便有着落了。”

正德听了大喜:“若真有此事。自然是好。这么着,朕特准百工使司开具通关文牒之权,嗯,别卖得太过便宜了,物以稀为贵。”

冯虞一听,险险笑出声来。别说。这位皇上还有些经世学问。有了正德这一句话,南洋财货便可源源不断输入内地,我中华物产也可光明正大地输出,其间收益,少说也得以千万计算。这回,赚翻了!冯虞面带微笑,正待再说几句,无意中瞥见正德身后的刘瑾一脸不快,鼻孔朝天。心中便是一凛,方才无意间又戳了刘瑾的痛处了。

世人皆知,刘瑾贪财。又睚眦必报。这市舶司靠着放文牒,可说是无本万利,可说是刘瑾敛财一大来路。南方三大市舶司,全为刘瑾亲信所占据。如今冯虞横插一杠,分明是虎口夺食。刘瑾不记恨才怪了。原本冯虞驻军燕山,远离中枢,还有些转圜余地,如今内廷迁入豹房,抬头不见低头见。冯虞一时间还真有些头疼了。

自从搬入豹房。正德可算是逍遥自在了。豹房中各色猛兽、女子。足够正德玩出各式花样。更妙地是。豹房只有正德亲信官员方能随驻。少了那些碍眼地言官聒噪。自然是随心所欲。尽情玩乐。当然。朝政也不是一概不理。每旬大朝会正德还是不缺席地。紧要奏章也是毫不拖延直送入豹房听凭圣断。这两年。正德虽说还是将朝政托付刘瑾主持。不过。一些紧要政事。尤其是他最感兴趣地军务大政。却逐渐圣躬独断。

平日里。观看侍卫亲军操演。甚至亲自下场打打靶、跑跑马。也成了正德地一大乐事。有时玩得腻了。正德还到冯虞营中。听冯虞为将佐讲授用兵、统兵、带兵之道。与一干将校探讨战例。推演战局。当真是其乐融融。有时来了兴致。还单独召对。与冯虞一聊就是一两个时辰。话题么。多是满朝文武几乎无人知晓地海外风土、西洋故事。以及海战情形。

说起来。正德听着最来劲地。还是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地种种故事。“国城啊。往日里一干文武总说郑和七下西洋。劳民伤财。于国政无补。于黎民无益。而今想来。尽是些腐儒之见!成祖爷内安华夏。外抚四夷。一视同仁。共享太平。这是何等胸襟。郑和不辞劳苦。七下西洋。布皇威于万里海疆。近摄倭寇蛮夷。远布中华威仪。宣教化于海外诸番。导以礼仪。变其夷习。播仁爱于友邦。宣昭颁赏。厚往薄来。这又是何等功业!若是当年郑和所制船图。所辟航路、所绘海图、所营海疆。之后能尽行承继。今日何来小小倭寇跳梁。以我中华之丰饶。厉行海贸。又能得几多银钱。何愁国库民生不裕?”

“陛下所见深远!”冯虞附和道。“当日群臣只知出洋靡费甚大。故而一力主禁。其实臣已查证过。当年成祖经略西洋。开放海贸。朝廷获利至少合黄金三十万两。银千万两。为宋元两代市舶司收益之十数倍!而三宝太监下西洋。每遭所费不过数十万贯而已。”

“只是朕不明白。茫茫大海无边无涯。船队如何认得路?又如何往来消息?”

“哦。皇上。海上行船。若是出远洋。以海道针经司南。辅以过洋牵星观天之术。不但可辨识东西南北。还可测算天高。进而推定船舶位置、方向、航路。若有海图。便可循既往航线。避开险阻。只要船够牢靠。给养充足。任它洪涛接天。我自云帆高张。昼夜星驰。至于海上沟通讯息。白昼用旗带。夜晚以灯火。若是遇着雾天雨天。目不及远。则以锣鼓、喇叭、螺号相联络。”

正德歪着头想了一阵,笑道:“与陆师互通之法倒也相差无几。不过,海上隔着远,动静只怕要更大些,倒也热闹。国城,你手下不是有支巡海船队么,哪天开到……便开到天津卫海面上,让朕也开开眼,看看海战是个什么情形。”

冯虞略一思索,便叉手道:“臣遵旨,即刻调船北上。”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是两个月过去。这两个月,正德日子可说是神清气爽,陕西快马传信,朱谋反不过十八日,就被杨一清旧部、宁夏游击仇钺轻而易举地平定了!这一场反乱真可谓是来得快去得快,平息过程更是匪夷所思。

此番平叛大放异彩的游击将军仇钺,字廷威,原是宁夏总兵府一个亲兵。之后总兵府都指挥佥事仇理亡故,因无子嗣,遂令仇钺袭爵,由此发迹。后以破贼之功升都指挥佥事,正德二年擢为宁夏游击将军。

这回朱乱起,仇钺佯装发病,闭门不出,暗中与官军联络。定下里应外合之计后,仇钺便假作投效朱,暗为内应。此时,陕西官军进至黄河东岸设防,又烧大坝、小坝所囤积的柴草,以防为叛军所用。仇钺则提议叛军主力进驻黄河西岸与官军对峙,朱依计而行,宁夏城就此空虚。

随后,朱出城祭天地社稷,召仇钺陪祭。仇钺借口旧病复发推辞。祭祀完毕,派叛军主将周昂前去探病。仇钺暗中布置壮士,待周昂一入寝室,伏兵猛然冲出,一锤击毙周昂。随后仇钺一跃而起,仅率百余亲信死士拥入安化王府,活捉朱、其子台及孙景文、谢廷槐、韩廷璋等一干叛臣。仇钺又搜出安化王印,调叛军主力回返。叛军中仇钺部将趁机率兵反正。叛将何锦、丁广、张钦等逃入贺兰山,为官兵搜山擒获。宁夏就此平定。

闻知乱平,君臣大喜,仇钺论功升都督佥事、宁夏总兵官,封咸宁伯,留杨一清抚恤地方处理善后,张永、神英率师返京。正德又下旨,免宁夏赋税一年,以安民心。

这件大事一了,正德自然心情大好,每日不是与刘瑾玩乐,便是到军中盘亘。算起来,似乎两边的时间是一半对一半。于是乎,刘瑾见着冯虞时,那脸盘子也是越拉越长。

这一日,冯虞正与将佐商议新制枪械配发方案,亲兵忽然来报,刘瑾来了昂着头阔步入内。见着屋中一干人等,不待众人请安,便一晃下巴,“尔等回避,我与你家大人有话要说。”说着,他回头吩咐跟来的一群宦官,“你等且在外头候着。”说罢,刘瑾自顾自往上垂首地椅子上一坐,两眼死死盯着冯虞。

见此情形,冯虞挥手让众将出屋,朝着刘瑾一拱手,“公公近日越发精神了。不知今日拨冗到军中,有何见教?”

刘瑾一摆手:“行了行了,别掉咱家不受用这个。冯虞啊,说起来,你也算是咱家一手提拔起来的,嗯?”

“是。当初若无公公提携,冯虞哪有今日。感恩戴德之心,虞不敢忘。”

“嗯嗯,这个么,倒也不全是场面话。这两年,虽说咱家的意思,你是时听时不听的,至少还没跟咱家翻脸过。要不,今日咱家也不会来巴巴的这一趟。”

“不敢,请公公示下。”

“好,横竖没外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两年,你冯虞是不曾与咱家对着干,可私底下,敢说没二心?再有,如今皇上可是紧着往你军中跑,日见得与咱家是生分了。念着一直来你面上礼数还在,咱家也不是那等不能容人的,今日过来,与你两条路,怎么挑,那就看你冯虞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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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缓兵之计

看刘瑾这口气,便是要摊派了。冯虞面色也肃穆起来,“请公公赐教。”

看冯虞真当回事,刘瑾点点头,说道:“虽没有实信,不过咱家知道你与那杨家,在南洋动作不小,这两年你们两家也是富得流油了。这第一条路,咱家奏请皇上再遣干将下西洋,你领了你一干人马尽着折腾去吧。福州市舶司、福建都司也由你安排人选,其他地方,咱家也帮着你交待到了,一路畅行。你本就是行商起家,不如实心实意赚些银钱,到南洋过个神仙日子。”

冯虞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道:“请教公公,那第二条路呢?”

“第二条么,你冯虞不是好兵事么,咱家给你个宣大总督兼了三边总值,你出关平鞑子去,兵马钱粮总不会少了你。侍卫亲军你也全数领去,你使着顺手,皇上放心,咱家也安

冯虞听了,眼珠子立时转个不停,半晌说道:“公公确是实心为下官着想,这两条路也是下官心愿所寄。呵呵,想来公公还有些话没说出来。选这两条路,此后相安无事,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公公便要拿我发作了。”

刘瑾“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下官不敢拂公公美意,京师离家万里,确也心下生乏。下官,选第一条路。”

刘瑾点了下头,“嗯,如此便好。咱家即日表奏你为南洋大都督,持节出洋。”

“哦,有一事须禀告公公得知,日前皇上想看海战,着我调福建水师至天津卫受阅。既然公公安排下官经略外洋,干脆等着船到,校阅之后,下官便搭船南下。”

“还有此事?水师几时到天津卫?”

“调令已发。此刻想必已到福建。水师集结、上路还须些时日,算算行程,当在**月间抵达。”

“行啊。”刘瑾应得痛快。“说起来。咱家也是没见过海地。看看海战是个怎么回事。倒也有趣。既是如此。表奏之事干脆也缓一缓罢。待皇上校阅战船之事。咱家趁机提起此事。也算是名正言顺。”

“如此最好。公公想得周全。”冯虞想了想。又开始讨价还价。“那侍卫亲军如何处置?”

刘瑾哈哈大笑:“冯虞啊。当了朝廷大员还是不脱商户本色。遇事便好计较。呵呵。话说回来。咱家也不瞒你。今日你若是事事答应得爽利。咱家却不信了。这么着。咱家事先已探问过。你那亲军营是你看家人马。咱家一个不留。全带回福建去吧。军中还有哪个将帅是你贴心、看重地。一并带走便是。”冯虞听了冲刘瑾一拱手。“多谢公公成全。只是还有个小事……”

刘瑾笑得直摇头。“你啊你啊。还没完了。算了。咱家一并替你说了。百工使司。要么你留人经营。要么你抽走人货。若有亏空。户部尽可贴补。这是一节。还有你那心肝宝贝万邦园。没人动你。行了吧?说来也是个腰缠万贯地。怎么就这么抠呢?”

“呵呵。公公。下官毕竟是小本起家。惯了。”冯虞心中暗骂。若说当朝第一贪财。第一锱铢必较地。还不就是你刘瑾么。这会子反来挤兑我了。

“得了。该说地咱家已说了。你也应得痛快。咱们爷俩算是还留了份交情。回头别忘了今日应承之事。若还有什么要讲价钱地。只管来找咱家。哦。还有一事。我大哥过世。钦天监算过。八月十五日子极好。到时出殡入土。冯大人若有暇便来送一程。”说着。刘瑾起身便走。冯虞起身送到院外。看着刘瑾地背影远去。轻轻“哼”了一声。

此时,陈琛匆匆赶来。“大人,方才那刘瑾来此作甚?”

冯虞冷笑一声,“他是要撵着咱们走,眼不见心不烦。”说着,将方才情形叙说了一遭。

陈琛听罢,低头想了想,说道:“大人果然急智,方才应得好。若是不走,只怕刘瑾便要鱼死网破。若说要去宣大,此人也绝不敢交重兵于大人之手,只怕后头还有麻烦。只有下西洋这一条路,能让刘瑾心头稍安。加上大人方才那一番讨价还价,这出戏可就更真了。”

“是啊,这些日子只得夹起尾巴。全看张永了。”

“看张永什么?”

冯虞回头一脸怪笑,“天机不可泄露,想知道?自己摆卦算去。”

接下来这二十来天,双方果真是相安无事。两人在正德面前还有说有笑,让正德看得莫名其妙,这两人几时又对上眼了?直到八月上旬,张永大军回京。

这一趟出征,张永可算是赚大发了。各地平叛大军还未集结完毕,前方便有八百里红旗捷报,叛乱平了!大军威风八面地开入宁夏,安抚军民索拿残匪自有熟门熟路的杨一清料理,张永只管接见官员四下巡视,分明是公款旅游来了,还有吃有拿。半个月之后,朝廷来了新旨,将宁夏这股烂摊子一股脑交与杨一清收拾,他张永奏凯班师,午门献俘。

只是临行前杨一清与他那一番密议,让张永每每回想起来仍是心跳不止。

那一日,杨一清设便宴为张永饯行。酒酣耳热之际,杨一清屏退左右,拿出一封书信来。张永展开一看,只有两个字:“刀石”。

张永大惑不解,“杨兄,这是何意?”这一路,杨一清不负能员之名,军中杂事料理得极为妥贴,每逢大事便拟好条陈,交张永决断,礼数可说是到家了。加上杨一清又风趣健谈,两人相处甚欢。

杨一清笑道:“这是下官赴任时接到京师冯都护手书密信。只这两个字。”

“冯大人?这……打得什么哑谜?”

杨一清低声说道,“冯大人这是向我等示警,京师那位立皇帝正在磨刀霍霍呢。”

张永一听大惊,“这话从何说起?”

杨一清道:“据说公公之前和刘瑾闹翻过?”

张永“哼”了一声,“不错,那厮欺人太甚。想当初,咱们哥七个力保他刘瑾上位,哪知这厮翻脸无情,每日里只跟几个心腹外臣厮混,咱们哥几个托他办些事,居然还要索钱!这还就罢了,不知道这厮哪处看咱家不顺,竟在万岁跟前搬弄是非,要将咱家发往南京看管。咱家与他当堂对峙,那厮居然当面扯谎,咱家可不是谢迁那帮迂腐文官,当场便痛打了这厮一番。还是皇上明事理,命谷大用摆酒调和,皇上的面子咱家不能不给,此事也就算是过去了。不过,之后刘瑾那厮暗地里也没少使绊子,却也难耐我何。怎么,这回他又要生事不成?”

杨一清微微一笑,“冯大人地信使传了个消息,说是原本宦官监军,无印信无仪仗天子不饯行。可此番公公监军出征时,皇上竟是亲着戎服到东安门送行,还赐了金印、金瓜、钢剑,以壮行色,还许以便宜行事。那刘瑾看在眼里,十分嫉恨。”

“嫉恨?那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杨一清冷冷一笑,“冯大人说了,此次班师献俘,原本廷议是八月十五日正日献俘,但那刘瑾非要缓期几日,说是八月十五日,百官要给其兄都督同知刘景祥发丧送葬……”

张永一下子就来气了,“我说诏书上怎么写着八月十四到京、八月十九献俘,这日程不尴不尬的,也没个出处。军国大事还没有他刘瑾埋人要紧么?依咱家看来,只怕是要变着法子收银钱吧。”

杨一清淡淡地又加了一句:“冯大人还有句话,八月十五群臣尽皆出京,京师空虚了。”

听到这话,张永便是一激灵,双眼猛地盯向杨一清,却见杨一清轻轻点头,“刀已过石,只待鱼肉了。”

张永怒喝:“这厮敢尔!”

杨一清冷笑道:“如何不敢?冯大人已收了信,张公公你想来也是非去不可的了。到那时,只怕一拿一个准。再有,那刘瑾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此非常之举,公公你说,他想做什么?”

“谋逆?!”

再看杨一清,面上一副“这可不是我说的”神情,却让张永哭笑不得。“你说,他刘瑾一个……那个,如今已是立皇帝,如何能做得皇帝,何苦要做此事来?”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安化王谋反,打的名号可是清君侧。这个名号可不比寻常,当年成祖爷便是如此登基的。不管怎么说,皇上都得下旨彻查,给天下官民,给祖宗社稷一个交代。若是坐实了,逼反藩王这个罪名可是不轻。要不之前那刘瑾怎么尽遣锦衣卫四下查抄安化王檄文呢。可是此番公公领兵,这檄文么,难免不会落到公公手中。若是到了京师,献俘时公公将这檄文顺带往上这么一递,他刘瑾地大麻烦可就来了。既然如此,狗急跳墙也是在所难免了。故此,此番刘瑾若果真有何举动,第一个要杀的,便是公公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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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 先下手为强

八月初九,张永所辖大军提前回京,第二天便押了安化王朱午门献俘,这一招大出刘瑾意料。这一天正是大朝之日,正德见着张永,龙颜大悦,好一顿夸奖。紧接着,正德便换了冯虞所献的那一身华胄,领了满朝文武,迫不及待地登上午门谯楼校,至于什么比谕旨所定之日早了八天,压根就没放在心上。

一阵号炮之后,团营平叛大军一身崭新军装,气势磅礴地列队受阅。看团营将士,一个个精神抖擞,昂首挺胸。也难怪,此番出征一战没打,不过是武装巡游了一番,便能回京邀功受赏,士气能不高么。

正德看官军如此威武,自然欣喜,扭头朝着张永点了点头。张永叉手领命,上前一步,挥动令旗,转眼间便有数十辆囚车迤逦而来,打头那辆车上,一人身着污损不堪的明黄官袍,正是那志大才疏的安化王朱。囚车拉到午门城楼下,上百精壮兵丁一拥而上,两人夹一个,将身带重铐的一干叛军首脑干将押下囚车,强摁着跪在午门前。

此时,张永转身向正德施礼,“陛下,臣张永奉旨领军平叛,幸不辱命。现将叛贼头目押回京师交陛下发落,臣张永缴旨。”说罢,张永微微抬起头,得意地撇了一眼正德身边的刘瑾。

正德起身搀起张永,狠狠夸奖了一番,传旨厚赏张永及有功将士。

这一番节目演完,戏肉开演了。只见刑部尚书刘一脸肃穆登上城楼,三拜九叩之后,朗声奏道:“戾王朱,为人暴虐,阴怀异志,勾结匪类,横行不法。冒天下之大不韪,兴兵作乱,残害忠良。涂炭地方,其心悖逆可诛,其罪十恶不赦。臣请旨,将此等逆贼正法,以肃朝纲,以告天下!”

正德点了点头。义正词严地说了一个字:“准。”颇有些惜墨如金的架势。

刘叩首领旨,长身而起,铆起全身气力大呼道:“圣上有旨,正国法!”

刘话音未落,正德身边军威凛凛的两名大汉将军应声复颂:“正国法----”这呼喝之声转眼便一层层荡开来,音量越来越大,直至声震九门。在这震动九霄的声浪中,朱等一干囚徒给吓得瘫软在地。紧接着,便有锦衣校尉接管了囚犯。插上犯由牌(即民间所谓亡命牌),待刘下了城门亲笔勾名,便塞入囚车。押赴市曹正法。朱好歹是皇室,判绞刑,其他的可就倒霉了,一概凌迟。

了了这桩大事,正德心情大好,回头招呼刘瑾、张永二人:“今日大喜,朕高兴,走,陪朕吃酒去罢。”

张永一边紧跟着正德脚步。不敢逾越一步,一边心里头小鼓擂个不停。当日大军回到京师,冯虞当晚便换装来访。到此刻为止,事态皆在当日冯虞所料之中,张永心中多少有些底气。不过,待会子酒席上才是大戏开锣,要说不紧张,那只能是瞪眼说瞎话了。幸好冯虞事先将今后谋划交了个底,如何行事。张永还是有数的。

想到这里。张永偷眼看向刘瑾。发觉这家伙也是满腹心事地模样。看来。此番加速回师以快制慢。确是打乱了刘瑾地布置。说实话。说刘瑾要冲自己下手。张永始终是半信半疑。不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反正平素刘瑾拿自己不当回事。所谓先下手为强。这回也不能怪自己心狠了。

今日这顿酒。正德兴致极高。这一喝。从黄昏直喝到戌时。此时正德已有些微醺。他惊奇地发现。张永地兴致似乎比他还高。菜是一口接一口。酒是一杯接一杯。没完了。正德转念一想。军中禁酒。西北又没什么珍馐美味。也是难怪。今日干脆就让这位平乱功臣尽欢吧。可是身边地刘瑾却是一副心事重重地模样。也不知是吃错了哪家地药方。

就在此时。一个小宦官。轻手轻脚进了屋子。伏在刘瑾耳旁嘀咕了几句。只见刘瑾脸色一变。匆匆起身对正德说道:“皇上。冯都护那边有要紧公务。老奴先行一步。”

往日但凡喝酒行乐。刘瑾总是想方设法闹出些乐子来。今日却无精打采。正德本有些不喜。看刘瑾告退。也不以为意。“自去料理便是。哦。完事了叫上冯虞过来。再叫上个乐户班子。咱们来个添酒回灯重开宴。”

刘瑾答应一声便急急离去。

看到这里。张永心中暗喜。冯虞说过。献俘后正德必会摆下庆功酒。到时候他张永能拖多久拖多久。待得刘瑾疲了。只说原先承诺之事有变。诓了刘瑾出去。接下来。就看张永如何行事了。

听得刘瑾走远,张永假借酒意,对正德说道:“皇上,臣此番平乱,在宁夏寻着一件有趣物事。”

“嗯?”正德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好玩的东西他是从来不愿错过的。“什么东西,可曾带来?”

张永笑道:“皇上稍安勿躁,臣正带在身边。”说罢,便从怀中掏出一张文告呈与正德。

正德接过来一看,却是那安化王起兵檄文!上头直书刘瑾十七条大罪,声言此番兴兵,全为阉宦所迫,只为清君侧、正朝纲。上上下下看了几回,正德面色是越来越难看。“张永,上头所写的,是真是假?”

“回皇上,所谓清君侧,自然是别有祸心,只是之前开列十七条,句句是实。尤其是迫反边军那一节。别个且不论,只说那宁夏巡抚安惟学,边军将士若是犯错,不但动辄严拷,甚至将妻儿一并拿来杖责折辱。三军将士岂能不恨之入骨,心存反意。”

正德听着,连连摇头,“贪些钱财也就罢了,怎能如此胡为!刘瑾负朕。”

张永看正德已信了八分,再接再厉。那晚冯虞又告诉他一桩秘辛,杀伤力还要强上百倍。“皇上,这十七条之外,还有更紧要的!”

“哦?你说。”

“皇上,前些时,焦芳致仕一事可还记得?”

“如何不记得,便在三个月前嘛。朕倒奇了。那焦芳尽人皆知是个官迷,素来是恋栈地。听说往年每遇升迁,便使尽手段,混泼耍赖。难道此番是转性了?”

“非是转性,是吓着了。据臣所知,那刘瑾已是位极人臣,本该尽忠竭力报效天恩,可惜他树敌过多,自然是惶惶终日,只怕不能善终。吏部尚书张彩是其心腹智囊,据臣探知,此人为刘瑾献计。妄言道,当今天子无子嗣,又好酒色,恐难长久。他教刘瑾早日留心,寻个年幼的宗室子弟,一旦有变则扶上皇位。如此则为长久之计。刘瑾便拿此事与那焦芳商议。焦芳那老狐狸听了这大逆不道之事,知道厉害,吓得不顾刘瑾再三挽留,次日便辞官致仕了。”

张永话音刚落,只听“啪”得一声,正德已将酒杯掼在地上,怒吼一声:“安敢如此!”

边上马永成、谷大用听了也是面如土色。要知道,擅议废立形同谋反,更何况刘瑾张彩二人话里话外还暗指正德命不长久。历代帝王自称万岁,哪个不愿自己寿比南山,这话简直就是往正德心窝里捅刀子!这下,刘瑾要倒霉了。

果不其然,正德怒发冲冠,在屋中走来走去,猛地立住脚步,转向马永成、谷大用二人。“你二人可知晓此事?”

马永成、谷大用略一迟疑,偷偷对视一眼,咬了咬牙,一齐跪倒。“回皇上,臣等知晓此事。”

正德更怒,“既然知道,如何不报?!”

马永成战战兢兢回话:“回皇上,兹事体大,我等又无佐证,不敢轻易上报,总要查实了才好。”

“屁话!”正德不依不饶,“你两个,一个督东厂一个督西厂,本就有风闻奏事之权责,又不曾让尔等当即拿人,如此大事,如何却要瞒报?”

谷大用心想,自从刘瑾建起内行厂,自家所督西厂就跟孙子一般,只有听使唤的份。有点什么事,还得拉下面子去求刘瑾,今日既然撕破脸,那就只能是鱼死网破了。想到这里,谷大用膝行两步,哭道:“皇上不知,刘瑾极有心计,整日里贴在皇上身旁,臣等如何能得上奏?此外,刘瑾对朝政把持极严,哪怕是东西厂密奏、前方军报也得先经他看过,允准的才能入皇上之眼。就如此番这檄文,刘瑾严令厂卫四下稽查,生怕落到皇上手中,有碍他前程。臣等几人是欲尽忠而不得啊!”

正德是越听越气。多年来,他视刘瑾为腹心依仗,军国大事尽行委付。之前正德也风闻刘瑾贪财,政略失当,不过始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着实是看中刘瑾能体察上意,加上自小又是刘瑾陪着玩大的,孰能无情?可是今日刘瑾所作所为已经大大超出了正德所能容忍的底线。

想了一阵,正德终于开口:“马永成、谷大用,连夜拿了刘瑾、张彩二人,再派人传焦芳即刻回京对质。”

哪知三人听了这话,异口同声叫道:“皇上,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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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 雷霆之怒

正德听到三人如此回复,便是一愣。“如何不可?难道朕拿不得他?”

张永回道:“皇上,不是拿不得。而是东厂西厂拿不了。”

“这是怎么说的?”

“皇上您细想着,前几年,刘瑾之所以设内行厂,其中一条便是监管东西厂、锦衣卫。内行厂的人手,早先便是从这三处选调。这几年,内行厂又在东西厂、锦衣卫职属中大肆收买坐探,可说是耳目无数,若是动用这三处人马,难保不走漏风声,变生不测。”

正德问道:“那你说,如何行事才算妥当?”

张永笑道:“此刻,那刘瑾正在冯大人处。”

谷大用忙附和道:“张公公所言极是。如今内行厂、东西厂、锦衣卫靠不住,京营也在刘瑾手中,团营人马鱼龙混杂,惟有冯大人侍卫亲军靠得住,且又战力绝伦。皇上一道旨意,宣冯大人所部连夜入京,大局即可抵定。”

正德沉吟片刻,笑道:“你们这是不想脏了手,让人说你们自残同类。调冯国城不是不行,可是夜半如何入城?大军调动,惊天动地,若是刘瑾被惊动,出了岔子如何是好?”

张永不假思索答道:“这却不难。刘瑾此刻正在冯虞府上,皇上遣人飞马传旨,但凭冯大人府上亲兵便能成事。至于夜半入城,凭圣旨自然出入无碍。若是遣一重臣,率人盯在当场,想那五城兵马司也不敢造次。”

正德一想,是个办法,当即起身,自行取了笔墨,草草写就几封圣旨。取了随身所携印章盖印。“马永成,你即刻携了旨意往国城府上,拿住刘瑾及其亲随。哦,同时遣人召集手下亲信人马来宫中听用。张永,你辛苦一趟,往豹营调兵。同时,你调团营大军至京师城外听用。谷大用,你领了旨意带亲随至城门处给朕盯牢了。不必告诉他们出了什么事,只要开着城门就好。还有,今夜当值门军全给朕盯牢了,莫走了一人前去报讯。还有,你再派些得力可靠人手,分头将内行厂、锦衣卫、京营盯牢了,若有异动随时来报。”

三人见正德一改往日懒惫,精神抖擞。雷厉风行,且号令不乱,个个心头惊惕,忙不迭起身应命,领旨而去。

且说马永成。出了皇宫便命亲随回去召集心腹人马。自己揣着圣旨领了一干随从护卫直奔镇辽侯府而来。到了府门处一看。刘瑾车驾果然在此。随同跟班、侍卫都在边上候着了。守门兵丁看一大拨人上前拦住。行了个军礼问道:“请问这位公公。深夜到府上何事?”

马永成朝身后护卫丢了个眼色。让他们过去盯着刘瑾一干随从。自己冲那门军低声说道:“速去唤你们亲兵队长出来。圣上有密旨。”

那兵丁听了一激灵。不敢多问。扭头跑进府里。不多时。新任亲兵团长赖时亨脚步匆匆赶了出来。行礼问道:“不知公公如何称呼。有何吩咐?”

马永成正色道:“咱家便是东厂厂督马永成。此处不是讲话所在。咱们进去说。”

此时。刘瑾与冯虞二人已在花厅内呆了有一阵子了。刘瑾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茶碗盖子。慢条斯理地说道:“京师产业。你自可留个信得过地慢慢料理。至于北上水师遇台风溃散之事。咱家却是帮不上了。再调船队赴京。一来一去又是一个月工夫。若是再出点什么差池。冯大人你莫非还打算在京师过年么?之前可是你说什么。咱家依什么。唯有这时限不能拖延。”

冯虞苦着脸说道:“公公说哪里话来。横竖是要南下。下官也不想这么没鼻子没脸地耗着。只是这老天爷难从人愿。皇上那边也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哪怕是真来不了船。那也得寻个说法交待不是。这个。别人没法子。于公公你来说。却是小事一桩。今日下官也是厚了脸皮求告。要么宽延些时日。要么。就得请公公美言几句了。”

刘瑾摇了摇头,笑道:“冯虞啊冯虞……”正待往下说,却听得有人叩门。“都护大人,宫里有旨意!”

听了这话,两人都是一愣。不过,冯虞的眼角却微微漾起一丝笑意。冯虞抬眼看了刘瑾一眼,待他微微点头,上前打开房门。外头站着的,正是马永成。两人对视一眼,会意一笑。

马永成手捧圣旨进屋,抬眼一看,刘瑾果然在此。“哟!刘兄,你也在此啊。”

刘瑾不明就里,随口答道:“哦,方才有些要事来寻冯大人商议。既然圣上有旨给冯大人,咱家先回避吧。”

马永成笑着摆摆手,“不必了。圣上这旨意也与刘兄你颇有关联,干脆一并接旨吧,省得小弟我传两回了。”

待二人跪好,马永成展开圣旨,尖声念道:“查刘瑾贪赃弄权,勾连宵小,谋乱萧墙,有负圣恩。着即拿下,钦此!”

话音未落,门外冲进来几名东厂番子,绳索齐上,没等刘瑾回过神来,转眼便将他捆翻在地,一名番子随手取了块手巾便将刘瑾的嘴给堵上了。此时,门外也传来一阵扭打声,随即,亲兵团长赖时亨迈步进屋,向着冯虞敬礼禀告:“报告,方才马督公向末将出示圣旨,指令末将率兵将那刘瑾部下一网打尽。现下门外几个刘瑾亲随已然拿获。府门外还有百十号随从,是否一并捉拿,赖时亨特来请命。”

“就按马公公部署去办。记着,手脚利索点,别闹出太大动静,更别让一个跑了。还有,门口那些眼线暗桩平日里让你们盯牢的,不管是什么出处,待会子一并先给我拿了。要是跑了一个,拿你试问。”

赖时亨双腿一并,“是!不管哪边跑了一个,末将提头来见!”

看着赖时亨跑步出屋,马永成不禁点头赞叹,“果然是训练有素。冯大人,麾下有能人啊。”

冯虞笑道,“东厂威名赫赫,宵小闻风丧胆,马公公又何尝不是驭下有方。来来来,且请稍坐,想来少时便有回报。”

果然,两人刚坐定,只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一阵喧嚣,还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屋外又归于沉寂。冯虞侧耳听了一阵,笑道:“成了。”

转眼间,赖时亨又匆匆进屋回报:“报告,方才职部已将刘瑾随从及府外各处眼线一扫而空。除格杀刘瑾侍卫三人外,余者束手就擒,我军无伤亡。俘虏如何处置,请大人训示。”

冯虞笑道:“捆牢了先丢场院里吧。空旷地方不好跑。看谁不老实当即斩了,不必请命,不必回报。”

“是!”

待赖时亨离去,冯虞转头冲马永成说道:“恭喜公公为国锄一巨奸。”

“过奖了。其中少不得也有侯爷你的功劳。”

“不敢贪功啊。对了,今晚皇上应该是不止这一路差遣吧?”

马永成点了点头,将之前正德地部署一一复述了一遍,感叹道:“今夜皇上杀伐决断,分明有太祖成祖遗风,大不同于往日啊。若不是如今天下承平,说不得又是个开创之君了。”

冯虞笑道:“承平之时便不能开创有为么?咱们这位皇上,不可小视啊。”说着瞥了一眼放翻在墙角的刘瑾,“此公便是吃了这个亏啊。”

马永成自然是连声附和,大赞了一番正德如何英明神武,转过头却不无忧心地说道:“京师里刘瑾爪牙甚重,京卫、京营、厂卫、五城兵马司都有党徒。万一给他们听了风声,连夜发难,却是极不好应付。现下只看亲军、团营能否尽早入城,控制大局了。”

冯虞却是信心满满。“公公不必着慌。此节虞早有布置。昨晚,我已奏明皇上,为防安化王余孽滋事,调亲军一师两万人马移驻京师北门外十里。此外,团营老营也在城外不远处,一呼即至。之前我还与留守豹房兵马打过招呼,务必枕戈待旦。豹房那边刘瑾党羽也没个跑。倒是皇上之前布置有一处疏漏,咱们得给补上。”

“怎么说?”

“皇上之前提过擒拿张彩,之后部署时却忘了发落此人。据我所知,这张彩不但是刘瑾心腹,还是智囊、总管。若是让此人得脱,四下煽风点火,京师必有大乱。马公公,你不妨遣几个得力部属,即刻去张彩府上拿人,不论死活,只是不能叫他逃脱。只要此人落网,刘瑾阵营群龙无首,自然难以发难了。”

马永成听了,一拍大腿,嚷道:“正该如此,怎的将此人忘了。我这就吩咐手下拿人。这厮若是从我东厂手上跑了,咱马字倒着写!”

目送马永成出屋布置人手,冯虞嘬了一口茶,扭头看看正在墙角挣扎,“呜呜”说不出话来的刘瑾,笑道:“刘公公,不必白费劲了。这些年,你可是跋扈惯了,可曾想过,你那些权势是哪个给的?是皇上,人家怕的不是你刘瑾,而是你假借天威,口含天宪!可只要皇上一句话,你就什么都不是了。不服气?好戏还在后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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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难熬

不一会儿工夫,马永成又晃荡进屋,朝冯虞点了点头。.

“派去了。”两人相对而坐,冯虞起身烧水沏茶,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聊上几句。平日两人没有深交,一时也找不到话题,不过决战之夜的才刚刚开了个好头,两人自然是精神抖擞睡意全无,总得找些话说,好打发时间。

“厂公,现下东厂有多少人手靠得住?”

“说实话,如今东缉事厂从掌刑千户、理刑百户到掌班、领班、司房、役长,两百多属官,知根知底靠得住的不过二成,别个要么是新进的靠不住,要么便是给内行厂拉过去了。至于执事番子,忠心能战的也不过两百来人。毕竟东厂职责皆在侦缉,要上阵厮杀不免有些勉为其难了。现下这拨人马全在大内集结候命。只是若真要出什么大事,也未必能顶事。”

冯虞笑道:“厂公,莫如此说。此番事起仓猝,能召集这些人手已是不易,紧要时,多一人也是好的。不过,眼下大内倒是最为紧要。只要皇上无碍,那就反不了天去。”

马永成点了点头,“侯爷这话可是说到要害处。现下确是有些捉襟见肘,东西厂不是没人手,大半却靠不住。五军都督府那些公侯倒是腰杆硬,却无兵在手。现下发动起来,却是不敢再出下招,只能在此干等。=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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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想来实在窝火。”

“噢,此番发动,以何人为首,何人居中调度?”

“这个……倒是无人为首。反正按着皇上吩咐各干各的。”

“这可不行。如此大事,无人挑头。若是顺风顺水也就罢了。一旦有些差池,如何应对?”

马永成“嘿嘿”一笑,说道:“话是这么说。可哪个能挑头?咱家与谷大用,一个督东厂,一个督西厂,谁听谁?谁服谁?张永此刻想来已经出城,也是指不上了。哦,侯爷,你是上过沙场打过大仗的。这时节。你可得当仁不让。”

“呵呵,现下这局面,咱们人手太少,一动不如一静。捱到大军入城,就算是京营兵马司尽行反了。也不过是螳臂当车。来,品品我这家乡野茶。”

马永成眉峰紧锁,漫不经心地接过茶盅品了一口,随即便是“咦”的一声。“侯爷,你这茶香高味醇,回味甘长。这是什么茶?”

听这马永成是个懂茶的,冯虞正愁找不着软些地话题,当即便来了谈性。

“厂公果然深得茶中三昧。这茶,名唤青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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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叶皆产自武夷绝壁石缝所生三株古茶树,臻山川灵秀之气。为无根朝露所泽。具岩骨花香之胜。单这一条,便是极难得的。

制这岩茶。技艺上亦是极讲究的,且与而今绿茶做法大异其趣。简言之。有五道工艺,萎凋,做青,杀青,揉捻,烘焙。若是细究,则有晒、晾、摇、抖、撞、炒、揉、初焙、簸、捡、复火、分筛、归堆等十余道之多。

泡茶,则须取清轻甘洁之水。茶具,则应以小巧精致为佳,玉书煨、潮山烘炉、孟臣罐、若深瓯四物万不可少。”

看马永成有些发愣,冯虞笑道:“说白了,便是水壶、茶炉、茶壶、茶杯。”

“哦----”马永成恍然大悟。

“至于泡茶之法嘛,更是讲究了。饮茶时,头一泡,冲入开水后,须用壶盖刮去面上浮沫,之后盖上盖,再用开水淋盖烫热。稍顷,开盖沏茶。通常是一壶茶分注四杯,每杯先倾一半,周而复始,逐渐加至八成为佳。这时,一边慢慢品啜,一边充水再泡。原本还有许多讲究,这会子不是时候,咱们便因陋就简罢。

品饮岩茶,也有讲究。先嗅其香,再试其味。闻香,不可将茶杯久置于鼻下,应慢慢由远及近,来回往复。

.coM品茶,须引茶汤遍过口舌。这才能尽得其味。”

“啧啧啧……还真是学问啊。”马永成听罢,依着冯虞所言,细细品了一番,当下面露喜色。

“咱家平日里也无甚喜好,便是爱茶。这岩茶么,滋味大异于寻常,不愧岩骨花香四字。怎地如此好茶,之前从未耳闻?”

冯虞笑道:“厂公不知,这是我自创制茶之法,所产之量极少,也从不曾赠予他人,公公自然无处听闻了。”冯虞说的倒是实话。那三株后世所谓“大红袍”的茶树所在之九龙窠,以及九曲溪畔御茶园,是去年才交待崇安县盘下的。制茶法也是好不容易回想起来,试了许多回才整出来的。冯虞还真没打算靠这个赚钱,产量着实是少得可怜,自己喝还不过瘾呢。今日拿了刘瑾,冯虞心里高兴,这才肯分马永成一杯羹。

马永成点了点头,“侯爷这可是藏私了。对了,这水用的是何处之水?”

“京师玉泉山水。”

马永成当即竖起大指,“侯爷好眼光,好品味!那玉泉山随地皆泉。水清而碧,澄洁似玉。所谓山下泉流似玉虹,清泠不与众泉同。泡茶,那是再好不过了。前朝宰相耶律楚特曾用玉泉水制墨,号玉泉新墨,亦是上等佳品。”

“这个国城却是不知,受教了。来,再品一杯。”

马永成捧杯在手,正待品味一番,却见那冯虞面色一凝,“有大队人马靠近。”

一句话唬得马永成将一杯茶全合在自己前襟上了。“怎么?咱家如何不曾听见。”却见冯虞凝神细听,一会儿工夫,面色渐渐舒缓下来。“不妨事,自家人马到了。”

这时,马永成也听见远处阵阵马蹄声响。奇道:“侯爷耳力竟如此了得!不过,你怎知是自家人,来的又是哪路人马?”

“侍卫亲军!这步幅我熟。来人----”

随着这一声吼,亲兵团长赖时亨抢步进屋。“大人。有何吩咐?”

“援军来了。大开府门,待上一干人犯,与弟兄们会合。”

冯虞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来,抓起茶罐塞给马永成。“既是同道中人,这茶叶便当与公公共享。”

这一手,让马永成大喜过望。=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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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侯爷真个是大将风度。决战将至还能顾着咱家,谢了!”

二人率领上百亲随,押着人犯来到侯府大门外,转眼便见着无数点着火把地骑兵顺着大道飞驰而来。到了近处。看戎服旗号,果然是侍卫亲军骑一团。两方照面,冲在最前头的骑一团团长赵化成勒住马,一跃而下,匆匆行礼禀报:“大帅。骑一团团长赵化成率部赶到,听候军命。”

“主力在哪里?”

“嘿嘿,职部腿快,打前站。大队离着京城该当还有一两里地吧。一到北门。谷公公便会领着开到大帅府上。张公公领着我们到城外与谷公公会合之后,便转头去与团营会合了。”

冯虞不假思索便令道:“你即可率本部兵马护送马公公与一干人犯至皇宫。随后在午门外布防,若有人胆敢迫近皇宫图谋不轨,格杀勿论。”

“是!嗯?大帅,你呢?”

“我这就往城门处与大军会合。你给我记牢了,今夜无论如何,决不能让午门失陷、万岁蒙尘。即便是百万大军来犯。你也得给我顶到主力抵达那一刻。”

“大帅放心。职部誓与午门共存亡。”

看着马永成与骑一团从面前呼啸而过,往皇宫方向冲去。冯虞轻轻呼了一口气。翻身上马,冲着身后数十名亲兵一挥手。便直奔城门方向驰去。

此时,谷大用正在德胜门城门洞里转来转去,急得跳脚。身家性命,加上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全押在今夜这一举了。眼下还不知道马永成那边是否得手。即便得手,也还远没到高枕无忧地时候。刨开刚才过去那两千多号人,如今两路大军都还没到。现下自己能倚靠的也就是身边这两百多番子,万一刘瑾手下哪路人马发难,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这城门夺去。到时候门扇一合,胜负转眼便要逆转。

正在胡思乱想,只听南边马蹄声起,约数十骑飞驰而来。不待谷大用吩咐,已有数十名手下各擎刀剑列队布防。谷大用不经意间瞥见,许多人地刀尖微微发抖。也难怪,正面对抗骑兵高速冲击,实在不是这些西厂番子所长。

那队骑兵冲到近处,却放慢了马速,当先一人高声道:“前头可是谷公公地人马?”

听到这一句,谷大用猛地松了一口气,这声音他认识----冯虞。谷大用赶忙分开身前的护卫,向前两步喊道:“正是咱家,冯大人,你可来了!”

两人见面后,冯虞四下看了看,问道:“看样子德胜门这边给公公守得是稳如磐石了。对了,原先那些门军呢?可曾看好了?”

“这个不劳侯爷挂心。咱家怕生出意外,那几十号人缴了刀枪之后,全拉到城门外野地里……”说着,谷大用将手掌往脖子上一抹,“咱家手下这些猴崽子就是干这个的,干净漂亮,一点动静没有。”

冯虞听到这话,眉头一下就锁了起来。都说这谷大用心狠气狭,果然没冤枉人。有心责备他杀人如草芥,冯虞转念一想,这会子同舟共济,却不好纠缠此事,免得徒增内耗。

“谷公公,如此处置也好,免生后患。不知张公公走了多久?”

“你那两千号人一走,他也换了马,往团营老营方向去了。咦,侯爷,你地人马来得也太快了。咱家估量着,怎么也得下半夜吧,哪知才一个时辰就到了。难不成是那张永会缩地法?”

“呵呵。前两日,为防安化王余孽生事,我部两万多人奉旨移师北门外不远处驻防。来回一个时辰,差不多。说来也是皇上先见之明啊。”

两人正说话间,一名番子飞奔而来:“厂公,侯爷,西面有一队五城兵马司的巡兵过来了。”

这几天,给慢得如老牛一般的“莫拉克”台风折腾得,每天几乎就睡三四个小时,抽空码了一章,自觉质量一般,只能请诸位见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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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尘埃落定

谷大用听说不过是五城兵马司的巡兵,将嘴一撇,“咱家还当是什么紧要货色,不过是几个步快,慌个什么?你去,知会一声,西厂在此公干,识相的给咱家绕着走。”

说罢,谷大用转头笑道:“下头无能,却让侯爷见笑了。”

冯虞连连摆手:“过谦了。值此紧要时候,有事多禀报也是应当的。”

说话间,只听着城外隐隐有些声响,却听不真切。众人停下动作,个个摘耳细听。不多时,那声音渐渐近了,却似闷雷在天边滚过一般。听着这动静,冯虞大喜,说道:“想来是咱们的大军到了!”

谷大用问道:“侯爷,你怎知是自家人马?”

“呵呵,正北方向,除了团营与侍卫亲军,还有哪路人马?”

此时,大军渐渐近了,千军万马发出的雷鸣一般的蹄声已是清晰可辨。驻防这段城墙的京营兵马此时才被惊动,一个个盔歪甲斜地奔出敌楼,许多还是赤手空拳,后知后觉地胡乱嚷嚷着:“什么动静?”“百户大人在哪里?”“快落城门----”乱成一锅粥了。

冯虞见此情形,不禁摇头叹道:“这还算是官军么?今夜若是鞑子奔袭,京城只怕是难保。”

回头看谷大用,对着这炸营一般的场景,这位谷公公是目瞪口呆,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冯虞心底暗笑,说道:“公公,请借圣旨一用。”

“啊?”谷大用一下子没回过劲来。

“圣旨!”

“噢!有、有!”谷大用如梦初醒。赶忙从怀中掏出圣旨。递与冯虞。冯虞一把接过。招了招手。带领自家亲兵上了城楼。

见一名武官登城。看服色还是个大官。四下乱窜地兵丁们不由停下脚步。看这人要做什么。冯虞伸右手将圣旨往空中一托。高声喊喝:“本官乃侍卫亲军都护、领兵部尚书、镇辽侯冯虞!奉圣谕急招十二团营、侍卫亲军入京听用。你等不必慌乱。本部主官何在。唤他出来听令。”

那帮兵丁听说面前这位便是大名鼎鼎地冯虞冯国城。据说还持着圣旨。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队伍中不知哪个喊了一嗓子:“回大人。咱们值更百户这会子不知在哪个窑子里快活呢!”这话一出口。周遭兵士哄堂大笑。丝毫没有错愕地神情。看这情形。带队长官溜号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冯虞听罢苦笑一声。“既然如此。尔等便听本官号令。各守城垛。警戒候命。”

正在此时。只听远处有人高喊:“快关城门。莫让反叛进城----”

听了这话。众人都是一惊,齐齐往城下看去。只见南边大道上一骑飞奔而来,后头气喘吁吁跟着百来号人,似乎是五城兵马司的服色。

原本那些守城军兵都打算遵命而行,这一下子,重又乱套了。不少兵丁攥紧了刀矛,满眼狐疑地盯着冯虞。

“哪里钻出来的混账东西!”冯虞低声骂了一句,即刻吩咐跟随在身旁的赖时亨。“西厂番子不知顶不顶用。你带人下去,务必全歼。哦,将那骑马的拿下,我要审他。”

待赖时亨领命而去,冯虞转身对着京营官兵,将手中圣旨展开,高举过头。“哪个信不过本官的,只管过来查验。明说了吧,这道圣旨是万岁亲笔。五城兵马司等部有人勾结宁夏逆匪图谋作乱,发动在即。故此。皇上连夜急调侍卫亲军、十二团营入京平乱。尔等是谨遵圣命还是与叛逆为伍。自己想好了!”

说着,冯虞将那圣旨展开来在前排军兵面前晃了一圈。接着便托在手上,一副谁想看就来拿的神情。这一番举动。却叫那些兵丁不敢再有何举动了。方才那来者只不过喊了一嗓子再无下文,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人家冯都护这边可是实实在在有东西地。虽说圣上笔迹没人认识,至少那明黄缎子不象是假货。今晚这事牵扯谋反大罪,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胡乱动作,有功未必厚赏,万一表错情,那可是指定要祸灭九族的。

此时,五城兵马司的人马已经冲到城下,与扼守城门洞的西厂番子混战开来。甫一交手,人群中便是血肉横飞,双方砍杀的劲头便似仇人见面一般。看得冯虞与城上京营官兵连连咂舌。

此时,冯虞亲兵以来不及下城列队应战,便在登城道上展开,往对方后队集火攒射。几十条火枪一时枪声暴起,齐喷火龙,尚未投入战场地几十名五城兵马司后队步快当即为弹雨笼罩,只这一瞬间便被击倒近半。紧接着,又是一轮枪声响起……

场上交手的双方都不是经制战兵,何曾见过如此威猛犀利的火器。枪声一响,两边便不由自主地停了手,扭头看着五城兵马司后队人马在弹雨中逃窜挣扎。

三四轮齐射之后,五城兵马司后队所处之地已经没有一个能站着的人了。地面上死伤枕藉,鲜血四溢,伤兵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抬头看,台阶上的侍卫亲军已经掉转枪口,居高临下对准了来犯之敌。看着指向自己的黑洞洞地枪口,不知哪个步快手一松,战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见有人开头,那些步快纷纷弃械跪地投降。只剩了那骑马领兵之人呆呆地坐在马上,全然是不知所措了。直到两个番子上去收了兵器,拉下马来捆了个结实。干这个,番子是再拿手不过了。

冯虞看大局已定,径自下楼,点手让人将那头领押到自己与谷大用面前。“报上名来。”

“北城兵马司副指挥王能。”

谷大用在一旁轻声说道:“咱家识得此人,似是刘党干员,兵部尚书王敞的什么亲戚。没多大本事,只混了个闲差。”

冯虞冷冷一笑:“想来你是知道西厂七十二道大刑,道道不重样,哪一道,都管叫你皮焦肉烂骨断筋折。想好了,本官只问你一次。你为何要带兵赶来北门?何处听得风声?”

那王能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哪经过这个,早已两股颤颤,不复方才之勇。“回、回大人。今夜是小的值更。巡街时接着此处佐近坐探密报,西厂的人把住北门。不知要做什么。这便领了人过来。半道上听说已有侍卫亲军入城,大人你又亲自率人过来,便知今夜必定大事不妙。”

“大事不妙?这从何说起?”

“冯大人你与谷公公,与我家刘公公素来不对付。又是半夜调动大军,想必是天大之事。如此大阵仗,两位想做什么,略一猜度也就**不离十了。”

冯虞看了谷大用一眼。这叫没多大本事?人家这脑子,琢磨事一套一套的。“你可曾向兵马司求援?”

“却还不曾回报。总得看看到底是何等情形。”

冯虞点了点头,拍拍王能地肩头,说道:“若是所言属实,今日你就算捡回条命了。”

此时。大军已经开到城下,一马当先的,便是范长安、陈琛二人。

见着冯虞,范长安抢步上前,“大帅,末将来迟了。”

“不迟不迟,来得正好。此刻不用客套,长安。你即刻差一个团盯住五城兵马司,另遣一个团警戒三大营,如有异动,即予击破。谷公公,请你遣人领路。”

“好说。”

“长安,思献,即刻率余下兵马随我进宫面圣。谷公公,此处还得烦你再严加把守一阵,迎候团营兵马。我这里给你留下百人助阵,当保无虞。”

冯虞领军顺着德胜门大街一路往南疾进。边走着。冯虞边将之前情形说与陈、范二人。陈琛听罢。沉思片刻,说道:“看来。今夜咱们是稳操胜券了。不过,眼下还有两桩紧要事。一个是抄剿内行厂。一个便是及早议定如何处置刘瑾。此番既然撕破脸,便要斩草除根,万不能打蛇不死随棍上。”

冯虞点了点头,说道:“收拾内行厂这一节,我等确是疏忽了。待会子进宫,我立即进言。至于对付刘瑾,想来明日便要抄家会审,逃不了。”

陈琛轻轻摇头,“这可不够。抄家,无非是坐实了贪渎之罪,够不上死罪。刘瑾陪王伴驾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万一皇上起了恻隐之心,留他一条性命,后头的麻烦可就大了,弄不好还有东山再起时啊。”

冯虞一阵冷笑,“思献,这个你只管放心。张永、马永成、谷大用,这些位哪个不是人精。打仗治国或许还嫩,这些勾心斗角落井下石的勾当,一个比一个高明。此事不必咱们出面,他们自会料理妥帖,省得污了咱们的手。我还有个念头,刘瑾这一倒,朝中为争权夺利势必又有一场恶斗。这当口,咱们不能呆在这风口浪尖上。此事一毕,我就告假回乡省亲,到时候你也同去吧。只是须得辛苦长安留守。待我回京之后再换你返乡。”

范长安笑了笑,“大帅请放宽心,京师这边交给末将便是。”

陈琛笑道,“难得大人你如此高瞻远瞩,暂离京师这是非之地,对咱们确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至少让众人明白大人无擅权之心。此外,经过此事,皇上必定再不肯轻易信人放权,大人以退为进,也让皇上少一分防范,多一分倚重。哟,说着宫城便已到了。”

冯虞等人来到午门前,发现午门内外戒备森严,骑一团将士在午门外摆开战斗队形,内卫是东厂番子与御前侍卫。正德一身披挂端坐门楼,颇有指点江山地气概。至于刘瑾等一干罪囚,却不知给收押到何处去了。看见冯虞率大军护前来护驾,正德大喜,命人宣冯虞、陈琛、范长安等人上前见驾。

见着冯虞,正德拍着他的肩头大笑,“爱卿,这回侍卫亲军可说是兵贵神速。有你领军在此,朕无忧矣。”

冯虞施礼答道:“主忧臣辱,为臣子的为皇上分忧,实为本分。方才臣已令侍卫亲军分兵压迫三大营与五城兵马司。以我侍卫亲军战力,即便两方同时作乱,也能尽速平灭。待张公公团营大军入城,今晚便可说是大局已定了。不过,方才都百工使陈琛提点了一句,此刻须得派人查抄内行厂,灭一处祸患,想必也能查获若干罪证。”

正德频频点头,“此言极是!不过,派哪个去妥帖些呢?爱卿你是要坐镇此处掌控大局地,张永、谷大用未至,传马永成!”

不一会儿工夫,马永成匆匆跑来。正德随即吩咐,“如今皇宫无碍,你这便领了人去查抄内行厂,胆敢负隅顽抗者立斩。嗯……国城,你调麾下两百精兵助马永成一臂之力。”

“遵旨!”两人领旨退下。马永成即刻发金牌调动东厂大队人马,冯虞由骑一团拨了两个连助阵,片刻之后,数百骑便在马永成统率之下,朝着内行厂方向呼啸而去。

回到城楼上,正德一把拉住冯虞,“今日爱卿辛苦。天亮后还有件大事要交托爱卿,便是抄刘瑾的家。朕倒要看看,这刘瑾究竟敛了多少钱财。”

冯虞一愣,赶忙回话,“皇上,这抄家之事,却不宜交与臣操办。”

“嗯?怎么说?这抄家可是个肥差啊。”

冯虞笑道:“多谢万岁垂青。不过,这侍卫亲军打仗是好手,抄家却是门外汉,难免要出乱子。依臣之见,还是交与东西厂为好。内行厂那边若要查抄干净,可不是一时半会,不如将此事叫谷大用来办,皇上以为如何?”

正德上上下下看了冯虞几眼,点头赞道:“果然是忠忱谋国。行,朕便依你之议。不过,此番你又立新功,回头朕还是要重重封赏。赏功罚过,这还是当初你说地。”

冯虞正惦记着这话呢,赶忙应道:“如此,臣先叩谢皇恩。不瞒皇上,臣还真有个念头要请皇上成全。”

“哦?说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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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 举荐

冯虞不愿领命抄家,已是出乎正德意料之外,接下来这番话,更是打死也想不着了。

“皇上,臣入京师赴任这半年多的工夫,经历了太多事情,真是有些乏了。您看,待眼前这事尘埃落定,能否准臣个假,探探家。家中两个孩儿出世半年啦,还没见过一面呢。”

正德听了这话,本来打算一卜楞脑袋就给否了,可听着最后一句,却让人鼻子没来由一酸。“这……爱卿,非是朕不近人情,可你这时辰走实在不是时候。拿下刘瑾可不是吃个包子,后头一大堆事要料理妥当。现下眼前没外人,朕跟你说个体己话。你就看吧,刘瑾一倒,原先他手上那些权柄官位,多少朝臣要挤破头。这种事情,朕最觉乏味,你国城不替朕兜着,哪个来兜?”

听了这话,冯虞心中一动,看这意思,正德莫不是要把组阁大权交在自己手里头?这可不是一般的差事。若真是由自己点派阁臣,日后在朝中那是什么地位?首辅见着自己都得恭恭敬敬执大礼!

若说冯虞不动心那是假的,可这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回过头来,冯虞便觉着味道不对了,正德说不定是试探自己呢。刘瑾跟他正德这么多年的交情,依然是有负圣恩,正德这会子还能信得过哪个?焉知没在心底里对自己划个问号。

“皇上。这事万万使不得。”

“嗯?有何使不得?”

“皇上,您差遣别个,臣绝无二话,唯有这朝中人事,皇上务必躬亲。臣斗胆说句实话,刘瑾能有今日这下场,与当初皇上放权过甚也不无关系。朝政、财权。刘瑾一手抓了去,再加上用人之权,整个天下还不是他说了算?到了这步田地,能不生些心思出来么?依我看,经此一遭,皇上再不可将国政尽付于人,尤其是这用人之权,务必操之在手,这朝廷便是皇上地朝廷。”

正德紧紧盯着冯虞。半晌叹了口气,“正臣哪。罢了,国城你这话说到这个份上,朕若是不想做个昏君,便不能不听了。”

此时,只听南边尘土飞扬、马蹄铿锵,给正德派到承天门守候的蔡廷恩一路小跑登楼禀报:“皇上大喜,张公公、谷公公已率团营勤王大军抵达承天门外候旨。”

正德面带喜色,当即下旨:“令团营兵马于承天门外布防,宣张永、谷大用觐见。”

蔡廷恩领旨而去。马跃然又匆匆而来。“皇上。那刘瑾极不安分。大呼小叫着要求见皇上。”

“他要见朕?”正德冷笑一声。“你去传话。让他在城门洞里老实呆着。明日。他不见朕。朕也要传他。”

“遵旨。”

过了没多久。张永、谷大用匆匆而来。正德也不多说。当即下旨。令张永领兵戒严。封堵内外城门。锁拿刘瑾死党。谷大用查抄刘瑾及其死党府宅。诏令一出。钟鼓齐鸣。京师震动。无数百姓半夜惊起。隔着门缝看着一队队战兵、缇骑沿着大街小巷呼啸来去。多少公卿府邸被撞开大门。哭声震天。就这一夜之间。大明变天了。

第二天一早。各路人马纷纷告捷。先是张永率兵将刘瑾大小铁杆党羽纷纷拿下。随即接管锦衣卫指挥衙门。将一干人犯统统打入诏狱;接着马永成回报。已将内行厂上下尽行押下。听候发落;最后回来地是谷大用。见着正德时已是日上三竿。

“皇上。此番查抄刘瑾私邸。所获委实太过惊人。这是抄检帐册。请皇上过目。”

正德接过厚厚一大本,略翻了几页,双手便微微颤抖起来。“好!好个刘瑾!金二十四万锭,银五百万锭,合黄金两百四十万两和银五千万两,细软珍玩房产不计其数。现金朝廷岁入不过四百万两,刘瑾家财竟有此数百余倍之多。当初朕重用尔等,想着尔等自小陪着朕,也没什么好日子过着,如今执掌要害,吃点拿点也就只当是没看见。哪曾想,自朕重用他以来不足五年,竟聚敛至此!……将刘瑾提来见朕!”

转眼工夫,几名大汉将军将刘瑾叉了进来。一见正德,刘瑾涕泪横流,跪行几步,伏倒在正德面前,放声痛哭:“皇上,老奴冤枉啊!老奴赤胆忠心侍奉皇上十多年啦皇上----”

正德原本还算面色沉静,听了刘瑾这般哭诉,骤然大怒!“好个赤胆忠心,朕看你是满腹私心!你看看,你看看,这些便是你干的好事!”说着,正德将那账册劈头砸向刘瑾。不等刘瑾回过神来,正德又从桌上抄起一张纸来,在刘瑾面前猛力抖着。“单这贪赃枉法一条,便够杀你的头。此处还有你一桩大罪----逼反藩王,你认不认?”

刘瑾听到这里,已是瘫软在地。正德看在眼里,更是厌恶,若不是房中人多,真恨不得冲上去暴打一顿。“哼,既然你不知自爱,朕也容你不得。传旨……”

见正德这便要下旨发落,刘瑾突然如梦初醒,爬行几步,抱住正德的大腿痛哭道:“皇上,皇上!老奴知错啦----皇上,万事皆是老奴迷了心窍,只求皇上看在老奴这些年服侍皇上的份上……皇上,皇上您还记得吗,小时您想着掏鸟蛋,让老奴去爬树,老奴、老奴之前可是从不曾干过这个。结果,从树杈上摔下来,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发觉正德腿脚一动,刘瑾心中暗喜,赶忙又说道:“皇上,皇上您可记得,十岁头上,您好上骑射,又上不得马。见您发急。老奴便跪下给您当脚凳。皇上,皇上!老奴是贪,老奴是愚,可老奴在这深宫之中,举目无亲,自打入了东宫,是真拿皇上当自家体己人侍奉着啊皇上---”说到动情处。刘瑾抑制不住,放声大哭。

给刘瑾这一番哭诉,正德不禁想起儿时种种,只觉着眼角泛酸,背过身去,偷偷深吸了几口气,转过头来,说道:“行了行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按你这劣行,要你狗命不为过吧。念你曾悉心侍奉过朕……今日法外施恩,便免你一死,去孝陵为皇祖爷守灵思过吧。”

这番话一出口,冯虞、张永、马永成、谷大用四人都张大了嘴巴,这就完事了?思过?守灵?这算什么处罚,哪天皇上要突然念起刘瑾地好,再将他召回来,咱们哥几个还活不活了。四个人互相递了个眼色,冯虞、张永、马永成三人随即一齐看向谷大用。谷大用点了点头。朝正德施礼禀告:“皇上,此处若是无事,奴才先告退。方才只是粗帐。现下还要细细清点。”

正德浑不在意,点点头。“去吧。仔细办差。”

谷大用躬身告退,瞟了正德脚边的刘瑾一眼。转身离去。

待刘瑾又哭了一阵,正德终觉有些厌烦。挥手让人将刘瑾押下去,苦笑了几声,扭头对冯虞说道:“国城,你可觉着朕心性太软?”

冯虞忙道:“皇上怀宽仁之心,正是天下之福。”

“呵,不说这个,回头再说你的事。既然你一心要衣锦还乡,也罢,这半年又是打仗又是除奸,稍稍歇一回也是该当。这么着,天津卫操军阅舰之后,你便回乡一趟。早去早回,朕这边也长久离你不得。”

冯虞大喜,“臣谢恩!”

“不过,走之前有件事你却推脱不得。”

“皇上只管吩咐。”

“刘瑾拿下,他在朝中党羽为数极众,这些人总是不能用了。可朝廷不能没人干活,有哪些人能顶得上来,又……又不会总烦着朕的,你可有何人选可荐举的?这回可不能打马虎眼,朕都让你探家了。”正德还讨价还价起来了。

冯虞想了想,好容易扳倒刘瑾,总不能再让哪个内侍夺权胡闹去,还真得说几句话。“既然皇上如此说了,臣便知无不言。当下内阁中,李东阳李大人是个正人君子,又有眼色,可堪大任。”

“嗯,老成持重,也可说是老油条,哈哈。”

“杨一清,文武双全,能决事。”

“嗯。也算个能臣。”

“林瀚,三世老臣,有大才。当初不愿依附刘瑾,为刘瑾矫诏勒令致仕。”

“没见过,朕记下此人。”

“还有一位当世大才,治国安邦之士,王守仁!”

“嗯?朕似在何处听闻此人之名?”

“回皇上,王守仁字伯安,余姚人,弘治十二年举进士,次年授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后改兵部主事。弘治十八年,在京师专志授徒讲学,与湛甘泉结交,共以倡明圣学为事,那时便名动京师。万岁登基那年,为刘瑾排挤,谪贵州龙场驿驿丞。就任途中,刘瑾曾遣杀手加害,为其用计甩脱。”

冯虞接着便将王守仁如何施金蝉脱壳之计讲述一遍,正德听得是津津有味。冯虞又道:“臣与此人有过数日浅交,却知此人上马能领军,下马能理民,实为一等一的能员,无双国士!”

听得冯虞如此推重此人,正德不禁动容:“国城素来是好眼光,你既然如此看重于他,不日朕便召他进京,委以重任。”

冯虞想了想,摇头道:“如此却也快了些,扶摇直上九万里,难免为人忌啊。不妨先委他一处地方,让他做些政绩出来,那时再调入中枢,旁人便再无二话了。”

正德点头道:“持重之论,便依国城之言。你看派此人往何处为好?”

“回皇上,闽赣交界之地,山高路险,盗贼渊薮之地,反乱无年不生,历任府县难以穷治,不妨让他去试试。”

“呵呵,你倒是敢压担子。好,那便委个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汀赣,看他的能耐吧。”

正德又与冯虞、张永、马永成就善后之事商议了许久。赐宴用了午饭,正德觉着有些乏了,正待回后宫歇息,却见谷大用气喘吁吁赶了过来。“皇上,奴才查抄刘瑾府邸,寻到一间密室,其中有些悖逆之物,不敢擅自处置,请皇上移驾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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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天理昭彰

看谷大用面色不对。正德心里头“咯噔”一下。“传旨。摆驾。”

到了刘瑾府邸。只见里里外外军卒林立。西厂番子进进出出。将查获的财物堆放在前院。偌大个场院现下已是满满当当了。刘家的亲眷下人全被押在二重院落空场上。黑压压跪了一大片。谷大用将正德、冯虞等人直接领进后花园。指着一座假山说道。“番役在这府里头。里里外外细细搜了几回。方才查出那处山洞里掩着个密室。”

众人跟着谷大用进了山洞。通过一扇已经打开的暗门走进暗道。

沿着数十级台阶而下。眼前豁然开朗。一处可容百余人的空地。青砖铺地。石柱支撑。室内摆放着许多铁架、木箱。墙角一口红漆大柜。柜门敞开。谷大用拿手一指。“皇上请看。”

正德趋前几步。粗粗翻看柜中物事。顿时面色铁青。“好。好得很!”

冯虞、张永、马永成几人也围上来观瞧。只见柜中所放物品倒不是很多。却皆是悖逆违禁之物:玉玺、金龙御锦、宫牌、玉带、贴身软甲、手弩。还有一把内藏短匕的团扇!看那扇子的模样。与刘瑾平日不离手的那柄一模一样!

谷大用在边上补了一句。“皇上。那匕首已验过。刃上抹了鹤顶红!”

这句话如同火上加油。正德一下子就爆了。“逆贼!好大狗胆!每日着软甲、持凶器呆在朕身边。有何图谋。昭然若揭!”

正德已经是怒发冲冠。张永边上又冒出一番话:“如今看来。刘瑾迫反安化王。恐怕也是另有深意。再有。老奴克敌回师。刘瑾却让大军放慢行程。回头又令百官离京出殡。两桩事靠得又如此之近。说不清道不明啊。”

“哼!有什么说不清的。”正德转头看向冯虞、马永成。“你们怎么看?”

马永成抢着答道:“其心可诛!请陛下决断。”

冯虞想了想。说道:“刘瑾图谋不轨。可说是罪证确凿。不过此事不宜由万岁专断。于情于理略有不妥。依臣之见。对如此大案。不妨交诸法司会审。案情昭告天下。如此。刘瑾若当诛。其罪名出于公议。出于公心。天下膺服。”

这一番话。听得正德连连点头。张永等三人更是心领神会。连忙附和。

“好。既然你等皆持此议。传旨。即刻将逆贼刘瑾发付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东西厂、锦衣卫会审……正四品以上职官陪审。另。抄拿刘瑾、张彩九族打入天牢。召焦芳回京对质、听候裁处。”

回到宫中。正德依然是气愤难消。“国城。你说。朕待他刘瑾不薄吧。为何竟有这等狼心狗肺之徒!”

冯虞淡淡一笑:“无非利欲熏心。皇上抬举他。位极人臣。可惜此人贪心不足啊。得陇望蜀。到了今日这等权位。再想往上走。可不就剩谋逆篡位了么。皇上可知。这五年。刘瑾卖官鬻爵。我大明朝野。若想升官。只看行贿多少。不问德才。各地上位者多为贪劣之辈。就位后但知变本加厉穷刮百姓。幸好此次皇上拨乱反正。将其断然拿下。否则不出数年。只怕海内要生巨变。”

“真有如此厉害吗?”正德心中一凛。

“臣不敢危言耸听。”

“你的忠心。朕心里有数。”一晚上没睡。正德已是满脸憔悴。方才冯虞那番话。更是重重敲在他的心上。在房中来回走了几圈。正德轻轻一挥手。冯虞、张永几人会意。当即告退。

出了宫门。张永拍着冯虞地肩头。“国城。方才法司会审那主意实在是高!”

冯虞淡淡一笑。“咱们几个当初与刘瑾交情不浅。如今都是不好出面操刀的。否则难免遭人非议。说咱们没道义。方才我琢磨着。明日会审。还有件事要预作安排。”

“怎么?”

“咱们几个与刘瑾有交情。满朝文武又有几个与刘瑾无瓜葛?只怕明日人人心有顾忌。审不下去。恐怕还得先找个愣头青。让他打头阵。后头便好办了。”

“高!”张永几人不禁轰然叫好。“国城啊。有见地。有胆识。年纪轻轻。前程不可限量啊!”

冯虞笑道:“各位公公谬奖了。国城现下还要到军中转转。大军入城。莫惹出些乱子来。这便先行一步。哦。此番事了。国城打算回乡探看家室。料理些私务。重振朝纲。便仰赖诸位公公了。”

说罢。冯虞飘然而去。留下张永、马永成、谷大用三人大眼瞪小眼。“他还真放得开?”

次日一早。从锦衣卫衙门到刑部的所经路段。侍卫亲军、团营官兵分段把守、戒备森严。刑部大堂上高官云集。不知情的还当是朝会挪到这边来开了。大堂坐不下。那些品级低的只能搬张板凳坐到院子里去了。

辰时刚到。一辆囚车在数百侍卫亲军、锦衣缇骑的簇拥下来到刑部门前。只听差役一路呼喝:“刘瑾带到——”刘瑾带到——”

不多时。刘瑾一身囚服、镣铐加身。被八名差役押上大堂。看见主审官位子上坐的是刑部尚书刘缨。刘瑾微微一笑。“刘缨。还记得当初怎么搂到这个印把子的吧。今日咱们可是掉了个个了。怎么。要审咱家?”

一句话噎得刘缨说不出话来。半晌方才摸起惊堂木。有气无力拍了一记。说了一句:“升堂。”那声音小得如同蚊子叫。主官如此。那些差役然也没了劲头。威武号喊得荒腔走板。边上文武看得大摇其头。刘瑾在堂上若无其事。立而不跪。待到差役喊完了。刘瑾把嘴一撇。“有话便说。”反客为主了。

刘缨轻轻摇了摇头。“刘公公。今日三法司奉旨会审。若有所问。望公公从实招来。刘公公。你私造玉玺。窝藏宫禁违制之物。暗藏凶器。意图谋反篡逆。现下可认罪么?”

“什么?”刘瑾一下子就蹦了起来。原本羁押后宫。昨天下午突然被打入天牢。再次求见正德无人搭理。刘瑾心中便知不妙。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罪名竟至于此。简直大出意料。当即怒吼起来。“简直是荒唐!咱家一个……一个。谋什么反。篡什么逆?还暗藏凶器?栽赃!有奸人诬陷咱家!咱家要见万岁。咱家要见万岁分说明白!”

刘缨面对刘瑾再没底气。这会子脸面上也挂不住了。只见他一拍惊堂木。站了起来:“刘公公。请重!今日三法司奉旨审案。你若是果真有冤屈。可出言辩白。怎可如此咆哮公堂?”

刘瑾毕竟是见过大场面。喊了几嗓子之后。冷静下来。“哼!审案?今日在座的。哪个不是咱家提拔?哪个干净?哪个敢来审咱家?”

此话一出。百官齐咽。

就在此时。只见一人抢步出列。冲到刘瑾身前。只听“啪啪”两声。迎头就是两个大耳刮子。“老夫身为皇亲。旁人不敢不附你。老夫用不着。旁人不敢审你。老夫便敢!”

刘瑾给扇得晕头转向。满眼金星。一时找不着北。待他缓过劲来定睛一看。顿时没了那股子嚣张劲。原来站在他面前这位。还真是哪个也不怵。哪个也奈何不得他——驸马蔡震。这驸马可不是正德的驸马。而是正德他爷爷地乘龙快婿。算年纪比刘瑾还大!

蔡震于宪宗朝成化二年。娶英宗之女淳安公主为妻。跻身驸马之列。此人生性醇谨。少有人知此公本是个嫉恶如仇之辈。只是有明一代。驸马与仕途无缘。只能低调为人。故而平日里不哼不哈。这几年。蔡震看着刘瑾倒行逆施。早就愤懑于胸。只是无法出头。今日本轮不着他来。却是张永专门请来镇场子的。看刘瑾作了阶下囚。还敢如此嚣张。此时不出手还待何时?

要说有的人还真是欠揍。蔡震两巴掌过去。刘瑾当时就蔫了。耷拉着脑袋不敢再作张狂状。多少年没挨过揍了。

蔡震此时是意气风发。胸中多年块垒一时尽吐。只见蔡震四下看了看。直奔主审官刘缨而来。“边上挪挪。”

刘缨不敢多说。乖乖让座。

蔡震大马金刀地往靠椅上一坐。猛力一拍惊堂木。伸手点指刘瑾:“大胆刘瑾。这些年来。你贪赃枉法。卖官鬻爵。搜刮天下。祸乱朝纲。多少正臣君子惨遭荼毒。多少黎民百姓家破人亡!刘瑾。你罪行累累。恶贯满盈!今日伏法。可说是天理昭彰。你还有何话讲?”

再看刘瑾。从他身上再也寻不到往日的嚣张跋扈。头颅低垂。身躯微颤。一声不吭。

此时又听蔡震喝道:“方才老夫所言。可有一句诬蔑之辞?单凭这些。足够判你刘瑾几个死罪。你且回头仔细想想。当日你算个什么东西?是皇上感念往日情份。信你用你。你刘瑾却拿什么回报皇上浩荡天恩?你说谋逆之罪是冤枉你。那你说。为何强令平叛大军放缓回程?为何强令满朝文武离京送葬?你可曾与张彩妄议废立?”

看刘瑾体若筛糠。一声不答。蔡震怒火更盛。一拍桌案:“如此顽冥不化!哼。任你人心似铁。我有官法如炉。不怕你不从实招来!来人。捋指、夹棍伺候!”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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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清理朝堂

正午时分,本该是传膳的时辰,尚膳监掌印太监已候得腰酸背痛。可正德痴痴盯着面前这份供状,久久不曾吱声。冯虞、张永等人偷眼看去,正德眼角隐隐似有泪光。几个人此时都不敢出言打搅,殿内一时气息凝重。

好半天工夫,正德抬头望向几人,“可曾用刑逼供?”

张永赶忙答道:“回皇上,那刘瑾原本气焰嚣张,咆哮公堂,给蔡驸马一顿痛斥,灰头土脸无地自容,这才认罪伏法。此番会审,确是不曾动刑,皇上可令人验伤。”

听张永如此说辞,几人心中暗笑。那刘瑾分明是给两个耳光和大堆刑具吓瘫了的,不过非要说未曾动刑逼供,也说得过去,反正是验不出什么伤来。

“验伤却不必了。深负朕望,深负朕望啊。议处吧。”

谷大用第一个开腔:“谋逆大罪,按律当凌迟,灭九族。”

看看其他人并无异议,正德点了点头,“就这么办吧。”说罢,他提起玉笔,亲题朱批:“论谋逆大罪,三日后凌迟,灭九族,没家产。”

写罢,正德又将供状看了几回,目光渐渐狠戾起来。“刘瑾啊刘瑾,这五年,朕信用于你,恩宠可说无以复加,不曾想回过头来,却要谋害于朕。”

听正德腔调有异,谷大用在边上阴阴地冒出一句:“刘瑾那厮上位以来,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朝野上下遍插党羽,谋篡之事,恐怕是蓄谋已久了。”

听了这话,正德身形一震,琢磨了一番,自语道:“你侍奉朕十年,只怕是算计了朕十年。也罢,既是如此。这三千多日情义,今日朕一并还你。”

说到这里,正德疾步来到龙书案前,在供状上又加了一行字:“磔三千六百刀,行刑三日。”

将朱批交司礼监随堂太监拟旨后。正德说道:“刘逆一案便如此发落。现下。该收拾那些走狗爪牙了。内阁为第一首要。你们几个说说。现如今几个阁臣。哪个当走。哪个当留?”

四人对视了几眼。还是张永答道:“刘宇、曹元二人。世人皆知为刘党干将。应即刻下狱才是。尤其是刘宇。正德元年。身为右都御史。却开文武行贿、投靠刘瑾之风。当严处。李东阳为弘治旧臣。只与刘逆虚与委蛇。似无劣迹。且内阁总不好一举撤个干净。可否暂且留任?”

谷大用紧接着说道:“皇上。焦芳那老东西原先也是紧抱刘逆大腿地货色。虽说这回悬崖勒马。此前劣行却也不能一笔勾销。也当严处才是。”

“不错。待刘党一网打尽之后。再收拾他。”马永成在旁附和。

“国城。你意如何?”正德转向冯虞。

“皇上。以臣浅见。恐怕还是倒过来办好些。内阁重臣若是先遭清洗。各级官吏必然自知不免。只怕多有狗急跳墙之徒。徒增麻烦。若是责令内阁出头清理逆党。刘宇、曹元二人或许心存侥幸。必然卖力洗脱。咱们自可冷眼旁观。看他们狗咬狗。那些下层官吏为求脱罪。必然知无不言。到最后。刘宇、曹元还是得给咬出来。到那时。何愁逆党不除?”

冯虞这话一出口,众人纷纷叫好。正德也点头称是,又问:“按着你所说,如何行事才好?”

“先清洗东西厂、锦衣卫,这叫除爪牙。毕竟查案、拿人靠的便是这三家,钦犯也都押在天牢。若是有刘逆余孽垂死反扑,只怕要生出事端来。其次便令内阁清理六部院司,这叫灭羽翼。之后便是收拾张彩、刘宇、曹元、焦芳一干逆党干将。如此,天下去浊扬清。”

“好,国城所言极是。”正德一拍大腿,当即下令。“马永成、谷大用,你二人即刻回去清理门户,若要人手襄助,便找张永调兵。国城,你整治锦衣卫。此外,三大营、五城兵马司由张永领团营清洗。回头朕各赐你等尚方宝剑,哪个胆敢造次,格杀勿论。东西厂、锦衣卫即刻清点逆党名录,明日起交内阁查办。这便办差去吧。”

四人起身,各领圣旨、尚方宝剑,领命而去。且说冯虞,回到午门外中军处,即刻寻来陈琛、范长安等人,简要叙说今日之事,当即下令:“长安,你还是领大军牢牢把住午门。刘瑾一日不死,咱们便不能掉以轻心。陈琛,你与亲军团随我去锦衣卫指挥衙门。”

今日朝廷出此惊天巨变,各部院上至主官下至差役,无不是人心惶惶,纷纷聚在衙门里探听消息。自正德登基以来,今日竟是各部院出勤最齐的一天!锦衣卫指挥衙门也不例外,锦衣卫指挥使石文义、指挥副使高得林、北司镇抚钟惟业等人聚在书房中坐立不安,却又不敢派人打探,这种时候若有异动,简直便是找死。

正在烦乱时,只听外头一阵骚动,一名军兵跌跌撞撞进来禀报:“诸位大人,不好啦!”

“慌什么,好好说来。”在部署面前,石文义倒是威势不减。

“回、回大人,冯、冯大人领大军将衙门围得水泄不通!”

“啊!”石文义听到这消息,脊背发麻,也有些慌神了。“你说的冯大人是哪个冯大人?来的又是哪方人马?”

“啊?噢,冯大人便是侍卫亲军都护、镇辽侯冯虞,所率人马自然是侍卫亲军了。”

三人只觉着脑袋“嗡”的一声,这架势,绝对是来者不善。高得林哆嗦着冲石文义问道:“这……这是打上门来了。咱们、咱们如何应对?”

钟惟业也是头皮发麻,乱了方寸。“指挥大人,咱们是归降,还是杀出去,您指条路吧。”

石文义听了气得胡子直哆嗦,“你出得什么馊主意,又不是两国交兵,降个屁。杀出去?纵横塞外的鞑子都给他们杀个落花流水,凭你?”

“战也不是,降也不是,大人你倒是拿个主意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们迎吧。待会子你们别乱冒泡,我来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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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整肃

石文义、高的林、钟惟业召集指挥衙门一干将佐。正待出门迎接。才走到院里。大队的侍卫亲军已经收缴了门军的武器冲了进来。两方一照面。数十名手持火枪的军兵当即逼住这拨人。其余人马分头往各处戒备。转眼间。锦衣卫指挥衙门便被占领。衙门官佐随员被兵士统统赶回各屋中候着。有几个还想持身分分说两句。给兵士枪口一指。当即服软。叫干嘛干嘛了。

此时。冯虞手捧圣旨。大踏步走进院中。身后一名亲兵怀抱着黄绫包裹的尚方宝剑。看着这个架势。那些锦衣卫的头头脑脑无不腿脚发软。今日弄不好便要见血了。

冯虞来到石文义等人面前。淡淡一笑:“诸位。别在此处干站着。随我一道进厅堂叙话吧。”这会儿还有什么说的。石文义等人恭谨应诺。乖乖跟在身后进了大堂。

冯虞也不客气。往居中靠椅上一坐。示意众人落座。这才说道:“说来惭愧。本官忝为锦衣卫指挥同知。却颇有些日子不曾到此拜会诸位同僚。更不用说畅叙一番了。”

石文义赶忙陪笑搭话。“哪里哪里。侯爷如今可是国朝重臣。皇上托付的许多大事。可说是日理万机。本该是下官等上门求见才是。”下首一干人也纷纷附和。谄媚之状溢于言表。冯虞点了点头。“咱们皆是捧一碗饭吃的。却不必如此见外才是。今日。本官本该与各位好好把盏叙旧一番。不过奉皇命办差。只能是先公而后私了。诸位。接旨吧。”

石文义对此已是有数在心。赶忙离座跪倒。冯虞展开圣旨。念了一回。当“整肃刘逆党羽”一句出口时。冯虞瞥见的上几人已在微微发抖了。

宣旨已毕。冯虞请众人归座。说道:“本官来意。想来各位已然明了。看在同僚情分上。本官给诸位一条出路。之前若是果真有投靠刘逆情形的。待会子行呈供。本官必在圣上面前替诸位美言、担保。好教各位有个数。前些年刘逆猖獗。有人为求保。不的已而投效。也是情理之中。皇上乃圣明之君。也不会求全责备。但是若有心存侥幸。隐瞒不报者。那就对不住了。一律视为逆党。严惩不殆。何去何从。诸位行掂量着。还有不明白的。现下即可发问。”

虽说心中多少已有些准备。但听冯虞亲口说出整肃锦衣卫的话来。众人还是颜色大变。有些人垂头不语。有些则是偷眼四下打量同僚。却无人敢先出声。出头的椽子先烂。所有都拿定主意。都没有开口的意思。冯虞也不着急。只说了一句:“仔细想想。不急。本官尽可等上一盏茶的工夫。”说着。冯虞还真端起桌上的茶盏来品了一口。“君山毛尖。白毫必露。条索坚固。香高色润。鲜醇甜爽。芽叶如菊。嗯。不错。”

一盏茶能有多久的工夫。众人更是心乱如麻。出头。石文义坐不住了。“嗯——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怎么?”冯虞上下看了石文义几眼。“好吧。请。”

两人进了内堂。石文义一脸干笑:“这个。冯大人。您方才也说的明白。这些年。刘公公。哦不。刘逆作威作福。又是出了名的锱铢必较。咱们这些跑腿的不巴结着。莫说是坐不稳这位子。小命都的交代了。”

“这个本官心里有数。只不过。巴结与助纣为虐又有不同。石大人。你说是吧?”

“这……是、是。”石文义额头冒汗了。“大人。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锦衣卫这情形您也有数。当年咱们对大人多有不恭之处。回头专程谢罪。今日恳请大人大发慈悲。看在同僚的份上给大家指条明路。若有需打点的的方。您只管开口。日后如有用的着的。我等万死不辞!”

说着。石文义离座跪的。低头抱拳。看这架势。冯虞若是不答应。这便长跪不起了。

见着情形。冯虞却是硬不下心肠了。“石大人。何必如此。起来说话。”说着。他一伸手。便将石文义拎了起来。

“既然石大人愿掏心掏肺。本官也愿开诚布公。如今情形。元凶伏诛尚不足以平天子盛怒。清算这一节是免不了的。诸位这些年来身居要职。助纣为虐这罪名要想脱个干净。只怕是不能了。当下能做的。首先还是老老实实认下错处。只要不涉谋反。别个都还好说。至少够不上死罪。不过。锦衣卫这边不拿几个做法。也交代不过去。这个。石大人你行拿捏吧。”

“是。是!大人交代。下官必一一照办!”

“认罪还不够。石大人。现下这个位子。无论如何你是不好再坐下去了。不过。若要有个好些的出路。下半辈子过的安稳。唯有将功折罪!”

“将功折罪?请大人明示。”

“嗯。接下来这些时日。朝野大索奸党是免不了的。先理出名录。后按图索骥。这个。可是锦衣卫的长项。”

“大人是说……”

“先认错。再退赃。而后举发拿人。这三步若是拿捏的好。或许还能给石大人你留个前程。”

听到这里。石文义“噗嗵”一声再次跪倒。连连叩头。“大人这一番话。恩同再造。下官感铭五内!下官这就按着大人吩咐来办。大人且请少坐。给下官半个时辰。定给大人一个交待。”

“好。去吧。”

待石文义匆匆离去。陈琛闪身进来。“大人。怎么说?”

“石文义求脱罪之道。我支了三招。认罪、退赃、举发。”

“哦?大人莫非是想收服锦衣卫。为我所用?可那石文义为刘瑾心腹爪牙。为人卑劣。他今日能背反刘瑾。焉知他日不会出卖大人?”

“用他?呵呵。他没这福分。等他该招的招了。该认的认了。回头再说别个。且先看他如何行事。”

不到半个时辰。石文义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大人。您方才吩咐。下官一一照办了。”说着。将厚厚一叠纸放到冯虞面前。

冯虞取过纸来翻了翻。有衙门各级官佐呈供。有朝廷的方所知刘党骨干名录。最底下还有一份名录。冯虞细细一。皆是指挥衙门官佐。人名职务俱全。打头的。便是指挥副使高的林。

“这份名录是——”

“回大人话。单子上这些个。皆可说是刘逆党羽。或是常受内行厂调遣。要么干脆便是内行厂塞过来的。”

“那这高的林怎么说?”

“此人是正德元年时刘瑾专调入锦衣卫。这几年间。下官常在刘瑾处待召听用。这锦衣卫衙门。却多由此人发号施令。”

冯虞听罢。没吭声。点了点头。心下却暗想:“世人皆知卫使石文义与张彩并称为刘瑾左右翼。表里作威福。不想今日方知这高的林还有如此背景。此番可要一网打尽了。”想到这里。冯虞抬眼问道:“石大人。这份名录是你一人所作。还是众将佐公认?”

“回大人。此为下官方才避人耳目私下写就。不过。其间绝无挟私栽赃情形。”

“好。做的好。现下你先去外头。安抚住众人。”

“是!”

“对了。刘瑾现下可是押在北司诏狱?”

“是。”

“情形如何?”

“如此要犯。断不敢怠慢。住的是天字号。吃喝不缺。不过跟外头没法比。不过。那刘瑾锦衣玉食惯了的。又身负大罪。然茶饭不思。”

“好。你先去吧。哦。把那高的林给我叫进来。名录上其余人等。你也私下里盯牢了。莫让他们乱说乱动。”

石文义嘴角微微一翘。“是!下官告退。”

待石文义离去。冯虞转向陈琛。“怎么样。待会子问过高的林。咱们看看那位刘公公去?”

“怎么。大人打算去损他一顿?”

“切。我冯虞在你思献兄眼中便是这号人物么?”

两人说笑间。一名亲兵在门外通禀:“大帅。锦衣卫指挥副使高的林大人带到。”话音刚落。只见高的林进到屋中。恭恭敬敬施了个礼。“不知大人召唤。有何吩咐?”

冯虞笑道:“高大人。坐下回话。听说石文义常常不在衙门。一般事务平日里多是由你主事?”

“是。一般事务便由我处置。”

“既然如此。便不算是冤枉于你。”冯虞面色骤变。“来人!拿下了!”边上几名亲兵应声而上。眨眼间便将高的林制住。斜去腰刀。

高的林大惊。喊道:“大人。冯大人。下官不知有何过错。冤枉!冤枉啊!”

冯虞沉声说道:“冤枉?石文义举发。平日里他多不管事。锦衣卫种种行径皆出你手。正德初年。你是刘逆调入锦衣卫指挥衙门的。没冤枉你吧?刘逆乱政五年。御史柴文显、汪澄以微罪至凌迟。尚宝卿顾、副使姚祥、工部郎张玮、御史王时中遭百五十斤重枷拘束。濒死而后谪戍。此外官吏军民非罪横死者以数千计!其中大半出锦衣卫手笔。你敢说己无罪?”

高的林听说居然是石文义卖了他。气的浑身发抖。一边尽力挣扎。一边向冯虞哭求道:“冯大人、冯大人!万万莫听石文义那厮一面之词。其中另有隐情!”

冯虞一听。来劲了。“且放开他。让他说!”

几名亲兵手一松。高的林一下跪倒在的。哭诉道:“平日里衙门由下官主持。此事不假。可下官能决断的。无非一般杂务。大事。却是刘逆对石文义那贼子耳提面命。由他回来之后发号施令。尤其是大人方才所提几起大案。那些官员与下官无冤无仇。下官何苦去办他们。那几人说来无不是的罪了刘逆。刘逆授意石文义下手。下官充其量不过是调派人手。听令行事。至于调入一事。小的却是使了许多银子。并非是什么心腹。请大人明鉴。”说罢。高的林“嘭嘭嘭”连磕了几个响头。脑门当时便乌青一片。

冯虞上前扶起高的林。说道:“既然如此。他日令你与石文义当堂对质。可敢么?”

“有何不敢?”

“好。你再看看这份名录。”冯虞将石文义所列名录交与高的林。高的林接过来粗粗。这份名册。其中确有不少刘逆党羽。可有几人却显见的是石文义挟私报复。趁机铲除异己。另外。有几个石文义心腹也是恶行累累。却不曾收录其中。”

“哦?那好。你将那几个遭冤枉的勾出。再将石文义的心腹补入。”

“下官遵命。”

冯虞想了想。又说道:“不过。这几日恐怕还的委屈你了。毕竟你二人证言相左。总的查个明白。方能定案。不过。情形若真如你所说。到时候。本官会还你个公道。”

“是。多谢大人。下官也是办过案子的。明白大人的意思。下官这就动笔。不但按着大人意思修改名册。还将下官所知石文义一伙勾结刘逆情形一一写来。”

趁着高的林书写供状这会子。冯虞与陈琛领着数十名亲兵直奔诏狱而来。诏狱修在北镇抚司内。占的约有几个院落大小。分的上的下两重。的上为刑讯室与天字号牢房。的下则为的字号牢房。专事看押要犯。

诏狱原本为锦衣卫军兵校尉把守。此时却也为侍卫亲军缴械。蹲在墙根边上等候吩咐。冯虞点手叫过一名狱卒。问道:“逆贼刘瑾押在何处?”

“回大人。天字二号房。”

“头前带路。”

这诏狱外头看着平淡无奇。一进院门。却闻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门口两间住的卫兵。再进去这一排五间便是刑讯房。故此味道重了些。平日里若是讯问之时。血气更重。”

冯虞点了点头。没搭腔。只管带人跟在后头。刑房过后便是牢狱。牢房虽说是建在的上。每间号房却沉入的面三尺上下。房门皆是铁铸。窗口开在极高处。犯人断断是够不着。外头往里看却是不用弯腰。一清二楚。

听见外头响动不同以往。一些还能动弹的囚犯便在房中抬头凝望。呼着冤枉。只是那腔调有气无力。

狱卒似乎是来到院子最深处。转向右手边一间牢房。“大人。刘瑾便押在此处了。”

冯虞透着窗户向屋内打量。却与抻着脖子往外张望的刘瑾看了个对眼。冯虞微微一愣。随即吩咐狱卒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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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章 最后一面

进了牢房,冯虞四下看了看,房间收拾得挺干净;提鼻子闻闻,也没什么异味;再看刘瑾,正坐在一张板凳上,漠然地看着自己。冯虞拉过一张板凳,往刘瑾对面一坐,“刘公公,别来无恙?”

刘瑾冷笑一声,“承你冯虞关照,咱家好得很呐。”

“饮食用得惯么?睡得可安稳?”

“谋反大罪,没几日活头了,吃不吃睡不睡的还有分别么。冯虞,你此番前来,可是要取咱家项上人头?”刘瑾冷冷应了一句。

冯虞笑道:“公公想多了。即便是行刑正法,也轮不着我。”看了看牢门处已由陈琛与亲兵接管,那狱卒被带出老远,冯虞回头说道:“不瞒公公,圣上旨意以下,凌迟、灭族,便在三日之后。不出公公意料之外吧?”

“呵呵,谋反大罪,还能有什么下场?十年心血,一场空啊。”

两人相视无言。过了好一阵子,冯虞开口道:“刘公公,还有什么话须交待么?”

“九族都灭了,还交待什么?冯虞,自打进了这里,虽说不曾短了饮食,却无一人与咱家搭腔,闷得慌。\\\你若无事,陪咱家说会子话,咱家便感激不尽了。”

冯虞默默点了点头,正了正坐姿。

刘瑾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说道:“这些年,咱家见过多少官员,要么一心拍咱家马屁要好处,要么便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惟有你冯虞,从头至尾,咱家没看透。不过,说句良心话,与你打交道,不难受。如今想想,之前种种。倒是咱家做得过了。”

冯虞笑道:“一码归一码,当年公公栽培之恩。冯虞不敢忘,故此今日特来送一程,到了正日,怕是不便。”

刘瑾点了点头。说道:“这个咱家晓得。你呀,与咱家当年起家也有几分相像。想当初……”

刘瑾的目光渐渐飘了起来。“想当初,咱家来姓谈,多年没个出身,有上顿没下顿。后得刘顺公公引荐得以入宫,此后便改姓刘。孝宗皇爷在位时。咱家又得贵人相助,调入东宫侍奉太子。\///\\那晚上,咱家整宿没睡啊。太子!太子是什么,明日的皇上!咱家苦了几十年,终于望着出头之日了。那时候,咱家便打定主意,自明日起,便要全心全意服侍好太子,日后待他上位。好待能有个出身。或许还能光宗耀祖。呵呵,那时可想不到太多。整日里陪着皇上。变着法子哄他开心不说,每顿饭先尝尝咸淡凉烫。半夜里起来看看太子蹬没蹬被子,五年啊。没睡过一个整觉,伺候亲娘都没这么尽心。

弘治十八年,孝宗皇上驾崩,果然是太子即位。那一晚上,咱家服侍着皇上睡了,咱家寻了个无人处,哭了笑,笑了哭,眼见得是要出头啦。皇上果然重情,内宫监掌印,统领京营。一个下人,一步登天,咱家知足啦。

可有人不让咱家安生,刘健、谢迁,满朝言官,还有那吃里爬外的王岳。咱家到今日也想不明白,咱们不过是想着让皇上过得舒心些,这也有错?那年皇上不过十五,整日里呆在朝堂上听一堆莫明其妙的屁话才算明君?那还要你内阁做什么?结果如何,闹腾了几日,沸反盈天,咱家一巴掌便全拍下去了。\\\\那些天,咱家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些文官,没个屁用,顺着他们越发猖獗,一顿板子便安分了。还敢捣乱的,百个里头都冒不出一个来。

可咱家知道,这些年,没少有人说咱家坏话。咱家偏要干出点模样来。自从咱家出任司礼监掌印太监,代拟披红,咱家自问是鞠躬尽瘁了。咱家少时没念过几天书,识不得多少字。但咱家……那个叫什么,噢,不耻下问,凡事先与张彩、孙聪、张文冕会商,再交焦芳润色,之后送首辅李东阳审定。哪一桩大政是咱家自行乱命?肃贪、罚米例、举官避嫌、清查钱粮、丈量屯田,哪样不是善政?如今咱家遭殃了,污水全泼咱家身上了。”

“这么说来,公公实是公忠体国,千古完人了?”冯虞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刘瑾听着,难得地老脸一红,“哦,要说起来,这几年咱家是多收了些钱财,对有些文臣,也稍狠了些……”

“多收了些?刘公公,你可知晓,就凭从你家抄出的金银数目,你已位列三皇五帝以来天下第一大贪官!”

“啊?!有那么多吗?咱家不过是想着多攒些养老钱。\\/\”

“不敢说后无来者,前无古人却是铁定的了。”看刘瑾垂首不语,冯虞又说道:“说实话,单是贪墨一项,皇上未必便想拿你,可谋反大罪,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听了这话,刘瑾一下子站了起来,“血口喷人!说咱家贪墨,咱家认了。可……可谋反,这简直……冯虞,你说,咱家一个六十多岁地糟老头子,又无子嗣,已经是位极人臣,冒这杀身之祸反个甚啊!”

“如今死罪已定,今日我也非是来重审你,此处又无外人,刘公公,你实话实说,你可曾擅自议立?你为何阻拦张永回师?你为何令百官送葬?你为何私藏玉玺、黄绫、盔甲、兵器?”

刘瑾听了这话,急得快哭出来了。“冯虞,今日与你说实话。擅自议立,这罪名咱家认了,可要换了你坐咱家这位子,你能不想此事?再说了,就算议论太子人选,也算不得谋反。\///\\至于令百官送葬……不过是抖抖威风,让百官明白朝堂之上哪个说了算。至于让张永迟几日回京……唉,确是咱家失当了。当初想着这回张永或许会拿着安化王檄文,这家伙与咱家不对付,咱家给兄长送葬,只怕顾不得这档子事,让他寻机告个黑状。便想着让他迟些回京,待咱家将丧事料理了,回头便可盯紧皇上,却是想岔了。”

说到这里,刘瑾提高了声调:“至于谋反,分明是栽赃、血口喷人!你冯虞是带兵的,你说,凭着那什么铠甲、匕首,咱家能干过满朝侍卫?就算侥幸杀了皇上,咱家岂不是留个千古骂名,回头还得便宜别人当皇上,这不是冤大头么。再说了,那什么玉玺、黄绫,待咱家篡位成功再现做也不迟,何苦弄了东掖**,让自己睡不得安生觉。这、这必是有人不想让咱家得生路,栽赃陷害。”

冯虞心中暗想,这刘瑾倒是不糊涂。“刘公公,你看谷大用此人如何?”

“怎么?”刘瑾眼光一下子狠利起来,“莫非是他抄地咱家府宅?”

“不错。”

刘瑾一下子蹦了起来,“好你个谷大用。咱家保你入主西厂,平日里信用有加,到头来却是如此回报。好个贼子!冯虞,咱家请你帮个忙。”

“嗯?”

“借咱家一副纸笔,咱家要给皇上写信申冤!这回只要咱家不死,必有复起之日。到时候,咱家升你做内阁首辅,封国公,要不便是兵马大元帅,但凡想得着的官职,任你挑选!”

冯虞冷冷一笑:“纸笔尽可给你,不过,事到如今,你还想逃过一死吗?”

刘瑾愕然:“怎么说?”

“贪墨、残害忠良、擅议立储,哪一条都是死罪。当初皇上念旧情,那是你这案子还未昭告天下,能瞒得过去。可如今,远的不说,京师官民哪个不知你恶贯满盈?即便洗脱了谋反之罪,死罪却是免不得的。再说了,外朝内廷,多少人想要你地命,多少人等着接班上位。就算免你一死发配南京、凤阳,你以为你能活着走到地方么?斩草要除根,你还当洗脱了谋反之罪,你那些亲族便能求得生机么?做人不能太过决绝,自从当日你将丘聚发配南京孝陵,便注定今日下场。刘公公,认命吧。哦,回头我让人拿纸笔来。”

刘瑾听到这里,眼神重归黯淡,跌坐回凳上,长久不语。冯虞想着该说的说了,该问的问了,便站起身来,说道:“刘公公,若是没别个要交待的,我这就走了。这两日,我会嘱咐北镇抚司,好酒好菜送来。公公若是还有何事交托,可唤狱卒传话。告辞。”

听冯虞要走,刘瑾一下子回过神来。“请留步。咱家有两事托付,若能办成,便送冯大人你一桩大富贵。”

冯虞听了一愣,回过身看着刘瑾。

“这两桩事一个容易一个难。一件,咱家受不得凌迟之苦,能否弄些迷药来,让咱家少受些苦。另一桩,便是替咱家杀了谷大用,这个不急在一时,只要让他不得善终便好。”

冯虞思量了许久,点头应允。“好,这两件事我都应了,凌迟三日,我每日着人给你灌药,虽不好说毫无知觉,总归让你少受许多苦楚。你再回头写封申冤信藏进枕头,余下之事,交我来办。方才你说大富贵,是怎么回事?”

刘瑾笑道:“你附耳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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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一章 惊天内幕

冯虞听罢,凑近了刘瑾。却听刘瑾低声说道:“那些什么玉玺、凶器之类,纯属栽赃。不过,咱家府里另一处隐秘所在,却不曾翻出。在我书房底层右角,有个暗格。里头有一块玉牌、一卷名册,那便是咱家所说大富贵了。”

“玉牌?名册?”冯虞听糊涂了。

“不瞒你说,说咱家谋反那是冤枉,不过有人倒真是要反。十年前,咱家一入东宫,便有人寻上门来,图谋大事。此人确是有眼光、有韬略。当时咱俩约好了。咱家在朝他在野,两人同心谋大业。五年前,咱家一举上位,他便敛了行迹,一门心思积蓄人力钱财。咱家只需帮着他做一件事,便是保他无事。至于他能帮着咱家的,一是数万手下任咱家差遣,二是替咱家除去某些人物,三是允诺咱家一日在位,他便一日不反。\\/\”

冯虞听了暗自心惊,江湖上竟有如此手眼通天的人物?“这是哪方人物?”

“呵呵,此人你理应认识,他的堂口你还带兵剿过。”

冯虞脑海中电光一闪,“莫非是罗教?”

“正是。”

冯虞一下子恍然大悟,“难怪当年我将罗教情形上报朝廷,却一直没见什么动静。难怪那罗梦鸿如此嚣张,耳目又灵通。原来症结在此!”

“刘公公,我这就不明白了。自从皇上登基,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何必要与这等草莽匪类结交?即便是老交情,他毕竟迟早是要反的,而这大明天下可说是尽在公公股掌之间,他反明,不就是反公公你么?”

刘瑾淡淡一笑:“这几年咱家是风光,可十年之前却不是这般光景。\\\这深宫大内。你当是什么所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生死场!先帝越是宠爱太子,眼红咱家呆的这个位子的越多,算计咱家的可不知有多少。要想保命、想发达,就得有手段有能耐。宫里头头脑脑巴结不上。这外头多个帮手总是好的。罗梦鸿,有人有钱,正是能帮得着咱家地人物。不结交他,结交哪个?至于咱家发达之后。依然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将死之人,也没什么好瞒着的,这几年,罗教的杀手替咱家办了不少事。别个不说,王岳那老东西便是他们打发地。\\\\这等人,留着总归是个祸根。”

冯虞点了点头。说道:“那罗梦鸿又许诺公公一日不倒,他便一日不反。刘公公你觉着自己驾驭得了罗教,留着还能帮你做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于是便养虎为患。”

“不错。”

“如今公公已是这步田地,为何要将此事说与我听?反正他罗教反与不反,总是你身后事了。”

刘瑾惨然一笑:“既然与咱家无关了,又何必再替他保守?再说了,他罗梦鸿是不能对咱家不利,可他却要对皇上不利。你莫蒙蔽挑唆。\\/\才下了这等诏命。总有一日,皇上会替咱家洗冤报仇。再说了。咱家伺候皇上十年,十年啦!说句大不敬的话。咱家是真拿皇上当自家至亲骨肉看待了。他罗梦鸿要对皇上不利,呵呵。门都没有!”说着,刘瑾眼中似有浊泪泛起。

“既然这么说,公公为何不奏明皇上,也好一表心迹?”

“上奏?那不是坐实了咱家勾连反贼心存不轨?说与不说,咱家原本心存犹疑。今日正逢你来探监。你冯虞虽说鬼主意太多,可大事上却是忠直之人,这个,咱家看得一清二楚。这事说与你听,你必会设法剪灭罗教,事后又不会吞咱家的功劳。”

冯虞此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楞了片刻,这才说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刘公公,到了此时方见真性情,可惜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罢了,你只管放心去吧,此事便交与我来处置。对了,方才你说那名册,可是罗教名册?”

刘瑾点头应道:“整个罗教名册太过庞杂,咱家手上拿了也没用。那名册是罗教在朝中、州府、军中为官党羽名录。那罗梦鸿给我这名册,是怕咱家收拾错了人,之外若有机会提携一二。这份名册,可说是罗梦鸿十几年苦心经营地心血。你只需按图索骥,罗教势力便摧折大半了。不过咱家提点你一句,那罗教中还是颇有些高手,你一旦对罗教下手,可得小心身家性命!”

冯虞笑了笑:“这个我有数。不过,邪不胜正,凭着这些伎俩就想取天下?山河之固,甲兵之利,皆不如人心向背。罗教靠着装神弄鬼邀买人心,上不了台面。刘公公,我这就去了,你好自为之。若有所求,便找狱卒,我已吩咐过。”

刘瑾点点头,不再出言。冯虞拱了拱手,起身出了牢房。

等冯虞出来,赖时亨凑了过来,用手暗指远处那狱卒,“可要清理了?”

冯虞摇头道:“不必。此事光明正大。”说罢,他又转向陈琛。“思献,替我交代下去,这两日,好酒好菜只管上,纸笔也随要随取。只是要加派人手,务必盯牢此处,千万小心看守。”

“怎么,怕人劫狱?”

“不错。凡事小心无大错。干脆调他一个营的侍卫亲军过来,将诏狱天牢给我看死了,一只苍蝇都不许进来。”

对话简要说了一遍。“现下锦衣卫由我代管,万一出事,便是惊天大事,咱们吃罪不起。现下你辛苦一趟,即刻往军中调兵增援。”

“好,我这就去。”陈琛答应一声,转头匆匆离去。

冯虞又对赖时亨下令,“按着高得林改过的名册,按单拿人。不许放跑一个。否则提头来见。”

“是!哦……那石、高两位指挥呢?”

“一并拿下,听候发落。噢,这两人不用上绑,分开关押。盯紧着些,莫让他们生出些异常举动来。锦衣卫一般官佐随员,各自先在房中候旨,也不准乱说乱动。告诉他们,皇上此番只惩首恶,胁从不问。你再点一个排,随我前往刘瑾府上起赃。”

第二百六十二章 大索天下

看着面前的“罗”字玉牌和厚厚一本名册,正德的面孔扭曲,好半天才冷笑几声。“国城,如此急匆匆来见朕,还要单独召对,朕还当你遇着什么难事了……好,好,好!好个刘瑾,背着朕做得如此好大事!”

说着,正德随手翻了翻那名册,又道:“朝廷养士百余年,就养出这么一窝白眼狼来。上人?不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至少也没饿到要造反的地步吧?国城,你说,这些官员为何自甘堕落,偏要与邪教乱贼为伍?你再看看这个。”

说着,正德从书案上拿起另一本册子。“刘瑾抄家所没详单。你看看啊,金二十四万锭又五万七千八百两、银元宝五百锭又一百五十八万三千六百两、宝石两斗、金甲两副、金钩三千个、金银汤鼎五百只、蟒衣四百七十袭、牙牌两椟、穿宫牌五百面、衮龙袍四袭、金龙盔甲三十副、玉印一方、玉琴一具、玉带四千一百六十束……不念了!你说,短短五年,他如何能贪墨如此巨数?”

冯虞苦笑两声,这让他该怎么答?

看冯虞低头不语,正德想了想,不禁莞尔:“呵呵,是朕问得岔了。\\/\国城,你说,这些混账东西当如何处置?”

“快刀斩乱麻,尽行拿下!”冯虞想都不想。

正德一愣:“那邪教头目隐身江湖,一时半会未必便能归案。此时大举索拿,不怕打草惊蛇,逼罗教举事么?”

冯虞笑道:“现下有个极好的借口----清洗刘逆党徒,将他们当做刘党一并拿下,等罗教回过味来,大局已定。\\\再说了,就算逼反罗教又如何?咱们没准备好,他们更无准备,仓促作乱。取死之道。”

正德一拍桌案,“好,就这么干!国城,此事只能辛苦你一趟。想来一两日工夫,东厂、西厂逆党名录便该整出来了,搜拿刘逆、乱党,便由你统领锦衣卫专办,即日起大索天下。如何?”

冯虞明白。这种事,知情的越少越好,于是点头应允下来。

正在此时,有人通禀,礼部尚书张骏求见。正德一皱眉:“也是个拍刘瑾马屁上来的。此时不在家窝着反躬自省,还来见朕作甚……罢了,传吧。\\\\”

不一会儿工夫。只见一人匆匆进屋叩头。冯虞一平素少有往来。对他如何发迹知之不详,只是听说走的也是刘瑾门路,使了不少银钱。

只听正德问道:“张骏,急急求见,有何要事?”

那张骏恭恭敬敬地答道:“启奏万岁,鞑靼小王子遣使议和来了。”

“啊!”正德、冯虞两人异口同声。冯虞追问一句。“可是那达延汗伯颜猛可?”

“正是。”

“人在哪里?”

“已在会同馆候旨。”说着

正德问道:“你可知鞑靼议和条款细目?”

“回皇上。\\微尘不及详谈便急忙来报。只知大致是边陲互不相扰,另有互换战俘、开市几条。”

正德点了点头。又问:“你既为礼部尚书,你对这和议如何看?”

张骏没想到正德会问到这个。一时口拙。“这个,这个军国大事。还是召集百官合议稳妥些。”

“废话,自然要朝廷各部合议。只是现下先问问你。”

“这……这个,哦,陛下英明神武,自当乾纲独断。这个,微臣实在是不敢在圣上面前班门弄斧、掩耳盗铃……”

“扑哧”一下,正德、冯虞两人不约而同笑出声来。\\/\正德看张骏急得翻白眼,开始胡说八道,知道这也就是个吃货,再问也吐不出象牙,看着还碍眼,干脆摆手让他告退了。

回过头来,正德苦笑道:“刘瑾用的这都什么东西?国城,这小王子倒是会挑时候,偏这会子来凑热闹。你说,鞑子这是何居心?咱们如何应对?冯虞想了想说道:“皇上,秋高马肥的时候到了。那达延汗这是要兴兵了。”

“嗯?怎么,他还敢南下?”正德吓了一跳。

“那倒不是。以臣之见,攘外必先安内,他是要西征,一统鞑靼了。前些时南镇抚司谍报,辽西会战后,达延汗遣臣手下之败将、次子乌鲁斯博罗前往鞑靼右翼任济农。哦,这济农便是鞑靼副汗,以控驭新附之地。哪知右翼永谢布部酋亦不剌,及鄂尔多斯部酋满都赉阿固勒呼,见那达延汗竟派了个毛头小伙子来管事,自觉受辱,便在设宴迎接乌鲁斯博罗时,伏兵四起将其格杀。达延汗闻讯大怒,已放出风声要为子报仇。想来达延汗战心已决,却又怕咱们打了一场胜仗之后,奋余威挥师北进,他就要腹背受敌了。”

“原来如此!”正德听到这里眼睛一亮,“那咱们若是出兵,胜算几何?”

“小胜不难,后患无穷。”冯虞正色说道。“皇上,咱们与鞑靼,终难免一场决战。可是要打,便要做足准备,一战定乾坤,打出北疆百年太平来。这才能一劳永逸。可此次却是难成。咱们想着这是个兴兵的好机会,那达延汗也想得到,必然有所防范。即便是不与咱们死战,只要主力退避,另遣游骑骚扰我军侧后,就够让咱们难受的了。”

看正德的脸色似乎是心有不甘,冯虞又说道:“当然,咱们明军若是都如开国时那般精锐,兵分几路分进合击,要是运气好,或许能得全胜。只是如今各地兵马是个何等模样,皇上您心中也是有数地,能不能凑起三十万如侍卫亲军一般战力的精兵?若是能,便可一战。”

正德苦笑道:“如侍卫亲军一般剽悍迅捷,算上边军、团营、各地精兵,能挑出个三五万顶天了,这还没枪没炮呢。真真是可恼。罢了罢了,只当朕没说。那你看来,此番朝廷该如何应对这鞑子来使?”

冯虞斟酌了好一阵子,方才回话:“依臣愚见,六个字---敲竹杠、拖后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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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三章 算计

正德听罢这六个字,大笑道:“听来便是一股奸猾之气,那达延汗似要倒霉

冯虞也笑着应道:“于豺狼之国,谈不上什么礼义仁信。力能胜则以力制之,力有不逮则以谋制之。臣斗胆请旨,那鞑靼使臣,便交给臣来对付。”

“你这话正合朕心意。内阁、六部正待清洗,主客司、会同馆、四夷馆、鸿胪寺、行人司又皆是一帮酸文人主事。夜只能是你出马靠得住些。这么着,让那使节先在馆驿猫几天。你先将抓捕逆党一事布置妥贴,回头再理他不迟。”

“遵旨。臣这就去找马公公、谷公公商议。”

马永成接着信,当即动身前往锦衣卫指挥衙门。到了内堂一看,只见冯虞一个人坐在屋中,正在悠闲地沏茶。抬头见是马永成,冯虞赶忙起身相迎,“马公公,未曾远迎,虞失礼了。”

马永成咧嘴一笑:“国城兄弟,咱哥两个还来这虚头巴脑的作甚。咦,谷大用

冯虞淡淡一笑,“我倒是也叫他了。不过,约在半个时辰之后。”

马永成一怔,“这是何意?”

冯虞沉声说道:“马公公,咱们两个平素交情如何?你看虞为人如何?”

听冯虞如此发问,马永成更是摸不着头脑,愣愣地回道:“咱们那交情,自是不消说了。”

“嗯。这屋中现下只你我二人,院中四下皆有亲卫把守。下头这些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再无人知晓。”冯虞抿了一口茶,悠悠说来。“今日请公公早来一步。是想说说那谷大头一凛,“谷大用如何?”

“马公公。你看谷大用是何等人?”

“谷公公啊?一心事主。老城谋国……”

话没说完。冯虞“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得了吧。马公公。要真有你说那么热闹。怎么平素你与张永、丘聚几人与那谷大用不待见。便是刘瑾。提防之心也不轻。”

“这个从何说起嘛。”马永成咕噜了一句。

冯虞冷笑道:“谷大用自正德元年提督西厂以来。专横跋扈那是出了名地。朝堂上哪个不知?这几年。西厂没少与东厂、锦衣卫干架。连内行厂他都敢对着干。而且是只能占便宜吃不得亏地那号人物。这个也就罢了。百官私议。你们八位自幼辅佐皇上地公公里头。最没谱地是刘瑾。最宽厚地是张永张公公。最和善地是你马公公。最阴狠地却是谷大用。”

“那又如何?”

“如今刘瑾倒了。这缺位谁来填,可是有不少人动心

马永成点点头。“刘瑾权势滔天,看得谁不眼热。虽说如今皇上威势日重,可朝中总还是得有主事的不道,“百官总得有挑头的,可得看是谁。若是谷大

“他?凭什么?刘瑾刚倒,咱家估摸着,皇上一时半会是不能来那般重用咱们中官谷大用自有想法。没见谷大用这几天尽围着皇上身边转悠。加上那一日抄家查出刘瑾谋反证物,在皇上心中更是大功一件。”

“屁!什么谋反证物,其中奥妙咱们几个心知肚明。”马永成恨声说道。

“可皇上不知道啊。”冯虞冷笑一声。“马公公,你可知道,这两天,谷大用正向皇上陈情,要将内行厂堪用人手并入西厂呢。”

冯虞这可是瞪眼说瞎话了。不过这话一出,马永成一下就跳起来了。“什么!西厂本就押着咱家一头,这要再吞了内行厂,还不反了天去!皇上可曾答应。”

“倒还不曾。可也没说不。听那口气,似乎是想看看谷大用有多大能耐,没看这几日西厂鸡飞狗跳,四下访查逆党么。”

后头这可是真话,真假一掺,更由不得马永成不信了。“他娘的!西厂原本便压着咱东厂。当年宪宗皇帝钦定西厂所领缇骑人数要比东厂多一倍。东厂访谋逆妖言大奸恶,查获人犯送锦衣卫羁押讯问。西厂却是自设牢狱刑庭,还可不经天子允准便随意捕拿朝臣。再有,东厂多在京师办案,西厂却是暗探广布天下。煊赫如此,他还要吞并内行厂,那这大明天下,还不是他谷大用说了算。咱们哥几个还过日子不过啦。”

“刘瑾在位时,丘聚与刘瑾不对付,刘瑾一句话便发配孝陵守陵,至今还没回京师呢。如今若是谷大用得势,为人比刘瑾更阴狠……再有,刘瑾的下场,谷大用是看在眼里了。你说,他若得势,还会再给自己留着同样地隐患么?”

马永成一激灵,“着啊,咱家怎么就没想着这一节呢!哎呀国城老弟,你可是一言点醒梦中人啊!就为这个,咱家回头得好好请你吃上一顿!这个,今日老弟寻咱家过来,想必是已有定见了。既然话都说开了,国城你也别藏着掖着了,这就指点一二如何?”

“指点不敢当,不过,想法倒是有一个。”只听冯虞慢悠悠地说道,“《淮南子?人间训》有这么一段。近塞上之人,有善术者,马无敌亡而入胡。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居数月,其马将胡骏马而归。人皆贺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祸乎?”

马永成听了不得要领,急问道:“国城,你莫要卖关子啦。有话直说来便好,之乎者也的又不挨边!”

冯虞笑道:“呵呵,那谷大用靠着构陷刘瑾谋反立了一功。自以为得计……”

马永成听到这里,猛然醒悟:“啊呀!国城。咱家明白了,明白了!谷大用此举固然是帮着皇上立定决心。可说起来那也是欺君哪!待到过些时皇上气消了些,咱们联名奏他一本。皇上方知刘瑾罪不至死,必然深恨谷大用。此人在朝廷的日子屈指可数江湖了,这些权争地招数是张嘴就来。亏得自己暗自谋划了许久。还是多想了一招。“马公公可算说到要害了。不过,若按着公公所说,过些日子再挑破,皇上固然恼怒,可毕竟时过境迁,固然不待见谷大用。却未必便下狠手收拾,恐怕不是稳妥之法。若依我看来。便在刘瑾伏法之后即刻告发。此时皇上余怒未息,最恨欺瞒之举。这会子,一告一个准。”

马永成一拍大腿。“果然是!哎,还是国城思虑缜密。你说吧。咱们怎么

冯虞想了想,说道:“此时须得说动张永一道出面。分量才够。我这里备下一味猛药,便是刘瑾遗作。不过刘瑾府上真相,却得马公公你来出面。毕竟我是外臣,有些事不好出面。”

马永成心领神会。“国城放心,张永那边咱家来游说,抄家之事,咱家自有办法揭破真相。你看这么着可好……”两人埋头在一块儿,计议了许久,方才打开房门。只听冯虞说道:“马公公,算着时辰,谷公公该到了,咱们到前厅候着,如何?”

“客随主便。”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而出。

两人坐下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见谷大用大剌剌走了进来。“哈哈,国城老弟,咱家来迟了。哟,马兄,你来得早啊。”

马永成笑道:“呵呵,半道上就遇着国城信差,这就过来了。”

冯虞招呼两人坐下,寒暄几句后转入正题。

“今日请两位公公移步前来,是为皇上有旨意。”说着,冯虞起身立正,向皇宫方向一抱拳。马、谷二人赶忙跟着起身。待冯虞行礼完毕,请二人落座,接着说道:“上午皇上有旨,着虞督率锦衣卫专责拿捕刘瑾逆党。请两位公公过来,便是请东西厂提供手头已知逆党名录。”

听了这话,马永成心中早已有数,面色丝毫未变。谷大用却不干了。“什么?锦衣卫包圆了?岂有此理。冯大人,不是咱谷大用小家子气,也不是看不上你锦衣卫。只是当初说地分明是三家协力,如今却要将咱家千辛万苦探知情形告知于你,回头你们锦衣卫立功受赏,这也太便宜了吧?不行,咱家须找皇上评理去。”

冯虞淡淡一笑:“谷公公勿恼。皇上要两位公公腾出手来,是另有大用。有句话皇上说在前头,此番捕拿逆党,哪方查知,功劳便算在哪方头上。锦衣卫拿人,不过是替两位代劳而已。”

“嗯?”谷大用听了一愣,天下还有这等好事?他犹疑地看了冯虞一眼,却见冯虞笑着点点头。“谷公公,跟你透个底,此间事了,我便要卸去锦衣卫差使,一意领兵。此外,下个月,我还要回乡探家,大概过个半年再回来

听了这话,谷大用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皇上恐怕是怕东西厂为此争功,干脆交冯虞专办。反正冯虞接下来便要离京,又不再兼管锦衣卫,超然得很。只是谷大用怎么也想不明白,眼下朝中无数人削尖脑袋准备上位揽权,冯虞怎么会挑在这当口离京?脑袋不灵光了?还是以退为进?或是真个坦荡无私?不管怎么说,反正抢饼子地少一个是一个。

想到这里,谷大用喜笑颜开,忙说道:“国城莫急,咱们哥几个说来也是同生共死过来地,怎会为这等小事较真。方才不过是想着,这些年来天恩浩荡,却无以为报。这回好容易有些事做,能多为皇上分忧尽力,便是极难得的。既然皇上另有差遣,咱家自然没什么话说。国城老弟为国之干城,收拾些个逆党手到擒来。这么着,咱家这就吩咐人将名录取来。”

谷大用还真是说干就干,当即起身,到门口唤来一名亲随吩咐几句,便回到座位上,对冯虞说道:“咱家已让人快马加鞭即刻取名录来,稍坐片刻就好。”(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com,章节更多,

第二百六十四章 缇骑四出

第二天一早,冯虞、马永成、谷大用三人联袂求见正德。三人的眼睛全都跟兔子一般模样,显然是熬夜所致。候见之时,谷大用看看二人一脸憔悴的模样,想想自己个儿只怕也差不离,叹了口气,冲冯虞说道:“国城老弟,为国锄奸也不必如此玩命嘛。你看看,拉着马公公与咱家连夜拉单子,都作兔子眼了。”

冯虞赔笑道:“时不我待啊。现下皇上交办什么差事,信得过的只有两位,加上张公公与我。若我所料不差,这几日恐怕两位公公也会有新差使下来。与其到时候忙得团团转,顾此失彼,不如现下辛苦些个,了结一桩是一桩。两位公公,回头小弟做东,备下薄酒请两位好好乐呵乐呵。”

马永成也在一旁附和,“国城老弟说得是啊。谷兄,你想啊,那些个逆党早一日下马,那些忠臣良将方能早一日上位,咱们也好早些放下手来,享两日清福不是?”

谷大用心领神会,说道:“这话可是在理,倒是国城老弟有心了。对了,皇上对内阁、六部人选有何腹案,你们可曾听得只言片语?”

冯虞摇头道:“这个倒真还没个数,想来李东阳是不动的。\\\不过话说回来,此番若是真按咱们拟的单子拿人,这朝中百官大半要换人,皇上一寻思不过来。谷公公、马公公,到时候你们定是能说得上话的。”

这话说得马永成、谷大用喜笑颜开。谷大用正打算来而不往非礼也,也送冯虞顶高帽戴戴,却见一名正德近侍走了过来。“皇上有旨,宣三位大人觐见。”

见着三人比肩而入,正德多少有点诧异。“三位,一大早齐齐来见朕,可是有何要事?”

冯虞开腔答道:“回皇上,昨日皇上交办尽早清除刘逆党羽一事。谷公公、马公公与臣连夜会商核查,现将已知逆党名录开列于此,请皇上御览。”

接过厚厚一沓名录,正德展开第一沓,定睛细看。刘瑾奸党列名有:内阁刘宇、焦芳、曹元;尚书一级有吏部张采、户部刘玑、兵部王敞、刑部刘、工部毕亨,南京户部张、礼部朱恩、刑部刘缨、工部李善;侍郎一级有吏部柴升、李瀚。前户部韩福,礼部李逊学,兵部陆完、陈震。刑部张子麟,工部崔岩、夏昂、胡谅,南京礼部常麟。\\/\工部张志淳;都察院有副都御史杨纶,佥都御史萧选;巡抚有顺天刘聪,应天魏讷,宣府杨武,保定徐以贞,大同张,淮扬屈直。两广林廷选,操江王彦奇,前总督文贵、马炳然;大理寺则有寺卿张纶、少卿董恬,寺丞蔡中则为通政吴、王云凤。参议张龙;太常寺则为少卿杨廷仪、刘介;尚宝司则为尚宝卿吴世忠、司丞屈铨;顺天府有府尹陈良器、府丞石禄;翰林有侍读焦黄中、修撰康海、编修刘仁、检讨段炅;吏部郎中有王九思,王纳诲;给事中有李宪、段豸;御史有薛凤鸣、朱衮、秦昂、宇文钟、崔哲、李纪、周琳。其他郎署监司又有十余人名列其中。

再往下看,则分列低级文官、军中将校、宫中内侍。

正德半晌工夫方才阅毕,抬头看见三人都直愣愣地挺着,赶忙吩咐赐座。待三人谢恩坐定,正德问道:“这份名录中人可确凿?此乃钦定大案,不得错纵。”

冯虞起身回道:“拟这名录,臣等三人慎之又慎,名列其中者,不但尽人皆知。且证据确凿。断无冤假错案。\\至于宽纵这一块,厂卫三家还将加紧查办。查出一个拿下一个,早晚必定清理干净。”

正德点点头,“三位爱卿尽心了。既然如此,锦衣卫便照着这单子拿人吧。”

“皇上,是一下子尽行拿下,还是分个回目?”

正德斟酌了好一阵,方才开口:“按你上回说的,先收拾郎中以下。拿了的,尽快问出口供,交内阁议处。不过,张采、焦芳、刘宇三人即给朕拿下问罪,此三人最是可恨,仅次刘瑾。”

“遵旨。”

正德又说道:“谷大用,马永成。锦衣卫这些日子一力查办刘党。别个事务就得你们担着了。谷大用,你有举发刘瑾谋逆之功,这案子便由你跟到底,监斩刘瑾便交与你了,务必办好此事,莫出了岔子。”

“遵旨。”

“马永成。锦衣卫不好到大内办案,清查内宫刘逆余孽,由你全权来办。”

“遵旨。”

“你们三个用心办差,很好。待此案了结,朕必定大加封赏。\\/\”

交待完毕,马永成、谷大用辞去,正德独留下冯虞。“国城,那些乱臣贼子也都列进去了?”

“是。百余人尽在其中。”

正德点点头,说道:“这些反贼着实可恨,须得快捕快杀,不教走脱一个。此外,锦衣卫须分出人手加紧查缉罗教贼子,即捕即杀,务求根除。”

“遵旨。臣已命人想法子渗入邪教,力求探知根底,一网打尽。现已查到蛛丝马迹,邪教总坛或在北直隶真定、顺德一带。此外,京师分坛也已为我掌握,随时皆可犁庭扫穴,只是怕打草惊蛇,暂时不动。”冯虞一边回话,心中却说,幸好万邦园眼有动作。靠着锦衣卫那帮人临时抱佛脚?黄花菜都凉了。

“好。此事须得加紧。国城,朕别个倒不怕,就担心着这罗教巢穴离京师太近了,卧榻之侧啊。”

“是。对了,皇上,石文义、高得林等人如何处置,请皇上示下。”

“石文义等逆党即刻处斩,高得林等按你所报,毕竟只是听命,不算首恶,罢职,永不叙用。\\\”

“皇上宽仁。哦,此事可要交与内阁过上一程?”

“不必了。厂卫只听命于朕,内阁凭什么来管?”

“臣多言了。如无吩咐,臣告退。”

只听正德说道:“也没别个事了。哎,国城,朕怎么觉着……”话到嘴边,正德突然收住,想了想,摇摇头自失地一笑,“罢了。无事,国城,如今事务如山,你好自为之。忙完这些事,朕许你风风光光地衣锦还乡。”

看着冯虞离去的背影,正德心中暗自叹了口气。不知怎的,当初君臣二人玩闹的场景又浮现于眼前。可经过刘瑾一案,那般不拘戏言不知为何,却再难说出口了。

一回到锦衣卫指挥衙门,冯虞连水都顾不得喝上一口,便传下军令,聚将升堂!一声令下,各司将佐皆是一溜小跑节,再笨的也知道看个眼色。

待众人到齐,冯虞腾地立起,杀气腾腾地说道:“皇上有旨,着我锦衣卫大索天下,搜拿刘逆党羽,以正国法,以肃朝纲。奉圣谕,我锦衣卫十万健儿便要即刻行动。这一份,是京师涉案郎中以下官员名录。北司镇抚钟惟业!”

“末将在!”

“这些犯官便交与你了。京师缇骑尽数交与你,就在今夜,务必全数捕拿归案。你要明白,刘瑾当政五年,你虽不曾卖身投效,却也受石文义差遣做了不少事。幸而万岁宽宏大量,明旨协从不问。今日就看你如何作为报效皇恩。本官有话在先,今晚若能将逆党一网打尽,算你大功一件,我向皇上讨封赏。若是走了一个……”

钟惟业从未见过冯虞如此声色俱厉,心中凛然,大声回道:“请大人放心,今夜只看末将建功,若有丝毫差池,不劳大人责罚,钟某提头来见!”

“好!象条汉子!”冯虞将令箭抛与钟惟业,又交待道:“你记着,一般犯官一旦拿获,即刻打入诏狱,不必用刑,明日一早移交内阁议处地。犯官眷属圈禁在家,哪怕是丫鬟仆妇也不得出府一步。不过,家中吃食得供上,别饿死人了。不过,名录上头画了圈的,另行关押,置。对了,这类犯官家属一并收押。”

“末将明白!”

“经历司,行文南京指挥使司并十四省千户所,责令各地按分省名录拿人。各地务须于接收军令三日内将涉案文武尽行拿获归案,一并押运京师。如有抗拒、逃匿情形者,无须请命,杀无赦!若有差池,当地千户自行摘了乌纱上京领罪。同样,名录中特别注明的犯官,家眷一并锁拿进京。”

待经历司领命后,冯虞又道:“再传我军令。此次大索,为皇上严旨亲办大案,我锦衣卫官兵务须用心办差。有泄漏案情者杀!有私通人犯者杀!有玩忽职守者杀!有违抗军令者杀!有造谣生事者杀!有妄议朝政者杀!此外,但凡接令者,皆在衙门或营中候命,不得回家、出游,直到完差缴令!”

一连串的“杀”字出口,全场将校都明白了,这一次的案情非同小可,弄不好要赶上洪武朝两大案了。个个心头凛惕,面色肃然,齐声领命。尤其是钟惟业,接令之后,双眼冒出渗人的寒光,散帐之后,直奔校场点兵聚将。

当日酉时,京师四门紧闭。侍卫亲军、团营出兵宵禁。锦衣缇骑如潮水般涌出指挥衙门,扑向京城地大街小巷,在暗探的接引下,闯入一都,在骤雨般地铁蹄声中战栗。(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qidian.com,章节更多,

第二百六十五章 廷议

刘瑾伏法那三日,冯虞没到西市观刑。倒不是怕看那血腥场面,刀丛箭雨中趟出来的,还怕看流血吗?说是主持捕拿逆党缓不过手,只是心里头却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说起来,刘瑾还算不上是个难缠的对手,虽说贪得无厌,锱铢必较,可对冯虞起家却也未尝不曾有过助益。

虑及于此,冯虞对刘瑾的承诺不曾食言,三日没断过派人给刘瑾灌麻药,只是凌迟之苦非是轻易便能捱过,几碗汤药,聊胜于无吧。

此外,锦衣卫耳目也随时将行刑情形回报冯虞。据说,这三日京城百姓扶老携幼前来观刑。许多曾遭刘瑾荼毒之人的眷属,携了银钱花高价买下刘瑾身上剐下的一片皮肉,捧回家中祭奠亡人,而后烤食泄愤。至于刘瑾,第二日便因失血过多气绝身亡。不过,行刑却照旧进行,割满刀数后,刽子手又将刘瑾斩首示众,挫骨扬灰。其景象之惨烈凄切,让冯虞听来不胜唏嘘。至于那些现场监刑的,更是难受得紧,监刑官之一的刑部主事张文麟甚至当场晕厥。只有监刑主官谷大用谈笑风生,居然还喝得下酒水。

这几日,锦衣卫抄拿各地逆党倒是顺风顺水,尤其是京师犯官,无一漏网,已全数打入天牢诏狱。各地也已将拿获犯官陆续押入京师。至于那些罗教眼线与眷属,则带到北镇抚司水狱地牢另行收押。

第三天头上。冯虞便亲自提审。都是肉食之辈,细皮嫩肉、锦衣玉食,这些犯官进了锦衣卫地黑牢,绝大多数不待用刑便一一招供。嘴硬的,一顿板子下去,再将老虎凳、烙铁、重枷之类刑具一摆。全招了。

这些口供冯虞自留一份,同时誊写一份即时递入宫中呈正德御览。至于那些招供的犯官及眷属,按正德密旨,连夜秘密处决。石文义等一干锦衣卫刘逆党羽,也于刘瑾伏法当夜密裁。

这一场京城大搜捕,锦衣卫声势重又超过东西厂,文武百官若是路遇缇骑,无不纷纷闪躲避让。给东西厂压了几十年,锦衣卫将兵如今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不过,冯虞却压根没将这等事放在心上。处置了大批犯官。该移送都察院的移送,该密审密裁的密裁,冯虞随后便一头扎进南镇抚司,调阅历年来有关鞑靼、尤其是达延汗的一切军情谍报。又与陈琛几番密议,将议和方略报与正德获批之后,方才传谕会同馆,宣鞑靼使臣次日觐见。

鞑靼使节本雅克图在京师已经盘亘多日,却始终不得明朝皇帝召见。不过这几天他一点也不心焦,京师上演地政变大戏让他看得是目瞪口呆。这回可没白来。中原朝局翻天覆地,即便和议不成,只要传回这条消息,便是大功一件!要知道,五十多年来,草原上群雄并起,相互攻伐,原本在鞑靼、瓦剌在大明布建的谍报网早已崩塌,荡然无存了。如今达延汗雄心勃勃,重又遣暗谍潜入大明刺探消息。不过。敌国用间,非得多年经营方可渗入腹心要害。现下的鞑靼,对大明的朝局动向、重臣禀性。可说是两眼一摸黑。

这本雅克图也非等闲。其家族自忽必烈登汗位始,便在中枢累世出任文官。最高的官至平章政事,在而今的鞑靼贵族中。可算是家学渊薮的异类。本雅克图本人自幼读四书五经,尤好唐诗宋词。钦慕中原文化。派他来大明,说起来,这回达延汗也是所用得人了。

活剐刘瑾的大戏刚谢幕没两日,明廷礼部便有官员前来知会,皇帝次日传召。紧接着便有鸿胪寺官员过来教习朝觐礼仪,折腾了一个下午方才完事。第二日一早,本雅克图换上一身新袍子,由礼部及会同馆、四夷馆、鸿胪寺官员陪同,来到皇极殿外丹陛之下候旨。

在北京城这几日。本雅克图也到街面上转了好几回。深为京师繁华富庶而震撼。难怪历代蒙古大汗念念不忘南征。中原之富有奢华。即便是蒙古王庭所在也不能及其万一紫禁城。这几日已是看花了眼地本雅克图却不由自主地生出敬畏膜拜之心。看这萧墙、金顶、云台、翠瓦。这便是万国共主之居。天子气派啊!……只是。居于其中之人。却少有能配得上这等尊崇气度地。看看殿外那些大汉将军。盔明甲亮。旗幡耀眼。眼神中缺少了真正喋血勇士地狂野嗜杀之气。虚架子一副。为锦衣玉食泡酥了筋骨。再不复开国先祖地尚武决然。或许这便是大明之哀。也是无数代中原王朝起起落落地宿命得大殿内外千百站班侍卫同声高呼:“拿下……”放眼望去。只见大队精壮军兵涌入殿中。不多时从殿内连拖带拽押出数十名已被打去乌纱扒了官袍地犯官。本雅克图眼尖。一眼便瞅见其中竟有那日见过地大明礼部尚书张骏!看看其余被捕官员。按年岁、气度推算。只怕也都是朝廷高官。偷眼看身边陪同地那些官员。目睹这等场景。个个面色惊惶。六神无主。本雅克图更是确信自己判断无误。

“天子之怒啊!这一回。明廷算是大换血了。不知此举对我大元是福是祸。”本雅克图心下暗自琢磨。

一阵喧哗过后。似乎朝堂复归平静。又过了好一阵子。只听从内到外。大汉将军迭次高声传旨:“宣鞑靼使臣上——殿——”

本雅克图赶忙正了正衣冠。紧随着陪同官员进殿朝觐。

来到大殿中。趁着礼部官员通报地短暂空当。本雅克图赶紧地四下扫了几眼。殿内陈设何等金碧辉煌自不必待言。只见文东武西分班站列地官员有上百之数。不过队列却是稀稀拉拉。缘由不难想见。再看那些官员面上。多半满是讶异惶恐。看来还是惊魂未定。

本雅克图精通汉话。待到那礼部官员通报已毕。不待四夷馆通事转译。便趋前几步。行三拜九叩大礼。山呼万岁。

看见这个使节一副自来熟的模样,毫无一般蛮子的粗鲁无礼,原本还一脸怒意的正德倒是来了兴致。

“来使平身。诶,你当真是鞑靼人么,怎地汉话如此顺溜,有些读书人做派?”

“回皇上。外臣在我国累世为官,家中精研中华典章文化,故而外臣能说些汉话。”

“原来如此。嗯,本雅克图,你在鞑靼国中现居何延汗麾下任千户。”

“达延汗,译成汉话怎么说?”正德突然冒出一句。

本雅克图答道:“大元大可汗。”

“大胆!”只见文官列中有人出班怒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大明先帝吊民伐罪掩有四海,尔等退归一隅。还敢窃用前朝伪号,妄自尊大,悖逆之至!”这话一出口,顿时廷议汹汹,一片喊打喊杀之声。不过正德却是一脸平静,待百官吼了一阵,正德将手掌往下一押,示意百官收声,转过脸来对着本雅克图,“来使有何话讲?”

却见本雅克图不慌不忙地答道:“茫茫万里大漠。万千草原儿女,受孟和腾格里,即长生天庇佑赐福。我大汗承继黄金家族的尊贵血统。征讨无道、混一大漠,受万民尊崇。按着草原千百年的规矩称汗,有何不可?至于汗号。乃是长生天所赐。当年瓦刺部篡位,自称大元天圣大汗。大明朝廷不也收其国书受其朝贡么?”

此时,又有朝臣出列,要批驳本雅克图,正德却挥了挥手,说道:“两国相处,不以口舌争胜。本雅克图,呈上国书。”

“是。”本雅克图恭恭敬敬将国书呈上。那国书全用蒙文书写,故而由四夷馆通事现场翻译诵读。达延汗的这份国书倒也简洁明了,就是三条。一、两国罢战休兵,二、交换俘虏,三、开市。

待通事读过,正德又问:“来使,你家国主还有何交待么?”

“我家大汗在外臣行前叮嘱,中原不但地大物博,且礼义昌明,让外臣求取中原典籍诗文,以便开草原民智,行中华道统。”

听了这话,正德与满朝文武俱是一愣。鞑子要念书?这个可是真新鲜。“还有

“还有一事,大汗想在大明京师设立商栈,互通有无,也为草原子民来中土行商行个方便。请陛下恩准。”

正德皱着眉头想了想,遍视群臣。“诸位爱卿,对鞑靼所提和议有何看法?”可群臣的反应实在令他生气。

这两日朝局遭逢大变,方才又眼看着数十名郎中以上高官落马,六部首脑几乎一扫而空,许多人已是噤若寒蝉。尤其是刘宇、曹元辈,可以说身在朝堂,心却惶惶然若丧家之犬,哪个有心思议国政,只怕一句话说错便给正德做法拿下了。

至于一干武将,更是无从搭腔。大明朝开国以来,武官不干政。每逢廷议,话题不涉军争战守,这些武官决不开腔。即便是谋划军事,往往也有兵部发话,正牌的武将却是听地时候远多于说了。

刨去这两大堆人,这会子应声而出的,便只有那些御史、散官了。若说气势,这些位绝对是正气凛然、火力密集,将鞑靼人对朝廷的不敬翻了个底朝天。只是引经据典、义正词严地一番痛责之后,真正管用地话却说不出几句来。也难怪,术业有专攻,这些言官骂人是本职,正儿八经研讨政务,没玩过。

听了小半个时辰地聒噪,正德居然还没翻脸使性子,确是难得。看看出班地那些说得累了,人家鞑靼使臣开头还较真辩驳几句,后来干脆眯眼消化神了,正德一摆手,令众臣回列,转头看向文官头排的三位阁臣:“三位,有什么主意么?”

只见刘宇、曹元二人,王八看绿豆大眼瞪小眼,半天说不出个道道来,半日只是憋出几句“和为贵”、“无伤天朝颜面”、“乾纲独断”之类地话来,等于没说。

再看李东阳,捻着胡子跟没事人一般,东瞅瞅西看看,一副很是开心的模样。偶尔跟正德一对眼,那眼神里却包含了许多东西。不必相询,正德领会这位老首辅地意思:按着皇上你的想法办就是了。

于是正德不再等下去了。“冯虞——”

“臣在。”

正德一指出班站立的冯虞,对本雅克图笑道:“这位,想必你是识得的。即便不识,他地名号你也必定听过。我大明镇辽侯、太子少保、兵部尚书、都督佥事、龙虎将军、锦衣卫指挥同知、侍卫亲军都护冯虞冯国城。”

看正德叫出的是个一身蟒袍的青年武官,本雅克图原本猜度或许是个皇亲国戚,要么便是权贵二世祖,明国皇帝不会让这等人来办和议吧?哪知最后一听此人名姓,本雅克图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居然是他!辽西一战,拜此人所赐,达延汗麾下十万雄兵大半灰飞烟灭。这个倒还在其次,更糟的是,战后兀良哈各部便离心离德,不听招呼。右翼三万户更是借机叛离。大汗最疼爱看重的次子乌鲁思博罗特此役战败颜面大失,自请坐镇右翼以图振作,不想到任当晚就被叛军乱刃分尸。可以说,鞑靼能有今日,倒霉就倒霉在他身上了。

不过,这些话只能在本雅克图心里嘀咕。听了正德引荐,本雅克图仔仔细细打量了冯虞几眼,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原来这位就是明国勇将冯虞大人,失礼了。来之前,我家大汗特意叮嘱,到了中原若有机缘与您相遇,务必代他转呈敬意!”

这几句话,大出正德与满朝文武的意料。给人按着脑袋一通好打,怎么还打出敬意来了?

看明廷君臣一副不解的神色,本雅克图不待发问便解释道:“咱们大漠最重强者。我大汗说了,冯将军以弱击强,勇武善战。与大明屡次交手,看得上的明将,也就是冯虞大人一人而已。”

这话听着不知是褒是贬,正德却不以为意。“好啊,既然你家大汗如此看重于他。这回议和,就由冯虞与你来谈罢。”(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om,章节更多,

第二百六十六章 舌战

【≮衍墨轩≯.】 武官议和?且不论唐宋,大明开国百余年,这可说是前所未有之事。不单本雅克图瞠目结舌,满朝文武无不目瞪口呆。神色如常的,除了冯虞,便是李东阳。

不待那些言官聒噪,正德一指李东阳,“李爱卿,你看朕所定人选妥当否?”

“臣以为,”李东阳顿了顿,满朝文武顿时都支楞起耳朵。“冯大人主持和议,是再妥当不过了。其一,冯大人亲身与鞑靼打过交道,又主管南镇抚司,深悉其底细。其二,冯大人能谋能断,此番诛除刘党,功在千秋,便是明证。其三,冯大人不但有武略,同样有文韬,所谓字如其人。不知各位大人意下如何,反正老夫是佩服得紧。”

这话一出口,只听朝堂上四下里便有人嗤嗤窃笑,这字好也能算是主持和议的理由么?不过第二条,众人倒是听得入耳了。此番议和,是鞑靼求上门来,大明携前番大胜之余威,想来双方不难达成和议。皇上只怕是有心成全冯虞,青史留名,以酬诛灭国贼之殊勋。虽然此举大不合体制,不过那些原本跃跃欲试的言官斟酌再三,还是消停了下来。这一阵子这位皇上杀心深重,别触这个霉头为好。

现下头痛的只有本雅克图了。他心里有数,武官主战文官主和,自古皆然。议和这种事,如果是和士大夫打交道,给足面子。戴足高帽,总不难办。而武将。尤其是这等有见识韬略地,立场就没那么容易松动了。当然,最难缠的便是那等老夫子,满心底里皆是华夷之防,不过能在大明朝廷为官地。毕竟还是人精居多,碰上那等人物机会实在是不多。

不过如今已没得选择。散朝之后,冯虞倒是劲头十足,当即招呼本雅克图开工。

到了礼部主客司,双方及随员各自落座。冯虞这边本该由礼部尚书或侍郎陪同,可这两位如今已同在天牢做伴。只能叫个主客司郎中来充用了。至于兵部职方司、会同馆、四夷馆、鸿胪寺等部司官员倒是人员齐整,满满当当坐了一大排。

看看万事齐备,“奉旨主持和议”之类的开场废话冯虞一句不说,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直入正题吧。

本雅克图咳嗽一声,将国书上所列条目复述了一番。“冯大人,您看这几条可有疑

冯虞点了点头。说道:“万事何为贵。鞑靼可汗体上天好生之德,息兵罢战,自然是再好不过。言和、换俘、开市三条自然是好的,只看细则如何拟定。至于设商栈一事。是否必须,设在何处。牵连甚广。待大节商定,再议不迟。”

“也好。冯大人。此次议和章程如何,孰先孰后。请示下。”

冯虞笑眯眯地说道:“贵使专程而来。想必是已有腹议了。不妨说来。看看可有共识之处。”

看看冯虞不肯先出招。本雅克图只能开口:“冯大人。这些年两邦虽偶有冲突。大战却也不多。今年两邦大动干戈。也是出于误会。不过。不管怎么说。刀兵相向、两败俱伤。总是令人叹惋。我家大汗之意。不若此番明定疆域。两邦立定合约。结为秦晋之邦。再不相互攻讦。如此则烽火消弭。百姓安居。此其一。”

说完这些。本雅克图抬眼看看冯虞。没什么动静。又说道:

“多年来。我蒙古健儿南下牧马。固然有部族不听招呼自行其是。或是两邦边将边民起衅。不过。大明多年不开边市。草原军民所需盐、铁、茶、布不济。迫不得已入贵境求取。其中原委。还请冯大人体谅。以我之见。双方早开边市。补我国民用。增大明财货。实为两利两便之举。我国请于九边开九口。双方公平买卖。互通有无。双方财货。互不征税。若有纠纷。于中原则遵明律。于草原则遵我鞑靼之法。

至于换俘一事。此番我军被俘甚众。而往年大明军民多有流落我邦者。此番双方按同等人数遣返。不知妥

“还有么?”看本雅克图一气说完。冯虞追问一句。本雅克图摇摇头。回道:“大条目便是如此了。至于如何定约、如何划界、如何开市等等情形。尽可详谈。”

“好,那该着我说了。”冯虞慢条斯理地开腔了。“方才本官说过,息兵罢战是好事,不过方才贵使话语中有几处本官不敢苟同。一、我大明与草原诸部素来是宗藩体制,自永乐十一年间,蒙古本部、瓦剌、兀良哈三卫等均先后称臣于明朝,百余年来,草原上不论何等风云人物,近至朵颜三卫,远至撒马儿罕帖木儿,无不称臣纳贡。就以现今鞑靼所居之地为例,百年来,脱脱不花汗、也先可汗、马可古儿吉思可汗、满都鲁汗朝贡不绝。所谓秦晋之邦从何谈起?如诚心求和,和议一成,你家大汗便应即刻遣使来朝,受我大明册封。”

单这第一条,便说得本雅克图面色泛白。忙辩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往昔即便两邦征战,大明亦纳贡如常。可弘治十二年,大明下旨拒我入朝求贡。如今如何又要我称臣纳贡?”

冯虞冷笑道:“说到当年之事,或许贵使健忘,本官便提点几句。弘治元年五月,达延汗遣使入贡,欺我先帝初登基,书辞悖慢,竟以敌国自居,且朝贡之时又遣大军寇边。先帝以天下苍生为念,不欲大动干戈,屡屡包容规劝,怎奈你家可汗执迷不悟,屡屡兴兵犯境。朝廷无奈,方才于弘治十二年下旨断绝贡市。你说,究竟是哪方之责?如今陛下仁德,体念尔国百姓生计唯艰,这才允准重开贡市。历来贡市,无贡则无市,请贵使好自斟酌。”

本雅克图眉头紧皱,憋了好一阵,方才说道:“冯大人,两国相交,总是和气才好,互留些余地。大人你何必如此唑唑逼人呢?”

冯虞摇头道:“贵使既然熟读孔孟,可记得孔圣人一句话?”

“什么?”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本雅克图垂无语。

冯虞又说道:“既然说到这里,本官不妨再多说几句。若有得罪处,请贵使见谅。”

“不敢。”

“此番贵使为何前来议和,你我心知肚明。若不是辽西一战惨败,你们达延汗对我大明官军必定还是心存鄙夷,隔三岔五便要南下横财。本官所说不假吧?如今遭这一记迎头痛击,打疼了,达延汗方知我大明亦有善战之兵、血勇之士,养战养战之路只怕是走不通了。这是缘由之一。其二。我已探知,尔邦右翼鄂尔多斯、蒙郭勒津、永谢布三万户素来不稳。辽西战败,不但朵颜三卫离心,右翼永谢布万户长亦不剌、鄂尔多斯万户长满都赉阿固勒呼亦杀达延汗次子起兵反叛。如今,达延汗趁着秋高马肥,正调集左翼三万户及科尔沁、卫拉特部兵马,准备平叛复仇。此时,若是与我大明再启战端,无异于腹背受敌,殊无胜算。贵使,本官所言不虚吧?”

冯虞抬眼看去,只见本雅克图已是面色苍白,喃喃说道:“这……冯大人是如何得知?”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贵使想来也是知道这句话的。”冯虞打算再烧它一把猛火。“本官还知道,贵使临行前,达延汗必定面授机宜。此行,最好是能定下和约,使我大明明文承诺决不与他人联兵,使他达延汗用兵心无旁鹜。若是能在划界上占些便宜就更好了。此外,最好能开市通商,以牛马换盐茶铁器;互换战俘,使你方战前又添可用之兵。至于求典籍,只怕是取悦中原士大夫,以促和议。至于在京师设商栈,固然为便利交易,可也有在我大明腹心暗伏阴间之心。若是这些求而不得,则退而求其次,息兵换俘。至不济,也要游说两国休兵,让他安心打完这一仗。

你等想来是已盘算好了,此番能讨价还价地,便是历年来掳至塞外的汉人军民,若能迎回,于我大明面子上极有光彩,而对你们鞑靼却无甚亏输。这一招想必是极好用的。至于称臣纳贡,最好是能推就推,推不了,也要尽力多换些好处回来。总而言之,让大明多得些面子,尔等赚足好处。呵呵,想来本官说得不差吧?”

此时的本雅克图已近崩溃,还没正儿八经议和,便让人将老底掀了,这还如何讨价还价?

“这个,冯大人。今日你我不妨就谈到这里,明日咱们详谈条款,如何?”

冯虞笑道:“便依贵使。不过,本官有句话提醒贵使,我侍卫亲军与九边将士正枕戈待旦。呵呵,强兵,总是要打出来的。”

本雅克图面色一变,旋又如常,笑道:“冯大人说的可是统兵至理,难怪我家大汗如此推重。对了,冯大人,在下此番前来,带了几个草原上地好厨子。今晚无事,打算在馆驿备薄酒,不知大人能否赏光一叙,也尝尝我大漠风味?”(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6om,章节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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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七章 餐叙

【≮衍墨轩≯.】 回到锦衣卫指挥衙门,冯虞沏了壶茶,往交椅上一靠,滋溜一口茶汤落肚,惬意非常,不禁吟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末了还来了个长调。

只听门外传来陈琛话音,“呵呵,大人好兴致好心境,自许颇高啊。”为着两头兼顾,如今侍卫亲军京师中军所在也暂迁入锦衣卫指挥衙门,陈琛自然也是要一道过来的。

听着声儿,冯虞笑道:“思献兄,莫听墙根啦,进来进来。”

陈琛进屋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看得冯虞直皱眉,“什么高人雅士,如何做此牛饮,枉费了这等好茶。”

陈琛撇了撇嘴,“我在此忙里忙外操持公务,水米未尽,你冯大人却在此偷闲,大怀古之幽思,现下反来说我。命贱哪,不知欠得你几世情分。”说着,陈琛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行行行,莫做怨妇状,能者多劳吧。”

说笑几句后,陈琛转入正题。“看大人如此惬意,想来今日议和是大有斩获了?”

冯虞摇头道,“还不曾谈及细项,只是定了个调。不过大局算是纳入掌控了。说来也奇了。那达延汗怎么派了个书生来议和。言辞、见识都不值一提,只是肚子里有些墨水,熟稔我中华典章文华罢了。拿下这等对手。却也不算什么本事。”

陈琛问过今日交锋情形,想了想。笑道:“呵呵,你小看那达延汗了。”

“怎么说?”

“你想啊,那鞑子骑马射箭是在行,可这议和毕竟是嘴皮子功夫,那些只会战阵上拼命地一般人物如何能胜任?那达延汗起自草莽。一刀一枪拼出的天下,帐下肚里有些墨水地只怕也不多。这位什么本雅克图只怕已经算是佼佼者了。此外,按着我朝体制,素来是文官主持和议,派这么个人物来,双方一通之乎者也。却也不落下风。加上这本雅克图来自大漠军中,少些迂腐之气,大占便宜也未可知。哪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遇上大人你,自然是要大败亏输了。”

“哈哈哈。有理有理。”冯虞笑道。“这道理倒是与田忌赛马有些相仿了。对了。那位本雅克图今晚说是要在馆驿设宴。思献。与我同去如何。也见识一下这位草原奇才?”

陈琛笑道。“行啊。既然晚上已作安排。这会子便不陪大人说笑了。手上还有成堆公务呢。告辞。”

走到屋外。陈琛又折了回来。“方才只顾耍笑。倒把正事忘了。工坊那边如今已是万事齐备井井有条。全力量产火枪火炮。但有一问。原本咱们定下两步师两骑团同步换装。可如今步一师、骑一团全在京师驻防。一时不得归建。是不是让二师二团先换。待一师一团回豹房后再补上。”

“理当如此。枪炮放在库房里也是放着。不如先分派下去。不论哪一支人马先换。总是咱们侍卫亲军地兵。再说了。张公公那边整肃京营也用不了多少时日。一师一团很快便要撤出京师。耽误不了多久。噢。还有。思献。你得先有个谋划。侍卫亲军全员换装之后。或早或迟。我大明全军总是要整编换装地。到时候。咱们那一处工坊如何够用。总要在几处地方开新坊。工材、人手得先行规划预备着。”

“好。这个我会放在心着一队亲兵来到鞑靼使团下榻馆驿。本雅克图已在门口迎候。两人一见面。便执手寒暄起来起来。看似多年旧友。上午唇枪舌剑地不快似已烟消云散。

只见冯虞手指本雅克图。对陈琛说道:“来来来。我来引荐一番。这位便是鞑靼使节。本雅克图千户长。他可是饱读诗书。草原上难得地博学之士。”

冯虞又指陈琛,“这位是我侍卫亲军第一智囊,东南名士陈琛陈思献。”

两人忙以汉礼相见。本雅克图笑道:“冯大人,陈大人,久仰久仰。我出自科尔沁部,汉姓高,自取汉名志远,字宁之。今日不在公堂之上,便以名号呼我即可,如何?”

冯虞、陈琛知道这是本雅克图钦慕中原文人做派,欣然应允。又谈笑了几句,三人便进了内院。只见院子里已按着鞑靼人地风俗,架起篝火,周围摆上一圈马扎。边上是杀好的牛羊,空气中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此时,两名鞑靼侍女手捧哈达迎了过来,口中唱着草原长调,深深一躬,呈上三尺长的雪白哈达。陈琛不知道这是什么规矩,冯虞却是熟门熟路,笑着接过哈达,微微躬身,让那侍女将哈达挂上脖颈。陈琛在一旁有样学样,心中暗自嘀咕,冯虞是从哪里学来的鞑靼礼数,怎的如此熟稔?

此时,又有使团随从恭恭敬敬端来两碗奶茶,冯虞接过碗,浅酌一口。陈琛自然又是如法炮制。

这一套走完,本雅克图才招呼两人落座。鞑靼人以西为尊,冯虞与本雅克图谦让了一番,方才坐上西座位,旁人便依次落座。冯虞所带亲兵,除了赖时亨在旁护卫,其他兵丁都到别院安顿吃喝。

待三人坐定,便有鞑靼仆役点起篝火,架起牛羊烤了起来,伙房里还有几口大锅也不闲着。此时,又有蒙古侍女捧来银碗斟着地马**酒,吟唱着祝酒歌,看那架势,两位客人要不满饮此杯,这歌就不停了。只见冯虞接过酒碗,用无名指蘸了酒水。往天、地、篝火方向弹去,接着便一饮而尽。回过头来轻声对陈琛说道:“思献,你酒量差,小酌一口便好。否则人家便敬个没完了。哦,你若是想听那丫头唱歌那另当别论。”

陈琛笑骂了一句,不过还是乖乖地沾唇示意。随便便搁下酒碗。此时,已有人捧来一盆盆手抓肉、灌肠、水煮饼、炒米、酸奶、奶茶、奶皮、奶豆腐。

本雅克图指着这些菜肴说道:“蒙古菜肴有红白食之分。所谓白食,便是奶制食物。我们蒙古话叫查干伊德,意为纯洁高尚。蒙古人尚白,以白食待客便是最高礼遇。至于红食,便是各色肉食。哦。汉人进食须用筷子。咱们蒙古人用勺和刀。吃肉须用刀,将肉割作小块送入嘴里,或将肉割开后用手抓。”

说着,他便取了块手抓肉演示起来。冯虞随即取刀割、剔,大快朵颐,一边还称道不已。陈琛之前从没见识过这等吃法,看着实在是粗蛮了些。不过客随主便。稍作迟疑,陈琛也拿起小刀笨手笨脚地割了起来。

吃了一阵,本雅克图说道:“冯大人,思献兄。两位觉着我蒙古饮食如何?能用得惯么?”

冯虞笑道:“我常在军中,有酒有肉便是兴事。说起来。已是许久不曾如此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了,快哉!”这会子。前生在张家口坝上草原蒙古人家大快朵颐酩酊大醉地情形,不期然又在冯虞脑海中冒了出来。几年下来。“穿越”二字竟是渐渐淡忘

陈琛吃了一阵,也觉着没先前那么别扭了,答道:“宁之兄,说句实话,与中原酒菜相比,蒙古饮食腥膻之气稍重了些。不过,吃起来却是别有滋味。如今,我这腹中已尽是草原情怀了。”

三人大笑。

本雅克图又问:“冯大人,我观你对我蒙古饮食、礼仪极是熟稔,莫非到过草原?”陈琛也早想问,只是一直憋在心里。这下看本雅克图说出,也在一旁连连点头。

冯虞笑道:“我却不曾去过草原,除了辽西那回越境攻击。至于这蒙古饮食规矩,我军中不少将士为边兵出身,听他们讲过些个。此外,在辽土行军作战,当地不少内附蒙古百姓,也曾到他们家中做客,自然知道规矩了。”

两人恍然大悟。本雅克图说道:“既然冯大人与一般蒙古百姓有过交往,觉着咱们蒙古人如何?”

“质朴好客。”

“不错,我蒙古儿女,胸怀如草原般宽旷,品行如哈达般质朴,恭谨和善,豪放好客。可是大明断绝贡市,却让一般蒙古百姓缺盐少茶,几户人家连口好锅都拿不出。中原有句话,官逼民反,朝廷施政若是过于苛酷,草原部族焉能不反?此次我奉大汗钧旨,诚心南来,原为两国消弭战火,使百姓免遭涂炭。此等心境日月可表,万望大人成全。此番若是和议得成,边市得开,大人今后便是我草原万千百姓的贵宾,随便踏进任一座毡房,每一名蒙古人必倾其所有,奏起马头琴,歌舞相迎,待为上宾!”说罢,本雅克图在座位上一躬到地。

冯虞赶忙离座相搀,说道:“宁之兄为国为民之心,虞感佩不已。自古知兵非好战,虞也从未打算借着边地军民累累白骨换乌纱。只是这近百年来,边疆战事十有**衅自你方而开。占了便宜地时候,你们鞑靼人怎么不议和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两邦和睦,财货交通,端看你家大汗是打算穷兵黩武,还是勤修德政了。”

本雅克图面色微红,说道:“草原大漠生息不易,若是中原朝廷清政廉明,善待草原部族,使我蒙古百姓生计无忧,谁个又想去玩命打仗呢?若能开市,能以牛马皮毛换购,便无需搏命掳掠。”

冯虞看了本雅克图两眼,方说道:“议和、划界、开市、易俘,皆不算得难事。只是,宁之兄,你久在达延汗帐下,想来对其秉性是再熟不过的。你说——若是此番成功平定右翼,你家大汗还在乎这一纸和约么?”

这问话突如其来,本雅克图一时间竟愣在当场。(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6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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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八章 和约,只供撕毁之用

【≮衍墨轩≯.】 人沉默良久。就在此时,只听鞑靼仆役欢叫了一声T烤全羊被抬了上来。本雅克图赶忙招呼:“来来来,两位贵客,还有这位将军,”他一指挺立冯虞身边的赖时亨,“尝尝我们蒙古人宴请贵客的大菜——烤全羊。”

本雅克图示意仆役为众人分食,一边说着这道菜的讲究。“这烤全羊,原本是大元宫廷燕飨,蒙语称为‘珠马’。以四齿三岁白条绵羊去皮开膛,将各种调味品放入切口和肚腹之中,外头还须刷一层油脂。烧烤时要用杏木疙瘩烧旺的红火,火硬而无烟方好。将白条羊串起,用手在火上左右翻转,须烤到面上焦黄,油滴外渗,里外皆熟,肉香四溢为止。之后由厨子将皮肉切块,沾不沾作料,便各凭喜好了。”

正说话间,仆役已运刀如飞将皮肉分割为四大盘,呈了上来。将这羊肉放入口中细嚼慢咽,冯虞三人顿时叫起好来。尤其是陈琛,吃得来劲,连声赞叹起来:“肉质鲜细嫩,满口溢香,妙啊!”

冯虞看看也敲打得差不多了,便不再提起议和之事。三人只说些诗词歌赋风花雪月,倒也来得惬意。

言谈之间,本雅克图对陈琛所学,生出极大兴趣。《易经》为五经之最古,所谓“群经之,大道之源,易道周普无所不备”。这些年来,本雅克图醉心中原奠基,孔孟老庄都有心得,唯有这易经一学总如雾里看花,茫茫草原上又无处求解,快憋成心病了。今日遇着大家,几乎有些欣喜若狂了。

陈琛本不是好.为人师之辈,不过吃人嘴短,总得点拨几句才是。“河图洛书生数术,圣人伏羲据此而生‘先天八卦’。周文王囚羑里,潜心演‘后天八卦’,又推演六十四卦,作卦辞、爻辞,《易经》由此而生。《易传》则为孔丘所作。这个,想来你是有数的。今日说这个,只是想让你明白,以人力之有限,窥天道之无限,何其难也。历经数千年圣人穷算,方得今日之易。不过,前贤为何将这窥道之术命名为‘易’?常人曰易道周普无所不备,系辞曰生生之谓易,当年我师则说,变易为易,不易亦为易!天象易而天理不易,故生易。”

本雅克图听得懵懵懂.懂,也不知当从何问起。

只听陈琛又说道:.“世人学《易》,多读《周易》。殊不知,史传本有三《易》。文王《周易》,自‘乾、坤’两卦始,以天地之道算天人之合。此外,又有皇帝《归藏易》,自‘坤卦’始,即所谓‘万物莫不归藏于其中’,求根本之道。更早,则有神农《连山易》,以‘卦’始,所谓‘山之出云,连绵不绝’,以万象之道及人道。我之师传循京房易,承扶摇子,即先天易。老祖于《正易心法注》中有一句,‘学易者,当于羲皇心地中驰骋,无于周孔语言下拘挛。

’我以为,宁之兄多年学易而不解,正在于此!”

本.雅克图忽然似有所悟,猛然离座,来到陈琛面前,深施一礼。“宁之冒昧,有一事相求。”

冯虞突.然冒出一句:“可是要拜师求道?”

“正是。”

陈琛连连.摆手。“不.可不可。我只是半吊子学问。顶多不过是初窥门道。以此传习。贻害人间哪。”

本雅克图正色道:“学生多年来钦慕中原文化。非为功名利禄。只为求得大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先生造诣在我之上。正合执师礼而求教。”

冯虞在旁笑道:“你若一心学易。便要常在中原。鞑靼王廷地差使怎办?此番议和又交予何人?”

“区区官职不过过眼云烟。弃之何妨?至于此番出使之责。却是要忠于职守。我当尽力促成和议。以报国恩。待回报之后。再辞官就学。”

冯虞听罢点点头。回头对陈琛说道:“我看你也莫要推辞了。就算是半瓶子醋好歹也可晃荡一阵。”

陈琛给说得是哭笑不得,“冯大人你这什么比喻这是。你给我揽事,你自己也别想闲着。”

说罢,他冲着本雅克图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再推辞。不过,有句话当说在前头,你我只是同研易理,并无师徒名分。此外,眼前还有一人,你却不可轻纵了。”说着他一指冯虞。“你可知晓,老祖除创先天易之外,另有一项成就前无古人?”

本雅克图张大了嘴巴,“啊?”

“便是创绘‘太极图’,著《太极阴阳说》。”

本雅克图看了看冯虞,“怎么,冯大人也会画太极图?”

冯虞、陈琛听了这话,险险笑闪了腰。陈琛一边揉着肚子,一边勉强说道:“宁之啊宁之,你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画太极图算什么本事?冯大人对阴阳生易颇有心得,还自创武学‘太极拳’。大人用兵,同样暗合阴阳消长,立定本源,心随意动,批亢捣虚,以迂为直。所谓学以致用,融会易理,莫过于他。”

这一番话说得本雅克图两眼放光,掉过头来又要行礼,却给冯虞一把扶住。“行了行了,你要说什么,我已尽知。思献与我常在一处,你随他学易,同时即可常与我相处。但凡用兵做事,你自可旁观。有何想法,询问也好,切磋也罢,我来者不拒就是。至于那拳法,我是每日晨早皆要打上几趟,也不避人。思献如今也已学了半吊子,日后你若有兴致,只管来看便是。”

本雅克图大喜,退后两步,冲着二人深深一躬。“这不算师礼,却是铭谢两位不吝赐教,提携后学。”

冯虞笑道:“忒多礼了。这样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今日已晚,明日还要议事,咱们就此别过。”.图恭恭敬敬将冯虞、陈琛等人送到馆驿门口,又一番千恩万谢,这才话别。

路上,冯虞、陈琛相视莞尔,吃饭还吃了个徒弟出来。陈琛笑道:“明日议和,师傅总得给徒儿留些颜面吧?”

冯虞一撇嘴,“凭什么?要也得是徒弟孝敬师傅。这个,一事归一事,各为其主。若是怀了私心,反让人家看低了咱们。”

第二日议和,冯虞与本雅克图言谈间倒是融洽许多,可落到划界上头,却是不相让了。本雅克图对着舆图,将

着甘肃、宁夏、延绥、大同、宣府、蓟州、山海关、V州、广宁、三万、沈阳、鸭绿江口,划出一条线来,说道:“现下两国沿此线各控南北,以此划界,无需进退,是再公平妥当不过了。”

冯虞连连摇头,“贵使所言,有几处大大不妥。一、河套素为我中原所有。洪武年间,我大明设东胜卫,防地已延至套外。景泰五年,瓦剌内讧,也先被杀,残部南下。景泰七年太师来所部两千余人避入河套。之后,来、阿罗出、毛里孩、加思兰、罗忽、满都鲁诸部先后入套皆是冬季冰封入套,春季河冰解前出套。我大明宽广为怀,允其借地过冬。直至成化六年以后,才有部族住牧于河套。不过,我大明从不曾有弃地之说……”

本雅克图驳道:“成化八年,陕西巡抚余子俊筑长城,起于黄甫川,止于定边营之西。此后王琼代为巡抚,筑长城,东起花马池,至止横城堡。河套自此在长城以外,不归大明所有。”

冯虞冷笑道:“长城不过是兵备之所,我大明何曾说过以长城为界?筑城之后,官军连年出兵河套搜套,驱逐窃地之徒,可见河套治权犹在我大明。且我九边镇将屡屡出塞巡边,塞外蒙古百姓若与汉民有所纠纷,按例皆由边镇调停裁夺,如何说我大明之土仅在长城以内?若说治权,本官正要说第二条。如今鞑靼右翼自立,往西又有瓦剌,达延汗治权何在?可有权代人划界?再有,往西说,朵颜三卫累世为我大明藩屏,兴和、开平、全宁以南之大宁都司辖境,为我成祖爷赐予朵颜三卫栖身之地,如何成了你鞑靼疆土?”

冯虞又说道:“且大宁紧临我京师、遵化腹心之地,若是委于他人,岂非我心腹之患。本官奉劝一句,鞑靼若据此地,为取祸之道。中原若自顾不暇,或能嚣张于一时,圣君名将一出,必提兵北进,灭此朝食。当初匈奴据河套、占辽东,控弦六十万,国势与你鞑靼相较如何?正是匈奴单于欺人太甚,迫得汉室君臣卧薪尝胆,誓灭国仇。汉匈三十年苦战,我汉家儿郎三战三捷决胜千里,封狼居胥,禅姑衍,临翰海而还。而今大漠依稀,匈奴安在?”

喝了口水,冯.虞手指舆图说道:“两国疆界,肃州至宁夏镇一线,按你方才所划走向。往东,河套为我大明疆界毋须再议。不过,数十年来,不少蒙古部族已在此定居放牧,朝廷体恤万民,允其寄居于此,册封各部头领为土官。只是,各部民须受朝廷约束,按时交纳赋税,官军定期巡视。至于东段国境,由东胜至兴和、至开平、延潢河至朵颜三卫辖地、至奴儿干都司。鞑靼若肯纳此线,便可缔约,开市易俘都好商量。若不纳,下月本都护便统天兵,与你家可汗会盟阴山。”

冯虞如此之强横,大.出本雅克图意料。“冯、冯大人,这是从何说起?即便是双方持议相左,尽可促膝深谈。哪怕划界不成,也可求同存异,先订和约,为何非要刀兵相向?再说了,我蒙古将士勇武善战,飘忽如风,又是以逸待劳,只怕大人你深入漠南,未必便能讨得便宜。”

冯虞笑道:“呵呵.,贵使,你看看此番和议条款,互市、易俘,皆是你方有所求,与我大明有何好处?至于说两方战力如何,当日在辽西,我军仓猝应战,便可击破你十万大军。如今若再战,胜负自然不难想见。至于你所谓鞑靼骑军来去无常,往日或许如此,如今却不然。你家大汗正欲西向用兵,大军、粮辎集结王庭。我军此时若联络永谢布、鄂尔多斯、达拉特三部并进邀击,你等是抛弃粮辎部民避战,还是分兵接战?不论哪一条,只怕都难有成算吧。自古,能战方能言和。

河套、大宁两地,如今我大明战亦取之,和亦取之!”

沉.吟半晌,本雅克图问道:“那互市、易俘两条怎么说?”

冯虞听.出对方心中动摇,笑道:“若是你方入贡称臣,划定疆界,这两条,都好说。互市,你方平定右翼前,暂开榆林、大同、宣府三口。待你部平定右翼之乱,我方接收河套之后,全境各边镇开市。双方商队于边镇倒换关文路引之后,可入境行商。鞑靼商贾可在京师设一会馆,以方便坐地交易,接引同行。至于易俘,便在宣府行事。大明开释此战所有俘虏,你方须交还历年所掠军民。日期么,由你方来定。如何?”

……

正德五年八月.五日.,大明与鞑靼草签和约。其中条目,几乎全按冯虞所提条目厘定,只增一项,入贡使团可随带商团,即行交易。

双方换文、立约、盟誓之后,正德厚赏本雅克图一行,令礼部安排妥当,礼送出境。次日早朝,正德将和议文本公诸群臣,众人自然一片颂扬之声。自景泰年间,蒙古部族渐据河套之地,屡屡南下侵扰,边祸日甚一日。朝廷久议复套,却终不能得手,此次和议,不战而收河套,可说是解了朝廷数十年心腹大患。且数十年来,朝廷历次招抚蛮夷,从来是耗金帛,如今不但不需耗银,还能收回失陷疆土、军民,可说是大大的扬眉吐气了一番。

只是欢庆之余,有御史出班质询,割地求和,对鞑靼可汗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待他平定右翼之后,若是反悔,再次出兵南侵,当作何解?话一出口,又有不少朝臣纷纷附和,正德也看向冯虞。

冯虞出班,冲着正德拱手答道:“陛下,诸位同僚。虞听过一语——和约,只供撕毁之用。自古以来,能战方能和,若不治兵甲,不振武备,即便此次鞑靼割让整个漠南,日后同样守不住。我大明即便再富庶,也不过是徒招盗匪。换言之,若我勤修兵革,枕戈待旦。即便鞑靼有心入寇,也只能裹足不前。若有人丧心病狂,我大明尽可奉天伐罪。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汉陈汤曰,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我大明奉天承运,辅有四海,先祖开创之基远迈汉唐格局。到了如今,格局气度莫非还不如前朝么?”(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6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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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九章 了结

会一散,冯虞立即找来陈琛,“开市在即,即刻知会T|一、速筹措茶砖、盐、布帛运往大同、宣府。/首.发初开市,鞑子吃得多,价位高,也肯拿出好皮子、牛马来换。过个一年半载,生意做得多了,价钱必定走低。二、京师这边多备下些珍奇,待纳贡使团来使,随行商团可是大有油水可捞哦。三、速遣人持锦衣卫文书令牌,往口外收买骏马。本雅克图行前,我已有所交待。战马接回,先养在燕山马苑,待台湾船来。对了,即刻发文福建,调船运马,六百里加急,走军驿。”

陈琛笑道:“怎么,大人要和马群同乘一舱么?”

冯虞叹了口气,“生意要紧啊。哦,开市没那么快动作。思献,这回恐怕得委屈你迟些回闽,在此坐镇,办妥购马等事。粗粗算来,恐怕待我回转,你才好回乡了。”

陈琛顿时拉了个苦瓜脸,“命苦啊——”

两人相视大笑。冯虞正待再打趣两句,有人来报,宫中来人传话,皇上急召。冯虞听了好生纳闷,这不刚散朝吗,怎么又给叫回去了?

入宫见着正德.,这位皇上一改连日朝会上踌躇满志威风八面的架势,正在抓耳挠腮。一见冯虞,正德便道:“这几日做得许多事。如今,诸事已了,朕打算即刻定下内阁人选,后日便迁回豹房去。还是在那方自在啊。”

冯虞心中好笑,难得.这位猴子屁股坐不住的皇上能在京师熬上这么多时日,还破天荒上了那么多次早朝,如今终是憋不住了。口中则应道:“圣人曰,君逸臣劳。早些令贤臣分担政务,皇上也好多些精力定夺军国大事。”

正德听了大喜,“.正是这般道理,爱卿说到朕心里去了。朕打算着,仍以李东阳为少师、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调南京户部尚书杨廷和为少师太子太傅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调南京吏部尚书梁储少师太子太师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调学士刘忠为少傅太子太傅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先用这几个,搭起架子来。你看如何?”

冯.虞正色道:“此事当由陛下乾纲独断,臣不敢置喙。”

正德点.指冯虞,连声笑道:“谨小慎微,谨小慎微啊。还有几项旨意,明日一并发下。杨一清升任兵部尚书,林瀚复任南京吏部尚书,王守仁升任右佥都御史、汀赣巡抚。怎么样,当日你所荐之人,朕全都安排妥贴了。”

冯虞赶忙谢恩,“全是皇上慧.眼如炬,举贤任能。”

正德笑道:“不必尽.给朕戴高帽。哦。你手上事务都了了吧?后日统领亲军。与朕一道回豹房罢。”

冯虞正要答应下来。突然想起一事。“皇上。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咱们君臣。还有什么不能说地?”

“是。今日北镇抚司检视刘瑾所住牢房遗物。在枕中寻着一封遗书。”

“嗯?书中说什么?”

“一是说他有负皇上。死有余辜。二是说他决无反意。家中抄出禁物是有人构陷。求皇上看在往日用心伺候地份上。为他洗清冤情。”

“什么?有人构陷?”正德一下就愣了。刘瑾遭凌迟惨死之后,正德一口恶气出得差不多了,如今提起此人来已不再满心恨意。说起来,原本他对刘瑾谋反之说是半信半疑,看到密室证物之后,不由得不信,暴怒不已,处分才如此之重。今日听到此事,心中猛地“咯噔”一下。

“原书是这么写的。”

正德嘴角绷了起来。“国城,你如何看?”

“臣不会看。”

“啊?”正德没想到冯虞会是如此应答,听愣了。“怎么说?”

“此事摆明了的。若刘瑾所言是真,则西厂谷公公有欺君之罪。否则,便是刘瑾欺君,陷害忠良。哪方欺君,却非是臣所能知悉的了。”

“有何不可知的?锦衣卫能人不少,你着人用心访查便是。”

“回皇上,锦衣卫查百官查万民,却无权查宫禁、查东西两厂。

臣无能为力。”

正德想想也是,当即命人传马永成见驾。接到皇命,马永成急急入宫。一见面,正德便将冯虞所奏之事说了一遍。“马永成,此事便着落在你身上。”

马永成也应得干脆,当即告退。临走前,与冯虞眼神一对,当即会意。

出了这等事,正德当即有些烦乱起来。冯虞看了,便要告退,却给正德拦住。“国城,朕心里有些乱,且陪朕说会子话。你看,刘瑾究竟是何等人物?”

冯虞想了想,答道:“臣

,一庸人尔。对皇上,起初固然有邀宠自肥之心。却未必不曾生出真情。皇上登基后,厚待于他,想必初时也是满心感激,也曾想着振作一番以报君恩,只是才具过低,往往有心无力,弄巧成拙。又包藏私心贪欲,终成祸国奸佞。至于此人究竟是否有心谋反,臣不敢断言。”

正德静静想了一阵,突然冒出一句:“你是说,这几年来,朕所用非人?”

冯虞一激灵,但随即沉静下来。“是。不过,当时群臣所迫过甚,皇上又无信重股胘,用刘瑾,也是迫不得已。”

正德又问:“国城,此番拿下刘党,促成和议,你又建殊勋,朕当奖。想要些什么?”

冯虞笑道:“便是这三两年工夫,臣蒙君恩平步青云,如今不敢再作他想。若是赐金帛,臣愧领。若是官爵禄位,臣不敢受。非但如此,臣想交卸下锦衣卫职务,以免物议纷纷。”

正德盯着冯虞.看了许久,叹道:“若是刘瑾能如爱卿一般,何至于今日。你看何人可接锦衣卫?”

“南京锦衣卫指挥副.使杨雄,才堪大任,忠忱为国。”

正德嘴里叨念着杨.雄的名字,突然抬眼看向冯虞,“朕意已决。冯虞,你接任锦衣卫指挥使,杨雄升任锦衣卫指挥副使。你少在京师,日常事务便由杨雄代管。”

看.冯虞还要再说什么,正德一摆手,“就如此定了。朕知道你心思,怕高处不胜寒。不过,若是有功不赏,还免了你的职位,群臣如何评说?今后哪个实心为朕效力。本来此番朕有心让你出将入相,你既然无心于此,到时又难免群臣聒噪,此事就先算了。

不过,日后朕以国事相询,你可不能搪塞。当尽心暂赞画,才是忠臣本色。”

“臣谢.恩。”

此时已是正午,正德留冯虞用.膳。两人还没吃完,马永成已在外求见。待马永成进门,不待施礼,正德劈头便问:“查得如何?”

马永成答道,“回皇.上,其中果然另有隐情。老奴手下寻了当日参与抄家的西厂番子讯问,得知当日那密室一早便被查出。那时除了大堆金银财宝,不曾见其他赃物。之后,谷大用便命亲信守卫,一般人等不得靠近,他就不知情了。老奴又寻了尚衣监掌印太监查问,得知当日谷大用确曾来过。至于领了什么,当值佥书已多日不知所踪,当日簿籍也不翼而飞,故已无可查证。至于当日其他宫禁之物来源,老奴还在查证。不过,那些宫牌、玉带或确系刘瑾所藏。”

“知道了。加紧再查,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遵旨。”

待马永成走后,正德已是面沉似水,转脸朝向冯虞,“此事本不用查,昭然若揭。谷大用啊谷大用,耍到朕头上了。好啊,一个个都成精啦。冯虞,你主意多,你看此事如何处置?”

冯虞斟酌了一阵,反问:“皇上可是想严处谷大用?”

“那是自然。欺君、构陷,斩首还是便宜了。”

“臣以为,此时严处谷大用似有不妥。”

正德听愣了。“为何?”

“皇上刚处置了刘瑾,已是天下震动。官民嘴上不说,对当初皇上抬举刘瑾只怕心中已颇有微词。此时若是再出谷大用案,亲信之人接二连三落马,只怕对皇上声名有碍。”

“嗯?”正德还真没想到这一层。“难道不动他?”

“那倒也不是。先调后处。如今谷大用所掌职权过重,先来个明升暗降,等过一阵子,马永成那边查实了,证据确凿,再严办不迟。”

“明升暗降?如何升如何降?”正德又问。

“皇上,臣倒是有个计较。这些年,三厂一卫争宠夺利,难免有些跋扈劣行,百官黎民物议纷纷。臣以为,太祖、成祖年间东厂、锦衣卫已足堪用。此番皇上革除逆党洗刷政制,不如干脆裁撤西厂、内行厂。一来天下必称颂皇上圣明,二来谷大用所居现职自然无存。到时候,任他个御用监掌印太监。这御用监掌印太监虽说是个大大的肥缺,权柄却远不及司礼监、御马监。回头再收拾他,易如反掌。”

正德一听大喜,“国城这主意确实妥当,不露痕迹,一举拿下。好,就这么办了。”

拿定主意,正德饭也不吃了,当即传司礼监秉笔太监,当即草拟手诏,将内阁及若干官员任命,及裁撤西厂、内行厂等一干诏谕发内阁票拟。(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百七十章 大义

【≮衍墨轩≯.】 冯虞回衙门不久,便有亲兵来报,辅李东阳派人送来帖子,请过府一叙。冯虞苦笑一声,“今日真是脚不沾地了。回个话,说我不胜惶恐,定然赴约。”

李东阳的府邸与当年冯虞初次登门时相比,毫无变化。李东阳一见冯虞,上前拉着冯虞的手,叹道:“当日老夫便觉国城必成大器,哪知转眼间便是朝廷砥柱、国家栋梁!为裁撤西厂、内行厂一事,老夫代天下百姓,谢过国城了!”

说着,李东阳便要一揖到地,唬得冯虞赶忙身手搀住。“使不得,使不得。阁老这一躬,国城可是要折寿了。晚辈不过是做些应尽之事,怎及得上阁老数年来忍辱负重,为国家为朝廷苦苦维护,潜移默夺,保全善类,天下阴受阁老之庇。若说中流砥柱,非阁老莫属。”

李东阳笑着摆摆手,“不中用啊,不过是勉强支撑罢了,哪及得上国城你,一举动,逆党尽除,于朝廷、于社稷,皆是不世之功。”

冯虞笑道:“国城是不忘阁老当年教诲,如知天险不足恃,惟有圣德可以通乾坤。长江来,自西极,包人寰,环帝宅。我来何为?为观国。泛吴涛,航楚泽。笑张骞,悲祖逖。壮神功,歌圣德。圣德浩荡如江波,千秋万岁同而我无才竟若何,吁嗟乎,聊为击节长江歌。诗文深厚浑雄且不说,满腔报国之志跃然纸上。大人赐书,国城谨记在心。”

李东阳捻须笑道:“这不过是老夫少时戏作,难得国城却如此看重,惭愧啊。”

“阁老过谦了。国城好以文章激励自省,生平最好文文山《正气歌》。阁老此文,用典颇相近,可见同怀忧国忧民心。”

大明天下取自元虏,士人最重节操、大义。最敬岳武穆、文文山、李庭芝、6秀夫等辈。说起正气歌,李东阳不禁咏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咏罢,李东阳眼眶泛红,撩袖轻拭。对冯虞说道:“养气工夫不到家,见笑啦。”

冯虞却道:“不是养气工不到家,而是一身正气喷涌难抑。阁老若非这等为国为民真情怀,如何委曲匡持五载。如今满天乌云散,阁老大名必传诸后世。”

李东阳连连摆手。“不说这个。国城,老夫宦海半生,心力憔悴,再勉力维持个三年两载,便该是退隐的时候,免得遭引恋栈之物议。不过。有一事,老夫却无法释怀。我大明开过历百四十年。已是暮气渐生。田地兼并、文恬武嬉、外患不宁、人心不古。老夫有心振作,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此番巨奸得除,朝政刷新,老夫知你用力甚多。这些年,老夫留意观察。你之眼光行事,与一般官员大不同。此番邀你来。只想叙谈一番,亮亮肺腑。”

“阁老垂询。国城知无不言。”

“好。那你且说说。如今国政何处流弊最甚?”

“司礼监批红为祸国之源。抑商禁海为塞国之源。厂卫横行为乱国之源。崇文抑武为弱国之源。权贵兼并为亡国之源。”

李东阳听罢。思虑许久。问道:“历来中兴格局。不脱澄清国政、压抑豪强、奖励农桑、劝学兴教、整军固防。不脱你所谓之五源。只是抑商禁海为塞国之源一说。老夫不解。重农。乃历代立国之管子曰。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且圣人知治国之要。故令民归心于农。归心于农。则民朴而可正也。而富商巨贾以财力乱法度。伤化败俗。至民舍本而事末。世风不古。重农抑商。当为大道。”

冯虞只回了一句:“纵观历代。或亡于民变。或亡于藩镇。或亡于外患。可有亡于商贾地?”

李东阳一时语塞。

冯虞又道:“国城起自商贾,阁老看国城可是奸猾乱法之人?”

李东阳上下打量冯虞一番,突然冒出一句:“有那么些意思。”

冯虞一怔,随即大笑。笑过之后,说道:“商贾最重什么?一是国家安定,二是政令恒一,三是海内清平。少一样,生意便难做许多。何况,富商巨贾锦衣玉食,挥金如土,已是神仙般日子,何须冒灭族之险干造反的勾当?至于奸猾之说,历代重农抑商不遗余力,官场还不是贪腐日甚,农人还不是生计艰难?方才阁老引商鞅之语,可商君死后,秦渐起于关中,却多蒙商贾之力。便是始皇帝,其仲父吕不韦亦为巨贾。再往近了说,有宋一代,宽纵商贾,海贸繁盛,却也不见危及朝廷。宋之积弱,非是出于官民奢淫,却出于崇文抑武。晚辈非是鼓吹重商,只是士农国之根基,缺一不可。国家财税多取于商贾,商兴则国富也是至理。商人机猾,世所公认,官府确应教诲约束,只是为此而抑商,未免是因噎废食了。望阁老三思。”

李东阳捻须深思,久久不一语。冯虞则气定神闲,也不多说话。过了好一阵子,李东阳说道:“此事牵连极广,容老夫三思。对了,今日皇上所下手诏,老夫已秉承拟旨。不过,近日一番整肃,内廷外朝缺员极多。外朝六部尚书、侍郎大半空缺。便是内阁,经此番增补,也未满员。至于内廷,二十四衙门缺员更多,司礼监提督、掌印皆无人。以你揣度,皇上下一步会有何等动作,这些个要职上属意何人?”

冯虞心想,这个,恐怕才是李东阳今晚约谈之意吧。

“经世治国用人为本,如此大事,国城本不该妄自猜度,搬弄是非。不过阁老非是一般人等,国城就姑妄言之了。这几年,朝廷政务多出自刘瑾之手。皇上至多是留心大节,一般政务官员上心的却不多。故而六部人选,恐怕还得由内阁斟酌提名。至于内廷要缺人选……”

斟酌了一番,冯虞才说道:

“此次刘瑾事,皇上对中官难免生出些惕凛之心,一年从龙八虎,抛开刘瑾不说,如今宫中声名最盛风评最佳的,莫过于张永张公公。不过,经历刘瑾谋反一事,京师兵权尤其显要。也只有张永坐着御马监掌印太监这个位置,皇上才放得下心。如今京营也交归张永整肃,或许就此便转拨张永麾下也未可知。

再说马永成。此人倒是颇得皇上信任,不过迎合上意非其所长。如今西厂、内行厂裁撤,东厂更是紧要。马永成在东厂位子上所作所为又不算离谱,想来也不会再动。高凤倒是为人忠直,可惜如今年老多病,去年已致仕。罗祥无才,不过是跟班人物,这几年与刘瑾走得近,此番不受牵连就算是万幸了。至于丘聚,当初得罪刘瑾,配南京孝陵。虽说此番调回,但毕竟当初谪旨意为正德所下,一下子不好拗得太过,以我估算,恐怕便在四司八局中先选一处掌管,十二监是暂时没指望的。

倒是魏彬,为人圆滑,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哪个都不轻易得罪。之前在刘瑾、张永之间左右逢源,可见是个长袖善舞又有眼色的人物。此人或有机会出掌司礼监。”

李东阳突然问:“谷大用呢?怎的未听得提起?”

冯虞笑道:“此番裁撤西厂,转任御用监,阁老莫非看李东阳会意。“看来,司礼监掌印非魏彬莫属了。此人老夫倒是打过交道。为人深沉知机,明进退。单看其数十年间不声不响升至今日这步田地,从未遭人物议,从未越级擢升,却也从未遭过贬斥耽搁过晋升,可见也非是一般人物啊。哦,方才你说司礼监批红为祸国之源,可有对策?”

冯虞摇了摇头,“那五源皆是沉疴痼疾,若要调理,皆非一时之功。现下能着手地,便是设法收束羁縻。切不可如当初刘健、谢迁一般意气用事,逼他翻脸。”

李东阳点了点头。“国城所说,深得我心。对了,此番刘、谢二位如何不见起复?”

“当初为除八虎之事,二老对皇上逼迫甚急,如今多少还是有些耿耿于怀。此时须得诸位阁臣联名上奏,皇上总得卖诸位这个面子。不过,真要重入内阁只怕是不能了。最好的,恐怕是复原职,旋即致仕。”

李东阳叹道:“也只能如此了。不过,谢迁之弟谢迪原任兵部主事、子谢丕原任翰林院编修,又有其力荐之浙东周礼等三人,同受牵连而遭谪贬,此番理当复职。此事还需国城在旁斡旋。”

“敢不应命。”

李东阳说道:“老夫去日得靠你等后辈支撑。当好自为之。若有何计较,尽管知会。老夫痴长数十载,总还是有些馊主意,呵呵。”(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6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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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一章 萧瑟秋风今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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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 荣归

第二百七十二章

荣归

深秋时节的福建,依然是满山绿意,与碧蓝的海水相映,看去说不出的心旷神怡。顺着大陆海岸南下的冯虞,最喜欢做的事便是伫立船头,坐眺大陆右望大洋。

此番率队的是台湾都督府参议林炫。两人多日不见,有的是话说。聊起辽北血战、京师政争,林炫满脸的神往,直说当初该当追随冯虞北上,便不致少了这许多的历练。冯虞则细细追问这一年福建与台湾情形。据林炫言说,这一年福建方面倒是风平浪静。朱潜与杨万荣将诸般事务把控得井井有条。夏日里冯老夫人与两位夫人搬往寿山山庄居住,如今想是回到府城了。福州诸般产业一帆风顺,日进斗金。尤其是寿山石,市面上可说是千金难求。

至于南洋都督府,已平定南台湾,北部沿岸地带也多在都督府掌控之下,收编汉民、熟番及布防动作连续跟进。布农一战震动全台,番民各部族皆不敢明目张胆挑战官军。不过,北部依然有些部族不愿受都督府管制,软磨硬顶,只是还未到刀兵相向的地步。都督府倒也不急于一时,占住一处便稳固一处,求得是稳扎稳打。现下都督府麾下海陆军皆已完成换装。都督府又在台中竹筏穴开台中港、布袋嘴开布袋港,又在台北开鸡笼港。此三港皆为良港,水陆运货运兵,便利非常。

至于经略南洋,这一年收获尤大。吕宋驻军三战三捷。乱民大部已遭围歼,余众溃散,岛上多数部族则投效总督府,全岛已无有力抵抗。此外,南洋都督府已与满剌加土王订立合约,建城、驻军、开港,助其抵御北虏。此外。都督府又派一军成功登陆旧港,攻略苏门答剌。战事方酣。至林炫离台,远征军连战连捷,伤亡微乎其微,可说是进展顺利。

这些情形,冯虞之前通过书信、密报多已知悉,不过今日听林炫详尽讲述,对其间头尾便多了几分掌握。朱潜、杨风一干人能效之高可说是出乎冯虞当初预想。尤其是杨风。在南洋都督府任上呼风唤雨,举重若轻。如今往来南洋商船,无不挂南洋都督府批验旗,执都督府船引。尽此一项,都督府岁入便达两百万两以上。单这一项,都督府自明年起便无需大陆接济。

此外,通商本是杨家家传,都督府直辖船队的生意同样是做得风生水起。每年船队两次往返长崎与漳、台之间。往日本贩运军辎、生丝、纱罗织布、铜钱、黑白砂糖、药材、瓷器、陶器、纸笔、脂粉、果品之类货物,运回大量金银及倭刀、漆器、折扇等物。两相转手,获利更丰。至于南洋商路,都督府船队更是来往不绝,苏木、胡椒、象牙、犀角等奢侈之物,一到中原便卖得天价。至于硝石、硫磺、精铁等都督府军资所需。亦全靠海贸。都督府还借助杨家,开始在福建沿海广设丝织棉纺作坊,雇工动辄数百上千。

如今看来,南洋局面已近瓜熟蒂落,冯虞自然欣喜。不过,南洋动静如此之大,迟早要给朝廷知晓,到时候如何圆场?手上局面大了,都督府难保无人私心滋长,野心勃发。又该如何控驭?京师遥制。未免鞭长莫及。这一路,冯虞为此也没少伤脑筋。请旨开疆、人员更迭、权柄分割乃至于三权分立等等招数、对策都冒了出来,不过一时还理不出个头绪。不过归根到底还是一条,手上可用地人才还是太少。

未等冯虞厘清思路,船队已至闽江口。冯虞等人换乘接官江船,逆流而上,行至福州府城外河口码头。远远的,便看见码头上旌旗招展,鼓乐喧天,黑压压的人群望不到边。饶是冯虞见多识广,也给吓了一跳。不至于吧,迎钦差也就是这个架势了。

船靠岸,放下踏板,冯虞立在船舷处还没迈腿,只见下头“哗啦”围过来一大群。冯虞笑着冲众人一拱手,缓步而下。甫一落地,码头上以三使司为首的官民人等跪倒了一大片,齐呼“恭迎大人”。站立着的,只有冯母领着的一大家子人。

冯虞赶忙搀起身前的布政使、按察使、指挥使,招呼众人起身。福建左布政使华廷冕拱手说道:“大人为我八闽翘楚国之股肱,闻知大人返乡,福州数万子民特来恭迎。”

冯虞连连摆手。“当不起!当不起!”

华廷冕媚笑道:“大人如何当不得?论职位,大人为杨荣杨阁老之后,近百年间跻身中枢重臣之八闽第一人。论功绩,大人灭逆党,逐北虏,平海寇,功高盖世!论名望,大人名动天下,八闽百姓无不引以为豪。论……”

“华大人过誉了。本官无论在外如何,万万不敢在家乡父老面前托大。诸位心意,本官心领,不过今日实是过了些。”

说罢,冯虞又回身站上踏板,向着码头上地军民一揖到地,朗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今日虞返乡探母,蒙各位来迎,不胜感激,在此谢过。虞出身不过寻常人家,自小喝闽江水长大,多蒙众乡邻关照,方能有今日风光。不瞒各位,虞身在京师,念念不忘的,便是家乡水、家乡菜,家乡地乡邻乡音。”

看到一众百姓纷纷点头称道,冯虞又说道:“这些年,虞不过为国家立下些尺寸微功,却屡受朝廷厚赏,每每心生惭愧。不过,若说最令虞惭愧的,便是未曾回报桑梓。此番回来,虞正要补上这心底之憾。虞将倾家资,于八闽各州府,各修一桥一亭一义学。福州为生养之地,每县增建义学一所,四乡寒门子弟可免费入学。以倡我八闽文风。此外,阖省七十以上高寿老者,各奉银十两供养。”

冯虞这番话,令周遭百姓纷纷叫好,这可是实打实大出血了。华廷冕搀着冯虞走下踏板,赞道:“大人不忘桑梓情,着实令下官感佩不已。”

“哪里哪里。冯虞虽有心,不过毕竟分身无术,数月后还得回京师,方才所说之事便劳烦华大人代为费心了。所需用度,过几日本官便差人送往布政司。”

“下官明白,为大人效此犬马之劳为下官之幸。”

“如此便有劳了。”

与拥在身前的一众文武官员打过招呼,冯虞方才来到母亲与两位夫人面前。“依妈!”看着母亲那熟悉的面容,冯虞眼圈一红,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第二百七十三章 天伦之乐

母看着面前的儿子,伸出略略有些发颤的双方,摩挲)]庞,嘴里念着:“瘦了,黑了,却也晓事了。这一路风尘,必是累着了。赶快起来,回家再细细说道。”

“是。

”冯虞应了一声,立起身来。此时,采妍与杨云各抱着个粉妆玉琢般的孩儿挨了过来。“两位夫人,这一年,全靠着你们操持这一大家子,还得带着孩儿。委屈你们了。”

冯虞这么一说,采妍、杨云的眼圈都红了。采妍深吸一口气,说道:“夫君在外尽忠报国,我们姊妹在家里担待本是该当的。只是这一年,真个是担惊受怕……如今夫君已回,满天云彩尽散。妾身只觉满心欢喜。”杨云不说话,却将怀中的二郎抱到冯虞胸前。

冯虞会意,右手接过儿子,抱在怀中,左手又从采妍怀里抱过晴晴,左右开弓,在两个孩儿脸上各自狠狠亲了一口。给亲了这一记,二郎嘻嘻乱笑,“呀呀”叫着一把揪住了冯虞的耳朵。晴晴却是一愣,紧接着小嘴一扁,“哇”得哭了出来,含糊叫着“依妈”,小脚乱蹬。反应如此不同,让冯虞看着好笑,赶忙悄声安慰女儿,却不管用。

采妍无法,又将晴晴抱了回去,一番安慰才止住悲声。采妍回头道:“一年没见阿爸的面,怕生。”

冯虞尴尬一笑.,“却是我的不是。此番回来,必要多陪陪孩儿。嗯?”冯虞突然想起一事,喜道:“咱家晴晴方才叫依妈,她会说话了?”

“是。晴晴已会说些话.,却爬不利索。二郎正相反,还不会开口说话,却爬得飞快。一个不留神,便不知爬到哪个犄角里去了。”

冯虞听罢.大笑。“哈哈,好啊,一个伶俐一个健壮。哦,母亲,咱们这就回家吧。这许多乡亲已等候了许久了。”

冯母点头。冯虞搀着母亲.走过人群,一路向前来迎接的军民点头致意。身后船上军兵开始卸载行李。回到家中,拜过先祖、亡父,冯虞吩咐下人将正德所赐手书一家子便在前厅中落座叙话。冯虞将别后这大半年工夫经历细细说了一番。虽说之前家书不断,但冯虞怕家人担惊受怕,许多惊心动魄处皆隐去不提。如今已平安回家,自然不必再瞒着,便如说书般细细道来,听得冯母与两位夫人听得一惊一乍,唏嘘不已。尤其是听到大凌河之战明军勇士怀抱手榴弹与敌同归于尽一节,三人都是泪光莹莹,不住叹息。只有晴晴、二郎两个,腻在冯虞怀中依旧打闹嬉戏。一路回来,晴晴已经是没那么认生了。

只听冯母说道:“哎,都.是父母生养,回去不得哭死,苦啊!你说,这两国好好的过日子不成吗,何苦得如此打打杀杀,哪边死人不是死?”

冯虞苦笑:“北国贫寒。鞑靼.权贵也想过好日子。又不会自产。怎么办?一个字。抢!反正不用他们自己去玩命。”

杨云恨声道:“当大官.地便是如此。只知作威福。没个好东西。”边上采妍赶忙咳嗽一声。冯虞尴尬一笑:“也不尽然。总有为国为民地。如前朝岳武穆。本朝于少保。”

冯母笑道:“阿云虽说得过头。依虞现下也算不脱本色。但这话却得记在心上。做官、做人。咱们得对得起祖宗清名。对得起天地良心。”

“孩儿谨遵母亲教诲。”

“你是为将地。古话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依虞。你须记得。你再本事。仗也不是你一个人打下来。手下兵将需得照应好了。那些阵亡地孩儿。家中也不能无人搭理。没个后顾之忧。才能一心帮你打仗。这个你比我懂。只是要放在心上。还有啊。咱们能不打仗还是莫打仗。方才你也说地。再大地胜仗。总难免要折损些弟兄地。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呐。”

“孩儿也是这个主意。国家之事。同咱们与街坊一般。亲睦相处是上策。若是不得。便君子之交淡如水。再不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若是给人逼到台边上。那便说不得要大打出手了。要打。便要打狠打痛。打得那般贼子长记性了。咱们才有安稳日子过。”

冯母点点头,也不知是否听得明白。“依虞,这国家大事,老身也弄不明白,你自己有个定见就好。咱们一家子许久不见了。不说这煞风景的。对了,此番回家,能呆多久啊?”

“噢,这回孩儿与皇上说定的是年后进京。不过,皇上可也没把话说死。若是朝中有大事,说不定便要急召我回京。”

采妍插话道:“夫君这话说的,皇上身边能人无数

偏离你不得,还跟两口子似的难舍难分了?”

冯虞笑道:“皇上的玩笑可不是乱开的。这话呢,得这么说。这两年,夫君我忠君报国,也实实地做了些事,皇上是看在眼里的。加上年岁相近,夫君我又不似朝中那些个士大夫,古板得很,与皇上说得来话。不过呢,现下咱们不说京城之事。这回回来,除了些通商事务,我就安心在家,多陪陪母亲与你们两个。”

杨云撇撇嘴,嬉笑道:“稀罕呢。”

冯虞淡淡一笑:“路上我想过,回来头几天,除拜会本地父母之外,先拜访亲朋、查看产业。待台风季过去,打算领着你们往台湾去逛一逛。”

话音未落,杨云便欢呼起来:“好啊好啊,许久不曾见过大哥面了。他在信中将台湾说得花团锦簇一般,也不知是真事还是大吹法螺。”看母亲如此开心,二郎也跟着嘻嘻哈哈起来,口中叽里哇啦不知在说些什么。

冯虞俯身亲了.二郎一口,说道:“可不是吹法螺呢。台湾虽说是化外之地,却是大洋要冲,沟通四海,秋冬不寒,海鱼、果品是极多的。哦,台湾产的米也好吃呢。当地熟番慷慨好客,民风淳朴,与我汉人习俗迥异。咱们此行……”

正说着,只觉着衣襟发.紧。低头一看,晴晴正伸手拽自己的衣衫,将小脸侧着仰起。冯虞一愣,随即恍然大悟,方才亲了二郎一口,没亲丫头,这是讨公道呢。

冯虞赶忙.狠狠亲了晴晴两口,柔声说道:“晴晴,回头跟爹去台湾耍,给你抓花鸟鸟玩,好么?”晴晴大睁着眼,满脸是笑,不停点头。

安抚了女儿,冯虞又说道.:“母亲,夫人,这回皇上又赏赐了不少东西,我在京师也带了些好玩的回来。一道来看看。”

说着,冯虞招呼门外守候.的亲兵,大箱小箱的流水价抬了进来。冯虞起身将孩儿交给两位夫人,上前将御赐之物一一取出。“母亲,此番奖孩儿平逆党有功,皇上赐母亲二品诰命,这是敕书、凤冠霞帔,孩儿已代为谢恩了。这是御赐如意、福寿金银馃子、凤头沉香木寿仗、沉香狮子、青瓷枕、寿字金线牡丹绣、玉辟邪、御用斗彩茶具。至于一般金帛,直送入库了。”

“这个是你们俩的,三品诰命.敕书官服。牙雕盆景、紫檀镏金妆盒、玉壶玉杯、宫制团扇、牙席、宫绣、禄喜金银馃子,一人一份,同等模样。嗯,宝宝也有呢。长命锁、金镶玉长命手脚镯、八宝金铃、金银馃子,也是一人一份。”

将御赐之物分配完毕,.婆媳三人自然喜不自胜,把玩不已。冯虞看了一阵,笑道:“呵呵,还有礼品,这是我自备的,比不上皇家御赐气派,不过也是稀罕的。此番辽西大捷,虏获无算。皇上恩准将部分所获分赐有功将士。浮财我尽行分赠阵亡将士遗属。剩下的,便是这些了。”

说着,冯虞打开个木箱。“皆是鞑靼高官所弃。瀚海紫貂皮三张,给母亲做个长衣。另有些白狐皮、白熊皮、石貂皮、库车羔皮、波斯毯。依妍、阿云,你们自分吧。还有些大枝辽东野参、虎骨、熊胆、鹿茸、猴头菇、玉皇蘑之类,先入库收着。这些个是值钱的。此外还有些京师特产,御膳房桂花陈酒、宫制秋梨膏、料器、绢人、面人之类,也不拘什么的,好玩罢了。噢,我还从太医院弄了许多至宝丹、紫雪丹、虎骨酒之类名贵成药。放家中备着。”

说来轻描淡写,东西摆出来,两张八仙桌也堆不下。冯母道:“倒都是看着稀罕的。只是咱们是小户起家,这几年你说来也是出生入死,拼得如今家业。却也不可胡乱花销无度。给儿孙学了去,又不见得有你的本事,早晚要成败家子。”

冯虞赶忙躬身答道:“母亲教导的是。日后孩儿定然留心,以俭省为要。不过,这些个真花钱的却没几项,只想让大家看个稀奇,再有便是些家中好用之物。”

冯母将冯虞拉起,“我也只是提点一句,倒非是要责怪于你。

你在京师忙于国事,还如此费心惦着家中,这份心意最是难得,却比些许钱财要贵上百倍了。这一路必定累着了,今日便在家中吃些清淡菜色,稍调理一番。”

“孩儿中午在家中用饭。晚饭么,方才已与三司说好,与省上官员见上一面。”

冯母摇摇头:“好罢,唉,身在官场,总不如家中自在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百七十四章 恩威并施

虞从总角少年跻身官场到弱冠之年位列一品,不过短)]>升之快,年岁之轻。不敢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遍观惶惶两千年,也就是霍骠姚、周公瑾等寥寥数人而已。若说权柄之重,隆宠之深,则更胜前贤。如今福建官场已将冯虞奉若神明。

官场上,素来讲究提拔同乡、同门、同年,同气相连,引为奥援。如今冯虞难得回来一趟,福建官员哪个不想攀上高枝,好好巴结一番。为了争先宴请,各衙门都快翻脸了。镇守中官梁裕受刘瑾案惊吓,一病不起,只能由左右布政使出面居中协调,商定今晚由福州府城各衙门联名设宴。至于之后动作,便看各家自己的面子与神通了。

午后,冯虞收到布政使司差人正式送来的请柬。翻看后头密密麻麻的签名,冯虞突然想起一事,问来者:“这请柬上怎么不见梁公公列名,上午在码头也不见其人?”

那送帖子的书办躬身答道:“回大人话,自从……自从京师刘逆案发,梁公公便一病不起,据说是急火攻心,如今还不见太大起色。”

冯虞听了嘴角一翘,心里琢磨着,这分明是吓病的。“你回去,便说本官定然到场。”

打发走了那书办,冯虞当即叫来赖时亨,“叫几个人,随我往镇守府。”

那日梁裕接着京师传讯,说是刘瑾被杀,朝廷撒开大网,严查刘瑾逆党,且牵连极广处分极重,最轻的也是罢官抄家,一琢磨,自己这些年没少讨好刘瑾,虽说不算是心腹,可怎么说也撇不清关系,心头一紧,两眼发黑,登时昏倒。给人救醒之后,一直是迷迷糊糊,乍寒乍热,如何用药也不见效。

今日下午,梁裕正瘫在床上犯迷糊。忽觉得有人在耳边说些什么,隐隐听得“冯虞大人前来”几个字。梁裕猛然睁眼,醒转过来。“你说什么?”

那仆人连忙答道:“公公,冯虞冯大人探望您来了。”

“嗯?京师的侍卫亲军都护冯虞冯大人?”

“是。”“他不在京师么?几时回来的?”

“就上午到地。下午便来探望您。还是公公有面子。”

梁裕又问:“随冯大人来地有多少人?”

“十来个亲兵。”

梁裕揉了揉太阳穴。又问道:“之前你等可知道冯大人返闽?”

“前几日便有准信传来。”

“如何不来禀报?”梁裕一听这话。立时急眼了。

那仆人见情形不对,吓得腿脚有些发软。“回大人话。是、是府中几位管事商量,公公病势沉重,无法视事,便不曾禀告。”

“放屁!”梁裕猛地坐了起来。“如此大事如何不来报与咱家?即便没法去接,至少也得让人去打个招呼问个安。你们只知在福建这一方充大爷,要知道,人家现下是朝廷大员,陛下心腹,位高权重!好容易回来一趟,不说上门请安,连个面都不给见。嗯,我梁裕算个什么东西,便赶狂傲至此么!傻愣着干什么?来,扶了咱家起来,出去给冯大人问安。麻烦大了,麻烦大了,这回若是惹恼了冯大人,要收拾咱家还不跟捏豆腐一般。完了,完了……”

梁裕正嚷嚷着,只听门外有人说话。“什么完了?梁公公,贵恙大安否?”

梁裕一激灵,抬头看去,只见一人笑意吟吟进得屋来,正是冯虞!梁裕赶忙跻鞋下地,便要施礼,却给冯虞一把拉住。“哎哎,梁公公,咱们分开这还不到一年工夫嘛,怎的如此见外了嘛?”

梁裕连连摆手:“不敢不敢。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冯大人可是朝廷数得着的重臣,皇上心腹股胘。呵呵,咱家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日后便要托庇于大人啦。”

冯虞淡淡一笑:“梁公公,咱们可说是老交情啦,什么话说不得。今日反正也没外人……”一眼看见梁裕身边的仆人,挥手让他出屋,这才说道:“呵呵,梁公公,你这病根我有数,为的可是清查逆党一事?”

梁裕原本还有些晕晕乎乎,一听这话满脑子浆糊全化开了。“唉呀,冯大人,可是给你说中了。咱家与大人跟前也没什么可遮掩的。大人可给咱家透个底数?”

冯虞笑道:“看来,若是这清查一日不息,梁公公你便一日不得安生啊。这么说吧,当初西厂所呈逆党名录中官单子里确实有公公你的大名。如今西厂不在了,公公你不是还在这镇守府里么。”说罢,冯虞意味深长地看了梁裕一样。梁裕是何等人,当即心领神会,倒退两步,冲着冯虞一躬到地。“谢大人回护,日后梁裕为大人马首是瞻。”

冯虞笑道:“是为皇上。”

梁裕连连点头,“噢,对对对,梁裕定追随大人,为皇上效命,

已。”摸了摸脑门,梁裕奇道:“说来也怪,大人T家这病似乎是不医而愈了。”

冯虞大笑:“公公你得的分明是心病嘛。这样吧,公公沉疴多日,只怕是体虚得很。这会子先叫人做些米粥来吃,晚上同我一道赴宴去吧。”

冯虞与梁裕携手现身,让众多到场官员大吃一惊。前两日打探消息,还说是病得昏昏沉沉,服药也不管用,怎么这就活蹦乱跳了?

左布政使华廷冕见这情形,赶忙悄悄招呼在上座左手再加个座位,随即领了数十名文武官员迎了上来。冯虞四下拱手致意,与众人客套一番,推让之后,便坐了上座。华廷冕待众人坐定,起身说道:“诸位,静一静,静一静!今日,我大明镇辽侯、太子太保、前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建威将军、兵部尚书、侍卫亲军都护、锦衣卫指挥使冯大人回乡省亲。冯大人深为皇上信重,为朝廷屡立奇功。有幸迎回冯大人,实乃八闽之幸,更是我等一方牧守之幸。

在下提议,诸位同僚一道向劳苦功高的冯大人敬上一杯,算是为冯大人接风洗尘。”

众官员轰然答应,纷纷起身举杯敬酒。冯虞举杯冲四下频频点头,却不急着饮酒,说道:“今日有劳诸位父母官设酒款待,本官在此谢过。诸位去过京师几回,京城官民说起我福建,便是六个字:穷山、恶水、刁民。其实啊,置身于此,方知咱们福建除了交通不便,良田不足之外,可称是洞天福地啊。依山,出产丰饶;靠海,交通大洋;论文风,我福建历年中进士人数位列各省前茅,福州、兴化、泉州等地皆称海滨邹鲁;论景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咱们福建刨开山就是水,占全了。八闽山好水好人好,诸位在此为官,也是有福之人呐。”

众人哄笑。只听冯虞说道:“不过单单是地杰人灵,却也难称福地,若是一方牧守抚育不力,即便是遍地膏腴,同样是民不聊生。诸位皆是饱学之士,柳河东《捕蛇者说》诸位想必是都读过的。不过,本官此次回来,虽未及遍寻八闽,不过单看福州街市,百姓安居各行乐业,想来诸位是恪尽职守爱民如子的。”

“是,是。”“大人过奖。”众官员七嘴八舌地应道。

“呵呵,本官不是好事之人,平素也不敢对诸位父母官指手画脚。不过,本官在京师又心系乡土,这里便厚颜拜托诸位,代本官照料好乡亲父老。虽说常在京师,诸位功绩,本官还是有数的。言尽于此,有劳诸位。在此,本官借这一杯酒,聊表谢意,干!”

待众人亮过杯底,冯虞又说道:“本官自京师来,想必诸位对近日朝局动向皆是留心了的,想必也有不少人打算借着这场酒筵寻机相询。干脆本官在此先行说上几句。”

此话一出,在座官员一个个立时竖起了耳朵。

冯虞将刘瑾案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番,接着说道:“这些个,想来诸位在邸报、公文中大多已知悉。本官要说的是,如今中枢如今是翻了个底朝天,不过朝廷清查逆党却还没到收尾的时候,接下来要严办的就是地方上刘逆党羽,名单也已拟就。实际上,这些日子各地已陆续有镇守中官、三司要员被革职拿问。说得再细些,拿人全是锦衣卫出手,下令的便是本官。”

说着,冯虞扫视全场,不少官员额头已经见汗了。

“不过,诸位请放宽心,朝廷不会株连无度。这五年来,刘瑾气焰嚣张。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般行贿示好之举,朝廷不予追究。再说了,山高皇帝远也不是全无好处。偏处一隅,与朝廷牵连得便少些。福州市舶司提举毛自卿,布政司参议刘桓,指挥佥事陆靖。”

三人连忙起身影喏。冯虞突然面色一变,“拿下。”门外一群亲兵蜂拥而入,打掉官帽,扒去官服,将三人绳捆索绑押了下去。

看着这一幕,满堂官吏目瞪口呆,不寒而栗。却听冯虞说道:“诸位,这三人,便是刘逆一党在闽骨干,八闽官场害群之马,今日本官将其拿下。刘逆一案,便与在座诸位无干了。不过,本官提醒一句,诸位往日若是与逆党干员有何往来,最好是照实写下,交与本官,也算是交割清了。哦,若是能举发刘党逆行,还可立功。”

众官员听到这里,长舒一口气,一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诸位,这等煞风景的事就不多说了。其实,只要诸位长怀报国之志爱民之心,行事有些节制,便不必为此担惊。来,”冯虞再次举杯,“这一杯算是压惊酒,诸位可要一饮而尽。”(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百七十五章 顺我者昌

筵刚开头,众人便一惊一乍,此时虽说心下稍安,对+3敬畏,结好之心更加急迫。酒菜上桌,刚吃过两口,梁裕便侧身靠近了冯虞。“冯大人,咱家冒昧一问,这几日病得迷糊,不知朝中人事有何变动。”

冯虞笑道:“这却不好说了,内阁六部几乎换了个遍。梁公公应问朝廷如今还剩几个老人才是。”

“啊!”梁裕听傻了。

“如今内阁四阁臣为李东阳、杨廷和、梁储、刘忠,尚有两席空缺。六部、院司首脑亦全盘换人。”

“厂卫呢?”

“东厂马永成不动,西厂、内行厂裁撤,谷大用前几日因罪发南京守陵。锦衣卫如今是本官暂领,副使与你也是老相识——杨雄。”

“如此说来,内宫二十四衙门只怕也是面目全非了?”

“不错,魏彬掌司礼监。张永掌御马监,暂领京营。其余十监四司八局,多半换人。”

“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梁裕长叹。

都指挥使郭乔隔着几个人便问:“冯大人,经此大变局,想来如今内阁说话是分量大增吧?”

“也可如此说。”冯虞倒是答得干脆。“李东阳李大人那是四朝元老两朝辅臣,论威望、论才具,那是没得说的。杨廷和杨大人博学鸿毅、镇静持重,公认匡扶之能,百官折服。梁储、刘忠亦是一时之选。六部尚书亦多有进取之辈,如兵部杨一清,户部王琼。如此班底,堪比宣德朝之三杨辅政。”

“那内廷?”郭乔虽觉着如此问话不太妥当。可还是没忍住。

冯虞笑了笑。“内廷么?批红、东厂、团营、豹房尚在。”

郭乔听着若有所思。却听华廷冕笑道:“内廷外廷权柄如何有何紧要。咱们只须唯冯大人马首是瞻。一心为朝廷卖力。便足可立定脚跟。

诸位。可是这个道理?”

众人顿悟。立时蜂拥而来敬酒。唯恐落在人后。喝酒倒在其次。一番表忠心地敬酒词才是紧要。

待这一轮过后。众人回座。按察使刘丰突然开口:“冯大人。下官有个念头。不知妥当否。还请大人示下。”

“不必客气,请讲。”

只听刘丰正色说道:“举贤为一方牧守之责。下官听说,福州府举人陈廷继字德仁,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且为人中正。如此人才,岂可旷废于野?如今,正合我按察司佥事出缺,下官有心为国荐才,向吏部保举。只是,如今朝廷方经人事更迭,不知此时上本妥当否?”

冯虞听到“陈廷继”三字便是一愣,怎么扯到我舅父的头上了。待刘丰说完这番话,不单是冯虞,满座众人一下子都回过味来。众人心中暗叹,高,实在是高!这一招可比单单阿谀表忠顶用十倍。

华廷冕赶忙说道:“刘大人果然是有心了。不过,我以为,五品佥事还是稍低了些个。方才我布政司从四品参议刘桓获罪除官,同样出缺。我看,还是请陈德仁到我布政司屈尊俯就好些。”

在座的哪个不知参议佥事品级如何,华廷冕来这么一句,分明是说你按察司给的官小了,把刘丰憋得够呛,有心举荐为正四品按察副使,却已不在职权之内了。

冯虞听罢却赶忙推辞:“不妥不妥。本官已在朝廷效力,蒙皇上信用,委以重任。若是再为舅父求官,徒增物议,有碍声名。”

刘丰赶忙劝解:“大人,这却过虑了。据《吕氏春秋?去私》所载:晋平公问祁黄羊,南阳令其谁可为?黄羊荐仇人解狐,且曰‘君问可,非问臣之仇也’。之后平公又问祁黄羊谁可为国尉。祁黄羊荐其子午,又曰‘君问可,非问臣之子也’。平公用此二人,百姓皆称善。孔子亦称许为‘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祁黄羊可谓公矣’。今日我等举荐德仁,同样是一片公心,日月可鉴。”

冯虞还是摇头:“诸位好意,本官心领了。只是,舅父即便出仕,也当循序任用,怎能骤然提拔至四五品,只怕旁人不服啊。”

梁裕这时却在一旁笑道:“这又何妨。福州市舶提举司毛自卿落马,正有个缺。本朝,市舶提举司向来为外朝统属,内廷遣中官提督。刘瑾却别出心裁,将市舶司收归内廷,多任内臣为提举,大不合旧制。不过,如今刘瑾虽伏法,市舶司一时却还在内廷治下。咱家可呈文请复祖制,保举陈德仁为福州市舶司提举,另遣中官提督。只是这提举一职不过区区从五品,却是委屈他了。”

冯虞想了一阵,说道:“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来来来,诸位,莫要停筷。”

酒足饭饱,华廷冕本来还打算安排乐伎歌舞。冯虞忙说道:“连日行船,本官今日确是有些劳顿。梁公公也是大病初愈,须得早些歇息。诸位好意,本官心领了。来日方长,过些时日,咱们还可再行欢聚。”

这么一说,众人自然不好再挽留,一同起身为冯虞、梁裕二人送行。

回程上,梁裕又对冯虞提起陈廷继一事。冯虞说道:“方才人多嘴杂,有些话不好说。非是我清高,只是如今不比往日,朝廷局势未明。轻率为之,难免遭人非议,留下话柄,怕是因小失大了。”

梁裕却是一笑:“冯大人,有一节你却疏漏了。”

“此话怎讲?”

“秦灭六国,王翦当居首功。不知其人其事,大人知道多少?”

“略知一二。不知公公说的是王翦何事?”

“秦欲灭楚,秦将李信率军二十万初战失利。秦始皇闻报大怒,将六十万倾国之军尽行交付王翦,务求全胜。那王翦行前多求良田屋宅园地,秦始皇允了。哪知大军行至中途,王翦又五度遣使回朝求封赏。有人说王翦求赏太过,哪知王翦却说,秦王多疑,如今倾尽全国兵力,交付与我,必定见疑。我只有以多请田宅为子孙基业,以示图小利而无反心,以消秦王之虑。之后,王率军大胜而灭楚,随即又南征百越,连战连捷,因功著而晋封武成侯,得以善终。”

听罢,冯虞稍一思索,猛地一拍大腿,“我已明白公公所指!”(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百七十六章 生变

第二百七十六章

生变

回到家中,冯母与采妍、杨云都还没歇息。冯虞将今日席上情形说了一番,又说道:“我已与梁公公说好,让他出面保举舅父出任市舶司提举。”

冯母一听,立时摇头。“依虞,你这份心意难得。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事好说不好听。使不得,使不得。”

杨云却道:“母亲,这又如何?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宰相门前还七品官,何况舅父本就是有功名的,安排个差事也不算是过分。咱们依虞如今发达了,若是翻脸不认旧情,反是要招人议论呢。”

采妍坐在一旁托着头,笑眯眯一声不吭。冯虞看她不说话,便问:“依妍,你也说说?”

“不知道。夫君怎么说怎么是,总是没错的,横竖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你倒省心。”冯虞笑道。“母亲,按着常理,您所说不差,还舅父往日照料情分,也未必便要举荐出仕。不过,母亲,您知道郭子仪吧?”

“打金枝那个?”

“呵呵,那是他儿子。郭子仪七子八婿,皆为朝廷显官。其中第六子郭暧为唐代宗东床驸马,娶升平公主为妻。这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保住李唐江山,抗吐蕃,讨藩镇,三朝元老,对李唐有再造之功。自古以来,兔死狗烹,功臣良将大多是没有好下场的。可这郭子仪却是常保富贵,得享天年。司马光赞他。‘天下以其身为安危殆三十年。功盖天下而主不疑,位极人臣而众不疾,穷奢极欲而不非之,年八十五而终,其将佐致大官、为名臣者甚众’。”

冯母听了,奇道:“这还真个是异数,想来是最擅明哲保身了。”

冯虞点头。“不错。明哲保身,不树敌。谦卑事主,这些都是不能少地。另一条,便是故示贪鄙。七老八十了,郭子仪还不断求封赏,要地要钱,府库珍货山积,身边姬妾成群。这是何意?便是要在皇上面前故意示短了。帝王心术。不怕臣下有所欲,只怕臣下无所求无把柄,两袖清风千古完人,做皇上的便降不住他了。再说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总得有所求吧。不求名不图利,莫非是看上我这宝座了?王莽故事在前为鉴,您说哪个皇帝能放心?”

冯母大笑:“你是要拿你舅舅当幌子消灾免祸啊。打得这等好主意。若是让你舅舅得知,非举了棍子抽你不可。”

“呵呵,断然不会。舅舅的心思孩儿知道,中了举却从未补缺,引为一大憾事。这回孩儿从中运筹,舅舅高兴还来不及呢。”

杨云在一旁听了一阵子。突然发话:“依虞,荐官要封赏什么的也就罢了,多多益善,只是什么姬妾成群,想都别想。”

冯母、冯虞、采妍三人听罢大笑。

第二天,冯虞本打算巡查产业,哪知从早到晚宾客不断,府门外车马排成长队。其中许多还是连夜赶来的周遭府县官员。冯府的门子之前从未经历如此景象,迎来送往,忙得是头昏眼花。幸好冯虞亲兵在京师也没少站班守门。赶忙应援。算是忙而不乱。

来者多半是两件事,不是送请柬便是递礼单。冯虞言谈间倒是客气。不过对这两样一概婉拒。一般没什么交情的只是约略谈过几句便送客。待到正午时分,冯虞刚刚送走闽县县令,只见一名武官大步流星走进院子。一见冯虞,倒头便拜,来地正是岳海!

冯虞赶忙上前,一把将岳海揪了起来,上下看了两眼,在他胸口猛捶了一记。“好你个岳海,如今这精神头越发足了。只是如何此时才现身?半个省的官员都来我这里转悠过了。”

岳海憨笑两声,说道:“小地其实一早就来了,看着大人府前情形不对,便没敢进来搅扰,先去衙门办些公务,待这会子人少了再来拜见。”

“倒是有心了。咱们进屋说话。”

落座后,冯虞又打量了岳海一番,笑道:“这才大半年不见,官威却是长了许多,有些一省要员的味道了。”

“全是大人提携之恩。”

“这一年咱们书信不绝,福建情形我也大致知道些。如何,没什么麻烦吧?”

岳海满脸得色,回道:“大人只管放心,咱们锦衣卫到何处镇不住场面?莫说地方上,便是省城三司衙门,也是客客气气的。呵呵,华廷冕那几个时不时与小的有些往来,似是将小的看作大人在闽替身了。”

“这是好事。你只管放手去做,将福建盯紧了。哪个敢不听招呼,或是欲对对咱们不利的,与朱潜商量过后便可处置。”

“是!”

“诶?朱潜呢?”冯虞突然想起,朱潜按说应与岳海同来才是。

“大人,小的此来正要禀报此事。自明兄赶往台湾了。”

“这么急?出事了?”

“回大人,前几日,侦事局从台湾发回密报,杨家有人鼓动杨风自立割据。接到这消息,自明兄与我商议,此事万万不可小视。咱们商量一番,不敢掉以轻心,由自明兄亲自赶往台湾访查处置。这里有他留书一封。”

冯虞急忙接过信,展开细看。朱潜在信上说,侦事局密报不似作伪。若杨家真是起了异心,之前万般辛劳皆为人作嫁衣裳。故此他连夜动身赶往台湾,一是查实消息,二是看看南洋都督府如今如何行事,黄伟、林炫究竟有多大权柄,军中又是何等情形。不过,如何处置,仍待冯虞回来定夺。

看过这封信,冯虞立时点火烧了,转身吩咐岳海:“此事就我们三人知晓,断不能透出去。”

“是,岳海明白。”

“你再速办几件事。一、安排一下,我要即刻动身往台湾。二、想方设法在月港杨府上安插眼线,打进去拉出来都行,但决不能为人察知。让这眼线安心蛰伏,不到紧要时分,不必动作。三、如今台湾情形有侦事局盯着。你呢,想法子打入军中,同样作长期蛰伏打算。四、将月港周遭几个卫所盯牢,最好是抓在手上,之后选派能员精练兵马。”

“是!”岳海面色凝重了许多。

“还有一事。王守仁,就是上回咱们在崇安县救下地那个,如今时来运转,出任汀赣巡抚,闽西在他治权之内。那里山民剽悍难驯,若是帮得着的地方,你得全力以赴,不得推搪。我已去信,让他有事找你。”

“明白,大人交待之事,小的这就去办。”

行了个军礼,岳海转身就走。才到院中,冯虞突然将他叫住。“你且稍带,我再想想。”

第二百七十七章 气定神闲

岳海叫回屋中,冯虞倒背了手来回不停踱步,转得岳?F花。过了阵子,冯虞又回到座位上,沉思片刻,抬眼问道:“你看,凭杨风的性子,能反咱们吗?”

岳海想了一阵,字斟句酌地说道:“杨大人厚道性子,不愿反;其父其妹都在大陆,不敢反;如今南洋局面不过草创,还没太大本钱,也不能反。不过,大人,说句不中听的话。如今南洋都督府权柄太大,大多又是杨家班底,无以制约。若是照这么下去,终有一日,杨风恐怕不反也得反。”

冯虞连连点头,赞道:“说得好,情势比人强。”

又琢磨了一会儿,冯虞终于下定决心。“先不急着去;了这边一干事务,总在十天八天之后,再去台湾,以免让人生疑。还有,你可有私密法子传信朱潜?”

“有。”

“那就好,速报与他,只要盯牢了要害人物就好,千万不可轻举妄动,也不要漏了口风。一切等我赴台处置。”

“是。小的这就去办。”

“还有,如今你也是一方大员了,莫再称小的,让人听去不是低了身份。”

岳海咧嘴笑道:“这称呼小的琢磨了许久,觉着还是这么称着顺口。”说罢匆匆而去。

岳海走后,冯虞在椅子上坐了许久,嘴里不时叨念着:“情势比人强!……情势比人强!”

直到亲兵从门外探了个头进来问道:“大人,正午已过,用饭么?”冯虞猛一拍桌案,吓了那亲兵一跳,却听冯虞自顾自说道:“兔死狗烹,不在人而在政。还得是定好规矩,才是长久相安之道。叫丫鬟知会太夫人与两会夫人,开饭!”

亲兵一吐舌头。原来不是冲自己发火。答应一声。赶忙朝伙房跑去。

吃饭时。一家人说说笑笑。杨云嚷嚷着等不及要到台湾去玩了。冯虞便问:“近日阿风那边可有信来。诸事安好吧?”

“前些时倒是有信。说近日四处用兵。又是农忙时节。往倭国地船队又起航在即。忙得不可开交。他还说。等天凉了。让你领了一家子去台湾走走看看呢。”

“还说到别个没有?”

“没啦。公事他从不细说地。我也懒怠问。怎么。那边有事?”

“没有。我是想问阿风终身大事可有着落了。想什么呢。”

杨云大笑:“难得你整日打打杀杀的,还能惦记起这个。我爹正为这个发愁呢,找过许多媒婆,也说了几门亲,大哥却没个中意的,说什么南洋大业草创,政务如山,眼下没心思搭理这个。”

冯母一听来劲了。“诶呀,这事可耽误不得,亲家有事怎不知会一声。别个不好说,这事还是帮得上的。赶明个便留心物色两个大户人家俏丫头,必辱没不了杨家的。”

冯虞笑道:“母亲,此事您就莫要操心了。我倒知道阿风的心思。他是怕随便寻一个,万一家里与咱们不齐心,或是嘴不严实的,将台湾之事传扬出去,惹来大麻烦。嘿嘿,依我看哪,指不定我这大舅哥要在台湾自己挑上一个呢。”

几人笑过之后,冯虞便说起后几日要到自家各处产业去寻上一遍。冯母怨道:“在京师辛苦一年,好容易回来,先将养个几日再说,何必急吼吼地四处跑。咱们家如今还缺钱么?”

冯虞笑道:“母亲放心,孩儿这身子骨如今可是锤炼出来了。说起来,平日忙惯了的,真闲下来还全身不得劲了。孩儿心里有数,悠着些,累不着的。您放宽心,每日我迟出早归便是,多些时间陪着母亲,也聊聊北国景致京城趣事。”

第二日一早,冯虞练过拳术刀法,用过早饭,便由忠叔陪着,往朝阳坊、大食堂去了。一年下来,这两处地方倒没多大变化。朝阳坊依旧是供不应求,大食堂也是高朋满座。不过忠叔说到,自冯虞上京后,这两处地方都有个问题,新花样出得太少。

冯虞听罢笑了笑,这本是意料之中。原本这两处最主要的研发力量就是自己。这一走,研发停滞也是在所难免。“无妨,忠叔,你回头订个规矩,能创出新制品、新菜色的,重赏。这个钱省不得。”

“是。老爷。”

“对了,你家中如今还好吧,可有用度不足的?”

“哎呀,这事可不敢劳烦老爷再操心了。蒙老爷关照着,小老儿家中如今可是吃好穿好,不敢不知足啦。哦,我家小子还说,打算领个实在差事,为大人效犬马之劳呢。”

“呵呵,这好办,回头我给他保个出身就是。”

忠叔连连摆手:“老爷,不是这意思。我家小子大字不识多少,哪是当官老爷的料子。老爷若是有些跑腿打杂须把子傻力气的活计,交待给他便好。”

冯虞大笑,“哪个生来是会做官的,不都是历练出来的。我看这么着,这两年,还是先跟着忠叔你历练,学着经营这几处产业,官面上也走动走动。待得能耐、见识长起来,就送到我身边来,到时候自有大用。”

“哎,这真是……谢老爷栽培。”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么多年下来,你忠叔也算是我们冯家人嘛。不说这个。这两处看来不错,帐也理得清。就这么办着。城外那些田产也没什么看头,反正忠叔你记得一条,务必善待庄户佃农。咱家现下是金银如山,不缺着那点钱,务必要保住好名声。庄户上有个生老病死,咱们得照顾到,若是灾荒什么的,租税该免就免。日后咱们府里若是有些职事空缺,庄户排先。

还有,万万不能做高息放贷之事。”

“老爷好心肠哪。”忠叔叹道。

冯虞又交待道:“忠叔,还有件事要记牢。如今咱们冯家在福建乃至朝廷里,说话都是颇有分量的。日后央着咱们办事的必然一日多过一日。可越是如此,咱们越不敢意妄为。你交待下去。一个,咱们府里人,决不能仗势欺人,包揽词讼,尤其是打着羊头卖狗肉牟取私利,否则一概棒杀。第二,不许在外头嚼舌根,将咱们府中事务四下传扬,哪个不听话的送岳海那边,锦衣卫会好好处置,让他长点记性。”

这几句话说得是杀气腾腾,忠叔赶忙应下,心里说道,老爷出去这一年可是变了许多,毕竟是见过生死的,杀伐决断,眉毛都不眨一下。(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百七十八章 台南新城

\大明官商第二百七十八章台南新城

月的台海。台风季已过。大陆来的风。依然是携-的凉意。冯将身上披风解下。罩在母亲上。母亲。海景便是如此了。这会子风大。且去舱里暂避。下午便到台湾。还颇有看呢。”

母点点头。“也好。许久没见风了。不知如今是怎生模样。”

“呵呵。日头晒。海风吹。只怕是黑猴儿一般了。”

“亏你还取笑于人。你自在京师福。却将人扔在这天涯海角处。还不知杨家老爷子背后如何抱怨你呢。”

“嘿嘿。决不至此。杨家三兄妹里头就杨风最能做事。原本顶多不过是个海商的命。如今却是什么角色?手握重兵。纵横南洋!好男儿志在四方。杨家老爷子看他如今的业绩。高兴还来不及。如何会背后骂我。”冯满脸色。来。母亲。我扶您进舱。待会子用过饭。咱们或许便能见着台湾了。”

海上人家。餐桌上最不缺的便是鱼。要想吃一口菜蔬却不容易。不过到了冯虞这个份上。却不用再操这个心了。中午饭鸡鸭鱼肉都有。不过。冯母与两位媳妇最爱的却是各色海鱼。

“依虞。这些个鱼蟹好新鲜。福州城里的可远没法比。”冯母边吃边叹。

杨云也说道:“月港倒是也有新鲜货色。不过这几样海鱼却是不曾见过的。”

冯虞说道:“这是深水中方有的。讨小海或是一般小渔船打不着的。与河鱼相比。海鱼更鲜美许多。是腥味重。肉嫩的。用黄酒姜丝葱花麻油酱料清蒸。又去的腥。原味尚在。肉结实的生煎吃来最香。待会子一盘大斗。便是用香煎做法了。”

采妍道:“相公总是不脱大食堂本色。说起吃的便来劲了。”

冯虞扒了几口饭。喝了半碗鱼滑汤。说道:“你们先吃着。转头还有鸡汤海蚌。汤给晴晴二郎多喝点。我出去烤几条小鱼来。香呢。”

吃过饭。一家人稍歇了歇。台湾的海岸线果然已跃出天际了。待船行近码头。冯虞一家及林炫等人同站上船。只见岸上满是迎候人群。正和着鼓乐声欢呼雀跃。汉话和土话。喊的什么听不真切。

船靠岸。只见杨风朱潜黄伟等人已在岸上等候。在他们身边还有一人。却大出冯虞意料。便是吕宋总督胡锐。此外还有许多汉番官员。许多都不认识。在他们身后。是千的台湾军民。尤其是那些个土著。身着彩衣。载歌载舞。看来别有一番韵味。

冯虞三步并作两步。下了跳板来到杨风面前。一个熊抱。阿风。咱们可是一年没见了!”

杨风也是眼眶微红。用力拍打冯虞肩背。是啊!一年啦!你在北边打苦啊。如今依你可是名动天|了。”

说着。两人分开。互相打量着。你一拳我一掌。恨不的将这一年的牵挂统统发泄出来。此时。杨云从后来。抱住哥哥的一只胳膊。抽泣起来。哥。这么多日子。却也不来|爹和我。”

杨风笑道:“此间事多。走不开。过个一两年。诸事理顺了。便不需我死盯了。”

母与采妍此时也上了岸。杨风忙上前要施大礼。却给冯母一把拉住。自家人。见外什么!”冯母上下下仔细打量杨风一番。说道:“还好。只是黑了些。不曾见瘦。阿风啊。这些天来。终身大事可有眉目?”

杨风脸微微一红:“有劳太夫人挂念。这个……这事先从长计议着。待台湾大局底定。再作打算不迟”

此时。冯虞已与朱潜会面。两人互一使眼色。便若无其事攀谈起来。

见着吕宋总督胡锐。冯虞便问:“怎的回到台湾?吕宋那边情形如何?”

锐敬礼说道:“卑职任满一年。近日吕宋战事将熄。大局已定。特回台湾述职。”

“听说你在吕宋打的不错。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经将士一年苦战。扫荡全岛。如今当地土番部族已全数归服。只有东北山区还有零星昆仑奴时降时叛。不过也不成气候。如今新调台湾土兵进剿。不日便可克尽全功。”

“好。吕宋战事停息后。你便要一'经营。反台湾了。”

“是。吕宋确是个好地方。稻米子甘麻。长皆是极好的。只是当地土人懒。产量不。若是官府用心劝导催课。供给岛外绰绰有余。此外。吕宋金铜。硫磺出产极多。且多是好矿。卑职

俘虏前往开采。”

“好。如今汉人去的多吗?”

“原本便有些个。随我军连连告。占地日广。接连便有汉人与台湾土人迁入。但凡入迁人口。卑职一拨付土地。将其编入户籍团练。”

“不错。

地归附土人如何处置?”

“多辟立农庄设土官管治。令其垦殖完税。若有劳役。临时征发。此外。其中剽悍精壮亦编组团练操演。已运往苏门答剌作战。按都督府训示。卑职向他们讲明。凭首级记功授田领赏。满十级可授衔。身我都督府正规军。升任军官。能说汉话则可抬籍享汉人礼遇。据说这些土兵如今在苏门答剌极其骁勇。无坚不摧。不过伤亡较官军略大了些。卑职正加紧整训编练。幸好应征人如云。颇踊跃。兵源是不缺的。”

冯虞连连点头。好。就这么做着不过。除此之外。你还先预作准备。待吕宋岛平定之后。便要'兵攻略周边麻逸苏禄胡洛诸岛。同时放船东向探寻。若寻获海岛。则立碑占之。”

“是。”

今日这场合不便深谈。冯虞只能拍拍胡锐的肩头。匆匆问上两句。这时。一群羽冠彩衣长裙赤足的土著少女迎了过来。奉上果品水酒。奏起弓琴竹笛鼻萧。围着客人载歌载舞。冯虞之前见过这些。母等人却是大开眼界。

喝过水酒。诸部长老也上前见礼。杨风在旁一一引荐。第一个上前的是雅美族长老。凑到面前用自己的鼻子轻轻摩蹭冯虞的鼻尖。随即用半不熟的汉话说了几句。看周遭情形。汉人听不懂。土人也不明白。冯则笑着抱拳还礼。诸部长老一一见礼。迎宾礼节千奇百怪。采妍与杨云看着不禁偷笑。

离了头。杨风先陪着冯虞等人住下。一年不见。安平镇已是另一番模样。在旧镇以北。新建起一座模不小的城池。城墙以条石垒成。高少说有三丈多。护城河瓮城敌台角台正楼箭楼闸楼角楼俱全。

杨风指着城池说道:“为着立定根基。今年一开春。我便征调民夫及吕宋战俘兴建此城。城池大小比着州府城。城墙总长十五里。高四丈。女墙高六尺。底宽六丈。用条石城砖和着石灰黏土糯米汁筑成。城门处修城|楼。四角设角角楼。城墙每百五十步设一敌台。每十步设一炮位。加上浊水溪引护城河水绕城长壕。可说是固若金汤。原本还要再筑内城。一来工不足。二来也怕过耗民力。便暂缓了。原本安平镇上人口大半已迁入,中。还有些土人部民也已入住。”

“那原先的安平呢?”“原先住家如今多改为客栈酒肆货仓了。”

“看来是商贾云集啊。”

“商贾倒不多。不过如今南洋与大陆货物多运到此地调拨中转。”

冯虞又问:“对了。这座城叫什么名字?”

“还不曾起名。看城门上还没勒石呢。留给你定夺。现如今暂名台湾府城。”

冯虞想了想。说道:“台湾岛幅员不小。仅设一府管不过来。我想日后当设台南台中台北三府。这还是叫台南府城好些。”

杨风点头道:“确是如此。还是分设三府好些。回头便由你来题写。我叫石匠刻上。”

众人由南门入城。进城一看。房,还不算多。布局却颇有条理。走了一阵。冯虞问杨风:“漳州府城布局有句民谚语。“东门金。南门银。西门马屎。北门苍蝇”。说是东南向商户云集。西门驻军。北门为牲畜交易之地。似乎台南城也是如此局?”

杨风答道:“台南府城西南向靠着港。商户多在此处。咱们走的南门。故此妹夫你才觉与漳州布局相似。至于驻军。如今是城外安平镇屯一部。城内东西门各有屯军。一御山一御海。牲市不在城内。在北门外。怕污浊了城区。台湾瘴疫厉害。不的不防。城内我还专修了石砌的下水道。大路上建了茅厕。严禁百姓随地解手。”

冯虞连连点头。“正该如此。还雇佣老弱。编组清扫队。时时打扫街巷。”

“这主意好!”

冯虞等人在新建的馆下榻。用热热闹闹一顿午饭。众人先午休一阵。再作安排。冯前脚进屋。朱后脚便跟了进来。(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qidianc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百七十九章 推心置腹

【≮衍墨轩≯.】 |见朱潜进来。冯虞赶忙来到门口。看看外头只有亲兵掩上房门。回头便轻声问道:“情形如何?照实说来。”

朱潜点点头。说道:“接获都督府暗线密报。此次蛊惑杨风自立的有都督府官员杨家船队头领军中将佐。皆是杨府旧人。上月起。6续有三拨人见过杨风。有呈书的。有当面进言的。”

“杨风如何应对?”

“大抵是文官挨骂。其余货色好言劝退。书信一概烧毁。”

“消息如何的来?”

“一名杨府管事之前为我游说投效。此外。杨府中也有亲兵下人为侦事局效力。那些人的消息没这细致。不过出入人等大抵可相互印证。”

冯虞皱着眉头。右手指节轻轻敲击桌案。一会儿工夫才问:“杨风可曾与你提起此事?还有。那些蛊惑谋反的杨风可曾治罪?”

“都不曾有。只有个西城守备被调苏门答剌远征军中听用。”

听了这话。冯虞眉头一展。“如此|来。杨风倒未必有异心。只是念旧。或是把祸延己身。不欲张扬开去。”

“或许如此。”朱潜答道:“过今日不反未必明日不反。如今南都督府杨风独大。各处号令只出一身。如今或许顾忌羽翼未丰。不敢不愿动作。若是羽翼丰满时。不好说了。”

“不于此吧?杨风与我是姻亲。且为人厚道。不是那等野心勃勃之辈。否则我也不会将南洋事务尽委于他了。再说。都督府军中皆有我所派之人。还有侦事局暗中控驭。也不至骤然生变。”

朱潜连连摇头。说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杨风或许是本心纯良。可是他身边之人。难免有别个想。所谓都督府。说不清道不明是何等角色。若是能劝进自立。一个的便是开国功臣。那便大不同了。此外。大人为着行事周到。再南都督府辖区从不张扬。以至此的军民只知有风不知有冯。长此以往。民心军心自然皆归服杨风。想不上位也难了。”

冯虞双手托腮。沉默不语。许久后。方才开口:“既如此。此事我来处置。你想办法。将所有蛊惑倡之徒名单开来。越快越好。还有。那些眼线须小心运用。千万不可曝露。”

朱潜应允下来。起身告辞。待要时。又停住脚步。“大人。自古以来。为江山社稷。父子反目兄弟成仇比比皆是。何况姻亲。”

冯虞苦笑一声。“我心中有数。你去吧。”

朱潜走后。冯虞只觉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房中乱逛了一阵。抬眼看见书桌上的宣德炉。边上有个木匣。冯虞上前打开匣子。里头果然是几块各色篆香。冯焚起一炉檀香。向旁边书架上随手取了本书。打算静静心。

一看封面。才知取的是《道德经》。冯虞深吸一口气。随手翻开一。朗声读道:“上善若水。水善利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的;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念过这几句。冯虞心念一动。又往下看。“……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

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不知。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正言若反。”

读到此处。冯虞将书合上。闭目凝神。片刻后。猛的睁眼微笑。

馆便在都督府不远处。冯虞只带了个亲兵。一路溜达过来。南洋都督府与大6一般府衙不同。门口看不见一个拧眉瞪眼的军兵。只有个门子坐在门边的条凳上。看见冯过。正要起身问询。待看清冯虞那一身烟色织金蟒袍。那门子赶忙迎了上来。“冯大人。您可是来找我家都督?”

“正是。”

“啊。您快往里请。”

“怎么。不通报么?”

“看您说的。都督大人早说过。湾上下皆从大人号令。若是敬他十分。便要敬大人二十分。”

冯虞一愣。“几时说的这话?”

那门子笑道:“上回您来台时。都督便交待过。前两日又与全府上下仔细叮嘱一回。”

冯虞点头。笑道:“那你如何认的我?”

那门子说道:“几回都是远远看着。说来确是认不的大人。不过。咱们台湾上下千万人。能穿这龙袍的便是大人一个了。”

这话却将冯虞吓了一跳。赶忙摆手:“不可乱说。这是蟒袍。可不是龙袍。你看。四个爪子。”

那门子笑道:“依小人看。龙袍大人也未必穿不的。大人是开台之主。这个咱们来台军民嘴上不说。心里哪个不知晓。呵呵。大人或许不知。咱们这些来台汉人。十有**是闽南过来的。大人在福建民间声名之隆。可说是妇孺皆知。此番开台。咱们这些穷苦百姓有的种。有房住。哪个不念大人恩德。”

看冯虞皱起眉头。那门子赶忙说道:“大人放心。官老爷们早交待过。咱们开台是于法不合。此事是只做不能说的。大人您想。咱们好日子还没过够呢。哪个敢到外头胡乱嚼舌根子。咱们第一个不饶他。”

冯虞笑道:“你倒是伶俐。好吧。进去了。”

杨风吃过午饭。又处置了一堆公务。好容易批点停当。准备午休一会儿。却见冯虞笑嘻嘻的倚在门框上。“啧啧啧。实在是废寝忘食。难怪阿风你清减至此。”

杨风惊道:“一路上风浪颠簸。你不好好歇会子。来我这里看什么热闹?”

冯虞自顾自进屋。抓了张椅子坐下。“来来来。看茶。中午清净。我有话与你说呢。”

杨风倒了碗水递给冯虞。“我没你那些个穷讲究。茶没有。水一碗将就吧。什么事?”

“也不值什么大事。我想着。日,我难免常在京师。台湾这边已是鞭长莫及。你在南洋又是风生水起游有余。日后这一摊子。就交与你杨家了。我在大6。反正有寿山石。阳坊万邦园养着。够几十辈子花用了。”

杨风刚坐下。听了这话一下子蹦了起来。“什么什么?依虞你这是何意?大中午如何来耍笑我。”

冯虞淡淡一笑:“将台湾与南洋让与你杨家啊。”

杨风又坐回座位。上下仔细打量冯虞一番。“不对。依虞。你说这话定有缘由。且不说别个。我杨风还有些自知之明的。没有你冯引路。我杨家到不了今天这等场面。不论是东进台湾还是经略南洋。哪个不是你运筹帷。我杨风跑腿办事本领还有。要想自行创下这等基业。自问还差了些道行。依。你我是姻亲又是挚友。越是如此。有些玩笑越是开不的。”

冯虞笑道:“看你这脸色。近似猪肝了。区区一个台湾就将你吓成这样了。且听我说。如今朝廷是个|么局面你也有数。近乎是推倒重来了。加上北方边患不断。不安宁难如今皇上有心振作。雄心勃勃打算作秦皇汉武一类雄主。我也有心成就一番事业。为国家荡夷狄安社稷。只是如此一来。便无法全心及此间。对你杨家。对台湾军民。我都自觉亏欠。反不如干脆交与你杨风。反正如今你在台湾也是众望所归。



杨风正色道:“依虞。我知道你素来是好心肠。也着实为我杨家打算。从无独占的念想。此事我心领了你说我做这南洋大都督做顺手。我心里明白。这靠的什么?靠的大6的百姓移民不绝。才有人力可供驱使。才能稳固所占的盘。其次是有大6所求无尽。我杨家的海贸才做的顺风顺水。离了这中原万里江山。我就是从南洋弄来再多珍宝。卖给谁去?总不能当饭吃吧。这。只能依仗你依虞官运亨通。我杨家才能屹立不倒。我也与你明言。杨风是你依虞手下一员。如今不过是帮着你独当一面罢了。什么送台的话今后提也休提。”

杨风想了想。猛的又站了起来。“对。依虞。你今日说起这事。绝不是一时兴起。……我明白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定是那些家伙无事生非挑拨离间之事传到你耳中去了。你顾惜咱们兄弟情分。要将台湾让与我来。唉。当初是我顾旧情。有心包庇。却不曾想伤了依你的心。这样。我这就吩咐下去。刻将之前劝我自立那帮利欲熏心的小人拿下。押赴西市处斩。以告天下。”

说着。杨风迈步便往外走。看那架势便要点兵了。冯虞赶忙一把将他拽了回来。“万万不可。万万不!”

杨风一愣。“有何不可。那几小留他作甚?”

冯苦笑一声。“阿风。还是高抬贵手刀下留人吧。不瞒你说。我确是听了些风言。不过从不曾放在心上。否则此番我也就不敢来台湾了。那不是送上门挨宰么。阿风莫要多心。我是实心实意说那番话。只要你依然尊奉中华正朔。不忘冠故园。我便再不插足此间了。至于大6上杨家利益所在。我自会照拂。日后我依然会尽力促成开放海禁事宜。咱们照样联手做起大买卖来。你看如何?”

这番话冯虞说的是如此恳切。以至自己听来都有些感动。

杨风听到这里。眼眶已是微红。在屋中来回走了两圈。收住脚步。转过身说道:“依虞。别说了。你的意我心领了。但我杨风决不是那等过河拆桥。踩着他人脊背上位之人。今日这话就说到这里。我杨风立誓。此生一心一意辅助冯虞兄弟做一番大事业。如生异心。天打雷劈。依。兄弟。日后你要再说这话。是拿我杨风当外人看。我立即请辞回漳州打渔去。”

冯虞此时也红了眼圈。给杨风说的动了真情。“阿风。我知道你这禀性。忠厚纯良。今日有些话或许说的过了。或许是言不达意。在此一并收回。不过。对阿风你。我绝对是一个放心。日后你也决不可再说什么撂挑子打渔的话来。咱们兄弟联做一番大事业!”

说着冯虞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杨风双手。摇了摇。

“阿风。话说回来。接着这段时日。倒确是要你多担待了。如今京师事多。朝局不明。回京之后。只怕我是分身无术。这里还的是仰仗你来费心了。”

杨风笑道:“分内之事。如何说仰仗二字。眼下倒还真有一事要你定夺。这两年东,战火纷飞。今年更闹。又是的震又是海啸。可说是雪上加霜。如今都督府有人主张多弄粮食刀箭往东瀛贩运。可获厚利。却怕有资敌之嫌。又有人说干脆东瀛。趁其不备。一举扫荡倭穴。”

冯虞冷笑道:“哪个主张出兵的。便让他领兵去。如今倭国遍的烽烟。哪个诸侯不是拥兵自重。咱们这点人杀出。不留神便是同仇敌忾。回头捞的未必有丢的多。第一条却尽放手去做。不过。所遣船队须记一事。做买卖之余记的责专人细细记下当的的形兵要。日后船队每到一处。皆要留心做此等事来。不过。倒是担心倭国战火蔓延开来。原本交易所用金银倭刀等物。便没那么多出产了。此外。战败大名的家臣武士若是无处谋生。难保不沦为倭寇。侵扰中原。我看。不妨允其以战俘为交易。此外。咱们还可遣人|拢战败大名残部。送往南洋为我征战。你看如何?”

杨风连连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东瀛武士素以坚忍善战遵从军令著称。让他们为我卖命。想来是好用的。”

说到这里。两人来了兴致。当即凑在一起谋划起来。正说话间。却见朱潜匆匆而来。“冯大人。可让我一好找。却是在这里。北边出大事了!”

冯虞听了一惊。“什么大事?”

“河北罗教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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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章 罗教起事

潜上气不接下气,将一张细纸卷递了过来。“就在#P到北方飞鸽传书,今日上午放鸽过来。上午忙了接大人,午间才看着信,这便急匆匆送了来。”

冯虞接过纸卷展开一看,上头写着:“九月十二日,霸州罗教党徒刘宠、刘宸,又称刘六刘七,聚马户、响马数千众反,妄称杀富济贫,数日间又得杨虎、齐彦名、赵燧等数股悍匪入伙,贼焰愈张。贼众习骑战,倏忽来去,势如风雨,所过数州县皆残破,京畿卫所诸军当者皆溃,漕运已断。”

将纸条交给杨风,冯虞冷笑一声,“今日之乱,说来也不出意料。当日我便说过,马政苛酷,官府按丁田授种马,每年征幼驹,但凡种马死或幼驹数不足,不问情由都要赔补。加上京畿田庄日增草场日少,马户困顿已极,庐舍几空,焉能不反。”

朱潜也道:“不错,河北马户或三五人或十数人结伙打家劫舍,啸聚山林,驰马鸣箭,劫富济贫,由来已久。即所谓响马盗,只是之前不成气候。说起来,朝廷分遣御史驻各地剿盗,肆行苛政,索讨无度,结果响马盗却是越剿越多,终成大祸。此番与京师陆路交通为反贼阻绝,军驿隔断,这消息还是山东万邦园那边过来的。”

杨风看罢,问道:“虽说贼众不过数千,却在京畿重地作乱,想来此刻已经是朝廷震动,皇上震怒了。依虞,我看朝廷要急调你进京主持剿匪大局了。”

冯虞摇头道:“现下是决不会。虽说反贼搅闹京畿,不过,按着京师那些官员的脾气,听说是一帮马户捣乱,只怕还不会放在心上,至多是调集京师周遭卫所军围剿。只怕是要吃上几场大败仗,再丢几处州府,才会醒悟过来动真格的。”

“怎么?你料定官军进剿必定失利?”杨风问道。

冯虞笑道:“如今各地卫所旗军战力你又不是不知道,加上多为步军,如何能顶得住反贼马队冲杀?这是其一。

其二,此次响马作乱,决不能以寻常民变视之。这几个月,朝廷下狠手收拾罗教,先是将其在官府势力连根拔起,随后在各地搜捕罗教骨干,大伤其元气。此次罗教鼓动反乱,可说是垂死挣扎绝地反击,生死成败在此一举,必然是穷凶极恶,舍命作战。加上罗教在北方经营多年,眼线、奸细、信众极多,官府仓猝间只怕防不胜防。你说胜败之数几何?”

听了这话,杨风、朱潜对看了一眼。却听朱潜说道:“原来如此,大人的意思是,让那些卫所杂兵先扛住反贼最暴烈的第一击,再调精兵进剿,即所谓比其精锐击其惰归。那时候,贼势已老,暗桩、眼线也露得差不多了,上驷对下驷,雷霆一击,则稳操胜券,可获全功。如此说来,大人迟些入京统兵也好。”

冯虞却摇头说道:“即便此刻入京,凭我五万侍卫亲军,平叛也是易如反掌。真正顾忌的,却是此时正是水最浑的时候,若是让那罗教首脑趁乱隐遁,后患无穷。反不如慢些动作,将一池子水一勺勺地舀干,刨根去底,将罗教势力灭个干净,那罗梦鸿也就无处藏身了。这事先不管他,咱们就在一边看着,心里有数,看清门道就好。不过,朱潜,你与我传令各地明暗两条线,想方设法摸清罗教底细与反贼动向,越细越好,越快越好。”

“是。我这就去办。”

看着朱潜离去。杨风摇头道:“真个是多事之秋。原想着刘瑾落马。朝政复归常态。大明能缓一口元气。哪知又生出这等事。若是如你所说。这仗还得拖上一阵子。只怕是大明这百多年地家底给折腾大半去了。”

冯虞听了这话。朝着杨风诡异地一笑:“你可曾听过这么句话。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知道。《周易系辞》。”

“行啊。学问见长嘛。”冯虞笑道。

杨风没搭理这茬。问道:“你说这话是何意?是说政局么?”

“政局?扯远了。我是说,朝廷经过这一番折腾,国库必然耗费许多,漕运也不牢靠了。今上是个大手大脚的主,必然想法子弄钱。怎么办?开海禁是最立竿见影的。此外,漕运既然不安稳,那就势必如前元一般,部分走海运,咱们的生意不就又来了。”

杨风听到这里,挑起大拇指在冯虞面前直晃悠。“高!依虞你发国难财的本事确实是高!”

“什么话!我一不偷二不抢,响马反乱也不是我冯虞唆使。不过有一条,以商兴国就是多用诡道,所谓无商不奸么。呵呵,反正一来有益于国,二来无愧我心。”

“嘿嘿,横

你有理。”

“诶,阿风,你莫做超然物外状。此事虽与台湾远隔万里,你也别想置身事外。”

“怎么?”

“现下你便要做好两件事。一个,即刻备下一支舰队,吃水要浅,能进内河。两种船型,一种是炮船,炮位要多,再一个遍是运兵船,运送兵员,兼做货船。”

“做什么用?”

“破响马贼的用兵之法我已有数。贼众皆为骑兵,来去无常。要想斩草除根,只能以铁壁合围之策,借助黄河天险,将其聚而歼之。不过,我又顾虑其渡河而走,就须以船队封锁河岸。此外,我还可以船队运兵,突击其侧后,以奇兵制胜。这一仗,便可令我台湾军打着福建水师及御倭边备兵马的旗号,堂而皇之现身于世了。”

杨风连声叫好,“果然是妙招,定能打那些反贼个冷不防。呵呵,我南洋远征军登陆作战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驾轻就熟。只是以往是远洋作战,咱们造的尽是大船,如今造些小船也好,日后不论是用兵大陆还是征东瀛、安南等地,总归是用得上。哦……半年可够?”

冯虞想了想,“半年?我想诏令最早也得是年前到,年后走水路进京,觐见、调兵、出兵、合围……半年是够的。不过,也就是半年的空当,之后随时便有调兵令到。这之前北方会送不少上好军马过来,你得好好督练些骑兵。追剿流寇,两条腿可跑不过四条腿。”

商议过此事,两人放下心结,开始天南海北一阵胡扯,直到冯母等人午休完毕。之后这几日,冯虞便陪着冯母与妻儿在台南一带游玩,或到各部族长老家中做客,或入山行猎,或海港垂钓,看日出日落,秋月秋实。

冯母与冯虞妻儿这几日玩得是乐不思蜀,山珍海味珍异果品每日是不重样的。不过,冯虞却是无法全然忘情。

其间,北地战报军情经朱潜之手源源而来。北直隶锦衣卫已查明,刘六(刘宠)、刘七(刘宸)兄弟二人皆是霸州文安县刘庄子人氏,罗教干将,平素在乡里颇有急公好义之名。今年春天,霸州府衙被盗,屡派官差缉捕不获,之后盗案屡出。官府焦头烂额,听闻刘六、刘七之名,便由知府招募入衙,协助捕盗。刘氏兄弟入衙后,在罗教暗中协助下数日间连破几案,深得官府赏识。

哪知刘谨家人梁洪听闻刘氏兄弟得官府赏赐颇丰,便向刘氏兄弟勒索。遭拒后恼羞成怒,便向主子刘瑾诬告刘氏兄弟等是畿南强盗。刘瑾遣都御史柳尚义画影图形,发出海捕文书。刘六、刘七闻讯逃匿。官军便将二人房舍焚毁,捕其妻。此番刘瑾倒台,霸州任官受牵连倒台,刘氏兄弟趁机领着一帮江湖弟兄劫狱救人,又袭杀柳尚义不成,干脆倡乱谋反。

刘六刘七起事后,各地罗教人马、响马盗、破落马户纷纷聚拢,河北齐彦名、刘三(刘惠),山东杨虎、赵燧等人纷纷率众入伙。两旬间,反贼已拥众上万,在罗教徒众里应外合之下,连破河北博野、饶阳、南宫数州县,又与沧州、德州之间截断运河,焚毁沿岸官署仓舍,并截获漕粮数十船。贼众补给充足,遂向山东进犯,沿途杀戮官宦,焚毁官衙,劫取兵库,释放狱囚,百姓从贼者日增。

朝廷方面,已令惠安伯张伟为总兵、右都御史马中锡提督军务,统领五万京营兵马,调集直隶、山东各地卫军进剿。

看到这等任用,冯虞不禁哂笑。这两位,冯虞多少都知道些底细。那张伟系当朝太后的侄曾孙,绔袴子弟,驾鹰斗狗倒是在行,率兵打仗么,实在是不知所谓。

至于马中锡,字天禄,号东田。故城人氏。明宪宗十一年进士及第,授刑科给事中。为人刚直,当时万贵妃之弟万通与太监汪直骄横不法,他几次上疏弹劾,为此两次受杖责,并且连续九年不得升迁。后历任大理右少卿,右副都御史,直到兵部左侍郎,因得罪太监刘瑾,被捕下狱,削职为民。至今年刘瑾伏诛,方才复职,旋任大同巡抚。

此人倒是个好官,又写得一手好诗文。所作《元世祖庙》“世祖祠堂带夕,碧苔年久暗碑文。蓟门此日瞻遗像,起辇何人识故坟。楔半存蒙古字,阴廊尚绘伯颜军。可怜老树无花发,白昼_

”时人称为绝唱。只可惜,此公迂直且不说,于行伍之事,同样是一窍不通。

有这两人担纲挂帅,此番剿贼战事结局如何,已经是不难想见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百八十一章 求战心切

第二百八十一章

求战心切

自台湾回返,冯虞便在福州连住了多日。除了不时出门应酬,专心在家陪伴亲人。女孩说话早,晴晴这才不到一岁,已经开始“爹爹、妈妈、抱抱”嚷嚷开了。二郎虽只会“依依呀呀”地叫,但手脚却是颇有力气,爬得很是利索,如今已给杨云带着学站了。冯虞每日最喜欢做的事,便是一边泡茶一边任两个孩儿在身边混闹,不时再与两位夫人打趣一番。若是日头好,冯母也会将众人召到滴翠园宽阔院落中,说说闲话,逗逗孙辈。

盛夏已过,前些时,妞妞也从寿山山庄抱回府中。不过,看起来妞妞还是喜欢山庄,地方大,可以四处疯跑,找到许多好玩的去处。回到府里,不免有些怏怏。不过,看到冯虞,妞妞却是激动得不行,尾巴摇得人眼花,在冯虞脚上蹭来蹭去,不是站起来抱住冯虞的脚,撒娇着要冯虞摸她脑袋。

日子过的悠闲,不过冯虞却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生意这头,各处产业都按着正轨自有人料理,倒也不用事必躬亲。倒是京师陈琛不时传书,说的多是与鞑靼互市情形。

九月底鞑靼使团入贡,随行商团有数百人之多。万邦园凭着冯虞的铺垫,又是及早备货,这回可说是赚翻了。鞑靼人以西域珠玉珍宝、漠北上好皮毛交易万邦园各色稀罕物事。单一对一人高漆瓶便换了满满一海碗的宝石琥珀。一柄鎏金嵌玉地倭刀,换了上好黑貂皮、虎皮数十张。那些鞑靼商户还觉着相当合算。约好下回入京再做大买卖。倒是那些脚踏车,一辆也没销出去。那些鞑靼人试了试,抱怨跑得慢,还要费力蹬踏,和骏马比起来,这些东西除了稀罕、精巧,可说是一无是处。

至于宣大边市。陈琛走锦衣卫的路子,调拨大批食盐、茶砖、丝绸。交易良马十余万匹。半数留给侍卫亲军马场,半数正装船走海路运来台湾、福建。

接报后,冯虞与朱潜商讨,并致信杨风,圈定台中、金门及晋江三处马场接马。中原军马喜用骟马,故而历代马场所育军马品质每况愈下。冯虞离京之前便交待陈琛,这些北马断不可骟。要留作育种之用。冯虞又交待杨风,想办法与西洋海商联络,购买大食马以选育良种。

除此外,流水般不断发来的便是河北战报了。那马中锡确是书生意气,就任后欲效汉龚遂治渤海故事,招抚贼众,便令人四下张贴榜文,称“潢池小丑。莫非民生,所在官司,不得无故捕获,好好供给劝导。如若悔过听抚,一律宥死。”响马贼见了将信将疑,暂时约束部属。禁止杀掠。受此鼓舞,马中锡亲至德州桑儿园反贼军中,游说贼兵受招安。结果刘六、刘七礼节倒是不缺,也认马中锡是个好官,却死活不肯就抚。最终双方不欢而散。

不过此番议和也不好说全无结果,至少反贼对马中锡为人甚是钦佩,攻破马中锡原籍故城时,相戒不得侵扰马都堂家。只可惜如此一来,难免见疑朝廷,已有人上书指斥马中锡玩寇殃民了。

见招抚不得要领。张伟便调集大军来硬的。倒是几番堵住反贼主力,只可惜几次会战连战连败。险险连总兵官大印都丢了。自刘六、刘七起兵以来,不到三个月工夫,纵横直隶、山东两省,破城数十,拥众已逾十万。两地官军一败涂地,损兵折将数万,每每遇贼不战自溃,如今只能退保州城,干瞪眼任骑贼呼啸来去。

更要命的是,腊月初一,响马贼破曲阜,贼兵冲入孔庙,砸碎祭器,烧毁儒家典籍,还在大厅上养马便溺。此事传开,天下大哗,朝廷震怒。正德当夜下旨将马中锡、张伟索拿下狱论罪。另以伏羌伯毛锐充总兵、兵部侍郎陆完提督军务,统领团营军与宣府、延绥边军十万往直隶、山东平乱,又以副总兵许泰、郤永、冯祯各率榆林、大同、蓟州边军移驻京师以南为后援,同归陆完调度。兵部又令河北各地卫所军力保州城,全力剿杀当地罗教徒众。

如此部署主客分明,条理是没话说的,却让冯虞颇费了一番思量。此番河北糜烂,朝廷既不宣自己入京,也不用侍卫亲军平乱,是正德有心成全自己好好休养?还是兵部觉得团营、边兵战力足以平乱,杀鸡不动牛刀,侍卫亲军全力拱卫京师即可?或是朝中有人对自己有所顾忌,不愿自己再立战功了?

冯虞与朱潜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只能传书陈琛,令万邦园私下打探了。回报消息却令人啼笑皆非。原来,马中锡、张伟被拿问,官军一时无所适从,响马贼见有机可趁,从山东杀了个回马枪,突出官军防线,突占霸州,京师震动。正德急调侍卫亲军进京布防。前出平乱,只能是另请高明了。

响马贼见朝廷布防迅速,便消了突袭京师的打算,就在霸州会盟,共推罗梦鸿为奉天倡义大元帅,赵燧为副元帅,立五军,列二十八营,合天宫二十八宿,分委都督、指挥等伪官,拥步骑十三万众,中军打起“虎贲三千直捣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混沌之天”大旗,议定先取河北、河南,扩集兵马,再占南京,建国称帝。随后,响马贼兵分两路,赵燧、杨虎、刘惠率西路军攻河南,罗梦鸿、刘六、刘七、齐彦名回师山东。

见老对头罗梦鸿终于由暗转明,赤膊上阵,冯虞也坐不住了。当下搬出大明全疆舆图,在书房里一呆就是两天。

这天晚饭后,冯母没有如往常一般起身到后山遛弯,却将冯虞叫到听雨榭。“依虞,这两日接着什么消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精神头十足地?”

“哦,母亲,这几日北方战局变化极大。孩儿推算,正月前后,出征的旨意便要到了,这几日便忙于推演破敌之法。孙子曰,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孩儿既然为国家执干戈,这功课便不能落下了。”

冯母看了儿子一眼,“那也不是这种劲头,就跟见着宝似地。”

“母亲有所不知。不是见着宝,而是棋逢对手。那响马贼首领孩儿原是见过的,此人心思深沉,早有不臣之心。孩儿想剿他已是许久了。此番这厮现身,正好在疆场上将其剿灭,为国家除一大患。”

“国家大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是插不上嘴。不过,兵凶战危这句话还是听过的。再则,听说那些个响马也多是苦出身,逼上梁山。你若真要领兵平叛,可不能跟对付鞑子一般往死里打,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好多造杀业。”

冯虞心想,母亲实是菩萨心肠,想来是这两天看自己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这才叫来训诫几句。“母亲吩咐,孩儿自然谨记。此番马户造反,说来也是刘瑾倒行逆施所致,罪无可恕情有可原。首恶必诛,胁从不问,孩儿心中自然是明白的。待战事平息后,孩儿还要向陛下建言,廓清吏治,抚恤流离,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你心里存着这念头就好,倒是为娘多嘴了。”

“可不能如此说,母亲走的路长,本就该时时提点孩儿才是。只可惜孩儿在京为官,不能时时聆听教诲。……对了,母亲,要不开春之后,您带了依妍、阿云与孙儿,齐到京师住上些时日。一来看看北国风光,二来也好让孩儿能多尽些孝道。”

冯母抿嘴笑道:“有这份心就好了。年后你不是要挂帅出征么,咱们老的老小地小,去做这累赘干嘛?”

冯虞说道:“这无妨,年后是否出征还两说呢。在福州呆着,咱们是天南海北见不着面。到了京师,就算孩儿出征,也还有回京述职的时候。再说了,京师可比福州热闹十倍不止。母亲横竖在福州也是无事,只当是散心了。”

冯母点头道:“行啊,我再与依妍、阿云商议商议。就怕两个小的经不起颠簸。”

“陆路如今是不好走了。孩儿打算安排下大海船,春天风浪不大,走海路舒服些。沿途又有兵船随行,莫说是一般贼寇,就是一国水军也不是咱们的对手。至于晴晴、二郎,也得让他们出去开开眼界,怎日腻在爹妈臂弯里能有什么长进。”

“行啊。回头你也与依妍、阿云她们说说,看她们有何想法。行了,回去吧。你也早些歇息,破贼也不急在这一时。”

数日后,又有战报发来。响马贼分兵后,陆完挥师追堵赵燧、杨虎、刘惠一路,连打两仗,杀伤甚重。可惜贼军主力窜出重围,踏冰渡黄,突入河南境内。不过突围中,悍匪杨虎、杨宁战死。

趁着明军主力追剿赵燧,罗梦鸿星夜奔袭济宁府,打得漕军、旗兵措手不及丢盔弃甲,一举烧毁官军粮船一千二百余艘,劫得粮食无算,待追兵迫近,又带着贼众绕了个大圈,潜行北进,隐隐有窜犯京师的模样。

见平乱战局不利,大年三十,正德的诏书终于到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指画运筹

第二百八十二章

指画运筹

在家过了个有滋有味的春节,正月初三,冯虞动身进京。陆路是走不得的,杨风亲率船队送冯虞进京,顺便运马匹回台。

一路上,两人报膝长谈,抵足而眠,似又重回当年。不过话题却是不复往昔少年情怀,不是朝局走向,便是经略南洋。

冯虞反复叮嘱,南洋岛夷未经开化,既不可单以武力压迫,却也不可一味怀柔,若想长治久安,还是得推行中华礼教,教习蛮夷说汉话、写汉字、改汉姓、起汉名、着汉服、行汉礼,喻之以义,诱之以利。如此持之以恒,数十年后,放眼南洋,将尽为中华衣冠乡土了。

杨风会意,生发开来:改汉姓、起汉名、着汉服、行汉礼当以武力威迫,强使易俗。此外,若能说汉话,则以汉民相待。若能写汉字,则可授官、减赋。此外,继续征召丁壮异地服役,以夷制夷。冯虞笑道,若是这些能做到十之八九,南洋无忧矣。

船到天津,冯虞站在踏板上,执着杨风的手,“这一回,你可是送君千里了。此番回台,千万记得整备军马。中原大地,便是任我南军健儿驰骋之地。这一仗打好了,阿风你也将在青史之上留下‘匡扶社稷’的盛名啦。”

杨风笑道:“接下去不会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吧?”

冯虞傲然一笑:“那就得看咱们究竟是犬还是鹰了。阿风,一路顺风。”

“伊虞。保重!”

离了天津卫,冯虞直奔京师。进京城之前,冯虞先到正阳门外侍卫亲军驻防京师中军所在。一见冯虞,陈琛笑得嘴都合不拢,口中却诉起苦来。“我的冯大人,你逍遥快活了这许久,总算是记得回来啦。这几个月可把我折腾坏了。互市交易、移军布防、换装操演。加上百工使司、万邦园原有那摊子事,我纵有三头六臂也顶不住啊。”

冯虞大笑。“哈哈,陈半仙何时成了长舌妇了。好了好了,我这不会来了么,准你三天假,蒙头大睡,如何?”

“算了吧。没半个时辰便要给你揪起来了。看看这个。”说着,陈琛递来一张纸。冯虞接过一看。登时大喜。“达延汗败了?”

陈琛笑道:“败了,败得稀里糊涂。详情上头都写着呢。”

冯虞细看,纸上果然写明战事经过。正德五年秋,达延汗与明廷达成和议后,当即尽起左翼三万户、科尔沁部和卫拉特部七万精锐,挥师西进。西征大军越翁观山,沿图尔根河扎营,连营数十里。可谓军容鼎盛。

此时,当面右翼叛军不过三万人马,看似胜负已分。哪知右翼永谢布领主亦不剌、鄂尔多斯部领主满都赉阿固勒呼用兵狡诈,连夜使人驱赶牛群冲向汗廷大营,大军随后逼近。西征军高速推进,一路劳顿不堪。听着营外喊杀声、马蹄声震天动地汹涌而来,以为是强敌袭营,惊慌失措,居然炸营了。在牛群践踏、敌军掩杀之下,西征军一溃百里,损失极惨重。西征之战,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看罢军报,冯虞笑道,“这位鞑靼可汗实在是大意失荆州了。不过话说回来,主不行以怒而兴兵。将不行以愠而攻战。张预注曰。君因怒而兴兵,则国必亡;将因愠而轻战。则士必死。应在达延汗身上,却是再贴切不过了。不过此人也算是一代枭雄,想必定要卷土重来。”

“是。达延汗退回汗廷后,全力整军经武,在各边市搜罗军辎铁器,易俘急不可耐。”

“河套呢?交割了么?”

“如何肯轻易交出。前些日子派人陈情,说要暂借过冬,明年再还。朝廷正为刘六刘七作乱焦头烂额,也不想在此事上头横生枝节,也就允了。”

冯虞连连摇头,“这帮腐儒,实在是不长进!达延汗新败,不趁着这大好时机收复疆土,还要等到何年何月?看来,不经一战,复套是没指望了。对了,京师情形如何?前线战局如何?我远在福建,单看军报,总觉着隔了一层。”

陈琛引冯虞入帐,指着大帐正中地一副硕大沙盘,说道:“你看,这是五日前官军与贼兵军形。贼西路军破围渡河一战损失惨重,如今正在黄淮间四下流窜。恃马力悠忽驰骤,栖野不战城郭,蹈虚不立方所,官军虽奋力追剿,一时却也难以得手。”

冯虞冷哼一声,“不是贼军畏战,而是要拖着官兵绕圈子,肥的拖瘦,瘦的拖死。到时候,一个回马枪……”

陈琛心头一凛:“响马贼竟如此狡猾?他们自己就跑不死?”

冯虞反问一句:“响马、官军,哪个家当多?”

陈琛语塞,想了一阵,方点头道:“果然是这个道理。哦,贼兵东路军气焰嚣张许多,绕过官军重占霸州,扬言要进取京师。”

冯虞一撇嘴,“虚张声势。我看他是要调官兵回援京师,他罗梦鸿便可纵马山东了。”

“是啊,这些响马贼倒是常有出人意料之举。诶,对了,说到这个,他们还真做了件妙事。”陈琛边说边憋不住想笑。“奸臣焦芳祖籍泌阳。贼兵西路军窜犯河南,攻下泌阳,不仅火烧焦芳祖宅,掘其祖坟,还因未能擒住焦芳,便搜出焦芳旧时衣冠做成草人乱刀齐下以泄恨。更妙的是,钧州同在河南,此地出了个五朝元老马文升。此人刚正不阿,两袖清风,正德二年,因不懈与刘瑾为伍,辞归故里,年中方卒。贼兵慕其高义,过钧州而不入,沿途秋毫无犯。如今泌阳百姓个个痛骂焦氏,而钧州军民则无不感念。”

冯虞唏嘘不已,叹道:“流贼亦知忠奸善恶,可见公道自在人心啊。”

次日一早,冯虞进宫见驾。正德一见冯虞,喜不自胜。“国城,你去这几月,朕可是食不甘味。除了刘瑾这奸贼,朕本想着在豹房好好散散心,哪知偏有这一干贼子作乱,又有那些庸臣不争气,朕不得不还镇朝廷,亲力督战。即便如此,各地军将仍是无能之气,有负圣恩,可恼!”

冯虞心中好笑,前些时流贼进逼京师,怕豹房孤悬在外,你正德要保命,这才连夜奔回京师。否则这会子只怕还在豹房里混闹呢。“主忧臣辱!皇上,国城请命,亲提大军南下剿贼,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好!好!”正德大喜。“有爱卿出马,朕无忧矣!……不过,这些流贼行踪飘忽,战法诡异,难缠得紧。爱卿有何破贼良策?”看样子,正德还是认真与朝臣琢磨过战法,只是不得要领,生出沮丧之心。

冯虞朗声说道:“臣破贼之法,分了三步来走。第一步,迫贼南下,远离京师,以免危及社稷。”

正德一听这话大喜。流贼放言攻打京师,朝中一日三惊,这滋味太不好受。

“第二步,以官军铁壁合围,加上地方旗兵团练坚壁清野,使贼日渐蹙狭,难以四下流窜,不得不与我决战。”

正德听了频频点头。

“第三步,先以围三缺一令敌溃散,之后调一支奇兵堵截,一网打尽。”

正德听了拍手道:“哈哈,可是当年垓下之战韩信的妙计?”不过转念一想,正德又皱起了眉头。“似乎不妥。响马贼腿脚快,你若让他脱围,即便设伏,只怕也无法尽数兜住,只怕要不了多久,又会死灰复燃。”

冯虞笑道:“皇上不必担忧。臣这路奇兵,保管叫贼兵一个也走不脱!”

正德听了奇道:“这话是怎么说?”

“福建水师。”

“水师?”

“不错。臣打算将流贼迫至黄河或淮河岸边,贼兵必作效年前渡河破围的打算,此时臣以水师拦阻,可歼流贼大部。对岸若能再布一支伏兵,则万无一失,一战成功。如今贼分两部,臣打算,以偏师逼住流贼东路,全力先吃掉西路流贼,随后回师东向,以收全功。即先西后东,先弱后强。”

正德这才信了,大喜:“果然是十面埋伏、铜墙铁壁。”

“不过,此计关要,全在那罗网扎得牢不牢。若是铁壁有隙,让流贼钻了空子,则前功尽弃。”

正德一怔,当即回过味来。“哈哈,国城,你这是要权了。”

冯虞坦然应道:“臣确有此意。如今官军能顶用的,无非是团营、侍卫亲军、边军及少数卫所、土兵。如今边军已不能再调,毕竟九边不能无防,团营亦是如此。此番能出战地,只有侍卫亲军与西南土兵了。而铁壁合围,非有力重兵不能为之。怎么办?臣打算以官军为正以团练为奇,以步为正以骑为奇,江北之兵,一个不落,能用的全用上。如此通盘部署,牵涉极广,非全权不能临事立决。只能请皇上撑腰了。”

正德连连点头,“朕有数了。这么着,朕给你尚方宝剑一柄,三品以下文武尽可先斩后奏。第二,平贼总理大臣一职,北直隶、山东、山西、河南、南直隶、湖广六省长江以北驻军统统归你辖制,升降赏罚你尽可定夺,兵部追认。第三,授你江北六省总制一职,江北六省粮台、驿站、缉盗等剿贼相关民政由你统管。此外,今年淮北盐引交你发配,以弥剿贼军资。怎样,够用了吧?”

冯虞连忙跪谢:“谢陛下见信于臣。不过,臣还有一事相求。”

第二百八十三章 这也是条老狐狸

\大明官商第二百八十三章这也是条老狐狸

冯虞还有所求。正德吓了一跳。怎么。官还不够总不成要个天下兵马大元帅?”

冯虞笑道:“臣哪这个胆子。臣是说。此番臣统帅大军。这剿贼之战又不能一蹴而就。就怕招人猜忌物议。臣离朝廷千里之遥。有口难辩……”

正德大笑。“我还当你要说什么呢。却是为的这个。咱们君臣相多年。还怕有人离间不成。嗯。这么着。日后但凡有奏章牵涉到你。朕原封不动转于你手。还有。你如何用兵如何|事。朕一概不问。你每旬一报即可。行了吧?你若再不放心。呵呵。朕也无法了。”

冯虞叩谢道。“君恩至此。臣复有何求。唯有鞠躬尽瘁奋身疆场。以报国恩。”

回到府中。冯当即召来赵承庆。|范长安郝超赵化成李锦等人部署出兵项安排。冯安排范长安率步一师骑二团牵制盯牢流贼东路军。冯与赵承庆亲亲兵团步二师骑一团及重炮队进剿西路军。京师留陈坐镇筹调军资粮饷。

冯虞着重叮嘱范长安。此番牵制作战。切不可浪战。当效蒙古轻骑战法若即若离。瞅冷子咬他一口。|心防备中伏。最紧要的还是不可听任其进犯京师。

一番布置之后。冯打算安排众位部属餐叙。顺便问问侍卫亲军近况。却有亲兵来报。首辅李东阳催人请过府叙话。冯一皱眉。这么急。又有什么想法了?

一见冯虞。李东阳笑的满脸都是牙。哎呀国城。这几个月不见老夫还怪想的。这回返京又担大任哪。”

老家伙消息挺灵通嘛。

看冯脸上神色。李东阳笑道:皇上手诏已到内阁。老夫如何能不知。说句实在话。这道旨意自我明开国以来。可说是史无前例。皇上所予职权。“封疆吏”四字恐怕还不足以囊括了。呵呵。若不是你冯虞担纲。无论换作何人。老夫是定然要封还的。”

李东阳示好。冯虞不能不有所表示。虞能有今日全赖阁老提携。阁老为当朝柱石。名望见识。都是难望向背的。日后还请阁老多多提携指点。”

“提点不敢当。不过老夫倒是有事要请国城你参详。”

冯虞听着一愣。这腔调似乎有些不对味。

“日前。广东方面有消息说至广州夷商纷传。去年来有一股汉人兵马自号南洋都督府。分兵据吕宋。占满剌加。攻苏门答剌。横扫南洋。往来商船须交税金挂南洋都督府批验旗。执南洋都督府船引。方准往来行商。不知国城在闽期间。可曾听闻这等消息?”

冯虞心头一紧。此事终于还是给朝廷察觉。不过这也是早晚的事。“哦阁老。此国城也有耳闻。据说这些汉人勇善战横|南洋无敌手。也算是扬我中华威仪于异域了。”

“呵呵看来国城对这些人倒是有些欣赏了。噢。还有一事。琉球国贡使说。其国中渔民在台湾避风时。听当地土人说起。去年南台湾也为大股汉人军马进占。开府治事。可惜仔细情形知之不详。台湾与福建相距不远。也在福水师侦巡范围之内。想来国城也是知道此事了。”

冯虞听到这里。心中大感不妙。看这位首辅大人今日这架势。如何是参详。分明有些兴问罪的意思。今天要想将此事圆过去。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地事了。

“哦。回阁老。此事虞倒是知晓的。皆是福建海商私枭所为。”

“噢?”

“大人想来是知道的福建人多地少。良田更少。历代皆向风浪里讨生活。视生死若等闲。朝廷禁海。了无数百姓生计。便有许多人而险。做起私商来。朝廷禁海令是松泛。这些人便通海逐利。若是的严了。行商无门。便干脆做无本生意。如今福建水师船坚炮利。海盗做不的。经商易遭查缉。便想着寻个安稳长久之计。故而看上台湾这无主之地了。”

李东阳问道:“肘之患亦不可等闲视之。福建师如何不去扫荡驱除?”

冯虞笑道:“剿过一次。无用。这些人在海上呆了。个个惯于趋利险。朝廷大兵压境。彼等便一而散。官军退兵。又卷土重来。如此空耗粮饷。却无斩获。如何持久。再说了。既然朝廷禁海。台湾已为弃土。前讨伐胜亦无功哪个肯卖力?台湾孤悬外海。汉人不占。久后也必为夷人所占。驱之何益?这些私商自占据台湾后。从不曾窜扰大陆。若是将其逼急了。反戈一击。岂不是自寻烦恼?”

李东阳点头道。“原来如此。也不无道理。不过。这些个私商若是在台湾站稳脚跟。勤修甲兵。日后难保不起窜犯进图之心。”

冯虞连连摇头。台湾情形我也略知一二。除了树多鱼多。不产金铁。不产丝棉。落脚在此。虽说饿不死。可要想富国强兵。实在是有些缘木求鱼。若说此地还有可取之处。便是位居东洋南洋之间。做个中转商栈。倒是颇适宜。想来这私商寻此处落脚。多半还是打算做生意的。再则。若说威胁我大明。北边的鞑只怕更凶险百倍。”

李东阳想了想。说:“嗯。或许是如此。不过。洋那些汉人打都督府旗号。似乎未存逆自立之'。南洋为汉人控驭。总比蛮夷占据要好。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过。你若有门联络上那些所谓私商。便给老夫带一句话。经商逐财。老夫懒管。哪怕是想做一方豪强也无所谓。咱们汉人开疆拓土追亡伐远之豪情壮志自汉唐以降。已是日益淡薄老横秋。有这么一帮开疆之士。也未必不是好事。不过。若是望蜀。起窥伺之'……我大明奉天承运雄居中原。仁人志士如过江之。车载斗量难以穷数。莫要打错算盘。一失足成千古恨。”

冯虞越听越觉着李东阳似在敲打自己忙说道:“阁老之言。可说是推心置腹语出至诚。虞一定设法带。

想来那些海商只要诚良为泯。必会将阁老的话牢记在心。”

“那就好。”李东阳又换上一副笑脸。国城啊。老夫有时便想。国城你如今已是功成名就富甲天下。说句志的意满也不为过。可偏偏是如此年轻。日后总不成就此歇下享清福了吧?”

冯虞心里说道。这还是变着法子探我的底啊。口中便应道:“虞虽有小成。心中却仍有期。说来不怕阁老笑话。说起商。虞想成当世范;说起为官。虞想做大明霍姚。为我中华开疆辟土。也赚个彪史册。”

李东阳点头道:“志可嘉。不过。兵者。国之事也。穷兵黩武。须防秦|前车之鉴。你可曾想。为何历朝历1定鼎之后。无不偃武修文?”

冯虞答道:“创业容易守业难。谨慎守成也是难免。此外。劳师远征难免劳民伤财虚掷|力。”

“原来你心中都已数。那为何……”

“若能以战养战。以强兵而求富国。脱开治乱循环。求的大明不朽基业。阁老还会排斥用兵么?”

“能有这等事么?”

“事在人为。”

“如此说。老夫倒要拭目以待了。”

冯虞冲李东阳一笑。抱拳道:“定不令阁老失望。对了。此次剿贼战事。阁老有何指教?”

李东阳大笑:“这个如何来问我。老夫也就是磨磨嘴皮动动笔的功夫。打仗。差的远了。老夫若是当真在行。就不会放马中锡张伟那两个饭桶出去丢人啦。一句话。该怎打。就怎么打。手去做。后头有老夫担待。莫要担'有人掣肘。”

冯大喜谢过李东阳。随即起身告辞。却给李东阳拦了下来。“吃过饭再走。若是没记错。你这是第三回到老夫家中。每每来去匆匆。不知道的还说老夫小家子气。碗饭都不肯管。再一再二不能再三。今日就在这里随便吃几口再走不迟。莫要驳老夫颜面哦。”

冯虞一脸苦笑。今日与这老狐狸过招满背的冷汗。实在是费力。不过话说到这份上。冯也实在不好再说些推托之辞。

这顿饭虽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却也是有鱼有肉。吃来颇有滋味。看来这位李阁部于饮食之道还颇有些小讲究。

两人山南海北地一阵闲聊。便说到冯经营地大堂等诸般产业上头。李东阳好奇地问道:虽有一通百通之语。可毕竟隔行如隔山。国城。你如何能做起这么多产业。|不做则已。一旦做起来。皆是好大买卖。”

冯虞细想了想。说:“阁老。历来说起商人便是一句无商不奸。其实。做生意讲究并不此。贱买贵卖的道理哪个都懂。可哪处的货贱贩往何处卖贵。如何运货省钱又不误事?众人一道经营如何能让四方宾客单进你家店。进了店如何引人解囊?这都是讲究。此外。如何拿捏刁钻客户。如何应对那些贪官酷吏地痞无赖。如何让店伙卖力干活。如何与同业一拼高下……难哪!不过。若是能通晓其中奥妙。还真是一通百通了。”

李东阳叹道:“不容易啊。果然行行皆有学问。自从刘六刘七乱起。老夫便总在琢磨。千百年来。历朝历代莫不重农抑商。为何每到中世。流民起事便此起彼伏。国家败多肇因于此。唯宋代不抑商贾。偏偏民乱不成气候。想不通啊。”(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qidiancm章节更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百八十四章 铁壁合围

第二百八十四章

铁壁合围

三月的江北,满目春色。开封府大堂上却充满有如寒冬般肃杀之气。冯虞坐在帅案后一脸狠戾,堂上左右上百名文武官员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冯虞身后捧剑官拧眉肃立,怀中抱的却是一只空剑鞘。

此时,亲兵团长赖时亨手捧天子剑,大步流星进了大堂,高声道:“罪官斩讫,末将交令。”紧接着,十余名亲兵鱼贯而入,将十几颗人头抛在众官员的面前。

冯虞示意捧剑官收剑入鞘,缓缓扫视了一圈两厢三司州府、参游都守,灼灼的目光逼得这些平日里尾巴翘上天的官将们个个恨不得将脑袋夹进裆中。一些胆小的,闻着屋中的血腥气,两股战战。

好一会儿工夫,冯虞终于开口说道:“诸位,本官初就任,本不想开杀戒。只是这半年剿匪战事荒腔走板,我官军数倍于流贼,却屡屡让其走脱,荼毒四方。皇上多次震怒,几回严旨切责,终不见效。文恬武嬉,贪财怕死,不借几颗脑袋让诸位醒醒,看来是不成的。”

顿了顿,冯虞又说道:“这一回,本官连杀一参二游一府五都司四知县,或许有人正在腹诽本帅杀人太多,行事太狠。不知诸位可曾听闻,那马中锡贵为督师,怯战纵贼,下狱论死。论官位、论官声,你等与马中锡相比如何?今日所斩的,或玩忽职守、或结匪自肥、或公然抗命、或荼毒地方,死有余辜。不杀不足以正国法,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本帅在此告诫诸位,此番奉旨南来,本帅以立定决心,若不能尽歼流贼,将自裁以报君恩以谢天下,不过在此之前。那些剿贼不力的,本帅打算统统送他们上路。何去何从。你等自行掂量。”

撂下一番狠话,冯虞转向坐在右首地提督陆完。“陆大人,此前黄河一战,虽说走脱了不少流贼,不过毕竟阵斩巨寇杨虎,也算是颇有收获。皇上对你还是有期许的。”

陆完原为刘党一员,不过算不上腹心干将。又颇有才干,阁臣力保之下才逃过清洗。此次出京,为洗刷振作,分外卖力,也着实打了些胜仗,只可惜黄河一仗功亏一篑。此时听冯虞似有不记前嫌的意思,赶忙起身叩谢。“罪臣多谢万岁不杀之恩,多谢大帅回护之意。自今日起。卑职愿为大人马首是瞻,惟命是从,死而后已。”

冯虞起身将陆完扶起,笑道:“陆大人言重了。这样,本帅初来乍到,还请陆大人说说如今流贼动向。”

此时。两名亲兵抬过来一架长有丈二的舆图,摆在大堂入口处。陆完朝冯虞一拱手,起身来到舆图前,有亲兵递过一根细竹杖。

众文武一齐扭头看去,只见陆完执竹杖点指图面,一边说道:“流贼赵燧、刘三部自南渡黄河窜入河南后,游走于淮河两岸,河南、湖广、南直隶三省之间。官兵追袭则分路逃散,官兵一去则啸聚如初。边军战力远胜于贼兵,只是兵力有限。难以分兵围堵。只能是看流贼逼近哪座州府,则绕道堵击、设伏。力保凤阳、开封、徐州、安庆几府不失。如今,游骑侦知,流贼主力正在庐州府以西休整,另有小部兵力进窥安庆,不知是否存了南渡的心思。”

听了这话,百官哗然。只听陆完又说道:“当初贼兵入豫,兵力不足四万,短短几个月工夫,现已增至十四万人以上。除去眷属老弱,能战之兵当在九万之数。贼势扩张如此之快,一来是收编了大批淮阳山中盗匪,二来是流贼所过之处百姓从贼附逆。不过,这些新附之匪贼战力不如老匪,且多为步卒,跑不快,常为流贼做殿后之用。数月来我军斩获,大部为此等新匪。”

说罢,陆完归座。冯虞起身说道:“诸位想必是看清了。如今此股流贼在汉水以东、黄河以南、长江以北、运河以南广大地域肆行无忌。按着锦衣卫所获消息,贼寇确有进图南京悖逆自立之图谋。本帅主持剿贼大局,便要拿这伙贼寇开刀。至于打法,四个字,铁壁合围。”

说罢,冯虞坐回座位。“所谓铁壁合围,就是以优势兵力**封堵,逐步压缩贼寇流窜之地,直至聚而歼之。细着说来,分三步走。一、坚壁清野。河南、湖广、南直隶三省布政使何在?”

只见左手边头前六名从二品文官匆忙起身施礼,齐声道:“卑职在!”

“你等各回治所后,须即刻着手令各县乡镇村编组团练,辖境所有丁壮皆须编入,入者免赋。每村镇为一小团,每乡为一中团,每县为一大团,各州府所有团练合编一总团,由布政司定人统帅,都司一并调度。平日里各乡村团练需勤加操练,分班巡逻放哨,缉拿地方盗匪。若是大股流贼来袭,则护卫百姓逃开,或筑堡自卫。不论是走是守,是战是避,有一条决不可忘。地里仓里的粮食须得归拢存储。能保则保,保不住就给我一把火烧了,一粒米粮也不得留给流贼。回去传我军令,若因防贼而毁粮,毁多少朝廷补多少,即刻兑现。若是以粮资敌,不论是何情由,一户资敌则抄斩一户,一村资敌则屠灭一村。记牢了,军令如山,此事你等在半个月内给本帅办好了,若有延误,即便尚方剑斩不得你等,免职拿办、秋后问斩的处分是绝跑不了地!”

“卑职不敢,卑职遵命。”六个封疆大吏一个个吓得大气不敢出,赶忙接令落座。

“此外,筹措粮草军资也是布政司职责所在。当然,军辎大部由朝廷拨付。只是若有供给不及情形,总理行辕一封调令,各省布政司须得火速征调发运。若是误了军机,同样治罪,决不宽淆!”

这六位刚刚坐定,便忙不迭再次起身领命。

冯虞随后说道:“三省按察司何在?”

三名三品按察使赶忙起身候命。

“提刑按察使司掌振扬风纪,澄清吏治。审核刑狱,兼领本省驿传。回去后。你等须严加督促所属,全力捕拿辖境盗贼、匪谍,尤其是罗教徒众。一旦抓捕归案,从重从快严加治罪。此外,须晓谕地方官绅,通敌、资敌者以谋反论罪,玩忽职守、擅离职守者军法从事!胆敢借剿匪之机贪腐鲸吞、盘剥百姓者军法从事!”

“卑职军命。”

吩咐过文官。冯虞往右手下那些武官看去。“诸位,文官治民,杀贼剿匪则全靠咱们武将了。此番作战,我军采铁壁合围之策,即以绝对优势军力挤压、围堵,将其驱往黄河岸边,一鼓全歼。如今,黄淮战区有三省卫军十六万。侍卫亲军两万五千,团营兵四万,边军六万,总计近三十万。封堵十万流贼。兵力尚显不足。本帅打算双管齐下。一,以精兵突袭流贼老营,尽力杀伤。毁其粮辎,迫其北逃。二,再调各省卫军实围。范长安!”

“末将在。”范长安应声而起,挺胸竖立。

“本帅已广布侦骑,一旦查知流贼老巢所在,即率侍卫亲军犁庭扫穴。突击方向由南向北。”

“得令!”

“三省都指挥。”

三名武官一道起身施礼。

“侍卫亲军将流贼驱过淮河后,南直隶所属七万卫军迅即推进至淮河南岸淮安至正阳镇一线,筑垒封河,这是南线。西线无险可籍,河南、湖广两省卫军联防归德至正阳镇一线。掘壕筑垒布防。你等务须小心布防。若有流贼从哪方防区突围逃逸,立斩不赦。”

待三人领命后。冯虞说道:“方才布置,是第一道绞索。待侍卫亲军进兵后,陆完,你率边军随即进至正阳镇展开,防流贼向西逃窜。流贼渡淮后,你率兵由正阳镇向徐州方向搜索推进百里扎营,广布游骑,侦防流贼动向。若发觉流贼主力南窜,主动拦击。”

陆完当即领命。冯虞又转向赵承庆。“老赵,你领团营兵马,待侍卫亲军进兵后,你即率兵进占归德。待卫军接防后,你同样领军东进百里扎营,若遇流贼大队则拦击。本帅则将行辕迁至凤阳,随后渡淮向徐州方向扫荡攻击。若本帅所料不差,经此两番合围,流贼主力或将压迫至归德、徐州之间黄河南岸。此处,便是尽歼贼寇之决战场。这一带为河南与南直隶交界地带。两省布政使当督促地方,厉行坚壁清野,人迁光,粮搬光,树砍光,将流贼困死饿死。”

做完以上部署,冯虞最后说道:“此战,若胜则诸位一道加官进爵,若败,上百颗人头落地。如何行事,自己掂量着。本帅再提醒二条。一、严防匪谍。官军部署再高妙,若是给贼寇探听了去,便是满盘皆输的下场。今日一干部署,不见诸文字,诸位出了行辕大门便不可再向任何人提起一句。万一泄密,一旦查出是何人所为,不论是否为贼获知,下场便是一个,杀无赦!”

冯虞扫视众人一番,加重语气说道:“二、严明军纪。得民心者得天下,至理名言啊。听说如今有些军伍中扰民害民是家常便饭,甚至有杀良冒功地。这不是逼着百姓从贼吗?难怪贼寇越剿越多。自今日起,但凡本帅麾下,绝不容许再有滋扰地方情形,不得入住民宅,不得强买强卖,不得欺压百姓,违令者斩!诸位回去向弟兄们说明,只要用心效力,不用怕朝廷不封赏。实话说吧,今年淮右盐引归本帅调拨。听明白了吗?只要打胜仗,什么都好说。”

一听这句话,许多官员眼睛当即亮了起来。官场上哪个不知,盐政油水极多,江淮盐商豪奢至极,千万身家者比比皆是。如今行辕若有权发放盐引,那就等同于送银子,不少官员私下已拨打开小算盘了。

军令如山倒,冯虞于开封府大开杀戒,又以盐引吊胃口,着实见效。三省文武再不敢存轻慢之心,一时振作许多,一道道将令雷厉风行,黄淮之间,一时间风云突变。

第二百八十五章 晕头转向

第二百八十五章

晕头转向

正阳镇,地处淮河、颍河、淠河三水交汇处,历史悠久,据说东周时便具雏形。此地属寿州府管辖,古名羊市,汉昭烈帝筑城屯兵于此。明成化元年在此设收钞大关,直属户部统辖,故而又称“正阳关”。正阳镇还是淮河中游水运枢纽,有“七十二水通正阳”之称,收钞大关年征税银高达六万两千四百多两,可见此地商贸之繁华。

而此刻的正阳镇,却是一片死寂。镇南五里一处高坡上,赵燧眯缝着眼睛盯着眼前这座镇子,一言不发。身边一名头目等了许久,看还没动静,忍不住凑上来说道:“大都督,我看这地方也没什么玄机,冲一把就拿下了。这几日,弟兄们过得苦,也该是开开荤了。”

赵燧撇了撇嘴,“你懂个屁。这地方可是交通要冲,又是个生钱的所在,官兵能毫无防备,由着咱们进出来去?二头,你如今也是个千户了,怎么就没点长进?你想想,自从那冯虞来到淮西,咱们占过一次便宜没有?”

那被称作二头的头目给训了一顿,不敢再生事,只是私下嘀咕:“不就是个镇子,能容下多少兵马来打埋伏?怕个鸟来。”

说起来,这响马贼西路军统帅赵燧,原也是个猛打猛冲的血性汉子,只是这一个来月着实是给冯虞折腾怕了,不由得不小心谨慎,或可说是谨小慎微起来。

当初冯虞初到开封不久,响马们便发觉官军不再追逼得那么急迫。可以喘口气了。可没过多久,众人便发现官军比起以往更加难缠,大些的城镇皆有重兵分守,还时常有数百官军骑兵在大股响马周遭袭扰、阻截、伏击。大仗没有,小仗不断。各地军民也拉起团练,舞刀弄枪与响马对抗,还大行坚壁清野。不论是筹粮还是拉夫,不结结实实蹈死攻坚打上几个硬仗是没个念想了。

不知不觉中。几股响马贼被逼到庐州以西一块不大地地方,就这一片还算是安宁,不曾见着官兵进剿。只是响马素来习惯了流动作战,专捡软柿子捏,如今这局面,却是不知所措了。

也有不服气的,和新调来的侍卫亲军寻机干了一仗。上千精骑冲阵。结果连官兵的毛都没摸到,便给打得落花流水,随即遭合围,据说没一个活着出来的。那一仗之后,众响马都看明白了,便再队伍

敢轻易对撼那些个怪模怪样的侍卫亲军了。官兵似乎也有所察觉,有些旗军、民团竟也打起侍卫亲军旗号,远远地那么一通挥舞。还真就将响马吓退过好几回。

面对这等情形,赵燧、刘三等头目商议过几回,只能将原本分散征粮略地的各股人马聚拢起来,一来人多势众,与官军游骑干仗不吃亏,二来攻打村镇也得力。

至于那些大些地城市就不用惦记了。响马流动作战。从无攻城器械之说。早先攻打州府,素来是联络罗教内应,里应外合,要不就是伪装官军诈城。可如今黄淮间各州府疯狂搜捕罗教教徒与响马探子,旬日间已有数万人人头落地,里应外合的路子走不通了。此外,如今官军调度有序,主军守城,客军机动作战,一般不进城歇脚。若有防军调度增援。也是行文先至。再执令箭、调令,缺一不可。响马即使劫了行文。也无济于事。强打硬攻又没这能耐,只能是望城兴叹了。

不过人多有人多地麻烦。往日分头就食还不觉着,人马一多,地盘却收束许多,吃穿用度无不日渐窘迫。响马尚无军纪一说,这人马一聚拢起来,便不免滋事。连营之后,各路响马大小头目几乎每日皆要四下弹压乱局。

看看实在不是个办法,赵燧请来刘三等人商议了一宿,最后决定分兵。刘三率大半新附人马坐守老营,赵燧率小半人马往北趟道。人虽少些,河北跟过来的老弟兄倒是大半编入其中。

听说出来透风,赵燧部将个个欢欣雀跃,哪知好容易平安推进到正阳镇,首领却犯憷了。几个头目不甘心,看赵燧不吭气,又围拢过来。

“大都督,那些侍卫亲军虽说难缠,却多在南边晃悠,未必就会抄到咱们前头来。再说了,这回咱们这一路马队居多。咱们留了步军压阵,先派骑手猛冲一回,见事不妙咱们拨马就走,也吃不着结实亏。”

“是啊,大都督。咱们不打一下就退,弟兄们不得憋屈死。”

赵燧气得一跺脚,喝骂道:“都闭了鸟嘴。你们懂个什么?嗯!你们仔细看看,一般官军守镇,必定是起木栅、设拒马、插鹿角丫杈,弓箭手铳炮手站成一坨。今日却是个什么情形?绕着镇子掘了一圈长壕。记不记得曹家河那一仗?”

赵燧那一问,众头目都不言语了。只听赵燧一人自语:“当日也是这么一道长壕,弹如雨发,加上满地三角钉。冲了两回都冲不动,连人带马割草般一片一片往下倒。五百多人,那都是黄河滩上冲过来的老弟兄啊!娘的,撤!”

看着远方数万流贼如退潮般唿哨而去。窝在镇里不敢轻动的百余边军游骑与数千百姓几乎同时长出了一口气。最南边一所大院里,几个镇上士绅一边抹着额角的冷汗,一边问人群中一员明军百户:“这位官长,你怎知绕着镇子挖道沟便能吓退贼寇?”

那百户笑道:“这阵子,这帮流贼给侍卫亲军磨得没脾气。已有几路官军打着侍卫亲军旗号吓退过贼寇了。我之前在蓟州驻防,与侍卫亲军隔得不远,偶尔也合训过。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们的路数还是略知一二地。这回军情紧迫,只能做个大样,若是能再多一两个时辰,弄些沙袋摞起炮垒来,就更像了。”

这时,旁边有个乡绅怯怯地问了一句:“那……炮呢?”

那百户一愣,“啊?”

这边是如释重负,那边赵燧却是如丧考妣。退出去二十多里地,迎面飞来几骑,两马错镫,几名响马滚鞍落马,抱着赵燧的腿哭叫道:“大都督,老营完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兵败如山

燧由正阳镇一路回奔二十里,还不待喘口气,就听到料的噩耗。一口气接不上,赵燧只觉胸口一闷,险险栽下马来。幸好亲兵手快,一把扶住。赵燧闭紧眼睛,深吸一口气,总算是缓了过来。“你们几人,是哪位头领部属?”

来人中一个小头目模样的回道:“大都督,小的们是李活佛……哦,李指挥麾下。”

“你说老营完了,战况究竟如何?”

“今日凌晨时分,弟兄们正在熟睡,官军前来偷营,摸了放哨弟兄,四下围拢,堵住营门,炮子齐发。弟兄们仓促迎战,死伤不计其数。刘副都督领军冲了几回,都给打了回来。随即官军一步步压了过来,炮火劈头盖脸,弟兄们根本没交手的机会。最后是杨夫人献计,搜罗马群,烧着尾巴驱向官军,这才冲开一条道。”

赵燧忙问:“都突出来了么?”

那小头目摇头叹道:“没有,打头的冲出来些个,之后官军以骑兵冲杀合围,后队又给缠住了。我等这一营是突围先锋,好容易冲杀出来,却遭官军骑兵一路追杀。官军火铳犀利,这一路弟兄们被打倒无数,渐渐便跑散了。我等仗着马快,算是捡了条命,特来寻大都督报讯。”

听到这里,赵燧心急如焚,问道:“这么说,官军重围中还有许多弟兄?”

“是。我等走脱时还有无数弟兄陷在官军包围圈里。”

赵燧不再多问,解下水囊抛给那气喘吁吁的几个溃兵,随即翻身上马,高喊一声:“弟兄们,随我杀回老营去——”一骑绝尘而去。

大队向南狂奔出二三十里地,迎面又见数百响马队形散乱,没命地逃奔而来,身后不过百余名官军骑兵,紧紧追杀。一路上只见官军阵列中不时冒起白烟,枪声爆响,前头往往便有一名响马栽落马下,或是未能脱镫,惨叫着被惊马一路拖行。

那些响马正在狂奔,不意抬头望见自家大队,当即玩了命一般鞭打坐骑,向大队靠拢。身后那拨官军看见响马大队来援,纷纷勒住战马,举目张望。

领队军官寻衅一般。众目睽睽之下抬手举枪射杀一名落在最后地响马。紧接着一声唿哨。带队拨马退走。

赵燧看得大怒。正要率军追过去。却一眼看见溃兵中一个着银甲地。正是刘三。赵燧便弃了追杀地念头。朝着刘三迎了过去。

两人一照面。刘三抱着赵燧放声痛哭。“赵疯子。老营完了!几万弟兄。还有家眷、辎重。全他娘地完了!”

自霸州整军以来。响马明编制定官阶。头领之间都以将军、都督、指挥相称。今天刘三开口便以诨名呼赵燧。可见是急昏头了。赵燧此时压根就不理会这个了。本应叫刘三大名刘惠。这会儿也顾不上了。“老三。就剩下这些人了?其他弟兄呢?还有冲出来地没有?”

刘三摇头道:“惊马开道。咱们冲出几千万把来。随即便被打散。后头地也给压了回去。那时各部头领有地突围而出。有地战死。营伍已乱。现下只怕是已经完了。”

赵燧听罢。心中估算。此地离着老营还有段路途。即便杀回去。只怕也晚了。再说。刚才一队明军已发现自己行踪。回去是定要禀报地。明军此番大胜。只怕是士气正盛。说不定便是全军扑来。要一举扫平西路军。正面决战。恐怕一点胜算都没有。想到这里。赵燧眼眶含泪。一咬牙。一跺脚。“撤!”

身边大小头目都是一愣。撤?这一路几十里刚跑下来,接着回头再跑一回?“大都督,是要回头打正阳镇?”

“打个屁!官军主力转眼便到。全军立即于正阳镇以东择点渡淮,南边走不通,咱们回河南去。”

此时,响马老营周遭枪炮声已沉寂下来。刚刚来到战场的冯虞在范长安陪同下正巡视战地。

只听范长安边走边说:“这回若不是贼寇想出这么个惊马冲阵的主意,此战那是一个都走不脱的。不过,缺口一给堵上,包围圈里的贼兵见无望逃生,士气立时崩溃,大片大片地弃械归降,或是如无头苍蝇般四下逃窜,反将自家人马冲得大乱。不过小半个时辰,残敌便为我全歼。”打了这么个空前的大胜仗,范长安这一路过来嘴角都是翘的。

冯虞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一路低头在满地的尸骸、兵器、残破的营帐前穿行。走了一阵,冯虞回头问道:“这一仗,打了许多炮弹吧?”

“是。”紧紧相随的范长安答道。“这一仗,炮火分三层。轻炮多用弹、实心弹,顶着贼寇营帐人马直轰,一扫一大片。虎蹲炮随后吊射人群。贼寇纯属乌合之众,聚集兵力反扑时大呼小叫,耗时又长,往往十几门虎蹲炮一顿速射就打散了。重炮在后仰射轰击纵深,致敌混乱。今日这一仗,这帮贼寇自

混乱不堪,从未能集结全军之力应战。”

冯虞点了点头,“野战对阵,流贼战力不值一提,更不用说是遭遇突袭了。这些都是反击的大队吧?”

冯虞指着面前不远处大片的响马尸体。

“是。贼寇反击动作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杂乱无章,从无连续突击一点之举。且突击队形过于密集,步骑混杂,又为营帐、木栅等杂物所扰,根本冲不起来。弓箭射程之外,我枪炮便集火攒击,如同围猎一般,贼全无还手之力。”

“围猎?不还是让老虎跑了。”

范长安“嘿嘿”哂笑,不敢搭腔。

冯虞自顾自说道:“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手,又有犀利火器,打胜仗不足为奇。不过,咱们对阵的毕竟不是虎豹豺狼一类畜牲,而是大活人哪。这回还算是应对得当,及时以骑兵反冲,只让少数贼兵走脱,瑕不掩瑜。呵呵,放跑了刘惠等贼头,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范长安听了这话,大惑不解。

冯虞踩在一面烧焦了半幅的贼兵“刘”字大旗上,看了一眼范长安,说道:“响马贼以刘家三兄弟为首。

只是这三人草莽出身,既无谋略,又不会带兵,打仗全凭血勇。对付那些卫军民团,三板斧过去还有些用,与官军精锐作战,毫无胜机。如今东路军是贼首罗梦鸿坐镇,西路军则全靠赵疯子统领。此人能耐如何,你当是有所耳闻吧?”

范长安应道:“卑职审俘时听来不少消息,说此人原是霸州文安县诸生,为人豪爽,臂力奇大,人称‘赵疯子’。投身事贼后,禁奸淫掳掠,严申军纪。所部号称只杀贪官污吏,百姓秋毫无犯。所过之处,先邀当地士绅名流,告知百姓不必惊慌走避。流贼从此有了些军伍气象。霸州整军,明定行伍,分授伪官,许多也是出自此人手笔。还撰写反联,‘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混沌之天。’气焰嚣张。”

冯虞点头道:“疯子不疯,颇有儒将气象。西路贼寇,此人为第一劲敌。既然此番赵燧不在围中,与其将其他首领全歼,使其今后得以任意施为,还不如放几个刘三之流的土包子过去,也算是个掣肘。诶,战果可出来了?”

“现下只是初算。贼老营兵民十万,此次几乎一鼓全歼,逃出之数不足两千。其中阵斩贼寇贼属三万余,俘贼寇三万、贼属及附逆百姓四万余。营中军资粮草尽数缴获。如今赵燧部加上老营残部,也不过三万余人了,只是这些贼寇多数有马匹,腿脚比起之前来,那是快得多了。老营一干贼首,职部阵斩邢老虎、李活佛、曾鹏等伪指挥、同知、副使、千户数十人,俘齐二、邢本道、杨寡妇等贼首数十人。对了,大帅,惊马冲阵的招数便是那杨寡妇的主意。”

“杨寡妇?可是贼头杨虎的妻子崔氏,匪号杨跨虎的?”

“正是。这女子颇有姿色,又有一身的拳棒功夫,平日骑一匹枣红马。贼众见她比夫君更有智勇,送她一个诨号‘杨跨虎’。黄河一战,杨虎为武平卫百户夏时阵斩,贼兵从此背地里又叫她‘杨寡妇’。手下两千娘子营,泼辣蛮勇,不让须眉。这回突围,杨寡妇所部走在第二阵,正赶上我军铁骑逆袭,一干女贼或死或俘,全数覆没。杨寡妇坐骑中弹,掀翻在地,为我军士抛网罩住,束手就擒。”

冯虞一听,来了兴致。“待会子押到中军帐来,我会会此人。”

范长安赶忙招呼卫士去押解人犯。回过头来,范长安又问冯虞:“大人,按着原令,这一仗打完,我军要尽早压至淮河一线,可如今这许多俘虏、缴获应如何处置?”

“俘虏么,你说如何处置为好?”

“依《大明律》,反逆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以往平乱,所俘头目凌迟,一般贼众及眷属尽斩。”

“这样啊……”冯虞思虑许久,说道:“如今往京师献俘路上不安宁,所有俘获头目先行讯问,无用的解送南京按律处置。接下来我军要筑垒困敌,工程浩大,可将一般贼众交卫军看押,趋其建筑营垒,搬运工料。其中老实强壮的,战后可叫杨风船队送往台湾、南洋听用。懒惫再作处置。至于一般百姓,统统算作为匪裹挟,发些个路费遣回原籍安置。”

“大帅仁德。”

冯虞摆摆手,“带兵打仗就是满腹杀心,霹雳手段,与仁德扯不上边了。至于此战缴获,粮草、伤药统统留下自用。其余物资平分为两份,一份转交三省民政,一份分赠京军、边军、卫军友邻。”

“啊!”范长安听了大惑不解。“咱们血战缴来的,如何全数送人?”(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百八十七章 又一个圣女

范长安一脸不解之色,冯虞说道:“你觉着这回踏破)T咱们侍卫亲军一军之功,与别家无关?”

“可不是么?”

“打仗,从来是先看大势、全局。若不是这三十万京军、边军、卫军扎拢藩篱,步步紧逼,一道将流贼圈到一处来,能让咱们一锅端?各州府坚壁清野,迁徙百姓,耗更巨。咱们侍卫亲军此番与各路军马并肩作战,几路人马相互都看着。咱们这装备精良且不说,你看看卫军整日吃的什么,面饼子。咱们的将士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得了好处再独占,要遭人妒的。再说了,只要咱们打胜仗,朝廷封赏便源源而来,还在乎流贼手里那点破烂货?”

范长安听罢连连点头,“大帅高瞻远瞩。”

“行了,赶紧的办去吧。哦,移交俘虏及匪眷时交待着,不得过于苛虐,尤其不得欺凌匪眷,后头还有大用……算了,我还是调一支卫军归你统属,好管些。”

范长安大喜,“这是最好不过,省得咱们自家精兵……”

话没说完,便给冯虞劈头打断:“同为朝廷效力,都是忠勇将士,打下手可以,别想着拿人家当仆役使唤。还有,你叫人即刻清点自家伤亡数目,看看哪个团状况好的,先行北进,尽早将赵鐩贼伙赶过淮河。阿风那边只怕都已就位了。”

范长安答应一声,便要离去。此时,两名军官一前一后跑了过来。前头一名营长匆匆敬礼禀报:“之前卑职所部二连追杀逃敌,与赵鐩匪部主力遭遇,眼见得刘三等贼首与其会合,便放弃追击赶回报讯。”

“于何处遭遇?贼军态势?”范长安急问。

“正阳镇以南约四十里,贼正向南疾进。”

范长安略一思索,说道:“大帅,贼兵这是要回救老营。卑职这就调兵应战。”

冯虞摆摆手。“不必惊慌。若我所料无误。赵鐩这会子恐怕已掉头往北去了。”

“怎么?”

“能逃地逃了。逃不脱地完了。加上刘三一伙惊魂未定。必定极力夸大我军战力。决不愿南下再战。你说。他还来此作甚?与我军决战?不过。小心无大错。这么着。我亲兵团还闲着。与骑二团一道。以攻击态势向北搜索前进三十里。”

说罢。冯虞地目光转向另一名左臂缝着白袖套地军官。从年后开始。侍卫亲军中医官、护兵全以左臂缝白袖套标识。

“大帅、师长。伤亡数目清点出来了。亡九十二人。伤患经医官处置地约四百人上下。有些轻伤地裹创后便回本部。无法一一点算。伤亡多在敌军破围时发生。”

冯虞默默点头。挥了挥手。自顾自往正在搭盖地中军帐走去。

呆坐了一阵,冯虞觉着无聊,正要叫人拿来纸笔写报捷文书。外头亲兵入报:“杨寡妇带到。”

“带进来。”

一阵脚步声响,一群兵士将一名五花大绑的女将押了进来。冯虞看来人,发髻散乱满面灰土,却遮不住秀美的容颜。一身银甲松松垮垮,沾满尘土、血迹,不少甲叶子已经崩落。虽说情形颇为狼狈,依然掩不住满身英丽果决之气。来到冯虞近前,两名军士摁住这女子肩头,要她跪下听候发落。这女子却猛力挣扎立而不跪。两军士一对眼,抬脚踢向她腿弯,趁她脚软,硬是按了下去,随即用脚踩住小腿。

冯虞看这女子虽给人强按着跪下,却依然高昂头颅,桀骜不驯,便说道:“不必用强,是站是跪,都是阶下囚。”

军士听令松手,那女子挣扎着站了起来,瞥了一眼眼前这位官军将领。

只听冯虞问道:“你便是杨崔氏?”

“明知故问。”这女子反问:“你是何人?”

身后军士呵斥道:“贼妇不得无礼,这是我家冯大帅,平贼总理大臣、江北六省总制、侍卫亲……”

冯虞一摆手,“行了行了,那一大串就不必念了。本帅便是冯虞。”

这女子听说面前的便是冯虞,不禁好奇地打量起来。冯虞也正上下看着她,两人一对眼,杨崔氏的眼神连忙避开,同时却开口说道:“早听闻你冯虞算是官军中头等战将,侍卫亲军善战。今日看来,也不过是逞火器之利罢了。”

冯虞淡淡一笑,说道:“那又如何?不管黑猫白猫,能拿耗子就是好猫。以五百伤亡剪灭九万贼寇,这战绩也还说得过去。倒是你杨崔氏果然名不虚传。算起来,我这五百将士,倒是大半折于你手。我看你谈吐不似一般村妇,又颇有些谋略武艺,本该是大有为之辈,如何委身从贼,落得今日之下场。可惜了。”

杨崔氏“哼”了一声,“朝廷不仁反怪百姓不义。这些年来,朝廷君暗臣贪,阉宦当道,横征暴敛,残害忠良。百姓税负一日重似一日,即便是丰年,一样的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咱们义军就是要替天行道,打出个清平无为之人间净土。

即便是殒身沙场,一样得归真空家乡,渡得永生,总好过给你们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狗官做牛做马。”

冯虞听得“无为”、“真空家乡”几个字,眉头一紧,问道:“莫非你是罗教中人?”

“不错,我正是圣教弟子。”

“原来如此。看来,罗梦鸿那厮手下还真有些人才。”

杨崔氏听冯虞居然称教主为“那厮”,当时就急了。“住口,不许污蔑教主!”

冯虞眼睛一亮,盯着杨崔氏看了好一阵。那杨崔氏给看得心中忐忑,正要斥骂“登徒子”,却听冯虞慢悠悠问道:“听说罗教中一般徒众至小头目、分坛坛主,皆称罗梦鸿为‘师祖’,只有教中高层职事,才以‘教主’相称。敢问你在教中身居何职?”

杨崔氏听罢瞠目结舌,接着便垂头不语。冯虞笑道:“不说?无妨,这些日子拿获的邪教教徒成千上万,其中不乏各级头目。寻几个来认人,一看便知。说来也怪,这罗教一般徒众倒是多有慷慨赴死的,怎么那些头目多是软柿子,三两下便招供乞降了。”

听冯虞如此说,杨崔氏猛一抬头,说道:“说便说,姑奶奶便是圣教北地十二步三乘圣女,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百八十八章 绝境

大明官商第二百八十八章绝境

到杨崔氏说出“圣女”二字。冯虞脱口而出:“惠

杨崔氏先是一愣。继而冷笑:“我倒忘了。你与我妹子倒是老相识了。不过。我倒是愿与你通个消息。自从你就任那什么大臣总制之后。教主便传法旨。调惠娘往福建去拿你家眷去了。这会子想必已到福建。你就等我妹子的好消息吧。”

说罢。杨崔氏放声大笑。笑了一。杨崔氏猛见的那冯虞用一种嘲弄的眼神看着自己。笑声刹那间梗在喉中。发不出来了。只听冯虞说道:“既然如此。本帅也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一个。本帅家眷上月已乘船进京。第二。本帅只需飞鸽传书。数日内福建各州府就将布下天的网。莫说是什么圣女。就是圣鸟。这回也插翅难飞了!”

杨崔氏一听这话。红了眼。当时就想扑上来与冯虞拼命。却被身后早有防备的亲兵一把拽住。按倒在的。

冯虞来到杨崔氏身前。俯身看着她无力的挣扎。笑道:“不必为此太过恼。倒是要为自己多操点心才是。你是聪明人如今战局已然明了。赵一伙覆灭在即。不出数月。罗梦鸿等也将授首。事到如今。何去何从。你有何`算?”

杨崔氏啐了一口。说道:“我家教主英明神武。断不会坐视你们这些狗官图谋的逞。必会率师南援。救赵大哥脱险。你就是的意一时。不免身败名裂。”

说完这话。只见冯虞一脸古怪的看着自己。杨崔,不明其故。骂了一句:“看什么看?”

冯虞笑道:“难的"难的。事到如今你还指望着你那什么教主啊?还真个是实心眼。他若有心来救。何必等到你等山穷尽之日?”

“教主运筹|幄。有妙算。”

冯虞大笑:“这话本帅说来还靠谱些。据我所知赵原本主持霸州分兵。是要两军成角之势。连同气互为呼。如此官军难以合围。分兵应对。则免顾此失彼。且两路应齐头进南下。杨虎赵一路走河南南直隶。经庐州安庆一线。西迫南京。罗梦鸿刘六刘七一路应走山东入南直隶。经徐州凤阳。或淮安扬州一线南进。两路会师南京城下。|国立伪朝。本帅说不错吧?”

“……”

“西路军自分兵之后。倒是按着原定部署。赴汤蹈火孤军南进。结果呢?你夫君战死黄河滩如今兵马残破。山穷水尽。不是本帅夸口。月之间。便能执赵刘三一干匪首。京师献。”

“奉天救民。死的其所。”

“或许如此不过。东路军似乎过滋润多。西路军吸引官军主力南下之后。东路军不北进京师。不南下与你等呼应你如今东路军在做什么?”

“做什么?”自黄突围战后。西路响马转战千里。与东路军的联系时断时续。尤其是冯主持追剿战局以来。音讯已全然断绝。

“如今东路军盘踞青州登莱一1,。热热闹闹的准备大封伪爵。哦。刘七等几名贼头打算纳妾了你们被打东逃西窜。两眼一抹黑。

那罗梦鸿气定神闲。理当探知你等处境艰难。如何便如没事人一般?对了。当初你与杨的婚事应罗梦鸿保的媒吧?”

杨崔氏脸色一变垂头不语。

“响马贼起事。首倡的是刘六刘七背后挑唆的是罗梦鸿。不过。若说河北率先作乱的。却是杨虎。正德四年。此人便在霸州扯起反旗。故而。河北诸盗中。隐隐以其尊。这也是为何众贼寇推举他为西路军首领。据报。你与杨虎是正五年春成亲。那时罗梦鸿将你安插到杨虎身边。一为络。二为遥制。想来临行前与你有过交待吧?”

“……”

“如今。西路军黄淮浴血。东路军逍遥快活。倒是正中你家教主下怀了。此外。本帅还想到一节。不知不算以小人之'度君子之腹。看这东西两路领军人物。路军罗教主本人自不必说。刘六刘七皆是罗教干将。齐彦名则与刘六刘七有救。只怕与罗教也颇有瓜葛。反观西路军。杨虎赵都与罗教无干。一是自立山头。一个是文人从贼。西路军班底也多是杨虎旧部。只有刘三那酒囊饭袋是硬塞进来的。还平白占了个副职。你说。罗梦见死不救。是否存了借刀杀人。排斥异己之心呢?”

听到这里。杨崔氏起怒喝:“住口!义父他他……”连说了几个他。却憋不出一句辩白的话来。

冯虞见此情形。心一动。“不必太过激愤。当年我与罗梦鸿只见过一面。对此人脾性。却比你们都看的真切。只因他当日与我说过这么一句。“我知道大人对罗教教义不以为然。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那些东西不过佛道杂陈。编着也不费多大心思。只是。老百姓信这个。没个来世的念想。许多人是须臾也撑不下去的。“只这一句。便知罗梦鸿早有所图。且视天下万民为役使好了。今日且说到这里。你回去好好想想这些年罗梦鸿言行如何。究竟值不值的为他卖命。去吧。好生供给饭食。不的侮慢。还有。传我令。那些被俘的娘子营将兵。不残虐。”

二十日后。渡淮北窜的西路军余已被压缩至归德府以东方圆数十里的黄河滩岸上。周遭是侍卫亲军。|营边军十余万人马团团围困。在他们身后。是三省军民及战俘筑的一条条堡垒线。纵横锁合。黄河上。打着福建水师旗号的炮船往来巡。牢牢锁住这一节河段。可说是插翅难飞。

响马曾试着乘夜|渡。炮船打起火把放出火盆。将河面照的如白昼一般。枪炮齐发。横|水面滩岸响马伤亡数千。不的不缩回营中。第二日一早。封锁区河岸上尸横的血流成河黄河上处处浮尸泛起。随波逐流。惨不忍睹。经此一。响马

生突围之念。只是坐困愁城

冯虞则押来许多响马贼被俘亲眷。阵前喊话劝降。又令各军将免死文书装入瓮中。用投石机抛入贼军大营。的知贼营中已近断粮。冯虞令各军不杀戮俘获贼寇游骑探子。数放回随带贼兵眷属所写劝降信与些许米面。

如此一来。响马贼军心浮动。叛降者日众。初始不过是一两号人半夜摸出营垒投降。数日后便是成群结队来归。饱餐一顿后。这些降贼掉过头来到两军阵前劝降。每每引的对面贼营中大乱。即便是不曾出降的也把出营侦巡视为美差。放下刀到官兵这边吃喝一顿。还能打包带回。到后来。贼军干脆紧闭营门再不敢派游骑出巡了。

眼看响马贼已近分崩离析。冯虞令人将杨崔氏带来。如今的杨崔氏头梳洗的干干净净。换了一身寻常女装。不带一星半点沙场征尘。只是细看去。神情委顿眉目含愁。原先女中豪杰的飒爽英姿是再也不着了。

“杨夫人。如今军情如何。想来方才旗牌已与你说过。本帅今日召你过来。只想问你是否意做件事?”

杨崔氏看了冯虞一眼。“要我劝么?”

“果然是冰雪聪明如今贼营为我大军团团围死。断粮多日每日皆有千百贼兵叛营归顺覆亡之日屈指可数。不过。本帅不想耗时日徒费粮饷。明日辰时。官军将水陆对进。全1,总攻。按着目前情形。想来不用半个时辰便能踏平贼营。全歼贼寇。不过。本帅有好生之德。想给对面贼寇最后一线生机。杨夫人若能入劝说彼等纳降。也算是救下一众生了。”

“弟兄们若是降了。官府真能一个不杀?还是要骗我义军放下武器。之后坑杀?冯大人。回起事闹的这么大。事后如何处置。恐怕你也无权作主吧?”

冯点头道:“本不打诳语。赵刘三等贼首罪大恶极。是难逃一死。不过。战死也是死。处斩也是死。横竖死。何不换的手下上万条性命?本帅可作保。百户以下贼兵。降者一人不杀。新从贼的。遣归乡里。河北老响马。或淮阳山中老匪。或曾杀戮官民的。本帅以充军实边议处上奏。能不能准奏就看他们的造了。当然。其中不论何人。若能立功赎罪。那又另当别论了。”

看杨崔氏神色犹豫。冯又补了一句:“杨夫人。你自己也该考虑下出路了。即便你不在乎。杨虎家眷也在老营一战中尽数被俘。

按律。他们也是尽数当斩的。”

杨崔氏听罢身子一震。举目看了冯虞一眼。“冯人。说句话你莫恼。你行事太过老辣。与你年岁实不符。好吧。我去。”

冯虞只一笑。“直言无妨。静候佳音。”

看着杨崔氏催马出营。一旁的范长安问道:“大帅。不怕她回营后说了我军虚实。助贼顽抗么?”

冯虞冷笑一声。“到了这步田的。大局已定。有无她。流贼都难逃覆没。非一人之力所能挽回。我只想省些麻烦罢。传令。全军备战。若残贼不降。今夜子时。全线发动总攻。执赵刘三来献者。不论死活。赏银五千两。"升一级。”

此时。响马营中却是一片愁云惨淡。这几日。响军中全靠杀马充饥。大营里马骨枕藉。腥气冲天。军资四处抛洒。许多军帐人已逃空。即便是未逃的。也是或坐或卧。|光呆滞。自霸州立营以来。赵好不容易锻造起的些许军纪军如今已是荡然无存。

看着这等末日景象。杨崔氏心如刀绞。眼眶立时红了。带路的队官将她引到中军帐前。说道:“崔指挥。请稍后。小的入内通禀一声。”

这时。军帐中赵刘三几人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方才。赵提议往山东方向决突围。冲出几个算几个。刘三等人则力主分散突围。开头还有模有样争论一番。只是众人心下都如明镜一般。就凭如今这万余饥疲之军冲击以待劳火力炽盛之官军。无异于以卵击石。即便是少数命大的侥幸突出去。后头有多条堡垒线如绞索一般横亘在前。因此。几人说着说着。声音便渐的小了下去。

正在彷徨间。忽然有人来报。杨夫人回来了。几人大吃一惊。不约而同站了起来。赵赶忙吩咐:“杨夫人到来何需通报。快请进来。”

待杨崔氏进了大帐。几人见她一身民妇打扮。收拾的清楚利落。又是一惊。刘三眼睛一亮。忙问:“弟妹。这是从何处来。如何逃过官军重围。”

杨崔氏知道刘三想岔了。苦笑道:“官军数十万大军重重围困。风雨不透水泄不通。我如何能溜的进来。实不相瞒。当老营一战。我落马被俘。今日是官军放我回来劝降的。”

话一出口。赵等人脸色登时就变了。绿林道上。失风被擒倒不打紧。可为官府做事却是极大的忌讳。赵沉声说道:“杨夫人。要改行做官府说客么?忘了尊夫。咱们的好兄弟杨虎是怎么死的。”

杨崔氏点了点头。“我自然不会。当日落在官军手中。我已存必死之心。至于那冯为何不杀我。|就不明白了。今日他叫我来劝降。我自然允了。否则如何脱身与各位兄弟一见。这回来。我只将那冯的话带到。同时将官军虚实相告。各位兄弟若不过我。用不着我。回头我一死追随先夫也就是了。”

听杨崔氏说恳切。等人赶改口。连称误会。端了凳子水杯来请杨崔氏慢慢道来

杨崔氏将之前冯所言复述一遍。“总之一个意思。咱们在座的都是朝廷头等要犯。总归难逃一死。将士们能否寻的一条生路。就不好说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qidianc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上路

听投降仍不免身死,刘三当即跳了起来。“冯虞欺Ti突围!全军往淮阳山方向冲,冲出一个算一个,冲进山里就有生机。即便是战死,也好过千刀万剐。”

赵鐩没搭理他,问道:“杨夫人,这几日你在官军营中,可曾看得些虚实出来,官军是如何部署?”

杨崔氏说道:“这些日子,我被押在冯虞军中,官军如何部署确是不知。不过,最凶悍的侍卫亲军主力当在我军正面。今日出营,一路走来,实是壁垒森严。官军营垒上炮位密布,还有许多火铳手值更警戒。寨墙前是一条两长来宽的壕沟,沟底密布竹枪。沟前约摸三五百步内鹿角桠杈、铁钉、陷坑密布。其间还有许多木桩,之间交杂系着许多铁丝铁索,似乎是阻挡之用。除了通往营门一条大路通畅,别处全是这等布置。其他还有什么机关防备,我就看不出来了。”

赵鐩想了许久,摇头叹道:“冲不过去。原先若是有马,还能用惊马趟道。如今用人命去填,拼光了也未必能突入敌营。”

刘三问道:“营门前不是有条通道么?咱们灌进去。”

赵鐩冷笑:“官军火炮你是见过的,只要几门炮一封,那就是血流成河。只怕官军巴不得咱们攻营门,他们还省心。”

“那咱们打团营、边军。”

“团营、边军火器少,但人多。营外防御也不差。唉,刘兄,我与你实话实说。咱们这一群饿兵,已是身陷绝境了。分散突围是送死,往一处突围也好不到哪去,不过好歹可以冲得远些,多杀些官军。之前我担忧官军杀降,横竖是个死,不如大家拼力一战,死也死得壮烈。如今既然冯虞松口,此人素来又是官声颇佳。咱们几条命若能换来数万弟兄一条性命,这买卖划得来。对了,杨夫人。”

“怎么?”

“你可知晓,此前咱们被俘弟兄与家眷如今情形?”

“这个我倒是听着见着些个。跟随咱们的四方百姓,全被遣回原籍。被俘弟兄、眷属,给卫军押着修营垒,似也未曾太过虐待。之前官军使他们喊话劝降,你们也见过的。”

赵鐩看向刘三。刘三颓然落座。喃喃自语:“不甘心啊。想当初。偌大个中原任咱们痛快驱驰。杀狗官。灌城寨。何等痛快。这才几个月光景。如何就成了这般模样?”

赵鐩笑道:“刘兄。不必如此沮丧。素来义军举事负多胜少。当初咱们起兵时早就料想过或许会有这一天。还不是全因没个活路。不得不揭竿而起。这一年。咱们马踏中原。快意四方。杀官分田。喝酒吃肉。如此轰轰烈烈一场。也不枉这世上走一遭。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千百年后。燕赵父老还会传颂咱们地大名。值啦!”

英雄末路。营中诸头领禁不住泪如泉涌。杨崔氏更是掩面大哭。赵鐩红着眼眶安慰弟兄们:“弟兄们。咱们风风光光一路走来。千百年来几人能有如此际遇。即便如今到了曲终人散时。也该昂着头挺着胸。莫要堕了咱们义军颜面。小五子!”

帐外一名少年亲兵应声而入。

“去。将咱们两面认军旗摘来。”

那亲兵领命而去。不多时捧着两面折好地金字红旗进了大帐。呈给赵鐩。赵鐩招呼众将领将旗帜展开。重又念起自己在霸州所题对联:“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混沌之天。”

回想当日霸州立营时的意气风发,赵鐩口中低吟,“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一滴浊泪落在旗面上,渐渐漾开。

半晌,赵鐩面向那亲兵:“小五子,跟了我一年啦,想爹娘了吧?”

少年亲兵将胸一挺,正要答“不想”,可看到赵鐩目光中难得一见的慈爱与落寞,鼻子一酸,口中不自觉地答道:“想……”

赵鐩一边叠起旗帜,一边说道:“这一年,你跟着我南征北战,吃了许多苦头,这两日马皮草根嚼怕了吧?如今也算是到头啦。”

“不怕!跟着大都督,收拾贪官污吏,打得官兵满地爬,小五子也是条汉子了!”

赵鐩笑着摸了摸小五子的头。“好一条汉子,又高啦。

小五子,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道军令,而且要你用一辈子来遵行,你可奉令?”

小五子后退一步,单膝点地,叉手施礼:“请大都督下令。”

赵鐩伸手将小五子拉了起来,将叠好的军旗塞进他的怀中。“这两面旗,是咱们义军的认军旗,也是咱们义军的魂!这半年来,多少弟兄在它指引之下赴汤蹈火一往无前。看这旗穗子,满是血污,我却从不让洗。为啥?沾的都是咱们弟兄的一腔热血!如今,咱们败了,可这两面旗不能倒。小五子,你这就换上百姓的衣装,将战旗藏在贴身处。待官军遣返随营百姓时,你诈称是我一路带来的仆役,将旗子带回乡去,藏严实了,世世代代传下去。总有一天,四方百姓要起来合力造朱家朝廷的反。到那时,再将这两面大旗打出来!”

此时,小五子已泪流满面。他哆哆嗦嗦地将战旗揣好,后退几步,突然双膝跪倒,冲着赵鐩“梆梆梆”连叩几个响头,随后大哭着飞奔出帐。

赵鐩蹭了蹭眼角,扭头对杨崔氏说道:“杨夫人,你再往官军那边走一趟,传话给冯虞,就说咱们一个时辰后出降。望他信守前言,莫要作出不齿之举,遗臭万年。来人,擂鼓聚将!”

一个时辰后,响马大营中门大开,万余响马赤手空拳鱼贯出营,向侍卫亲军投降。官兵早有准备,令降兵在野地里分队席地而坐,不但不上绑,反给每人发了一副碗筷,紧接着便端来一锅又一锅热腾腾的稀粥。这一手,顿时让响马们感激涕零,原本心底的忐忑不安顿时烟消云散。

赵鐩、刘三等人则被领到官军大营中。来到中军所在,一名中军官来到众人近前,“诸位,我家大帅就在帐中,随我来。”

赵鐩奇道:“怎么?不上绑么?”

那中军官笑了笑,没作声,只管头前带路。赵鐩一行随后跟行。

走了几步,旁边一名军校拦住刘三,问道:“你是刘



“是。”

“随我来,有人要单独见你。”

刘三听了好生奇怪,官军营中自己何曾有熟人,却不敢问,便跟着走了。

路上,又有两名头领被分头叫走。赵鐩等人莫名其妙,却也不好随口乱问,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听凭发落了。

进了中军大帐,赵鐩等人举目观瞧。帐中人不多,除了几个手执火铙腰悬倭刀的亲兵,就只有帅案高坐着一名头戴乌纱身着蟒袍的青年将领,正微笑着看向几人。杨崔氏在一旁悄声说道:“这位便是冯虞。”

赵鐩冲着冯虞一拱手:“手下败将见过冯大人。”

冯虞微笑点头,上下打量着赵鐩。“免礼。你便是赵鐩?”

“正是。”

“本帅久闻你大名了。贼寇一众头目,属你最有韬略胆识。今日一见,果然是有些豪气。”

“败军之将,不敢言勇。”

“不必过谦。霸州立营、明定官制、整饬军纪、分兵南下,都是你的手笔吧。还有,善待清官廉吏,争士民之心,开释淮安知府刘祥、灵璧知县陈伯安、淮安卫指挥使陈鹏,也是你所为吧。深谋远虑啊。今日能将你迫降,贼军中再无值得一提的对手,响马贼指日可平。”

赵鐩摇头道:“义军中藏龙卧虎,勇士辈出,大帅轻敌了。”

冯虞冷冷一笑,说道:“若说狡诈、凶悍,东路响马或许还有些人物。不过,这些人私欲过重,难成大气。看此次你西路军孤军奋战,东路军作壁上观,便知响马气数已尽,覆亡只在早晚之间。不信么,你尽可拭目以待。年底前,朝廷大军便可奏凯而还。”

赵鐩心中酸楚,嘴上却不服软。“未必。山东为义军起家之地,地利、人和尽在,加上大将军智计百出,刘家兄弟骁勇善战,老营将士弓马娴熟、久经沙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即便是西路军,若非黄河边上大意中伏,突围中老弟兄损失过半,大帅也未必能如此轻易得手。”

冯虞说道:“山东腹地广大,又西临燕赵,若真让东路响马跑起来,还真不好合围了。只可惜,现下响马主力齐聚登莱半岛方寸之地,只要将其堵住,一鼓全歼便是轻而易举了。本帅料定,东路响马现下还不知晓你部已然覆没。即便知晓,想必研判我军还要休整个十天半个月。其实,我团营、边兵十万大军此刻已在拔营,今夜便要昼夜兼程直扑青州。之前我侍卫亲军已有半数人马在山东游弋封堵,加上集结于京畿之许泰、郤永、冯祯所率榆林、大同、蓟州边军数万,想来此刻也已收到本帅军令,一齐压向青州。此外,本帅还另遣一支奇兵。呵呵,想来数日内各路官军便可会合,成围堵之势。到时候,就得考校东路流贼野战的本领了。”

赵鐩听罢,长叹一声:“东路军完了。”

此时,一名中军官进账禀报:“大帅,那三名贼头已然正法。”随即,三名兵士鱼贯进帐,手上托盘中乘着三颗血淋淋的人头。赵鐩等人吃惊不小,仔细一看,分明便是先前带走的刘三等三人的首级。

赵鐩扭头怒向冯虞:“之前说过,降后我等性命依旧不保。横竖是个死,为何要用如此诓骗手段,杀得急不可耐?”

冯虞淡然说道:“邪教党徒,留着难免生变,早死早超生。再说了,若真是押赴京师处死,还要受个千刀万剐,如今这般一刀了账,说来还是让他们占了大便宜了。

至于为何带到无人处行刑,你想,方才受降便大张旗鼓行刑,难保你那些手下军心不稳。万一复叛,官军大行诛戮,不是要死更多人么?你也说了,横竖是个死,又何必在意是何等死法呢?”

赵鐩无语。冯虞转头吩咐中军官:“将这几人带下去,好生安顿,不可侮慢。”

几人受了一场惊吓,又不知究竟对自己如何发落,就这么给领了出去。好吃好喝之后,稀里糊涂睡了一个安稳觉,第二天上午,赵鐩、杨崔氏二人又给带回了中军大帐。一见冯虞,赵鐩忍不住问道:“大帅,不知何时解送我等赴京?”

冯虞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今日清晨,你等首级已呈送京师。”

“啊?”赵鐩与杨崔氏结结实实吃了一惊,这位冯大帅莫不是吃错药了?

“哦,这么回事。昨日,本帅已命人在俘获的淮阳山惯匪中寻了个长相与你颇似的砍了脑袋,与刘三等人的首级一并装匣,送京师报功。幸好你脸面上没些子、胎记什么的,否则颇有些棘手了。自今日起,世上便再无你赵鐩了。”

赵鐩、杨崔氏二人面面相觑,实在是不知冯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鐩,虽说我是官,你是贼,可本帅对你的人品、才干还是颇为看重。就这么一刀砍了着实可惜,本帅有心留你一条命,日后或有一番作为也未可知。”

赵鐩苦笑道:“大帅好意,鐩心领了。不过,我是反叛中头等人物,无法抛头露面,更谈不上什么作为了。此外,若是给朝廷察觉些蛛丝马迹,只怕连累大帅你。”

“这个我自有安排。你可听说过台湾岛?”

“知道。”

“如今,台湾有军屯驻、有民拓殖。本帅还运了许多北地良马去,只是南国少有善养马、驯马之人。此番,本帅在降兵中挑了四千马户出身忠厚本分之人,今日便登船发运。你便一道前往,南洋广阔不让中原,自有你一番天地。只是,日后你无法再以真面目示人了。”

说着,冯虞一抬手,将一物掷向赵鐩。赵鐩伸手接住一看,却是一副假面。赵鐩默默戴上,冲着冯虞深施一礼。冯虞抬手拍了一记,进来个中军官,领着赵鐩往黄河岸边去了。

杨崔氏见此情形,忙问道:“大帅,妾身也去台湾么?”

冯虞摇了摇头,“明日你随我大军去山东,那边你会遇着个故人。回头换上我亲兵戎服,莫要为人认出。否则你我都麻烦。”

杨崔氏楞了一阵。熟人?自己的故友相识全在东路军中,哪儿还有什么故人?(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百九十章 大战前夜

世史家每每写到正德六年马户起事这一段,总是琢磨一贯来去如风、动辄转进千里的响马在登莱半岛一窝就是两个多月,坐看友军覆亡,官兵云集。

不过,此时的登州大将军府,也就是原先的登州知府衙门里,却是一片#杯交错,歌舞升平的安乐景象,醉眼迷离的响马军将们正忘乎所以地猜拳行令,没几个人去想大军行止之类费脑筋的玩意儿。

居中高坐的罗梦鸿头戴峨冠,一身]龙袍,微笑着看着部将胡吃海塞,不知在想什么心思。罗梦鸿虽不曾在军中禁酒,自己却是滴酒不沾。酒色财气,伤身之物,他罗某人素来不屑。

这时,右首的刘七转头说道:“难得弟兄们今日如此欢喜,全仗着大将军指挥有方,领着咱们打出这一片天地。这些日子,咱们已扩兵至二十多万,什么时候提兵北上,灌进北京城,换国号、坐龙庭,一统江山?”

说起这个,众将顿时来了兴致,大呼小叫要横扫天下,拿正德小儿的脑袋当夜壶。

罗梦鸿笑道:“刘宸,娶了新媳妇,却没陷进温柔乡,依然心系天下,了不起嘛。”

刘七笑道:“回大将军,打下江山坐稳朝廷,什么美人、田地还不是滚滚而来。一个女子如何及得您大业紧要?”

罗梦鸿点了点头,“说得好!咱们屯军登莱,勤练兵马,就是要等时机成熟,挥军直捣幽燕,定鼎天下。至于何时发兵,就看西路军弟兄何时发力破围南进,将官兵主力牵往江南了。”

听了这话,左首刘六忙问:“西路弟兄过黄河吃了不小的亏,如今又给官军围住,如今音讯隔绝,不知战况如何。这么些天还没有突围的消息过来,总让人放不下心来。大将军,咱们可要发兵支应,顺道到鲁南去扫他一圈?”

听了这话,许多将领跃跃欲试,捋胳膊挽袖子起身请战。罗梦鸿笑着摆摆手:“弟兄们不必心焦。西路赵兄弟是极能战的,手下数万老弟兄人如虎马如龙。若是想走,早踏破官军重围了。如今屯兵黄河南岸,是要摆出北进的架势,吸引更多官兵前来,随后向南突围,引领官兵追击,好让咱们从容北进。若不是赵兄弟牵制住官兵,咱们如何能在此地整军经武、蓄势待发。大家放心,前两日,赵兄弟派人辗转送来密信,已尽述用兵方略,正德那昏君,就要倒霉了!”

这话一出口。众将欢呼雀跃。更是开怀畅饮。唯有齐彦名与罗梦鸿对视一眼。嘴角微微露出诡异一笑。

过了一阵。罗梦鸿起身如厕。齐彦名随即跟了出去。在茅厕外等罗梦鸿一出来。便凑了过去。低声说道:“教主。如今黄河南北卫军团练密布。巡缉甚紧。见着生人面孔。必要仔细盘查。若是路引关防不全。或是形迹不对。当即或关或杀。现下各地教众被屠戮殆尽。派去地探子也是有去无回。西路军情形如何还是没消息。”

罗梦鸿冷笑一声:“没消息就是消息。官兵态势依旧。可见西路军还在与官兵相持不下。”

“那……教主。咱们可要早些发动?属下就怕西路军一垮。官兵便腾过手来大举北上。方才刘六所说也不是没有道理。一个。拉西路军一把。我军北伐时还能帮着牵制官兵侧后。另一个。现下咱们新兵太多。正好拉出去打几仗历练历练。”

罗梦鸿连连摇头。“不可。西路军赵桀骜难治。若不借刀杀人。日后总是个隐患。此外。官兵吃掉西路军之时。正是他们最疲惫地时候。此时咱们养精蓄锐多时。一旦发动。动如雷霆。即便碰上侍卫亲军长途来救。咱们以逸待劳。也有得一战。我还想好了。咱们起兵北上之时。另遣一将统领一支轻兵。昼夜驱驰奔袭凤阳。冯虞不救京师。京师还有不少兵力。未必就一定失陷。可要是不救凤阳。就凭当地那些卫军。撑不了几时。到时候咱们把皇陵那么一烧。冯虞就是死十回也不够交待地。所以他必定要给咱们这偏师牵着鼻子团团转。”

齐彦名听罢叹道:“教主高瞻远瞩。一石二鸟、环环相扣。妙啊!”

“如今,你要做好两桩事情。一个是再往南边派出探马,紧盯官军动向。再一个,多派人手往京师方向,摸清路数。对了,山东这边那一部侍卫亲军近日有何动作?”

“还在济南府与青州之间转悠。

想来是防着咱们攻打京师,兵力却又不足,无力进取,也只能干看着了。”

罗梦鸿点点头,“不必管他。再有十天半个月,咱们头一个就以雷霆万钧

吃掉这股强敌。



两人哈哈大笑。笑声未落,一名大将军府侍从跌跌撞撞跑了过来,口中大叫:“大将军,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

罗梦鸿哽了一下,冷冷瞥了一眼来人,“如此惊慌失措,成何体统。到底什么事?”

“青州丢了!”

“什么?!”罗梦鸿、齐彦名二人一下子就蹦起来了。罗梦鸿一把揪住那侍从的脖领子,“你再说一遍。”

“回大将军话,青州丢了。”

“什么时候丢的?”

“昨日。”

罗梦鸿一听大怒。“昨日的消息,如何不早报?”

那侍从忙答道:“青州丢得太快,守军无人逃出,故而无人回报。直到今日,我军一部调防青州,却遭官军伏击,损失大半,残军逃回,这才带了消息回来。小的接报后,到席上寻大将军不获,一路找了过来。实在不是小的有心耽误。”

罗梦鸿这才松开手,问道:“青州是怎么丢的?偌大一座州城,墙高城厚,又有近三万人马驻防,怎么说丢就丢了?”

“回大将军。青州如何失陷,现下尚无回报,想来守军已全军覆没。小地已派了人手前去打探。”

罗梦鸿颓然挥了挥手,令侍从退下。想了一阵,罗梦鸿突然转向齐彦名:“不好!你速派游骑四处打探,察看可有大股官兵来援。眼下山东境内这数万官军,相持还算够用,要大举进犯,还差得远呢。”

齐彦名也惊出一身冷汗,供了拱手,转身撒腿就跑。

回到厅堂,罗梦鸿换作一脸倨傲之色,对着一众头领说道:“弟兄们,今夜咱们务必尽欢而散。数日内,咱们或许便要暂别齐鲁,兵发幽燕,开万世基业。”说着,罗梦鸿高举起酒杯,“干!”

“干——”此时,青州府衙大堂上,官军将领济济一堂,同样高举酒杯。待诸将饮尽杯中酒,冯虞起身说道:“诸位,本帅将令一出,各部昼夜兼程,四日间便会聚青州,令行禁止,本帅颇为欣慰。尤其是赵承庆、许泰、永、冯祯四位将军,于前日夜间假扮贼兵赚开城门,巧取青州。两万八千贼寇,一鼓全歼,为我军荡平响马贼打响了头炮!本帅已上奏朝廷,为四位将军请功!”

说到这里,冯虞令人搬来大幅舆图。“诸位,当下,侍卫亲军二师配属骑一团,及许泰、永、冯祯所部已进占昌邑。侍卫亲军一师配属骑二团进至高密以北。陆完、毛锐督所部大军进占胶州。依托胶莱河、大沽河,我军已完成对登莱之封堵,流贼已成困坐之匪。在此情形下,本帅断定,贼寇必定主动突围。集中各地散兵、征集辎重,算下来,贼兵大举突围当在三至五日后。至于突围方向,目前尚无法断定,经昌邑往德州方向一马平川,便于骑军机动,贼兵经此方向突围成算较大。赵承庆!”

“有!”赵承庆起身立正。

“明日,你须领郝超、许泰、永、冯祯尽快勘察防区地形,破路挖壕,迫使贼军进入我预设战场。”

“是。”

“陆完、毛锐。”

“末将在。”

“贼寇或经你等防区往南直隶突围,不得不防。你二人当督促所部,深沟高垒,并调集卫军民团,依托胶州西南五莲山脉,据险设防,层层防堵。若是贼军从你部防区脱逃,仔细军法无情!”

“得令!”

“范长安!”

“有!”

“你部背靠蒙大山,贼寇由这一方向突围,概算略小。不过,你部任务丝毫不轻,万不可大意。一是筑垒稳守,万一敌军来袭,有备无患;二是判明敌军主力突围方向后,你部应以主力侧击,成围攻之势。”

“是。”

看着身前林立的将领,冯虞又说道:“本帅另调福建水师北上,以一部封锁胶州海面,防贼渡海南窜。主力绕过山东,由海向陆突袭登州,断敌归路。若不出所料,大泽山下、胶莱河畔,就是响马贼葬身之地!”

部署完毕,冯虞重又招呼众将落座。“诸位,今日这顿酒饭,就算是剿灭西路流寇的庆功宴。饭后,辛苦诸位连夜启程赶回所部着手部署。山东一战,本帅期望为剿贼最后一战,诸位当激励所部,枕戈待旦,奋勇杀敌,莫要让一贼走脱,再生后患。拜托诸位同心戮力,痛剿流贼,一战已收全功。本帅定向皇上呈请,不吝显爵厚赏!来,再干一杯!”(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百九十一章 飞蛾扑火

德六年六月初三日,两军游骑于胶莱河以东沙河镇遭伤一人,响马亡三人、伤一人、被俘二人。决战序幕就此拉开。

审俘后,明军得知,青州失守后第二日,贼伪大将军府传讯各地,将分散布防整训之二十六万贼军全数调至莱州府周边集结,并令各股人马动身时将地方存粮搜刮一空,无用辎重尽行抛弃。至今日,大军尚未集结完毕,不过各路游骑已撒出,侦巡要点就是昌邑方向。

冯虞闻报,心中已然有数,当即将统帅府移至昌邑,并将囤于县之弹药储备尽行北运。统帅府又派出飞骑传令,着中路范长安部严密监控平度州方向,若无敌情则伺机拿下平度;着南线陆完部全线东进,进占即墨后分兵攻略莱阳、文登、栖霞、宁海,进而占据并肃清艾山、牙山这登莱半岛中央两麓,居高临下,控扼四方。

与北线赵承庆等会合后,冯虞下定决心,亲率北线全数侍卫亲军当日渡河,于胶莱河东岸新河镇背水迎敌,许泰、永、冯祯率边军并配属地方卫军于西岸两翼展开,承担封堵、增援、包抄之责。

冯虞这一部署,令部将大吃一惊,纷纷劝谏。冯虞一摆手,“诸位好意,本帅明白。不过,我军能战之兵不过十万,若是平均用力封堵百里河岸,捉襟见肘。二十余万贼兵只要选定一点,一拥而上,便能轻易达成突破。而我军以一部进占河东防区中段,不论敌军将渡河点选在此地或是两翼,对敌行军、作战都是极大威胁,不得不拔除。此外,若是渡河兵力过少,则难以坚持,兵力过多,则敌军或避让而南下。我军决战意图则落空。诸位放心,当日我一万侍卫亲军既然能抵挡十万鞑靼精锐全力突击,今日本帅便有十分把握,以两万雄兵破二十万流贼!”

当夜,侍卫亲军步二师附骑一团两万余人全装开过胶莱河,进占新河镇,疏散居民后连夜布防,将整个镇子改筑成一座大炮垒。忙活了一宿,周遭毫无敌踪,后方补运弹药则毫无阻碍源源而来,直到初四日日落时分,东面尘土飞扬,贼寇大队终于滚滚而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冯虞登上刁斗,往东极目远眺。只见贼寇绵延几十里的大营中篝火星星点点,人喊马嘶之声不断。远方还有无数火把源源不断地涌来,深夜不息。望了一阵,冯虞不再探看,抬眼看天际间,星汉灿烂。

“明日又是个好天,倒是适宜炮火发挥。”冯虞自语道。

此时,明军大营中将士们都已歇下。不过明日眼见得便是一场大战,将士们能否安然入梦就不得而知了。远处传来巡夜军士整齐的脚步声,冯虞思绪绵绵,低声慨叹:“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不知明日这一战,多少忠勇将士为国殒身,人世间又要平添多少离人泪。”

此时,冯虞隐隐听得对面军前一阵箫声随风飘来,凄惶而委婉。“贼寇中倒有这等风雅人物,只可惜走错了道,明日或许便是玉石俱焚了。”

冯虞摇了摇头。似要将一干心事统统抛到脑后。待会子回到帐中焚一炉香。好好定下心神。养精蓄锐。以待明日。

此时。坐于营门外一块大青石上地罗梦鸿一曲终了。恹恹地放下玉箫。抬眼望向天际。久久不语。此次青州骤然失陷。大出他意料之外。酒筵散后。他连夜广布游骑。侦察官兵动向。不待回报。第二天一早便檄令各兵马汇聚莱州准备突围。随后两日。探马陆续回报。无数官兵似从天而降。已将登莱半岛堵了个严严实实。他当即点齐众将。商定沿海岸向昌邑、青州、德州一线突围。杀回畿南平原。在河北闹他个天翻地覆。

罗梦鸿自问此番应对不可谓不迅疾自如。却给官兵处处抢了先机。竟似给牵着鼻子走一般。这让一向自视极高地罗梦鸿心里堵得难受。眼见得前方这一股明军横亘在前。如鲠在喉。兵贵神速。在这胶莱河畔多逗留一天。就多一分败亡地风险。

管他什么侍卫亲军。就是天兵天将挡道。明日也要一鼓荡平。

正德六年六月初五日清晨。伴随着一轮红日跃起东方。两军大营中战鼓声骤然而起。

不用官长多做训示。双方将士皆知今日是生死之战。两军步骑官兵默默集结、移动、进入战位。脚步声、兵器碰击声、战马嘶鸣声。加上军旗猎猎之声。令人心底里涌起一股莫名地躁动。许多军卒面孔扭曲。双手紧攥。恶狠狠地盯视着前方。似乎深信目光也能杀人。而那些身经百战地老兵。则是一脸满不在乎地神色。双手却一刻不停。不是整理衣冠。以免待会子厮杀起来有所牵绊。就是将军器挪到最称手地位子。只要军令一下。抄起家伙立时便能用上劲道。沙场上。生死往往只在一瞬间。

约小半个时辰,明军步兵已全部进入已构筑完成的镇外正面工事。扫清射界、诸元标定、障碍布设这些动作昨日已全部完成。骑兵则在两翼展开。步兵身后,虎蹲炮、轻炮、重炮依次展开。此时,寨墙加固的炮垒上,一群群兵士来回搬运炮弹、药包。随着队官一声号令,炮手们齐刷刷拉开炮闩,将第一发炮弹塞进了一门门重炮那黝黑光滑的炮膛。

此时,对面的响马还未完成集结,正一队队地涌出营门,在明军战阵千余步外列阵。两个来月地整训,让这些原本只知道一窝蜂往前冲的汉子学会了排出还算有些严整的军阵,不过,也仅限于最简单地方阵而已。至于兵器,一时也没法子做到整齐划一,除去一些最精锐的亲兵队,一般方阵中都是刀枪杂陈,有些新入伙的手上拎地还是叉耙铡刀。难得的倒是各队各营都有了军旗,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斑斓,上书队官名号,想来是依着头领喜好取色,尚无一定之规。

看着响马们磨磨蹭蹭,许多明军将士都已显出不耐的神色。冯虞站在寨墙敌台上看得真切,叫人备马正准备来个阵前讲话,给将士们提提精神,却见赵承庆轻轻摆手,便收住脚步上前问个究竟。只听赵承庆说道:“大帅不必担心。眼见得一师地兄

仗,吃肥肉,咱们二师地将士们连口汤都没捞着,:嗷嗷叫了。别看眼下这副模样,待会子打起来您就瞧着吧。”

冯虞笑着点点头:“如此就好。诶,老赵,贼军这阵势你可看出什么门道来了?”

“站着不动还能凑合看看,待会子冲起来,够呛。”

“呵呵。我是说,按着他们这种布阵法,等贼寇发起冲锋,那阵型可是够密集的。”

“不错,贼寇喜欢扎堆猛冲,倒是有些排山倒海的阵势,一般卫军还真挡不住这三板斧。”

“看样子他们是准备一鼓作气,开打就不留后手全军压上了。我打算,不用炮火拦射,放他们到两百步,然后所有火器一齐开火,给他来个全程覆盖。一棍子打断他脊梁骨。你意如何?”

“这倒是过瘾。我看行,阵前这几百步之内全是各色障碍混杂,就是不开火,三两下也冲不过来。”

“那就如此干了。”

说话间,对面响马军阵已大致结成。猛听得响马军中号角声起,阵形左右一分,冒出一辆驷马大车来,车上载着黑漆漆一件大块头。冯虞仔细一看,居然是一口棺材。也不知是从哪个大户人家抢来的寿棺。“这是干嘛?抬棺决战?”

果然,响马军中随即鼓声大作,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前排的数万流贼步兵紧随着那辆马车,如潮水一般向明军缓缓压了过来。

二师地官兵未曾经历过当初与鞑靼精锐铁骑的那一番苦战。虽说这一战例在军中已是反复宣讲、研讨、推演,每一名将士可说是烂熟于胸。不过,真要面对数万敌军地压迫,那种窒息感不亲身遭逢是难以言说地。前头守卫战壕、堡垒地军士神情如何,冯虞看不出来,不过,各队军官变了调的口令却是尽入耳中。

冯虞嘴角挂着笑,看了一眼身边地二师师长郝超。郝超臊得无地自容,拔腿就要冲到阵上教训一番,却给冯虞一把拉住。

“初次面对如此阵势,心头发紧也是寻常事。”冯虞宽慰了一句,四下看了看。“炮兵指挥官是哪个?”

“末将在!”一名中校闻声飞跑过来,立正行礼。

冯虞指了指周遭炮位,“哪门炮准头最好?”

“回大帅,末将方才所立炮位便是基准炮,我部各炮位,这一组操炮最是精准。”

“好。看见那辆拉棺材的大车没有?让你那班弟兄们盯紧了,五百步之外,只要有把握,随时开火,轰他个灰飞烟灭,让那贼酋死了也无处安身。”

那中校领命而去。冯虞回头对赵承庆、超笑道:“看着吧,弟兄们过会子就没事了。”

眼见得敌军在那棺车引领下逼至七百步距离,猛听得寨墙上一声巨响,敌军阵前火光闪过,在剧烈的爆炸声中,那棺车连车带马散了架,棺材被崩成许多小块四下飞散,紧随其后的响马同时被炸翻击倒十余骑。数万贼军队形一顿,前进步伐当即停顿下来。后头地贼兵还不知前头那一声霹雳巨响到底是怎么回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明军将士也给突如其来的炮声下了一跳,眼见着那刺眼的棺材给炸开了花,众将士随即明白了怎么回事,顿时欢呼雀跃起来。许多官兵转过身来冲着寨墙上的炮兵弟兄大声叫好。

“炮兵弟兄打得好!”

“再干他一炮!”

“揍他个狗娘养的!”

冯虞见弟兄们士气昂扬,当即下令:“气可鼓,不可懈。传令,所有重炮八发急速射,狠狠打!”

一声令下,炮火急袭。重炮有效射程远在两千步之外,打数百步距离上的目标近乎直瞄,加上响马步军队形紧密,炮兵几乎闭着眼就能命中目标。明军十几门重炮一齐开火,炮弹带着慑人地呼啸声落入敌群炸响,千百破片横扫四方,烟雾带着血肉衣甲四下飞溅,转眼间响马的军阵中出现了数十个血坑,上千贼兵死伤累累。

看着炮弹还在队列中接连炸响,成片地收割人命,这些被征入军伍地庄稼汉再也忍耐不住,不知是谁发一声喊,数万将兵扭头就逃。几个想要拦阻的头目就如海中飞溅地浪花一般,扑腾了一下,转眼就被人潮吞没。

见着这些来势汹汹地贼寇还没近身就给炮兵打垮,步骑军兵哈哈大笑,不少人大声起哄。那边压阵地罗梦鸿却是气得脸色铁青。在他看来,明军火炮不过是动静大些,竟让数万精心编练的大军转眼溃散,实为起兵以来所未见。原本还打算让这些新丁耗耗官军的兵力,现在这等情形……实在是靠不住。

罗梦鸿当即令前排骑兵将败兵驱向两翼,以免冲动本阵,不战自败。

哪知这些天杀的新兵败退起来确是勇猛难当,看见骑兵挡道竟一拥而上,厮打冲突起来。待驱开溃兵,粗粗点算,方才的炮击杀伤不过两千,可刚才那一番前堵后拥自相践踏,伤亡却在三四千人。

罗梦鸿一时气结,怒骂道:“官军炮火再犀利,也不是密不透风。加紧脚步冲过去就是了。咱们可耽搁不得了。齐彦名,还得指望老弟兄啊。传信给刘家兄弟,带领骑兵开道,全军冲锋,步军随后跟上。给我踏平明军营盘,冲过胶莱河!”

传令兵飞马将罗梦鸿军令传往军中各队,响马军阵应声而动。只见七万骑兵阵前聚拢,催动战马,携着冲天的尘土涌向明军军阵。轰隆隆地马蹄声响震耳欲聋,如林的刀枪遮天蔽日,骑兵大规模集团冲锋,那种声势远非步军可比。

不过,经历方才那一幕,明军官兵已是镇定了许多,各守战位,静静等待军官口令。

最先打响的依然是重炮。骑兵一过千步距离,重炮便以最高射速自由轰击,炮弹在敌群中再次炸响,一片又一片地响马骑兵被炸翻在地,还有许多惊马不顾骑手的控驭,四下乱窜,直到与周边的奔马撞在一起,双双栽倒,随即被无数劈头盖脑地马蹄踩成一滩滩血肉。即便如此,无数骑兵依然踏着同伴的血肉奔腾向前,骑兵一旦发起冲锋,便是开工再无回头箭,要么冲破敌阵,要么血溅沙场。

响马突入七百

处炮垒的明军轻炮全数开火。上百门步兵炮威力虽射速却要高出不少。成群的炮弹在骑兵群中炸成一片。紧接着,更多地虎蹲炮也加入炮击。

冲入三百步。遍地的铁钉、蒺藜、拒马、陷坑令侥幸冲出炮火覆盖区的响马们猝不及防,连人带马纷纷栽倒。紧随其后的贼兵又被集火攒射的明军火枪打得东倒西歪。此时,部分步兵炮换用霰弹平射,更如挥舞的犁耙一般,一扫一大片。

冯虞在寨墙上看得真切,拦射地炮火在响马骑兵群中来回肆虐耕,密集的爆炸声已经分不出点来。远处密匝匝汹涌而来骑兵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烟火之中,在碎片织就地火网中挣扎前行。队形由稠变稀,直至在枪林弹雨中全队阵亡。

可是,这些响马骑兵不愧是流贼中坚,一个又一个几千上万人的大队将马速提到最高,前赴后继地扑入火网,顽强地将阵线一寸一寸地前推。

在战地那头,罗梦鸿瞪着血红地眼睛攥紧双拳,目送无数弟兄扑入战场,在不断升腾的烟火间挣扎倒毙。指甲已掐破了掌心地皮肉,他却毫不自知,只觉心尖一阵阵的抽紧。这些骑兵,大多是从畿南一路跟随转战千里而来,可说是义军中精华所在。今日眼睁睁看着这些忠勇将士成百上千地战损,却不能突入明军战阵一步……

正在这时,刘七催马来到罗梦鸿面前,抱拳拱手。“大将军,我大哥与各兵统领方才都已带队冲锋,生死不明。如今该轮着我了。大将军,若是再冲不动,还是及早收兵另寻出路才是,莫把老兄弟们拼光了。”

说完这些,刘七转身要走,想了想,又回头说了一句:“请大将军给我家娘子稍句话,就说我刘七对不起她。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刘七来生再报。”说罢抬手一鞭,拍马而去。身后一万头扎白巾的骑兵将士高举战刀,昂首挺胸,高声喊杀着如飞蛾扑火般涌入铁火烟尘之中。

罗梦鸿抬手便想叫住刘七,却怎么也发不出声,一只手如被折断一般无力地垂了下来。他不曾发觉,军阵侧后的一些步军队形已经有些散乱了。

战况趋于炽烈。冯虞麾下一干将领已分头下到各处阵地,声嘶力竭地调配火力。这时,重炮炮位上有人突然大喊:“水!快拿水来!太热了!炮要炸膛了。”一群兵丁赶忙解下水囊,七手八脚浇了下去,随着“吱吱”声响,一阵白烟腾起,原本有些发红的炮管黯淡下来。

冯虞站在一旁看着,轻轻摇头。这么打下去,这炮可要提早报废了。

就在此时,另几处炮位上又接连喊叫起来。各人所带饮水转眼就浇完了,大家大眼瞪小眼,急得跳脚。现派人打水缓不济急。就在这时,冯虞脑海中突然想起了什么,不自觉高声叫道:“脱裤子,撒尿!”

怪异的一幕随即在墙头出现。一时间墙头各处明军将士纷纷解带宽衣掏家什,随即便是尿液横飞,白烟升腾。幸好此时墙下众人都已杀红了眼,疯狂地射击投弹。否则若是有人回头一顾,只怕是要登时笑倒,打不下去了。

这一幕,在战场上不过是无关痛痒的枝节。此时,响马骑军以血肉之躯冒着炮火,填平障碍,已多路突进至明军战阵前沿。不过,这也是响马推进的极限。毕竟响马不是全军压上,不过是小股零星冲击,在密集地弹与手榴弹的集火轰击下,转眼间便成累累伏尸。

此时,赵承庆、超已不在一线上蹿下跳,回到冯虞身边。冯虞冲着二人点了点头:“两位辛苦,最险的时候已然是过了。我看,是反击的时候了。”

赵承庆、郝超两人点头附和。“大帅,下令吧。”

“嗯。超步军由你指挥,即刻到位。”超乐得摩拳擦掌,匆匆行了个礼,扭头就跑。

“老赵,炮兵归你指挥,弹幕徐进,为步军反击开道。”

“是。”

看着超兴冲冲奔到二师指挥战位,冯虞发令,“旗牌,打旗语,令二师全线出击,以紧密横排队形跟随弹幕推进。左右骑军迅速完成展开,准备迂回包抄。”

在此起彼伏的口令声中,一队队明军兵士上好刺刀跃出战壕,迅速在宽广正面上结成三排密集横队,和着军鼓的鼓点节奏齐步前进。此时,明军炮火已集中到步军阵前两百步远,炸成一道火墙,而后徐徐前推。偶有突破弹幕的小群敌骑,转眼便被劈头盖脸攒射而来地弹雨打倒。

二师步军步步推进,侥幸躲过炮火封锁突进的敌骑则越来越少。就在这时,腾起的烟火中飞出一骑,马上地战将灰头土脸,头盔已被气浪带飞。身上血迹斑斑,不知是自己负伤还是战友的血肉。只见此人手中高擎一杆书写着“奉天倡义”四字的杏黄大旗,高声喊杀着直冲过来。

看着这奋力冲锋地孤单身影,当面的明军兵士不知为何,一个个呆呆看着,竟无人朝他射击。

这时,只见郝超催马来到前阵,见此情形,眉头一皱,高声发令:“我是师长,听我口令,举枪!”

“哗”得一声,超身侧一个连百余名官兵一起举枪。

“瞄准!”百余枝火枪齐齐对准了来将。

待此人冲至五十步内,超猛一挥手中马鞭,“放!”

一片枪声响过,喊杀声骤停。明军前进的脚步由远而近,随即一个接一个地跨过贼将尸体。步军过后,超来到此人尸身前,从马上侧身打量着此人还算完整的面庞,又回头问身后亲兵:“哪个识得此人?”

一名亲兵回到:“小地看此人,长得与海捕文书上刘七的画影图形有些神似。只是脑门上挨的这一枪打坏头形,不敢十分肯定。”

“刘七?算条大鱼。你将此人尸体驼回镇子,找大帅报功。”

看着步军即将穿过尸体枕藉的战场,渐向贼军本阵逼近。贼兵所余兵马已呈乱象。冯虞又令中军官打出旗语:“包抄敌阵,两翼骑军出击!”(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百九十二章 横扫千军如卷席

着起家的老本毁于一旦,罗梦鸿心痛得几回想抹脖子之时,突然望见明军竟脱离壕垒,攻了上来。随着明军步步逼近,原先雨点般的炮弹渐渐稀疏,最后只有那十几门重炮还在吼叫。罗梦鸿一时间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使劲揉揉眼睛,真是如此,不禁大喜。

罗梦鸿算计一番,如今自己还有十来万步兵,上万骑兵,与眼前这不到两万的明军步兵近战,胜算极大。兴奋之中,罗梦鸿抽出宝剑,斜指长空,大吼道:“弟兄们,痛杀官兵的时候到了,为方才战死的兄弟们报仇,冲啊——”

喊了一嗓子,周遭却一点动静没有。罗梦鸿看了看身后,那些步军士卒一个个面色惊恐,瞧着对面压来的明军不住往回蹭,若不是有各级头目弹压,早就撒丫子了。罗梦鸿再扭头认真打量迫近的明军,整齐划一的步伐踩出如山的气势,一排排刺刀如林而进,虽说人数远不及响马,那冲天的杀气却压得人心闷难熬。

罗梦鸿大急,顶不住明军枪炮也就罢了,如今若是再给步军吓倒,那可真是冤枉到家了。只见他甩掉披风,回身怒吼:“本帅打头,全军总攻。哪个敢巡不进,格杀勿论!”

话音未落,一枚炮弹呼啸着掠过罗梦鸿的头顶,直落在身后亲兵队列中,烟火炸响处,大旗轰然而倒,旗面也被冲击波撕扯得不成样了。罗梦鸿连人带马也被冲得猛然一晃,幸好是抱住了马脖子,脚未脱镫,不至当场落马。

眼见得大旗倒了,方才挺在马上大呼小叫的大将军也不见踪影,响马全军都被这一变故惊呆。不知哪一队率先发一声喊,观战时就被吓破胆地近二十万步兵纷纷掉头逃跑。响马全军崩溃!

罗梦鸿被齐彦名与几名亲兵扶稳身形,好半天缓过劲来,甩了甩头,猛然发现自己的兵丁正如潮水般溃退。那些身经百战的骑兵倒还镇定,分头堵截溃兵,却给人潮转眼冲得七零八落,人马自相践踏,伤亡枕藉。兵败如山倒,这时候便是真有无生老母降世只怕也无回天之力了。

一瞬间,罗梦鸿只觉得心如死灰。有心举剑自,却发觉两手空空,方才抱马脖子那会儿,宝剑已给撇到地上去了。

齐彦名看罗梦鸿目光呆滞,神色惶然,叫道:“教……大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官军逼过来了,咱们快跑吧。”说罢,不待罗梦鸿反应,一把扯过马缰,拉转马头,一帮亲兵拥着罗梦鸿,奋力砍杀挡道的溃兵,夺路而逃。

见响马溃退,明军不再保持严整队形。超一声令下,以连为单位展开,撒开丫子一路掩杀。这时,骑一团与亲军团的骑兵已经追了上来,从两翼超越了步兵的攻击线,呼啸着突入敌群,挥舞马刀,践踏砍杀。见此情形,步兵不甘落后,发力猛追,贴近敌群后,或以枪击,或刺刀挑,有的干脆背起枪,抽出倭刀任意砍杀。

见明军追及。近二十万响马步兵竟无一人回头抵挡。抛了盔甲、兵器。哭喊着漫山遍野抱头鼠窜。

看着这一边倒地屠杀场景。冯虞、赵承庆相视大笑。冯虞招来传令官。“传令各部:一追到底。决战决胜。不获全胜。决不收兵。拿住或斩杀罗梦鸿地。赏银万两。擒杀其他头目地。也有重赏!”

几路传令兵追至阵前。却发觉各部建制已散。找不着统兵官了。传令兵干脆在战场上来回驰骋。高声呼喊军令。顺手砍杀几个贼兵。闻听军令。各部将士军心振奋。追杀得越发来劲。

从上午直至日暮。响马被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路狂奔近百里。直到莱州城下。溃军还未收住脚步。一群炮弹突然劈头盖脸砸进人堆。炸得地动山摇、血肉横飞。紧接着城门大开。大队同样身着灰绿军服地官军斜刺里冲杀过来。这些军兵手中也是一色地火枪。远射近挑。勇不可挡。除了逃在最前头地部分人马夺路而逃。大部溃兵都给堵住了去路。跑到这里。响马早已累得脱力。再也迈不动步子。更不用说上前应战了。

就在此时。明军马队追了上来。一个个官军神情异样亢奋。瞪着血红地眼睛冲入人堆大砍大杀起来。城下数万溃兵。此时个个头昏眼花腿脚发软。无一丝余力反抗。或如行尸走肉一般任官军屠戮。或是跪伏在地哑着喉咙求饶。这时。超领着几十个亲兵追到。见此情形。喝令官兵停止杀戮。收拢俘虏。自己上前与这拨从天而降地友军会面。

走进一看。这支人马军服制式、徽标皆与侍卫亲军相似。只是每人背后背着一个鼓鼓囊囊地背囊身上还穿着一件似是渔网做地紧身褂子。上头拉拉杂杂挂了许多东西。什么短刀、手榴弹、子弹盒之类。皮靴式样也略有不同。是有绑绳地。细看这些兵士。一个个皮肤粗砺黝黑。眼里满是遮不住地杀气。一看便是百战之师。

超伸手拦住一名士卒,问道:“这位兄弟,你等是哪部人马?”

那人看了一眼郝超的肩章,见是个将军,赶忙立正敬礼:“报告,我等是福建水师陆战队。”

一口的福建腔,不过还能听个**分。郝超又问:“你们长官何在?”

那兵士四下张望一番,伸手一指,“那位便是。”

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群军官正向他走来。来到近前,为首一名挂上校军衔的武官冲郝超立正敬礼。“下官见过大人。”

超还礼,“怎么称呼?”

“呵呵,郝大人,不认得了?福建水师陆战队总指挥、福建海防边备千户周天赐。”

周天赐自打冯虞上次回闽探亲,便不再跟随返京。冯虞琢磨着周天赐这些年给自己当贴身亲护,日后难有前程。此外,这些年冯虞治军作战,周天赐在一旁看了许多学了许多,足以外放历练,便送到杨风麾下,搭上两个通水战的副手,统领海军陆战队。杨风手上原有一千兵卒习练陆战、抢滩、接舷战,此次就势扩编。临别前,冯虞专为周天赐讲了许多后世陆战队地编成、训法、战法,虽说自己也不甚精通,但聊胜于无。上回围歼响马西路军,冯虞原本有意来个敌前登陆,可惜寻不着合适战机,这才延至今日亮相。

“啊?!是你呀。”超仔细打量一番,这才认出来。“这才大半年工夫,怎么如此黑瘦了?”当日周天赐只在京城里为冯虞随扈,极少出入军营,故而郝超不大熟识。不过,这个名字还是有数的。这半年多地工夫,周天赐不是在海滩督训,就是上舰操兵,风吹日晒,自然与往日样貌大不相同了。

周天赐“嘿嘿”一笑,说道:“大帅好心,替我安排个前程。不想却在今日与大人会师于此。看这些反贼的熊样,想来之前已被大人率部一顿痛打。倒是让我捡了便宜。”

超连连摆手,“周兄这么说,可是过谦了!若不是你迎头截击,我还不知要追到几时,如何抓得住这么多俘虏。对了,罗梦鸿截住了吗?”

周天赐一愣,“那个贼头么?什么模样?”

超说道:“头戴金盔,身上穿个黄袍,给一群骑兵拥着。这厮腿脚倒利索,跑地时候是最后一拨,转眼就蹿到最前头去了,妈的,准是属兔子地。”

周天赐一跺脚,叹道:“给他跑了。当时我部冲出来那会子,已经有几千号人过去了,隐约便有如此打扮的。

我部兵力有限,就这三千来人,截杀大队溃兵已很是吃力,实在没法子分兵追杀。”

超安慰道:“不妨事。这厮如今只能往登州败逃,转眼就得给咱们围死了。他那几千残兵败将能顶个屁用,到时候只能落个插翅难飞。对了,大帅随后便到,咱们赶紧打扫战场,搜检州城,待会子同去迎接。”

约摸两个时辰过后,冯虞与赵承庆方才到达莱州府。一路走来,只见响马伏尸百里,甲仗兵器辎重钱粮沿途抛洒。看那死状,或被击毙,或被砍杀,到了接近莱州的地方,累死、自刎的渐渐多了起来,可见此战贼寇败得是何等狼狈。

一路所过,不时有官兵押着大队俘虏,这都是跑不动束手就擒地。遇见冯虞,将士们欢呼雀跃,打了这样一个漂亮仗,损失如此之小,斩获如此之大,升官发财就在眼前,当兵打仗,哪个不想跟着这样地统帅。更何况,这侍卫亲军就是冯虞一手拉扯起来的,如今在一般将士心目中,说对冯虞顶礼膜拜也不为过。

莱州城下,超、周天赐在城门外迎候。一见面,两人开口就向冯虞请罪:“大帅,职等无能,前堵后追,还是让匪首罗梦鸿跑了。请大帅治罪。”

“哦?往哪方逃窜?”冯虞一脸轻松。

“回大帅,登州方向。”

“哼,自寻死路,让他再芶且多活两日。这一仗,将士们打得漂亮,何罪之有。回头本帅即刻上奏报捷,少不了你们两个的功劳。周天赐。”

“有!”

“即刻差人往船上传我将令,马不停蹄移师登州海面,决可不让罗梦鸿从海上逃脱,否则军法从事。”

“是!”

“传令官!”

“有!”

“传令范长安率侍卫亲军、陆完率团营火速进兵,登州城下会师。令许泰、永、冯祯率部跟进,扫荡艾山、大泽山及以北零星漏网之敌。令毛锐,领所部宣府、延绥边军,扫荡艾山、大泽山以南地域。”

“是!”

“复述一遍。”

“范长安率侍卫亲军、陆完率团营全速进军登州。许泰、永、冯祯率部跟进,扫荡艾山、大泽山及以北零星漏网之敌。毛锐领所部宣府、延绥边军,扫荡艾山、大泽山以南地域。”

“好。去吧!”

说罢,冯虞看了看身边众将,一扬鞭梢,“进城!”

……

自从冯虞奏报全歼西路响马贼,正德揪了几个月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兴高采烈移驾豹房狂欢一日。随后,他很是难得不需朝臣三催四请便回了皇城,苦盼前线军报,穷极无聊时也召了内阁商议一番平定区如何恢复民生。

原以为西线大战刚过,冯虞怎么着也得歇兵十天半个月。哪知上一轮捷报只过了十三天,这一日,正德正在早朝上与众臣商议江南漕粮转输之事,只听得远处隐隐传来报捷之声,众人当即停下议题,侧耳细听。过不多时,这喊声越发清晰。

“大捷!山东大捷!”

片刻工夫,只听殿外脚步声急,一名红旗校尉双手托举报捷文书飞奔入殿。

印太监魏彬抢步上前接过文书,跪呈正德。正德,只看了两眼,便忍不住仰天大笑,又将文书交与魏彬,“念!”说罢兀自笑个不停。

看方才情形,殿内众臣已猜到冯虞想必在山东重创贼寇,哪知魏彬念出地战果更加惊人。

“……六月初五日,臣督率侍卫亲军步二师附骑一团二万六千人,与二十七万贼众会战于胶莱河以东新河镇。此役,官军以一敌十,幸将士感皇恩浩荡,三军用命,枪炮齐施,不避矢石,痛歼贼寇,阵斩巨寇刘六、刘七及伪千户以上头目七十余员。贼丧胆大溃,官军追杀百里,沿途贼遗尸遍野,所弃军资塞途。臣又令福建水师登陆袭取莱州,截断贼之归路。此役,官军阵斩响马贼十万,俘十七万,其中伪千户以上头目三百余员。仅贼首罗梦鸿领数千残余侥幸突围,缩据登州。臣已率十万健儿围死登州,又以水师战船巡海面,谅敌插翅难飞,响马不日可平。……”

捷报尚未念完,满朝沸腾,朝官们喜形于色。虽说大明开国百多年来,各民变此起彼伏,但就属此番闹得最凶,中原烂,漕运断绝,京师两度戒严,朝廷上下几番鸡飞狗跳,一夕数惊,如此狼狈可说是开国以来前所未有。此番眼见得贼寇覆灭在即,朝中百官如何不拍手称快。

尤其是许多在京畿置有产业地,这一回更是损失惨重。响马贼所过之处,无不劫杀大户,踏平庄园,数十年累积毁于一旦不说,家破人亡的官员也不在少数,这些人对响马贼更是恨之入骨。听说刘六、刘七授首,许多人涕泪横流,大呼苍天有眼。

如此形状,本来十足够得上君前失仪之罪,不过正德自己这会子正在失态大笑,也就无人理会这茬了。

说起来,正德自己就对响马贼咬牙切齿,好容易打起精神头准备奋发有为一回,拿下了刘瑾奸党,原想着不敢说治隆尧舜,至少也该万民欢腾,歌功颂德一回,哪知却当头挨了一闷棍。且之前各地官军屡战屡败,响马贼甚至狂称要打进京城活捉自己,又进窥凤阳打算掘自家祖坟,简直是猖狂至极。无怪乎冯虞前世史载刘六刘七败亡之后,正德下令将所俘响马首领一概凌迟,为首六人剥皮制成鞍镫。刘六、刘七家乡刘庄子也被官军夷为平地。

狂喜过后,文武百官在李东阳率领下跪倒一片,恭贺大乱将平。正德笑得嘴都何不拢了,抬手示意众臣平身后,好半天才发话:“诸卿,响马贼主力一战剪灭,前方将士功劳卓著,这份捷报,当如何复旨?”

李东阳出班上奏:“皇上,新河镇会战聚歼响马贼主力,确是战功赫赫。不过,如今元凶未除,也不好遽行封赏。老臣以为,不妨拟旨大加扬,同时鼓励将士克日扫平残敌,以尽全功。班师凯旋之日,朝廷不吝封赏。”

正德点头道:“有理,还有哪位爱卿有话要说么?”

一般有眼色地此时心里都有数,东家、掌柜都已发话,自己也就不必再说什么了。偏有个楞头青御史或许是眼见时局趋稳便老毛病复发,还真就跳了出来:“皇上,臣有本奏。”

众人都是一愣。只听此人说道:“此番新河镇大捷全赖三军将士用命,自然是要大加褒扬。只是走脱了贼首,徒增后患,恐怕全局调度上还是颇有瑕疵。此外,冯都护手握重兵,平日极受朝廷优渥,若是一位褒扬,只怕养出骄兵悍将。以臣愚见,此番下旨,是不是扬全军,而切责统帅,使其知怀敬畏,全心效命。”

这话一出,满朝哗然。许多人心中暗想,这等大喜日子给皇上添堵上眼药,这不是找倒霉么?

果然,正德听了这番话,登时怒发冲冠。“看来你还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说的是愚见。依朕看来,简直是愚不可及,无可救药!什么‘全局调度上还是颇有瑕疵’,打仗怎么回事你知道吗?贼寇都是夯货,你叫他往东他不往西吗?以一敌十,犹能歼敌大部,这是何等难事,跑出几千一万的算个什么?朕给你十个官兵,让你往野地里兜捕百名悍匪,你试试?站着说话不腰疼。什么‘骄兵悍将’,要是官军全如侍卫亲军一般精锐悍勇,响马起事时便可一举平定,朝廷还用得着费这许多气力么?如此骄兵悍将,越多越好!”

正德越说越气,乾指大骂:“响马肆虐近一年,朕不曾见你出过一个主意,拿过一个办法,尸位素餐无所事事,如今仗还没打完,就来无事生非。真真是个龌龊小人。难怪冯虞出兵前与朕说,就怕他统兵在外,朝中有人搬弄是非,他远隔千里、一心战事,有口难辩。这些日子,朕看众卿尚能共体时艰,悉心任事,还觉着冯虞过虑了。今日看来,冯虞果然是有先见之明,难怪他能老打胜仗!你这分明是想踩在前方将士头上标榜清名,其心可诛!以朕看来,所谓骄兵悍将不足虑,怕的就是这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人!来人——”

一群大汉将军拥入殿中。

“将这奸佞与朕拿下,痛责五十杖,发回原籍,永不叙用!”(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百九十三章 夜长梦多

首发

着那御史被扒下官袍拖了出去,正德的气算是消了阁依前言拟旨。/首/发

散朝之后,宦官奏报,李东阳求见。正德好生纳闷,这老爷子平日里若无大事,就如甩手掌柜一般,难得见着人影,今日如何想起到宫里串门来了?“宣。”

见礼赐坐之后,正德仔细打量眼前这位须发皆白的元老重臣。这两年,眼见得老爷子一天天显出老态来。这几年,刘瑾弄权、鞑靼入寇、各民变风起云涌,说重些便是风雨飘摇。在这般局面下,朝廷依然能勉力支撑,这位首辅人前一副逍遥模样,背后只怕没少为国政操心指画。

正德不是傻子,这些还是有数的。

“李爱卿,这些日子,你费尽心力,操持中枢稳控全局,前方能有如此大胜,爱卿功不可没。”

李东阳笑道:“皇上过奖啦。前方将士忠勇,统帅善战,老臣不敢居功。这几年下来,老臣自觉风烛残年心力交瘁,只是频频生事,不好半道上撂挑子,也就咬牙勉力支撑。如今朝廷已入正途,外地势穷,响马贼平定在即,老臣也没甚牵挂,该是放手的时日了。今日来,乞请骸骨。”说着,李东阳便要起身下跪。

这番话可把正德吓了一跳,赶忙起身搀住李东阳,“李爱卿、李先生,千万莫生这等念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如今海内初平,千头万绪,还得老爷子你坐镇总揽。你这一撒手,朝堂不是全乱了。使不得,使不得!”

李东阳道:“皇上对老臣如此抬爱,受宠若惊啊。不过,如今朝廷新人辈出,文有杨廷和、梁储、刘忠,皆是干员能吏,武有冯虞、杨一清,威名赫赫,宵小丧胆。响马贼平定后,只要皇上勤政爱民,群臣恪尽职守,海晏河清,中兴局面可期。老臣也没几年活头了,采菊东篱下,在乡间看看皇上治下太平景象,此生足矣。”

正德将头摇得象拨浪鼓一般:“不可不可。如今冯虞、杨一清安邦定国,武功煊赫,这一头朕不操心。文官则不同,刘瑾奸党祸国多年,朝政荒废,官风日下,想要扭转还需时日,几个新晋阁臣执掌中枢不久,还得借重先生做那定海神针。您就勉力再支撑三两年,到时衣锦还乡光耀桑梓,朕决不亏待。”

正德言辞恳切,李东阳鼻子一酸,一时说不出话来。缓了一阵,李东阳惭笑道:“惭愧,老臣失仪了。既然皇上如此说,老臣就勉为其难再支应一阵,给后辈铺铺路就是。对了,皇上,前方战局已至收关,想来得胜班师近在眼前。不知皇上可曾想过如何封赏恩酬?”

正德尴尬一笑:“这个。朕倒不曾仔细想过。之前冯虞追剿西路贼寇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不想转战山东却是横扫千军势如破竹。战局变化如此之快。如今倒还真要赶紧商议此事了。”

李东阳点头道:“今日朝班上。那御史哗众取宠。不顾大局。皇上处置得极是。不过。咱们不能因人废言。此人所言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此外。恐怕朝野中许多人都存了这等心思。只是识相不说而已。”

听了这话。正德有些不悦。“怎么?先生也担心冯虞功高自恃。尾大不掉?”

“不不不。冯国城质朴纯良。非是那等跋扈之人。不过。臣是担心。若是再打几个胜仗。一则物议汹汹。二则功高难赏。对皇上来说。总是棘手。便是国城也好自处。今日臣斗胆说一句。平心而论。本朝对武官确是苛严了些。京军边镇战力也远不如前。不过。至少这百多年不曾有武人乱政祸国。稍微收着些。对朝廷好、对皇上好、对国城也好。”

“那么这回……”

“这回平乱。冯国城居功至伟。功在社稷。理应加官进爵厚赏之。此外。听说冯家亲眷前几日入京。皇上不如召见恩赏一回。这也是难得地宠遇了。只是军权就不必再加了。不妨让冯虞多兼些利国利民地政事。出将入相。本朝虽无前例。将来却也未必就断不可行。至于军中。若是有个能与冯虞相得地文臣帮衬着。既不至束缚手脚。也好平息物议。”

正德托着脑袋琢磨半天,“先生所言不无道理。别个都好说,只是这相得的文臣……先生属意何人?”

“王守仁。”

……

登州城下,大军帅帐之中,冯虞左手拿着圣旨,右手拿着万邦园密报,就着灯火反复比对默念,沉吟不语。范长安、周天赐、赖时亨等几名福建跟来的亲信将领,以及此番统领舰队而来的杨雨、黄伟、骆天成、莫朝仁等分坐两厢,不敢出声。

杨雨当初随冯虞进京,当即给打发到侍卫亲军中历练,辽西会战时留在陈琛身边看家,战后便送往台湾。南洋方面将才奇缺,杨雨一到都督府,就领了一支分舰队,配属战兵增援苏门答剌,逐岛攻略清剿。上次冯虞赴台也未能一见,如今被杨风特意从南洋调回,统帅这支新组建的中原分舰队北上参战。

过了好一阵子,

冯虞还不作声,都不明就里,只能眉来眼去。最终冯虞最亲厚,乍着胆子开口:“姐夫,这就要时了。明日咱们还打不打登州?若要总攻,这就得部署下去了。虽说登州城中如今不过几千残兵,守城墙的都不够数,可咱们怎么也得部署兵力,调度火力。还有,进城后如何分区搜剿,外围何人封锁,战后如何行事,总得分派了才是。”

冯虞放下手中圣旨、文书,抬头看了看杨雨,笑道:“不错,毕竟是实战历练过,做事内行、周全了许多。不过,原拟明日攻城之事暂缓,如今有更棘手的。今日得了圣旨,原本召诸位过来,原本打算商议攻城之事,不过如今看来……这么着,你们也不必干坐着,先回各自军中歇息。夜间要仔细戒备。

若是让那罗梦鸿溜了,这乐子可就大了。阿雨,今晚你便在我中军歇息。你等我一阵,回头咱们好好聊聊。我寝帐中有些杂书,你自可翻看。”

“是。不过,咱们已是坐等几天了,再不打,夜长梦多啊。”

冯虞笑着摇摇头,“夜长梦多?夜还长着呢。不说这个,去吧。”

看众将散去,冯虞摇摇头,将那密报就着烛火烧了,呆坐沉思。不知过了多久,一名亲兵在帐外探头探脑,给冯虞一眼瞅见。“何事?”

那亲兵赶忙进帐行礼。“回大帅,帐外有一女子求见?”

“有一女子?”冯虞听着莫名其妙。“就一人?”

“还有几名脚夫侍,都骑了马。”

冯虞略一思忖,心中有数。“请她进来。哦,先将小崔,就是那新进亲随给我叫来。”

过了一阵,一名亲兵进了大帐,却不行礼,只立在一旁奇怪地看着冯虞。冯虞抬眼一看,笑道:“杨夫人,请坐。你地老相识来了。”

这中军旗牌正是罗教北地圣女崔绣屏,也就是杨崔氏所扮。这位罗教圣本名崔绣屏,同样自幼为罗梦鸿收养,传习武艺文韬。这些日子,她一直随着冯虞中军行走。除了那次会战,平日里对她看管甚松。可这位崔竹屏却一直未生出逃匿之心,连她自己也觉着奇怪。一路上,她偶尔也与冯虞攀谈几回,越聊越觉着这位年轻的官军统帅襟怀坦荡,爱民如子,倒是比罗梦鸿实在许多。

今日晚间冯虞突然传唤,崔绣屏觉着奇怪,此时听冯虞说有旧识来到,更是好奇了。

不多时,帐外脚步声响,那名亲兵领着一位素衣女子来到大帐之中,随即转身离去。崔竹屏抬眼一看,惊叫一声:“妹妹!你怎么来地?”

那女子原本一脸疲惫夹着忧愤,猛听有人呼她,转脸一看,顿时怔住,片刻后才喃喃说道:“阿姊,你、你还活着!”

“姊姊这不是活得好好地!”说罢,崔竹屏起身一把抱住那女子,两人相拥而泣。

冯虞微笑着看了一会儿,才说道:“杨夫人,惠娘,劫后重生是喜事,怎么哭上了?”

两人正在悲悲切切,猛听着这么一声,这才想起正在官军腹心之地,赶忙分开拭泪。崔竹屏猛得想起什么,“诶,妹妹,你怎么来到明军大营?这、这地方你不该来!”

林惠娘苦笑道:“阿姊,你当是我想来的么?我是给他逼来的!”说着,惠娘拿手一指冯虞。“当初我奉教主之命潜往福建,才到延平府,就给数百锦衣卫团团围住。我自料这一回必定不免,正打算拼个鱼死网破,哪知对方送上冯虞一封信,说是西路军许多教中骨干已然就擒,若要他们活命,我须从速赶到中军来见他。那些个官差还给了我一面锦衣卫令牌,这一路凭着它倒还真是畅行无阻。只是累煞妹妹我了。姐,路上听说西路军果然全军覆没,赵大哥、刘三哥已传首京师,我还紧着替你担惊受怕呢。你怎么这副打扮?”

崔绣屏将前事粗粗说了一遍。林惠娘喜道:“原来赵大哥也无事!冯虞,算你还有点良心。只是刘三哥等教中兄弟为何就不能放过?”

冯虞苦笑道:“这个也放,那个也放,那我还来进剿个什么劲?我看赵是条汉子,爱惜百姓,又有本事,这才起了爱才之心。那位刘三不过是酒囊饭袋,我总得对皇上、对三军将士交待得过去吧。这回能保下你们姐俩也费了我许多心思,莫要得陇望蜀了。”

崔绣屏这时问道:“妹妹,你从福建过来,路上走了几日?”

“凭着锦衣卫令牌,这一路我用驿站驿马,接力赶路,可说是风餐露宿,昼夜兼程。一路问着军情,十二天就赶到这里。”

崔竹屏心中默算,突然叫起来:“不对!冯大人,妹妹被锦衣卫查获是西路军全军覆没没两日。即便是六百里加急,福建那边锦衣卫也无法如此迅速得知战况,如何能告知惠娘西路军覆没?那封信又是如何传到福建的?”

冯虞一脸得意,说道:“飞鸽传书啊!实话告诉你吧。就是惠娘到福建地消息,也是你说与我地,之前我毫不知晓。得知这一

,我即刻飞鸽传讯福建锦衣千户所,令他们调动一与各关隘布控,一旦发现行踪紧密盯梢,但不得抓捕伤害。西路军覆没当日,我又修书一封发往福建,之后情形,正如惠娘所言。”

二女听罢,大张着嘴,惊呆了。半晌,崔竹屏跺脚叹道:“不想妹妹却是折在我手里!罢了,若真牵连无辜,害了冯大人眷属,我倒难心安了。”

冯虞笑道:“这个我也早有防备。之前福建水师北调,我母亲与妻儿已随船北上。水师主力入黄河作战,专分出两条炮船与步军,护送她们平安进京了。话说回来,就算不曾进京,我相信惠娘也不会对他们下手。”

说着,冯虞笑着看了惠娘一眼,惠娘脸一红,鼻孔朝天“哼”了一声。

崔绣屏看两人这情形,“扑哧”一笑,“原来如此,那倒好了。”看惠娘发窘,崔竹屏赶忙换个话题,“真是世事无常,往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咱们姊妹两个竟然会在此时此地如此相遇。”

听了这话,惠娘猛然想起一事,忙对冯虞说道:“冯虞,如今有哪些人困在登州城中,情形如何?你又作何打算?”

“新河镇会战,刘六、刘七等响马首领十之**战死,据密报,如今登州城中大头目只有罗梦鸿、黄得禄、齐彦名等数人了,形影相吊啊。

至于城中情形,说来也是自作孽。当日响马拔军西进时,将城中官仓及百姓家中粮食搜刮一空。结果新河镇兵败,粮草丢了精光。前几日还能杀马度日,如今马都杀光了,再过两日,等城中兵将饿个半死,登州城只怕是不战而下了。”

“那、那我罗教首领呢,你要如何发落?”

“能活捉就京师献俘,死了就传首京师,还能怎么着?”

惠娘急得满脸通红,“你、你能否、能否……”

“放他们一马?”冯虞冷笑,“让罗梦鸿回头再对付我家眷?”

“你们官军还不是抓了刘六哥、七哥满门。再说了,你若是放过教主,他们心存感激还来不及,如何能再做出这等事来。”

“呵呵,罗梦鸿的脾气,别人不知道,你们还不知道?天地间唯我独尊,宁我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我地枭雄人物。我放过他,他未必领情。响马四十万大军灭于我手,却是刻骨铭心地深仇大恨。你说,他会怎么做?”

惠娘急道:“这个你且放心,但凡我惠娘存活一日,必全力护卫你家眷周全。”

冯虞忍不住笑了起来,“惠娘,我知道你心地良善。可你想过没有,你这些本事,全是跟着罗梦鸿学来,徒弟打师傅,能有几成把握。再说了,我们在明他在暗,还能防贼一世么?整日里提心吊胆,还有何生趣?此外,即便今日我放过罗梦鸿,朝廷还是要大索天下,指不定哪日就落入官府手中。你说,早死几日,晚死几日有何分别。你若有心,应劝他自行了断,免受千刀万剐之苦,也可救得全城军民性命。”

正说话间,突然有军士来报,登州城里哭喊声一片,不知出了什么事。三人吃了一惊,赶忙到军前察看。

立在营寨墙头,侧耳细听,登州城里果然隐隐传来哭叫之声。冯虞招来值更军士问道:“何时有了这等喧哗之声?”

“回大帅,就在方才。”

冯虞又听了一阵,自语道:“不象是内讧啊。夜半三更的,搞什么名堂?”

给这么一闹,冯虞与惠娘的争执倒也无疾而终。安顿两人到偏帐休息,嘱咐惠娘也换了亲兵服饰,冯虞回到中军帅帐,叫来杨雨。“这许久不见,今晚本想着与你秉烛夜谈。不过,今晚登州城内有异动,我放心不下。你还是即刻回返舰队,布置警戒,千万小心。去罢。”

“是。”杨雨不敢怠慢,匆匆离去。

送走杨雨,冯虞合衣躺下,却是难以入眠。万邦园的密报让他心神不宁。那倒霉御史的参劾冯虞倒不放在心上。正德与李东阳随后密议,不知所谈何事,这却让他放心不下。出兵前,李东阳谈及南洋之事,便有些敲打地意味,如今又有言官煽风点火,难保朝廷不相猜疑。幸好这回将家眷送入京师,随无入质本意,无形中却也是取信之举,想来一时半会儿正德还是信任如初。可要给李东阳这老狐狸惦记上,往后这日子还是难过。

此外,战后如何安顿惠娘与崔绣屏,这也是极伤脑筋地一件事。既不能走漏风声,又能伤二人自尊,冯虞又不想将二人往南洋一送了之,着实是颇费思量。

想着想着,冯虞便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一早,未到点卯地时辰,冯虞突然给人摇醒。此时冯虞正梦见迎娶惠娘。将将是拜堂的时刻,却给人搅了好梦,冯虞火冒三丈,本打算将这不开眼地大骂一通,却见亲兵团长赖时亨一脸惶急。“大帅,探马急报!”(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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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 天地难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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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一激灵,腾地坐了起来。/首/发“怎么,贼寇突围了?”

“不是。”赖时亨紧锁眉头,往帐外一招手。一名斥候飞奔进来,“报告!大帅,登州城里出事了!”

“什么事?慢慢说。”

“响马贼……”那斥候一脸惊悸,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响马贼昨夜捕杀百姓,以人、以人充粮!”

“什么?”冯虞猛地站了起来,伸手抓住那斥候的脖领子。“再说一遍!”

“贼寇吃人了!”

“这消息可确实?”冯虞只觉得头皮发麻,一阵阵的反胃。

那斥候说道:“回大帅,昨夜登州城内异常骚动,下半夜,城头竟有人生火做饭,还有些许肉味飘来。而全军皆知贼寇已断粮。事有蹊跷,长官便命我等出营查探。结果,我等在离城不远处拿获一名城出逃的贼兵。据他供称,这几日贼寇全军粮尽,饿得厉害。贼首无奈,便令贼军冲入民宅,抓捕女子、孩童充作军粮。当时贼军中有些登州籍将兵、教徒,为免生意外,上半夜便全数诓到校场,惨遭坑杀。还有些抗拒军令的贼兵则被当场格杀。那贼兵良心未泯,又不敢抗命,就装作昏厥脱队,趁众贼抓人的空子城脱逃,正好给咱们俘获。”

冯虞越听越怒,松开那斥候,骂道:“禽兽!一帮禽兽!来呀,擂鼓聚将!”

整了整衣冠,冯虞大踏步出了寝帐,突然想起一事,快步来到惠娘与崔竹屏帐外:“两位,出大事了。速速起来,随我到中军帐。”

不多时。二女穿戴停当跑了出来。一脸地疑惑。“出什么事了。”

冯虞压着怒火。冷冷应道:“待会子站在我身后角落。仔细听着。决不许出声。千万千万。”

进了帅帐。中军将佐都已到齐。各营将官陆续赶来。待众人到齐。冯虞将斥候所说复述一遍。帐中所有人都大惊失色。贼寇此举不单惨无人道。简直是丧心病狂。冯虞偷眼看了看角落里地惠娘与崔绣屏。两人死死捂住自己地嘴巴。浑身颤抖。泪水已簌簌而下。

转过头来。冯虞冷厉地打量着帐中众将。好一阵子才说道:“诸位。怎么样。知道咱们面前这伙贼寇是何等人物了吧?”

众将纷纷破口大骂。争相请战。

冯虞伸手示意众人安静。咬牙说道:“若本帅所料不差。贼寇这是打算填饱肚子。亡命突围。只是饿了几天。一顿饱饭还补不满体力。到中午。这些衣冠禽兽只怕还要行凶。咱们是朝廷王师。身上衣口中食皆为百姓纳赋朝廷供养。救民于水火、正朝纲于宇内。正是我辈军人天职!”

说到这里,冯虞停住话头,一个个打量着面前激愤的将佐,众将一个个挺直腰杆回望过来。冯虞满意地点点头,接着说道:“今日在列的诸位侍卫亲军、团营、边军将帅,诸位平日以精兵自居。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日就要看看你们到底是货真价实的精锐,还是只会吹牛拍马的软蛋。还有诸位山东都司所部,登州城里是尔等地父老乡亲、姊妹儿郎,看着他们葬身贼腹,不知诸位作何想?还算不算个血性男儿?”

话音未落,一名千户出班跪倒:“大帅,末将是登州卫指挥,之前战败失城,率部败逃,幸而都司大人宽宥,准末将戴罪立功。此刻,末将心如刀绞,无颜芶活。末将请一支大令,大军攻城时,末将率麾下登州子弟为决死先锋。末将要第一个登梯攀城,以血雪耻。”

冯虞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你先起来。本帅主意已定。今日辰时全军攻城。这一战,不分主次,侍卫亲军、团营、边军、卫军各自包打东、西、南、北四门,先破城者,本帅奏请皇上特赏。尔等回去传我将令,这一仗,除了罗梦鸿、黄得禄、齐彦名三人,一般贼寇不许投降、不留俘虏!记住,尤其是罗梦鸿那狗贼,本帅要活的。要活的!散帐!”

众将几乎飞跑着出了帅帐,飞身上马,一路快马加鞭驰回所部调兵遣将。冯虞看了惠娘与崔竹屏一眼,招了招手,径自回寝帐去了。

进了寝帐,冯虞顶盔贯甲,挂刀佩枪。惠娘与崔绣屏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大气都不敢出。帐外则是一片人喊马嘶之声。

收拾停当,冯虞扭头对二女说道:“大军即刻便要发动总攻,将贼寇斩尽杀绝。你们就在中军呆着吧。

惠娘,你那些手下昨夜已令他们到邻近村镇住下,不会有事。今日你等千万不要乱走,要是露了行藏,将士们群情激奋,我也保不住你们。”

崔绣屏还没说什么,惠娘却拖着哭腔对冯虞说道:“我要去,我……我要去,依虞,求求你,让我跟在你身边,我、我不会添乱,我……”说着便放声大哭。

崔竹屏见状也附和道:“冯大人,让我们去吧。不去,我们会揪心一辈子。”

惠娘这一哭,也让冯虞慌了手脚。“我的姑奶奶,你别这么大声,这是军中,给人听出来。我、我……行!你们跟着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无论看着什么,不许哭、不许出声、更不许擅自动作。否则,我也无法与三军、百姓交待。”

惠娘点了点头,止住悲声,只是仍然抽泣不止。冯虞摇了摇头,让崔竹屏与惠娘就在帐中洗把脸。这时,亲兵送了三份早餐,还有两套亲兵装备。冯虞嘱咐道:“大军不久就要出营列阵,我已让亲兵送饭与兵器过来,待会子胡乱吃几口,你们各取一支火枪、一柄倭刀,就跟在我身后,寸步不离。明白么?”

两女点头应允,各取刀枪披挂,至于那饭食,却是无论如何咽不下去。

辰时未到,二十余万明军尽出,在登州城外摆开攻城阵势。将士们已经全都听说了贼寇暴行,一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即刻冲入登州,将反贼尽数碎尸万段。城头上的数千贼兵躲在城垛后头,绝望地看着

阵,所有人都明白,最后的时刻已经不远了。昨晚:然换得一顿饱餐,却也是自绝后路。当下能盘算的,也就是待会子如何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了。

辰时一到,冯虞右手狠狠落下,身后各型火炮一齐开火,密集地炮弹砸向城头,炸得地动山摇。在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中,各方向的明军同时发动了进攻。各部明军纷纷用火器、弓箭猛射城头。与此同时,扛着云梯地选锋队高声喊杀,如潮水般涌向当面城墙。

今日明军是四面围攻,城内数千响马不得不平均用力分兵迎敌,每个方向上守军不过千人左右。这一战不必等到开打,胜负早已定了。

最先突破的依然是侍卫亲军。

新河镇一战,二师几乎打光了所有炮弹,连带一些火炮也因使用强度过大而报废。幸而一师前来会合时,还带有不少弹药,匀着用,打这一战也是尽够了。炮火分配上,以虎蹲炮压制城头,轻、重炮摧毁角楼、敌台、城门。

这一轮炮击,高弹道地虎蹲炮唱起了主角。炮弹如雨点一般落在城头上,弹片、砖石四溅,炸得四处躲藏的守军伤亡惨重。城头飘扬的响马军旗,也在烟尘中倒下,引得明军步兵欢呼雀跃。

此时,其他攻击方向上杀声震天。听那动静,都已开始攀城了。范长安、郝超心急火燎,一道向冯虞请战。冯虞眯着眼睛又向城头看了一阵,这才点头。“应该是杀伤大半了。上吧,火力掩护跟紧了。”

二将欢呼一声,各回本阵。片刻后,明军步兵迈步向前,朝着正在炮火中战栗地登州压了过去。惠娘是第一次目睹如此炽盛的火力,看着声势浩大的明军攻城阵势,只觉着额角上已经见汗了。她低声问身边地崔竹屏:“姐,官军打得这么狠,你看城头上地弟……他们能撑多久?”

崔绣屏摇摇头:“顶多半个时辰吧。”

说话间,明军步军已进至城下,架起云梯,蚁附登城。火炮则停止射击,以免误伤。那些贼寇对明军炮火极其畏惧,见炮火突然停止,明军开始登城。残存贼兵赶忙奔向城垛口,各举弓箭、石块,准备开打。哪知刚刚探出头去,一阵密集的弹雨劈面而来,不及躲避的贼兵被成排打倒。贼寇却是悍不畏死,前赴后继地探出身子投石放箭,旋即便被紧随而来的枪弹打倒。

甚至还有负伤地贼兵,突然跃出城垛,抱住云梯上的明军一起摔下城去。随即被城下地明军围住,不管死活转眼便被乱刃分尸。

毕竟是以寡敌众,城上城下地相持不过一盏茶地工夫,一名明军军士已率先登上城头。尽管他转眼便身中数箭栽落城下,但源源不断的明军将士紧随其后攀上城头,挥舞倭刀与扑到面前地贼兵展开肉搏。一时间,城头上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不论是人数、体力,还是兵器地锋锐强韧,贼兵与明军都相去甚远。随着越来越多地明军加入战团,惨烈的肉搏战仅仅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方才在炮击中幸存的响马便被杀伤殆尽。

杀红了眼的明军官兵仍不罢休,在血泊中仔细察看那些横七竖八地贼寇尸体。若是发现还有口气,或是刀枪齐下,或是就近抛进火堆。

扫清了城头的明军一部沿着城墙向两翼扫荡,一部则下城搬开堆积物,打开城门。东门攻防战,明军从开战至此,不到一顿饭地工夫。

此时,另外三路人马也陆续得手。第二个攻破城防的,不是装备精良地团营兵,也不是久经战阵的边军,而是与响马贼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地山东卫军。那位登州卫指挥使果然带领本部兵马率先攻城,结果云梯被掀翻,摔得七荤八素,清醒过来咬着牙再次登城。见主将如此奋勇,手下将兵更是舍命爬城,付出惨重伤亡后,登州卫将士终于突破城防,并牢牢守住了突破口。

四面城防皆告失守,困兽之斗的守军大部被歼,少数残余贼兵抵抗意志完全崩溃,三三两两转身逃下城墙,躲进街巷。哪知却被汹涌而来的城中百姓团团围住,拳脚刀棍齐下,活活踢打至死。几名头目摸样的被百姓抓住,剥得赤条精光,扔进不知何处寻来的大锅里生生给煮了,算是为葬身贼腹的亲人以血还血。

各路人马扫清城后,分路直扑州府衙门,城中百姓也跟随着官军蜂拥而来。“活捉罗梦鸿”的呐喊声响彻全城。

此时,冯虞、赵承庆带着亲卫登上城墙,在还未轰塌的城楼里,果然发现许多女子、幼童的衣饰、残骸。惠娘、崔绣屏与不少亲兵看着这等惨景,忍不住呕吐起来。

冯虞不忍再看,转身而出。“走,去州府衙门。”

冯虞率众人来到州府衙门所在。此处已被无数军民团团围住,冯虞等人好容易分开人群,来到圈内,只见范长安、陆完等众将已汇集在此。陆完一指府门,说道:“据此间百姓说,府中还有数百贼兵据守,不曾登城作战,贼首罗梦鸿等也在府中。大帅,这就打进去吧。”

冯虞点点头:“没什么好说的。手榴弹开路,攻进去!”

军令一下,几名侍卫亲军炮手将一门轻炮推了过来,对准了紧闭的府门。另有上百名侍卫亲军步兵在范长安指挥下站成一排。在他们身后,各部明军将士各举刀枪,准备冲锋。手持锄耙棍棒的百姓尽管饿得发慌,手脚乏力,此刻却同样是群情激昂,准备跟随官兵打进府衙。随着一声号令,侍卫亲军步兵一起向院内投出手榴弹,直将院中炸得烟火四射,墙内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听得真切。与此同时,炮兵拉动炮绳,一声炮响,烟尘散处,两扇府门已被炸得四分五裂。

“杀进去!”冯虞抽刀在手,第一个冲进州府衙门。(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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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 离合聚散

几日,冯虞整天乐得合不拢嘴,走起路来步子也轻快亲兵们还以为冯虞收了两个如花女子心满意足,多在背后窃笑。只有冯虞明白,这回取了罗梦鸿性命,在心中压了几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是给掀掉了。

那日攻破登州州府衙门,负隅顽抗的贼将齐彦名及数百响马中军亲卫须臾便被一扫而空,激愤的军民在前院寻不着贼寇头目踪迹,便一齐往内院杀去。一马当先杀入后园的冯虞等人惊愕地望见,假山凉亭上,罗梦鸿、黄得禄等几名罗教首脑席地而坐,举杯对饮,身旁堆满了淋透火油的柴草。

见官兵杀到近前,罗梦鸿放下杯子,对着冯虞颔首微笑:“当年孤便视你冯虞为人中翘楚,今日看来,孤所见不差。国城老弟,同饮一杯如何?”

冯虞冷笑道:“不必了。罗梦鸿,你是颇有才干,只可惜用歪了地方。如今山穷水尽兵覆身亡,也是逆天悖德,咎由自取。



罗梦鸿连连摇头:“国城老弟,你如何也说出这等迂腐的话来。要说义军作战、处事有失当之处,这个不假。至于什么逆天悖德,荒唐!明廷建国百多年,早已不复开国锐气,天子无道,任用奸佞,阉宦横行,平民百姓流离失所,杖杀朝臣、土木之变,皆闻所未闻,如此无道朝廷,人人得而讨之。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今日孤战败,自然无话可说。不过,朝廷残民以逞,早晚必亡于小民之手。倒是国城你,前景也未必强于孤多少。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大明自开国以来,屡试不爽。孤先行一步,你好自为之。”

说罢,罗梦鸿伸手去取挂在柱子上的火把,就要引火**。冯虞怒道,“肆行无道,天怒人怨,任你巧舌如簧,难抵天理昭彰。开火!”

一声令下,身后千百枝火枪一并攒射,更有无数羽箭飞蝗般密密层层射入凉亭,亭中数人顿时被射得体似筛糠,支离破碎。一代枭雄,就此伏诛。

这一战,四千残贼全军覆没,无一幸免。官军也有两千余伤亡,其中半数是为家乡父老而战的山东卫所军将。

战后,冯虞立即下令发放军粮救济饥民,又令各地驻军搜剿残匪之余,必须腾出兵力协助地方收拾残局重建家园。淮西盐引招买所获,半数用于抚恤罹难,半数分拨地方安置逃亡、重整田园、兴复水利。这笔钱,由各地锦衣卫督用,有吞没挪用者军法从事。按着冯虞发往各地训令上的话说,这回就是要让中原百姓,尤其是京畿、山东民众看看,抚翼百姓的,到底是响马还是朝廷。

此外,由于战乱,中原各省无数举子错过正德五年秋八月的各省乡试大比及六年二月会试春闱。冯虞专折上奏,呈请朝廷于今秋于战火波及延考各省特开恩科。这道奏折当即为正德允准。邸报一出,士林轰动,海内士子无不交口夸赞。

紧接着,冯虞又从百工使司拆调来一笔专款,分拨各地修葺、重建为流贼损毁的文庙、贡院。即便是最挑剔的言官,对此举也是赞不绝口。

署理民政之后,冯虞才发觉,这治民与治军比起来,实在是太过繁杂。尤其是历经战乱,各级官府建制残破,许多官吏非死即逃,或是变节从贼正在拿问治罪,缺员极多,偏偏恢复安抚事务又远比平日庞杂繁重许多。不得已,冯虞只能将许多政务暂且归划军管,同时向朝廷告急,请吏部火速选官赴任。

另一个麻烦就是冯虞手边能用得太少。按说统军将帅也有幕府,可所用之人熟悉的是军务,能兼理民政地不多。更何况冯虞此番仓促挂帅出征,幕府根本就没建起来,也就是中军参谋部加上些文员帮办。襄助军务还行,治政可就指望不上了。

没办法,冯虞只能是尽量亲力亲为,一些小事交给参谋、幕僚处置,到后头实在支应不灵,甚至连惠娘与崔绣屏都用上了。二女都有些学养,又走遍南北,遇着些事务还能有些见地,倒比些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管用许多。

经登州一役,惠娘与崔绣屏对罗梦鸿、对罗教、对响马、对此番起事倒是有了新的看法。尤其是目睹这些天来冯虞废寝忘食恢复民生,侍卫亲军将佐署理民政雷厉风行,不免又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见冯虞用人不疑,自然是打起十分心思来,为地方百姓尽些心力。

一个月后,朝廷任官渐渐到位,流民返乡、战俘处置告一段落,各省赈济恢复事务转交中枢各部,冯虞总算是能喘一口气。眼见得各地匪患此地扫平,诸路征剿大军也要各自归建,冯虞便调各路将帅齐集济南府,庆功宴加上散伙饭,一并吃了。

面对满堂众将,冯虞举杯说道:“自从响马乱起,诸位便奔波于中原大地,匡扶社稷,灭寇安良。本帅赴任后,各路大军精诚协作,并肩作战,方有今日之全胜。回想这一年来,官兵们千里奔波,追亡逐北,赴汤蹈火,舍死忘生,更不用说无数官兵殒身沙场,为国捐躯,其中不乏都守指挥等镇将。这第一杯酒,便要敬那些马革裹尸的袍泽。”

说罢,满堂将帅纷纷将杯中酒洒在地面。

“第二杯酒,本帅要单敬登州一战中不避刀矢前仆后继的山东诸卫将士一杯。请!”

在座的山东地方卫军将领听了这话,全都愣住了。此番围剿流贼,不论是素养还是战绩,卫军与侍卫亲军、团营、边军比起来,都是敬陪末座,要说褒扬,怎么也轮不到他们。

看众人一脸疑惑,冯虞说道:“若说这一年的剿贼之战,亲军、团营、边军自然是征讨主力,战果也更多些。装备、训练、给养天差地别,自然有此境况。所谓积重难返,这也不是哪位卫军将领所能扭转。可在登州一战中,卫军为解救家乡父老,义无反顾,决死一战,这便是明耻而教战,这便是为国为民不惜身。我大明将士,为百姓生养,受国家恩遇,当为保境安民而战。卫军此战之光华足为三军楷模。本帅于报捷奏章中,已表登州卫卫军为克复登州第一功!这一杯,山东卫军将士当得起。”

一番话,说得一干山东卫军将领热泪盈眶,纷纷举杯

尽。

“第三杯,要敬咱们远道而来的客军,不以地域为囿,披坚执锐,忠于王事,连战连捷,克尽全功。此番告捷,本帅已开列有功将士详单呈报朝廷,听说朝廷已尽行纳准。至于如何封赏,想来不日便有佳音。

这一年来,诸位弟兄都是在沙场上结下的生死之交。如今分别在即,咱们一醉方休!”

这一顿酒喝下来,冯虞难得地有些微醺。回到寝帐,冯虞着人唤来惠娘与崔绣屏。二女见冯虞一身酒气,吓了一跳。冯虞指了指面前的凳子,笑道:“坐下说话吧……怎么了?哦,没见过我这副模样,放心,借酒装疯之事非是我冯虞所为。”

听冯虞这么说,惠娘与崔绣屏有些不好意思,相视一笑,各自落座。

只听冯虞说道:“大军即将搬师回京。之前战事纷乱,你们在我中军还好藏身,回到京师,侍卫亲军不是驻防豹房,就是拱卫京师,尽在人多眼杂之处出没,容易出事。这几日,我总想着,如何安置你们才好。”

崔绣屏惨然一笑:“也没什么。这些日子,蒙大帅干冒天大风险,收容翼护,感激不尽。既然如此,咱们姊妹即日离开军营,四海为家。顶多不过是为官府拿获,早死早超生。若是幸得芶延残喘,咱们姊妹矢志不忘大帅救命之恩。大恩不言谢,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吩咐,咱们姊妹二人万死不辞。”

惠娘却不说话,只是感伤地望着冯虞。

冯虞连连摇头:“不是这意思。我冯虞却也不是怕事之人,两位真要落魄江湖,没个更好去处,倒不如听我如此安排,看是否妥当。杨夫人,不瞒你,我在南洋还有个去处。便是台湾、吕宋等地,尽在我所部驭下。我在两地设一侦事局,与锦衣卫职责相似,只是无权擅自捕人。现下兼管的是我得力手下。只是此人必经是个读书人出身,虽有见地,手段却是放不开。杨夫人你在军中呆过,也曾掌管罗教北方谍报一部,做起这事来,想必游刃有余。我想让你去南洋接这摊子。此外,赵也在南洋,你也有个旧友,不觉孤单。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崔绣屏听罢大喜,如此安排最合她心意。眼下只怕也没有更好地选择了。惠娘见冯虞如此妥贴安排,也为崔绣屏欢喜,忍不住问道:“那我呢?”

“你?你听说过万邦园么?”

“自然知道。你冯虞手中最大产业,天下各省城皆设分号,所营不是南洋珍奇,就是巧夺天工地器物,每年赚回怕是不止千万吧?”

冯虞笑道:“你这可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万邦园,明面上是我冯虞手中一大产业,暗地里还是我冯虞在各地之耳目视听。借着生意,万邦园暗探眼线上至深宫内院,下至边陲州府。能耐只怕不次于全国十数万锦衣卫。这一块,如今是我军师陈琛分管,也是无法全力为之。万邦园明暗两条线,暗线我打算统统交给你!”

惠娘、崔绣屏二人听罢瞠目结舌,冯虞在她们眼中越发扑朔迷离。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究竟是如何在短短几年间四面出击,做下这么多旁人几辈子也无法企及地大事业?尤其是惠娘,听说要把这么大一个情报网,心中突突直跳。往日她也有权指挥罗教在长江以南上百分坛数万教众,规模上或许大过万邦园,可要论起能量来,那是拍马也赶不上的。

“你,你真要交我料理?我……”

冯虞笑了起来:“你管事,我没什么不放心的。除非是你自己不愿意。”

“我……”惠娘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冯虞点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这样,杨夫人,你明日一早离开济南府前往福州府。这是锦衣卫令牌,一路定然畅通无阻。今晚我会修书一封,到了福州,你持书找锦衣卫福建副千户朱潜交接。万事他会安排妥贴。”

崔绣屏点头应允。冯虞又说道:“明日便要分别,日后再见就不是那么容易了。时辰尚早,今夜你们姊妹俩就多说说话。惠娘,你如何安排回头再说。我这里无事了,去吧。”

第二日一早,崔绣屏与惠娘洒泪而别,由一队冯虞亲兵护卫,启程南下。

正德六年八月三日,征剿大军奏凯还京,山东百姓沿途洒泪相送,万民旗、万民伞一路送了无数。九月十日,正德令李东阳率文武重臣远至十里长亭迎接,京师官民夹道欢迎,自己则亲在午门等候。在数十万官民的欢呼声中,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冯虞率出征将士直至午门外。

见到正德銮驾,冯虞赶忙甩镫离鞍,大礼参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奉旨出征,幸不辱命,今率师凯旋,特此缴旨。”说罢,将圣旨、印信、尚方宝剑奉还。随后,冯虞朗声道:“此战,我三军将士感陛下洪恩,一心效命,为江山社稷一往无前,克尽全功。如今大军凯旋,请陛下校阅。”

正德欣然应允:“准奏!”

冯虞起身,正要发令,却见正德冲他招手。待到近前,只听正德说道:“爱卿上车辇来,同朕一道观操校阅。”

“啊?”冯虞一听,吓了一跳,赶忙推辞。“臣何德何能,怎敢妄自与陛下比肩?”

正德笑道:“这有什么不敢的?朕让你上来,便只管上来。这回剿贼爱卿调度有方,一举成功。战后抚恤百姓恢复民政井井有条。两件大功,能立下一桩,便是国家良才,难得爱卿上马能安邦,下马能治国。朕让你上御辇,就是要为百官树一楷模,也让万民知晓,朝廷爱才重才之心。”

冯虞还是不敢应命,忙道:“陛下恩遇,臣感铭肺腑。不过君臣有别,这御辇有如御座,臣万死不敢逾越,尤其是如今这时候,以免遗人以居功自傲目无纲常之口实。请陛下见谅。”

正德想了想,点点头:“爱卿如此恭谨自爱。也罢,朕准你骑马随驾阅军。”

“臣谢恩。”冯虞这回不再推辞,牵了坐骑来到御辇旁,一跃而上,目不斜视端坐鞍桥。

第二百九十六章 交底了

旋的三军齐步而来,侍卫亲军、团营、边军三列并军素来以军容严整而著称,团营、边军一同亮相,自然压力不小。今日两家将兵都换了全新戎装,各个精神~,不甘人后。为求整齐划一,此次校阅用的统一为侍卫亲军口令、军礼。搬师回来这一路上,团营、边军将士练得不亦乐乎。

走在最前列的是三家各百名将兵组成的方阵,这些都是在此次剿贼乱之战中立有大功的将士。他们手持此战缴获的响马首领伪官印、官袍、军旗。和着战鼓声,将士们昂首齐步来到正德面前。立正之后,众将士一排排上前,将战利品掷在正德车辇前,齐行军礼后离去。这一出可说是别出心裁,胜利者的傲气演绎得淋漓尽致,让人看着很是提气。正德与在场群臣、京师军民看着都觉得新鲜,周遭叫好声震天响。

这一招,自然是冯虞仿着后世苏联一九四五年红场之举。这回山东作战,响马魁首全数阵斩,一般头目捕获虽多,京师献俘却不够分量,校阅时如何撑场面,让冯虞颇费了一番思量,最后憋出一招。如今看来,很是管用。

之后便是献俘、校阅三军。看着侍卫亲军、团营、边军都按新军令、步法受阅,别人只觉新鲜,正德却是心弦一动,龙颜大悦。

校阅之后,正德特于武英殿赐宴犒劳三军指挥四品以上武官,以及内阁、部院主官。一般将士归营,也有御赐牛酒。

御宴开始前,正颁旨封赏。此次从征众将,品衔各升一级,立大功者此外再行封赏。冯虞是役全盘指挥,有大功于社稷,恩准一等镇辽侯爵位世袭,赐奉天运推诚宣力武臣袭封诰券,岁禄加五百石,加少保、宣威将军衔。

筵席散后,正德留下冯虞内阁、兵部、户部议事。正德说道:“这回剿贼平乱,朕有两大心得。一是侍卫亲军战力绝伦。之前朝廷数十万兵马,坐视贼寇流窜无可奈何。侍卫亲军两万兵马却一战击灭贼众二十余万,大局一举而定。若是全国诸路兵马皆能如此善战,我大明则从此安如泰山。再有,这回福建水师北上参与平乱战事,封敌退路,奇兵夺城,屡立殊勋。原本在朕眼中,水师不过是防倭稽盗,不想还能由海向陆,排上好大用场。朕打算……”

话未说完,只见一干文官脸色极为凝重,尤其是户部尚~>,脸已绿了。

不过正德却毫不乎,自顾自说道:“朕打算,以侍卫亲军为标杆,刷新军制,增配火器。第一拨,就是九边。第二么,朕打算将福建水师一分为二,以长江为界,建南北两洋水师。各沿海驻防水师分别归属听用。在福州府、天津卫分设北洋水师都督府,分镇全国海防事务并分辖两洋水师。若是两洋水师皆有今日福建水师战力,我大明万里海疆无忧矣。”

众文官听罢,一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相互交换了一番眼色。

户部尚书王琼出列陈奏:“皇上,精武强固然是好事。只是臣担心开销过大,户部担不起。”

正德一愣,“为何?”

“据臣所知,边军以万人计,年耗银八万,粮四万石。而侍卫亲军区区五万人马,去年不算战费,各项花销即达银九十万两,粮三十万石。这还不计工料工本与市价差额。如今我大明养兵百二十万有余,若皆如侍卫亲军一般开销,即年耗银两千一百六十万两,粮七百二十万石。如今,不说漕粮,户部年入过三四百万两,如何支撑?今年又值战乱初息,各地抚恤、重建花销极大,涂炭之地豁免钱粮,收入反不如往年,臣无能,捉襟见肘。”

此时,杨一清转问冯虞:“冯大人,请教一事。”

“不敢,请讲。”

“请问福建水师如今有船多少?有兵多少?供养船兵,一年耗银多少?”

冯虞笑道:“国家经制,各有定数。”

李东阳笑道:“国城,就不用藏私了吧。国家经制养地什么兵咱们都有数,大明沿海各省所有水师加到一起,也不是你福建一家的对手。”

冯虞尴尬一笑,说道:“既然如此,我实话实说,如今福建水师有大小船艇三百余,大小炮千位,水陆师近三万。至于养兵所费,部分靠福州市舶司、百工使司,部分靠海商募捐。至于正经饷银军费,只够吃饭开销。养如此一支水师,一年没有二百万两银子维持不了。这只是维持,若要再添大船铸重炮,开销还得另计。”

一番

君臣全都大张了嘴巴,呆住了。冯虞笑道:“不错,是用银子堆出来的,还得堆到妙处!”

正德算了算水陆两军整建开销,泄了气。“如此说来,一年没个两千五百万两,压根就没啥想头了?”

“是。”

李东阳却拈着胡子沉吟不语。只一清问道:“冯大人,方才你说水师军费许多出自商人纳捐?哪来的钱?商人一贯是一毛不拔,何却如此慷慨?”

冯虞笑道:“杨大人问得好!请问,是人命值钱还是钱财要紧?”

“没了性命钱财用?”

冯虞点头道:“这就是了。原.福建沿海盗匪纵横,抢船害命。不论是闽商还是夷商,受其毒害苦久。我主持海防以来,造大船,练精兵,扫荡海疆,灭倭除寇。这些海商才算是过了个清静日子。要知道,跑一趟南洋下来,获利几十上百万不过寻常事,只要我大明水师能控御四海,让这些个商人安心经商,拿些许银钱出来孝敬朝廷军马,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正德目光灼灼,“国城,你说实话,些海商一年水师多少银钱?”

“也不算太多,一百十万打底。”

一干君臣几乎晕倒。只听冯虞说道:“这还不算什么,每年捎回乡给家中花用的还不止这些呢?”

李东阳手拈须髯,叹道:“通海生,获利此之厚?”

“阁老,听说今年海商在苏门答剌与红商人接上生意,日后便可不经陆路直至极西,获利远非如今可比。”

李东阳连连点头,若有所思,口中轻声叨念:“怪不得,怪不得……”

王琼又问:“既然如此,为何三大市舶司一年所收赋税不过数十万?”话一出口,连王琼自己都觉着问得傻。一干文臣都抬头望天,佯装不曾听见。哪知正德却连连点头,冲着冯虞吧嗒吧嗒眼皮,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冯虞只得说道:“自太祖禁海,明令濒海居民,私通外国,贸易番物者,正犯极刑。家人戍边,知情故从者同罪。凡擅造二桅以上违式大船,将带违禁货物下海前往番国买卖者枭首示众。只要有些门道,哪个愿往市舶司报备?纳税也就罢了,还需贿赂镇守以求关引,回头还落个把柄,指不定哪一日便引来祸患。此外,私自通商者,皆是豪门巨富,市舶司如何敢去寻这些人地晦气?其实不单福建,整个江南官场与海商私下交结,可说是千丝万偻,已是剪不断理还乱了。”

说起来,冯虞所说这些,在座文官心中多少都是有数的。可百年来少有人在官面上公然说来,今日听冯虞如此不加避讳地一一道来,不免感慨者有之,唏嘘者有之。至于义愤,早过了那个年岁了。

今日正德召人议事,原本只打算多弄些银钱精武备战而已,也好对冯虞有个安排,不想却牵出这么个话题来,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议出个定论来的,只能再议。叮嘱冯虞拿出个建军方略,内阁商议如何筹款之后,正德便起驾玩儿去了。

冯虞看众臣各自散去,紧走几步,追上李东阳。

“我说阁老,今日怎么牵扯到这上头来了?不会是……”

李东阳白了他一眼,“老夫要发难,也不必等到今天。再说了,商议筹款,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脚吗?还是老规矩,吃过晚饭来我家中,咱们爷俩得好好商议商议。”

冯虞苦笑一声,告辞离去。

回到家中,冯母与妻子儿女早在大堂中等得心焦。一见冯虞进来,众人喜上眉梢,顿时围了上来。冯虞与母亲问安后,笑道:“不必围着看了。打了几个月的仗,一根毛都没伤着。”

杨云一撇嘴,“邸报上说你一马当先杀入贼军老巢,阵斩贼魁,看得咱们心里头都发虚。以后打仗可别逞英雄,身为大军统帅,哪有如此亲身上阵厮杀的。”

冯虞嘿嘿一笑:“为夫可不是那等莽汉。单是身边亲卫就比贼寇守军兵力还多,痛打落水狗么,哪个不会。这些时日,你们过得怎样?京师饮食水土还习惯么?”

冯母说道:“只是干了些,倒没什么惯不惯的。这些日子,左右无事,两个媳妇陪着我四下去逛了逛,京师毕竟是京师啊,好大气魄!”

一家人正热络叙谈着,有家丁来报:“主子,外头有个……有个鞑子来拜。”

第二百九十七章 有朋自远方来

首发

见来人,冯虞又惊又喜。/首/发“是你,那个本、本……”

“大人,我是本雅克图,您称我宁之就好。”

“对对对,宁之,别来无”说着,冯虞连忙起身,拉着本雅克图的手,引他入座。

“谢大人关怀。在下自和议成后,又在两国间奔波几回,皆为开市、易俘。其间几回到京师,结果大人或是返乡、或是统兵在外,总无机缘拜见。这回国中事务已毕,我向大汗请辞,说要长住中原求学,大汗却让将我职位一并保留,并赏赐许多金银,算作官派游学。我才到的北京,就听说大人又打了一回极大的胜仗,班师凯旋,赶忙登门道贺来了。”

冯虞笑着摆摆手,“战果再辉煌,杀戮的也是自家同胞,没什么好夸耀的。倒是宁之此来,算是意外之喜,却让我心花怒放。这样,中午先在我家中用个便饭。我这就让人去唤思献,今晚或是明日咱们好好聚一聚。对了,眼下你在何处落脚?”

“草原会馆还未::好,又非公派,现下只在一般馆驿住宿。”

“草原会馆?噢,就是鞑靼会吧。一般馆驿住着不舒坦,又虚耗银钱。这么着,你先搬到我府中来,房间多得是,空着是空着。待思献过来,咱们再商议着。”

本雅克图倒不气,“恭敬不如从命。”

离着晚饭还有时间,冯虞当即找过来,遣几个家丁随本雅克图前往馆驿收拾行李,另着人收拾个跨院出来,供本雅克图安顿。

晚饭时,虽说也曾读老夫子“食不语,寝不言”的教诲,可本雅克图还是忍不住问起剿贼战况。

听说两万侍卫亲易击二十余万响马大军时。本雅克图瞠目结舌。

“响马贼地威名之前我也听说过。彪悍战远胜于一般明军。阵战地本事则不如朝廷精锐边军。若是结野战。十万边军可破二十万贼军。以我鞑靼将兵之精锐或许五至八万足可。不用智谋而以区区两万之数阵战取胜。侍卫亲军战力委实天下无双。”

冯虞笑道:“说不用智谋也不对。善用天时地利人和。查捕战机。本就是统兵官临敌指挥之要素。这同样是智。这么说吧。我与罗梦鸿。若是调换麾下军马再交手。我一样能战而胜之。只不过损失大小不同罢了。‘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已。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必可胜。’这才是为将者之大智大勇。来。吃菜。”

本雅克图连连点头:“这就是大势吧。”

“不错。谋篇布局。先求势胜、形胜。之后才是智胜。打仗。讲地是实实在在地功力。机巧用诈。能补一时不能补一世。所以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就是因为大势已去。为将者再骁勇善战。也是英雄末路。”

“如此说来。新河镇决战不过是水到渠成了。当初大人一个月地经营布势才是最紧要地?”

“就任之前,我多方打探搜集贼军消息。我以为,贼军所凭籍,无非两条,一是来去如风、行踪飘忽,官军难以兜剿,二是劫富济贫,一般百姓拥戴。作战则一拥而上,连续高速冲锋,死打硬拼。若对手不甚坚强,往往被着三板斧打趴下。倘若官军训练有素、阵形坚强,得胜则不难。”

“据此,我拟定两条对策。一是铁壁合围,让响马无处流窜。这条计策说来是笨办法,却管用。只是兵要够多,初始网得设得大,让响马不易发觉,之后逐步收紧。否则,网未扎成便为响马主力寻一点突破,那就只能重创不能全歼,后患无穷。二是坚壁清野,同时压缩响马取食之地,逼着响马粮草不济与民争食。如此,人心向背则转利于我。如此,战而胜之也就不算什么难事了。如何,中原菜食可还吃得来?噢,说起来,我这厨子还是闽菜的手艺,与北方菜食还有不同。”

“是。清淡些,做得也更细致。这汤水尤其入味。”

冯虞一看本雅克图所指,笑道:“你倒是有眼光,这可不是一般的汤汤水水。这叫佛跳墙,就这一盅便要一两银子。若是料全,海参、鲍鱼、鱼翅、干贝俱全,做得更讲究,少说要十两银子一盅呢。”

一听这话,本雅克图瞠目结,紧接着便回过味来,当即开动起来,如风卷残云一般横扫全席。草原上举止豪阔,不象中原一般凡事谦让,冯虞却也看着有趣,胃口大开。

饭后,冯虞让万邦园安排人陪着本雅克图上街市转转,自己如约来到李东阳府上。李老爷子也不客气,见

问:“国城,你究竟有多少家底,如实招来!”

冯虞一撇嘴,你让说我就说么?“阁老,冯虞做地那些生意,您老心里还没数么?”

“呵呵,跟老夫玩什么障眼法?实话告诉你,老夫盯你福建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当福建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却也未必。老夫是不想与你为难罢了。这几十年宦海沉,老夫已是风烛残年。本想致仕回乡过几年舒坦日子,哪知皇上不放。这是不榨干这把老骨头不算完呐。到了这个份上,也就没什么瞻前顾后的,倒不如放开手脚来着实做他几件大事业。都说六十不惑,可老夫终就没弄明白,通海生意怎么就那么赚钱?怎么就那么多官宦趋之若福建边僻一隅怎么就能有这等财力供你随心调用?还有,你冯虞究竟做何打算?旁人越看不懂就越怕,老夫越看不懂,就越想懂。”

冯虞心有所感,点了点头,正色说道:“阁老坦诚相待,国城不敢隐瞒。阁老想问什么,国城知无不言。”

“最好是言无不尽。”李东阳补上一句。“如今,闽、、浙三省到底有多少私商?收益究竟多厚?”

“所谓贸易,无非通有无,取差价。行得越远,货品越稀罕,自然所获越多。这是常理。早先贩西洋者,多是些不事先业的恶少无赖。眼见得这些人一夜暴富,如今富家子及良民,哪怕山民村夫,无不趋之若。三省豪门巨室,多有买船参股,贸易海外者。此外,海商为将货品贩往内陆,少不得沟通官府。江南数省及南直隶官场,但凡手中握有权柄地,几乎无官不获其利。至于三省每年出入货值多少,还真是无法详算,不过出洋一回,获利十倍是寻常事。放船出海者,岁入万计不过是寻常事。闽省一年流入货值少说在数千万。”

“为何福建私商最盛?”

“大人看过《宋史》吧?”

“看。”

“《宋史》载:福建土地迫狭,生繁伙,虽确之地,耕殆尽,亩直浸贵,故多田讼。福建八山一水一分田,有可耕之人,无可耕之地。不向海求食,又当如何?唐宋元三代,闽人浮海载货,北上朝鲜,东赴倭国,南入交州,远航南洋。至于闽、浙、粤近海,更是商船往来不绝。自我朝禁海,无数商贾残破,百姓饥贫。刨地填不饱肚子,只能铤而走险。做私商,总比造反强吧?”

李东阳沉重:点点头。“不无道理,也算是因地制宜……这通海生意,若是官营呢?”

冯虞讶异地看着李东阳,半天憋:一:“大人说官营,是指官府开海禁抽厘金捐税,还是官府派员出海行商?或是如往日三宝太监下西洋一般?”

“不说三宝太监,两,你说何者可行?”

冯虞想了想郑重说道:“历朝代,官府直营,除非是巧取豪夺,否则除了经手人中饱私囊之外,官府何曾盈利过?对自家百姓或可压价强购,可是海外通商,是与外夷做生意,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除非是派兵去打。可是既然到了出兵的份上,那直接抢掠就好了,还做什么生意呢?”

李东阳莞尔一笑:“有理。倒还真是抢的便。不过……这么说来,还是如盐政一般最妥当了?”

“回阁老,前宋便是如此。不过,晚辈以为,这海商与盐政又有不同之处。”

“哦?怎么说?”

“朝廷开禁放关引之后,须防着两件事。一个,须防有人走私逃漏捐税。

海岸线绵延千里,陆上不易封堵,以水师在航线上临检更为便利。”

李东阳问道:“陆地上好歹还有道路可循。海上不是更广阔,水师能防住?”

冯虞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海面固然宽广,可急流暗礁更加凶险,此外还要考校风向洋流。一般商船,是求财而非搏命,出海是只走固定航线的。”

“原来如此。第二呢?”

“第二,海上不但有风浪,海盗更凶恶。朝廷开海禁,商船必然倍增,海盗势必随之盛。若是海盗猖獗,一般商户承受不起,只能放弃贸易。官府若是坐视,最终跟着吃亏。这海禁开与不开,也就无甚分别了。故而,开海禁,务须扩充水师巡防四海,为海商扫清商路。四海氛清,海商踊跃,则国用愈实。”

李东阳微闭着眼,琢磨片刻,突然开口问道:“国城,你在福建,就是这么做地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diancom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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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章 国策

东阳问得突然,冯虞便是一愣,随即答道:“是!”

“好,好大胆。”

“于国于民皆大有利,国城在所不辞。”

“福建一地不过特例。放眼全国,农桑为衣食之本,耕稼劝则农桑得崇,而弃本逐末者不得纵。如此,赋税可均而国用可足。”

“阁老,历代无不重农抑商,为何民变历代不息?可见,抑商未必便重农,重农未必便兴农。相反,前宋农商并兴,国未亡于内乱,国用也不曾不足。周书云:‘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可说是一言中的。”

“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民有定数,假使人人趋利逐末,何人还肯踏踏实实事农桑?”

“阁老差矣。一来,开国以来,人丁日兴,反是田地有限,加之豪门兼并日甚,朝廷无力遏止,年复一年流民日增。若是不想法疏引,日后必为国之大患。二来,商贾于国之利在于通有无。我大明地大物博,各出产不均。欲民用不困,便须通有无,以厚商而利农。反之,行商欲得利,便要多贩物产,则农桑所出便有去处,这便是厚农而资商。上古人少地薄,故有农商相克之虞。如今我大明地广人稠,时势易,则农商互补。”

看李东阳沉吟不语,冯虞又说道:“再说了,如今江南稻米产量极大,年年北调漕粮堆积如山,霉变无数。反是银钱不足用,如何还能一味抑商?”

李东阳道:“退一步说,即便是改为厚农资商,我大明物产充裕,又何必非要开海禁?”

冯虞道:“阁老只说我大明出产丰裕,可朝廷所用,有多少来自海外?随意列举一二,波斯琉璃、南洋香料、嘉令珍珠、三佛齐象牙、高丽参等等。这些海外财货,原本多以朝贡输入,但自正统以来,国势大不如初,入贡之邦日稀。弘治年间,番舶自广东入贡者,惟占城、逻各一次而已。相反,每年三省海商自海外贩入无数米粮、白银、苏木、胡椒、犀角、象牙诸货物,皆我大明所需。又将丝布、瓷器、茶叶、糖、纸等等中华物产输出,引得东南各省农工兴盛,百业发达。富家征货,固得捆载归来,贫者为庸,亦博升米自给。岂不是农商皆利?”

李东阳叹道:“可惜老夫垂暮,否则倒真想亲往闽浙一趟,眼见为实。”

冯虞笑道:“无妨。大人自可遣心腹往福建暗访,看看国城可有虚言。”

李东阳道:“这是自然。不过,通商便通商罢了,吕宋那边又是怎么说?”

冯虞笑道:“自古对外兴兵皆是劳民伤财,故而史书多视开疆拓土为穷兵黩武。阁老可曾想过,打仗也是能赚钱的?”

李东阳一脸惊讶,看那神情,显然是不信的。

“本土作战,自然是亏本的,就算打赢了,也是生灵涂炭。若是能将战火烧至敌境,则大不同。第一,以战养战,粮草耗少。二来,打了胜仗,名正言顺让对手赔付战费。就如此次与鞑靼和谈,往兀良哈部大掠粮草牲畜缴获无算,和谈中又索回河套之地。

若不是要地,讨要他几十万两金银或是十几二十万匹良马那是手到擒来。”

李东阳笑,“你这不是勒索嘛?”

“正是,打了胜仗,自然是咱们说了算。”

“如此有违恕道,虽得了好处,却与敌结怨,非是长久之计。”

冯虞笑道:“咱们不索钱粮,他们就不想报仇了么?再说了,既然是城下之盟,条款自然不只赔款一条。如单向免关税,或在其境内驻军、划割领土、开设租界、治外法权等等。不怕他不答应,只怕咱们自己想不到。以上种种,统称片面最惠国待遇,于我厚农资商大为有利。尤其是商贾,不能白得好处,还可名正言顺收战税加饷,朝廷又是一笔收入。”

李东阳听糊涂了,“且慢。方才你说什么单向免关税、境内驻军、划割领土、开设租界、治外法权,何意?”

冯虞心道,前生哪个国人不知这些名字,奇耻大辱啊!于是,冯虞将方才所说名词细细解说一遍。李东阳听了好半天,又反复追问,终于弄明白了这些新词意涵,不禁叹道:“国城啊国城,你可是太狠啦。如此一来,不论哪国,皆死死踩在脚下,如何能得翻身。”

冯虞冷笑道:“不敢说绝了,不过想复起却也大大不易。”

李东阳摇头道:“说实话,老夫听来颇为心动。只是,若是将你所言写入奏章,只怕满朝士大夫要闹翻天了。你这可是只行霸道,至王道于何地?”

冯虞笑道:“王道自然也是要行的。一个,令其重用亲华官吏,以夷制夷。此外,那些儒生,尽可往战败国行孔孟教化,有我天兵刺刀护翼,必无往而不利。”

“如此开疆拓土,着实是……”李东阳一时不知如何评说,“武官还是最喜开疆拓土啊。方才你所说思虑缜密,想来已是深思熟虑多日了。”

“不错。”冯虞正色道,“忘战必危。有宋一代,厚待文人,国富民丰,唯独过分压制武人,国家军力孱弱,屡遭欺凌,终亡于外族之手,殷鉴不远。既要常保精兵,又须防着武人窥测社稷,最好是引其争雄海外。”

李东阳不以为然:“虚内实外,唐亡于藩镇,你忘了么?”

冯虞道:“藩镇为祸,一是安禄山多年掌兵,尾大不掉;二来军权民政集于一身无人制衡;三来内地防军承平日久不习战阵不堪一击。若是这三条能得对症下药,阁老就可放心了吧?”

“你有办法?”

“有!先说第一条。国城曾与万岁说过,建武备大学堂,各级武官皆出于此,万岁亲自提督学堂。如此,天下官将皆为天子门生,入学先授以忠义二字。此外,学堂所出将才,水准相差无几。如此,则可推行更将之法。武将领军到了一定年限,便须调职。如此,可免尾大不掉之情形。”

李东阳听得入神,连连点头。

“第二条简单,文武分立,武官不干政。此外,军令军政分离,军中亦无法擅权。至于第三条,但凡海外用兵,全国诸路兵马轮战,各有立功升迁之机,众人也无话讲。有这三条,阁老以为妥否?”

第二百九十九章 老夫聊发少年狂

二日,陈琛来到府上,本雅克图大喜过望,便拉着做起学究来了。陈琛倒是与本雅克图颇对胃口,也好为人师,一本《周易》聊得不亦乐乎。冯虞却难静下心来,总想起昨晚与李东阳道别时的情形。

两人分手时,李东阳一脸肃穆,与冯虞说道:“老夫已是半截入土之人,这天下,终归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国城,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有才,又非野心勃勃之人,不过是机心重,后手多罢了。老夫只提点你一句,汉魏以降,治国之道素来是明儒实法,兼用王霸。今日你所呈之策,于霸道入木三分,皆为富国强兵之妙法捷径。不过,老夫以为,既是事关国运,当思量百年千年。单用霸道,或可盛于一时,却难免时势更易,花自飘零水自流。”

想了想,李东阳又道:“老夫倒是想起《史记殖列传》上这么一段话语,‘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你多想想,或许别有心得。哦,再有,趋吉避凶,狡兔三窟,人之常情。不过,天下一统为亘古不替之势,行割据之事或可得于一时,青史上却终不免个骂名千载。既然你在福建说话管用,便要管束好一方官民,否则便说不清道不明了。”

冯虞躬身答道:“谨受教。”

李东阳点头道:“这样,今日你所言,容老夫善加斟酌。有些话,还是老夫来说妥当些、管用些。呵呵,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这老头子着实是修炼成人精了。

不过,冯虞心里明白,李东阳对自己还是颇有些寄望的。或许,经历过数十年宦海浮沉,李东阳早已超脱了寻常儒生、吏员境界,否则决不会如此轻易领会、接纳冯虞这番于千年儒家伦理颇有些大逆不道的政论了。

三日后,李东阳突然连上两道奏章:《厚农资商富国疏》、《请弛海禁折》。这两道折子一出手,便似一石激起千层浪,不但整个朝廷翻了天,更可说是震动天下,士绅官民无不瞩目。奏折全文传抄四方,一时洛阳纸贵。朝廷内外相关奏章、上书如雪片般飞上龙书案。赞和、反对者各执一词,当即在朝野上下掀起一场论战。

看罢奏章文字,陈琛当即持了文本来找冯虞。“奇也怪哉。这两道奏章若是出自大人你的手笔,还算说得过去。可这老爷子,几时换了脑筋?这可是毁誉只在一线之间啊,李东阳转眼便要致仕了,不稳稳当当过去算了,怎如此放得开?”

本雅克图接了奏章看了一遍,奇道:“重农抑商,历朝历代莫不为之,李阁老不怕动摇国本么?”

冯虞没搭理他,却对陈琛说道:“老李的心思我是明白的。按他这年岁,撑不了几年,换句话说,便是快到论定之时了。老李人品不错,诗文好,满腹经纶,也做过不少好事。只是刘瑾当政这五年,老李虚与委蛇,不曾挂冠而去。说起来,五年间他为苦心维持力挽狂澜,潜移默夺,保全善类,天下阴受其庇。尤其是遭刘瑾迫害地官员,皆委曲匡持,或明或暗地尽力抱拳。可风评却是贬不一,还是有人不买账的。毕竟在多数人眼中,非黑即白,李东阳恋栈无为,便不如刘健、谢迁之快意磊落。老李自己总是深以为憾,不知后世史笔会如何来着墨。刘瑾倒台后,老李请辞时,便上书自责‘因循隐忍,所损亦多,理宜黜罢’,幸得皇上慰留。思前想后,只有在最后这两年挽回一笔。自古青史流芳,无非立功立德立言。立德立言是来不及了,只能做一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为大明中兴治隆打开局面,算是立功了。”

本雅克图还是摸不着头脑,又问:“开海兴商,便能富国中兴么?”

冯虞便将当日与李东阳所说的那番言论又复述一遍。“宁之,所谓国用,单单仓縻足便够了么?你问问户部,多年来,江南漕粮源源不绝,京师官仓粮食堆积如山以至眼见着霉烂。可自开国以来,哪年日子不是紧巴巴的。兴建水利、官道,拨付军饷,修缮边塞,发放官俸,营建宫室,这些都是要银钱地。国用不足,事还要做,怎么办?官为刀俎,商为鱼肉。要么加征,要么拖欠,长此以往,只能是民生凋,民怨沸腾。你说,这‘商’还能轻易‘抑’么?”

本雅克图听得似懂非懂。“这……唉,草原上实在没有这么多麻烦的。不过,我总是担心,这两份奏疏要给李阁老引来许多麻烦。”



点头,叹道:“这是难免之事。自古行开创之举,如潮。若是一个不小心,商鞅、王安石便是殷鉴了。”

“那不是……”本雅克图急道。

陈琛笑道:“既然是冯大人惹出的这桩事,他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坐看李阁老孤军奋战了。”

冯虞道:“话是如此,不过,怎么个帮法却是有些讲究。跳出来帮腔,弄不好还适得其反。不过,有个人开口,却是一言九鼎,管用得多。”

“难不成是皇上?”本雅克图问道。

“还能有谁?皇上发话,那是一个顶十个,尤其是当今这位。”陈琛笑道。

正说话间,亲兵来报,皇上急召。

冯虞急急入宫。一见面,正德当头便是一句:“安排一下,朕即刻移驾豹房。”

冯虞一愣,这么急?往日里怎么着也是提早一日下旨预备着。这说走就走,上哪方召集护军去?“皇上,今日便要出京城?如此紧迫,来不及安排随扈啊。”

正德苦笑一声,指了指身后的桌案:“你看看,堆成山了,一个个都跟死老娘一般急红了眼。朕还是赶紧回豹房清净几日。这些臣僚骂也骂了,气也出了,想来过几日也就消停了。”

冯虞摇了摇头,“皇上,此事轻易是不能了地。这几日臣也多有耳闻,李阁部这两份奏章牵涉国本,不论是赞成还是异议,决不是轻易能松口的。”

“那……那朕留中吧?”正德还从未见过朝廷如此沸反盈天,正反两派势不两立的架势,难免是心神惴惴。

冯虞心中暗笑,你心里没底就好办了。“回皇上,看如今情势,舆情汹汹,不拿出个定论来,朝廷政争是不会消停地。依臣之见,此番两方相持不下,最终难免是要皇上乾纲独断了。横竖是要皇上您拿主意,躲也躲不过,还不如中旨定论,即便再有些议论,想来也是无大碍的。”

正德听着有些道理,忙问:“那依你之见,朕该当如何?李东阳这两份奏疏,究竟有无道理,能否采纳?”

“这……武官干政总是不妥,臣不便多言。还是责成内阁六部公议妥帖些。”

“废话,文官早吵翻了,要有成议朕还躲什么?你说吧。无妨,反正听不听的还是朕拿主意。也无人怪到爱卿头上。”

“说来倒也没什么。请问皇上,如今您最想做的是什么?”

“嗯?”正德没想到冯虞倒反问起他来了。仔细想了一想,正德说道:“一个么,朕欲强兵!而后,亲统王师横扫八荒,成不世基业。再有,便是巡游天下。都说我大明山河壮丽,疆域万里,可朕自幼只在深宫行走。若不是建了这豹房,只怕连京城都出不得了。别个,一时也想不起来。”

“这就是了。皇上所说这两条,归根结底便是一个钱字。此前王尚书便说过,朝廷一年入库不过数百万两,按着咱们侍卫亲军的水准来算,即便是给半数官军换装也支撑不起。此外,巡游天下,耗费极大。隋炀帝巡幸江都,却丢了江山社稷,为何?花费民力过甚,逼反了天下百姓。说来还是国用不足所致。李阁部所上奏章,正是对症下药。这是其一。”

说到这里,冯虞打住话头,抬眼看向正德。正德听得连连点头,见冯虞停下,连声催促:“说得很是,快往下讲。”

“再有,李阁部所奏,不吝是变法改制。若是行之有效,可说是商君变法以来国政前所未有之大变局。足以彪炳史册。

即便是出了问题,如王荆公改制,世人不过是非议权臣,于君王何损?”

正德听到这里,击掌大笑:“正是这等道理!既然如此,豹房也不必去了。朕这就下旨,令内阁按着奏疏之意,拟出改制条陈来交付廷议。”

“皇上英明!此外,臣还有个计较,请皇上定夺。”

“讲。”

“这些日子,臣仔细拜读李阁部奏疏,审思我朝赋役体制,发觉有两处大弊,亟待扭转。一是数十年来,权贵兼并日甚,加以官绅包揽、大户诡寄、徭役日重、农民逃,里甲户丁和田额已多不实,朝廷财赋日躇。其二,朝廷若要兴商,商户必然是要大量用工的。可徭役、丁税、户籍三项,却将百姓捆在乡里动弹不得,于厚农资商大不利。臣冥思苦想,琢磨了个方子。”

“哦?你快说说。”

第三百章 王守仁的战绩

方子,便是废户丁编审制,摊丁入亩。即改力役改差役折银向户丁或丁粮派征为一律向地亩田赋派征银钱。换句话说,便是地丁合一,将现行丁口银、摊征丁银与地银三赋合并征收。”

如此深奥的议题,显然正德一时听不明白。冯虞又细细解说道:“将人头税摊入地亩,按地亩之多少,定纳税之数目。地多者多纳,地少者少纳,无地者不纳,便是摊丁入亩。行摊丁入亩好处有三。赋税统一便于征管;乡村少地无地贫民税负减轻,有利国家安定;跑得了人跑不了地,朝廷财税也有保障。如此征税法,也非臣所创。臣查问过户部,宣德年间江南便试行过征一法,正统年间江西行鼠尾册,天顺年间江南试行十段锦法,成化年间浙、粤行均平银,弘治年间福建行纲银法,皆以徭役折银入地,成效颇著,只是未能持久,殊以为憾。”

正德总算是听得明白了些,便道:“听来似乎颇为可行。这么着,你也拟个条陈,一并交付廷议。”

冯虞说道:“交付廷议是不可少的。不过,皇上,依臣看来,这廷议是断然议不出什么成果。皇上您得备个心思,若是久议而不决,恐怕还得中旨力推。只要皇上下旨,李阁部票拟,这就算过了。咱们轰轰烈烈先做起来,摸着石头过河,等行之有年再来检讨。”

“不错,正该如此。”正德点头称是,一时间踌躇满志。

果不其然,数日后朝上大打嘴仗。除了冯虞转交李东阳所提摊丁入亩法争议较小一举而过,另两项依然难成共识,甚至有言官给李东阳扣了顶“大逆”的帽子,这就实在是议不下去了。朝议三轮之后,正德的耐心消磨殆尽,断然下旨颁行开海禁、厚农资商、摊丁入亩三大新政。

同时正德又下两旨,在京城北门外兴建大明讲武堂,在豹房增设大明三军统帅部。与前三道圣谕比起来,这俩根本就不算个事,朝中无人在意。

不过眼下冯虞着急上火的倒不是即刻遵旨奉行,而是赶紧知会杨风,早作打算。说起来,开放海禁于国于民皆有大利,唯独不利于垄断南洋海贸地冯杨两家。且不说抢生意的人多了获利减少,原先在南洋的布局弄不好也要曝于天下。现下冯虞要做的,就是令南洋都督府改头换面,充作遗民政权了。至于其中种种,还得费心交待布置。

这一日,冯虞正埋头修书,陈琛快步进屋,大声道:“国城,你猜谁来了?”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冯虞到何处去猜。

“啊。谁?”

“你往日不时叨念地王守仁。进京履职来了。”

“啊!现在何处?”冯虞一下子站了起来。

“呵呵。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王守仁应声而入。

冯虞又惊又喜。赶忙迎上前去。上下仔细打量着王守仁。叹道:“当日一别。数年不见。伯安兄风采依然呐。”

“惭愧。倒是国城贤弟扶摇九万里。长啸震乾坤。”

“伯安兄说笑了。那日见圣旨,调兄为侍卫亲军监军,弟便喜不自禁,日夜翘首以待。只是伯安兄如何来得迟了?算着脚程,前些时便该到了。”

“哦,圣旨到时,愚兄正在辖境处置些事务。新官甫到任,骤然不好上手,愚兄便暂留了几日,处置交接之后再行赴京,这便耽搁了。”

“什么事务,如此紧迫?”

“剿匪安民。”

“啊?”冯虞惊道,“莫非赣南匪乱又起?怎么不见兵部塘报?”

王守仁笑道:“不是匪乱生,而是剿尽残匪,还后任一个干净。”

冯虞瞪大了眼睛,说道:“汀赣匪患沉疴已久。邸报曾载,正统朝以来,汀失治,每岁秋冬,田事既毕,乡民往往十百为群,持甲兵旗鼓往来汀、漳、梅、赣数州之地,动辄与巡捕吏斗格,致杀伤吏卒,则起为盗,依阻险要,捕不能得。”

“是。”王守仁说道,“愚兄赴任时,地方盗匪肆虐,且已聚成大股。漳州匪首詹师富、温文饶,啸聚大帽山,拥众万余。利头、九连匪首首领池仲容,僭号金龙霸王,立匪巢四十余处,拥众五千余。周遭另有陈日能、高仲仁、福全等多支股匪,各拥千百手下。只是巢穴不在愚兄辖境罢了。数年来,各匪部攻县劫狱,聚众称乱,设栅立寨,砍山耕活。据险而守,官军难制。”

冯虞问道:“闽赣边际烂,弟早有耳闻。伯安兄到任年余,竟能平?这年余工夫,朝廷内忧外患,竟

上打听兄长境况了。”

王守仁笑道:“说来也非难事。素来平匪,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愚兄平匪,每以治心正本为要。到任后,愚兄便在匪区及周边力行‘十家牌法’。即各家门面置一小牌,写明人丁、职业、户籍、田粮等。十户一置‘十家牌’。

县造底册,为差调依据。十家之内,互相纠察偷盗、缉拿奸伪、调解争讼,并互劝睦。十家牌法要轮流持牌值日,沿门牌审察。遇有可疑人等,即行报官究理,如有隐匿,十家连坐。如此,无人敢隐匿山贼。如此,驱鱼出渊,才好一网打尽。”

冯虞、陈琛听了连声说“妙”。王守仁又道:“于十家牌法之上,愚兄再行保甲法。十户一甲,其上设保长、督领,各保甲丁壮编练乡兵团练。如遇小股匪寇,即由保长统领各甲追捕。各保甲之内,设鼓一面,如遇大股匪袭,鼓声为警,四方响应。愚兄又于顺民中抽选乡导、义民、爪探、间谍,贼稍有动静,便为官府侦知,贼则耳目失聪,无所适从。兄又颁行《南乡约》、《社学教条》,责乡绅社老引一方百姓日日习学。使乡里子弟,不但勤劳于诗礼章句,尤在致力于德行心术之本,务使礼让日新,风俗日美,与土民向善之心。”

喝了口水,王守仁又说道:“如此行来,不过两月间,各地乡氛为之一变。立定脚跟,兄这才部署进剿事宜。愚兄以为,以往官府屡屡进剿不利,盖因招抚之太滥,兵力之不足,赏罚之不行。愚兄改了兵制,以民兵为正,守御乡里,以官军为奇,专事袭剿。进剿之兵,则务选精锐,严明号令,严加操练。如此上下相维,大小相承,如使臂指,自然带动齐一,治众如寡,庶几有制之兵矣。而后相机而动,一寨可攻,则攻一寨,一巢可扑,则扑一巢。日剪月削,使之渐尽灰灭。”

“不说战法,只讲如此布势便成了七八分了。”冯虞叹道。

“呵呵,过奖。剿匪,愚兄抱定两条,‘捐小以全大’、‘严守以乘弊’,随之因地制宜、先后合击。五年冬,兄挥师破大帽山及大余诸匪部,破四十余寨,俘斩六千有奇。今年春,转战袭破横水、左溪、桶冈之匪,破寨八十余处,俘斩匪首八十多名,灭贼三千余。上月交接时,愚兄又破利头顽匪,平寨三十八处,斩大小贼首六十七名,贼众二千余。对了,前后数十战,福建锦衣卫助力极大。岳千户通消息,捕贼寇,又与我精兵五百,为兄麾下最精锐之兵,惯能翻山越岭批亢捣虚,立大功无数。兄在此谢过。”

冯虞赞叹道:“数十年匪患,数月间次第平定,伯安兄着实是用兵治世之奇才。知行合一、学以致用,兄长功业成矣。”

王守仁摇了摇头,“可惜,圣旨下得早了,尚未克尽全功。兵事为国事之末,民心才是国家根本,本固则邦宁。大乱之后亟需大治,兄本想督促各地去苛政,抚民心,减免徭赋,救灾赈济,令百姓勤耕纺织。同时减免商税,疏盐法,婚丧喜庆励行节约等等。如今,只能是留待后任了。”

冯虞笑道:“兄长,见好就收,也得留些功劳与人立。”

陈琛说道:“听说王大人要来,大帅喜出望外,说是天降大礼。那会子我还担心文人与军旅隔着一层。大帅却信心满满说是无妨,说大人是万事通达,便是当世班定远。如今看来,果然不虚。”

不待王守仁谦让,冯虞便道:“如今正有几件大事。伯安兄既然来了,反正能者多劳,我可要抓差了。”

王守仁一愣,“怎么,要分派愚兄作甚?”

冯虞将近日京师巨变说了一番,又道:“开海禁、厚农资商、摊丁入亩那是李老头子伤脑筋,咱们暂不管它。大明讲武堂、三军统帅部,却实实在在是咱们职责所在。拉班子搭架子是当务之急。之前弟还正愁着两人忙不过来,如今可好,天赐伯安兄。这回你可是责无旁贷了。”

王守仁忙道:“既然如此,明日我往吏部交割,回头便到军中做事。只是愚兄初来乍到,却不知如何着手。”

“这却无妨,弟心中已有些规划,到时候咱们三人商议着做起来。”

王守仁点头道:“这便好。贤弟怎么说愚兄全力襄助。对了,此番剿匪,愚兄于审俘时,探知一条天大消息,虽无佐证,可愚兄确信,必有其事!”(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百零一章 分派差使

王守仁一脸郑重,冯虞、陈琛二人连忙正色坐定,侧

“当日初到任时,我便着人仔细打探境内股匪消息。听过回报,我是大惑不解。自古反叛无非两类。要么攻城掠地图谋大业,要么四下流窜求个纵意快活。可闽边匪却多占据险地而不动,一面招兵买马,一面开垦巢穴周边,似雌伏以待有为,却又浑不怕官兵围剿。依仗的是什么?剿匪之中,我讯问俘获匪首,发觉或明或暗,多数匪部皆与江西省城某方权贵有染,或暗通款曲,或得兵甲资财相助,只是对方口风紧,不知究竟是何人所为。直到我驱兵剿灭几股巨寇,终于有人沉不住气。那日,宁王府突然来了个人,送来宁王一封书信,说是我守土有功,愿助我在京里使力,保举个上好职位。回过头,又说地方士绅往王府陈情,说是战事一起,地方涂炭,请我慎重用兵。如此一来,其用意昭然若揭。

两位,我朝对皇族极为优渥。亲王禄米每岁有万石之多。每年朝廷供养皇亲开支多过天下文武俸禄之和,近于朝廷税赋总数。此外,皇上还广赐良田。我看过邸报,如今四川田地五成为诸王所有,二成为军屯,阖省平民百姓可耕之地不过三成。富足若此,宁王依然不宁,勾结匪类,插手选任,意欲何为?”

王守仁慷慨激昂说了半天,看冯虞、陈琛二人却是面色如常,不仅大为奇怪:“怎么?你们不信?”

冯虞笑道:“不是不信,你所说宁王行迹,我是早已知晓了。”说着,冯虞将当初宁王勾结海商贩私、盗运军械等情事说了一番。

“竟有这等事!”王守仁叫道,“既然如此,何不向皇上举发?”

冯虞摇头道:“毕竟无确凿罪证,只能与皇上吹吹风,却无法即刻扳倒他。再说了,当时刘瑾尚在,为害更甚。若是四面树敌,只怕力有不逮。不过,兄只管放心,我观宁王行止,只能勾搭些鸡鸣狗盗之辈,不是能成大事之人。他若老实在府里呆着也就罢了,若有异动,我看不必动用侍卫亲军虎贲之士,只需伯安兄出马,领剿匪所用兵马,以弟在福建所练精兵为前驱,便足以扫灭此獠。”

王守仁笑道:“国城如此信得过我?”

冯虞正色道:“伯安兄,以你之言,知行合一,万物一体,随心而动,随意而行,万法自然,便是圣贤之道。兄既然得窥大道,自然无往而不利。不过,眼下要操心的却不是那位志大才疏的王爷,却是圣上交办之事。这样,弟草拟章程,之后,便要伯安兄多操劳了。”

“义不容辞。”

待陈琛陪着王守仁报到、安顿,冯虞着人唤来惠娘。

“万邦园暗线可交割完毕了?”

“已经接手了。原以为罗教耳目已是够灵通了,不想万邦园更是手眼通天。大人短短数年间便有如此规模,颇费苦心啊。”

“呵呵,只为自保罢了。哦……这样,你尽快往江西宁王府布线,盯紧了此人。最好是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惠娘应道:“这个倒是容易。宁王身边原本便有罗教收买的眼线,只需重新联络上,多许些钱财,便可派上用场了。”

“如此甚好!惠娘……”

“大人还有吩咐?”

“……哦,无事,你先忙着。平日里若有些不妥,或是用度紧,随时找我。我已吩咐过亲兵,若是你来,无需通报,径直进来就是了。”

“好。那属下且先告辞。”

看着惠娘离去,冯虞苦笑一声。自从收服林惠娘后,两人见面却不似以往那般无拘无束了。

数日后,冯虞请来王守仁、陈琛二人,捧出厚厚一摞纸来。“成了,你们皆来参详参详,看可行否。”王守仁、陈琛当即扎在一起,仔细翻阅起来。

按着冯虞规划,三军统帅部由侍从室、参事室、军政部、军咨部、军法司构成。遇有战事,内阁、六部与锦衣卫指挥使司列席,其余部院听调。侍从室为统帅部核心,综给军政机要、拟制统帅部内部文书、传达圣命、行令调度兵马、记录缮写;参事室专责精研内外经政事务及交委专题,以咨决策;军政部掌管军伍防务整备,动员筹划,军资筹划分配,军官考核升降,评定军功;军咨部研拟作战计划,主掌军情,编纂守则、训令、教令;军法司执掌军法。

至于大明讲武堂分作官学、兵学两部,分别培训拟升守备、千总之军官及拟升队官、总旗之军士。讲武堂由皇帝亲任都督,之下设本部,总掌学堂事务。再下分设政教、军教、军法、军需、军医五部,分掌校务。学科则分步军、马军、枪炮、工辎、军法五科。官校主研军略、战法、军伍防务整备等课目,兵学则修习战技、土工、号令、协同并兼习文字。

两人仔细通读过方略、细则,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大帅,这两份章程,已是妥帖完备了。只需发号施令,给我们两个分派差使,指明时限就。”

“行。那咱们就先做起来,到时若是有何不妥之处,咱们尽可再协商着处置。这样,伯安兄,筹组统帅部就归你主办。讲武堂则拜托给思献兄了。我呢,两边支应兼顾着。呵,本该是我多担起些,只是眼下手头还有不少急务,只能是有劳两位兄长能者多劳了。”

王守仁摇了摇头,“什么能者多劳,贤弟你尽管偷懒便是。

行了,这事我明日便操办起来,只是你所说这些着实是前无古人,能做到什么个模样……你多看着些吧。”

“呵呵,伯安兄出马,自然是马到功成了。不过兄长放心,我也不做甩手掌柜。这样,过几日手头事务妥帖了,我自然是要担起些的。”

王守仁与陈琛告辞离去。过了一阵,陈琛又转了回来。“国城,方才你说手头事务,可是为着开放通海一事而棘手?”

第三百零二章 以迂为直

虞苦笑着挠挠头,“你说,这可算是自找麻烦了?”

陈琛劝解道:“国城你是一心谋国,自家反虑得少了。不过,南洋上总归是咱们占尽先机,无非是如何布置而已。”

冯虞摇头道:“话是这么说,可做起来却棘手得很。你说,这海禁一开,万帆齐出,且不说原先发放旗、引征税之法难以再行,南洋所拥之军所占之地难免为人察知。到时候朝廷会如何应对?讨伐?默认?若是土人当国也就罢了。可海外竟还有个汉家政权,自古天无二日,朝廷岂能坐视?”

陈琛道:“这也并非无破解之法。一个么,寻个土王出来装点门面,算是有个交待。再有,就是弃了都督府名号。”

“嗯?弃了都督府名号?那叫什么?”

陈琛笑道:“随便叫个什么,越奇越好,反正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就好。”

“……这也行?”冯虞思来想去,“这也算是个办法。叫……叫……诶,我看就叫南洋公司如何?”

陈琛一愣,“公司?什么叫公司?”

“你问我我问谁,随口一叫而已嘛。哎,不过,这名号虽是躲了避讳,可南洋上数百巨舰数万精兵却是难以掩藏。不好办哪。”

陈琛也犯难了。“这倒真是……要不,干脆自称故宋遗民,自天竺而来……算了,得太过离谱。”

冯虞也“扑哧”一笑。“亏得思献兄能想出这等主意来。一时半会只怕也琢磨不透。如此冥思苦想未必能憋出什么主意来。干脆。咱们手谈一局如何?”

“也好。”

两人隔着棋盘对坐。冯虞拈起一枚白子。却迟迟不落。若有所思。

陈琛看了会子。问道:“国城。想什么呢?”

“方才你所说地。似乎也还有些可取之处。扯到前宋。太远了。若真这拨人。当初三宝太监下西洋。必然获悉回报。不过……若说是三宝太监船队遗落将士。再收编海外汉民、海贼等等。似乎还说得过去。你说呢?”

陈琛把玩着棋子。思忖良久。抬头说道:“并非全不可行。不过。却要精细布置。有些人得撤回来。如……杨风。”

“怎么说?”

“杨家老大,认得的人太多。”

冯虞想了想,问道:“若是我令福建水师进据台湾,杨风不是名正言顺?”

“杨风倒是名正言顺了,可台湾这可就不是化外之地了,朝廷若是派驻文官理民呢?”

冯虞笑道:“这倒不难。按我大明体制,土民聚居之所袭宋元旧例行羁之制,以土官治土民。凡结族来附者,均以原官,并加重用,各长其长,各世其世。到时候,令杨风上书报捷,只说台湾皆为土人,自有土酋,请设土司自治。如此,朝廷十有**是不派流官的。即便强行改土归流,只需略施小计,便可让他无法立足,知难而退。”

“如此倒是妥帖之计。”陈琛点头道。

“至于南洋一带,也只好先用着那一招,只是还不甚妥当。”

冯虞笑道:“其实也不难办。只令通商者只在口岸交易,不得入吕宋、苏门答剌内地自行采购,这就不好探知究竟了。只是要传书南洋,多遣援兵,尽快拿下苏门答剌全境,若能将爪哇一并攻取那就再好不过。安南、罗、缅甸、真腊等地,暂时不作打算,转图锡兰、天竺。事不宜迟,我这就修书。这棋么,呵呵,思献兄你先独乐乐一阵吧。”

陈琛佯怒道:“这是什么话,方才不是说对弈么,如何转眼让我一人打棋谱了?无聊之至。”

冯虞笑道:“如若不然,老兄你干脆领着伯安往豹房去认认门径。过几日皇上便要移驾豹房,想来他还不识得路呢。”

陈琛手指冯虞笑道:“好一个过河拆桥!”

一个月后,冯虞到豹房中宫来觐见正德。当值宦官见着冯虞,忙迎上前来问安。冯虞笑着点点头,随手塞了锭银子过去,问道:“有要事求见皇上,这会子可方便通传?”

那宦官将银子往袖筒里一揣,眉开眼笑地回道:“多谢侯爷。皇上如今正在虎山耍呢。皇上早有交待,您是无需通传的,直往里请就是了。”

冯虞点了点头,直往西苑虎山而去。西苑是个大园子,内有占地广大的连片假山,其中有许多地笼,里头关着各色猛兽。虎山在西苑东头,倒是离中宫不远。冯虞到了地方一看,一群地内侍、侍卫围着十来丈见方的地笼围栏,俯身向下,正在高声呐喊叫好。见是冯虞来到,有人躬身让了个空出来,冯虞近身往笼中一看,着实吓了一跳。原来正德拿着个鞭子挺立笼中,冲着一只猛虎吆五喝六!

冯虞劈手揪过一名侍卫,怒斥道:“坐视皇上身处险境,你们不挺身救援,反在此看热闹,是何居心!”

那侍卫吓得赶忙跪地禀报:“非是小的渎职。今日皇上突然来了兴致,说是要驯虎,不许咱们掺和,只能在笼外助威。再说,那虎已是调教过的。小地、小的……”

“什么什么?驯虎?!”冯虞鼻子都气歪了,亏这位皇上想得出来,哪有如此胡闹之事。万一有个闪失,如何向天下臣民交待。说是为驯虎而殒身,还不遗笑万年啊。可是这时冯虞却也不敢召唤正德,生怕惊了猛虎,伤及正德。伸手入怀去掏火铳,这才想起入宫见驾,兵器不得随身,全交在宫门处了。一时间冯虞急得满头冒汗,却无办法可想。

冯虞心惊胆战,正德却在笼中得意洋洋,呼喝着老虎时蹲时伏。那威风凛凛的架势,与御虎者相比确是不让分毫。可他忘了一条,那些御虎者有个要诀,老虎每听令做出几个动作来,便要以肉干等物犒赏一回。正德哪想到身为皇帝,金口玉言,何曾想过还要以肉食贿赂老虎。随着正德频频发令,那老虎初时还乖乖听令,巴望这又能美餐一顿。可是许久时间依然不见好处,便是懈怠了许多。那正德偏偏是不依不饶,玩起来就没完了。老虎动作慢了,还以鞭击地大加恐吓。那老虎的耐性终被磨完,虎目圆睁,虎须倒竖,一下子从地上挺了起来,伏下前身,恶狠狠地盯住了正德。(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dian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百零三章 冯虞打虎

那老虎眼露凶光,方才还在逞威风的正德终于发觉只觉腿脚发软,不住后退,手上的长鞭不知怎么着也已掉落在地。

见情势危急,冯虞急了眼,情急之下,右手一撑扶栏,竟是飞身跃入笼中。双脚刚一触地,冯虞就地一滚,化去冲力,再起身时,正好是挡在正德身前。

那老虎本来已打算发力扑击,不想突然有人从天而降,吓了一跳,劲力自然泄了,只是抬眼仔细打量这位空中飞人。

冯虞护住正德,低声道:“皇上,请后退几步,以免伤及。”见正德会意小步后退,冯虞抬头冲着上头密匝匝围观的人群喊道:“哪个侍卫佩刀的,掷一柄与我!”

上头一名御前侍卫反应快,听了这话抬手就抽出肋下佩刀,反抛向冯虞。冯虞抬手接住刀柄,挽了个刀花,右脚跨出一步,持刀向前遥指猛虎。

那老虎这会子也已回过味来,原来来者不善。它又摆出一副扑击的模样,口中发出一阵阵震慑人心的低吼,双眼恶狠狠死盯着冯虞。冯虞毫不相让,怒目相对,身形纹丝不动,只是空着的左手紧攥成拳,想是用力极大,微微有些发抖。

一人一虎就这样无声对峙,周遭众人也是屏息静气,轻易不敢作声。虎山内外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过了一阵,不知是谁去传讯,远处脚步声大作,各处巡哨值更地御前侍卫与当值待命的侍卫亲军将士纷纷纷纷从四面涌来应援。

受这脚步声一激,那老虎突然暴怒,“嗷——”地一声吼啸,一压身,一蹦老高,猛向冯虞扑来。

方才听着外头响动,冯虞心里便是一紧,抬眼死死盯着老虎的动静。见那老虎抬头咆哮,冯虞便知决战时刻已至。刹那间,冯虞胸腹间提一口气,紧紧握刀的右手略微一松,以便灵活运刀,重心微一下沉,取蓄势待发之势。

就在猛虎蹿起的一刹那,正德与围墙上围观地众人不觉齐声惊叫。只见冯虞此时身形也已动了,俯身向前,一个箭步猛蹿向前,手中刀一个举火烧天,向上斜指。人在下,虎在上,转瞬间交错而过。

正德见那老虎竟越过冯虞直向自己这边扑来。不禁大惊。正要转身逃跑。却觉腿脚无力。竟是迈不开步了。哪知那老虎在他身前几步之遥落地后不再前扑。却惨嚎着满地打起滚来。撞得近处假山上地太湖石一块块崩裂飞溅。

在它身下。鲜血洒了一地。肝肠甩出老远。莫非方才冯虞从它身下蹿过地同时。竟给这孽畜顺手来了一刀?

墙上围观地众多侍卫这时也都回过味来。身手好些地纷纷各擎刀剑纵身跃入笼中。很是骁勇地齐齐扑向那重伤地猛虎猛劈猛刺。还有一位纵身跃起。借着下落地势头。挥刀猛砍向老虎地脖颈。这一刀下去果然势大力沉。几乎将虎头整个剁了下来。

冯虞此时已抛了腰刀。来到正德面前。拱手施礼。“皇上受惊了。”

正德此时已渐渐缓过劲来。用力吐了一口气。狠狠一拍冯虞肩头。叹道:“好!好!亏了是爱卿出手。虽不曾得见爱卿沙场风采。今日却是尽显我大明骁将之风!”看了看那些仍在对着死老虎下手地侍卫。正德摇了摇头。“可惜了一张好虎皮。”

没想到正德惊魂未定之下。竟能冒出这么一句来。冯虞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当冯虞搀扶着正德步出虎山,登上地面时,四下里欢声雷动。此时,正德除了腿脚依然有些发软之外,神色已近平常。见众人冲着他欢呼喝彩,正德如凯旋一般四下招手。直到回到中宫寝殿,正德往椅子上一靠,这才长出一口气。“今日还真是唬着朕了,多亏是爱卿及时现身。诶,国城,你是怎么到了西苑来了?”

“回皇上。今日正好要来禀报统帅部、讲武堂筹备等一干事宜。问了中官,说皇上到了西苑,臣便寻了来。可巧正目睹皇上遇险。可见皇上是洪福齐天的。”

“哈哈,如此说来,朕还真是有些运气地。来来来,国城,坐。你有何事须报的,这便说来罢。”

“却有三件事要禀告皇上。一个,日前收到福建方面捷报,福建水师杨风部战风搏浪,攻坚克难,已克复台湾。窃据海上之匪寇已尽行剿除。是役,当地土著助力不少,杨风奏请于当地行土司制度,不知妥当否,请圣裁。”

正德大喜。“哦,有这等事!前些时不是还有奏报说有海匪以台湾为老巢,嚣行南洋。朕正担忧着,如今开了海禁,一般海商岂不是要遭盘剥洗掠,如何出得了远洋?不想福建水师倒是动得快。嗯,这几年来,福建水师精练兵马屡立战功,当大大地褒奖一番,以为表率。国城,你看呢?”

冯虞自然是心下大喜,忙应道:“既然开了海禁,出海商旅便是名正言顺。海商纳了赋税,朝廷便应尽到护佑之责。

朝子民在外受了欺侮,朝廷若是鞭长莫及,却要让番去。依臣之见,不妨扩编福建水师,打造坚船利炮,巡弋四海,震慑宵小,扬我大明天威!”

“说得好!只是,如之前所说,营建水师极耗银钱。这银饷从何而来?”

冯虞笑道:“这却不难。正是牵连到臣要禀报的第二桩事。”

“嗯?你说。”

“福建水师从俘虏口中讯问得知,数年前,一股汉人水军自西洋而来,征讨苏门答剌、吕宋等地,一路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如今已在上述两处开衙设府。彼等自称是什么南洋公司。”

“南洋公司?什么东西?”正德听到这新鲜名号,大觉怪异。

“回皇上,这‘公司’是个西洋名号。说起来就是个以经营商贸牟利为宗旨之帮派,近似我大明之商号。于西洋极远诸国,如佛朗机、英吉利等国,各色大家商号、店家多冠以公司之名。”

正德奇道:“既是商号,如何还有水陆师,征伐四方?”

“回皇上,西洋诸国,多有民间商团往异域行商,为求一落脚囤货之所,常占据无主之地,或向当地朝廷租界小块土地。若见一国孱弱,便生虎狼之心,纠集悍勇之士,鸠占鹊巢。所掠之地称殖民地,招引本国民众迁居拓殖。而该国朝廷则乐观其成,常授予商团,也就是公司垄断贸易、组训兵马、宣战媾和、开府问案之权。若是失礼,与该国朝廷无关。

若是得胜,则往殖民地征税。如此一来,当地财货源源不绝运回本土,国势日盛。待授权公司统治稳固后,则将殖民地收为国有,派驻总督。”

“那……公司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倒也不至于此。为朝廷开疆拓土,自然是封爵受禄,光宗耀祖。此外,统治殖民地一般有十数年至数十年之久,早搜刮得钵满盆溢。再有,许多公司中皆有朝廷入股,本就是官商一体了。借着这些个公司,西洋诸国多年来于千万里外开疆辟土,国势日盛。”

正德摸着脑袋,自言自语道:“这倒是个办法。哎,那什么南洋公司万里而来,莫不是要在我大明周边开疆拓土?那迟早有一日,必是要打上门来地?”

只听冯虞又说道:“那南洋公司倒不是西夷所派。据说,这些汉人是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时,流落西洋地大明将士后裔,学了那西洋人的点子,又仿制了西洋枪炮,倒也称雄一方。如今却是顺着当年三宝太监故道,一路征伐而来。至于是垂涎南洋商路繁华,还是心念故土,就不得而知了。”

“如此说来,这些人兵势颇盛了?他们哪来地银钱?”

“一来是搜刮所陷之国,二来,这南洋公司凭着军力强盛,在南洋上向往来商船征收赋税。缴纳了银钱的,发放批验旗与船引,由其水师护佑沿途保平安,不纳地,就不好说了。据说,单这一项,南洋公司一年进项便是数百上千万两银子!”

正德听罢吃了一惊,“这么多!竟比朝廷年入还多!”

冯虞道:“正是!方才臣所说养兵之法,正是借鉴于此。”

正德点了点头,思虑片刻,突然问道:“若是……若是咱们大明也如你所说西洋诸国一般,收编这什么南洋公司呢?咱们南洋水师要征税护航,势必要与这南洋公司抢生意,两边说不得迟早是兵戎相见。听你说来,这南洋公司同样有枪有炮,且富可敌国。咱们未必稳操胜券。即便打赢了,毕竟也是我大明子民……再则,如你所说,西洋诸夷迟早要打过来,那咱们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先打过去。御敌于国门之外,总比在家中开战好过许多。”

冯虞还真没想到正德有如此远略,原先备下的许多说辞竟是用不着了。“皇上深谋远虑,臣佩服。要不……臣先令福建水师派船去南洋摸摸这南洋公司的底,若是果真心怀故国,则以诚相待,从优招抚。若是怀了别个心思,再议征讨不迟。”

“好!反正你那锦衣卫原本也担着这等职事,就由锦衣卫与福建水师会同办理吧。”

“遵旨。那台湾岛夷?”

“难得他们孤悬海外还一心为朝廷效力。毕竟地域遥僻,就顺民性、省民力,设土司分封羁吧。此事让福建水师上个条陈,交吏部办吧。对了,方才说到福建水师往南洋开拓,那干脆改作南洋水师。上回议而不决,今日这就定下了。台湾设台湾卫,加上南洋水师驻泊,不会再出什么差池了。至于任用将佐,你来举荐。哦,北洋水师也要尽快搭起来。”

“遵旨。再有就是上回圣上交办统帅部、讲武堂之事。臣用心办差,如今架构已然草创,不过,遇着一桩棘手之事。”(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idian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百零四章 你的影子剪不断

见冯虞叫苦,正德来了兴致。“国城,兵事上难得棘手之事。说说看。”

“是。如今统帅部、讲武堂架构搭建业已完成。只是,这两处供职武官,要的不是那等只会大砍大杀的赳赳武夫,却多需能把握大局、通晓战法、精算筹谋、思虑缜密的儒将。一个两个倒也罢了,如今少说需得百八十个,一时间何处去寻。”

“原来如此。”正德一想,这事情莫说是冯虞,天下便无人能解。“那……那既然是要运筹帷幄的,能否调些文官去暂代一时。过两年国城你自己调教出一拨干才来,不是便可纾解了?”

“缓不济急啊皇上。”冯虞皱起眉头。“臣不是三头六臂,哪能一人撑个两三年。至于文官代职,一来能通晓武事的文官没几个,坐在中军帐里笑谈风月,那能顶个什么事?再则如今文武地位悬殊,武官见着同级文官矮三分,哪个文官无事愿来军中屈就?”

“这倒也是。”正德也没辙了。“那你说该当如何?”

冯虞哭笑不得。“我要有主意还跟你说干嘛?”

不过正德是没指望的,思来想去,冯虞终是开了口。“皇上,臣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了。一个办法,张榜招贤。江湖草莽贤能无数,若不能为国家所用,总是可惜了。第二,得抬一抬武官地位。天下政事,皆出文臣,右文而左武,自然之势,这也就罢了。可朝廷以文抑武,却到了以文臣统御军机,掌调度攻防全责,武将只能率军冲锋陷阵,做个打手走卒而已。此外,累世武官任命多以恩赏、世荫,武职过滥,自然为人所轻。再则,卫所兵制行至今,原本从征、归附劲旅早已不复,皆是谪发、垛集,军无战心,每逢战事,只求保命,一触即溃。退则杀良冒功,声名狼藉,有志之士如何还肯从军?如今是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军户子弟,之至参游都守,哪个能在文官面前抬起头来?”

“那你说当如何才是?”

“臣有三策。一、改军户世袭为募兵。二、如今武举只有乡试、会试,请增殿试。中举中进士者仍得入讲武堂结业后方可实授。三、如今既有统帅部控扼,钱粮仍在兵部,又行轮调制,不虞统兵官拥兵自重,则不可再以督抚制兵,如此文武同尊。”

“国城,你所说这些,朕一概照准。不过,你得拟个条陈来,朕好发与内阁颁旨照行。”

冯虞苦笑。真是自己给自己找事。方才这三条。哪条不是工程浩大。莫说施行。就是拟出施行条陈来也得殚精竭虑。且极易遭人攻讦。罢了。顾不得这些了。

回到中军。冯虞不及厘清思路。便得着南镇抚司探子飞马急报。鞑靼达延汗上月发兵再攻右翼。双方主力于达兰特哩]展开决战。经竟日苦战。达延汗以包夹战术击破亦不剌与满都阿固勒呼所帅永谢布、鄂尔多斯两部叛军三万主力。尽收其地。亦不剌与满都阿固勒呼率残部西逃。达延汗部损失亦极其惨重。无力追杀。且再往西还有蒙郭勒津万户大首领火筛部虎视眈眈。便收兵回师。

不管怎么说。达延汗这一战算是克尽全功。征服右翼诸部。统一了鞑靼本部。假以时日。若是任由其休养生息积蓄实力。日后必为中原大敌。只可惜侍卫亲军虽强。毕竟兵力有限。远征能力有限。想如卫霍一般一战而收全功。实在是力有不逮。一时间。冯虞只觉着时不我待。须得只争朝夕了。可如今冯虞手上诸般事务堆积如山。皆是急务要务。即便是陈琛、王守仁两奇才相助。仍是喘不过气来。不免烦闷不堪。

冯虞心境。全给王守仁看在眼里。这一日。王守仁来找冯虞。“国城。这些日子看你太过操劳。一张一弛才是文武之道。要不。明日咱们将公事放一放。出去行猎放风。如何?如今正是深秋时节。草木荒疏。打猎正是好时节。听说前些日子你一击伏虎。名扬天下。只可惜未能目睹贤弟风采。如今正好补上。



冯虞苦笑道:“还名扬天下呢。回去险险没给娘亲骂死。之后反复陈说是一心救主。且自信成算颇大。这才奋起一起地。还是别提此事了。”

王守仁笑道:“当然得提。若不是这一回救主,如何能得封世袭辅国公赐精忠状?呵呵,日后倒是该呼你国公爷了。”

“这个又当不得饭吃。于眼下诸般急务丝毫无补。诶,兄长你文官一个,怎么好起行猎这一口?”

王守仁自负地一笑,“贤弟,你莫忘了,愚兄年少时可是游历边关

弯弓射大雕,博览兵书秘芨,曾立从军报国之志。=何轻易剿灭汀之匪?打猎么,小事一桩。别笑,论骑射,愚兄自信不次于你麾下精骑。”

“好!”冯虞看王守仁自信满满,也起了兴致。“既然如此,明日干脆约了思献、长安等人。

哦,锦衣卫、万邦园那边还有几人,咱们好好玩上一日,来他个千骑卷平冈!”

第二日,冯虞与陈琛、王守仁、范长安、林惠娘及数十亲卫,往城北而去。立马高冈,看周遭草木萧瑟秋意浓,别有一番疏阔在心头。四下里马蹄声起,弓弦响处,不时有欢呼声起,想必是军士们又有斩获。看山坡下,王守仁飞马弯弓,快意驰骋,还颇有些投笔从戎班定远地风采。

此时,冯虞身边只有陈琛、惠娘二人相随。陈琛是不好狩猎,难得出来一趟,静赏这满山秋色,自有一番心境。惠娘却是一副恹恹地神色。自从目睹着罗教覆亡于当面,惠娘便极少再露出笑靥,整日里处置事务几至废寝忘食,难得闲时又是一脸惶然。冯虞明白,这十几年,罗教及其万千教众,便是惠娘心中的家国。眼睁睁看着家国破碎,不能救,也无法救,连身殉都无法做到,这是何等的苦楚。这回提议秋狩,多半还是想着借机带惠娘出来散散心,或能开导一二。

三人信马由缰,来到一处歇脚亭前。陈琛抢先下马入亭,回头招呼道:“走得闷了。国城,林姑娘,咱们就在此歇歇脚。这等秋色,还是要静下来才好品味。”

此时,一行归雁迤逦南去,只留得几声雁叫。陈琛慨叹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冯虞笑道:“兴起了?可是要慷慨赋诗一首?”

陈琛忙摆手,“你才是大家,我何苦来班门弄斧。看你似心有戚戚,如何,任是诗词歌赋,来个好的。”

惠娘也知冯虞才名,当初便是因此而倾心,这时也盯着冯虞,颇有些期待。

冯虞摇头道:“秋风最是使人愁。自古以来,不知多少人咏秋,能说的已说尽了,如何能轻易就憋得出来?”

看冯虞一时没甚心得,惠娘幽幽地叹了口气,扭头看一片风中的落叶。

听得这一声叹息,冯虞心下一紧,一段前世时时哼唱的曲调涌上心头。

“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惨白的月弯弯勾出过往

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是谁在阁楼上冰冷地绝望

雨轻轻弹朱红色的窗我一生在纸上被风吹乱

梦在远方化成一偻香随风飘散你地模样

菊花残满地殇你的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淌

北风乱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断

徒留我孤单在湖面成双

花已向晚飘落了璀璨凋谢的世道上命运不堪

愁莫渡江秋心拆两半怕你上不了岸一辈子摇晃

谁地江山马蹄声狂乱我一身的戎装呼啸沧桑

天微微亮你轻声地叹一夜惆怅如此委婉

菊花残满地殇你地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淌

北风乱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断

徒留我孤单在湖面成双”

曲罢,陈琛仰头叹道:“树树秋声,山山寒色,自古逢秋悲寂寥……”出了凉亭,信步往林间而去。

冯虞身后传来一阵低泣声,不问而知,那是惠娘。冯虞赶忙上前温言安慰,递了块帕子过去。惠娘接过绢帕,一边拭泪一边轻声道:“我本是秋叶飘萍,如何还来如此招惹?”

“啊,不是,我……”

“你啊……莫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惠娘又一声叹,将帕子揣好。“罢了,哭一哭反好受些个。地气转凉,不好久坐,走吧,看看他们斩获如何。”

说罢,惠娘当先起身,拉马往山下而去。走了几步,惠娘回过头来,“冯大将军,今日怎的这么淡定。老虎都打得,今日不显显身手?”

冯虞正色道:“少造些杀业吧。”

惠娘听着一愣,随即一手指着冯虞,笑弯了腰。

冯虞淡淡一笑,“这慈悲心是少不得的,只是得看是什么时候。”说着,冯虞飞身上马,顺手摘弓。

“怎么?今日不是发慈悲的时候?”

冯虞摇了摇头,“那倒不是。不管今日是什么日子,林姑娘发话,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diancom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百零五章 西风漫卷

虞一马当先,惠娘紧随其后,两骑飞驰下山。似是相通,大雪今日跑得特别利落。刚才看其他同来的马匹在冈下跑得欢,自己只能给拴着嚼草根子,想来是早已憋坏了。霜红草黄,枹鹿正肥,奔马到处,走兽四散。冯虞引弓控弦,一旦看准猎物,随即是箭去如流星,几无虚发。惠娘在后不发一矢,见着冯虞射出一箭中的,便拍掌叫好。

到正午时分,各人回转,在一处山洼避风处支起军帐,准备埋锅造饭。众人将各自所获摊在一处。今日跟来的亲兵近卫,皆是精锐中的精锐,自然是身手了得,斩获颇丰。倒是王守仁,平日满面儒雅气,操起家伙却是杀气腾腾,一上午工夫便射杀十多只兔、两只锦鸡,此外竟还有一头野猪!陈琛、惠娘二人一无所获,众人倒也不以为意。至于冯虞,方才那一顿冲杀,射了五只鹿一只青羊一只角鸡,难得的是猎物中还有一只):!

这):以鸟、兔为食,山野间行猎偶尔便能遇见。这):被毛细软丰厚,色调柔,肠子还能入药,可治肠胃湿热不调。故而一旦遇见,猎手必要奋力捕杀,可是得手的却不多。一来这):生性狡猾谨慎,动作极机敏,又善水、爬树、攀山,若是一击不中,往往只能是眼看着它转瞬而走,徒望其项背了。此外,射杀):时也颇有讲究,箭头须尽量从眼、口部射入,留下完整皮张,才算值钱。这就是难上加难了。今日冯虞射的这一箭,正是从这倒霉):的右眼射入。展示猎获时,这):边上放的是王守仁射杀地一只马鹿,身中数箭,显然是重伤而死。两相比较,冯虞这手工夫显然是漂亮得多了。

王守仁看了直摇头。“国城,前头看你慢条斯理,还当今日能将你比下去,不想出手便如此利落。你这一只):,便顶得上我这一堆了。”

冯虞笑道:“这秋狩,原本是练兵重于玩乐的。战阵之上,务求杀伤愈广,至于是如何射杀,倒在其次。好比今日我射杀一百户,伯安兄斩获十名贼兵。如此评功,伯安兄也可说是与弟打了个平手。”

众人大笑,王守仁道:“国城果真是会哄人。”

随后,这些个猎物俱交由亲卫处置,冯虞几人各取马扎坐下,又拿了酒水小食,闲聊起来。王守仁是头一回与惠娘相见,听说这年轻女子跻身锦衣千户之列(为着好行事,冯虞用印亲任的),又掌控着如此庞大的一个谍网,可说是刮目相看。想想冯虞年纪轻轻便同时执掌威震天下的锦衣卫,以及大明第一精兵,决不是能打仗就能坐稳这位子。在他背后,必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暗子人脉。不过自己初来乍到,许多事不好探问过细。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大天,渐渐话头便转到新建的统帅部、讲武堂上。王守仁不解地问道,“国城,这讲武堂令武将术业有专攻,倒是可行。可这统帅部么……历来朝廷掌兵,自有兵部掌控,下辖武选、职方、车驾、武库四清吏司也与如今所设统帅部职能相近。历年朝廷用兵,尚无未逮之时,为何多此一举呢?”

冯虞说道:“伯安兄,如今我朝以文制武,以宋为鉴,流弊日甚。对内不能平内乱,对外不能消外患,固无藩镇之祸,朝廷却难免刀兵之累。可有两全其美之法?这统帅部与讲武堂,就是药方,且一体两面,分开地。讲武堂何用?至关紧要处便是此处所练之将皆是天子门生,忠君,便是报国。此外,辅以军制调整,轮岗轮训,如此,军官团忠忱无忧,则无需以文制武。此外,我朝以文臣统军,虽偶有如伯安兄之知兵文臣,但多数却是畏缩自守、怯懦无能,迂阔无威,诸将不服。至于将从中御、宫宦制军,那就更是离谱了。开设统帅部,正是要以专武制军。此外,以部司分离军政军令,以天子亲掌总制,可免一将擅权。现有内阁、兵部重臣还可跨任要职,统帅部又只有治权而不统军。如此,军政、军令、军训全在天子一人,又有文武专精运筹帷幄,自然比现今体制好过许多。”

王守仁吭哧了半天,终是憋不住,挤出一句话来:“不瞒贤弟,愚兄这几日仔细精研贤弟设立统帅部方略,觉着别个都是极为精密,只有一处隐患。”

“哦。怎讲?”

“就是……就是权柄操于天子一身。若是、若是……”

人听着这没头没脑地话语。都摸不着头脑。面面相/然明了王守仁之意。大笑道:“伯安可是担忧。若是遇着昏君乱命无人能制?”

王守仁看陈琛说得如此无所顾忌。不禁张大了嘴巴。看周边几人却是若无其事。方才将嘴合上。“不错。我正忧心如此。汉唐设相。本朝则有内阁。总归还可一争。如若是……”下头地话王守仁又不好启齿了。

冯虞接过话来。“伯安兄。王振、刘瑾在位时。内阁可有掣肘之力?统帅部与内阁部院相比。至少在军国大事上更为专纯。体制凝练。宫宦插手也更不易些。至少。权阉要插手人事。也得由军官团候任中择人。不似兵部一般。随手就能拉个对兵事一无所知地奸佞过来。阁臣、本兵。总归是文官。谋虑武事。还是隔了一层。打仗。不同作八股。一旦错失。绝无涂抹挽回地机会。再则。用兵牵涉极多。天文、地理、组训、勤务、军需、甲杖。千头万绪。非经军旅历练。单在庙堂上指手画脚是不成地。故此。交与专精武职谋划。总是要靠谱些。还可做出甲乙丙丁等多案供中枢裁决。即便是天子乱命。也能错有错着。”

说到这里。冯虞脑海中不禁冒出后世一个臭名昭著地名字:希特勒。若非德国拥有一个高度专业地统帅部。一个专精有素地军官团。一支忠勇善战地国防军。按着希特勒离谱地战略部署。德意志恐怕早就趴下了。

王守仁琢磨了许久,点了点头,“确是颇有道理。”

说话间,卫士们已点起篝火,将拾掇干净的野味串好,烧烤熏炙,热火朝天干了起来。早先跟随冯虞北上的亲军皆是南兵,对这些活计不太在行。这两年,冯虞亲兵卫队补入不少边兵出身的忠勇兵士,骁勇精悍不说,这塞外的烤食工夫再拿手不过。

看着卫士们干得不亦乐乎,冯虞等人也不再议论军政大事,乐滋滋地看着兵士忙碌。范长安也稔熟此道,看着手痒,起身摆弄起烤架来了。随着焦香味窜起,众人腹中馋虫大动。撒上佐料,匀转烤叉,待到第一只黄羊烤得,众人早已是馋得难耐,纷纷取刀割肉,大嚼起来。

冯虞挥手斩下一条羊腿,递给惠娘。“这塞外美食,江南是吃不到的。鞑子吃食,不讲究什么吃相。若是合口,你只管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没人笑话。”说着,又塞过一只水囊。“草原上的酸**,甚是可口,试试。”

方才有亲卫往远处河中叉鱼回来,这会子也已做得。几张摊开的餐布上陆续摆满烤肉、烤鱼、炒米、烤山药、豆饼、马奶酒、奶茶,香气四溢。不管官职大小,众人围坐一团,大吃大嚼。酒酣耳热之际,一名来自延绥镇地弟兄兴之所至,扯起吼惯了秦腔的嗓子高唱:“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歌声一起,上至冯虞下至一干卫士击掌和拍一道高唱起来。王守仁听得热血澎湃,低声问陈琛:“这是什么曲子,如此振奋?”

“哦,这是国城所作《精忠报国》,现为我侍卫亲军军歌了。”

“国城果然大才啊。管子相桓公伐戎狄,作上山歌与下山歌,乐其身者忘其形。后唐庄宗御制词曲,凡所斗战,人忘其死,斯也用军之一奇也。今日国城可谓异曲同工。”

惠娘接道:“歌以咏志,便是如此吧。当初把玩音律,却不想竟有如此大用。

梁红玉擂鼓战金山,看来也未必全是谬传了。”

歌则兴愈浓,范长安长身而起,呼啦啦舞起刀来。战阵刀法大开大阖,范长安舞得是虎虎生风。一干卫士皆是热血儿郎,纷纷起身高唱壮歌各舞刀剑。

军歌唱过一遍又一遍,那延绥汉子又开新词:“两狼山战胡儿天摇地动—拼性命和番奴对垒交锋——我杨家投宋主忠心耿耿——一个个为国家不避吉凶——”

冯虞面颊泛红,佩剑而立,举目西望。“诸位,此处西向,是茫茫大漠,是苍苍草原,有毡帐如雨,有牛羊成群,还有我大明百年宿敌——鞑靼!我朝太祖,驱除鞑虏于一夕;我朝成祖,六涤北元于塞外。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待朝局抵定,新军练成,当朝开疆第一仗,只在朝夕!”(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diancom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百零六章 开天辟地头一遭

天雪地,本是窝冬之时,冯虞这些日子却是脚不沾:冒汗。口号好吆喝,事却是要实干来的。

正月初一,新年伊始,万象更新。卯时不到,冯虞便掀被子起身,丫鬟伺候着换上全套朝仪,草草用些早点,急急上马,踏雪直奔皇城。今日的正旦早朝,就要上演一出好戏。

奉天殿前此时已站下许多朝臣,更多文武正由四方聚拢。自午门进来这一路上,冯虞几乎一刻不停地与认识不认识的文武官员打着招呼。

来到奉天殿前,冯虞老远便看见李东阳正被大群官员簇拥着谈笑风生。看见冯虞来到,众文武一边让开路来,一边齐齐躬身恭贺。如今冯虞虽未任极品,但这超品的国公爵位却是仅次于王爵,在群臣中身位凌顶了。

冯虞笑容可掬,与众臣还礼之后,径直来到李东阳身前。“阁老,老去又逢新岁月,春来更有好花枝。晚辈敬贺正旦。”说着便抱拳浅躬。

李东阳回了一礼,随即抚着冯虞肩头,笑道:“新春正旦,承你吉言了。愿得世如此,年年候物新。国家事,还得靠着你们青春少年哪。”

“阁老谬奖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国事何曾不是如此。这些年来,阁老扶危定顷,功在社稷。这朝廷、天下,总是要靠阁老担当掌舵的。虞么,甘当马前卒。”

杨廷和、梁储、杨一清等人这会子也都到了。众人互贺新年,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此时,钟鼓楼上报更声起,辰时到!一名中官正立奉天殿阶前,高声道:“吾皇升座——百官朝贺——”

群臣鱼贯入殿,分班站定。此时,伴着鼓乐声声,正德面带些许疲态,入殿升座。

这一天虽说是大喜日子。不过正德可是一点不轻松。按着惯常日程。正旦这一天。丑时一到。正德便要从寝宫出来。拜宫中供奉。寅时祭祖、祭灶。之后暂歇。卯时。正德往慈宁宫拜见太后行庆贺礼。之后用饭。辰时整。至奉天殿升座。受文武百官庆贺。这才是半程。之后正德将受后宫妃嫔、皇子、十四衙门首领太监行贺礼。之后还要到皇城内诸寺观上香礼拜。之后到太庙瞻拜先祖御容。正午时分大宴皇亲国戚。进膳之后。这套仪程才算完。

且说正德落座后。文武百官由李东阳领着。三拜九叩。山呼万岁。恭贺新禧。按说此时正德令群臣平身后。说几句场面话。而后群臣献应制诗。这就算完了。

百官拜贺之后。李东阳献诗《元日早朝》:“九门深掩禁城春。香雾笼街不动尘。玉帐寒更传虎卫。彤楼晓色听鸡人。帘前乐应红灯起。阶下班随彩仗陈。朝散东华看霁日。午烟晴市一时新。”此时。司礼监首领太监魏彬向前一步。正要传谕散朝。却见正德突然离座起身。摆了摆手。看这架势是要多说两句。魏彬知机。赶忙退后。

正德清了清喉咙。朗声说道:“列位爱卿。一年来。诸卿家为我大明殚精竭虑。着实劳苦。今日普天同庆。本该是放诸位早些回府阖家好好聚一聚。不过。今日可不同往日正旦。朕却得多说几句。这些时日。首辅李东阳深谋远虑。不计毁誉。力推鼎新。月前。朕已昭告天下。自今日始。我大明开关通海。厚农资商。赋役摊丁入亩。这三大新政。切流弊。妥当可行。既然朝廷已议定着力推行。众卿当齐心协力。通达政令。一以贯之。至于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文武百官纷纷躬身应和。

正德与冯虞对了对眼。又道:“原本散朝后是无事了。诸位自可回府畅享天伦。不过。今日下午另有一桩大事。大明讲武堂、统帅部授印开署。为何非选在今日?所谓新年伊始。万象更新。我大明强兵步武。洗刷气象。正合今日始!申时诸卿齐至午门外共襄盛举。”

这话一出,朝堂上众臣当即议论开了。自除夕朝廷各署封印,不复签押,至新春正三日开印。这四天里头是从不行公事的。正德大年初一要开署,这恐怕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看群臣喧哗,正德也不着恼,只瞥了冯虞一眼。冯虞当即会意,出班高声奏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这一嗓子顿时将交头接耳的群臣压了下去。所有人都扭头看了过来。正德假模假式地问道:“嗯?国城,喜从何来呀?”

“回皇上,昨日臣接着福建水师奏报,南洋公司已奉我大明正朔,年后便遣使入京,递表归顺!”

南洋公司?什么东西?文武百官听得一头雾水。冯虞便将这来龙去脉说了一回。“原本昨日封印,臣只说年后开印升朝时再行奏报,今日既然皇上有心振作刷新,正好来个喜上加喜。”

正德大喜,说道:“可见朝廷新政大得民心。新政初行,便得四野宾服,远人来归。好兆头啊!”

众人听了心道:“这遗民归化固然是好事,可非要跟颁行新政扯上干系……什么跟什么嘛。”可没人敢这么明说。朝堂上顿时响起一阵“皇上圣明”的颂词来。

申时将近,文武百官汇聚午门。这午门城墙两翼外伸,呈“凹”字形,沿袭唐大明宫含元殿、宋丹凤门形制。午门下为墩台,墙高四丈,正中开三门,两侧各有一座掖门,俗称“明三暗五”。墩台两侧设上下城台的马道。墩台上正中有门楼一座,重檐庑殿顶。墩台两翼各有廊13间,俗称“雁翅楼”。廊两端建有重檐攒尖顶的方亭。整个午门远观高低错落,左右呼应,形若朱雀展翅,故又有“五凤楼”之称。

早晨散朝时此处还是空空荡荡,此时城上城下却是虎贲林立,兵戈耀眼。雁翅楼间广场上已搭起一座校阅台,台上树一面两长高金龙旗,周遭皇家仪仗环立。

文东武西分列站班已毕,中官高呼,“圣驾到——”满朝文武赶忙跪倒接驾。只见午门中门大开,正德一身冯虞所贡华胄,骑一匹白马,在大汉将军与中官簇拥下缓缓而来。待与百官见礼之后,正德下马,在冯虞、李东阳等众阁臣及五军都督府左右都督陪伴下,登上校阅台。

见众人各就其位,冯虞朝着正德躬身拱手,随后上前一步,挥动手中令旗。只听门楼上一声号炮响,齐整慑人地脚步声随即从端门外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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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七章 天子门生

臣抬眼张望间,只见端门徐徐开放。不多时,两列军伍在端门中门前会合,随即顺御道鱼贯而入,向着午门方向齐头并进。群臣大哗。

为何?按着周礼所订,禁宫前设五道宫门,合“九五之尊”中的“五”数。每道宫门中门间以御道相连,能开穿正门走御道的从来只有天子銮驾。而这端门,正是天子出入宫禁之所。天子出巡,端门中门开,端门门楼内钟声大作,宫外黄土垫道洒水净街,官民人等伏道相迎。天子回宫入端门时,端门鸣钟,午门击鼓,寓天子安归。可想而知,这端门是何等所在。今日端门正门竟为这两列军兵而开,按说是大逾礼制。

阁臣刘忠见此情形,忍不住轻挪脚步凑到李东阳身边,低声道:“元辅,这是何意,岂非逾越?”

李东阳淡淡一笑,轻声回道:“呵呵,开中门行御道,还有一干人不属逾制——天子门生!”

所谓天子门生,即贡生会试上榜得入殿试,由天子亲试钦点放榜传胪的新科进士。殿试起自武氏周朝,但于有唐一代时断时续,不成体制,多数年头还是委宰相等重臣主考。如此,同科及第者互称同年,称主考官为座主、座师或恩门,自称门生。如此,则便利主考结党营私,培植势力。故而自宋代起,天子便亲自主持殿,钦点及第。新科进士遂成天子门生,感恩戴德的也只能是天子了。只是这殿试,素来只取文士,今日这上千武学学生也得以厕身其列,还一来一大拨,难怪朝臣惊诧了。

只见队伍来到校阅台前,横列整队,随着排头值星官一声“立正——”口令,齐刷刷“啪”的一声脚跟相磕之声,偌大个军阵齐整肃立,鸦雀无声。文武百官此时看个分明,军伍共两千余人,分作左右两大列。校阅台左手的队列,除排头数十名将校外,皆是着尉级军官服却无军阶衔牌的徒手学兵。右列则是两千佩枪精壮官兵,号衔齐整,显然是个完整团级编制。

此时,值星官出列,朝冯虞行个军礼,高声禀报:“讲武堂教官、学兵及教导团全员来到,静候军令。”

冯虞回礼。“原地候命!”

“是——”

待值星官入列,冯虞转身向正德行军礼,“启奏陛下,我大明讲武堂全体教职,第一期全体一千名学兵及教导团将士全员抵达,恭请陛下训示。”

正德回礼。命道:“头前引路。朕要检阅。”

冯虞引正德下了校阅台。侍卫牵了御马过来。正德摆手。“朕步行阅军。”于是。冯虞伴着正德。在城楼上奏响地军乐声中由东向西步行检阅军阵。正德所到之处。保持军礼地学兵、将兵注目随行。目光无不尊崇炽烈。让正德心下大喜。这才是统御三军地滋味。频频与学兵们挥手致意。时不时还停下步伐。拍拍这个。瞧瞧那个。学兵们何曾想过能有机会面见天子。更不用说如此受阅了。一个个感激涕零。有地眼眶已不禁泛出泪花。

冯虞则在身侧解说。“陛下。现下讲武堂于豹房以北营署已全数完工交用。学堂现已选编文武教职二百余。只是合用地教官依然不多。有些只是顶个数。聊胜于无。学兵为正编生员九百人。候补生员一百人。于教学中逐次选汰换。最终能完训结业地当在七成。别地也继续受训。算肄业。回原部则列为候补官。战时有了伤亡。则可填补。”

“七成?那是七百人?”

“是。七百人。足供三个新编师所需中上尉及讲武堂留用之数。百工使司明年、哦。今年出产枪炮弹药。可供三个师简编换装及囤积备需。这第一期。召地员额便是依此而定。明年若是使司整合扩产得便。或可换装六师。”

“那校级学官呢?”

“现下学堂师资太弱,不过数十人,课案也无着落,尚无力教导学官,只能先由学兵教起。待明年入冬筹备得更加妥帖些再开教或更好些。”

正德点了点头,继续检阅。

来到教导团军阵前,冯虞又道:“臣以为,讲武堂当附设一军,供教官、学兵研摩战役战术指挥、习学统兵之用。此外,日后若是有何新装备,也当优先拨付该部,以实证军器优劣,研拟相应战术战法。”

“这主意使得。这是哪方抽调的兵将?”

“回皇上,目下为侍卫亲军第一师第一团兼任。日后,臣拟选调各军久经战阵、最好是负过伤的老兵编组,并扩编为师。如此,该部可称雄中之雄。平日为讲武堂教导团,试用军备、研拟战法最有心得。万一有事,便为皇上手中一可靠劲旅,足可以一当百。”

正德大喜,“如此安排甚是妥帖。

不过,按你如此说法,如今这一团人马是否单薄了些,你也莫要太小家子气,将你这第一师全数先行抵用。平日里三个团轮换,不值守豹房的就配属讲武堂嘛。至于日后教导师编成,加上侍卫亲军全体,战时皆列为统帅部直属战略……那个什么来着?”

“直属战略预备队?”

“哦,不错,就是这名目。”

“臣领旨。”

检阅已毕,正德重登校阅台,发布训示。

“今日是正月初一,新春正旦。原本国事皆停,普天同庆之日,朕却与文武百官同道此地,为我大明讲武堂开署。为的什么?想我大明先祖、先烈奋军威而扫**,开创这煌煌基业。百年之后,国家承平日久,文恬武嬉之暮气日重

冑都不全的鞑子都能肆虐九边,官军竟不能制。小败军残寇,便为祸沿海数十年!国家养兵千日,竟连一时也不得支撑。这是朝廷施政之误,更是我大明军人之耻!

今日正旦,都说新年伊始,万象更新。朕便是要取这吉意,重振我大明军威。整军经武,首在得人。诸位教官、学兵、将士,便是我大明新军劲旅根基之所在。

何为新军?新枪、新炮、新装、新编,更要紧的是新战法新眼界。为何日后提拔武官不再起自行伍,而要自学堂简拔?如今这装备换了,打法跟着换,战术跟着换,编制跟着换,脑筋也得跟着换。日后官军编制更庞杂,指挥调度更是学问。诸位学成后,是要领兵的。只会舞刀弄棒,徒逞蛮勇,不济事了。学问从何而来?讲堂上学先生之所授固然紧要,更要举一反三,自行揣摩,融会贯通,学以致用,这才是武学之道。

今日尔等自端门正门而入,就此一行,便是天子门生地名号了。所谓天子门生,一心向学固然紧要,更须怀一腔忠君报国之志。国家养兵何为?要的就是仰赖将士们奋勇为国,振国威于四海,扫顽敌于八荒,留英名于青史!岳武穆曾言,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怕死,天下太平。我大明讲武堂,要的便是为国为民不怕死不惜命地热血儿郎。今日朕便赐一副对子与学堂。”

说着,两名宦官各捧一副竖轴条幅,于正德身边展开。只见联上写着:“贪生怕死请走别路,升官发财莫入此门”,另一宦官再展一横幅:“大明军兴”。字倒是龙飞凤舞,颇有些霸气,至于这对联词句,却是冯虞替正德所拟,至于出处,便是后世黄埔军校门上那一对了。

台下这上千学兵,皆是边军与侍卫亲军中所选拔,一要作战悍勇无畏,二还要识文断字。能合着这两条的,皆是一心报国的热血军人。听着天子亲承期许,慰勉有加,一个个早已心怀激荡。待冯虞接过正德所赐条幅,值星官猛然跨前一步,振臂高呼:“精忠报国——”

数千将兵一遍遍齐呼“精忠报国——”、“精忠报国——”,经久不息。

待口号声沉寂下来,正德问冯虞:“统帅部情形如何?”

“回皇上,侍从室、参事室、军政部、军咨部、军法司架子倒是搭起来了,只是人手紧。当初数十名行伍世家子弟在我侍卫亲军中效力,个个皆堪大任。这回一气调了半数出来充入统帅部。呵呵,有些将门虎子见由统兵官改为特业官,还不大情愿呢。此外,由各处军镇调了些纯熟军务的幕僚。锦衣卫南镇抚司也调了许多人来。再有,便是自兵部调人了,尤其是职方司,全体并入。”

“兵部肯放?”

“兵部倒是没二话。倒是有些司官听说要由文官改武职,颇不情愿。臣以行军法处置吓了几句,倒是都老实许多。”

“现下统帅部能发动做事了?”

“自以上人员到位,臣便着力教他们两条。一是学会制作判识舆图沙盘,学做兵推。二是学做动案。

如今,军咨部已做出一份全**力整编之《振武专案》,一份于外邦情侦布建之《定远专案》,及推演攻伐鞑靼之《雷霆专案》,此案又分作甲乙丙丁四分案。这些案子臣已审核,还算堪用。”

正德喜道:“万事开头难,国城你能将这架子搭起来,事务做起来,便可说是成了大半,居功至伟。今日开署,朕即刻钦命两处主官,授印旗匾。冯虞——”

“臣在。”

“统帅部及讲武堂两处要津,你用心筹谋,调度有方,数月间便成规模,办事极是得力。朕封你为统帅部长史,加太保、领兵部尚书衔,替朕总管统帅部事务。侍从室、参事室、军政部、军咨部、军法司一律改作使司。伏羌伯毛锐堪称能员,着任都侍从使,听说那王守仁多谋,着任都参事使、杨一清任都军政使、保国公朱晖任都军法使,军咨使司就由你暂且兼领。讲武堂则由朕亲任都督,国城你领个总教谕,日常事务及各分属任命悉数交与你了。能者多劳吧。”

冯虞当即叩首谢恩。礼毕,冯虞起身奏道:“谢皇上信用。不过……臣请辞侍卫亲军都护一职。”

“这是为何?”正德一愣。

“避嫌。臣既就任于统帅部,执掌军令,若再统辖一军,于理不合。臣愿以己身设限,日后但凡调入统帅部、讲武堂任职者,不得再兼统兵官。”

看冯虞一脸至诚,正德深为感动。“好!果然是公忠体国,朕准奏。不过,侍卫亲军是你一手操持起来,如今国城你若去职,何人可代?”

“武靖侯赵承庆与臣协作多时,也可称是侍卫亲军元老,由他继任,必不负众望。范长安为侍卫亲军第一战将,军功卓著,深通军略,亦可担当。”

正德点头道:“既然如此,就以赵老将军暂代,范长安辅弼,过几年便可接手。嗯,反正侍卫亲军平日也归讲武堂调用,国城你就近关照着,朕也放心。朕知道那亲军团是你心头肉,如今特许将这一团人马充作你私兵亲卫,随同转任。赵承庆自己再重建一队中军罢。”

说罢,正德一招手,一队大汉将军捧着统帅部、讲武堂印信、匾额、军旗上前。礼宾官唱道:“天子授印——”(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idian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百零八章 剑指塞北

德十二年初春,太原西南悬瓮山麓晋王祠内外,兵甲持火枪的御前侍卫将偌大个晋王祠守御得飞鸟难渡。正德与冯虞兴致勃勃地步出圣母殿,对那四十余尊彩塑侍女与殿前的鱼沼飞梁赞不绝口。身后跟随着数十名统帅部僚佐,一时间满目的将星闪耀。当然,最大最亮的还是冯虞肩上那两颗新挂上的元帅星。

冯虞引着正德往唐叔虞祠走去。正德此刻正是兴致高昂,毫无倦意,一路上话语不停。“国城,除却豹房,这可是朕第一次远离京师。这一路行来,朕才知我大明江山何其广阔,何其豪迈!”

冯虞笑道:“皇上说得是。单看眼下这三晋大地,表里河山,东凭巍巍太行,南移滔滔黄河,北望绵绵长城,关山千重,形制四方。臣奏请设行在及统帅部西北战区司令部于太原,也正是看中这形胜之地。”

正德抬眼远望重重山峦叠嶂,感慨万千。“不错。舆图上看,太原正处延宁、宣大两条攻击发起线正中,居中以制两翼,确是便利得很。这太原也算是唐故地、千年古都,行在驻于此,妥当得很。”

冯虞一愣,随即低声分说道:“皇上,如今这太原城可不是原先那座‘北都’啦。”

“嗯?怎么?”

“李唐于晋阳即太原起家,定鼎之后,便封晋阳为‘北都’,与京都长安、东都洛阳并称‘三都’、‘三京’。唐亡,后唐、后晋、后汉、北汉,或发迹于晋阳,或以此为国都,一时间太原名声显赫,号为‘龙城’。宋太平兴国四年,宋太宗赵光义灭北汉,一统天下。赵光义恨晋阳军民数载顽抗,又忌晋阳‘龙城’之名,遂下旨火烧晋阳城,又引汾、晋之水,夷晋阳为废墟。三年之后,宋廷于古晋阳城北四十里外唐明镇新建城郭。嘉四年,设太原府治,这才有了如今这太原城。我朝太祖封晋王于太原,扩建此城,设镇御边,遂成我朝九边重镇之一。”

“原来如此。”正德恍然大悟。“你所说这一节,朕倒是听说过的,只是当故事罢了,不曾记在心头。呵呵,还是国城你博学啊。”

“皇上过奖了。此次挂帅主持北征,臣不敢怠慢,对辖区地形兵要自然得仔细研摩推究,多看些史籍也是必不可少的。此番我大明北征军可谓新军云集,名将荟萃,辎重如山。统帅部为这一战足足筹划了五年之久,专案改动数十回,兵推数百回,精制舆图沙盘不计其数,与内阁会商也有数十次之多。这百年开边第一战,蒙皇上信重,交与臣全权指挥。臣自觉这肩头担子极重,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全力以赴。”

正德笑道:“不瞒国城。此番讨北方略之‘犁庭专案’,朕钦准前后,也反反复复研看了几十回,其中详尽,了然于胸。就庙算而言,可说是算无遗策了。到了这会子,你不必太过忐忑。朕确信,此番出征,国城定能旗开得胜,横扫塞北,为我大明永除腹心之患,开中兴格局。如今参战各部情形如何?”

“回皇上。此役我军共动员全数十一个新编师、侍卫亲军全军、九边原编镇军共计三十九万精兵。现下各部皆已进入前进阵位。弹药辎重已全数下拨。左翼河套方面军正沿长城攻击发起线展开。斥候早已渗入敌境展开侦搜破袭作业。此外。九边军资屯营也已囤满。

各路军辎后援分队已完成编组。随时待命。待数日后黄河开凌。破冰成汛。左翼军就将越过长城线。展开攻势。”

“鞑子情形如何?”

“达延汗于答阑特里温之战取胜后。以其三子巴尔斯博罗为右翼济农。挥军追剿亦不剌、满都残部。纠缠三年之久。直至前年。巴尔斯博罗将满都追斩。亦不剌逃到哈密。为白帽回回诱杀。这一役才算终了。

此战方平。去岁初秋。达延汗又尽发大兵征讨蒙郭勒津部。蒙郭勒津万户大首领火筛。为蒙古西部大酋瞿九思脱**之子又娶满都鲁汗之女伊锡克公主为妻。实力更甚。多罗土蛮、畏兀儿、兀慎、摆腰、兀鲁、弘吉剌特诸部皆投入其麾下。双方于图尔根河会战。火筛以弱敌强。发兵突袭。一度大败汗廷兵力。险险生俘达延汗。无奈实力不济。达延汗迭经苦战。终于平定蒙郭勒津。

前两日一鞑子千户投向我军。此人供称。此役鞑子汗廷兵马折损极大。尤其是战事延入冬。大军整补不及。战马也未得休养。如今正是人困马疲。锦衣卫南司探报所言也是大致相同。”

正德一听喜道:“照此说来,这一回还是攻其不备了?”

“只能说是仓促应战,无备倒谈不上。那千户供称,早在开春时节,河套土默特诸千户便哄传我军要攻略河套。达延汗四子阿尔苏博罗方随军击破火筛,正是自信满满。此刻,这厮一面调兵备战,一面已向汗廷求援,看样子是要与我大明在河套决一死战了。”

正德问道:“能全歼此獠否?”

冯虞笑道:“只要他真敢与我军决战河套,想来便活到头了。此番我军在河套方面投入三个新编师,两步一骑。不说配属延绥、固原、宁夏三镇镇军,单这三师兵马炽盛火力,便足以克复河套了。”

正德点头道:“说来还是李东阳与你之功啊。若非李卿……”说到这里,正德突然神色一黯。

冯虞忙安慰道:“李阁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虽说未能退享天伦,但他得以亲手推行新政,初见成效,临终时举荐续任,又得皇上首肯,使新政不以人亡政息。单这一条,便足以彪炳千秋,名垂青史。且蒙皇上厚恩,李阁老身后又是极尽哀荣,这何尝不是求仁得仁。”

正德脸色稍缓,“说得也是。当年李卿与国城你一力推行摊丁入亩、厚农资商,顺带整肃官场。头两年便立竿见影,一时间海晏河清,百姓欢腾,朝廷赋税立涨。乡野流民得以往市镇谋生,又逢百工兴盛,工商勃兴,海量出产输往东瀛、南洋,换得金银、米粮、珍玩、木铁无数

市舶司税银剧增。

按着王琼前些时奏章所言,这两年府库充盈,加上那南洋公司巨额年赋,岁入竟为朕登基当年十倍不止。若非如此,朝廷哪来这许多银两换装枪炮,厚养三军。功在千秋,功在千秋啊!”

冯虞接茬说道:“如今能战之新编师已有五步师、三乘骑师、二骑师、一车师。若到明年此时,又有一炮师、一车师、二步师、一骑师得以编成。二步师、一乘骑师移驻江南。如此,再无人敢能在陆上与我大明开衅了。”

说话间,正德与冯虞已来到唐叔虞祠。此处前临曲沼、后拥危峰,景致可称壮美,建筑却是不如那圣母殿可观。正德看了直摇头,“那叔虞励精图治,兴农治水,使一方百姓安居乐业,奠晋国八百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何等功德,如何反将其母供于正殿。却将叔虞祠旁落一隅?那赵光义好无道理。”

“这却说来话长。臣前些时日问过此地老叟,据称,晋阳城毁五十年后,悬瓮山滑坡,晋王祠尽毁。宋廷重修时,便将唐叔虞祠迁至此处,封汾东王,于正殿供奉其母邑姜。不过,民间私传,那圣母像却是仿着当朝刘太后刘娥的面相修的。当时宋仁宗年幼继位,刘太后垂帘听政,权势鼎盛,仿效武则天修卢舍那大佛一般,为自己修个真身,也是有的。而太原,正是刘娥之父刘通祖籍,在此行偷梁换柱之事,也说得通了。”

“那为何不名正言顺建生祠,还要冒名顶替?”正德问道。

“赵光义平北汉,晋阳军民据城死守,杀伤宋军无数。城破之后,赵光义平毁晋阳,遣城民于‘平晋县’以泄愤。当地百姓对宋廷咬牙切齿。赵光义重修唐叔虞祠,效李世民立《新修晋祠铭并序碑》,却为晋阳百姓暗中凿至面目全非。宋廷于太原城中为祭祀攻克晋阳有功将士所建‘功德堂’,也因屡屡失火而罢祀。刘太后当权之时,与晋阳城破相距不过五十年,民愤犹存,若是公然打出生祠旗号,只怕是自取其辱。”

正德哑然笑道:“公道自在人心。若能一心求治,国泰民安,百姓自然感念千古,何必建什么生祠。至于如此冒名骗香火,更是好笑得很。”

“皇上圣明!”

正德抬腿进了唐叔虞祠,四下闲看。走了一阵,突然回身问冯虞:“诶,此番若是平灭鞑靼,我大明再不用愁军马供给,国防线亦可西推千里,可说是收获极大。国城,那你说,这一仗打完,咱们往哪方开刀最划算?”

冯虞心中暗笑,这不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未得陇先望蜀了。忍着笑,冯虞回道:“往西域,赤地千里,短期是无利可图。东瀛盛产金银,如今内乱正酣,或可取之。南洋诸番物产颇丰,只是瘴疠之地,又隔重洋,打起来费点力气。不过,不论西征、南进、东征,只要国用充足,我大明天军兵锋所至,无不灭之师,无不克之地。只看皇上欲取何处了。不过,皇上,灭国掠取只是一时之利,控四海、通商路才是财源不绝的长久之计。”

“甚好。”正德大喜。看那神情,似乎眼前已是金山一座。“回头责成统帅部仔细筹划着,拿个方略出来。不过,当下还是先仔细打好眼前这一仗,饭得一口一口吃着。”正德总算回过味来。

又走了一阵,正德说道:“朕有些乏了。回吧。”

回到太原,已是日影西斜。冯虞送正德回行在歇息,自己登上北城,扶城堞远眺斜阳。大军云集,箭在弦上,发力在即。为这一日,冯虞,乃至整个大明朝廷,积蓄了五年之久。

这五年,朝廷以内阁为首力行新政,整肃吏治,励精图治。首辅李东阳积劳成疾,去年于任上辞世。杨廷和、梁储、刘忠接掌朝政,萧规曹随。

这五年,为配合朝廷解禁开海,兴办两洋水师,南洋都督府不但让出许多商业利益,将许多精锐水陆将士补入南洋水师,每年还向朝廷纳贡银五百万两,全数充作军费。如今杨风、黄伟提督南洋水师,周天赐、杨雨提督北洋水师,日夜操兵,巡防海疆。南洋都督府则由朱潜去职接掌,加上崔竹屏、赵协力,倒还控驭得力。如今南洋兵马正着力向西经营,扫荡锡兰,兵进天竺也是早晚之事。

这五年,冯虞自觉亏欠家人甚多。整日统帅部、讲武堂、锦衣卫各项公务缠身,难有清闲时日陪伴家人。眼见得母亲头上白发日增,皱纹爬上眼角,冯虞每每看着便是一阵阵的心酸。至于采妍与杨云,冯虞更是心怀歉意。只因前年冯虞终是背了前诺,将惠娘收入府里。惠娘遭际坎坷,原本冯虞是打算好好操办一回的,却遭惠娘坚拒,最终是一座小轿抬入府中,点起两支喜烛便草草圆房了。冯虞明了惠娘心意,如此却一下子欠了三位娘子地情,每每回到内院便有些抬不起头来。

幸好这几年冯虞也算努力,又添了一女二子。如此一来,府中人丁兴旺,整日里丫头小子打打闹闹,众人看着开心,倒也融洽许多。只是如今二郎国维如今已到开蒙年岁,冯虞却难亲自教导,难免又怀亏欠之心。如今学问上只能托付给陈琛了。至于习武,倒不必头疼,府中不少家将,既有沙场骁将,也有江湖高手,够学个十来年了。

正在发愣,只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冯虞回头一看,却是王守仁与本雅克图。这几年,不知陈琛是如何给本雅克图洗脑,让他抱定心思,蒙古百姓若要永享太平,过上如汉人一般的安定日子,只能效忠天可汗,尊奉中原名教,甘为中华一支。这回朝廷发兵征伐鞑靼,本雅克图死活是要跟来,说是要为蒙古百姓少受些刀兵之苦而尽些心力。

冯虞每回看见这位蒙古书生,心中忍不住便要琢磨:这到底算是蒙奸呢还是草原开化地先行者?恐怕就看这回汉蒙决战,留待胜利者来书写历史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百零九章 胡儿泪

月初一,太原战区司令部戒备异常森严,议事厅内;当,放眼望去,一片将星闪耀。正德高居上首,满面杀气。冯虞立于侧面高挂的一幅丝质舆图前,手持竹杖,指指点点。

“诸位,如今已可确知,三日后,黄河全线开凌,当日便是我军西线开战之时。犁庭专案首战便是复套作战,只许成功,不许失利。不但要全歼此处敌军,更要力争调动鞑子汗廷主力来援,以便我军主力邀击。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五年,统帅部都军咨使司与锦衣卫南镇抚司借开市之机大力渗透塞北,功效卓显。敌情探报知悉:达延汗平蒙郭勒津后,将所辖领地合并为六万户,仍分左、右两翼。左翼三万户为:察哈尔万户、兀良哈万户、喀尔喀万户;右翼三万户为:鄂尔多斯万户、蒙郭勒津万户、永邵布万户,汗廷设在察哈尔。这六万户除兀良哈万户外,达延汗将其余五万户分封诸子领有,以为藩屏。

长子图鲁博罗早逝,其嫡裔将袭汗位,并领有察哈尔万户;次子乌鲁斯博罗当年于右翼被害,无嗣;三子巴尔斯博罗任济农,领右翼三万户;四子阿尔苏博罗领蒙郭勒津万户,下辖七千户,称土默特;五子阿勒楚博罗受封喀尔喀万户中河东五千户,称内喀尔喀;六子斡齐尔博罗领察哈尔万户之克什克腾千户;七子格列博罗领察哈尔万户之敖汉与奈曼两千户;八子阿尔博罗领察哈尔万户之浩齐特千户;九子格埒森扎,领喀尔喀万户中以西七千户,称为外喀尔喀;十子鄂卜衮锡青台吉领永邵布万户之永邵布与阿苏特两千户。

本帅再说河套当面敌情。如今据守河套之敌,为达延汗四子阿尔苏博罗统帅之土默特部。最新敌情察知,此人生性悍勇,好领重骑破阵。图尔根河一战,正是此人于危难之际领本部兵马直冲火筛,一举扭转颓势。统帅部研判,此番我军以三新编师分路进击,以阿尔苏博罗之禀性,定不愿化整为零闪避周旋,恐将调集麾下全军寻隙围歼我军左右翼两步师之一,伤十指不如断一指。这,对我军而言便是战机!”

此时,一名师长举手发问:“请问大帅,我新编师枪炮犀利弹药充足,鞑子怎敢与我军阵战?那不是以卵击石么?”周遭一阵哄笑。

冯虞笑道:“我军战力如何,自家是心知肚明,可那阿尔苏博罗何处去知晓?鞑子骑军与我新军只打过一次交手战,便是大凌河会战。那一回,鞑子遭遇地实是轻装步兵,火力偏弱。那一仗,鞑子若是起便全军决死冲锋,或许真能突入我军战阵,白刃决胜。鞑子自那一战品味习学,能获何等心得?如今阿尔苏博罗麾下有七千户,十丁抽二得上万精锐常备签军。若是空营而出,可得近六万大军。此前平蒙郭勒津,阿尔苏博罗所部折损不小,不过依然有四万余骑。我军步师兵数则近两万。以四万余攻两万不足,你若是阿尔苏博罗,你可敢一战?”

众人纷纷点头。只听冯虞又道:“原本以我三大新编师剿灭该部绰绰有余。不过,敌境密谍日前飞鸽传信,应阿尔苏博罗邀援,鞑子右翼济农、达延汗三子巴尔斯博罗已遣两万骑军,日前趁黄河未开化时踏冰驰援,统归阿尔苏博罗调遣。如此,敌军总数已近七万。为慎重初战,统帅部已急调一乘骑师补入西线攻击集团。此战我军部署如下。”

说着,冯虞将竹杖指向西集团攻击发起线正中位置。

“骑一师为我中路军主力,自榆林发兵,往河套套顶高阙方向攻击前进。乘骑四师、延绥镇镇军为后援跟进。步三师为左路军主力,自花马池发兵,与骑一师并向突进,直抵黄河岸。固原镇镇军为后援。步四师为右路军主力,出偏头关,往故五原郡方向攻击前进。太原镇镇军为后援。

统帅部推演。敌主力突袭左路军公算最大。若未得探报。左路步三师即与敌主力遭遇。务必先敌展开。以优势火力求得予敌最大杀伤。同时飞鸽传报中路援军。击退敌军后务必保持阵型。稳步推进。接报后。中路骑一师、乘骑四师须即刻轻装突进。分别由右路、左路超越步三师。以钳形攻势追上敌军、咬住敌军。将敌压迫于黄河岸边。而后一鼓全歼!随后沿岸展开布防。以备鞑子右翼三万户军马来援。此时。右路军当加快推进。尽速进抵黄河南岸。展开布防。以备敌汗廷援军。

若敌主力舍左路而扑右路。方才部署便反其道而行之。本帅不再敷述。若是阿尔苏博罗昏了头。往我中路来袭。则由骑一师击破来敌。穷追不舍。左右两翼尽速跟进。三路一线平推。横扫河套!”

左翼全体将官齐刷刷起身敬礼。“是!”

冯虞示意众将落座。接着说道:“如今。我中央、右翼攻击集团以侍卫亲军为主力。也已全数就位。不过。这两路将士还得坐等。一是等复套作战战果。二要等鞑子汗廷主力动静。达延汗不同则已。只要发兵。暗谍便会飞鸽传报。我军即刻出兵。中央集团正面拦击。预设战场为大青山以南地域。右翼集团以飞骑直捣敌巢。犁庭扫穴!”

看了座中地本雅克图一眼。冯虞又补了一句:“战后。鞑靼领地将并入我大明疆域。其军民也将收伏为我大明子民。故此番征伐作战。遇顽抗之敌自应痛剿。若遇一般部民及溃兵。则应着力兜捕。不得妄加杀伤。”

……

早春二月,天高云淡。套西黄河畔桌子山下地草场上,千里莽原已重披绿妆。些许野花不耐寂寞,已在草野间零星绽放。远方不知哪位牧人弹起马头琴,唱起了悠远绵长的乌日汀哆(蒙古长调)。原属蒙古贞部地扯立克此时却全无如此闲适心境,任牛马自行游走觅食,自己席地而坐,举头直愣愣望向天际。

今年四十来岁的扯立克大叔在部族中也算是小

,从满都古鲁汗在位时,便跟从大汗白南征北战,火筛万户麾下征战,一度官至百夫长。族人都说,若不是当年红山堡一战瘸了一条腿,如今指不定也是个鄂托克之类地大官了。伤愈后,扯立克辞了文官职事,带着万户大人赏赐的许多牛羊回到部落,过起无忧无虑地游牧生活。别看他腿瘸了,上了马,放牧行猎还是一把好手。

这些年,扯立克养育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三个已成年的孩儿皆在军中。按说十丁抽一、五丁抽一,扯立克家只需送总一个男丁从军即可。但扯立克觉着,是男儿便要如雄鹰般往风雨中历练,军中又有不少亲朋故旧照应着,再加上蒙古人最重军功,也只有与汉人征战才能掳得金帛子女,过上舒坦日子,孩儿长大一个便送入军中一个。如今大儿子巴特尔最出息,达兰特哩衮之战中率先破阵,立下大功,已提拔至百夫长。大女儿则嫁给巴特尔地好友、汗廷宿卫军的一名十夫长。

只是这好日子到了去年,便是流年不利了。去年秋,不知怎么地,火筛万户与汗廷翻脸,刀兵相见。三个儿子从征。图尔根一战,己方战败,整个蒙郭勒津归了大汗四子阿尔苏博罗麾下,蒙古贞部从此烟消云散。部族易主也就罢了,入冬后,三个儿子息兵返乡。老大、老三倒还无恙,只是老二,却是冷冰冰地躺在马车上给拉回来的。老二战殁,让扯立克大叔痛不欲生,一夜白发。

去秋这一战延续入冬,整个蒙古本部人困马乏,还未喘过气来。哪知未到开春,各部牧民中便流传起一则谣言:南边的汉人大军要杀过来了!刚听到这传言,扯立克大叔毫不在意。明军搜套?笑话,自三十年前明将王越出关攻套之后,从来是咱们蒙古人南下攻伐掳掠,再没有一名汉军敢来攻扰!

哪知没过几日,阿尔苏博罗果然大点兵。这回不再抽签了,各部落十五以上五十以下丁壮尽行征发!老大、老三在家中还没将大炕捂热,又要披甲出征。这一回,扯立克大叔心里七上八下,似有不详预感。最后一顿晚餐,他将精心收藏的当年随身铁甲翻了出来,交给老三。“巴图,汉人有句话,来者不善。这回上阵,你要多看着些。汉人奸猾,你这愣小子别只顾冲杀,中了狼套子。”

“爹,用不着这个了。”巴特尔插嘴说道。

“怎么?”

“孩儿听妹夫说,当年大汗次子乌鲁斯博罗率十万大军与汉军会战辽西,吃了明军新火铳地大亏。那汉人造的新火铙,较原先犀利许多。精钢重甲百步之外轻易便能打透,盾牌也挡不住。依我看,多套这一重锁甲也无用,不如轻装上阵,搏杀起来更便当,退起来更快。倒是这回多带匹好马去更紧要。”

扯立克大叔瞥了老大一眼,“你老爹征战几十年,什么没见识过?一百步挡不住,三百步呢?火铳挡不住,弓箭飞石呢?老三,老老实实穿上。紧要时候,怕地就是那一下。巴特尔说的多带好马倒是在理。还有,你们要是见着战死的明军,记得将他盔甲扒了来穿上。汉人打仗不行,工匠地本事却强过我们许多。哦,有些军官的佩刀、弓箭甚是好用,别忘了试一把。光抢些金银保不了命。”

巴特尔奇道:“阿爸,往日出征,都没见您如此叮嘱,这回怎么了?”

“哼。往日与明军作战,哪次不是抽丁?不到万分吃紧,或是决战时分,咱们蒙古人何曾丁壮全出,连几个看家地都不留了。”扯立克大叔反问一句。“要是小个几岁,腿没瘸,你爹此番真要陪你们上阵了。别地不说了,你们也已不再是雏鹰。记着一句话,鹰势再猛,也须躲着山峰雨云。”

送走两个孩子,扯立克大叔的心也跟着飞向南边。这回二女儿阿茹娜地心上人,相邻部落的小伙子宝音也首次出征。丫头整日里担惊受怕,老缠着父亲问战场情形,两个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么东问西问,折腾得扯立克自己心里头也总是七上八下。还是出来放牧清净,咂一口马**酒,看一眼天上地流云。虽说心里还是放不下,至少好过面对女儿那哭丧着的小脸。

正在走神,猛然南边有些响动。扯立克猛地伏倒在地,将耳朵紧贴着地面细听。似乎是几十匹战马疾驰而来。扯立克赶忙起身,一声哨,一匹高壮地黑马飞奔而来,还是老伙计有灵性。扯立克飞身上马,驱着马群往回赶。

才将马群圈好,就见数十骑风一般驰入宿营地。马上骑士皆是蒙古将兵。一个个满面尘灰、盔歪甲斜,有的还裹着伤。扯立克大叔见此情形,心头就是一紧。战线按说至少是在南边百里之外的都司兔河一带,蒙军竟然溃散至此,这必是打了大败仗。现下他心里头惦念的却是两个儿子。

往人堆里扫视一圈,扯立克大叔一眼看见头戴百夫长翎饰的大儿子。与出征时的意气风发比起来,巴特尔就如换了个人,胡子拉碴,嘴唇干裂,甲松袍斜,随身刀箭都没了踪影,只有一张角弓还孤零零挂在鞍前。此时,巴特尔正摘下水囊,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倒去,看来这一路是只顾奔逃,连口水都没顾上喝了。

“巴特尔——”

听着这一声吼,巴特尔回过头来,四下看了看,见着阿爸那熟悉的身影,将水囊一撇,抢步上前跪倒在地。“阿爸,快,快让族人收拾车马,咱们赶紧往北走。”

“怎么?汉人打来了?四王子战败了?”

巴特尔一下子没忍住,眼圈一红,“呜呜”地哭出声来。“阿爸,败了,败得太惨了!这压根就不是对阵,是送上门去让人痛宰!孩儿所在整整一个千人队,活下来的,怕是全在这儿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idian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百一十章 角声一动胡天晓

兵的到来,就如往一潭死水中投入一块巨石,顿时/波。部民们纷纷钻出毡帐,围住疲惫不堪的将士,不管是不是本族子弟,端茶送水,一边打听战况。扯立克大叔此刻最关心的却是老三的下落。

“巴图呢?没跟你一道回来?难道是……”

巴特尔连忙摆手。“阿爸……”这时,扯立克的老伴娜仁托娅与二女儿阿茹娜也已闻讯赶了来。见儿子满脸疲态,老伴娜仁托娅连忙用袍袖擦拭儿子满面的尘灰。阿茹娜则塞给哥哥一只水囊。

巴特尔仰头喝了两大口,忙又说道:“出征时,三弟编在后队,这一仗就他们那一队不曾冲阵,不至当场战死。只是大军溃散时,后队转眼就给冲散。这一路,我怎的也寻他不着。想来是给败军裹抰,往别处退去了。”

听了这消息,扯立克大叔面色稍缓。兵败如山倒,就算在同一队,被冲散也是寻常之事。这时候,没消息便是好消息了。“巴特尔,这一仗怎么打得如此不堪。你爹也不是没经过败仗,咱们蒙古人马上工夫远胜过汉人,就算打不过,拨马便走就是,指不定还能来个回马箭嘛。”

巴特尔苦笑几,说道:“阿爸,孩儿也从不曾打过这等窝囊仗。当初四王子领了大军,埋伏在都司兔河以北,准备半渡而击,打汉人左路步军一个冷不防。不知为何人似乎觉察出有何不妥,离着都司兔河还有一天半脚程就停步不前。这一来,我军也进退失据。若给牵在原处,给明军中路右路推进到侧后推进,又发觉我军所在给他们这么一包夹,我军便是腹背受敌。四王子见此情形,决心主动出击,吃掉当面之敌,再抄另两路明军后路。”

扯立克大叔摇了摇头,叹:“随后便吃了大亏。”

“正是。我军围去,却发觉敌军早有防备,以战车环绕,摆出圆阵据守。四王子见此情形,令大军合围军冲锋,打算豁出些伤亡一举冲入敌阵,这一战便是赢定了。

哪知,汉人铙炮竟是如厉害……”说到这里巴特尔一阵心悸,面孔扭曲显然是又想起当日血肉横飞的惨烈情形。

扯克大叔纳闷问道:“汉人火铳火炮我见识过。火炮是比咱们蒙古人的弓箭犀利,可只能杀伤一条线,打一炮还要待许久才能再放。至于火铳,大元一统中原时便有了。射程尚不及弓箭,射起来费事,雨雪天更不能发。即便明军火铙比原先精良些能强到何处去?”

巴特尔连连头:“阿爸。今日汉人火器之犀利胜以往十倍!当日我军全线总攻。数万大军奔涌向前等声势排山倒海。孩儿身处万马军中。舞刀冲杀是怀了必胜之心。只是到了千步之遥。便遭敌众炮齐轰。炮子如雨。一炸便扫平一片。队形登时便乱了。至数百步。明军又以火箭攒射。射速极快。劈头盖脸。那火箭都有铁矛一般长短。穿胸破腹。势不可挡。再往前近。炮子更密。明军步兵又齐射火铙。能及两三百步。

这一仗。我将士前赴后继。死伤不计其数。只差那两三百步。眼睁睁明军就在眼前。竟不能再近敌阵一尺了。阿爸。我那些弟兄……眼见得明军弹矢如沙暴一般刮来。却没一个弟兄拉紧马缰……千户长布和第一个冲锋。被巨箭穿腹。依然不倒。挥舞着战旗鼓舞将士冲锋杀敌……”

说到这里。巴特尔号啕大哭。“阿爸。没战死军前。孩儿对不起那些弟兄们……”

扯立克大叔也是泪流满面。伸手揽住儿子地肩头。喃喃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没事了。有阿爸在。没事。”

过了阵子。巴特尔缓过劲来。又说道:“孩儿命大。冲出不多远。马儿便给炮子崩了脖子。翻倒在地。将孩儿压住。待孩儿抽出脚来起身。眼见得大队已冲过去了。直杀进硝烟中去。孩儿换了马。便见着弟兄们一片一片地往下倒。又看见一阵烟雾腾起。千户便不见了。此时。退军号角响起……”

“四王子下地令?”

“是。”

“四王子没事?他不是最爱带队冲阵么?”

“想来是给宿卫抢了回来。哪知这一声号角却是坏了大事。打仗全凭一股子劲,一听退兵,冲了半路的弟兄们猛然给抽了脊梁一般,扭头就跑。明军大举反击,加上炮火追着打,咱们根本收不住脚,军伍散了,人心也散了。千多名弟兄,跟着孩儿跑出来的便只有百来人。”

“百来人?你这只有三十多么。”扯立克一愣。

“阿爸,你不知晓,这一路孩儿是怎个逃命的。那一阵败北,我军收脚不住,陆续退过都司兔河。原本是要收束人马,哪知两翼尘烟大起,竟是明军大股骑军两翼包抄而来。此时我军人马星散,根本无力拒敌,只能再退。两翼

说上万,有些向远处包抄,有些沿途侧击截杀。弟只顾逃命,再无抵挡之力。那些明军骑兵能在马上施放火铳,虽不如弓箭精准,却射得更远,威力也更大。这一路百多里奔逃,大半弟兄便是如此死在路上。”

说到这里,巴特尔猛然想起什么,赶忙擦去泪水,“阿爸,赶紧叫上族人北撤。再迟,只怕明军要追及了。”

“往哪方退?”

“先往北行。四王子也是往正北方向退,或能在中途会合。若是遇不着,咱们便先抵套西北库布齐。四王子王帐原本驻十二连城,若是无明军当道,咱们便一路向东去寻四王子。若是此路不通们便寻机渡黄河,往巴彦淖尔。”

“嗯。这行程倒还妥当,事不宜迟,即刻召集族人收拾上路。只望小三有长生天庇佑,得脱险境。等不得了吧。”

……

太原统帅部议堂上,此时一片欢声笑语。首战大捷,将校官佐自然振奋。开战以来便守在此处的正德更是手舞足蹈。冯虞使劲咳嗽几声,方才令众人略略安静了些。待众将佐落座,冯虞冲着正德点了点头,这才开腔。

“诸位,此战能得全胜,本帅为,其因有三。一、锦衣卫南司用间得力。鞑靼四王子兵马一动,王帐内所收买暗谍便传出细致敌情战场部署一般无二,可称首功。皇上已传谕授勋厚赏。二、右翼前敌大都督陆完指挥若定,调度有序,遂成大功。三、步战三师从容迎敌求得火力最大发挥,予敌以重大杀伤举破敌。随后三军将士用命,穷追猛打,不给残敌以喘息之机。统帅部已颁记功状。皇上圣谕,此役大彰军威,自上而下,凡有功将士优叙功从厚封赏。”

议事堂内顿起一片“万岁”声。

冯虞伸手示意众人安下来,接着又道:“此役鞑子参战兵力约七万地初核,毙伤俘已近六万。此外于迂回兜剿中虏获牧民、溃兵数万,牛马羊驼不可计数陆续往南驱运,交本雅克图等蒙族处置。

如,我军正将敌残部往套内东北压迫。”

说到这里,冯提高了音量。“诸位,复套首战虽获大胜,却未及全胜。敌军能战之兵尚有万余,若是男丁尽发,或可增至三五万众,只是战力必大不如前。军咨司研判,敌军遭此重挫,必将改变战法,或待我军深入、分散,而后相机以大吃小;我若以重兵平推,敌或以主力入我军侧后,寻歼我军守备、后勤兵力,抑或围点打援。对此,统帅部决心将现已投入战场之步军回撤至都思兔河以南,后续援军跟进,以重兵集团固防,使敌无隙可乘。而后,以骑师、乘骑师加强移动火力,以大兵团铁流滚进,前出扫荡,两相呼应,寻机决战。”

说着,冯虞双拳往身前一握,“双拳出击,虚实呼应,互为应援。此外,还须防着巴尔斯博罗挥军南下。说来,留着这股鞑子打而不死,也有些妙处。若是河套大局已定,那达延汗也就用不着来了。”

众将哄堂大笑。

……

都思兔河以南,毛乌素沙地西缘,一条望不见头尾的人流逶迤南来。至近处观看,其间全是鞑靼牧民,以及赤手空拳的散兵。步行的、乘牛车的,个个一脸萎顿。两翼则是押送的明军骑兵。扯立克大叔一家子正在其中。

当日扯立克全族匆匆北逃,连赖以为生的毡帐都撇了。可这大队军民混杂的人群,走起来实在是快不到哪儿去,动静还大,烟尘蔽天。结果是未跑出数十里去,便见大队明军横在道前。

巴特尔面色大变,“还是给汉人抄住了。”

说罢,巴特尔拨转马头,便要招呼弟兄们决死一战,却给扯立克大叔一把拽住马缰。

“做什么?看看边上。你这几十号人当什么用?还拖累上千族人。”

“阿爸,那……总不成就这么任他们来抓吧。”

“不用。我带着族人上前归降,你领弟兄们调头快跑。他们想追,有我们这大拨人乱哄哄挡着,一时也穿不过去。快走。”

“不成。我们跑了,明军要是对你们下手……”

“这一大帮子老的老小的小,有何可下手的?若是汉人果然恶如豺狼……你若逃不得也就罢了,若是能逃过这一劫,寻着四王子,再奋力杀敌为我们报仇就是。走,快走!”

“阿爸!孩儿这回抛下众多弟兄逃生,心中已是万分难受。今日若是再撇下阿爸阿妈,我还有何面目偷生……再说,如今也走不了了。”

扯立克顺着巴特尔呆滞的目光回头观看,只见来时路上尘烟大起,显然是大队军马遥遥而来。(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diancom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百一十一章 千年未遇之大变局

军收容营设在长城关外锅底湖畔。此处邻近水源,后卫,供粮、看押皆称便利。扯立克大叔一行被押到收容营时,此处已收押了数万鞑靼兵民。不过,扯立克与巴特尔在入营时瞅见,不时也有兵民被带出营地,随身还带着行李,再看神情,有些固然是如丧考妣,有些却是一脸的解脱,不象是要被带走处决的模样。

不及细想,扯立克大叔一家及同行的族人、俘兵,便被交接给守营军士,带入营中。

这收容营占地极广,其中又设百十个分营。新来的这上千人皆被投入离大营中门最近的一座空置分营中。营中已搭起百座军帐,一座营帐能容十人安身。

当日被俘时,这些鞑靼军民随身家什皆被抄走,只留下些牛车驼运老弱病残及少数粮草,随身能带的,不过是些衣物与锅碗瓢盆罢了。这一路下来皆是露宿,早春二月,入夜之后的寒气还是有些逼人。如今能有这存身之地,已是令人喜出望外了。

待将一家子安顿好了,扯立克大叔便与巴特尔坐到帐口打量起周遭情形来。爷俩皆是当兵出身,每到一处先查勘地形是再惯常不过了。只见这一座座分营皆以土围子圈隔,围子四角墙外皆有刁斗望台,围墙约有四五尺厚,内侧围着挂满铁蒺藜的铁丝,外有军兵来回巡行。扯立克大叔与巴特尔对看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扯立克正要转回帐歇息,这一路走得着实够累,毕竟是上了年纪,却听儿子一声低呼:“阿爸,你看,有些持刀矛的明军象是咱们蒙古人!”

扯立克回头眯起眼睛仔细看。果不其然,墙上走动的明军守兵军装相同,有的手持火铳,有些却是佩刀持矛。看这些装备冷兵器的兵卒面部一不是身材矮小敦实,看脸庞,多是大头阔面、小眼睛、单眼皮、高颧骨,果然不差,皆是鞑靼男丁!

“看来果是我们蒙古男儿。听说明军中素来编有蒙古军人,已是沿袭百多年了,这也不算奇怪。”

巴特尔摇摇头,“阿爸,孩儿看,这些个必是汉人境内蒙古部族之人倒象是此战降兵收编而来。”

“怎么?”

“阿爸你看。那些兵不论站姿行姿皆是一般地挺拔。步幅大小也相差无几。若是明军中蒙裔军士当相同才是。可这些蒙兵。却是仪态各异。此外。汉军肩头皆标有军阶符号。而蒙兵肩头却是空地。孩儿以为些假货定是于这一战被俘。贪生怕死。做了汉人走狗。”

扯立克又看了一阵。叹了口。回到帐中毯子上坐下。“雄鹰与苍狼。各有各地路。巴特尔你莫要空自愤懑。过来好好歇歇吧。”说罢。倒头便睡。

巴特尔想到老爹会冒出这么一句。楞了一阵。还真就回铺睡去了。

将近傍晚外头突然一阵扰攘。巴特尔从毯子上一跃而起。来到帐口探头观看。只见围子木栅门已被拉开。数百名明军拥了进来蒙语招呼各帐兵民出来到空地上站队。这些明军果然都是蒙古人。扯立克大叔一家随着人流涌到空场上。那些蒙裔明军四下围定。一帮明军将校从门外走了进来。当先是一名明军少将。却是一副文士做派。看面庞乎也是蒙古人。

这一群将校登上墙下垒好地一座土台上。之前领兵进来地一名少校朝着那少将敬了个礼。嘀咕几句即转身面向众降俘。高声说道:“各位父老。想来你们都已是看清。如今这围子里明军将士。都是喝了马奶长大地自家人。我。满都拉图。原为蒙郭勒津万户编下百户。开战之初于边境被俘。蒙这位本雅克图大人感召。弃暗投明加入明军。现任归义军第四营少校营长。这位……”

说着。满都拉图往边上让了一步。微微侧身。“这位本雅克图少将。原为汗廷千户。不满达延汗穷兵黩武。杀戮右翼各部通报。愤而归附大明。寻中原王化救草原万众。如今官拜大明统帅部军咨高参。有请本雅克图大人训教。”

本雅克图向前一步,朝众人点头示意。“各位,这些日子受委屈了。打仗,难免胜败。败了,便有战俘,就如同各位现下一般。哦,还有之前这位满都拉图。大明与鞑靼,说来已是相斗百年,互有胜负。之前咱们也俘虏过明军,掳掠过汉民。各位不妨回想一番,当日我们是如何对待汉俘,相较今日,各位又是何等境遇。”

低下鸦雀无声,不必多说,哪个都明白,以往捕获汉人,若是不被处死,便强令为奴,饥寒交迫是寻常事,遭棒打虐杀也是家常便饭。相比而言,只要是不逃跑,不作乱,明军对自己算是客气多了。

这时,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蒙奸!为何替汉人说话!抛弃祖宗的畜牲!”

台下众人脸色登时吓得煞白,这愣头青,若是激怒了这位大人,只怕什么同族情份也说不着了。

却见本雅克图冷冷一笑,却不着恼。“呵呵,看来是条好汉子。只是,前些天杀身报国的机会也不是没有,你为何不在那时大显身手,却在此地露面?怎么,想混入明军腹心之处大显身手么?”

转过头来,本雅克图对众人说道:“各位弟兄,战俘二字好说不好听。蒙郭勒津精兵在鞑靼诸部是数的,为汉廷转战四方立功无数。去年还以曲曲一部之力独抗汉廷大军,还险些取胜。可见诸位并非是怕死无能之辈。听参战汉军弟兄说,当日都司兔河一战,鞑靼军面对炽烈炮火前赴后继。战后打扫战场,随处可见整队战殁官兵,依稀还排成冲锋队形。可是,既然诸位骁勇善战,又非粮草不济,与明军这一仗为何却一败涂地?”

说到这里,许多俘兵低下头颅,暗自抹泪。

“都司兔河一战,鞑靼军几近覆没,明军却伤亡无几。数十万大军参战至今死伤不过数百。不仅如此,当年辽西会战,达延汗最能征惯战的二王子,率数万铁骑伏击明军万余步卒。那时明军还是轻装,不曾携带火炮,许多兵将用的还是弓弩。可那一仗,蒙古将士折损近半,明军只伤亡五千。因此,这一战诸位输得不冤。只是,这两仗下来位品出些什

没有?”

底下人群中那些俘兵满眼茫然。

“想当年,不管是突厥、契丹、党项、女真,还是我蒙古大军皆是以骑射见长。汉人步军与我对阵,从来只能以弓箭长矛抗御。守城尚称坚韧,野战几无胜算。即便是不克,我军凭着健马自可从容撤退,损伤极有限。可如今情势已大有不同。汉人凭着精良火器,不论威力、射程远胜于我之弓箭。只要兵力够多,足可将骑兵挡在弓箭射程之外。而汉人最不缺的,就是兵员。诸位仔细想想,本官说的不错吧?”

巴特尔听不下去高声道:“即便如大人所说,我军正面交战无法取胜,还可伏击、夜袭、劫粮。再不济,这茫茫草原,无边无际只要咱们牵着汉人兜圈子,耗尽他们粮草,汉人补给艰难自然是要退兵的。”

本雅克图笑道:“这位弟兄说得好,请上前答话。放心官此番来,绝非逼迫弟兄们做些什么。只管畅所欲言官绝不加害。”

巴特尔听罢便上前,却给母亲一把抓住袍袖。巴特尔回过头来,冲母亲笑道:“阿妈,没事。孩儿看这位大人面善,不至哄骗咱们。”

扯立克大叔拍拍老伴肩头,“心。当年我在汉廷见过这本雅克图,不是恶人。”

巴特尔开人群,来到土台前,正要说话。猛然间,本雅克图身后一名军士突然大叫一声,“大哥!”随即抢步跳下台子,一把抱住了巴特尔。巴特尔着实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居然是老三巴图!巴特尔怔怔地看着三弟,一身簇新明军低级军官服,肩上是少尉军衔,腰佩长刀。面孔还是一如往日般黑瘦,不过,精神头还足,看来这一阵过得不错。

听见前头动静,扯立克大叔猛然分人群,一瘸一拐冲上前去,娜仁托娅与二女儿阿茹娜也随后紧跟。转眼间,三人冲到身前,一家五口紧紧相拥哭作一团。台上台下周遭人等,都已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惊呆,愣愣地看着这一家子。

抱过、哭过,巴特突然挣开几只臂膀,抡圆了给巴图一个大耳刮子。

“哥?”巴特尔这一下,一家子都了。

“巴图,你么披上这身皮?畏战投敌了?”

“哥!不是巴图怕死。当日在都司兔河,大军崩溃,千夫长领着我们上前阻挡溃兵,却被冲散。本队百夫长被撞落马下,又被奔马踩伤。当时我在近旁,便上去救护。百夫长重伤,左腿被踩断。我便将他扶上马趴伏。我在旁牵着马缰后撤。百夫长不能控马,快不起来,为明军追上,这才被俘。”

巴特尔点点头,“临难不弃,正该如此。只是被俘将士甚多,你大可老老实实坐监,为何要投靠明军?”

巴图头一低,“那日被押送到这里,本雅克图大人便给我等训话,讲得极是入理。许多弟兄都投入他麾下归化军行列。我看明军对百夫长甚好,悉心疗伤,营中遇着的本千户弟兄也有不少投效,我便也加入归化军。”

巴特尔听了气得一拍大腿,便要大声怒斥,猛然间却发觉那本雅克图不知何时已站到自己身边,连忙收声。却见本雅克图对自己一笑,问道:“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巴图忙道:“这是我长兄巴特尔,官居百户。”

本雅克图点了点头,又道:“巴特尔,英雄之意。这位兄弟看样貌便是个忠勇彪悍之人,倒是与这名字颇般配。从军几年了?”

“我大哥十七岁从军,如今已是十六个年头了。”

“三十三。可有妻室子女?”

“嫂子与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原本跟随王帐居住,如今不知下落。”依然是巴图代答。

“征战十六年,年头不短啦。巴特尔,不知你这十六年出生入死,为的什么?”

巴特尔想了一想,终于开腔答话:“自然是建功立业,让家人过得好日子。”

本雅克图转头问众人:“各位弟兄,我们蒙古汉子都是马背上长大的,相信大家都是巴特尔一般的好男儿。可是,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各位的家人都有好日子么?”

上千被俘军民鸦雀无声,人人都被这一句问话勾起各自心腹事。

“自元廷北狩,百多年来,我们蒙古人内争不断,外战不绝,多少男儿血洒疆场。咱们蒙古男儿豪迈善战,宁战死而不愿病终,打仗倒也不算什么。可是拿这一条条人命换来什么?打个胜仗抢些金银、牛羊、奴仆,转眼便花个精光,换些茶、布、铁器维生。沙暴、雪灾、瘟疫,隔个三五年,随便一场天灾便让我们的部民陷于绝境,一贫如洗。若是一年两年、十年八年如此,算咱们时运不济,也就罢了。可上百年、上千年,即便是咱们蒙古人抚有四海之时,部民们始终是年复一年难脱饥寒困苦。为什么?咱们草原男儿不英勇?还是仗打得还不够多?”

无人应答。巴特尔也是满眼的迷茫。

“若说以往,咱们每到日子难熬时,便可挥军南下,劫掠汉人维生。可如今,汉人有了枪炮,以步制骑再非难事。即便能抢着些东西,也要以十倍百倍的性命来换。或可这么说,这是我草原部族千年未遇之大变局!方才巴特尔说,咱们可以避实击虚,打不过总避得开。可明军大帅曾与我说过,只要每年春夏以优势大军出塞征讨,将所过草场一把火烧尽,如此三五年,顶多十年,咱们蒙古人将再难存身于阿尔泰以东!”

本雅克图这几句话,如重锤一般狠狠极大在众人心上。众人皆是神色晦暗,心乱如麻。

巴特尔抬头问道:“大人,汉人枪炮厉害,咱们蒙古人就不能造枪造炮?”

本雅克图摇摇头,“不瞒你们说,那产枪炮弹药的工坊我是看过的。那是多少精钢、硫、硝芒、焦炭堆出来的,多少银钱砸出来的。咱们草原上有么?即便能虏获些枪炮,与汉人相抗,但咱们的兵有汉人多么?汉人有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这世道变了,咱们蒙古人的活法,也到了该变的时候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diancom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百一十二章 天上掉下个大将军

鞑子动了!”

冯虞快步走进正德御书房,手中举着一张满是折痕的纸片。“汗廷调集各部兵马,延宕了许多时日。如今兵力多已抵达,达延汗与一干文武几番商议定下发兵大计,各部统领已回归本队,整顿部属,不日就要西进。不过,进兵线路如何,达延汗还未最后定下决心。此外,套内我军侦悉,鞑子三王子巴尔斯博罗所辖右翼三万户一部不顾黄河凌汛,冒险乘马洇渡黄河入套增援,兵力不详。不过,想来至少上万。”

正德大喜,来到高悬在整面墙上的塞北舆图前,看着军咨司推拟的汗廷进军标示,问道:“河套战况,想来已是报到鞑子汗廷。达延汗还敢走阴山以南么?”

冯虞也来到舆图前,抬手点指阴山所在,说道:“皇上请看,汗廷如今驻于察哈尔部,即宣府以北约五百里,宝石山东南麓牧场。大军由此往河套,正隔着阴山山脉,只能走南北两线。南线路近,可直抵东套。不过与我长城线大同镇相距不远,易与我军遭遇接战。若走北线,则须沿阴山北麓,一路向西,至狼山以西,与驻鄂尔多斯部之三子巴尔斯博罗会合,自西套来援。这条道有阴山隔阻,与我长城线又相距三四百里,只是路程要多出七八百里不止。皇上以为如何?”

正德接道:“朕明白了。救兵如救火,之前咱们在河套打了鞑子个措手不及,召集兵马调集粮辎已是耗去许多时日。再绕上这么个大圈子到了河套只怕也无人等得他来救了。”

“皇上说的是。此,达延汗此番来援,早备下了与我军决战一场的心念。反正是要恶战一番,到了河套再打,与半道上开战也没甚分别。一个是渡黄之后背水阵战,一个是旷野野战,说起来,后者还更合鞑子性情口味。”

“两道大菜上桌,如何应对?”

“达延汗发兵之时,我军密想来还会发回详尽敌情。届时军动向便可明了。目前我军仍以鞑子走南线为假想。我中路大军在关内已蛰伏多日,将士们个个求战心切。一旦接报,即兵出大同。

敌军东来,必灰腾梁与大青山之间平川。我军拟以两侧山地隐伏军于出口堵击,便是个口袋阵。若是鞑子选北路也不打紧。我中路军便绕过阴山后追袭,横扫瀚海。而后与右路军合围决胜。

此外,只要汗廷主力一,我右集团便兵出居庸关、古北口,经开平卫故地进占鞑子左翼三万户全境。

至河套方向。臣已命我军缓和攻势稳固都司兔河至湖洞察汗防卫线为先。若是不留心一棒子打死狼崽子。达延汗这老狼可就不肯来了。”

正德舆图上细细端详了一阵扭头问道:“攻势若是缓下来。此消彼长子必定要南下反扑。此外。这些日子容营不断放归鞑子兵民。见我军攻势放缓。这些归化兵民若是又起异心。勾连故主。岂不是乱了我军后方?”

“皇上。攻势放缓。并非不攻。我两路师还是要持续扫荡套北。将战区推至我防卫线以内。只是出得不如以往那么远。打得也没那么狠罢了。至于安置归化兵民。臣倒是不担心。那本雅克图领兵不在行。可要说游说工夫。对付一般鞑子兵士百姓。那是绰绰有余。加上我军优待俘虏管吃管医。这些时日。收容营中为他说降归化鞑子兵民每日里数以千计。他麾下归化军已有数千之众。所有归化兵民。各依本心崇信。皆须对长生天或佛祖盟誓效忠大明。方可放出安置。鞑子虔诚重诺。若是发过重誓。轻易不至复叛。”

“如此甚好。若是可行。日后鞑靼全境皆可行归化体制。”

“不过。盟誓归化只是权宜之计。若要令塞北诸部归心。还是得行同化之策。说汉话、用汉名、任流官。驻官军。消弭汉蒙之别。天下一家。此外。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若要长治久安。还需选廉任能。长行良治。久而久之。大漠南北皆为明土。率土之滨莫非明臣。”

“说得好!”正德拍掌称善。“国城啊。这数月来。臣亲与战事。方知兵事险巨。将士劳苦。为政为将之不易啊。少时那般跃马挥师扬鞭定虏之想。确是轻狂了。不过。朕矢志中兴之念不改。虽说朕已登基十二载。不过按着年岁说。咱们还算是少年君臣。来日方长。咱们君臣两个。定要做出一番远迈汉唐混一八荒地大功业来。”

话锋一转,正德突然换了副面孔,与冯虞打起了商量。“国城,若是按着这番部署,想来我军是稳操胜券的。哦……朕想着,左右是有你坐镇调度,朕也无事,干脆去中路军,朕要亲征……”

“什么?!”冯虞吓了一大跳。“皇上不是玩笑话吧?这兵凶战危刀兵无眼……”

正德一撇嘴,“大呼小叫,吓朕一跳。这御驾亲征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想当年成祖爷亲提雄兵五征漠北

率精骑践踏敌阵,追亡逐北,饮马斡难河。如今鞑强于当年,我军枪炮则远胜永乐年间,粮辎充足,将士归心,又有你冯虞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平漠北灭鞑靼正当其时。朕亲临战地,更可激励三军将士奋勇杀敌。此行,朕还想亲眼看看,将士们为我大明是如何艰苦征战浴血沙场。话说回来,自古开国明君哪个不是马上皇帝?不经历战阵之苦哪知开辟创业之难?锦衣玉食安居深宫,如何能成有为之君。国城,不瞒你说,朕还有个念头。日后我大明皇室子弟,除开习学圣人经典须得从军历练马四方。凡无军功者,不得承帝位。



冯虞张大了嘴巴,愣愣地看着正德,竟是无语了。

正德看冯虞那神情,有些好笑,摆了摆手。“行了,方才这番话,你听过就算了。现下不到时候,不必为人提起。前线朕是去定了,你速去安排吧。”

冯虞却未领旨了想,说道:“皇上有心做一代雄主,臣感佩。不过,皇上可想过您御驾亲征,中路都统范长安何以自处?皇上身处该军范长安用兵又怎敢行险?此外,恕臣不敬,万一皇上与军中发病,或于沙场负伤,中路军是接着打还是提前收兵?”

“这……”正德给说楞了。

……

春风和煦,大同总兵府却是一片肃杀。荷枪实弹的兵士将周遭街巷围得水泄不通。府内群将校坐满了整个大院,一个个抻长了脖子生怕漏过台上冯虞所说的哪一句话。

“……方才本帅已布置此番用方略。总而言之,六个字敌、合击、痛剿!此番讨灭鞑靼之战,为的是替百多年来因鞑靼寇边死难之大明子民报仇雪恨更是为子孙后代永弥边患,功在万世!灭鞑靼,我中路军为主战军,负击破鞑靼主力之要责,望诸位同心戮力、身先士卒,立不世之功,耀祖宗门庭。”

范长安随即身大呼:“马踏漠北——杀敌报国——”

中路军数百将校一时群情振奋,一齐起身高呼:“马踏漠北!杀敌报国!马踏漠北!杀敌报国!马踏漠北!杀敌报国

待人回座,冯虞说道:“此战尚存变数,各级将领皆应靠前指挥,随即应变,主动求战。即日起,战区司令长官部移驻大同,新编步五师、太原镇镇军为长官部卫戍军暨战区总预备队。此外,司令长官部将向各军派驻宪兵,掌整肃军纪及纠察、督战之责。中路军宪兵都统为……”

说到里,冯虞面色有些怪异。“威武大将军、统帅部军宪司都指挥使朱寿朱万年!”

话一出口,场下众将顿时议论纷。这朱寿是何许人也,怎么从不曾听闻?都指挥使是正二品,威武大将军这名号更不是轻易能得的。从一品武官品级也不过是宣威将军、建威将军,尚不曾加上一个“大”字!

有人低声揣测:“老兄,你不曾听那人姓什么,‘朱’啊!想必是天潢贵冑,封个不一般的荣衔也在情理之中。”

边上那人连连摇头,“不对啊。当今圣上未有子嗣,即便有也不过是襁褓婴儿。近亲支脉也不曾听说有个叫朱寿的。咱们大明皇祖直系,取的都是双字名啊。”

“倒也是。可……”

正在喧嚷间,只见一员肩佩少将军衔的武官从厅里转了出来。一些曾经面圣过的将校抬眼一看,大惊失色。来的这位,正是当今天子!怪不得凭空蹦出个来历不明官位煊赫的朱寿呢。现在这么一看,全明白了。只是将校们心中不免疑惑,皇上要御驾亲征,一道旨意下来就是了,为何还要改名换姓?

冯虞看着正德眉飞色舞的神情,不禁苦笑。亏这位皇上想得出来。那日冯虞抛出三问,还真把正德将住了。哪知第二日,正德突然喜滋滋找上门来。“国城,朕有主意了!”

“嗯?什么主意?”

“不就是忌讳皇上在军中碍手碍脚么?朕换个名字换个身份出征,不就全妥了?”

“啊?!”冯虞这一下可真是给镇住了。这也行?

“朕想好了。就更名为朱寿,字万年。朱家长寿万年,如何?哦,只是职务,还得你国城帮着朕想个妥帖的。”

到这份上,冯虞是拿这位皇上没法子了。琢磨许久,冯虞说道:“皇上,这些日子臣正思忖着,应在军中增设一序列,专责纠察军纪、战场执法、收押战俘,以匡扶军纪,还可暗下监查将校。臣请与统帅部辖下增设军宪都指挥使司,所辖军兵统称宪兵,分驻各军各镇。督军之权不可旁落,皇上正好以朱寿之名亲任军宪司都指挥使。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正德大喜,拍着冯虞的肩头赞道:“不愧是国城,朕就知道你是有主意的!准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百一十三章 生变

送大军开拔荡起的尘烟渐远,冯虞伫立关城之上久久任统帅部长史同知的老搭档赵承庆在旁看着,笑问:“国城,有心事?长安头一回统领大军独挡一面,莫不是放心不下?”

冯虞轻轻摇了摇头,回头说道:“长安处事周详能决,颇有名将之风,在侍卫亲军任上又打过几回大仗,我是信得过他。方才,我是反复推敲,此番战役部署,是否还有疏漏之处。还有便是咱们这位皇上……”

说到这里,冯虞扭头看看左右,亲兵哨卫站得还远。

“真个是添乱哪。千万莫出意外才好。”

赵承庆也是一阵苦笑,“皇上这些年每每有些惊人之举,倒也习以为常了。只是这回玩得大了些。不过,我军火力居压倒优势,只要皇上呆在中军不动……”

“皇上象那等见热闹还安之若素之人么?之前我私下与长安,还有皇上身边侍卫反复交待,无论如何不得让皇上身临火线,更不得上阵拼杀。就算皇上翻脸也得给我死死拦住。若是如此还出意外,我等便只得以死谢天下了。不过在那之前,哼,我必血洗漠北,杀他个赤地万里,鸡犬不留。”

说到这里,冯虞脸上陡然出一股浓重的杀气。赵承庆看着浑身一颤,暗自心惊。与冯虞相识、共事这么些年,虽说官威有些见长,却从未见他动过如此之重的杀机。

冯虞也觉着氛太过肃杀,便换了个话题。“皇上安危,长安必咱们更是挂心。倒是此战部署,我总怕还有什么纰漏。”

“不至于吧?军咨司反复演谋算,形成多套预案能有什么不到之处?”

“军咨庙算,皆是以利害权衡、敌将秉性及用兵衡常之法相推导。可若是那达延汗出乱招,或是另有算计,又如咱们在汗廷的密谍为其破获……”

“不会?!”

“世事难料。要不我何必留编师在手。要是不留后手。万一一觉醒来达延汗兵临城下。咱们何以应对?走吧去再看看沙盘。你来扮达延汗。尽往歪处去想。看看现有部署能否应对。”

连着几日。冯虞拉着赵承庆与一班军咨参谋泡在沙盘前重新推演。至于后勤、通联作业。自有人专司其职只要大仗没打起来。便不用冯虞费心。

如此几日承庆怪招迭出。冯虞却一一拆解。不费多少周章。看来原先布置无论兵力调配或是战场布势确是无懈可击了。只是冯虞依然觉着不妥。左思右想许久。突然猛一拍桌案。将全屋人着实吓了一跳。“哐当”一声名参谋水杯落地。

“原先诸般想定。皆是立足一个‘打’字是那达延汗避战。带领全军西逃北窜又将如何?”

众人顿时张大了嘴巴。一名参谋愣愣地问道:“大帅是说。就如当初匈奴西遁一般?”

“不错。我们漏算了一条!河套之战详报想来早已放到达延汗案头。对战况及我军战力优势情形延汗想必也有重新认知。打不过就跑,固然与达延汗往日秉性不合,却也并非全无可能。”

众人一听,果然有理。正要议论起来,哪知冯虞突然又一拍桌案。“此外,若要回避我军精锐主力打击,又要缓解河套困局,还有一招。”

“围魏救赵?”几名参谋异口同声。

“何处是‘魏’?”赵承庆紧接着发问。

“你看呢?”冯虞反问。

赵承庆伸手一指。众参谋抬眼一看,却是现下众人身处之地:大同。

冯虞点了点头,“不无可能。不过,开战以来,边关停开互市紧闭关门,长官部移驻此地不过数日,鞑子暗谍即便探知情形,也绝难送出消息。即便能传出消息,既然能查知我首脑所在,更应查知此地大军屯驻才是。那达延汗又怎敢来自寻无趣?”

“那……”

冯虞抬手指了一处,众人看着都是一愣。冯虞所指之处却在沙盘以外,脑子好使的按着方位距离一估算,不由大惊失色。原来冯虞指示所在竟是京城方位!

赵承庆大瞪着双眼,“鞑子竟敢打京师的主意?”

“如何不敢?”冯虞笑问,“鞑子打到京城也不是第一回了。”

“可如今我大明兵势之盛,震烁古今,鞑子怎敢忤逆……”一名年轻参谋满脸的难以置信。

冯虞缓缓说道:“不是鞑子胆大包天,而是时势使然。其一,此次灭国之战,鞑子料想我军必定是精英尽出,关内反而空虚,怎么着也比攻打九边重镇靠谱些。其次,河套战局极为吃紧,要想一击而调动我全军全速回援,恐怕也只有京师这一处,才能起‘攻其必救’之效。其三,百多年来,鞑靼、瓦剌屡屡突破长城攻掠边地,鞑子对长城虚实,尤其是何处易于攻破、何处易于偷越多少也是有数的。看似异想天开,却也未必行不通。如今,不论阵战、野战或是城防攻守,鞑子都难有胜机,只能弄险了。”

众人越听越是心惊,待冯虞说完,个个是面面相觑。

“大帅,这如何是好?若是鞑子果然渗过塞防,兵犯京师,难免天下震怖、朝野哗然,即便咱们击败鞑靼,也是难辞其咎。还是调拨些兵马尽速移驻京师西北向备战为妥。”一名参谋急道。

另一参谋当即反驳,“如今各新编师皆已投入战场,要回援京师,只能从前方撤兵。调少了未必济事,多了,岂不是中了鞑子奸计?”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冯虞来到舆图前,抬头盯视,对身边僚佐的争执充耳不闻。过了许久,冯虞抬手,片刻间大厅堂内已鸦雀无声。只听冯虞问道:“何人来说说,当年瓦剌入寇,走的哪条路。”

赵承庆低声说道:“正统十四年七月,瓦刺太师胁诱群胡,大举入寇。八月土木堡一战,我大明精锐五十万尽折。十月初一日刺太师也先率军返攻大同不克,分兵三路继续内犯。一部经宣府趋居庸关八日攻破居庸关西南白羊口,守将谢泽战死。一部经古北口趋密云。也先自率主力犯紫荆关。初九日,也先抵紫荆关。奸宦喜宁引鞑子由山间小路越岭腹背夹攻关城,守备都御史孙祥、都指挥韩清战死,紫荆关失陷。瓦刺军由紫荆关、白羊口两路进逼北京。十月十一日子大军会师京城西直门外。”

天子被掳,家园涂炭等国恨家仇竟是至今未报。土木堡之变,可说是每位大明军人心底最深之痛。冯虞拍

承庆的肩膀,“雪耻之日,为时不远。”

随后,冯虞转向舆图,抱肘看了一阵手由下向上点指。“内长城沿线,紫荆关、居庸关、古北口延汗若要内犯,便是这三处了。老赵你是达延汗,你做何打算?”

“我?”赵承庆促狭一笑“我哪处都不打,三十六计走为上,直退过瀚海再作打算。”

冯虞哑然失笑,“鞑子若真是举族西逃,还真是落得清静。只是……‘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逃亡滋味不好受,能屈能伸也非人人能为。这达延汗少时经历与其先祖铁木真颇为相似。听本雅克图说,此人原名巴图蒙克,是巴延蒙克博勒呼济农之子,满都鲁汗曾侄孙。约三岁时,满都鲁汗中亦思马因太师离间计,逼死其父博勒呼济农。亦思马因又抢走其母。巴图蒙克被寄养在巴勒哈真,受尽虐待。幸而满都鲁汗不久去世,巴图蒙克竟成所谓黄金家族唯一后裔。满都鲁汗遗孀满都海决心维护尔只斤氏汗统,便嫁给了巴图蒙克。巴图蒙克随即继承汗位。哦,那年他只七岁。”

众人哄堂大笑。

“鞑子风俗如此,也不必取笑。此后,达延汗与其妻南征北战,到了去年冬,终得一统漠北。只可惜……老赵啊,李阁老遗著《麓堂诗话》中有这么一段,‘陈斋师召在南京,尝有梦中诗寄予,予戏答之曰:举世空惊梦一场,功名无地不黄粱。凭君莫向痴人说,说向痴人梦转长。’……扯远了,我看达延汗屡挫屡起,是个硬挺汉子。西遁北逃?却也难料。”

看冯虞转身往内堂走去,承庆大急,忙道:“国城,既然鞑子或将窜犯关内,咱们不赶紧部署因应么?莫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

冯虞摆摆手,“赵,非是我托大,你看看这三处关口所在,再看我中、右两路大军布局。指不定这会子,前方已是打沸了。”说罢,径自去了。

赵承庆赶忙转头去看图,片刻后恍然大悟。那紫荆关为大同、宣府所掩,宣大无警,紫荆关自然无碍。至于居庸关至古北口一线,正是右翼大军出击方向。若是达延汗从此地进犯……

想到里,赵承庆淡淡一笑,难怪冯虞气定神闲起来。不过冯虞可以闭门静思,身为同知的赵承庆便要多担待了。他当即命人往右路军飞檄示警,尽管或许已是多此一举。赵承庆随即又命参谋按着新想定推导战局,研拟后续预案,尽快呈报冯虞审定后才好传发各处。

一阵碌之后,赵承庆一屁股坐到靠椅上,沉思起来。原本清晰的战局重又扑朔,确实令人郁结。回想此番统帅部参谋作业,确是有所疏失。正推法、逆推法等等虽然一一运用,看似万全,可“达延汗必不肯坐视河套失陷”之类预判前置过多,便是自我设限了。此外,长于行动研拟而拙于敌情研判,这就是军咨司参谋资历过浅战略眼界不足所限。如此大仗,仅靠冯虞一个人运筹,显然是无法面面俱到。战后检讨,这便是要点之一了。

第二日,忙了一夜的军咨参谋两眼通红地将新案呈交冯虞与赵承庆。两人还不及翻看,便有一名亲兵领着个一身尘灰的兵士飞奔入内。那兵士见着冯虞,立即呈上一份军报。“禀大帅,我中路军前哨游骑于青山以东发现鞑子大军滚滚西来。决战在即,都统大人遣我回报备战情形,言说我中路军全体将士求战若渴,此役定决战决胜!”

冯虞令这兵士下去歇息,将范长安书信展开,看过一遍后交与赵承庆,径自起身来到沙盘前,口中自言自语:“终归还是来了。”

……

正德不是没见过军阵,点将台前、围猎场上,三军将士兵戈森严。可如今面对补天盖地的无数胡骑,眼见着一个个悍似虎狼的鞑子,挥舞战刀尖声唿哨,正德只觉得额角见汗,腿肚子一阵阵转筋。沙场鏖兵,竟是如此迫人,天晓得待会子真打起来该是何等的疯狂惨烈。不单是正德,周遭那些团团围聚的禁军侍卫一个个也是面孔紧绷,双手死死攥着武器,不时还伸出舌头舔舔嘴唇,按说春天很是潮润才对。

可看看身边不远处的范长安等一干将领,却是个个面色如常,看着鞑子滚滚而来却还能谈笑风生。只有从那些不时飞奔来去的传令官身上,方才显出些大战将临的气息。还有那些个侍卫亲军的老兵,更是满脸的不在乎。有些将兵目光中,竟然隐隐还带着些怜悯之色。

正德实在是忍不住,催马来到范长安近前。那些侍卫自然也一呼隆跟了过来,顶替了范长安中军亲卫的内层防卫之责。

不待范长安行礼,正德匆匆一摆手,“军前不必多礼。长安,怎样,此战可有把握?”

“回皇上,若是鞑子就这点本事,那此战胜负已分。”

“那就好。对了,鞑子怎么隔着这么大老远就跑起来了,不是要体恤马力吗?这还隔着两三里地,前军怎么就跑起来了?阵形不整且不说,待会子到了近前,战马可就冲不快了。”别说,正德多少还知道些战阵之事。

“回皇上,以往两军对战,总在五百步内列阵,冲阵时先是小步,到了近前才全力冲刺,这是为的节省马力。可如今我军火枪射程可在两百步外,火炮更能及远,再按着原先布阵之法,那就是白挨打了。鞑子想来也听说了之前战况。便将阵形放开,提早些冲起来,多少能减些伤亡。不过这会子鞑子前队也不过是小步快跑,总得等得再近些才好放马冲阵。”

正德看着战场,又问:“那阵前地面上插的红旗有何用处?”

“那是标示步数。那些旗子分示五十步、一百步、两百步、三百步、五百步、一千步、千五百步。分别因应各类火器射程。我军已试射标定诸元,待会子鞑子一到这距离上,我军各部便可开火拦射。”

说话间,鞑子前锋已进至一千五百步旗帜处。一名鞑子骑兵如杂耍一般从马背上探下身来,一把捞起那面红旗,抛至半空,随后一骑紧随而来,骑手挥刀一劈,便将旗杆砍作两段,周遭鞑子兵高声大笑。

正德见状大怒,正要让范长安开火,猛听得耳畔一阵滚雷炸响,同时地面也跟着微微颤动起来。声响之大,震得正德一哆嗦,随即反应过来——开战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百一十四章 三军大呼阴山动

腾梁与大青山之间谷地宽约十余里,不过其间也不,大小山包杂陈,沟谷交错。大军经行,需数股蜿蜒而进,不易展开。范长安便将预设战场选定在接近谷地南端出口的最窄处,再往南出了山地,便是一马平川了。

负责阻击作战的是侍卫亲军两个步兵师。由于正面较宽,不易封堵,范长安将火炮集中布设在谷底通道两边几座山包上,步兵则围绕这几个制高点展开,以周遭山头、隘路为要点,梯次构筑强固环形工事,以便逐次抗击。侍卫亲军配属两个骑兵团加上新编战车一师作为战略预备队,部署于步兵之后,随时准备投入逆袭、追击作战。

在谷底通道两侧,则是伏兵所在。大青山南坡山形陡峭险峻,因此只以少数步兵控制制高点;灰腾梁北坡相对平缓,范长安在此隐伏三个新编步兵师,一旦谷口打响,便发动侧击。

三月初九日,斥候发现大股鞑靼军南下,前锋已进入谷地。范长安令游骑扮作敌后袭扰与敌军遭遇前往诱敌。正德不解,万一打草惊蛇,岂不是前功尽弃。范长安解释,此次鞑子西援,也是颇多顾忌。如今敌军主力已进入谷地,地形于其不利。若是遭遇大敌,自然是要扭头撤逃,如今我游骑以敌后袭扰分队样貌接敌,敌军判断为我军散兵,反而是要加速行进,尽快通过免小队回撤后引来大军,给堵在山谷里,反而进退失据。看如今情形,鞑子果然中计。

虽说河套战况已经报到汗廷,但为免动摇军心尚未曾向下传达。在一般鞑子王庭直属精兵心目中,还是颇具自信。

跟着达延汗南北战这些年,什么大敌没经过,什么大战没打过。至于汉人,不是没有硬茬子,只是再硬的部队,野战时也讨不得什么便宜。发觉汉人大军布防,鞑靼前锋当即从行进状态转入攻击。

只是这首次冲击,招来的是劈头盖脸一顿痛击。正德亲眼见着,一发发炮弹在鞑子密集的队列中炸响激起阵阵硝烟血雾。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下,连明军的面都没见着,鞑子骑兵便迅速崩溃。被炮弹追着打的鞑子前锋甚至冲乱了中军阵脚。待沙场上硝烟散尽,原本空荡荡的平野上已是尸体交错坑密布。说来,除去火炮试射这是正德第一次目睹重炮齐发的震撼场景,那烟火沸腾血肉横飞的场景,让正德瞠目结舌。“这就打赢了?”

“这不过第一。”范长安应道。“待会子鞑子必是要全力扑来。单凭火炮,虽能大量杀伤,却无法全数拦下。”

“咱们不是还有步军?”

“正面太宽,地形复杂以排面迎敌。故此臣以环形防卫区化解敌冲力,就如坚石破流一般。不过论如何,今日必有一场恶战、血战。”

出想象地炮火也大出鞑靼人意料之外气退出老远。过了好一阵子。正德遥遥望见一队人马来到军前上一处高坡。似在探看明军动静。正德赶忙招呼范长安:“那边大堆鞑子。想必是敌酋来查探虚实。指不定还是达延汗本人。赶紧用炮来轰他。”

范长安应道:“上所料不差。不过。敌尚在射程之外。火炮打不到。”

正德懊恼:一挥鞭子。只能是作罢。

只见那些鞑子探看了一阵。便扭头回去。过不多时。只听对面号角声、马蹄声大作。鞑子大军便如潮水一般。顺着缓坡谷地漫涌而来。一些高官模样地鞑子则策马登上高坡督战调度。喊杀声、马蹄声隔着老远传来。便已令人心悸。看这架势。鞑子一开始便倾注全力。打算一举突破了。

此时。明军阵地却是一片沉寂。只有成群辎重兵背扛弹药送上战地。偶尔还有传令兵来回飞驰。

当鞑靼军再次冲入方才弹幕覆盖之地时。明军部署在高地上地数百门火炮猛然同时开火。肉眼可见。成群地炮弹带着嘶鸣扑入敌群。转眼间烟尘炸起。弹片横飞。将狂热冲锋地鞑靼骑兵一片片炸翻在地。不过。鞑靼军扩大冲击面之后。明军炮火也随之分散。虽然每发炮弹地杀伤力不曾下降。但对敌军地压迫却随之降低。

冒着炮火,鞑子骑兵奋力推进。冲破重炮火力区,骑士们还来不及松口气,又遇虎蹲炮群的密集打击。虽然单发炮弹杀伤力远不如重炮,但更加密集的炮弹同样造成惨烈的杀伤。

突破炮火封锁区,散乱的鞑靼骑兵也不重整队形,直接向安设火炮的各个山头扑去。顿时,明军各防区如被惊醒一般,原本只是火炮轰鸣,步兵纹丝不动,如今却是火力全开。对鞑靼骑兵来说,要命的不只是炽烈的火枪攒射,遍地的拒马、铁蒺藜、三角钉、陷坑同样令人他们举步维艰。要往纵深穿插,山头间一条条数丈宽的深沟就如锁链一般拦住去路。进退失据的鞑子前锋只能干挨打。一时间,各处明军阵前人仰马翻。

正德看着如此情形手舞足蹈,连叫:“打!打得好!狠狠打!”

莫说前方将士听不到,便是听到了,此刻也已无暇搭理。冲过炮火区的鞑靼兵不断增加,由于前锋未能一击得手,越来越多的鞑靼兵将拥堵在阵前,进退两难。一线明军不用瞄准,只管往人堆里拼命放枪打炮。只是鞑子越聚越多,打倒一片涌来一片,从明军阵位上看去,竟有无穷无尽之感。而在战场那一头,鞑靼将领却似无动于衷,号角连连旌旗狂舞,驱赶着一堆堆的鞑靼将士蜂拥向前。

惨重的伤亡激起了鞑靼将士的血性。经历了初始的不知所措之后靼兵士纷纷下马,搬除障碍,填平壕沟。之前明军挖壕取出的土直接挑上山加固工事,因此,此刻鞑靼军用于填壕的只能是刚刚阵亡弟兄的尸身了。

扫清障碍之后靼前锋将士高举弯刀,步行向各个山头发起冲击,后续人马则越过尸壕向明军阵中突

冲了没多远,新一轮的清障与屠戮再次上演。

正德又将目光移至最前线明军据守的各个山头。此时,各山头的攻防战已趋白热。无数的鞑靼骑士此时改做步兵,高举弯刀、旗帜,毫无队形地拥挤着奋力登山仰攻,喊杀声连身处数里之外的正德也听得一清二楚。山上的明军此时也杀红了眼,恶狠狠地咒骂着,以所能达到的速度向着涌来的人潮射击投弹。

虽说每进一步靼军都要付出成百伤亡,可狂烈的攻击浪潮仍然步步逼近山头明军防线。到了近百步距离上,鞑靼兵迫不及待地朝着明军开弓放箭。在满天而来的箭雨中,明军伤亡陡然出现。借着这一波箭雨掩护鞑靼军兵挥舞弯刀圆盾加快脚步,逐渐逼近明军战壕。

此时明军防线突然喷发出一道道巨型火舌,火炮平射打出的霰弹如铁扫帚一般,瞬间便在敌军人群中扫出大片的空当。中弹的鞑靼兵躺倒一地,无不是血肉模糊。一些重伤的将兵捂着头脸,发出凄厉的惨叫声,顺着山坡翻滚下去将后来者撞倒。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令仰攻的鞑靼兵士们不禁收住脚步,一阵纷乱后扭头就逃。血肉之躯毕竟难抗炮子尤其是威力如此之大声势如此之猛的平射炮。

只是退去没多,更多的鞑靼兵伴着密集的箭雨又冲了回来。只是面对着肉眼清晰可见的那一个个黑洞洞的炮口,当面的鞑靼兵士忍不住腿脚发颤杀声也有些变调。不出所料,炮口火光闪过,又是大片的伤亡。战壕中的明军也跟着欢呼起来,喊着号子狂扔手榴弹。明军防线前数十步距离的土地已尽被血肉染红。

第二轮攻势被打退,明军兵个个手臂酸麻,喉咙嘶哑。不过,没人能歇着,喝几口水,赶紧救治伤员,搬运弹药。鞑子绝不会善罢甘休。果然,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鞑靼军卷土重来。

这回冲在最头的,皆是盔插翎羽的百夫长、十夫长,一个个精赤着上身,撇了圆盾,手舞刀矛,高声嚎叫,踩着一地的血肉蜂拥而来。明军阵上再一次枪炮攒射。附近山头上未遭攻击的明军也以炮火支援。敢死冲锋的鞑靼将士不分前后,一片片地被击倒炸飞,尸体、伤兵不断顺着山坡滚落,可是后继的兵士随即拥上,转眼便将空当填满……

正德眼看着土黄色的海渐渐漫上最前方的那座山头,从各个方向逼近、突入明军战壕,急得跳脚,眼见得阵地失守在即,恨不能率亲卫冲上前去。“长安!那山头上将士们顶不住了,快快调兵去救啊——”

范头也不回,话语从紧咬的牙缝中钻出:“皇上,山头将士进驻时便以立誓,此战将以身许国,与阵地共存亡。此战胜败,不在山头上,而在山头下。”

正德转过目,这才发觉,就在方才山头上下两军攻防酣战之际,无数鞑子骑兵已顺着山沟故底涌入明军阵地纵深。只是这些骑兵的境况丝毫不比冒死攻山的同伴好过多少。脚下无数的障碍陷阱,两侧是明军炽烈的火力拦射。一路上,低洼处皆是血积成河。

就在这时,然间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方才岌岌可危的山头明军阵地突然发生剧烈爆炸。两方将士的躯体和着山石、兵器飞上半空,四下抛溅。一根硕大的炮管直飞入山下鞑靼骑军群中,生生在人堆里扫出一条空巷来。冲击波的激荡下,半幅明军战旗在半空飘浮翻卷。

正德大张着嘴,愣愣地看着远处烟火升腾的场景,两行泪珠不觉扑簌而下。

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又一座山头失守。至于散落在一些山包上的明军阵地,更是直接被鞑靼铁骑的洪流吞没。更多的明军山头阵地上也已打成一锅粥。虽然自身伤亡数十倍于明军,可是几处攻防战的得手,却是大大激励了鞑靼军。后续的骑兵成千上万地投入战场,指望杀开一条血路。明军阵中左冲右突的鞑靼将兵,对明军的火力似乎也没那么畏惧了。

范长安突然回头,“皇上,鞑子主力全数压上来了。

请看,那一色白衣铁甲的便是鞑子可汗宿卫军。鞑子尚白,唯有可汗亲军可着白色戎服,打白色军旗。”

“哼,如挂孝一般,送死的货。”

“皇上,此刻鞑子正是士气最盛之时。不过,盛极则衰。鞑子将路清得差不离了,这会子给他来个狠的,将鞑子气焰压下去,这一战便可稳操胜券了。传令,战车一师出动,骑一团骑二团协同,投入中央战场。各步兵师投入预备队,沿两翼高地压迫。各阵地加强火力,适时投入反击作战。”

正德听罢大喜,忙叫住传令官,吩咐道:“总算是该着动用战车了。顺带传朕的话,狠狠地打!朕在此为战车师将士观战助威!”

战车队,是明军数年来重金打造的新式兵种。战车分轻重两种。重型车为四轮,马力牵引,车长一丈六,厢壁附铁甲,每辆载霰弹轻炮两门、虎蹲炮两门、三十六发神机火箭一部,配属炮兵十五名、乘骑步枪手十五名;轻型车两轮,可用挽马也可人力推行,车长九尺,以皮帐防护,配轻炮一门、神机箭一部,配炮兵五名,乘骑步枪手五名。

全师辖三个战车团,团以下四四编制,共编列重车一百零八辆,轻车三十六辆。另有师属重炮团一个,配重炮车三十六辆、重炮三十六门;轻装骑兵团一个,约两千轻骑兵;辎重团一个,运载车二百五十六辆及马若干。全师皆以驮马机动,攻如雷霆守若磐石,可说是目前明军火力最盛并可迅捷机动的师一级编制。明军上下对战车师可说是寄予厚望。如今范长安在战局关键点上放出这支撒手锏,也难怪正德要如此激动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idian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百一十五章 今见功名胜古人

牧民作战,向来是“惟恃骑shè,见利即前,知难便卷,不恒其陈”。加上达延汗刚刚分封诸子,威权未重,各部族尚难做到指划如一。而今天这一战,鞑靼军浴血突进,作战之坚强,牺牲之惨重,可说是相当罕见。鞑靼将士如此拼命,全因出兵前达延汗训示,此战实为大蒙古与大明国势之决。蒙古胜,则可蹂躏九边,进窥中原;汉人胜,则蒙古人于大漠南北世代家园再无立锥之地。

国运激励之下,鞑靼军以三四万伤亡为代价,几乎贯穿明军防御阵地,在一般鞑靼将士看来,这就是胜利在望了。眼见得谷地出口遥遥在望,鞑靼前锋更是奋力挥鞭,恨不能一步飞过这几里地去……

一道缓坡上,战车一师轻重战车一字排开。车辆间火枪手排成密集队形,据枪瞄准。车上火炮早已装弹完毕,炮手们攥火绳、持炮弹,摆足了姿势,只待一声“开火”号令。

前方隆隆枪炮、喊杀声中,无数马蹄拍击地面的声响渐渐脱出,越来越清晰,地面随着轻轻振颤起来。不用看,老兵都明白,无数铁骑正在高速逼近。看着漫漫升腾的尘烟,许多明军将士的手微微有些颤。此时,耳旁响起指挥官号令:“稳住稳住无令不动”……

鞑靼将士纵马飞奔,身侧山头上打来的炮火此刻也竟似无物了。眼前一道长长的缓坡只需一拥而上,似乎之后再无高山挡道……

明军步炮将兵,鞑子的喊杀声马蹄声rì益清晰。烟尘中,地平线上,猛然间丛刀光闪现,紧接着,一骑雄骑跃出,骑手高举素白旗,上绘一只头大的狼头……

鞑靼将士跃马上坡,眼前然现出一片车墙。枪炮森森,就如刺猬一般,直指来处。cháo水般涌来的鞑靼军浪便是一滞。几乎便是同时,眼前一片电闪雷鸣……

一骑领先,无鞑靼铁骑紧随其后在一瞬间跃入明军将士眼帘。就在此时,众人耳中划过一声大吼:“大明国运,系此一战,给我狠狠打”话音未落憋得面红耳赤的兵士们疯一般地以最快速度shè、装填、再shè、再装填……

百余步距离上,一边是雾腾腾火光迸shè边是血肉四溅人喊马嘶。明军的枪子弹如雨点般瓢泼而至,第一波冲上坡顶的鞑靼将士转眼间便被全数打倒。第二泼鞑靼骑兵转眼杀至,片刻间又是全数伤亡,随后第三波、第四波、第五波……

“停”“停火”明军营连军官约束部属的口令声此起彼伏。枪炮声骤停,许多兵士兀自喘着粗气,托举火枪死死盯着前方,生怕再有鞑子猛然杀出。不过到硝烟散去,前方再无喊杀之声响起。

此时军令又。“以营为单位列雁翅阵。齐头并行击前进!”

车。马萧。鼓号雄鸣。明军兵分数路。喷薄而出。下到斜坡上。明军将士惊讶地现。鞑靼兵将、战马地尸骸在这长长地坡道上铺了满满一层。越往下。尸堆愈厚。近到坡底处。尸体更是堆积如山。想来皆是由坡上滚落塞而成。沉重地车轮压过遍地地人马尸骸。明军步兵落脚处。血肉没过脚面。

方才车阵防线一侧山头。正是正德与范长安观战之地。此时。一名明军军士将一面残破污浊地鞑靼军旗捧到正德面前。正德一看。正是方才引领鞑子冲锋地那一面。

“皇上。战车一师缴获鞑子宿卫军战旗。特向皇上报捷。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德用马鞭挑起鞑靼军旗。看了一眼。那旗帜已被尘土血迹污秽得本sè难辨。居中地狼头也被炮火烧蚀了大半。

“这便是鞑子汗廷宿卫军旗?如此说来。鞑子最能战地宿卫军完了?”

“回皇上。这苍狼旗正是鞑子汗王随扈万人队,全队将兵选自鞑子各部jīng锐,每战摧阵撄锋,号称无敌。

虏酋多在战局紧要时投入战场一锤定音,不想今rì却为我军战车所破。”范长安一旁答道。

只听那军士又说:“皇上,方才本部粗略检点战场,鞑子白袍宿卫军单在那坡上便战死数千,算上来路折损,想来已是伤亡殆尽。”

正德抬眼望向不远处那片血肉战场,沉吟不语。范长安于身侧说道:“两里多宽正面,集二百五十二门霰炮、二百一十六门虎蹲、一百四十四部神机火箭,两千五百支快枪,再算上三十六门重炮,鞑子就算个个皆是大罗金仙,也别想全身而退。此战足以明证,若是堂堂阵战,战车师天下无敌!”

望着战车部队一路扫荡残敌,所向披靡,范长安自语道:“战车突击,同样是势不可挡……不过,山地上维持阵型不易,推进速度也快不起来。幸好有游骑环卫,敌军无法以快打慢抄袭侧后。如此种种,不出大帅所料啊!”

此时,鞑靼军受战车群及两翼明军生力军压迫,抵敌不住,节节败退。见此情形,范长安转身躬身施礼,“皇上,鞑子颓势已显,溃败在即。我军是否转入全线反击,请皇上定夺。”见大局已定,范长安打算让出指挥权,让憋了半天的正德过一把叱咤三军的统帅瘾。

正德一愣,随即笑了起来:“长安好意,朕心领了。不过,仗打到这步田地,胜负已分。朕如何能掠卿之功。还是你善始善终吧。”

范长安感激地行了个军礼,“谢皇上成全。”回过头来,范长安高声令:“传令,全线反击。放号炮响箭,知会两翼伏兵歼残敌!”

正德补上一句:“传朕旨意,有生擒达延汗或取其级来献,赏银万两,赏邑封侯!”

军令一出,坡下数十具丈长铜号齐齐吹响军战地各处冲锋号角随即此起彼伏。无数明军跃出阵地,起全线反击,“杀鞑子”、“活捉达延汗”的喊杀声声震云霄。

鞑靼军冒着炽烈火力苦苦攻了半rì,无论体力

已到了极限,全靠着为家国而战的心念苦苦支撑。望之际,前军突然溃败,被突然冒出来的明军巨型马车撵得抱头鼠窜。眼见得亏一篑,鞑靼军军心士气顿时崩解,在明军紧随而来的凌厉反击下,转眼间便如雪崩一般全军溃散。

整条山谷间十万鞑靼兵将狼奔豕突,明军紧随其后肆意掩杀。一路上,灰腾梁北坡伏兵四起,抄截侧击靼溃兵多数无心抵抗,只顾夺路而逃。也有极少数官兵绝望至极脸泪水地哀嚎着起自杀xìng冲锋,转眼间便为明军反击洪流吞没。明军从正午直追杀到rì暮时分,上百里的谷地里伏尸遍野、血流成河。一些遭伏击明军侧击阻截之处,鞑靼兵士尸骸堆积,几乎将间道堵绝。一队队回撤的明军穿行其间,欢笑不断。

正德一行登上最初失陷的那座高地只见山坡及高地四周断肢残甲抛洒得到处都是。山头上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来。侍卫亲军二师师长超哽咽着禀报:“守卫此山的,是我师一零七团二营一连及营属轻炮排两百余将士。战前连主官血书请战,愿为全军前驱。此役连力抗上万鞑子围攻,毙伤两千有余。终因寡不敌众、伤亡过大地即将不保。该连残余将士宁死不降,引爆弹药,与敌同归于尽。”

正德眼圈泛红,叹道:“皆为忠勇将士,不愧我侍卫亲军战旗啊!超,你带的好兵!传朕旨意,战后重建一连,冠‘禁卫’番号,授‘碧血’连队旗!此战,我三军健儿奋勇杀敌,浩气干云,杀身成仁之举俯拾皆是,军人至高武德彪炳rì月。着于承天门外建护国昭忠祠,激励我大明男儿,生为人杰,死为国魂。由开国始,凡为大明捐躯将士皆得入祀。

此战殉国之二营禁卫一连全体将士,查明军籍,合奉于灵位第一名。”

超一听,当即倒叩,“臣代此战殉国烈士,叩谢皇上浩荡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大同司令长官部,冯虞托腮,死死盯着面前的沙盘凝思。周遭一干参谋僚佐,除了个别情报、行动单位,多是各安其位,也不复前些天热火朝天的劲头。到了这个份上,统帅部作业已经到头,就看前方战场表现了。

不知愣了多,冯虞猛然抬头,觉周遭一片沉闷,笑了笑:“怎么,为何都陪了一道呆,还是等我管饭?”

周遭一阵哄笑。

冯虞摇摇头,“酒肉没有,头管够。”

冯还准备再来两句俏皮话,突然,一名参谋风一般扑入厅堂。

“军报军报yīn军报”

看这情形,虞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劈头就问:“战况如何?”

“yīn山大捷!圣上亲自督阵,三军用命,痛歼鞑子汗廷主力十万!”

话音未落,厅内外数十人已经欢呼雀跃起来,“万岁”之声从厅中传到大院,又从大院一圈圈扩展开来,尽管不知明细,但是长官部官兵们从中枢那兴奋至极的欢呼声中已听出,我军这回出征打胜仗了,而且还是空前大胜!

此时,冯虞伸手取过军报,细细读过一遍,眉头微微皱起,自语道:“虏酋生死不明?可惜了……歼俘十一万之众,如此,左翼三万户丁壮怕是一扫而空了。只是我军近四千伤亡略大了些……来人!”

几名僚佐应声而起。

“将捷报以大字抄写百份……不,千份,贴满全城,让军民同欢!再有,即刻拟制告捷文书入京,就说……就说吾皇御驾亲征,与yīn山南痛歼鞑靼主力,大漠南北指rì可定。快去。”

不多时,整个大同沸腾起来,到处都是震天的欢呼声,还有此起彼伏炸得山响的鞭炮声。甚至还有隐隐的哭泣,

大同,自古便为御边重镇、战略要冲,兵家必争之地,被称作“三面临边,最号要害。东连上谷,南达并恒,西界黄河,北控沙漠。实京师之藩屏,中原之保障”,又有“三代京华,两朝重镇”之称。至大明朝,大同为天下十三重镇之一,屯驻重兵,号称“大同士马甲天下”。

在这里,曾生过上千次的大小战事。无数汉家儿郎在此处与番邦决死奋战。大同辖境马铺山,汉高祖刘邦在与匈奴奋战七昼夜,金沙滩畔,杨家将浴血战辽邦。千百年间,无数大同子弟血染疆场,多少回遭鞑子破城荼毒,提到塞外蛮族,边关百姓哪个不是恨得血贯瞳仁。今rì如此亢奋,自然在情理之中。

此时,冯虞也是欣喜难抑,抬眼北望长天,心cháo澎湃,不禁高声吟起《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头落。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兵屯在轮台北。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yīn山动。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一曲吟罢,泪眼迷离。

过了好一阵工夫,冯虞叫住忘情庆贺的僚属,“右路军方向可有回报?”

“中路军兵三rì后,右路军大举突入敌境,之后两rì一报,截至昨rì,只陆续俘获些鞑子部族,未曾与大股敌军遭遇。”

“传令右路军,敌左翼兵力已为我中路军一战扫灭。令右路军加速推进,克rì平敌境,与我中路大军会师,横扫瀚海。另,传令左路军,全线起总攻,即刻进占全套。入套鞑子右翼三万户援军,不得令其走脱。”

告捷文书六百里加急直入京师,又延着驿路分传大江南北,直至大明帝国的各个角落。京师欢腾、京畿欢腾、河北欢腾、天下欢腾……(未完待续,如yù知后事如何。章节更多,!)

末章下 天下归心

第三百一十六章 天下归心

“铛、铛、铛……”

西洋自鸣钟连敲九响。正德回头看了看,说道:“这西洋的东西还真是精巧,时分也划得细致。不知不觉,咱们便聊了半个……一个小时了。国城,你真个要走?”

“是。”冯虞点了点头。

正德说道:“自当年灭鞑靼一战,这十年来,国城你东征西讨,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拓土之广,武功之盛,旷古未有,如今正是得享朝廷恩荣之时。此外,虽说新政推行有年,但各地时有反弹,还有些大政思路亟待厘清。朕离不开你啊。”

“谢皇上优渥信重。不过,如今朝廷国政有伯安挑大梁,其政才学养远在臣之上,此外,这些年臣与伯安多次深谈谋划,可说臣这一肚子货已为伯安掏空了去,这一块皇上尽可放心任用。至于武事,如今我大明名将如云,可独挡一面的将帅便有数十员之多。每年讲武堂新学员更是源源不绝。我大明新式整军已然完成。遍观四海,只要用兵不出大岔子,百十年内将无敌手。至于臣……”

冯虞沉吟片刻,说道:“此番率军远征、经营新大陆,原本遣一将官领军即可。不过,这些年来,远征外邦赚军功的倒是大有人在,可愿往扎根远洋异域用心经营的文武却是寥寥。如今臣愿做个表率。此外,这会子左右无人,臣愿与皇上说句掏心掏肺的话。这两年,臣常常夜不能寐,追思往古。”

“嗯?追思什么?”

“追思历代勋臣故事。自秦汉以来,多有鸟尽弓藏之事,常人总归于君心难侧,臣反复玩味反省,却知君道艰难。为臣的权柄威望过重,门生故吏满朝,便危及君威君权,于社稷安定总是不利。创业时,君臣同心同体解衣推食不难,功成后君心更易,臣心又何尝不至更易?即便勋臣忠心依旧,可身边难保不出蒯通,久而久之,却也难说了。若是为臣的不知知止知足,又叫为君的何以自处?如今,臣便到了效郭子仪故事之时。不过,臣毕竟还在盛年,又担忧若是就此逊退,是否招人疑谤皇上不能容人。思来想去,不如借此番开拓,离了中枢权柄,又利于社稷,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听到这里,正德眼眶中已涌起泪花。“爱卿如此顾全大局,为朝廷为社稷牺牲至此,朕……亏欠国城太多。只是,到了蛮荒异域,爱卿需白手起家,太过劳苦啦。”

冯虞笑道:“皇上知道的,那新大陆极辽阔,幅员较我中华更为广大,且物产颇为丰饶。若得并归我大明开疆辟土,何等荣耀之事!别人那是求也求不来的。此番率三万虎贲、二十万百姓横跨太平洋,远征新大陆,盛况远甚于当日三宝太监下西洋之壮举,臣早已是心念切切了。”

正德点点头,“说起来,朕也是心驰神往,真想与爱卿一道万里远征,行开天辟地之举啊。不过,朕若真要如此,只怕朝廷要闹翻天啦。对了,那新大陆还不曾命名吧?”

“是,军咨司新绘万国舆图上还空着呢。”

“国城,便由你来命名好了。”

“谢皇上。”冯虞本来脱口而出“美利坚”三字,到了嘴边却生生收住,想了一阵,说道:“如今我大明勘探队每逢新探一大片陆域,皆以‘洲’命名,此地也应照此定名。此番我数十万军民远渡重洋开疆拓土,日后必然心念故土,就名为‘思明洲’,皇上以为如何?”

正德拍案叫好,“就定此名了!爱卿几时启程?”

“五日后臣便动身,与远征舰队于松江府会合,随后出海,先至东瀛行省大阪府整补,而后便跨洋远征。”

正德叹了口气。“朕还是舍不得爱卿远行呐。这一去山高水远……”

冯虞也红了眼眶,强笑道:“虽说相距遥远,但若季风洋流顺行,三四个月便可穿越大洋。待到航线开辟,来往的人多了,今后这点路程也就不算什么了。过个三五年,臣便可回京述职。那时又可见着皇上您了。”

正德点头称是,又问:“国城远征在即,军国大政上还有什么可建言的。如今看似海内升平,四方奏凯,朕还是常怀惕心。毕竟这些年大行新政,皆是前人所不曾说不曾为的,朕心里没底啊。”

冯虞回道:“记得当年臣说过,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如今我大明占地日广,朝鲜归并,东瀛宾服,天山两麓大漠南北尽归明土,南洋诸夷也归服王化。不过,我中华本土才是大明根基所在。厚农资商、摊丁入亩行二十年来,国库充溢,四海升平,此二国策若能百世不易,则大明金瓯永固。此外,澄清吏治,百技同兴,也是不二之法。锦衣卫拆分夷情院与廉政院已有六年,运转尚称流畅。不过,臣总忧虑,廉政院若是哪日所用非人,也贪腐起来,又当如何?故而,如今于闽川两省试行之谘议局及亲贵勋戚共予之资政院两院体制,或为制衡官僚根本之道,断不可半途而废。”

正德连连点头,“朕晓得。以百姓察百官,议政参弹,有耳目众多之利,无风闻奏事之弊,又令万民归心皇家,确为善政。”

“是。倭王号称万世一系,究其根本,便得益于‘超然’二字。至于归化之地,现下由都督府军管,待得汉化之后,还是应归于民政,一视同仁。弥汉夷之辨,皆视为我大明子民,如此方能天下归心。永乐年间越南失治可为烛鉴。且应逐步力促汉夷迁徙交融,即所谓‘远人不服,则使之来,既来之,则安之’。”

“说得好。”

“不过,我大明官军还是应以汉人为主,归化民不可大用。这是长治之道,也惟此能常保我汉人尚武之风。”

“不错。前几日朕又接着奏折,说是要暂且息兵,爱惜民力,待得新附之地稳固后,再议用兵之事。”

冯虞皱了皱眉头,“迂见。正德二十五年,皇上明诏天下,地银永不加赋,田赋已是到顶了。可这这几年,朝廷岁入依然猛涨,从何而来?入超!我大明军民每拓地一里,或是每征服一处蛮夷,我大明便增一予取予求之地。别个不论,单说南洋公司,向朝廷敬献吕宋、爪哇、苏门答剌、柔佛、暹罗、真腊治权后,这些年锐意西进,横扫天竺、波斯、天方诸邦国,区区十数万兵马,以夷制夷,占地之广,与中土相差无几。”

“不错,南洋公司每年供奉金银数千万,珍玩无数,于国库大有补益。若非是这一路收益,朕还真不敢说出‘永不加赋’四字了。”

“皇上,臣此刻要说的,也就是这些个了。其实,如今这天下已不限区区九州。这些年,夷情院以数万人力堪舆四方,天下之大,远超所想,天无涯海无际,番邦夷国远超千百,数月船程可通万里。天地广了,眼界也得开阔才是。”

……

五日后,德胜门外。冯虞领僚佐及各人家眷数百、三千亲军团随护,驾辕南下。正德领满朝文武相送,京师无数军民夹道围观。

正德握着冯虞的手,说道:“国城,这些年,咱们君臣相得,做下无数功业,重振大明雄风。回首这二十多年风雨沧桑,国城,你为国建功、为朕分忧,出生入死,勋绩卓著。如今又弃权柄禄位、锦衣玉食,远征新陆,可说是一心许国。臣子无私谦退,为君的却不能不加体恤。来啊,宣旨。”

一名中官手捧诏书应声而出,冯虞连忙跪倒接职。

圣旨一宣,文武军民惊绝。正德册封冯虞为思明郡王、太平洋水师司令长官、思明洲都督府大都督,加太保、右柱国,授特进光禄大夫。后几项头衔也就罢了,这异姓王头衔,开国以来除了羁縻之外,即便是追封,也不过寥寥十三人。在世时受封的,则是从无此例!

冯虞赶忙谦辞,不敢奉诏。正德拿过诏书,一把塞到冯虞怀里。“天子一言九鼎,旨意明发如何还能收回的?再则,爱卿功高盖世。别个不说,说武功,这些年为我大明打下的疆域之广不逊中土;论文治,变法新政开天辟地。如此殊勋,即便与开国功臣比起来,也远远胜之。国城受此王爵当之无愧。”

说罢,正德转脸向周遭臣僚军民,“嗟嗟臣工,敬尔在公。王釐尔成,来咨来茄。大明江山存续社稷欣荣,靠的是百官万民尽职奉公于朝野,贾勇开拓于八荒。朕能做的,便是赏功罚过,待臣以信。”

冯虞哽咽拜倒:“国恩浩荡,粉身难报!臣愧领!”

待冯虞换过蟠龙补服、玉带,正德领人捧过两只玉杯,自取了一杯,说道:“国城,此去一别经年,跨洋远征,山高水长,善自珍重。一杯水酒作别,权祝卿一帆风顺。”

冯虞俯身往地上撮了些土灰,撒入自己杯中,双手捧杯,“臣此去,虽山高水迢,然矢志不忘家国故土,生为明室臣,死作汉家鬼,此心可表。”

君臣二人一饮而尽,相视大笑。

旌旗猎猎,车马粼粼,回望京城,巍峨的城墙已渐渐消逝于地平线。冯虞收回目光,诸般滋味涌上心头。这一路南行,穿行在二十年前征剿罗教时纵横挥突的中原大地上,穿越二十七年来一幕幕如烟往事在脑海中交错回放。昂扬、诡谲、悲愁、畅达……真的就这样决绝而去了吗?

自送别 心难舍

一点相思几时绝

凭阑袖拂扬花雪

溪又斜

山又遮

人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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