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妖孽 - xp1024.com
《大明妖孽》


前传一

(今天只发两篇前传,明天开始发布正文。)



百户赵瑛从昏迷中醒来,眼前一片明亮,胸中似乎有一只小鸟扑棱着翅膀,急躁地想要一飞冲天。他的身体虚弱,心里却极为亢奋,迫切地希望将自己刚刚见识过的种种奇迹说与人听。

但他最关心的事情还是那一件,于是深吸一口气,轻轻握住胸中的小鸟,将目光投向家中的老奴,压抑着兴奋,声音微颤地问:“怎样?”

老奴沈老七没有开口回答,摇摇头,想说话却没有开口,他的神情已经给出一个确定无疑的回答。

胸中的小鸟受到重重一击,再无一飞冲天的气势,可赵瑛没有认命,也摇摇头,用更加确定无疑的口吻说:“不可能。”

沈老七半张着嘴,更说不出话了,他本来带着悲哀与同情,这时全变成了惊讶,还有一丝恐慌。

“不可能。”赵瑛一字一顿地重复道,胸中的小鸟再度活跃起来,“我看到了,真真切切,没有半点虚假,我看到了,和周道士说得一模一样。”

沈老七的嘴张得更大,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啊”,主人说得越热切,他的神情也就越古怪。

赵瑛发现自己是在对牛弹琴,于是挣扎着从蒲团上站起来,脚下虚浮,身子晃了晃,即便如此,仍然一把推开过来搀扶的沈老七,迈开大步向屋外走去,心里又一次冒出“不可能”三个字,这回是说给自己听。

不大的庭院里,人群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名道士正在收拾自家的器具,院门口倒是还聚着一群人,老道周玄亨正向街坊邻居们说话。

“所以说啊,最要紧的就是心诚。”周玄亨背负双手,右掌里的拂尘像是偏在一边的尾巴,微微颤抖,他的语气不紧不慢,带着一丝遗憾与责备,责备对象当然不是自己,“我们算什么?和中间人差不多,居中撮合,把天上的神仙介绍给地上的凡人,就好比你们当中谁想见地面儿上的老爷,当然要找熟人介绍,可是最后能不能见到老爷、见到老爷之后能不能办成事儿,还是得看你自己的运气和诚意,有人运气不佳,有人舍不得出钱,当然怨不得中间人,对不对?回到求神上,败事的原因全是凡人心不诚,我们倒是尽职尽责了,已经将神仙请到了家门口……”

听众不住点头称是,有几个人的目光有所转移,周玄亨转过身,正看到失魂落魄的赵瑛,没说什么,转回身,向众人摇摇头,轻叹一声,突然抬腿,大步向外走去,好像身后有什么不洁净的东西在驱赶他。

街邻们慌忙让路,随后又聚成一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赵家的主人。

“仙爷。”赵瑛的声音有些沙哑,急急地向院门口追来,抬高声音喊道:“周仙爷!”

周玄亨已经没影儿了,一名年轻的道士拦在前面,怀里抱着铜磬,脸上似笑非笑,劝道:“算了,赵大哥,师父有急事先走一步,你别追了,事情就是这样,福祸皆由天……”

赵瑛听不进去,一把抓住年轻道士的胳膊,“不可能,我全按周仙爷说的做了,一点不差,而且……而且我看到了,真的,和你们给我的画儿一模一样……”

年轻道士疼得一呲牙,赵瑛立刻松开手,在身上到处摸索,想要找出那张满是神仙的画纸,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赵瑛有个独子,刚刚五岁多一点,前些天突然昏迷不醒,只剩喘气。

和尚、道士、半仙全都请过了,儿子仍没有起色,看过三十的赵瑛就这么一个儿子,视若珍宝,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挽救回来,于是托了许多亲朋好友,花了几百两银子,终于从灵济宫里请来赫赫有名的周玄亨周仙爷。

周玄亨率弟子们铺案施法,与此同时要求赵瑛夫妻二人分别在东西厢房中静坐默想,祈祷神灵相助,尤其是作为一家之主的赵瑛,若能在默想时看到神仙的模样,则是大吉。

当时赵瑛跪在地上,虔诚地接过一张纸,上面画着两名神仙与众多侍从,他在屋子里坐了一天一夜,期间不吃不喝不动,直至晕倒,但是在一片模糊中,他相信自己看到了神灵。

结果却不是“大吉”。

周玄亨走了,年轻道士拦在赵瑛面前,收起脸上不多的笑容,“事已至止,节哀顺便吧,令郎命该如此,想是前生欠下的业债。你还年轻,今后多多烧香敬神,若能感动上苍,或许命里还有一子……”

赵瑛感到一股火从心底升起,“我做到了,和周仙爷说得一模一样。”

年轻道士笑了笑,轻声道:“做没做到,不是你说得算。”

“谁说得算?你?”赵瑛大声质问。

年轻道士摇头。

“周仙爷?”

年轻道士仍然摇头。

“究竟是谁?”赵瑛的声音更高了,引来了院门口众人的关注。

年轻道士略显尴尬,嘿然而笑,可赵瑛的眼睛一眨不眨,眸子里泛着狼一样的微光,让年轻道士既害怕又恼怒,“当然是神灵……”年轻道士转过身,向着大门口的人群说:“当然是神灵,这还用问?神灵不肯现身,当然是你心不诚,明摆着嘛。”

“不对,神灵现身了,我亲眼所见。”赵瑛努力回忆,昏迷时的所见如在眼前。

年轻道士又笑一声,将手中的铜磬交给另一名道士,再开口时语气已不如刚才那么柔和,“赵百户,何必呢,终归那是你的儿子,又没人埋怨你什么……”

赵瑛上前一步,揪住年轻道士的衣服,怒气冲冲地说:“我明明做到了!”

其他道士以及街邻们急忙上前劝阻,年轻道士连挣几次都没能脱身,脸胀得通红,“赵瑛,别来这套,你自己心不诚,害死了亲生儿子,怪不得别人,更别想赖在我们灵济宫身上……”

赵瑛挥拳要打,被众人拉开。

院子里众人拉拉扯扯,乱成一团,道士们抱着器物匆匆离去,一路上都在嘀咕“心不诚”三个字。

赵瑛还想追上去,他的心情已稍稍平静,无意打人,只想问个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以至于落得个“心不诚”,可是众人拖得拖、抱得抱,他一步也迈不出去,只能大声喊:“我做到了!”

沈老七挤进来,“老爷,快去看看家中奶奶吧。”

赵瑛心里一惊,儿子生了怪病,妻子伤心欲绝,她若是再出意外,这个家就真的毁了。

街邻一个个松手,七嘴八舌地劝慰,赵瑛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向正屋望了一眼,儿子还在那里,可他不想看、不敢看,推开众人,向西厢房跑去,妻子许氏就在那里静坐。

许氏也是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但她没有昏迷,比丈夫早一些听说了结果,让仆人将儿子带过来,抱在怀里,心中一直空落落的,呆呆地不言不语,直到听见外面的争吵声,才终于回过神来。

赵瑛进屋,看到妻子怀中的儿子,整颗心就像是被人连捅几刀,又被扔在地上连踩几脚。

“这是命。”许氏强打精神,夫妻二人当中总得有一个保持冷静,现在看来只能是她了。

赵瑛沉默良久,开口问道:“世上真有神仙吗?”

“什么?”许氏一惊,担忧地看着丈夫。

“这世上真有神仙吗?如果有,为什么要让咱们的儿子……他这么乖,没做过错事……”

“千万别这么说。”许氏越发慌乱,“人家更会说你心不诚。”

“嘿。”赵瑛最后看了一眼儿子的小脸,转身走出房间,妻子回答不了他的疑问。

“夫君……”许氏想起身,可是坐得久了,四肢绵软,怀里还抱着孩子,半点动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消失。

街邻还在院子里,彼此切切私语,看到赵瑛走出来,纷纷闭嘴,一个个都准备好了劝慰之辞,可是不等任何人开口,赵瑛已经走出院门,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赵瑛什么都不想听,他有满腹疑惑,妻子回答不了,左邻右舍更回答不了。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该去找谁,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



赵瑛盯着对面的秀才,目光冰冷,像是经过一番恶斗刚刚获胜的孤狼,来不及品尝争夺到手的食物,依然挺直流血的身躯,昂首呲牙向其它竞争者示威,看看谁还敢上前与自己一斗,其实它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再战。

胜利者的余威通常有效,赵瑛不是胜利者,却有胜利者的眼神。

秀才胆怯了、后悔了,放下手中的酒杯,讷讷地说:“刚想起来……有件急事……那个……我先告辞……”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赵瑛严厉地说,像是在训斥军营里的士兵。

“啊?”秀才露出苦笑。

“世上究竟有没有神仙?”赵瑛越发严肃。

秀才还不到三十岁,经历的事情太少,不擅长应对这种状况,右手重新捏住酒杯,不安地轻轻转动,想起身就走,又觉得不好意思,连咳数声,勉强回道:“子曰:敬神鬼而远之。我们儒生……差不多就是这种看法。”

赵瑛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仍然盯着秀才,好好的一个大活人,目光中却有垂死者的疯狂。

秀才更害怕了,由不好意思走变成了不敢走,转动目光,向酒店里的其他客人寻求帮助,结果只看到一张张兴灾乐祸的面孔。

“儒生不信鬼神。”秀才肯定地说,希望快些结束尴尬局面。

“儒生不祭神吗?钦天监里仰观天象的不是儒生吗?你们不相信谶纬、星变、灾异吗?”

从一名百户嘴中听到这样的话,秀才很是意外,想了又想,回道:“敬而远之,我说过了,就是敬而远之,儒生不信鬼神,但也不反对……用不着太较真,对吧?既然百姓相信……我真有急事,那个……”

“当然要较真。”赵瑛抬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吓得刚刚起身的秀才又坐下了,“若是无神,这许多寺庙宫观和僧人道士要来何用?何不一举灭之,倒也省粮、省地。若是有神,究竟怎样才能与神沟通?朝廷常常颁布旨意,昭告天下,神仙的旨意在哪呢?神仙为什么不清楚表明自己的意图?为什么?你说这是为什么?”

秀才坐立不安,再次望向店内众人,乞求解救。

十余位客人笑而不答,唯有靠着柜台的一名长衫男子刚进来不久,不清楚状况,冷笑道:“谁说没有神仙?是你眼拙没认出来而已。”

赵瑛的目光终于从秀才身上移开,看向长衫男子,“你是神仙?”

“我当然不是,可我……”

秀才再不犹豫,起身向外急行,暗暗发誓再不随便接受别人的邀请。

长衫男子看了秀才一眼,继续道:“可我见过,亲眼所见,吴老儿胡同李三麻子的小儿子被鬼怪勾了魂儿,请了多少郎中、吃了多少副药都没用,后来请了一位真人,一场法事下来,那小子活蹦乱跳。”

赵瑛愣了一下,似乎被说得哑口无言,等了一会问道:“你说的真人是谁?”

“还能是谁?当然是灵济宫……”长衫男子发现周围酒客的神情不对,不明其意,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嘿嘿笑了两声,“吴老儿胡同离这不远,自己打听去。”

赵瑛站起身,打量长衫男子一番,迈步离店。

“哎,赵老爷,账还没结……”伙计叫道。

掌柜冲伙计摆摆手,“常来的客人,记账就是了。”随后低头看账本。

长衫男子仍不明所以,“刚才那人是谁?尽说些怪话。”

伙计道:“你不认识?怪不得,他是住在观音寺胡同的一个百户,叫赵瑛,他儿子……”伙计压低声音,“他家的小子前些天也丢了魂儿,请的也是灵济宫老道,可惜……”

长衫男子恍然,长长地哦了一声,“听说过,原来就是他啊,自己心不诚,没请来神仙,怨不得别人。”

掌柜咳了一声,“少说闲话,勿惹是非。”

伙计乖乖地闭嘴,长衫男子却不服气,“区区一个百户,还敢怎样?”

没人搭话,长衫男子觉得无趣,敲敲柜台,又要一壶酒,自斟自饮,很快将赵百户忘在了脑后。



赵瑛却记得长衫男子说过的每一个字,离开酒店,立刻去了一趟吴老儿胡同,站在胡同口,看着几个小孩子在街上打闹玩耍。

很快有大人走出来,狐疑地打量来者,赵瑛转身离开,不知不觉向家中走去,突然止住脚步,心中生出一个念头。

家里冷冷清清,再没有儿童的欢声笑语,沈老七一个人弓背扫院,动作缓慢,追不上被风吹起的落叶。

正房里走出一名中年女子,怀里捧着一个包袱,看到男主人,立刻低头,匆匆离去,经过赵瑛时,微施一礼,脚步几乎没停。

等女子消失不见,赵瑛问:“什么人?”

沈老七这才发现老爷,拄着扫帚,茫然地左右看了看,终于明白过来,“哦,那个,是王嫂介绍来的,给各家洗衣缝补,奶奶看她可怜,时常给些活儿,来过几次了,老爷不知道吗?”

赵瑛不知道,也不关心,自从儿子没了之后,妻子比从前更加乐善好施,总以为能因此得到上天的谅解,再生一子。赵瑛对“谅解”不感兴趣,只是觉得那名女子有些古怪,不像寻常的贫女。

“老七,跟我来。”赵瑛不愿多管闲事,只想着路上产生的那个念头。

沈老七轻轻放下扫帚,跟着老爷走向东厢。

屋子里蒙着一层灰尘,沈老七老眼昏花,没看出来,说:“老爷,我来沏茶。”

“不用。我有句话问你。”赵瑛坐在椅子上,屁股下面升起一片尘土,他仍然不在意,只想着一件事。

沈老七嗯了一声,他在赵家劳苦功高,在先后服侍过三代人,在老爷面前不是特别拘谨。

赵瑛陷入沉默,似乎忘记了自己要问什么,沈老七也不着急,站在原地默默等待,衰老的身体微微摇晃。

“文哥儿是怎么得的病?”赵瑛开口,儿子叫赵文,家里人都叫他“文哥儿”。

“啊?文哥儿没有得病,他是……他是中邪,那天晚上……不知怎么就丢了魂儿,大家都说或许是他太贪玩,睡着了魂儿也要跑出去,结果找不到回家的路……”沈老七眼眶湿润了,他对小主人的感情很深。

“白天没遇到过奇怪的事情吗?我记得那天你带文哥儿出过门。”

“就去市上买了一块桂花糕。”沈老七努力抬起下垂的眼皮,觉得主人有些古怪,“老爷,你不要再喝酒了,家里还有奶奶呢,上司派人来过好几次了,说老爷要是再不去营里点卯,就要……”

“给我端盆水来。”赵瑛才不管上司怎么想。

沈老七叹口气,转身去端水。

赵瑛呆坐一会,起身走到墙边,摘下挂在上面的腰刀,拔刀出鞘,在手中掂量两下,将刀鞘重新挂回去,握刀回到原处,没有坐下,盯着旁边的桌子,又一次发呆。

沈老七端水进屋,看到主人手中握刀,吓了一跳,“老爷,你……你可别做傻事。”

赵瑛转身看着家中老奴,“老七,你在我家待了很久吧?”

沈老七的身子晃得更明显,盆里的水微微荡漾,“五十……多年了。”

“你看着我长大,我把你当亲叔。”

“老爷对我恩重如山……”沈老七可没当自己是“亲叔”。

“那你告诉我,文哥儿到底为什么会丢魂儿?”

“我真不知道啊。”沈老七实在坚持不住了,将水盆放在一边的架子上,“那天白天什么都好好的,文哥儿又蹦又跳……”

赵瑛看向手中的刀,沈老七也看过去,心里一颤,身子也跟着一颤,他太了解自家老爷了,了解到会生出惧意,“老爷……听说什么了?”

“我在问你。”赵瑛突然失控,手起刀落,刀刃陷在桌子里,刀身轻晃,发出嗡嗡的鸣声。

没能将桌子一刀劈开,赵瑛更怒,死死握住刀柄,恶狠狠地盯着老奴,多日的酗酒与缺少睡眠,让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更像是走投无路打算拼死一搏的饿狼。

沈老七扑通跪下,“老爷,你别生气,那天确实一切正常,小主人跟老奴去市上关家点心铺买了一块桂花糕,路上吃完了,老爷不信可以去问点心铺。”

赵瑛握刀的手臂还在用力,桌子咯咯直响,“你一直陪在文哥儿身边?”

沈老七犹豫了一下才点头,赵瑛低喝一声,举起左拳,往桌上重重砸了一下,桌角沿着刀身跌落在地。

沈老七面无人色,只是一个劲儿的磕头叫“老爷”。

赵瑛却冷静下来,将刀扔在桌上,坐下,“老七,我知道你对赵家忠心,不会害人,你说实话,我不会为难你。”

沈老七瑟瑟发抖,“我、我就跟熟人打声招呼,小主人自己跑开……”

“然后呢?”赵瑛追问。

“我一发现文哥儿不在身边,立刻追上去,看到……看到有人在逗他,好像给了一块东西……”

“那人什么模样?给的又是何物?”

“我、我……老爷,我真没看清楚,我一边跑一边叫‘文哥儿’,那人转身走了,我没太在意,也没多问,带着小主人回家。小主人当时没有异常,回家之后还玩了半天,晚上才……应该跟那人没有关系。”

赵瑛又操起刀,越发坚定心中的念头,平静地说:“去请孙总旗。”



总旗孙龙是巡捕厅的一名军官,与赵瑛是结义兄弟,年轻时曾一起胡作非为,交情一直深厚,有请必至。

赵瑛丧子之后,孙龙只来过一次,倒不是无情,而是相信自己的兄弟能自己从悲痛中挣脱出来。

孙龙右手拎着一瓶酒,左手托着一包酱肉,进门之后冲赵瑛扬下头,“来点儿?”

赵瑛也不客气,点头应允,伸手将桌上倒扣的两只茶杯翻过来。

两人隔桌对饮,半晌无语。

最后孙龙开口,“大哥和嫂子都年轻,还能再生,实在不行,收房外室,嫂子深明大义……”

“找你来不为这个。”赵瑛放下杯子。

“嗯。”孙龙不再多说。

“你在巡捕厅听到的事情多,最近城里是不是还有孩子丢魂儿?”

孙龙一怔,“这个……巡捕厅缉访盗贼,人家若是不报官,我们也不清楚。大哥干嘛问这个?文哥儿有何不对吗?”

“听说吴老儿胡同有一户人家的孩子也丢过魂儿,被灵济宫道士救活过来,我想,这中间没准有事。”

孙龙又是一怔,低头寻思一会,抬头道:“我去打听一下吧,明晚我要带兵轮值,后天傍晚给你回话。”

赵瑛点点头,他了解这位兄弟,不必再做更多嘱咐。

孙龙拿起杯子一饮而尽,起身道:“大哥,听我一句,你还年轻,有些事情命中注定,别强求。”

孙龙走了,赵瑛独自坐了许久,直到屋子里完全黑下来,他走出房间,望着正房里的一点微弱灯光,想象出妻子念经祈祷的模样。

赵瑛不到二十岁成亲,直到三十岁才有一子,如今三十五岁,确实不算太老,可他不觉得自己命中还会再有儿子,也不想为之努力,他只是怀念文哥儿,一直怀念到骨头里,压得地面似乎都在颤抖。

“我还年轻。”赵瑛喃喃道,心中涌起的不是生儿育女的希望,而是一股无名之火,“究竟怎样才算心诚?”

孙龙再度登门的时候,赵瑛备下一桌酒菜,两人关上房门,吃喝许久、谈论许久,期间只有沈老七进去过几趟,只见两人的脸越来越红,口齿渐渐有些不伶俐,别无异样。

夜深以后孙龙告辞,在院门口含含糊糊地说:“大哥还年轻,买个人不过几十两银子的事儿,只要嫂子同意,我明天……”

赵瑛笑着将孙龙推出去,站在院子里,看着沈老七关门上闩,随后回厢房休息,身形摇晃,脚步却显轻快。沈老七看在眼里,稍松口气,觉得主人应该是想开了。



赵瑛收拾妥当,去见妻子许氏。

少年夫妻,中年丧子,两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又都无话可说。

许氏手持念珠,身穿素衣,正小声地诵经,自从灵济宫道士没能找回儿子的魂魄,她改信菩萨,每日里除了吃饭、睡觉,一多半时间用来念经拜佛,房间里充斥着浓郁的燃香气味。

看到丈夫进来,许氏停止念经,抬眼望来,目光中有探望,也有责备。

赵瑛站立片刻,说:“收拾一下,回娘家住几天,我要出门。”

许氏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夫君,这又何苦呢?”

自己的心事还是瞒不过妻子,赵瑛心里生出一刹那的悔意,马上变得坚定,“文哥儿聪明乖巧,我不相信他上辈子做过错事,就算做过,也不该用这辈子的性命来还。我也不相信咱们夫妻当初求神时心有不诚,所以只能有一个解释。”

“终是命中注定。”

赵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对,一切命中注定,我倒要看看……”赵瑛不愿多说,“回娘家吧。”

赵瑛离去,许氏独自哭了一会,叫来丫环,一块翻箱倒柜,将家中的金银细软都找出来,堆在桌上,然后让丫环去请沈老七。

沈老七刚刚看到男主人神情古怪地走出家门,进屋又看到满桌子的金银首饰,不由他不意外。

“七叔,我列个单子,你帮我把这些东西施舍出去。”

“这可是……这可是……”

“对,这是全部家底。都舍出去,周围的寺庙、几户穷人家,都有份,你和迎儿也有,今天就要舍完。”许氏顿了一下,“这是给你们家老爷祈福,希望菩萨能原谅他的所作所为。”



与许多世袭军户一样,百户赵瑛并不带兵,平时也不入营训练,更没上过战场,每年向上司交纳例银,换得一身轻松,从此按时来卫所点卯,白领国家俸禄,年轻时也曾心存不安,想要杀敌报国,自从父亲过世之后,想法也就淡了。

点卯之后,赵瑛去找卫所里相熟的军官,追讨几笔欠债,还了一些银子,顺便打几句哈哈。

离开卫所,赵瑛走街串巷,兜了一个大圈子,拜访不少人家,同样是讨债、还钱,有些顺利,有些不顺,他并不催促,只是一一记录在册,各自按下指印,以备日后有据可查。

他最后拜访的人是结义兄弟孙龙。

孙龙昨晚巡夜,此时正在家中睡觉,听说赵瑛到访,立刻爬起来,胡乱洗把脸,亲自将客人迎入房内,兴奋地低声道:“有眉目了,城外缨子胡同的人家报官,说有陌生人在街上给小孩子喂零食,被大人发现之后撒腿跑。小孩子只吃了一口,回家之后昏了多半日。”

赵瑛嗯了一声,“有劳二弟记挂此事,日后若能抓到此人,一定要狠狠收拾。”

“那是当然。”见义兄不是特别兴奋,孙龙稍感困惑,“大哥此来是有事吧?我给你找了牙婆,她那里有好女子,不到二十岁……”

赵瑛笑着摇摇头,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送到孙龙面前,“这点东西你替我收着。”

孙龙打开布包,看到里面是几块金子,越发意外,“这是……”

“总之先替我收着,以后若是看到赵家落魄,再还不迟。”

“这是什么话?大哥年富力强,何来‘落魄’?就算真有那一天,难道我会不管不顾?”

“收下,权当让我安心。”

孙龙犹豫半晌,勉强道:“好吧,大哥若是回心转意,想要买个屋里人,用这些钱正好。”

赵瑛告辞,孙龙送到大门口,心中疑惑不已,可是太困,收好金子,回房又睡,打算明天再去找义兄好好谈一谈。



离开孙宅已近午时,赵瑛在街口雇一辆骡车,走崇文门里街,然后沿城墙西行,拐到宣武门里街,一路向北,进宣成伯后墙街,骡夫停车,“老爷,灵济宫到了。”

灵济宫是座大观,供奉二徐真人,在京中信徒颇多,赵瑛给了车钱,不走正门,直奔西边小门。

他来得有些晚了,西便殿里的法事将近结束,一众信徒在殿外林立观赏,时不时下跪磕头。

赵瑛混在人群后面,跟着跪拜,目光却在扫来扫去。

参与做法的道士颇多,将近天黑时,法事完毕,道士们前呼后拥,护送真人离开,信徒们分列两边,争先恐后地往道士们手持的袋子里放入金银铜钱。

赵瑛挤在最前面,也往袋子里扔钱,目光仍在扫视,终于,他看到了目标。

老道周玄亨是灵济宫弟子,属于“后拥”者,手里也拿袋子收钱,碰到熟悉的信徒,或是点头,或是微笑。

隔着十几步,周玄亨也看到了百户赵瑛,收起脸上的笑容,慢慢走近。

赵瑛要舍出手中最后十几枚铜钱,周玄享却合上袋口,大声道:“你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了。”赵瑛低声下气。

“究竟是谁的错?”

“我的错。”

周玄亨满意了,重新张开袋口,看到赵瑛手中的十几枚铜钱,又皱起眉头,“这么少?好吧,心诚就行。”

“手中不得余钱。”赵瑛将铜钱放入口袋,又往怀里摸索。

道士们按序前进,周玄享上前一步,让开身后的道士,靠近赵瑛,专门等他一会,“这就对了嘛,不在乎钱多钱少,而是这份诚心,孝敬神灵,绝不可藏私……”

周围的信徒纷纷点头称是,赵瑛也点头,右手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左手顺势抓住老道的手腕。

周玄亨初时全没在意,目光转向另一位熟人,正要开口打招呼,忽然觉得不对,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赵瑛手里握着的竟然是一柄匕首。

“你肯定比我心诚。”赵瑛说。

“你、你……放手!”周玄亨喝道,没感到恐惧,只觉得愤怒,还有不可理喻。

赵瑛却将周玄亨抓得更紧,“如果真有神仙,理应保护你,我这一刺,你不会死。如果没有神仙——”赵瑛抬高了声音,目光中突然露出十分暴怒,“你就是骗子,就是害死我儿子的罪魁祸首!”

“你疯啦!”周玄亨终于感受到惊恐,努力撤手,却忘了松开手中的袋子,金银铜在里面哗啦直响。

先是周围的信徒,随后是正在行进中的道士,接二连三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大都以为是一场小纠纷,几名道士出言呵斥,几名信徒好言相劝,只有周玄亨本人双腿开始发软,他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那就是眼前的百户真的疯了。

赵瑛觉得自己很冷静,想当年,他也是街面上的无赖少年,大架小架打过无数,深知一个道理,以少敌多靠的就是气势,如果一开始镇不住场面,再狠的混混、再大的豪杰也免不了要被群殴。

“不怕死的上来!”赵瑛扭动周玄亨的胳膊,强迫对方转身弯腰,高举匕首,狠狠刺下。

老道惨叫一声,赵瑛又举起匕首,昂首睥睨,摆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他很多年没打过架了,如今又拾起街上的一套,依然好用。

斥责的、劝架的、看热闹的,无不闭嘴后撤,反倒是稍远些的人群还在吵吵嚷嚷。

虚张声势坚持不了多久,赵瑛大声道:“诸位听真,我乃燕山前卫世袭百户,姓赵名瑛,家住观音寺胡同,今日之事都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人全无关系。”

赵瑛低头看一眼周玄亨,老道弯着腰,一只手在赵瑛掌握中,另一只手使劲儿去按肩上的伤口。

“自去年冬天以来,南城内外至少有七个孩子吃了陌生人的东西,以致昏迷不醒,都曾受人指点请周玄亨做法,事后五个孩子活了,两个死了,我儿子是死的那一个,显然是周玄亨与歹人勾结,一个下毒,一个解毒。”赵瑛要将话说个明白。

“不对!不对!”周玄亨终于回过神来,高声否认。

“这么说你是真神仙了?”

“我只是请神,能不能请来,要看你自己是否心诚。”周玄亨还是嘴硬。

“嘿。”赵瑛望见几名道士手持长棍从远处跑来。

“让神仙来救你吧。”赵瑛吐出此行的最后一句话,手中匕首再刺下去。

大明景泰七年十月初九傍晚,燕山前卫世袭百户赵瑛于灵济宫偏殿外手刃道士周玄亨,事后轰动全城,当时却是极简单的一件事,无论是天上还是地上,都没有值得一说的异象,风有些冷,血有些骇人,仅此而已。

赵瑛丢掉匕首,大步向外行走,他没有逃亡的想法,只是不愿再站在这里。

没人上前阻挡,手持棍棒的几名道士也没有追上来。



赵瑛本想就近前往刑部投案,半路上被一群兵丁包围,他没有反抗,束手就擒,走出一段路之后,发现自己是被送往锦衣卫,直到这时他才想,自己惹出的这场祸事大概不小。

审讯断断续续进行了将近一个月,赵瑛将所有刑具都受过一遍,并无隐瞒,将前因后果述说多遍,可锦衣卫并不关心这位百户为何杀人,只是不停逼问他受何人指使,还有哪些同伙。

赵瑛抱着必死之心,即使痛入骨髓,也没有供出任何一个人,他也实在没人可以出卖。

就在他觉得自己将要死在锦衣卫狱中的时候,却被移送到刑部大牢。

锦衣卫的人从不多说话,刑部的狱吏倒还直白,第一天就对犯人说:“锦衣卫下手虽狠,但是在那里你还有三分辩白求生的机会,到了这里,那就是定下死罪,等着砍头了。算你幸运,错过了今年秋斩,要在这里多吃一年牢饭。可这饭怎么吃法,是硬是软、是冷是热,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明白吗?”

赵瑛明白,却不搭理狱吏,合衣倒下,呼呼大睡。

赵瑛以为自己又要受苦,结果却出乎意料,他是死囚,单住一间牢房,没有床,地上铺的干草倒还厚实,饭食粗劣,竟能吃饱,只是天冷,他没有御寒棉衣,唯有蜷成一团苦捱。

十余日后,赵瑛迎来一位探望者。

自从义兄闯祸,孙龙一直想法救援,可他位卑职低,在锦衣卫说不上话,直到赵瑛被送到刑部,他才有机会上下打点,减不了罪名,起码让义兄在狱中少受些苦。

赵瑛已经脱形,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孙龙看一眼就哭出来,赵瑛倒不在乎,笑道:“兄弟别挑礼,我现在起不了身。”

“大哥,你可闯下大祸了,灵济宫那天正为当今圣上祈福,被你冲撞,以至神灵震怒。道士们连番上奏,非要致你于死地。唉,你为何要这样啊?或是多等几天,或是找我帮忙,实在不行,咱们一块亡命江湖,何至于此?”

“管它,反正我已经报仇,最近可还有孩子丢魂儿?”

“就算真是周玄亨害人,同伙这时候也躲起来了,唉,大哥太急,死无对证了。”

赵瑛又是一笑,“没人受连累吧?”

“家里人都好,大哥不必记挂,大家正想办法,看怎样救大哥一命。”

“不必浪费了,灵济宫乃皇家敕建,我在里面杀了人,就没想过还能活着。”

“只要能证明周玄亨确实曾勾结妖人给儿童下毒。”孙龙不肯轻言放弃。

赵瑛又过了几天好日子,但是孙龙没再出现,某一天,狱卒态度骤变,踢翻了食盘,找借口惩戒犯人,一顿棍棒下来,伤势刚有好转的赵瑛又一次遍体鳞伤。

大牢外面两股势力正在较劲,体现在牢里,就是赵瑛一会好吃好喝,一会棍棒加身,他不辩解,该吃就吃,挨打也不求饶,心里虽然记挂妻子,却从未向任何人打听。

日子一天天过去,赵瑛挨打的时候越来越多,除夕之夜,外面的鞭炮声隐约传来,躺在草堆上的赵瑛心想自己大概是捱不到明年秋天了,与其让孙龙等人破费,不如早死早超生。

赵瑛挣扎着起身,脱下破破烂烂的外衣,抬头望向高处的小小窗口,一步一步移过去,将衣服的一头抛上去,连试几次,终于绕过一根铁条。

衣服两头系成死结,赵瑛用力拽了拽,觉得还算结实,于是又去搬来干草,以做垫脚之物。

一切准备妥当,赵瑛将脖子套进去,只待双脚踢开干草,就能一了百了。

伴随一声清晰的爆竹响,一团雪花从窗外冲进来,倏然四散,仿佛爆竹生出的烟雾。

“世上既没有神灵,哪来的投胎超生?”赵瑛喃喃道,突然又不想死了,小心地挪出脖子。

衣服系得太死,解不开,赵瑛只将干草移回避风处,躺在上面,什么也不想,竖耳细听外面的爆竹声。



几名狱卒进入牢房,二话不说,架起犯人就往外走。

赵瑛不解,待要询问,又觉得不会有人回答,转念想,大概是时候到了,灵济宫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他提前被处决。

赵瑛不想死,但也不想做无谓的挣扎。

狱卒们将犯人拖到后门,在他身上披了一件外衣,往外一推,随即关门,再没有人出来。

时近黄昏,街巷上没有行人,赵瑛歪着身子站在那里,完全糊涂了,忍不住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没人应声。

赵瑛又等了一会,这才裹紧衣服,拖着残躯慢慢向巷子口走去。

正月刚过,新春气氛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直到宣武门里街,才有行人来往,个个脚步匆匆,熟人见面,只是点头,连作揖都免了。

赵瑛越发困惑,以为这是在梦中,可身上的伤疼一点也没减少,他这时已经确认自己真是被释放了,思家之情陡增,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向东城的观音寺胡同走去。

观音寺胡同比较长,赵家靠里,赵瑛走到胡同口时,天已经黑了,远远地就看到七八人走来,一人越众而出,几步跑到面前,双手抱住赵瑛,哈哈大笑。

赵瑛吃痛,叫了一声哎呦,对方急忙松手,“我们刚得到消息,没想到大哥已经出来了。”

“二弟,这是怎么回事?”赵瑛认得这是孙龙和几位平时交情不错的朋友,不及叙旧,先问原因,这一路上可把他憋坏了,京城肯定有大事发生,只有他一无所知。

“边走边说。”孙龙道,与众人簇拥着赵瑛,进入胡同之后,继续道:“太上皇复辟,大哥一点不知道吗?”

“复辟?”赵瑛没反应过来,大概半个月前,牢里的狱卒确实变得有些古怪,经常避着犯人切切私语,他没有在意,没想到外面竟然发生这么大的事情。

“前皇帝……”

“是郕王。”有人纠正道。

孙龙急忙改口,“郕王病重,大臣拥立太上皇,也就是当今圣上,刚刚大赦天下,我想这是大哥的机会,和众兄弟正要去刑部询问,没想到大哥已经回来了,哈哈,天大喜事。”

赵瑛嗯嗯以对,仍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他一个小小的百户,竟然因为一场复辟而死里逃生,实在是无法想象的奇遇。

主人回归,赵家上下哭成一团,孙龙等人劝解,很快告辞,要等明天给赵瑛接风洗尘。

几月不见,妻子许氏瘦了许多,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沈老七倒是兴奋不已,一个劲儿地说:“全亏了奶奶,好心有好报,全亏了奶奶……”

等沈老七终于告退,许氏才来得及解释:“谁能想到呢,邻居介绍来的女工,竟然是太上皇和娘娘身边的宫女,那时他们住在南苑,生活困苦……前些天特意来问过夫君的事情,也没多说什么,今天你就回来了,这不是上天保佑吗?”

赵瑛目瞪口呆,他用匕首和鲜血证明神仙不存在,结果兜个圈子似乎又回到了原处。



赵瑛奉命来到锦衣卫治所,上一次来的时候他是罪犯,饱受拷掠,如今重返,双腿还有些发软,身上的伤疤也在隐隐作痛。

昨天一名军官送来的消息,全家人再次陷入恐慌,赵瑛倒还镇定,“既然不是来人抓我,那就是没事。”

赵瑛被请到后堂,一名相貌儒雅的官员接待他。

“在下指挥佥事袁彬,赵兄受苦了。”官员笑着拱手道。

赵瑛更加吃惊,他听说过袁彬这个人,当初太上皇亲征,不幸落入北虏之手,袁彬一直伴驾左右,回朝之后太上皇被囚在南苑,袁彬也未得重用,如今复辟,袁彬升官乃是意料中事,亲自接见一位得罪的百户,却是意料之外。

赵瑛急忙行礼,“戴罪之人见过袁大人。”

赵瑛还没有恢复百户的身份,不敢自称官职。

袁彬上前,仔细打量赵瑛,叹息道:“锦衣刑具,赵兄都受过了?”

“是。”

“你我皆是过来人,锦衣大狱里哪怕只待过一天,此生难忘,到现在我一进大门,还有点心慌呢。”

“袁大人也……”

袁彬摆摆手,“从前的事情了。”

袁彬请赵瑛落座,闲谈一会,正色道:“赵兄知道自己为何脱罪吗?”

“正待指教。”赵瑛出狱以来听说过种种传言,都觉得不太准确。

袁彬向门口望了一眼,确定没有外人,稍稍压低声音,“赵兄立了大功,陛下也要感激你呢。”

“此话从何说起?”赵瑛想起妻子的话,难道给宫女帮的一点小忙真有这么大的功劳?

袁彬笑笑,“去年十月,灵济宫为郕王祈福,经赵兄一闹,祈福失败,郕王当时就已染疾,转过年来,病情加重,才有复辟一事,这岂不是大功一件。”

赵瑛没敢接话,整件事情越来越匪夷所思,甚至动摇了他早已坚定的不信神之心。

袁彬又笑数声,“赵兄仍不相信神灵?”

赵瑛犹豫了一下,“不相信。就算真有神仙,也犯不着利用我这样一个普通人。”

袁彬收起笑容,盯着赵瑛看了一会,说:“好,锦衣卫正需要赵兄这样的人物。”

赵瑛完全糊涂了。

袁彬起身,“赵兄先回家养伤,过些日子再谈。”

十一

再见到袁彬时,赵瑛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亲朋好友纷纷祝贺,都以为许氏讨好了皇后娘娘,艳羡不已。

“举头三尺有神明,冥冥之中还是有天意的。”几句寒暄之后,袁彬这样说。

“是。”赵瑛不想争论,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他很珍惜自己的性命。

“可惜天意难测、仙人难遇,自从太祖定鼎以来,朝廷一直在明察暗访,希望能找到一仙半神,赵兄对此事想必也有耳闻。”

“街谈巷议而已。”赵瑛总觉得自己走错了门、见错了人。

“近百年了,神仙见首不见尾,假冒者倒是层出不穷,宫中有意整顿,只缺一位人才。”

赵瑛惊讶地站起身,“袁大人,我……”

“我知道,赵兄不信神,所以由你缉访妖人最合适不过。”

“我……可不管真假神仙,一概不信。”

“赵兄有一句话说得好,如果真是神仙,谁也动不得,如果不是神仙——杀之何妨?”

赵瑛的原话不是这么说的,意思倒也差不太多。

“末将……受宠若惊,不敢领职,请袁大人另选高明吧。”赵瑛有自知之明,他就是一名闲散的百户,没带过兵,没打过仗,更没有抓捕妖人的经验。

袁彬笑道:“赵兄过谦了,实话实说,锦衣卫里人才济济,若说访奸探秘、缉私拿犯、审情问实等等,都不缺人,唯有一种人不好找,就是赵兄这样绝不信神的人。”

“可朝廷的本意是要寻访真仙。”

“真仙另有人寻,赵兄不必考虑,只需专心缉捕假冒者即可。”

赵瑛开始心动了,“我可不分真假。”

“当然,只有一个要求,赵兄再给人定罪时,得有证据。”

赵瑛脸上微红,他当时十分确信周玄亨有诈,却没有能拿得出手的证据,“我听谁的命令?”

“过几天我会调赵兄来锦衣卫北镇抚司,大事小情,直接报给我。”

赵瑛想了一会,“丢魂一案还没完,我要从灵济宫查起。”

“只要有证据,就算是皇宫,你也查得。”

赵瑛深揖,“赴汤蹈火,末将定不让袁大人失望。”

袁彬轻叹一声,“我倒盼着能有‘失望’的时候。”

十二

天顺元年的夏天,赵瑛调任锦衣卫北镇抚司,此后做出无数令人称叹的事迹。

袁彬的宦途起起伏伏,最终由指挥佥事升为都督佥事,赵瑛则一直都是百户,但是常受赏赐,家里越来越富。

妻子许氏再未产子,赵瑛也不纳妾,若干年后,他一次收养了四十个出身古怪的干儿子,组建了一支干练的小队,四处捉僧拿道、斩妖除魔,足迹遍布天下,因赵瑛无子,时人以为这是报应,称之为“绝子校尉”。

前传二



梁铁公有一个梦想,不大,但很实在。

乡间良田数顷,大屋七八间,厅堂能容十余人饮酒作乐,卧房能挡寒风苦雨,仓中之粮足够三年之费,箱藏之银用时不缺。

贤妻一位,美妾两三人,僮仆三五十名,足矣。当然,还要儿女双全,男儿读书博取功名,乡试中举即可,女儿嫁乡绅之家,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日子安稳,亲家来往不绝。

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梁铁公制定了一个计划。

首先是改名,梁铁公原名

“石弹儿”,听着就是穷命,一定要改,“铁公”不错,每次自我介绍的时候都可以这样开头:“在下梁铁公,跟‘铁公鸡’没有半点关系,不过阁下若想向我借钱,务必找个好点的理由。”然后大笑三声,没有意外的话,就可以握着对方的手称兄道弟了。

其次是赚钱,这是重中之重。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这是说天道循环,就算你是秦皇汉武,也有撒手的一天,要将天下让于他人。

财富也是,你看那金银珠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今朝在你手,明日入他门,说来说去,也是一个

“循环”的道理,譬如流水,在谁手里都是暂时的,最终还是得流走,人人留不住,所以人人可留。

有人说梁铁公是骗子,他自己绝不承认。

我抢钱了?

没有。偷钱了?也没有。人家恭恭敬敬把钱送到我手里,就像是水流到我家的一亩三分地里,难道还要筑坝拦着不成?

这不叫骗,这叫循环,天道循环,梁铁公的

“赚钱之道”也是循环,所以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从无悔意。



张五娃被梁铁公说得心服口服,当即改名张五公,梁铁公说:“你要做神仙,不是妖怪,叫什么‘蜈蚣’?就叫……张五臣吧,臣服的臣。”

“五臣、五臣……人家要是问哪五臣,我怎么回答?”

梁铁公斜眼道:“天机不可泄漏。”

梁铁公五短身材,怎么努力都打扮不出世外高人的模样,所以他选了一位傀儡。

张五臣身躯伟岸,初次见面总能唬人一跳,但是也有明显的缺点,开口必笑,气势丢得一干二净,怎么也改不过来,所以他干脆不开口,将说话的事情全交给梁铁公。

“进屋之后你就折腾吧,声音越大越好,但是不准砸坏窗户,记住了吗?”每次接到活儿之后,梁铁公都要叮嘱一番。

张五臣点头,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吞了一下口水,心里想的全是拿到钱之后就能大吃一顿。



贺升也被梁铁公说服了。

当时刚下过雨,道路积水,贺升小心翼翼地躲避水洼,对面一名五短身材的道士迎面跑来,嘴里嘀嘀咕咕。

擦肩而过时,贺升终于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贺家要倒霉,贺家要倒霉……”

贺升一把抓住道士,喝问道:“哪个贺家?”

“张家湾的贺家。”

贺家的确流年不利,先是家中发生火灾,损失倒是不大,可男主人贺员外受到惊吓,一个月后竟然病故了,膝下无儿无女,唯有一妾怀上了孩子,偏偏又爱得病,时常吃药,令全族人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操心不已。

贺升是贺员外的族亲,出来买药,撞上这么一位道士,心有所感,不由得放松手,“你这人嘴巴太损,不怕挨打吗?”

道士后退两步,打量贺升两眼,突然调头就跑。

到了这种时候,贺升不得不追,而且还要问个明白,“我就是贺家的人,你把话说明白了。”

道士又退两步,“是你让我说的。”

“我让你说的。”

“好,那我就说实话了。你身上有妖气。”

贺升举拳要打,道士转身又跑,扔下几句白诗,“实话不爱听,贺家要倒霉。世人皆昏睡,唯道得清醒。”

街上的人都在看热闹,贺升再次追上去,问清道士的姓名与落脚处,也不买药,立刻回家向主母郭氏禀明。

次日下午,梁铁公和张五臣一块登门,张五臣人高马大,长须茂盛,直垂腰际,身上的道袍扯下来能铺床,背后的宝剑赶得上齐眉棍,一亮相就把贺宅上下惊住了。

张五臣不说话,绕过影壁,左右看了看,突然迈步疾行,脚下也没个套路,四处乱走。

贺家人都不敢阻拦,纷纷避让。

梁铁公神情越发严肃,大声说话,将众人引到自己面前,“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啊,身在险中却一无所知,个个脸上都有妖气,你、你、你,还有你,都有妖气,再这么下去,早晚成为妖怪肚中之食……”

贺家算是富户,上上下下三十几口人,都被这番话吓着了,抬手摸自己的脸,同时望向身边的人,心生惶恐,彼此怀疑。

“后院还有人?”梁铁公严厉地问。

众人顺着瘦小道士的目光看去,只见胖大道士已经止步,站在通往后院的小门前,双臂稍稍分开,像是振翅待飞的肥鸟。

“如夫人住在后院,有孕在身,因此没出来迎接道爷。”贺升回道。

“那就对了,这位如夫人就是妖怪。”

“不会吧。”贺员外的正妻郭氏开口了,在丈夫的遗腹子生下来之前,她就是一家之主,对这个孩子,她有理由比别人看得更重。

梁铁公指着张五臣的宽厚背影,“张三丰听说过吗?那可是本朝太祖爷金口玉牙亲封的神仙,就这样,张神仙也不领情,四处游山玩水,过那闲云野鹤的日子。这位张五臣,就是张三丰的第十一位徒孙,也是最后一位,只因为凡心未泯,被祖师打入凡间,要捉九十九只妖怪,才能重返师门。也是你们家老爷积过阴德,死得又冤,才有张五臣亲来捉妖。我们不要钱,也不收礼。”

“一文钱也不要?”贺升很意外。

“不是说过了嘛,张五臣要捉够九十九只妖,今天这是第八十五只,捉妖就是他的报酬。”

贺升看向主母郭氏,郭氏看向众人,尤其是几位特意请来的族中长老,得到默许之后,说:“空口无凭,捉妖得有证据。”

“那是当然。”梁铁公得到许可,向张五臣大声道:“可以恭请祖师爷了!”

张五臣抬起右脚,重重落地,顺手解下背后的长剑,全身抖动不停,口中念念有辞。

不摆香案、不动乐器,这样的法师可有点特别,众人又是一惊。

梁铁公扑通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然后直身看向周围的观众,“神仙降凡,连皇帝都要跪迎,诸位比皇帝还大吗?”

三十多人急忙跪下,心中纵有怀疑,这时也不敢说出来。

张五臣抖了一会,猛地向前疾奔,冲入后院,很快就听得呼喝声起伏不断,间杂着摔壶折凳的声响,像是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

众人心惊胆战,道士不起身,他们也不敢动。

梁铁公嘴上不闲着,一会快速诵经,一会介绍张五臣的种种异事,总之不让院子里的众人有提问和查看的机会。

哇——后院响起婴儿的啼哭,众人再无心听道士胡说八道,纷纷起身,梁铁公愣了一下,也站起身,激动地喊道:“妖孽!妖孽出生,再晚一步,你们贺家死无遗类!”

众人似信非信,实在听不出那啼哭声有何异样。

张五臣从后院出来了,手中拎着一只布袋,往地上一扔,袋子里有活物在动,将众人吓得步步后退。

“妖怪……妖怪抓住了。”张五臣脸色变幻不定。

“何种妖物?”梁铁公问。

“狐、狐妖。”

“本尊还是附身?”梁铁公不得不使个眼色。

“附身!”梁铁公快要崩溃了。

“所生之物是妖是人?”

“啊?”

“我问你,后院生下的孩子是人,还是妖物?”

张五臣犹豫了一下,然后肯定地说:“是妖,实实在在的狐妖之子。”



张五臣一直没弄懂梁铁公的赚钱之道,也从来不问,这本是两人之间的默契,这一次他却要问个明白,“那个女人……死了,就死在我面前,真他妈……真他妈的……我不干了,我要回家。”

“回家干嘛?种地?你连地都没有。”

“我跟着你一年多了,至少给十户人家做过法事,总该攒下点钱吧。”

梁铁公冷冷地看着张五臣,身材虽然矮了一大截,气势却高出一头。

张五臣心生惧意,却没有退缩,“给我钱,我要回家。”

梁铁公叹息一声,“才一年而已,那点钱勉强够路费。天道循环,你才走到一半就不干了?”

“我只是你手里的傀儡,‘循环’的法子你可一点也没教给我。”

“别急。”

“我看你根本就没想教。”

“你若是愿意留下来,我今天就可以传授给你。”

“能学到东西,我当然愿意留下。”张五臣心中不那么愧疚了。



贺升赶到城隍庙,看附近无人,快步绕过正殿,到后面来找梁铁公,见张五臣也在场,不由得一愣,“不是说好只有你一个人吗?”

“我们二人不分彼此,我相信他。钱带来了?”

贺升面带狐疑,但还是从怀里取出一只包裹,缓缓递给张铁公,“做得不错,可是那个孩子竟然早产。”

“你若是早点找我帮忙,就不会有这样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贺升摇摇头,松开包裹,“婴儿呢?你们会解决吧?”

张铁公掂掂手里的包裹,淡淡地说:“解决婴儿要另收钱。”

贺升的脸腾地红了,“二百两还不够?”

“一码是一码,你事先也没说会有一个活着的婴儿。”

“多少?”贺升阴郁地问。

张铁公竖起两根手指。

贺升竖起一根食指,“就这些,贺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梁铁公点头。

“明天一早我送钱来,务必稳妥,我们贺家绝不能让人家指指点点。”



“二百两!这么多!”张五臣兴奋得直搓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包裹。

“咱们的生意就是这样,赚钱少的时候吃不饱,多的时候富可敌国,这笔只算是小意思,以后还会有更大的生意,够你吃喝几辈子。”

张五臣由衷地赞叹一声,“真没想到是贺升来给钱,除掉如夫人对他有什么好处?”

梁铁公笑了一声,“简单地说吧,贺升私通主母郭氏,想要霸占员外的家产,必须除掉如夫人和肚子里的婴儿,直接动手怕吃官司,所以我就找上门去,提供一点帮助。”

张五臣一下子明白许多,“你怎么知道这两人的心事,还能找上门去?”

“别贪心,这其中的门道你得慢慢学。”

“我不贪心。”张五臣笑逐颜开,突然听到隔壁的哭声,“小家伙怎么办?喂他米汤了,还是哭个没完。”

“交给我就是。”

“你是要……”张五臣做出一个掐的动作。

梁铁公冷笑一声,“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贺升既然只肯出一百两银子,我就要用这个婴儿再换一百两来。”

张五臣佩服得五体投地。



梁铁公带走婴儿,入夜还没回来,张五臣开始担心了,因为梁铁公连贺家的二百两银子一块带走了,分文未留。

“老家伙不会骗我吧?”张五臣心生疑虑,在屋子里自言自语,“他若敢骗我,我……我自己单干!”

可他只学会了施法,待人接物勉强能行,却接不到生意,甚至连生意藏谁家都看不出来。

“不会,老家伙需要我。”张五臣发现自己真离不开梁铁公。

外面传来敲门声,张五臣一跃而起,急慌慌地去开门,“你可回来……”

门外进来的不是梁铁公,而是一根木棍,劈头击来,正中张五臣额头。

张五臣吃痛,哇哇大叫,也不管这是怎么回事,捂着脑袋就往外闯。

乱棍齐下,张五臣被迫后退,最后实在受不得,伏地抱头求饶。

很快有人冲进来,将张五臣捆成一堆。

“你们……你们……”张五臣吃惊地看着四五名公差,不明所以。

外面又进来一人,穿着与普通公差不同,张五臣常在通州、北京一带行走,能认得出来,“你是锦衣卫?”

“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赵瑛。”

“我没犯法,抓我干嘛?”张五臣心虚,目光乱扫,希望看到梁铁公来救自己。

屋子不大,赵瑛看了两眼,“另一个呢?”

“就我一个。”张五臣嘴硬。

赵瑛从旁边公差手里接过棍子,照头就打,张五臣躲不开,硬接这一棍,额上立刻又鼓起一个大包,见对方再次举棍,急忙道:“别打、别打……你叫赵瑛,前年在灵济宫杀死老道周玄亨的就是你?”

“是我。”

张五臣气势顿消,“梁铁公带着婴儿出门了,说是天黑回来,现在也不见人影。”

赵瑛放下棍子,迅速下达命令,公差们出屋布置埋伏,屋子里只剩下他和五花大绑的张五臣。

赵瑛拔出腰刀,“我跟姓梁的是私人恩怨,所以你最好配合一下,否则的话我只能先斩后奏了。”

“哦。”张五臣恍然大悟,“我就说嘛,怎么连锦衣卫都招来了。”沉默片刻,他忍不住问:“江湖传言你是个不敬神佛的妖魔,你……真不相信吗?”

“你信?”

“当然,举头三尺有神明。”

“可你还是要做伤天害理之事?”

“天道循环,神明借我的手惩罚恶人,消除他们上辈子的业债,这不叫伤天害理,这叫替天行道。”张五臣丝毫不以为耻。

赵瑛冷笑一声,心想这个梁铁公还真有几分花言巧语的本事。

外面响起打斗声,赵瑛将刀架在张五臣脖子上。

张五臣小声道:“不是我多嘴,梁铁公一身本事,就凭那几名公差……”

房门被推开,一名公差兴高采烈地说:“抓到了,不堪一击。”

张五臣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梁铁公被押进来,他挨打比较少,头的包只有两三处,看到锦衣卫也是一愣,“凭什么抓我?”

“你就是梁铁公?”赵瑛收起腰刀,上前问道。

“是我,阁下是哪位?”

“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赵瑛。”停顿片刻,他继续道:“还记得那些被你毒倒的孩子吗?其中一个是我儿子,他死了。”

梁铁公脸色骤变。



赵瑛难得地睡了一个踏实好觉,结果一大清早还是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一名公差惊慌地说:“那两人被抢走了!”

赵瑛大惊,“谁敢如此大胆?梁、张二人乃是锦衣卫北司抓捕的要犯。”

公差正为此事困惑不已,“抢人者也是……也是锦衣卫,说是南镇抚司的校尉,有驾贴,我们不敢不交人。”



官场的规矩谁也突破不了,赵瑛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得到指挥佥事袁彬的接见。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由我全权负责丢魂一案吗?好不容易捉拿到两名要犯,为什么会被南司抢走?而且——南司什么时候开始管这种事了?”

袁彬一脸苦笑,“我也是刚刚得知,陛下指派亲信太监坐镇南司,专管寻仙捉妖事宜,南司要走犯人,想必是发现了线索。”

“张五臣乃一无知蠢货,梁铁公专事坑蒙拐骗,既不是妖,也不是仙……”

“据我所知,梁铁公带走一名狐生之子。”

赵瑛恼怒地摇头,“什么狐生之子,全是骗人的鬼话,贺家主母郭氏与族人贺升有染,共谋财产,贺家主人死得就很蹊跷,所谓狐妖产子,全是梁铁公编造的谎言,我已问出口供,证据确凿。”

“那个婴儿呢?”

赵瑛一时语塞,过了一会才道:“被梁铁公送走了,他不肯招,可是只要用刑,他肯定会说实话。”

“唉,就交给南司吧,如果真与妖仙无关,他们会将梁铁公还回来的。”

身为主管锦衣卫的指挥佥事,曾经与当今皇帝共患难的袁彬,似乎也不是那么得宠,赵瑛没再纠缠下去,心里却对南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赵瑛没想到,自己这一等就是五六年。

天顺八年,二度称帝的皇帝驾崩,庙号英宗,新帝登基,改元成化,袁彬升为都指挥同知,终于接管南司,第一道命令就是将赵瑛从北司调至南司。

赵瑛到任之后立刻追问梁铁公的下落,结果南司上下竟然没人知晓内情,只是送来一堆簿册,请百户自行查找线索。

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赵瑛看完了文书,什么也没说,回家休息去了,南司众人松了口气。

三天之后,赵瑛带来一纸命令,袁彬亲笔书写,盖着锦衣卫印,还有皇帝的几句批语,凭着它,赵瑛直接进入南司内书房,随意查看最为机密的文件。

南司的确查过许多案子,很多时候冠以北司的名义,其中一些就是赵瑛过去几年里领办的,每一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南司想从这些装神弄鬼的案子当中追查妖仙的下落,结果正如赵瑛所料,全都一无所获,不过书写人很聪明,每次都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尾巴,或是一缕清烟,或是一束白光,或是一声异响,总之无法解释。

在一份文书中,书写者甚至大胆写下自己的猜测:神之不欲见人乎?人之心志不诚乎?

天意难测矣。

赵瑛冷笑一声,真想在后面再加上几行字:神仙见首不见尾也就算了,为什么连妖怪也不见一只?

两天之后,赵瑛终于在故纸堆中找到梁铁公的内容。

记载很是简略,无非是用刑与口供实录,没有出人意料的内容,随后梁铁公被收监,看样子并不受南司的重视。

赵瑛继续看下去,在梁铁公入狱一年以后,他的名字又出现在文书中,更加简略,通常是被带出去配合查案,事后归监。

渐渐地,梁铁公被带走得越来越频繁,天顺六年二月初九,他又一次出监,从此再无下落,既没回来,也没有死讯,就此消失无踪。

南司没人愿意说实话,赵瑛直接去见顶头上司袁彬。

“这个叫云丹的是什么人?这些年来,每次都是他带走梁铁公,最后一次没有归还人犯,而且他的名字很少出现在其它文书当中。”赵瑛调至锦衣卫七年多了,从未听说过此人。

袁彬沉默良久,最后道:“你明天再来见我。”

袁彬在锦衣卫为官多年,历经起伏,曾是英宗皇帝的亲信,也曾在内斗中败给同僚远贬它方,最终,他是胜利者,掌控了整个锦衣卫,包括南北镇抚司,即便如此,有些事情仍然不由他做主。

袁彬认识云丹,正因为如此,他要向某人请示之后,才敢向一名百户透露实情。

次日再会,袁彬与赵瑛闲聊多时,将近半个时辰之后,才说道:“陛下早就知道你。”

赵瑛垂头,没有接话,他已猜到袁彬所要请示的

“某人”必是当今皇帝。

“南司寻找仙人的下落不是一天两天了。”袁彬继续道,叹了一口气,“太祖曾经派人寻找神仙张三丰,几度封号,甚至专为张三丰建立宫观,永乐皇帝登基,也曾派人遍访天下名山大川,晚年时将寻仙的任务交给了南司。可惜,直到今天也没找到一位真神仙。”

赵瑛仍不接话,因为他觉得原因非常简单,简单到谁都不愿意承认。

“先帝英宗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当初落难北虏,只有我陪在身边,先帝即使在最危急的时候也不气馁,坚信自己是真龙天子,必有神灵护佑。结果天下人都看到了,先帝不仅安全返回京城,还真的复辟了。若说没有神灵相助,怎么可能?”

赵瑛继续沉默,心里其实想问,既有神灵相助,为什么只帮英宗复辟,却要害死保卫北京城的大忠臣于谦?

“当初调你到锦衣卫北司,一是你家曾对南宫有恩,二是想摒除假仙,可是——”袁彬苦笑一声,“这些年来,你做得太成功了,一位神仙也没留下。”

这是功劳,也是罪过,赵瑛因此一直都是百户,寸官未升。

“皇帝富有天下,为什么非要寻找神仙,给奸人可趁之机?”赵瑛问道。

“长生。”袁彬只回答两个字,解释得清清楚楚,“不过事情有变化了,先帝那么虔诚地相信神灵,未到不惑之年却已驾崩,当今圣上以为,世上必有神仙,但是神仙不会与凡人来往,苦寻无益,不如不寻。”

只差一步,皇帝就会承认世上根本没有神仙,赵瑛也不能要求得更高了,“陛下英明。”

袁彬从桌上拿起一封信函,“去趟广西,那里正在剿灭叛匪,军情以外,你尽可以做主。”

十一

云丹是名太监,四十多岁,看罢皇帝的亲笔手谕,他笑了,然后双手捧信送还原主,说:“百户大人今后就是我的新上司了,失敬。”

云丹相貌儒雅,颔下无须,显得更年轻一些,虽然拱手带笑,却没有多少尊敬之意。

“我要梁铁公。”赵瑛由京城千里迢迢赶到广西,目标并非一名太监。

“真是遗憾,大人来晚一步,梁铁公——已经仙去了。”

“什么时候?在哪里?”

“十多天前,官兵攻破大藤峡叛贼巢穴,梁铁公随军深入,不幸遇害。”

赵瑛一个字都不相信,“你在前年将梁铁公带出锦衣卫南司,一直没有归还。”

“嗯,这两年来我们东奔西走,一心做事,没机会回京,但是事事上报,百户大人没看到吗?”

“南司没有记录。”

“那就是在宫里了。”云丹回视赵瑛,面上依然带笑,全无惧意,更不在乎对方相信与否。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赵瑛明白,自己碰上对手了。

十二

这与其说是尸体,不如说是一根烧焦的木头,从头到脚乌黑一片,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貌。

“这是梁铁公?”赵瑛问。

“正是,而且死得很蹊跷,烧死梁铁公的非是凡火,而是神火。”

“神火?”

“同去的数十名官兵亲眼所见,梁铁公乃是自燃,周围百丈之内绝无明火。”

赵瑛瞥了云丹一眼,“你要小心,当今圣上不相信这一套。”

“我只管实话实说,不管信与不信。”

赵瑛嘿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赵大人。”云丹叫了一声,“你也要小心,先帝初登基时,也不相信神明,两年之后不得不信。”

再给赵瑛一百年,他也不信。

十三

大藤峡是两广叛贼的老巢,被官兵改名为

“断藤峡”,沟壑众多,战后官兵四处搜索,仍能捕获大量俘虏。

赵瑛跟随将士们走遍了整个峡谷,亲眼见到了梁铁公自燃之处,那是一座平坦的峰顶,烧过的痕迹还在,没人敢于靠近,赵瑛一个人观察多时,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不死心,继续调查下去,上至带兵的将军,下至挑担的役夫,只要遇见就聊几句,他相信,事实就在众说纷纭之中。

赵瑛再回到军营里,已是二十天以后,大军遣散,只留少数人驻守,朝廷旨意已到,众将士皆得厚赏,营中一片喜悦。

赵瑛不顾风尘仆仆,进营之后立刻求见大帅韩雍。

韩雍以文臣提督军务,一举平定两广,深得朝廷赏识,风头正劲,但他还是抽出时间接见这名心急的百户。

见礼毕,赵瑛道:“听闻军中欲阉割数千童子送往京城,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这些儿童都是叛贼之子,按律该斩,如今网开一面,也是他们的造化。”

“这不是大人的本意吧?”

韩雍眉头微皱,开始觉得这名小小的百户有些无礼了,“朝廷命我提督两广军务,军中一切自然都是我做主。”

赵瑛拱手道:“大人休怪,我听到一些传言,声称军中太监以献俘为名,其实是要造‘子孙汤’。”

“子孙汤?”韩雍眉头皱得更紧,他实在不愿参与到太监的事情当中去。

“就是能让太监重新长出子孙根的一种汤药。”

“哈。”韩雍忍不住笑出声来,“滑稽。”

赵瑛没笑,“确实滑稽,但是太监们相信,而且真的在做,那几千名男童的……东西就是重要药材之一。”

韩雍收起笑容,“不只是男童,也有女童。”

“女童是障眼,太监们要的是那些男童,而且这些儿童不都是叛贼之子,许多是从外地拐买来的,太监云丹一直在追查此事,到了广西却与其他太监同流合污。”

韩雍沉默多时,“你来晚了,那些男童恐怕都已经受过刑。”

“能救几个是几个,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太监们得逞。”

“子孙汤……不会真有用吧?”

“当然没有,可是太监试过一次之后,就会用更凶残的手段尝试下一次。”

韩雍这才明白事情有多严重,缓缓道:“我奉命来两广提督军务,剿匪以外的事情不归我管,但是你可以,你有陛下的亲笔谕旨。”

十四

赵瑛坐在屋中,静待来客。

未经通报,云丹直接闯进来,面皮涨红,再无半点儒雅之气,不客气地指着赵瑛,“你好大胆!”

赵瑛盯着太监,“你知道得太晚了。”

云丹脸上忽青忽红,“别以为一时得势就能只手遮天,你只是一名小小百户,与陛下隔着好几层哩。回京之后我随时能见陛下,你能吗?”

赵瑛得承认,虽然受到重用,但他从未得到过皇帝的召见,无论大事小情,都要通过上司袁彬传达,而袁彬并不是时时受宠。

“我能拿出无可置疑的证据,你能吗?”赵瑛曾在证据问题上深受其害,调到锦衣卫之后,特别小心在意。

云丹脸色更红,“你在挑战我们所有人,记住我的话,等当今圣上对长生不老感兴趣的时候,就是你的死期。”

云丹转身就走。

赵瑛又坐了一会,起身出屋,叫来一群军士,这些人都是韩雍拨来的,受他调遣。

“去太监的库里,将所有‘药材’扣押,那都是查案的证据,一分一毫不准丢失,更不准被任何人拿走。”

众军士领命而去,只要责任有人承担,他们愿意接受这样的命令。

赵瑛带领少数士兵,前往附近的一座军帐。

几十个孩子挤在里面,小的五六岁,大的不过十四五岁,木呆呆地或坐或站,眼中充满了恐惧。

赵瑛只来得救下这些孩子,其他人都已受刑,正在静养,准备送往京城。

“你们是一群独特的人。”赵瑛看着这些孩子,心中涌起遏制不住的同情与愤怒,但是声音依然平缓柔和,就是这个声音,将让这些孩子牢记终生。

“传言说你们是狐妖所生,被送到鬼母处抚养,姑且承认传言都是真的吧。从今天开始,你们要忘记自己本来的出身与来历,你们全都姓胡,古月胡,中间一个桂字,桂花的桂,还有一个字,容我慢慢想。”

赵瑛下定决心要救这些孩子,他觉得云丹的确说出了一些真相,皇帝早晚会对长生不老感兴趣,到时又会热衷于鬼神之事,“狐生鬼养”四个字或许就是这些孩子的护身符。

至于烧焦的梁铁公,赵瑛相信,只要盯住云丹等人,自己还会再见到他。

(前传到此结束,6月10日新书上传。)

第一章 成化十三年

明朝成化十二年,京城发生了两件奇事。

一是七月初七,妖狐夜出,杀一人,伤二人,越城墙而遁,从此之后,每隔七八日,妖狐必现,或杀或伤,受害者身上都留有极深的利爪伤痕。

二是这年冬天,竟有妖人混进皇宫,而且不是一次两次,和普通人串门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虽然没有靠近寝宫重地,但也足以骇人听闻。

妖人名叫李子龙,被抓之后承认是自己派出了妖狐。果如其言,没有了主人,妖狐再未现身,伤人事件终告结束,民心始安,踏踏实实地准备过年。

有人因此受罚,有人因此升官,对这两件事,却仍有极少数人心存疑虑,百户赵瑛就是其中一位。

赵瑛的身份颇为特殊,是一名锦衣卫,在南镇抚司任职,专门负责缉拿妖贼,尤其是那些假冒神仙的奸恶之徒。

多年以来,赵瑛战功卓著,捉拿妖贼三百余人,救下的无辜者几倍于此数,他因此获赏颇丰,也因此难以升官。没办法,在南司,最大的功劳是找到真神仙,而不是揭穿一桩桩骗局。

就是赵瑛带人活捉了李子龙,证明此人不过是又一个骗子,没有半点法力,可是经过锦衣卫的拷讯之后,两件事情居然联系在一起。

再往前几年,赵瑛一定会力证所谓妖狐全是骗局,现在的他则听之任之。

子曰“五十而知天命”,赵瑛早已年过五十,明白了“天命”所在,因此性情大变,常对手下的校尉说:“表面上南司管理本卫军匠,实际上这里是除妖司、寻仙司,暗地里搜寻长生不老之术,骨子里——”每说到这里,赵瑛都会露出调皮的微笑,好像他还是十几岁的无赖少年,“咱们不过是在抓犯人、领俸禄,养家糊口而已。当然,这份差事不错,瞧我家的宅子,已经翻修过两次,一次比一次大。我老了,住不惯更大的宅院,你们还年轻,努力进取,没准有机会攒一座更大的府第。”

校尉们这时都会发出笑声,纷纷谦虚地表示,自己没有义父的本事。

赵瑛手下共有四十名校尉,都称他“义父”,赵瑛也将这些年轻人当成亲儿子看待,可以骂,可以打,可以呼来喝去,但是不允许别人欺负他们。

最近几年,赵瑛的生活越来越简单,天不亮就起床,由丫环服侍着穿衣洗漱,在院子里打一趟拳,然后去前厅坐下,一边用早餐,一边听取义子们轮流回话。日出三竿,赵瑛出宅,通常由四名义子护送,出观音寺胡同,走东长安街,过左右门,进西公生门,到锦衣卫治所,路程不远,步行即可。

通常衙门里这时早已开始公办,赵瑛来得比别人都晚,他在南司任职,却极少参拜本司官吏,而是直接去后堂拜见顶头上司袁彬。

袁彬不仅是赵瑛的上司,也是这名执拗百户的保护者,成化八年,袁彬曾发过牢骚:“赵瑛,你做得太绝了些,不分妖仙,只要经你手,全是假冒,个个都是骗子,就没有一桩案子内藏隐情?瞧瞧其他人是怎么做的,多少留点余地,万一事后真有异人现世,你也不至于狼狈不堪。”

赵瑛太了解南司同僚的手段了,明明是一桩不大的案子,非要引出天理昭彰、报应循环,暗示背后有鬼神安排。

他从不这样做,如果有人莫名身亡,如果出现难以解释的异象,躲在背后的绝不是鬼神,通常是一颗贪婪的心。

成化八年,赵瑛正好五十岁,心中明镜透彻,却也因此意兴阑珊,没有与上司争辩,只是从此之后变得怠惰,极少四处走动,将案子全交给义子们办理,自己则扩充宅院、采买美女,打算安享晚年。

成化十三年正月下旬的一天,残冬未尽,路上半雪半水,赵瑛像往常一样,带着四名义子前往锦衣卫衙署,一路上闲聊,谈的是中午和晚上该轮到谁请客喝酒。

袁彬比赵瑛的年纪大得多,如今已是鸡皮鹤发的老朽,坐在椅子上时常打盹,一般下属都不敢叫醒他。

赵瑛也不敢,自行搬来凳子,坐在下垂手,默默地等着,袁彬睡得并不踏实,很快就会醒来,呼噜声一停,赵瑛立刻大声道:“就是这些,大人还有何吩咐?”

袁彬惊醒,唔唔几声,含糊道:“没有了,很好,你做得很好。”

“下官告退。”赵瑛起身便走,与其在这里与上司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他更愿意回家里待着。

“等等。”袁彬叫住赵瑛,皱眉想了一会,“我说过西厂的事情吗?”

“西厂?”这是赵瑛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对,西厂,昨天才设立的,和东厂差不多,但是……在西边。”

赵瑛点头表示知道了,以为这又是宫中太监争权的结果,原本有一个东厂,现在又有了西厂,以后还不得有北厂、南厂?

“大人要我做什么?”赵瑛没太在意,他一直是锦衣卫里的闲云野鹤,除了袁彬,不听任何人的命令。

袁彬举手轻轻敲了几下额角,像是感到头疼,过了一会才说:“你被借调到西厂了。”

“什么?”赵瑛这才大吃一惊,按惯例,东厂由太监坐镇,下面的校尉都从锦衣卫借调,赵瑛从来没参与过,没想到西厂一设,居然轮到自己要去给太监办事,“大人……”

袁彬无力地挥下手,“不必推辞,只是几天而已,把李子龙和妖狐的事情说清楚,很快我就会把你要回来。今天就去,西厂在灵济宫附近……什么地方,你自去打听吧。”

袁彬闭上双眼,似乎又睡着了,他七十多岁了,能够“随心所欲”,“知天命”的赵瑛比不了。

赵瑛没办法,走出后堂,叫上四名义子,去往西厂报到。

一路上,赵瑛少言寡语,四名义子倒是对西厂很好奇,猜测是宫里的哪位太监获此恩宠,竟能在东厂之外再设新厂。

灵济宫位于西城,离锦衣卫衙门不算太远,赵瑛与此地颇有渊源,当初还年轻的时候,他在灵济宫杀过人,侥幸脱祸,调到锦衣卫之后,又抓过好几名招摇撞骗的灵济宫道士,双方结仇颇深,二十余年没有往来。

赵瑛派一名义子前去打听情况,尽量避免与灵济宫道士见面。

义子很快带回消息,新设立的西厂位于灵济宫对面,不必通过道士引见。

西厂原是一座废弃的旧厂,庭院不整,房屋破旧,匾额还没有挂上,数十名役夫正在忙碌地到处打扫。

赵瑛站在门外,又派一名义子进去通报,很快有一名老太监出来,笑着将赵瑛请进署内,“请百户大人稍候,厂公还在宫里没出来哩。”

老太监名叫云丹,是赵瑛得罪过的诸多权贵之一。

所谓债多了不愁,赵瑛早已心无挂碍,老太监笑,他也笑,拱手问道:“敢问厂公是哪一位?”

“汪太监。”云丹随口道。

赵瑛想不起宫里有哪位权阉姓汪,也不多问,进正厅落座,一眼看去,陈设寒酸,心想这位汪太监不知是真清廉,还是没来得及铺设。

云丹命人上茶,寒暄几句,感慨道:“十多年了吧?我老了,赵大人也显老。”

“嗯。”赵瑛想起上司袁彬,于是垂下头,微闭双眼,露出昏昏欲睡的疲惫模样。

云丹自顾说下去,“当年咱们之间有过一点误会,现在想起,真是可笑,同为陛下办事,有什么可争的呢?”

“可笑。”赵瑛含糊应道。

“现在好了,咱们又有机会共事了。”

赵瑛抬起头,“我不行啦,筋骨疲软,比不得云中官,我此来向西厂交接一下,还得回家养病。”

“嘿,赵大人不久前生擒妖人李子龙,谈何‘筋骨疲软’?”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云中官不信的话就去问我房里的丫环。”

云丹笑容僵硬,“陛下交待的事情,就算真有重病,也只好勉力为之。赵大人,只是抓住李子龙不行,还得找到妖狐,此事必然着落在你身上。”

赵瑛摇头,“伤人的并非妖狐,与李子龙也没有半分关系。”

“李子龙的供状可不是这么说的,赵大人,你只管捉妖,别的事情不归你管。”

“有妖才能捉,没妖我捉什么?”

云丹的笑容完全消失了,“赵瑛,我早就对你说过,等当今圣上在意长生不老之术,就是你失势之时,现在时候到了。”

赵瑛从喉咙里嗯了一声,早在成化八年他就明白风向已变,因此一点都不意外。

“我本来就是一名小小的百户,从未有过权势,哪来的‘失势’?我要告辞了,请转告厂公,明天我再来拜访。”

不等云丹许可,赵瑛起身走了。

老太监只是冷笑,并不阻止,等赵瑛到了厅门口,他说:“有件事赵大人应该知道,新任厂公姓汪讳直,是从广西断藤峡送来的。嘿,世事无常,当初赵大人阻止我们动刑,厂公却感激当年那一刀哩。”

赵瑛站住,再次迈步,叫上义子一块离开西厂。

他的四十名义子也是从断藤峡招来的,与汪直算是同乡,命运却在十几年前背道而驰,少数人被赵瑛救下,免去宫刑,成为锦衣校尉,多数人入宫成为阉侍。

如今,两拨人都长大了。

回家路上,赵瑛沉默不语,义子们也不敢开口,路过西公生门时,赵瑛往里面望了一眼,却没有进去,他不想去锦衣卫找上司袁彬求助。

到了家中,赵瑛叫来身边的所有义子,希望找出几位得力助手,能与新设立的西厂抗衡。

“打点精神,尽快找出那只所谓的‘妖狐’,我的一条老命,还有你们的前程,皆系于此。”赵瑛本想指定一名头目,可是走了一天,实在太累,想了一会,说:“等胡桂扬他们回来再定计划。”

还有几名最为得力的义子在外未归,赵瑛想等一等,不愿仓促行事。

老百户没吃晚饭,早早上床,他曾经进过锦衣卫大狱,身上的几处伤痕迄今仍隐隐作痛,需要丫环轻轻摩挲身体,才能安然睡去。

当晚三更,妖狐再现,目标正是锦衣百户赵瑛。

新书感言 焦虑始于写书

(新书发布,感谢第一位盟主“海蓝珠”、第二位盟主“twomix560”。发布时间是每天上午8-9时,下午18-19时。由于写作比较艰难,前期没办法多更,请大家谅解。)

高考刚刚结束,首先祝高三学子们考场顺利,都能进入理想的学校。

我的高考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无需特意回想,那种紧张与焦虑偶尔还会回到梦中,狠狠嘲笑我这个早已脱离高中的成年人。

说起来,每到写书的时候,心中的焦虑与当年高考还真有几分相似,严重程度差了不少,像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小小模型,但我知道,接下来的将近一年里,它会一直存在,尽其所能地搞破坏,毁掉我的写作热情与灵感。

但它也提供帮助,破坏意味着重建,我必须一遍遍推倒重来,创作感觉由此得以保持。

这么一想,我似乎应该感谢这股焦虑,就像我现在回忆高考时的场景,那时还是七月,刚下过一场夏日的急雨,艳阳高照,空气炎热而潮湿,我刚刚涂完几张卷子,时间还剩四十来分钟,前后左右沙沙响动,我打算休息一下再做检查,于是望向窗外,想起家人就等在学校外面,又想起,我的高中生活就要这么结束了。

焦虑陪伴了我三年,如今终将结束,那真是一件令人激动而幸福的事情,无论考成什么样,我暗暗发誓,绝不复读。

这么多年过去,我竟然开始怀念高中时的焦虑,怀念它所带来的目标明确与干劲十足。学校早已面貌一新,据说不久之后将会搬迁,同学各有各的生活,联络稀少,可那种焦虑还陪伴在身边,用极不严肃的调笑态度警告我:你还得努力,还得前进,以后的难关还有许多,高考绝不是最难的一关。

的确,高考就像一座人人可见的山峰,难以攀登,但是一直矗立在那里,不动不藏,努力者总能到达峰顶。

高考之后再没有如此明确的目标,山峰之后全是一座座丛林,目光受限,到处都是隐藏的羁绊,行者只能隐约猜测方向,走不出几步就得重新再猜。

我把生活说得太艰难了,其实大多数时候我只是靠着一棵树不动,根本不猜方向,以为这树能为我遮挡一辈子的风雨,直到浑身湿透,才不得不再次前进。

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我知道自己在一棵树下待不久,不管它的枝叶有多么茂盛,也没法遮挡所有风风雨雨,我得前进,寻找下一棵树,新树很可能没这么高大,那我就少待一会,继续前进。

比喻太多了,自己也会迷失,我只想说,每一本书都是新的目标、新的考试,焦虑从开始构思的那一刻起就如影随形,但我已经学会与它的相处之道,甚至从中咂摸出一点趣味来。

感谢所有读者,你们的热情与宽容,就像摆在前面的大学生活,帮助我减少考试的焦虑,甚至将它转化为动力。

最后多说几句,新书虽然是历史类,里面有一些真实的人物与事件,但基本处于随手拿来就用的材料,不求时间与细节的准确,至于器物一类的硬伤,欢迎大家指出,我会及时修改。

再次感谢。

第二章 懒人胡桂扬

(恭贺读者“扬_”、“听女马女马话”、“lenei”成本书新盟主。求收藏求推荐)

永乐年间,皇帝亲定功赏斟合,用于战时当场奖给奋勇作战的将士,战后可凭此领赏,斟合牌子上分别刻有不同的四十个字:神威精勇猛,强壮毅英雄,克胜兼超捷,奇功奋锐锋,智谋宣妙略,刚烈效忠诚,果敢能安定,扬名显大勋。

赵瑛收下四十名义子之后,第一件难事就是取名,当时有传言说这些孩子皆是各地狐妖所生,于是全都姓胡,又有传言说孩子们在断藤峡曾由鬼母抚养,所以中间皆有一个“桂”字,末一字就是这四十字。

许多孩子自幼就被拐卖,记不得生辰八字,赵瑛于是按个头排序,依次用字,如今孩子们都长大了,身高参差不齐,名字却没有变。

胡桂扬按个头当初排在倒数第五,如今已经超过大多数同伴,说不清确切年纪,应该是二十出头,若说最大的特点,就是一个字——懒,文不成武不就,别的义子独立门户之后,都在观音寺胡同附近赁屋买房,只有他搬到了更北边的史家胡同二郎庙旁边,为的就是离义父远一点,少受管束。

赵瑛从西厂回来,特意提到他的名字,令当时在场的众义子十分意外,私底为都以为这是义父一时嘴误。

胡桂扬本人也很意外。

昨天他没去赵宅点卯,并非有事在身,而是在家白日睡觉,傍晚时分出去闲逛,找家馆子吃面,听人说起刚刚设立的西厂,他插了一句,“嗯,我要有活儿干了,赶快回家多睡一会儿。”

起床不到一个时辰,胡桂扬又躺下睡着了,而且是呼呼大睡,好像劳累了一整天。

次日上午,胡桂扬被梆梆的敲门声吵醒,一骨碌坐起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胡乱穿衣,趿着旧鞋去开房门。

他的家不大,向东的三间屋子,天井仅容转身,院门极少上闩,熟人可以推门入院,直接敲打卧室的门。

胡桂大当年是倒数第二高的孩子,十多年过去,终于荣升倒数第一,愧对这个“大”字,他自称有二十多岁,怎么看却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也是少数还没有自立门户的义子,经常负责跑腿,人缘极佳。

胡桂大脸上有汗,神情也比平时严肃,盯着胡桂扬看了一会,说:“义父没了。”

“走丢了?”

“不是。”胡桂大摇头,“义父……过世了。”

胡桂扬慢慢穿好外衣,重新提上鞋子,然后道:“义父年纪不小了,这几年沉迷于酒色,也是时候了。”

“什么啊,三六哥,义父身体好好的,走得可有点不明不白,昨天还说等大家聚齐之后,一块抓捕狐妖。”

“咱们这下子群龙无首了。”胡桂扬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可不是。三六哥,你怎么……一点都不在乎啊,那是咱们的义父,他老人家……”胡桂大显出哭腔。

“现在哭也没用啊。”胡桂扬拍拍三九弟的肩膀,“你也别急,等出殡的时候再哭不迟。嗯……你找我有事?”

胡桂大吃惊得忘记了悲哭,“义父过世,咱们总得……”

胡桂扬连连点头,“对,应该过去看看。”随手带上门,拽着胡桂大往外走,到了院门突然问道:“义父留下遗嘱了?”

胡桂大气愤至极,“三六哥,你、你怎么这样?”

胡桂扬笑着搂住三九弟的肩膀,一块出院,也不锁门,向巷子口走去,“我就是想知道小柔归谁了。”

胡桂大气得脸通红,小柔是赵瑛身边的四名丫环之一,最受宠爱,年纪虽小,义子们却都当她是半个干娘,从来没有不敬之意。

走不多远就是二郎庙,胡桂扬看着庙门,长叹一声,满是忧伤。

胡桂大总算原谅几分,“三六哥,不必太伤心,义父早就说过,对大家都有安排。”

胡桂扬摇摇头,“我叹的不是这件事,春院胡同来了一位新姑娘,今天要到二郎庙里上香,我想我是没机会见着了。”

胡桂大挥拳向三六哥肚子打去,却被胡桂扬搂住了脖子,用不上力,只得大声道:“大家都说你不孝,结果你还真是这样,白瞎义父疼你一场,昨天还提起你的名字。”

“提我的名字?”胡桂扬对这样的殊荣颇感意外。

“对啊,义父说等胡桂扬他们回来再定抓捕妖狐的计划。”

胡桂扬松开三九弟,“‘胡桂扬他们’——只说我的名字,没提别人的?”

胡桂大摇头。

“昨天还有谁不在家?”义子们习惯将赵瑛的住处称为“家”。

“大哥和二三哥在通州,十三哥、十五哥、三一哥在南京,十六哥、二四哥、二八哥在太原,其他人都在。”

胡桂扬嗯了一声,大哥胡桂神一直是义子团的首领,十三哥胡桂兼聪明机敏,被义父视为军师,十六哥胡桂奇武功超群,常常执行最艰难的任务,其他义子当中还有三五位颇受重视,不管怎么论,胡桂扬都不是其中的佼佼者。

“义父是不是说错名字了?”胡桂扬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胡桂大也不客气,两手一摊,“大家都这么说。”

崇文门里街向来热闹,这时已是车水马龙,两人靠边行走,路上胡桂大讲述了昨天发生的事情,他是四名随从之一,去过西厂,亲眼见到义父出来之后面色阴沉。

“听说新任厂公名叫汪直,也是断藤峡人氏,我还说今后有靠山了,可是看义父的样子不太高兴,可是义父昨天没见着汪直啊,可是那个老太监好像已经断定义父与汪直合不来……”胡桂大一口一个“可是”,满腹疑惑。

胡桂扬一点都不关心,抬头看看天,“真是好天气,再过不久,就能出城踏青了。”

“三六哥,你就不能有点人情味儿吗?”胡桂大对这种反应很不满。

胡桂扬笑道:“人情人情,人活着才有情,死了什么都不剩,义父不信鬼神,干娘过世的时候,义父也没哭天喊地。”

胡桂大扭过脸去,再不跟三六哥说话。

在观音寺胡同巷口,老五胡桂猛迎面走来,“三九弟,快去锦衣卫通报袁大人。”

“这么多兄弟,就让我一个人跑腿啊,我还没见义父最后一面呢。”

“快去。”胡桂猛喝道,老大胡桂神不在,他就是留守诸义子的头目,胡桂大不敢不听,嘀嘀咕咕走了。

胡桂猛年纪比较大,当年被收养的时候就已经十四五岁,如今年近三十,个子没怎么长,只是越来越敦实,肤色较黑,胡子几寸长,看上去更老成一些。

“三六弟,到我家去说话。”胡桂猛就住在胡同口左手第一家。

胡桂扬笑道:“五哥,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吧。”

胡桂猛向来不苟言笑,这时更是神情冷峻,“好吧,我就有话直说了。咱们四十个人当中,七人已经当上锦衣卫,剩下的人义父一直在努力推荐,可惜他老人家突然过世,推荐的事得有人立刻接手,否则的话,你们都可能半途而废。”

胡桂猛已经是锦衣卫校尉,胡桂扬还不是,“五哥想着我们。”

“自家弟兄不必客套,我想着你们,你们也得想着我。”

胡桂扬眉毛一抬,表示不解。

“弟兄当中,数你聪明,只是不爱显露,义父昨天偏偏提起你的名字,想必也是因为这个。三六弟,记住,你得着我的承诺了,别人我不敢保证,但是肯定会将你保入锦衣卫。”

“那敢情好。”胡桂扬笑了笑,“起码月月有俸禄,手头会比现在宽绰。”

三六弟胸无大志,胡桂猛早有了解,嘴角微露笑容,带头向胡同里走去。

半途中,胡桂扬说:“三九弟说义父死得不明不白。”

胡桂猛脚步稳健,头也不回地说:“别听那小子瞎说,义父年纪大了,身上的伤一直没好,事发有些突然,但也算早有预兆。就是今天早晨,丫环小柔起床之后见义父不醒,吓得胡言乱语,到处喊‘妖狐杀人’,现在已经冷静,说妖狐是她的噩梦。”

“小柔自己就是义父过世的预兆之一。”胡桂扬笑道。

“人死为尊,管好你的嘴,今后进了锦衣卫,更要谨言慎行。”胡桂猛不喜欢三六弟的轻浮调侃。

胡桂扬偷着吐下舌头。

赵宅的院墙门楣并不高大华丽,占地却不小,十几名尚未独立的义子都住在这里,加上奴仆,将近百余人。

死讯刚刚传出,赵瑛的亲朋好友纷纷赶来,街上、院里都是人,彼此叹息不已。

胡桂扬排行三十六,又没成亲,本不该独立门户,两年前他自己非要出去单过,谁也阻止不了。

胡桂猛觉得已经说服了三六弟,于是急行几步,去与义父的好友打招呼。

胡桂扬在人群中慢慢前行,碰到熟人就点点头,绕过影壁,院子里的熟人更多一些,一看到胡桂扬,七八名义子同时拥上来,将他团团包围,也不管外人在场,几乎同时小声问道:“大哥和五哥,你支持谁?”

“啊?”

有人想将胡桂扬拽走,其他人则抓住另一条胳膊,争来抢去。

“义父走了,咱们需要一位当家作主的人,大哥当之无愧,咱们都应该听他的,他马上就会从通州赶回来。”

“大哥天性懦弱,保不住这个家,五哥秉持公正,和锦衣卫上司的关系也最好,由他当家才妥当。”

胡桂扬甩不开众弟兄,只好拖着他们往角落里避让,然后苦笑道:“什么时候我的意见这么重要了?再说义父不是立过遗嘱吗?一切听义父的安排就是。”

一名义子拨开众人,盯着胡桂扬,“义父曾经说过有遗嘱,可是谁也没找着,它在你这里,对不对?”

胡桂扬惊讶道:“怎么会在我这里?”

“义父生前唯独提起你的名字,其中必有原因,不是遗嘱,还能是什么?三六弟,这就公开吧,义父指定谁当家,大哥还是五哥?”

胡桂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昨天自己还逍遥自在呢,今天怎么就摊上这么大的事情?早知如此,中间就不该出去吃饭,一觉睡到现在多好。

不等他给出回答,后院突然跑出来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指着庭院里的众多义子,声嘶力竭地大叫:“妖狐!妖狐!你们全是!”

第三章 躲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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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叫喊声还在持续,胡桂扬趁乱跑到一间无人的屋子里,坐在一张椅子上,吐出一口气,打算休息一会。

房门响动,又有人进来。

胡桂扬抬眼瞧了瞧,没吱声,那是一名陌生的少年,十六七岁的样子,青衣小帽,面带微笑,在此时的赵宅里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却不令人讨厌。

“女人总是这么麻烦。”少年四处打量,“这是什么地方,摆这么多刀剑?”

屋子两边排列兵器架,刀枪剑戟俱全,角落里散放着几具弓弩和出鞘的刀。

“演武堂。”胡桂扬没起身,也没问对方的来历。

“原来如此,兵器可不少。”

“是啊,锦衣卫同僚来拜访的时候,都不敢进这个屋子。”

“怎么,锦衣卫怕兵器?”

“他们怕不得不将这家的主人抓起来。”

少年大笑,慢慢走到胡桂扬面前,“你是赵百户的义子,为何不出去帮忙?”

“坐在这里别添乱就是最大的帮忙。”

外面的叫嚷声时高时低,胡桂扬全当没听见。

“也对,赵百户义子虽多,总有尊卑之别,老大胡桂神不在,通常由老五胡桂猛当家,何况还有赵百户的几位老哥们儿,还制不住小小的一名丫环?照此说来,外面那些人还真是添乱了。”

胡桂扬没接话,对他来说,休息就是休息,连交谈都觉得累。

少年又绕一圈,“你坐的椅子是赵百户的吧?”

“这是赵宅,一切都归义父所有。”

“呵呵,我是说这张椅子从前是赵百户的座位吧?”

“嗯。”

“他对你们不太严厉?”

胡桂扬瞥了少年一眼,“抓着就是一顿打,抓不着就没事,现在他再也抓不着了。”

少年笑着摇头,走开几步,从地上拣起一柄刀,挥了两下,又扔回地上,“赵百户的在天之灵或许在看着你呢。”

“那又怎样?”

“你不怕惹恼阴魂?”

胡桂扬动动屁股,坐直一些,“世上若是真有阴魂,人人都应该期盼亲人之魂回来,以慰相思之苦,世上若是没有阴魂,怕它做甚?”

“不愧是赵百户的义子。或许是因为阴魂害人,所以大家不敢召它回来。”

“汉武帝召过李夫人的魂,唐玄宗召过杨太真的魂,没见美人的魂害人。”

“帝王之家当然与平民百姓不同。”

“所以鬼魂也是欺软怕硬,敢害百姓,不敢动帝王,那官员呢?比如大将军,比如大学士,鬼魂害不害得?究竟几品才得安全?罢官之后还有没有护持?英宗皇帝被困在北边的时候又怎么算?”

胡桂扬说一句,少年摇一次头,最后道:“看来你深得赵百户真传,不信鬼神。”

“信亦可,不信亦可,现在看来,不信没什么坏处,还能省一笔香火钱,所以还是不信的好,如果哪天鬼神真出现在我面前,再信不迟,鬼不好说,神总不至于那么计较吧?”

少年仍然不停摇头,脸上还是带笑,“赵百户的经历还不是警醒吗?无儿无女,一身伤病,最后暴毙而亡,死后不到一天,家里就乱成一团。”

“无儿无女?义父有四十个愿意为他卖命的干儿子。一身伤病?御医给他开药方,美女给他推拿,世上没多少病人有这样的享受。暴毙而亡?义父早已看淡了生死,比修行半辈子的僧道还要透彻,才不在乎今天死还是明天死。乱成一团?丫环想为他报仇,干儿子争着继续维持这个家,多少人家想乱成这样却不能。”

少年改摇头为点头,“怪不得赵百户这么看重你,临终前唯独提起你的名字。”

换成胡桂扬摇头,“那你可弄错了,义父看重一些人、喜爱一些人、相信一些人,其中都没有我。我是赵家的大懒虫,义父如果真提起我的名字,那也是一个误会。”

外面的叫嚷声消失了,好像人都走光了。

“你还记得从前的事情吗?”少年突然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多久以前?”

“十多年前,你也是在断藤峡跟随赵百户来京的吧,看你的年纪,当时应该记事了,还记得比那更早的经历吗?比如你是怎么到的断藤峡?”

胡桂扬想了一会,“据说有人当时给我们都喂过药,所以大家将断藤峡之前的事情都给忘了。”

“若非鬼神,谁有此药?”

“若是用药,谈何鬼神?”

少年大笑数声,转身向门口走去,数步之后立住,“我叫汪直,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你一推门进来,我就知道厂公到了。”

“哦,我哪里漏出破绽?”

“没有破绽,所以我才认得,厂公的年纪、装扮与街谈巷议中一样,又是陌生人,却对义父极感兴趣,只能是你了。”

汪直愣了一下,“街谈巷议?我的名字已经进入街谈巷议了?这可不是好事。”他推开门,忍不住又说一句,“世上确有鬼神,否则的话,为什么同样来自断藤峡,你们成为锦衣卫爪牙,我却入宫,如今执掌西厂,位居你们之上?赵瑛当年早到一天,事情也不会如此。天意,冥冥之中必有天意,我会让你信服。”

“厂公大福大贵,值得庆贺,可我不是锦衣卫,顶多算是义父的爪牙,义父不在了,我只是一介平民百姓,厂公地位比我高,那是当然的,若说位居之上……我连官位都没有,哪来的之上呢?”

“能言善辩,胆子还大,像你这样的人,当百姓也是危险的。”汪直推门出去。

胡桂扬仍然坐在椅子上,过了一会,甚至笑出声来,好像觉得整件事情很有趣,自己一点也没得罪人。

几名义子进来,看到胡桂扬都是一愣,老五胡桂猛皱眉道:“外面乱成一锅粥,你怎么躲在这里?”

“五哥处置得不是挺好?一锅粥已经变成一盆水了。”

“到别处玩去,我们要收拾屋子。”

“遗书不在这里。”胡桂扬道。

“你找过了?还是说你知道遗书在哪里?”胡桂猛并不否认。

“我猜的。”

“去去。”胡桂猛斥道。

胡桂扬起身,笑着往外走,胡桂猛叮嘱道:“别嬉皮笑脸的,外人看到不好。”

胡桂扬立刻收起笑容,“我一定不让外人看到。”

胡桂猛直摇头,等胡桂扬出门,向几名兄弟道:“三六弟早晚毁在这张嘴上。”

胡桂扬站在廊下,脸上没再笑,目光乱转,看到汪直正从对面的厢房里走出来,显然刚刚结束一场交谈。

赵瑛过世,闻讯而来的人不少,院里院外有些混乱,汪直的装扮就像是某人带来的小厮,并不惹人注意。

院外传来一阵马蹄声,胡桂扬向身后屋里大声道:“五哥,大哥回来了。”

胡桂猛等人立刻出屋,“在哪呢?这么快?”

“我猜的。”胡桂扬又来一句。

胡桂猛脸色一沉,不等他开口责备,院外跑进来几人,当先者正是大哥胡桂神。

胡桂神身材高大,是最早进入锦衣卫的义子,一进院就带着哭腔问:“义父在哪?”

胡桂猛上前几步,迎接大哥,“已经入棺,停在前厅里,就等大哥回来主事。”

兄弟二人携手奔向前厅,胡桂扬扭头向几位兄弟小声道:“赌一下谁输谁赢?”

胡桂神与胡桂猛虽在争权,毕竟没有公开,义子们都恼怒地看着胡桂扬。

“袁大人迟迟不到,只怕对五哥不是好兆头。”胡桂扬还在乱猜。

胡桂猛比大哥晚一些进入锦衣卫,但是一直陪在义父身边,与卫中将官交往颇多,尤其受袁彬赏识,所以胡桂猛才敢许诺让众兄弟全都进卫。

胡桂扬不知不觉又露出微笑。

笑容通常用来表达善意与喜悦,胡桂扬的笑却总给自己惹来麻烦,他的嘴角非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场合扬起,显得玩世不恭。

几名兄弟甩手走开。

胡桂扬想回演武堂,看到汪直走进前厅,急忙快步向大门走去,果不其然,刚刚绕过影壁,就听五哥胡桂猛大声召集众兄弟。

胡桂扬躲过去了,大门外站着的多是左邻右居,他低着头,谁都不见,沿着墙根向胡同外走去。

他也知道自己的毛病,不该笑的时候乱笑,不该说的时候忍不住开口,所以干脆躲远一点。

一名老者站在街上大声道:“这是报应,这是报应啊。赵百户是个好人,可他不信神,还做出许多亵渎的事情,这回遭报应了吧。”

许多人嗯嗯称是。

换一位义子,很可能当场站出来辩解,甚至大打出手,胡桂扬没有,只是撇下嘴,继续前行,打算到巷口的茶馆里坐会,那里没人逼他站队,也没人争论是否真有鬼神。

三九弟胡桂大被派去锦衣卫,这时跑回来,满头汗水,看到胡桂扬急忙止步,“咦,三六哥,你怎么要走?”

胡桂扬指着几步以外的茶馆,“我去喝杯茶。袁大人没来?”

“袁大人病了,今天没去锦衣卫,我托别人转达,想快点回来再看义父一眼。”

“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可看的?”

“三六哥,你怎么……如此狠心?那是义父啊,对咱们恩重如山。”

“我就是这么一说,快回去吧,没准还能看一眼。对了,进前厅之后看到一名青衣小帽的家伙,别管年纪大小,冲他哭,让他做主,对你有好处。”

“啊?”

胡桂扬推着三九弟走出几步,自己转身进茶馆了。

茶馆里竟然有一名锦衣卫。

掌柜指向刚进来的胡桂扬,“问他,他是赵百户的一名义子。”

胡桂扬暗暗苦笑,有些事情怎么都躲不掉。

锦衣卫走来,问道:“赵百户为妖狐所害,你们为何不报官?”

“我不认得你。”胡桂扬认识不少锦衣卫,其中没有这一位。

“我是东厂校尉。”

胡桂扬脸上又露出不合时宜的笑容,西厂、东厂都到了,正经上司袁彬却称病不来,他觉得这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第四章 酒不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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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问赵家的事,去找大哥和五哥,我什么都不知道。”胡桂扬几句打发走东厂校尉。

冬天还没完全过去,茶馆里客人不多,胡桂扬要一碗茶,又让跑堂去外面买一份面来,趁着热气腾腾,囫囵吃个半饱,然后向掌柜道:“刘四爷,过来聊会儿。”

茶馆名“实味”,常客都叫它“观音寺茶馆”,胡桂扬是常客,自从搬到史家胡同之后,离得远了,每隔三四天还要来坐一会儿。

刘四掌柜与赵家的义子都很熟,接到邀请也不客气,出柜台坐到胡桂扬对面,略一拱手,“刚才你正好走进来,对锦衣卫我不能不说实话,何况那是东厂的人。”

“没啥,我也不过是指下路而已。”胡桂扬无意责问。

“你搬出去三年多了吧?”

“两年零三个月。”

“那这事还真问不到你身上。”

此前那名东厂校尉大概也是这么想的,问了几句,很快就去赵宅了。

跑堂斟茶,两人边喝边聊,都是些没边儿的闲言碎语,一碗茶将尽,刘四掌柜笑道:“你还跟从前一样,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别人都在忙乱,就你还有闲心出来饮茶。”

“大哥、五哥都在,有他们主事,我就别添乱了。”

“呵,话是这么说,其他义子可都留在宅内,你这样做……”刘四掌柜笑着摇头,虽然相熟,有些话他也不好说。

胡桂扬只是笑笑,不多做辩解,“反正我知道,义父是不会在意的。”

“赵百户是位奇人。”刘四掌柜有感而发,“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店主就告诉我,惹谁都行,千万别惹胡同里面的赵百户,那人杀过灵济宫的道士,进皇宫抓过妖魔,不敬天地,不怕鬼神,家里几十个干儿子全是狐生鬼养。”

类似的话胡桂扬听过无数次,每次都觉得很有趣,笑出声来,“义父官不大,名声可不小。”

“那是当然,不过实话实说,可不都是好名声。”

“说来也怪,别人越说义父不好,我越高兴,所谓奇人必有奇事奇名,都是好名声,只能说这个人庸碌无为。”

刘四掌柜摇头,“你的怪脾气跟赵百户一样。”

胡桂扬笑得合不拢嘴,突然皱眉咂舌,像是吃到了腐坏的食物。

“怎么?”刘四掌柜问。

“茶是好茶,就是越喝越淡。”

刘四掌柜说到兴头上,一拍桌子,“狗蛋儿,去把我珍藏的烧刀子拿来,我跟桂扬老弟喝一顿。”

跑堂过来,苦脸道:“四叔,不是说好了吗,在外人面前别叫我狗蛋儿,叫我小二、跑堂都行。”

刘四掌柜一瞪眼,跑堂急忙道:“我去拿酒。”转身小声嘀咕,“一坛烧刀子,还‘珍藏’……”

几样咸菜,一坛老酒,刘四掌柜与胡桂扬开怀畅饮,旁边几名喝茶的老头子看得直吞口水,跑堂更是不停摇头,好在这个时节客人稀少,店主也不常来,可以任掌柜胡闹。

“也就是你。”一碗酒下肚,刘四掌柜的舌头就有点大,“换一个赵家人,我绝不会说这些。”

“谁让我爱听呢。”胡桂扬喝酒慢,别人一碗下肚,他碗里的酒还剩一半,可他酒量很好,别人倒了,他还能喝。

“赵百户有几句话让我印象最深,他说‘为什么非得被鬼神恐吓才能发善心、做好事呢?我不需要,我相信许多人跟我一样不需要,我们做好事只有一个原因——’”

“将心比心。”两人同时说出这四个字,相视一笑,继续喝酒。

酒喝得越多,刘四掌柜话越多,跑堂几次过来相劝,都被他撵走。

“桂扬老弟,对我说句实话,赵百户是不是被妖狐害死的?”

“我还没看到义父的遗体,但我跟义父一样,不相信妖狐一类的东西。”

“可去年妖狐的确出现了,就在城里,杀伤不少人。”

“有人被杀伤,这是真的,至于妖狐,只是有人看到模糊的身影而已,我坐在这里就能想出至少十种可能,全是活人作怪,与妖狐无关。”

刘四掌柜敬一碗酒,“本来呢,对赵百户的话我是似信非信的,可是——”刘四掌柜摇摇头,将跑堂的侄儿推开,“赵百户死得这么突然,膝下无儿无女,只有你们这些异姓干儿子,把亲戚也都得罪了,家业倒是不小,连个能继承的人都没有。你说,是不是真有鬼神在惩罚赵百户?”

胡桂扬喝了一口酒,“这正是我敬佩义父的原因,即使全天下都不认可,即使倒霉事一件接一件,他仍然毫不动摇。他抓捕骗子,是因为骗子害人,而不是想获得好处,鬼神也好,上司也罢,义父都不在乎。”

刘四掌柜愣了一会,随即笑道:“赵百户实乃非常之人,我这样的小老百姓比不了,该拜神还是得拜神,该驱鬼还是得驱鬼。”

“义父从不勉强别人,我们兄弟当中也有信神信鬼的。”

刘四掌柜端起碗,正要再敬,从外面跑进来一个人,看到两人在茶馆里喝酒,先是一愣,随后怒道:“三六哥,你、你……”

来者是三九弟胡桂大。

胡桂扬招手,“来,喝一碗,天寒酒热,喝着正好,没什么好菜,有义父的故事就够了。”

“义父刚刚入棺……你真是……唉,大哥、五哥叫你回去。”

“回去干嘛?”胡桂扬斜眼问道,酒不醉人,他自己想醉就醉。

“商量事情啊,大家都在家里,就你在外面喝酒。”

“不对,还有六位兄弟在外面公干没回来。”

“他们不知情啊。三六哥,快回家吧,求你了。”胡桂大擅长跑腿,可不擅长劝说。

胡桂扬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站起身伸个懒腰,抱起坛子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我什么都不计较,发丧、家产分割、谁来主事……商量好了告诉我一声就行,家里那么多人,不缺我一个,回去告诉大哥、五哥,就说我已经醉得人事不知,就说我伤心欲绝,唯有一醉解千愁。”

胡桂大哭笑不得,只得狠狠瞪一眼刘四掌柜,转身走了。

胡桂扬坐下继续吃喝,刘四掌柜却醒了几分,劝道:“桂扬老弟,还是回家看看吧,意思一下也好,再说……我这里也不好留你了。”

“义父在的时候,还得几分自由,如今人不在,反倒束手束脚。好吧,我也不为难你,茶酒记账,过几天来结。”

“茶记账,酒我请。”刘四掌柜笑道。

胡桂扬拿起一块腌萝卜,放到嘴里大嚼,走出几步又回来了,双手抱着酒坛,“前面的酒你请,剩下的酒记账。”

“好好。”刘四掌柜已经后悔了,只想尽快送走“桂扬老弟”,什么都肯答应。

坛里的酒已经不多,胡桂扬右臂夹着坛子,左手入坛捞着喝,淋淋漓漓,胸前湿了一大片,更像是失态的酒鬼。

胡桂扬真有几分醉了,走在街上,只觉得天地既广大又逼仄,眼前似有无数条道路,可是绕来绕去,最终都通往同一个地方,而那个地方偏偏令人生厌。

巷子里不少人还在往赵家瞧望,看见胡桂扬东倒西歪地走来,纷纷避让。

迎面一位老者走来,老者须发半白,腰背微驼,脖子向上梗着,嘴里缺牙,双唇陷没,两条腿却极为有力,迈得一丝不苟。

“臭小子,你好……”

老者话刚说半句,胡桂扬捞出一手酒,送到老者嘴边,笑道:“二叔,咱们爷俩喝一口。”

老者抬手拨开手掌,怒道:“小王八蛋,还嫌不够丢人吗?跟我走。”

老者名叫孙龙,是赵瑛最好的朋友,年轻时结为兄弟,年老之后交情不减,经常帮忙管教众义子。

手里的酒洒了一地,胡桂扬突然哭了,这一整天他都在笑,无论是刚听说义父过世,还是看到兄弟们争权夺势,他都报以微笑,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现在却毫无预兆地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全然没有成年人的稳重。

“二叔,今后谁拿鞭子抽我们啊?”

孙龙鼻子一酸,差点也跟着哭出来,胡子乱颤,骂道:“他娘的小王八羔子,大街上乱哭什么?用不着老赵,我拿大耳刮子抽你。”

胡桂扬又哭一会,终于停下,脸上脏兮兮的,跟五六岁的孩子一样,又露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微笑,“其实我也没那么想念挨鞭子,就是……就是……酒喝多了吧。”

孙龙夺过酒坛,想扔在街上,晃了晃,发现里面还有点剩余,于是双手抱着,“走,跟我回家。”

“我不回,没有义父,赵宅不是家。”

“去我家,行了吧?”孙龙恨恨地说,带头走在前面,他家就在巷子口,离此不远。

胡桂扬跟在后面,消停了一会,突然笑道:“二叔,你真像是乌龟成精。”

要不是怀里抱着酒坛,孙龙真会动手揍这个小子,双手不得闲,只好抬腿踢一脚,“我要是乌龟成精,你们就都是小乌龟……”

孙宅比赵宅小不少,奴仆更少,一名比孙龙更老的仆人颤颤微微地端来茶水,胡桂扬喝了一大碗,觉得清醒不少,他本来就不是真醉,只是情之所至,露出张狂本性,发泄够了,自然也就冷静下来,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语。

孙龙觉得差不多了,说:“你义父死得确有几分蹊跷,思来想去,只有你能查清真相。”

胡桂扬惊讶地抬起头,“大哥、五哥他们都在,为什么非得是我?”

孙龙也不隐瞒,“老赵养了白眼狼,你那些兄弟不尽可信,只有你,总是不成器,人又懒,前几天一直没到过赵宅,反而比较可信。唉,老赵临终前一天,偏偏提到你的名字,或许……或许他早有预感。”

“我刚在大街上哭过。”胡桂扬还想脱身事外,一想到将要接手的事情有多麻烦,他就头疼不已。

“你就是在大街上吐过、拉过,这件事也得交到你手里。”孙龙脖子梗得更高,“这不只是我的主意,你的那些兄弟,还有西厂、东厂都是这么想的。”

胡桂扬想骂娘,却不知该骂谁的娘。

第五章 开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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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为名字被义父临终前一天随口提及,胡桂扬再没办法置身事外,即使在大街醉得出乖露丑,还是躲不过去。

“二叔,我跟你无怨无仇,何必害我?”

“什么鬼话?”孙龙抬手在胡桂扬头上打了一下,“洗把脸,清醒之后再说话,脏得跟泥猴儿一样,真以为没人能管得了你啦?”

老仆人端来水,孙龙亲自监督,胡桂扬就在厅里把脸洗净,擦干之后发了一会呆,说:“还是不行。”

“小子,没人求你,甭管愿意不愿意,这件事就得你来办。”孙龙吹胡子瞪眼,半步也不退让。

“二叔,你听我说啊,我白死没关系,可不能让义父的案子在我手里不明不白地无疾而终啊。”

“嗯,你是害怕自己人微言轻,查不了这起案子?”

胡桂扬点头,“困难重重。”

“都有什么困难,说来听听,我给你解决。”

胡桂扬苦笑摇头,“二叔,别怪我多嘴,你不过是从巡捕厅退下来的一名百户,出了胡同,谁还听你的?”

“你还真是多嘴,从小就有这毛病,现在也没改。让你说就说,别磨蹭。”

胡桂扬想了想,“小柔为什么那么肯定是妖狐害死了义父?她看到什么了?妖狐伤人必有痕迹,义父身上有吗?”

“待会你就能见到小柔,让她解释给你听,这件事我能说得算。”

“全靠二叔能做主。”

“你说大困难吧。”

“西厂来了一位厂公,东厂来了一名校尉,家里有大哥、五哥,外面还有十三哥、十六哥……”

“你说绕口令哪?”

“求二叔告诉我这些人都是怎么回事?各自有什么想法和目的?如果二叔不肯说实话,我无论如何也不接这桩案子,不是我不想查清真相,是我没这个本事。”

孙龙没生气,“老赵对我说过,这些义子当中,你算是聪明的,可惜太懒,没上有上进心,非得逼到绝路上才肯用力。”

“干嘛逼我到绝路啊,让我这么一直懒下去吧,肯定不干扰任何人。”

孙龙摇头,“就因为你懒,所以才懒得可信,老赵又特意提过你的名字,这事必须落在你身上,你跑不了。”

“请二叔继续说。”胡桂扬想不出别的借口了。

“家里的情况你比我清楚,老大、老五各成一派,明争暗斗多少年了,老赵一死,斗得只会更激烈。先说老大胡桂神,他年纪最长,一直是你们这群义子的首领,可他心软,耳朵更软,爱贪小便宜,难以服众,对吧?”

“这都是二叔说的。”

“嘿,在我面前还玩心眼儿,就是我说的,怎么着?”孙龙仗着与赵瑛交情深厚,口无遮拦,“再说老五胡桂猛,有心机,敢出头,对家中兄弟向来大方,自立门户也有几年了,可以说是家无余财,没错吧?”

“大方是肯定的,我还欠五哥几两银子呢。”

“其他人没啥说的,或者支持老大,或者偏向老五。我就纳闷了,老赵不过宅子大点儿,要说金银,真没攒下多少,值得你们争成这样,连兄弟之情都不顾吗?”

“还有小柔她们几个美貌丫环呢,二叔不是故意遗忘吧?”

“呸,没大没小。其实我明白,老大、老五争的不是家产,而是老赵这些年闯下的名声,其实那又不是什么太好的名声……算了,我不多说。嗯,如果没有外界干扰,老大、老五争不出花样来,东厂、西厂一介入,可就难说了。据我观察,老五胡桂猛与锦衣卫、东厂关系都不错,老大胡桂神临时报佛脚,跟西厂眉来眼去。也不知道那个汪直究竟有多大本事,既然是天子亲封的厂公,想必有来头,能与东厂一争,胡桂神、胡桂猛都有靠山了。”

“家里兄弟相争,宫里太监夺权。二叔,我还是……”

“少废话。”孙龙眯眼想了一会,“其实对你来说,这些事情都不重要,你只需专心查案,弄明白老赵的死因,是暴病就算了,是谋杀,你得找出凶手和主使人来。”

“二叔说得轻松,你就明白告诉我吧,东西二厂,谁想要暴病?谁想要谋杀?”

“你小子还真是聪明,一下子就能问到节骨眼儿上。”孙龙笑了,随后一摊手,“可我回答不了,西厂厂公亲自来了,就是一个小孩子,估计背后还有大人扶持,东厂来的是一名寻常校尉,两人打哈哈,不说真心话,倒是都同意由你调查此案。”

“不清楚上头的意思,我可查不了案。”

“想弄清上头的意思,别问我这个老头子,去问锦衣卫的袁大人。”

“没有义父,我还进得去锦衣卫大门吗?”

“真巧,袁大人刚刚派人来,请你明天上午去一趟。”

“啊?袁大人竟然认得我?”

“谁让老赵昨天偏偏提起你的名字呢?小子,咱们爷俩可以没大没小,明天见到袁大人,还有以后见到东厂、西厂的人,你可千万小心,管住自己这张破嘴,别给自己惹麻烦,老赵走了,再没人能护着你们了。”

胡桂扬离开孙家,走在街上,觉得有些冷,转身望去,发现已是夕阳西下,“义父走了。”他小声嘀咕着,觉得更冷了。

赵瑛的亲戚不多,干儿子却有一堆,所以不缺办丧事的人手,棺材、寿衣几年前就准备好了,更是不缺,眼看天晚,吊丧的客人陆续告辞,赵家的庭院又变得空荡,偶尔有义子匆匆走过。

除了前厅,其它屋子都没有点灯,胡桂扬站在影壁后,半天没动。

最先发现他的是三九弟胡桂大。

“喝够了?”胡桂大冷淡地问,心中还有几分不满。

“嗯。”胡桂扬指着院子东南角的一株大柳树,“记得吗,义父从前常用柳树条抽打咱们,大家都把这棵树恨死了。”

胡桂大露出笑意,“记得,咱们几个还偷偷挖过树根儿,希望把它杀死。”

“树没死,义父却没了。”

胡桂大差点哭出来,忍了又忍,说:“三六哥,进来吧,大家都在等你。”

胡桂扬笑道:“你都到娶媳妇的年纪了,还掉眼泪,我可要笑话你了。”

胡桂大擦擦眼睛,“我听说了,你在巷子里当众哭过。”

“对啊,可我不怕被人笑话,也不着急娶媳妇,你就不同了,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找过张媒婆了?”

胡桂大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涨红了脸,“东厂、西厂怎么会同意你查案呢?真是让我想不通。”

“阉人的想法就是这么古怪,你若是能想通,不也成阉人了?”

胡桂大嘴上斗不过三六哥,哼了一声,前头带路,进入亮灯的前厅。

棺材摆在正中间,除了还在京外办事的几位兄弟,其他义子都在,主位空虚,厅小人多,所以大家干脆都不坐,随意站立,也免去了排位。

胡桂扬一进来,所有人都停止交谈,盯着他不放,却没有人开口。

胡桂扬谁都不看,直接走到棺材前,低头看了一会,叹口气,“义父,看我不顺眼就让人揍我一顿好了,干嘛非要置我于死地呢?”

“怎么说话呢?”老五胡桂猛喝道,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老大胡桂神,又闭上嘴。

胡桂扬仍面对棺材说话,“义父,你不信鬼神,如今却死得不明不白。好吧,不管怎样,义父对我有养育栽培之恩,我就舍得一身刮,拼死查清真相。义父,你若泉下有知——哦,你不相信这种事——如果你真是提到过我的名字,而不是口误,那就不要怪我。”

这番话虽说不够得体,却多少表现出几分父子情谊,义子们于是垂头默哀,可接下来的事情就让他们大吃一惊。

胡桂扬重叹一声,挽起袖子,竟然要掀开棺盖。

七八名义子急忙冲过来,扯住胡桂扬,制止他的行为。

老大胡桂神再不能沉默了,上前道:“三六弟,你想干嘛?”

“查案的第一步就是检查尸体,有什么不对吗?”胡桂扬一脸茫然。

“这是义父,不是外面的普通人。”胡桂神身宽体厚,挤开了三名兄弟,挡在胡桂扬和棺材中间,“义父遗体刚刚入棺,怎么能再打开?”

胡桂扬后退两步,“为什么不能打开?如果义父活着,绝没有这些顾忌。”

胡桂神还是摇头,“不行,义父的遗体动不得,你想查案,家里的人随你询问,就是不可开棺。”

老五胡桂猛虽要争夺首领之位,这时却也站在大哥一边,摇头表示拒绝开棺。

胡桂扬也不勉强,“好吧,那就先询问。大哥,义父是不是你杀的?”

胡桂神脸上变色,“胡说什么,我这几天根本不在城里。”

“通州离京城没多远,杀人再出城,也是可能的。”

胡桂神怒道:“三十六,你受人指使想要栽赃给我吗?”

“我可不敢,大哥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就是了,不必顾左右而言他。”

胡桂神脸成猪肝色,冷冷地道:“不是,再说义父怎么过世的还不确定。”

胡桂扬点点头,似乎接受了大哥的说法,目光转动,很快落在五哥胡桂猛身上,提出同样的问题:“五哥,义父是你杀的吗?”

胡桂猛神情僵硬,“不是。”

“大哥的理由是他不在京城,五哥的理由呢?”

“忠心、孝心就是我的理由。”胡桂猛越显冷淡。

胡桂扬笑了,“我换个问题,五哥以为义父是病故还是被害?”

“看样子是病故,但我不确定。”胡桂猛很谨慎,不想落下口实。

胡桂扬转向其他兄弟,“有人知道吗?就别让我一个一个问了。”

没人吱声。

胡桂扬道:“瞧,这就是为什么必须开棺验尸,如果确定是病故,明天我就报给锦衣卫结案,如果不是,我才能继续查下去。”

众义子互相看了看,尤其是胡桂神、胡桂猛两人,对视良久,胡桂猛扭头,胡桂神让开位置。

胡桂扬又走棺材前,“谁来搭把手?”

等了一会,胡桂大走过来,一副做了错事的紧张模样,低着头,与三六哥一块抬开棺盖。

“啊!”胡桂大手里还抬着棺盖,嘴里发出一声惊叫。

胡桂扬不动声色,只是脸上再没有笑容。

附近的几名义子先探头查看,无不大惊。

家里一整天都有人,棺内的尸体竟然不见了。

第六章 丫环小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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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十五名义子亲眼见过义父的遗体,其中七八人还亲手触碰过,老五胡桂猛就是抬尸者之一,所以比其他人更显惊讶与意外,探身盯着空荡荡的棺材,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胡桂扬放下棺盖,噗嗤笑了一声,“哪位兄弟这么会开玩笑,竟然把义父藏起来了。”

众人都挤过来查看,随后对胡桂扬怒目而视,好像这都是他的错。

“要不是我坚持查看遗体,怕是只有到出殡那天你们才会发觉到棺材太轻——未必,义父选的这口棺材又厚又沉,少一具遗体轻不了多少。”

老大胡桂神不得不开口了,先是对胡桂扬道:“三六弟,少说几句。”随后向老五胡桂猛道:“老五,你看呢?”

胡桂猛上午亲手将义父遗体送入棺材,这时最尴尬,脸上却一点也没显露出来,冷冷地抬高声音道:“其他人退下,我与大哥商量一下。”

与胡桂猛关系较好的义子们先退下,其他人等老大胡桂神给出暗示之后,陆续离开。

胡桂扬混在人群中也往外走,三九弟胡桂大在他身边小声道:“三六哥,你该留下吧?”

胡桂扬嘘了一声,出门才道:“早说过,我管不了这件事,最后还是得大哥、五哥出面。”

义子们在庭院里分成几伙,几个人留在胡桂扬身边,胡桂大问:“义父的遗体怎么会没呢?大家明明都在家,就算偷走尸体,也带不出去啊。”

大家议论纷纷,胡桂扬一开始不说话,突然冒出一句:“没准是义父自己走出去的。”

夜色笼罩,冷月高悬,寒风瑟瑟,院子里虽然站着三十来个大活人,几名义子听到胡桂扬这句话还是感到一阵恐惧。

胡桂扬笑了几声,“在义父身边待了这么多年,你们竟然还信这种鬼话?哈哈。”

在众人不满的目光中,胡桂扬转身离去,别人都巴不得他走开,只有胡桂大犹豫一会,还是追上来,“三六哥,你要去哪?”

“你这话是替谁问的?大哥还是五哥?”

“三六哥,你、你别乱说……”

“不想回答就算了,我要去后院。”

“后院?”

“嗯,见一见义父最心爱的丫环,兄弟们念念不忘的小柔。”

“又乱说,是你念念不忘,我可……我可没有。”

“嘿嘿,小三九,懂得不好意思和撒谎了,你真是长大了。”

胡桂大承认自己在嘴上争不过三六哥,只好哼哼几声,紧走几步,拦在前面,“等等,这个时候去见义父的丫环,不合适吧。”

胡桂扬没有回答,而是抬手指天,胡桂大抬头看去,只见孤冷的半轮弯月,别无它物。

胡桂扬趁机绕过胡桂大,“义父已经丢了,再不抓紧时间,只怕连丫环也要失踪。”

后院的正房里平时不住人,赵瑛通常在东厢的小跨院里过夜,丫环们也是如此。

跨院的大门紧紧关闭,胡桂扬轻轻敲了两下,胡桂大还是跟过来,但是没有再阻止。

胡桂扬抬起手,刚要再敲,里面突然转来一个严厉的声音,“哪个小王八蛋?”

“二婶,是我。”胡桂扬一听就知道这是二叔孙龙的妻子,脾气比丈夫还要暴躁。

“赵家这么多干儿子、湿儿子,我知道你是谁?”

“我是胡桂扬,还有胡桂大,他排行三十九,个子不高,经常给义父跑腿……”

胡桂大扯三六哥的袖子,让他少说几句。

院内的声音稍稍缓和,“哦,是你小子,老头子的确说过你要过来,可现在这么晚了……明天再来吧。”

“明天我要去锦衣卫,怕是没有时间。简单几句话,问过就走,请二婶通融。”胡桂扬客客气气。

门里沉默了一会,孙二婶道:“好吧,你就站在外面,我把小柔带出来,你隔着门说话。好歹是一户人家,得守点规矩,赵大哥没了,你们更得小心在意。”

“是是,二婶说得对。”胡桂扬越发客气,站在旁边的胡桂大忍不住撇嘴。

等了好一会,门里传来窸窣声音,随后是孙二婶男人般的粗硬嗓门,“你们说话吧。小柔,别害怕,我就站在这儿,没人敢欺负你。”

“是,奴家谢过二婶。”另一个柔弱的声音低低道,全没有白天指责众义子是妖狐时的疯意。

胡桂扬咳了一声,“小柔姑娘这一天不好过吧?”

胡桂大抬脚轻轻踢了三六哥一下。

“有劳少爷过问,奴家白天一时惊慌失措,乱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请少爷代奴家向诸位少爷请罪。”

“大家都不在意,小柔姑娘……”

胡桂大低声提醒:“问正事。”

胡桂扬又咳一声,“我想问问义父的事情,小柔姑娘为何说义父为妖狐所害?”

“我……我被吓糊涂了,把老爷身上的旧伤当成了新伤,以为……我只是随口乱说,当不得真……”

“请小柔姑娘再仔细回想一下,昨晚可曾发现异常,不用避讳,上司委托我查案,我自会替你做主。”

“多谢少爷,奴家……刚刚说的都是实话……”

孙二婶的声音加入进来,“行了,大半夜的,说几句得了,早点歇着吧,明天事情还多着呢。”

门内脚步声远去,胡桂大小声道:“三六哥,跟我们你可从来没这么客气。”

“你若有花容月貌,我对你也客气。”胡桂扬笑道。

“切,你这就叫……叫……”

“重色轻友,别不好意思说出来。”

“对,就是重色轻友。”

胡桂扬抬头望了一眼天空,“这都是义父教给咱们的啊。”

“嗯?义父才没有……”

“干娘一过世,义父就买来几名丫环,从此纵情声色,他这是以身作则,告诉咱们一个道理:多年辛苦都是一场空,美酒、美人最实在。”

“呸呸呸,你又胡说八道,义父绝没有这个意思。”

“哈哈。”胡桂扬转身走开,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大哥、五哥估计已经商量好了,把小柔的话转告一下,应该就没我什么事了。”

“义父的遗体呢?”胡桂大追上来提醒道。

“只要没有妖狐,东厂、西厂都不会感兴趣,自然也就不会再委托任何人查案。至于义父的遗体,这只能算是家务事,用不着我来查。”

胡桂大一愣,脚步放缓,马上加快脚步,与三六哥并肩走到前院,没见到人,其他兄弟都回前厅了。

“三六哥,你是说咱们兄弟当中有人盗走遗体?”

“这是唯一的解释,除非世上真有鬼神。”

快到前厅门口时,胡桂大叹息道:“我宁愿这是鬼神所为。”

厅里,中间仍然摆着棺材,义子们按排行分列两边,胡桂扬与胡桂大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胡桂神毕竟是名义上的大哥,只有他站在棺材边上,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正好看见胡桂扬,招招手,“三六弟,过来。”

胡桂扬没办法,只得走到大哥面前,往棺材里又看一眼,里面还是空的。

“我和五弟商量过了,义父遗体丢失一事,还是得由你继续查下去。”

“大哥、五哥太看重我了,我刚刚问过小柔姑娘,她承认自己并没有看到所谓的妖狐,明天我去锦衣卫,当面向袁大人禀明此事,也就该结束了。既然无关妖狐,东厂、西厂大概也不会感兴趣,找回遗体这件事,还是大哥、五哥主持吧,我做不来。”

胡桂神沉吟未决,老五胡桂猛上前道:“只能是你,别人都不行。”

胡飘扬摇头,“我不干,你们这分明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难道你不想找回义父的遗体吗?”

“想,但我没本事带头查案,还是给大哥、五哥打下手吧。”

胡桂猛眉头紧皱,老大胡桂神插口道:“义父生前毕竟单独提起过你的名字,大家都听到了,三六弟,事情还是得交给你,有什么要求,你就说吧,当着众兄弟的面,我和老五肯定满足。”

胡桂猛也道:“对,查案期间,你就是我们的头目,大家都听你的。”

胡桂扬寻思一下,转动目光,看向其他兄弟,直到所有人都点头或是开口表态之后,他才长叹一声,说:“好吧,既然诸位兄弟坚持,我就勉为其难,至于要求,我还真有几个。”

“你说吧。”胡桂猛有点不太耐烦。

“第一,明天上午我去锦衣卫见袁大人,得到他的许可与任命,我就接手此案,如果袁大人不同意,或者含糊其辞,那还是算了。”

袁彬是赵瑛与义子们的最大靠山,凡事必须得到他的支持才算名正言顺,这个要求并不过分,胡桂神、胡桂猛等人都表示同意。

“第二,既然是查案,就没有兄弟情分可言,到时候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提前请诸位兄弟谅解。大哥、五哥再有什么事,不要避着我,否则的话,我只能怀疑你们别有用心。”

前几句还算合理,后两句却有点过分,即使胡桂扬笑着说出来,胡桂神、胡桂猛还是很尴尬,一个连咳几声,一个怒目圆睁。

“怎么样?大哥、五哥同意吗?”胡桂扬笑着追问。

胡桂神勉强点头,“以后有事叫上你就是。”

胡桂猛也只能点头,“只要能找回遗体,都听你的。”

“那就好,其它条件等我想起来再说,现在——请你们都出去吧,我要和义父单独待一会。”

棺材里空空如也,胡桂扬却说要与义父单独相处,虽说赵瑛的义子大多不信神,听到此话却也汗毛直竖。

胡桂扬做出驱赶的动作,众人只好退出,老五胡桂猛走在最后面,低声道:“一定得找回遗体,还得查出是谁……”胡桂猛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众兄弟,没再说下去。

胡桂扬只是点头,等到众人都走出去,他回到棺材边,低头自语:“义父,你出的真是一道难题。”

又站一会,胡桂扬抬腿迈进棺材,竟然躺了下去,调整身姿,让自己舒服一些,“我还是先睡一觉吧。”

第七章 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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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里躺久了,没有一开始那么舒服,胡桂扬睡着得比平时晚一点。

次日一早,胡桂大主动给胡桂扬当跟班,“总得有人给你跑腿儿吧?”他说。

于是两人一块前往锦衣卫。

他们到得比较早,衙署刚刚开门,从前在南司任职的赵瑛可以随便进入,两名义子还没有成为正式的锦衣卫,自然没有这个资格,只能等在街上。

胡桂大认得门前的胥吏,前去通报,很快回来,“袁大人还没到呢,等会儿吧。”

大街宽畅整洁,到处都有官兵守卫,没多少闲人来往,两人站在墙边等候,胡桂大叹道:“从前义父来的时候,很少等候,总是能立刻见到袁大人,偶尔要等,也是坐在班房里,这才不到两天……人走茶凉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凉得也太快了些。”

“你非要喝那杯茶,才会觉得茶凉,干脆别争,也就无所谓凉热了。”

“什么意思?”胡桂大有点糊涂了。

“查完这起案子,我就走。”

“走?去哪?”胡桂大更加糊涂。

“离开这里,去南京,江南是繁华之地,买几亩好田,远离是非,悠闲度日。”胡桂扬微抬起头,悠然神往。

胡桂大发了一会呆,“说得轻松,你有钱吗?”

“钱的确是个问题,我倒是攒下一点银子,大概够路费。”

“这不就结了。”

“可以贩私盐,那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只需三五年工夫就能赚个几千两,然后就能实现梦想了。”

胡桂大扭头看了一眼锦衣卫大门,觉得三六哥的胆子太大了些,小声道:“贩卖私盐是重罪,咱们明明是官兵,再怎么着也不至于沦落当贼吧,义父若是还在……”

“所以我一直没离开嘛,就是等着这一天,等义父过世,我就自在了,咱们都自在了,可以重新选择一种活法。”

胡桂大直摇头,“我有活法,就是努力查案立功,争取尽快成为正式的锦衣卫,从此衣食无忧,比种田好多了。”

“呵呵,既然如此,你就别怪‘人走茶凉’,想拿朝廷俸禄,就得忍受官家的冷淡,别说是茶凉,就算是一桶尿……”

“三六哥,你别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再说下去我有点恶心。”

“哈哈。”

陆续有官吏进入锦衣卫衙署,却都不是袁彬,天气有点冷,胡桂大轻轻跺脚,忍不住抱怨道:“不是袁大人请咱们来的吗?唉,若是义父还在……说这个没用。”

胡桂扬伸个懒腰,“走吧,别等了,估计袁大人有事,今天不会来了。”

“万一来了,见咱们不在,袁大人岂不是会生气?”

“让他冲我发火吧,反正我没想进锦衣卫。”

胡桂扬抬腿要走,胡桂大死死拽住一条胳膊,“这可不行,你不想当锦衣卫,我们还想呢,袁大人若是怪罪,肯定不会只怪罪你一个人,会把我们都连累的。”

“好吧。”胡桂扬停下,笑道:“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胡桂大衡量片刻,“只要能做到,我都答应。”

“你肯定能做到。如果我没看错,你以后肯定能成为锦衣卫。”

“那敢情好,托你吉言。”

“我呢,十有八九就是呼啸江湖的私盐贩子了,没准哪天咱们狭路相逢,到时候你放我一马吧。”

“三六哥,你……你真要走啊?那可不成,我不同意,大哥、五哥谁掌家,也不会同意的。”

胡桂扬大笑,笑得锦衣卫门前的官兵侧目而视,胡桂大红着脸说:“三六哥,你又开我玩笑。”

胡桂扬只是笑,半晌道:“人生在世,说不定就是一场大笑话呢,该笑就笑,不该笑也要笑。”

胡桂大不认同这样的说法,“三六哥,你是个怪人,从小就怪,长大了更怪。”

胡桂扬轻轻哼起一首小调,不再搭理三九弟,谁也看不出这是家里有丧事的人。

将近中午,胡桂大也有点急了,明知袁大人没来,还是去打听了两次,结果都是失望而归,最后一次还受到训斥,他红着脸回来,再不敢去问了。

斜对面的衙署里走出一人,四处张望,胡桂大惊讶地说:“那不是袁大人身边的随从吗?怎么跑到前军都督府里去了?”

胡桂大急忙迎上去,远远地抱拳施礼。

胡桂扬站在原地不动,小声道:“你肯定能成为锦衣卫。”

交谈几句,胡桂大跑回来,脸上神情更显惊讶,“三六哥,走吧,袁大人在前军都督府等你呢,他……他不管锦衣卫了!”

过去的二十来年里,锦衣卫断断续续都由袁彬掌管,有时候与他人共掌卫事,有时候还会被驱逐出去,但他最终总能屹立不倒,成化皇帝登基以来,他的位置越发稳固,这时候突然被调至前军都督府,实在是出人意料。

前军都督府名义上比锦衣卫更高一级,实权却差得多了,这是所谓的明升实贬。

“现在锦衣卫谁管事啊?看门的家伙也不告诉我一声,平时还当他们是朋友呢。”胡桂大小声嘀咕,在前头带路,去往对面的前军都督府。

虽说就隔着一条街,都督府可比锦衣卫衙署冷清多了,胡桂大留在门房里等待,胡桂扬被带到后堂面见都督佥事袁彬。

胡桂扬见过一次袁彬,那次他跟在义父身后,没资格说话,更没受到介绍,估计袁大人记不得自己,于是上前抱拳道:“草民胡桂扬拜见大人,鲁莽无礼,望大人莫怪。”

“草民”居然不肯跪拜,袁彬的随从立刻对胡桂扬没有好印象。

袁彬倒不在意,坐在桌案后面,疲倦地挥下手,“不怪不怪,忘了通知你一声,没等太久吧?”

“还好,只是一个上午,反正也没有别的事情。”

袁彬示意随从看茶,等随从退出,他说:“世事难料,昨天请你来的时候,我还是锦衣卫缇帅,今天就落到前军都督府了。”

“位尊而职轻,正可颐养天年,有多少人羡慕大人呢。”

“呵呵,你倒会说话。也是,在锦衣卫太容易得罪人,终究不是长久之地,能调到前军都督府,也算善始善终。”

“大人‘宰相肚里能撑船’,今后必有福报。”胡桂扬站在那里双手捧茶,说起奉承的话同样利索。

袁彬盯着他看了一会,“赵瑛的义子太多,我见过你吗?”

“见过一次,义父带我们去山西抓捕妖人,回来之后一块得到大人的召见。”

“成化……八年的四月,那时你还小吧?”

“嗯,十七八岁。”

“赵瑛把你们教得不错。”袁彬笑眯眯地说,更显苍老,还有几分慈祥,“胡桂扬,你的名字我倒是听过,赵瑛曾经谈论他欣赏的义子,其中有你一个。”

“义父高看我了,在诸位兄弟当中,数我性子懒惰,最为平庸。”

“赵瑛的确说过你这个人不求上进,但是超然物外,看事情反而最透,还说你最不相信鬼神,能够继续他的衣钵。”

“真没想到义父这么看我。”胡桂扬满脸苦笑。

“据称你很敢说话,我倒没看出来。”

“草民见官,总得守规矩。”

“这里没有外人,也不是官府大堂,赵瑛在我面前很随意,你也可以。”

有了袁彬的鼓励,胡桂扬笑了,先喝一口茶,“好吧,首先,我不想继承义父的‘衣钵’,继承那所大宅子还差不多,可我知道自己没这个资格。”

“未必,还是要看你想争不想争。”

胡桂扬摇头,“我不想争,可我觉得大人似乎还想争,还想再回锦衣卫。”

“我不是宰相,肚子里撑不下船,不想在这里养老。”袁彬缓缓起身,抬手示意自己不需要帮忙,慢慢绕过桌子,走向胡桂扬,“这不是我第一次被撵出锦衣卫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上回有你义父帮忙,这回我需要你。”

“一介草民……”

袁彬挥手,表示自己还没说完,“妖狐一案,比外界以为的还要严重,详情你不必知道,但是查明赵瑛的死因,对此非常重要。”大概是觉得自己过于无情,袁彬补充道:“赵瑛追随我多年,我不希望他枉死。”

胡桂扬才不在乎人情冷暖,“义父的遗体昨天失踪了,大人听说了吧?”

袁彬脸色沉下来,“东厂、西厂会很高兴。”

“因为这样一来更表明有妖狐一类的东西?”

“赵瑛,你的义父,多半生都在戳穿神鬼的骗局,由他的死证明神鬼的存在,最合适不过。”袁彬转过身,他太老了,腰板没办法挺直,声音却毫不软弱。

不管最初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管心中的真实信仰如何,经过多年的配合,赵瑛的事情业就是袁彬的事业,两者密不可分。

“你不只是查清赵瑛死亡的真相,还要挽回他的声誉,击败两厂即将对他展开的污蔑。”袁彬补充道。

“我恐怕没这个本事。”胡桂扬越发觉得头痛。

“找回赵瑛的尸体,证明他的死与妖狐无关,这就够了,至于以后的事情,交给我处理。”

胡桂扬沉默不语,他有自知之明,太监们想通过妖狐一案证明鬼神存在、报应不爽,凭此劝说皇帝踏上长生之路,袁彬则要坚持一直以来的立场,劝皇帝远离奸宦,借机重返锦衣卫。

面对各方势力,赵瑛的义子们各有倾向,唯有胡桂扬一直置身事外,又被义父点过名字,因此成为调查真相的最佳人选。

可他谁都得罪不起,不要说袁彬与两厂太监,就是家中的兄弟,他现在也镇不住。

袁彬显然了解胡桂扬的心事,又转回身,轻轻地将右掌放在年轻人的肩膀上,语重心长地说:“你也不小了,该拼的时候总得拼一次,虽然我暂时离开了锦衣卫,可还不至于一无是处。赵瑛曾是燕山前卫的军籍,我现在就能把你调进去,先从试百户开始吧,功成之后实授,等我重返——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是,以后再说。”胡桂扬有点心动,无论怎样,百户比私盐贩子强多了,“我要保护义父的声誉。”

袁彬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对,就是这样。放心,我不是你唯一的靠山,不信鬼神者在朝中大有人在,必要的时候,他们都会提供帮助。”

胡桂扬觉得自己比眼前的老人更为虚弱。

第八章 又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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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大实在难以相信,一路上连问好几次,“真的?三六哥要当百户了?”

“试百户。”胡桂扬每次都要纠正。

“很快就能实授吧,义父是百户,大哥才是校尉……天哪,三六哥,我必须说一句,这可有点……有点……”

“不公平?”

胡桂大嘿嘿地笑,没有回答。

赵瑛之死放在整个京城里只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街上照样行人如织,天空照样湛蓝清澈。

快回到观音寺胡同的时候,胡桂扬说:“还真是不公平。”

胡桂大急忙道:“有什么不公平的?天下这么多官儿全都名副其实吗?我看未必,别人能走好运,三六哥为什么不能?”

赵家不做法事,但是也要停灵七天之后再发丧,仍有亲友陆续赶来,胡桂扬进院之后看到不少陌生的面孔,这才想起,义父这些年来与亲戚的来往不多。

棺材又盖上了,遗体失踪的消息显然已经传开,来吊唁的人都在小声议论,只要看到某名义子走近,立刻闭嘴。

胡桂扬不愿与这些人来往,直接去无人的演武堂,坐一会,走一会,他得认真思考如何查案了。

胡桂大没有跟随,不久之后匆匆跑来,“三六哥,去趟后院,大哥、五哥找你。”

胡桂扬没问是什么事,跟着三九弟出门,顺着廊庑去往后院,胡桂大前头带路,竟然引向丫环们居住的跨院。

院门没闩,两人刚一走近,里面就有人开门,让进之后立刻关闭。

开门的人是老五胡桂猛,本来就黑黢黢的脸膛这时候阴沉得像是要下雨,“你留下看门,不准任何人进来,你跟我走。”

胡桂大看门,猜到有大事发生,一句没敢多问。

胡桂扬跟随五哥进屋。

孙龙的妻子孙二婶坐在那里发呆,见有人进来吓得一哆嗦,全然没有往日的泼辣劲儿,大哥胡桂神来回踱步,嘴里嘟嘟囔囔,看到胡桂扬立刻止步,“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胡桂扬莫名其妙,扫了一眼,没看到几名丫环,“出什么事了?”

坐着的孙二婶突然就哭了,“都是我不好,我没看住,可我怎么也想不到……”

两边各有一间暖阁,胡桂扬迈步走向离孙二婶稍远的那一间,推门而入。

暖阁陈设简单,但是非常干净,墙上挂着一张松弦的弓,算是百户赵瑛最明显的标记,其它都是镜子、妆奁一类的女子之物,有一股淡淡的脂粉气味。

中间还夹杂着一丝血腥。

丫环小柔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上身下全都是血,胸前斜着四道极深的伤口,血已经凝结,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胡桂扬凑近看了一会,又往床下、窗户各处检查,大哥、五哥显然已经查过了,并无可疑之处,床下空无一物,窗户也关得好好的。

“妖狐……又出现了,如此说来,义父的死或许真与妖狐有关。”大哥胡桂神脸色苍白,看向老五胡桂猛,“你见过义父的遗体,真的没有伤痕?”

“没有,我说过好几遍了,见到遗体的人不只我一个,十几位兄弟都能作证。”胡桂猛冷淡地回道,虽然也吃惊不小,他还是比大哥镇定得多。

胡桂扬出来,看向对面的暖阁,“其他人在那边?”

孙二婶只是发抖,老大胡桂神低头不语,老五胡桂猛说:“三个房里丫环,三个粗使丫环,昨天住在跨院里,都有可疑。”

孙二婶像是被针刺一样,跳了一下,茫然道:“昨晚我也住这儿……”

“二婶没有问题,你来帮忙,我们兄弟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怀疑?”胡桂猛给出肯定的回答。

那边的胡桂扬来了一句,“未必。”

孙二婶刚刚稍松口气,这时眼眉嘴鼻又挤在一起,随时都会号啕大哭,胡桂猛恼怒地看着三六弟,埋怨他不会说话,大哥胡桂神也摇头,含糊道:“这是咱们的二婶,不至于,绝不会……”

胡桂扬不理两位哥哥,走进另一间暖阁。

这边的暖阁里没有床,而是一铺炕,六名女子在上面挤成一团,三人穿绢布素衣,与小柔一样,是赵瑛几年前买来的丫环,另三人穿粗布衣裙,平时做些粗活儿,因为家里出事,临时住进跨院。

赵瑛当年从断藤峡不只认下四十名义子,还带回来十几名女童,养大之后寻人家嫁了出去,还剩三个,因为容貌粗陋而留在家中。

义子们与这三名粗使丫环比较熟,胡桂扬和声问道:“谁来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

六名丫环没一个开口,颤抖得更剧烈了。

胡桂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已经问过了,她们睡得沉,什么也没听到。”

本来孙二婶和一名丫环陪在小柔身边,可小柔情绪不稳,听到一点声响都会变得十分激动,孙二婶只好带着六名丫环睡在另一间暖阁的炕上,天亮之后,小柔这边悄无声息,众人以为她太累了,贪睡一会也正常,因此没有催促,反而压低声音,不敢打扰。

直到日上三竿之后,孙二婶才有些不耐烦,敲门进屋,结果看到的是一具死尸,她总算还保持着几分冷静,没有大叫大嚷,而是找来胡桂神、胡桂猛兄弟。

兄弟两人该查的都查了,该问的都问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请两位哥哥到外面说话。”胡桂扬带头出门。

胡桂大仍守在院门口,外面很安静,众人大都集中在前院,后院少人。

出了屋子,大哥胡桂神稍显轻松,拱手道:“恭喜三九弟,听说你被授予燕山前卫百户之职。”

“试百户。”胡桂扬再次纠正,看看大哥,又看看五哥,说:“两位哥哥有什么看法?”

老大胡桂神皱眉沉默,不愿开口,老五胡桂猛说:“各方都举荐你来查案,当然由你说得算。”

“好。”胡桂扬再不推辞,“首先,将吊唁的人都撵走,只留自家人,关门闭户。”

第一条就不同寻常,连守在门口的胡桂大也惊讶地扭过头来。

“这……不太合适吧?”胡桂神局促不安地看向老五胡桂猛,虽说正在争夺家长之位,两人仍保持兄弟间的友善。

胡桂猛的眉头皱得更紧,“来的客人都是左邻右舍,还有义父的亲友,撵走的确有些无礼。”

“可惜十三弟和十六弟不在,这两人一文一武,肯定能帮上大忙。”胡桂神虽是大哥,遇急却显慌乱。

胡桂猛倒不觉得需要帮助,“咱们都跟随义父查过那么多案子,难道还解决不了这点小事?妖狐是假,显然是义父的仇人在搞鬼,派兄弟们明查暗访,三天之内必然水落石出。”

老大、老五谈了一会,突然注意到胡桂扬一直不吱声,胡桂神道:“三六弟,你还有什么想法?”

胡桂扬两手一摊,“什么想法?待会我再去见袁大人,让他马上给我任命状,然后再去东厂、西厂,各要一份正式的任命,名正言顺之后再开始查案。”

老五胡桂猛脸上变色,老大胡桂神尴尬笑道:“三六弟嫌我们啰嗦了,好,你做主,可是总得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把客人请走。”

“因为这只是开始,杀人还会继续。”胡桂扬不管在场的三位兄弟有多惊讶,走出几步,猛地转身,“五哥不会撒谎,而且多位兄弟都看到了,义父身上没有明显的新伤。”

“我当然没有……你接着说。”胡桂猛压下心中的不满。

“小柔身上却有四道伤口,显然是要告诉众人妖狐再现。”

“小柔出事了?”守在门口的胡桂大吃了一惊,他一直来回跑腿,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

没人理他,胡桂扬继续道:“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不管义父是怎么死的,都与妖狐无关,而妖狐想要贪为己功,所以暗杀小柔,接下来,很可能还会再度动手,以造成满城风雨。”

老大胡桂神咳了一声,提醒道:“义父之死未必与妖狐无关,三六弟先别急着下定论。”

胡桂扬仍自顾说下去,“妖狐未必是同一个人,甚至未必是同一个团伙,只是因为名声太响,所以被奸人利用。”

“这……为什么啊?”胡桂神十分不解。

“抓住凶手,就知道为什么了,而凶手就在咱们中间。”

另外三人面面相觑,都不接话。

胡桂扬解释道:“我说‘咱们’,不是指咱们兄弟四个,是这所宅子里的所有人,所以要将客人都送走,关上大门,挨个调查。”

还是没人接话,小院里陷入不安的平静。

梆梆,敲门声骤响,把几个人都吓一跳,尤其是胡桂大,整个人跳了起来,喝了一声:“谁?”

“我,你二叔,大白天锁门干嘛?你是哪个?怎么跑女眷院里了?”

胡桂大吐舌退到一边,一句也不敢回答。

胡桂扬走过去开门。

孙龙一愣,“怎么是你?在锦衣卫见到袁大人了?你二婶呢?住在这里不回家啦?”

“二叔,我要借你家一用,请客人都去那里吊唁。”

“呃……借可以,但是你……”

“二叔与义父交情非浅,所以你得留在这里。”

“干嘛?”老头子糊涂了。

“或许你就是凶手、就是妖狐。”

孙龙又一愣,随后扑向胡桂扬,“我让你胡说八道!”

“小柔死了,身上有利爪伤口,二婶亲见。”胡桂扬极快地倒出这几句话。

孙龙住手,保持张牙舞爪的姿势,“又死一个?”

“又死一个,妖狐再现,必有所图,你们都让我查案,好,那就先从自己人查起。”

第九章 口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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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龙亲自出面,将前来吊唁的客人送到自己家,少不了要做一番解释,还得表达歉意,好在赵瑛生前性子古怪,连带着义子们也都有“怪名”,众人倒是见怪不怪了。

部分义子已经成亲,家就在附近,都回去通知一声。

华灯初上,除了孙龙夫妻,赵宅里已无外人,所有人都聚集在前院,分成几伙,一伙是三十四位义子,还有六位没回北京,另一伙是孙龙夫妻和六名丫环,还有一伙是十名男仆。

赵瑛是武人,家里义子众多,所以固定奴仆只有这不到二十名。

虽然胡桂扬等人守口如瓶,小柔遇害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此次聚会唯独她缺席,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院子里五十多人都沉着脸。

老大胡桂神先开口说话,故作轻松,先是当众恭喜三六弟即将成为燕山前卫百户——他不说“试”字,胡桂扬没机会纠正——然后正式宣布胡桂扬负责调查义父死因,家中所有人都要听从安排、有问必答。

这都不是新消息,只是由胡桂神当众说出来,显得正式一些。

胡桂扬上前几步,转身面对众人,对这些人他都熟悉,能叫出每一个人的姓名、绰号以及怪癖,与大多数人打闹过、吃喝过,小时候同卧同起,稍大一些并肩作战,现在,他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得罪人。

在众人眼里,三十六郎胡桂扬可从来不是潜在的英雄、预料中的领袖。

“呃,那个……凶手就在你们中间。”

此言一出,院子炸锅了,怒斥声、质问声、辩解声混成一片,甚至有人指着胡桂扬大骂。

胡桂扬无动于衷,他在兄弟们当中素无威信,激起这样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反倒是大哥、五哥出面弹压,没多久,人声消散,大家都将不满藏在心中。

“从现在开始,大门紧闭,没有我的许可,谁也不许进出,就算锦衣卫顶头上司来了,也是一样。”

有人发出冷笑,胡桂扬却露出微笑,“然后玩个小游戏,从现在开始,家里的任何人不能独处,随时随地,至少要三个人待在一起,互相监督、互相作证,谁违反,谁就要被关押起来。”

“大小解呢?”“睡觉呢?”“关在哪?”“谁讯问?”

胡桂扬不作回答,继续道:“然后就是口供,每个人都得交待前天、昨天、今天的具体行踪,要详细一点,这种事兄弟们都熟,不用我多说。”

“这里有五十多人,还要详细的口供,彼此还得验证吧,至少要十天才能问过一遍,这还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三十六,你还是省省吧,查案的方法很多,不用非得这么麻烦。”有人不客气地提出反对,不叫“兄弟”,直称“三十六”。

胡桂扬脾气好,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大家互相讯问、验证,顺便谈谈心,咱们兄弟可是很久没秉烛夜谈了。”

冷笑声还是不断,可大哥、五哥不吱声,其他人也就忍了。

家中的奴仆也要接受讯问,孙龙从前是巡捕厅百户,就由他负责此事。

“明天中午之前,我要口供,二叔那边可以稍晚一点。”人声喧闹,胡桂扬不得不抬高声音,举起双手问道:“谁来和我配对儿?”

没人搭理他,众义子各找伙伴,胡桂扬也不着急,举手等着。

“咱们两个互相问口供吧。”老五胡桂猛走过来,神情一如既往的阴沉。

“好啊,就缺一位笔录了。”

他们追随义父赵瑛多年,学的是锦衣卫审犯的手段,讯问、用刑、记录必须各有其人,不可同时兼任,条件许可的话,最好有其它衙门的人旁听。

兄弟间的讯问比较简单,不必用刑,无需旁听,但是得有第三者将问答记录在案。

“二叔,麻烦你先给我们当回笔录。”胡桂猛向不远处的孙龙喊道,语气温和,看向三六弟的眼神却是冷酷的。

孙龙负责讯问将近二十名奴仆的口供,但这些人都不是主要的怀疑目标,因此任务并不繁重,他梗着脖子,步伐沉重,像是在踩水车,走过来说:“谁也不准拽文,太难的字我可不会写。”

“我们又不是秀才,想为难二叔,也没这个本事啊。”胡桂扬笑道。

人群散开,分别去往不同的房间,胡桂扬等人去前厅,在棺材边上互问。

孙龙找来笔纸,胡桂猛铺纸,胡桂扬研墨,老头子握住笔,轻轻沾墨,“说慢点儿。”

兄弟对面站立,胡桂扬问:“谁先问?”

“你。”

“嗯。请二叔开始记录,讯问者:胡三十六桂扬,被问者:胡五桂猛。”胡桂扬等了一会,见孙龙停笔才往下说:“五哥,你找我接受讯问,让孙二叔做笔录,是因为你的行为最可疑吗?”

胡桂猛脸色铁青,一边的孙龙笑了一声,“小子,你带着这张嘴能平安活这么大,足见兄弟情深。”

胡桂猛缓缓道:“义父过世的前天晚上,的确是我护院,二更时查过一次,四更时又查一次,没有异常,陪我一起的人有九弟胡桂英、二一弟胡桂智。发现义父不行之后,丫环们第一个通知的人也是我,随我一块前去查看情况的人是九弟胡桂英。随后抬送遗体的人比较多,我记得的人有二哥胡桂威、九弟胡桂英、十八弟胡桂奋……丫环小柔昨晚遇害,我的确该负一些责任,我光顾着寻找义父的遗体,没有安排护院的人,自己也没有再做巡查,给凶手可趁之机。”

孙龙停笔,“老赵也太偷懒,给四十个干儿子随便起名,这谁能记得住啊。”

“我再慢点。”胡桂猛道,沉吟片刻,继续道:“我的确比较可疑,至于是不是‘最可疑’……”

“我就这么一说,五哥别当真。”胡桂扬又露出让人恨得牙痒痒的笑容,接下来他提出的问题就正常多了,只是比较细致,几乎将三天来的每个时辰都问到了,胡桂猛自己就是锦衣卫,对这种问法倒不在意,有问必答,而且都有佐证。

“前晚二更到四更,五哥在家睡觉,五嫂能证明吧?”

胡桂猛瞪着三六弟,从嘴里吐出一个字:“能。”

胡桂扬还以微笑,“我问完了,五哥开始问我吧。”

胡桂猛同样报出姓名,开始一句一句地提问,最后他说:“义父过世的前晚,你在家睡觉,小柔遇害的昨晚,你在前厅睡觉,身边没有外人,所以无法证明。”

“要不说早点成亲好呢,就连睡觉,身边都有证人。”

胡桂猛哼了一声,“我问完了,还有几句话,二叔不用记了。三六弟,我真不明白你弄这一出有什么用?义父带咱们的时候,都是先找到足够的证据,然后再抓人问口供,对方是否撒谎,咱们心中有数。像你这样问话,如同儿戏一般,怎么可能问出结果?”

“要说不明白,我最不明白,为什么义父非要提起我的名字?为什么大家非要让我查案?既然非我不可,这就是我的查案手段,与义父可能不太一样,但是未必不好用。再说,我总得做什么吧?总不能干等着凶手再次出现。”胡桂扬眨下右眼,转向孙龙,“二叔,你也得录份口供。昨晚你和二婶里应外合,嫌疑不小。”

“小王八蛋,就知道你有这一手,问吧,不让你问,老五问。娘的,里应外合……见过这么老的妖狐吗?”

换成胡桂猛讯问,胡桂扬笔录,又一份口供出来了。

三人这几天的行踪比较简单,口供因此也比较简短,饶是如此,完成之后也已是后半夜,孙龙哈欠连天,胡桂扬更困,“不行了,不行了,今天就到这里了,明天上午再问。二叔,你有三个时辰的去向缺少人证,很可疑啊。”

“老婆子被你们借来看宅,这时候倒说我没人证啦?而且我才三个时辰,你至少有十个时辰是独自一人,说是睡觉,没准在偷偷做什么坏事。”

爷俩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

胡桂猛离开,很快有三人抱着被褥和简易小床进来,也要睡在前厅里。

义子们从小住在赵家,安排住宿驾轻就熟,其他人都不理胡桂扬,胡桂扬这回没睡在棺材里,而是在小床上合衣而卧,躺着躺着来了一句,“不如棺材舒服啊。”将几名兄弟吓得一激灵,他倒呼呼睡着了。

一夜无事,次日上午,又有一批人前来吊唁,身份比较特殊,大都是京城各处的豪杰或者无赖。

锦衣卫查案需要与三教九流各色人物打交道,时间久了,也就成为朋友。这些“朋友”很懂规矩,本人没有亲自前来,委派代表送来名贴,多人共用一张,从大门缝里塞进来,转身就走。

胡桂扬将名贴全看一遍,嘲笑其中几张字迹丑陋,在众人看来,他一上午没做正事。

中午,所有口供都送来了,胡桂扬这回看得比较仔细,还邀请大哥、五哥传看,这两人没看出线索,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觉得这一招好用。

直到傍晚,胡桂扬才将五十多份供状看完,放到一边,伸个懒腰,“总算完工了。”

“你看出什么了?”胡桂猛的语气里带有一丝讥讽,不相信三六弟会比自己的眼光更独到。

“麻烦两位哥哥将宅子里的人都叫来吧,我已经有结论了。”

胡桂神、胡桂猛惊讶得嘴合不拢。

第十章 收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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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多人又一次聚在前厅,听说胡桂扬已经“破案”,没几个人表示相信,义子们都是讯问的老手,相信自己的回答无懈可击。

空荡荡的棺材还在,胡桂扬站在旁边,两摞供状放在棺盖上,一厚一薄。

“义父去世,这几天来吊唁的人不少,其中一位大家想必都知道,那就是西厂的新任厂公汪直。”

厅里一片安静,谁也不明白胡桂扬为何突然提起此人。

“很奇怪,东厂只来一位校尉,锦衣卫甚至没派人来,西厂厂公却亲来吊唁,一开始还不肯公开身份,装成小厮的模样问东问西。”

老大胡桂神插口道:“三六弟,你究竟想说什么?汪厂公总不至于盗走义父的遗体吧?他也没这个机会,当时众兄弟一块将他送出大门的。”

“厂公毕竟是厂公,喜欢什么不必亲自动手,自然有人送上门去。”

胡桂神脸色骤变,为了与老五胡桂猛争位,他已经投向西厂,这是半公开的秘密,“三六弟,你……你……”

胡桂扬哈哈一笑,“不是你,大哥,你的口供最清白,三天来身边总有其他兄弟陪伴,他们都能为你作证。”

胡桂神嘿了一声,脸色却一直没恢复。

“汪直是来拉拢人的,义父过世的那天中午,我看到他从西厢的一间屋子里走出来,面带得意,必然是成功了。有趣的是,在所有人的口供里——”胡桂扬指着棺盖的纸张,“只有我承认单独见过汪直。”

“被拉拢的人就是你呗。”老大胡桂神冷冷地说,明知这不是事实。

“呵呵,当然不是我,袁大人为了让我查案,许下试百户的职位,汪太监只会套交情,一点实际的许诺都没有,拉拢不到贪婪如我的人。”

胡桂神脸上一红。

“有一个人,准确地说,有一位兄弟,私下见过汪太监,接受了拉拢,却没有承认。我希望这位兄弟现在就站出来,当众解释清楚,免得我在这里乱猜。”

没人吱声。

“我没说汪太监盗走遗体,可这位兄弟若是不肯出面解释,我只好往这方面猜想了。”

还是没人吱声。

胡桂扬拿起棺盖上较厚的那一摞口供,笑道:“好吧,我只好点名了。这些口供没问题,那天中午都有去向,而且身边有证人。”

他放回口供,拿起另一摞,“这里的七份就不同了,七位兄弟正好在那段时间里独处,没有旁人能作证。”

一名义子上前两步,昂首道:“我是其中一个,但我没私下见西厂厂公。”

“双三哥站出来了,很好,还有六位呢?”

义子互相瞧看,陆续又有七个人走到三十三郎胡桂能身边,其中一位走出几步又退回原处,胡桂扬笑道:“二七哥的记性还是这么不好,的确没有你。”

七个人站在胡桂扬面前,或昂首,或低头,都是一副不屑的模样。

胡桂扬拿起第一份口供,“双三哥可以退下了,你没事,当时你没看到别人,却有人看到你了,买菜的老周在口供里说,那天午时,他看到你从张媒婆家里出来,跟你打招呼,你没看见。”

许多人发出笑声,张媒婆在东城一带十分有名,去找她只会有一个原因,三十三郎胡桂能面红耳赤,怒道:“是谁勾结汪直,直接说出来不就得了,干嘛让我们站出来?”

“抱歉啊,我觉得这样能让大家印象深刻。”

胡桂能怒气冲冲地走开,厅里笑声更响,老五胡桂猛道:“三六弟,别开玩笑了,义父遗体下落不明,你若有线索,就快说出来吧。”

“五哥说得对,我加快些。一位兄弟当时不在家,两位兄弟与大哥交情最好,总不至于背着大哥结交西厂,也没必要,还有两位兄弟是五哥的铁杆儿,很快就能进入锦衣卫,犯不着在这种时候投靠西厂,所以——就剩下你了,三哥。”

大厅里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看向三郎胡桂精,过了好一会,大哥胡桂神道:“三六弟,你弄错了吧?”

“没错,就是三哥。”胡桂扬确定无疑,“汪太监此前已经拉拢到大哥,算是拿下大头,接下来,他对咱们兄弟当中的散人挺感兴趣,而且对咱们都很熟,所以他找过我,按这个思路,他找的另一位兄弟也该是个散人。”

看向三郎胡桂精的目光不都是无所谓了。

胡桂精的确也是个散人,三十六郎胡桂扬以懒闻名,三郎胡桂精的特点则是馋,从小就胖,越大越胖,如今已经是一团大圆球,动作慢,心思也慢,以至于没法跟随义父出门抓贼,只能留在家里看管奴仆,年近三十,没有成亲,也没有独立门户。

胡桂精还有一个毛病,就是贪,而且贪得理直气壮,奴仆买菜买米的钱、兄弟们孝敬义父的礼物等等,只要过他手,都要克扣几分,美其名曰“辛苦钱”,大家都说这是“养膘钱”,不与他计较,赵瑛也是放之任之。

“你、你血口喷人!”面对指控,胡桂精终于开口,脸憋得通红,像是委屈愤怒,又像是心虚恐惧。

有人相信,也有人不相信,老五胡桂猛这时开口:“三六弟的指控太随意了,西厂厂公拉拢三哥干嘛,就为盗走遗体吗?怎么盗走的?”

“我先回答后一个问题,遗体是怎么盗走的?大家应该还记得,汪直那天亮明身份之后,人人都去奉承,不只是诸位兄弟,连其他客人也都见缝插针,想要见厂公一面。”

胡桂扬其实并没有亲见,当时他跑到巷子口的茶馆里喝酒去了,可他猜得不错,厅里众人都没反驳,有人甚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汪直告辞的时候,差不多所有人都送到大门以外,那一整天,只有彼时彼刻,义父的棺材无人守候。”

众人纷纷点头,只有老三胡桂精的脸越来越红,“我当时在给大家安排晚饭……老吴,厨房的老吴能证明!”

老吴与其他仆人站在大厅的角落里,听到有人说到自己,吓得一哆嗦,急忙道:“我忙着做饭炒菜,真没注意……”

胡桂精肉多,胆量不多,虽然排行第三,却不敢与兄弟们抗衡,只能向老吴道:“你明明看见我……”

“够了,三哥。”老五胡桂猛喝道,他有权威,胡桂精立刻闭嘴,脸上汗水直流。

“三六弟,不是我挑剔,你这些证据还是不够。”胡桂猛又道,算是一种辩解。

胡桂扬轻笑一声,随后变得严肃,“的确,证据不足,但是五哥的疑惑都有现成的解释。汪直为什么要盗走遗体?因为灵济宫。灵济宫与义父之间的恩怨不用我多说,西厂偏偏选在灵济宫对面设立衙署,只是巧合吗?还有,义父被调去西厂,当天并没有见到汪太监,而是受到另一位太监的接待,三九弟,那是谁?”

人群中的胡桂大马上道:“云丹。”

追随义父多年,大家都知道“云丹”这个名字,而且知道这就是当年阉割男童的太监之一,而义父一直在追捕的一名要犯,也与此人,还有灵济宫道士,关系颇深。

一切似乎都连上了,而且瞬间将原因推到了十多年前,与所有义子息息相关。

“又有人要造子孙汤啦。”胡桂扬说。

胡桂大颤声道:“汪直也是断藤峡出来的人啊。”

子孙汤是一味邪药,据说能够让太监重新长出子孙根,所需的诸多药材当中有一味是童子根,赵瑛当年就是从刀下将义子们救下来的,而更多男童,包括汪直在内,则成为阉人。

“汪直是断藤峡人,更是太监,与咱们早已分道扬镳。”胡桂扬看向众兄弟,他们都将断藤峡之前的经历忘得干干净净,对当年等待阉割时的恐惧却记忆犹新。

连大哥胡桂神也有几分信了,“汪直就算真有此意,可咱们……已经不是童子了。”

“这不是一剂新药,而是当年那剂旧药的继续,所以还得要咱们的东西,以及灵济宫老道帮助。大哥,你逃过一劫。”

胡桂神是最早倒向西厂的义子,听闻此言,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一眼裆下,急忙又抬起头,“这种事不可轻下定论,得有……明确的证据。”

胡桂扬笑了笑,“当然,明天我就带着三哥亲赴西厂,拿一份确凿无疑的证据回来。”

“你有办法?”老大胡桂神问。

“自有妙计,恕难泄漏。”胡桂扬又笑了,这回他的笑不那么令人讨厌,反而让众兄弟稍稍安心。

“把三哥带下去,明天能不能从汪太监那里得到证据,全看他了。”

好几名义子上前,拖着老三往外走,胡桂精呆住了,只是哭,根本站不起身,出了前厅,才突然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行了,人已经找到,用不着紧张了,大家散了吧,该干嘛干嘛,看我明天怎么斗太监。”

“你……行吗?”老大胡桂神不得不提出疑问,“那可是陛下任命的西厂厂公。”

“我是前军都督府任命的试百户。”胡桂扬眨眨眼,“我也有靠山。”

众人半信半疑,慢慢退下。

胡桂扬叫住三九弟胡桂大,“你不是要给我跑腿儿吗?留下。”

“哦。”胡桂大不太情愿,一想到要去西厂对质,他就害怕。

人走得差不多了,胡桂扬向三九弟小声说:“去把五哥请回来。”

老五胡桂猛已经要回自家了,又被请回来,脸上不太高兴,一进门就说:“三六弟,你最好真有靠山,明天这一去……”

“明天我不去西厂,我刚才的话多半是胡说八道,三哥或许是被我冤枉了。”胡桂扬笑呵呵地说。

跟着进来的胡桂大惊得双腿都软了,胡桂猛则是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胡桂扬收起笑容,“这么一闹,真正被收买的人,今晚一定会与西厂联络,五哥、三九弟,我知道你们两个没被收买,今晚就要靠你们抓人了。”

第十一章 利爪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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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胡桂扬看到汪直从屋里走出来时,五哥等人在演武堂里搜寻遗嘱,三九弟在外面还没回来,因此得到信任。

可无论情况多么紧急,懒人胡桂扬总得睡一觉,“没准你们都是我梦里的人物,非得睡着之后,我才能回到真实中去,在那里我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整天吃喝玩乐、无忧无虑,消遣时看过几本闲书,所以梦见你们这些人。”

胡桂扬身手一般,胡桂猛、胡桂大也不强求,留他在前厅休息,他们去找值得信任的兄弟,去外面布置埋伏,准备拿人。

这一觉睡得深沉甜美,胡桂扬醒来的时候,恍惚间真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好像被迫进入另一个梦。

叫醒他的人是胡桂大。

胡桂扬很快清醒,发现天还黑着,胡桂大没点灯,声音发颤,“三六哥,你怎么睡在棺材里啊?”

“反正义父暂时用不着……抓到了?”胡桂扬坐起身,扭扭脖子。

胡桂大在黑暗中嗯了一声,“刚抓到,你肯定猜不到是谁。”

胡桂扬双手一撑,从棺材里一跃而出,“答案就在你嘴里,我干嘛要猜?快说是谁。”

“小牡丹。”

胡桂扬正在穿鞋,听到这个回答,一下子愣住了,随即恍然大悟,“是她杀死了小柔!”

赵瑛当年从断藤峡不只带回来四十个干儿子,还有十几名女童,起名字更加随意,全是花草名目,前面加一个小字。

如今女童大都出嫁,只剩三人,因为容貌粗陋,一直留在宅里当粗使丫头,其中一个就叫“小牡丹”,小柔遇害的那晚,她也睡在跨院里。

胡桂扬急忙套上鞋,衣服本来就没脱,迈步向外面跑去,“在哪抓到的?”

“胡同口,我们埋伏在那里,看到有人偷偷摸摸地走出来,一开始以为是男人,拦下一问,才发现是小牡丹。”

“她承认了?”胡桂扬边跑边问。

胡桂大紧随其后,“承认了,还跟五哥吵了起来。”

胡桂扬加快脚步,“真没想到……可惜小柔了,她为什么要杀小柔啊?”

胡桂大长得矮小,腿脚却快,一直跟在三六哥身边,“我急着回来报信,没听见,三六哥,你真应该跟我们一块去埋伏。”

“我一犯困,躺在地上都能睡着……”

两人跑出大门,顺着胡同狂奔,远远就听见呼喝声,似乎发生了战斗。

“你们几个人?”胡桂扬惊讶地问。

“五哥又找了四个人,加我是六个。真奇怪,难道还没将小牡丹抓住?”

看来真是这样,月光之下,胡同口几团黑影正打成一团。

一名平时默默无闻的粗使丫头,竟然与赵瑛亲手教出来的五名义子势均力敌!

“五哥!”胡桂大远远地叫了一声。

回答他的不是胡桂猛,而是另一个苍老洪亮的声音,“谁啊,大半夜不睡觉,打打闹闹,不是都问完了吗?老五,是你……哎呦我的妈!”

说话的是孙龙,他家就在胡同口,与胡桂猛家相邻,对面是茶馆,正在熟睡中,被外面的声音吵醒,开门出来查看,刚说几句话,就见一团黑影奔自己飞来,暗中看不真切,只觉得身躯庞大无比,似人非人,似兽非兽,不由得叫了一声妈。

胡桂扬、胡桂大后赶到,离孙宅更近一些,也见到一大团黑影从天而降,目标并不是孙龙,落地之后直接扑向胡同口正在打斗的数人。

“妖狐!”孙龙跌坐在地,终于看清那东西浑身都是毛,像一条大得惊人的狗。

胡桂大本来跑得飞快,这时不由自主放慢脚步,“真有妖狐!”

“笨蛋,快去叫人,咱们要立大功啦。”胡桂扬不怕,甚至兴奋起来,跑得更快,大声喊道:“五哥,拦住妖人,别放他走!”

那一团黑影却比预料得更厉害,挥舞两口腰刀,冲进战团,将胡桂猛等人逼得步步后退,原本被围住的小牡丹,终于脱身。

“妖人厉害!”胡桂猛大声道,只觉刀风凛冽,根本靠近不得,但是看得清楚,那只是一名穿着毛皮外袍的高大男子,绝不是什么妖狐。

胡桂扬手里没兵器,弯腰摸了几下,两只手各抓起一块石子,“再坚持一会,三六弟叫人去了。”

胡桂大的确在叫人,在胡同里一边跑一边大叫:“来人哪!出来抓妖狐!”

观音寺胡同里住着不少赵家的义子,今晚才获准回家,正踏实睡觉,全被叫起来了,纷纷提刀出来查看情况,有些人连外衣都没来得及穿。

孙龙明白过来,转身回家,很快拎着一口刀出门,跑了几步,大叫几声,突然止步,调转刀头递给胡桂扬,“你去。”

胡桂扬没时间调侃,扔掉手中石子,接过腰刀,也要加入战团。

老五胡桂猛大声道:“堵住退路,堵住退路。”

敌人太凶猛,胡桂猛不希望兄弟们有伤亡,眼看帮手越来越多,很快就能倚多为胜。

小牡丹与赶来救援的“妖狐”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抢进几步,逼得胡桂猛等五人后退,随即转身逃跑,小牡丹在前,“妖狐”断后。

一名义子追得太紧,“妖狐”出其不意步转身挥出一刀,义子中招,惨叫着倒下。

“二六弟!”胡桂猛急忙上去查看,发现二六弟胡桂刚肩膀中刀,暂无大碍,这才放心,可是耽误这么一小会,目标已经跑远了。

胡桂扬后加入战团,看得反而真切,提刀紧追,可那两人速度太快,而且熟悉地形,翻墙越屋,逐渐失去了踪迹。

“什么人,站住!”身后有人喝道。

胡桂扬止步,这才发现自己孤军深入,身后没有兄弟,而是一队巡夜的官兵。

“我在追赶妖狐,你们看到没有?”胡桂扬问。

妖狐去年频频夜出,杀伤不少人,官兵哪能没听说过,闻言都吓一大跳,“又出来了?”

“对,但他不是妖,是人,手里有刀。”

“咦,你别过来,先把你手里的刀放下。”众官兵纷纷亮出兵器。

“我是燕山前卫百户,帮我抓住妖狐,是你们的大功一件。”

“一会妖一会人的,谁知真假?快放下刀,束手就擒,临近皇城,就算你是千户,也不得放肆。”

胡桂扬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从观音寺胡同一路追到了豹房胡同,离皇城确实不远,离东厂衙署更近。

官兵有十几人,手中有刀有枪,胡桂扬自知寡不敌众,慢慢放下手中的刀,说:“我义父是锦衣卫南司百户赵瑛,大哥胡桂神、五哥胡桂猛都是锦衣卫……”

官兵们一拥而上,先将胡桂扬拿下。

一个时辰之后,孙龙来巡捕厅将胡桂扬领走,“早提我的名字,不就没事了?”

“一紧张,把二叔给忘了。”胡桂扬哪知道这队官兵是孙龙的熟人,“家里怎么样?二六哥没事吧?妖狐呢?”

“胡桂刚轻伤,没事,可惜妖狐没抓着,但是没关系,总算有小牡丹这条线索,不再是无头案了。真是想不到,小牡丹!竟然是小牡丹!那孩子平时多老实,我就没见她说过话,竟然暗中勾结西厂,竟然还会武功,真是……我真是瞎了眼。”

天刚亮不久,街上还没什么人,提到西厂的时候,孙龙压低了声音。

胡桂扬默默地走了一会,“小牡丹投靠的未必是西厂,我看到他们往东厂去了,而且她的武功肯定不是一天练成的,早在西厂设立之前,她就已经跟随什么人暗中习武。”

孙龙大吃一惊,“这都什么事儿啊,老赵不过是一名百户,有什么宝贝值得连丫环都要背叛?莫名其妙,我想不通,我……我回去和老婆子商量商量,还是先出城去住一阵儿吧,老赵生前不安分,死后也惹事。”

观音寺胡同已经恢复平静,两人在胡同口分开,胡桂扬说:“二叔,我欠你一口刀。”

“算了,我若是真要,巡捕厅会还给我的,你快回家吧。”

胡桂扬心事重重地往赵宅走,就像是无意中捅破马蜂窝的孩子,明明自己受伤,却不敢回家抱怨。

他觉得自己很可能犯了一个大错。

赵宅院门虚掩,胡桂扬推门进去,绕过影壁,发现前院空无一人,去前厅看了一眼,也是没人,心里纳闷,于是又去后院。

东跨院门户紧闭,西厢的廊下站满了赵瑛的义子。

胡桂扬迷惑不解,突然醒悟过来,心猛地一沉,大步跑过去。

义子们见到他纷纷让路。

昨晚被胡桂扬冤枉的三哥胡桂精,就关在这里。

胡桂扬闹那一场,只是为了引诱背叛者出去告密,他成功了,结果却不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内,事情反而更加扑朔迷离。

他站在门口,呆住了。

胡桂精不会武功,被关之后房门上锁,并没有其他兄弟看管,现在,他更不需要看管了。

胖胖的老三躺在屋地中间,胸前四道利爪伤口,跨下血肉模糊。

“是妖狐杀人,肯定是他,我竟然……竟然让他跑了。”老五胡桂猛悲愤不已。

“未必是他。”胡桂扬的心沉到了底,“那人用刀,不是兽爪。”

屋里屋外的人都看向胡桂扬,他咳了一声,说:“三哥的事,我负责。”

第十二章 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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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不是一句“我负责”就能承担得了的,老三胡桂精的人缘并不好,与兄弟们的关系一般,从来没有深交的朋友,可他毕竟姓胡,中间一个桂字,是四十名义子中的一员。

赵瑛将他们从偏远的广西断藤峡带回北京,辛苦养大,十多年来,没让任何一个人出意外,算是一个不小的奇迹,结果他刚刚亡故,就有一名义子遇害。

义父去世,胡桂扬伤心但不愿表露出来,因为他觉得没什么意义,而且义父无论是病故还是他杀,都与他无关,用不着他来担责。

小柔被杀,胡桂扬深感惋惜,但并不难过,虽然嘴上总念叨这名美貌丫环,其实两人一点都不熟悉,如果谁应该为她的死负责,也是正主持家事的大哥、五哥,仍然与他胡桂扬无关。

胡桂精则完全不同。

如果自己没有冤枉三哥,如果自己多长一个心眼派人看守房间,如果自己没有在这么关键的时候睡大觉,而是四处巡视……

胡桂扬心中冒出无数个“如果”,每一个似乎都能避免三哥胡桂精的死亡。

站在尸体旁边的老五胡桂猛扭头道:“三六弟说得没错,真的有人想再造子孙汤。”

胡桂精跨下挨的那一刀,是一项十分清晰的证据。

胡桂扬面无表情,仍然盯着血淋淋的尸体,心中一片混乱,还在冒出一个个“如果”。

“三六弟,你先去休息吧,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我和大哥会制定一套详尽的计划,不管凶手和幕后主使者是谁,若是以为咱们兄弟会束手待毙,那可是大错特错。”

胡桂扬点点头,退到一边,跟往常一样,站在别的兄弟身后。

老大胡桂神也不吱声,危急时刻,他宁愿让出权力与地位。

主导权就这样又转到胡桂猛手里,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胡桂猛并没有和大哥商量,顶多瞧上一眼,算是征求意见,然后直接下达命令。

赵宅得到严密保护,整个观音寺胡同受到多重监视,十几位义子分批外出调集人手,同时放出风去,寻找小牡丹与双刀男子的下落。

“从前是没有线索,如今知道该找谁,一切都好办了,不管妖狐是真是假,既然向赵家宣战,赵家子弟绝不认输,挖地三尺,也要将敌人找出来,替三弟报仇!”

义子虽然都姓胡,却自视为“赵家人”,胡桂猛的话赢得一片欢呼,义子们纷纷退下,各去办事,一名兄弟遇害,反而让他们斗志昂扬。

屋子里只剩少数几个人,胡桂猛意犹未尽,向大哥胡桂神拱手道:“有劳大哥坐镇家中,我出城迎接十六弟他们,明天回城。”

“十六弟回来了?”胡桂神露出欣喜之色。

“早就在路上,听说义父过世,马不停蹄往回赶,我去接一下,以免出意外。”

“十六弟身手不凡……对,应该迎接,毕竟敌人在暗,咱们在明。我留下,你去吧,早去早回,小心在意。”胡桂神叮嘱几句。

“我呢?该做什么?”一边的胡桂扬终于开口。

胡桂猛看他一眼,“好好休息一天,接着查找义父遗体。”说罢,带着最后两名兄弟离开。

胡桂神后退两步,离尸体远一些,要等一会才有人来收拾屋地,他不好现在就走,可也不想留下,“那个……三六弟,你看一会,我去……安排一些事情。”

胡桂扬没吱声,胡桂神当他同意了,匆匆走出房间。

胡桂扬慢慢走到尸体近前,仔仔细细地观察。

不知过去多久,从外面进来几个人,三九弟胡桂大带头,“三六哥,棺材来了,我们……”

胡桂扬嗯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院子又一次显得空荡,胡桂扬信步来到前院,原地站了一会,向大门走去。

胡桂大从后面追上来,“三六哥,你要去哪?”

“回我自己的家。”

“五哥不让大家随便出门。”

“我取几件衣服,很快回来。”

“那……我跟你一块去。”

“现在是白天,你还怕我被妖狐杀害?忙你的吧,别管我。”

“好吧。三六哥,你别太伤心,三哥这事真的不怪你。”

胡桂扬勉强笑了笑。

观音寺胡同也变得冷清了,家家闭门,胡同口的茶馆里没有客人,只有两名义子坐在门口监视外面,看到胡桂扬经过,两人微点下头。

崇文门里街还与平时一样繁华热闹,对胡同里发生的惨案一无所知。

离家渐近,胡桂扬心情稍稍平静,到了胡同口,望了一眼家门,觉得有些饿,干脆就近转到常去的小面馆,要一碗臊子面、一壶热酒,边吃边喝。

面馆又来了两位客人,在门口张望几眼,看到胡桂扬,同时露出笑容,一块迎上来,抱拳拱手,一个叫“桂扬老兄”,一个叫“我的哥哥”,热情得像是见到失散多年的至亲。

“你们两个。”胡桂扬瞥了一眼,继续吃饭。

两人的年纪看上去比胡桂扬要大两三岁,一个瘦高,一个瘦矮,是附近的无赖,高的叫蒋二皮,矮的叫郑三浑,曾给胡桂扬做过一点小事,就觉得自己是锦衣卫番子了,总来透露各种小道消息,基本没有价值,换一顿饱饭,他们也就满足了。

“好久不见。”

“可不,想死我们哥俩了。”

“听说你昨晚与妖狐大战三百回合,吓得妖狐夺命狂奔。”

“听说哥哥升官啦。”

“别忘了提携旧人啊。”

两人嘻皮笑脸地奉承,坐在胡桂扬左右两边。

胡桂扬不理他们,自顾吃喝,看得两人直咽口水,实在忍不住了,拍桌子叫面,“大碗的,多加臊子。”

店主点头应承,目光却看向胡桂扬,他知道这顿饭该谁付钱。

胡桂扬点下头,店主这才向后厨下令做面。

蒋二皮吧唧吧唧嘴,“桂扬兄,酒喝好了吗?要不再来点儿?我们哥俩陪你一醉方休,算是祝贺你得升高官。”

郑三浑不住点头,胡桂扬却摇头,“少废话,找我有事?”

蒋二皮嘿嘿笑道:“我们可都听说了,桂扬老兄当上百户,今后就是胡百户、胡大人了。你的那些兄弟到处传话寻找妖狐的线索,我还在纳闷,怎么把我俩给忘了?出来一找,在这儿碰见你了。”

“你们有线索?”

“暂时没有,可是早晚会有。要找的不是一个男人吗?个子高高,手持双刀,身穿一件毛皮长袍。他既然是男人,就会寻欢作乐,教坊司的这几条春院胡同,有谁比我们更熟?只要他一出现,我们立刻就能知道。”

“好啊,知道了就通知我,我这些天都在观音寺胡同赵家。”胡桂扬太了解这两人的本事了,所以毫不当真,随口敷衍。

两碗臊子面上来了,两人狼吞虎咽,没工夫说话,胡桂扬看他们吃,“原来当家作主这么难,看义父挺轻松的,真轮到自己,才发现全不是这么回事。”

“你管‘绝子校尉’了?”郑三浑嘴里嚼面,头也不抬地问,绝子校尉是江湖上对赵家义子的称呼,只有最熟和最恨的人才会这么叫。

“赵家就你这么一位百户,当然是桂扬老兄当家作主,除非……”蒋二皮一口面没咽下去,说不出话来。

胡桂扬根本不是在对他们说话,站起身,向店主道:“月底一块结。”

他是这里的常客,可以记账,店主亲自送到门口,蒋、郑两人既要吃面,又想拉住胡桂扬说话,最后还是选择吃面。

家里没变,胡桂扬找出几件换洗衣服,打个包袱,突然不想走了,只觉得家里一切都比赵宅好。

他躺在床上,打算休息一会,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下午,胡桂扬急忙起床,拎起包袱就往外去,对赵家来说,现在是非常时期,他不愿给兄弟们添麻烦。

刚锁好大门,背后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哟,这不是胡大官人吗?真是相请不如偶遇,找你好几趟,今天总算碰上了。”

第一次被人叫成“大官人”,胡桂扬很不适应,转身看去,原来是东城有名的张媒婆,四五十岁,嘴尖舌快,媒婆中的状元,胳膊肘里总是挎着一只小篮,上面盖着花布,里面就像是聚宝盆,可能掏出来任何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这回张媒婆掏出的是一枚又大又红的苹果,“瞧瞧,这个时节,还有这么好的果子。”

“我不买。”胡桂扬常拿张媒婆向兄弟们开玩笑,真见面了却要尽快打发走。

“别急啊,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天找你有事。”

“我?”胡桂扬笑了一声,“你搞错了吧,我可没请过你。”

张媒婆笑得跟花一样,“稀罕事,稀罕事,这回找我保媒的不是男人。胡大官人,有姑娘看上你了,而且是满京城难寻的好人家姑娘,论容貌,万里挑一,论家世,一条胡同都是人家的,论品性……”

“停停。”胡桂扬更糊涂了,“我是胡桂扬,观音寺胡同赵瑛的干儿子,不是你找的‘胡大官人’。”

“哎呀,我还能不认识你?”张媒婆笑得越发灿烂,“要不说活得久了,什么奇事都能碰上。先是姑娘接连做了几个梦,梦见仙人指点,说她命中该嫁‘狐生鬼养三十六郎’,紧接着,家中墙壁无故现字,也是……”

胡桂扬心中一凛,脸色都变了,“有人梦见我?”

“对啊,‘狐生鬼养三十六郎’不就是你吗?”

“谁家姑娘?”

“城外保庆胡同何百万家……”

胡桂扬拔腿就跑,越想越惊恐,越想越愤怒。

张媒婆站在原地,半晌才回过味来,“至于吗,送上门的便宜都不要?真是……”

第十三章 我就是妖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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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二皮、郑三浑吃饱之后没去打听消息,而是跑到各处春院瞎混,帮人家跑腿买物,剩几钱银子,立刻呼朋唤友,回蒋家赌博。

两人本钱太少,郑三浑手气好,还能留在场上,蒋二皮不顺,几把就输光出场,站在边呐喊助威。

胡桂扬找来的时候,一伙人正赌得热火朝天。

“贵客临门,百户胡大人……”

胡桂扬拽着蒋二皮出房间,在外面说:“问你一件事。”

蒋二皮拍胸膛道:“有问必答,要是我不知道的事儿,死活也打听出来。”

“没那么麻烦,上午在面馆里,你说我与妖狐大战三百回合?”

“对,是我说的,你觉得不够威风吗?我再加几段:昨晚上,月黑风高……”

“你听谁说我与妖狐大战?”

“大家都在说,一个早晨就传开了,东南西北城,谁不知道‘胡桂扬’的大名啊,老兄,你跟我说说妖狐长什么模样,我还能讲得更精彩,妖狐的爪子有没有一尺长?逃跑的时候是不是冒出一股黑烟?听说是一公一母两只妖狐,母的漂亮不?”

胡桂扬也不告辞,转身就走,蒋二皮意犹未尽,边回屋边自语:“一招黑虎掏心,再一招恶虎扑食,又一招猛虎下山,你说为啥都是老虎?跟狐狸斗,当然得是老虎拳,难道用野猫土狗拳?”

天就要黑了,胡桂扬急匆匆地跑向观音寺胡同,半路上突然放慢脚步,笑了一声,对自己说:“着急也没用,你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而且你可是赵家最懒的家伙,稳住,稳住。”

他能稳住,有些人却不能。

观音寺胡同口,孙龙站在自家大门前,冲经过的胡桂扬大声喊道:“我不管了,谁也别来找我,老赵根本没将你们托付给我……”

胡桂扬笑着回道:“二婶又说你了吧?二叔,拿出点气概来,再这么下去,我就得叫你二婶了。”

“混账,就该让你在巡捕厅里待下去……”

胡桂扬大笑着往胡同里走,没见到监视的兄弟,但他知道,许多门缝里都有赵家人的眼睛。

赵宅大门口,三九弟胡桂大迎出来,看到三六哥,松了口气,“我正要去找你,天都黑了,你才回来。”

“在家里睡了一觉。”胡桂扬举起包袱伸个懒腰,“还是自己家里舒服啊,你也不小了,赶快自立门户吧,顶多一个月,你再不想回这儿来。”

胡桂大惊讶地看着三六哥,不明白他怎么又变回原样了,因三哥之死而生出的那点愧疚,消失得太快,也太干净了。

“家里来客人了?”胡桂扬看到大门口挂着灯笼。

胡桂大压低声音,“东、西两厂都来人了。”

赵瑛遗体失踪,一名丫环、一名义子接连死亡,东、西两厂无法视而不见,各派来一名校尉,目的只有一个,确认赵瑛的义子们能否自行解决此事,毕竟他们当中有七人已是为锦衣卫校尉。

老五胡桂猛不在家,老大胡桂神必须主事,出面接待客人。

胡桂扬回来的时候,两名校尉正被送出前厅。

“这位就是胡桂扬,燕山前卫试百户。”胡桂神介绍道。

东厂校尉几天前来过一次,在胡同口茶馆与胡桂扬见过面,因此微笑点头,抱拳道:“请胡百户努力,东厂等着听好消息。”

西厂校尉比较冷淡,嗯嗯两声,敷衍地拱拱手。

送走两人,胡桂神回来,抬手在额上轻轻擦拭,“真是麻烦,谈了半天,总算争取到十天时间。唉,老五偏偏出城,明天才能回来。三六弟,你有进展没?”

胡桂扬摇头,“唯一的进展就是睡了一个好觉,精神百倍。”

胡桂神无奈地摇摇头,示意三六弟随他一块进入前厅。

“三六弟,不开玩笑,对我说实话,你真以为又有人想要重新熬制那个……子孙汤?”

“我猜的,凶手杀死三哥不算,还在跨下来了一刀,总有原因吧?”

胡桂神低头想了一会,“我与西厂的人聊过,他说汪厂公以及整个西厂,都与灵济宫没有半点关系,汪厂公一心为陛下效力,但是年轻而势单,所以看在老乡的情分上,希望咱们都加入西厂,但是并不强求。我觉得……”

“大哥耳朵软,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胡桂扬笑道,“你喜欢西厂,加入就是,何必在乎别人的看法?”

胡桂神不悦,“义父虽然不在了,咱们还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当然要商量着来。”

“等五哥回来,大哥找他商量吧,我就是一个不管事的懒人,你们怎么决定都行。”

胡桂神靠近些,“老三遇害,大家都很悲痛,尤其是你,但是不能就此消沉下去,日子总得过下去,义父常说……总之你应该振作起来,好好查案,在袁大人面前立一功,争取早日成为实授的百户,也是为义父、为咱们兄弟脸上争光不是。”

胡桂扬没笑,盯着大哥,好一会才说:“我这人天性懒惰,这辈子改不了,大哥不必鼓励,就当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吧。”

胡桂神失望地长叹一声,转身离去,边走边说:“在后院给你安排了一间房,搬过去吧。”

“不,我要留在这里,万一义父的鬼魂回来,不至于找不着人。”

棺材摆在原地一直没动过,胡桂神身子微微一颤,似乎要发火,最后还是摇头走了。

胡桂扬放下包袱,随便找张椅子坐下,看着空棺,两眼不眨。

“三六哥,我给抱来一床被褥,可别睡在那里面了,怪吓人的。”三九弟胡桂大靠墙铺被,尽量离棺材远一点。

胡桂扬的目光转向三九弟,就像之前盯着大哥和棺材。

胡桂大转身与三六哥目光对视,“嘿,你可别这么看人。”

胡桂扬稍稍移动目光,“你觉不觉得我有点不对劲儿?”

“呃……有一点吧,家里接二连三出事,三哥死得那么惨,大家心里都挺不好受的,三六哥不必自责……”

“不,我不自责,一点都不。”

胡桂大一脸惊讶,嘴上虽然劝慰,但在心里,他与众多兄弟一样,以为胡桂扬要为三哥胡桂精的死负最大责任。

“那……那就好。”胡桂大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三哥因我而死,但我没有犯错。”

“是啊,三六哥,你快休息吧。”胡桂大有点不高兴,他固然不想看到三六哥自责懊悔,但也不希望三六哥全无所谓。

胡桂扬白天已经睡够了,这时一点也不困,“被我特意点到名字的人,都会死,先是小柔,后是三哥,然后该是谁?”

胡桂大脸色微变,“三六哥,你别吓我,你知道我胆小。”

“胆小并不能救你,更不会让敌人放过你,咱们被盯上了。”

“啊?被谁盯上?”

“妖狐。”

胡桂大脸都白了,“义父说世上没有妖狐这类东西。”

“当然没有,但是谁也阻止不了有人假冒妖狐,咱们被假妖狐盯上了。”

“为什么……非盯咱们啊?”

“因为咱们不信鬼神,因为咱们是赵家义子,咱们是‘绝子校尉’,咱们是狐生鬼养,如果咱们当中出现妖狐,必能震惊天下。”

“等等,三六哥,你不是说咱们被假妖狐盯上了吗?怎么又说咱们当中会出妖狐?”

“这就是假妖狐盯上咱们的最终目的,要制造一只真妖狐。”

胡桂大呆了一会,干笑两声,“三六哥,你想得太多了。小牡丹大概是嫉妒小矛,才会痛下杀手。至于三哥,没准得罪了谁……”

“我就是妖狐。”胡桂扬平静地说。

“啊?”

“我就是妖狐。”胡桂扬重复道,“准确地说,我就是未来的妖狐,已经有人给我预定好了,义父、小柔、三哥,还有以后的遇害者,他们的死都会算在我头上。”

胡桂大急忙摇头,“不会这样,我们都可以为三六哥作证,你根本不在现场嘛。”

“是吗?义父去世的时候,我在家里睡觉,小柔、三哥遇害的时候,我在棺材里睡觉,身边都没有外人,你能证明我真的在睡觉吗?你能证明我没偷着施展邪术吗?”

“我……根本没人怀疑你啊。”

“时候未到,死的人还不够多。”胡桂扬笑了一声,“下一个遇害者会是谁?三九弟,小心一点,你总跟着我,可挺危险,最近不要单独走动,尤其是夜里。”

胡桂大呆了一会,怒道:“三六哥又说怪话吓我,我不信。”

“哈哈,随你吧。反正我知道,还会有兄弟遇害,慢慢地,线索都会指向我。”胡桂扬又伸一个懒腰,没有走向墙边的被褥,而是踢掉鞋子,用力推开棺盖,还要进去睡觉,“所以我是安全的,在受到怀疑之前,我是最安全的。”

胡桂大惊疑不定,还有几分恼怒,分不清三六哥是在胡说八道,还是真心实意,哼了一声,转身走开,顺手带上厅门,来到院子里,见不到人影,心里不由得一颤,急忙去找其他兄弟。

胡桂扬躺在棺材里,睡意全无。

外面的蜡烛燃到头,自己灭了,胡桂扬仍然睡不着,辗转反侧,手指在棺壁上随意乱划。

他碰到一团划痕,仔细摸索,像是一个字,慢慢地再摸,他认出来了,那是一个“扬”字。

在义父的棺材里,竟然刻着他名中的最后一个字。

胡桂扬却不感到意外。

先是推出他查案,然后散布他与妖狐大战的消息,接着是城外的女人梦到他,声称非他不嫁,现在则是棺材里的字,这都是一些小事,最后却会推出一个无可置疑的结果。

胡桂扬只纳闷一件事,究竟是谁在四十名义子当中选中了他,非要将他塑造成为妖狐?

第十四章 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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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扬跳出棺材,推开房门,迎着早晨的阳光伸个大大的懒腰,正好看到打扫庭院的仆人,问道:“老刘,昨晚死人了吗?”

老刘抖了一下,随后笑道:“三六爷真爱开玩笑,大清晨的问这种事情。”

“嗯,那就是暂时没事。”胡桂扬到后院厨房找水洗脸漱口,见到两名丫环正烧火煮粥,笑道:“小芹、小菊,你们两个不会也是暗藏的高手吧?”

两人谁也没有回话,只是加快手上的动作,小芹迅速抬下手,似乎在擦泪。

胡桂扬立刻后悔了,有些事情是不能拿来开玩笑的,“抱歉,你们和小牡丹很亲密吧?”

小芹扭头看了胡桂扬一眼,目光中满是怨毒,“谁在乎她?”

胡桂扬马上明白过来,“是小柔,你们想念的是她。”

小芹继续添柴,小菊道:“小柔姐对我们最好,从不打骂,如今她不在了,我们……”

小芹道:“说这些没用,咱们就是这样的苦命,三六爷,洗完脸就走吧,这里又是灰又是烟的,别弄脏你的新衣服,以后要水,还是我们给你端过去吧,家里不缺仆人。”

胡桂扬尴尬地笑笑。

小时候大家不分彼此,男孩子也帮着干活儿,等渐渐长大之后,命运却大不一样,胡桂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没什么野心,所以过得比较轻松,从没想过别人的生活是怎样的。

太监汪直说过,都是断藤峡的孤儿,有人进宫,以至成为厂公,有人躲过当年的一劫,却在赵瑛家里沦为平庸,事情就是这样,谁也说不清楚。

胡桂扬去隔壁院里找大哥胡桂神。

胡桂神早已起床,正在自家堂屋里听取汇报。

身为赵家义子中的老大,他有五名兄弟辅佐,还有至少二十名外围番子,分布在京城各处,专门负责监听寺院里的动向,尤其是那些从外地游方而来的挂单僧人,更是重点监控目标。

赵瑛相信,这些居无定所的僧人当中,藏有不少奸徒。

赵瑛是正确的,就是靠着这些寺院,胡桂神最早立功,成为一名正式的锦衣卫。

胡桂扬到的时候,汇报已近结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消息,更没有义父遗体的下落,胡桂神招手让进三六弟,随后宣布结束,送走众人,只留三六弟一人。

胡桂扬不常来大哥家,但他还记得当初大哥成亲时,一帮兄弟起哄的场景。

“有眉目了?”胡桂神问。

胡桂扬摇头,知道大哥问的是义父遗体,“我什么都没做,还没开始寻找呢。”

胡桂神苦笑着叹了口气,“三六弟,你若是实在不想接这件事,我去给你说说,可你要想好了,一个现成的百户就要从你手中溜走了。”

“不是不想,是不知从何着手。”

“你做得已经很好了,迫使小牡丹这个奸婢暴露行迹,引出了双刀男子,有这两条线索,案子很快就能完结。无论如何,这是你的一大功劳。”

“大哥审过那两个丫环了?”

胡桂神愣了一下才想起“两个丫环”是谁,“当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不审一下?家里所有的仆人都审了一遍,还好,他们没有问题。”

能让一名锦衣卫觉得没问题,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严刑拷打过了。

胡桂扬没法说什么,赵家义子就是做这个的,“既然没问题,不如把他们都放走吧?”

“那些仆人?”胡桂神又愣一下,随后笑了,“三六弟又说怪话,无缘无故放人干嘛?再说了,他们被撵出去,都得饿死在街上。”

胡桂神走到胡桂扬面前,“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光有好心不行,还得有地位、有权势,好比你看到一名老乞丐,有心施舍,身上却没有钱,还能怎样呢?只好走过去,假装没看见吧。三六弟,你有前途,等到功成名就,再随心所欲地帮助他人吧。”

“功成名就?”

“对,而且眼前就是现成的机会。”胡桂神向门口看了一眼,稍稍压低声音,“跟我去西厂吧。”

“咦,大哥……”

胡桂神摆摆手,“你前晚说得挺精彩,子孙汤、灵济宫、梁铁公、西厂等等,倒是都被你连上了,当时真把我吓了一跳。结果是你瞎编的,把大家都给骗了,厉害,厉害。既然是编的,咱们兄弟还是得找一个靠山才行,而且要尽快。”

“大哥、五哥就是我们的靠山。”胡桂扬笑着说。

“老五心大,本事也大,大家都等着看我们两人大战一场,可这种事不会发生,老五若是找到稳固的靠山,我跟他走,反之亦然。”

“袁大人不再是咱们的靠山了?”

“袁大人自身难保,你还没听说吧,陛下刚从各卫所升调数人共掌锦衣卫事,从现在开始,锦衣卫没有独掌大权的缇帅了,四五位大人各管一摊,实际上谁也不管事,锦衣卫的人正在被两厂瓜分。现在还有得选择,再等一阵就是弃儿了。”

“大哥决定选西厂。”

“相信我,西厂其实是唯一的选择。东厂势力早已衰落,否则的话,当今圣上也不会增设西厂。我打听过了,汪直原在宫中服侍万贵妃。万贵妃你是知道的,最受圣上宠爱。后来,汪直年纪轻轻就被派到御马监管事,这可是罕见的殊荣。而且他与别的阉宦不一样,真有几分本事,还没设立西厂的时候,就亲自出宫打探消息,屡立大功,只是外界未知而已……”

胡桂神将汪直狠狠地称赞一番,最后道:“汪直是断藤峡人,与咱们兄弟大有渊源,这可是难得的大机遇。老五愚蠢了,总以为东厂年头更久、根基更深,其实有什么用?现在是新人上场的时候,义父亡故了,袁大人调走了,以后有没有东厂都难说。”

胡桂扬静静地听着,见大哥说得差不多了,开口道:“我就有一件事不明白。”

“你说。”

“找个靠山是应该的,可咱们为什么非得从太监里面找呢?义父在的话,想必不会赞同。”

胡桂神笑了,随即摇摇头,“三六弟,你还是太年轻,有时候聪明,有时候糊涂。要说靠山,这世上只有一个靠山,那就是皇帝。”胡桂神抬手向上指了指,好像皇帝就漂在头顶上,“咱们见不到皇帝,只能从皇帝宠信的人当中选一个小靠山。义父依靠袁大人,那是因为袁大人从前深受宫中信任,现在,袁大人不行了,在前军都督府养老就是最好的归宿,别太把他的许诺当真,说句实话,燕山前卫的百户,比不上一名普通的锦衣校尉。”

“让我考虑考虑。”胡桂扬看上去有些心动。

“机不可失,别考虑得太久,我待会就要去西厂拜见厂公,估计再有个三五天,我就会被借调过去,只有心甘情愿的兄弟,才会得到我的举荐,被我带到西厂。”

“顶多两天,让我好好睡上一觉,或许就能做出决定了。”

胡桂神稍显严肃,“义父不在了,别再把自己当小孩子,咱们今天是兄弟,如果走同一条路,以后还是兄弟,如果走的不是同一条路……”

“在断藤峡,咱们就已经和许多人分走不同的道路。”

胡桂神点点头,“对,所以一定要选好路。”

胡桂扬拱手准备告辞,笑着问道:“大哥有没有羡慕汪直这些人的路?”

胡桂神挥手,示意三六弟可以走了,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却又开口,“就算拿两厂厂公的位置来换,我也不愿交出自己的子孙根。”

胡桂扬大笑,走到门口时转身道:“大哥这么看重我,让我很感动。”

听到这句话,胡桂神显得有些困惑,随即笑道:“你小子资质不错,只要肯努力,终能成就一番事业,义父看重你,特意提起你的名字,我当然不敢小瞧,哈哈。”

胡桂扬离开大哥家,站在街上想了一会,决定去一趟城外的保庆胡同,看看那个何百万究竟是什么人。

没走出几步,就看到一群人骑马迎面驰来,带头者大喊:“让开!”

出城接人的五哥胡桂猛回来了,满头汗水,身上还有血迹,后面跟着七八人,也都一身狼狈,显然经历过一场战斗。

胡桂扬急忙让在一边,胡桂猛等人疾驰而过,停在赵宅门口,跳下马,抬着一个人进院。

胡桂扬隐约认出,受伤者正是从太原返京的十六哥胡桂奇。

赵瑛的义子当中,胡桂奇身手最好,多年来从无败绩,竟然被抬回京城,实在是出人意料,住在胡同里的义子纷纷出门,互相打听情况。

与昨晚在棺材里看到自己的名字一样,胡桂扬一点也不惊讶,喃喃道:“我就说今天太平静了,原来是十六哥。”

城外去不成了,胡桂扬与众兄弟都跑向赵宅查看情况。

赵宅里已经乱成一团,所有人都出来帮忙,拿水拿药,有人要去请御医,被告知御医已经在路上。

伤者共有三人,十六郎胡桂奇伤势最重,昏迷不醒,另外两人是随他一块去太原的二十四郎胡桂妙和二十八郎胡桂效,都躺在前厅的地上,离棺材不远。

他们三人在城外遭到陌生人的伏击,若不是胡桂猛恰好赶到,很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二十四郎胡桂妙的伤最轻,支撑着坐起来,先向空棺磕头,随后起身,面朝赶来的诸位兄弟,正要开口说话,突然愣住了,目光呆呆地看着一个人,“是你?没错,就是你!”

所有人都看向胡桂扬。

“对啊,是我。”胡桂扬仍然不觉意外,全不在乎他的笑容会惹来更多的反感。

第十五章 相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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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子当中武功最强的十六郎胡桂奇还在昏迷中,二十四郎胡桂妙讲述了遇伏的经过。

他们一行三人,半个月前到达太原,停留数日,完成任务之后返京,路上得到消息说义父亡故,立刻马不停蹄地往回赶,昨晚没有投宿。

今日凌晨,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在京北十几里的一片林地边,前不着村后着店,离几处大的军营都还有些距离,他们遭到伏击。

伏击者只有一个人。

此人黑衣蒙面,手持双刀,先是在暗处射出三箭,他显然十分了解赵家义子,知道十六郎最强,所以箭箭指向胡桂奇。

胡桂奇猝不及防,挡开两箭,被第三箭射中,跌落地上。

伏击者现身,持刀来战,另外两名义子下马,拼死保护十六哥,分别负伤,眼看就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五郎胡桂猛带人赶到,救下三人的性命,伏击者见他们人多,立刻逃跑了。

二十四郎胡桂妙当时就觉得伏击者的眉眼有些面善,一路上没想起来是谁,突然看到人群中的三六弟胡桂扬,怀疑一下子坐实了。

“就是你!”二十四郎胡桂妙指着三六弟,手臂微微颤抖,“是你的眼神,还有你的笑声,我……你……为什么?”

“闲着无聊,杀几个兄弟开心呗。”胡桂扬又露出他那不合时宜的笑容。

老五胡桂猛抢先道:“三六弟,别胡说八道。二四弟,你肯定弄错了,三六弟一直在京城,昨天我还见过他。再说,你觉得他有本事射伤十六弟,再与你们大战一场吗?”

二十四郎胡桂妙一时语塞,他们从小一块长大,彼此最了解不过,要说胡桂扬怀着坏心,有人相信,说他突然间武功高强,谁也不信,胡桂妙仔细一想也难以相信,“可能……是我看错了,对不起……”

胡桂扬反而不干了,“二四哥,你再想想,没准真是我。五哥说我本事不够,可是往前两天,谁能想丫环小牡丹是高手呢?没准我也暗中拜师,学得一身功夫,甚至是法术……”

“够了,三六弟,少说几句吧。”老五胡桂猛道,向三九弟胡桂大使个眼色,“回房休息吧,这里不用你帮忙。”

胡桂扬向门口退去,对厅里的所有兄弟大声道:“大家都小心点,我随时可能化身妖狐,杀人不眨眼,六亲不认……”

胡桂大推着胡桂扬出门,走到无人处时,小声道:“三六哥,你这是怎么了?”

“实话实说啊,可惜大家都不爱听实话。”

又有一群人从大门外跑进来,当先的是大哥胡桂神,他显然没去成西厂,看了一眼胡桂扬,什么也没说,直奔前厅去看望受伤的兄弟。

胡桂大劝道:“二四哥的话确实有点过分,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你是刺客,可你别生气,他也是一时糊涂,大家不会相信他的话。”

“现在不信,以后会信。”胡桂扬向外走去,“就连你,三九弟,以后也会相信我是妖狐。”

“三六哥,你要去哪?”

“出去逛逛,找个僻静的地方,化身妖狐,杀个人什么的。”

胡桂大跺跺脚,快步跟上来,“我送三六哥回家吧。”

“哪个家?”

“北边的家,你自己的家。”

“我要往南走。”

两人出了赵宅,在安静的街上默默行走,眼看快到胡同口,胡桂大道:“去二叔家坐会儿吧,你总该相信他的话。”

“找他就是害他,我不去。”胡桂扬一步不停,“三九弟,你不用跟着我,太危险了,没准我下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

“三六哥,你究竟是怎么回事?”胡桂大生气了,“从昨天开始你就不停地说怪话,说别人会把你当成妖狐,可是根本没人这么说啊,就算二四哥怀疑你,也没提妖狐两字。”

两人已经走出胡同,胡桂扬真顺着大街往南走,“时候未到,时候一到,这些天发生的事情都是证据,现在不是已经传开了,说我与妖狐大战三百回合吗?只需一步,就会变成妖狐夜里追杀泄密者了。”

“怎么可能?”胡桂大惊讶极了,不理解三六哥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当时的场景……我亲眼所见,还有五哥他们也都看见了。”

“你们未必能活到那一天,就算活到了,也抵不过人言汹汹。”

两人并肩走了一会,胡桂大道:“难道就没有三六哥相信的人了?”

“我只相信死人。”胡桂扬突然大笑数声,引得路人侧目,他全不在意,“居然是我,居然有人选我当妖狐,有意思,真有意思。”

胡桂大皱眉陪着三六哥,“你真是个怪人,三六哥。”

胡桂扬双眼一睁,然后嘴角上扬,“这就是原因,三九弟,你说中了一个原因。”

“啊?什么原因?”

“为什么我会被选成妖狐,因为我是个怪人,因为我不住在观音寺胡同,义父生前一天提起我的名字,更是神来之笔,想不选我都不行啊。”

“你连义父都怀疑,三六哥……”

胡桂扬止步,难得地露出严肃神情,“我不怀疑义父,但是义父会受到利用。他说过,所有不可思议背后,藏着的不是鬼神,而是贪婪的心。”

“那你到底怀疑谁呢?”

“谁都有可能,大哥、五哥为保住自己的地位,或者再往上升几级,想必很愿意牺牲一批兄弟,锦衣卫南司这么多年也没找出半只妖来,袁大人想要重得陛下的宠信,东厂、西厂更是在争权夺势,全都需要建立一场奇功。就连你,三九弟,如果能抓到一只妖狐,必能平步青云。”

“三六哥,你把大家想得……太坏了吧?”

“人心贪婪,这是义父教给咱们的。他还说过,自己一生中最失败的事情,就是捉拿假妖假仙太成功,一个也没给上头留下,断了许多人的财路与晋升之路,早晚会受到报复。有时候我在想,没准义父自己选择了死期,令他的仇人无处报仇。”

出了崇文门,道路很快变窄,两边的胡同更是毫无条理,虽然在京城居住多年,两人也不认得路,只能边走边打听。

“三六哥要去保庆胡同?”胡桂大越发觉得三六哥行为古怪。

“嗯,据说那里住着一户何家,想把女儿嫁给我。”

胡桂大张大嘴巴,走出好几步才回过神来,笑道:“我还真以为三六哥疯了,原来你是去看媳妇儿,你骗得我好惨。”

胡桂扬只是笑,也不说破自己的怀疑。

保庆胡同不长,一眼差不多能望到尽头,房屋大多低矮杂乱,看上去没有富户,张媒婆声称何家拥有整条胡同,即便是真的,也称不上“何百万”之名。

前面有家饼铺,胡桂扬正好有些肚饿,进去要了几张大饼,店内狭**仄,桌椅也脏,兄弟二人站在柜台前,就着一碟子咸菜和两碗清水啃饼。

吃得差不多了,胡桂扬问:“掌柜,请问何家是住在这附近吧?”

掌柜是名矮小的老头儿,衣服上尽是补丁,脏兮兮的,好像从来没洗过,耳朵有点不太好使,“啊,谁家?”

“何家。”胡桂扬抬高声音。

“胡同里好几个何家。”

胡桂大笑着说:“有待嫁女儿的那个何家。”

掌柜抬眼了扫了客人一眼,摇头道:“没有,这里的何家都没有女儿。”

胡桂大冷下脸,“老头儿,吃你的饼,我们给钱,问你的话,你最好老实回答,要不找里长来,我们问他。”

胡桂大虽然还不是锦衣卫,但是经常跟随义父和哥哥们办事,自带官腔,唬人的时候很有用。

掌柜含糊了,脸上挤出笑容,“哦,我想起来了,出门一直往东走,胡同尽头有一户何家,听说好像有个女儿。”

胡桂大往柜台上扔下一把铜钱,“老头儿,偶尔也洗洗衣服、洗洗手吧,你家的饼里都有泥土味了。”

“是是,小老儿常洗衣服,可这里风大灰多,没办法,没办法。”

兄弟二人走出饼铺,胡桂大皱眉道:“三六哥,谁给你说的亲,这里可不像有什么好人家。”

“张媒婆。”

“嘿,她还有这个闲心,我去找她的时候……咳咳。”

“哈哈,肯定是你要求太高。我没要求,我根本没找过张媒婆,是她来找我,说何家的姑娘梦到我了,非我不嫁。”

胡桂大越听越不对劲儿,“三六哥,你不是来相亲,是来……捉妖吧?”

“以后这家人会是我变成妖狐的重要证据,我当然要来看看。”

“三六哥,张媒婆那张嘴,你还不知道?没一个字可信的,她大概是听说你当上百户,所以故意讨好你的。”

“想讨好我,直接说何家多有钱、女儿多漂亮就够了,为什么要编出做梦这一段呢?张媒婆是爱编话,可编来编去就那么几个套路,什么时候学会新招了?”

胡桂大回答不了,只得道:“到了何家,三六哥先别开口,我去打听。”

“嗯。”

街上有孩子在玩耍,胡桂大拉住一个,“何家在哪?”

小孩子没问哪个何家,伸手一指,“就是那个,跟谁家都不挨着,你们是来算命的?”

“不是。”胡桂大有点意外,他们兄弟专门捕捉装神弄鬼的骗子,张媒婆不是不知道,居然想让三六哥娶一个算命先生的女儿。

“哦,那你们是找何三姐儿,还是何五疯子?”

“应该是……何三姐儿。”胡桂大不太肯定了,只听名字就觉得这家人配不上三六哥。

小孩子哈哈笑道:“就凭你们两个,找何五疯子还有几分胜算,找何三姐儿,可要挨打喽。”

第十六章 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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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孤零零地耸立在胡同的东面出口,前后左右都是道路,院墙比一般人家要高些,只是十分破旧,路上有人跺跺脚,墙壁也会晃三晃。

胡桂大又去打听一圈,确认这就是保庆胡同何百万家。

兄弟二人站在门外,抬头看去,只见门楣上挂着一块匾,上面的字隐约可见,乃是“雄兵百万”四个字。

看上去,何百万正是“绝子校尉”时常抓捕的那种骗子,只是骗得比较小,没到图财害命的地步,因此没进入赵家义子的法眼。

“张媒婆是不是弄错了?或者……三六哥听错了?”

胡桂扬当然不会听错,可他也觉得哪里不对,“进去问问。”

“等等。”胡桂大伸手拽住三六哥,“就这么敲门进去?然后问‘你家女儿梦到我了?为什么梦到我?是不是受人指使?’”

“当然不是,我进去算一命,见机行事。”胡桂扬转念改了主意,“不行,既然说梦到我,没准已经知道我长什么模样,三九弟,你去。”

“我?好吧,如果什么也没问出来,或者这就是一户普通人家,所谓梦见你都是张媒婆编出来的瞎话,三六哥,你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吧?”

“问过再说。”事实上,不管三九弟得到什么回答,胡桂扬心中的疑虑只会更多,而不是减少。

胡桂大整整衣裳,在卖饼老头儿面前装便衣官差,在算命先生这里就要显出财主的气势。

胡桂大正要迈步,忽听得有人大喝一声:“站住!给老子站住!”

兄弟二人扭头看去,只见从胡同西边跑来几个人,前面是三名男子,紧身打扮,像是武师或者镖客,可是满头大汗,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步履沉重,一步一跌,完全是一副舍命逃窜的样子。

在这三名男子身后,一个声音在叫骂,“站住,有本事再打,欺负我腿短跑得慢吗?就算围着京城跑一圈,今天也要逮住你们……”

这声音是个公鸭嗓,听不出年纪大小,而且嘴中脏字极多,兼又中气十足,倒有几分像是街头唱莲花落的乞丐。

胡同里的行人纷纷避让,胡桂扬、胡桂大也向后退。

街上的孩子呐喊助威:“何五疯子,快跑,再加把劲儿,马上就要追上来啦。”

几位老街坊则劝说后面的追赶者,“小五哥,行啦,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饶他们一次吧。”

小五哥骂骂咧咧,谁的劝都不听。

三名男人跑过来了,比大步行走快不了多少,张嘴喘息,脸色通红,显然已经用尽了力气,却又不得不跑。

胡桂扬、胡桂大稍稍歪身,终于看到后面的追赶者,就在十余步以外,一个身高五尺不足的小个子,正一瘸一拐地奋力前行,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声音却像是三十多的中年人。

这就是何家的儿子何五疯子了,长得倒是挺白净,可是不仅一脚低一脚高,眼睛也是一大一小,个子矮而精瘦,完全不像是能打架的人。

胡桂大噗嗤笑出声来,小声道:“三六哥,快看,这是你未来的舅子。”

“除非他愿意当妖狐。”

两人说话间,三名被追赶者已经跑过何家的大门,何五疯子正在自家口,嘴里仍不停地骂。

突然之间,谁也没注意到是怎么回事,从何家大门里面飞出一条绳索,快逾蛇吐,末端正好缠住何五疯子的一条腿,随即连人带索收回,何五疯子又是叫又嚎,全无反抗之力,很快被拽进家里,大门随即紧闭。

胡桂扬、胡桂大看得目瞪口呆,左右的街坊哈哈大笑,那三名逃跑者转过身,发现追赶者没了,同时瘫坐在地上,像狗一样吐舌喘气。

“这小子……这小子真不是人啊,追了整整……两个时辰。”

“还好有人指点,说是往保庆胡同跑。请教各位,刚才哪位神仙把妖精收走了?”

街坊笑得更加大声,有人问:“你们怎么得罪何五疯子的?”

“赌钱,这小子赖账不给。”

“切,一听你就是撒谎,何五疯子没别的优点,可是愿赌服输,从不赖账,一定是你们出千被发现了吧。你们也真行,三个大小伙子,跑不过一个瘸子。”

“他追得紧,以为甩掉了,转身一看,还在后面。”那三名男子嘿嘿地笑,互相搀扶着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土,打算离开。

有好事的街坊开口道:“就这么走了?不去感谢一下救命恩人?”

三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问:“出手相救的究竟是谁啊?”

“就是何五疯子的姐姐,人称铁索三姐儿,整个京城,也就她能管住这个疯弟弟,所以人家才提醒你往保庆胡同里跑。”

“快去道个谢吧,听说何三姐儿急着嫁人,没准看上你们当中的一个呢。”说话者被人凿了一下后脑勺,捂着脑袋跑开。

那三人却当真了,又将衣裳整理一下,抬手抹去脸上的汗水,一块回来何家门前,抱拳拱手,一人开口道:“我们是……”

门缝里掷出三枚小石子,分别击中三人的膝盖,三人抱膝惨呼,周围人笑得前仰后合,这三人知道自己上当了,红着脸,一瘸一拐地向东跑出胡同。

热闹没了,人群渐渐散去,胡桂扬、胡桂大站在原地,互相看看,全都一脸茫然,然后同时转身,向胡同西边走去。

刚才回话的小孩子和几名小伙伴拦在路上,笑嘻嘻地问:“不是要找何三姐儿吗?我们正赌谁输谁赢呢。”

胡桂大笑着摇头,“找错了,这不是我们要找的何家,肯定不是。”

胡桂扬也跟着摇头,忽然又变成点头,“是与不是,见过了才知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胡桂大拦不住三六哥,又不想跟着进去,只好留在外面,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晃了晃,又塞回去。

孩子们的眼睛全都一亮。

“跟我说说何家的事情,我给你们买糖果。”

五个小孩五张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惹得远处的两个大人往这边张望,但是没有过来管闲事。

“停停,你先说,何家有什么本事,敢在匾上写‘百万雄兵’四个字?”

“这不是何家的匾,是罗家的匾。”

“哪来的罗家?”

“从前住在这儿的罗洪水。”

“罗洪水?”

“嗯,他是说书的,一开口就往外喷唾沫,所以叫罗洪水,但是不能当面叫这个名字,他会生气……”

“不说这个,我问这块匾。”

“哦,那是因为有人夸罗洪水三国书讲得好,胸中好像有‘雄兵百万’,他一高兴,就让人做了这块匾。”

“罗家为什么变成何家?”

“因为打赌输了,就是去年的事儿,何铁嘴一家搬来……”

“何铁嘴是这家的父亲?”

“是,铁嘴神断,很有名的。他去茶馆听书,听完之后给罗洪水算了一命,说他三天之内必然变哑巴,罗洪水不信,还骂何铁嘴嘴脏不会说话,吵来吵去,两人打赌,赌注就是这座院子,还有何三姐儿。”

“何铁嘴拿自己女儿当赌注?”

“对啊,可他赢了,不到三天,罗洪水真变哑巴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吓得半死,交出房子,奔江南去了,说是只有拜遍九十九庙之后,才能重新说出话来。”

跟随义父查案多年,胡桂大对这些江湖伎俩再熟悉不过,嘿嘿笑了两声,知道何铁嘴是什么人了,掏出一枚铜钱,扔给说话的小孩子,又问道:“说说何五疯子。”

另一个小孩子抢着说:“他其实叫何五凤,凤凰的凤,可他脾气不好,爱打架,人家打不过他,就叫他五疯子。何铁嘴说了,他这个儿子命中该遇一位贵人,遇着之后就能改邪归正。”

“何三姐儿呢?”

“那是何五疯子的姐姐,人可好了,总给我们买糖吃,不只一个铜子儿。”

“人不大,心倒不小。”胡桂大又掏出四枚铜钱,给每个小孩子一枚,“这个何三姐儿功夫不错吧?”

“当然,何五疯子谁都不怕,连他爹都不怕,就怕他姐姐,因为他打不过。”

“他们姐弟都是跟何铁嘴学的武功?”

“不是,何铁嘴就会算命,不会武功。他说过,三姐儿和五疯子小时候遇到过神仙,三姐儿恭恭敬敬,连续一年从家里偷食物送给神仙,最后获授全套功法。武疯子只坚持了几个月,所以学到半截功法,就这样,神仙也觉得传授得太多了,弄断他一条腿,武疯子就这么变瘸了。”

胡桂大越发确信无疑,这就是一家江湖骗子,心中冷笑,何家真是大胆,竟然骗到赵家子弟头上,等家中事务一了,他要给这家人一点教训。

胡桂大又问几句,每个小孩子又给一枚铜钱,将他们打发走,盯着何家大门,等三六哥出来。

他没等太久,小孩子走开不一会,胡桂扬从何家出来了,脸上还是那副不该有的笑容。

“怎么样?”

“有意思。”

“见着姑娘了?”

“没有,见着何铁嘴了,他给我算了一命。”

“怎么说的?”

“他算出我兄弟众多。”

“嘿,说明他认出你是谁了,还说什么了?”

“他说我这些兄弟,十天之内死亡过半。”

胡桂大怒道:“好个老骗子,敢这么说话,是不是让咱们花钱消灾?”

胡桂扬摇头,“他说这场灾消不了,他还说……我会在梦中杀人。”

第十七章 劝退

(周日一更,请大家谅解,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我必须保有一点余力,但是不会断更。)

“这家人全是骗子。”胡桂大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是那种没什么本事的骗子,只能糊弄愚夫蠢妇。小时候遇到神仙?嘿,十个骗子九个半都这么说。预言说书先生三日之内变哑巴?这分明是两个江湖骗子合伙设局,就是卖房子,何铁嘴却因此传名,在京城立足,罗洪水正好要换个地方重说三国,卖个顺水人情。”

对这些手段,胡桂扬当然一点都不陌生,可他只是笑笑,直到进城也没开口。

“三六哥,你还是想太多了,何家明显认出了你,故意演这场戏,估计何五疯子追人、何三姐儿甩绳子扔石子,都是演给咱们看的,她一个女孩家儿,哪来这么大力气?至于何百万,说这些话无非是要让你心烦意乱。”

“他为什么要让我心烦意乱呢?我不过是锦衣百户赵瑛的一个干儿子,在四十个兄弟当中毫不突出,论人缘,不如大哥,论镇定,不如五哥,论武功,不如十六哥,论才智,不如十三哥,论……”

“行了!”胡桂大显得有些激动,“就算你的疑虑都是真的,难道不应该想办法救自己、救别人吗?我们都会帮你。”

胡桂扬停下脚步,让开街上来往的行人,“帮我?我甚至不知道该相信谁。”

“你可以相信我啊。”胡桂大目露真诚,希望能得到三六哥的信任。

胡桂扬笑了笑,“你同时给大哥、五哥做事,还有精力帮我吗?”

胡桂大的脸一下子红了,想掩饰都来不及,既羞愧又恼怒,甩手就走。

胡桂扬追上来,与三九弟并肩走了一段路,说:“你误解了,我没有别的意思,记得吗,那天还是我让你去讨好汪直的。”

胡桂大气鼓鼓地又走出一段,眼看快到观音寺胡同,他停住脚步,脸色还有点红,但那不是羞愧与愤怒,而是激动,“我是在同时给大哥、五哥办事,我跟着你的确是为了监视你,那又怎样?义父没了,人人都在寻找出路,我当然也不例外,而且……而且,你总是说些怪话、做些怪事,大家都不放心,才让我跟紧一些。”

胡桂扬在胡桂大肩上轻轻击了一拳,笑道:“好好干,你肯定能成为锦衣卫,但是也要小心些,不能总是脚踩两只船,大哥、五哥早晚会各奔东西——还真是一个东、一个西——你选得越晚,越不受重视。”

胡桂大呆若木鸡,好一会才道:“三六哥呢?选东还是选西?”

“我?”胡桂扬迈步前行,几步之后说:“如果非要选的话,我要让他们争着选我,看看谁给出的条件更好。”

“呵呵。”胡桂大笑得不太自然,有嘲讽也有羡慕,“只怕东西两厂不肯吧,想去这两个地方的人多着呢,锦衣卫就有一大批,何况咱们这些刚站在锦衣卫大门口的人?”

“你若是能将我变成妖狐,就有人抢着要你。”

“我不是那种人,也没那个本事。”胡桂大严肃地否认,“无论今后选择跟随大哥还是五哥,我绝不会去害另一个人,更不会害三六哥,因为咱们是兄弟,都是义父的干儿子,从小一块长大,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可以各走各路,但不能互相暗害,我……我……”

“我相信你。”胡桂扬没有笑,迈步又往前走,眼看天色渐黑,“快点回家吧。”

观音寺胡同依然冷清,快到赵宅大门口时,胡桂扬说:“三九弟,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我一定帮。”胡桂大很高兴。

“看着我睡觉,如果再有兄弟出事,你要为我作证。”

“好啊,其实大家都相信你……好,我看着你。三六哥,你别睡棺材里了,我屋里的炕足够大。”

“不行,我得睡在那里,或许能找到义父遗体的线索呢。”

赵宅也已恢复正常,十六郎胡桂奇醒了,没有性命之忧,让大家都松口气,二十四郎胡桂效亲自向胡桂扬道歉,承认自己弄错了,三六弟不可能既在京城家中休息,又在城外伏击自家兄弟。

三十多名义子聚在一起共进晚餐,先向义父和三郎胡桂精浇酒祭奠,老大胡桂神说了几句,无非是怀念义父、兄弟团结的意思,接着是老五胡桂猛,说得比较多,也比较实在,主要内容是报复,声称他已经找到重要线索,数日之内就能发起反击。

胡桂猛没说线索是什么,但是肯定的语气激励了大家的信心与士气。

许多义子都有任务在身,所以酒是不能尽性了,各喝两三碗,吃饱饭菜,陆续告辞。

胡桂扬无事一身轻,走得稍晚一些,回到前厅之后,叫仆人送来一桶热水,洗个澡,换上舒适的衣裳,这才准备休息。

胡桂大抱着被褥来的,但是拒绝靠近棺材,在靠墙的位置搭铺。

胡桂扬躺在棺材里,找到那个“扬”字,轻轻划拉,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三九弟闲聊,等着蜡烛自然熄灭。

隔着棺材,声音稍显沉闷,两人都得提高一些。

“三六哥,你说过想去南方?”

“嗯,你还记得。”

“当然,咱们一块去锦衣卫的时候你提起过,还说已经凑够了路费,再当几年私盐贩子,就能买块田过悠闲日子了。”

“对,我是这么说的,怎么,你也心动了?”

胡桂大沉默了一会,“要不,你现在就去南方吧。”

“呵呵,你竟然比我还急。”胡桂扬也沉默了一会,“这是谁的意思,大哥还是五哥?”

“你别管了,反正你也无所谓,我能给你弄到一笔钱,不多,几百两吧,去江南做点什么都行,用不着非要贩盐。”

“无论这是谁的主意,我相信他都是好意,可是——我想我走不了,更不用说去江南。”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能走呢?现在没人看着你啊,你有手有脚,别太张扬,暗中出城,不会被人发现的。”

“网已经撒下了,三九弟,是一张大网,而我只是一条小鱼,不挣扎还好,一挣扎,自己痛苦不说,可能还会连累更多人。”

胡桂大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他走到棺材边,低头看着里面的三六哥,“你为什么总是……不求上进呢?小时候义父就夸过你,论聪明才智,只有十三哥能与你相提并论,大家都以为你会是最早成锦衣卫的兄弟之一,谁知……唉,寻找义父遗体的时候,还以为你能振作起来,结果三哥一死,你又变回老样子。”

胡桂扬笑笑,正要开口,蜡炬突然灭了,最后一团残光摇摇晃晃,迅速消失,胡桂大急忙退回墙边,离棺材远一些。

“我想……我就是太懒了。”胡桂扬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一个字都不愿说出口,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光是说到懒字,我就犯困,好了,不聊了,我要睡觉。”

“不行,三六哥,你必须振作起来,这几天的确发生了一些怪事,京城对你来说已经不够安全,起码到外面躲上一阵。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为其他人想一想,如果真有人想把你造成妖狐,肯定会继续向兄弟们下黑手。”

“你相信我的怀疑了?”

“多加预防总没坏处。”胡桂大回避了问题,“只是你当不成百户了,袁大人也会生气,但是你都不在乎,对吧?”

“袁彬贪恋的只有官位与权势,他不在乎义父,更不在乎咱们这些人,我当然也不会在乎他的发怒。没准这一切就是他策划的阴谋,他说自己不信鬼神,可是只要皇帝开口,他什么都会相信。”

“忘掉阴谋,离开京城吧。”胡桂大又一次劝道。

“好,那就试试,能够远离是非,当然最好。”

胡桂大轻轻地欢呼一声,“明天我就安排,快的话,明天夜里就能出发,当然,不能太晚,要不然城门就关了,得准备一匹好马……”

“啊……困了困了,看紧了,别让我出屋,最好别让我做梦,那个何百万说了,我的梦很危险。”

“别听他的,何家必然被收买了,等着吧,过几天我就会带人将他们全家一锅端掉,小小一个江湖骗子,竟敢插手咱们家的事情,真是大胆。三六哥,你见到何家的女儿了吗?估计不会好看,张媒婆那张嘴……三六哥,你还醒着吗?”

胡桂扬已经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胡桂大睡不着,这几天他经历的事情也不少,原本清晰的道路与前景,越来越模糊,但他不想逃走,仍计划着成为锦衣卫的一员,然后投靠更有权势的上司。

与义父赵瑛不同,胡桂大对鬼神无所谓信与不信,他更接受义父后期的看法,抓妖寻仙不过是一种养家糊口的手段而已,既然如此,他认为地位越高越踏实、家业越大越稳定。

大哥投靠西厂,五哥依赖东厂,胡桂大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的选择,“的确不能再等了。”他小声自语,心中还是难下决定。

一阵风无缘无故地从身边吹过去,胡桂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下子坐起来,仔细想了想,自己确实将门窗都关好了,不应该有风进来。

“三六哥。”胡桂大小声叫道。

棺材里没有回应,胡桂大等了一会,正要躺下,就听得屋外传来一声惨叫。

第十八章 第二次错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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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窗皆闭的屋中,掠过一阵阴风,外面一片漆黑的夜里,响起一声惨叫。

胡桂大只觉得全身的毛孔里散发出一阵冷意,随后是一团热气,心脏狂跳数下,突然静止不动,他想,如果真有灵魂出窍这种事,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三六哥!”

棺材里没有声音,胡桂大就在这一刹那生出难以言说的疑心,掀开被子,翻身而起,来不及找蜡烛,直接扑到棺材边,向里面望去,可是太黑,什么也看不到,只好弯腰向里面探身,伸手去摸。

手腕子被擒住的那一刻,胡桂大整个人都瘫了,耳朵里轰的一声,脑子里空白一片,过了一会才稍稍恢复神智,发现自己正奋力挣扎,耳边还有声音劝慰自己。

“嘿,是我,冷静点儿。”

“三六哥?”胡桂大终于清醒了。

“嗯,怎么回事?”

“刚才有阵风……外面有人叫喊。”

事实上,叫喊声还在,不再是惨叫,而是在唤人帮忙。

胡桂扬坐起,双手一撑跳出棺材,抓起地上的鞋子就向外跑去,“我一直都在,是吧?”

“在,一直都在,我没睡觉,从来没看到你动过。”

胡桂扬心中稍安,一边穿鞋一边用肩膀撞门。

他们两个出来的比较晚,人群都跑到大门外了。

又有一名赵家义子遭遇伏击。

六郎胡桂强曾是赵瑛最欣赏的义子之一,武功与才智皆处上乘,唯有一点,太好胜,与别人有争执时寸步不让,非要对方认错不可。

在搞砸了一项重要任务之后,胡桂强失去了义父的重视,他不服气,最早离开赵宅自立门户,最早娶妻生子,向外界证明“绝子校尉”全是无稽之谈,最早经商,几年间赚了不少钱,观音寺胡同里,除了赵宅,就数他家的宅院最大。

胡桂强很少参与兄弟们的任务,偶尔以商人的身份提供一些帮助,可是接连出事之后,他还是重返赵家,接受大哥、五哥指派的任务,负责监视一段胡同,没有半句怨言。

可他几年没做这种事了,身手大不如从前,刺客出现在身后的时候,他一点也没察觉到。

后脑一击致命,后背上的四道爪痕则是标记,表明人是妖狐所杀。

胡桂强躺在自家大门口,离赵宅只有百余步,周围站着一圈人,他的妻儿还在家中后院,虽然听到声音,但是严守规矩,没有出来,还不知道遇刺者是谁。

之前发出惨叫的是另一名义子,二十三郎胡桂宣,他来与六哥胡桂强交接,远远地发现不对劲,立刻加速跑来,还是没能救到人,但是与刺客打了一个照面,交手一个回合,肩膀受伤。

“刺客用的不是双刀,双手是一对兽爪。”二十三郎胡桂宣捂着肩膀,悲愤至极,“刺客偷袭六哥,否则的话,以六哥的本事……”

胡桂宣突然闭嘴,惊讶地看着前方,众人的目光顺着看去,很快落在同一个人身上。

胡桂扬人刚到,气还没喘匀,又被盯上了。

这回他没有立刻胡说八道,而是走到尸体前看了一眼,“没人追赶刺客吗?”

“刺客跑出不久,突然消失了,有人还在追。”胡桂宣冷淡地说,目光扫来扫去,寻找能做主的人,偏偏大哥、五哥都不在。

胡桂扬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多余,转身离去,大声道:“我随时都在。”

等他走远,人群骚动起来,胡桂大还在原地,听不下去了,“不是三六哥,肯定不是,我能作证,他一直在前厅休息,睡在棺材里,半步也没出来过。”

“他睡棺材里?义父的棺材?”有人问。

胡桂大后悔说出这句话了,“这又怎样?三六哥负责搜寻义父的遗体,要在里面找线索,重要的是他没离开过,还是被我叫醒,一块出来的。”

有人向二十三郎胡桂宣问:“你看到刺客的脸了?”

“没有,他蒙面,只是……太像了,咱们兄弟相处这么多年,就算蒙面,也能认出大概来,之前二八弟不也认错了?”

人群沉默了一会,有人道:“一个人认错一次,还能另一个人再认错一次?”

胡桂大气愤地说:“你们没听到我刚才说的吗?三六哥根本没离开……”

“是他的身体没离开,三九弟,你在厅里有没有发现奇怪的事情?”

胡桂大马上想那阵来历不明的阴风,但他摇摇头,“哪来的怪事,你到底想说什么?难道三六哥魂魄离身,半夜刺杀自家兄弟?”

没人接话,全都你看我我看你。

胡桂大更加气愤,“咱们跟随义父多年,抓到的妖仙哪一个不是骗子?你们竟然相信魂魄离身这种事!”

众人有些羞惭,片刻之后还是有人说:“这事实在蹊跷,整条胡同都受到监视,什么人能瞒天过海,刺杀六哥?再说,义父只是证明他抓到的人不是妖仙,可没证明整个人世间没有鬼神。”

众人点头,胡桂大又急又气,再向远处望去,黑夜里已经看不到三六哥的身影。

胡桂扬回赵宅的路上遇到骑马疾驰而过的五哥,胡桂猛正成为事实上的义子领袖,接连几天没怎么休息,这时又不知要去哪里,从三六弟身边经过时,大喊道:“回家去,别乱闯!”

在赵宅隔壁,大哥胡桂神正在上马,对几名兄弟说:“事已至此,不是咱们兄弟能处置得了的,必须上报……你们等我消息。”

胡桂神看到了黑暗中的三六弟,招招手,示意他过来,胡桂扬没动,反而向赵宅里面走去。

胡桂神无奈地摇摇头,独自骑马离去。

赵宅悄无声息,里面的人不是出去查看情况,就是躲藏起来。

胡桂扬坐在厅前的台阶上,所思所想并非眼前的危机,而是多年前的往事,那时他们刚到京城,对什么都觉得新鲜,淘得像一群下山的猴子,义父很严厉,干娘则总是袒护他们,从称呼上就有区别,“义父”比较正式,“干娘”比较亲切。

奇怪的是,干娘信佛,而且十分虔诚,在后院建了一座佛堂,香灯昼夜不灭,经常出钱出物斋僧修寺,有几名义子深受干娘影响,当着义父的面不敢表现出来,私下里其实深信报应循环。

胡桂扬站起身,独自来到后院的小佛堂里,干娘过世已久,佛堂依然一尘不染,佛像、蒲团俱在,只是灯不再点亮。

站在门口,黑暗中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但是在想象中他知道东西在什么位置,他没受到干娘的影响,却经常跑这里玩,向干娘要钱要食物,甚至偷走过一尊小金佛,结果发现那是铜像,内部中空,根本不值钱。

再大一些以后,胡桂扬老实多了,只是管不住一张嘴,时不时冒出怪话,不讨人喜欢。

“三六哥。”胡桂大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轻轻唤了一声。

“如果干娘还在,遇见这种事情她会怎么说?”

胡桂大微微愣了一下,“干娘心最善,看谁都不是坏人……我敢保证,她若在,绝不会指责咱们兄弟中的任何一人是妖狐,她会一直诵经拜佛,等义父查出真相。”

“是不是挺奇怪?”

“什么奇怪?”

“干娘如此虔诚的信徒,却与义父相安无事,甚至相亲相爱,直到干娘去世之后,义父才敢买几个丫环,说是要纵情酒色,其实从来就不懂什么叫‘纵情’。”

“三六哥,跟我走吧。”

胡桂扬转过身,发现三九弟胡桂大已经将包袱都打好了,挎在肩上,一脸的严肃。

“无处可逃。”胡桂扬笑着说,“你还不如拿出点银子,咱们去本司院胡同风流快活去,领略一下什么叫真正的‘纵情’。”

“总得试一下,不能让敌人就这么得逞。”胡桂大一点笑容也没有,“趁着我还没决定投靠谁,你就听我一句吧,把你送走之后,我就要做出选择了,到时候可没精力再管闲事。”

胡桂扬没问三九弟要选谁,“好吧,天亮之后我要先回趟家。”

“嗯,也好,或许能掩人耳目。你自己回家,准备好东西,别出门,下午我会去找你,说走就走。”

看到三九弟一本正经地做出安排,胡桂扬又笑了,“回想小时候,你一认真,就是要做坏事。”

胡桂大绷了一会,也笑了,“我参与的所有坏事都少不了你,而且你都是主谋。”

“这回我不是主谋啦。”胡桂扬接过包袱,里面是他的衣物,刚拿来没多久,又要送回去。

“刺客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已经露出马脚,大哥、五哥很快就会反击,一有消息我就会想办法通知你,到时候你还可以回来。”

“只要离开,我就不会再回来。”胡桂扬抬头望了一眼,“逍遥自在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自在去吧,我可要往上走,越高越好,有一天,或许我也能……像义父一样……”

“哈哈,我觉得你能当都督,比袁彬的官位还高。”

天亮不久,胡桂扬挎着包袱离开赵宅,兄弟们仍与他打招呼,胡同里的邻居却有点恐慌,一见他就躲,只有孙龙例外,非要拉他进自家坐会儿。

胡桂扬婉拒了,直接回史家胡同二郎庙附近的家。

大门竟然没有锁,虚掩着,一推就开。

已经没什么事能让胡桂扬惊讶了,何况又是自己家,迈步进院,只见蒋二皮、郑三浑正在打扫院子,一看到他进来,同时露出谄笑,“胡大人,这可是你的不对,娶亲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们一声?”

从耳房里走出一名瘸腿少年,眼睛一大一小,歪头盯着胡桂扬,“你以后敢对三姐不好,我把你的狗窝拆了。”

第十九章 无赖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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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的家!”胡桂扬虽然同意逃亡,但是不能允许别人随便闯入自己的家里指手划脚。

“对啊,这要不是你的家,我还不来呢。”何五疯子嗓音沙哑,别人听着难受,他自己倒不觉得,左右打量一下,“你家实在太小了,只有一间正房两间耳房,正房里空空荡荡,耳房里推满破烂儿,这让我姐姐怎么住?我怎么住?我爹怎么住?”

“除了这里,你们住哪都行。”胡桂扬冷淡地说,心中警惕。

何五疯子没听出话中的驱逐之意,反而嗯了一声,“住哪都行?都说你升官了,挺有钱,看来是真的。这里肯定不行,北面的几条胡同看着不错,有不少大房子,搬到那里吧。”

北面住的人家多是春院,有人肯出钱,房子当然都不错,何五疯子显然对此一无所知,看着好就行,蒋二皮、郑三浑更不觉得春院有何不妥,一个劲儿地点头,冲胡桂扬挤眉弄眼,意思是说他们哥俩儿可没少吹捧他。

“想搬你们全家搬过去吧,别动我的东西,现在都给我出去。”

何五疯子一脸的困惑,蒋二皮、郑三浑不知其中原因,放下扫帚,上前劝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

“出去!”

两个无赖立刻乖乖跑开,在大门外喊道:“胡大人,记得请我们喝喜酒啊。”

何五疯子一瘸一拐地走来,“这两人不是你的仆人吗?”

“不是。”

“你连仆人都没有,难道以后让我姐姐干活儿吗?”

胡桂扬怒极反笑,“对啊,你姐姐不只要收拾屋子,还得赚钱养家呢,你也瞧见了,我就这三间破屋子,很快还得卖掉。我这人生性懒惰,就指望着入赘到有钱人家享受荣华富贵呢,我搬到你家吧,你家的宅子够大,屋子够多,破是破了点儿,修一修还能坚持几年。”

何五疯子大的一只眼睛越瞪越大,小的一只几乎快要闭上了,“你不是刚刚当上百户吗?怎么会没钱?”

胡桂扬抬头想了一会,“真巧,就在咱们说话的工夫,你猜怎么着?我把百户给辞了,老子不做官,就想天天吃喝玩乐。大小眼儿,你有钱吗?有钱就去买酒买肉孝敬我,没钱就走远点儿,老子懒得跟你说话。”

胡桂扬再不理他,迈步进屋,将门一关。

何五疯子发了一会呆,两只眼睛慢慢恢复正常,挠挠头,竟然一瘸一拐地走出院门。

胡桂扬在屋里听到远去的脚步声,轻蔑地笑了一声,放下肩上的包袱,跪在地上,从床下拽出一只沉重的长扁木箱,里面装着一些兵器、旧衣、杂物,还有一包银子。

胡桂扬掂了掂,四五十两银子,一分没少,作为一名懒人,能攒钱买下一座小小的宅子,还能有点剩余,算是了不起的成就。

“当盐贩子也不轻松。”胡桂扬坐在床边,捧着银子发呆,过了一会将银子放在身边,弯腰将箱子里的兵器取出来。

一口腰刀、一条铁链、两柄匕首。

铁链不堪使用,刀和匕首已有锈迹,胡桂扬放在另一边,喃喃道:“我这些年都在干嘛呢?”

他过得比别的兄弟都要轻松,不管闲事,偶尔出个主意、领项任务,总能立点小功,足以维持在赵家的地位,也不太缺钱用。义父一死,他才发现,自己付出的少,得到的更少。

胡桂扬又拿起刀,拔出鞘来,重新观察一番,站起身,轻轻地挥了两下,“刀法也生疏了,估计盐贩子不会要我入伙。”

胡桂扬走到屋地中间,缓缓吸入一口气,一招一式地练习刀法,时不时站立不动回想一下,半程刚过,身上已感燥热,握刀的手臂也有点发酸,堪堪舞完一套刀,已是面红耳热。

“我就是一个废人!”胡桂扬自己也看不下去。

砰的一声,房门被撞开,胡桂扬立刻举起刀,心也不乱跳了,手臂也不酸了,目光炯炯,自觉功力一下子由四五分恢复到八九分。

“嘿,好架势。”何五疯子去而复返,右臂夹着一坛酒,左手拎着七八样菜,有油纸包好的,也有用草绳系着的整鸡整鸭。

只看一眼,胡桂扬就觉得口内生津,举刀的手放下,“你又来干嘛?”

“是你让我来的。”何五疯子直奔窗下的桌子走去,跟进自己家一样随意。

“嗯?我什么时候让你来的?”

何五疯子放下酒菜,“你说的,有钱就去买酒买肉,我买回来了,你倒不认,那我拿走啦。”

“不急。”胡桂扬将刀扔到床上,腹中正觉饥饿,馋虫被美酒佳肴勾起,那是打死也不能放过的,“既然来了……那边还有凳子,搬一张过来,你对这里不熟,从哪买来的这些东西?”

“老蒋、老郑帮我买的,我让他们一块来,他们不来。”何五疯子倒不见外,第一天见面就将蒋二皮、郑三浑当成了兄弟。

何五疯子搬来凳子,坐下正要开吃,胡桂扬说:“等等,我再去叫点东西。”

“啊,这么多还不够?”

“够了,但是不能这么吃。”胡桂扬看了一眼桌上的丰盛酒馔,推门跑出去,站在院门口喊了几嗓子,先将外面的蒋、郑二人撵走,又向不远处的面馆喊话,然后进屋说:“得有器具。”

没一会工夫,来了两名跑堂,笑呵呵地送来杯碟碗筷、热水毛巾等物,菜肴上盘,酒碗斟满,排列得整整齐齐,领了赏钱,方才告退。

“可以吃了?”何五疯子问。

胡桂扬先扯下一条鸡腿,“放开吃。”

两人也不说话,自顾喝酒吃肉,半饱之后,何五疯子开口道:“你的臭讲究还不少,真麻烦,不像个英雄好汉,不过我姐姐会喜欢,她的讲究就不少。”

胡桂扬仍不说话,只顾吃,毫不客气,鸡要吃腿,鱼要膏腴,尽拣最好的部分,酒更是一碗接一碗,好像几天没进过食的饿鬼。

何五疯子并不生气,还越来越高兴,两人风卷残云,偶尔碰下碗,尽量少说话,慢慢地变成了看谁吃得更快、更多,足够五六人一顿的酒菜,没多久就被吃下一多半。

何五疯子不愧名字中的一个“疯”字,眼看自己吃得比较少,右手夹菜、拿酒,右手则伸出去阻挡胡桂扬。

这是自己家,胡桂扬不能退让,出手还招,保护近前的几道菜。

数招下来,胡桂扬发现何五疯子手劲儿奇大,推不动、拨不开,而且硬得铁块一样,每次接触,都震得自己手骨生疼。

胡桂扬只能使诈,右手筷子去夹对面的红烧肉,见何五疯子回防,立刻伸出左手,抓住小半只烧鸡,连皮带肉地大啃,也不讲究规矩了,吃得双手油津津的,胸前湿了一大片。

何五疯子更是狠不得连盘子都吃到肚子里,干脆起身,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嘴巴不停咀嚼,连说话都顾不上了。

一个臂力惊人,一个花招迭出,两人斗个旗鼓相当,半个时辰之后,桌上杯盘狼藉,只剩一点残汁,连菜叶都被吃得干干净净。

胡桂扬从来没吃得这么撑,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勉强弯腰,将上面的兵器、银两等物推到里面去,仰面躺下,长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再也爬不起来了。

何五疯子比三十九郎胡桂大还矮,瘦得像只猴子,饭量却不小,肚子高高鼓起,仿佛怀胎七八月的孕妇,仍能在地上行走自如,只是不得不昂首挺胸。

他的嘴终于闲下来,“吃得好饱,下回该你请客了吧?”

“我不请客。”胡桂扬说话时得小心翼翼,免得将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

“就吃白食?”

“嗯。”

何五疯子大概没见过比自己还要无赖的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歪头打量床的胡桂扬,好一会才道:“你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让我姐姐看上你?”

“因为我会变妖狐。”

“你?真的?你变一个给我看看。”何五疯子的大眼瞪得跟球一样,小眼却没有变化,相貌越显诡异。

胡桂扬看不到,也不在意,“我自己变不了,得是别人给我变。”

“谁有这等本事?”

“要许多人一块努力,其中就有你们一家三口。”

何五疯子的眼睛慢慢恢复正常,突然捧腹大笑,“哎呦,你可太能说笑话了,小心我吐你家一地。”

胡桂扬不笑,也不动,“回去告诉你家的人,别太心急,想看我变妖狐,还得等一阵子,几顿酒肉是不够的,那些稀松平常的江湖手段也不行,得出新出奇,让外人觉得无论无何都不能理解,到时候全京城的人自然都会把我当成妖狐。”

“都说我是疯子,你比我还疯,尽说莫名其妙的话。”何五疯子挠挠头,“我得回家跟姐姐说一声,饭量大也就算了,说胡话才要命,看她怎么说。你等着,我还得来找你。”

胡桂扬一挺身坐起来,险些呕吐,强行忍住,大声道:“我等着,老子不走了,这是我家,老子辛辛苦苦攒钱买下来的,就是烂在这儿,也不会逃走。反正走也完蛋,不走也完蛋,咱们就来个鸡飞蛋打。想让我变妖狐吗?好,我就让你们看看,妖狐发起怒来是什么样子!”

何五疯子目瞪口呆,像是被吓到了,转身就往外跑,被门槛绊了一下也不停步。

胡桂扬的怒气仍未消散,扭头看了一眼床里的兵器和银两,心中冒出一个想法。

第二十章 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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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大想不明白,不过是回了一趟家,三六哥怎么就改了主意?而且屋子里一股浓郁的残酒气味,三六哥仰面躺在床上,肚子撑得高高鼓起,好像吞下了整个饭馆。

“不走了?这是……这是什么意思?”胡桂大困惑不已,怀里抱着的包裹不知该往哪放,“我连马都带来了,就栓在门口。”

“意思就是我要留下来,有一天我要离开,也是光明正大、风风光光地走,而不是偷偷摸摸地逃走。”

桌子上汁水横流,地上到处都是啃过的骨头,胡桂大实在没地方放包裹,只好抱着走到床前,看到床里胡乱放置的兵器与散落出来的银块,越发糊涂,“三六哥,你喝了多少酒?”

“酒没喝多,肉菜吃了不少。”胡桂扬轻轻拍了一下肚子,“估计三天不用吃饭了。”

“三六哥,你明知道现在有多危险,你留在京城不仅会害了自己,还会连累……许多人。”

胡桂扬侧身,发现不舒服,还是得仰卧,“我突然想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胡桂大知道三六哥又要讲歪理邪说,叹了口气,还是得听着。

“有人暗中设计,要将杀人的罪名栽赃给我,还要将我变成能够梦中杀人的妖狐,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知道,责任并不在我,所以我怎么会连累别人呢?”

“可是……”

“三哥表面上因我而死,可那天晚上,凶手肯定要杀一个人,是谁都行,只要能跟我扯上关系,不是三哥,也会是某位兄弟。当时我在调查义父的死因和遗体下落,我怀疑谁,谁就会死。所以我连累三哥了?不不,这样的想法太骄傲了,好像我有本事决定谁生谁死似的,事实上,我比一枚棋子还要差,我根本看不到操纵者是谁。”

“你不是早就想明白这个道理了吗?”胡桂大还记得,三六哥原来对三哥之死耿耿于怀,也是回了一趟家之后,又变得毫不在意了。

“是,可我仍以为自己很重要,重要到我一走,所有事情就能迎刃而解。”

“不能吗?”胡桂大小声问。

“不能。”胡桂大坐起来,肚子堵得难受,只好下地站着,“首先,我逃不了,即便我能顺利离开京城,妖狐两个字也会紧紧跟着我,还会更容易一些,因为再没人能证明我不在现场了。其次……其次,我一走了之,谁来保护我这个家?”

胡桂大扫了一眼狭小的房间,真不觉得这个家值得保护。

“我现在是‘绝子校尉’的一员,是燕山前卫试百户——虽然还没有任命,但是名声在外,在这一片儿,我算消息灵通,还有家里的诸位兄弟,还有你,都能帮我一把,可一旦离开京城,我将一无所有,再想还击,拿什么还击?”

胡桂大等了一会,不太情愿地说:“咱们这些兄弟并不都可信。”

“要是没有你们,我更没人可信,只能在江湖上乱闯。”

“三六哥不是认识盐贩子吗?可以去躲一躲。”

胡桂扬哈哈大笑道,“我的确认识几个盐贩子,这帮家伙全都认钱、认官不认人,我给锦衣卫办事,全都好说,我若是成为逃犯,又没点真本事,他们才不会搭理我。”

胡桂大没办法了,“那怎么办?就这么留在家里,看着越来越多的兄弟死于妖狐之手?”

胡桂扬拍拍肚皮,“我吃饱了,该出去活动活动了。何家是一个送上门的线索,我要从这里开始调查。”

“我觉得——既然非要留下,不如去找大哥和五哥,他们那边已经查到不少线索,据说五哥很快就能抓捕到小牡丹和那个双刀男子。”

“大哥、五哥不缺人手,我要按自己的办法查案。”胡桂扬右手按在肚皮上,轻轻敲打,自己却没有意识到,他正在深思中,甚至没太在意三九弟,“何家的举动必有深意,他们钓鱼,我就是那条鱼,除了咬饵,我没有别的选择……”

“要不你把何家的女儿娶了吧,夫妻间好说话,没准她什么都肯告诉你。”胡桂大实在猜不透三六哥的心思,只觉得他变化太快。

胡桂扬抬头看着三九弟,好像刚刚注意到他在场,突然抬起右手,指着胡桂大点了几下,“好主意,就跟钓鱼一样,鱼越挣扎,死得越快,顺着渔线直接跳上岸,给钓鱼者一个突然袭击,没准能起死回生。三九弟,你出了一个好主意。”

“啊,你、你真要娶何三姐儿?我说着玩儿的。”

胡桂扬做出一个前跃的姿势,“我只是要顺势上岸,最后还是得把鱼饵吐出来。”

“嗯?”胡桂大不敢说自己完全明白三六哥的意思。

“不管那么多了,你带来多少钱?”

“这是给你逃命用的。”胡桂大将包裹抱得更紧一些。

“我是在逃命啊,只是方法和路径有点不同,快拿来,以后还你就是。”

“不都是我的钱,还有别人的……总之……这个,我的积蓄……三六哥,你别抢啊,以后你真会还吧?多久,一天两天?俩月仨月?几年?”

胡桂扬硬夺来包裹,掂了掂,去掉里面的杂物,估计有二三百两银子,“在你成亲之前,一定还。”

“那可没有多久……我是说,三六哥,你真有把握吗?”

胡桂扬微微一笑,“把握?义父如果只做有把握的事情,到死也是赋闲的百户,‘把握’这东西不在我手里,也不在你们手里,如今唯一有把握的人是那个幕后主使。”

胡桂大觉得自己再也见不着这包银子了,虽然本来就是要送给三六哥的,现在却有点舍不得,“行了,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就是银子,用得着这么多吗?”

“只嫌少。”胡桂扬将包裹扔在床上,“你回家吧,不用跟着我了。”

“你要一个人独闯龙潭?”

“哈哈,何家算不上龙潭,而且我很安全,我是‘妖狐’,时机成熟之前,谁也舍不得杀我。反倒是你,三九弟,这些天得加倍小心,独行固然危险,与兄弟们待在一起也未必安全。”

胡桂大点点头,没吱声,许多迹象表明,赵家义子当中有背叛者,他宁愿不想这件事。

“事不宜迟,趁着天还没黑,这就开始吧。”胡桂扬迈步往外走。

“你也太急了。”

“天一黑,很可能又要死人,必须着急啊。”

胡桂大只好跟着往外走,频频回头张望床上的包裹,“东西就这么放在床上?”

“把门锁好就行。”胡桂扬找出钥匙和锁,锁好房门,出院之后再锁大门,“我还得再见见袁大人。”

“你相信他?”胡桂大有点吃惊。

“当然不,我得把试百户的任命要到手,这东西多少有点用处,没准还能换点银子。”

“袁大人虽然离开了锦衣卫,毕竟是前府都督佥事,大权在握……”

“我又不是要夺权,怕他什么?”胡桂扬望着街上的行人,“妖狐理应无所畏惧。”

胡桂大牵着马,两人同行,在观音寺胡同分手,胡桂大目送三六哥走远,跟之前看着那包银子的感觉一样,觉得再也见不到了,不由得长叹一声,转身进入胡同,经过五哥家的时候没有停留,一直走到大哥家才快步走进去。

走在路上的胡桂扬脚步轻松,他是个懒人,但是为了保住“懒”的资格,偶尔也会拼命,现在就是他要拼命的时候。

或许这就是义父的目的,他想,义父了解家中的每一个义子,知道非得将胡桂扬置于死地才能激发他的斗志,现在,义父的目的实现了,他已进入死地。

前军都督府并不是公务繁忙的衙门,胡桂扬是当天最后一名到访者,门吏不愿通报,直接道:“大人已经走了,明天再来吧。”

“这可奇怪了,我是如约拜访,袁大人特意说不要来得太早,你既然说已经走了,那我去袁大人家里问问吧。”

“等等,也可能……没走。”门吏有点含糊,眼前的青年穿着像是寻常百姓,说话却如同微服私访的王公贵胄,天子脚下,什么奇怪事都有可能发生,他得小心行事,“我进去看看。”

胡桂扬转身望向斜对面的锦衣卫衙署,那里进出的人不少,与这边的前军都督府对比鲜明。

“袁大人肯定不好过。”胡桂扬小声嘀咕,皇帝也够绝情的,将袁彬调到锦衣卫对面,每天进出衙署时都能看到故地与旧人,两相对比,自会生出被弃的感觉。

他没等太久,门吏出来,请他进衙,但是神情古怪,显然在袁大人那里得到的回应与预期并不完全相符。

袁彬的神情没显出失落来,脸上仍带着久居高位者的特有笑容,似乎亲切,令卑微者受宠若惊,以至于不敢直视,又好像冷淡,让胆大者觉得毫无意义。

胡桂扬的胆子本来就不小,这时候更是胆大包天,略一拱手,连客气话都不说了,直接道:“袁大人,我来请罪。”

“何罪之有。”袁彬很是惊讶。

“我没找到义父的遗体,也没查清死因,还一步步陷入局中,如今无路可走,只好求大人收留,让我当你的跟班吧,万一出事,大人也能拉我一把。”

袁彬苦笑道:“你想要什么,直说就好,不必拐弯抹角。”

“大人说过,朝中不信鬼神者大有人在,他们会帮助我,现在我需要帮助了。”

袁彬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帮你做什么?”

胡桂扬走近两步,“帮我变妖。”

第二十一章 义父的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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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彬比胡桂扬多活的年头差不多相当于赵瑛的岁数,对他来说,这世上的新鲜事比皇帝身上的虱子还要罕见,没什么能让他感到惊讶或意外。

“变妖?”袁彬一字一顿地反问,随后笑道:“在赵瑛面前,你也经常这么撒娇?”

“撒娇?我这不是……”

袁彬摆摆手,慢慢起身,随从立刻过来搀扶。

“赵瑛曾是我的得力部下。”袁彬老了,面对一切问题,都能从过去的经验中找到答案,“老实说,我不喜欢他,赵瑛太固执,往往不知变通,时常令我在陛下和同僚面前难堪,有时候他也跟你一样,直接跑到我的面前,要这个要那个,说些奇怪的话,完全不顾及我愿不愿意听、是不是能办到。”

袁彬在随从的搀扶下颤颤微微地向门口走去,胡桂扬只好跟在后面,没明白袁彬提起义父是什么意思。

“这些不算什么,有一件事最让我受不了,赵瑛不想升官,他到死都只是一名百户,你们都以为朝廷不识人,不肯升他的官吧?”

“呃,我们都以为义父没找到真实的妖仙,令南司尴尬,所以……”

“那是胡扯,南司的人又不是傻瓜,真正感兴趣的线索根本不会交到赵瑛手中。慢点儿,去把轿子叫过来。”后一句话是对随从说的,袁彬已经走出门外,站在廊下,就这么几步路、几句话,已经让他喘粗气了。

随从去唤轿子,胡桂扬只好走过来,扶住袁大人。

袁彬继续道:“赵瑛这些年来立过的功劳足够升任指挥使,我若干次想为他请官,可他竟然拒绝,宁肯要赏金,我说把功劳分给你们这些义子,他也不愿意,你们当中的几名锦衣卫,还是我坚持要来的,按赵瑛的意思,一个也不会有。”

“义父没对我们说过这些。”

“当然,你们是普通人,想要升官,赵瑛却是怪人,只想抓贼,不想升官,令我无从掌控,只好保持客气。”轿子抬来了,袁彬示意随从和轿夫等一会,挪开手臂,不用胡桂扬搀扶,“即便如此,我与赵瑛仍然配合无间,他在外面抓捕妖贼,我在陛下面前保他没有后顾之忧,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义父立过许多大功?”

袁彬点头,“赵瑛的功劳就是南司、就是锦衣卫的功劳,也是我的功劳,足以盖过他带给我的一切难堪。我不在乎猎犬叫得有多凶,只要它能带回来猎物,赵瑛是我的爪牙,越锋利越好,他若是懂得见机行事,我反而不敢信任他。”

袁彬招来随从,搭着随从的肩膀准备上轿,最后说了一句:“你带来了什么?赵瑛的死因仍是谜案,如今连尸体都没了,唉。”

袁大人上轿走了,胡桂扬当然不能停留,急忙跟出衙门。

在大门外,轿子扬长而去,袁彬的随从留下,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打开之后让胡桂扬看了一眼,马上又收起来。

虽然只是一瞥,胡桂扬还是看清了,那是一张委任状,任命他为燕山前卫试百户。

“十天之内,今天不算,从明天开始,十天之内,拿着它去燕山前卫报到,你就是试百户,拿不到,你什么都不是。”

前几天第一次见面时,随从就不喜欢胡桂扬这个人,现在更是毫不掩饰,“赵瑛再不想升官,也要做一名百户,你可没资格犯他的错误。”

胡桂扬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抬起手臂在随从肩上拍了一下,“未请教……”

随从像是被剑刺到一样,向后跳出一步,用力在肩上掸了两下,愤怒地瞪了胡桂扬一眼,转身去追主人的轿子。

胡桂扬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没发现脏东西,耸下肩,自嘲道:“我这就开始变妖了?”

从袁彬这里什么都没得到,连曾经许诺的试百户也变成了空中楼阁,可胡桂扬一点也不失望,走在路上甚至哼起了小曲,他本没抱有希望,只是想来这里试探一下虚实。

天快要黑了,他加快脚步,何家住在城外,得在城门关闭之前出去。

时间刚刚好,胡桂扬跟着最后一拨人出城,走出不远,身后传来清晰的闭关喊声。

城外街巷狭窄混乱,住户众多,到了晚上反而更热闹,虽然也有官兵巡逻,多是睁一眼闭一眼,除非上司严查,谁也不会阻止居民夜出。

胡桂扬不常出城,立刻喜欢上了这里的热闹气氛,信步闲逛,还特意绕了一点弯路,只为追逐人群。

保庆胡同住户多,店铺少,到了夜里比较冷清,没有灯光,街道不平,胡桂扬来过一次,还是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整条胡同里,只有何家的大门前挂着灯笼,远远望去,像是一团飘在空中的鬼火。

“这么晚了,不是登门拜访的好时候。”胡桂扬说完这句话,举起拳头砸门。

“谁啊,半夜敲门,诈尸啦,不想活啦?”里面的声音极易辨识,正是何五疯子。

大门打开,何五疯子举着拳头出来,看到胡桂扬,愣了一下,“你来干嘛?”

“借用你家的茅厕。”胡桂扬捂着肚子,“快点。”

何五疯子急忙让开,“没有茅厕,只有净桶。”

“什么都行,就是要快。”

何宅比胡桂扬家大多了,何五疯子将他带到东南的一间小屋外,“进去左手边,看清楚了,用完之后盖好,明天有人来收。”

胡桂扬进去之后终得轻松,觉得整个人都飘起来了,“草纸!”

“边上有,自己摸,别用太多,有数的。”何五疯子在门口答道,在自己家里,他变得吝啬许多。

胡桂扬出来了,“抱歉,路上突然就有了感觉。”

何五疯子十分理解,“你坚持得够久了,我白天蹲过了。”

两人惺惺相惜,彼此点头。

何五疯子变脸快,突然一把揪住胡桂扬的衣襟,恶狠狠地说:“你来我家到底有何目的?”

“礼尚往来,你到过我家,我自然也要到你家看看。”

“你不是来过了吗?让我爹给你算了一命,还不肯透露姓名,我爹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

“对啊,所以上一次的拜访不够正式,这回我是以胡桂扬的身份来的。”

“空手来的?”

胡桂扬回头看了一眼净桶房,“空手。”

“不对吧,上门求亲没有你这样的。”

“这要看谁求谁,现在是你们何家想招我当女婿,所以得由你们准备礼物,白天那一顿算是开始,接下来还有什么?”

“还要?”何五疯子抓住衣襟的手已经放松,这时又攥紧了,另一只手握成拳头,“这个要不要?揍一个时辰我也不累。”

何五疯子长得矮小,胡桂扬却扭不动他,干脆不反抗,“不如先问问令尊,听听他是怎么说的,或者你姐姐,你们何家谁做主。”

“令尊是谁?”

“你爹何百万。”

何五疯子仍不松手,扯着嗓子喊道:“爹,揍还是不揍?”

“请进来!”远处的堂屋里传出一声。

何五疯子扯着胡桂扬往堂屋走,那边又传来一声,“我说‘请进来’。”

何五疯子这才松开手,低声道:“老实说,每次见到你,我都手痒痒,哪天我非得揍你一顿不可,要不然心里不痛快。”

“机会很多,别着急。”

何五疯子在街坊眼里是个怪人,这时却正常得摸不着头脑,“没准你真是妖怪。”

胡桂扬上次来的时候在一间小屋里算命,这是第一次进入堂屋。

与一般人家的堂屋不同,何家更像是一座供神的小殿,摆着香案,供着道教三清,墙壁上挂满了一幅幅神像,胡桂扬只能认出极少一部分。

屋中点灯,香烟缭绕,何家的主人何百万正站在案前上香,拜了三拜,插香之后转身,向胡桂扬笑了笑。

两人见过一次面,交谈不多,胡桂扬没怎么说话,何百万则危言耸听,声称算命人能“梦中杀人”,再次见面,才算正式一些。

“在下何泰,人称何百万,虽叫百万,却没有百万之资,见笑见笑。”

“在下胡桂扬,人称……胡桂扬,家里没有桂树、桂花,更没有值得宣扬的宝物,可笑可笑。”

“哈哈,请坐。”

胡桂扬不客气地坐在香案的一边,何百万坐在另一边,向儿子道:“看茶。”

“爹,别这么客气,这小子好吃懒做,而且脸皮很厚,你一客气,他就住在这里不走了。”

“求之不得。”何百万向胡桂扬笑了笑,随后瞪了儿子一眼,“还不快去,顺便把你姐姐请来。”

“事情还没说妥呢,姐姐怎么能出来见他?”

“快去。”

何五疯子对父亲多少有些忌惮,只得退下,嘴里兀自嘀嘀咕咕。

何百万拱手道:“何氏卑微之家,行事鲁莽,不知礼仪,如有惊扰,万望胡公子海涵。”

“没关系,你们鲁莽,我就能随意了。”

“好,随意最好。”何百万满脸堆笑,似乎对这个未来女婿很满意。

何五疯子捧着茶盘进来,“姐姐不来,她说了,现在见也无益。”

何百万先取一杯茶,“抱歉,小女一向娇惯,我也没法勉强。”

胡桂扬取另一杯茶,看到何五疯子的神情,立刻决定一口也不碰,“没关系,我找的人不是令爱,而是阁下。”

“哦,找我何事?”

“我想你认得我义父。”

何百万笑而不语。

“我觉得你很像义父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刚才听你介绍之后,更加肯定阁下就是当年在断藤峡自焚的梁铁公吧?”

第二十二章 我爹是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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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百万坦然喝了口茶,微笑道:“这位梁铁公,听上去是位人物。”

“算不上,在赵家抓过和想抓的众多奸人当中,梁铁公只算是末流,义父对他念念不忘,是因为私仇。我们从小就听义父说过此事,他曾经有一个亲生的儿子,五六岁那年被梁铁公害死,后来梁铁公被太监收买,助纣为虐,又做了不少坏事。据说在断藤峡自焚而死,可义父从来不信,经常叮嘱我们在办案的时候小心留意,一有线索就告诉他。可惜,线索有了,他老人家却已不在人世。”

何百万面不改色,站在一边的何五疯子道:“我最讨厌太监,这个梁铁公追随太监,肯定不是好人。”

何百万瞥了一眼儿子,“胡公子给锦衣卫办事,在他面前,不要提太监。”

何五疯子歪着身子打量胡桂扬,“你跟太监关系好?”

“还行吧,比不上你父亲。”

“我爹可不认识太监。”何五疯子一直没听懂胡桂扬在说谁。

何百万向儿子挥手,“你出去吧,别在这里碍事。”

“我不走,我要看着这小子,总觉得他配不上姐姐。而且我不会碍事,就站在这里不吱声。”何五疯子闭嘴,用稍大的眼睛死死盯着胡桂扬。

何百万拿这个儿子没办法,拱手道:“犬子自小失教,请胡公子莫要在意。”

“不在意。”胡桂扬知道与老狐狸打交道有多难,身子稍稍前倾,“义父以为梁铁公还会再与太监联系,没想到阁下真是能忍,直到义父去世,才肯现身。”

“你认准了我是梁铁公?”何百万笑问。

“你的容貌与义父的描述不太一样,初次见面时,我还没有完全认出来,但是你说自己名叫百万却没有百万家资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了。”

“唉,老毛病了,总爱拿名字开个玩笑。我记得自己没对赵瑛说过这些,他竟然了若指掌,看来真是在我身上下过不少功夫。”

何五疯子听糊涂了,忍不住开口:“爹,你们在说什么?这个梁铁公又是谁?”

何百万不理儿子,“并非我有意隐瞒,梁铁公也不是我的真名,若不是你提起,我都快忘了。”

何百万就这么承认了,胡桂扬反而有点意外,“你又出来干嘛?以为义父不在,就没人能抓你了?赵家四十位义子,个个都视你为仇敌。”

“现在已经不到四十位了吧。”

三哥、六哥先后遇害,今晚不知会不会再有事情发生,绝子校尉正在分崩离析,胡桂扬没法反驳,所以他笑了,“咱们这是干嘛呢?你知道我是谁,我知道你是谁,你主动送上门,我也主动送上门,明明互有所求,却都拐弯抹角,何不省些力气,有话直说呢?”

“好啊,那就直说。胡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娶我的女儿?”

胡桂扬沉默一会,“等我确信自己还能多活几年的时候,你也不想女儿一出嫁就守寡吧?”

两人同时沉默,同时大笑,同时起身,同时作揖。

“爽快,胡公子今夜就在舍下留宿吧,明日咱们再议婚期。”

“今夜即是佳期,况又你情我愿,何必推到明日?”

“老夫只此一女,从小娇生惯养,不能说嫁就嫁,总得明媒正娶,准备些嫁妆,还要通知亲戚……”

何五疯子插口道:“爹,咱家哪来的亲戚?”

何百万淡淡地说:“人人都有亲戚,平时不来往,遇到嫁女儿这种大事,无论如何也要登门祝贺一下的。”

胡桂扬此次登门太突然,何百万需要与同伙商量一下,才能给出回答,何五疯子听不懂,胡桂扬却明白得很,“既然如此,我就在此叨扰一晚。”

“甚好,胡公子今晚就在犬子房中暂歇吧。凤儿,再去拿一套被褥。”

何五疯子这才明白“犬子”就是自己,“不行,家里空房这么多,让他住柴房、厨房,实在不行,让他住姐姐房里吧。”

“乱说,快去。”何百万喝了一声,何五疯子不情不愿地转身走开。

胡桂扬来到香案前,冲三清像拜了两拜,“神仙,我要去睡觉了,求你件事,保佑赵家兄弟今夜平平安安,不要出意外。”

他这些话是说给身边人听的,何百万笑道:“如今不比从前啦,满天神佛各管一片,不是自己的地盘,法力再强说的也不算。”

“如此说来,神佛与凡人没什么区别,也要你争我夺。”

“呵呵,怎么说呢,好比朝中的大官,或者宫中的权宦,争权夺势就没断过,可底下的人能怎么办?能靠上一个是一个,总比无依无靠强。神佛地位更高,我等凡人唯有跪拜,偶尔仰视一下,哪怕求得一位小神的帮助,也能如鱼得水,心想事成,至于其它事情,不必问、不可问、不需问。”

胡桂扬抬手指着何百万,笑道:“等亲戚们来齐了,咱们一定得好好聊聊。”

“当然。”

何五疯子回来了,何百万拱手相送。

何疯子住在一间小屋里,炕占了一半,两套被褥已经铺好,一左一右,相隔尽可能远些。

“你睡那边,我睡这边,晚上不许打呼噜,不许磨牙,不许说梦话。”

“放心,除了梦中杀人,我没有别的毛病。”

“好。嗯?梦中杀人?”

“你爹亲口说的,他算命准不准?”

“有时准,有时不准……你敢杀我,我就揍你。”何五疯子挥挥拳头。

胡桂扬脱掉鞋子,不脱衣服,上炕躺下,默默想着心事。

炕的另一边,何五疯子也躺下了,辗转反侧,好像这不是自己的卧室,“问你件事。”

“嗯。”

“我究竟姓何还是姓梁?”

“问你爹去。”

“我觉得他不会说实话,一定拿话绕我。”

“我们兄弟四十人,都是孤儿,被义父带到北京,一律姓胡,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本姓是什么,不也活得好好的?想这些干嘛,起码你的名字是真实的,不用再改。”

“说得有理。”何五疯子舒了口气,躺了一会又道:“我还是觉得你配不上我姐姐。”

胡桂扬坐起来,相熟的人很多,能相信的却没有几个,就连三九弟胡桂大,他也要有所隐瞒,反而是这个认识不久的五疯子,让他觉得可以相信,“咱们聊聊。”

何五疯子也坐起来,“聊聊。”

屋子里的灯早已熄灭,两人在黑暗中面对面,只能看到对方模糊的身影。

“你相信鬼神吗?”胡桂扬问。

“当然相信,我和姐姐的武功就是神仙教的。”

“神仙长什么模样?”

“身量高高、胡子长长、袖子大大、眉毛飞飞……”何五疯子显然背熟过一套话,张嘴就来。

“神仙叫什么?”

“师父,他让我们叫他师父。”

“他说自己是神仙?”

“这倒没有,我爹说的,而且不用他说,师父飞来飞去,不是神仙谁能做到?”

胡桂扬不愿争辩这种事,问道:“你爹平时跟谁来往比较多?”

“你不问姐姐的事吗?”

“现在不急,以后再问。”

“我爹不怎么跟人来往,来的人都是为了算命。”

“就没有一个人经常来吗?”

“挑粪的每天早晨来一趟,送水的每三天一趟,但是都不进院,哦,卖菜的薛六叔有时候会来,父亲倒是愿意跟他见面,一聊就是半天。”

“薛六住哪?”

“不远,就在北边的神木厂大街,火神庙附近。”

胡桂扬对那个地方稍有印象,离得确实不远,就在城外,无需进城,“嗯……反正睡不着觉,你想出去玩吗?”

“想,我知道一个地方,晚上聚赌,人不少,现在正当时……”

“赌钱没意思,咱们玩个别的。”

“你说。”何五疯子兴致来了。

“你爹会算命,其实我也会,我算出你爹今晚会出门,你想知道自己姓什么,跟踪他或许能知道答案。”

“我爹从来不在晚上出门。”

“想打赌吗?”

一听到“赌”字,何五疯子坐起来,“赌……七两六钱银子,我就这么多了。”

“赌钱没意思,咱们赌‘十天’。”

“十天?”

“谁输了,谁就给对方当十天仆人,让干嘛干嘛。”

“嘿,这个有意思,那你输定了,一到天黑,我爹连大门都不出。”

“好,咱们现在就去看看。”

两人同时下炕穿鞋,胡桂扬道:“不要出声。”

“当然,我爹要是知道我这时还不睡,非让姐姐揍我不可。”

两人轻轻推门而出,何五疯子带路,悄悄绕到何百万的住处。

里面的灯还亮着,能看到一个人的身影。

何五疯子低声笑道:“你输了。”

“今晚还没过去呢,只要天亮之前你爹出门,都算我赢。”

“也对,那咱们就在这里等着。”何五疯子靠墙角弯腰站立,双手撑膝,看样子能坚持许久。

胡桂扬站在何五疯子身后,确信何百万一定会出门。

这一站就是多半个时辰,何五疯子时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

卧房里的灯灭了,何五疯子小声道:“怎么样,还等吗?”

“等。”

没多久,房门开了,何百万真的走出来,缓步走到院墙下,仰头望着空中的明月,片刻之后,突然直直地升起来,像纸片一样升到半空中,越墙而出,消失不见。

墙下,何五疯子张大了嘴,骂了一句脏话,“我爹是神仙!”

第二十三章 种火老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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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扬没这么好骗,立刻猜出何百万肯定借助了某种道具的帮助,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做给谁看就难说了。

“跟上去。”胡飘扬小声道,没去查看有无机关,而是当先向大门口跑去,他还隐约记得方向。

“你已经赢了,还要干嘛?”

“对啊,我赢了,从现在起你是我的仆人,得服从我的命令,不准多问。”

何五疯子一呆,马上跟上来,跑在前面开门,真的不再问东问西,他这人如果要说有什么优点,那就是愿赌服输。

何家孤零零地守在胡同口,四面皆路,两人跑得稍慢一点,出门已经看不见何百万的身影。

“我爹会遁形,真是……真是……他竟然不教我!”何五疯子大为愤慨。

“去薛六家。”

何五疯子的双腿比心思转得快,跑出十几步了,才问道:“我爹去薛六叔家了?”

“嗯。”

何五疯子对这一片极熟,黑夜里也认得路,跑在前面,只是一瘸一拐地跑得不快,路上碰到过几名醉鬼,却不见何百万。

“我爹竟然会法术,我一定得学,起码治好我这条腿。”

“铁拐李是神仙,照样瘸腿。”

保五疯子闻言大失所望,“唉,也对,能治的话,我爹早就给我治了。”

神木厂大街比较宽阔,虽是半夜,偶尔也有人来来往往,胡桂扬放慢速度,改为步行。

是夜明月高悬,街上白花花一片,如同缓缓流动的河水,两边的房屋仿佛石砌的堤岸,行人则像是迷失方向的鱼儿。

街上的人渐渐增多,奇怪的是,这些人步履正常,不像是城外常见的醉鬼,而且都不叫嚷,偶尔说话也是靠在一起耳语。

胡桂扬不由自主也压低了声音,“今天是什么特别日子吗?”

“不知道啊。”何五疯子声音更低,“这些人……都是活人吧?”

“活人。”胡桂扬这时不想吓唬何五疯子,“没准活得比咱们还要久。”

何五疯子不怕活人,只怕鬼,稍稍安心,“瞧,这些人是去火神庙。”

火神庙建在路边,占地不大,大门敞开,殿前的空地上挤满了人,排着曲折的队伍,似乎都在等待什么。

离得近了,何五疯子更加确认这都是活人,胆子又大起来,拉住走过的一名男子,问道:“这里在干嘛?”

男子打量何五疯子两眼,小声说:“你们不知道?”

“知道就不问了。”

“你俩是做什么的?”那人反问。

“和你有什么关系?”何五疯子蛮横地道。

胡桂扬反应快,“我家是开炭厂的。”

“怪不得,那你们来对地方了,今天是传火日,但凡动火的行当,都来火神庙求取火种,保一年炉火旺盛,不灭不灾。”

“原来如此。”胡桂扬失去了兴趣,等那人走开,向何五疯子道:“薛六家在哪?”

“咱们不去领一份火种?”

“不领。”

何五疯子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条小胡同,“就在那里。”

虽然紧邻大街和火神庙,胡同里却空无一人,道路狭窄得只容两三人并肩。

薛家是座小院,藏身于黑暗之中,何五疯子也得慢慢寻找,“到了,就是这家,咱们要进去吗?”

“当然。”

“我去敲门。”

胡桂扬抓住何五疯子的胳膊,拉着他躲到路边的一棵树后,那树镶嵌在墙壁里,只露出一半,勉强能挡住两人的身形,好在天黑,除非特意过来查看,没人能发现他们。

从大街的方向飘来一团亮光,很快来到近前,原来是一个人提着灯笼,到火神庙求取火种的人都不提灯,这人的出现因此显得有些诡异。

提灯者身后还跟着两人,站在薛家门口,咳了两声,随后低声道:“弟子三人,求拜种火老母。”

等了一会,院门打开,三人入内。

胡桂扬心生纳闷,旁边的火神庙供着火神祝融,这几个人却来拜什么种火老母,着实奇怪。

没过多久,又有人陆续赶到,或提灯笼,或者空手,说出同样的话,就能进入院内,前前后后不下二十人。

趁着没人,何五疯子小声道:“薛家不大啊,就一个小院、一间房,塞十个人都觉得挤。”

胡桂扬也琢磨不透,“走,进去瞧瞧。”

何五疯子常在江湖上混,平时胆大,这时却谨慎,“薛家怕是在搞怪,要小心。”

胡桂扬另有一层理解,“没错,这可能是陷阱,专门给我设下的套儿,可我得进去,只有尽快变成‘妖狐’,让形势明了,我才能找到出路,像现在这样敌明我暗,我一点胜算也没有。”

“啊?”何五疯子一句没听懂。

“来吧。”胡桂扬快步走到薛家门口,何五疯子只得跟上。

“弟子两人,求拜种火老母。”胡桂扬开口道。

门开了,里面却没有人,胡桂扬首先迈步进去,何五疯子紧随其后。

院子的确不大,几步就能走到房门前,左手边堆着木柴,右手边放置箩筐扁担等物,与寻常百姓人家没什么不同。

院子里没人,不知院门是怎么打开的。

“这可不像神仙的做派。”何五疯子小声提醒,他小时候见过“神仙”,比较有经验。

胡桂扬两步走到唯一的房门前,刚要伸手去推,房门自行打开,让出路来。

屋子里漆黑一片,胡桂扬毫不犹豫地进去,何五疯子想拉没拉住,立刻跟进来。

房门在两人身后关闭。

何五疯子骂了一句脏话。

虽然看不到,胡桂扬却能确定屋子里还是没人,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只好伸出双臂,前后左右到处摸索。

何五疯子抓住胡桂扬的腰带,在身后寸步不离。

“你胆子不是挺大吗?”

“我不怕人,只怕鬼。”

胡桂扬哼了一声,他不怕,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在故弄玄虚,院门、房门自动打开必有机关,只是隐藏在黑暗中让外人看不到而已。

“鬼要是这么可怕,大家还活着干嘛?都死了变鬼,吓唬活人多好。”

“鬼……享受不到人间美食,不能生儿育女。”

“许多人习文练武时,食不知味,宫中阉宦都不能生儿育女,怎么没见他们急着变鬼?”

“呃……”何五疯子语塞,心思本来就慢,这时更是无从答起,忽然觉得前面的胡桂扬身子一沉,竟向地下坠去,他不肯撒手,跟着一块掉了下去,倒是不用回答了。

笔直下坠一段距离,两人掉在一团软软的东西上,翻身坐起,发现身下是一堆干草,下面似乎还有注水的皮囊,微微晃动。

前方有亮光,照出一条曲折的通道。

“薛家地下居然有这个!我来过多少次,六叔也没请我下来参观一下。”

胡桂扬跳到地面上,拍去身上的草棍,“你相信鬼会挖地道、点火把吗?”

“难说。”何五疯子嘴上不承认,心中却没那么害怕了。

两人正犹豫着要不要顺着地道往前走,头顶扑通几声,又掉下来三个人,他们早有准备,一落在草堆上立刻跳到地上。

“嘿,这怎么有人?”第一个跳下来的中年男子惊讶地说。

胡桂扬立刻拉着何五疯子让到一边,也不说话,侧身做出请的姿势,接连跳下来的三人疑惑不解,还以为是这是今年的新规矩,点点头,往地道深处走去。

等这三人走远,胡桂扬立刻跟上。

地道不长,拐了几个弯,最后一段是十几级台阶,下面是一座宽阔的大厅,像是一座大溶洞,容纳几百人不成问题。

大厅里火把极少,照得人影绰绰,显出几分阴森,何五疯子又有点惧意,在胡桂扬身后跟得更紧了。

厅里已经聚集了近百人,分排站立,两人刚走下台阶,就有一名身穿火红色衣裳男子迎过来,双手捧着茶盘,上面摆着数杯茶水。

胡桂扬笑笑,表示不渴,那人不肯让开,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喝茶显然是一道程序,胡桂扬只得拿起一杯,转身示意何五疯子也拿一杯,红衣男子看着他们喝下一口,这才让开。

胡桂扬与何五疯子按序站立,只见附近的人都是男子,穿着各异,有些人脚边放着熄灭的灯笼,无不站得笔直,一言不发,整个大厅里静若无人。

何五疯子可以不开口说话,但是很难站直,只好用一条腿支撑身体。

又过了多半个时辰,赶来的人已近二百,站成十多排,仪式终于开始,先是前排,然后一排排照做,众人皆喊:“种火老母,燃我慧心。”

轮到胡桂扬这一排时,何五疯子的公鸭嗓分外清晰。

如是反复七次,每次喊出的话都不相同,好在比较简单,一学就会,两名外人不至于漏馅。

大厅最里侧,突然冒起一团火,骤升骤灭,第一排人跪下,随后每冒出一团火,就有一排人双膝跪地。

等到十几排人都跪下,再冒出的火竟然变成了翠绿色,高达数丈,直逼大厅顶部,众人疯狂地大叫“种火老母”,良久方歇。

火势稍弱,火中赫然出现一张模糊不清的老妇脸孔!

何五疯子吓得发抖,胡桂扬则是一惊,一时看不出破绽。

“魔降妖狐,为害人间,火神要选一位传人替天行道,剪除此妖。”火中的脸开口说话了,“你们当中,谁能接此重任?”

第二十四章 火神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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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扬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绿色的火焰似乎更加旺盛,却没有照亮更大的空间,而且跳跃不停,火中的人头亦真亦幻,周围的人声忽远忽近……

胡桂扬知道自己中招了,问题就在刚才的那杯茶里,或许还有其它影响,他隐约嗅到了轻微的香气。

跪地的人群大呼小叫,疯癫的样子像是醉鬼,却没有一个人离开自己的位置。

“求老母传真火与我,我愿舍身斩妖!”

“给我真火!”

“我愿斩妖!”

“真火”与“斩妖”这两个词从几乎所有人的嘴里吐出来,就连何五疯子,也受到感染,跪在地上乱叫起来。

胡桂扬也跟着喊了几嗓子,暗暗用力掐大腿,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

第二排的一名男子突然起身,大吼一声,越过第一排,冲向火焰,相距还有十余步,被种火老母嘴中射出的一小团绿火击中,男子止步,全身僵硬,似乎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厅内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望着那名挺身而出的男子。

“啊——”男子只坚持了一小会,惨叫一声,倒地滚来滚去,胸前的绿色火苗清晰可见。

没人上前帮忙,男子扑灭了身上的火,狼狈不堪地返回原位,一脸的羞愧与失望。

他的失败并没有吓退其他人的热情,立刻又有人起身冲到前方,接受“真火”的考验。

众人前仆后继,难得的是保持了秩序,一人起身,其他人绝不乱动。

胡桂扬想起少年时的一幕,他与十几名兄弟偷偷出门喝酒,全都酩酊大醉,不知是谁开的头,一个接一个往河里跳,根本不在乎是否安全。

眼前这些人的状态与当时何其相似。

就连胡桂扬自己,也有冲动想要一试,甚至猜测这一切就是给自己准备的。

可大厅非一时之功,信徒也不像是临时拼凑,胡桂扬几个时辰之前才决定出城来何家,就算当时消息泄漏,也不可能有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设置一个如此复杂的陷阱。

胡桂扬想得多,神智也没有完全迷失,他旁边那位心思却单纯得多——何五疯子一跳而起,用古怪的步伐往前冲,嘴里哇哇大叫。

胡桂扬没来得及阻止。

“我要真火!”何五疯子张开双臂扑了过去,一瘸一拐,比别人更显急迫。

可惜,他也不是中选者,绿火上身之后立刻燃烧起来,痛得他满地打滚,叫得也比别人更惨烈一些。

回到原位之后,他显得萎靡不振,似乎非常后悔刚才的举动,懊丧不已。

大厅里的光线极差,胡桂扬瞧了几眼,发现何五疯子的衣服前襟并没有太多烧过的痕迹,那团绿火只是看上去猛烈而已。

信徒们仍然一个接一个地上前接受货真价实的“烤”验,疯癫而去,萎靡而还,有些人干脆趴在地上不动。

胡桂扬觉得自己该上场了,他的目的就是来“咬饵”的,可不知是什么原因,别人都能选择最佳时机起身,不会与彼此冲突,就像商量好了似的,胡桂扬却做不到,总是站起的太晚,唯有一次抢先,可是前排的某人仍然大步上前,完全不给他机会。

不知过去多久,胡桂扬已经放弃尝试,事情发生变化。

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严厉而镇定,与厅内恍如醉鬼的一群人全然不同。

“将这些邪徒全部拿下!”

胡桂扬一直保持着半清醒,可是连他也没发现官兵什么时候到了,而且已经将大厅包围了一半。

其他人则根本不在意外界的情况,就和没听到一样,仍然面朝绿火,跪的跪、瘫的瘫,又有一个人起身,并非逃跑,而是继续求取真火。

火焰中的老妇看到了官兵,露出暴怒的神情,没有说话,迅速消失不见,火焰也随之减弱。

刚刚跑过第一排的求火者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扑通倒下,叫了一声“哎呦”,就是这一声,比官兵的威胁更有效,所有信徒如梦初醒,全都站起身,发现自己处于包围之中,片刻不知所措之后,他们开始突围。

命令声、斥责声、惨叫声、厮打声不绝于耳,仅有的几根火把熄灭了,只剩最里面几尺高的绿火,还在不断缩小。

那个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堵住出口,所有出口!”

原来大厅不只一条通道,还有七八条分布在不同地方,信徒们正试图分散逃亡。

胡桂扬站起身,扭头看去,已经找不到何五疯子的身影,他没去找人,没有转身看熟悉的声音,没有跟随信徒们逃走,而是逆势而上,奔向那团正在缩小的绿火。

跟随义父捉妖多年,戳穿过无数种骗局,碰到无法解释的现象,胡桂扬不可能不好奇。

而且那种预感仍然挥之不去:这团火是为他准备的。

黑暗中,他好几次与别人撞在一起,还差点被躺在地上的信徒绊倒,可他还是一步步接近绿火。

火还没有完全熄灭,胡桂扬来到近前,终于看到了真实面目。

原来那是一座方形的大坑,坑内堆满了木块一类的易燃之物,左右两边应该还有机关,能够随时鼓风,或者喷出油、颜料之类的东西。

忽大忽小与绿颜色得到解释,还有火中的老妇形象是个谜,胡桂扬绕过方坑,走到侧面查看,伸手在墙壁上摸索,很快让他找到了线索,原来墙壁上有一座凹进去的小门,仅容一人进入,颜色与墙壁融为一体,很难被发现。

官兵与信徒仍在战斗,一方狂热地想要突出重围,一方激动地想要立功,都不肯退让。

胡桂扬闪身进门,几步之后踩在一座小小的平台上,跺了两脚,没发现机关,一转身,竟然看到了大厅内的场景,他又伸手摸去,指触冰冷,原来那不是一整块石壁,在多半人高的位置放着一块透明的东西,像是水晶,目光能够穿透过去,正好对着火坑,看到的场景稍有变形,却很清晰。

大厅只剩两处火光,一处是胡桂扬身前的绿火,看上去微弱,其实在坑内还有很高一截,另一处是对面的入口台阶上方,十几支火把照亮了一大片,站在中间指挥官兵的人,正是五哥胡桂猛。

原来五哥已经盯上这群人,胡桂扬顺着何百万这条线也追到此处,可他没看到何百万的身影,那名老妇也不知去了哪里。

胡桂扬正要仔细再找,就听到轰的一声,坑中的火又一次盛燃,猛地蹿起数丈,绿如翡翠,把他吓了一跳,后退一步。

厅内的官兵与信徒暂停打斗,不约而同望着骤起的绿火,望着火中新出现的头像。

众目睽睽之下,胡桂扬不急反笑,抬高声音说:“谁能说说,我这是成神了,还是变妖了?”

没人回答,只有远处台阶上的五哥胡桂猛吃惊地叫了一声:“三六弟!”

胡桂扬觉得不过瘾,突发奇想,咳了一声,改用低沉的声音说:“众生,还不跪拜?”

他没看到大厅里的反应,因为有什么东西抓住他的腰带,一把拉进暗处。

明明脚踏实地,身子却在快速上升,胡桂扬既惊讶又兴奋,“哈,这可挺有意思。”

身后一个声音说:“你真是胆大包天啊。”

“不信自然不惧。”胡桂扬抬起头,瞧见了上方微弱的亮光。

向上的通道不长,很快到顶,这是一间屋子,点着油灯,六名壮汉分为两人一组,绞动三只转盘,转盘上的绳索将地下的木盘连人一块拽上来。

胡桂扬迈到实地上,转身向何百万说:“令人失望,还以为真遇到鬼神了。”

何百万笑道:“鬼神难测,不在这种事情显灵。”

“种火老母呢?”胡桂扬没看到老妇。

何百万没有回答,而是向六名壮汉道:“可以封死了,唉,数十年的辛苦,一朝尽弃。”

壮汉们拿刀砍断绳索,木盘下坠,旁边早有备好的一块块石盘,粗细与通道相当,六人合力抬动,只需向通道里抛入几块,就能将其完全封死,里面的人只能从其它通道出来。

“走吧。”何百万说。

“你儿子还在下面。”

“人各有命,想必他不至于丢掉性命。”

壮汉封堵通道,胡桂扬与何百万走出房间,天边已然微微泛亮,何百万先出院子查看,很快招手,表示外面没有危险。

胡桂扬不知道这是哪条胡同,总之没看到官兵,“五哥这回调查得不够细致啊。”

“嘿,他能找到朱雀神殿的入口,已算是了不起。走吧。”

七拐八拐之后,两人走到了神木厂大街东端,天更亮了,街上已有行人来往,向西望去,能看见火神庙附近的大批官兵。

仍是何百万带路,拐入另一条胡同,在一户人家门前,何百万驻足,左右看了看,见无外人,推开虚掩的门,迈步进院。

胡桂扬跟着进去,问道:“该见何家的‘亲戚’了吧?”

何百万笑道:“你现在是‘火神传人’,想见谁都可以。”

“我最想见那个非要把我变成妖狐的人。”

何百万收起笑容,“真巧,在这方面,咱们志同道合。来吧,我向你介绍几个人,对你会有帮助。你不信鬼神,我不勉强,只想让你知道,天下广大,非朝廷所能全部掌握,更不是只属于皇帝一个人。”

第二十五章 妖狐的第一个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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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旧木桌子,上面空无一物,唯有厚厚一层油腻,周围坐着三个人。

一个三十多岁,肤色黝黑,脸上、手上密布星星点点的伤疤,“我是一名铁匠。”他说,不肯透露姓名。

一个五六十岁,肤色更黑,眼睛周围皱纹丛生,初一看像是在笑眯眯,再一看,却是两座深不可测的冷潭,“烧炭的。”他也不肯透露姓名,介绍得更为简略。

一个二十多岁,只有他的脸上有着真正的微笑,显出几分客气,“我是造蜡烛的,或许曾经你用过我的货。”

胡桂扬拱下手,“原来三位都与火神渊源颇深,我是……一个懒人。玩火的老婆婆不在吗?”

“还不是时候。”老炭工冷冷地说,“你一出现就让我们损失惨重,近二百名兄弟落入官府鹰爪手中,怎么能让你见种火老母?”

何百万请胡桂扬坐最后一张凳子,自己站在旁边,“公平地说,这件事与胡公子无关,官府盯上咱们很久了,因为妖狐一案,盯得更紧。此次祭神之前,就有人提议暂停一次,或者换个地方……”

“如果连祭神都如此随意,咱们还信什么火神?和那些在家里供奉鬼神的蠢婆子有何区别?”老炭工是个火爆脾气。

何百万苦笑,“先不说这些,如今火神已然选中胡公子,咱们……”

老炭工拍案而起,抬手之后,油腻的桌面上留下一道清晰的手印,“我不信!”

青年蜡工说:“真火的确为胡公子燃起了。”

“他站在了火镜后面,根本没被真火烧到身体,不能算数,必须再试一次。”老炭工瞪视胡桂扬,眼眶周围的皱纹大为舒展。

青年蜡工摇头,“真火已灭,要等明年才能再次燃起,来不及了。”

“那也不能用他,一个锦衣卫的狗腿子,火神教上万信徒,难道还选不出一个除妖之人?”老炭工仍不愿承认。

场面僵持,被争论的胡桂扬却没怎么听,全部心思都在那个手印上,盯着它不放,突然抬起来头,向老炭工说:“我能打断一下,提个问题吗?”

老炭工气呼呼地坐下,何百万道:“胡公子请问就是。”

“你们真相信这些?”

“什么意思?”老炭工握紧了拳头。

“地下的一切。我可看到了,那些火啊、老母啊,全是把戏,诸位心中理应一清二楚。”

老炭工指着胡桂扬,目光却瞧向同伴,“看到了吧,他连信都不信,你们却要让当火神传人?”

“不是我们,是火神选中了他。”何百万纠正道。

老炭工还没开口,胡桂扬先反驳道:“准确地说,是操控火焰的那个家伙选中了我,你们找他问个明白吧。”

另外四人都看着他,目光古怪,就连老炭工也没有顺着他的话说。

“我说错什么了?只要往‘真火’上喷一点油、煽一点风、撒一点矿粉,就能让它爆涨起来,还能变成绿色,我说得不对吗?”

青年蜡工咳了一声,“大意如此,操作的时候要复杂得多,光是绿粉……”

“跟他说这些干嘛?”老炭工不让同伙透露太多秘密。

青年蜡工笑了一下,“对,关键问题不在这里。那个……老何,你说吧。”

何百万接茬道:“胡公子说得没错,真火的确需要操控,我们四个就是操控者,惭愧,朱雀神殿一出事,我们跑得比谁都快……”

“这也用说吗?”老炭工又一次表达不满。

何百万脾气好,笑道:“总之,官兵一到,真火就没人操控了,胡公子站到圣母台上之后——真火是自己燃起来的,这种事,从未发生过。”

胡桂扬一个字都不相信,但是懒得辩解,“好吧,既然如此,闲着也是闲着,我就当一回火神传人,先说说有什么好处吧。”

“等等,我们还没认可。”老炭工急忙道,他相信真火,但是不相信眼前的年轻人。

“如果火神传人要由凡人认可,那火神还有什么意义呢?”胡桂扬从义父那里学到不少辩术,在兄弟当中称得上是翘楚,也因此显得嘴毒,“难道阁下比种火老母地位还高?是火神本尊转世?”

老炭工语塞,憋了一会,转向自我介绍之后就没开过口的中年铁匠,张嘴差点叫出名字,马上忍住,“那个……你说呢?”

铁匠嗯了一声。

“什么意思,你倒是说句话啊?”老炭工急了。

“火神已经给出答案,我没什么可说的。”中年铁匠终于开口。

这就算承认胡桂扬是火神传人了,铁匠的话很有分量,老炭工重叹一声,没再啰嗦。

胡桂扬却觉得不够,“你们去问问种火老母,听听她的意见。她跟火神是什么关系?”

青年蜡工答道:“种火老母是火神的传音者,除此之外,她不干涉教中事务。”

老炭工皱眉道:“就算他是火神选中的传人,也没必要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吧?别忘了,他自己根本不相信这些,还是锦衣卫的狗腿子。”

“老大爷,你说我是爪牙、鹰爪,我都认了,用不着一口一个‘狗腿子’吧?你不认我是火神传人,我也没说自己想当啊。你们得先告诉我有什么好处,我才能做出决定,这是商量,不是乞求。”

胡桂扬将四人挨个看了一遍,老炭工低着头,鼻翼翕张,显然在强忍怒气,另外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何百万开口道:“胡公子想找出妖狐,洗清自己的嫌疑,我们能帮忙。”

“你们跟妖狐有仇?”

“妖狐去年夜出,杀死的第三个人乃是火神教五长老中的一位。”

“你们都是长老?”

四人点头。

“连你也是?”胡桂扬单问青年蜡工。

“长老与岁数无关。”青年蜡工微笑道,他对胡桂扬的兴趣似乎比别人更浓。

胡桂扬转向何百万,“你利用女儿把我引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不会一开始就想让我当火神传人吧?”

“嫁女儿是真心实意,这件事以后再谈,至于火神传人,再往前一个时辰,我也料不到会是你。”

“你昨晚飞墙而过,不是给我看的?”

何百万点点头,“我确有意将你引到朱雀神殿,但那是为了吸引你加入火神教,后面的事情,唉,谁也料不到,我更料不到。”

胡桂扬承认这些解释还算合理,“好吧,可以说妖狐了,你们有什么线索?”

这回开口的是青年蜡工,“线索不多,我们只知道妖狐法力高强,能在百里之外杀人。”

胡桂扬笑道:“你们一开始也怀疑我,将我引来,其实是要为去年遇害的长老报仇吧?”

青年蜡工略显尴尬,何百万道:“不管怎样,你现在是火神传人,对我们来说,这比任何证据都有力,说明你不是妖狐。”

“万一我没被选中,被当成妖狐杀死,你是不是要让女儿守寡啊?”

何百万也有点尴尬,“重要的是今后怎么对付妖狐……”

胡桂扬不在意对方的漏洞,笑道:“也对,接着说妖狐吧。”

青年蜡工继续道:“妖狐杀人皆有目的,从西城开始,接着是北、东、南三面。”

“你们火神教有多少人被杀?”

“妖狐的目标不只是我们……”青年蜡工受到老炭工暗示,急忙改口,“如今四面轮完,妖狐开始转向中间——也就是皇宫。”

青年蜡工以为“皇宫”两字一出,对方会大惊失色,结果胡桂扬却皱起眉头,“不对吧,妖狐最近一直在东城杀人,还有一次是在城外北面,而且我没听说宫里出现过妖狐。尤其是妖人李子龙被抓之后,妖狐有几个月没出现过。”

四人又互相看了一眼,得到共同默许之后,青年蜡工道:“妖狐很聪明,杀伤数人以掩人耳目,然后才选真正的目标下手,东城之事,以及妖人李子龙,估计都是障眼法的一部分。至于皇宫,我可以告诉你,其实出事了,只是消息封锁,一直没有外泄。”

说皇宫曾经出过事,胡桂扬倒是比较相信,否则的话,东西两厂也不会对妖狐那么感兴趣。

不管消息真假,多少有点用处,胡桂扬心中虽然还有大量疑惑,却不想再问了,站起身,“你们怎么能看破障眼法,确认哪个人是真正的谋杀目标?”

青年蜡工毫不犹豫地摇头,“这个不能说。”

“我可是火神传人。”

“抱歉,这不是我们火神教能做主的事情。”

“好吧,我暂时没什么要问的了,就此告辞,以后有事我再来找你们吧,这三位想必不肯说出住处,我还是去何家。”

四人都很惊讶,何百万忙道:“你要去哪?”

“还能去哪?回家呗。”

“胡公子被火神选中为传人,此事为官兵所目睹,你回城无异于自投罗网。”

“自投罗网是我现在最喜欢做的事情。”胡桂扬自从决定留在京城,走出的每一步都是“自投罗网”,他相信,这样一步步走下去,或许能早一点看清形势,“城里还有几张网等着我呢。”

胡桂扬并非在征求意见,打个哈欠,转身就往外走,任后面的人怎么叫都不回头。

火神传人走了,剩下屋里四人面面相觑,老炭工道:“他根本就不相信咱们的话,真不明白,火神怎么会……罪过罪过……”老炭工低声念一套经文,忏悔刚才的疑神之罪。

胡桂扬对这次出城的收获很满意,寻路向崇文门走去,后面有人追上来,是气喘吁吁的何百万,“胡公子稍等。”

“你还是省点口舌吧,你的女儿我是不会娶的,你的儿子……你自己想办法弄出来,至于妖狐,我要用自己的办法对付。”

“不是这些事。”何百万吐出一口气,“你既然是火神传人了,应该学一下火神诀。”

胡桂扬敷衍道:“拿来吧,我可不会付钱。”

何百万笑道:“怎么会要钱呢?火神诀乃本教至宝,我没资格传授,只是过来提醒一声,火神诀很快去找胡公子,很快。”

“别在我心烦的时候来。何百万,我也提醒你一声,有朝一日,我还是会替义父报仇。”

胡桂扬仍然不信,但是眼前已不如最初时那样迷茫。

第二十六章 浑水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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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哈欠连天,胡桂扬回到了观音寺胡同,还没踏进胡同口,立刻有三位兄弟从不同方向迎上来,他们本应藏在暗处监视来往行人,这时却破例亮相。

“嘿,三位哥哥,这是要去哪玩儿啊?”胡桂扬热情地打招呼。

“你还敢回来?”“你干嘛回来?”“你怎么回来的?”

三个人三句问话。

胡桂扬又打个哈欠,“忙了一晚上,回家睡觉——赵宅还是我的家吧?”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一个道:“去见大哥。”另一个道:“当然要见五哥。”第三人不置可否。

胡桂扬不理他们,继续往胡同里面走,一路上见人就打招呼。

胡同里的住户不是赵家义子就是多年的老街坊,互相都认识,平时见面起码要拱下手,今天却都变了模样,见到胡桂扬就跟遇见鬼一样,反应慢的仍然拱手,嘴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反应快的转身就跑,不管是自家还是别人家,能钻就钻。

胡桂扬仍不在意,笑呵呵地步行,后面的三位兄弟追上来,跟在后面十余步,意见显然没有统一。

偌大的赵宅里看不到人,胡桂扬仍进前厅,发现棺材已经不见,只好出门找间客房,脱掉鞋子,上炕倒头便睡。

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期间似乎受到推动、叫喊,胡桂扬在梦里给出的回答无懈可击,其实只是嗯嗯了几声,继续睡。

一觉醒来,天还大亮着,胡桂扬睡得极不舒服,可耳边的声音过于嘈杂,由不得他酣睡,只好睁开双眼,好一会才听明白,有人在屋子里吵架。

“……不只是我,还有几位兄弟,全都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假是假不了,可这是三六弟,而且人也回来了,只怕是有些误会……”

“虽是自家兄弟,可也老大不小……”

胡桂扬翻身坐起,揉揉眼睛,说:“大哥、五哥,你们来了。”

胡桂神、胡桂猛立刻闭嘴。

胡桂猛昨晚亲自带队围捕火神教,抓获一百多人,唯独漏掉了最重要的几名头目,因此十分恼火,上前一步,“你昨天怎么会出现在火神庙?”

胡桂扬伸个懒腰,“地下的叫朱雀神殿,地上的才是火神庙,听他们的意思,火神庙是给寻常百姓准备的,朱雀神殿则是忠实信徒的去处。按我理解,火神是帝王,地位虽高,但不管事,朱雀神殿是议事厅,种火老母是宰相、是阁老,地位低一些,手中却掌握实权。”

老大、老五听得目瞪口呆。

“你、你加入火神教了?”老大胡桂神既吃惊又担忧,“你知道那是一伙什么人?”

“如果了解一点教义就算入教,咱们这些兄弟哪一位不曾加入几个邪教?”

“绝子校尉”专门抓捕各地的妖言惑众者,与各色各样的教派接触颇多,先要有所了解,才能动手抓人。

胡桂神脸色缓和,“我就说嘛,三六弟肯定是去查案。”

胡桂猛不信,“哪有这么巧……我问你,你是怎么找到那里去的?”

“误打误撞。呵呵,朱雀神殿暗藏出口,五哥没有查实就动手抓人,有点急躁了。”

胡桂猛冷着脸,“火神教只是京城斜门外道的一部分……你怎么会成为‘火神传人’?”

“这可冤枉我了,五哥昨晚应该看到了,我是恰巧站在那里、恰巧火焰升了起来,哪是什么传人?”

“那你为何要说‘众生跪拜’的话?你知不知道,你消失之后,那里的所有信徒,还有一些官兵,都向火焰跪下了?”

“官兵也跪?”胡桂扬觉得好笑,“那就是一句玩笑,没想到有人当真。”

胡桂猛忍了又忍,没有发怒,“是火神教长老把你带走的吧?他们在哪?都有谁?”

“一个铁匠、一个炭工、一个……”

“我要名字。”

“他们不说。”

“那就找人画一下。”

“蒙着面呢。”胡桂扬随口撒谎,“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放我回来。”

胡桂猛没有发怒,语气反而缓和下来,“三六弟,事情越闹越大了,你再这么胡闹下去,没人能帮得了你。”

“五哥提醒得对,我要是想到了什么,一定立刻告诉你。对了,昨晚有兄弟出事吗?”

大哥、五哥互视一眼,胡桂神道:“十九。”

胡桂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十九郎胡桂锐生性洒脱,不拘小节,在兄弟们中间人缘极佳。

“在哪?”胡桂扬问。

“就在前厅,搬走棺材之后,他回去扫地……”胡桂神叹息一声,说不下去了。

“大概什么时候?”胡桂扬心中已猜到答案。

“夜里。”胡桂神含糊其辞。

“身上有伤痕,而且凶手逃跑了,是吧?”

“没人怀疑你,昨晚你根本不在城里,许多人能为你作证。”

胡桂扬笑了一声,“我没在城里,但是正在城外参加邪神祭祀。”

胡桂猛忍不下去了,“三六,这都什么时候了,说话还要阴阳怪气,你究竟知道什么?怀疑什么?”

胡桂扬在炕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大声道:“我知道有人在设局,目的是造出一个活生生的妖狐,我怀疑你们所有人,没错,就是所有人!”

胡桂猛怒目而视,胡桂神不住摇头,“三六,你这话真是伤人,我们都在帮你,不遗余力。”

胡桂扬冷笑,“三位哥哥先后遇害,而且都发生在观音寺胡同里,几十位兄弟严加守卫,竟然让凶手来去自如,在外人看来,这是妖狐作案,在我看来,解释只有一个:凶手就在咱们中间,而且不只一个。”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胡桂猛怒道:“你这是不识好歹!”

“不识好歹?我倒觉得自己目光雪亮呢。”胡桂扬笑了一声,放低声音,“几起刺杀,只有一次没成功。五哥,你出城迎接十六哥他们,真遇到伏击了吗?十六哥逃生,恐怕不是因为武功高强吧?”

胡桂猛面皮涨红,“什么意思?你怀疑我和十六弟串通好了,专门陷害你?”

“我刚刚说了,我怀疑所有人。”

兄弟二人彼此怒视,谁也不肯退让,老大胡桂神上前相劝,“发生这么多事情,难免互相生疑,可咱们毕竟是兄弟,有同一个义父。”

胡桂猛讥道:“三六说了,他怀疑所有人,大哥也不例外。”

“三六弟真要是连我也怀疑……我也没办法。”胡桂神满脸苦笑。

“两位哥哥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不如去好好商量一下,怎么将我完美地变成妖狐。”

胡桂猛勃然变色,瞪视胡桂扬,最后转身离去,再不说一个字。

胡桂神留了下来,耐心劝道:“三六弟,你若说咱们兄弟当中有人生出异心,我信,可你把所有兄弟都给得罪了,于你有什么好处?”

“正好让大家都知道,我与诸兄弟关系都不好,方便你们以后说我变妖。”

“你、你越说越不像话。”胡桂神的脾气向来温和,这时也有点不满了,甩手要走。

胡桂扬偏偏道:“大哥,请你帮我个忙。”

胡桂神止步,冷淡地说:“说吧,别过分。”

“不过分,请你给西厂汪直带句话。”

“厂公不是我想见就能见到的。”

“没关系,什么时候见到什么时候带话。”

胡桂神寻思一会,“好吧,什么话?”

“明天午时一过,我会去拜见袁大人。”

胡桂神一愣,“拜见袁大人做什么?你找到义父遗体的下落了?”

“我只是拜托大哥传句话而已,能不能听明白,那是汪直的事。”

胡桂神迷惑地摇摇头,“厂公名讳不是随便叫的,你好歹也算是半个公门中人,小心一点。”

大哥、五哥都走了,胡桂扬没有得意之情,他现在的策略是将一切事情挑明,尽可能将局势搅得更混乱,这个过程中,免不了会冤枉许多好人。

“已经三个了,你究竟要杀多少人才肯罢手?”胡桂扬喃喃道,要论浑水摸鱼,那个暗中策划一切的“妖狐”才是真正的高手。

独自在炕上坐了一会,三九弟胡桂大托着食物进来了,也不说话,放下就要走,显然是听说了三六哥“怀疑所有人”的言辞,感到受伤。

“等会。”胡桂扬叫道。

“饭里没毒。”胡桂大冷淡地说。

“我还没变妖狐呢,没人会对我下毒。”

胡桂大脸气得通红,“你连我也怀疑?怀疑我之前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陷害你?”

胡桂扬看着三九弟,目光清澈,似笑非笑,“我希望有一个人能让我相信,可这样做的代价可能是我,还有不知多少位兄弟的性命。”

胡桂大神情稍缓,“我决定以后跟随大哥了,我这人比较笨,只适合跑腿儿,五哥比较严厉,我怕我跟不上。”

“明智的选择。”

“三六哥也应该选择一方,只靠你自己,不可能逃脱困局。”

“不急,我现在的选择太多,有点花眼。”胡桂扬笑道。

“三六哥还有什么事?”胡桂大突然又变得冷淡。

“谁决定将棺材搬走的?”

“遗体不在,棺材摆在那里不太合适……你问这个干嘛?”

“棺材里有些线索,决定将它搬走的人,就是我最怀疑的人。”

胡桂大沉默良久,“我已经追随大哥,说的话你还信吗?”

“果然是五哥。”胡桂扬微微一笑,这就是他想得到的答案。

他有预感,最后的时刻快要到了。

第二十七章 劝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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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直骑马来的,停在赵宅大门口,背对夕阳,十几名骑马随从停在数十步以外的胡桂神宅外,引来多人观望,很快,观望者悄悄退回自己家中。

胡桂扬被大哥叫出来,站在大门口看向汪直,正好对着斜射来的阳光,不得不抬手遮眼。

胡桂神什么也没说,立刻退到自家门口,与厂公的随从站在一起,没有马匹,不免矮下去一截。

“你想见我,我来了。”汪直坐在马上,双手握住缰绳,歪头打量胡桂扬,好像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而且不躲不藏,所以你最好真有重要事情对我说。”

几天不见,汪直的随和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非常重要。”胡桂扬走下台阶,虽然显矮,但是不用直视夕阳,能将汪直看得更清楚一些,“简单地说,你们都找错人了。”

汪直不屑地笑了一声,“你先说说,‘你们’都是谁?”

“刚刚设立的西厂,一直都在的东厂,还有乱成一团的锦衣卫。”

“你知道我们在找什么人?”汪直稍稍前倾,脸上的神情像是在等着听一个预料中的笑话。

“宫中有一位要人遇害,你们以为是李子龙指使妖狐杀人,李子龙被抓,妖狐自然销声匿迹。可你们错了,妖狐并未消失,还在继续杀人,而且所图甚大,超出你们的预料。”

汪直没显出意外,“妖狐当然还在杀人,目标就是你们这些人,再过几天,如果你们还不能抓捕妖狐归案,西厂就将接手。”

“我是说真正的妖狐,从去年就开始杀人的妖狐,不是你们特意设计、打算用来领赏的妖狐。厂公想得太简单了。”胡桂扬没有当面叫出汪直的姓名,“宫中遇害的那位要人并不简单,西厂、东厂都忽略了一些重要线索。”

“你连遇害者是谁都不知道,就敢说我们忽略了线索?”汪直不提妖狐的真假。

胡桂扬笑道:“起码我现在确信宫里果然有人遇害。”

汪直脸色微沉,“你在浪费我的时间,胡桂扬,你高估自己的小聪明了,你曾有机会投靠我,可是一切已晚。明天去见袁彬吧,老家伙或许比较好骗。”

汪直拨马调头,胡桂扬大声道:“厂公回去不妨再查一下那个人,他藏着秘密,这秘密才是他遇害的真正原因。”

汪直拍马离去,十几名随从先是让到两边,随后紧紧跟随,马蹄翻飞,在小小的胡同里颇有千军万马的气势。

胡桂神跑过来,“我真是愚蠢,怎么会替你传话?三六弟,你得罪厂公不要紧,连我们……”

“大哥,你一点都不蠢,恰恰相反,你太聪明了。”

胡桂神呆呆地看着三六弟走进赵宅,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赵宅里的义子都搬出去居住,只剩胡桂扬一个和少数仆人,在客房吃过晚饭,坐在炕上发呆。

老五胡桂猛没敲门,直接推门进来,转了半圈,走到桌前,拿出点火之物,燃亮半截蜡烛,回身看着三六弟。

胡桂扬坐着不动。

“你怎么知道宫中有人遇害?”

胡桂扬与汪直在大门口交谈,自然什么都瞒不住。

“猜的。”胡桂扬不想现在就提起火神教。

胡桂猛猜得却更准一些,“看来火神教真把你当成‘传人’了,什么都肯对你说,你自己不会当真吧?”胡桂猛自问自答,“不会,要说不信鬼神,你算是义父最得意的干儿子。你只是想利用火神教,让自己脱离困境。”

“五哥比大哥更聪明。”胡桂扬向后微仰,侧身靠墙而坐,“你说我能成功吗?”

“助我将火神教一网打尽,这就是你最好的机会。”

“当年义父分工的时候,大哥负责监视寺院与僧人,五哥则专盯宫观与道士,火神庙该归五哥,想必五哥调查火神教很久了吧?”

“三年。”

“够久了,可五哥动手抓人的时候,仍显仓促,这是为什么?”

“你想知道原因?”

“想。”

胡桂猛坐到炕的另一头,像是要讲一个悠长的故事。

故事的确有点长,但他说得很简短,“京城藏龙卧虎,同样藏污纳垢,妖言惑众者不少,信徒更是处处皆有,大的邪教有好几个,火神教只是其中之一,义父原希望顺着这条线,将所有教派一网打尽。”

“这么说来,三年就不算长了。”胡桂扬属于半闲人,对义父赵瑛的秘密所知甚少。

“义父过世之后,妖狐再出,火神教突然变得活跃,我得到消息,小牡丹与双刀男子受到火神教的保护,因此我不得不动手,可惜只抓到一些小喽罗。”

“但是五哥凭此激起了各教的义愤与恐慌,或许能钓出大鱼。”

“或许。”

两人相视一会,胡桂扬道:“五哥早就盯上何百万了吧?”

“嗯,还会继续盯下去。”

“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吗?”

“何百万用过许多名字,其中一个是梁铁公,在广西收养了一子一女,四处行骗,在南京加入火神教,地位慢慢上升,去年来北京。”

“但你没有告诉义父。”

“没有,义父向来冷静,唯有在追捕梁铁公这件事上有些冒进,我不想让他老人家破坏整个行动。”

“以后你会抓他?”

“会,义父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火神教昨晚遭受重创,很可能会召集各教派商议对策,我只要盯住何百万,就能顺藤摸瓜。”

“何百万只怕不会再露面了。”

“那就盯住他的女儿。”

“何百万连养子都不在乎,还会在乎养女?”

胡桂猛沉默一会,“不着急,走着瞧。”

胡桂扬也沉默一会,“五哥对我说这么多实话,想必是做出决定了。”

“嗯。”

“我昨晚成为‘火神传人’,是不是帮了你一个大忙?”

胡桂猛又沉默一会,“你帮了我们所有人。”

胡桂扬无所谓地笑了,“五哥与大哥和好如初了?还是说——所有争斗都是假装的,五哥表面上依附东厂,暗地里也投靠了西厂汪直?”

“争斗是真的。”胡桂猛平淡地说,默认了三六弟的说法,“义父不在,我与大哥将各建一队,谁做得好,谁就能得到厂公的青睐。至于东厂,我得到的消息是,他们根本不敢与西厂抗衡。”

“汪直的驭下之术,与义父真是不一样。”

胡桂猛微微皱眉,“你知不知道,多年以来,一直是义父阻止咱们的晋升之途,否则的话,我绝不是一名普通的锦衣卫校尉,你们也不会只是平民。”

“略有耳闻。”胡桂扬昨天刚从袁彬那里听到过类似的说法。

“义父太固执了,固执到不惜牺牲大家的利益。义父有袁大人的保护,可是袁大人如今失势,谁来保护咱们兄弟?绝子校尉跟随义父得罪的人太多,必须立刻找到新靠山。”

“所以是汪直。”

“厂公虽然年幼,但是深受陛下信任,前途无量,而且他也来自断藤峡,真的在意咱们这些人。”

两人又陷入沉默,胡桂扬问:“你与五哥在汪直面前争宠,争的究竟是什么?是谁先抓到妖狐,还是谁先造出一只妖狐?”

“你说的这两件事,其实是一回事。”

“五哥,你让我糊涂了。”

胡桂猛站起身,“你就是妖狐,或者说妖狐就在你身上,我与大哥谁先将妖狐引出来,谁就立首功。”

胡桂扬大笑,“认识五哥这么久,你这是第一次讲笑话。”

“这不是笑话。”胡桂猛冷冷地说,“本来我与大哥意见一致,希望慢慢将妖狐引出来,可是你做得越来越过头,自己往墙上撞,所以我决定换一种方法,将妖狐逼出来。”

胡桂扬脸上仍然挂着微笑,这些天来他遇到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人与事,就属当前的五哥和五哥所说的话最让人意想不到。

“五哥不会真相信世上有妖狐吧?”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多数兄弟的利益,大家为陛下、为朝廷立过大小功劳数十次,理应得到优厚的奖赏。”

胡桂扬恍然醒悟,“所以那些没有立功,或者立功太少的兄弟就要被舍弃:先是三哥,他连抓人都不会,接着是六哥,他专心经商无心立功,昨晚是十九哥,跟我一样不求上进,这样的兄弟我还能想起几位,今晚大概都要被妖狐所杀吧?至于半路遇伏的十六哥,只是混淆视听而已,他武功那么好,又善于查案,五哥肯定要留在身边。”

“你还是没明白,老三他们只是诱饵,他们无用,所以被放出去,但是咬饵的人是你,杀他们的人也是你,今晚,你会杀更多人,暴露出本性。”

“这就是五哥的计划,把我绕晕,逼我发怒,由此让我变妖?”

胡桂猛没有回答。

“呵呵,祝五哥成功,我的确有点晕了,但是离发怒还远。”

“不急,你还没睡觉呢。”

胡桂扬捂嘴打个哈欠,“五哥这么一说,我真有些困了。”

“你睡吧,我走以后,整座赵宅都归你所有,剩下的两个丫环和七位兄弟,也都归你,他们是最后一批活饵。”

胡桂扬脸上笑容不减,心里的怒火已经升到了头顶,“小柔怎么得罪你了,你非要将她杀死?”

“这得问你自己,待会你就能回答了。”

胡桂扬忍不住大笑。

胡桂猛没笑,“三六弟,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无关个人恩怨……算了,说这些没用,很快你就能明白。”

胡桂猛没告辞就走了,胡桂扬送到门口,看着五哥走出院子,不等到他退回房间,从外面走进来一群人,大都是道士装扮,只有一个人例外。

胡桂扬认得那是汪直手下的太监云丹。

云丹站在影壁下,指挥众道士排列器具,远远地向胡桂扬挥下手,大声道:“多谢你的协助,他们终于肯让我尝试一回了。”

胡桂扬没问“他们”是谁,也没问要尝试什么,回屋关门,倒要看看,这些道士究竟怎么让自己变妖,这正是他几天来一直努力“促成”的结果。

第二十八章 所有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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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们架起案子,燃香、烧符、舞剑、念咒、请神……另有一批道士到处张贴纸符,每间屋子都不放过,忙忙碌碌的,像是在准备过年。

胡桂扬躺在炕上胡思乱想,有人推门进来他也不理。

“拖了这么久,总算要有一个结果了。”来人感慨道。

胡桂扬瞥了一眼,“先别高兴得这么早,十多年前,你们在断藤峡功亏一篑,我可记得一清二楚。”

“那时候你有几岁?”

“不知道,七八岁吧,再往前的事情我都忘了,可我记得房间里挤着许多孩子,惊慌失措,却没有人反抗,甚至没人发出声音,比待宰的牛羊还要老实。人数不停减少,隔壁的惨叫声从早晨响到半夜,走的人再没有回来过。”

云丹嘿笑一声。

“然后义父来了,站在门口,说了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只知道自己得救了。那时候我们都将义父当成从天而降的神仙,可他收我们为义子之后,教授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相信鬼神。”

“赵瑛,他是你们的神,却是我们的魔,就因为他,这件事推迟了十几年,瞧瞧我,已经老成什么样子?”

胡桂扬坐起来,五哥点燃的蜡烛还在亮着,照见门口的一名老太监。

云丹的确老了,骨瘦如柴,衣服显得过于肥大,可他的目光并没有因为衰老而消沉,反而显露出毫不掩饰的垂涎与贪婪。

胡桂扬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只是老了,却没有死,活得好好的,足以证明世上没有鬼神,否则的话,像你这样的人,早该遭受报应。”

云丹咧嘴微笑,牙齿在烛光的映照下更显枯黄,“不要轻易说出‘报应’两个字,因为你根本不懂得报应有多么的高深复杂。我八岁净身,那当然不是我的选择,父母当时都死了,叔叔带我进京,说是要讨一个好生活,结果是带着我一块挨刀。你曾经听到过惨叫声,再往前几十年,发发惨叫声的就是我。”

胡桂扬不由自主稍稍夹紧双腿,这个老太监语气平淡,听上去却令人毛骨悚然。

“可笑的是我们叔侄当时不知道私自净身是大罪,伤势一好就被锦衣卫抓住,关了一阵,发配到南海子种菜。叔叔身体弱,受不了重活儿,在南海子没多久就因为劳累和失望而去世。我年纪小,反而占些便宜,十岁左右的时候进宫,从最低贱的位置做起,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走到今天。你觉得鬼神优待我了吗?不不,上天还欠我很多债没还,你们就是其中一笔。”

“看来你是真相信子孙汤那种东西,像你这种年纪,就算……也不能生儿育女了吧?”

“我只是要回应得的报酬。”云丹抬高声音,“第一次造子孙汤,我们花了将近十年时间准备药材,却被赵瑛打断,之后多等了十几年。十几年!我不得不销声匿迹,藏在宫里,尽量少出来,就是为了躲避赵瑛的注意。现在,道路终于又通了。”

“我记得义父将你们当初收集的药材都销毁了。”

“我自有办法暗中再收集一批,如今万事俱备,只差童男子孙根。”

“那你来晚了,我们兄弟当中没几个人还是童男之身。”

云丹笑了两声,“你们现在不是药材,而是药引子,四十根,一根都不能少。”

“四十根,你连大哥、五哥也不放过?”

“两个蠢货,以为找到靠山就能万事无忧,根本不明白形势的变化——长生不老,只有长生不老才是唯一的靠山,绝子校尉擅长的那一套已经没有用武之地。”

“太监想长生不老?”

“当然不是我们,我们只求过一次正常人的生活。”

“皇帝?”

云丹笑了一下,“只差几样稀有药材,长生不老之药也能熬成,到时候陛下永治天下,我们永远都有靠山,盛世即将到来,可惜你看不到。”

“陛下的年纪没有多大吧,这么早就对长生感兴趣了?”

“你们都很蠢,唯一的聪明人是赵瑛,去过一趟西厂之后,他知道大势已去,干脆自杀避罪。”

“义父不会自杀。”胡桂扬十分肯定。

“哈,那他死得可太巧了。”

“是你们将遗体盗走的?”

“你算是比较聪明的,一开始就猜到了灵济宫,可你没有继续查下去。”

胡桂扬曾有一次当着众兄弟的面乱猜,不仅猜到了太监们要重制子孙汤,还猜到了义父的遗体是被送到了灵济宫,可他没有证据,三哥遇害之后,放弃了继续追查。

“人死灯灭,遗体能不能找到,其实我不是特别在意。”

“你有些地方很像赵瑛。”

“好吧,我就当这是称赞。你要留在这里看我变妖?”

云丹点头,对面的年青人越是坦然无畏,他越感兴趣,眼神里甚至显出一丝笑意,好像预料中的大喜事终于就要降临。

“让我理顺一下,你真相信我会变成妖狐,对吧?”

“当然。”

“为什么?”胡桂扬一直没搞懂这件事,为什么偏偏是自己被选中?为什么五哥等人那么肯定他会变妖?

“因为你被指定了。”

“被谁指定?”

“赵瑛。”

“他不过随口提了一次名字,我就被指定了?”

“赵瑛也是被指定的,专门寻找妖狐。”

“指定者这回是谁?”

云丹扭头望了一眼屋外。

“灵济宫。”

外面的道士都来自灵济宫,已经贴好了符、摆好了香案,三人在案后施法,其他人排列两边。

“老道还真是记仇啊。”胡桂扬从小就听过义父赵瑛与灵济宫的恩怨,长大之后曾经亲自参与抓捕一名藏在灵济宫的骗子。

“这不是私人恩怨那么简单,因为赵瑛,灵济宫颜面无存,这些年连信徒都少了许多。妖狐一案,是灵济宫东山再起的良机。”

胡桂扬打个哈欠,“灵济宫真有眼光,挑中我这样一个懒人当妖狐。”

“还要多亏你那些兄弟的帮忙,厂公说了一句需要二十条子孙根,他们就开始动手,挑选没用的人当诱饵,你果然上钩,都给杀了。”

“二十?已经有三人遇害,今晚预定了七人,再加上我,不过十一人。”

“你们这十一人不肯投靠任何一方,因此被选出来,还剩下九人,就要看胡桂神、胡桂猛互相争斗的结果了。你还算幸运,不用亲眼看到兄弟相残。”

胡桂扬睁下双眼,“我们兄弟多,交情……也就那么回事。太监想要子孙汤,皇帝想要长生不老,灵济宫想要东山再起,大哥、五哥想要靠山,最后都盯上了妖狐。我有点想不明白,妖狐究竟是怎么回事?当然,我是‘妖狐’,可我为什么要变妖狐、要杀那么多人?”

“等你变成妖狐之后,才能真相大白,这也是我要留下来的原因:亲眼看到一切,然后向厂公禀告。”

“汪直自己不来,是害怕吗?”

“妖狐法力高强,能在百里之外杀人,所以我劝厂公谨慎一点为好。”

“你不怕?”

“我有灵济宫做后盾,三位真人亲临施法布阵,你变妖之后兴不起风浪,或有万一,也应该由我承担,这是我的职责。”

“还有一种万一:如果我今晚没有变妖,你们就得负责将我变成妖狐,这种事可不能让外人在场,要是让那些深信妖狐存在的人看到你们狼狈不堪的样子,损失可就大了。”

“你肯定会变妖,就在天亮之前,子夜时分最有可能。”

胡桂扬伸个懒腰,“那就等着吧,我能出去逛逛吗?”

“不能出宅院。”

“我去后院,看看那七位倒霉的兄弟。”胡桂扬下地穿鞋,突然抬起头来,“小菊和小芹为什么要留下?还有,之前为什么要杀死小柔?”

“反正那两个丫环没什么用,胡桂神、胡桂猛都同意留下,那就留下。小柔是你杀的,只是你当时并不知道,你一直觊觎小柔,夜里变妖狐之后,自然要去骚扰,骚扰不成,就将她杀死。至于小牡丹,她是被你吓走的,但是她会武功,还有外援,的确出人意料,以后我们会查个清楚的。”

胡桂扬一拍脑门,“差点忘了,你是真相信妖狐。”

胡桂扬向外面走去,经过云丹身边时,突然跌倒,双手撑地,身体剧烈地抖动,张嘴发出低沉的吼声,两只眼睛像狼一样发光。

云丹大惊失色,没想到对方说变就变,急忙向门口退去,嘴里大叫:“来人!来人!来……”

胡桂扬直起身,神情恢复正常,笑道:“别怕,绊了一下,喉咙里有痰。”

云丹的脸色却迟迟没有恢复,“这种情况下还能临危不乱——你就是妖狐!”

“我不畏惧,是因为我根本不信。义父说过,怪事背后必是人心,贪婪的人心,而我已经见到妖狐背后所有贪婪,所以我没什么可怕的。”

云丹冷冷地说:“等到变妖被正法之后,你的子孙根会是一味好药。”

“我也觉得它不错,想要留给更需要的人。”胡桂扬脸上带笑,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顺势拔出鞘,匕首尖对准云丹。

云丹又吓一跳,再次后退,险些被门槛绊倒。

胡桂扬哈哈一笑,将匕首和鞘都扔在地上,“放心,我不用这些东西杀你。”

院子里跑来几名道士,见云丹无恙,都没有上前。

胡桂扬对这些道士看也不看,顺着廊庑大步走向后院。

一进后院,他就被七名兄弟拦住了。

“三六,你最好留在前面。”

不是兄,不是弟,胡桂扬只剩下一个数字。

“你们还真是单纯得可爱啊。”胡桂扬讥讽道,想了想,还是转身回去了,这七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大哥、五哥联手出卖了,还以为他们是在负看守之责,胡桂扬觉得没必要点破。

前院里,云丹回到道士们中间,看到胡桂扬返身,大声道:“时候就快到了,瞧!”

胡桂扬抬头望去,只见圆月孤悬,阴云迅速散去,好像真的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对你说了那么多,就是让你早有准备,变妖的时候会更容易一些!”云丹大声补充道。

胡桂扬走出廊庑,站在云丹和众道士对面。

伸个大大的懒腰。

第二十九章 抢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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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四周挂着灯笼,照得一片通明,灵济宫道士开始施法。

道士们从服饰上能分出尊卑,香案后面的三位,宽袍大袖,头戴玄冠,中间一位的道冠尤其高耸,其他道士的袍冠各有不同,级别越低越是简朴。

中间的玄冠道士举起铜铃,轻轻晃了一下,左右护法各退一步,持剑而立,香案前的众多道士分别到位,按四象、八卦、十二律站立,各持不同的器具,外围还有二十四节气,则以纸符代替,早已布置妥当。

胡桂扬见过不少僧道法事,却是第一次被用在自己身上,于是站在对面兴致勃勃地观看,也不阻止——他明白,阻止无用,自己面对的不只是二十多名道士,还有后院的七名兄弟。

另一个外人是太监云丹,法事一开始,他就站到了外围,与胡桂扬相隔十几步,神情更加兴致勃勃,那是等待已久、终偿所愿者才有的兴奋。

玄冠道士朗声诵道:“灵济真君,修真得道。游宴仙都,天尊赐号。下临三界,上朝五老。无愿不从,默符所祷。一切善恶,皆由心造。为善者福,为恶者祸。急急如天尊律令敕。”

鼓铙齐响数声,众道士齐声道:“真君广度。”

玄冠道士朝天仰拜三下,继续诵道:“太上玄元五灵老君,臣今升坛施法,愿得正真生气,下降流入臣等身中,令臣所言,速达洪恩二位真君圣前。乞降今年太岁之神、京都城隍、本宫土地之神、灵坛感应一切神灵。仰惟诸神,肃清内外,荡除凶秽,远隔妖氛。”

鼓铙再次齐响,众道士又一次齐声道:“真君广度。”

胡桂扬实在忍不住了,笑了一声,向云丹道:“你们真的要用一场法事将我变妖?”

云丹嘘了一声,用手指指天。

胡桂扬抬头看去,除了云开月现,并没有看到异象。

法事仍在继续,玄冠道士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双手变换剑诀,偶尔还会跺脚助威,“吾奉上帝命,守此土,治此民,其有为妖魔而害虐我民者,按之女青玄律,必在千千斩首,万万截形。告汝妖魔:子将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阴界主。妖魔若有心,急去急去,急急去,须臾不去从天斧……”

胡桂扬不耐烦了,转身正要回屋,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后是一阵叫嚷,竟有一群官兵冲进了赵宅。

道士们惊讶地中断法事,云丹神情骤变,小步跑过去,怒道:“什么人胆敢擅闯重地?不知道西厂在此办案吗?”

一名军官迎上来,“西厂?没听说过,我只知道东厂。”

云丹更怒,“西厂不久前由陛下增设,权在东厂、锦衣之上,你没听说过?”

“抱歉,我难得进城,对城里的事情了解不多,等我回去问上司吧。”

两人走近,对面而立,云丹更加惊讶,“你们是什么人?”

“在下显武营小兵一名,进城抓捕逃兵,请无关人等让开。”

城外有十二座团营,从各卫所调集精兵强将充实其中,显武营是其中一座,除了奉召公干,他们的确很少进城。

云丹不只是惊讶,还有莫名其妙,“逃兵?谁是逃兵?”

问过这句话他就后悔了。

胡桂扬从客房门口跑过来,举手道:“我是逃兵,我是逃兵。”

军官打量几眼,“你叫胡桂扬?”

“是我。”

“没错,就是你,自己知道为什么吧?”

“知道,我落籍在燕山前卫,卫里将我报送显武营,我一直没去营里操练,所以是逃兵。”

军官连连点头,显然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知道就好,跟我们走吧,别耽误西厂的……道爷们查案。”

胡桂扬当然愿意离开,云丹不干,“慢着,胡桂扬是西厂要犯,我们先到,你们不可抢先。”

军官从腰间皮囊里取出一张纸,“我们有前军都督府签的捕票,西厂有么?”

云丹一愣,“西厂抓人,不用捕票。”

“那就没办法了,胡桂扬我们带走,西厂去显武营要人吧——如果真有西厂的话。”

云丹正要怒斥,官兵们上前,抓住“犯人”就往外走,胡桂扬乖乖配合,云丹势单力薄,连军官都绕不过去,更不用说众多官兵,只能大喊大叫。

二十多名道士围过来,七名赵家义子也从后院跑出来,他们对自己的“诱饵”身份一无所知,还想着帮西厂一块留下胡桂扬。

官兵人多,军官拔刀出鞘,大声道:“显武营抓捕逃兵,有敢阻拦者,一律以军法处置!”

“军法”具体是什么,众人都不太清楚,只是觉得比一般官法要严重,道士与义子没敢上前,云丹很快也放弃了,跟着军官往外跑,“你们出不了城,出不了城!”

胡桂扬被官兵扶上一匹马,由众人簇拥着驶出胡同,一路上未遇任何阻挡,无论是大哥胡桂神,还是五哥胡桂猛,都躲在自己家里没有出门。

夜里城门紧闭,不会为任何人打开,显武营的官兵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向北跑出一段距离,停在了史家胡同,军官过来,对胡桂扬说:“家里有人等你,你快点回去吧。”

“多谢。”胡桂扬跳下马,拱手相谢,知道对方不愿泄露姓名,也不多问。

一部分官兵调头又向南驰去,顺路驱逐了几名跟踪者,另一些守在胡同口。

胡桂扬匆匆向自家走去,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

院门、房门的锁都被打开,门户虚掩,胡桂扬一一推开,直进正房卧室。

房里一切未变,宿酒的余味还在,床上乱扔着兵器与银两,只是多了两个人。

一人手持蜡烛,站在一边,另一人正对房门,看到胡桂扬进来,说:“你也太急了些。”

前府都督佥事袁彬,带着随从亲自来拜访了。

“不急不行啊。”胡桂扬笑道,对袁彬的到来一点都不意外,“再这么按部就班地走下去,所有人都会盼我变成妖狐,只怕连袁大人这股救兵也没了。”

“你知道我会来救你?”

“嗯……算是希望吧,树倒猢狲散,义父一死,我们这帮兄弟都急着找靠山,我想,其中肯定有人投向了袁大人。我对大哥说‘明天午时一过就去找袁大人’,借此引来汪直,我猜这句话肯定也传到了袁大人耳中。”

袁彬看了一眼旁边的随从,笑道:“这小子有点意思,怪不得赵瑛称赞他,却不肯让他进入锦衣卫。”

随从轻轻嗯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他对胡桂扬从来没有好印象。

“不用等到午时了,有什么话你可以说了。”袁彬收起笑容。

胡桂扬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必须是午时以后。”

“为什么?”袁彬面露不悦。

“只有这样,我才能活到天亮。”

“你错了,太监们手眼通天,很快就能拿到抓人的驾贴,到时候我不得不将你交出去。除非你现在就告诉我一些重要的事情,能让我反戈一击,否则的话,我没办法保你。”

“皇帝真的开始对长生之术感兴趣了?”

袁彬沉默一会,“泄漏宫禁秘闻乃是重罪,我只能告诉你一句:不要猜测帝王的心事,猜错了,固然是死罪,猜对了,则是满门抄斩之罪。”

胡桂扬的“满门”如今只剩他一个人,笑道:“那就对了,帝王不可猜,太监们却猜得不亦乐乎,汪直、云丹想要再造子孙汤。”

“赵瑛提起过的那个子孙汤?”

“没错,所以我那三位遇害的哥哥,胯下多挨了一刀,汪直本是采药剩下的渣子,现在却要当吃药人了。还有,灵济宫与太监配合,想要造长生不老药,进献给皇帝,以求恩宠。”

“你有证据?”

“证据都在灵济宫,就连我义父的遗体,也在那里,袁大人动作快的话,天亮之前能查出来。”

“我已不在锦衣卫……”

“锦衣卫不是唯一的法司,袁大人应该能在朝中找到帮手。”

袁彬再度沉吟,“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事情?”

“这只是添头儿,真正重要的事情,我说过,要等午后再说。”

袁彬笑了一声,慢慢抬手,秉烛随从立刻走过来,让大人扶着自己的肩膀。

“你那么肯定我会助你脱困?”

胡桂扬让开门口,“人人都想讨好那唯一的大靠山,至于手段,并不重要,如果能抢先,大臣也会贡献仙丹,可惜,抢先一步的是太监和灵济宫。今晚我若是变妖,太监将大获全胜,我若是安然无恙,则会让太监大大出丑。所以,皇帝如果铁心要求长生,我没什么说的,死就死吧,就当是尽忠报国了。如果袁大人也已投靠太监,我同样没什么可说的,只怨自己平时既懒又狂,没攒下好人缘,以至于众叛亲离。如果皇帝摇摆不定,如果袁大人不屑于为阉宦做事,那么午时之后我将要说出的事情,能让太监一蹶不振。”

“你给我的消息太少,不足用,离天亮只有两个时辰不到,光是搜捕灵济宫……”

外面有人匆匆地跑进来说:“大人,锦衣卫到了。”

锦衣卫如今服从的是东西两厂,袁彬不愿与旧部相遇,向外走去,扔下一句,“今晚你绝不可以变妖。”

“我会努力,大人也得努力。”

袁彬等人刚走不久,就有一群人冲进来,带头者正是云丹,额上汗津津的,怒容满面,“我说过,你逃不掉。其他人呢?不敢露面了吗?”

胡桂扬张开双臂,笑道:“回赵宅继续吧,老道士们念经倒是挺好听。”

第三十章 白狐

(今日一更)

赵宅门外多了一队锦衣卫,再没有外人能够进去干扰。

子夜是最好的“变妖”时间,如今已经错过,云丹与道士们商量了几句,决定继续进行法事。

众道士重做准备,云丹走到胡桂扬面前,胸膛起伏,不知是气愤还是劳累,“原来你留了一手,可惜这一手不够硬啊。”

“你是说袁大人?我可没那么大本事劳动他亲自出马,袁大人找我只是问几句话。”

“你对他说了什么?”

“我能说什么,不过就是你告诉我的那些事情。”

云丹脸上一红,“没用,只有陛下能赦免你,袁彬就算是最得宠的时候,想进宫面圣也没那么容易。等我们造出神药,连他也自身难保,一道奏折就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那倒是,看来我今晚是死定了。”

云丹冷笑一声,转身准备走开。

胡桂扬冲着太监的背影说:“宫里一切安好吧?”

云丹止步转身,盯着胡桂扬看了一会,短促地笑了一声,“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要不要听我说几句?”

云丹露出犹豫,道士们已经做好准备,云丹向为首的道士点点头,表示可以开始施法,然后缓步走向胡桂扬,“你还有一点时间。”

“事情要从李子龙开始说起。”

云丹不动声色。

“去年七月七初,妖狐第一次夜出,杀死一人,但那只是障眼之法,直到数日之后,妖狐才杀死第一个真正的目标,我不想说出那是谁,反正咱们心知肚明。”

云丹嘴角微微一动,显然还是没当回事。

“在那之后,妖狐频繁杀伤人命,轨迹似乎混乱,其实正好绕城一圈。”胡桂扬停顿一下,马上补充道:“绕皇城一圈。然后就是李子龙被捉。”

“就是被你义父抓住的。”云丹开口道,带有一点嘲笑意味。

“李子龙是从外地来的一名神棍,骗取了几名太监的信任,若干次混进皇城,甚至登临万岁山。”

云丹冷笑,李子龙一案,对宫中太监是个打击,好在皇帝并没有怪罪所有人,反而提拔了少数太监,其中就有平步青云的汪直。

“李子龙被抓之后,妖狐消失了一段时间,直到义父死后,妖狐再次出现。”

“你究竟想说什么?这些事情人人都知道。”云丹扭头看了一眼,法事进展顺利,脚踩十二律方位的道士们已经手舞足蹈,显出癫狂之态。

“东、南、西、北、中,妖狐已经完成了前期任务,要对最后的目标下手了。妖狐并非李子龙豢养,恰恰相反,李子龙被妖狐利用,他不只自己混入皇城,也将妖狐带进去了。”

“李子龙如今就在关在东厂,你以为我们什么都没问出来吗?”

“问题就在这里,李子龙并不知道自己受到利用,当他将妖狐带进皇宫时,根本不知情,自然也就没办法招供出来,严刑拷打之下,东厂让他承认什么,他就承认什么。”

云丹又不吱声了。

“妖狐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破坏。”

“破坏?”

“对,他要破坏皇城的五处禁地,被杀者其实是禁地的守护者。”

“你不是不相信这些东西吗?”

“我信不信无关紧要,妖狐相信,所以他要杀人,破坏禁地之后,才能进入皇宫核心之地。你们相信,所以才这么紧张,到处追捕妖狐,甚至听信灵济宫道士,要从我这里逼出一只妖狐来。而皇帝,正在犹豫不决,不知该信还是不该信。你们的目标是让皇帝相信世上真有妖狐,同时确保皇宫仍受到保护,不会受到妖魔的入侵。”

云丹突然笑了一声,“你没出来妖言惑众,是个不小的损失。”

“我说得不对吗?”

“我不会再对你透露任何事情,安心显形吧,结束这一切,让所有人都安心,就连你自己也能安心,起码你能知道妖狐的真实想法,不必猜来猜去了。”

云丹走开,胡桂扬目送,看到老太监绕过影壁,他露出微笑。

云丹毕竟还是将胡桂扬的话当真了,以为这些话都已传到袁彬耳中,所以他要找人将消息传递出去。

胡桂扬不是跟随赵瑛办案最多的义子,却是读书最多的人,闲极无聊,他将允许浏览的案卷几乎全看过一遍,对骗子、信徒这类人的手段与思路了若指掌,根据他从火神教长老那里得到的少量信息,推论出一个大“阴谋”。

他知道,自己的推论肯定漏洞百出,但是必有一点真实的东西能够触动云丹。

袁彬失势,汪直得势,只有挑起双方的斗争,胡桂扬才有自救的机会。

这就是他的整个计划,能否成功,已经不由他控制了。

云丹很快回来,远远地站在影壁附近,不愿再靠近胡桂扬。

道士们的法事进行得如火如荼,四象、八卦位置上的道士也显出几分癫狂,又是颤抖,又是抽搐,手中的器具却不乱,时不时喊一声“真君广度”。

只剩下太极与两仪位置上的三名道士还保持正常,等他们也请到神灵降身,法事就该大功告成。

胡桂扬抬头看看天,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法事如果不生效,道士们肯定会想别的办法造出“妖狐”,胡桂扬对此毫不怀疑,就像火神教,信徒们都很虔诚,可是不耽误长老们操纵“真火”以取得最佳效果。

他走到连接前后院的门口,七名兄弟仍堵在那里,一是防止胡桂扬逃走,二是也想亲眼看看“妖狐”的诞生。

“义父一生以身作则,你们还是相信这种事?”胡桂扬站在十步以外的廊庑之下,没有再走近。

“义父自己不信鬼神,但是并不反对,干娘信佛,义父从来没管过。”一名义子说。

胡桂扬笑着摇摇头,“你们真是一群傻瓜,怪不得被留下来送死。”

一名义子想要挺身而出,迈出一步又缩了回去,“我们不是送死,是要看着你变妖。”

胡桂扬扭头看了一眼,两仪位置上的道士也开始胡乱舞剑,于是向七名兄弟严厉地说:“仔细想想吧,我的傻兄弟们,大家都已经分别投靠了大哥、五哥,只有你们……”

“五哥已经接受我了。”一名义子抢着说,还有一点得意。

胡桂扬太了解这几个人了,“那是为了骗你们留在赵宅,有点自知之明吧,你们七位可以说是一无是处,除了义父,谁也不会收留你们。早点醒悟,去把兵器拿来,起码能够自保一下。”

“他在挑拨离间,这是变妖狐的前兆!”

胡桂扬大笑,“你们死不足惜,可惜的是小菊和小芹,她们与整件事无关,只是因为无用……”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嘴巴张着,却说不出话来。

七名义子开始还很气愤,这时却有点害怕了。

“快关上门,他要变了!”

“留条缝,我要看清楚点。”

“看什么看?妖狐会杀人。”

“灵济宫肯定能震住妖狐。”

“大家好歹兄弟一场……三六弟,你还有遗言吗?”

“傻瓜!”胡桂扬吐出两个字,转身就跑,惹得七位兄弟更加恼火,将最后一点兄弟之情也抹去了。

胡桂扬的确认为这七位兄弟是傻瓜,但他刚才骂的其实是自己。

几步跳到庭院中间,胡桂扬的目光越过正开始发抖的太极位道士,向影壁下的云丹大声喊道:“断藤峡!”

云丹上前一步,似乎没有听清。

“妖狐要杀尽断藤峡的幸存者,这只是开始,不只赵家义子,还有当年的女童、宫里的太监,都是目标,连汪直也不例外!妖狐的图谋比你们想象得更大!”

“胡思乱想,你准备好变妖了。”云丹满意地说,他如今只关心一件事。

胡桂扬的确有点头晕,但这是因为太晚了,他从小就这样,一到半夜就犯困,以至于不能参加持续整夜的行动,失去许多立功的机会。

可他很清醒,一点不觉得自己会发生变化。

“转告汪直,他的处境很危险,妖狐之后还会有妖狼、妖狗,真正的主使者……”

胡桂场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摇晃。

他的确经常犯困,可是从来没困到这种地步,比喝了一坛老酒还要眩晕。

云丹已经杳不可见,道士们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仿佛妖魔乱舞。

胡桂扬仍然不信“变妖”这种怪事,他知道自己肯定中了招,使劲咬了一下嘴唇,踉踉跄跄地跑向自己住的客房,跪在地上摸来摸去,终于找到了那柄被他扔掉的匕首。

他毫不犹豫地在自己大腿上刺了一下,鲜血立刻涌出来,疼痛迅速传遍全身。

他又清醒了,挣扎着起身,走到门口,冲外面放声大笑,“老子胡桂扬,自幼不信邪,想让我变妖,你们还得多用几招。”

道士们恍若不闻,继续施法,身体扭动得更剧烈,鼓声、铙声愈显急迫。

只有云丹显得有些慌张。

后院传来惨叫声,七名义子和两名丫环显然正在遭到屠杀。

胡桂扬心痛,却不自责,反正他谁也救不了,更加大声地说:“老太监,看好了,我就站在这里!”

云丹不吱声,反而后退几步,躲在影壁的阴影里。

后院的叫声很快消失,胡桂扬又感到头晕目眩,一狠心,将刺在腿上的匕首转了一下,疼得呲牙咧嘴,再度恢复清醒。

通往后院的门开了,胡桂扬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全身雪白的身影缓缓走出来。

“嘿,原来我是一只白狐。灵济宫,你们还是用上了老招数,打算杀死我之后栽赃吧?”

灵济宫众道士一直手舞足蹈,真像是引得神灵降身,这时却都突然停止动作,剑也不舞了,鼓也不敲了,呆呆地看着白衣人,互相瞧看,似乎都不认得此人。

“装得真像,你们应该去当戏子。”胡桂扬赞道。

白衣伸出右手,那真是一只爪子,四根较长的爪尖在月光下闪烁着寒光。

胡桂扬刚要嘲笑爪子做得逼真,白衣人动手了。

目标不是胡桂扬,而是灵济宫道士。

血溅如雨。

第三十一章 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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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人大开杀戒,动作并不快,没有像传说中的妖狐一样飞来飞去,步子沉稳,像是一名老牧人清晨起床之后走进自家的羊圈,出手却绝不留情,每走到一名道士身前,都是同一招,手起爪落,留下四道鲜血喷涌的伤口和惊骇的叫声。

奇怪的是那些道士,原本就在抖个不停,甚至口吐白沫,这时双脚更是如生根一般,似乎被吓得失去了逃跑能力。

胡桂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道士们为了让“降神”更真实一些,通常会在进行法事之前服食一些丹药,身体因此抖动得更自然,手脚却也因此绵软,一受惊吓,立刻动弹不得。

也有几名道士手脚并用,向大门口逃跑,都被白衣人轻松追上,一爪一个,全部杀死。

胡桂扬没有逃跑,也没有躲藏,反而踉踉跄跄地迎上去,想要弄清那究竟是人是妖、是男是女、是熟悉还是陌生。

可是脑袋越来越沉,已经感觉不到疼痛,还拖着一条伤腿,他怎么也追不上白衣人。

直到白衣人主动迎上来。

他是人,胡桂扬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穿着白色皮袍,以白布蒙面,冷不丁一看,确有几分像是妖狐,离近之后却能看出来他与凡人无异,只是双手装着钢制的兽爪。

胡桂扬终于坚持不住,坐倒在地上,嘴和舌头也有点麻木,可他仍然大笑,“灵济宫真看得起我,为了让我变妖狐,连自己人都不放过。云丹,老太监,你看到了吗?这就是真相,可你不会承认,在皇帝面前,你会替灵济宫圆谎……”

云丹一直站在影壁的阴影里,白衣人出来大开杀戒的时候,他也吓得不敢动弹,等到白衣人走向胡桂扬,才鼓起勇气走出来,因此他也看到了,白衣人只杀四象、八卦位上的普通道士,却放过了太极、两仪位上的玄冠道士。

三名老道身子也不抖了,站在香案后面念念有辞。

稍一思考,云丹做出了决定,上前几步,但是仍与白衣人、胡桂扬保持距离,“不要再隐瞒了,胡桂扬,这就是你的妖狐分身,通过他,你才能杀人于百里之外,现在,你们要合二为一。”

“如果我有这个本事,一定先把你和那三个老道都杀了。”

“你的本事已经失去了,瞧,妖狐已经被灵济宫真人压伏,没法再杀人,除了你自己。”

“哈哈,原来你们就这点手腕,真是令人失望。要是我,起码留几个赵家义子当见证者。”

“用不着,我与三名真人就是见证者。还等什么,动手吧?”云丹的后一句话是说给白衣人听的。

白衣人没有立刻动手,而是扭头看向三名灵济宫真人,毕竟他是受这三人“控制”的。

两仪位上的一名持剑道士走过来,脚步奇特,大概是踩着天罡地煞,手中的剑配合着舞动,走几步就来一句“真君广度”。

来到近前,道士先用剑指着胡桂扬,“日月五星,北斗七元,诸天诸地,诸水诸山,天庭所部,冥灵大神,罗备四方,所呼立到,为臣等束魔送鬼,扫荡群妖!”

“只是一只妖狐而已,用得着‘诸天诸地’的大神吗?”

道士不理他,眉头紧皱,手中剑又指向白衣人,另一只手连换剑诀,“大道无形,常居杳冥。神兵天降,吾呼者应。十万天师续命,十万真人注生,十万金童守魂,十万玉女卫形,十万天丁吞鬼,十万力士御精,十万将军斩妖,十万金刚缚邪,十万龙王大怒,五帝五岳,六甲六丁,魔鬼闻之脑裂,妖精无处潜形,见我者死,闻我者惊,慢我者灭,敬我者生,急急如太上玄都律令。”

胡桂扬脸上僵硬,已经笑不出来了,但是仍要说话,“少叫点天兵天将,让人家休息一会儿吧,捉只妖都要兴师动众,神仙累不累啊?”

神仙或许不累,胡桂扬累了,倒在地上,向大门口的影壁望去,希望袁彬能再来相救,可是那边没有动静,外面的锦衣卫接到最严厉的命令,无论赵宅发生什么事,都不得进来过问,更不能允许其他人进入。

他看到云丹的双脚正紧张不安地挪动,可太监不会救他,只会配合灵济宫道士将这场戏演到底。

又一名道士走过来,步履比较正常,小心躲过遍地的尸体,手中长剑直指白衣人,“妖狐之魂,速速返身!”

白衣人上前两步,单腿跪地,举起右手,爪尖寒光如冰。

胡桂扬真的坚持不住了,不管他被暗中下了什么药,药效都很强,非常人所能抗拒,但他的心依然明亮,“灵济宫的迷药,义父,你又有一个儿子中招了。”

赵瑛的亲生儿子就是吃了梁铁公给予的迷药,回家之后昏迷不醒,以至亡故,如今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胡桂扬身上,只不过这一回他还要面对“妖狐”。

“太白了……”胡桂扬吐出最后几个字,已是含糊不清,只有自己能明白,眼睛看着白衣人,只觉得对方越来越白,连冰冷的兽爪都给吞没了,而且还在迅速扩大,接连吞掉了旁边的道士、稍远处的云丹、更远处的影壁与房屋……

院子里一片安静,道士停止了诵经,云丹停止了挪脚,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白衣人的爪子上,等着用以结束一切的最后一击。

白衣人没动。

对云丹来说,这一刻比整个夜晚还要漫长,又上前两步,小声催促道:“快动手啊,还在等什么?”

对“妖狐”是不能这么说话的,道士更懂行,口中念诵不已,大意全是我已请到神灵降身,一切妖魔鬼怪都必须听从自己的命令。

白衣人还是不动,呆呆跪在那里,举着兽爪。

连催几次之后,两名持剑道士也傻眼了,面面相觑。

一直留在太极位的道士快步走来,厉声道:“真君广度,妖孽听令。听令。立刻听令!”

白衣人仍然不动。

太极道士止步,向一名持剑道士说:“你去看看。”

持剑道士犹豫了一下,不得已缓步走向白衣人,也不诵经了,小声道:“喂,怎么回事?”

白衣人一直盯着卧地的胡桂扬,这时转动目光看向道士,由于蒙面,显示不出神情,眼神中却有几分痛苦之色。

“你……”

道士刚说出一个字,白衣人突然大叫一声,随后一跃而起,拔腿向后院跑去。

“你要去哪?”一名道士喊道。

“拦住他!”为首的道士喊道。

三名道士加一名太监慌了,全都追上去,却没有一个人擅长这种事,跑得磕磕绊绊。

这就是胡桂扬看到的最后一幕,事实上,他已经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因为眼前一切都是白色,只是深浅稍有区别,他只能通过声音做出大致判断。

他相信自己晕了过去,而且立刻做了一个梦,因为接下来的场景不可能是真实的。

在梦中,他站在一块平台上,脚下是松软的泥土,空气中充满了花草混合的香气——他很纳闷,为什么在梦中还能嗅到气味——极目眺望,远处白云飘飘,由此他猜测平台其实是一座山顶。

过了一会他才注意到,周围还有其他人,而且非常多,占据了整个山顶,几乎全是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五六岁,小一点的刚刚能站起来。

有男孩也有女孩,围成多层同心圈,全都呆呆地站着,不乱动,也不说话,全然没有孩子的淘气。

正中间有一座小小的土坛,只有在这里站着几个成年人,装束古怪,非僧非道非俗,胡桂扬看不清他们的面貌,也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想要走过去,却一步也迈不动。

土坛上的人似乎在进行某种法事,很快,他们变成了道士,手中挥舞法剑、铜铃、鼓铙等物。

即使是在梦中,胡桂扬也明白自己犯了错误,必然是将灵济宫道士与这几个人弄混了。

很快,他又觉得奇怪,如果这只是梦,自己怎么会有“弄混”的想法?

这不只是梦,还是一段久远的回忆。

想到这里,周围的景物似乎更清晰一些,传入耳中的声音也有了明确的意义。

“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

“谁?”胡桂扬大声问,却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他向周围看去,甚至抬头望天,还是没找到声音的来源。

“坚持住啊,咱们不会分开,永远不会。”

胡桂扬听出这是一个稚嫩的声音,分不清是男是女,于是将目光转向周围的孩子,挨个观察。

平台上孩子众多,可他连五六步之外的孩子都看不清,只知道年纪不大,应该是七八岁。

“坚持……”那个声音还在督促他。

“坚持什么?”胡桂扬一问出口,立刻醒悟,他有许多事情需要坚持,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能就这么死在赵宅,不能变成妖狐,被太监和灵济宫道士利用。

“我会坚持下去,可是……我该怎么坚持?”胡桂扬问,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身体其实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人宰割。

那个声音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才开口,胡桂扬这回听清楚了,声音来自身后,可他没法转身,看不到说话者的面孔。

“火神诀。”

听到这三个字,胡桂扬出了一身冷汗。

第三十二章 变妖?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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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虚实混杂,胡桂扬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听到“火神诀”三个字,他出了一身冷汗,一下子坐起来。

然后他发现自己醒了,没有被杀死,但是手脚都有镣铐束缚。

这不是牢房,而是——胡桂扬瞧了一会才想起来,这里是后院的佛堂,干娘生前经常在这里烧香拜佛,如今佛龛等物都被挪到了墙角,丝毫不乱。扭头再看,另一头摆着真武大帝等道家神像,都用严厉而木然的目光监视着屋子里唯一的活人。

胡桂扬躺在屋地中间,身下是一套被褥,很干净。

他怀疑这还是梦的延续,想要在身上掐一下,可是稍一动弹就感到腿上疼痛无比,这才想起自己曾在腿上刺过一刀。

腿上缠着棉布,隐隐渗出血迹。

“看来我睡的时间不长啊。”胡桂扬晃晃手上的镣铐,大声道:“有人吗?有活人吗?”

开门声响,一个陌生人探头进来,看样子像是公差,也可能是官兵,不等胡桂扬看清楚,甚至没等他开口,陌生人又缩了回去,将门关好,似乎还上了锁。

“喂!”胡桂扬连喊几声,外面没有回应,没办法,只好躺下,睡是睡不着了,手脚上的镣铐也是个不小的累赘,很难躺得舒服。

可是一想到自己没死,胡桂扬还是高兴得笑出声来。

接着他想起了那个梦,总觉得那不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似乎还藏着一段久远的记忆。

房门再次打开,这回进来的不是陌生人,而是三九弟胡桂大。

“嘿,你没死。”胡桂扬坐起来,高兴地挥手,锁链哗哗地响。

胡桂大不吱声,放下一只食盘,上面有饭菜和一碗水。

胡桂扬不用筷子,双手并用大吃大喝,“还真饿了,要是有点酒了就更好了。”

胡桂大一直不开口。

吃得差不多了,胡桂扬举起双手,显露镣铐,“我现在算什么?犯人还是妖怪?”

“我……”胡桂大刚一开口,外面传来咳嗽声,他只好闭嘴,收拾东西要走。

“小心点。”胡桂扬叮嘱道。

胡桂大面露惊讶,三六哥很少这么正经地说话。

“与断藤峡沾边的人都不安全。”

再有人来时已是下午,胡桂扬又饿了,这人却没有带来食物。

老大胡桂神站在门口,看了一会,长叹一声,“事情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步呢?”

胡桂扬没起身,“义父早就给过解释,怪相背后必是贪婪。”

胡桂神上前两步,先是蹲下,很快坐在地板上,“有时候我感觉干娘还在这里。”

“干娘只信佛不信道,若是看到神像入侵,会生气的。”

“呵呵。”胡桂神看了一眼摆在边上的道派神像,“各有所长吧,佛家修心,道门修身,联起手来,才能抵御一切妖魔邪祟。”

“我算什么?集妖魔邪祟于一身?”

胡桂神笑了笑,马上变得严肃,“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胡桂扬起身而坐,晃了晃手上的镣铐,“应该是我问这句话,昨晚死了不少人吧?”

胡桂神犹豫着嗯了一声。

“除了我还有谁活下来了?”

“西厂的云太监。”

“嘿,果然根子短的人命都比较长。”

胡桂神摆下手,表示不爱听这种话,“灵济宫的三位真人,加上你,一共五个人。”

“还有一位呢?那个白衣人?”

“什么白衣人?有名字吗?”

胡桂扬盯着大哥看了一会,笑道:“你没撒谎,估计他们不会告诉你全部真相,我还是闭严嘴,免得给你招惹麻烦。你就说我到底变没变妖吧。”

胡桂神沉默良久,“问题就在这里,大家都不知道。”

“嗯?老太监和老道们临时改主意了?的确奇怪,我为什么还活着?不是应该与妖狐合而为一,然后被法术杀死吗?”

“三六弟真不记得昨晚发生什么了?”

“我就记得所有人都想让我变妖,都想杀我。”

胡桂神脸色微红,咳了两声,回避这个话题,“昨晚,其实应该是今天凌晨,天快亮的时候,院子里轰的一声,平地生雷,白光冲天而起。云太监最先跑出来,然后是灵济宫三位真人,衣服都被烧得七零八落。门外的锦衣卫冲进去,呃,我也在其中。”

“平地生雷?白光?”胡桂扬大笑数声,“这种鬼话能骗得了几个人?”

胡桂神正色道:“这是真事,半个东城的人都听到了雷声,白光持续了一小会,许多人跑出家门时还能看到。我当时就在街上,听得清清楚楚,看得真真切切,地面微微摇晃,大家都吓坏了,等了好一会才敢进院。”

大哥不像是在撒谎,胡桂扬微微皱眉,“然后呢,你们在院子里看到了什么?”

“看到……许多尸体,身上都有爪痕。”

“嗯,那都是灵济宫道士,我也看到了。”

“还有一个大坑,我们猜测雷声和白光都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周围散落着零碎的血肉,还有一些白色的皮毛。”

“嘿,白衣人真惨,连自己的命都搭上了,但他杀了那么多人,死有余辜。当时我就躺地附近,昏迷不醒,竟然没有再受伤,真是奇迹。”

“呃……你不在前院。”

“嗯?我在哪?”

“我们是在佛堂里找到你的,就是这间屋子,你躺在香案前,腿上插着匕首,流血不止。”

胡桂扬仔细回想了一下,确信绝不是自己走到后院的,“老太监和灵济宫到底在玩什么花样?杀死这么多人,就为了把我搬到这里?”

“所以我希望你能努力想一想,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胡桂扬做出想的样子,很快笑道:“何必费事?大家肯定已有定论,告诉我不就得了?反正我也没办法否认。”

“定论是没有的,但是有一些说法。”

“说来听听。”

“说是灵济宫从三六弟体内引出附身的妖狐,恶战一场,损失惨重,但是最终靠着三位真人的法力,引来天雷,一举毙掉了妖狐。”

“我呢?我现在算什么?人还是妖?”

胡桂神没有回答。

胡桂扬又举起带有镣铐的双手,“大哥希望我是什么?”

“我希望你能平平安安。”

“大哥真好,我要不是腿上有伤,手脚有镣铐,没准会感动得哭出来,但是现在——抱歉,就说声‘谢谢’吧。”

胡桂神脸皮更红了,“其实……唉,从前的事情不提也罢,我这回来,一是想问清真相,二是给三六弟一个机会。”

“从前我以为无所畏惧的人才敢面对真相,现在我才明白,只有无欲无求者能够接受真相,所以义父拒绝升官,怕的就是在加官晋爵时不得不歪曲事实。大哥,你和义父比不了,真相对你来说太沉重了,你担负不起。”

胡桂神尴尬不已,“我当然比不了义父,你也比不了,三六弟,劝你一句,少说点怪话,对你有好处。”

“好吧,不说就是。”胡桂扬露出笑容,“告诉我机会是什么吧,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当然,非常重要。”胡桂神等了一会,压低声音,“三六弟有机会成仙。”

胡桂扬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就说嘛,为什么自己总是这么懒,原来我乃仙人之体,神仙怎么能干活儿呢?”

胡桂神知道三六弟不信,慢慢站起身,“我不能说得更多了,三六弟好好想一想,人活一世,机会能有几次?错过这一次,大概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嗯,我会珍惜这次机会的。”

胡桂神等了一会,见三六弟双唇紧闭,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你先休息,我明天再来。”

“肚子空空,嘴里无味,身上还带着这些东西,怎么休息啊?”

“酒肉我会安排,镣铐……你再忍忍。”

胡桂神遵守诺言,很快派人送来丰盛的酒菜,胡桂扬大吃一顿,又要来净桶放空肠胃,这才舒舒服服地躺下,腿上还是疼,但是镣铐没那么重了。

他猜想,还会有人来见自己。

五哥胡桂猛是天黑之后来的,进来之后半天没开口。

屋子里没点灯,胡桂扬就当没看见五哥,背对门口,一会吧唧嘴,一会哼小曲。

“我不是来道歉的。”胡桂猛说。

胡桂扬仍当没听见。

“我也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即便是义父,当年也不曾救下所有人。”

胡桂扬翻身面对五哥,“但义父从来没故意陷害谁。”

胡桂猛双眉竖起,很快又降回原位,“我奉命带来几句话。”

“奉谁的命?”

“前府袁大人。”

“五哥真是念旧,袁大人已经离开锦衣卫了,你还给他办事,岂不是让那些人走茶凉、忘恩负义之辈脸红?”

“早晚你会毁在这张嘴上。”

“那就更要在‘毁’之前说个痛快。”胡桂扬仍然侧躺,脸上显露他那不合时宜的笑容。

胡桂猛放弃争辩,冷淡地说:“袁大人希望你能再坚持一阵,仅此而已。”

胡桂扬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他想起那个在梦中让他坚持的声音。

究竟要坚持什么?

第三十三章 “神仙”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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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的“坚持”神秘莫测,袁大人的“坚持”却很容易理解,袁彬希望胡桂扬不要“变妖”,也不要“成仙”,老老实实地当一名凡人。

突然之间,胡桂扬变得更加重要,处境也更加危险。

但是也有一些好处近在眼前。

第二天凌晨,胡桂扬还在熟睡中,有人进来去除了镣铐,他没醒,伸手拽了一下,好像那两条铁链子是他藏在身上的宝贝。

食物也丰富多了,大清早就有酒有肉,胡桂扬吃喝了一会才注意到手脚已没有束缚,继续大吃大嚼,全不当回事。

下午,来了一位陌生的官儿,也不说自己的姓名与官职,只是笑呵呵地询问前晚的详细情况。

“我当时晕倒了,要问详情,你去找西厂太监云丹,还有灵济宫的三位真人,他们看得真切。”

官员微笑道:“若是按他们四人的说法,对你可不太有利,为公平起见,我们希望你能再想想,或许当时听到、看到了什么,只是一时没想起来。”

“你这么一提醒,我好像真想起一点事情。”

“很好,你想起什么了?”

“我想起东边真武大帝现身,一招五雷轰顶,将妖狐击得四粉五裂,西边观音菩萨显形,一招三昧真火,将太监和老道烧得抱头鼠蹿,然后两人对面作揖,互道辛苦,聊了一会又对我说话。观音说我是如来座下第七十八位弟子,叫什么什么来着,真武大帝说我是太上老君的管家,因为思凡而下界。如今佛道两家正在谈判,看我今后回哪个家,还问我的想法。我也头痛,都是天上的神仙,我敢得罪谁啊。而且腿也痛,痛来痛去,我就晕了。”

官员知道他在胡说八道,也不戳破,笑道:“凡人怎与神仙争?要我说,哪一个家都挺好,有家可回,总比无家可归强,回家就没这么多烦心事了,不管是如来佛祖,还是太上老君,想必都能保你周全。”

胡桂扬打量官员,“看样子你是文官,哪个衙门的?怎么称呼?”

官员指指胸前的补子,“六品小官儿,何足挂齿,不提也罢。”

“照此说来,我这样一介平民百姓,连说话都显得无礼了。”

“不,你不是平民百姓,你是燕山前卫试百户,从六品,咱们差不多。”

胡桂扬这才想起来,袁彬为了派人捉拿“逃兵”,必须事先给予任命,估计几天前前军都督府就已发出任命,只有他自己还不知情。

胡桂扬站起身,正式的行礼,对方还礼。

“原来我已经是从六品的官儿了,嗯,的确有资格‘回家’了,可观音菩萨和真武大帝只是传话的神仙,我宁愿与更上头的神仙谈,免得中间发生误解,你说对不对?”

“呵呵,如果你真是下凡的神仙,当然应该与最大的神仙谈,可万一观音菩萨与真武大帝认错了呢?如果你只是凡人,一见到佛祖与老君,立刻就会漏馅,到时候你会输得一干二净。”

“说到输——咱们就当这是一场豪赌,要么一步登天,要么永坠深渊,你若是有这样的机会,是不是也要赌一把?”

那官儿大笑,拱手告辞,“我明白了。”

胡桂扬送到门口,借机向外面瞥了一眼,院子里的看守不少,至少有十个人,穿着却不一样,有他熟悉的锦衣卫、地方公差,也有他比较陌生的各路官兵。

胡桂扬真是糊涂了,要说真有神仙相助,他肯定不信,要说那晚的雷鸣与白光是灵济宫的把戏,那西厂已是大获获胜,用不着再与任何人争夺“妖狐”,可是看现在的情况,西厂显然失去了操控权,要与其它衙门竞争。

“奇怪啊奇怪。”胡桂扬小声自语,怎么都想不明白,可是不管心里有多少疑惑,面对外人他总要表现得胸有成竹,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了解全部事实。

最顶层的“神仙”不会说来就来,胡桂扬干脆不再操心,一整天都在吃吃睡睡。

若是在从前,胡桂扬会觉得这是好日子,他能几天不出屋,饿了就站在大门口喊话,让面馆送点吃的来,可现在是软禁,他反而忍受不了寂寞,总想出去走走。

外面的看守很严厉,连话都不肯多讲一句,更不用说放他出门。

就这样过了几天,谁都不来了,大小“神仙”似乎都将他忘在脑后,胡桂扬无聊得几乎要发狂,一个人自言自语,甚至将两边的神像与佛像搬过来,围成一圈座谈。

房门打开,何五疯子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愣了一下,然后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坐在对面,看着几尊雕像,问道:“你们在聊什么?”

胡桂扬很高兴看到真正的活人,“随便聊聊,可他们不太爱说话,问什么都不回答,神仙都这么沉默吗?”

何五疯子挠挠头,“我的神仙师父会说话。”

胡桂扬笑了两声,“你不是被抓起来了吗?怎么会到这里?”

何五疯子又挠挠头,“不知道啊,我被关了几天,今天上午有人来问我认不认识胡桂扬,我说认识,那是我姐姐看中的姐夫,我还欠他四五天仆人,吃完中午饭,我就被带到这里了。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另一个家。”

“这里很大啊,比那个家好多了,姐姐来了以后……”

“这是我小时候的家,现在不属于我。”

“为什么?有人跟你争家产吗?”

“呵呵,我有四十个兄弟,要说争家产,我连资格都没有。”

“四十个?这么多?”何五疯子吃了一惊。

“不对,现在只剩三十位了,也不知道这几天还有没有人遇害。”

“那也不少……你娘多大岁数?不对,应该是你爹有多少个妻妾?”

“我们不是亲兄弟,都是义父收养的。”

“哦,对了,你说过你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你也不知道。”

“你糊涂了,我姓何,叫何五凤。”

何五疯子还不知道自己是收养的义子,胡桂扬也不点破,一笑而过,“你的祖籍也是广西?”

“对。”

“断藤峡?”

“不记得了,反正是个山很多的地方,然后我们就搬到了江南,哪都去,我和姐姐就是在江边遇见师父的……你问这个干嘛?”

“你是来给我当仆人的吧?”

“对,愿赌服输,说好给你当十天仆人,还剩……”

“不算今天,还剩四天。”

“哈哈,一半已经过去了,当仆人也没多难嘛。”

“把神像收起来,把地扫扫,被褥铺好。”

“嗯?”何五疯子瞪起较大的那只眼睛。

“仆人得做仆人的事情。”

何五疯子抓起两尊雕像,不情愿地起身,嘀咕道:“等着瞧……”

“神像不能乱,这边是佛门,这边是道派……算了,随你便吧,两家很熟,不会计较的。”

何五疯子收拾东西倒快,雕像胡乱摆放,地上的灰尘扬起又落下,被褥抖了两下,跟没铺一样,“好了,还有什么活儿?”

胡桂扬皱着眉头,对这个“仆人”不太满意,“暂时没有了,休息一会。”

何五疯子松了口气,坐在地板上,“就一床被褥,怎么睡?”

“当然是主人睡。”胡桂扬盘腿坐在被褥旁边,盯着何五疯子。

“干嘛?”

“说吧。”

“说什么?”何五疯子打一进屋就有种感觉,这位临时主人兼未来姐夫,有点古怪。

“他们不会无缘无故把你送来,肯定是让你带话。”

“他们是谁?带什么话?”何五疯子越发摸不着头脑。

“什么人把你带来的?锦衣卫?太监?官兵?公差?”

“不知道,十好几个人,有的穿盔甲,有的不穿,有的带刀剑,有的不带,有的……”

“行了。”胡桂扬打断,从何五疯子这里显然问不出什么,于是打个哈欠,“天晚了,睡吧。你睡那边,我睡这边,晚上不许打呼噜,不许磨牙,不许说梦话。”

“我睡觉最安静,从来不打呼噜。”

何五疯子没有说谎,他的确不打呼噜,只是喜欢磨牙,还爱说梦话,大都含糊不清,一会像是在赌博,一会像是在打架,反正是他平时最在意的两件事。

胡桂扬睡不着,大声提醒,何五疯子消停一会,很快故态重萌,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胡桂扬摸到何五疯子身边,伸手去推,“小点儿……”

话才出口,手指刚碰到肩膀,何五疯子挺身扭腰,好的那只脚雷电般踹出,别说屋子里黑咕隆咚,就算是大白天,胡桂扬也躲避不及。

这一脚正中小腹,胡桂扬被踹回被褥上,带动腿上的伤口,痛得他呲牙咧嘴,忍不住骂了一句。

何五疯子甚至没有醒,转过身接着睡,哼哼几声,吐出比较清晰的几个字,“火神诀第九式……”

胡桂扬一惊,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抓起枕头向何五疯子的大概位置砸去。

何五疯子一把抓住枕头,终于醒了过来,茫然无措,“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我在哪里?什么时候了?谁在屋里?”

“我。”胡桂扬回道。

何五疯子想起来了,“哦,原来是枕头,谢谢啊。”

“问你一件事。”

何五疯子抱着枕头躺下,困倦地说:“问吧。”

“火神诀是什么?”

“神仙师父教给我的……”何五疯子又睡着了。

胡桂扬坐在黑暗中,轻轻点下头。

第三十四章 利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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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后半夜,胡桂扬实在太困了,终于迷迷糊糊地入睡,一觉到天亮,居然睡得很香,起床之后看到何五疯子四仰八叉地还在睡,不由得佩服此子的懒功,自愧不如。

胡桂扬披上外衣,觉得肚子很饿,外面已经很亮了,却没有人按时送来早饭。

“就算我是神仙,也不能不吃饭啊。”胡桂扬趿拉着鞋走到门口,伸手推门,刚要叫人,门竟然开了。

这几天他一直被软禁在佛堂里,房门外锁,半步不得外出,不知什么时候锁被打开了。

“为什么大家全都神神道道的?就不能把话说清楚吗?”胡桂扬迈步出屋,深深吸入一口新鲜空气,腿还没有全好,一瘸一拐地走到院子中间,没有看到任何人。

所谓见怪不怪,这些天他见过的异事太多,无论发生什么都能接受,拖着腿走到前院。

尸体、血迹早就被收拾走了,庭院西北角有一片新土,应该是刚刚填好不久,胡桂扬绕行过去,来到前厅。

厅里也没人,但是棺材又被送回来了,胡桂扬一个人费力地将棺盖开一尺有余,往里面瞧了一眼。

还是空的。

折腾了一会,胡桂扬有点累了,找到椅子坐下,伸直受伤的腿,望着外面发呆。

正对面,一个人从影壁后面绕出来,远远地挥了下手。

胡桂扬没动,坐在那里等来者走进大厅,“不好意思,腿有伤,没法迎接厂公。”

汪直又换上青衣小帽,长得既俊俏又机灵,与其说是皇帝身边的权宦,更像是富人家里的黠奴。

“听说你刺了自己一刀,厉害,有一个词,叫什么来着……”汪直冥思苦想。

“壮士断腕?”

“对,你虽然没有断腕,但是敢刺自己一刀的人也没有几个。”汪直找另一张椅子坐下。

“不多,但也不少,厂公想要的话,我可以从街面上给你找几十个来,他们平时讹人都敢捅自己一刀,为了讨好厂公,就算捅个窟窿也不在话下。”

“呵呵,不用麻烦了,你说的这些无赖混混,西厂门口天天聚着一堆,打都打不走。”

“想必是厂公求贤若渴,才会引来这些英雄好汉。”

“狗屁英雄好汉,我要的是真能做事的人,他们只会栽赃陷害,还容易被收买,指望他们寻找贪官污吏,那是做梦。”

说到兴起,汪直站起身,走到胡桂扬面前,“所有人都以为西厂是另一个东厂,以为我是另一个平步青云的太监,可我不是,我最痛恨贪官污吏,发誓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我年纪小、见识少、本事低、根基浅,陛下为什么信任我?就是因为这份痛恨。”

“厂公太谦逊了。”胡桂扬冷淡地说,不明白小太监对自己说这些干嘛,“你的本事再大一点,我的头颅现在估计就得挂在灵济宫大门上,两边配上被斩断的兽爪,再给我脸上弄点白毛,嘴里长几颗獠牙什么的。”

“哈哈,你这个主意不错,可西厂不会这么做,如果你真是妖狐,我们会把这件事压下,对外宣称这就是一场意外。”

胡桂扬拍手称赞:“果然是厂公,出手不凡,所谓欲盖弥彰,西厂越是抑而不发,外人越会相信我就是妖狐。”

汪直脸上笑容消失,“我要的是真妖狐,不是伪造出来的假货。”

“这么说,我不是妖狐了?”

“你不是,灵济宫犯了一个错误,其实你是妖狐的受害者,妖狐藏在你身上……”

胡桂扬摆手,“算了,还是那一套,我已经听腻了。除了几天没洗澡,我身上干干净净,你能找出一只虱子,我都承认自己是妖狐。”

“好吧,不说这些。”汪直又露出笑容,“你知道我为何而来吧?”

“想让我加入西厂?”

“对,继承你义父赵瑛的事业,专抓那些妖言惑众、残害良民的奸徒。”

“你最痛恨的不是贪官污吏吗?”

“妖言惑众者往往与贪官污吏勾结,这叫……什么来着?”

“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狼狈为奸,你抓狈,我抓狼。”

“呵呵。”胡桂扬笑了两声,“这变化可有点大啊,妖狐案呢?就这么完结了?”

“云丹和灵济宫都说妖狐已经被雷劈死,院子里的确也有坑、毛发一类的东西,可我不太相信,打算让你继续查下去。”

胡桂扬伸手轻轻揉腿,没有接话。

“整个西厂的力量随你调遣,你现在是燕山前卫试百户,等你查清妖狐案的真相,我保你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

指挥佥事是正四品的官儿,想当年,袁彬护驾有功,回京之后才封了一个指挥佥事,以胡桂扬的履历,这称得上是一步登天。

“世袭?”

“当然。”汪直笑道。

“坐堂管事?”

“有功之人,肯定要掌实权。”

“呵,真有那一天,大哥、五哥岂不都成了我的属下?”

“见你只能跪拜。”

胡桂扬想了一会,摇摇头,“你知道,我根本不相信妖狐,你让我查案,最后给你的只会是一个无知狂徒。”

“这世上真有妖狐。”汪直认真地说,“不过你若是能证明在京城杀伤无数的妖狐是假的,也可以,我还是会保你当上指挥佥事。我只要真相,至于你相信什么都不重要。你和我,咱们就是新一对赵瑛与袁彬:你给我真相,我保你没有后顾之忧。”

以汪直的地位,的确能做到这一点,可能比当年的袁彬还要牢固。

“我还是得考虑一下。”

“随你,明天我在西厂,随时恭候。”

汪直拱手准备告辞,胡桂扬站起身,“是什么让你改变主意?”

“灵济宫这群混蛋,向我发誓说一定能抓到妖狐,结果却是一堆死尸和几块皮毛,但是那晚的雷鸣和白光总有的,许多人亲眼所见。我想,神仙如果不肯帮助道士,那就一定是在帮你。”

胡桂扬无话可说了,一名相信鬼神的厂公,对现在的他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汪直走了,胡桂扬没有送行,独自在厅里站了一会,走到外面,站在那片新培泥土的边上,努力回想当时的场景,他的确看什么都是白色的,但那与其他人看到的白光应该没有关系。

何五疯子的公鸭嗓在身后响起,“早饭吃什么?”

“去胡同口,有什么买什么。”

“钱呢?”

“你垫上。”

“不对吧,我可没听说过仆人给主人垫钱的。”

“你说的是心善的好主人,我不是。”

何五疯子想了又想,“好吧,我身上还有几文钱,出狱的时候他们还给我了。过了今天还有三天,提前说一声,十天仆人当完之后,我一定要狠狠揍你一顿。”

“好啊。”胡桂扬仍然只在意那块泥土。

何五疯子围着胡桂扬转了半圈,“我真想现在就揍你,也有仆人打主人的吧?”

胡桂扬终于抬头,“你学过火神诀?”

“咦,你怎么知道……这是秘密。”

“有人让你教我火神诀吧?”

何五疯子看着胡桂扬,突然大笑起来,“哈哈,你可真能说笑话,教你火神诀?哈哈,首先你得有上佳的根骨,还得年纪够小,其次……哈哈,没有神仙师父打通仙脉,你练个屁啊,哈哈,笑死我了。”

何五疯子捧着肚子走了,倒是不提揍主人的事了。

胡桂扬无所谓,继续盯瞧泥土,“何百万还真沉得住气。”

何百万几天前主动提起火神诀,胡桂扬以为何五疯子为此而来,发现不对之后,就将这件事抛在脑后,反正他不着急。

又有人从影壁那边绕过来,看了一眼,缩身回去,没多久,从院外走来两人,一个是袁彬,一个是随从。

“你做得非常好,没有辜负赵瑛的欣赏与信任。”袁彬笑呵呵地说,态度比之前和蔼许多。

“袁大人来晚一步。”胡桂扬道。

袁彬脸色微变,“你答应去西厂了?”

“还没有,但是袁大人来得比汪直晚,说明在皇帝面前,袁大人已经输了,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投向更强的一方?”

随从显露怒容,正要上前,被袁彬拦下,“你说得对,我的确输了一招,没能及时赶来救助,但是相比西厂,我有一个优势。”

“哦?”

“与你一样,我不相信妖狐,雷鸣也好,白光也罢,虽然耸人听闻,但是人力都能做到,只是需要巧妙的设计。西厂声称他只要真相吧?这种话无非是权宜之计,最后他还是要找出鬼神。我不同,我能接受真相。”

见胡桂扬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兴趣,袁彬上前两步,“我说过,朝中还有许多大臣不希望看到陛下崇敬鬼神,他们都会向你提供帮助。”

“究竟都有谁呢?”

袁彬这回没有再隐瞒,“当朝首辅,谨身殿大学士商大人。”停顿片刻,他继续道:“商大人愿意见你。”

大学士商辂,有“我朝贤佐商公第一”之美誉,历仕三朝,乃是无可争议的百官之首。

胡桂扬真有些意外了,“妖狐一案,真有这么重要?”

“重要的是陛下究竟会相信哪种说法,胡桂扬,陛下亲自指定你调查妖狐案,经此一案,你将青史留名。”

第三十五章 不要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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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还要回溯到几天前的那个夜晚,发生在赵宅里的雷鸣与白光,震动了半个东城,也惊醒了皇宫里的许多人。

又怕又怒的皇帝立刻派人出宫调查原因。

同一时刻,云丹与三名道士狼狈不堪地逃回灵济宫,更换了衣服,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声称是他们引来天雷,击杀了妖狐与胡桂扬——他们这时还不知道胡桂扬活着,并且被搬到了后院佛堂,还以为他与白衣人同归于尽了。

一直等在西厂的汪直,接受了这四人的哄骗,以为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利,唯一的遗憾是没能捉到活的妖狐。

这时天已经微亮,汪直离开西厂,兴高采烈地前往皇宫报捷。

在皇帝面前,汪直颜面扫地。

出宫打探消息的人是东厂太监,带回来的说法与西厂全然不同,观音寺胡同里的众多锦衣卫不仅亲眼看见云丹与道士衣裳褴褛、惊慌失措地逃出赵宅,而且在后院佛堂里找到了仍然活着的胡桂扬。

云丹等人急着逃命,急着说服厂公汪直,因此没来得及交待在场的锦衣卫,东厂太监一到,所有人说的都是实话。

汪直被皇帝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跪在地上连磕了十几个响头,痛哭流涕,揽下所有责任,好不容易才获得原谅,但是他的狼狈样子已成为宫中笑谈。

西厂说死,东厂说生,就这样,胡桂扬的名字受到皇帝的注意,在此之前,他只是一名普通的“妖人”,现在却平添几分神奇色彩。

汪直很聪明,在皇帝面前大包大揽,没有将责任推卸给他人,回到西厂之后,才将怒火倾泄到云丹等人头上,具体场景外人不得而知,只是有传闻说小太监的尖细吼声一直传到大街上。

东厂、西厂展开了一场较量。

灵济宫的道士虽然承认错误,但是仍然坚称胡桂扬是妖,只不过法力出乎意料地高强,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必然能让其显出原形。

东厂则提出另一种说法,胡桂扬或许只是普通凡人,但他有神灵暗中相助,才会化险为夷、死里逃生。

袁彬也终于得到皇帝的召见,他是胡桂扬义父的老上司,很早就认得“绝子校尉”,相信所有异事都能得到解释,用赵瑛的话说,“背后必是贪婪的人心”。

皇帝犹豫不决,在袁彬小心翼翼的引导下,皇帝终于做出决定,指定胡桂扬调查妖狐案,具体归属哪个衙门,也由胡桂扬自己决定。

汪直没有失去皇帝的信赖,所以第一个得到许何,来赵宅拉拢胡桂扬。

这都是袁彬一个人的说法,胡桂扬相信他没有撒谎,但未必说出了全部实情。

“首辅商大人愿意见你一面。虽然之前没有交往,但是商大人很欣赏你义父,尤其欣赏他不信鬼神的坚毅决绝。商大人说,敬神怕鬼,乃是人之常情,可惜在妖人的引诱之下,往往会做过头,譬如人皆爱子,一旦溺爱,却会害己害子。陛下身边未必没有妖人,咱们做臣子的,理当努力替陛下扫除妖人,此非一人之事,满朝文武皆当尽职尽责。”

胡桂扬忍住了说怪话的冲动,“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有什么话,见到商大人再说不迟。”袁彬微笑道。

“以后商大人就是我的靠山了?”

“满朝文武都是你的靠山,治理天下靠的是朝廷,是圣贤之道,不是阉人和出家之人。有人想引诱陛下沉湎于鬼神之道,只要是还有一点忠心的大臣,都不会同意。”

胡桂扬想了又想,“我现在不想见商大人。”

袁彬面露讶色,旁边的随从忍不住道:“胡桂扬,这可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

袁彬抬手制止随从说下去,“想必你有不得已的原因。”

胡桂扬笑道:“倒也不是,只是觉得无功不受禄,我不过是侥幸逃过一难,正经的功劳一件未立,况且职位低微,实在不好意思去见当朝首辅。我希望能将这次见面机会存起来,等我查明妖狐案真相,升个一官半职,再去见商大人,聆听教诲。”

随从怒容满面,袁彬哈哈大笑,“说得有理。”随后压低声音,“不知西厂许诺何职?”

“锦衣卫指挥佥事。”

随从更加愤怒,这是他家主人当年拼死拼活才得到的职位,胡桂扬连试百户的位置还没坐稳,居然就敢觊觎如此高位。

“小事一桩。”袁彬脸上没有半点为难之色,“锦衣卫正值新旧更替之际,的确需要新人,如果我能重掌卫事,也需要一位可靠的帮手。”

“我的前途都在袁大人手中。”胡桂扬拱手,“不过我还是等一下才能给袁大人回答,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东厂肯定会派人找我吧?我想先听听他们怎么说,再见袁大人的时候,也好有个商量。”

“好,前军都督府没人再会拦你。”

袁彬告辞,随从提醒道:“胡桂扬曾经声称有要事相告,还一直没有说呢。”

“不急,不急。”袁彬毫不勉强。

临走之前,随从上下打量胡桂扬几眼,用目光发出无声的警告。

胡桂扬还以微笑,拱手相送。

宅子里又剩胡桂扬一个人,他揉揉肚子,越发觉得饥饿,正想去后厨找点吃的,何五疯子回来了,一手拎一只木桶。

“让你买吃的,拎水做什么?”

“这就是吃的。”何五疯子将两只桶放下,“瞧。”

一只桶里全是包子,另一只则装着大饼,看样子足够十几个人吃一顿。

“你去打劫包子铺了?”

“呵呵,不用抢,一说你的名字,店里都愿意赊账,看不出你的人缘挺好啊。你不是能吃吗?喏,你选一桶。”

胡桂扬拣了两个包子和一张饼,“剩下都是你的。”

“啊?我可吃不了这么多,顶多一半。”

胡桂扬回到前厅,找不到茶水,干咽包子和面饼,何五疯子没跟进来,胡桂扬也不叫他,吃完之后休息了一会,起身又去推棺材盖,直到露出一半,能清楚地看清里面。

“扬”字被铲去了,摸上去稍有凹陷。

胡桂扬坐回椅子上,看着棺材发呆,思考得到的各种消息与眼下的形势,只觉得一片迷茫,但他明白一条道理:送到眼前的好处越多,藏在后面的危险越大。

他刚刚迈过一道坎,经历有些莫名其妙,立刻又面临着更大的一道坎。

“为什么偏偏是我啊?”胡桂扬又一次发出这样的疑问,他没想过当大官儿,只想有吃有喝,平淡无奇地的度过一生啊。

外面传来争吵声。

“不见不见,胡桂扬谁都不见。什么?你是他哥哥?胡桂扬兄弟太多,谁知你是真是假……”

自从胡桂扬拒绝大哥、五哥的拉拢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诸位兄弟,心中纳闷,这种时候还有谁来见自己,既然是“哥哥”,那就肯定不是三九弟胡桂大了。

胡桂扬拖着腿走到前厅站口,望见来者,不由得大笑,“十三哥,你回来啦!”

一名身材中等的白脸青年在影壁旁边向胡桂扬挥手,“这位是谁啊?”

“何五,让十三哥过来。”

何五疯子这才让开,跟着一块走过来,不等兄弟二人寒暄,他先开口说道:“胡桂扬,你可以叫我何五凤,也可以叫我何五疯子,但是别叫‘何五’,这个名字听上去就像是要给你当一辈子仆人。”

“行,何五疯子,你去把包子和饼吃完,其它事情不用你管了。”

何五疯子拍拍肚子,“你说的,我可只管吃,不管事。”

看着何五疯子一瘸一拐地走开,十三哥胡桂兼笑道:“三六弟从哪找来这么一位……奇人?”

“随便拣来的。十三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想来,但是轮不到我。”

胡桂兼排行第十三,是赵家义子当中公认最聪明的一个,极受赵瑛欣赏与信赖,但他与大哥、五哥不同,没有争位的野心,一直甘当“军师”,给义父出谋划策,遇有人情往来,通常也是他出面。

他去南京很长一段时间了,得到义父亡故的消息之后,将手头的事务稍作安排,立刻往回赶。

进入前厅,胡桂兼向空棺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然后起身道:“三六弟这些天受苦了。”

胡桂扬与十三哥的交情不错,可是见面的喜悦很快消失,“还好,毕竟活着,腿上受了点伤,还是我自己刺的。十三哥如今回来了,先拜的大哥还是五哥?”

胡桂兼笑了一下,“我宁可得罪大哥,也不想得罪五哥,所以我选择五哥。”

“反正都一样,最后都是给汪直当爪牙。”

“对,可我也不看好西厂,骤然而兴,难免骤然而灭,所以我暗中另投一方。”该直爽的时候,胡桂兼从不遮掩,这是他讨人喜欢的一个特点。

胡桂扬并不特别意外,“我就说东厂的人怎么一直不露面,原来就是十三哥。”

“嗯,昨天我去见过东厂尚厂公了,老实说,他那里也只是暂栖之所,但是我目前找不到更好的地方,先留在那里吧。”

“说吧,东厂打算给我什么好处。”胡桂扬也不扭捏,干脆问出来。

“尚厂公说只要三六弟肯依托东厂,事后之后,锦衣卫的职位任你选择。”

“哈哈,大家都认准了我要进锦衣卫当官儿。十三哥觉得呢?东西二厂,再加一个袁大人,我应该投向哪一方?”

胡桂扬只是随意一问,甚至有一点嘲讽之意,胡桂兼却极其认真地回道:“投向哪一方都是死路,所谓许诺,最终能实现十分之一,就算慷慨。三强相争,而你只选一方,但凡犯下一点小错,就会受到另外两方的打击。”

“十三哥的意思是……”胡桂扬这回是真心讨教了。

“要权,不要靠山。”胡桂兼给出一个主意。

第三十六章 不请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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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权,不要靠山。

旅人走在荒野中,渴得嗓子冒烟,看到前方有一处小水洼,里面的水浑浊而肮脏,可他顾不了这么多,扑上去就要喝。

这时后面的同伴追上来,同样疲惫,同样饥渴,对他说:“再往前走一段路,前面会有甜美、干净的水源。”

“你并没有走过这条路,怎么知道前方有干净的水?”

“空气似乎变得潮湿,远方隐约有一片绿意,所以我猜清水必在前方。”

“我已经渴极了,若是坚持不到新水源呢?或者新水源也一样脏呢?”

“这里的水太脏,喝下去十有八九会死,不如存着希望,再往前走一段路。”

旅人该怎么选择?是喝下危险而实际的脏水,还是前往甜美而虚幻的远方水源?

十三哥胡桂兼提出建议,先不要投靠任何一方势力,尽可能索要权力,等到查清妖狐案之后,再做定夺,或许到时候无需选择,一切水到渠成。

于是,胡桂扬现编了一个故事,以作回答。

胡桂兼脸上也时常带着笑意,但是恰到好处,从不会让对方觉得自己受到了嘲讽,听完三六弟的故事,他说:“说来说去,我也只是诸多说客中的一员,做出决定、做出选择的人还是三六弟。”

想了一会,胡桂扬道:“我还真没有选择,只能按十三哥说的去做。”

“你相信我?”

“我不知道……十三哥是不是也一度盼着我是妖狐呢?”

赵家兄弟乱成一团的时候,胡桂兼还在南京以及返京的路上,可是以他在家中的地位,若说事前不知情,不太可能。

胡桂兼点头,“大哥、五哥都派人给我送信了,我没有反对,因为妖狐一案实在闹得太大,必须有一个结果。而且从我当时得到的消息来看,三六弟的确……有点不正常。”

“我一直就不正常。”

“所以一有怪事发生,大家首先猜到你。”

“现在呢?大家不怀疑我了?”

“难说,义父不在,四十位兄弟已是一团散沙,各有想法。”

“三十位兄弟。”胡桂扬纠正道,已经有十位兄弟遇害。

胡桂兼神情稍暗,“大哥、五哥这件事做错了,如果自家兄弟还要分‘有用’和‘没用’,那‘兄弟’两字也就一钱不值了。但我不是来辩解,也不是求原谅的,只希望三六弟放长眼光,先度过眼前这一关,其它是非,少一桩是一桩,真有咽不下的气,也等以后再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我不是君子。”

“不用十年,一两个月足矣,如今线索这么多,查清妖狐的底细,应该不是难事。”

胡桂扬想了一会,“好,我听十三哥的,先不喝眼前的脏水,明天我就去西厂和前府,向汪直、袁彬要权,其它事情等我抓到真正的妖狐再说。”

“还有东厂,你也得去一趟。大哥、五哥那里……”

“我会去的,等我开始查案的时候。”胡桂扬没有那么大度,做不到一笑泯恩仇,但也不会死缠烂打。

胡桂兼没什么说的了,拱手道:“那就这样,有什么需要我的,尽管开口。不过,我想咱们以后没办法再互称兄弟了。”

“义父不是说过了嘛,都是养家糊口,当不当兄弟无所谓,最好别当仇人。”

胡桂兼笑着告辞离去。

胡桂扬去后院,何五疯子还在吃包子,噎得脸色发白,“不行啊,没酒没菜,吃不下去。”

“吃不了就拿出去喂狗,这一带野狗不少。”

何五疯子看着小半桶包子和多半桶饼,“不急,我再试试。”

“先去给我叫辆骡子车来。”

“干嘛?”何五疯子可不是那种事事服从的“仆人”。

“我要回趟北边的家,带点东西回来。”

何五疯子放下包子,向门口走去,忽然转过身,笑呵呵地说:“你把这座宅子抢到手了?这还差不多,有点能配上我姐姐了。”

“既然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我就先住着再说。”

“对,先住着,占住不让,谁敢来抢,我把他打出去。”何五疯子挥了挥拳头。

胡同口常有骡车等着雇用,何五疯子很快带来一辆。

看到两人全都一瘸一拐,车夫暗暗点头,觉得这真是一对主仆。

胡桂扬让何五疯子留下看守,自己坐车去史家胡同。

何五疯子抱着两只木桶,坐在大门口,发誓要保护这座宅子,不是为了“主人”胡桂扬,而是为了自己的姐姐。

胡桂扬上一次是被西厂从家里抓走的,房门、院门都没锁,推门而入,先是看到院子里干干净净,显然有人打扫过,再一进屋,更是一尘不染,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收拾走了,床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几只包裹,衣物、兵器、银两等等都在。

车夫进屋,将包裹一一搬出去,胡桂扬转了一圈,没什么可带的,于是找来备用的钥匙和锁,将门锁好。

锁院门的时候,蒋二皮、郑三浑哥俩儿跑来了,远远地就拱手作揖,口声“胡大人”,一个劲儿的恭喜,倒将车夫吓一跳,再不敢小瞧这位瘸腿主顾。

胡桂扬不理这两人,坐上车要走。

郑三浑急忙拦住车夫,蒋二皮快步绕到车后,抱拳笑道:“胡大人刚刚回家,怎么就要走了?我们哥俩儿还没来得及跟胡大人亲近呢。”

“谁收拾的屋子?”胡桂扬问。

“官府的人,胡大人现在可是大人物啦,与妖狐大战三百回合,打得那是惊天动地……”

蒋二皮翻来覆去都是同一套词,胡桂扬打断他,“我还有事,先走了,在这里勤打听着,有什么消息,去观音寺胡同找我。”

“我现在就有消息。”蒋二皮马上回道。

车前的郑三浑急忙跑过来抢功,“从南方来了一伙客人,住在……”

蒋二皮推了郑三浑一下,让他闭嘴,然后笑嘻嘻地说:“有这么几伙客人,在春院里大手大脚,十分可疑,我和老三正在多方打听他们的来历,一有确切消息,马上报给胡大人。”

“对对。”郑三浑反应过来。

胡桂扬对这两人再熟悉不过,没有表现出在意,也不给好脸色,“行啊,有消息就去找我吧。赶车的,走了。”

车夫正要挥鞭,蒋二皮急忙道:“等一下。这个……胡大人,我们哥俩儿辛辛苦苦打探消息,能不能……”

“先给消息再给钱,咱们一直是这个规矩。”

“这回我们不要钱。”蒋二皮道。

“对,不要钱。”郑三浑帮腔,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像是饥饿的孩子见到了亲娘。

“不要钱,要什么?”

“胡大人这就要飞黄腾达了,身边不得有几个亲信随从吗?我们哥俩儿追随胡大人挺长时间了,赴汤蹈火,忠心耿耿……”

“行了,拿到消息再说。”胡桂扬拍下车厢,车夫立刻甩动鞭子,驱骡前行。

蒋、郑二人站在胡家门口目送,时不时挥手,仿佛纯朴的老乡送本村子弟进京赶考,满怀期望,又满怀不舍。

胡桂扬可没指望这两人能打听到重要消息,更没想让他们当亲信。

赵宅还是空空荡荡,只有何五疯子看家,坐在大门口睡着了,装有包子和面饼的两只桶放在身边。

胡桂扬跳下车,车夫笑呵呵地过来帮忙搬东西,按顾主的指示,全都放在前厅里,然后领了几钱银子,心满意足地告退,觉得这趟买卖做得值。

胡桂扬站在大门外前后看了看,平时挺热闹的胡同,今天没有半个人影,连最淘气的几个孩子也没出门,所有人似乎都商量好了,躲避死里逃生的三十六郎。

他走上台阶,正要叫醒何五疯子,突然发现一只木桶在微微晃动,心中一惊,以为又有怪事发生。

木桶晃动得越来越剧烈,很快又不动了。

胡桂扬走上前去查看,不由得哑然失笑。

木桶里不只有面饼,还装着一只狗。

那狗大概还不到一岁,浑身脏兮兮的,沾满了碎面,隐约像是土黄色,看样子已经吃饱了,正费力地想要逃出去。

“何五疯子!”

胡桂扬连叫几声,何五疯子终于醒来,一脸茫然,好像又忘了自己在哪。

“你真大方,拿饼喂狗。”

何五疯子到处找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木桶里,“咦,这是什么东西?”

“汪。”小黄狗给出回答。

何五疯子伸手拎出黄狗,“哪来的家伙,敢偷吃我的饼?我要把你炖了。”

黄狗老老实实地并拢前后腿,呆呆地看着人类。

“可你就这几两肉,不够我一口吃的,暂且饶你一条狗命,给我滚远远的。”

何五疯子将狗扔出去,没太用力,黄狗落到台阶下,翻了几个跟头,起身向胡同里跑去。

何五疯子起身,“东西都搬过来了?”

“嗯。”胡桂扬进院,何五疯子跟在后面,也不关门,唠唠叨叨,将赵宅的屋子都给安排了用处。

宅子外面,黄狗跑出不远,止步转身,发现两个人类没有追上来,歪头想了一会,撒腿跑回大门口,跳上台阶,围着木桶嗅了几下,吃饱的它已经不感兴趣。

偏门敞开,黄狗不请自入,循着气味,绕过影壁,向前厅跑去,没多远,它又嗅到另一种味道,犹豫片刻,改变了方向。

院子很大,到处都是坚硬的石板,只有一块地方例外,泥土松柔,味道就来自这里。

黄狗用前爪刨土,觉得下面藏着比面饼更有吸引力的东西。

第三十七章 无用之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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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扬走出前厅,夕阳余光中,看到一只小活物正在院子里刨土,“何五疯子,怎么把狗放进来了?”

何五疯子从一间厢房里探头出来,他正在挨间屋子观测大小,“咦,白吃白喝就算了,竟然还跟进家门了,这是一条赖皮狗,我把它扔出去。”

何五疯子连蹦带跳,几步到了黄狗面前,弯腰拎起,却没有走向大门口,“快来瞧,狗子挖出宝藏了。胡桂扬,这座宅子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千万不能让别人抢走。”

胡桂扬走过来,惊讶地看到黄狗竟然挖出一个几尺深的坑,“这是什么狗?属耗子的,这么能挖洞?”

何五疯子将黄狗扔到一边,跳进坑里,抓住什么东西,用力一拉,拽出一根细长的木牌来,不由得大失所望,“原来不是宝藏。”

黄狗跑来,冲着木牌又是蹦又是跳,急迫地连声吼叫,好像那是一块它收藏已久的骨头。

何五疯子举着木牌逗狗,哈哈大笑。

“给我瞧瞧。”胡桂扬伸出手。

“我先看到的。”何五疯子不给。

“你是仆人,看到的、听到的、拿到的任何东西都属于我。”

何五疯子用一只眼睛瞪着胡桂扬,慢慢将木牌递过来,“姐姐不会一直保护你,等着……”

胡桂扬一把夺过木牌,“你姐姐是老虎吗?你这么怕她。”

借着最后一线余光,胡桂扬仔细察看木牌,木质红得发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显然有些年头了,埋进地下的时间却不长,泥土一擦就掉,上面刻着一圈古怪的花纹,中间是一个古朴的字迹,倒是不难辨认,应该是一个“火”字。

“什么玩意儿?”胡桂扬不喜欢这东西。

在他脚边,小黄狗一次次跳跃,想要回木牌,在他对面,何五疯子那颗正常的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凶光闪烁,双拳紧握,身子微微倾斜,像一头盯住猎物正要发起进攻的野兽。

胡桂扬吓了一跳,真打起来,他可不是对手,于是将木牌还回去,“给你,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何五疯子接过木牌,看都没看,直接扔到一边,小黄狗一跃而起,半空中咬住木牌,高兴地跑开了。

“永、远、不、准、说、我、姐姐、的、坏、话。”何五疯子一字一顿地发出警告。

“好,我以后不提她,甚至永、远、不、跟、她、说、一、句、话。”

何五疯子点点头,神情稍稍缓和,“奇怪,你这人不算太差,为什么我总想揍你呢?”

“很多人都有这种想法。”胡桂扬笑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银子,“该吃晚饭了,去买酒买肉吧,这回不用赊账。”

“这才算是‘主人’。”何五疯子接住银子,立刻换上笑脸,“还来一席?”

“不要,四样菜、一壶酒,足矣。”

“小气。”何五疯子扭身就走。

“还有一件事。”胡桂扬指着黄狗刨出的坑,“以后埋东西,最好深一点。”

“嗯?”何五疯子一脸的莫名其妙。

胡桂扬也不解释,走回前厅。

火字木牌十有八九是火神教的物件,何百万想办法偷偷埋在赵宅,不知涂了什么东西,引诱黄狗刨出来,增加一点神秘,估计狗若是不上钩,这个任务就会落在何五疯子身上。

对这点小伎俩,胡桂扬不放在心上,到前厅点起油灯,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对半开的棺材说:“义父,你是不是后悔当初救下我们呢?虽然保住了子孙根,我们可没保住兄弟情谊,你才去世半个月,已经没有人在意你的遗体在哪了。”

胡桂扬笑了两声,“我总觉得好像有人躲在暗处开我的玩笑,不会是你吧,义父?我小时候没少淘气,你是要处罚我吗?”

胡桂扬自言自语,连他也觉得不正常,可就是停不下来,说了许多话,忽然看到门外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小黄狗叼着木牌站在门边,双眼微微闪光,想进屋,又有点胆怯。

胡桂扬招手,“过来。”

小黄狗不知是看懂了手势,还是听懂了人话,摇着尾巴跑进来,到了胡桂扬面前,松口放下木牌,抬头吐舌,一副急于讨好的样子。

“你是遭到了抛弃,还是自己走失了?瞧你的模样,既不威猛,又不漂亮,大概是被抛弃的,你是一条‘无用’的狗,对不对?”

小黄狗似乎在咧嘴笑。

“你可以留下,但是只能吃剩饭剩菜,虽然‘无用’,来了陌生人,总能叫几声吧?”

“汪。”小黄狗竟然真的叫了一声。

“不错不错,好一条聪明的‘无用’狗,给你起个名字吧……你吃了我的饼,就叫大饼,记住了吗?大饼就是你,大饼。”

“汪。”

胡桂扬正在逗狗,何五疯子带着酒肉回来了,一大块肘子、一整只烧鹅、一长串烤鹌鹑、一长条麻辣兔,双手都被占用,右胳膊上挂着一只茶馆用的长嘴铜壶,“四个菜,一壶酒,应该差不多了。咦,狗子还在,来,吃我一脚……”

“它叫大饼,以后就留下看家了。”

“大饼?”何五疯子看着才一尺多长的黄狗,大笑起来,“烂狗,烂名字,倒是挺配。”

何五疯子没有踢狗,将酒肉放在桌上,“来帮下忙,这壶酒可挺沉。”

“你哪买来的这些东西?”胡桂扬很意外,观音寺胡同住房居多,店铺没有几家,只卖些简单的吃食,并无烧鹅这一类的菜品。

“呵呵,我就知道晚上没吃的,所以趁你不在的时候,去胡同口的茶馆,让掌柜去别处买点东西。掌柜人很好,听说是你家,愿意赊账。对了,你那点银子不够啊。”

“你猜到我要四个菜一壶酒?”

“那倒没有,还有几样菜,我替你赏给茶馆掌柜了,他让我感谢你呢。”

有这样的仆人,家财用不了多久就得被败光,可是已经买来,胡桂扬不会拒绝,而且一闻到香味,他的馋虫也被钩起来了,亲自跑到后厨,翻出杯碗筷碟,回前厅盛装食物,不分主仆,与何五疯子开怀大吃。

名叫“大饼”的黄狗一点不见外,将自己当成了家中的一分子,围着桌子转圈,时不时蹦起来,想看看桌上都摆着什么。

菜太多了,连着大块肉的骨头被随手扔到地上,大饼吃得很快乐,肚子胀成了圆球。

胡桂扬没吃太多,先去将院门关好,然后回客房休息,睡得迷迷糊糊,隐约还能听到何五疯子诡异的笑声和大饼的狂吠。

真实的人世美好,但是复杂,终归不如梦中简单,胡桂扬迫不及待地睡去,却没有如愿做梦。

次日一早,胡桂扬一出房门就看到黄狗在院子里乱蹿,嘴里仍然叼着那块木牌。

“大饼。”胡桂扬只叫了一声,黄狗立刻飞奔而至。

胡桂扬夺过木牌,仔仔细细地又查看一遍,还是没瞧出特别之处,于是还给大饼,“何百万想故弄玄虚,就让他玩下去吧。”

今天他要见好几位重要人物,却一点也不着急,也不叫何五疯子,自己带些银两,去胡同口的茶馆坐了一会,与刘四掌柜闲聊,顺便把账结了,吃了一碗茶泡饭,这才不紧不慢地出门。

东厂和锦衣卫比较近一些,胡桂扬却雇车先去最远的西厂。

汪直果然在等,甚至亲自走出正堂,站在台阶上欢迎胡桂扬的到来。

“我现在不能加入西厂。”胡桂扬站在台阶下说话。

“为什么?”汪直的笑容有些僵硬,“有人许给你更高的职位了?”

“没有,所谓无功不受禄,我现在只想查清妖狐的真相,虽然现在不加入西厂,但是希望厂公能允许我动用西厂的校尉。”

汪直冷脸盯着胡桂扬,好一会脸上才慢慢露出笑容,“好,我会指派一名亲信协助你查案,他能调动西厂爪牙,直接领受你的命令。”

“这样再好不过。”

“等我挑挑人,明天派去见你。”

“多谢厂公,有西厂的协助,查案必将势如破竹。”

“真相,我只要真相。”

“定如厂公所愿。”

胡桂扬出了西厂,乘车绕路前往东厂。

东厂提督太监名叫尚铭,任职已久,年纪比汪直大得多,没有亲自接见胡桂扬,声称自己在宫中办事,派一名千户代为接待。

千户非常理解胡桂扬的选择,不等对方提出要求,主动表示东厂愿意协助查案,同样会挑一个人给胡桂扬当帮手。

事情顺利,胡桂扬将近傍晚时才去前军都督府,一报出名字就被带至后堂。

袁彬很失望,“你这样做,实际上是在帮助东西两厂,无论如何,他们都会证明妖狐为妖,顺便将功劳据为己有,到时候,满朝文武将面临一次惨败,你也得不到好处。”

“那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想要查清妖狐案,就必须集中力量,希望袁大人也能指派一人协助我。”

袁彬沉默良久,最后指着身边的随从说:“他叫袁茂,是我最信任的人,从今天开始,他会留在你身边协助查案,直到找出真相。既然你已做出决定,我不勉强,只盼你勿忘初心,记住:你的义父赵瑛,至死不信鬼神。”

胡桂扬郑重地点头,一边的袁茂却是目瞪口呆,从第一次见面他就厌恶这名年青人,现在居然要给他当下属,即使只是暂时,他也难以忍受。

第三十八章 开门揖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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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赵宅里,只住着两个人和一条狗,早晨睁眼之后,胡桂扬做出的第一个决定是要招几名真正的仆人。

何五疯子不知在哪间屋子里呼呼大睡,黄狗大饼一直守在胡桂扬门外,一见他出屋就扑过来,使劲摇晃尾巴,献宝似地将嘴里的木牌送上。

胡桂扬接过木牌,一眼不看,直接扔向院子另一头,大饼立刻追上去,在木牌落地之前将它一口叼住。

昨晚的酒肉还剩一些,胡桂扬吃了几口,将剩下的都扔到地上,大饼跑来,趴在地上大吃,两只前爪中间仍然护着木牌。

胡桂扬将一把椅子搬到前厅门外的台阶上,坐等客人到来。

赵瑛生前经常这样做,那时候人多,四十名义子,加上若干外围番子,院子里挤满了人,其中只有极少数人有资格回话,大多数人只是过来表示尊重。

赵瑛抓的人多,救的人更多,背靠锦衣卫南司,虽然官职卑微,权势却不小,因此能吸引不少三教九流之人。

胡桂扬要接待的却只有三个人。

第一个赶来的是十三哥胡桂兼,代表东厂。

“大哥和五哥知情吗?同意吗?”胡桂扬起身问道。

“大哥、五哥虽然投向西厂,但是绝不想因此得罪东厂,所以他们支持我为东厂效力。”胡桂兼笑道,上前施礼,“我是奉命来协助你查案的,你对我这么客气,对其他人怎么办?”

胡桂扬坐下,“也对,咱们现在不是兄弟了。”

“重新来过吧,此案完结之后,或许咱们还能再次兄弟相称。”

胡桂兼个子不高,相貌却极英俊,是赵家义子里当之无愧的美男子,做事、说话从无瑕疵,没人能讨厌他,胡桂扬也不能。

“等着瞧吧。”胡桂扬嘴上这么说,心里可没将十三哥当成敌人。

人还没到齐,胡桂兼不问查案的事情,只是闲聊,进前厅看了一眼,出来笑道:“义父的空棺还在,你竟然在厅里面养一条狗。”

“只是空棺而已,就算义父还躺在里面,他也不会在意。”

“的确,义父从不在意这种事,别人的看法对他好像没有任何影响。”

说起义父赵瑛,两人可聊的话题更多了。

西厂的人第二个到来。

老太监云丹换上一身蓝布长衫,颇有几分读书人的模样,可是目光阴郁,腰背微驼,好像久试不第,因而满腹怨气,还像是讨债失败的老掌柜。

胡桂扬没有起身,冷淡地说:“汪厂公派你来的?”

“是。”云丹从嗓子眼里吐出一个字,不得不拱手作揖,“胡百户需要西厂做什么,请随时告诉我,我会安排。”

“现在就有一件事。”

“请示下。”云丹低头不看人。

“赵宅最近死了不少人,得请一批和尚、道士过来超度亡灵,你负责吧。”

云丹的头垂得更低了,七名义子、两名丫环、二十多位道士的死亡,都与他有关,明知胡桂扬是在讽刺,却不敢发作,回道:“法事已经做过了,胡百户还要再来一次?”

“那就算了。”胡桂扬并非真心想做法事,“这几天我总得宅子里鬼影幢幢,你说做过法事了,那可能是我想多了。”

云丹老脸一红,咳了两声,没有接话。

有外人在,胡桂扬、胡桂兼不方便闲聊,三人都不说话,就像是进行一场比赛,看谁最先承受不住这尴尬的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黄狗大饼,它已经吃饱了,叼着木牌跑到胡桂扬脚边,放下牌子,就像知道主人心意似的,对胡桂兼不声不响,唯独冲云丹连叫几声。

云丹全当没听见,胡桂扬呵呵地笑,伸手摸摸狗头,以示鼓励。

袁彬的随从袁茂最后一个赶到,总算化解了云丹的难堪。

袁茂年纪不大,与胡桂扬相仿,个子不高不矮,在大人身边时毕恭毕敬,今天独自前来,却是昂首挺胸,远远地站住,略一拱手,说:“见过胡百户。”

人算是齐了。

胡桂扬坐在椅子上打量三人,挪了挪屁股,嘴唇左右动来动去,像是在思考一项极其重要、极其为难的事情,最后起身道:“快到中午了,咱们先去吃饭吧。”

胡桂扬喜欢坐在茶馆里,泡一壶好茶,让跑堂去旁边的面馆要一大碗面,多加钱,臊子要厚厚一层,油汪汪的,看一眼就能增加食欲。

今天,他要四碗面。

胡桂兼对这家茶馆以及这种吃法很熟悉,与胡桂扬同时拿起筷子,竖起来在桌上掂了两下,随后埋头大吃,动作整齐划一,像是专门训练过,其实是因为兄弟太多,吃饭时必须你争我抢。

吃下小半碗之后,胡桂扬抬起头,有些惊讶地说:“你们怎么不吃?不饿吗?”

云丹和袁茂连筷子都没拿起来。

“呃……不太饿。”云丹勉强道,不愿意费力编造更合理、更复杂的理由。

相比之下,袁茂就直接多了,“看着就脏,吃不下。”

胡桂扬向来管不住自己这张嘴,笑着问道:“比你见过的官场还脏?”

袁茂面露怒容,胡桂兼开口道:“街边的面,吃惯了自有一番味道,吃不惯的确实会觉得过于油腻。胡百户,还能再吃吗?”

“能。”胡桂扬欠身将袁茂的面端到自己这边,云丹主动将面碗推过去,胡桂兼起身接过来,点头致谢。

两个人吃了四碗面,胡桂扬喝口茶,擦下嘴,说:“吃饱了才好做事,我这就分派任务啦。”

云丹眉毛一挑,没吱声,袁茂左右看了看,“就在这里?”

茶馆里不只他们这一桌客人,还有七八位,坐在不同的位置上,茶馆不大,声音稍高一点,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没事,都是熟人。”胡桂扬不在乎。

见别人都不反对,袁茂于是嗯了一声。

胡桂扬先摸摸肚子,正要开口,外面传来一个公鸭嗓,“胡桂扬,出来吃饭为什么不叫上我?”

何五疯子一瘸一拐地进来,怒气冲冲地站在胡桂扬面前。

“坐那边去。”胡桂扬指着旁边的一张空桌子,然后向刘四掌柜道:“再来四碗面。”

何五疯子神情缓和,“只有面?”

“只有面。”

“那我要多加臊子。”

“多加。”

何五疯子这才走开,向刘四掌柜道:“昨天你选的菜都不错,今天晚上照样再来一顿。”

刘四掌柜笑着点头,目光却看向胡桂扬,又点下头。

胡桂扬转向同桌几位,“我说到哪了?”

云丹和袁茂不好发问,胡桂兼道:“这位是?”

“赢来的仆人,能吃能睡,不会干活儿,还好,明天就到期。”

隔壁桌的何五疯子笑道:“明天到期,后天我就能揍你了。”

胡桂扬没理他,向胡桂兼道:“想起来了。我需要一批看家护院的保镖,值得信赖,武功高强,能挡住妖狐以及无关人等。”

“没问题,今晚我就能找来。”胡桂兼道,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小事。

云丹咳了一声,插口道:“妖狐是妖,凡人挡不住的。”

此言一出,除了焦急等臊子面的何五疯子,整个茶馆里的人都看过来。

胡桂扬盯着老太监,过了一会说:“什么人适合防妖?和尚还是道士?”

“道士。”云丹肯定地说。

胡桂扬的目光转向胡桂兼,“那就再找几名道士,一要法力高强,二要讲道义,那种连自己人都出卖的家伙,一个不要。”

胡桂兼笑着点点头,云丹老脸又一红,扭头看向别处。

胡桂扬却偏偏要对老太监说话,“云老公,我有不少重要的事情要交待给你。”

“老公”是对太监的尊称,云丹客气地道:“请说,只要是西厂能做的,我们绝不推辞。”

“好,第一件事,妖狐去年七月初七夜出,妖人李子龙被抓之后,妖狐消失,我要提审相关人犯,尤其是李子龙。”

“李子龙被关在宫里。”云丹提醒道。

“我知道,所以才找西厂帮忙,如果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

“好吧,我回去问问,或许可以,但我不敢保证。”

“第二件事,明天我要提审灵济宫所有道士……”

云丹拍案而起,怒道:“不行!”

茶馆里的其他客人吓了一跳,悄悄溜走了几位。

胡桂扬抬头看着老太监,“所以西厂不是全力协助我查案,而是派你监督我查案?看来我与汪厂公沟通有误。”

提起汪直,云丹怒气顿消,慢慢坐下,“灵济宫……你想见谁,告诉我名字,用不着所有人吧?”

“必须是所有人。”胡桂扬变得更严肃,“灵济宫已经来过赵宅,又是施法,又是杀人,我总得回访一次。”

两人互视,最后是云丹退让,“好,我会安排。”

胡桂扬露出笑容,“还有第三件事。”

云丹强按怒火,“请说。”

“我现在只是燕山前卫试百户,位卑言轻,何以查案?请西厂给我在锦衣卫安排一个位置,不要实授,临时的就行。”

胡桂扬若是一开始就说这件事,云丹自有一堆理由拒绝,现在却只是冷淡地回了一个字:“好。”

胡桂扬也说了一个“好”,站起身,“今天就到这里,进展顺利,离查明妖狐真相已经不远了。”

胡桂兼和云丹都起身告辞,袁茂也站起身,却没有离开,“我呢?没我的事情,是吧?”

“不,有你的事情。”

“嗯。”袁茂显得极不情愿。

“我的临时仆人要到期了,你就留下给我当几天随从吧。”

“欺人太甚!”袁茂先是一愣,随后厉声喝道。

第三十九章 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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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茂托着茶盘走进赵宅前厅,微微低垂目光,脚步几乎无声无息,来到桌前,将茶盘放下,分杯斟茶,一丝不乱。

胡桂兼立刻起身谦让,胡桂扬坐在那里没动,等袁茂斟茶完毕,问道:“你不会怀恨在心,在茶里动手脚吧?”

“不敢。”袁茂生硬地说,在茶馆里一番对峙之后,他还是选择了屈服,没办法,袁大人将他派来,完全任务之前,他无论如何不能甩手就走。

“我相信你。”胡桂扬笑道,拿起茶杯品了一口,“嗯,你烹茶的功夫不错,袁大人有福。”

袁茂不吱声,拿走茶盘,退到一边。

胡桂兼这才重新坐下,“十名护院已经找妥了,天黑之前能到,至友镖局花家兄弟介绍的,个个身手不凡,雇钱贵一点,月银五到十两,这笔钱东厂出。”

“那可太好了,咱们可以多报几十两……”

站在一边的袁茂不屑地哼了一声,马上扭过脸去。

胡桂扬不理他,继续道:“用这笔钱给家里的仆人买几身像样的衣服。”

胡桂兼没法接这句话,只好含糊过去,“其实不用非得雇外面的保镖,咱们兄弟当中……”

“我防的就是他们。”胡桂扬冷冷地说。

胡桂兼正色道:“有些人的确要防着点儿,但事有轻重缓急,赵家义子最擅长追查各类妖人,与京城内外的三教九流都有交往,手里掌握不少人脉,有他们相助,事半功倍。”

“你说的没错,可我怕大哥、五哥不会真心帮我,反而又会暗中害我。”

“呵呵,你想多了,三六弟——我还是叫你三六弟吧,比较顺嘴——大哥、五哥他们之前为什么做那种事情?为了靠山,三六弟如今就是新靠山,他们怎么会再害你?巴结你还来不及呢。”

“真的?”

“你不必相信我,只需相信利益,利之所至,自有情义。”

胡桂扬寻思良久,“十三哥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去拜访大哥、五哥,还是招他们过来?”

听到“十三哥”,胡桂兼知道事情成了,笑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句话用于现在,最合适不过。”

“赵家的‘宝’已经不在了。”胡桂扬看向空棺。

“义父不在,还有孙二叔呢。”

“哈,二叔是崇佛敬道的人,与义父只是私交比较好,讲义气,便是很少参与咱们赵家的事情。”

胡桂兼摇头,“三六弟误会‘如有一宝’这句话了,找孙二叔出面,不是让他帮忙查案,也不是请他弥合咱们兄弟之间的裂痕,而是说只有在孙二叔家里,咱们兄弟才能重新走在一起,否则的话,无论是你去见大哥、五哥,还是大哥、五哥来这里,都有点不太合适。”

“怪不得义父把你当军师,那……你安排吧。”

胡桂兼起身,“有三六弟这句话就够了,明天晚上,赵家兄弟重聚,用不着恢复从前的关系,只求化解仇怨,哪怕是暂时的也好,总之全力查案,抓捕真正的妖狐,也算是完成义父未竟之业。”

“还有义父的遗体。”胡桂扬提醒道。

“当然,遗体一定要找回安葬。”

何五疯子走进来,“外面来了一群人,说是新请的护院,他们比我还能打?我可不信。”

胡桂兼笑道:“护院是个苦活儿,武功高低还在其次,重要的是能日夜巡视,眼观六路。”

何五疯子直摇头,“那我不干。”

胡桂兼出去将十名保镖请进来,一一介绍,这十人都有经验,见过主人之后,立刻分工协作,全不用胡桂扬指派。

胡桂兼告辞,胡桂扬送到大门口。

“三六弟,听我一句劝,把握住这次机会,今后前途无量,想过什么日子皆随己意,就算要报仇,也等地位稳固再说。”

“嗯,我明白。可这也是大哥、五哥的机会,他们若是再露出一点恶意,不要怪我无情。”

“都是自家兄弟,能害你就能害我,大哥、五哥若有异志,我绝不会坐视不管。”

兄弟二人拱手而别。

胡桂扬回到前厅,袁茂已经点起油灯,问道:“百户大人还有吩咐吗?”

“没了,你去休息吧,可以回袁府,想留在这里也行,房间随便你选。”

袁茂应了一声是,抬腿要走,脚步却又落回原处,“百户大人愿意听我一句废话吗?”

“废话……行,说来听听吧。”

“你这样是查不出真相的。”

“哦?为什么?”

“云丹是西厂的人,本身就是太监,你那些兄弟,明里暗里也都为西厂做事,你却将所有事情都交给他们,最后能有什么结果?肯定是符合西厂太监的愿望:妖狐是真妖,幕后或许还有鬼神的影子,只需继续追查下去,就能找到真仙。至于百户大人,不过是个傀儡,用来向皇帝证明西厂没有藏私。”

“我没有这么倒霉吧?”

“反正我说的都是废话,百户大人尽可不必当真。”

袁茂迈步要走,胡桂扬道:“你说的这些确实都是废话,因为我早就明白了。”

“可是……”

“西厂正在势头上,我的那些兄弟又的确善于查找‘妖狐’这一类人,既然能用上,为什么不用呢?至于用到什么地步、什么时候,嘿,走着瞧吧。”

“那是我想多了。”

“你是袁大人的亲信,看到我尽用西厂的人,当然要多想一点。不过,我还真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做。”

“百户大人请说。”袁茂的语气缓和许多。

“自去年七月初七夜起,妖狐数月间杀伤多人,我需要所有遇害者的卷宗,包括姓名、身份、住址、遇害时间、这些年都去过哪些地方,总之越详细越好。”

“官府的卷宗可没有这么详细。”袁茂吃惊地说。

“所以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五天之内能完成吗?”

“嗯……至少得一个月,许多事情要走访遇害者家人重新询问。”

“一个月?妖狐的尸体到时候都已经送到陛下面前了,十天,顶多十天,妖狐案的真相必然藏在死者身份当中。”

“我尽量。”袁茂不敢打包票。

“袁大人不是总说有朝中大臣支持吗?动用你能运用的一切力量,没准用不上十天。记住,越快越好,你是在与西厂竞争,哪怕是晚一天,也可能一败涂地。”

“好。”袁茂不再推辞,盯着胡桂扬看了一会,“我会告诉袁大人,你比我预料得……好一些。”

“只是‘一些’?”

“毕竟还没有确切的线索。”

“哈哈,走你的吧,你只是袁大人的随从而已,老老实实传话,多看少想,就是你的本分。”

袁茂刚刚生出的一点好印象,瞬间消失无踪,低低地哼了一声,快步离开。

胡桂扬独自坐在椅子上嘿嘿地笑,突然冲外面叫道:“进来。”

话音未落,黄狗大饼蹿了进来,嘴里还叼着那块木牌,它在门外等了很久,一到胡桂扬面前就欢快地摇尾巴。

“瞧你,还没长大就是个谄媚的奸臣模样,我还真有点好奇,你说汪直在皇帝面前,是不是跟你一样?”

大饼将木牌往胡桂扬手里送。

胡桂扬接过木牌,“这上面就算是涂了燕窝,也该被你舔没了,还咬着它干嘛?你表现得这么怪,我都要怀疑你是奸细了,说,你是不是妖怪?”

大饼轻轻地蹭腿,胡桂扬伸手在它头顶乱挠,“皇帝也挺有意思,竟然指定我查案,我既没有真正的官职,又没有可信之人,拿什么查案?只好浑水摸鱼,摸来摸去,摸到一只狗的头……”

胡桂扬顺口胡诌,突然闭嘴,目光停在另一只手中的木牌上。

大饼还在顶主人的手掌,希望再被多挠一会。

“让我看看你的牙。”胡桂扬托起大饼的嘴巴。

大饼还是只小狗,但是牙齿已经长齐了,上下两排,全露出来之后,颇有几分阴森凶狠之意。

胡桂扬再看木牌,明明是木头做的,只是稍沉一些,被大饼叼了这么久,竟然连点牙印都没留下。

“还真有一点古怪——明天我去找个识货的人,没准能卖个好价钱。”

“汪。”大饼连吠几声,像是在表示反对。

“连你都是我的,说卖就卖。”胡桂扬起身,一手拿着木牌,一手托着油灯,去客房准备睡觉。

大饼乖乖地跟在后面,趴在门外,似乎要守一夜。

屋里,胡桂扬对着灯光查看木牌,除了坚硬和沉重,再没瞧出特异,“何百万将它送来,必有原因,老狐狸不肯说,想引诱我主动找他询问,嘿,看看谁更有耐心。”

胡桂扬将木牌扔在桌上,脱衣脱鞋,上炕睡觉。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胡桂扬突然坐起来,从睡梦中返回现实,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以为自己梦到了什么,这时却什么都记不起来,只有惊恐的感觉还在,心脏狂跳不止,好一会才恢复正常。

“我没耐心了。”胡桂扬赤脚下炕,摸黑走到桌前,抓起木牌出屋。

大饼果然守在门口,过来舔胡桂扬的脚。

“何五疯子!”胡桂扬扯着嗓子大喊,一连几声之后,从对面的房间里终于传出一声恼怒的回应:“干嘛?”

“天一亮你就回家,把你姐姐接来,我要成亲!”

第四十章 太监服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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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泄地,夜风乍暖还寒,胡桂扬赤脚站在门口,脚背被大饼舔得发痒,弯腰抚摸狗头,就在同一瞬间,只听得头顶嗖的一声响,随后是瓷器落地的粉碎声。

大饼受到惊吓,转身就跑,夹着尾巴,肚皮贴地,全没有一点斗志,更没有护主之心。

胡桂扬也是大吃一惊,抬头看去,只见何五疯子正从对面大步走来,手里拎着木棍,虽然还是一瘸一拐,却有一股凶神恶煞的气势。

“喂……”胡桂扬知道事情坏了,一边后退,一边大叫道:“来人!护院!保镖!”

胡桂扬刚将房门关上,何五疯子手中的棍子飞来了,正中门板,力量奇大,在里面顶门的胡桂扬差点被推个跟头。

“胡桂扬!王八蛋!给我出来!”

胡桂扬可不会开门,心里纳闷,自己到底怎么惹着这个疯子了,令他连“仆人”身份都给忘了,难道是打扰他睡觉了?

刚刚请来的护院跑来几位,好言相劲,没说几句,何五疯子就动起手来,乒乒乓乓一通打,嘴里不干不净,倒是终于将事情说明白了,原来他发怒是因为姐姐没有得到尊重。

胡桂扬打开门,想要解释几句,只见三名护院已经被打倒在地,只剩一人还在苦苦支撑,大饼总算还记着主人,远远地站在一边,时不时吠叫一声。

“何五疯子……”

胡桂扬还没来得及多说几个字,何五疯子放下对手,又冲过来,他因为有一条腿瘸,跃扑的姿势比较独特,好脚往地上一顿,侧身斜着飞来。

砰的一声,胡桂扬没事,被撞到的是另一个人。

十名护院当中有一个头目,名叫李通,绰号“半堵墙”,意思是下盘稳重,如墙扎根,人都叫他李半堵。

拿了人家的钱,就要替人家卖命,尤其是看家的第一个晚上,李半堵绝不能让主人家受伤,来晚一步,没赶上围攻何五疯子,却正好替胡桂扬挡了一撞。

李半堵刚来得及扎个马步,略一运气,用小腹硬接一招。

何五疯子被弹了出去,连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摸摸自己的头,一脸茫然。

李半堵没动,长出一口气,沉声道:“小兄弟,在别人家里要守礼节……”

何五疯子不懂什么叫礼节,张嘴就骂,爬起来又要打。

这时十名护院都赶来了,将何五疯子团团围住,只等胡桂扬一声令,就将他拿下。

胡桂扬上前,拱手道:“何五疯子,我向你道歉,你姐姐是天仙下凡,我不该随意提起她。”

何五疯子脸色稍缓,“这还差不多。”

胡桂扬示意护院们可以让开了,“那成亲的事……”

“能娶到我姐姐,是你的天大福气,你得准备三媒六证,去我家求亲,我爹会拒绝,你再去求,来回十次之后,我爹才能点头。然后你把这里好好收拾一下,东西都要新的,仆人至少要一百个,选良辰吉日,派大红花轿把我姐姐接来。从此以后,夫妻和睦相处,姐姐管家,你去谋个大官儿,给我姐姐争份诰命。还有,不准取妾,不准蕴美貌丫环,在家要听话,在外要老实。”

一名护院忍不住想笑,被何五疯子瞪了一眼,立刻板起面孔。

“还有吗?”胡桂扬客气地问。

“暂时这些,其它要求等我想起来再告诉你,总之,你要对我姐姐好,千依百顺,否则的话……”何五疯子挥挥拳头,斜睨周围的护院,表示以一敌十,自己也丝毫不惧。

“你说完了?”

“说完了。”何五疯子放下拳头。

“那你现在是我的仆人吧?”

“当然,还剩一天,愿赌输输,我何五疯子从不赖账。”

“好。”胡桂扬向李半堵等人拱手,“有劳诸位,明天我请客。没事了,你们退下吧。”

众护院走开,李半堵放慢脚步,如有万一,还来得及相救。

胡桂扬向何五疯子笑道:“来,仆人。”

何五疯子走近几步,“嗯,我来了。”

“我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办。”

“你说,想揍谁?”

“谁也不揍,你去一趟南城外的保庆胡同,最东边有户人家,有块匾写着‘雄兵百万’四个字。”

何五疯子一直点头,听到“雄兵百万”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我家吗?”

“对,就是你家,你去一趟。”

“干嘛?”

“替我向何家求亲。”

何五疯子愣住了,“我去求亲?”

“对,你不是说要求十次亲吗?就由你来打头阵。”

“可我就是何家的人。”

“没办法,你既然当仆人,就必须先为主人家做事,然后才能考虑自家,对不对?”

何五疯子挠挠头,“好吧,天亮我就去。”

何五疯子还是没太想明白,转身向卧室走去,一边走一边嘀咕。

胡桂扬在后面大声道:“对了,小心点,何家有个疯子,别惹着他!”

“何家还有一个疯子?”何五疯子很是惊讶,等他明白过来,胡桂扬已经关上房门,“这样的姐夫,必须揍几顿才能老实。”他想了一会,又释然了,“其实不用我动手,姐姐一根手指头就能打得他服服帖帖。”

胡桂扬回屋又拿起木牌,坐在黑暗中,轻轻摩挲,他急着求亲,当然不是为了那个从未谋面的何三姐儿,而是想见何百万。

火神教掌握着一些极其重要的线索,胡桂扬必须尽快问出来。

次日一早,何五疯子不告而别,也不请示,直接从前厅拿走一包银子,估计有百余两,想是要做聘礼,可他却没有问胡桂扬的生辰八字,也没要名贴。

胡桂扬这天要做的事情不少,早早地吃过饭,坐在前厅等候三名助手的到来。

第一个赶到的人是老太监云丹,与昨天相比,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仅来得早,而且态度谦卑,进屋之后竟然下跪,口称“老朽跪见”,倒把胡桂扬吓了一跳。

“你别这样,我可有点害怕。”胡桂扬急忙起身让开。

云丹仍然跪在地上,抬头道:“胡大人受陛下指派彻查妖狐一案,老朽见胡大人如见陛下,跪拜乃是应有之礼。何况老朽之前多有得罪,非一跪拜所能尽赎,唯求胡大人垂怜,给老朽一条生路。”

胡桂扬这才慢慢坐回原位,“你起来说话。”

“胡大人肯原谅老朽了?”

“首先,你别再自称‘老朽’了,好像我欺负你似的。其次,我现在没资格忌恨他人,更没资格原谅。再次,我只想查案,查清妖狐真相,给陛下一个满意的交待,除此再无它求。你与其向我跪拜,不如专心帮我查案。”

云丹又磕一个头,这才起身,神情稍显激动,“胡大人所言,正是老朽……也是我的想法,私人恩怨再重,也比不上陛下交待的事情……”

胡桂扬抬手打断云丹,“咱们不妨有话直说,我不会轻易原谅任何人,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过分谦卑,大家合作查案才是正经。从现在开始,谁也别暗中下绊儿,各司其职,若是立功,有我一份,自然也有你一份。至于事后是当仇人,还是当朋友,到时候再说,怎么样?”

云丹两手一摊,“云某再对胡大人有半点异心,教我天打五雷轰,死无全尸。”

“别再来‘天打五雷轰’了,外面的那个大坑还没修好呢。”胡桂扬暗自佩服老太监,说服软就服软,谄媚之态比黄狗大饼有过之而无不及,“说吧,昨天交待的三件事情,哪个难住你了?”

胡桂扬心里明白得很,老太监态度转变如此之大,只能是因为那三件事。

云丹微微一笑,“大人明鉴,我也不敢隐瞒。胡大人想要一个临时职位,以方便查案,厂公说了,这个比较难办,但是可以给一份拿人驾贴,不写姓名,不拘事件,随胡大人使用,事后敷奏即可。如今驾贴已到刑科,下午就能送到府上。”

胡桂扬点头,“行,可以。”

“厂公还有一个要求,出示驾贴的时候,大人身边得有至少一名锦衣卫,也好名正言顺。”

“好说,十三哥是锦衣卫,以后带着他就行。”

“胡大人想要提审妖人李子龙等犯,厂公说他会安排,顶多三日,胡大人就能审犯了,只是地点要由西厂安排。”

“这件事也算完成了。灵济宫的老道呢?今天我能去吗?”

云丹嘿嘿一笑,他如此低三下四,正是为了这群道士,“灵济宫知错了,也害怕了,他们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求能取得胡大人的谅解。”

“这与谅解无关,我是在查案。”

“对,灵济宫明白这个道理,他们的要求不高,胡大人想问话,上至真人,下至火工,都可以登门,只求胡大人不要去灵济宫。”

“好吧,先叫那晚的三位真人过来,他们若肯老实招供,我就不去灵济宫。”

“没问题,三位真人明天就来府上请罪。”云丹如释重负。

胡桂兼随后赶到,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当天傍晚,胡桂扬要去孙龙孙二叔家中小坐一会,将会“偶遇”大哥、五哥,三人可以敞开胸怀一解前愆。

袁茂来得最晚,态度没有变化,请安之后站在一边,没有通报任何进展,看到云丹卖力巴结的样子,他显出几分惊讶,很快掩饰住了。

下午,驾贴果然送来,凭着它,胡桂扬几乎抓捕京城内外的任何人。

他将驾贴收藏起来,不打算立刻使用。

胡桂兼又找来一些男女仆人,赵宅恢复了几分热闹。

傍晚,胡桂扬换了一身衣服,准备前往胡同口的孙家,出家门步行不远,迎面看到一顶小轿,前头带路的人正是何五疯子。

何五疯子无精打采,一瘸一拐地走到胡桂扬面前,说:“我姐姐来了,今天就成亲吧。”

第四十一章 送上门的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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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子说来就来,全无半点矜持,弟弟何五疯子固然觉得很没面子,胡桂扬更是完全出乎意料,愣在当场。

陪他一块出门的胡桂兼也很惊讶,“三六弟要成亲吗?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大家也好过来庆贺一下。”

“没有的事。”胡桂扬抓住何五疯子的胳膊,拽到一边,低声问:“这是什么意思?你爹何百万呢?”

“什么‘什么意思’?是你说要成亲的,姐姐说‘好吧,事不宜迟,今天就成亲吧’。”

胡桂扬说这话是要叫来何百万,没想到却真的引来一个新媳妇,于是又问:“你爹在哪?”

“不知道,他好几天没回家,不知去哪玩了。现在不是找他的时候,赶紧的,先把我姐姐接进去。”

“不行。”胡桂扬没做好娶亲的准备,而且他一直以为所谓嫁女只是何百万引诱自己上钩的借口,事到临头,退缩的肯定是何家,没料到这个何三姐儿真这么着急。

“不行?”何五疯子的一只眼睛又瞪起来。

“先把你姐姐送回家,明天……”

何五疯子一把抓住胡桂扬的衣领,恶狠狠地说:“已经来了,怎么回去?还让不让我姐姐见人了?胡桂扬,本来我是不同意的,可姐姐既然坚持,今天你是想娶得娶,不想娶也得娶。”

胡桂扬不是那种固执的人,笑道:“好吧,你们姐弟俩先进去,等我回来再说。”

“你要去哪?”

“呃……去见一位长辈,就算要成亲,也得有长辈在场,你说是不是?”

何五疯子松手,“过了今晚,我就不是你的仆人了,姐姐在我心目中最大,你若是敢对她有一点不好……”

“那你就揍我。”

“狠狠地揍。”

“往死里揍。”

何五疯子点点头,表示满意,向后面抬轿子的人招手,“来吧,就是前面这家。”

轿子经过,胡桂扬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隐约见轿帘晃动,急忙低头,快步走开。

胡桂兼追上来,笑道:“三六弟这是娶妻还是纳妾?”

“看见那个瘸子了?轿子里是他姐姐,你说我会娶吗?”

“那你打算怎么办?人一旦进入家门,想撵走可就不容易了。”

胡桂扬哈哈一笑,回头看了一眼,止住笑声:“十三哥,你糊涂了,这不是我的家,是义父的住宅,我只是临时借住而已。待会从二叔家离开,我就去逃难了,东厂、西厂都行,要不然……十三哥家里有空房吗?”

“啊?我家……我家小门小户,只怕藏不住你。”

“哈哈,别怕,我要是躲藏,肯定离观音寺胡同远远的,你别泄漏我的行踪就行。等这姐弟俩儿住腻了,自会离开。”

胡桂兼笑着摇头。

孙宅里,大哥胡桂神、五哥胡桂猛已经到了,见到三六弟,全都站起身,一个尴尬地微笑,一个阴郁地垂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胡桂扬不理二人,直接向孙龙拱手,“二叔,我又活着来见你了,你别失望啊。”

“能不失望吗?我还以为自己熬过了赵瑛,还能把他的干儿子也都熬过去呢,你倒好,该死不死的,又回来烦我。”

爷俩儿一见面就拌嘴,别人听着尴尬,他们却乐在其中。

互相诅咒一番,孙龙沉下脸色,转向胡桂神、胡桂猛,“闲话少说。几天前的事情,是你们两个不对。唉,赵瑛对我说过,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情就是四十个干儿子都养大了,一个也没损失,这倒好,他前脚刚走,你们就跟割韭菜似的残害自家兄弟,是要给赵瑛陪葬吗?你们两个自己怎么不带头?”

胡桂神、胡桂猛羞愧难当,无不面红耳赤。

孙龙斥责一通,叹息一声,“四十名绝子校尉,转眼只剩三十个,无论怎样,都是你们两个做得不对,说点什么吧。”

胡桂神咳了一声,“义父一走,我就慌了,总想尽快找个靠山,一时糊涂,听信了太监的挑拨与教唆,做出……那种事情,只求三六弟不记小人过,不,我没脸再做大哥,只求胡大人能够不计前嫌,许我效犬马之劳。”

孙龙摇头,“虚头巴脑,不够诚恳。老五,你呢?”

胡桂猛一直低头,这时抬起来,闷声道:“我没本事保住所有弟兄,只能除掉一些,保护一些,如果我错了,我愿意道歉,可是……”

“如果错了?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是对的?”不等别人开口,孙龙先怒了。

“十几年前,义父将我们从太监刀下救出,如今威胁仍在,义父却不在了,我能怎么办?直接与太监对抗吗?那样的话,所有兄弟都会遭殃。而且,我没杀害任何一位兄弟,只是……只是没有阻止别人动手。”

“你……”孙龙气得说不出话来。

胡桂猛转向胡桂扬,“但我的确参与陷害你了,为的是尽快逼出妖狐,有朝一日,你若是证明自己确与妖狐没有半点关系,那我的确大错特错,应该道歉,跪下磕头也行。”

“我现在还没洗清嫌疑?”胡桂扬问。

“没有,那晚的雷鸣和白光,可能是任何人发出来的,自然也可能是你。你将妖狐嫌疑洗得干干净净,反而更可疑。”

胡桂扬无话可说,孙龙皱眉道:“他?胡桂扬?赵家最懒、最不上进的小子,竟然能造出这么大动静?”

“他若是妖狐……”

“算了!我不管你们的闲事了,自相残杀去吧,全死干净了才好,以后别来我家。今天见活人,明天见死人,这种事我接受不了。”孙龙吹胡子瞪眼,双手驱赶,“走,全都出去,别给我添堵。”

胡桂兼上前劝住孙二叔,胡桂猛向胡桂扬抱拳道:“二叔说得对,再这么折腾下去,只能是两败俱伤。我向你道歉,义父一生都在教咱们寻找证据,我没有证据就胡乱猜疑,的确不对。我没有别的本事,恰好查过几次案子,认得几个闲人,你若是需要,我全都贡献出来,绝不藏私。”

孙龙气仍未消,“什么叫‘二叔说得对’,这根本不是我的话。”

胡桂扬抱拳还礼,笑道:“二叔说得确实没错,如今时世艰难,大家合力尚难保住平安,若再自相残杀,倒是正中敌人下怀。事情已经发生了,咱们不必称兄道弟,但也没必要互相仇杀,不如一块努力,立场奇功,凭此站稳脚跟。”

胡桂神、胡桂猛同时抱拳,兄弟三人相视而笑。

孙龙更加不满,“尽拿我说事,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胡桂兼双手按在孙龙肩上,笑道:“二叔没说过这样的话,却有过这样的意思,我们心领神会了。”

孙龙摇头,“你们四个都是人精,只有赵瑛能压得住,我就是一个糟老头子,看孙子都觉得费力,更不用说你们这些家伙。行了,我就是提供一个地方,你们合好如初就行,别烦我了,都走吧。”

“我们备了酒席,要与二叔一醉方休。”

“你们几个心眼太多,我可不敢喝你们的酒。”孙龙一点也不领情。

胡桂扬道:“酒席就免了吧,我倒是有几件事要问大哥、五哥,今天太晚了,明天说,大哥、五哥别将我拒之门外就行。”

胡桂猛说“不会”,胡桂神回“怎敢”。

四个人被孙龙“撵”出去,胡桂神、胡桂猛告辞先走,胡桂兼停了一会,在孙家门外小声对胡桂扬说:“只能先这样了,大哥、五哥的道歉未必真心,但是你有宫里的支持,手中又有驾贴,他们暂时不敢再动手脚,你尽管驱遣就是。”

“十三哥,别人我不在乎,你可得留下给我当军师。”

“我不过出点小主意,眼下能力挽狂澜的人,只有你。”

胡桂扬笑了笑,“这是老天爷不让我过舒服日子啊。好吧,我去逃难了,明天……你去西厂找我吧。”

“好,你稍等一会,我找几个人跟着你,如今是多事之秋,不得不多防备着点。”

“行,我在这儿等着,别被何家人看到。”

孙家住在胡同口,胡桂兼向里面走去,胡桂扬站在门外,有心进去再跟孙二叔说几句,想想还是算了。

闲极无聊,胡桂扬随意踢地上的石子,最后脚上用力,将石子踢到墙下的阴影里。

结果石子又回来了。

胡桂扬惊讶地看着那片阴影。

何五疯子一瘸一拐地从树后走出来,站在几步之外,冷冷地看着胡桂扬。

“你怎么在这儿?”胡桂扬十分尴尬。

“你要逃难?逃什么难?”何五疯子问。

“呃……妖狐,有消息说妖狐要来行刺,所以我要躲一躲。”

“干嘛不想让我们‘何家人’知道?”

“怕你们担心。”

何五疯子盯着胡桂扬,走过来抓住他的胳膊,“跟我回去,有我和姐姐,别说一个妖狐,就算是玉皇大帝亲来行刺,也动不了你一根汗毛。”

胡桂扬想反抗,却争不过何五疯子,只能跟着往赵宅走,“有点太急了,怎么也得先找着你爹何百万,让他做主……”

“我们家的事,向来是姐姐做主,我爹肯定不会反对,你就不用担心了。”

“那也得有个仪式什么的,否则的话,岂不委屈了你姐姐?”

何五疯子手上突然用力,痛得胡桂扬差点叫出声。

“我姐姐已经受委屈了,怎么都无法挽回,你若是再敢推三阻四,我先杀了你,再到姐姐面前自杀谢罪!”

第四十二章 还是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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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兼带着五名护院匆匆走在胡同里,与磨磨蹭蹭往回赶的胡桂扬、何五疯子碰个照面。

“嘿,十三哥,别走啊,回去喝喜酒。”胡桂扬热情地打招呼。

胡桂兼一怔,马上明白过来,“好啊,我再找几个兄弟。”

“大哥、五哥就不用找了……”胡桂扬嘴里说着话,手臂顺势挣脱何五疯子的手掌,突然一步蹿出去。

五名护院已经得到暗示,立刻上前两步,挡在何五疯子面前。

何五疯子不明所以,“对,喜酒就该热热闹闹,多叫几个人……你们干嘛?”

李半堵拱手道:“朋友,成亲要两情相悦,哪有强迫的道理?胡大人乃是吃皇粮的官爷,娶亲断不可如此随意。在下劝你一句,带你姐姐回家,请媒婆上门……”

何五疯子终于明白过来,“你想阻止我姐姐今晚成亲?”

“我没资格阻止成亲,只是请你守点规矩,不要以为……”

何五疯子大喊一声,一拳击来,李半堵早有准备,双腿弯曲,两脚扎根,也大喊一声,硬接对方的拳头,随后向前逼近半步。

何五疯子再想出拳,只能后退,他可不服气,“行啊,再接我一拳。”

何五疯子接连出拳,李半堵拳拳硬接,两人你一声我一声,呼喝声不绝,一个半步半步地逼近,一个一边退一边击打。

胡桂扬总算安全了,小声道:“就让他一个人抗?”

胡桂兼笑道:“半堵墙是成名人物,一身横练的硬气功,京城无人能敌,对付一个无名小卒,用不着帮忙。”

胡桂扬放心了。

李半堵已经将何五疯子逼出十余步,不再前进,问道:“朋友,还要打吗?”

十几、二十拳下来,何五疯子也有点气喘,“你身上是不是穿铁板了?”

“从小练的一点粗浅功夫,用不着铁板。”

“本来呢,我是不想打的,可是为了姐姐,还是得打,打到你让路为止,打到我拳头烂了为止。”

何五疯子挥拳又要打,李半堵道:“等等,我先跟主人家说几句话。”

“行,我等你,我也需要休息一会。”

李半堵转身走到胡桂扬面前,抱拳行礼。

胡桂扬赞道:“李师傅好身手,练的是铁布衫吗?”

李半堵摆摆手,“老了,不比从前。请恕在下无礼,有句话我想问问。”

“请说?”

“大人不愿迎娶何家的女儿,是因为此女容貌太丑,还是嫌门不当户不对?”

一名护院突然问出这样的话,胡桂扬不由得愣了一下,“呃……我没见过何三姐儿,不知美丑,至于门户,我还真没资格挑剔。只是……只是来得有点突然,我又忙着查案……”

“既然如此,我劝胡大人一句,娶了吧,人家已经上门,退之无益,就算不能当正妻,做个侍妾也好。”

胡桂兼在一边道:“李半堵,你可有点多管闲事了,怎么,你不想打了?”

李半堵回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这小子的拳头跟铁一样,我怕再受几下,肠子非碎了不可。如果胡大人遇到危险,没啥说的,我领钱了,拼死也得上,可人家是送姐姐来成亲的……胡大人也不想为这种事情死人吧?”

胡桂扬知道何五疯子的拳头有多硬,苦笑道:“刚才看你步步逼近,还以为你能打赢呢。”

“平时比武,我是挨一拳回一拳,跟他打,我必须全力运气防守,根本不敢还手,哪有赢的机会?”

胡桂兼改而笑道:“三六弟,我看你就认了吧,大不了娶个丑八怪,反正没有媒妁之言,你也不必说破,就当纳妾好了,不耽误你以后娶正室。”

“义父从没纳妾。”

“可义父有侍寝的丫环。”胡桂兼拍拍三六弟的肩膀,“李半堵说得对,实在不值得为这种事出人命。”

何五疯子站在十几步以外,双拳紧握,双眼在黑暗中像狼一样微微闪亮,以他的脾气,如果知道姐姐受辱,还真可能闹出人命。

胡桂扬懊丧地在额头轻轻拍了两下,“我还以为何家是拿成亲下套儿,没想到会来真的,我上当啦。”

“嘿,一个女人而已,有什么可怕的。是南城何百万的女儿吧,我听五哥说了,他正在追查何百万的下落,如果这家人真有问题,送到官府就是了,三六弟也落个大义灭亲的名声。”

胡桂扬不想要这种名声,但是没办法可想,只得向何五疯子招手,“过来。”

“你让他们几个一块上吧,等我打赢了,你就赶快成亲。”何五疯子走来,挽起袖子,虽然被逼得步步后退,却一点也没受伤,斗志仍然旺盛。

胡桂扬看了一眼李半堵等人,五名护院一块摇头,想法全都一样,接这份活儿是为了养家糊口,不值得为“退亲”卖命。

“今晚不成亲。”

何五疯子闻言举起了拳头,胡桂扬急忙道:“把屋子收拾一下,张灯结彩,十天之后再成亲,在此期间,你们姐弟就住在这里好了。”

何五疯子转转眼珠,“我得问姐姐的意思。”

“行,你去问问,咱们回家吧。”胡桂扬没办法,自己不是对手,护院不愿卖命,他还真斗不过何家姐弟。

一行人返回赵宅,在大门口,胡桂兼告辞,胡桂扬还是有点不甘心,“十三哥,你说这算怎么回事啊?东西两厂的力量随我调动,竟然……唉。”

“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老虎能猎杀野猪,却对眼前乱飞的蚊虫毫无办法。再说,万一是绝色美女呢。”胡桂兼大笑着离去,与护院一样,他真不觉得这是坏事,三六弟没必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何五疯子没听懂这两人在说什么,只是不太喜欢胡桂兼,小声道:“小白脸没好人,以后让他少来咱们家。”

“对,‘咱们家’管得太松,总有人随便乱进。”

何五疯子点头,向几名护院道:“从今天开始,我跟你们一块看家,看谁还敢乱进。你的铁肚皮挺厉害,什么时候教教我,我不白学,传你几招拳法,受益无穷。”

李半堵抱拳道:“那敢情好,就怕我太笨,学不了你的拳法。”

“你还能比我更笨?”何五疯子唯独对李半堵有好印象,跟他聊个没完。

胡桂扬回前院客房,何五疯子去后院找姐姐,临走时对几名护院说:“看住这小子,待会我要是找不到人,拿你们撒气,我认人,拳头可不认。”

李半堵等人早看出何五疯子是什么人了,纷纷给出承诺。

何五疯子走了,五名护院真的守在门口,盯着胡桂扬。

“是我出钱请的你们,当然,钱是东厂拿的,可我怎么也算是主人家吧?你们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李半堵抱拳道:“抱歉,不是我们叛主,实在是……一个清白人家的好女儿,人都到了,胡大人再怎么着也得顾及一下人家的面子,再说,这是好事,不是坏事。”

“你怎么知道那是‘好女儿’?”

“有这样一个弟弟,想必没人敢招惹姐姐。”

胡桂扬反驳不了,只好道:“行了,你们忙去吧,我不走就是,勉为其难,我也当回新郎。”

“恭喜。”护院们拱手相庆,各去守卫门户,“主人”还真不容易逃出去。

胡桂扬关上房门,找出藏在床下的驾贴,小心地放在怀中收好,又找出一些银子,袖中、腰囊、怀里各塞几块,然后打开门,小声道:“大饼,大饼,狗子!”

这两天总守在门口的黄狗,竟然没影了,连那块木牌也叼走了。

“我这是众叛亲离吗?”

胡桂扬正想着怎么才能绕过宅子里的护院,何五疯子从后院匆匆回来,看到胡桂扬还在,放慢了脚步,“姐姐说了,成亲不着急,十天还是十个月都可以,只要你认这门亲事就行。”

“呃……我认。”胡桂扬想开了,李半堵等人说得没错,再怎么着他也没吃亏,就算这是何百万设的陷阱,自己也得走近点儿才能看清是怎么回事。

“你认就行,走吧。”

“去哪?”

“后院,见我姐姐啊。”

“这还没成亲呢……你姐姐是什么人?”胡桂扬北边的家临近春院胡同,那里的女子倒是天天换“姐夫”,不用成亲就住在一起。

“好人呗。”何五疯子心思慢一点,很快也明白了,“你想什么呢,只是让你们见一面,不到成亲,绝不许睡一块,我不允许。”

胡桂扬笑道:“何家的家教还挺严。”

“当然。”

后院很空,何三姐儿到来之后挑选东边的小跨院居住,那里正好是赵瑛从前的住处。

何五疯子敲打院门:“姐姐,胡桂扬到了。”

“嗯。”里面有一个声音回道,院门打开一条缝,人没出来,黄狗大饼出来了,显得十分激动,围着胡杜扬又蹦又跳,好像几年没见面,吐着舌头,嘴里没有木牌。

胡桂扬真想一脚将这条狗踢飞,但是起码的礼貌还是要遵守的,拱手道:“在下胡桂扬,见过何家小娘子。”

里面又嗯了一声,院门没再敞开,反而关上了。

胡桂扬看看何五疯子,小声道:“这就可以了吧?”

何五疯子也不知道,“姐姐,还有话要说吗?”

“数日之间,胡公子将有大难临头,请务必小心,不可离开此院。”

胡桂扬终于听到何三姐儿的声音,笑道:“有劳小娘子操心,我这些天的‘大难’就没断过,不用太在意。”

“请胡公子勿忘初心,一定要坚持住。”

“坚持住”三个字让胡桂扬吃了一惊,一下子想起梦中的提醒。

第四十三章 真人讲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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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比较安全,天黑之后一定要回来,留在后院,连前院都不要去。”门后的何三姐儿提醒道。

胡桂扬想要开个玩笑,看了何五疯子一眼,强行忍住,“我尽量吧,有时候身不由己……”

“不是尽量,是一定,你处于危险之中。”

“什么危险,能说得详细一点吗?”

门内沉默了一会,“暂时还不能说,请胡公子相信我,我正是为此而来。”

“有劳小娘子挂念,可是说实话,咱们还不太熟,小娘子真的不必过于费心。”

何五疯子小声道:“你敢不领情?”

“不是,只是像我这样……实在承受不起。”

“姐姐说能,你就能。”

门内的声音道:“弟弟,不准这么对胡公子说话。”

何五疯子对姐姐言听计从,立刻闭嘴退到一边,但是看向胡桂扬的眼神还是很不服气。

“总之,请胡公子务必小心在意。有些事情我还没办法说清楚,以后自会水落石出。”

“谢谢。”胡桂扬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

当晚,他住进了后院的一间耳房里,辗转反侧,并非因为挑床,而是对何三姐儿感到困惑不解,她为什么要说“坚持住”三个字?有什么可坚持的?初心又是什么?两人明明从未见过面,她的语气为何显得非常熟悉?

最后他还是睡着了,梦境一个接一个,说不清是美梦还是噩梦,醒来之后全忘得干干净净。

可他的心情很好,洗漱完毕,连喝两碗米粥,赞不绝口。

送饭的何五疯子说:“好吃吧?这可是我姐姐亲手熬的粥,算你有口福。”

胡桂扬忍不住想,留何三姐儿当个厨娘也不错。

太监云丹又是第一个赶到的,而且带来了三名道士。

樊大坚、王大旋、田大昌,都是灵济宫“大”字辈弟子,拥有朝廷封给的“真人”称号,樊大坚是师兄,当初站在太极位上,鹤发童颜,最有仙人气派。

“我们是来请罪的。”樊大坚开口,两名师弟附和。

胡桂扬坐在前厅里,旁边就是空棺材,冷淡地看着三名道士,“请罪就算了,现在也不是时候,我只想问几件事,你们如实回答就好。”

“绝不敢有半句隐瞒。”

“除了与赵家有仇,你们还有什么理由认为我是妖狐?”

三名道士互相看了一眼,樊大坚道:“说出来胡大人可能不信。”

“别管我信不信,你先说说。”

“今年正月的时候,有人来灵济宫,请我们算一算妖狐的下落。”

一边的云丹插口道:“无需隐讳,这个人就是汪厂公,他当时还没有担任厂公之职。”

“正月里连西厂还没有呢。”胡桂扬略一寻思,觉得不对,“等等,妖人李子龙去年被捉,招供说妖狐是他的手下,宫里不是相信这种说法吗?”

还是云丹回答,“其实是东厂相信,可妖狐迟迟没有落网,汪厂公觉得李子龙的供词不尽真实,当时他还在御马监,暗中做了一些调查,包括向灵济宫求助。”

“嗯,你接着说。”胡桂扬对道士说。

樊大坚咳了一声,他是有名的道士,拥有真人之号,在京城内外信徒众多,与朝中大臣尚且能够分庭抗礼,如今却站在一名试百户的面前,像仆人一样谦卑有加,像犯人一样接受讯问。

“扶乩。”樊大坚没有选择,他今天的任务就是尽一切努力讨好这位百户,以保住灵济宫的颜面。

“扶乩?”

“对,就是……”

“我知道什么是扶乩,几个人共扶一支笔,在沙盘上画来画去,写出字就当是神仙的旨意。”

“差不多,我们灵济宫的扶乩向来灵验,不是民间所能比拟,大真人亲自……”

“扶乩说我是妖狐?”

“我们扶乩三次,每次都得到相同的仙旨,只有四个字——赵氏狐子。我们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赵百户家的胡氏义子最为符合。”

“哪四个字?”

樊大坚抬手,在空中慢慢比划出四个字。

“我们兄弟四十人,怎么就落到我头上了?”

樊大坚看了一眼云丹,不知往下该怎么说,云丹代答:“灵济宫有一块辟邪青玉,遇妖而热,汪厂公那天来府上吊唁赵百户。”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赵瑛过世的那天,汪直亲来吊唁,曾与多名义子交谈,其中就有胡桂扬。

“厂公见我的时候,身上的玉肯定是发热了?”

一名太监和三名道士同时点头,樊大坚道:“而且只在接近胡大人身边时发热,所以……所以我们认定了大人就是妖狐。”

“既然如此,你们早该动手,为什么还要残害我的兄弟,嫁祸于我?”

樊大坚又变得犹豫,云丹道:“是这样,当时还有几义子不在京城,厂公比较稳重,想等全都测试一遍以后再动手。而且厂公也想造子孙汤,需要子孙根做药引,所以就与胡桂神、胡桂猛分别商议……”

其它事情就不用多说了,太监们想造子孙汤,又不想太惹人注意,所以就嫁祸于“妖狐”胡桂扬。

“我记得你对我说过,赵家义子一个都活不了。”

讯问目标由道士变成了太监,云丹也不回避,马上道:“我那时鬼迷了心窍,总想报当年的断藤峡之仇,令赵瑛的救人之举化为乌有。可现在不一样了,我已没有报仇的念头。”

“子孙汤呢?”

“终是幻梦一场,厂公也觉得此举无益,已将所有收集到的药材送至城外,胡大人随时可去查看,然后付之一炬,从此以后,再没人能做此药。”

胡桂扬不信云丹的话,但是没有争辩,向道士说:“你们今天带来辟邪青玉了?”

樊大坚摇头,“辟邪青玉出了问题,最近这几天里,时不时就会无故发热。”

“没准灵济宫里都是妖怪。”胡桂扬笑道,马上又问:“长生不老药呢?还要造吗?”

樊大坚回道:“实不相瞒,长生之药是否要炼、能否炼CD要看妖狐案的进展,如果胡大人真能证明妖狐只是骗局,那么最重要的一味药材没了,炼药只好推迟,甚至取消,如果妖狐为真,并且被胡大人活捉或是杀死,长生之药必成。”

胡桂扬笑了一声,“那位白衣人是什么来历?”

三名道士深感羞惭,樊大坚硬着头皮答道:“那人是外省的豪杰,来灵济宫避难,顺便……帮我们一个忙。还请胡大人体谅,牵扯到江湖上的一些恩怨,我们实在……不能透露此人的姓名。”

胡桂扬也不是特别关心,知道怎么回事就行了,“行啊,诸位既然诚恳,我就不追问了。最后一件事,那天晚上我突然晕晕乎乎的,是你们偷偷下药了吧?”

“是,药下在了饭里。”

“什么药?”

“破煞丹,是我们灵济宫特制的秘药,人服之昏昏沉沉,妖服之法力大减……”

说起自家丹药,樊大坚露出几分得意,胡桂扬道:“这就是当年迷晕我义父亲儿子的丹药吧?”

樊大坚一愣,神仙般光滑的脸一下子红了,“早年间的事情,我不了解……”

“呵呵,别怕,我就是随便一问,义父生前都没找灵济宫报仇,我更不会。”

三名道士松了口气。

胡桂扬向云丹问道:“厂公那天来吊唁,曾经说服了一个人,是谁?”

“厂公没有提起此事,等我回去问问。”

胡桂扬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似乎要送客,结果他开口道:“樊真人,把你们的破煞丹送几副来。”

“啊?”三名道士都愣住了。

“别紧张,我就是觉得吃完之后感觉不错,想再尝尝,以后若是碰到看不顺眼的人,也能用来毒害一下。”

道士们更紧张了,樊大坚语无伦次,“这个……我们……好像……”

还是云丹救了他,“灵济宫没那么小气,胡大人既然想要,下回再来,一定奉上。”

“是啊。”樊大坚的语气不是那么肯定,“可以拿来一些,下次……”

“今天下午我就要。”胡桂扬不给他们含糊其辞的机会。

云丹使眼色,樊大坚立刻应承下来。

送客人到门口,胡桂扬亲切地拍拍樊大坚的肩膀,“厅里的棺材还空着呢。”

樊大坚一愣,马上回道:“赵百户吉人自有天相,遗体必能返回。”

胡桂扬大笑几声,返回前厅,待了一会,颇感无聊,他弄清了一些事实,可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抓捕“妖狐”,“等袁茂的消息吧。”他自语道,仍然相信从遇害者的身份当中能够找出真正的线索。

袁茂今天没来,吃过午饭之后,胡桂扬与十三哥胡桂兼一道出门,先后去见大哥胡桂神和五哥胡桂猛。

还是没有问出什么,两人倒是没有隐瞒,承认了一切,对十名“无用”兄弟的死亡,并没有特别愧疚,胡桂神多少还会假装忏悔一下,胡桂猛则很直白地说:“受到太监的觊觎,却没有义父照顾,他们本来就活不了多久。”

从五哥那里告辞,在胡同里,胡桂扬问胡桂兼:“是义父的错吗?竟然教出五哥这样的义子?”

“这不是谁的错,五哥他们一直觉得自己应该做更大的官儿,而不只是锦衣校尉,这不用谁教,既入官场,都会有竞争之心,三六弟初入门户,以后会明白的。”

“十三哥呢?你也是锦衣校尉,有遗憾吗?”

胡桂兼笑了笑,“当然遗憾,可我有自知之明,官场里比我聪明的大有人在,比我根基深的更多,要是比心狠手辣,我更是自叹不如。纵有大靠山,我凭什么取得人家的信任与赏识?没用的,对我来说,机会远未到来,可能一辈子也来不了。”

“机会没去找十三哥,找到我了。”

“所以要好好珍惜,记住,别管太监和大臣怎么想,你最终要讨好的只有一个人。”

胡桂扬当然知道这个人就是宫中的皇帝,可他对皇帝的想法一无所知。

“真相。我只能用它来讨好了。”胡桂扬回到赵宅后院,天色将晚,他望了一眼何三姐儿居住的跨院,倒有点希望大难真能临头,起码能提供一个直接的线索。

傍晚时分,灵济宫派人送来了破煞丹,胡桂扬决定服食少许,希望能够再次梦回山顶。

第四十四章 神药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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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煞丹黄豆大小,深灰色,光泽暗淡,装在乳白色小瓷瓶里,灵济宫很贴心地送来了解药,解药粉末状,装在另一只蓝色的小瓷瓶里。

“丹药碾成粉末,和水或者掺在食物里服下,小心,破煞丹不可服用太多,最多三粒,一日内可解,服两粒,两日内可解……”

“明白了,服一粒,三日内可解,对不对?”胡桂扬笑道。

送药的樊大坚摇头,严肃地说:“如服一粒,六个时辰之内必须吃解药,否则很可能一睡不醒。”

“奇怪,怎么吃得少反而药效重呢?”

“神药难测,不可以常理度之,而且我刚才所言乃是解药时间,若论药效,还是越多越强,三粒已有危险,一粒持续得太短,所以常用两粒。”

胡桂扬将破煞丹全倒在手心里,查了一遍,“才十二粒,两粒一次,只够六次。”

“不少了,胡大人……”

“哈哈,六次够了,我没那么多人要害。还有一件事,既然破煞丹服用之前要磨成粉末,为什么不直接做成粉末,与解药一样?”

“神药难测。”樊大坚又说一遍,“碾成粉末之后,药效只能维持一个时辰,所以平时要以丹丸保存。”

“还真是神药。”胡桂扬见过不少故弄玄虚的丹丸,以灵济宫最为“难测”,“麻烦你专程送来。”

“这是我应该做的。”

“没什么送你的,估计你也不在乎金银,送你一粒破煞丹吧。”

“不必,不必,这个……我有。”

胡桂扬将破煞丹倒回瓶内,手中只留两粒,像敬酒似地说:“来,不必客气,你一粒,我一粒,一睡方休。”

樊大坚脸色都变了,“这、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东西。”

“灵济宫没少拿它开玩笑吧?要不然义子的亲儿子当年怎么会说死就死呢?”

樊大坚更显尴尬,犹豫不决地伸出手,“只服一粒的话,六个时辰之内必须服用解药,胡大人得预先做好安排。”

“解药要用多少?”

“清水一茶杯,粉末少许……”

“少许是多少?”

樊大坚已经将破煞丹拿在手里,寻思一下,决绝地说:“我将解药配好,然后我一个人吃破煞丹,等我睡着了,胡大人记得在六个时辰之内喂我解药就好。”

“灵济宫若想害我,绝不会明目张胆地用破煞丹,所以我不是在试探你,只是觉得你们应该尝一尝自己的神药。”

“是,请胡大人准备清水。”樊大坚不为自己辩解。

“清水壶里就有。”胡桂扬说罢走到前厅门口,大声喊道:“李半堵!老李!”

护院李半堵很快赶到,抱拳道:“大人有何吩咐?”

“帮个忙,待会我与这位道爷会在厅里小睡一会,你看我们入睡一个时辰之后,给我们喂解药,先喂我。”

“啊?什么解药?”李半堵吓了一跳。

“没事,死不了人,你记得入睡一个时辰之后喂解药就行。樊真人,怎么个喂法?”

“简单,捏鼻子灌下去就行,一次一小口,别呛着。”樊大坚已经兑好一杯解药,听胡桂扬坚持要服食破煞丹,又兑一杯,所用药末的确不多,每次只以指甲盖挑出一点。

胡桂扬托起手中的破煞丹,豪爽地说:“老道,咱们一睡泯恩仇。”

樊大坚脸色仍有点发白,“好,一睡……泯恩仇。”

“先说清楚,各睡各的。”

“当、当然,入睡一个时辰之后吃解药。”

“一个时辰。”

两人正要服丹,李半堵急忙上前,“等等,大人、道爷,这是怎么回事?”

“一时解释不清,你记得灌解药就行,瞧,这里两杯水,我与老道一人一杯。”

李半堵还是困惑不解,“如果有危险……”

胡桂扬扭头问老道:“会有危险吗?”

“只要解药喂得及时,通常不会有事,偶有万一,只能听天由命。”

胡桂扬再不多说,将一粒破煞丹送进口中,一仰脖,咽了下去。

樊大坚也吞下丹药。

这回换成李半堵脸色苍白了,“大人,我才来两天,不敢担此大任,我去找十三爷,让他……”

“不必,就是你了,我信任你,你有什么担心的?”

李半堵看看胡桂扬,又看看桌上的两杯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这位主人处处透着怪异。

等了一会,胡桂扬问:“多久入睡?”

“只吃一粒,入睡得会快些,大概一个时辰之后。”

“这么久?老李,那边有凳子,你也坐下,大家聊会吧。”

李半堵掇条凳子,绕过中间的棺材,坐在主人下垂手,惴惴不安。

三人实在没什么好聊的,胡桂扬道:“老李,十三哥请来了新厨子,去让他备桌酒菜,咱们边吃边等,瞧瞧他的厨艺怎么样。老道,能喝酒吗?”

“喝酒的话,药效发作得更快。”

“太好了,弄一大坛来。”

李半堵没办法,他是护院,只能顺着主人做事,起身正要走,樊大坚补充一句:“我喝酒,不吃荤。”

“做几样素菜。”胡桂扬说。

“好。”李半堵去传命。

新来的厨子正想显露本事,宅子里原有储存的米面肉菜,这个季节没有新鲜蔬菜,厨子就地取材,先送上几样凉菜,随后是热菜,素菜则是豆腐皮、蜜饯一类的东西。

酒没有一坛,但是热好了,两只壶轮流送来,没有中断的时候。

三人围桌共饮,一开始还都有些拘谨,几杯热酒下肚,很快变得自在,尤其是老道樊大坚,完全变了一个人,袖子挽起来了,筷子飞起来了,酒杯转起来了,脏话脱口而出,一口一个“胡老弟”、“李老弟”,神仙气度半点不剩,更像是久别重逢的江湖豪杰。

但他的确不吃肉,只吃素菜。

“胡老弟,我不骗你,破煞丹真是神药,江湖上的蒙汗药根本比不了。而且你别嫌少,灵济宫一年才能造出一百余粒,一下子给你十二粒。”樊大坚骂了一句脏话,夹菜吃了一口。

胡桂扬微醺,对脏话不以为意,笑道:“所以要送你一粒,权当回扣。”

樊大坚一拍桌子,又骂一句,“算我倒霉,上午道歉的是我,傍晚送药还是我,别人都不愿来、不敢来。还好胡老弟够爽快,也不记仇。来,我再敬你一杯,以后大家就是朋友,有事找我,灵济宫的神药不只一种。”

“既然是朋友,你告诉我实话,义父的遗体是不是你们偷走的?”

樊大坚还没醉到无话不说的地步,“呵呵,灵济宫上上下下几百口,谁做了什么,我不能全都知道,不过我觉得遗体是小事,胡老弟只要能查明妖狐真相,遗体自然也会回来。”

“到时候腐烂得只剩骨头了吧?”

“不会,我们有神药……我是说不管遗体在谁手里,都会得到妥善保存。”

两人推杯换盏,陪坐的李半堵不敢纵情恣意,一杯酒能喝好一会。

樊大坚脸很红了,举杯问道:“胡老弟,你猜我有多大岁数?”

“三十往上……”

樊大坚不屑地嗤了一声,“小瞧我?”

“八十往下。”胡桂扬补充道。

“哈,实不相瞒,今年刚好七十一。”

胡桂扬虽然猜了“八十往下”,听说老道已经七十一,还是很惊讶,李半堵更是钦佩不已,“真人竟已如此高寿,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樊大坚须发虽白,脸上却没有皱纹,笑道:“全拜灵济宫神药所赐。”

“把神药献给皇帝,灵济宫不就发达了?”胡桂扬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当是聊天。

“光有神药不行,还得勤加修炼,一般人受不了这种苦,更不必说九五至尊。不过我们的确经常往宫里进献神药,皇帝喜欢,两位也一定会喜欢。”樊大坚的微笑既神秘又暧昧。

李半堵江湖经验丰富,一说就懂,埋头吃菜,胡桂扬却笑道:“皇帝也要破煞丹?”

“当然不是,听说胡老弟新娶一房夫人,倒是能用得上。”

胡桂扬也明白了,大笑道:“你怎么不去本司院胡同?生意肯定好得不得了。”

“神药难成,怎么能卖给俗人?”

“老道不是清心寡欲吗?怎么会造出这种神药?”

“药理相通,只要有神力加持,所愿立成。”

胡桂扬突然收起笑容,“你们向宫里献药,太监们岂不是会非常恼火?”

樊大坚愣了一下,随后大笑,“所以他们才想要子孙汤啊。”

“灵济宫造这些神药,要害不少人吧?”胡桂扬问道。

李半堵将头垂得更低了,樊大坚却无所谓,“天地为洪炉,万物为刍狗,花草树木可入药,鸟兽虫鱼可入药,就连金石砂土都可入药,何况人乎?胡老弟,看开一点,人分尊卑贵贱,一将成名尚要万骨枯零,十条贱命换一条贵命,你说值不值?”

“我得先知道自己这条命是贵是贱。”

“呵呵,贵贱并非注定,胡大人的性命,从前……是一回事,现在又是一回事,你的命贵得很,贵得很哪。”樊大坚两眼放光,看到的似乎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价值连城的一味奇药。

胡桂扬装作没看出来,“十条贱命就能造出神药,那十条贵命岂不是能直接造个神仙了?”

樊大坚大笑,没有回答。

胡桂扬打个哈欠,“困了困了,这是药效发作吗?”

樊大坚也有一点睡眼惺忪,“差不多了,胡老弟是要睡在床上,还是……”

“就在桌上趴一会。老李,记得一个时辰。”

“是,大人。”

胡桂扬推开桌上的酒杯,枕着双臂睡了。

樊大坚多等了一会,低声道:“人间就是药鼎,不是做药就是被做药。”说罢也枕臂睡了。

只剩李半堵还保持清醒,放下酒杯,呆坐了好一会,起身走到门口,向外面看去。

月光如水,院子里一片安静。

李半堵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他明明安排了巡夜的护院,为什么连个人影都不见?

第四十五章 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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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半堵感到奇怪,向影壁的方向叫道:“小张飞!”

“小张飞”是一名护院的绰号,上半夜该是他巡视前院。

等了好一会,李半堵正要再叫,小张飞从影壁后面探出身来,摆摆手,又退回去了。

李半堵十分奇怪,既然人还在,就该回一声,莫名其妙地挥下手是什么意思?

“小心点儿,前门闩好了吗?”

小张飞又探身出来挥下手,还是不肯开口。

李半堵三十多岁,江湖经验却极为丰富,察觉异常之后,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嗯了一声,回身看了一眼厅里睡着的两人,将厅门关闭,顺着廊庑走向东厢房,路上保持警惕。

他敲了敲门,这间屋子里睡着几名护院,可以起来帮忙。

虽然只是有一点怀疑,李半堵也不想独自去查看,行走江湖多年,他明白一个道理:规矩需要双守遵守,如果一方藏在暗处,那就没必要再讲什么道义了。

屋里没有回应,李半堵望了一眼天空,时间不算太晚,应该是二更前后,屋里的人不至于睡得太沉。

他又敲几下,还是没有回应。

李半堵真的警觉了,摸出随身携带的短刀,后退几步,在客户、前厅、影壁三个方向各看一眼,决定先去影壁那里查看明白。

赵宅的前院不算太大,从东厢的客房走到影壁也就二十几步,李半堵小心翼翼,一步一停,短刀藏在身后。

如果这是普通人家,他也不至于如此紧张,可是关于胡三十六郎的传言他听过不少,受雇的时候特意多要了几两银子。

二十多名道士几天前刚刚死在这里,据说是被天雷击死的,可是听过樊大坚的一番话之后,李半堵另有了想法。

整个院子里悄无声息,只有脚步落地时的轻微响动。

离影壁还有七八步,李半堵正要将身后的短刀亮出来,只觉得手腕子一紧,像是被捕兽夹狠狠夹住,不由得大吃一惊,全身出了一层冷汗,来不及运气,扭身想要反抗,又有一只手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

“嘘。”

“唔……”

“是我。”

李半堵听出这是何五疯子的声音,稍稍放心,可还是不停挣扎。

“我松手,你别乱叫。”

“嗯……”

何五疯子松手,李半堵立刻跳到一边,横刀在前,“你……”

“嘘。”何五疯子指指影壁。

李半堵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还是点点头,见何五疯子往另一边绕去,他提着刀前进,要来一个两面夹击。

影壁正对大门,阴影比较重,门廊上本来挂着灯笼,这时已熄灭,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身影站在影壁下。

何五疯子猛地跳起,上去就是一拳,身影横着飞出去,一声不吭。

李半堵稍一犹豫,没有动右手的刀,而是扎个马步,用左手去托飞来的身体。

出乎他的意料,那具身体入手极轻,单手也能托得住。

“用刀!”何五疯子大喝道。

李半堵还在犹豫,忽然看到身体的胸口似乎有血迹,心中一惊,顾不得许多,立刻抛出去,同时挥刀乱砍。

砰,那具身体落地,已显得颇为沉重。

李半堵不算虔诚的信徒,可是身为江湖人,对鬼神非常敬畏,这时心里掠过一个念头——有鬼!

何五疯子可不管是人是鬼,跑过来一通乱踩,“行了。”

地上的人正是小张飞,挨了几刀,又被狠踩数脚,已是面目全非,但是真正的致命伤仍在胸口。

李半堵先是毛骨悚然,很快镇定下来,低声道:“有刺客?”

“有吧。”

李半堵又出一身冷汗,“他在我手里轻得跟纸片一样。”

“那是因为有东西附在他身上。”

李半堵的心都要停止跳动了,“他刚才还向我挥手……”

“他死了有小半个时辰了。”

“有、有鬼!”

“有鬼又怎样?照样打他个有来无回。”

李半堵可没有这个胆量,“如果是人,我能对付几个,如果是鬼……我可没学过驱鬼之术。”

“学什么驱鬼之术,就当他们是人,该打就打。”

“能、能打死吗?他们已经是鬼了。”

“谁知道,反正这个是被打倒了。”

何五疯子一瘸一拐地绕过影壁,向前厅走去,李半堵急忙跟上,看了一眼东厢房,想到里面的人一直没有回应,心中像有毛虫爬过一般,颤抖不已。

“真有鬼啊?这么说来,妖狐也是真的。”

“先别管那些,救人要紧。”

“救谁?”

“当然是胡桂扬。姐姐早料到他有大难,结果今晚就来了。”

“你姐姐会算命?”

“我爹会算命,我姐姐……也会一点。”

李半堵没有因此安心,反而更加惶恐,“何老弟,你会抓鬼吧?”

“我会打鬼。”何五疯子挥挥拳头。

李半堵绝非胆小之辈,这时却心生退意,可是一想到自己在京城的名声,今晚若是逃走,以后再没办法干护院这一行了,咬牙道:“好,那就打,我去取兵器。”

李半堵不敢去客房拿自己的兵器,跑到演武堂找了两口腰刀、一条铁棍、一杆长枪,抱在怀里,快步回到前厅。

何五疯子站在桌前,“好啊,你们吃吃喝喝,居然不叫我。”

李半堵懂得该怎么说话,“想叫你了,怕打扰你休息。”

何五疯子半信不信,“怎么还有个老道,我来把他们叫醒。”

“等等,胡大人和樊真人吃了丹药,说是一个时辰……嘿,都这个时时候了,还等什么,我喂解药。”

两杯清水就放在桌边上,与酒菜分开,李半堵放下怀中的兵器,上前拿起一杯水,另一只手扶起胡桂扬,发现自己腾不出手来捏鼻子,“何老递,帮忙扶一下。”

何五疯子从后面扶住胡桂扬,李半堵分几次将清水灌进去。

胡桂扬仍然酣睡不醒。

“这真是解药吗?”何五疯子问。

“是啊,真人兑好的,一直放在那里没动过,稍等一会,给真人也喂解药。”

两人合作,给樊大坚也喂下解药,结果也是没有反应,鼾声如雷,睡得比胡桂扬还深。

“不能啊,难道还要多等一会?”李半堵想不明白原因。

“等什么?搬到后院去。”

“啊?”

“事到如今,只有我姐姐能保护胡桂扬。”

“我去叫点人,胡同里住着不少赵家义子,我知道十三爷的住处。”

“来不及了,帮我抬人。”

何五疯子托着腋下,李半堵抬脚,慢慢向外面走去,“樊真人怎么办?”

“谁管他安不安全,留在这儿吧,估计也没人要害他。”

樊大坚趴在桌上熟睡,何五疯子和李半堵抬着胡桂扬往后院去,出门刚走出几步,就听外面的街道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有刺客!”随后是急促的敲门声。

“赵家义子来了!”李半堵大喜。

“他们没用,先把人抬到后院去。”

“赵家义子最擅长降妖捉鬼,我去开门。”

“别……”

何五疯子刚说出一个字,李半堵已经放下胡桂扬的双脚,快步向大门跑去。

“真是……”何五疯子骂了一句,干脆将沉睡的胡桂扬扛在肩上,仍向后院走去。

前厅离后院更近,何五疯子一瘸一拐走得却慢,刚到门口,那边的李半堵已经打开偏门。

胡桂兼带着几名兄弟赶来了,看到影壁附近的尸体,没有追问详细,“胡桂扬呢?”

“在睡觉,何五凤正将他送往后院。”

胡桂兼一愣,马上明白过来,三六弟肯定是吃了破煞丹,绕过影壁,远远看到何五疯子,急忙大声道:“等等,把人留下。”

“不行。”何五疯子头也不回地拒绝,伸手推门,没推开,再加力,还是没推动,“咦?”

胡桂兼等人匆匆跑来,“没有解药吗?”

“已经吃了,不好用。”李半堵在身后回道,万分自责。

“灵济宫又使坏?”胡桂兼难以相信。

“真人也睡着了,解药同样没用。”

何五疯子终于将通往后院的门踹开,正要进去,胡桂兼一把将他拽住,“我们的人马上就到,你要去哪?”

“你们不行,只有我姐姐能保护胡桂扬。”何五疯子甩开胡桂兼,迈步进入后院。

胡桂兼正要追赶,另一头突然传来声音,“胡大人呢?”

樊大坚从前厅摇摇晃晃地出来了,带着明显的醉意。

李半堵大喜,“真人醒了,说明解药有效,胡大人,胡大人!”

胡桂兼冲到樊大坚面前,厉声道:“为什么解药对三六弟无效?”

“什么?”樊大坚一惊,酒醒了七八分,“胡大人没醒?”

李半堵往后院看了一眼,“没醒。”

樊大坚绕过胡桂兼,几步跑到门口,迈步进到后院,只见何五疯子正扛着胡桂扬走到院子中间,可是速度越来越慢,像是在顶着狂风前进。

樊大坚目瞪口呆,“妖狐!妖狐来了!”

胡桂兼等人都冲进后院。

众目睽睽之下,何五疯子突然向前冲出去,踉踉跄跄跑出好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胡桂扬却留在了原处,双脚无力地踩在地上,头歪着,仍在睡梦中,双臂古怪地张开,右手指向何三姐儿居住的小跨院,左手伸向前厅的房顶。

第四十六章 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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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扬在“跳舞”,既不优美,也不自然,像是戏台上的木偶,操纵者的技能过于低劣,只能做出左右摇晃和上下挥臂等几个简单的动作。

月光照耀之下,这样的场景分外诡异。

在场的几个人都看得呆住了,胡桂兼第一个反应过来,“先救人!”

老道樊大坚伸臂拦住,“且慢,胡大人显然是被鬼怪附体,不可轻易触碰,待我施法祛邪之后再救人不迟。”

碰到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敢乱动,胡桂兼虽然不信鬼神,可是眼见为实,他找不出破绽,只得先听道士的话。

樊大坚伸手一摸,身上什么都没带,向李半堵道:“去前厅拿我的袋子来。”

老道随身带着一只布袋,里面装着不少法器,吃饭的时候放在了桌上,李半堵对它有一点印象,急忙转身跑去拿袋子。

胡桂扬的动作越来越怪了,若干次身子歪斜得几乎贴地,下一瞬间却又直直地站起来。

“真的有鬼。”胡桂兼身后的一名兄弟颤声道。

“当然有鬼,但是不用怕,我们灵济宫专治鬼怪……嘿,那个瘸子,站住别动!”

何五疯子丢掉了肩上的胡桂扬,差点摔倒在地,站稳脚步之后,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呆,似乎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没过一会,他却突然迈步跑向院子中间。

“笨蛋,敌人在屋顶!”何五疯子脚步不停,经过胡桂扬身边,没有止步,更没有出手相助,继续跑向前厅屋后。

胡桂兼等人也都前行几步,转身抬头仰望。

果然,屋顶上站着一个人,身穿深色长袍,身影模糊,伸出右臂,时不时轻轻挥摆一下,每次都能带动院子中间的胡桂扬。

“原来不是鬼。”胡桂兼等人大大地松了口气,虽然还是不明白此人是怎么操控胡桂扬的,但是心里不那害怕了。

樊大坚没有失望,反而面露喜色,“不是鬼,是妖,此人分明是在用妖术控制胡大人,快拿我的斩妖剑……”

李半堵跑回来了,不仅带来了道士的布袋,还抱来几件兵器,转身也看到了房顶上的人,大吃一惊,“刚才他就在我头顶!”

何五疯子冲着房顶大声道:“王八蛋,别玩把戏,下来真打一场!”

原来何五疯子拳头够硬,腿脚不好,上不得房,只能在下面叫阵。

那人根本不理他。

樊大坚跑过去,“让开,我要施法除妖。”

何五疯子扭头看着老道,“你?”

“我乃灵济宫真人,修道数十年,龙虎相济、阴阳贯通,会念秘咒、能请真仙……”

“好,你来。”

樊大坚正要从布袋里取法器,忽然觉得身子一轻,不由得大骇,“你干嘛?”

何五疯子双手抱住老道,“在地上怎么除妖,我送你上房。”

“什……”樊大坚话刚出口,身子已经腾空飞去。

何五疯子又瘦又小,臂力却是奇大,一百多斤的道士被他抛起两丈多高,比房檐还要高出几尺。

樊大坚哇哇怪叫,布袋也扔了,手舞足蹈地掉在屋檐上,踩掉了几片瓦,双手紧紧扳住空隙之处,一动不敢动。

何五疯子大失所望,“快上啊,妖怪就在你头顶。”

樊大坚扁扁地趴在房顶上,更不肯起身了。

不过又有人上房了,胡桂兼等人在这里居住多年,小时候淘气也都有过爬墙上房的经历,知道哪里适合攀登,何五疯子与樊大坚说话的工夫,他们已经登上房顶,踩着屋脊排成一行,胡桂兼站在最前面。

“阁上是何方神圣,敢来赵宅闹事?”胡桂兼手里握着一柄刀。

离得近些,那人的形象清晰了一些,是名蒙面男子,身材很高、很瘦,宽大的长袍晃晃荡荡,但他仍不开口,甚至没有扭头看一眼,右手继续操控胡桂扬。

胡桂兼再不多话,提刀冲上去,刚跑出三四步,就觉得手腕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住,不由自主地高高举起手中的刀,随后原地转身,竟然向身后的同伴砍去。

“小心!”胡桂兼大叫一声,刀还是劈了下去。

跟在后面的人是李半堵,吓了一跳,身后还有别人,没法后退,急忙挥刀格挡。

两人在狭窄的屋脊上斗在一起,胡桂兼不停道歉,刀法也不精湛,只是一味乱砍,对面的李半堵则不敢使出全力,只能防守,不能进攻,一时间僵持住了。

“我的手臂……”胡桂兼用左手去抓自己的右臂,明明握紧了,仍然身不由己。

这时更多人赶来,前院里有人大声道:“十三弟,怎么回事?需要帮忙吗?”

“五哥?先别管我,我身后的人……”

“十六弟。”老五胡桂猛明白了形势,立刻叫人。

十六郎胡桂奇是赵家义子当中武功最高的人,前些日子在城北受过伤,但那是为了栽赃给三六弟而自创的伤口,并不严重,早已恢复。

听到五哥的召唤,胡桂奇应了一是,话音刚落,人已经蹿上屋檐,身形不停,再次起跃,到了屋脊的另一头,与十三郎胡桂兼等人相对,中间则是无名男子。

胡桂奇不爱说话,提刀直奔目标。

无名男子左手操控胡桂兼,右手摆布院子中间的胡桂扬,这时收回右手,指向胡桂奇。

当的一声,胡桂奇挥刀,竟然挡住了飞来的东西,脚步几乎没停。

无名男子第一招失利,右手在腰间随手一摸,拽出一柄细长的剑来,刷刷刷连刺三下,全然不采守势。

这三剑比刚才挥手掷来的暗器要凌厉得多,胡桂奇止步接招,却没有一刀能与长剑相撞,每次对方都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收手。

长剑的威胁丝毫没有因此减弱,胡桂奇没能前进一步,反而为了避开第三剑,不得不后退半步。

不管怎样,无名男子没能立刻取胜,对他来说,这就是失败。

院子里的胡桂扬垂下一条手臂,身子侧斜着,快速向小跨院的方向移动,比刚才的“跳舞”还显诡异。

“把人留下!”老五胡桂猛已经带人冲进后院,看到三六弟的奇怪样子,立刻就要上前相助。

何五疯子拦住去路,不管三七二十一,挥拳就打,“人是我姐姐的。”

胡桂猛见过何五疯子,知道这是胡桂扬赌来的仆人,见他拦路,只好带人后退,“住手,你是哪边的?”

说话间,房顶上的交战已经结束。

无名男子嘿了一声,纵身一跃,几个起落,到了西厢房,极快地向北而去,片刻之后,传来他的声音:“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祭神峰终将收回所有祭品。”

十六郎胡桂奇追了上去,刚到西厢屋顶,就被五哥叫住,“穷寇莫追,先下来。”

前厅房顶上,十三郎胡桂兼也恢复了自由之身,先向李半堵道歉,随后催促众人下到地面。

后院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却都被堵在门口附近,何五疯子拦在路上,“谁也不准进来。”

胡桂兼挤过人群,先向五哥点下头,对何五疯子道:“你和你姐姐知道有人要来?”

“对头。”

“那是谁?”

“不认识。”

“为什么要……操控三六弟?”

“不知道。”

胡桂兼没法问下去了,老五胡桂猛道:“十三弟,你怎么中招了?”

“我……”胡桂兼抬起右臂,旁边有人提着灯笼,只见小臂中间的位置袖子已破,只剩几根线还连着,裸露出来的部分有一圈红,显然是细线勒出的痕迹。

即便如此,也不至于整个人都受到控制。

“我也说不清,手臂就是不听使唤。”

“又是江湖伎俩,不必在意。”老五胡桂猛说这话是为了安抚人心,其实他也明白,这种“伎俩”可不寻常,跟随义父多年,一次也没见过。

“这是妖术,你们怎么不信?”房顶上传来一个声音。

老道樊大坚还趴在上面,听到了下面的说话声,却不敢下来。

老五胡桂猛命人上去将道士扶下来,樊大业先怒视何五疯子一眼,随后向赵家义子们说:“事情还不明显吗?听说胡大人奉旨捉妖,妖狐来报仇了,你们错过了一次大好机会,若是让我早些施法,妖狐已经落网了。”

“没关系,不管那是人是妖,敢露面,他就逃不了。”老五胡桂猛早有安排,不愿细说,又问道:“那人所说的‘祭神峰’是什么意思?”

没人能回答,樊大坚猜道:“估计是妖狐的老巢。”

“我知道祭神峰是怎么回事。”一个声音从后院对面响起。

胡桂扬缓步走来,一步一扭,脸上却还挂着那副人人熟悉的笑容,“谁趁我睡觉的时候动我的腿了?”

“你醒了!”

众人一拥而入,何五疯子拦不住,干脆转身,也跑向胡桂扬,“我姐姐救你一命。”

“替我谢谢她。”胡桂扬平淡地说。

“汪汪。”身后突然蹿出黄狗大饼,它一直躲藏,确认安全之后才跑出来。

众人来到近前,胡桂兼抢先问道:“三六弟,你还记得刚才发生什么吗?”

胡桂扬摇头,“但我记起了一些更早以前的事情,祭神峰就在断藤峡,当年咱们都曾经站在峰顶——充当祭品。”

胡桂扬的梦境终于变得更清晰了。

第四十七章 峰顶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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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扬如愿做了一个梦,梦回十几年以前,他与许多孩子站在山峰之上,等候着一场准备已久的献祭,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献祭没能成功,正中间的主祭者暴跳如雷,指天痛骂……

接下来的事情他就不记得了,梦境太短,不足以还原全部记忆。

“祭神峰,就叫这个名字。”胡桂扬走向众人,每迈一步都觉得全身酸痛,尤其是双脚,好像崴过一样,“许多孩子差点死在上面,侥幸逃脱之后,却又落入太监们手中,大都遭到阉割,只有极少数人被义父所救。”

在场的义子谁也没有相似的记忆,他们对从前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无法证实胡桂扬说得是否准确。

“刚才的刺客是谁?”胡桂兼问。

“刺客?”胡桂扬一脸茫然,他刚醒来,恢复了一段十几年前的记忆,对刚刚发生的事情反而一无所知。

胡桂兼简略地讲述了一遍胡桂扬受到操控的场景,同时亮出自己受伤的手臂。

胡桂扬也抬起双臂,借助附近的灯笼,照见他在同样的位置上也有细绳勒出的痕迹,一边稍深一些,几乎快要流出血来,另一边浅些,只有淡淡的一圈。

“我姐姐没用全力。”何五疯子指着伤痕较浅的那只手臂说。

“有人想要完成当年的献祭,刺客或许是当年的司祭之一,我印象中,站在中间祭坛上的大人有七八位。”

灵济宫道士樊大坚道:“如胡大人所言,当年必是一场邪祭,妖魔并出,诸位危矣,必须早做打算。”

如果不是在房顶上噤若寒蝉,樊大坚还有几分威严,如今却没人将他的话当回事。

胡桂兼又问:“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些人就算逃脱了官兵的围剿,为什么现在才来刺杀咱们这些幸存者?而且……为什么要从三六弟开始?”

“这都是需要咱们查清的问题。”胡桂扬转向老五胡桂猛,“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有人跟踪刺客吧?”

“嗯。”胡桂猛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好,那就这样,谢谢诸位赶来相助,我现在没事,大家散去吧。”

胡桂猛拱拱手,仍是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大多数人都跟着他走,个别人留下。

胡桂兼走近两步,用目光指了一下小跨院,“没危险吧?”

“放心。”胡桂扬微笑道。

胡桂兼也告辞,李半堵早跟着其他人离开,只剩何五疯子与老道樊大坚,前者住在这里,后者暂时无处可去,要等天亮才能回灵济宫。

“为什么解药会失效呢?按理说顶多一刻钟你就该被唤醒才对。”樊大坚自己先提出了疑问。

胡桂扬反而不在意,“反正醒了,早晚无所谓,何五……疯子,送道爷去前院休息。”

“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何五疯子面露警觉,担心的并不是胡桂扬,而是小跨院里的姐姐。

“你怕我出手太重吗?”胡桂扬调侃道。

“切,你?十个也不是姐姐的对手。”何五疯子不太担心了,抓住老道的胳膊,“走吧,前院房间多,你随便挑。”

樊大坚不想走,却拧不过何五疯子,只得往前走,扭头道:“胡大人,妖魔并出,凡人是挡不住的,灵济宫能帮你,我们……”

老道被拽出后院。

李半堵从前院走来,让过何五疯子与老道,向胡桂扬拱手道:“一名护院遇害,其他几人被迷晕,现在没事了。”

“又有一个?”

“是。”

“你先安置一下,明天再说吧。”

“是。”李半堵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开口,转身回前院去了。

胡桂扬支走了所有人,将院门关闭上闩,转身走向小跨院。

小院门户紧闭,胡桂扬站在门外,没有敲门,直接道:“你究竟是谁?”

隔了一会,门里轻叹一声,“你还是没想起来。”

“我记得你也在山顶,虽然我看不到,却记得你应该就站在我身后,离得不远,就这些,别的还没有想起来。”胡桂扬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是离家多年的游子,终于返乡,物是人非,眼中所见都那么熟悉,又都与记忆中不太一样。

“咱们——当时很熟吗?”胡桂扬问。

门内传来极轻微的笑声,“算是比较熟吧,当时有许多孩子,都被关在一座院子里,想不熟也不行。”

“你记得从前的所有事情?”

“和正常人一样,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

“那你记得我是谁?”

“嗯。”

胡桂扬等待后面的回答,门内却没有声音了,他刚要开口,远处传来何五疯子的叫声:“开门!为什么关门?”

胡桂扬没动,答案对他来说太重要。

“我现在不能说。”门内回道。

“为什么?”

“因为你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不应该受到任何影响,你今天听了我的话,以后再有记忆,怎么确认真假呢?。”

胡桂扬还想再问下去,里面的何三姐儿说:“早晚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的,你们都会。”

“只怕我们活不到那一天。”

“收好真火令牌,坚持住。”

门内没有声音了,只剩何五疯子还在大声发出威胁,命令胡桂扬立刻开门。

黄狗大饼不知何时又钻了出来,嘴里叼着那块木牌。

胡桂扬拿过木牌,满腹疑惑没有消解,慢慢走向前院。

砰的一声,何五疯子破门而入,看到胡桂扬没有进小跨院,松了口气,怒意却没有稍减,“干嘛关门?干嘛不开门?”

胡桂扬微微一笑,“你站在左边,与我隔着两个人,奇怪,你当时好像没有瘸。”

何五疯子满腔怒火变成了一头雾水,“你在跟我说话?”

“原来你和我们一样,什么都不记得。”胡桂扬摇摇头,走向前院。

“等等。”何五疯子指着与小跨院相对的厢房,“你得留在后院,否则的话,我姐姐没法保护你。”

“好。”胡桂扬随便选了一间厢房,回头道:“你跟来干嘛?”

“看着你,你离我姐姐太近了,我必须防着点。”

胡桂扬大笑,也不点灯,摸黑坐在炕上,“防我什么?”

“当然是防你欺负姐姐。”

“你姐姐用一根线就能操控他人,几乎是仙术了,还怕我这样的凡人?”

“不是一回事,姐姐要借助器械才能以线控形,所以你必须留在后院,再远的话,器械就够不着了,可是如果太近,姐姐……我说这些干嘛?总之我得防着你。”

胡桂扬全不记得自己受操控的情形,只是听十三哥胡桂兼讲述之后,心中大致明白,“房顶上的那个人可没用器械。”

“是啊,我也不懂,那个人真是厉害,姐姐做不到。”

“但他们的‘法术’是一样的?”

何五疯子坐在炕的另一头,沉默了一会,回道:“稀奇古怪的事情太多了,老爹竟然会平地跃墙,还是火神教的大人物,他一点也没向我透露,现在又失踪了,真是……姐姐也变了,不知为什么,非要嫁给你这个家伙,老爹居然也不反对。姐姐的天机术乃是神仙师傅所授,说是独传之秘,连我都不会,结果今晚又来了一位,天机术好像比姐姐还要厉害。”

何五疯子的困惑比胡桂扬更多,远远超出他的承受能力,突然在炕沿上重重一拍,“都是你!”

“我?关我什么事?”

“自从姐姐决定嫁给你之后,怪事就一桩接一桩,所以一切都是你搞的鬼。”

“照这么说,我自从见到你之后,遇到的怪事更多,还差点被人杀死,都是你策划的吗?”

何五疯子语塞,好一会才道:“你配不上我姐姐。”

胡桂扬笑了两声,倒下睡觉,何五疯子等了一会才躺下。

胡桂扬很想再进入梦境,可是已经睡过一觉,不是很困,手里握着所谓的真火令牌,只觉得这些天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真实,几乎要动摇他从小建立的信念。

“义父是怎么坚持过来的?”

次日一早,胡桂扬刚刚起床,老道樊大坚过来告辞,同时提醒道:“我想明白了,胡大人的解药之所以迟了一段时间,是因为这是你第二次服食破煞丹。神药难测,请胡大人再不要轻易服食,过一段时间再说。”

“那是多久?”

“三个月?半年?我回灵济宫问问。”樊大坚拱手辞别,袍袖飘飘,比夜里更像是神仙下凡。

太监云丹一大早赶来,已经听说昨晚发生的事情,非常惊讶,“胡大人说得没错,断藤峡的确有一座祭神峰,当年我赶到的时候,听说峰顶曾有过一次邪祭,叛贼意欲凭此扭转战局,结果还是惨败于官兵,几名祭司应该都被斩首了,怎么还有剩下的?”

“断藤峡……你还记得梁铁公吗?”胡桂扬问。

云丹脸色微变,老实回道:“记得。”

“他当年就是在祭神峰自焚的吧?可他没死。”

云丹脸色连变几次,最后道:“当年他将我也骗过了,直到去年,我才得知他化名何百万,又回到了京城,但是没有联系。胡大人觉得他与昨晚的刺客有关?”

如果刺客是何百万派来的,他为什么又让女儿来提供保护呢?如果刺客与他毫无关系,为什么所使用的“天机术”与何三姐儿几乎一样呢?

胡桂扬想不出答案。

十三郎胡桂兼匆匆跑来,“五哥查到刺客的下落了,三六弟要一起去吗?”

第四十八章 辞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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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胡桂猛派人暗中跟踪昨晚的刺客,找到了他的落脚之处,立刻就要将其抓捕归案。

胡桂扬当然不肯错过这样的机会,“这就出发吗?”

“半个时辰之后,你准备一下,待会我来叫你。就是咱们兄弟,没有外人。”胡桂兼特意叮嘱一句,然后告辞,匆匆离去。

胡桂扬没什么可准备的,驾贴和木牌随身携带,找来一口趁手的腰刀,回到前厅,见太监云丹还在,说:“今天没什么事了,我什么时候能提审李子龙?”

“明后天吧,将李子龙带出宫比较麻烦,需要安排一下。”

“很好,有消息了随时通知我。”

“好。”云丹还是没有告辞的意思。

“你还有事?”

云丹犹豫了一下,“昨晚的刺客真的提起了祭神峰?”

“好多人都听到了。你还知道些什么?咱们现在同乘一条船,最好坦诚相待。”

“是这样,说起祭神峰,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些传闻,当时没怎么当回事。”

胡桂扬坐下,“断藤峡的传闻?”

“对,当时大军围困断藤峡,军中盛传,叛贼之所以敢与官兵决战,是因为即将请来天兵天将,或者招引天雷地火,于是官兵这边也从各地调到大批僧道,共同做法,压制贼人的气焰,护佑官兵平安。”

胡桂扬忍不住露出笑容。

云丹道:“当然,这件事怎么解释都行,你义父当这是闹剧,但不管怎样,僧道连做数天法事之后,官兵惧意尽去,这才一鼓作气攻破贼营。”

胡桂扬收起笑容,“天兵天将两不相帮,倒是比较公平。”

“叛贼不这么以为,据说贼首非常生气,一怒之下杀死了大批法师,官兵攻破断藤峡之后,又杀死一批,只活捉了不到十个人,后来也都枭首示众。在这些法师被处决之前,我曾经参与审问。”

云丹稍停,努力回忆当年的详情,“别人都老实招供,乞求饶恕,只有一位法师例外,他很狂妄,经受严刑拷打之后仍然不肯屈服,反而声称邪祭并没有失败,只是晚了一些,早晚还会生效。总之他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可是谁会当真呢?干脆一杀了之,现在回想起来,昨晚刺客的话倒是与这名法师有几分相似。”

“法师叫什么?”

“他是汉人,应该姓闻,叫什么已经记不得了,当时他只是诸多俘虏之一。或许是我想多了,刺客大概只是为了保护妖狐,所以来刺杀胡大人,听说胡大人来自断藤峡,他就胡诌一通,反正狂言妄语都差不多。”

胡桂扬想了一会,笑道:“谢谢你的回忆,说实话,我没料到你会如此坦诚。”

“因为我真想找出妖狐,弄清楚他究竟是人是妖。”

“你不是一直确信他是妖吗?”

“我确信的是灵济宫,可道士们……唉,还记得我说过的那块玉吗?”

“遇妖变热的辟邪青玉?”

“对,我昨天又去一趟灵济宫,道士们终于说了实话。”

“他们在玉上动过手脚?”

云丹脸色铁青,显然非常气愤,“他们事先在玉上涂抹药水,只要经常用手摩挲,时间久了就会发热,都磨光之后,又会恢复正常,汪厂公那天见到胡大人的时候,恰巧发热。”

“道士们那天还说过,辟邪青玉现在经常发热。”

“灵济宫怕解释不清楚,干脆多涂药物,然后声称法器失灵。唉,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相信灵济宫,结果一切都是假的。”

对云丹来说,最严重的一击还是那晚的捉妖,说好的妖狐根本与胡桂扬没有关系,道士们狼狈逃跑,令他大失所望。

“所以你现在不信鬼神了?”

云丹露出一丝惊讶,“当然相信,而且比从前更坚定了,只是不再相信灵济宫。世上必有鬼神,否则的话,怎么解释胡大人这些天来的奇遇?”

“我?”

“那晚的雷鸣与白光,是我亲眼所见,以为胡大人必死无疑,结果你还活着。还有昨晚的刺客,有谁见过细线就能操控他人?又有谁**控之后还能生龙活虎?”

老太监看向胡桂扬的目光里多了几点闪光,像是崇敬,又像是贪婪。

胡桂扬被盯得心里发毛,“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好像我是……珍贵的药材。”

“怎么会?天地如洪炉,有人制药,有人入药,胡大人已经摆脱‘入药’的身份,乃是制药的贵人。”

“你说自己不再相信灵济宫,说话的调调还是跟他们一个样。”

“灵济宫的这一批道士不行,可他们传承的经论还是有道理的。胡大人,如果我没看错,你至少也是半仙之体,只是自己还没有醒悟,一旦受高人点透,必有一番成就。”

胡桂扬站起身,上下打量云丹,“刚说过你坦诚,你现在可有点吓着我了。”

“我只有一颗求仙之心,别无它意。”

“就是你的‘求仙之心’有点吓人。回去吧,快点把李子龙带出来。”胡桂扬稍稍加重语气,云丹没有恼怒,反而露出一丝欣喜,哈腰退下,一直出了房门才直起身。

“怪不得皇帝都喜欢太监。”胡桂扬不得不承认,虽然还是一点也不信任云丹,可是老太监的卑躬屈膝与崇敬眼神的确让他放松了一些警惕。

十三郎胡桂兼没来,门口有别人探头探脑。

“有事就进来。”胡桂扬喝道。

外面的几个人互相推让,最后护院李半堵一个人进来,施礼之后说:“胡大人有空吗?有件事……这个……要说一声。”

“是那名护院的事吧?真抱歉,我差点给忘了,他有家人吧,需要多少安置费用,我都出。”

“小张飞孤身一个,在京城没有亲眷。而且既然做护院这一行,怎能没有个三长两短?昨晚之事算他命薄,妥善安葬也就是了。我们……有别的事情。”

“请说。”

李半堵回头望了一眼,胡桂扬也看去,躲在外面的人不只是护院,还有厨子等新招来的仆人。

“我们希望辞工。”李半堵终于说出口。

“是嫌工钱少吗?”

“与工钱无关,这两天的钱我们也不要。只是……只是……”李半堵又不好意思说了。

外面有人替他说道:“我们只会侍候活人,应付不了妖魔鬼怪啊。”

胡桂扬明白了,笑道:“原来如此,好吧,我不强求,这个月的工钱照算,待会我要出门,等我回来就发给你们。”

李半堵急忙摆手,“我们总共没来几天……”

门外又传来一个声音,“如果是大人的赏赐,咱们却之不恭。”

“对,就是赏赐,你们等我……天黑之前我会回来。”

李半堵不好再拒绝,向外面的人招手,“既然如此,还不进来感谢主人恩德?”

十几人陆续进来,一块向胡桂扬行礼致谢,然后一个个退出,李半堵留下,多解释几句,“胡大人,真不是我们不想留下,实在是……怪事太多,我们留下也是无益,就像昨晚,我们根本不起作用,连个事先警告都发不出来,白白浪费银两与粮食而已。”

胡桂扬抱拳道:“危急关头,你没有一走了之,足见义气,希望以后还能再招你们来做护院。”

李半堵不敢给出肯定回答,只是一味感谢。

将李半堵送出前厅,胡桂扬独自坐了一会,自语道:“真快,又成孤家寡人了,不对,后院还有两个人,看他们能坚持多久吧。”

一说到“坚持”两个字,胡桂扬立刻想到何三姐儿,总觉得自己当年与她必定非常熟悉,“难道我们定过娃娃亲?”

十三郎胡桂兼来了,在门口道:“走吧,不用带刀。”

老五胡桂猛亲自出马,没有带领太多人,只有十三郎胡桂兼、武功最高的十六郎胡桂奇、三十六郎胡桂扬和三十九郎胡桂大。

胡桂大已经投奔大哥胡桂神,对自己被选中既意外又紧张,骑在马上一声不吭,见到三六哥也不打招呼。

五人分别上马,胡桂猛道:“跟紧点,没我的命令,不准动手。”

胡桂扬虽是皇帝指定的查案人,这时也与其他兄弟无异,同声应是。

胡桂猛带头,五人骑马驰出观音寺胡同,转而向南,一路出崇文门,很快拐到神木厂大街。

胡桂扬认得这段路,猜测他们这是要去往火神庙。

果不其然,胡桂猛在火神庙大门口停下,跳下马。

门口跑来一名乞丐,接过缰绳。

胡桂猛四处望了一眼,问道:“人到了?”

乞丐回道:“到了,就等大人示下。”

马匹全都栓好,乞丐领头,五名赵家义子走进火神庙,绕到后面。

庙里的人都不在,却有十几名百姓,胡桂扬一眼就认出来这些人都是乔装的官兵。

“准备好了?”胡桂猛问。

一人上前,“一切妥当,贼犯还在地下密室中,一直没有出来。”

“没有别的出口?”

“密室狭小,只有一处出口。”

“好。”胡桂猛面向十几名官兵,“此名贼犯身手不凡,尤其擅长轻功,你们不要掉以轻心。”

“是。”官兵们轻声回道。

胡桂猛等了一会,“架神枪。”

三名官兵打开随身携带的长条包袱,从里面取出兵器。

胡桂扬知道这东西是鸟铳,又称神枪,专归神机营将士使用,五哥竟然连这样的神器都能调动出来,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五哥有本事。”胡桂扬心里暗自称赞,同时也在纳闷,火神庙几天前刚被官兵查过,无名刺客怎么会躲在这里?

第四十九章 闻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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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神庙后院已经被清空,五名赵家义子和十几名官兵都穿着便衣,其中三人取出神枪,往枪管里依次放入火药、铅丸,用钎子压实,然后又往后部的药室里添加火药,龙头内夹上火绳,小心点燃。

只剩下一步,扣下板机,就能发射出铅丸。

这名官兵斜对房门,中间者站立,两边的人单腿而跪。

相比于那些号称“大将军”的重炮,神枪的威力小多了,可是仍强于一切刀剑,尤其是声势巨大,除了射手,其他人无不退后几步,保持一定距离,同时也是保持敬畏。

另有几名官兵亮出兵器,分守各处,以防目标逃蹿,十六郎胡桂奇借助梯子爬上屋顶,堵住最薄弱的缺口。

天罗地网已经布好,老五胡桂猛点下头,两名官兵走开,很快押来一名庙祝。

庙祝四十多岁,愁眉苦脸,一见到胡桂猛就说:“大人明鉴,真不是我……”

“把人叫出来,就没你的事了。”胡桂猛指着前方的屋子。

庙祝稍稍安心,还是解释道:“他五天前赁下此屋,说是游学的秀才,给钱又大方……我真不知道屋下竟然有密室,想是从前的庙祝挖掘的,可这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庙祝唠唠叨叨,直到一名官兵晃晃手中的刀,他才闭嘴,慢慢向屋子走去,几步之后转身问道:“我该怎么说?我发现密室,他不会……发怒吧?”

“随便你怎么说都行。”胡桂猛没有回答后一个问题。

庙祝不敢再问,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前行。

胡桂扬算是看客,站在最后面,小声问:“五哥什么时候跟神机营攀上交情的?”

十六郎胡桂兼更小声地说:“不是五哥的交情,是东厂派来的。”

胡桂猛表面上投靠东厂,其实却暗中效忠西厂,居然能够两面讨好,胡桂扬只能佩服。

庙祝走进房间,敞开门,用力跺了两脚,大声道:“闻秀才,你可不够意思,在火神庙发现密室,也不告诉我们一声,请你出来,咱们说道说道。”

房间里没有回音,庙祝又跺几脚,喊了几声,还是没得到反应,只好走到门口,望向外面的官兵,寻求帮助。

一名官兵上前几步,正要开口,庙祝突然狂奔过来,满脸惊骇,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官兵也是大骇,也不管对方该杀不该杀,挥刀砍去。

“别……”庙祝终于喊出一声。

从他腋下伸出一柄细长的剑,正中官兵心口,随后细剑消失。

官兵倒下,庙祝继续狂奔,被官兵绊倒,嘴里大呼小叫,但是露出了身后的躲藏者。

看身形,这正是昨晚的刺客,又高又瘦,身穿宽大的灰袍,的确像是落魄的秀才。

他没有蒙面,露出一张刀削斧砍似的方脸,长须及胸,目光阴沉,“朝廷走狗能找到这里,果然有几分本事。”

轰的一声,中间站立的官兵射出铅丸。

闻秀才拔身而起,向屋顶逃蹿。

早就守在上面的十六郎胡桂奇挥刀迎上,要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闻秀才料到屋顶或许有人,但是没料到刀来得如此之快,认得这是昨晚的对手,右手一挥,细剑再度刺出,后发先至,逼得拦截者自保,与此同时翻身落地,打算再找突围方向。

轰、轰两声,单腿跪立的官兵几乎同时射击。

闻秀才脚一沾地,立刻纵身跃起,这回冲向的是老五胡桂猛,他已猜出这人是官兵的头目,想要擒贼先擒王。

可他再快,也快不过神枪射出的铅丸,第一次躲过已属侥幸,第二次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闻秀才从半空中跌落,细剑伸出半截,立刻又缩回手中。

“击中啦!”官兵们兴奋地大叫,挥刀冲上前。

有人比官兵跑得更快。

胡桂扬早做好准备,那边枪声一响,他已经拔步冲过去,反而比站在前面的官兵抢先一步到了闻秀才身边,立刻跪下查看情况,同时大喊道:“不准动刀,要活的。”

杀死闻秀才很容易,可胡桂扬要的不是尸体,而是真相,官兵施放神枪的时候他不能乱指挥,这时却要尽可能留活口。

闻秀才躺在地上,身体扭曲,一摊鲜血在身下慢慢扩张。

“你是断藤峡的逃脱者,当年被官兵斩首的闻姓司祭是你什么人?”

闻秀才露出一丝微笑,“你不该还有记忆,这些事情是听太监说的吧?”

“你还有同伙,他们是谁?”

“没错,我有同伙。”闻秀才挣扎着坐起来,周围的官兵持刀戒备,不远处的三名神机营官兵正在准备再度射击。

十三郎胡桂兼在后面大声道:“当心他的剑!”

胡桂扬不在乎,仍然盯着闻秀才。

“我有几十万的兄弟姐弟,都在上方世界里等着我,还有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在这个世界里,你的同伙呢?”

闻秀才嘿嘿一笑,随后咳了两声,嘴里渗出血迹,“你就是我的同伙。”

胡桂扬一愣。

闻秀才看向胡桂扬身后的数人,“还有你们,都是我的同伙,死亡之后才有真相!”

胡桂猛走过来,冷冷地说:“带回去好好拷问,我要活着的真相。”

几名官兵上前拖起闻秀才。

胡桂扬还要再问,十三郎胡桂兼上前道:“先疗伤,然后再问不迟。”

“他会被送到哪?”

老五胡桂猛道:“锦衣卫南司。”

东西两厂暗中较劲,锦衣卫相对中立一些,胡桂猛因此要将犯人送到那里去。

闻秀才刚站起身,一样东西从袖子里掉出来。

胡桂扬离得最近,立刻拣起来,那是一个狭长的木匣,被铅弹击中,损坏了一角,露出里面极其复杂的结构,隐约能看到卷成团的拇指粗钢条。

原来这就是细剑,闻秀才出剑那么快,全靠着机关的帮助。

“等等。”胡桂扬叫住官兵,上前掀起闻秀才的袖子,在全身上下迅速搜了一遍,没有再发现木匣一类的东西。

“我的机匣不是留给你的。”闻秀才冷笑道,嘴角的血更多了。

“这些年来,你都在躲起来练天机术吧?”

听到“天机术”几个字,闻秀才脸色稍变,“我就知道祭神峰出了叛徒,可是你们只知皮毛而已,天机术不只是一个匣子那么简单,还有更多秘术……”

官兵拖走了闻秀才。

胡桂扬托着残破的木匣,“我要进去搜一下。”

“里面可能还有机关,先让别人进去看一下。”胡桂兼劝道。

胡桂扬看了一眼,周围的官兵虽不吱声,可是显然没有人愿意第一个进入险地。

胡桂扬也不想让别人先进去。

“我会小心,你们先不用进去。”胡桂扬将木匣交给十三哥胡桂兼,自己迈步进屋。

屋子不大,墙边摆着床,窗下是书桌和椅子,密室的出口就在床下,显露一半,身材瘦的人不用挪床就能进去。

“我先进。”身后一个声音说。

胡桂扬回头,看到三九弟胡桂大,很是意外,“我自己可以。”

“你的命如今比较金贵,还是我打头阵吧,除非……你不信任我。”

“好吧,既然你愿意。”胡桂扬没有固执己见。

胡桂大拎起椅子走到床边,将椅子扔进入口,椅子有点大,卡住了,他抬腿用力踹了几下,椅子应声而落,掉在下面。

没有特别的反应,胡桂大慢慢探身进去,胡桂扬紧随其后。

密室同样不大,比上面的房间还要小一些,上下左右全是石块垒成,有木梯通往上方,靠边摆着石桌石椅,桌上燃着一盏孤灯,除此之外别无余物,更没有值得查看的东西。

“就这些?”胡桂大有点失望,与火神教宽敞的地下神殿相比,这里只能算是一座石坑。

胡桂扬也很失望,“闻秀才为什么要躲在这里?”

“是啊,没有通道,也没有机关。”胡桂大贴着墙壁慢慢行走,逐寸敲打,想看看还有没有其它秘密。

胡桂扬走到桌前,拿起上面唯一的油灯,单腿跪下查看地面。

胡桂大一无所获,转身看向一动不动的胡桂扬,“你发现什么了?”

“这里曾经放置过箱子。”

胡桂大走过去,果然看到有一片方形区域颜色稍浅,像是一直被什么东西压着,不久之前才被挪开。

“被他拿走了?”胡桂大猜道。

“想必这就是闻秀才租赁此屋的原因。”

“放心吧,五哥一定能问出来。”

胡桂扬站起身,将油灯放回桌上,笑道:“咱们很久没一起出来查案了吧?”

“前几天咱们不是去过何家吗?”

“那不算。”

胡桂大也露出一丝微笑,“三六哥算不上查案的好手。”随后他收起笑容,“何家人都很古怪,尤其是何三姐儿,你要小心。”

“我会小心。嗯,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你,看来咱们在断藤峡并不认识。”

“你真记起从前的事情了?”

“一点点。”

胡桂大走到入口,抬头望了一眼,然后低声道:“我劝你一句,还是将从前的记忆藏在心里吧,你已经……够出风头了,再这么下去,不是变妖,就是成仙。”

“哈哈,听上去成仙好一些。”胡桂扬踩梯子上行,走到一半时说:“我要真相,不管这真相是什么。”

外面的官兵正在收拾残局,老五胡桂猛等人已经走了,只有胡桂兼留下,看到胡桂扬立刻迎上来,小声说:“闻秀才在庙门口承认他是妖狐了。”

“嗯?没人问他啊。”胡桂扬十分意外。

“对,他自己突然喊出来的,吸引不少百姓围观。”

第五十章 去假存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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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胡桂猛等人押着闻秀才已经走了,火神庙大门口仍聚集着不少人,议论纷纷,尤其是后来的一些人,明明没有看见此前的场景,却说得唾星横飞。

胡桂扬兄弟三人只是晚出来一会,传言中的闻秀才已经变成了全身白毛的九尾妖狐。

“显形了,妖狐刚才显形了,亲眼得见,我连它的獠牙都看得清清楚楚,有这么长!”

“妖狐显形是要逃走,我还帮着拦了一下。”

“那算什么,瞧这块布片,就是我扯下来的,原来是尾巴,到手变成了布,就因为这一扯,妖狐才没逃掉,也不知官府有没有奖励?”

……

众人越说越夸张,三十九郎胡桂大惊讶地问:“十三哥,他们说的都是真事?”

胡桂兼笑道:“街谈巷议若是都能当真,官府至少已经抓过十只妖狐了,三九弟,你刚刚参加过抓捕,怎么也会相信这些奇谈怪论?”

胡桂大脸上微红,“我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

三人的马还在,上马之后避开人群,回往城内。

“他不可能是妖狐。”在城门外,胡桂扬突然来了一句,与此同时,勒住了缰绳。

胡桂兼调转马头,略显惊讶,“没人相信他是妖狐,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喊,总能审问出来。”

胡桂扬拱手道:“有劳十三哥回去,替我给家中的护院和仆人结算工钱,送他们离开。”

“嗯?他们都要辞工?李半堵向我承诺过……”胡桂兼既意外,又有些气愤。

胡桂扬摆下手,“算了,我也用不了那么多人,以后自己做饭,或者干脆从外面买,至于护院,有这么多兄弟住在附近,我没什么可担心的。”

“三六弟不跟我们回去吗?”

“我要再去火神庙逛逛,或许……我不知道想找什么,就是觉得还应该再去一趟。”

“好吧,让三九弟跟着你。”胡桂兼知道自己拗不过三六弟。

胡桂扬摇头,“三九弟也回去,又不是抓人,我自己就行。”

胡桂兼、胡桂大互视一眼,胡桂兼道:“三六弟,现在不是放松的时候,城外可不安全。”

胡桂扬笑道:“对我来说,还有安全的地方吗?你们不用担心,我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死在城里还是城外,并无区别。”

“三六哥又说怪话。”胡桂大责备道。

“哈哈,没准到了最后,就数我最正常。”胡桂扬拍马回头。

胡桂大想追上去,被十三哥胡桂兼拦下,“人各有志,随他去吧。”

“可是……”

“三六弟爱说怪话,心思却极缜密,不会随便冒险,你尽管放心,他这一去,没准又会挖出什么秘密来,立下的功劳反而比五哥更大呢。”

胡桂大犹疑不定,可十三哥的话不能不听,只好跟着进城。

胡桂扬跑出没有多远,将马匹寄存在路边的一家客店里,步行回到火神庙。

庙前的人群还没有散去,反而更多了,胡桂扬混在人群中,听他们胡说八道,暗暗观察每个人的神情。

几名少年将庙祝拽了出来,庙祝此前被绊倒,受了一点轻伤,并无大碍,但是连惊带吓,神色不是很好,面对蜂拥过来的人群,高举双手,无奈地说:“听我说,我什么都没看到,详情要等官府发布告示。”

可人群根本不听,一大群人抢着询问。

“妖狐躲在这里多久了?”

“来的是锦衣卫吗?”

“那几声巨响是怎么回事?之前城里不也有过一次吗?”

“还有白光,这回有白光吗?”

“火神爷爷是不是帮忙捉妖了?”

庙祝实在抵挡不住,慢慢地口风也变了,“火神镇庙,妖魔鬼怪怎敢放肆?那人不也是出庙之后才敢自认妖狐?我的确没看到……他好像露出过爪子一样的东西,很快就缩回去了……我当时就觉得一股热流从脚底往上涌,好像火烤一般……”

围观者极为热情,庙祝也随之水涨船口,嘴上没了把门的,越说越没边,好像他被火神附体,帮助官兵活捉了妖狐——他已经不再否认闻秀才就是妖狐。

胡桂扬挤出人群,这里没有他要找的人,而且他还确认了一件事,自己没有受到跟踪。

他一路向东走,最后拐进一条胡同,这里就是他与火神教几位长老见面的地方,隐约还有些印象。

与上次一样,院门虚掩,胡桂扬推门就进,正好里屋走出一名中年妇人,手里端着盆,抬头看到有男子闯进自家,吓得呆住了。

胡桂扬也一愣,“我问一下,这里是……何百万……火神教……你一直住在这儿?”

妇人手中的盆咣当掉在地上,转身就往屋里跑。

胡桂扬觉得要坏事,也转身出院,就听得屋里传来一声尖叫,急忙加快脚步向胡同口跑去。

刚跑出几步,对面的人家开门,有人低声道:“进来。”

胡桂扬立刻蹿进去,院门关闭,没一会,就听得外面吵吵嚷嚷,有男人在到处寻找“淫贼”。

胡桂扬靠门站了一会,等外面的声音远去,才笑道:“好险,我宁可当妖狐。是我记错了,还是你们换地方了?”

消失数日的何百万也笑着回道:“换地方了,你今天来得倒巧,再晚一天,我们可能又换了。”

“只是换到对面,有用吗?”

“官府还没有注意到这一带,换地方只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你知道,想在同一所宅子里长住下去,必须通报本地里正。”

“那你们可得有不少房子。”

何百万请胡桂扬进正房,“教里信徒众多,不少人都愿意借出房子,反正不过是住几天而已。”

屋中的摆设都很破旧,打扫得倒还干净,没有其他人,何百万亲自倒茶,“没什么好茶,胡公子权当解渴吧。”

胡桂扬喝了一口,又苦又涩,下一口就只喝水,将茶叶末子尽量挡在嘴外。

“三姐儿和五凤还好吧?多谢胡公子收留之恩。”

“他们很好,占着我的院子、花着我银子、吃着我的饭菜、拉拢我的黄狗,顺便救了我一次。”

“呵呵,我听说了,胡公子又逃过一难,还不相信自己是火神传人吗?”

胡桂扬稍稍前倾,认真地问:“火神是什么品级?”

何百万一脸困惑,“胡公子此言何意?”

“神仙不是也有品级吗?三清、玉皇大帝、上八仙下八仙什么的,还有佛祖、菩萨、罗汉,火神在这其中算哪一级?”

何百万笑道:“胡公子所谓的品级是寻常百姓相信的东西,火神庙就是给他们建的。”

“而你们一点都不寻常,所以在地下建立神殿?”

“呵呵,胡公子对我们火神教了解太少。这么说吧,一名太监、一名文官、一名将军、一位豪杰,胡公子若是遇到难题,会向谁求助?”

“难说,要看是什么难题。”

“我换个问法,胡公子觉得谁能解决的难题最多?”

“这也难说,要看太监是不是受宠、文官有没有实权、将军是不是皇亲、豪杰认识多少人……得一个个试过才知道,或者向别人打听,权势熏天的人总会名声在外。”

“对,普通百姓都愿意打听,可他们很难找到合适的人询问,于是就以为品级高的一定是大官,京城来的官儿一定有实权,与皇帝沾亲的肯定最受宠,结果往往错认权贵。”

“嗯,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三清、佛祖都是表面上有权,而你们信的火神才是真有权?”

“哈哈,意思不差,但我们不会这么说。”何百万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信过许多神,轮流祈祷,只有火神最为灵验,对我来说这就够了。身为凡人,能得到任何一位神灵的庇护,都是极大的荣幸,我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追问神灵的品级。”

胡桂扬想了一会,“你说的有些道理。”

“但你还是不信?”

“天下的僧人、道士有数十万,还有许多像你这样的信徒,人人都有一套道理,听上去无懈可击,做起来却都漏洞百出。义父说得对,真有神仙的话,为什么人世间苦难不断,而不信神的人也能活得好好的?”

“你觉得赵瑛活得很好?”何百万笑着摇头,“他这一死,什么都没留下。”

“这是你的看法,在我们这些义子眼里,义父这一辈子活得恣意潇洒,是我们的楷模。”

何百万还是笑,显是不以为然。

胡桂扬道:“嘿,我找你不是争辩这些的,你信你的,我信我的。我要问一件事。”

“胡公子请说。”

“火神教信徒从事的行业都与火有关,你是算命的,怎么也入教了?”

“算命有许多法门,我学的比较冷门,焚纸推命,烧过符纸之后,通过灰烬算命。”

“当初我登门的时候,你不是这么算的。”

“焚纸推命非常灵验,只是偶尔使用,而且只对信者有效。”

“好,再问你一件事。”胡桂扬绕来绕去,终于问到此行的真正目的,“火神教的信徒当中,一定有不少火药工人吧?”

何百万没有马上回答,盯着胡桂扬看了一会,“有一些。”

“上回那个自称造蜡烛的青年长老,其实是造火药的,对吧?”

何百万沉默得更久,“他是造爆竹的,胡公子早看出来了?”

“猜的。”胡桂扬其实一开始就觉得那名青年不太寻常,“这就对了,灵济宫去赵宅除妖的那个晚上,雷鸣与白光都是他弄出来的,对不对?”

何百万拒绝回答。

“你们想让我当火神传人,好,我当,以火神传人的身份,我命令你说实话。”胡桂扬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冒充妖狐的人太多了,我现在不是找妖狐,而是去假存真,火神教如果不想受到波及,最好把我当自己人,或许这就是‘火神’选我当传人的本意,为了救你们一命。”

第五十一章 另一个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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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百万喝了一口茶,抬头道:“我正好要搬家,胡公子愿意跟我走一趟吗?不远,就在南边,离我的旧家隔着几条胡同。”

“你不怕被街坊认出来?”

“呵呵,我又没有受到通缉,被认出来又有何妨?”

“官府没在找你吗?”胡桂扬很奇怪,五哥胡桂猛明明已经知道何百万的真实身份,而且率兵攻破所谓的朱雀神殿,理应通过官府继续缉拿漏网之鱼。

“胡公子还不知道吗?火神教的人都已获释,一人未损。”

“我只知道你儿子出来了。”

“其他人很快也没事了,毕竟我们没有为非作歹,只是聚在一起祈请真火。”

胡桂扬不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何百万笑道:“当晚被抓的一百多名信徒当中,大都是火行的知名工匠,许多人世代为皇家效劳,把他们都关在牢里,宫里连木炭都快不够用了。”

何百万什么也不带,走出宅院,站在门外张望几眼,然后向胡桂扬招手。

胡同里没人,走到神木厂大街以后,胡桂扬问:“既然官府放人,你在躲谁?”

“一直以来,我们火神教都藏在暗处,被你五哥一闹腾,公开于天下,人是放了,秘密却没了,我们要防着那些还在暗处的对手。”何百万边走边说。

胡桂扬没再追问,也不关心。

何百万没有走东西向的神木厂大街,穿越大小胡同,一路向南,期间经过保庆胡同的家,没有停留。

路越走越窄,周围的房屋也开始低矮,横七竖八地乱建。

何百万突然止步,问道:“胡公子觉得这一带怎么样?”

“杂乱。”

“对,此地离神木厂大街不过两三里,离京城四五里而已,就已乱成这样,胡公子来过这里吗?”

胡桂扬点头,“来过一次,具体是哪我不记得,当时是跟着义父抓捕一名妖僧,他躲在一户人家里,接受信徒供奉,胃口太大,逼得几名信徒家破人亡。可我们来抓人的时候,恰恰是这些信徒反抗最为激烈,拼死也要保护妖僧。”

“呵呵,这是常有的事情,越是山穷水尽的时候,越不能承认一直以来的错误,否则的话,自己就将一无是处,除了自尽,没别的选择了。”

胡桂扬对这种事情早看开了,笑了笑,说:“这里离京城只有四五里?”

“这还是按走路计算,如果没有房屋阻挡,离得更近。”

“你要这里躲避?”

“老实说,这里并不安全,暗中的敌人在这里的眼线可能比城里还要多,但我要冒次险。”

说话间,何百万拐进一条不长的死胡同,轻车熟路,推开一户人家的柴门,院里有三间并排的草房,他掏出钥匙,打开正房的门。

屋里十分黑暗,胡桂扬适应了一会才能看清屋里的摆设,正对面是炕,空地摆着一张方桌,周围是几张长凳,墙上挂着破旧的衣物。

何百万请胡桂扬坐下,“我去烧点水。”

“不必了,还是先说正事吧。”

何百万坐到对面,“天子脚下,不过数里之遥,就有如此杂乱之地,虽有里正,却从来不管事,巡城兵丁十天半月来一次。大量贫穷百姓聚居于此,中间或有一二匪徒,一旦招来官府,百姓必然倒霉。”

“此乃藏污纳垢之地,据我所知,朝廷一直有意整顿,只是没来得及动手。”

“呵呵,此地的确藏污纳垢,可胡公子想过没有,天下有多少这样的藏污纳垢之地?”

“嗯?”胡桂扬没太明白何百万的意思。

“从南到北,从西到东,我走过不少地方,见过无数大城小镇,直到受高人指点,才发现习以为常的事情当中藏着另外的真相。”

“你所谓的真相是什么?”胡桂扬笑着问,他听过许多貌似有理的奇谈怪论,早在心里做好“迎战”的准备。

“大家都说天下是朱家的,可朱家真正掌握的地盘有多少?”

何百万一开口就带有大逆不道的嫌疑,胡桂扬没接话,只是笑看对方。

“皇宫威严整肃,全归皇帝所有。出了皇宫,威严少一些,整肃也差一些,可是有王府、有贵邸,街道上官兵巡视,出了一只妖狐就是轰动的大事,也算是皇帝的地盘。出了京城,道路变窄,房屋变矮,人也变杂了,有些地方还好,官府照看得到,可是有大片区域属于法外之地。”

“嗯。”胡桂扬大致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在城里、在保庆胡同,我不敢提‘皇帝’两字,在这里,我敢,但是只能在屋里,在路上不行。胡公子若是愿意再往南走走,不用太远,十里足矣,随便谈论皇帝,根本没人在意。再远一点,三五十里,痛骂皇帝不仅不会得罪,还能赢得一片赞扬。”

胡桂扬笑道:“再往十里以外,可就没什么人了,至于三五十里,那是飞鸟走兽的地盘。”

“皇帝管得了飞鸟走兽吗?”

“当然不能。”

“所以天下并不都属于朱家,真论起来,飞鸟走兽的地盘更加广大,百倍于城镇。”

“我是人,不是鸟兽。”

“对,可那些不愿当朱家百姓的人,还有鸟兽之地可以投奔。”

“你是说那些占山为王的反贼?”

何百万笑道:“占山为王是一条出路,除此之外,天下依然广大,有总够的容身之所。”

“那就是神仙了。”

“神仙有,但是太少,我的说就是寻常百姓,数以十万、百万计,遍布天下,却不受官府管辖,不纳皇粮,自给自足,这是另一个天下,无名无姓。”

“你说的是流民。”

“流民是官府的叫法,人家在山里居住数代,甚至比太祖建国还早,怎么会是‘流’民?”

胡桂扬皱起眉头,“你究竟想说什么?就算还有一百个‘天下’,跟我也没有关系,跟你们火神教好像也没有关系,我只问你,是不是火神教弄出了那晚的雷鸣与白光?”

“是。”何百万平淡地回道,好像这只是一件极其不起眼的小事。

“为什么?”

“因为你是火神传人啊。”

胡桂扬苦笑道:“你们真拿火神传人当回事啊?”

“此为神谕,我们不敢有半点违背。”

“那直接让火神救我好了,你们干嘛掺和进来?”

“如果一切事情都交给火神,我们这些信徒岂不是成了摆设?火神指定了你,剩下的事情我们来做。”

胡桂扬双手捂脸,“跟你们这种人,永远也说不清。”

“何必说清?胡公子安心接受就是,你甚至不必成为信徒,火神此举必有深意,没准就是要一个像胡公子这样的不信者,才能实现火神的目的。”

胡桂扬仍然捂着脸,“再多看你几眼,我怕我会忍不住动手。我现在明白何五疯子对我的感觉了。”

“呵呵,我还是去烧点水吧。”

何百万出去了。

胡桂扬放下手,双肘支在桌子上,呆呆地看着前方墙上挂着的一件旧蓑衣,喃喃道:“义父是怎么对付这种人的?我真是白跟义父这么多年,竟然没有注意到。”

何百万拎回一只壶和两只碗,“没有茶,清水一碗,权当解渴吧。”

胡桂扬喝了一口,水很热,但是水质不好,喝到嘴里有一股苦味。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他问。

“什么?”

“雷鸣和白光,那需要不少火药吧。”

“不少,还需要一些特殊的技巧,这都不是难事,关键是事先埋好,我们先从灵济宫那里得知道士们要在赵宅捉妖,于是辗转找到宅里的厨子,通过他的帮助,提前一天布置妥当。”

“原来是厨子,对,他要动火。”

“他不是信徒,只是帮忙而已,赵家当时没人做主,给了我们一个机会。”

胡桂扬走到门口向外望去,天就要黑了,今天无论如何赶不回城里。

“断藤峡祭神峰是怎么回事?你在那里装死,肯定知道些什么。”胡桂扬转身道,只要何百万说的是真话,他没什么可计较的。

“在断藤峡死而复生,是我转信火神的开始。”何百万微微眯起眼睛,“断藤峡反贼,其实大都是所谓的‘流民’,世代居住于广西,反贼一起,官府初期剿灭不利,流民受到裹胁,只能一起造反。”

何百万叹了口气,好像他曾经参与过造反似的,“最后,大批官兵杀到,反贼和流民都不是对手,在祭神峰上,他们举行仪式,要将数千名童男童女送入仙界,以换取帮助。”

“他们失败了。”

“嗯,平时一直灵验的神仙,那天却突然不肯给出任何回应。他们发生了争议,有人说神仙拒绝提供帮助,有人说神仙会以大家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不等争出结果,官兵攻了进来,童男童女落入太监手中。而我,在一位高人的指引下,先死后生,从那时起,我终于明白,朱家的天下之外,还有另一个更广大的天下。”

“可你还是来京城了。”

“没错,我从前只是在京城游走,这一回,我为天下而来。”

“谁的天下?”胡桂扬开始明白何百万的套路。

何百万微微一笑,“你是火神传人,早晚应该知道,胡公子今天主动找上门,想必也是天意,待会咱们再去见一些人吧。”

“又来这一套。”胡桂扬心生烦躁,“我要找的是妖狐。”

“妖狐、天下、朝廷、兄弟,你要的真相或许都在这里。”

第五十二章 五教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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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七十古来稀,生活优越的富贵之人尚且如此,寻常百姓家更不必说,不管有钱没钱,七十大寿总要大操大办一下。

沈家老爹种了一辈子地,满手老茧,一年到头穿的都是自家染织的粗布衣裳,在七十岁寿诞这天,平生第一次穿上绸衣,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但是想让他脱下来,却是绝无可能。

“摸摸,比成熟的麦子还要光滑。”他喜滋滋地向每个前来祝寿的人炫耀。

流水席从中午吃到傍晚,老爷子有点心痛,可是一想到这是儿子的孝心,又坦然了,只有一件事让饱经沧桑的他感到不安。

一开始来拜寿的都是亲戚和左邻右舍,他们吃完之后,天色也快暗了,陆续又赶来几拨客人,个个都很陌生,穿着打扮也不像老实本分的人,出手阔绰,一锭一锭的银子晃得老爷子直流眼泪。

这些人送上礼金、说完吉祥话之后,去别处吃饭,不与沈家人同席。

沈老爹有点担心,几次想叫住儿子问一声,都没找到机会,待到银子越堆越高,他也释然,总之都是儿子的朋友,自己管那么多干嘛?这银子摸上去比绸缎还要光滑……

胡桂扬跟着何百万来到沈家,莫名其妙地拜寿,各自送上一锭银子,获得入席的资格。

出屋的时候,胡桂扬多看了老寿星一眼,觉得这位闭眼沉默的老者颇有几分神秘。

何百万小声道:“这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农,咱们要见的是他儿子,我对你说过的沈乾元。”

何百万之前简单介绍过,沈乾元是家中的老三,十年前离家出走,再回来时用上了这个全家人都没听说过的新名字,本来长得就壮,如今更是虎背熊腰,尤其是那双眼睛,笑的时候还好,不笑的时候总是带着凶煞之气。

事实上,沈乾元的脾气很好,可周围的所有人都怕他,就连大哥、二哥也不敢招惹他。

沈家早年间与邻居闹过几场纠纷,关系一直不睦,老三沈乾元返乡的当天傍晚,几家邻居一块来赔礼道歉,不仅承认错误,还愿意赔偿沈家的一切损失。

沈老爹和两个儿子目瞪口呆,沈乾元留邻居们喝酒,没要任何损失,然后客气地送他们出去。

事实证明,邻居们的做法十分正确,没过几天,就开始就有奇怪的客人频频来访,或是富商,或是僧道,更多的来客根本看不出身份。

传言四起,有人说沈老三做生意发了大财,有人说他在山东当了响马,这次是回家避难,也有人说他救过朝中的高官……没人知晓真相,也没人敢于告官。

沈乾元与何百万一见面就互相作揖,随后互相抓住对方的臂肘,你一句“想煞愚弟”,我一句“别来无恙”,显得非常亲密。

对胡桂扬,沈韩元只是扫了一眼,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询问一句,让胡桂扬觉得刚才那二两银子白拿了。

沈乾元的客人分为两伙,一伙就在院子里摆桌,三十多人分为两桌,喝酒跟喝水一样,但是不爱说话,偶尔有人开口,说出的事情总能让路过的老实庄稼汉大吃一惊。

另一伙聚在一间草房里,虽然简陋,地位显得高些,而且点着农家少见的蜡烛,比外面明亮得多。

屋里的客人有五位,胡桂扬只认识一位,就是火神教的长老之一,二十多岁,自称是制蜡工,其实是造爆竹的。

见到胡桂扬,青年长老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随后起身,与何百万嘀咕了几句,向其他人拱手道:“我们火神教换个人,容我告退。”

青年长老走出房间,何百万也要走,胡桂扬不能再保持沉默了,“等等,这是……”

“五教议事,你就是火神教的代表。”

胡桂扬看了一眼屋里的几个人,小声道:“你事先什么也没对我说过。”

“用不着,你的决定就是火神教的决定,无论是什么,我们都会接受。”说罢,何百万也走出房间。

房门关闭,沈乾元第一次向胡桂扬说话,“请入座。”

既来之,则安之,胡桂扬也不多问,坦然坐到青年长老刚才的位置,看到面前的酒杯还是满的,拿起先喝半杯,然后对其他人说:“我叫胡桂扬,据说是火神传人,不知诸位怎么称呼?”

何百万刚才说“五教议事”,可是围桌而坐的有六个人,主位正是此间主人沈乾元。

没人吱声,胡桂扬挨个打量。

在他左手边是身材魁梧的沈乾元,右手边是一名矮小的老者,相貌普通,三缕短须,看不出身份。

再往右是一名中年男子,扎着近半尺宽的板儿带,披着大氅,像是一名勤练武功的员外,他与沈乾元坐对面。

接下来也是一名中年男子,白白胖胖,应该是一名商人,天并不热,他却频频擦汗。

最后一人是名浓眉大眼的汉子,身板挺得笔直,虽然不如沈乾元长得凶恶,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席间沉默了一会,略显尴尬。

白胖商人首先开口,先笑了一声,“今天是谈判第三天,一直没达成共识,火神教却……”他向胡桂扬笑了笑,表示自己没有恶意,“这也太儿戏了吧?”

浓眉大眼的汉子道:“火神教相信他是火神传人,愿意服从他的决定,这就够了,咱们接着谈吧,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有个结果。”

没人反对了。

胡桂扬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发现一筷未动,不免有些可惜。

沈乾元道:“形势未变,我们……”

胡桂扬抢道:“打断一下,我还是得问一下诸位的身份,虽然我是火神传人,火神他老人家可没有把一切事情都告诉我。”

沈乾元点点头,“稍微耽误一会没有关系,就从火神教开始吧。”

“刚才说过了,我叫胡桂扬,家住东城,义父是锦衣卫南司百户赵瑛,我是奉命来找妖狐的,莫名其妙就成了火神传人。”胡桂扬说得简略,却没有一句谎言,扫视一圈,笑道:“这些事情诸位显然都知道了。”

旁边的老者咳了一声,道:“在下厚土教谭喆。”

“我是太白教郝百英。”

“在下上善教丘连华。”白胖商人拱下手,“刚才我对阁下有所怀疑,请见谅。”

“好说。”胡桂扬拱手还礼。

“在下神木教白笙,对胡公子早有耳闻。”

胡桂扬笑道:“原来五教是指‘五行’,连位置都是排好的,火生土,所以阁下是厚土教,想必教中多是农夫和陶瓷工人。土生金,金为白色,所以是太白教,阁下一看就是舞刀弄剑的好手。金生水,‘上善若水’,所以是上善教,好名字,阁下应该是做水路生意的吧。水生木,神木教跟火神教一样,名字简单直接,跟木相关的行当可不少——烧木炭的人怎么算?”

“随意,想加入哪一教都行。”白笙回道。

胡桂扬最后转向沈乾元,“我已经知道阁下的尊姓大名,还不知道来历,五行已满,阁下属于哪一教?”

“非常道。”

胡桂扬笑了,“真有这个教派?还是你不想说真名?”

“就叫非常道,而且是五行教的鼻祖,朱棣建都北京,非常道从南京派人协助,才有了如今的五行教。”

“怪不得火神教推我出头,原来是见到顶头上司了。”

白胖商人丘连华马上道:“不算上司,京城五行教虽然脱胎于南京非常道,但是自从英宗北狩被困,五行教和非常道再无来往,当时说得很清楚,大家各扫门前雪,谁也不用听谁的。”

丘连华这么一说,胡桂扬立刻明白了,沈乾元代表非常道,想要再度将五行教纳入本派,却遭到拒绝,连谈三天也没有结果。

这是常见的江湖恩怨,胡桂扬不感兴趣,正要说话,一团武气的太白教郝百英道:“当时是说各扫门前雪,但是没说永远不相往来,如今是大雪封山,合则赢、分则败,南北五教一道应该联手。”

浓眉大眼的神木教白笙道:“联手没问题,非常道要的不是联手,而是臣服,我们神木教做不到。”

原来几个人的意见并不一致,胡桂扬问身边的矮小老者谭喆,“厚土教怎么想的?”

“危机关头,谁臣服谁并不重要,非常道愿意挺身而出,我觉得是件好事。”

厚土教、太白教愿意重归非常道,上善教和神木教则只愿联手,不愿再投旧主。

胡桂扬也不问问火神教之前的想法,直接道:“合并挺好,几个小教派,不如一个大教派。”

神木教的白笙拍案而起来,“神木教可不是小教派,绝不会甘居人下。”

“谁也不愿意,这不是形势所迫嘛。对了,你们所说的危机,是指妖狐吧?”

同桌数人互相看了一眼,白笙慢慢坐下。

沈乾元道:“没错,就是妖狐。”

“妖狐在北京杀人,你们南京紧张什么?”

沈乾元沉默了一会,“既然火神教信任你……妖狐不只是杀几个人那么简单,他在破坏北京的龙脉,最终也会影响到南京的生存。”

胡桂扬真想狠狠地嘲笑这些人,可他忍住了,“你们追查到什么地步了?找到妖狐的下落没有。”

“我曾经以为是你,还被你追赶过。”沈韩元道。

胡桂扬脑子里灵光一闪,“你就是那个救走小牡丹的双刀男子!”

“对。我现在怀疑妖狐已经混进了皇宫。”

第五十三章 夜笛祝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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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这是真要无话不说啊?”上善教的丘连华比较胖,总是时不时抬手擦拭额上并不存在的汗,说完疑问,又向胡桂扬笑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只是……”

“只是觉得火神教推出一个外人,实在太奇怪。”胡桂扬替他说下去。

“有一点奇怪。”丘连华笑道,又抬手抹下额头,“火神教提起过你,我绝不怀疑他们的说法,可是……毕竟我没有亲眼所见,听上去那好像是一次偶然,连你也不承认自己是火神传人,对吧?”

“不承认,我甚至怀疑所谓的火神教,还有在座各位的教派,都是编出来的谎言,就连你对我的不信任,也是早有预谋的表演。”胡桂扬说的是实话,他一直在忍住不笑,心里却没将这些人的话太当真。

“你是说我们一块演戏,只是为了骗你上钩?”虽然受到置疑,丘连华却笑得更灿烂。

胡桂扬耸耸肩,“谁知道呢,没准我只是骗局中的一环,真正的大鱼还没有出现。总之,你们不信我,我也不信你们。想说什么,你们随便说,不想说也没关系,反正我只是一听而已。”

丘连华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一个劲儿地抬手擦拭,苦笑道:“咱们怎么都成骗子了?”

非常道的沈乾元微微扬眉,“阁下不相信我说的话?”

“你说妖狐可能混进皇宫,我无从判断真假,你说自己是双刀客,这个简单,你请出小牡丹,我问几句就能确定真假。”

沈乾元沉默片刻,“她不在这里。”

“原来如此。”胡桂扬的笑容原本就不讨喜,这时更像是直白的嘲讽。

沈乾元脸色稍沉,“我那晚前去赵宅无意救人,只是要查看情况,偶遇绝子校尉围攻一名女子,一时义愤,因此拔刀相助。”

“你之前不认识小牡丹?”

“不认识,她带我往北去,甩掉你的追赶之后,她说她叫小牡丹,是赵宅的丫环,实在待不下去才要逃走。谢过我之后,她就与我告别。”

“你没有挽留?”

“她是一名女子,我怎能无缘无故地挽留?”

“可以无缘无故地救人,不能无缘无故地留人?”

沈乾元傲然道:“对你来说,这是不可相信的举动,对我们非常道来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祖训,无需缘故。”

“你就没怀疑过她是妖狐?或者妖狐的帮手?”

“我那时以为妖狐必是赵家义子之一,而且小牡丹的武功还没强到能够随意杀人的地步。”沈乾元略一停顿,“当然,如果是现在,我会多问几句。”

胡桂扬笑了笑,低头看着半空的酒杯,突然又抬起头,“你很喜欢穿白色长袍吗?那天夜里,我能从观音寺胡同一直追到东厂附近,就是因为你的白袍太显眼了,想跟丢都难。”

“非常道尚白,所以我穿白袍。”沈乾元冷淡地说。

胡桂扬转向斜对面的郝百英,“非常道尚白,你们太白教呢?”

郝百英脸上的凶相比沈乾元少些,整个人却更显健壮,“太白教尚白与红。”

红色应该属于火神教,继续追问下去只怕是越来越乱,胡桂扬笑道:“还是说妖狐吧,有什么证据表明妖狐已经混进皇宫?”

上善教的丘连华站起身,满脸堆笑,“我的问题还没人回答呢,咱们真要接受火神教的胡闹,当着这位‘火神传人’的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

神情越和蔼,说话越不客气,丘连华目光扫视,唯独略过胡桂扬,“既然这样,咱们不如干脆向官府自首得了,没准还能混个招安的名声。”

神木教的白笙之前就为火神教辩护过,这时还是他开口,“五行教同气连枝,火神教相信胡桂扬是火神传人,咱们就得相信,如果觉得奇怪就不认可火神的选择,那咱们还算什么信徒?与不敬鬼神的绝子校尉又有何区别?”

“他就是绝子校尉的一员!”丘连华大声提醒众人,这正是他最难以接受的一点。

“神意如此。”白笙回道。

两人争执不下,其他几人也加入进来,谁也说服不了谁。

胡桂扬没有参与,听了一会,干脆走身,走出房间。

天已经完全黑了,沈家的亲戚与街邻早已告辞,只剩院里的两桌客人还在,夜里有点冷,这些人不停地热酒、喝酒,话也多起来,显得热闹许多。

沈家老大、老二劝老爹早早休息,自家也关上门,熄灯上炕,不许妻子儿女出门。

何百万与青年长老喝得尽兴,脸上红扑扑的,一块起身迎过来,何百万问道:“怎么样,有结果了?”

胡桂扬摇头,“他们不相信我。”

青年长老脸色一沉,“是丘连华吧,这个死胖子就爱搅混水,我去找他……”

胡桂扬拦住门口,“用不着,先不说别人,你们相信我吗?”

何百万惊讶地说:“当然相信,否则的话也不会带胡公子来这里,更不会让胡公子参加五教议事。”

胡桂扬看向青年长老。

“我相信火神。”青年长老回答得有些勉强,马上补充道:“因此也相信你。”

“我连你的姓名还不知道。”

“邓海升,升起的升。”青年长老这回没有犹豫,“会制蜡烛,更擅长做爆竹,那天晚上在赵宅的爆炸,希望没有吓到你。”

“我当时晕过去了,就算是天塌地陷也吓不到我,也是你把我送到后院佛堂里的?”

邓海升看了一眼何百万,摇摇头,“我们只埋火药,那晚没再派人去赵宅,绝子校尉防卫甚严,我们也进不去。”

“你埋下火药,就不怕连我一块炸死?”

“你是火神传人,怎么会被火神杀死?”邓海升反问道,“在那件事之后,我对火神的选择再没有半点怀疑。”

胡桂扬哑口无言,半晌才道:“我明白了,你们越相信火神,越不在乎我的安危——我早晚死在你们手里。”

何百万笑道:“如果胡公子与我们一样信仰火神,就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

胡桂扬嗤了一声,“算了,我跟你们一块吃点东西,里面虽有一桌酒菜,根本没人动筷。让他们争论吧,我要填饱肚子再说。”

何百万侧身相请,胡桂扬走到桌边,坐在长条凳上,邓海升找来干净的碗筷。

菜全凉了,只有酒还是热的,胡桂扬连吃带喝,待到半饱之后,抬头看向同桌的其他人,笑道:“没错,就是我,前几天还是妖狐,突然变成火神传人,接着又奉旨查案,一念之差,如今坐在这里与诸位同桌喝酒。或许是神注定,或许是一场偶然,总之有缘。来,我敬诸位一碗酒,别管有神无神、有鬼无鬼,反正热酒入肠全身舒畅,这是真的。”

全桌人盯着奇怪的客人已经看了好一会,胡桂扬端起碗,先干为敬,其他人陆续喝酒,等到碗放回桌上,气氛为之一变,恢复了之前的热闹。

有人好奇胡桂扬是怎么成为火神传人的,有人追问绝子校尉的内幕,也有人毫不掩饰地声称自己仍然认为胡桂扬是妖狐,只是还没有露出“原形”。

胡桂扬全不在意,别人说他是妖狐,他就端起碗来,“都说妖怪醉后失态会露出尾巴,你把我灌醉试试。”

众人大笑,酒兴更高,连另一桌的客人也跑过来,凳子上有地方就挤一下,没地方就站着,轮流敬酒,要将“妖狐”灌醉。

屋里的几人一直没争出结果,胡桂扬在外面喝得尽兴。

将近三更,胡桂扬醉得摇摇晃晃,神智却依然清晰,站在凳子上,举杯大呼:“恭祝沈家老爷子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众人齐声呼叫,沈家没一个人敢露面。

喧闹声中,外面忽然传来几声笛子响。

“这么晚了,还有唱曲儿的来助兴,真是不错。”胡桂扬仍然站在凳子上,伸颈张望。

笛声再度响起,悠扬婉转,却没有喜庆之意,几分惆怅,几分思念,几分洒脱。

“这人走错地方了吧。”胡桂扬道。

立刻有几个人走到大门外查看情况,没一会工夫,又一个接一个退回院内,步履紧张,像是看到了怪物。

一头驮着行囊的毛驴走进来,停在院子中间,嘴里轻轻咀嚼。

“阁下何方神圣?”沈乾元大声道,与其他四人都走出来了。

院外走进来一个人,身穿灰袍,左手持笛,斜放胸前,缓步而行,目光转动,最后瞧向凳子上的胡桂扬,“很好,五行教的人来了不少,非常道的人也在,还有一位祭神峰的祭品,今晚大有收获。”

沈乾元大步前行,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口刀,“嘿,阁下自投罗网,我们也省下不少麻烦,阁下是闻家的哪一位?”

“行七,闻不见。”

沈乾元微微一呆,站在凳子上的胡桂扬却忍不住笑道:“那你应该去治治鼻子。”

“不必。”话音未落,闻不见出招了,右袖里飞出一剑,正中距离最近的一人,那人来不及躲避,大叫一声,仰面摔倒。

沈乾元大喝一声,持双刀冲上去,旋风般连出数招。

闻不见却不接招,身形如鬼魅一般在院子里四处飘动,偶一出剑,必中一人。

胡桂扬看得清清楚楚,沈乾元的确是那晚的双刀男子,而闻不见与火神庙里被捉的闻秀才必是一家。

接连倒下五人之后,五行教众人再也忍耐不住,纷纷拔出兵器,上前围攻。

闻不见身形飘动得更快,如入无人之境,照样来去自如。

毫无预兆,闻不见从十几步以外突然冲到了胡桂扬身前,相隔只有一张桌子。

细剑倏出。

胡桂扬武功一般,只来得及稍一移动,小腹已然中剑,啊的一声,向后摔倒。

第五十四章 龙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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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不见刺中胡桂扬,纵声大笑,随即大步后退,翻身上驴,双腿用力一夹,毛驴向大门外跑去,闻不见挥动双臂,细小的暗器射向四面八方,偶尔还从袖子里刺出一剑,所向披靡,院子里数十人张惶躲避,没一个人能上前拦阻。

“今夜丰收,改日再战。五教一道,福祸自知。”闻不见扬长而去,远远地还传来几声笛响。

沈乾元大怒,提着双刀追赶出去,兜了一圈,很快回来,大概是没追上敌人,或者是不敢孤身涉险。

沈乾元自视甚高,所以才会单枪匹马回京城拉拢五行教,没想到在自己家中竟然遭人闯入,来去自如不说,还杀伤多名客人,令他颜面无存。

闻不见用细剑和暗器击中了至少十三人,数人当场毙命,另外几人伤势不轻,众人正在手忙脚乱地救治。

各教的长老不在院子里,沈乾元问了一声,直奔刚才议事的屋子,果然长老们都在,最令他惊讶的是,“火神传人”胡桂扬也在,而且还活着,呲牙咧嘴地挤出笑容。

“没追上吗?”胡桂扬问。

沈乾元摇摇头,“你……他没刺中你吗?”

“刺中了,被这个东西救了一命。”胡桂扬举起手中的木牌。

他将驾贴与木牌贴身收藏,木牌坚硬无比,凑巧救了他一命。

胡桂扬觉得这是凑巧,其他人的看法却不同,何百万、邓海升等各教长老,围着他已经一会了,都盯着木牌,好像那是极其罕见的宝物。

沈乾元也不例外,一见到木牌,立刻走过来,收起双刀,伸手要拿木牌,半途收手,仔细看了一会,“这是……真火令牌?”

邓海升虽然年轻,入教时间却比何百万更长,点头道:“看样子没错,否则的话,也挡不住闻氏一剑。”

“可是……”沈乾元目瞪口呆,实打实地说,他从来没相信过胡桂扬会是“火神传人”,以为这是火神教玩弄的把戏,目的是避免承担责任,可是真火令牌的出现,让他不得不认真考虑“火神传人”的可能。

“十五年了,五行牌失踪至少十五年了。”神木教的白笙显得十分激动,“竟然再现于世,这……五行教有救了!”

上善教的丘连华还有怀疑,凑近看了一会,转向何百万,“火神教什么时候找到令牌的?也不告诉大家一声,这可是天大的喜事,理应大肆庆贺。”

何百万退后一步,笑道:“的确是天大的喜事,可令牌是胡公子找到的,我与诸位一样惊喜,也一样不明所以。”

邓海升上前一步,死死盯着木牌,“胡公子,你是怎么找到令牌的?”

胡桂扬看了一眼木牌,没想到这东西如此受重视,“这牌子是我家黄狗从地里刨出来的,还真巧,就在你炸出的那个大坑里。”

邓海升脸色一变,急忙摆手道:“我布置的火药,可是绝没有埋藏令牌——不对,令牌是炸出大坑之后才放进去的,我根本不在场,火神教没一个人在场。”

“你紧张什么呢?看样子这块牌子是火神教的宝物,不管是怎么找到的,你们应该高兴才对。”胡桂扬越来越不理解这帮人。

“胡公子不打算将此牌据为己有?”上善教的丘连华问道,语气中透出一点恭敬。

胡桂扬将木牌往前一抛,“谁要谁拿走。”

面前的几个人纷纷后退,如避蛇蝎,木牌叭的一声掉在地上。

胡桂扬笑道:“老实说,五教一道有点让我失望,被一个闻不见杀得人仰马翻,如今连块木牌都不敢接,还说什么联手对抗妖狐,大家散伙算了,到外地避避风头。抓捕妖狐这种事,还是交给锦衣卫好了。我明白,你们都是江湖好汉,瞧不起锦衣卫,视之为朝廷鹰犬,可鹰犬不是白养的,论捉奸捕盗,还是锦衣卫更拿手些。”

太白教的郝百英正要开口反驳,沈乾元抬手道:“如果诸位不反对的话,让我跟胡公子说吧。”

五教长老互相看了看,陆续点头表示同意。

何百万道:“请胡公子收好令牌。”

胡桂扬一手捂着还在疼痛的肚子,弯腰拣起木牌,轻轻敲了两下,“这东西是木头造的?”

神木教的白笙两眼发光,“木生火,真火令牌当然要用木头制造……嗯,沈兄说吧。”

沈乾元咳了一声,“此事说来话长,我尽量简洁一些,如有错误,请五教长老指正。”

众人抱拳表示谦逊。

沈乾元请胡桂扬坐下,将腰间的双刀连鞘放到一边,站在屋地中间,说:“当年朱棣以叔代侄,夺取天下,建文帝失踪,天下莫不伤痛。”

胡桂扬心中暗道:自己虽然拿着驾帖,却不是锦衣卫,连燕山前卫的试百户也是有名无实,用不着在意这些反辞。

“普天之下岂无忠臣?非常道不忘建文帝,派人四处寻找,只盼还能东山再起。当时朱棣正在营建北京,一是为了打探消息,二是为了安插人手,以备未来不时之需,非常道派出大批工匠北上。”

胡桂扬实在忍不住了,“工匠是朝廷征发来的吧?”

沈乾元冷笑一声,“如果没有非常道支持,朱棣根本得不到天下最优良的工匠。”

胡桂扬笑笑,没再争辩。

“虽然传言甚多,可建文帝始终没有找到,或许已经飞升成仙,不再关心人间俗事。”

胡桂扬咳了一声,强行忍住出言嘲讽的冲动。

“闲话少说,不管怎样,大明不能亡,于是北上的工匠陆续建教,就是今天的五行教,金土水火土各守一方,镇守龙脉之首,非常道留在南京,镇守龙脉之身……”

“等等。”胡桂扬打断沈乾元,看向另外几人,“木东、火南、金西、水北、土中,厚土教理应居中,这位谭老先生,你住哪?”

谭喆捋须微笑,“待会说到妖狐的时候,我再解释。”

“好。请你继续。”胡桂扬对沈乾元道。

“二十多年前,英宗北狩,困于大漠,建文帝次子文圭太子当时正被囚于北京,非常道以为此乃天赐良机,意欲趁此改天换命,可是——”沈乾元严厉地看着几位长老,“北京的五行教不愿配合。”

“改天换命哪有那么容易?一着不慎,汉家江山尽入虏手,五行教当然要拒绝。”神木教的白笙反驳道。

两人争论不休,胡桂扬冷眼旁观,真不明白这些人怎么回事,连一个闻不见都打不过,却大言不惭地谈论改立皇帝的事情,好像建文帝的儿子没能称帝,全是因为五行教不肯帮忙。

其他长老相劝,沈乾元让步,“总之,南京的非常道与北京的五行教就此分道扬镳,但是镇守龙脉的职责未变,直到妖狐出现。去年七月初七以来,妖狐接连杀死各教教主,破坏了五行根基,使得龙脉之首无险可守,相当于皇宫没有了围墙。”

胡桂扬看了一眼何百万,火神教当时说被杀的乃是长老,沈乾元却说是教主,何百万也记得此事,尴尬一笑,显然沈乾元所说才是事实。

“所以你们由此猜测妖狐已经混入皇宫,为的是灭掉龙脉?”胡桂扬大致明白这些人的思路了。

“对,我们猜测,妖狐如今正潜于宫中,随时都可能毁掉龙脉之首,龙首一动,南京的龙脉之身也将遭殃,所以非常道派我北上,希望能与五行教尽弃前嫌再度联手,共同找出妖狐,挽救大明江山。”

眼前的几个人,只有沈乾元武功高强,却也不是闻不见的对手,其他人要么武功平平,要么根本不会武功,却要保护“龙脉”和“大明江山”,胡桂扬见过不少以妖言惑众的狂妄之徒,跟沈乾元相比,全是小巫见大巫。

“说来说去,龙脉在皇宫的哪个位置?”胡桂扬从义父赵瑛那里学到一个道理:想要抓捕妖人,首先得理解妖人的想法,哪怕那些想法荒诞不经。

沈乾元道:“五教一道只负责保护龙脉,并不知道龙脉的确切位置,妖狐有备而来,但是破杯五行根基之后,迟迟没有动手,想必也在寻找,所以咱们还有机会,只是要尽快。”

“好吧,五行令牌还没说呢。”

开口的人是白笙,“五行令牌是镇守五行根基的宝物,一直由各教教主收藏,旁人不得触碰。大概十五年前,五枚令牌在同一个晚上不翼而飞,险些酿成一场大祸,五教彼此猜忌,直到确认所有令牌都失踪之后,才互相和解,联手查找令牌下落,甚至去了南京,结果一无所获。”

“非常道要五行令牌根本没用。”沈乾元说道,当年非常道与五行教为令牌一事发生过不少冲突,“现在想来,必是妖狐盗走了令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十五年后才开始动手,真火令牌又为什么偏偏落于你手。”

何三姐儿年纪轻轻,却认得真火令牌,胡桂扬没有提她,问道:“闻不见又是怎么回事?”

“闻氏是个大家族,子弟众多,自称是天神后代,曾经帮助朱氏夺取天下,却没有得到奖赏,因此代代相戒,要从朱家手中再夺回江山。”沈乾元了解得更多一些,“但这只是他们的说法,闻氏一直默默无闻,有几个闻家人参与过各地的造反,都没成功,直到最近两三年,才靠着一身邪门武功,名动江湖,在江南所向无敌。如今也来到北京,必定与妖狐有关系。”

“有一个闻秀才,藏身于火神庙,白天时被抓,当众声称他就是妖狐。”

“他绝不是妖狐。”一向少言寡语的厚土教谭喆开口,向胡桂扬拱下手,“你猜得没错,我住在皇宫里,而且我有九分把握,妖狐就藏在宫里。现在看来,真的只有胡公子能够找出妖狐。”

胡桂扬低头看向手中的令牌,还是觉得自己上套儿了,只是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何特别之处,值得这些人费这么大的心机。

第五十五章 第三个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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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教一道的来历说清楚了,共识却没有达成,尤其是沈乾元败于闻不见,令五教信心骤减,原本同意联手的两教长老也变得犹豫不决,要求非常道展示出更多的实力。

胡桂扬收起木牌,对何百万说:“咱们走吧,明天一早我要回城。”

两人离开沈家,摸黑前往临时住处,路上无人说话,到了屋子里,也不点灯,胡桂扬和衣倒在炕上,何百万这时开口了,“胡公子觉得怎样?”

“什么怎样?”胡桂扬又犯困了,躺在炕上不愿动弹,连话都懒得说。

“五教一道。”

“不怎么样。”听过来龙去脉之后,胡桂扬对这些教派的印象更差了。

“呵呵,闻不见真是败兴。”

胡桂扬打个哈欠,“你要说什么就快点说吧。”

“五教当中的确没有武功高手,此地也不是五教的地盘,被闻不见杀进杀出,情有可原。”

“嗯。”

“但是五教的实力原本就不在武功上,闻氏虽有高手,不过寥寥十余人,终究难成大事。五教信徒众多,遍及各行各业,一呼百应,足以扭转乾坤。非常道着力拉拢五教,正是为此。”

“我只想抓妖狐。”

“请胡公子再仔细想想。”

“嗯,等我睡足了再想。”

“好,胡公子休息吧,我在隔壁。”

“等等。”胡桂扬突然坐起来。

“什么事?”何百万还没有走。

“五教一道为什么非在这里议事,而不是在你们自己的‘地盘’上?”

“因为五教互不统属,无论在谁的地盘上聚会,都会遭到另外四教的反对,此地荒凉,不属于任何一教,所以能将大家都请来。”

“去沈家之前,你对我说过许多‘另一个天下’的鬼话,可五教一道不离北京、南京,跟你说的‘另一个天下’哪有半点关系?”

“胡公子竟然还记得我说过的话。”

“嗯。”

何百万沉默了一会,“依胡公子所见,五教一道与闻氏,哪一方最终能够获胜?”

“哪一方也不会获胜,锦衣卫一出手,你们都是阶下囚。”

“嘿,走着瞧吧,过几天我会进城找我的一对儿女,到时候我再做解释。”

何百万走了,胡桂扬躺下,过了一会,踢掉脚上的鞋子,昏昏睡去。

没吃灵济宫的破煞丹,胡桂扬在梦中又回到了祭神峰。

一群服饰古怪的人冲上峰顶,从孩子们中间走过,包围了中间坛上的司祭,一名手掌奇大的男子愤怒地咆哮:“天兵天将在哪?官兵马上就要攻进来了,天兵天将究竟在哪?”

众司祭或跪或坐,吓得瑟瑟发抖,只有一个人例外,他应该是司祭的头目,仍然挺身而站,闭着双眼,微微仰头,像是在仔细嗅闻空气中的幽昧之味,“已经来了。”

“在哪?”大手男子问道,四周望去,只见周围一圈圈的童男童女,不见任何异象。

“就在他们中间,祖神告诉我了,这一回不派天兵天将,祖神之子将亲自降临,依附在一名童子身上,等候时机……”

“时机?大藤峡就要被攻破,我就要完蛋了,还等什么时机?告诉我,祖神之子在谁身上?我要和他对话,我要祖神之子立刻显示威力,将官兵一网打尽!”

“不可能,祖神之子不会轻易现身,更不会随便听从凡人的命令。”

巨掌男子面露狰狞,“我为祖神献上这么多童男童女,总该得到一点回报,祖神之子不肯现身,我就逼他现身!”

男子双手握着一口长刀,转身看向浑浑噩噩的众多儿童。

“坚持住。”胡桂扬身后又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凭着这三个字,他猜测这应该是小时候的何三姐儿,可还是没想起她的真实姓名与更多经历。

突然他在梦中感到疑惑,峰顶的孩子明显都陷入半昏迷状态,站立不动,对外界几无感知,可他和身后的何三姐儿,却保持了清醒。

或许这就是“坚持住”三个字的含义。

“我不管他是祖神还是祖神之子,既然是我招来的,就要听从我的命令!”巨掌男子疯狂地大叫,妖魔一般的硕大头颅充满了整个梦境。

胡桂扬一下子醒过来,只觉得全身湿漉漉的,心脏兀自狂跳不止。

天已经亮了,何百万不告而别,胡桂扬寻路回城,心事重重,甚至感觉不到饥饿。

他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是不能不相信自己的梦境。

坚持祖神已经降世的司祭是谁?巨掌男子是谁?他找到“祖神之子”了吗?

让胡桂扬感到惊恐的是,巨掌男子寻找“祖神之子”的手段,居然与义父赵瑛有几分相似:神仙不会被凡人杀死,所以被杀死的一定不是神仙。

崇文门内外照样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胡桂扬从城外店家领回马匹,牵行进城,慢慢恢复平静,大批童男当时遭到阉割,与众多童女一块被送至皇宫,这说明巨掌男子没有杀掉太多人,或许他找到了所谓的“祖神之子”。

至于保持清醒,胡桂扬也想开了,峰顶上那么多人,没准还有其他人也在假装半昏,这说明不了什么。

“哪来的祖神?司祭分明是因为没有招来天兵天将,拿附身当托辞,以求自保,断藤峡最终不是灭亡了吗?”胡桂扬暗自想到,心里更踏实了。

观音寺胡同比往常都要清静,街面上看不到人,胡桂扬心情平静之后,肚子开始饿了,于是拐进胡同口的茶馆,将马栓在外面。

“一碗面、一壶茶。”胡桂扬落座,向刘四掌柜大声道。

刘四掌柜让跑堂去买面,亲自过来送茶,看向胡桂扬的目光里显出几分惊奇,“回来啦?”

“嗯。”胡桂扬先喝一口茶水,抬头看着刘四掌柜,“怎么了,用这种眼神看我?又到结账的时候了?”

“没有没有,前两天刚结过一次。”店里没什么客人,刘四掌柜坐下,小声道:“跟我透个底儿,这回是来真的吧?”

“你在说什么?”胡桂扬莫名其妙。

刘四掌柜也莫名其妙,“你不是从锦衣卫回来的吗?”

“当然不是,我昨天出城,刚回来。”

“怪不得,原来你还不知道。”

“究竟发生什么了?”胡桂扬想起外面清静的街道,生出不好的预感。

“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刘四掌柜瞪大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整个京城都传开了。”

胡桂扬反而不急了,笑道:“既然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了,那就不用我操心了。”

“嘿,桂扬老弟,你心可真大,这件事对你的影响可不小——西厂完蛋啦。”

“嗯?”胡桂扬愣住了。

“昨天下午的事,朝中文武百官一块去宫里上奏,举出西厂诸多不法之事,天子一开始不相信,可是看完奏章之后,终于明白过来,龙颜大怒,当即下旨撤消西厂,将厂公汪直捉拿回宫。”

跑堂端着臊子面跑回来,放在桌上,胡桂扬低头看了一眼,完全没有食欲。

发现胡桂扬尚不知情,刘四掌柜越发兴致勃勃,“大快人心啊,西厂探子横行,弄得大家生意都不好做了,更不敢随便说话。”

跑堂提醒道:“叔儿,你小心点。”

“去去,西厂完蛋了,我想说啥说啥,桂扬老弟还能举报我不成?”

“不会,而且我也不是西厂的人。”

“呵呵,桂扬老弟是聪明人,这种时候离西厂越远越好。”

胡桂扬还真没法解释自己与西厂的关系,干脆不提,“西厂做什么了,惹得皇帝大怒?”

“许多事情,比如胡乱抓人,杀伤人命,不经允许就对官员用刑,收受贿赂,贪赃几百万两白银……”刘四掌柜的消息来自街谈巷议,非得夸张几倍才行,“这些事情你应该都知道啊。”

“我怎么会知道?我只负责寻找妖狐。”

“对了,还有妖狐,也是西厂的罪过。”

“妖狐怎么了?”

“哈哈,桂扬老弟,你这趟出城真是不巧,你负责抓捕妖狐,居然不知道妖狐已经落网?”

胡桂扬大惊,随即明白过来,“你是说昨天在火神庙被抓的闻秀才?”

“对,就是他,原来桂扬老弟是知情的,快说点内幕,妖狐是不是长着尾巴?”

闻秀才明显不是妖狐,但这不是胡桂扬最关心的事情,“闻秀才被抓,怎么会牵连到西厂?”

“因为闻秀才就是西厂的一名探子啊,他为汪直做事,助纣为虐,陷害了不少良民与清官,昨天被抓之后,全都招了,百官震怒,这才进宫劝驾除奸。”

事情全乱了,胡桂扬起身就往外走,刘四掌柜叫道:“你的面……”随后摇摇头,对跑堂说:“这碗面还没动,你去把它退了。”

“咱们分着吃了吧,反正胡桂扬会付钱。”

“账记上,面退了。”刘四掌柜斥道,望向店外,叹了口气,“胡桂扬流年不利,倒霉事儿一件接一件啊。”

胡桂扬连马都没牵,直接跑回赵宅。

三九弟胡桂大正在等他,“三六哥,你总算回来了,发生大事了,西厂……”

“我知道了。”

“跟我去锦衣卫吧,大家都在那边。”

“等一会。”胡桂扬匆匆跑进后院,直奔何三姐儿的住处。

何五疯子和黄狗大饼从厢房里蹿出来,“你回来了,想找我姐姐?她现在没空见人。”

胡桂扬取出驾贴,“把这个交给你姐姐,让她保存好。”

“行。”

“还有这个。”胡桂扬拿出木牌,“算了,还是我自己收着吧。”

胡桂扬又跑回前院,对胡桂大说:“走吧,去锦衣卫。”

第五十六章 大功

(今日一更)

锦衣卫与五军都督府在同一条街上,与后五个衙门相比,锦衣卫占据的地盘比较大,平时来往的人也多一些,今天更是门庭若市,街面上站满了各色人等,都在打探消息,并等候召见。

赵家义子大都等在外面,只有七位已经得到锦衣卫身份的兄弟进入衙门。

胡桂扬、胡桂大一现身,就被兄弟们围住。

“三六弟,好样的。”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抓到妖狐。”

“咱们兄弟当中马上又要有一名锦衣卫了。”

……

自从义父离世,胡桂扬已经很久没见到兄弟们的亲切态度了,于是微笑以对。

更多的人围上来,不管认识不认识,都向胡桂扬抱拳拱手,“幸会”、“久仰”声不绝于耳。

胡桂大走在前面奋力开路,“让一让,让一让,锦衣卫的大人们现在就要见三六哥……”

所有人都很客气,只有一个人例外。

前府都督佥事袁彬的随从袁茂推倒了几个人,冲到胡桂扬面前,横眉立目:“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怎么……”胡桂扬的疑问还没说出口,就被众兄弟推着前行,袁茂再想追上来已没有可能。

锦衣卫门口的官吏与守卫比平时要多几倍,划出一条界线,不许任何人逾越半步,胡桂大喊道:“麻烦通禀一声,燕山前卫试百户胡桂扬奉命到了。”

一名门吏上前,拱手道:“哪位是胡百户?哦,请跟我来,其他人退后——你,哪个衙门的,这里是你乱闯的地方吗?胡百户请……”

胡桂扬、胡桂大进入锦衣卫衙门,将一片羡慕的目光留在身后。

衙门里与平时一样井然有序,在各房进进出出的人大都不是锦衣校尉,而是书吏,见到门吏带进来的两人,无不多看几眼,甚至有人上前直接询问哪位是胡桂扬,随后抱拳见礼。

大堂议事,非锦衣卫不得入内,胡桂扬、胡桂大被带至后堂,这里的人更多一些,几位兄弟等在外面,一看到胡桂扬,立刻抱拳,笑脸相迎。

门吏客气地说:“请胡百户在此稍等。”

“有劳尊官。”胡桂扬云里雾里,等门吏进入后堂,他向胡桂大道:“三九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能一块进入锦衣卫衙门,胡桂大兴奋异常,“我也不知道啊,大哥让我在家等着,一见到三六哥就带你来这里,可没说原因,看来你是立下大功了。”

老大胡桂神、老五胡桂猛都在堂中,站在外面的十三郎胡桂兼上前笑道:“没错,是立下大功了,闻不久真是妖狐!”

“就是那个闻秀才?”

“对,一开始我们也不信,最终能得到确认,都是三六弟的功劳。”

“我?这应该是五哥的功劳吧,好像没我什么事。”

“你在密室中不是发现有箱子的痕迹吗?”

“是我转告十三哥的。”胡桂大抢着说道。

胡桂兼点头,“我又转告五哥,五哥很快问出箱子的下落,原来就藏在城内的一户人家,箱子里是一件狐皮长袍和一对钢制利爪,闻不久只好全盘招供,一切都对得上。”

胡桂扬还是茫然,“这么说妖狐是假扮的?”

“当然,与义父生前的猜测一样。”胡桂兼道。

门吏匆匆走出来,“胡百户请进,大人们在等你。”

从前,袁彬是锦衣卫的顶头上司,大多数时候只手遮天,如今他被调至前军都督府,锦衣卫接连调入多名指挥使、指挥同知,同掌卫事,各管一摊,暂时没人能称得上是“缇帅”。

五位大人按职位高低坐于堂上,胡桂扬一个也不认识,引见的官吏怎么介绍,他就跟着怎么说,一一拜见之后,也没记住职务与姓名。

大哥胡桂神与五哥胡桂猛垂手站立一边,在这里,他们只是职位低微的小校。

会面持续的时间很短,五位大人各说了几句,居中的大人泛泛地询问。

胡桂扬表现得不好,不怎么说话,即使被大人问到,也是一副木呆呆地样子,没有迎合大人们的热情。

会面就此结束,胡桂扬出堂待命。

外面的兄弟不知里面的情况,胡桂大小声问:“三六哥当上锦衣卫了?有官职吗?”

胡桂扬摇头,“就是见一面,没说到以后的事。”

胡桂大颇为失望,“这么大的功劳……”

胡桂兼抓住胡桂扬的胳膊走出几步,小声道:“我知道,东西两厂以及袁大人都给过你不少许诺,可形势变化太快,汪直和袁大人都失势了……”

“汪直我听说了,袁大人是怎么回事?”

“唉,也是五哥太着急,问过口供就交给了锦衣卫,里面有一些内容牵扯到袁大人,是说去年的几起杀人案并非闻不久所为,而是有人假借妖狐之名报私仇,虽然没提袁大人的名字,但是遇害者都与袁大人不睦。”

“真妖狐连假妖狐也能招供出来?”

“案子全有记录,闻不久承认了大部分,剩下的一对比就知道了。”

“锦衣卫办案真是……利索。汪直和袁大人不行了,只剩下东厂的许诺了。”

“东厂要的是真妖,闻不久不合他们的心意,所谓许诺自然也都无用,三六弟,你的机会如今只在锦衣卫。”

胡桂扬看向后堂,里面的几位大人他一个都不熟,“恐怕我刚才没有讨得五位大人的欢心。”

“事发突然,倒也正常。没关系,大哥、五哥会替你争取,赵家兄弟必须团结。”

胡桂扬左右看了看,除了几名兄弟,附近没有外人,“十三哥,我现在全糊涂了,到底谁是咱们的靠山啊?”

“没人是咱们的靠山,赵家兄弟要靠自己的本事立足。”胡桂兼轻轻眨下眼睛,“三六弟肯定会进入锦衣卫,大哥会升职,五哥则会受到重用,假以时日……”胡桂兼没再往下说,抬头望了一眼后堂的匾额。

“只是抓到妖狐而已,没这么大功劳吧?”

胡桂兼用更小的声音道:“现在外面传言纷纷,说的都不准确。你想,汪直为什么要找人装神弄鬼?妖狐案还没有完结,要靠咱们兄弟继续查下去,你开了一个好头……”

“我什么都没做。”

胡桂兼笑道:“若不是三六弟,谁能引出闻不久?仅此一功就无人能比。”

“闻不久那晚干嘛去赵宅?就为了操控我?”

“别急,闻不久这个人身上还有不少谜团,很快都能审问出来,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趁热打铁。”

“怎么‘打铁’?”

“五哥查出来,汪直、闻不久与火神教颇有渊源,五哥之前释放了所有信徒,其实是要放长线钓大鱼,此事还得着落在三六弟身上。”

“我?”

“何百万是火神教长老,他的一儿一女都在你身边……”

“哦。”胡桂扬恍然大悟,咬着嘴唇想了一会。

“怎么,三六弟有点舍不得了?”胡桂兼笑着问道。

“不是,我昨天在城外……遇到一些事情。”胡桂扬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将自己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闻不见与闻不久应该是兄弟,所谓五教一道,我之前都没听说过。”

胡桂兼神情严肃,“义父生前派我去南京,就是为了收集非常道的线索,三六弟,你这些消息太重要了,待会大哥、五哥出来之后……”

“糟了。”胡桂扬在腿上轻轻一拍。

“怎么了?”胡桂兼关切地问。

“我有一张驾贴,是汪直帮我弄来的。”

胡桂兼脸色微变,“我也想起来了,马上把它交给锦衣卫,千万不要再与汪直扯上关系。”

“糟糕就在这儿,我把驾贴……暂存在何家姐弟那里了,我这就去取回来。”

“让别的兄弟去。”

“不行,以何五疯子的脾气,别人去要他肯定不给。请十三哥帮我说一声,我去去就回。”

三六弟难得如此坦率,将所有秘密都说出来,胡桂兼点点头,“你等等。”

胡桂兼走到后堂门口,与一名官吏小声交谈几句,很快回来,“大人们还在议事,你速去速回,千万不要让驾贴落入他人之手,这东西没准会惹出麻烦来。”

“好。”

胡桂扬刚要走,胡桂兼招手道:“十六弟、三九弟,你们陪三六弟回趟家。”

兄弟三人在门吏的带领下离开锦衣卫,走过大街又是一件麻烦事,好在有赵家义子开路,总算没被堵住。

袁茂不见身影,想是已经离开。

三人疾行,很快回到观音寺胡同,在赵宅前院,胡桂扬道:“你们在这儿等我一会,我去后院要驾贴,尽量少惹何五疯子。”

胡桂大嗯了一声,十六郎胡桂奇犹豫了一下才点头。

胡桂扬快步走进后院。

仆人与护院都走了,院子里空空荡荡,大饼倒是开心,趴在院子中间吐舌头,见到胡桂扬立刻乐颠颠地跑过来。

何五疯子走出厢房,“回来得挺快,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家里的人怎么越来越少啊?”

“去叫你姐姐。”

“干嘛?”何五疯子立刻警惕,“那张纸已经给姐姐,算是信物,你别想……”

胡桂扬大步走向跨院,冷冷地说:“我不是来要驾贴的,我是要带你们一块逃走。”

“逃走?”何五疯子呆住了。

胡桂扬越想越不对劲,他正在陷入一场大骗局当中,一切都与梦境中的祭神峰有关,他在十三哥面前实话实说,只是为了换取暂时的信任,好离开锦衣卫。

他的梦境还不完整,迫切需要何三姐儿的帮助。

但是他首先得逃离自家兄弟的势力范围。

第五十七章 只有一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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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大兴奋得停不住脚,在前院走来走去,嘴里反复嘀咕道:“这回好了。”

十六郎胡桂奇向来少言寡语,这时更是一句话不说,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一块青石板。

“十六哥,你说三六哥会封多大的官儿?”

胡桂奇像是没听见,等了好一会才冷淡地说:“多大的官儿跟你也没关系。”

胡桂大对十六哥的态度见怪不怪,笑道:“当然跟我没关系,我的意思是说——三六哥若是当上大官儿,咱们兄弟就有了主心骨儿,不必争来争去,也就……”胡桂大脸上笑容消失,“也就不会再自相残杀。”

胡桂奇没吱声,好像这些事情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十六哥从来不用担心,你武功这么高。”胡桂大半是讨好半是嫉妒,“五哥向你许诺了什么,能让你假装遇刺受伤?”

胡桂奇曾在北城外“遇刺”,回来之后昏迷了一阵,赵家义子心里都很清楚,昏迷是假,胡桂奇不善言辞,所以要由其他人讲述“遇刺”的经过。

胡桂奇是五哥胡桂猛接回来的,自然是被他说服。

胡桂大选择投靠大哥胡桂神,双方表面上握手言和,暗地还有猜疑。

胡桂奇仍不吱声,伸手握住腰刀。

胡桂大吓得脸色惨白,没想到十六哥脾气这么大,立刻服软,“十六哥,我没有别的意思,大哥都不敢惹五哥,我更不敢,你们怎么说怎么是,我一点意见也没有。”

“三十六为什么还不出来?”胡桂奇自从回京之后,很少再用到“兄弟”两字,往往直呼排行。

“那个何五疯子不太好说话。”胡桂大稍稍安心,悄悄后退两步。

“你去叫他。”胡桂奇仍然握着刀柄。

胡桂大不敢拒绝,嗯了一声,勉强走向后院,几步之后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十六哥悄无声息地跟在几步之外,腰刀已经出鞘一截,胡桂大心里不由得又慌张起来。

“大哥、五哥已经握手言和,当众发誓,再也不会对自家兄弟下手,如有兄弟犯错,也要由所有兄弟共同审问。”胡桂大像是在背诵经文。

后院空无一人,没有三六哥,也没有何五疯子,只剩下一条黄狗夹着尾巴站在廊下,看见人就后退,呜呜地叫着。

胡桂大突然对这条狗心有戚戚焉,这分明是失去主人与庇护之后的凄惨模样。

“三六哥……跑了?”胡桂大吃惊地说,全然无法理解,转身看向十六哥,突然又有点明白了。

胡桂奇拔刀出鞘,几步跃到跨院门前,刚要推门而入,中途停手,头也不回地招手,示意胡桂大过来开门。

“没理由啊。”胡桂大快步跑来,“三六哥刚刚立下大功,马上就能进锦衣卫当官儿了,干嘛要跑?他是个怪人,可也不至于怪到连官儿都不做吧?”

跨院门户虚掩,胡桂大只犹豫了一小会,推门进院。

院子很小,同样空空荡荡,只在正房门口的台阶上摆放着一只箱子,箱盖已经打开,显然是慌乱中被抛下的。

“三六哥!”胡桂大叫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转身刚要叫十六哥,胡桂奇已经进来了,靠墙而站,四处看了看。

“把箱子挪开,然后进屋检查。”胡桂奇命令道。

胡桂大心中恼怒,却不敢表露出来,嗯了一声,先去将木箱挪到一边,说了一声“空的”,迈步进屋,兜了一圈,回到门口,冷着脸说:“没人,肯定是越墙逃走了。”

“都看了?”

“连床底下都查看过了。”

胡桂奇垂下手中的刀,“不要大意,三十六武功一般,何家姐弟却有点本事。”

“我连三六哥都对付不了,更不是何家姐弟的对手。”

胡桂奇进屋,上上下下扫视一遍,没发现可以藏人的地方,迈步向右手暖阁走去,“三十六在做傻事,逃出赵宅,也逃不出京城。”

“嗯。”胡桂大站在门口,望着屋外,显得很不高兴。

胡桂奇没在意,右手持刀,左手推门——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那扇门竟然扑了过来!

胡桂奇大吃一惊,反应倒快,一刀劈过去,与此同时身形后跃,以防敌人还有后招。

门板被一劈两半,胡桂奇动作敏捷,瞬间人已经退到对面暖阁的门前。

这是一个错误,可他来不及思考,双脚尚未落地,就觉得后脑挨了重重一击。

赵家义子当中武功最高的胡桂奇扑通倒地,这回是真的昏迷不醒,没有半点假装。

站在门口的胡桂大一点也不惊奇,转身问道:“三六哥不下死手吗?十六哥绝不会原谅你。”

胡桂扬从暖阁里走出来,跨过倒地的胡桂奇,笑道:“他的原谅救不了我,他的不原谅也不会让我的处境更危险。因为义父,我饶他一命。”

“三六哥,你这是为什么?”胡桂大仍然困惑不已。

“先帮我把他捆起来,他若是醒了,可不好对付。”

胡桂扬拿出绳子,两人一块动手,将胡桂奇牢牢捆住。

何五疯子从另一间暖阁里走出来,就是他将门板抛掷出来,迫使胡桂奇后退,“你猜得还真准,知道这小子会先来查看右边的暖阁。”

“这是他多少年的习惯了,从来不改。”胡桂扬了解这些兄弟。

“还是我姐姐的天机术更厉害,一击必中,让他躲不开,可惜你不让杀人,姐姐不愿杀人……你刚才和我姐姐同处一室,你们……”

“相处以礼,绝无逾越,而且你姐姐一直戴着面纱。”胡桂扬又对胡桂大说:“咱们出去说话。”

胡桂大对何三姐儿颇为好奇,忍不住向暖阁里面瞥了一眼,再一转头,看到何五疯子警惕而严厉的目光,急忙跟着三六哥出门。

院子就是一个小小的天井,大门打开,能看到后院。

“我想起来了。”胡桂扬说,向屋里看了一眼,何氏姐弟正在收拾东西,很快就能妥当。

“想起什么了?”

“断藤峡祭神峰上的一些事情,有司祭声称神灵附在咱们当中某人身上。”

“咱们?赵家义子?”

“不,是峰顶上所有的童子。”

“附在谁身上了?不对,这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但是有人相信这种胡说八道,并且正在寻找被附身者,方法是不停杀人。”

“杀人?”

“对,能被杀死的人肯定不是神灵。”

“那可是好几千人!”胡桂扬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被阉割的可能没被算在内。”

“那不就剩下咱们兄弟了?”

“不,还有其他人,首先童女就有上千人,但那人似乎以为神灵只会附在男子身上,而且当时被救下的孩子不只咱们四十人,断藤峡被攻破之前,就有一批孩子被带走了……”

何氏姐弟先后出屋,何五疯子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

何三姐儿跟在后面,穿着一身道姑式的长袍,头戴斗笠一样的帽子,厚纱四垂,面孔被遮得严严实实,事实上,她连手指头都不露出,藏在袖子里,伸出一根细竹竿,由弟弟在前面牵引。

难道她是瞎子?胡桂大冒出这样的念头。

“看什么?”何五疯子喝道。

胡桂大急忙扭头,“究竟是谁在寻找所谓附身的神灵?”

“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我要躲得远远的,你要小心。”胡桂扬本想邀请三九弟一块逃走,想想又算了,道不同不相与谋,三九弟不会跟他流落江湖。

“你要去哪?”

“随遇而安吧,天下之大,总有安全的藏身之地。”胡桂扬向外走去,胡桂大随后,再后是何氏姐弟。

胡桂扬前往卧室,将银两包起来,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带。

“胡桂奇醒了之后,你要怎么解释?”

“总有办法。三六哥为什么不找锦衣卫帮忙?”

“没用,他们根本不想管这种事。”

“我觉得……”

“就此别过,以后最好不再见面。”

“三六哥……”

“义父一死,兄弟就不存在了,我知道你不愿逃亡,既然想留下,就不要只想着找靠山,最后你还是得靠自己。”胡桂扬背着包袱就走。

胡桂大仍然跟在后面,“论武功,我不如十六哥,论权威,我不如大哥、五哥,论才智……”

胡桂扬止步,严肃地盯着桂大,“要么逃走,要么先下手为强,我选前者,你只能选后者。”

胡桂大呆呆地无言以对。

胡桂扬追上已经走出赵宅的何氏姐弟,“你去胡同口雇辆车。”

何五疯子看了一眼姐姐,将手中的竹竿交给胡桂扬,叮嘱道:“别走太快,姐姐跟不上。”

“嗯。”

“我马上回来。”何五疯子向胡同口跑去。

赵家义子都去锦衣卫了,普通邻居今天比较谨慎,全不出门,街上冷冷清清,胡桂扬引着何三姐儿缓步前行。

“你都想起来了?”何三姐儿问,他们还没来得及交谈太多。

“还没有,不过这些已经够了。”胡桂扬打算找到落脚之处以后,再与何三姐儿好好谈一谈。

“你要逃到哪去?天下虽大,未必真有藏身之地。”

胡桂扬笑了一声,因为那段寻找回来的记忆,何三姐儿成为他现在最信任的人,可以说些实话,“逃是逃不掉的,我也得‘先下手为强’。”

“汪。”黄狗大饼从后面追上来。

第五十八章 皆有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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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父过世了,三六哥逃走了,赵宅空了,兄弟们分崩离析,所谓的靠山说倒就倒……

三十九郎胡桂大独立院中,失魂落魄,想起那条黄狗,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丧家之犬”。

“连狗都会演戏。”胡桂大又好气又好笑,自己与十六哥之所以会上当,以为胡桂扬与何氏姐弟早已逃走,就是因为那条呜呜咽咽的狗,怎么也猜不到它是在假装。

胡桂大慢慢走回后面的小跨院。

十六郎胡桂奇已经醒了,正在地上奋力挣扎,可是绳子捆得太紧,任他怎么折腾,都是徒劳无功,看到三九弟,他停下来。

两人互视片刻。

“解开。”胡桂奇冷冷地命令道。

胡桂大慢慢蹲下,“十六哥,你说这究竟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咱们,赵家义子,四十个人从小一块长大,跟亲兄弟一样,结果义父一死,尸骨未寒,咱们就开始了互相残杀,已经死掉十个了,剩下的三十个……唉。”

胡桂奇目光越发冰冷,“问我没用,做出决定的人不是我。”

等了一会,胡桂奇补充道:“或许因为咱们不是亲兄弟,义父也没拿咱们当亲儿子对待。”

“你还嫌义父对咱们不够好?”

“义父有过一个亲生儿子,如果还活着,绝不会当绝子校尉,他会读书博取功名,或者做点别的营生,总之不会跟着义父抓捕妖贼,义父带咱们走的是一条绝路,永远得不到朝廷的认可。”

胡桂大摇头,“你说得不对,你忘了咱们被困在断藤峡,准备接受阉割时的场景了?是义父把咱们解救了,仅凭此一点……”

“你真觉得咱们比被阉割的那些人活得更好?”

胡桂大面露怒容,“十六哥是要说汪直吧,他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真被净身,咱们谁也不会有他的地位,而且——汪直已经完蛋了,又回宫里当小宦去了,只怕这辈子再没有翻身之时。记得吗?推倒汪直的就是五哥。你应该记得,你是五哥的人,对他言听计从。”

胡桂奇盯着胡桂大,希望利用平素的权威强迫对方屈服,“你既然知道五哥依重于我……我不是可有可无的赵家义子,我是锦衣卫!”

“对啊,你是锦衣卫,真令人羡慕,四十个兄弟,只有七名锦衣卫,这么说起来,义父还真有一点不公平,就凭咱们的功劳,至少应该有二十名锦衣卫。”

“你还有机会。”胡桂奇并不擅长说服别人,这时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因为胡桂大的目光时不时就往旁边的腰刀瞄一眼,让他心慌意乱,“锦衣卫换了大人,五哥正受器重,他会给予所有兄弟一个身份。”

“真的吗?”

“五哥亲口对我说的。”

胡桂大慢慢伸手拣起地上的腰刀,那是胡桂奇的刀,“你相信五哥的话?”

“五哥没必要撒谎,之前杀死那些兄弟是有原因的,一是迫使妖狐现身,二是给太监们制药,如今妖狐落网,太监受挫,原因都不存在了,五哥干嘛还要残杀自家兄弟?三九弟,仔细想一想吧,虽然你投靠大哥,但是大哥已向五哥低头,咱们就都是五哥的兄弟了。”

胡桂奇很少说这么多话,而且又将“兄弟”挂在了嘴上。

胡桂大点点头,表示赞同,刀尖抵在胡桂奇胸前的绳子上,像是要将它割断,“还有一个原因你没说:咱们兄弟都得死,最后只剩下一个,他就是‘神’。”

“你在胡说什么?”胡桂奇惊讶不已。

“原来你还不知道,那你早晚也会是牺牲品,不如我帮你一个忙。”

刀尖没有割断绳子,而是慢慢刺入肌肤,胡桂奇没有躲,他知道,越是躲避,刀伤越严重,他只能运气硬抗,与此同时,尽一切可能说服握刀的兄弟。

“杀了我,五哥不会放过你。解开绳子,我不会报复你,也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这事就算过去了。至于胡桂扬,他性子古怪,说逃跑就逃跑,咱们两人不必为此负责……”

“十六哥,你相信鬼神吗?”胡桂大问,手中的刀停止前进。

“什么?我……不信。”胡桂奇给出赵家义子最为标准的回答。

“我也不信,可是有人相信。记得吗?咱们一块查过的那些案子,多少人因为相信鬼神而倾家荡产,又有多少人为此残害无辜?甚至用婴儿炼丹。义父说,妖魔背后必是贪婪,有人贪生,有人贪财,有人贪色,人人皆有贪念,所以鬼神不绝。没准义父弄错了,一直以来,他踏遍千山万水寻找妖仙,结果全是假的,其实鬼神都在咱们心里,活在一切贪念当中。”

“三九弟……”

胡桂大再不犹豫,手上用力,将刀刺进去,看着鲜血涌出,看着十六哥脸色暗淡,他的心越发坚定,“别担心,杀死你的人不是我,也不是三六哥,我们都没这个本事,是何家姐弟,何三姐儿将你击晕,何五疯子将你捆绑,你清醒之后出言不逊,何五疯子一怒之下将你杀死。三六弟为我求情,所以我侥幸逃过一劫,但是也被击晕。”

话没说一半,胡桂奇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生气,只剩一双眼睛依旧圆睁。

“你能被杀死,所以你不是神仙。”胡桂大松开刀柄,站起身,一咬牙,用尽全力撞向桌子,可是没有昏倒,只是额头出血,很快肿起来。

他觉得这样够了,躺在地上发了会呆,回忆在赵宅的点点滴滴,约摸着三六哥已经走远,踉踉跄跄跑到街上,声嘶力竭地发出一声嚎叫。

胡桂扬没有出城。

一个瘸子,一个全身捂得严严实实的女子,再加一个“声名显赫”的除妖者,想要一路隐瞒行迹逃出京城,几无可能。

胡桂扬雇来骡车,直接回到北边的家中。

这里紧挨着京城最著名的几条春院胡同,金银畅通无阻,无论是人还是物,都能定出价格,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于是,穿着打扮与胡桂扬、何氏姐弟一模一样的三个人,雇车从朝阳门出城,一路不停,直奔通州,在那里,他们将花钱雇船,顺流南下一二百里,然后恢复本来模样,拿着银子爱该干嘛干嘛。

虽然要求有些古怪,给的银子却不少,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蒋二皮和郑三浑迫不及待地接下,再不愿撒手,很快找来一名风尘女子,乐颠颠地出城,全当这是一次旅行。

在这两人眼里,胡桂扬很快就会进入锦衣卫当大官儿,无论多么奇怪的要求都很合理,一点也不怀疑别有内情,蒋二皮还将自家的屋子借给胡大人使用。

胡桂扬不知道行踪能隐瞒多久,可能是两三天,也可能等不到天黑,但他没有更多的选择。

蒋家破旧狭小,稍微值得钱的东西都被卖掉了,锅碗瓢盆又脏又破,赌徒们留下一地的破烂儿,几乎无处下脚。

何三姐儿先进屋,将长袍、帽子都交出来,何五疯子一直守在门口,负责传递,不让任何人入内。

冒充者走了,何五疯子仍然守在门口,面朝天井,恼怒地说:“胡桂扬,这算怎么回事啊?大宅子里的仆人越来越少也就算了,如今竟然搬到这种地方来,比你原来的家还小还破。”

胡桂扬站在院门口,透过门缝向外窥望,“只是暂住,待会咱们就搬走。”

“可别再搬到狗窝一样的地方。”

“我出去一趟,待会来接你们,除了我,别给任何人开门,就说蒋二皮去南城了。”

“快去快回。”

胡桂扬扭头笑了一下,“看住大饼,别让它乱跑。”

大饼正在到处嗅闻,对满地的垃圾很感兴趣。

胡桂扬不在意屋子大小,但是蒋家常有赌徒登门,实在太不安全,必须另寻落脚之处。

蒋二皮之前还买来几套衣服,胡桂扬穿上一身,扮成财主模样,带着银子出门,七扭八拐,找到本司胡同的一户人家。

这家被选中只有一个理由,足够大,而且有座花园。

本司胡同里住的都是乐户,没有不好客的,胡桂扬敲门,很快有人出来相迎,三言两语就谈妥了一笔生意,等他告辞的时候,已经是这家的“姐夫”了。

在本司胡同,这是一桩极其寻常的生意,三百两银子,租住花园里的小楼一个月,价格高得能吓死人,但是随楼“赠送”佳人一名,外带一日三餐,基本上,所有住过的客人,最后的花费都会远远超出三百两。

胡桂扬回到蒋家,向何五疯子道:“得麻烦你们姐弟扮成仆人。”

“啊?又来一次?十天早过去了,又没有打赌,我干嘛做你的仆人,我姐姐更不行。”

“现在没工夫解释,去问问你姐姐,她若是不同意,我再想别的办法。”

何五疯子也知道事情不对劲儿,犹豫片刻,“我去问姐姐。”

屋里传来一个声音,“我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门。”

房门打开,走出一个人来,何五疯子来不及阻挡,惊讶地叫了一声“姐姐”。

何三姐儿竟然提前换好了衣服,她现在的模样完全是一名清秀俊美的小厮。

“咦,姐姐,你怎么知道要扮仆人?”

何三姐儿微微一笑,向胡桂扬道:“这样可以吗?”

胡桂扬目瞪口呆,虽然脑子多次出现何三姐的形象,这时还是感到意外与莫名的心慌。

第五十九章 故人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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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榴儿自认为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对区区三百两银子全不放在眼里,“换别的姐妹去吧,我这些天身子倦得很,提不起兴致。”

老鸨对能赚钱的女儿总是和蔼的,坐在床边笑道:“我的儿,三百两不算少了,眼下才刚刚开春,京里的客人不愿动弹,南方的客人还没到,好不容易来位客人,你就过去支应几声也好,全当是练手。你想那些兵将,不上战场的时候还要每日操练,那些工匠,没活儿的时候白干也得干,就怕手艺生疏。咱们这行也不例外,去哄哄楼里的客人,他既然能拿出三百两,身上至少应该有一千两。”

任榴儿打个哈欠,“好吧,去应付一下,不过有言在先,苏州的华二哥约好了三四月间来京城,有二哥在,我可不接别的客人。”

“那是当然,华姐夫财大气粗,哪是别人可比?”

任榴儿下床,在两名丫环的服侍下稍事梳妆,起身要出门,问道:“客人姓什么?怎么称呼?身边还有什么人?”

老鸨一拍自己脑门,“瞧我这记性,还是乖女儿想得周到。这人姓杨,叫他杨公子吧,就是咱们京城人氏,没说做什么的,看样子又是拿祖产出来消遣的浮浪子弟,身边带着两名随从。”

任榴儿嗯了一声,也不用老鸨引见,自己带着丫环出门,一路迤逦来到花园门口,在这里,她换了一副神情,眉目低垂,双手轻扯巾帕,像是不习惯见陌生男子。

丫环也熟,不待吩咐,一人留侍,一人进园通报。

任榴儿酝酿好了情绪,嘴角似笑非笑,待会要看对方是个什么人物,或是羞涩,或是大方,或是戏谑,或是妩媚,总之只要是个男人,都会被打动。

前去通报的丫环回来了,显得有些茫然,“榴儿姐,杨公子说他有些累了,想早些休息,请咱们明白再来。”

任榴儿吃了一惊,见的客人多了,向来只有她闭门不纳,还从来没人拒绝过她,何况客人来此租房,必是风流子弟,断无不见之理。

“杨公子亲口对你说的?”任榴儿问。

“不是,是他身边的一名小厮,那个小厮……”丫环不由得笑了。

任榴儿可不关心小厮,轻哼一声,“又一个多管闲事的,想必是日后要在自家老爷面前显摆他是忠仆。你再去一趟,务必见到杨公子本人,一个小厮而已,还敢拦你不成?你们两个都去。”

先去的丫环又笑一声,“那个小厮可值得一瞧。”

“丫环配小厮,有本事你就逗他玩玩儿。”

丫环傻笑着再次进园。

任榴儿重新酝酿情绪,猜测这位杨公子很可能家教甚严,对这种客人,羞涩之中再有几分大方,足够用了。

丫环回来了,两人都在傻笑,第一个道:“杨公子的确不愿见人……”

“没用的东西。”

“就知道榴儿姐不信,所以我们将小厮带出来跟你说。”

园内又走出一人,青衣小帽,确实是名小厮,看上去不过十几岁,眼睛不是特别大,鼻子不算特别高,笑容不是特别自然,可整个人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韵味。

如沐春风,任榴儿想到合适的词儿了,只看一眼,就觉得自己将要融化,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这不是她准备好的任何一种笑容,而是发自内心的愉悦,希望给对方一个好印象。

“你是……”

“叫我杨三儿就好。”

“叫我榴儿姐姐吧。”任榴儿和两名丫环同时傻傻地笑。

“榴儿姐姐。”小厮很是乖巧,抱拳行礼,脸上的微笑越发令人喜欢,“实不相瞒,我家公子……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哦,怪不得。”任榴儿的心思早已不在那个杨公子身上。

“公子现在不太敢出面,想在这里躲上几日,等风平浪静,家里老爷气消下一些,他再回家讨饶。公子久闻榴儿姐姐艳名,早想一亲芳泽,此番租住贵宅,本意也是如此,但他想等一两日再与榴儿姐姐见面,一是……”

“没关系,我不急,只望公子住得习惯,当一家人相处,我会常来探望,你也可以常去我那里坐坐……跟我多说说公子的起居。”

“有劳榴儿姐姐挂念,来日再见,休要见怪。”

“不怪不怪。”任榴儿恨不得伸手在小厮脸上捏一下,强行忍住,还想再说几句,对方却做出送客的意思,只得开口告辞。

转身走不多远,任榴儿长出一口气,叹道:“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俊俏的小郎?”

一名丫环笑道:“姐姐相信我了吧?”

另一名丫环道:“杨公子身边养着这么一名小厮,只怕瞧不上……既然来此租房,必然是慕名而来。”丫环及时改口。

花园里,化名杨三儿的何三姐儿走向小楼。

三人当中,胡桂扬是“主犯”,要尽量少出头,何五疯子特征明显,容易被说出去,只有何三姐儿极少露面,又改为男装,轻易不会泄露身份,所以由她出面应付外人。

“这里的人个个都很友善。”何三姐儿笑道。

何五疯子站在门口,歪着身子,“姐姐,你换上男装就算了,还要抛头露面,这可不行啊。”

“逃亡路上,哪有这么多讲究?”

何五疯子冷着脸,“是胡桂扬逃亡,不是咱们。姐姐,他有什么好,值得你跟着?趁现在还没拜堂成亲,咱们回家吧,找到父亲,然后再找一个好郎君。”

何三姐儿脸色微红,“别乱说,成亲只是一时的借口,咱们姐弟必须帮助胡公子脱困,否则的话,咱们也不安全。”

“原来不是真要成亲。”何五疯子笑了。

身后传来咳声,何五疯子马上收起笑容,“姐姐,你上楼休息,我和胡桂扬睡楼下。”

胡桂扬走到何五疯子身后,“房间怎么分配都行,但是我得先和你们谈一谈。”

何五疯子转身,“有什么可谈的?要我说,这里乌烟瘴气,不是什么好地方,明天就退房,拿银子走人,有多远走多远,等到安全以后,大家各走各路。”

胡桂扬不理他,向何三姐儿抱拳道:“有些事情我必须求证一下。”

何三姐儿走来,“嗯,也该是时候了。”

胡桂扬转身进楼,何三姐儿随后,何五疯子只好跟进来,加快脚步,抢在姐姐前面。

楼下是一座小小的客厅,摆设很全,茶水都是热的。

三人围桌而坐,何五疯子警惕地看姐姐一眼,再瞧胡桂扬一眼。

胡桂扬抱拳道:“我想起了祭神峰上的大部分事情,知道有人在找所谓的‘祖神之子’,但是还有不少疑惑,万望解答。”

何三姐儿侧身而坐,微笑道:“胡公子忆起往事,不会以为自己受到他人的潜移默化吧?”

胡桂扬摇头,“不会,从来没人跟我提起过‘祖神之子’,也没人跟我描述过当时的场景,可我在梦中的所见所闻全都清清楚楚。”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秘而不宣了。”

“如蒙解惑,感激不尽。”

见胡桂扬与姐姐全都一本正经,何五疯子稍稍松懈,端杯喝水。

何三姐儿想了一会,“咱们这些人大都不是广西断藤峡人氏,来自四面八方,小时候为妖人所掳,一路带至断藤峡。”

“嗯。”胡桂扬没有这么早的记忆,但是当初赵瑛仔细调查过,这些孩子的确来自各处府县,或卖或送,辗转被送往断藤峡,因为记忆丢失,更详情的来历无法查找。

“断藤峡蛮贼收集童男童女是为了祭神,你应该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声称‘祖神之子’降世的那人是谁?”

“我了解不多,只知道他姓谷,人都称他为‘谷中仙’。”

“手持长刀的男子呢?”

“那是蛮贼的头目之一,姓闻,人称闻天王。”

“他和闻秀才是一家人?”

何三姐儿点头,“闻氏原籍荆湘一带,家族庞大,曾参加千斤刘反叛,眼见大势将去,带领族人逃至广西,谷中仙等人都是他请去的。”

千斤刘是当年有名的草头天子,名声响亮,流传至今,胡桂扬也听说过,“他们怎么不在老家请神?”

“原本是有这样的打算,因为准备不足,才移到断藤峡,最终还是失败,任何神明都没有现身相助。”

“我记得闻天王当时要杀人寻神。”

“他没杀几个人,谷中仙说服了他,说神子尚未成熟,至少要等十年。”

断藤峡在成化元年年末被攻破,成化十二年年中,妖狐出现,恰好过去十年多几个月。

“闻天王就这么被说服了?”

“谷中仙很擅长迷惑他人,但是闻天王没能活下来,死于乱军之中,应该是谷中仙带走了闻氏族人,十余年后,再来京城寻找‘祖神之子’。”

“如此说来,闻秀才真是妖狐?”

“对这件事,我也很困惑,只怕别有内情。”

“天机术又是怎么回事?你和闻氏子弟都会这种功夫。”

何三姐儿笑道:“此事更为复杂,以后我再慢慢讲给你吧。”

胡桂扬也笑笑,没有追问下去。

见两人在笑,何五疯子又警惕起来,挺身咳了两声,表示自己还在。

“咱们……当时就认识吧?”胡桂扬问道。

何三姐儿点点头,“咱们三人在荆襄匪巢中就已相识,一块被闻天王、谷中仙带到断藤峡。”

何五疯子瞪大双眼,“这么早就认识?姐姐,你可没对我说起过这些事情。”

何三姐儿继续道:“闻氏子弟此番前来京城,必是来找‘祖神之子’,不达目的不会罢休。胡公子,这些天来,你多次逃生,只怕已是他们最关注的目标。”

第六十章 夜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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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五疯子躺在临时搭建的床铺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干脆坐起来,“胡桂扬?”

“嗯?”隔着不远,胡桂扬也没睡着。

“他真不是我亲爹?”

“不是。”

“那我该怎么称呼他?何百万,还是继续叫爹?”

“随你喜欢。”

“什么意思?”

“怎么称呼都行,你若是觉得他平时不错,感念他的养育之恩,称呼不用变,如果觉得从小到大没受过他的恩,甚至受过不少苦头,那就直呼其名,叫他何百万。”

“有道理。”何五疯子重新躺下,喃喃自语:“要说养育之恩,还真感觉不出来,除了吃穿,他什么事情都不管,我上面本来还有三个哥哥,一个淹死、一个烧死、一个摔死,他都不在乎,大哥不小心掉进河里,别人下水去救,他就在岸上看着——对,就叫他何百万。可是这几年来,他对我和姐姐确实不错,我在外面惹祸,他不打也不骂,赌钱欠债,他都给偿还……”

说着说着,何五疯子竟然睡着了。

胡桂扬平时一入夜就犯困,今天却怎么都没法入睡,他倒是希望快些进入梦境,或许能够再想起一些往事。

何三姐并非知无不言,对某些事情总是一语带过。

将睡未睡,外面突然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何五疯子仍在呼呼大睡,胡桂扬一下子坐起来,他正在逃亡,对任何异常都比较敏感。

敲门声又响了两下,像是风吹瓦片落在了地上。

“谁?”胡桂扬低声问。

“杨三哥哥?”

胡桂扬一愣,杨三儿是何三姐儿的化名,突然加上“哥哥”两字,很是诡异,起床下地,来到门口,捏着嗓子,用更低的声音问道:“你是?”

外面传来一声轻笑,“好兄弟,快开门,我有好事找你。”

“主人在休息,我不开门。”

“真是不识好歹,杨三哥哥,是榴儿姐姐请你过去。”

外面的人是任榴儿的一名丫环,胡桂扬马上明白过来,觉得十分好笑,嘴上仍装糊涂,“这么晚了,找我做什么?”

“才三更而已,良辰美景,怎可虚度?榴儿姐姐请你吃酒。”

“吃酒也该请主人。”

“杨三哥哥,榴儿姐姐今晚只请你一个人。”

“我可没钱。”

“嘻嘻,榴儿姐姐不要你的钱,你若能哄她开心,没准还能白得几两银子呢。”

“几两不行,我要三百两。”

外面的人愣了一会,随后骂道:“真是个呆子,白瞎一副好皮囊,想要三百两,到你主人床上要去,也不撒尿照照自己的德性……”

脚步声远去,胡桂扬窃笑不已,随后又有一点失落,“堂堂杨公子,居然不如身边的一名随从受欢迎,真是……”

胡桂扬蹑手蹑脚地往回去,突然觉得不对,止步抬头,一片漆黑中,隐约看见有人站在楼上,似乎在向自己招手。

这可不好回应,万一看差了,上面根本没有人,或是会错了意,对方只是出来看一眼,胡桂扬的举动很可能会遭到嘲笑。

“宁可被笑。”胡桂扬暗道,悄悄往楼上走去,行至一半,忽听楼下的何五疯子大叫一声,吓得他腿都有点发软,站在楼梯上不敢再动。

楼上的何三姐儿小声道:“五弟睡得沉,没人碰他,不会醒的。”

起码这真是何三姐儿在邀请他上楼,胡桂扬松了口气,加快脚步上楼,“刚才外面有人找你。”

“我听到了。”

胡桂扬有点不好意思,“抱歉,我胡说了一通。”

“没有,你回应得很好啊,三百两银子把她吓退了。可她究竟为什么请我过去,是不是咱们的真实身份暴露了?”

何三姐儿毕竟极少出门,说起往事的时候头头是道,在别的事情就比较单纯了。

胡桂扬挠挠头,“应该不会,她请你过去是为了……为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

“像是烟花之地。”

“嗯。”

胡桂扬站在楼梯口,何三姐儿站在门口,隔着好几步,同时陷入沉默。

“我选这里,是因为鱼龙混杂,不会受到关注。”胡桂扬解释道,马上又补充道:“我虽然住在附近,但是从没来过这里。”

何三姐儿轻笑一声,胡桂扬有些恼火,还有几分后悔,对方并未提问,自己实在没必要多嘴多舌。

“想必那边不会再来打扰了,你还有事吗?”胡桂扬问。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胡桂扬对此已有考虑,“眼下形势混乱,但是已有脉络可寻。妖狐等诸多乱象都与闻氏有关,谷中仙如果没死,或许也已藏身京城,找到他,一切问题都可破解。”

“可是咱们一点线索也没有,还要防着追捕。”

“妖狐被抓,东厂与锦衣卫获益最多,其次是我的那些兄弟,这些人很可能与闻氏勾结。反之,倒霉的人是西厂汪直和前府袁彬。明天我就想办法与他们取得联系,只凭咱们自己是没法查案的,必须借助这两人的势力。”

“嗯,你想得周到。”

“还有你父亲,他对闻氏显然还有更多了解,等我站稳脚跟,先要找他。”

“到时候我们姐弟可以帮忙。”

“如此最好,但是——”

“胡公子无需在意,父亲当年从断藤峡偷偷带走五人,将我们抚养长大只是为了查找神子,其中并无多少亲情。”

胡桂扬放心了,“何百万顶多算是知情者与中间人,只要他愿意帮我找出谷中仙,其它事情并不重要。”

“你要注意安全。”

“放心,我对京城很熟。”

“你的那些兄弟们也很熟。”

“这个……就只能碰运气了。”

“不只是赵家义子,还有锦衣卫和东厂,以及闻氏弟子,不乏一等一的高手。”

胡桂扬苦笑道:“只好寄希望于是我祖神之子了。”

“虚妄终是虚妄,平时相信无伤大雅,危急时刻是救不了你的。”

“你的意思是……”

“天机术你已经见过了,或可作为防身之用。”

“天机术出神入化,能学会当然最好,可是来不及吧?”

“无妨,学会一点是一点。”

脚步窸窣,何三姐儿走近几步,伸手递过来一件东西,“天机术一半靠武功,一半靠器械,太复杂的你还用不得,我这里有一只烟雨盒,一次能齐射三十枚细针,可用三次,操作比较简单,你拿去防身。记住,十步之内使用最佳,最远不可超过三十步。”

胡桂扬小心地接过盒子,不敢乱动。

“这里有皮索,可以绑在手臂上,这里有机关,向上一扳即可,能扳三次,别太用力,一次扳到头的话,面的细针就都射出去了。因为隔着衣袖,所以你要多练练,摸准位置,别伤着自己。”

盒子不大,胡桂扬试了几次就明白了,“天机术都要依赖器械?”

“无一例外。”

“那你要带多少机关啊?”

“最多的时候我会带十件,所以要穿宽大的袍服,而且不敢随便出门,如果是在自己家中,可以布置得更多一些。”

胡桂扬明白了,怪不得何三姐儿此前只能留在小跨院里,换下原来的衣服之后,多出来的东西装了一只大包袱,而闻氏子弟无不是宽袍大袖,闻不见还带着一头驴,驴背上驮着的包裹里显然暗藏机关。

即便如此,天机术仍有常人难以理解的地方,胡桂扬知道自己还没学到那一步,所以也不多问,只是笑道:“身上带那么多东西,很累吧?”

“当然,所以要以武功为根基。待会你去让五弟教你火神诀。”

胡桂扬摇头,“他说了,那是神仙传授的武功,必须有什么仙体才行。”

“我教你两句话,趁五弟说梦话的时候,你背出来,他就会接下去。”

“这样也行?”胡桂扬想不到还有这种学武功的方法。

“嗯,小时候我们两个各得传授,师父不准我们互授法门,我就是这样偷学来的。”

何家姐弟的师父也是一位来历不明的奇人,胡桂扬问过,可他们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记得那是一位来去无踪的神秘老者。

“好,我试试。你不能直接教我吗?”

“五弟传授的效果会更好。”何三姐儿没做更多解释,继续道:“‘皇皇火威,天地之殇。’就这两句,每次不要贪多,记住十句左右就够了,一定要记牢,默默背诵,不必出声,但要动嘴。”

“我要是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到时候再说,总之先要背熟。”

“好吧。”胡桂扬练过武功,虽然不太刻苦,在兄弟们当中也能排在中上,义父请来的所有武师都强调“练”这个字,一年到头风雨无阻,姿势稍有不对就挨打,从来没有火神诀这么易学的,只需要背诵而已。

何三姐儿退后几步,“如今不比从前,多学一点天机术,你的安全就会增加一分。”

胡桂扬稍稍脸红,“性命攸关,我不会再偷懒。”

“嗯,坚持住。”

胡桂扬忍不住了,“在祭神峰上你就对我说过这句话,究竟要坚持什么?”

何三姐儿沉默了一会,“首先,要坚持活下去。”

她没说“其次”,转身要回卧房。

胡桂扬又问道:“你记得咱们的真实姓名吗?”

“孰为真?孰为假?对现在的你我来说,胡桂扬、何三姐儿就是真。”

胡桂扬转身下楼,坐在床铺上发了一会呆,不远处的何五疯子又在嘀嘀咕咕。

“皇皇火威,天地之殇。”胡桂扬说出这两句。

第六十一章 “堂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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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皇火威,天地之殇。”胡桂扬说完之后默默地等着。

何五疯子嘀嘀咕咕,胡桂扬听不清,只好上前两步,隐约听到“天牌”、“地牌”等词,原来何五疯子梦里还在赌钱。

“皇皇火威,天地之殇。”胡桂扬稍稍抬高声音。

何五疯子不再嘀咕,连呼吸都变慢了,过了一会,他说了几句,字字清晰,与梦话全然不同,可胡桂扬完全听不懂。

“什么?”

何五疯子自顾背下去,与其说是口诀,不如说是怪声集合,各种稀奇古怪的发声的中间,还夹杂着叩齿、咂舌、动喉、鼓腹、深吸等种种小动作。

胡桂扬这才明白何三姐儿为什么让他每次只学十句,按何五疯子的做法,他甚至没法断句,更不用说背诵怪声,再配合以那些奇怪的动作。

胡桂扬跟随义父抓捕妖贼的时候,见识过不少所谓的修行法门,对叩齿等动作稍有了解,否则的话,根本无从学起。

火神诀与那些法门很相似,只是更复杂,更晦涩,通常的法门是念诵一段经文,内容完全能听懂,然后叩齿、咂舌若干下,不像火神诀,字字古怪,全无含义。

何三姐儿说得轻松,其实布置了一项极艰难的任务。

若在从前,胡桂扬绝不受这种苦,宁可睡大觉,可他刚刚保证过绝不偷懒,而且他也的确没有理由偷懒,敌方高手如云,随便派个人来,他都不是对手,总不能每次都靠意外侥幸逃生。

何五疯子的背诵弱了下去。

“皇皇火威,天地之殇。”胡桂扬又念一遍。

何五疯子重新开始,胡桂扬集中注意力,只学开头两三个发音,心想万事开头难,何三姐儿既然能用这种方法学会,自己也能。

“皇皇火威,天地之殇。”

每当声音减弱,胡桂扬就重新引导,何五疯子倒是不累,随口就念,人也不醒,看上去睡得还更踏实了。

时间过得飞快,胡桂扬尚未领会窍门,外面的天快要亮了,晨曦透过门窗照射进来,何五疯子伸伸懒腰,似乎要醒。

胡桂扬急忙回到自己床上,只觉得口干舌燥,两颊麻木,脑子里昏昏沉沉,暗自感叹,原来没有容易练成的神功,都这么艰难。

“希望何氏姐弟没骗我。”胡桂扬想道,眨眼工夫就睡着了。

他又梦到了祭神峰,但是没有看到新内容,还是那几个场景,尤其是闻天王凶神恶煞般的面孔,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最后甚至伸出舌头来舔,胡桂扬怎么都躲不开……

他一下子惊醒,发现的确有一条舌头在舔自己,不是早已死掉的闻天王,而是活着的黄狗大饼。

大饼是条野狗,昨晚睡在外面,有人来它也不叫,到了白天却混进屋子里,在主人脸上乱舔一通。

胡桂扬只好起身,推开大饼,打个大大的哈欠,外面太阳还没升起太高,自己大概只睡了一个时辰,晕头胀脑,骨节僵硬。

大饼吐着舌头,在他面前转圈儿。

“去,没有吃的。”胡桂扬站起身,屋子里没有人,抬头看去,何三姐儿不知在不在。

大饼飞奔出去,没一会又回来,嘴里叼着一块骨头,放在胡桂扬面前。

“你不是妖怪变的吧?竟然能听懂我的话。”胡桂扬弯腰在狗头上胡乱摸了两下,“自己吃去吧。”

大饼叼着骨头跑到桌子下面去了。

来到楼外,胡桂扬看到了何五疯子,他正在一小块空地上练拳,招式虽不复杂,却是虎虎生风。

“早啊。”胡桂扬打招呼。

何五疯子收势,神采奕奕,“我还以为换个地方会睡不着,没想到一觉到天亮,就是嘴里有点干。对了,早饭吃什么?”

“没人送早餐?”

“没有,大饼倒是不知从哪弄来几根肉骨头。”

胡桂扬出花园,到前院找老鸨,“不是说好供应一日三餐吗?到现在连盆洗脸水都没送去。”

老鸨笑脸相迎,“唉呀呀,杨公子怎么亲自来了?这些死丫头,奸懒馋滑一样不缺,就是不会做事,我马上派人送水送餐。”

老鸨的许诺果然有效,没过多久,两名丫环送来了清水与食物,一进楼就四处张望,一人道:“杨公子这么早就起来啦,怎么不让仆人服侍?”

“那两个劣仆,一个不听话,另一个更可笑,非说这里有女妖,昨晚来骗他开门,还好他没有上当,你们说可不可笑?”

两个丫环赔笑,再不敢多问,匆匆告辞。

何五疯子得到过指示,外人来的时候尽量躲起来,这时从楼梯后面问道:“真有女妖吗?”

“放心,真有女妖,害的也不是你。”

“那我就放心了。”何五疯子也不洗脸,直奔食物。

“先给你姐姐送一份,还有水。”

何五疯子很听话,一手拎桶,一手托着食盘,点点头,“还行,知道想着我姐姐,我对你的印象好了一点。”

胡桂扬洗漱完毕,吃了两口饭就走了,又来前院见老鸨。

老鸨一通道歉,胡桂扬表示不在意,然后又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足有二十两,老鸨眼睛一亮,立刻伸手拿住,随即缩回袖中,壁虎吞吃蚊虫也没这么快。

“果然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还给这么多赏钱。”

“你知道我什么租住你家,却不与任榴儿见面吗?”

“公子从家中逃出,不愿见人嘛,老身明白。”

“不只如此,其实……”胡桂扬欲言又止。

老鸨拿了钱,一心只想巴结,“公子但说无妨,老身是爽快人,做得到便说做得到,做不到绝不装模作样地揽事儿。”

胡桂扬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实话实说吧。我因为得罪老父,被迫从家中逃出来,可是父子情在,还想再回家中。”

“那是当然。”

“可我父亲这个人极不好说话……”

“哦,我明白了,令尊想必也是风流人物,公子想借花献佛,让我家女儿替你求情。”

“呸,这世上哪有儿子给老子做这种事的?”

老鸨嘿嘿地笑,“也不是没有……公子继续说。”

“我有一位堂兄,深受我父器重,我要求他说情,这位堂兄曾经向我提起过榴儿姑娘,说是仰慕已久,却一直无缘得见。”

老鸨恍然大悟,“别说了,我明白了,杨公子去找堂兄吧,只要你能请来,没有我家女儿说不服的男人。”

胡桂扬抱拳笑道:“你救了我,好,我这就去请人。”

老鸨起身相送,“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杨公子之前给的那三百两只是一个月的房钱。”

胡桂扬又掏出一锭银子,“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老鸨喜笑颜开,送走客人,立刻就去找任榴儿,说清来龙去脉,一家人心里都踏实了,不再以为客人过于古怪。

胡桂扬让老鸨安心,他也的确是要找一位“堂兄”,汪直被招回宫中,老太监云丹不可信任,这条路暂时不通,胡桂扬只能先从袁彬那里争取支持,直接去前军都督府或者袁府都不可行,因此,他要在半路等人。

时近中午,本司胡同里行人稀少,整条街似乎还处于沉睡中,胡桂扬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没人送早餐,因为老鸨一家根本没料到会有客人这么早起床。

胡桂扬先去史家胡同,远远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家,一切正常,没有官兵或是怪人看守,他又去观音寺胡同,站得更远,没瞧出异样。

他的“逃亡”似乎没有引起任何异动。

胡桂扬知道袁邸的位置,算出前军都督府到袁邸的路线,沿途找一家僻静的茶馆,坐在靠窗的位置,要一壶茶水,边喝边等。

天气尚有寒意,掌柜不愿开窗,胡桂扬多要了几样点心,换得一块缝隙。

几年积攒的银子就这么如流水一般花出去,胡桂扬暗自心痛。

京城散衙比较晚,往往要到天黑,袁彬位高,不受束缚,任何时候都可以回家,所以胡桂扬必须紧盯街上不放,做好了准备,如果今天等不到,明天再来,只是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五哥等人必然正在四处寻找他的下落,只是还没有大张旗鼓而已。

胡桂扬闲极无聊,默默地背诵昨晚学会的几个发音,只是不能做出相应的动作。

将近黄昏,胡桂扬看到了迎面走来的队伍。

袁彬年老,又是前朝老臣,虽是武官,也获准乘轿,走得较慢,前后扈从有十几人,前方有牌有杖,行人纷纷让路。

胡桂扬早已付过钱,起身就走,掌柜也不阻拦。

跟着队伍走了一会,确定无人跟踪,胡桂扬加快脚步,贴着街边行走,渐渐与轿子平齐。

扶轿跟随的人正是袁茂。

就这样走出不远,袁茂一扭头,终于看到了胡桂扬,脸上露出惊讶至极的神情,马上收敛,什么也没说。

胡桂扬放慢脚步。

袁茂向轿中小声说了几句,连连点头,招来另一名随从扶轿,自己退至一边,看着队伍远去,这才转身看向胡桂扬,一脸的提防。

“走,我请你喝酒,再介绍一位美人给你认识。”胡桂扬笑道。

袁茂仍然冷着脸,“少来,先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吧,人人都说你已经逃出京城了。”

“没说为什么?”

“传言不少,还是妖狐那一套。”

“但你总该相信我没有陷害袁大人吧?”

袁茂沉默片刻,“先说你为什么来找我吧。”

“为了真相。”胡桂扬收起笑容,“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去个隐蔽的所在,对了,请你给我当一会‘堂兄’。”

袁茂十分勉强地同意了,总觉得再见到胡桂扬,乃是不祥之兆。

第六十二章 第一次拉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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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茂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名普通的随从,就连“亲信”这个词,都有点贬低他的身份。

与许多入府之后改姓的奴仆不同,袁茂的确姓袁,与袁彬是论得上的亲戚,袁彬曾经当众说过这是他的亲侄儿,无论公私,都可以称他为“伯父。”

袁茂从来没这么称呼过,但是在心里,他将袁彬视为至亲之人,鞍前马后地奔走效劳,没有半句怨言,反而觉得这是一种荣幸。

袁彬子孙满堂,没有一个人能像袁茂这样受到无限的信任,随时留在身边。

对袁彬的对头,袁茂视若敌仇,这就是为什么在锦衣卫衙门外,他要冲上去痛斥胡桂扬。

“袁大人那么信任你,把你当成赵瑛的继承者,甚至愿意为你引见当朝阁老。”袁茂一边走一边说,语气很是严厉,“可你辜负了这份信任,还差点一走了之!”

胡桂扬笑呵呵的听着,全不当回事,也不解释,顶多嗯一声。

他的笑容总是那么不合时宜,袁茂越看越气,停下脚步,“你不想解释吗?”

胡桂扬也停下脚步,惊讶地说:“就在这里?当着满街行人的面?我还以为咱们要小心行事呢。”

“咱们要去哪?”袁茂左右看了看,天色刚黑,街上行人却越来越多。

“一个好地方。”

华灯初上,胡桂扬带着袁茂回到了本司胡同。

离着还很远袁茂就认出来了,“你不是要带我去那种地方吧?”

胡桂扬笑道:“看来你对这里很熟,应该是常客啊。对了,到地方之后咱们都姓杨,以堂兄弟相称。”

“为什么来这里?”

胡桂扬笑得更开心了,“就是因为大家想不到啊。瞧见那座二郎庙没有?旁边不远就是我自己的家,义父从前安排我联络这一带的几个泼皮,我干脆搬来居住,义父专门下达过严令,我若是迈进春院一步,迈进哪条腿就打断哪条腿,两条腿都迈进去,就一块打断。”

“赵瑛是名合格的南司百户。”袁茂冷冷地说。

胡桂扬继续道:“赵家义子一时猜不到我敢留在这里,按我估计,起码有三天安全。替我挡着点儿,这一带有几个人认得我。”

两人来到任家,老鸨热情相迎,但是给出一个“坏消息”,“真是不巧,一位熟客来了,说是过两天就要乘船南下,今天死活要见榴儿姑娘一面,我是好说歹说,实在抹不开面子,真不是有意晃点两位公子……”

胡桂扬假装发通脾气,最后换来一桌丰盛的酒席以作补偿。

花园小楼里,何五疯子已经等急了,“怎么才回来?这家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来找‘杨三哥哥’,都被我打发走了。”

酒菜很快送到,何五疯子给姐姐送上去一份,下来大吃,吃完之后将骨头收在一个盘子里,拿出去喂狗,对同桌两人以及他们的交谈一点都不感兴趣。

袁茂没怎么吃,他来这里只关心一件事,“妖狐真不是你抓住,并且用来陷害袁大人的?”

“先说说,让你收集的消息怎么样了?”

袁茂此前领到过一项任务,收集妖狐案受害者的详细信息,“差不多了。”

“然后呢?你从中看出了什么?”

袁茂没吱声,目光冰冷。

“你要是不信我,何必跟我来呢?”胡桂扬笑着问道。

“我来这里是要听你的解释,而不是向你报告情况。”

“好吧,我先来。简单点说,事情是这样的,十多年前,有个叫闻天王的叛贼首领,还有一个叫谷中仙的妖人,他们相信能用童男童女献祭,招来真正的天兵天将。在荆襄之地尝试失败之后,他们逃至断藤峡,在祭神峰上再次尝试。”

“嗯。”袁茂神情不变。

“这一回,他们相信招神成功了,但是招来的并非天兵天将,而是‘祖神之子’,它附身在某位童子身上,十年之后才会显现。”

袁茂还是没有开口,轻轻把玩面前的酒杯,自己似乎没有意识到。

“可这名被附身的童子是谁呢?闻天王已死,谷中仙有一个想法,以为能被杀死的人必然不是他想找的目标,于是不停杀人。”

“和你义父赵瑛的想法相似。”

胡桂扬点头,“但我义父绝不会随意杀人,宁愿花费力气一点一点地收集证据,确认无误之后再抓人。”

“接着说,这些事情与妖狐有何瓜葛?”

“应该轮到你说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在妖狐案受害者当中已经找到了证据。”

袁茂神情稍稍缓和,“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证据,妖狐案中的遇害者全都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去过断藤峡,有些是兵将,有些是商人,其中数人肯定登临过祭神峰——常用的称呼是九层楼,那里曾是叛贼最后的据点,被攻破时死伤无数。大多数人去那里只是看看风景,感慨一番。”

“还有五行教的教主呢?”

袁茂稍显惊讶,“原来你已经……没错,遇害者当中包括五位教主,教主是他们自己的叫法,在朝廷眼里,他们是工匠把头。”

“他们也都去过祭神峰?”

“去过,其中三人参加过当年的断藤峡之战,另外两人事后去的,帮助官兵修筑营寨。”

“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

“谷中仙十几年前就声称神子附身,却等了这么久才来寻找,一是培养力量,二是把握不足。此番前来,他不仅要找到神子,还要破坏龙脉,双管齐下,以夺取天下。”

“夺取天下?”

胡桂扬没有笑,“对一群相信神子附身、相信龙脉的人来说,夺取天下只是小事一桩。”

袁茂低头想了一会,抬头道:“一群江湖骗子而已……”

“江湖骗子?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江湖骗子已经成功说服了许多人,不信的人反而是少数。”

袁茂又想了一会,“你的那些兄弟,胡桂神、胡桂猛也都信了?”

“我不知道,但他们做过的那些事情,的确有利于谷中仙。”

“他们就不怕自己也是谷中仙的目标?”

“或许就是因为害怕,他们才会屈服。”

袁茂起身,“我要将你说的这些事情报给袁大人,然后再做定夺。”

胡桂扬摇头,“等你一去一回,或许我已经身首异处,或者也被说服,从此充当你们的敌人。”

袁茂慢慢坐下,“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你想办法联系上汪直,最迟明晚之前,我要见他。”

袁茂腾地又站起身,厉声道:“那不可能,虽然同遭贬斥,汪直是罪有应得,我家大人是受人陷害,堂堂前府都督佥事,朝廷钦命大臣,怎么可能与阉宦勾结?”

胡桂扬等他说完,又露出不合时宜的微笑,“所以才要你去啊,袁大人不能勾结,你能。”

袁茂在桌上重重一拍,“袁某大好男儿,不做这种卑鄙勾当。”

“嗯,袁大人一生清清白白,大概从没做过苟且之事,可是假如,我是说假如,袁大人不小心掉进污水沟里,你要不要跳进去相救?那会沾上一身脏水,洗都洗不掉。”

“当然。”袁茂明白胡桂扬的意思,只好又坐下,“为什么非得联系汪直?既然知道是谷中仙在作怪,把他找出来绳之以法,不就得了?”

“没那么简单,谷中仙此番有备而来,官府差人虽多,却有他们管不到、不敢管的地方。”

“你是说……他躲进了宫里?”

“天下还有比皇宫更安全的地方吗?我就是没办法,否则的话也要进去躲躲。”

袁茂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妖人李子龙去年混进皇宫,只是在边缘逛了逛,惹出多大麻烦?不可能又有人混进去吧?”

“这就是咱们要借助汪直查清的问题啊,时间紧迫,不可能一点一点地调查,必须从最可疑的地方查起。”

袁茂沉默良久,“你不想让我与袁大人商量一下?”

“你可以商量,但是这就相当于将重担转给袁大人,他必须考虑自己的身份、地位与名声,想来想去,把时间都耽误了。”

袁茂又沉默一会,“如果这件事出了纰漏,我就是袁家的大罪人。”

“对,如果出纰漏,我是死人,你是罪人。”胡桂扬也不安慰,直接承认了。

“我是什么人?”何五疯子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抱着狗问道。

“你是愚人。”

“渔人?打鱼的?”

胡桂扬不理他,看向袁茂。

袁茂还是不肯直接回答,而是说起另一件事,“袁大人执掌锦衣卫多年,深受先帝宠信,当今天子初登基时,也是厚爱有加,十几年过去,却突然将袁大人调至前军都督府,明升暗贬,你知道为什么?”

胡桂扬摇摇头,虽然传言很多,但是都不准确。

“因为袁大人活得太久了。”

“这也算理由?”

“对别人或许不算,对袁大人却是个累赘。袁大人执掌锦衣卫,直接管着南司,寻找妖仙多年,拜你义父所赐,一无所获。”

“抓住许多骗子。”

“对南司和袁大人来说,这就是一无所获。而问题就出在这里,一心想要长生的先帝英年早逝,替先帝寻找长生之术的人却活到了古稀之年。等到当今天子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袁大人就有‘罪’了。”

“有人改变了陛下的心思,劝陛下关注长生了。”胡桂扬明白袁茂说这些话的含义。

“所以你应该明白,咱们面临的困难有多大了吧?”

“所以你应该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拉拢汪直了吧?”

袁茂起身,“如果惹出事,我承担,你承担,绝不可连累袁大人。”

胡桂扬也站起身,端起酒杯,“那是当然。”

说服一个人就已如此艰难,胡桂扬佩服那个还没见过面的谷中仙,竟然能将那么多人拉拢过去。

第六十三章 告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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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环收走了残羹冷炙,胡桂扬坐在椅子上发呆,不远处,何五疯子铺床,打算休息了,“希望今晚还能睡个好觉。”

何三姐儿从楼上走下来,问道:“为什么不直接找袁大人帮忙呢?”

胡桂扬从沉思中醒来,起身道:“袁大人是朝中老臣,一心只想恢复旧日的权势,对他来说,鬼神信亦可,不信亦可,能讨好皇帝就行,只要条件合适,他会投向谷中仙。”

“还是你想得周到。”何三姐儿似乎有些失望。

何五疯子盘腿坐在床上,“我瞧袁茂也未必是好人,没准出门就会把咱们出卖。”

“只要他真的忠于袁彬,就会替我去找汪直。”胡桂扬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信心满满,想了想,笑道:“耿直的人比较好骗。”

何五疯子嗤了一声,“这就是我一直不喜欢你的地方,你比较……奸诈。”

“哈哈,的确,我比较‘奸诈’。可是我问你,走在河边的时候,你希望同伴会游泳,还是不会?”

“会游戏当然最好。”

“上战场的时候,你希望不希望站在身边的同袍武艺高强?”

“这还用问?当然是越强越好。”

“这就对了,如今咱们面对的是一大**诈之徒,你不觉得咱们也需要一点‘奸诈’吗?”

“这个……”何五疯子心里仍觉得不对,嘴上却说不出理由。

胡桂扬看向何三姐儿,“见到汪直之后,还会见识更多的‘奸诈’,如果你们谁有更好的主意,能够光明正大地击败敌人,最好现在就说出来,不管冒多大的风险,我都愿意接受。”

何五疯子往床上一躺,“别让我想。”

何三姐儿微微一笑,“你总是出主意的那个人,我没有意见。”

胡桂扬一愣,正想问自己还出过什么主意,何三姐儿已经返身上楼了。

“别看了。”何五疯子提醒道,“怨你自己,几天前直接成亲,也就没事了,现在……嘿嘿,姐姐未必会同意了。”

胡桂扬走到床边坐下,笑道:“不急,反正名声已经传扬出去了,她想嫁给别人,只怕难喽。”

“为什么我的拳头又痒痒了呢?”何五疯子斜睨胡桂扬。

“为什么我的心情这么好呢?”胡桂扬倒身便睡。

胡桂扬没有真睡着,半个时辰之后,他悄悄起身,走到何五疯子床前,“皇皇火威,天地之殇。”

何五疯子比打鸣的公鸡还要准,立刻背诵怪文。

胡桂扬这回多背了几句,不再像昨晚那样摸不着头脑,隐隐觉得其中有脉络可寻。

遵从何三姐儿的叮嘱,他没有贪多,约摸够二十句了,回到床上轻声练习,频频出错,他就不停纠正、重复,觉得这比站桩还累。时不时也会心生退意,觉得此时练功再辛苦,也是远水难解近渴,可是一想到可能会受到何三姐儿的嘲笑,他又坚持下来。

“大概我从小就比较懒散,所以她才会提醒我‘坚持住’。”胡桂扬想。

忙碌一天,胡桂扬毕竟还是困了,坚持了多半个时辰,开始昏昏欲睡,就算何三姐儿站在面前监督,他也很难睁开眼睛。

恰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比昨晚显得急迫。

胡桂扬不得不睁眼,心中恼怒,趿鞋走到门口,“谁啊?又来找‘杨三哥哥’?”

“是。”外面的人回道。

“睡了,明天再来吧。”胡桂扬太困了,没心情逗丫环。

“叫醒杨三哥哥,你们快点逃走吧。”

胡桂扬一惊,困意顿消,“我们付了房钱,为什么要逃?”

外面的声音更显急迫,“你是不是姓胡?”

胡桂扬又是一惊,没有立刻回答,外面的人接着道:“如果你姓胡,就快点带着杨三哥哥逃走,有人要来抓你们。”

“是谁……”不等胡桂扬话说完,外面的人道:“请转告杨三哥哥,我是为他来报信的,我叫红云。”

脚步声匆匆离去,胡桂扬打开门,只见到一个远去的背景。

外人来的时候大饼不叫,这时却从阴影里蹦出来,跑到胡桂扬面前摇尾吐舌。

“袁茂真把我出卖了?”胡桂扬急忙转身进屋,先往何五疯子身上踢一脚,突然想起这个家伙碰不得,立刻收脚,大喊了一声,随后又向楼上跑去。

何五疯子跟着喊了一声,却没有醒过来。

还没到楼上,何三姐儿走出来了,“这里不安全了?”

“嗯,马上就走。”

“我已经准备好了。”

胡桂扬只能隐约看见何三姐儿的身形,她又穿上了宽大的袍服和斗笠,除了个子稍矮,完全看不出这是一名女子。

何三姐儿之前那身衣服交出去了,相隔不到两天,她又做了一身,胡桂扬甚至不知道她是从哪弄来的布料。

胡桂扬正要下楼再去叫何五疯子,忽然想起何三姐儿不能视物,“我带你下楼。”

“谢谢,不必了,我能看见。”

胡桂扬没工夫多问,快步下楼,连喊几遍,何五疯子终于醒来,茫然道:“这是哪?你是谁?”

“起床逃命。”

何五疯子起床穿鞋,胡桂扬抓起床边的包裹,里面还剩一点银子,肯定不够再租这么合适的房子了。

胡桂扬带路,何三姐儿随后,何五疯子最末,三人依次出门,大饼跟在边上。

还没走到花园门口,何五疯子突然大笑三声,“我就说袁茂不可信,肯定是他告密。”

胡桂扬无从解释,笑了一声,并不接话。

时值三更左右,任家还没到熄灯休息的时候,房间里传来阵阵欢声笑语,胡桂扬带路在廊下行走,尽量避开灯光。

前面的厢房里突然走出一名龟奴,双手端着食盘,看到胡桂扬,愣住了。

胡桂扬骂了一句,“白花这么多银子,连个陪的人都没有,走,咱们到别家找去。”

趁龟奴愣神,胡桂扬大步往前走,何氏姐弟紧随其后,何五疯子更没办法掩饰自己的瘸相了。

刚出大门口,老鸨飞一般追出来,拽住胡桂扬的一只胳膊,笑道:“哎呀,胡公子,怎么说走就走,嫌我们招待不周?快回来,我这就叫榴儿姑娘……”

一声“胡公子”让胡桂扬恍然大悟,原来出卖自己的不是袁茂,于是反手抓住老鸨的手腕,“你认得我?”

“胡公子尽说怪……”老鸨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脸上变颜变色,“那个……杨公子,瞧我这张嘴,里面有一位姓胡的客人,我一时嘴拙,叫错人了,杨公子别生气,待会罚我三大杯。”

胡桂扬手上用力,老鸨吃痛不过,忙道:“松手,快松手……我认得你是史家胡同的锦衣卫。”

“你什么时候认得我?”

“胡大人刚搬来的时候我家男人就去打探过,哎呦,快松手。”老鸨痛得直流眼泪。

胡桂扬还是大意了,他虽然不是真正的校尉,但是一直为锦衣卫做事,这样的人搬到附近,自然会引起一些关注,只是“邻居”们都很谨慎,没有主动结交。

任家院里跑出五名手持棍棒的汉子,口中喝骂,却不敢这就上前。

胡桂扬将老鸨一推,大声道:“何五疯子,别说我看低你,一对五,你行吗?”

何五疯子甚至没有开口,一瘸一拐地几步就冲到五名汉子面前,一拳击出,当时打翻一个。

其他四人唬了一跳,举棒乱打,何五疯子也不躲避,顶多让过脑袋,用身子硬抗,顺手抓住一条棍棒,拽将过来,另一手挥拳便打,一拳一个,顷刻间打倒五人,每倒一人,守在一边的大饼就狂吠两声。

五人倒地之后全都抱头蜷身,没一个再敢起来。

何五疯子扭头看向胡桂扬,满脸的挑衅神情。

“是我错了。”胡桂扬笑道,“走吧。”

本司胡同的夜晚从不寂寞,但是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了,只能听到各家各户隐隐传出来的嬉笑声。

胡桂扬眼下没地方可去,夜里若是遇上巡逻士兵,更是说不清,只好先回蒋二皮家里躲一躲。

蒋家不在本司胡同,但是离着不远,胡同里大都是穷人家的矮小房子。

胡桂扬留着钥匙,开门进院,马上翻墙出去,在外面重新将门上锁,又翻墙而入。

“又回来了。”何五疯子皱眉道。

“天亮就走。”胡桂扬知道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面对院门站立,“如果有人追来……”

“咱们就打他个鸡犬升天。”

何五疯子乱用词,胡桂扬还能笑出声来,“如果来的是江湖人,当然要拼命自保,如果来的是锦衣卫或者官兵,不要反抗,由我来解释,实在解释不通,宁可跟他们走,被官府关起来没准还更安全一些。”

“我可不干,谁敢抓我,我就揍谁。”何五疯子绝不服软。

“五弟,听胡公子安排。”何三姐儿道。

“姐姐,你可不能进监狱,待一会也不行啊。”

“没关系,我受得了。”

何五疯子还想再反对,胡桂扬道:“要是我猜得没错,待会来的人会是闻家子弟,你有得一打。”

“这还差不多。”何五疯子开始摩拳擦掌。

“这里不够隐蔽吗?”何三姐儿问。

“任家十有八九将消息传给了五哥,他能找到这里。”

何三姐儿上前两步,“来的若是闻家子弟,只有我能对付。”

大饼夹着尾巴跑进了屋里。

第六十四章 夜战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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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扬心里还存着一线希望,或许消息传得没有那么快,或许不会传到五哥等人耳中,或许五哥并没有投向妖人,或许五哥即使投向妖人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派出闻氏子弟,或许他们不会太快找到蒋家……

寂静的夜里传来清脆的蹄声,打破了一切希望。

蹄声在大门外停止。

屋门口的何五疯子伸出一条臂,示意胡桂扬进屋躲一躲,胡桂扬没动,让一名年轻女子挡在最前面,已经够丢人的了,他不能在这种时候当缩头乌龟。

何五疯子没太用力,见胡桂扬不动,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

何三姐儿站在小院中间,距离大门不到十步,纹丝不动。

门缝里有阴影遮挡,外面的人走到了门口,透过门缝向里面望了一眼。

“嘿。”外面的人不屑地冷笑一声,随即退后。

很快,又有一个声音在外面传来,“三六弟,十六弟究竟怎么得罪你了,你要杀他灭口?”

胡桂扬认得这是十三哥胡桂兼的声音,愣了一下,“十六哥死了?”

“唉,事已至此,你还要狡辩吗?三九弟说是何家姐弟下的手,可你当时就在现场吧,而且现在也还跟他们混在一起。”

“放……”何五疯子强行忍住后面的话,满面怒容。

胡桂扬却放声大笑,“又死一个,真是有趣,而且还是身手最好的十六哥,嗯,这说明武功已经没用了,只有十三哥这样的聪明人,或许能够活到最后。”

胡桂扬明知杀人者必是三九弟,却没有戳破。

外面的胡桂兼长叹一声,“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众兄弟对你仁至义尽。”

“十三哥,衷心希望你能活到最后,成为‘祖神之子’,因为咱们兄弟当中,属你最聪明,心肠也最狠,隐忍一段时间之后,能为我们报仇。”

胡桂扬不知道今晚能不能逃过此劫,临死之前也要挑拨离间一下。

胡桂兼又叹一声,“三六弟,你这是疯魔了,谁也帮不了你。”

“先帮你自己吧,十三哥,五哥固然不好对付,大哥也未必就像表面上那样软弱,你得先过自家兄弟这一关,才有资格入选‘祖神之子’,然后才是闻氏子弟、谷中仙这些更大的挑战。”

胡桂兼没再吱声。

胡桂扬正要再次开口,前面的何三姐儿抬起左臂。

事实上,先出招的不是她。

一柄细剑跃墙而入,无声无息,直到何三姐儿还招,胡桂扬才借着月光看到半空中寒光一闪。

何三姐儿用的也是细剑,两剑相击,当的一声,立刻各自缩回。

若不是事先知道细剑末端有绳索相连,这样的打法看上去还真像是两人以法术御剑。

即便如此,胡桂扬还是迷惑不解,御剑与能射出钢针的烟雨盒不同,只靠机关操纵似乎达不到如此境界。

门外又有一柄细剑跃墙而入,这回换了一个方向,比前一次稍低一些,几乎贴着墙头,像一条鬼鬼祟祟的蛇。

何三姐儿盯得紧,立即还招,两臂同时挥动,操纵的不是一柄细剑,而是两柄,第二柄剑直到大门。

原来对手也有第二柄细剑,从门缝里进入,贴地飞向,若不是何三姐儿眼尖,非中招不可。

当当两声,敌方细剑迅速后退。

“呵呵,小姑娘有几分本事,你的师父是哪一位?”外面的人问,胡桂扬觉得很像是那个闻不见。

何三姐儿没有回答,站在原地,集中精力准备迎接下一招。

“御剑只是粗浅功夫,老夫要领教你的搬运之术,请接招。”

话音未落,一大块石头破门而入,砸出一个大窟窿,直奔何三姐儿而来。

蒋家穷得一无所有,小院里除了几样破烂儿,只在角落里放着一个多年不用的石碾子,外面的石头尚未破门,石碾子已经腾空而起。

两石相撞,不是当的一声了,轰然巨响,碎屑纷飞,何三姐儿不得不退让躲避,就连门口的胡桂扬与何五疯子也要小心避让碎石子。

碎屑尚未落地,一片粉尘当中,又有石块飞来,比较小,像是路上或是墙内的砖石,但是速度更快。

何三姐儿快速挥臂,蒋家屋上的瓦片陆续飞下,替她阻挡进攻。

这样的战斗,胡桂扬更看不懂了,趁着院内一片混乱,他一猫腰,向院墙跑去。

何五疯子一把没抓住,还以为胡桂扬要跑,正要开口责骂,却见他冲自己摆手,似乎另有目的,于是又将嘴巴闭上。

砖头瓦块横飞,何三姐儿双臂挥动得越来越快,但是不停地小步后退,已有不支之意。

蒋家的墙不到一人高,胡桂扬矮身墙下,等了一会,突然起身,顺势一跳,双臂按在墙头,左臂伸直,右臂弯曲,右手在左臂上轻轻一扳,烟雨盒射出三十枚钢针。

胡桂扬姿势笨拙,还有几分可笑,效果却是奇佳。

昂的一声,街上的毛驴惨叫一声,随后是疯狂的蹄声,还有一个愤怒的喝止声。

何三姐儿压力骤减,却没有趁胜追击,只求自保。

胡桂扬跳回地面,扭头笑道:“他有一部分机关由驴驮着,对不对?”

“嗯,但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天机术有规矩,不伤驮兽。”何三姐儿说。

“可我不会天机术,用不着遵守你们的规矩。”

“你伤了驴,他绝不会放过你。”

“他就是来杀我的,难道还指望他会手下留情不成?”

何三姐儿沉默一会,“你说得对,现在没必要死守规矩,但你以后要加倍小心了。”

两人说话间,何五疯子已经跑到门口张望了一会,“外面没人了。”

事情不会就这么完结,胡桂扬笑道:“糟了,房子快要拆光了,蒋二皮回来,非得气疯不可。”

蒋家的状况没他说得那么夸张,但是的确一片狼籍,院子里到处都是碎石破瓦,房顶漏洞百出。

“待会再有人来,让我打一架。”何五疯子心痒难耐了。

胡桂扬也走到门口,向街上望了几眼,的确没人,闻不见和胡桂兼都走了。

可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偌大的京城此时已经没有他的藏身之地。

“咱们只能投官了。”胡桂扬转身道。

“什么?投官?咱们又没犯法,干嘛投官?”

“就因为没犯法才要投官。”胡桂扬看向何三姐儿,主要向她解释,“之前我还不能确认,如今已经非常清楚了,五哥、十三哥投靠闻家,锦衣卫、东厂都不可信,眼下之计唯有先投官,或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一路杀将出去,到哪都是生机。”何五疯子不服。

胡桂扬心里清楚得很,五哥、十三哥原想暗中解决他,失败之后,将不得不动用更多的力量,到时候,只凭他们三人绝不是对手。

“听你的。”何三姐儿说。

“姐姐,投官就是要蹲监,你没进去过,不知道那里有多苦,我可知道,绝不能让你进去!”

“投官也不容易,先得杀出一条血路,何五疯子,准备打架吧。”

“如果我能开出一条路,咱们就不投官,直接出城。”何五疯子道。

“好。”胡桂扬敷衍道。

何五疯子第一个走到街上,“往哪走?”

“中城兵马司和东厂最近,但这两家都有锦衣卫的人,不可信,刑部在西城,中间隔着一座皇城,路太远。咱们往这边走,一路向北,或许可以到顺天府。”

何五疯子不管去哪,有个方向就行,迈步急行,腿脚不好,走得却快。

胡桂扬向何三姐儿道:“抱歉,把你们连累了,我会尽一切努力不让你们坐牢。”

“我相信你,坐牢也没关系,我受得了。”

远处传来何五疯子的公鸭嗓:“走不走了?”

胡桂扬请何三姐儿先行,自己护在后面,蒋家大门没必要上锁了,就让它敞开着,喊了一声“大饼”,那条狗不知是胆小还是跑了,没有出现,胡桂扬也不等了。

街上依旧无人,左邻右舍就算听到声音,也不敢出来查看。

一队巡逻兵丁迎上来,一人喊道:“什么人?站住!”

何五疯子早就憋着一股劲儿,二话不说,赤手空拳冲上去。

兵丁有十几人,呼的散开,手持刀枪要将胆大的瘸子包围。

他们实在低估了这个瘸子的实力。

何五疯子一身蛮力,但也知道兵丁不是本司胡同的龟奴,自己空手难敌,于是趁对方立足未稳,冲向一人,劈手夺过长枪,连枪头都没调转,当成棍棒抡了一圈,大喝道:“挡我者死!”

众兵丁大吃一惊,想不到在城里会碰见这种人,连声吆喝,还是将他包围。

跟在后面的何三姐儿道:“我立过誓,天机术只用来对付天机术,还有管教五弟时偶尔一用。”

胡桂扬觉得这样的誓言有点呆,闻氏子弟可不管这些,已用天机术杀人无数,“何五疯子开道,我护着你。”

胡桂扬手里没有兵器,只能握拳走在前面,不禁后悔小时候没有刻苦练功,如今落入如此尴尬的境地。

好在何五疯子神勇无比,一杆枪抡得如狂风骤雨,众兵丁围挡不住,喊着要找救兵,纷纷逃散。

何五疯子腾出手来,调转枪头,大声道:“走!”

“你没去边疆建功立业,真是可惜了。”胡桂扬道,路上有兵丁扔下的刀,顺手拣起一口。

“江湖好汉,不吃皇粮。”何五疯子自有一股英雄气概。

三人继续前行,没再遇到巡夜兵丁,却被两伙明火执仗的不明身份者前后夹击了。

“杀死妖狐余孽!杀死妖狐余孽!”前后都有人大喊大叫,火光中,照见服饰各异,绝不是官兵或者锦衣卫。

胡桂扬问何三姐儿:“你真不能对这些人用天机术?”

“不能。”何三姐儿肯定地说。

“我的烟雨盒可以吧?”

“可以。”

胡桂扬笑了,“那就死战一场,没准真不用坐牢了。”

第六十五章 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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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五疯子握枪守前,胡桂扬持刀备后,背对背站立,面对前后两拨敌人,共同保护站在中间的何三姐儿。

每一拨敌人都有一两百之多,虽然不是正规官兵,却比官兵更难对付——官兵起码允许投降,而这些人,无意留下活口。

“抱歉,我实在没辙啦。”胡桂扬大声道,虽已走到穷途末路,他却显得比平时更加高兴,“只能在这里拼死一战,看来咱们三人谁也不是祖神之子,这样倒好,免去许多烦恼。”

“就你话多,打完再说!”何五疯子吼道,前后人群的叫嚷声太大,他不得不叫喊。

“没办法,平时不练功,光练嘴皮子了。何五疯子,如果还有一线生机,带着你姐姐逃走,别管我。”

“废话,当然不管。”何五疯子双手持枪,眼看人群越走越近,兴奋得直舔嘴唇。

胡桂扬就是这毛病,越到危急时刻,嘴巴越停不下来,“何三姐儿,以后可能没机会了,能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吗?”

胡桂扬不问自己与何五疯子的真名,只问何三姐儿一人。

“嗯,我叫……”何三姐儿的回答被一阵突然鼎沸的人声淹没了。

前后两拨人几乎同时发起进攻,他们的进攻不如官兵齐整,气势却更足,杀声震天,火把照亮刀枪剑戟,比白日里更加杀气腾腾。

胡桂扬双手握刀,高高举起,也大声吼叫起来,到了这种时候,早忘了胳膊上的烟雨盒。

人群跑近了,近得能看到脸上蒙着的布。

胡桂扬心里纳闷,却没工夫细想,死死盯住跑在最前面的一人,打算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然后——他不知道还有没有然后了。

相距不到十步,胡桂扬忍不住了,抬腿准备迎上去,突然间,对面的人群分开了,像是遇到石柱的河水,自然分为左右两股。

胡桂扬重新站稳脚跟,嘴里的吼声越来越弱,最后甚至有几分尴尬,因为没有人过来与他交战,看都不看一眼,全都从两边跑过去,迎战对面的人群去了。

胡桂扬小心翼翼地转身,看到何三姐儿还站在原地,何五疯子却已加入战团,也不管是敌是友,长枪抡得滴水不漏,周围无人敢于靠近。

最重要的是,前后两拨人并非一伙,竟然打了起来。

胡桂扬看得呆住了,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急忙转身,双手还举着刀。

“跟我走。”一名蒙面人说。

“你?”

那人稍稍扯下脸上的面,胡桂扬认出来了,这是火神教的年轻长老邓海升,心中一下子安定下来,来不及多问,马上向何三姐儿说:“有救兵,咱们走。”

“还有五弟。”

“何五疯子,回来吧!”胡桂扬大声喊道。

何五疯子正打得兴起,根本没听到叫唤声,反而向人群深处攻入,眼看就要被团团围住。

何三姐儿出手,一条绳索飞出,硬生生将何五疯子拽了回来。

“三姐!”何五疯子气得脸通红,“就不能让我痛快打一架吗?”

胡桂扬道:“以后有机会,现在有救兵,咱们该走了,除非你想让你姐姐留下来冒险。”

何五疯子愣了一会,这才注意到周围并不都是敌人,已有两拨人打在一起,“这……”

“快走,此地不宜久留。”邓海升催道。

胡桂扬与何五疯子依然护着何三姐儿,跟随邓海升逆人群而行,在各条胡同里拐来拐去,期间还穿越了三户人家的院子,没有任何人出来阻挡,走到最后,连自认为对东城很熟的胡桂扬也迷失了方向。

杀喊声逐渐消失,邓海升终于停下来。

这里像是大户人家的后花园,夜色中看不清有多大,但是附近有假山、有流水,想必不会太小,几棵歪脖树后面,掩映着三间草屋。

邓海升拱手道:“委屈三位在此暂歇。”

胡桂扬点头,“你怎么找来的?喊着要除妖孽的又是什么人?”

邓海升伸手指向三间草屋,“让那边的人给你解释吧。我要走了,这是京城,数百人半夜械斗,要处理的麻烦可不少。”

邓海升匆匆离去,留下困惑不解的三个人。

“这人是谁?干嘛救咱们?这里是哪?”何五疯子一堆疑问。

胡桂扬带头走向草屋,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走出几步之后,他回头笑道:“嘿,咱们不如做个约定吧。”

“什么约定?”何五疯子问。

“谁若是最后成为祖神之子,发誓不杀另外两人,怎么样?”

胡桂扬只是在开玩笑,何五疯子却当真了,这几天他听了不少,却一直没理顺,也不想真弄懂,只在意一件事,“这可是朋友之间才发的誓。”

“咱们都一块出生入死了,还不算朋友?”

“好吧,我发誓,不管当不当那个之子,都不会杀你们两个,不对,不杀你胡桂扬,对姐姐根本不用发誓。”

“我胡桂扬也发誓,不管以后发生什么,就算成为祖神本人,也不会伤害你们两人,何三姐儿与何五凤。”胡桂扬的玩笑之心突然消失了,想起自家兄弟,他开始觉得这个誓言无比珍贵,于是又补充道:“绝不会,我以自己的性命发誓。”

何五疯子十分满意,“我也以性命发誓。三姐,该你了。”

“我何三尘指月发誓,或远或近,或险或阻,或神或人,无论身为何物,都不会伤害何五凤与胡桂扬。”何三姐儿的声音微微发颤,似乎比另外两人更认真,只是青纱遮住了面容,显露不出脸上的神情。

何五疯子失望地说:“我不应该第一个发誓,好词都让你们用了,我能再来一次不?”

何三姐儿笑道:“发誓就一次,没有第二次。”

胡桂扬抬头望去,明月高悬,见证三人的誓言,恍惚间,他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似乎曾经发生过。

草屋里走出一人,笑道:“我在这里苦等,你们却在外面发誓。”

何五疯子一个箭步冲上去,“你……百万爹。”

“这是什么鬼话?”何百万斥道。

“你不是我亲爹,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了。”

“我就算从河里捞只王八养上几年,它也比你孝顺。当初若不是我出手相救,你不是被杀,就是被阉,凭此一点,你不该叫我一声爹吗?”

何五疯子挠挠头,“好吧,你还是我爹。”

何百万摇头,向胡桂扬拱手道:“我说过,还要进城找我这双儿女。”

胡桂扬还礼,“难得见到这么守信用的人。”

“里面请。”

何百万唯独没对女儿说话,何三姐儿也不开口,避开了称呼的麻烦。

草屋外看简朴,里面却一点都不粗陋,墙上挂着名人字画,胡桂扬虽不认识,也知道件件有来头,桌椅也都是上好的木料制成,角落里摆放着熏炉,香气阵阵。

何三姐儿站在门口不肯进屋,何百万向儿子道:“送你姐姐去旁边屋里休息,她应该很累了。”

“好,哪间?”何五疯子得问清楚。

“出门右拐那一间。”何百万也必须说得清楚。

剩下两人对面而坐,何百万再拱手,“恭喜胡公子又一次逃出生天。”

“我都已经是火神传人了,不影响我当祖神之子吧?”

何百万笑了笑,“不影响。”

“原来火神与祖神是一家人,嗯,有趣。”

何百万知道胡桂扬只是开玩笑,也不说破,“胡公子该有不少疑惑吧?”

“反正你都知道,用不着我啰嗦了。”

何百万点头,何五疯子回来了,端壶倒水,自己喝了一杯,看到父亲严厉的目光,这才给另外两人分别斟茶,嘀咕道:“有手有脚的,非得等我回来吗?”

何百万道:“一件件说吧,拦截胡公子的那些人,大都来自漕帮。”

“嘿。”胡桂扬立刻就明白了,漕帮是运河船工的帮会,人数庞大,但是居住在城里的不多,与几名赵家义子来往亲密,自然会听从老五胡桂猛的命令,“救我的人肯定是五行教了。”

“只有火神教,另外四教不肯参与,也来不及叫他们。”

“火神教怎么知道我今晚遇难?”这是胡桂扬最纳闷的问题。

“袁彬袁大人身边的一名亲信,名叫袁茂,他通知火神教暗中保护胡公子,没想到第一个晚上就出事,一时仓促,凑不齐太多人,刚刚过百。”

“袁茂!”胡桂扬想起来了,自己此前提及五行教的时候,袁茂是知情的,还将教主称为“把头”,只是没料到他能直接命令火神教。

“五行教的来历,胡公子大致有所了解了,我们与朝中某些大臣关系还是不错的,袁大人就是其中之一,胡桂猛抓捕的教徒获释,袁大人暗中帮了不少忙。”

胡桂扬想了想,无奈地说:“我已经一头雾水了,袁大人跟你们有交情,可他一直借助我义父抓捕京城内外的妖贼。”

“除了胡桂猛那一次抓捕,五行教并未受到打扰,那些假冒鬼神的骗子被抓,对我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可是听你之前的话,火神教不像是忠于朝廷的鹰犬。”

“当然不是,我们自成一派,与朝中大臣有合作,也有矛盾。这些都不重要,胡公子,你选袁大人当成盟友,这一步棋走对了,试图联手汪直,或许也是一记妙招,但是你想找出闻氏高手与谷中仙,必须借助我们火神教。”

“你们又想借助我什么呢?除了火神传人那一套。”胡桂扬不想再听对方的胡说八道。

何百万笑道:“原因一直就在胡公子身边,你还没有明白吗?”

“何三姐儿!”胡桂扬终于醒悟了,只有何三姐儿能对付闻家的天机术,可她却偏偏要来到胡桂扬身边。

他对自己的小时候的经历更感兴趣了。

第六十六章 坚信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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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何百万还叫梁铁公,是个小小的江湖骗子,最擅长装神弄鬼,诈取受害人的钱财,在此期间,他结识不少“奇人”,对于鬼神,持有一种颇为实在的态度:很可能存在鬼神,但是像他这样的人,永远不得其门而入。

因为不小心害死了百户赵瑛的亲生儿子,梁铁公被抓,辗转落入太监云丹手中,接下来的几年里,两人合作,走遍名山大川,希望通过各类“奇人”搜寻真正的神仙。

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梁铁公开始坚信真有鬼神,而且相信自己就在门外晃荡,只差一步就能与神仙为伍。

这让他激动不已,更加卖力地四处踏访。

闻天王与谷中仙的名字就在这时传入他的耳中,梁铁公与云丹即刻前往荆襄一带,结果晚了一步,在官兵的强大攻势下,那两人已经逃之夭夭,而且带走了大批童男童女。

梁铁公循迹追至广西断藤峡,在这里,他遇到了一生中最大的奇迹,从此对鬼神再无半点怀疑。

当时他们在一处驿站中休息,梁铁公觉得自己受到感召,半夜忽然醒来,没有任何原因,出门在月下闲逛。

那人出现了,飘浮在空中,若隐若现,说梁铁公有机会逃出太监的掌握,但是要承担一项艰巨的任务。

“断藤峡里有五名中选童子,你要将他们带走,好生抚养,但是不可干涉他的生死,因为他们的性命不属于凡人。”

中选童子身上有标记,他们全都配戴一块玉佩,玉佩比较奇特,浑体雪白,唯独中间有一个黄豆大小的血点,如果盯视久了,会觉得血点忽大忽小,甚至在慢慢移动。

梁铁公两腿发软,跪在地上听完了这番指示,回到屋里,他想到一个主意,可以轻松完成神仙交待的任务。

他早就听说过有一种子孙汤,于是假称有神人托梦,将药方进献给太监云丹。

云丹欣喜若狂,以为自己的一片诚心终于感动了上苍,立刻前去拜见监军太监,寻求帮助。

于是,大军攻破断藤之后,所有童男童女都被留下,以献俘为理由,将童男阉割,梁铁公借机悄悄地挨个检查,果然找到了五名配戴玉佩的童子,让他意外的是,其中有一名童女。

但他不会怀疑神意,趁着官兵初胜,一切尚在混乱中,悄悄送走了五名童子,自己则在祭神峰上表演了一次“自焚”,手段非常简单,声称要单独检查祭坛,四下无人时,将一具提前藏在这里的尸体点燃,自己则偷偷逃走。

不出他所料,所有亲眼看到尸体燃烧的人,回去之后都自觉自愿地添油加醋,将自焚说得活灵活现,由不得太监们不信。

经此一事,云丹更加相信子孙汤了,没想到却在将要大功告成的时候,来了一个赵瑛,收走了全部“药材”。

回到京城之后,灵济宫道士向太监声称他们也会制造子孙汤,梁铁公后来听说此事,一点也不意外,他与道士们有过几次合作,太了解那些人了。

梁铁公改姓何,以算命先生的身份行走江湖,专心抚养五名义子、义女。

让他失望的是,一连几年,神仙没有再给予任何指示,这些孩子也没有显出任何异样,反而有三个接连丧生,梁铁公一次也没有干涉,看着他们死去,事后将玉佩拿走。

整整五年之后,他一直期待的奇迹终于到来。

何三姐儿与何五凤在江边遇到了神仙,一人获授天机术,一人获授火神诀。

梁铁公听说此事之后惊喜万分,可惜神仙不肯相见,他只能尽力提供方便,让一子一女专心学习法术——在他看来,天机术与火神诀显然属于法术。

火神诀还好,只需专心修炼就是,天机术却比较麻烦,需要能工巧匠制造复杂的器械,虽然梁铁公不明白为什么神仙不肯直接给予法宝,但还是四处寻找工匠,为女儿制造大大小小的盒子。

一开始,梁铁公以为希望都在何五凤身上,最后他发现女儿何三姐儿才是最独特的那一个,她不仅聪明,学习天机术进展奇快,而且刚被收养的时候就给自己起名“三尘”,最让梁铁公惊讶的是,她竟然拥有从前的记忆。

断藤峡共有童男童女数千人,梁铁公基本都见过一遍,因为药物的影响,这些孩子失去了儿时的记忆,他从来没怀疑过,直到两年前,一儿一女神功初成,神仙师父不见踪影,何三姐儿突然承认,自己其实记得从前的许多事情。

何三姐儿刚被收养的时候大概六七岁,正是单纯可爱的年纪,相处多年,居然从来没有显露出自己拥有记忆,十几年如一日,比大人隐藏得还要好,直到十八九岁这年,才自愿透露真相。

何三姐儿说出真话是有原因的,“我要找一个人,他是我儿时的伙伴,无论如何,我要找到他。”

梁铁公当然要追问原因,他当年已经仔细搜寻过了,其他孩子并无特异之处。

何三姐儿却不肯说了,总之,义父若是愿意帮忙,当然最好,如果不愿意,她就要自己去找。

至于何五疯子,即使以为何百万是生父,也会义无反顾地跟随姐姐。

在没有神仙更进一步指示的情况下,何百万没有办法,只能同意何三姐儿的计划,也就是从那时起,何三姐儿不再叫他“父亲”,因为她什么都记得,而且很早就猜出了何百万为什么会抚养他们五人。

断藤峡童子数千,何三姐儿唯一的线索就是她要找的人是个男孩子,比她大两三岁,姓名肯定已经更改,至于其它,一概不知,或者是不说。

范围缩小到两千人左右,当年被阉割的童男大批死于军中或者路上,还剩一千多人,一半送至北京,一半运到南京与凤阳,年龄合适的大概有三五百人。

这些事情都是梁铁公调查出来的,因为常居江南,于是从先从南京、凤阳找起,花费将近一年时间,他想方设法去见可能的人选,或图画其貌,或口述其容,结果毫无进展,于是他们来至北京,梁铁公正式化名为何百万。

何百万之所以不愿太早来北京,是因为害怕,他知道,百户赵瑛不相信当年的自焚,还在找他。

行走江湖多年,曾在北京混过很长一段时间,何百万早就听说火神教,而且儿子何五凤学的就是火神诀,他以为这是神仙给予的一个暗示,于是想方设法入教。

果不其然,火神教真有一套火神诀,但只是一套古怪的经文,没有任何功效,只有极少数人有机会读到,教众将它当成上古经文,礼敬有加,却不当回事。

赵家义子是何百万最不想接触的一群人,于是先从太监找起,这比在南京麻烦多了,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直到听说赵瑛逝世,何百万终于松了口气。

赵家义子四十人,年纪符合的有十余人,何百万悄悄见过之后,转述给女儿。

何三姐儿一下子就认准了胡桂扬。

听到这里,胡桂扬不由得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我的长相有什么特别吗?”

“女儿不肯说,但我描述一遍之后,她就认准是你。”

“然后就要立刻嫁给我?”

何百万哈哈大笑。

何五疯子一直在旁边听着,皱眉道:“还有这么多故事,原来姐姐也不是亲姐姐,唉,为什么我觉得这一切都不像真的呢?”

何百万没理他,正色道:“求亲是不得已之举,认出你之后不久,事情一桩接一发生,尤其是非常道的沈乾元来到京城,告诉我们妖狐与新兴起的闻氏大有关系。听过他的讲述之后,我立刻明白,原来妖狐的手段其实就是天机术。”

何百万好像想起了什么,沉默良久,“我真不明白,天机术明明是神仙传授给三姐儿的,为什么闻氏也会呢?而且好像更厉害一些。”

胡桂扬当然更不知道,但是他会乱猜,“这还不简单,所谓神意难测,神仙的脾气谁也猜不透,比如说你吧,明明是个江湖骗子,害人无数,居然会被神仙选中,承担重任,照此推测,神仙再选一群更大的坏蛋,也在情理之中。”

何百万全不在意,何五疯子却举起拳头,“胡桂扬,就算是朋友,也不许你这么说我爹,我不能杀你,但是可以揍你吧?”

胡桂扬笑道:“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又向何百万道:“既然闻氏也从神仙那里学会天机术,你为什么不顺应神意投靠闻氏呢?”

“因为闻氏的天机术乃是邪术,这是一场考验,也是神明给予我的真正任务。”何百万两眼发亮,他是真相信这些,“邪不压正,神仙要借助我们一家三人之手,消灭闻氏。何三姐儿也明白事态紧急,所以找人求亲,是想尽快与你汇合。胡桂扬,你也是神仙选中的童子之一,只是晚到了十多年。”

“照你这么解释也行。”胡桂扬一点也不想争论。

何五疯子却越听越兴奋,“原来咱们这么重要?太好了,哈哈,我的火神诀和一身功夫终于要有用武之地了。”突然他警惕地看着父亲,“姐姐的天机术别人也会,我的火神诀呢?”

何百万摇头,“暂时还没听说有任何人学过。”

何五疯子心满意足地笑了。

胡桂扬却知道,何三姐儿已经偷偷学会了火神诀,他则正在偷学。

“说了这么多,谷中仙究竟藏在哪?你有线索吗?”胡桂扬问。

“其实胡公子已经知道了,妖狐所在,极可能就是谷中仙的藏身之地。”

“皇宫。”胡桂扬希望袁茂能尽快联系上汪直。

第六十七章 天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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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扬很想见识一下作为标记的白玉佩,可何百万拿不出来,“都在我女儿那里,玉佩是天机术器械的一部分,她拿去造盒子了。”

何五疯子为此作证,“连我的也拿走了,不过那东西留在我手里也没什么用处,记得有一回我差点给扔了。”

何百万摇头,“不是差点,就是给扔了,你拿玉佩打水漂,我花钱找了三位水性极佳的渔夫,下河找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给捞回来。”

何五疯子嘿嘿地笑。

何百万今晚说了不少话,觉得差不多了,起身道:“就是这样,与谷中仙、闻氏的战斗,乃是正邪之争,我女儿是胜负的关键,而她一定要找到你,那么你也是关键。闻氏开始尚不知情,现在应该明白了,你们的处境因此会更加危险。我会帮助你们,火神教也会,如果一切顺利,五行教全体以及非常道,都能提供帮助。”

胡桂扬也站起身,无所谓地嗯了一声,正要拱手告辞,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确定咱们是正,谷中仙、闻氏是邪?”

“当然。”何百万显得惊讶,显然没料到胡桂扬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理由呢?”

何百万仍然显得惊讶,想了好一会才开口,“因为我亲眼见到神仙了,而且……你也看到了,闻氏滥杀无辜,这难道还不够邪吗?”

胡桂扬笑道:“别误会,我在想,五哥他们并非奸诈邪恶之徒,怎么会与闻氏狼狈为奸?没准他们也以为自己是正派。”

何百万大摇其头,“详情我不知晓,但是赵家义子投靠闻氏只能有一个原因,为了权势。”

胡桂扬仍然在笑,“如此说来,你算是弃暗投明了?”

何百万脸上毫无愧意,反而微微昂起头,“无所谓暗,也无所谓明,我相信神意高于明暗、善恶、是非这些凡俗之辩。你想说赵瑛的儿子吧?那让你失望了,我的确怕赵瑛找我报仇,但我并不后悔,也不自责,因为我当时无意害死任何人,他儿子死了,是因为他延误时间,即使受到指点,仍迟迟不去请灵济宫的道士,与我无关。况且,神仙既然找到我,亲自给我启示,正说明我所做的一切,都符合神意。还有……”

“既不后悔,也不自责,那你不必说这么多辩解。”

何百万脸色变了几次,最后拱手笑道:“另一间屋子你和五凤住,明天一早,咱们换个地方。”

胡桂扬拱手还礼,大步走出房间,何五疯子跟在后面,“干嘛不给我单独安排一间房?”

主人安排得很周到,一间房里有两张同样大小的床,两桶热水,还在冒着热汽。

胡桂扬没问这里的主人是谁,洗漱之后躺在床上,将这些天来见过的事情、听过的话,尽可能回想一遍。

“真累啊。”他打个哈欠,另一边,何五疯子已经鼾声震天了。

胡桂扬犹豫了一下才去诱导何五疯子背诵火神诀,然后回到床上练习,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他梦到了何三姐儿,形象模糊不清,忽男忽女,忽大忽小,但他知道那是何三姐儿,跟她说不停,连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他是被何五疯子推醒的。

“起床,吃饭,待会要走。”何五疯子无精打采地说,也没完全醒过来。

胡桂扬强迫自己坐起来,发了会呆,穿衣、穿鞋,“真是奇怪,咱们小时候就认识,却完全不记得彼此,又要重新结交。”

“啊——”何五疯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有什么奇怪的?不记得更好,因为我总是对你印象不好,没准咱们小时候是仇人。”

“哈哈。”胡桂扬终于摆脱了残存的梦境,“有道理,谁说相识就一定是朋友呢?”

早餐很清淡,熬得烂熟的杂米粥,几样咸菜、蜜饯、腊肉,虽不丰盛,却足够吃饱。

吃完不久,何百万匆匆赶来,“昨晚的事情闹得有点大,如今半座城戒严,官兵挨家搜索来历不明者。”

“不会搜到这里吗?”何五疯子嘴里的腊肉还没咽下去。

何百万微笑道:“不会,你们就留在这里,耐心多等一天吧。吃得怎么样?”

“还行,就是每样都太少,而且没有酒。”何五疯子道。

“喝酒误事,还是不喝的好。”何百万想了想,又提醒道:“就留在屋子里,尽量少出门,如果出去,绝不要乱走,更不要离开花园。万一消息泄漏,这里也不安全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们也没地方可去啊。”何五疯子不耐烦地说。

何百万告辞,很快有一名男仆过来收拾碗盘,顺便还送来清水,期间头不抬、眼不斜,好像屋子里根本没有外人。

仆人走了,两人百无聊赖,屁股还没坐热,何五疯子跳起来,“不行,我得出去透透气,一说不让出门,我就憋得慌。”

何五疯子出去,没一会又回来了,打开门,探头进来,“出来,三姐找你。”

何三姐儿站在一棵虬扎的老树下,一身淡黄色长裙,长发随便一挽,剩余的头发编成几根细辫,垂在耳畔。

初春时节,花园里颜色暗淡,那一袭淡黄长裙分外醒目。

何三姐儿冲两人笑了笑,她应该有十九、二十岁,眉目却依然稚嫩,唯有微笑和说话时才会显得成熟,“我在想,待到百花盛开,这里一定很美。”

花园布置得颇为用心,这里一丛,那里一簇,几乎没有重样的花草树木,虽然都没有焕发生机,单是想象,就能看出几分锦丽。

胡桂扬四处看了看,“这家不是大富,就是大贵。”

何五疯子冷冷地说:“什么时候你能弄这样一座花园送给我姐姐?”

“花园再美,也是凡物,凡物只配送给凡人。”

何五疯子不屑地撇嘴,“没钱就说没钱,少来虚的。”

何三姐儿上前道:“昨晚才发誓要做朋友,今天就斗嘴。胡公子,请你出来是要问一句,你想学天机术吗?”

胡桂扬还没回答,何五疯子跳了起来,“什么?不行,绝不可以。三姐,你忘了?咱们在师父面前发过毒誓,绝不将自己所学的法术授予他人,就算你和我,也不曾互相传授,他一个外人……”

“胡公子不是外人。”何三姐儿淡淡地说,“至于在师父面前发过的毒誓,我认,也愿意承受。”

胡桂扬没问毒誓是什么,摇摇头,“既然这样,我不能学。况且我也不是聪明绝顶的人,一时半会学不透彻,白白浪费时间而已。”

何三姐儿盯着胡桂扬,何五疯子又开口了,“你竟然不想学?胡桂扬,你知不知道,多少人为了学习天机术,愿意少活三五十年?”

“三五十年,能喝多少美酒、欣赏多少人间美景啊?我还是留着吧。”胡桂扬知道天机术很厉害,但是真不感兴趣,“放心,我有办法击败闻氏高手。”

“射毛驴吗?侥幸成功而已,你还想一直成功?”何五疯子最佩服三姐的天机术,所以知道闻家高手极不好对付。

“总之我有办法,只是还没准备好。”胡桂扬卖起了关子。

何五疯子根本不信,何三姐儿却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好吧,既然胡公子不想学,我也不可勉强。但你了解天机术的弱点吗?”

胡桂扬摇摇头,“说这个不违背你发过的毒誓吧?”

“不违背。”

“等等,让我想想。”何五疯子努力回忆在师父面前说过的话,最后道:“的确没有这方面的毒誓。”

何三姐儿微微一笑,回到歪脖树下,从弯曲处拿起一只木盒,“这是御剑匣。”

胡桂扬见识过“御剑之术”了,颇多不解,于是仔细看了看,匣子长一尺左右,宽四五寸,高三寸许,个头不算小,非得是宽袍大袖才能隐藏得住。

“闻秀才也有一个,与这个一模一样。”胡桂扬记得很清楚,闻秀才的机匣在火神庙被鸟铳击损。

“外表或许一样,内里绝不相同。”何三姐儿在匣子侧面推了一下,手中多了一枚玉佩,“没有它,只能当普通的器械使用,称不上‘御剑’,此物难得,闻家子弟肯定舍不得浪费。”

“玉佩,好久不见了,是我的那一枚吗?”何五疯子问。

“不是。”何三姐儿仍托在手中,示意两人可以走近查看。

胡桂扬上前几步,看得更清楚了,那是一枚上窄下宽的椭圆形玉佩,中间位置上果然有一粒红点,与一般玉佩不同,通体没有打孔。

何三姐儿将玉佩放回匣内,然后单手托匣,五指在下方轻捻慢挑,只见一截细剑飞出匣外,末端连着细至几不可见的丝线,在主人身前上下翻飞,仿佛善舞的长袖。

“哇。”何五疯子赞叹不已,他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天机术。

何三姐儿收回细剑,“闻秀才的木匣能做到吗?”

“不能。”胡桂扬得承认,闻秀才的剑术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如果是玉佩的功效,为什么要借助机匣?”

“跟你一样,我也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我有五枚玉佩,所以有五件最好的机匣,其他匣盒就是普通的器械了,但这不是我想告诉你的。”

天机术也有弱点,胡桂扬想了一会,“距离?”

“嗯,再怎样出神入化,天机术也要凭借器械之利,尽我所能,御剑不过三十六尺,如果是搬运之术,只能在二十尺以内。”

胡桂扬笑了,“真巧,这跟我想到的应对之法不谋而合。”

第六十八章 夜风飒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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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百万从远处走来,何三姐儿收起机匣,“距离固然是天机术的一项弱点,但是稍纵即逝,你必须抢先出手,才有胜算。”

“明白。”

何三姐儿还要再说,何百万已经到了,“胡公子,恐怕你得走了。”

“好。就我一个人?”胡桂扬有些惊讶,扫了一眼何三姐儿。

“袁茂派人来了,说是只能带走你一个人。放心,他们姐弟二人留在这里,会很安全。”

胡桂扬无话可说,点点头,又看何三姐儿一眼,然后向何五疯子笑道:“行了,你可以独占一间屋子,我也不用听你说梦话了。”

何五疯子一捂嘴,“我又说梦话了?”

何百万带路,胡桂扬随后,两人快步走向花园出口,何三姐儿目送,没再说一句话。

何百万很快回来,向女儿解释道:“真的只能带走他一个人,袁茂那边肯定联系上汪直了,胡公子此去虽然冒险,未必就是死路一条。”

“反正你清楚得很,没有他,我不会帮你对付闻氏。”何三姐儿冷淡地说。

何百万笑得有些僵硬,“当然,不过有些事情是我不能控制的……好吧,我再想办法,不管怎样,先保住胡公子的一条命再说。”

何百万又一次离开。

何五疯子望着父亲的背景,纳闷地问:“三姐,你欠胡桂扬钱吗?我替你还,多少都能还。”

何三姐儿微微一笑,“我欠的是人情,再多的金银也还不了。五弟,你若是真为姐姐着想,今后就好好保护胡公子,帮我还这份人情。”

“等他回来的吧,这小子的命不好,到哪都会遇到倒霉事,这回没准是最后一次了。”

何三姐儿的笑容也有点僵硬。

胡桂扬换上一身官兵的衣甲,独自站在一间宽敞的客厅里,有些尴尬,还有几分好笑,好在等得不久,一小队官兵直接走进来,到处看了看,转身就走,带头军官扭头道:“还等什么?这里没问题,回去复命吧。”

胡桂扬急忙跟上,队尾的三名士兵放慢脚步,将他让到中间。

外面还有更多官兵,很快汇集在一起,大概五六十人,客气地向管事者告辞,军纪严明,没有任何人敢于乱走、乱动、乱看。

官兵由角门出宅,顺着小巷匆匆行走,有人小声道:“相爷府好大气派,踩着他家一根草好像都要命似的。”

“嘿,你若踩着了,还真……”

“闭嘴。”前面有人厉声道。

胡桂扬扭头看了一眼,原来自己竟然在大学士商辂家中过了一夜,商辂位居首辅,虽无相职,普通人却都当他是宰相,将他的宅院称为“相爷府”。

官兵还在东城继续搜索,夹带胡桂扬的这支小队却一路曲折向北,路上除了来来往往的官兵,几乎看不到行人。

走出几条街之后,胡桂扬开始觉得眼熟,猛然想起,这是前往东厂的方向,心中不由得一惊,握了握腰间的刀,又摸了摸衣袖里的烟雨盒,它还能再用两次。

还好,官兵没有拐向东厂胡同,而是继续北上,直接来到中城兵马司,在这里,军官前往大堂回话,很快回来,只带胡桂扬一人出门,没走多远,由小门进入一间极宽阔的场院。

“你在这儿看守草场,不准乱走,明白吗?”军官语气很是严厉,指着旁边一间孤零零的小屋,“这里就是你的住处。”

不等胡桂扬开口,军官已经转身走了。

草场很大,远处还有更多房间,胡桂扬知道这不是游玩,于是乖乖地进入小屋,站了一会,重重地叹了口气。

屋子又小又矮,伸手就到摸着房梁,有一扇小窗,几乎不透光,屋子里黑得像是山洞,脚下的屋地没经任何修饰,坑坑洼洼,有些地方似乎还积着水,窗下一铺土炕,上面铺些干草,还有一卷被褥。

“真应该让何五疯子跟来。”胡桂扬小声道,“好让他知道,这世上还有更破的屋子。”

胡桂扬解下刀和沉重的甲片,就炕而坐,忽然看到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只葫芦,急忙起身拿下来,晃了晃,拔出盖子,凑近鼻子闻了一下,脸上立刻绽露笑容——里面有酒。

猛地灌了一口,胡桂扬紧锁眉头,“这是酒还是尿?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等了一会,胡桂扬又灌一口,这回慢慢下咽,终于咂摸出几分酒味来。

没有菜,胡桂扬干喝了小半葫芦劣酒,没想到那酒后劲挺大,没多久他就觉得头晕脑胀,顾不得土炕干净与否,倒在上面想小憩一会,结果一闭眼就睡着了。

“喝酒误事……”胡桂扬还记得何百万的提醒。

他是被饿醒的,舔舔嘴唇,觉得身边的干草似乎都有点令人垂涎。

“早餐真应该多吃一点。”胡桂扬抓起葫芦,里面已经空了,推门走到屋外,漆黑一片,整座草场风声飒飒,不见人影,更不知到哪里找吃的。

胡桂扬真担心自己会饿死在这里,只好又回到屋里,背了一会火神诀,肚子里更饿了,心里纳闷,火神诀除了能锻炼舌头,究竟还有什么用途?说是内功,好像也没什么功效。

但是他练功才几天,而且只学会开头一小段,实在没资格做出评判,于是又念一会,这才上炕躺下,指望着用困意压制饥饿,偏偏刚睡了一觉,根本无法入眠,只能强忍饥火,无比怀念那顿没当回事的早餐。

外面响起敲门声。

胡桂扬一骨碌爬起来,抓起旁边的腰刀,问道:“谁?”

“袁茂。”

胡桂扬下炕开门,手里仍然握着刀。

袁茂闪身进屋。

“带吃的了?”胡桂扬问。

“带了,有……”

胡桂扬借着月光,从袁茂手里夺过小包裹,还没打开就闻到了香气,深吸一口,“白衣左家的烧鸡?”

“正是。”

胡桂扬扔掉刀,扒开油纸,先扯一只鸡腿入口大嚼。

袁茂关门,摸黑走到里面,坐在炕沿上,“慢慢吃,我这里还有一壶酒。”

“不要。”胡桂扬这时只想添饱肚子,他还从来没这么饥饿过。

没一会工夫,大半只烧鸡入肚,胡桂扬终于想起袁茂,递过去,“你吃一点?”

“我已经吃过了。”

胡桂扬再不客气,将整只烧鸡吃得干干净净,在衣服上擦擦手,“以前也有过两三顿不吃的时候,却没有这么饿。”

“胡公子还有胃口,这是好事。”

胡桂扬坐在炕沿另一头,“汪直呢?”

“他不能出宫。”

“那就让我进去。”

袁茂没有开口,黑暗中,胡桂扬看不到他的神情,“到了这时候,你还是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没有参与陷害袁大人,可我需要了解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你肯定认识厚土教那个叫谭喆的干瘦老头儿吧?”

“见过一两次。”

“他说妖狐十有八九已经混进皇宫,我相信他的猜测,所以决定进宫捉拿真正的妖狐,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你家大人的冤屈也会得到洗脱。”

“怎么抓?”袁茂追问道。

“首先,要得到汪直的协助,他在宫里还没有完全失势吧?”

“暂时没有。”

“这样最好,他不仅愿意帮忙,而且有能力帮忙。”

“然后呢?”

“然后?自然就是见机行事,走一步算一步。”

“听上去你没什么把握啊。”

“瞧,我都被逼到这种地步了,有家不能回,有兄弟不能投奔,住在风一吹就要倒的小破屋子里,没吃没喝,外面一大帮人想要杀我,你竟然向我要‘把握’?”胡桂扬冷笑几声,“袁茂,你想为你家大人求得一份‘把握’,就去找我五哥胡桂猛,再有本事的话,就去见闻氏子弟,更有本事,直接找到谷中仙,向他求饶,乞请加入他们一伙,因为‘把握’都在他们手里。”

袁茂沉默了一会,“我不需要十足的把握,只是希望我的选择不至于给袁大人惹来麻烦。”

“呵呵,你放心好了,如今麻烦都在我一个人身上,无论是死是活,我都不会连累其他人。送我去见汪直,剩下的事情就与你,还有袁大人,完全无关了。”

“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能多帮你一些,只有是力所能及的事情,你开口就是。”

“还真有一件事。”

“请说。”

“如果我死在宫里,而我的那些兄弟只顾自相残杀,我请你帮一个忙,找回我义父的遗体,将他安葬。”

袁茂愣了一会,“好,这个帮我忙了。”

“遗体十有八九在灵济宫,不知道他们拿走烧了,还是入药了,总之剩多少要多少,棺材和坟地是现成的。”

“明白。”

“义父不相信死后有灵,我也不信,我就是不想让灵济宫的老道们太得意,他们是一群骗子,还没有谷中仙的本事大。”

袁茂笑了一声。

“你既然与五行教有交情,劝他们一声,与南京非常道联手吧,这是他们唯一的出路,多备弓弩,先下手为强,这是他们击败闻家高手的最佳选择。”

“好。”袁茂的回答依然简洁。

“你相信鬼神吗?”胡桂扬突然问。

袁茂想了一会才回答:“相信,但我也相信这世上的所谓鬼神大都是骗子,比如妖狐,你和你义父做的事情功德无量。”

“嗯,那就在你相信的神明面前,给我祈福吧。”

第六十九章 受宠的太监

(今日一更)

汪直还很年轻,不懂那么多大道理,只明白一件事: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恩宠。

皇帝恩宠万贵妃,万贵妃恩宠汪直。

汪直还记得,当他第一次听说万贵妃比皇帝年长十几岁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当时他更小,口无遮拦,居然当着贵妃的面说:“贵妃娘娘好运气,竟能独得宠幸这么多年。”

不只贵妃,周围人的脸色都变了,每个人都在想,这个小阉宦要完蛋,自己是默不作声独善其身,还是开口说点什么,以求能得到贵妃的赏识?

不等任何人开口,汪直继续道:“陛下对娘娘的爱从古至今也没有第二例了吧?真不知道我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居然能亲眼见到。”

再年长个两三岁,这些话也未必有效,有些话就只能由孩子来说,而且是天真无邪、看上去一点心机也没有的孩子。

汪直年纪小,相貌长得也小,十二三岁了,看上去还不到十岁,眼里满是真诚,还有数不尽的羡慕与崇敬。

没人相信这个孩子怀有心机,连他自己都不信,不管过去多少年,无论是对外述说,还是在自己的回忆中,那个孩子当时所说每一句话、表露出的每一种情感都是发自内心的。

通过万贵妃,汪直见到了年轻的皇帝。

他保留了口无遮拦的习惯,常常辞不达意,连皇帝也笑话他不学无术,可他注意到的只是皇帝笑了,而不是自己应该该多学几个字。

“天下读书人那么多,学问最高的都在给朝廷效命,被陛下摁在瓮中捉了鳖,还缺我一个?我觉得陛下最缺的不是读书人,是忠心人。”

“你觉得大臣不够忠心吗?”

“如果大臣忠心,娘娘就不会只是贵妃。”

这样的对话,皇后当然不会喜欢听,传到万贵妃耳中,她却很高兴,皇帝一笑置之,事后将小阉叫来,训斥了一顿。

即使只有十几岁,汪直也能听出来,皇帝的训斥当中还是有一丝信任在里面的。

从那以后,汪直不是侍候万贵妃,就是陪着皇帝,很快,他发现自己与皇帝还有一个共同爱好——骑马。

汪直喜欢骑马,再烈的马他也敢骑上去,好几次被摔得七荤八素,逗得围观者哈哈大笑,他却全不在意,爬起来还要再上。

皇帝也喜欢骑马,常说太祖是马上皇帝,自己只有骑在马背上,才能稍稍体会太祖开基建业之不易,庶几不会忘本。

因为爱骑马、会骑马,汪直年纪轻轻就被任命为御马监掌印太监,在宫里这是一个极大的官儿,对汪直来说,只是意味着能骑更多的好马,而且绝不藏私,每次发现好马,总是迫不及待地告知皇帝,踊跃之情,仿佛少年要让最好的朋友亲眼看到自己的得意之举。

御马监还有一支小小的军队,从将到兵都是阉人,汪直自然就是“帅”,在这里,他结交了许多朋友,其中就包括云丹。

增设西厂之后,汪直抓捕“贪官污吏”的劲头儿一如他侍奉万贵妃以及在御马监选马,全无半点避讳,听说有人做了坏事,不分官民,立刻拿来讯问。

妖狐案只是他追查的诸多案件之一,没想到,居然就栽在这上面。

“我知道自己得罪了许多人,可我不怕,也没什么可怕的,我替陛下办事,抓的是坏人,得罪的人越多,说明我办得越好啊。”在御马监,汪直说话的时候,别人都得安静地听着,尤其是在他兴奋的时候。

汪直今天比较激动,因为他觉得自己被冤枉、被陷害了,“只有妖狐案,我出错了。那个闻秀才闻不久,我只见过三两次,那还是设立西厂之前,我奉命微服私访——我可以说微服私访吧?反正我出宫查案,在城外的一家客店里,听到闻秀才在那痛骂贪官污吏,憋得脸都红了。”

汪直长叹一声,“店里的人都不敢吱声,躲着他走,只有我事后找他聊天,结果他还真掌握着几名贪官的证据,我一查,果然如此,于是就挺相信他的。”

汪直走来走去,这时停下脚步,问道:“我是不是挺傻?人家设好的套儿,我说跳就跳,连一点猜疑之心都没有。”

“嗯,你是挺傻的。”胡桂扬说。

他上午进宫,直接被送到了内教厂,这里是御马监勇士操练的地方,也归汪直管辖,最近无事,比较冷清。

汪直愣了一下,笑道:“我没瞧错,你的胆子果然很大,别人不敢说的话,你敢说。”

汪直带了几个人过来,全都守在外面,他一个人进屋,也不怕危险。

“敢说话没什么,敢做事才叫大胆。”

“有道理,我就是因为敢做事,才被大臣忌惮,结果被参了一本,我真是纳闷,我抓的都是贪官、坏官啊,这些大臣怕什么呢?”

“改天大臣们打算杀坏太监、贪太监的时候,看你在不在意。”

汪直又是一愣,“我应该早把你叫进宫来。”

“我来了,但不是为了陪你说话。”

胡桂扬越显狂傲,汪直却不怒反笑,“对,是为了抓捕真正的妖狐,洗刷我身上的污名。”

胡桂扬摇头,“我根本不在乎你的污名,我要抓妖狐,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所以我会不顾一切地查案,不管牵连多广、多高,就算万贵妃和皇帝,也不能阻止我查下去,除非杀了我。”

汪直更高兴了,“我没看错人,放心,我放你进宫的,出事了我顶着,你尽管放手去查。”

“好。”胡桂扬一直坐着,这时站起身,“我要见李子龙。”

“你为什么一直想见他?现在已经证实,李子龙只是一个江湖骗子,与妖狐没有关系,倒是有几名太监被他哄得五迷三道,竟然带他进宫,甚至登临万岁山!”

汪直打量胡桂扬,忘了自己刚刚给予的承诺,“我可不会犯类似的错误,你只能留在这里,除非有我陪同,一步也不准外出,查案之后,即刻出宫。”

“李子龙偏偏在去年妖狐现身之后几次混进皇宫,我觉得绝非巧合。李子龙哄骗了太监,或许妖狐哄骗李子龙,利用他潜入皇宫,不知藏身何处。”

汪直想了想,“你说得有点道理,可是来不及了,李子龙已经人头落地。”

“嗯?什么时候?我在外面可没听说。”

“一个月前了,过一阵子大概会通知外面。”

胡桂扬眉头微皱,“如此说来,云丹一直在骗我喽?”

胡桂扬早就说要见李子龙,云丹承诺去办,声称一两天之内就能将李子龙带出宫,结果等到的却是死讯。

“不能说是骗,李子龙之死还是个秘密,云丹并不知情,要说骗,也是我骗你,是我告诉云丹再等两天就能把李子龙带出宫,我以为这样一来能让你加紧查案,没想到妖狐自己蹦出来了,还是我的人!”

汪直骂了一句脏话。

“你见过闻秀才了?”

“没有,闻秀才关在锦衣卫,我现在甚至不能出宫,哪还能见犯人?”汪直恨恨地说。

胡桂扬盯着汪直左看右看。

“干嘛?有什么不对劲儿?”汪直心里有点发毛。

“陛下为什么……没将你关起来呢?”

“因为陛下相信我只是一时失察,被妖狐骗过,但是忠心未变,所以只是取消西厂,罚我不准出宫。”

“对,我就是对这件事好奇,陛下为如此什么相信你呢?”

汪直有点不高兴,“你什么意思?我不配受到陛下的信任吗?”

胡桂扬重新坐下,笑道:“闻秀才被捉,两个人受影响最大,一个是袁大人,但他保住了官位,只是再难回锦衣卫,另一个就是你,西厂被裁、不准出宫,在这件事中,你受损最大,所以你才是闻秀才的主要目标。闻秀才为什么非要陷害你,我猜其中必有原因,而这与陛下的信任不无关联。”

胡桂扬一口一个“你”,汪直对此却不生气,点了点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陛下为什么信任我,大概是……都爱骑马吧?”

胡桂扬当然不认为这会是真正的理由,转而问道:“李子龙死了,当时被他哄骗的那几个阉宦呢?”

“都杀了,还有几个被发配到南京,他们只是倒霉,没看好门户,根本不认识李子龙。嘿,如果你混进皇宫的消息传扬开,也得有几个倒霉蛋儿要去南京了。”

话是这么说,汪直的语气却很轻松,一点也不认为自己会是“倒霉蛋儿”。

“你还需要什么?”汪直又问。

胡桂扬进宫了,却发现没什么可调查的,想了一会,“我要一桶热水洗澡,还要一桌好酒好菜,再要一床干净厚实的被褥。”

“这些都没问题。”汪直目露期待,似乎以为胡桂扬下一句话就能指出真正的妖狐是谁。

“除了御马监,你还有什么职责?”

“陪陛下聊天,还有服侍万贵妃,不管我当多大的官儿,都是万贵妃身边的小太监。”

“聊天、万贵妃……聊天、万贵妃……”

胡桂扬反复念叨,汪直提醒道:“万贵妃不是你叫的,提到娘娘的时候,你在心里想一下就好了,不要说出来。”

“从断藤峡进宫的人,除了你,还有多少?”

“其实不多,大部分都在外面守陵、看园子,宫里也就几十位。”

“从去年妖狐现身以来,有人被杀吗?”

汪直摇头,“没有。”

胡桂扬稍感失望,又换一种问法,“有人亡故吗?任何原因都算。”

“有,不只一位,宫里这么多人,每年都会有过世者,但是跟断藤峡一点关系没有,咱们这批人还都年轻呢。”

胡桂扬很失望。

“你还有什么招?”汪直没有失望,他的希望都在胡桂扬身上。

“那就剩最后一招了。”胡桂扬抬起头,“你得将我进宫的消息散布出去。”

胡桂扬还真就只能利用自身查明真相了。

第七十章 神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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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扬好久没这么舒坦了,泡了一个从里到外都感觉干净的热水澡,随后饱餐一顿,合衣躺在床上发呆,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生活中,那时候他只是胡三十六,最大的名气就是懒散。

美好总是昙花一现,胡桂扬还没来得睡上一觉,汪直闯进来,站在床前,双手叉腰,“我在外面奔波,你倒是舒服得跟大爷一样。”

“犯人行刑之前还能吃一顿酒肉呢,我当然要享受一下,谁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了?”胡桂扬躺在床上,真心不想起来。

“嘿嘿。我考虑过了,决定这么办,散布消息说你进宫了。”

“这不就是我的主意吗?”

“但是,我要将散布消息的人抓起来,还要向陛下和娘娘保证,这个消息根本就是谣言,等你抓到妖狐,立刻出宫,我以后再想办法将人释放。”

胡桂扬坐起来,“你的计划倒是面面俱到,可是引不来妖狐。”

“只能这样,我可承担不起私挟外人进宫的罪名。我放出去的信息半真半假,但是妖狐如果真怀着巨大的阴谋,那他就一定会宁可信其有,就会上当,就会过来杀你。”

胡桂扬下地穿鞋,“好吧,试一试。这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怎么,你觉得我不够聪明,自己想不出这样的主意?”

胡桂扬笑道:“我觉得你不够自信,如果这是自己的主意,就应该坚定不移地向我发布命令。”

汪直愣了一下,冷冷地看着胡桂扬,“敢说话是好事,乱说话就让人讨厌了。”

“哈哈。”胡桂扬全不在意,伸个懒腰,“我还得提个要求。”

“你说,别让我太为难,我现在好歹还有陛下和贵妃娘娘的信任,被你一闹,只怕什么都没有了,我可不想去南京种菜,听说在那里得天天挑粪,臭得要命,挑不够担数,还得挨打。”

“不难,我要十二杆鸟铳。”

“什么?”汪直大吃一惊。

“就是神枪,当然,还得有十二名放鸟铳的好手。”

“不可能。”汪直拒绝得干脆利落。

胡桂扬却像没听见一样,继续道:“四人一队,能放三轮,必须严格遵守我的命令,不可临敌胆怯,也不可轻敌冒进……”

“我说‘不可能’。”汪直抬高声音,“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皇城,离天子就隔着……没几步远,喘气太用力都可能是罪过,弄十二杆神枪,你想造反吗?”

“内教场离陛下的寝宫还远吧?”

“那也是在皇城里面啊。”汪直瞪大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盯着胡桂扬。

发现汪直很坚决,胡桂扬想了一会,“你相信鬼神吗?”

这个问题他已经提出好几次了,越来越觉得它很重要。

汪直没有马上回答,反问道:“你呢?”

“我是义父的干儿子,当然不信。”

“嘿,都是赵瑛的干儿子,你的那些兄弟可有不少人信神信鬼。至于我,相信,若无神明相助,我怎么可能进入皇宫,为陛下与娘娘效力?你别说这只是巧合……”

胡桂扬笑着打断汪直,“我不是来跟你争辩的,你信你的,我没有意见,只想知道一件事,你觉得妖狐是纯粹的骗子,还是有鬼神参与?”

“妖狐妖狐,背后只会有妖魔鬼怪,不会有神仙。”汪直马上道。

“这不就得了,我只能引来妖狐,怎么抓住他呢?总不至于让他把我杀了,全身而退吧?”

汪直又愣住了,想了好一会,不得不承认:“对啊,你只能引妖,不能抓妖,这还真是一个问题。”

“所以我要鸟铳十二杆,管他是鬼是怪是魔是神,保证有来无回。”

汪直摇头,“不行不行,我要活口,而且鸟铳也未必好用。”

“看是谁用,有我在,鸟铳也能除妖,威力还更大。”

“你等一会。”汪直转身跑了,胡桂扬又回床上躺着,心里其实并无把握,连自己能不能引来妖狐都不确定,更不用说杀妖或是捉妖了。

“义父总是胸有成竹。”胡桂扬喃喃道,赵瑛去世多日,形象却越发清晰,好像就在不远的什么地方忙忙碌碌,很快就会过来叫起懒散的义子,命令他做这做那。

汪直很快回来,进屋之后甩出四个字:“给你神枪。”

胡桂扬一跃而起,笑道:“这就对了。”明知汪直又去找人出主意,这回却没有道破。

汪直面无表情,咳了一声,从外面走进一人。

那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看装扮是名士兵,穿着胖袄,只在肩膀、心口等处镶着小块甲片,双手握着一杆鸟铳,铳头冲上,一进屋就要下跪。

汪直一挥手,示意此人免礼,“这是勇士营的一位高手,十几岁就进神机营学习放铳之法,学得那是呱呱叫,回来之后担任教头,姓赖……你叫什么来着?”

“小的赖望喜。”

“对,赖望喜赖教头乃是勇士营放铳第一高手,百步之外能射中一片树叶,连陛下都称赞过他。”

“皇恩护佑,再加上督公指点,小的精神振奋,才有那么一枪,此前此后,再没有那么准了。”

“咦,我夸你放得准,你居然不认?”

赖望喜急忙道:“承蒙督公高看,小的实是愧不敢当。”

汪直叹了口气,向胡桂扬道:“没办法,在宫里连夸人都这么难,总之老赖是高手,从现在起归你了。老赖,这人姓胡,你叫胡老爷,听他的话,明白吗?”

“明白,督公。”赖望喜转向胡桂扬,双手仍然握铳,哈腰道:“小的见过胡老爷。”

胡桂扬嗯了一声,这可不是他想要的人,“这才一个,还有十一个人、十一杆鸟铳呢?”

汪直指着赖望喜,“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老赖是高手,以一顶十,不,顶二十,比你要的人数还多八个呢。”

赖望喜尴尬地笑,不敢反驳。

胡桂扬摇头反对,“不行,我要的是十二个人,四人一队,能放三轮,他一个人……”

汪直抢道:“高手就是高手,放牛、放马、放鸟铳都是一个道理,总之人已经交给你了,就这一个,你总不能当我无所不能吧?”

“一个肯定不够。”

“我没办法了。”汪直两手一摊,“对了,消息已经传出去了,你小心点,我得去抓人,再去各处解释了。”

汪直拱拱手,转身要走。

胡桂扬几步撵上,扳住汪直肩头,“不管妖狐是妖是人,都是万中无一的高手,他一个人肯定对付不了。”

“哎呀,你可真麻烦,等我再去想想办法。”

“天黑之前必须把人和鸟铳送来。”

“知道了。”汪直不耐烦地走了。

胡桂扬觉得自己被算计了,扭身看向赖望喜,笑道:“我没有小瞧你的意思,可咱们将要面对的是妖狐……”

“妖、妖狐?”赖望喜声音发颤,显得十分惊恐,一个陌生的、敢与汪直当面争论的“胡老爷”,就已经让他感到惊奇了,突然得知自己要参与除妖,更是令他惶惑不安。

“你不知道?汪直没告诉你吗?”胡桂扬豁出去了,对御马监太监直呼其名。

赖望喜摇头,马上又点头,“我听说过妖狐,可我不知道督公找我来是要……妖狐不是已经落网了吗?”

“那个是假的,咱们要捉真的,可能就是今晚。”

赖望喜不只声音发颤,全身都开始发颤,连带着手中的鸟铳也不稳当,“今晚?老爷,胡老爷,你是法师?”

“不是。”

“你是道士?”

“不是,我就是一名普通百姓,不对,我是一名百户。”胡桂扬得提升一下自己的地位,否则的话怕是镇不住这名枪手,于是将“试百户”升级为“百户”。

“哦,胡老爷是家传的捉妖之术?”

“嗯,算是吧,我父亲抓过不少妖贼。”胡桂扬含糊带过,给对方一点信心。

赖望喜长出一口气,“总之一切都由胡老爷做主,我就是在旁边放铳,给胡老爷助威。”

胡桂扬发现事情不对头,照这样下去,连这唯一的枪手也没啥用处了,略一思索,笑道:“不,你的作用可不小,应该说能否除妖,全看你和你手中的鸟铳。”

赖望喜睁大双眼,声音又开始发颤了,“这、这……我可担当不起,胡老爷,实不相瞒,放铳我学了十几年,不敢说高超,多少会一些,不愧‘教头’之职,可是说到捉妖,我是一窍不通啊。”

“我教你。”胡桂扬淡淡地说。

“我这个……人蠢手笨,怕是学不会。”

“很简单。你会放铳?”

“呃……”赖望喜看一眼手中的鸟铳,“会。”

“实话话说,有把握击中多远的靶子?”

“多大的靶子?”

“跟人一样大,也跟人一样会移动。”

“百步是侥幸,顶多五十步。”

“夜里呢?”

“那就难说了,十步以内才有把握。”

“三十步呢?”

“六七成把握吧。”

“还行。”

何三姐儿说她的御剑之术只有三十六尺距离,赖望喜若能击中三十步以外的目标,也够用了。

“可妖狐不是人。”赖望喜没忘这件事,“能不能击中很难说,就算击中了,只怕也没啥用处,那毕竟是妖啊,还从来没听说鸟铳能除妖。”

胡桂扬笑道:“那是普通的鸟铳,等我开光之后,你的鸟铳不只能除妖,还能杀神哩。”

第七十一章 捉妖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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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直没有带来更多的枪手,而是又送来两杆鸟铳,“你不是要射三轮吗?这回够了。老赖,我记得你演示过连发三铳,应该没问题吧?”

汪直说什么是什么,赖望喜绝不敢表露出半点胆怯或是怀疑,马上笑道:“没问题,再说这里是皇城,自有神明护佑,不管什么妖魔鬼怪,进到帝王家都会变弱七分,何况还有督公排兵布阵、胡老爷……”

“够了够了。”汪直听腻了这些奉承话,转向胡桂扬,“你还有什么说的?”

“十二个人,十二杆铳。”胡桂扬寸步不让。

汪直怒了,上前一步,盯视胡桂扬,但是先向赖望喜说:“退到一边去,这件事与你无关。”

“是是。”赖望喜真希望自己与整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退到墙边站立,侧身低头,假装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

“胡桂扬,你可有点过分了。”汪直抬头看着胡桂扬,眼睛一眨不眨,双拳紧握,脸颊通红,架势与小孩子吵架无异,只是多了几分成年人的威严。

皇城乃是天下最讲尊卑的地方,除了皇帝与万贵妃,汪直没为任何人像今天这样跑前跑后过,最后对方还不满意。

胡桂扬却笑了,“我只是坚持自己的要求,妖狐却害得你丢掉西厂,还险些失去陛下的信任,我与妖狐谁更过分?”

汪直怒气渐消,后退两步,挠挠头,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改用哀求的语气说:“我真的没办法了,胡桂扬,这里是皇城,我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随意调动士兵啊,就连老赖……”

“啊?”赖望喜不能再装糊涂了。

“你没事,没你的事,把耳朵堵上,堵严点,我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赖望喜遵命行事,先将鸟铳小心地倚墙放置,随手用双手用力捂耳。

“老赖是我骗来的,他以为我有陛下手谕,其实什么都没有。”汪直看向赖望喜,见赖望喜笑着点头哈腰,终于放下心来,“没有圣旨,有些事情是绝不能做的,明白告诉你,我现在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杀头之罪。我就是气不过自己竟然被妖狐设计陷害,所以才肯冒这么大的危险帮助你。”

汪直用力挥下拳头。

胡桂扬等了一会,终于松口,“好吧。”

汪直面露喜色,胡桂扬接着道:“你不能在宫里调兵,可以从外面调啊。”

“你怎么还不明白?”汪直跳了起来,“皇城、皇城,这里是皇城!你以为带个人进来那么容易?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将你带进内校场?”

“不多,再要两人,必须会用鸟铳。”胡桂扬无动于衷,继续提要求,“你能把我带进来,再带进来两人应该不成问题。”

“你……”汪直恨得牙痒痒,眼皮微微跳动。

“离天黑还有一个时辰,你得加紧了,妖狐没准今晚就会来找我,你也不想明天看到的只是一具,不,是两具尸体吧?”

“让你进宫之前,真应该把话问清楚,早知如此……”汪直跺跺脚,转身走了,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没办法半途而废。

胡桂扬向赖望喜做个手势,表示可以把手掌放下来,赖望喜笑着摇摇头,他在等督公汪直的命令。

胡桂扬也不理他,走到门口向外张望,他受到过严令,不准出屋半步,但是可以透过门缝看几眼。

内校场占地不小,可胡桂扬这里看不到,他住在西南角的一间小厅里,只能望见数棵古槐,以及一排不知用途的房屋。

回想自己见过的天机术,胡桂扬心中多添几分把握,虽然只有三杆鸟铳,只要施放得当,应该能成。

胡桂扬找一张椅子坐下,慢慢地喝一杯凉茶,赖望喜仍然捂耳站立,谁也不必说话,两人倒是相安无事。

将近半个时辰之后,赖望喜有点忍受不住了,他可以站立不动,却不能总是举着双臂,向胡桂扬望去,轻轻地咳了一声。

胡桂扬明白他的意思,“赖教头,有些事情我要请教。”

赖望喜的手掌早已放松,立刻应声道:“胡老爷请说。”

“你将鸟铳拿过来。”

“是。”赖望喜顺势放下手臂,捧起鸟铳走过来。

“我一声令下,你要多久才能放铳?”

“这要看准备情况。”说起鸟铳,赖望喜头头是道,“装火药和铅子,点火绳,还得瞄准……”

“假如一切都准备好了,只差最后一放。”

“那就很快了,一、二、三,像这样查三个数,就能点药施射。但是火绳不能总燃着,需要时不时吹一下,如果太久不放,还得更换燃过的火绳,碰巧在这个时候,施放鸟铳会慢一些。”

“但是有三杆鸟铳,时间错开的话,总有一杆能闻命立发吧?”

“可以。”赖望喜肯定地说。

“好。”

赖望喜不想再回墙边去,问道:“胡老爷,你什么时候给鸟铳……开光啊?只凭一粒铅子,可斗不过妖魔。”

“别急,等人来齐的。”胡桂扬其实将这件事给忘了。

汪直还真守信用,天黑之前真带进来两个人,而且是胡桂扬认识的人,一位是袁茂,还有一位居然是灵济宫道士樊大坚,两人都穿着道袍。

袁茂稍稍知情,进来之后就道:“我在神机营待过半年,学过放铳之法,可以帮忙。”

樊大坚却是一脸茫然,“汪厂公,叫我来不是诵经吗?这是什么地方?胡、胡百户怎么也在?”

“西厂都没了,哪还来的‘汪厂公’?”汪直冷着脸,只看胡桂扬一个人,“人齐了,你还有什么说的?”

“要个老道有什么用?”胡桂扬指着樊大坚。

“我总不能再让外面再送草进来,只好以诵经为名招进两名道士,没有老道当借口,连袁茂也进不来。”

袁茂穿着一身道袍,无奈地笑了笑。

“反正就这样了,行就行,不行也行,今晚抓妖狐,明天你们都出去,我向陛下解释真相。”汪直受够了胡桂扬的强硬要求,说完摔门就走,不给任何人开口的机会。

此前一听到脚步声就跑回墙边捂耳站立的赖望喜,这时再次放下双手,面露喜色,“胡老爷果然早有准备,这两位道爷来自哪所观宇?”

“灵济宫,这位是樊大坚樊真人,这位是袁道士。”胡桂扬介绍道,不提袁茂的名字。

赖望喜更高兴了,向两人拱手行礼,对鹤发童颜的樊大坚尤为敬重,“久仰真人大名,真人亲临,此番捉妖十拿九稳,不不,十拿十稳,哈哈,哈哈。”

“嗯?”樊大坚还是没明白怎么回事。

“袁道士,你带樊真人出去看看地势。”胡桂扬道。

“是。”袁茂拽着樊大坚出去了。

找来找去,施放鸟铳的主力还是赖望喜,可他的信心却不在胡老爷身上。

“人齐了,待会我要设个埋伏,等妖狐自投罗网,我会想个暗号,你一见到就放铳。可能会等很久,你能受得了吧?”

“没问题,一晚上不睡都行。”赖望喜自从见到灵济宫真人之后,信心倍增。

“老道会破坏妖狐的法力,所以你不必将他当成妖怪,就当成是普通人,只是身手敏捷一些,瞄准再放铳,稍晚一些也可以。”

“好……”赖望喜刚说出一个字,外面响起一声尖叫,把他吓了一跳,脸色都变了。

胡桂扬不当回事,“真人在驱除此地的妖气,他的法术与别处不太一样。”

“哦。”赖望喜深以为然。

没过多久,袁茂与樊大坚回来了,后者面沉似水,一进屋就指着墙角的另外两只鸟铳说:“我可不会用这玩意儿。”

“今晚我只要你的法术。”

樊大坚疑惑地打量胡桂扬,“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灵济宫希望抓到真正的妖狐吗?”

“当然,我们尤其希望汪厂公能够洗脱冤屈,再掌西厂。”樊大坚很是无奈,“可是,你真需要我施法?”

“十分需要。”

“嗯,你终于开始醒悟了,这是好的开始,以后你可以常去灵济宫听经,于你大有好处。”

“有机会一定去。”胡桂扬笑道,“我有一个计划,你们听听怎么样。”

胡桂扬打算让袁茂和赖望喜藏在对面的屋子里,后窗正好与此间厅门相对,两人在屋里架好三杆鸟铳,袁茂掌管一杆,赖望喜同时照顾两杆,一听到厅里的暗号,就推窗放铳。

关于暗号,四人商量了一会,摔杯声音太小,熄灭烛光、灯光意外太多,其它方法都不够快,最后约定,让老道大喊一声作为暗号。

樊大坚看上去年纪不小,嗓音却极为洪亮,刚才在外面叫的那一声只显出几分功力就已震动全场。

商议完毕,赖望喜捧来三杆鸟铳,请求灵济宫真人对它们施法。

樊大坚看了一眼胡桂扬,从袋子里取出几样法器,真的做了一场简洁的法事,最后焚烧三张纸符,将灰抹在鸟铳身上。

汪直正好带着一名随从过来送饭,见到此情此景,十分高兴,“就是这样,这才像捉妖嘛,抓住妖狐,功劳都是你们的,我只要清白。”

有汪直这几句话,樊大坚的信心也高涨起来,又多做了一阵法事,给胡桂扬等人一一加持法术,祈请神明暗中护佑。

眼看天色已暗,胡桂扬对吃饱喝足的几人道:“行了,今晚咱们勇斗妖狐,明晚一醉方休!”

第七十二章 宫中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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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事,风平浪静,连只老鼠都没出现,胡桂扬困得哈欠连天,老道樊大坚一过三更就趴在桌上睡着了,怎么推都不醒,妖狐若是真的出现,胡桂扬只能自己大叫一声发出暗号了。

赖望喜和袁茂倒是尽职尽责,在对面的屋子里守了一个晚上,火绳随时保持点燃状态,地上积了三小堆灰尘。

人人都想休息一会,可是他们首先要过汪直这一关。

汪直大发雷霆,“我连要对陛下说什么话都想好了,准备将你们四个好好夸赞一通,结果呢?妖狐在哪?我问你们,妖狐在哪?”

赖望喜自觉走到墙边,双手捂住耳朵。

袁茂是袁彬的亲信随从,认为自己进宫只是帮忙,无需负责,于是也站到一边,冷眼旁观,以求保留几分尊严。

胡桂扬全不在意,汪直还在发怒中,他就张嘴打哈欠。

只有樊大坚羞愧难当,倒不是因为自己睡了半夜,而是觉得以灵济宫真人的身份,理应对捉妖未成负主要责任。

“厂公休怒,听我解释。”樊大坚开口劝道。

汪直毫不客气地骂了一句,“早对你说过,连西厂都没了,哪还来的‘厂公’?解释……你有什么解释的?你们灵济宫在我这里没有信誉,若不是你们进献的丹药尚且有效,我早就劝陛下把你们的老窝拆成平地,全改成马圈……”

樊大坚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讷讷地不敢反驳。

汪直发泄一通,最后还是看向胡桂扬,“你说说,妖狐在哪呢?”

“在宫里。”胡桂扬既无愧色,也不害怕。

汪直更怒,“你昨天的口气不是挺大吗?一会要这个,一会要那个,老子还得亲自给你送饭。你不是保证昨晚就能抓住妖狐吗?怎么连个屁都没拿着?”

“那是你听错了,或者是你希望如此,我说的是昨晚很可能引来妖狐,可没说肯定能抓到。”

汪直的脸色比樊大坚还难看,跳起来叫道:“没拿住妖狐,你们一个也没想走出内校场半步!再等一个晚上,还没结果,就把你们全都五马分尸!”

“想拿妖狐,还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不行。”汪直转身就走,在外面上锁,用力拽了两下,大声甩下一句:“不给你们饭吃。”

于是累了一夜的四个人,连早饭都没得吃,只能喝隔夜的凉茶。

袁茂哼了一声,“我是袁大人府中的管事,看谁敢拦我。”话是这么说,他可没敢真往外闯。

赖望喜仍然捂着耳朵不吱声。

樊大坚叹了口气,“怨我,都怨我,昨晚实在太困,竟然睡着了一会,今晚绝不会了,我要打起精神,定将妖狐拿下。”

胡桂扬又打个哈欠,“妖狐昨晚没来,今晚也不会来。”

袁茂上前小声道:“你究竟有没有把握?”

“没有。”胡桂扬坐在椅子上,像是要小睡一觉。

袁茂跟过来,有点急了,“胡桂扬,你想开玩笑,别连带我们啊。”

“是汪直把你们叫进来的,不是我。”

“你、你……不行,待会我要跟汪直说……”袁茂打量胡桂扬几眼,“你不是这种人,你胆子再大、脸皮再厚,也不至于拿妖狐开玩笑,你有办法,只是还没用上,对不对?”

胡桂扬笑道:“办法是有,但不在我这里,都在别人手中,我只能等着你们自愿交出来。”

“我们?”袁茂苦笑着两手一摊,“你可太高看我了,若是有办法替我家大人洗清不白之冤,我早就做了,还会等到现在?”

“我相信你对袁大人的忠诚,可你自有苦衷,没法全力以赴。”

袁茂脸色微变,“胡桂扬,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胡桂扬笑道:“五行教里你加入的是哪一派?”

袁茂脸色再变,“这和抓捕妖狐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厚土教的谭喆宣称妖狐必然混入了皇宫,却不肯说出理由,我相信,抓捕妖狐的‘办法’很可能就在其中。”

袁茂摇头,“我相信谭喆,如果他了解妖狐的具体下落,一定会说的。”

“‘只缘身在此山中’,呵呵,等着吧,待会我问汪直。”

袁茂哼了一声,也找地方坐下,故意背对胡桂扬。

樊大坚觉得自己有义务打个圆场,笑道:“什么五行教、厚土教,一听就是无知百姓信奉的邪门外道,哪像我们灵济宫的二徐真君,那才是真神仙,史书留名,帝王册封。待会汪厂公来了,我跟他说,再从灵济宫多请一些人来,布一座除妖大阵……”

胡桂扬问道:“上回你们让二十几名道士送死,这回打算派出多少?”

樊大坚老脸一红,“那不是我的主意……既然是法事,总得有一点献祭,献出的越多,法力越强大……”

“按你的说法,凡人想要成仙,得杀人无数了?”

“不是不是,没有那么简单,那个……改天你去灵济宫,我给你深入讲一讲。”

胡桂扬笑而不语。

外面开锁声响,刚刚说过要与厂公谈谈的攀大坚,立刻退到一边,与赖望喜站在一起,只是没有以手捂耳。

汪直走进屋,看上去没有那么愤怒了,瞧了一眼分散的四人,向赖望喜道:“你在干嘛?屋子里很冷吗?”

赖望喜笑着点头,根本没听到。

汪直做个动作,赖望喜这才放下双臂,“小的见过督公。”

汪直来到胡桂扬面前,一脸严肃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你还有什么要求?”

“妖狐不肯入彀,我只好主动出击,所以我需要你的实话?”

“什么实话?能告诉你的我都说了。”

“我要那些不能告诉我的事情,比如你说宫里年年死人,可是妖狐出现以来,必定曾有某人的死亡与众不同。”

“死就是死,有什么不同?”

“我在等你告诉我。”

汪直头也不回地命令道:“你们三个,把耳朵都捂上。”

赖望喜立刻照做,樊大坚犹豫一会,抬起双臂,轻轻一抖,将手掌从宽袖里伸出来,一本正经地捂住耳朵,好像这是一项极其严肃的仪式。

袁茂犹豫得更久一些,想捂耳觉得有损袁家颜面,不捂耳又得罪不起汪直,干脆起身,喃喃道:“我出去看看……”

汪直不在意那三人,等袁茂出门之后,他说:“你早就想问这件事,故意等到今天吧?”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胡桂扬惊讶地问。

“别以为我不懂,你这是……一个什么计,如果你一开始就问起此事,我立时就会将你撵出宫去,可是等了一天,我跟着你越陷越深,你问什么,我只好说什么。”

胡桂扬笑道:“好吧,就算这是我的一计,请问好用吗?”

汪直大笑两声,坐到对面的一张椅子上,“你想知道谁死得不同寻常?好,我告诉你,听完之后,你别后悔。”

“我没什么可后悔的。”

汪直向墙边的两人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捂耳朵了,“你们也出去逛逛吧,内校场风景不错。”

两人齐声应是,乖乖地出门,尤其是樊大坚,一点也不摆真人的架子。

屋里只剩两人,汪直道:“确有一人死得古怪,但是未必与妖狐有关。”

“嗯。”

“当今太子的生母纪妃,也是从断藤峡送进宫的,你听说过吧?”

胡桂扬点头,“民间确有传闻,但纪妃是前年薨的吧,妖狐去年七月才第一次现身。”

“我要说的不是纪妃,是另外一名宫女,在去年十一月上吊自尽,留下一封遗书,说是要为纪妃殉葬,可她根本没服侍过纪妃,真是莫名其妙。”

“上吊宫女也来自断藤峡?”

“不是,她跟断藤峡一点关系都没有。”

“去年十一月,李子龙被抓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三四天吧,她就是一名宫女,谁也没把她的话当真,尸体搬出宫草草埋了,不可能真让她给纪妃殉葬。”

“既然如此,为什么现在又说她的死不同寻常呢?”

汪直许诺要说实话,这时还是有几分犹豫,嗯了一会才说:“在那之后,宫里开始出现纪妃的亡魂。”

胡桂扬长长地哦了一声,明白汪直为什么之前不说实情了,这种事情乃是宫闱之秘,不宜外泄,作为知情者,他与胡桂扬都处于不利境地,日后一旦消息走漏,第一个受到怀疑的人就是他们两个。

“你还想知道什么?”汪直冷冷地问。

“亡魂最近还出现吗?”胡桂扬不考虑以后的事情,只想现在如今捉妖。

“五天前出现过一次,你怀疑那是妖狐?不可能,妖狐是男妖,亡魂是女鬼,而且女鬼的胆子很小,一吓就跑。”

“往哪跑?”

“你可真是……鬼嘛,一下子就消失了。”

“还有别人死得蹊跷吗?”

“这回是真没了,去年七月以来,宫里亡故十七人,不是得病就是老弱,宫女之死不同寻常,一是因为自杀,二是因为乱写。”

胡桂扬想了好一会,“你刚才说女鬼一吓就跑?”

“对。”

“怎么吓女鬼?”

汪直茫然不解,“跟民间一样,请和尚、老道做法事呗。”

“哪位和尚?哪位道士?”

“宫里没请和尚,是名道士,姓李,都叫他李仙长,你听说过?”

胡桂扬摇头,“带他来见我。”

“嘿,你以为我在皇宫里横着走吗?李仙长如今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我见他都要磕头请安,怎么带来见你?”

“那就带我去见他。”

“你以为他是妖狐?绝不可能,李仙长从前是京中小吏,半路学仙,家世清白,来历明晰。”

“我必须做点什么,才能让妖狐感到紧张,迫使他来杀我,就从这位李仙长身上开始吧。”

第七十三章 白日驱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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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就有需求,有需求就有交易,有交易就有市场。

皇城里也有一处市场,位于玄武门外,每月逢五开市,沿街设铺,货物琳琅满目,阉宦大摇大摆,宫女三五成群,就算什么都不需要,也要出来逛逛,尤其是风和日丽的日子,街上的人多得迈不开步,偶有熟人相遇,止步说几句闲话,总会惹来前后一大片人的抱怨。

据说某位先帝曾来市上微服私访,看中了几样小东西,结果却没钱买,摊主福至心灵,觉得此名顾客必非凡人,于是声称开张大吉,遇有缘人白送货物,不要钱,皇帝拿着东西笑而去,事后重赏此人,价逾数十倍。

胡桂扬听到这个故事之后忍不住笑了,“这是给太监和宫女开的集市,连摊主在内,大概只有一个人长胡子吧,一眼不就认出来了?还用得着福至心灵?”

讲故事的汪直一呆,“你这人真没意思,一个故事而已,较什么真儿?”

胡桂扬对故事并不感兴趣,“李仙长今天会去市上?”

汪直一下想起来了,“对了,道士、和尚也长胡子,他们偶尔也能进宫。”可道士、和尚的装扮与普通人绝然不同,不会被认错,汪直也觉得这个理由不够好,摇摇头,“李仙长声名显赫,一些人凑钱请他今天去市上做法事,一是驱鬼避邪,二是保佑生意兴隆。”

“那我就去会他一会。”

“你可以去,但不能泄露身份,若是被人看出你不是宫里的人,不仅你要完蛋,我也跟着倒霉。”

汪直叫一名随从进来,命他与胡桂扬互换衣服,然后上上下下扫了好几眼,“不像啊,瞧你这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放在宫里活不过三天,早就被乱棍打死……有了,谁谁,去把我的那个什么拿来。”

汪直连话都没说清楚,随从却立刻应是,小步跑出房间,很快捧着一只小木箱回来。

“瞧,这才是宫里的人。”汪直炫耀道,打开箱子翻了一会,从中取出一把假胡须,对胡桂扬说:“把这个粘上。”

“咦,那我岂非更不像了?”

“对,就要不像,只有这样,才没人怀疑你。”汪直得意至极,突然一拍脑门,“对了,这就是为什么一般人认不出皇帝,因为集市上有胡子的人不少!假胡须向来卖得特别好。”

汪直的随从将箱子放在一边,帮助胡桂扬粘上胡须,唇上、颔下都有,一下子显老十岁。

汪直在宫里地位太显赫,不能陪同去市上,他的随从也都不行,赖望喜于是又被叫进来委以重任。

赖望喜真是喜出望外,磕头谢恩,兴高采烈地陪着胡老爷出门,到了内校场空地,看不到督公之后,赖望喜变得愁眉苦脸,哀求道:“胡老爷,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

胡桂扬露出惊讶的神情,御马监勇士也都是阉人,“上有老”可以理解,“下有小”就奇怪了。

赖望喜马上道:“我有远房过继来的儿子,今年十一岁,聪明可爱,我正想办法给他谋个出身,等我老了以后也好有个依靠。”

“明白,你是想让我替你在汪直面前求情?”

赖望喜急忙摇头,“不敢,谋求出身自有规矩,凑足银子即可,我只求胡老爷一件事,到了市上千万不要……不要……”

“不要惹事?”

“胡老爷一看就是好人,绝不会惹事,是我想多了,该打。”

赖望喜做势要掌嘴,胡桂扬拦住,“赶快带路,你以为我不要命吗?”

两人离开内校场,过了一座桥,穿大街、走小巷,前往玄武门外的集市。

胡桂扬平生第一次进入皇城,刚进来时没机会细瞧,今天当然要好好欣赏一下,可他所处的位置是皇城与皇宫之间的一块地方,密布着内官衙署,以及大小阉宦和宫女的住处,并无富丽堂皇的楼宇,到处都是杂草、杂树,行人也不多,一路走过,倒像是在郊外,只是道路铺设齐整些。

“皇城也不过如此啊。”胡桂扬有些失望。

赖望喜赔笑道:“这一带不过是皇家的仓库与马场,又是初春,草木未发,景致的确差些,再过半个月,才有可观之处。若想登高望远,得去万岁山……”赖望喜一吐舌,“现在去不得了。”

妖人李子龙去年曾在几名阉宦的带领下登上万岁山,居高临下,窥视皇宫,从而惹出一场大祸,如今没人再敢登山,更不用说带外人去了。

集市在玄武门外东边的一条街上,挨着几处内衙,离万岁山不远,抬头就能望见,但是很少有人抬头,大家都只关注各家的货物。

赖望喜小声介绍道:“这座集市是先帝开恩设立的,能在这里摆摊卖货的人,来头都不小,背后都有靠山,价格比外面贵上几倍,也没人敢讨价还价。”

汪直说得没错,市上还真有不少人“留”胡子,有些人甚至长到腰际,大家见怪不怪,谁也不觉得突兀。

地位高些的太监不会来这里买东西,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宫里的杂役,宫女尤其众多,唧唧喳喳的,与外面的民间女子倒也没什么区别,只有服饰迥异。

胡桂扬偷眼瞧了几位,没发现姿色出众者,反而被赖望喜扯衣提醒:“小心些,只看货,别看人。”

皇城大市上还真没什么奇珍异宝,无非胭脂、针钱、衣袜鞋靴一类的日常之物。

两人随着人群缓缓前进。

“那个李仙长什么时候来?”

“我去问问,胡老爷等在这里,千万别走。”赖望喜挤入人群,想找个能说得上话的熟人打听一下。

胡桂扬站在一家针钱摊旁边,摊前挤满了人,不只有宫女,也有不少阉人,胡桂扬努力站稳,还是被一步步挤开了。

后面被挡住,退无可退,胡桂扬转身想说声“借光”,结果吓了一跳,挡路的人他竟然认识,对方也认识他。

三十九郎胡桂大也穿成阉宦的模样,他的脸很光滑,用不着粘胡须,向胡桂扬点下头,示意他跟上。

胡桂扬望了一眼,找不到赖望喜的踪影,只好先跟上胡桂大。

两人走到摊位中间的一小块空地上,外面行人如织,他们就像是被冲上岸的两条小鱼,并不惹人注意。

“你怎么来了?”两人同时小声问道,同时一愣,又同时笑了。

“我是被人带进来捉妖狐的。”胡桂扬先回答,没有透露其他人的姓名。

胡桂大也不追问,小声道:“我们是东厂调进来的。”

“我们?”

“嗯,大哥、五哥……所有兄弟都来了。”

“在哪?”胡桂扬十分意外,抬头看了一眼,急忙低下头。

“市上就我一个,其他人被分派到别的地方去了。”

“东厂调你们来干嘛?”

胡桂大笑了笑,“三六哥专心捉妖狐吧,别管这边的事了,如今皇城里也不安全,跟紧带你进来的人,尽量别落单。”

“好吧,你也小心……”胡桂扬突然想起,三九弟敢杀十六哥胡桂奇,已经不需要他的提醒。

胡桂大还张着娃娃脸,神情却好像有所不同,“快到水落石出的时候了,三六哥,除了保命,别的事情都不重要。”

胡桂大挤入人群,很快消失。

胡桂扬怅然若失,与此同时深感困惑。

赖望喜挤过来,一头的汗,显得很着急,见到胡桂扬才算松了口气,没敢指责,只是小声道:“再等一会,李仙长午时会来,那时候阳气最盛,是驱鬼辟邪的好时候。”

“鬼、邪都不在,还驱什么?”

“呃……既然是仙人,自有办法吧。”赖望喜觉得这个问题很怪。

就是在这一刻,胡桂扬突然备感孤独,放眼望去,市上的所有人,包括刚刚离开的三九弟,只怕全都相信鬼神,马上又将迎来一位“神仙”,他站在这里,就像是混进狼群的狗,模样或许差不多,却找不到伙伴。

赖望喜不知道胡老爷在想什么,只关心安全问题,“咱们也买点什么吧,要不然太扎眼。”

“嗯,我这里有银子。”

“不用不用,怎么能花胡老爷的钱?”赖望喜就在附近的摊上买了一双布鞋,显然是给义子准备的。

胡桂扬买了一包针钱,这是卖得最好的货物之一。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李仙长来了。”传言像波浪一样迅速向后涌动,奇怪的是,所有人说到这几个字时都压低了声音,好像会惹来麻烦似的。

传言过后,人群向两边拥挤,在街上让出一条通道来。

整个集市都安静了,远处传来悠扬的乐声,所有人纷纷低头,除了没有下跪,气氛就跟迎接皇帝一样肃穆。

“邪魔避让,百鬼消亡。”有人喊道,声音洪亮,抑扬顿挫。

几名太监前方开道,看服饰,地位应该都不低,随后是一名干瘦的道士,左手握持长长的木剑,右手捏剑诀,昂首挺胸,双目微闭,如入无人之地。

道士身后是一支小小的乐队,全是太监,领头者还要替仙长喊话。

“这就是了。”赖望喜极小声地说,同时拽胡桂扬的衣角,示意他低头。

胡桂扬低下头,可是等道士走过来时,他却突然发力,挤开人群,大叫一声,合身扑过去。

事发突然,谁也没有防范,深受皇帝宠信的“李仙长”甚至来不及扭头看一眼,就被扑倒了。

扑倒还不算,胡桂扬死死掐住道士的脖子,用凄厉的声音喊道:“你让我死,我就让你亡!鬼不是好惹的!”

胡桂扬厌倦再等下去了。

第七十四章 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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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艳阳高照,玄武门外人头攒动,一只“鬼”竟然跳出来扑倒了“神仙”。

一瞬间,所有人都觉得似乎有阴风吹过,几名离得最近的宫女,发出尖叫声,甚至双腿发软,倒向身边的人。

前边的开道太监和后面的吹鼓小阉都愣住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却没有人敢于上前,反而跟周围的人一样,步步后退。

只要一开始没人迈出第一步,那么越往后这一步越难迈出。

胡桂扬还在“鬼”、“怪”地乱叫,不再掐脖子,骑在李仙长身上,左手按肩,右手来回扇了七八个巴掌,掌掌脆响。

要论惊慌失措与不明所以,谁也比不上被扑倒的李仙长,可他终于回过味来,大叫道:“来人!救我!”

几名太监互相看了看,都等对方先迈第一步。

胡桂扬觉得差不多了,怪叫一声,直直地跳起来,原地转了一圈,抬头看看天,左右看看众人,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由一脸茫然变成满面喜色,“鬼走了,鬼被驱走了!鬼被神仙驱走了!”

众人齐齐地倒吸一口凉气。

李仙长爬起来,高冠没了,披头散发,嘴角流血,两颊红肿,尤其是两只眼睛,因为暴怒而通红,指着面前的狂徒,手臂微微颤抖,“你……”

“李仙长法力无边!”胡桂扬一把抱住老道伸过来的手臂,感激涕零,大声喊道:“仙长一过来,我就觉得全身发冷,好像有什么东西钻进我体内,仙长看一眼,我就不受控制,扑过去乱打,可是我心里是明白的,知道自己被鬼附身,然后觉得有一股暖流护在心口,还有庄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最后是鬼受不了,大叫一声逃跑了。”

众人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听到这番悚人的讲述,越发心惊胆战。

胡桂扬盯着一脸茫然的道士,激动地说:“李仙长救了我,那股暖流,还有声音,都是你在施法,对不对?”

李仙长对这种事情最敏感,扭头看了一眼周围众多期待的目光,期期艾艾地说:“啊……这个,是一点小法术……小法术,鬼走了就好……”

“可是鬼去哪了?鬼离开我的身体,想必是进入了其他人的身体。”

此言一出,原本挤成一团的人群奋力分开,互相打量,寻找可疑之人。

“请仙长继续施法,对在场诸人挨个查检,将恶鬼彻底祛除。”胡桂扬从地上拣起长长的木剑,双手捧着递给老道。

李仙长接过剑,狠狠地瞪了胡桂扬一眼,然后大声道:“诸位休要慌张,只要我在,再厉害的鬼也不敢造次……”

众人心中稍安,争先恐后地涌来,请求先查自己身上有没有鬼,谁若是落在后面,似乎就有附鬼的嫌疑。

胡桂扬趁机退出人群,伸手抓起瘫坐在地上的赖望喜,“你不去查一下?”

“胡老爷,你真被……鬼附身了?”

“只能这样解释,否则的话,我刚才为什么忍不住想揍李仙长呢?现在好了,一点想法都没有了。”

“那……我也去查一下,我这双腿软得不行,站立都困难,或许跟鬼有关。”

“嗯,你去吧,我得回内校场了。”胡桂扬逆人群而行,未受阻拦,到了外面,已经没人能认出他就是刚才那个被鬼附身的疯子了。

赖望喜犹豫再三,还是跟着胡老爷挤出人群。

围堵李仙长的人太多,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而内校场的汪直对他来说比鬼还可怕。

走到人少的地方,胡桂扬从怀里取出针线包,“我用不到,你拿去吧。”

赖望喜接过礼物,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含笑称谢,默默地前行,等到前后再没有人影的时候,终于问道:“胡老爷,你刚才……是装的吧?”

“为何这么说?”

“我当时离得比较近,看得清清楚楚,李仙长根本没料到会被扑倒,法剑丢了,手势乱了,嘴唇也没动,从始至终并未施法,鬼怎么会突然离开呢?”

“哈哈,那你还相不相信世上有鬼?”

“人死为鬼,肯定是有的。”

“那你还相信李仙长会驱鬼吗?”

“这个……可能会,但是他有点夸大了,而且被胡老爷戏耍,不像高人。”

胡桂扬笑着点头,“好。”

赖望喜心里没那么害怕了,“胡老爷为什么要戏耍李仙长?你们有仇吗?”

“我们都没见过面,哪来的仇?”

赖望喜更糊涂了,胡桂扬笑道:“你真想什么都问个明白吗?”

赖望喜急忙摇头,在宫里充当勇士多年,他太明白“秘密”有多害人了。

内校场的小厅里,袁茂正在仔细擦拭三杆鸟铳,樊大坚不知从哪弄来一只蒲团,盘腿坐在上面低声念经,两人都没搭理胡桂扬,赖望喜一肚子话,对谁也不敢说。

桌上还有酒肉,胡桂扬招呼赖望喜一同吃饭。

刚吃个半饱,汪直来了,站在门口,脸色铁青地一言不发。

赖望喜急忙起身跑到一边垂手站立,不敢再咀嚼,硬生生将嘴里的一大块肉咽下去。

袁茂放下鸟铳,悄悄地从汪直身后绕出去,躲开这场尴尬。

樊大坚立刻睁眼,向汪直笑了笑,起身行礼,想要说几句,嘴已张开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想了想,也从汪直身后走出小厅。

只有赖望喜不敢动,汪直也不在乎他,走到胡桂扬面前,冷冷地说:“你还吃得下去?”

“还行,为什么宫里的食物都是凉的啊?”

“厨房离得远,食物端到这里……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啊?”

“我又做错什么了?”胡桂扬抬眼看着汪直,手中的筷子没停,嘴巴更没停。

“我让你去见李仙长,不是让你去装神弄鬼,借机揍人。”

胡桂扬放下筷子,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装神弄鬼?鬼就不能附在我身上?”

“呸,鬼见到你就跟见到坏掉的食物一样,躲都躲不及,怎么会主动附身?说句实话,你搞那一出究竟想干嘛?”

“没什么,就是想见识一下这位神仙有多大本事。”

汪直坐到对面,“你根本就不明白,李仙长能成为神仙,不只是他自己的本事,更是举荐人的本事……咦,你站在这里干嘛?偷听吗?”

汪直终于注意到墙角的赖望喜。

赖望喜吓得脸都白了,双手连摆,“不是不是,我、我马上就走。”

赖望喜逃命似地跑出小厅,心里有点纳闷,督公气势汹汹而来,发的脾气还没有早晨时猛烈,这不正常啊。

小厅里,汪直仍在向胡桂扬解释:“李仙长真名叫什么李孜省,原是京中小吏,待闲时得遇异人,习得五雷法等诸多法门,宫中好几位大太监同时引荐,陛下试过之后,对他颇为赏识。”

“我还以为你是宫中最大的太监。”

“宫中也如朝廷一般,有文武百官,我算是武官之首吧,别的大官儿还有好几位呢。这不重要,你怎么尽关心这些小事?总之你真是惹怒了李仙长。”

“不对吧,我走的时候,大家对李仙长的信仰更深了,他应该感谢我。”

“呸,感谢个屁,李仙长白白挨了一顿打,怎么可能转头就忘?他正在派人到处打听你的来头,你在这里躲不了多久。胡桂扬,我让你进宫是为了抓捕妖狐,你怎么乱惹祸啊?”

“当然要查一下可疑人物,李仙长不会武功,身上也没有暗藏机关,看来的确不是妖狐。”

“我早就对你说过……”

胡桂扬淡淡地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东厂把赵家义子都调进皇城了?”

汪直愣了一下,随后笑道:“你要是不提,我待会就告诉你了。东厂多事,你那些兄弟不是刚刚立了一功嘛,东厂请旨,将他们调进来,对皇城做一次彻底搜寻,以免妖狐还留下余党。”

“赵家义子都进来了,还有什么人被调进皇城?”

“没了,就你们这些人,哦,还有袁茂、樊真人两位。”

胡桂扬盯着汪直不吱声。

“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话?”汪直有点急了。

“我刚刚帮你一大忙。”胡桂扬没有继续质疑。

“哈,我怎么不知道?”

“李仙长是其他太监推荐进宫的,我让他出了丑,普通宫人或许看不出来,你却知道真相,也能说服陛下接受真相,如此一来,岂不是对推荐者的一次打击?”

汪直神情冷下来,“你觉得自己有资格参与这种事吗?”

“嘿,我是债多了不愁,你带我进宫,我总得感谢一下。”

“用不着,你只要抓住妖狐就行了。”

“当然,与昨天相比,今天已经有眉目了。”

“眉目在哪呢?”

“我揍了李仙长,他正在到处打探我的下落与来头,对吧?”

“对。”

“在闻秀才承认自己是妖狐之前,许多人认为我就是妖狐,对吧?”

“对。”

“现在呢?还有人这样认为吗?”

“呃……难说,一般人都觉得妖狐已经落网,也有人觉得……你说得没错,仍然有人认为你才是妖狐。”汪直突然有所醒悟。

“这就得了,让李仙长找到我吧,看他敢不敢对‘妖狐’下手,看他对‘妖狐’的了解有多少,再看他能查出什么新线索。”

汪直目瞪口呆。

胡桂扬笑道:“对,这就是我的计划,妖狐不来找我,我就再当一次妖狐。”

第七十五章 人人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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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擦黑,胡桂扬重新布置埋伏,樊大坚也被派到前面的屋子里,协助另两人监视情况,不用负责发出暗号了。

胡桂扬独自留在小厅里。

他一点也紧张不起来,心想干脆睡一觉,刚要上床,外面响起敲门声。

时间太早了,应该不是前来暗杀的妖狐,胡桂扬打开房门,只见外面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人提前灯笼,照亮了一位道士。

“呦,今天是什么日子,居然有神仙登门。”胡桂扬笑道。

李孜省的脸还有点肿,神情却已恢复威严,昂首进屋,站在屋地中间,左右打量,随从跟进,将灯笼放在桌上,立即退出。

胡桂扬在门口站了一会,关门转身,看着李孜省,脸上带着微笑。

李孜省也转过身,一看到那张微笑的脸,不由得火冒三丈,冷笑一声:“你好大胆哪。”

“你敢抓鬼,胆子比我大多了。”

李孜省眯起双眼,沉声道:“胡桂扬,你投错主人了,汪直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仗着万贵妃的宠信,胡作非为,早已惹得龙颜大怒,不日就将被贬往南京。”

“我一直想去江南定居,可惜总难成行。”

李孜省脸色越发阴沉,“实话对你说吧,妖狐这一套已经没意思了,想用它吸引陛下的注意,嘿,那是痴心妄想。姓胡的,从今往后小些心,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在哪,汪直还有机会被贬往南京,你的归宿就是京城的臭水沟。”

李孜省拍手,外面的随从立刻推门进屋,提起桌上的灯笼。

“李仙长慢走。”胡桂扬客气地说。

李孜省依然气不过,指着自己的脸,“我的脸不会白白挨打!”

胡桂扬送到门口,“忘了提醒一声,李仙长,我有几位兄弟,下手比我更狠些。”

在李孜省听来,这是再直接不过的威胁,指着胡桂扬,“三天之内,我让你们姓胡的全都死光!”

一行人快步离去。

胡桂扬看他们走远,走出房间,来到前排屋窗外。

窗户推开,袁茂小声道:“我们差点就要发铳。”

“李孜省虚张声势,肯定不是妖狐。我问你,这几天的事情你告诉你家大人了?”

袁茂回头看了一眼,“我必须向大人请示之后,才能进宫,这可不是小事。”

“当然。准备好,放铳的时候不要打错目标。”胡桂扬提醒道。

“是。”

胡桂扬转身回小厅,身后的窗户关上了。

胡桂扬站在黑暗中想了一会,将床铺稍作布置,像是有人躺在上面,自己却搬张椅子,坐在角落里,借助阴影的掩护,想着心事。

远处二更钟响,钟声未绝,胡桂扬听到轻微的撬门声音。

胡桂扬坐着不动,左手按在右臂上,烟雨盒还能发射两次。

小厅原不是住人的地方,床铺临时铺设,斜对门户,胡桂扬在暗影中坐得久了,隐约能看清门口的情况,只见门被极慢地推开一道缝,然后有什么东西伸进来,不像是人的手臂。

噗的一声,仿佛弓弩击发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声,床上的被褥被击中了。

胡桂扬就在这时跃起,两步冲到门前,整个人扑在门上,门板紧紧夹住入侵之物,同时大喊一声:“时候到了!”

外面的人显然大吃一惊,松手就跑。

这一刻等得无比漫长,胡桂扬开始怀疑放铳者那边出问题了,耳中终于听得一声爆响,紧接着是第二声。

胡桂扬拉开门查看情况,只见对面火光一闪,连想都没想,抱头扑倒,轰的一声,头顶碎屑乱飞。

“那是胡老爷!”赖望喜惊叫道。

袁茂跃窗而出,第一个跑过来,“胡桂扬,你……”

胡桂扬抬起头,“谁放的铳?”

“不是我。”袁茂急忙道,上前扶人。

胡桂扬起身,回头看去,心中不由得后怕,门楣被射烂了一块,原来他没被击中并非躲得快,而是放铳者瞄得不准,若是再低一点,估计他就爬不起来了。

胡桂扬忍不住骂了一句,又向别处望去,寻找行刺者的踪影。

“妖狐在这边。”袁茂看得清楚,当先跑过去。

赖望喜和樊大坚也跑来了,前者边跑边抱怨,“樊真人,让你看着火绳,没让你放铳啊。”

“我只是想帮忙,……胡大人,不好意思啊,差点击中你。”樊大坚道歉。

胡桂扬没理他,低头看着被击中的“妖狐”,那是他认识的人。

袁茂也认识,惊讶地说:“这不是……你的一位兄弟吗?”

胡桂扬点点头,这的确是一名赵家义子,单腿跪下,看着那张痛苦的脸,叫了一声“二九哥”。

二十九郎胡桂忠与胡桂扬年纪相仿,算不上特别亲近,但也无仇无恨,他的胁下被击中一弹,血流如注,他用手捂着,脸上挤出一个微笑,“看来不是我,我想也不可能,我太寻常了,祖神之子怎么肯寄附在我身上?”

胡桂扬心一沉,“你就为这个来杀我?”

“呵呵,谁活到最后,谁就是祖神之子……我是不行了,三六弟,或许、或许真的是你,别、别怪我,我只是……想快点知道答案。”

“咱们都是赵家义子。”胡桂扬冷冷地提醒,他们都不该相信这种胡说八道。

“义父……并非无所不知,他连……遗体都没了。”

袁茂跑去小厅查看情况,这时跑回来,手里拿着一只木匣,对胡桂扬说:“你知道这是什么?”

胡桂扬知道,厉声向胡桂忠问道:“谁给你的机匣?”

胡桂忠又一次挤出笑容,“你也有一个,对不对?大家都有,只有……祖神之子,才能明白……明白……”

胡桂忠吐出最后一口气,张着嘴,眼中无光,心中似乎仍有不甘。

胡桂扬跪在那里不动。

袁茂和赖望喜退后两步,也不开口,只有樊大坚道:“节哀顺便,这人既来行刺,就算不得你的兄弟。他就是妖狐吗?咱们是不是该去找汪厂公?”

胡桂扬站起身,“他不是妖狐。”

“你肯定?”樊大坚问。

胡桂扬嗯了一声,对他来说,事情已经清晰明了,“带上鸟铳,跟我走。”

赖望喜立刻去取鸟铳,樊大坚跟在后面,袁茂却没动,手里仍然托着机匣,“这东西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要去哪?”

胡桂扬抬头看向袁茂,“如果你想知道真相,那就留在这里别动,明天或许就都一切水落石出了,如果你不想干等,那就什么都别问,跟我走就是。”

袁茂没吱声。

胡桂扬伸手,从袁茂手中慢慢拿过来机匣,“这东西放在我这里比较好。”

这只机匣与胡桂扬左手臂上藏着的那一只颇为相似。

“每人都有。”胡桂扬喃喃道。

取鸟铳的两人回来了,赖望喜一个人抱着三杆,没有分给樊大坚,一旦发现被击中的是人而不是妖鬼,他对老道就不那么看重了。

“把鸟铳准备好,待会可能还会用到。”

“是。”赖望喜平时显得胆小怕事,对鸟铳却是真的在行,立刻放下两杆鸟铳,手中只留一杆,拿出随身携带的钎子、药袋、铅袋等物,一样一样填装,很快就将三杆鸟铳全都准备好,只是没有点燃火绳,还不能立刻施放。

“给我一个。”樊大坚伸出双手,跃跃欲试。

“你?放铳……挺复杂的。”赖望喜不想给。

“你都弄好了,放铳挺简单,一扣扳机就行。”樊大坚还是想要,觉得这东西比法器好用。

赖望喜看了一眼胡桂扬,勉强交出一杆鸟铳,心里却打定主意,绝不能给老道点燃火绳。

胡桂扬迈步要走,袁茂叫道:“等等,我只问一件事。”

“嗯。”

袁茂看了看地上的尸体,“我们没法置身事外了,是吗?”

“从进宫的那一刻起,就没人能够置身事外,但是说清楚了,不是我将你们拖进来的。”

袁茂点点头,突然笑了一声,“我以为自己是袁家人,原来……嘿,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

赖望喜察觉到事情不对劲儿,“你们说什么‘置身事外’?这难道不是督公亲自安排的任务吗?咱们要去哪?铳声这么大,为什么没人过来查看?”

一旦有了疑惑,问题就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了。

樊大坚也开始紧张,“对啊,汪厂公怎么没来?平时一有点事,他总是马上出现……”

袁茂从赖望喜手里接过一杆鸟铳,他已经明白一点真相,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胡桂扬必须做些解释,掂了掂手中的机匣,说:“就是今晚,赵家义子将选出唯一的幸存者,他是妖狐,也是祖神之子。至于你们三位,都是被派来送死的无用之人。”

赖望喜抱着鸟铳瑟瑟发抖,樊大坚一脸的不可置信,“谁派我来送死?为什么啊?”

“灵济宫曾经令汪直难堪,必须有人对此负责,就是你。”胡桂扬说。

樊大坚目瞪口呆。

赖望喜颤声道:“我没得罪督公啊。”

“嗯,他只是没将你的生死当回事。”

四个人还没动,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准备迎战吧,没准我就是活到最后的祖神之子呢。”

“这、这里是皇城啊。”赖望喜还是没法遏制全身的颤抖。

“当然,所以祖神之子最终无处可逃。”胡桂扬笑了一声,“这可是天下最贵重的礼物,只有一个人能享受得起。”

胡桂扬极轻地叹了口气,想起送他机匣的何三姐儿。

第七十六章 都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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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进内校场的有七八人,或提刀,或赤手空拳,一进到后面的小院就看到了地上的两具尸体。

“二十九和三十六都死了。”一人道。

“嘿,还以三十六真有一点古怪呢,原来此前全都是侥幸。”说话者上前轻轻踢了一脚。

“二十九怎么死的?”

“管他呢,你在干嘛?”

“他们两个死了,我要机匣。”

“机匣为什么归你?”

“因为我先想到的,怎么,不服吗?”

“服个屁,你当自己是神子吗?”

“别吵,咱们说好了要联手对付其他兄弟,最后再推举一人为神子。”

“机匣这么重要的兵器,不能让一个人拥有太多,我建议大家都不拿,只用自己的。”

“咱们不拿,就会被别人拿走。”

“那就定个规矩。”

“什么规矩,掷骰子吗?”

噗。

“混蛋,你居然抢先……”

噗噗。

“别怪我狠……”

噗噗噗。

“啊——我跟你拼……”

噗噗噗噗。

胡桂扬爬起来,身上沾满了血,但那不是他的血,全来自二九哥胡桂忠。

地上的尸体多了好几具,只有两人还在喘气,一人惊讶地看着死而复生的胡桂扬,很快也咽气了,另一人边咳边狂笑,“哈哈,还是你,咳咳,果然是你,咳咳……”

“其他兄弟在哪?”胡桂扬问。

“早知如此,咳咳,当初,咳咳,何必被义父救下来呢?咳咳,还不如,咳咳,挨那一刀。”

“跟义父没关系,是你们贪念太重。”

“咳咳,你没有贪念吗?”

“比你们少一点。其他人去哪了?”

“咳,你如果真是,咳咳,神子,就……就……”

隐藏的三个人走出来,袁茂和赖望喜手中的鸟铳都已点燃火绳,但是没有施放。

“你的这些兄弟……出手真是利索。”樊大坚放下鸟铳,低声念了几句经文,他的鸟铳只是摆设。

赖望喜身子不再发抖,神情却更显惶恐,“这里可是皇城啊,这些人疯了吗?”

胡桂扬看向樊大坚。

老道正好念完一段经,诧异地说:“看我干嘛?我和这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向赖教头解释一下,这些人为什么没疯。”胡桂扬说。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曾经让二十多名道士送死,能理解我这些兄弟的心思。”

“我……这……这还用解释?肯定有人向他们许下好处了呗,只要好处足够大,杀谁不是杀?一将成名万骨枯,一帝逐鹿枯骨堆成山,这才几个人?”樊大坚不屑地说。

赖望喜面如死灰,紧紧握着鸟铳。

樊大紧长叹一声,“从前我杀人,今天人杀天,天道循环,如今轮到我身上了,有什么好说的?”

一直没吱声的袁茂这时开口道:“接下来怎么办?继续等吗?”

“不等,咱们去找汪直。”胡桂扬向赖望喜道:“汪直住在什么地方?”

“啊?督公……在御马监附近有所宅子,但是未必住在那里。”

“李孜省呢?他总不至于住在宫里吧?”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赖望喜只是一名御马监勇士,对皇宫没多少了解。

“你找李孜省干嘛?”樊大坚问。

“无论是找妖狐,还是找神子,肯定得有人施法镇压,我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李孜省。”

“那他十有八九是在广寒殿。”樊大坚发现其他人的目光都盯着自己,不耐烦地补充道:“你们真是什么都不懂啊,琼华岛广寒殿是前元留下来的残殿,里面曾经死过不少前元后妃,乃是皇城之中至阴之地,无论是谁,想要镇压城中鬼怪,就该在那里布阵施法,除非他什么都不懂。”

李孜省是半路出家的道士,樊大坚有点瞧不起他。

“赖教头带路吧。”胡桂扬说。

赖望喜咬咬牙,迈步就走,“广寒殿不算太远,但是得绕太掖池兜半圈。”

其他三人跟上,赖望喜提醒袁茂:“小心护着火绳,宁可让它熄灭。”

“我的一直就没点燃。”樊大坚不太高兴,随后叹了口气,“真是奇怪,宫里想要镇压鬼怪,为什么不找我们灵济宫呢?”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出了内校场走出没多远,对面桥上走来几团人影,赖望喜和袁茂立刻挺铳相迎,樊大坚手忙脚乱地寻找点火之物。

胡桂扬抬起手臂,他没拿其他人的机匣,都留在了原处,“来者是哪位?”

对面的人停下,领头者高声道:“是三六弟吗?我是十三胡桂兼。”

十三郎胡桂兼在赵家以足智多谋闻名,胡桂扬更不敢大意,“十三哥也想当神子吗?”

“我一个人过去跟你说话。”胡桂兼等了一会,缓步走来,张开双臂,以示没有害人之意,“事情失控了,完全失控了。”

胡桂扬示意袁茂和赖望喜放下鸟铳,“还剩几个人?”

“应该不多了,照我估计,大概只剩十三四位。”

“谁先开的头?”

“大哥。”

“他?”胡桂扬有点意外。

胡桂兼慢慢放下双臂,“具体情况我也不太了解,看样子好像是三九弟说服了大哥,让他先下手为强,入夜不久就向其他人发起偷袭。”

先下手为强,这还是胡桂扬对三九弟胡桂大说过的话。

“大家的机匣是从哪来的?”

“这个东西?”胡桂兼从怀里取出一只木匣,随手扔在地上,“说出来三六弟可能不信,这是我在山西的时候得到的,一名老者追了我三天,非要给我算命,事后不要钱,还给我机匣,说是以后用得上。没想到,它是用来屠杀自家兄弟的。”

“我相信。”胡桂扬说,看来每位兄弟的机匣都有一段来历,此前当成秘密保守。

“三六弟,我得向你道歉,与闻氏勾结是五哥的主意……唉,当然我也有份,妖狐案拖得太久了,都想快点结束。”

“算了,五哥人呢?”

“他受了伤,不知藏到哪去了。”

“你不想当神子?”

“嘿,我能信这种事吗?显然有人暗中操控此事,要将所谓神子献给皇帝,咱们兄弟被人盯上啦,可惜大家都蒙在鼓里,反而自相残杀,只有三六弟醒悟得早。”

“你们要去哪?”胡桂扬不想听十三哥的吹捧。

“无处可去,这一带的衙署和宅院全都大门紧闭,看来大哥和三九弟事先告知了上司。你要去哪?我们跟你走。”

“去广寒殿。”

“好。”

胡桂扬没解释原因,胡桂兼也没问,他擅长出主意,却不擅长带头,举臂喊道:“过来吧,三六弟没有恶意!”

对面还有三个人,迈步走来,胡桂扬望去,想看看都有谁。

轰的一声,身后响起放铳声。

胡桂扬吃了一惊,立刻抬起左臂,正要转身,却见对面的十三哥缓缓倒下,再看远处的三人,转身就跳。

胡桂兼跪在地上,伸手在肚子上摸了一下,抬手看到暗红的血迹,“嘿,你还是不信我……”

胡桂扬转身看去,放铳的人是袁茂,他冷冷地说:“要么全信,要么不信,赵家义子全都一个样。”

胡桂兼笑了一声,“赵家义子……三六弟,咱们信不信鬼神,一点都不重要,真的,一点都不……”

胡桂兼身子一斜,整个摔倒。

胡桂扬又等了一会才上前检查尸体。

胡桂兼的左臂上果然还绑着一只机匣,他刚才扔掉的匣子,十有八九来自被他杀死的某位兄弟。

看来袁茂猜中了,赵家义子没一个可信。

胡桂扬不由自问,如果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他愿不愿意杀死跟随自己的这三个人?

没有答案。

“走吧。”胡桂扬走在前面,赖望喜很快撵上来,还是由他带路。

赖望喜也有疑惑,过了桥忍不住问道:“到了广寒殿之后怎么办?看现在的架势,找不到那个‘祖神之子’,屠杀是不会停下来的。”

胡桂扬边走边说:“所以你们要帮我成为神子,然后我再帮你们保命。”

赖望喜不吱声了,走在后面的袁茂冷笑道:“你也是赵家义子。”

袁茂被自家大人派来送死,如今已不能相信任何人,尤其是赵家人。

胡桂扬仍不停步,继续往前走,“那你就再放一铳。”

袁茂就在胡桂扬身后,相距不到五步,双手持铳,尚未再次往铳里装药和铅子,沉默地走出一段路之后,他说:“暂且信你一次吧,你和其它义子毕竟有些不同。”

四人转而向南,一路上没再遇到任何人。

琼华岛是太液池内的一座小岛,只有一座桥可通,年久失修,黑夜中看去,十分令人不安。

岛上有数点光亮。

樊大坚最先想到这里,此时却犹豫了,抢先几步,跑来最前面,拦住其他人,“既然神子只在赵家人当中,咱们凑什么热闹?远远地在一边旁观不就得了?”

赖望喜已经不知所措,袁茂却比平时更加冷静,“赵家义子全被招入皇城,为的就是不想让此事外泄,咱们三人皆是知情者,哪有资格看热闹?除非有人相助,咱们一个也活不了。”

樊大坚垂头丧气,“唉,我就犯过一次错,连个改正机会也不给吗?”

他犯的那次“错误”中,胡桂扬侥幸逃生。

“呵呵。”胡桂扬突然笑了,这一路上他都很严肃,快到广寒殿,他却笑了,“对啊,连个改正机会都没有吗?咱们不去广寒殿了,去万岁山,妖人李子龙曾经去过的地方。”

万岁山就在附近。

第七十七章 走投无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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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山岁是一座不太高大的土山,山上山下种满了花草树木,在樊大坚看来,此山颇有讲究:“广寒殿乃至阴之地,万岁山就是至阳之所,一阴一阳,皇城方得稳重不坠。”

胡桂扬不关心这些,只想快点登上山顶。

走在最前面的赖望喜突然止步,抬起手中鸟铳,小声道:“前面可能有埋伏。”

前方有一处突然升起的陡坡,坡上杂树丛生,夏日里全绿时会是一番景致,现在却只显得狰狞。

“我好像看到树丛无风自动。”赖望喜对夜间行军颇有经验。

胡桂扬也注意到了,那树丛只动一下就停止了,“放铳。”

“这……可以吗?”赖望喜虽然做好了准备,却不敢向着皇家花木放铳。

“可以,等等,樊真人,你来放第一铳。”

“为什么是我?”樊大坚早想再放一铳,这时候却有些警惕。

“你惊起埋伏者,他们两个放铳击杀。”

“哦,明白。”樊大坚的鸟铳已经放好了火药与铅子,只差没有点燃火绳,于是一手扶铳,一手在身上乱摸。

袁茂递过来已经燃好的火绒,樊大坚笑道:“平时不练,临时忙乱。”

火绳点燃了,樊大坚举起鸟铳,学赖望喜之前的样子,“好沉哪,我有点托不稳、瞄不准。”

“没关系,有个大概方向就行。”胡桂扬向赖望喜和袁茂点下头,示意两人做好截杀准备。

樊大坚扣动扳机,随着一声巨响,铳管里喷出一条火舌,樊大坚放过一次铳,此时还是惊叫一声,向后连退两步,“烧着我了……”

袁茂与赖望喜几乎同时放铳,坡上的两个身影倒下,还有两个身影飞也似地逃走。

“打中了吗?”樊大坚刚才什么也没看到。

“中了。”赖望喜说。

“我打中的?”

四人冲到坡顶,只见地上俯身躺着两人。

袁茂上前查看情况,离着还有七八步,倒地的一人突然转身暴起,袁茂手里只有一杆鸟铳,未装弹药,与棍棒无异,稍一愣神,失去了最佳的躲避时机。

那人大叫一声,又倒了下去,这回真不动了。

袁茂只觉得身体里一股热气瞬间飞出去,腾空而起,随后心脏狂跳不止,扭头向胡桂扬低声道:“多谢。”

胡桂扬伸直左臂,从烟雨盒里及时射出一团钢针,它还能再射一次。

“不用看了,装好鸟铳,咱们继续走。”胡桂扬放下手臂,这是他第一次对着自家兄弟使用暗器,不想知道被击中者是谁。

另外三人开始重新装铳,赖望喜装好自己的那一杆,与樊大坚交换,再装一杆。

万岁山不高,登上陡坡再走不远,他们已能隐约看到黑暗中的亭子。

上方传来一个声音,“胡桂扬,你还真将这三杆鸟铳用起来了。”

胡桂扬止步,大声回道:“汪直,我就是来找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万岁山地势最高,总得有人据此总揽全局,我猜十有八九会是你。”

山顶沉默了一会,“你一个人上来。”

胡桂扬向另外三人小声道:“你们守在这里,别让任何人上来。”

樊大坚惊讶地说:“你要上去送死吗?刚才明明有两人逃上山顶了。”

“我必须结束这场屠杀,否则的话谁也活不了。”

樊大坚不吱声了,袁茂低声道:“记住,我们三人是跟着你走到这一步的。”他还是不能完全相信赵家义子。

胡桂扬笑了笑,“你们要跟我走的路还长着呢。”

只有赖望喜一句话不说,面朝山下站立,因为听到汪直的声音,身子微微颤抖。

胡桂扬慢步向上走去,大声道:“汪直,我上来了。”

亭子里走出十余人,身影模糊,看架势手上似乎拿着弓弩,胡桂扬从他们中间穿过,扫了一眼,发现他们都不是赵家义子,于是径直走进亭子。

亭子里没有点灯,也是漆黑一片,好在四周没有围挡,月光能照进来一些,勉强可以视物。

汪直穿着长长的披风,背对客人,正朝皇宫的方向望去,在他身边守着一个人,面对胡桂扬,“三六哥,你来了。”

“三九弟。”胡桂扬左右看了看,没再发现其他人,“大哥呢?你们应该在一起的。”

“大哥刚才不小心跌到山下去了,你没看到吗?”胡桂大回道。

胡桂扬摇摇头,走近两步,“我想与汪直谈谈。”

“请,督公一直在等你。”胡桂大退后两步,没有离开亭子。

汪直转过身,笑道:“说是地势高,其实也看不到什么,真不明白那个李子龙跑上来干嘛。”

“他想找到龙脉,好取而代之。”

“呵呵,妄人一个,活该被杀……等等,你说‘取而代之’是什么意思?龙脉怎么取代?”

胡桂扬又上前一步,也露出笑容,“因为龙脉是个人。”

“你比李子龙还能乱想。”汪直鄙夷地说。

“你听我说完,就会改变看法。”

“就站在那,别往前走了。你身后有十张弓弩,你只要一抬手,就会遭到射杀。天机术的暗器,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胡桂扬不动,脸上仍然带笑,“我先要问件事。”

“说。”

“为何给我安排三杆鸟铳?”

“给你鸟铳的时候,我是真希望你能找出妖狐,后来用不着了,不过给你的东西就给你了,犯不着要回来。”

“原来如此。”胡桂扬点点头。

“你想说什么就快一点,我希望能早点结束这一些,天亮之前还能睡一觉。”汪直打个哈欠。

“事情要从断藤峡说起。”

“这么久?”

“中间很短,不会浪费太多时间。”

“嗯。”

“闻天王和谷中仙用数千童子献祭,原想召来天兵天将,结果却召来了祖神之了。”

“你相信这种事?”

“我只讲述事实,我是否相信并不重要。”

“嘿,你接着说。”

“神子不会立即显现,闻天王没有等到就被官兵所杀,谷中仙逃走,暗中等候十多年,于一年前进京,伪装作妖狐,杀死多人,破坏了保护龙脉的外围根基。”

“这是你从五行教听来的。”

“对,何百万加入火神教,引导五行教和非常道追查妖狐,其实是将他们往歪路上带。”

“何百万不是好人?”

“他从来就不是好人。但妖狐只是歪路之一,还有一条歪路就是祖神之子。”

“呵呵,你果然还是不信。”

“我是否相信并不重要。”胡桂扬再次强调,看了一眼旁边的胡桂大,继续道:“重要的是皇帝相信,而且相信神子能够带来长生不老。”

“哼,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这种时候了,真相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胡桂扬又看一眼三九弟,“是谁令陛下相信神子的?肯定不是灵济宫,他们早已信誉全失,也不是你,闻秀才的确令你失去陛下的信任。”

汪直又哼一声,没有争辩。

“更不是大哥和五哥,赵家义子全是被利用的棋子,在妖狐和神子之间惊慌失措,一切身不由己。我一度以为是李孜省,可他太普通了,不可能这么快取得陛下的信任。想来想去,这个人必然在陛下身边服侍多年,比你还久。”

“比我还久?宫里还真有几位,你以为会是谁?”汪直冷笑,显然不将胡桂扬的话太当回事。

胡桂扬想了一会,“云丹。”

“哈,胡桂扬,你这是无路可走了。云丹的确够老,但他是我的手下,替我办事,难得进宫面见陛下,而且跟我一样,受闻秀才拖累,连在陛下面前认错的机会都没有。”

胡桂扬没笑,他的确走投无路了,却没有胡说八道,“再回到断藤峡,云丹要造子孙汤,但他不是只为自己熬药,而是给许多太监。汪直,你对宫里很熟,云丹投靠你之前,给谁做事?”

汪直没有回答。

“云丹与何百万是老相识,一人主内一个主外,推动妖狐和神子两条线,煞有介事,弄得人心惶惶,越来越相信鬼神。”

汪直还是不开口。

胡桂扬又一次看向三九弟,“就剩我们两个了,你允许我上山,就是为了亲眼看到我们兄弟相残,然后将活着的人带进宫里。”

胡桂扬直接面对三九弟说话,“可咱们两人谁也不是神子,赵家义子之所以被选中,只是因为咱们的义父,云丹与何百万仍要报当年之仇。”

“咱们当中必有一人是神子。”胡桂大冷冷地说,他早已做好准备,却一直没有动手。

“不可能,云丹与何百万策划这么久,绝不是为了让别人一步登天。”

“总得有一个人是神子。”胡桂大稍稍显出几分激动。

“当然,但这个人早就被选中了,咱们的任务是自相残杀,最后的幸存者将作为药材,用来唤醒神子。”

胡桂大呆住了,好一会才问:“那神子究竟是谁?”

胡桂扬看向汪直,“虽然你也受到利用,但你应该能猜出神子是谁。”

“对宫里的事我从来不猜。”汪直冷冷地说。

听到这句话,胡桂扬心中再无疑惑——“宫里的事”这四个字已经足够说明了一切。

“太子才是神子,从一开始就是他,今后也是他,云丹与何百万的所有把戏不过是让皇帝逐渐相信这一点。”

即使是在黑暗中,胡桂扬也能看到汪直脸色骤变,“汪直,你还要继续被利用下去吗?云丹若是成功,绝不会留着你。”

“为、为什么?”汪直终于开口,他开始相信了。

胡桂扬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必须立刻找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第七十八章 最后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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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为什么会是祖神之子?胡桂扬心中有一些线索,比如太子的生母来自断藤峡,没准也曾是被献祭者之一,据民间传闻,太子的出生充满了意外与传奇,更有神子的意味。

还有,太子年纪很小,还是个孩子,更符合神子的形象。

可胡桂扬还是觉得有漏洞,最致命的问题是,云丹、何百万将太子塑造成为神子,能得到什么好处?太子已经是太子,用不着再争什么,更不会因此特别感谢云丹。

此外,太子成为神子,对汪直能有什么影响?

胡桂扬只是笑,脑子转个不停。

汪直突然也笑了,而且是大笑,然后抚着心口说:“我差点就被你绕进去。”

“是吗?”胡桂扬绝不能显出一丝的困惑,夜色帮了一点忙,他只需要控制好自己的声音即可,“自从去年以来,宫里是不是频繁请进道士?”

“当然,关于这些事,大臣们的反对奏章摞得都快比我高了,你当然知道。”

胡桂扬其实不知道,他只是锦衣卫外围的一名小角色,平时又很懒散,对朝堂事务极少关心。

接下来的事情,他全要推论了,“一共五名道士,李孜省只是其中之一,今晚他镇压广寒殿,那是北方水位,还有四处地方,分属金、木、水、土,站在这里应该能看到。”

胡桂扬走向亭子边缘,身后的弓弩手发出声响,在未得到汪直示意之前,没有射出箭矢,胡桂扬也不回头,极目眺望,“果然,我能看到东方木位的灯光,那是什么地方?”

“你说得不对……”

胡桂扬抬手在脑门上轻轻一拍,“我糊涂了,这么重要的仪式,怎么能让陛下置身事外呢?只有四名道士,或许也有僧人,而第五个人,也就是中央土位的主持者,应该是、只能是天下至尊。”

“单凭你这句不敬的话,我就应该把你杀死。”汪直冷冷地说。

胡桂扬心中稍稍理顺了一些,转身笑道:“唯一应该杀死我的人是三九弟,云丹与何百万共同策划了这场好戏,怎么能在最后一刻走样呢?如果陛下知道是你杀死我,将会非常愤怒,因为你的无知会让陛下失去一次长生不老的机会。”

汪直冷笑不止,一掌拍在栏杆上,突然对入口的弓弩手喝道:“滚吧,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十名弓弩手立刻后退,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胡桂扬看向汪直身边,三九弟胡桂大站在阴影中,只露出大致的身影。

“有个人让你觉得自己很特别。嘿嘿,咱们兄弟都很特别,献祭者、失去记忆、刀下被救、绝子校尉……咱们被云丹选中,还真是一点不冤。但这些还不够,得有更多的奇遇,才能让赵家义子觉得自己更特别,从而相信自己可能是神子。我猜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待遇,我被义父提起过名字,于是第二天就开始奇遇不断,直至遇到何家姐弟。十三哥打小聪明,所以还在山西的时候就遇到‘奇人’。你呢?三九弟,什么时候遇到‘奇人’的?”

胡桂大小声回道:“杀死十六哥之后。”

“这是几天前的事情,看来你被选中得比较晚,大哥、五哥肯定更早一些。”

“大哥和五哥去年就分别遇到奇人了。”胡桂大上前两步,站到了胡桂扬的对面。

汪直屁股靠着栏杆,月光照耀下,脸上露出一丝喜色,这才是他盼望看到的场景。

两兄弟相距不到七步,无论谁发出暗器,对方都很难躲避。

胡桂扬却没有做出拼死一击的架势,身子反而微斜,右肘支在栏杆上,“这就说得通了,大哥、五哥都相信自己是神子,所以才要找一切借口杀死自家兄弟,只是没想到,杀着杀着,最像神子的人反而不是他们两个。”

“嗯,大哥很失望,还有点害怕,想要退出这场屠杀,是我劝他先下手为强,就在刚才,我以暗器射中他,然后把他推下山。”胡桂大终于肯直接承认杀人了。

“你的‘奇人’是谁?”

“小牡丹。”

胡桂扬双手一拍,将胡桂大吓了一跳,旁边的汪直也一哆嗦,直到确认胡桂扬并无出招之意,两人才松了口气。

“妙啊,竟然是小牡丹,她跟谁学的武功?不会是何百万,何家去年才来京城,也不会是云丹,他根本不会武功。而且小牡丹学会武功之后隐藏颇深,所以教她武功的人只能是——神仙?”

“嗯。”胡桂大承认了。

“呵呵,何家姐弟的师父也是神仙,看来云丹与何百万认识的神仙不少。”

“三六哥,你说得很好,但是没用了,咱们还是得分个高下。”

“我本来就比你高,还用分吗?”胡桂扬笑道,好像这是兄弟间在开玩笑。

“够了!”胡桂大怒喝一声,“我不是小孩子,到现在为止,亲手杀死了四名兄弟,在我的挑拨之下死的兄弟更多,你说了半天,都是揣测之辞,可我这几天听到、看到的都是事实,咱们当中必有一个人是神子,只有他能活下去。”

“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或许是真的,但是没有神子,三九弟,你不必相信我,但是请相信义父,鬼神背后必是贪婪之心,云丹与何百万的贪念历经十多年的等待,只会更执着,绝不会减弱。”

“小牡丹不会骗我。”胡桂大低声道,做好了出招的准备。

胡桂扬仍然随意地靠在栏杆上,“小牡丹不会骗你,但她会受到欺骗。你能想起往事吗?”

“不能。”

“我能想起一些,云丹与何百万当年肯定详细调查了祭神一事,才能策划整个阴谋。闻天王死了,没准谷中仙也死了,现在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一切都是何百万的主意,他就是神仙,教会何家姐弟天机术与火神诀,他自己却假装不会武功。向小牡丹传授武功的人会是谁呢?”

“别想了,出手吧,早点有个结局。”

胡桂扬却扭头看向汪直,“谭太监还好吗?”

“嗯?你认识他?”

“五行教聚会的时候见过一次,他用的化名,还戴着假胡须,可我能认出来,回去一查就知道是谁了。”

“覃吉这个老笨蛋,居然用自己的本姓,他化名什么?”

“谭喆,两个吉。”胡桂扬蒙对了一次,虽然还不知道是哪个“谭”,却能肯定其名字当中必有一个“吉”字了,“老太监不好对付吧,他的经验更多,肯定将陛下服侍得舒舒服服。”

“哈,你胡说什么?覃吉……你他娘的套我的话!”汪直终于明白过来。

“原来他是太子身边的人。”胡桂扬又明白了一点事情,笑了笑,“老太监告诉我说妖狐必在宫内,就是想引我入宫。他为什么要参与这件事?如果他忠于太子的话,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太子地位不稳,需要神子的身份。”

汪直愤怒了,骂了一句,“快动手吧,还等什么?谁活着谁就是神子,跟我一块进宫去。”

胡桂扬加快语速,此时此刻,说服汪直比什么都重要,甚至比事实真相更重要,“太子生母早逝,自幼失怙,只有成为神子,地位才能稳固。与此同时,万贵妃的地位就会受到打击,汪直,这对你毫无影响吗?”

“少废话,你知道个屁?陛下对万贵妃的宠爱无人可比,是你们根本理解不了的,就算玉皇大帝降世当皇子,也休想夺走这份宠爱。”

胡桂扬还在搜肠刮肚地想接下来该说什么,亭外半山脚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很快,汪直的一名随从进亭,“督公,山下来了几名赵家义子,与赖望喜等人打起来了,要不要阻止?”

今晚的安排是让赵家义子自相残杀,赖望喜、袁茂、樊大坚都是外人,汪直一皱眉,“怎么还有活着的?你们两个想要更多对手吗?”

“能被杀死的,必然不是神子。”胡桂大冷冷地说,他有一百个机会先下手为强,却迟迟没有动手。

外面又传来一声铳响。

“我连一个对手都嫌多。”胡桂扬说,直起身子。

“那就让他们打去吧,能活着上来再说。”汪直挥手撵走随从,感觉到亭中两人即将残杀,心里不由得有一点小小的激动。

第三声铳响。

胡桂扬还是没有动手的意思,“三九弟,你宁愿用神子来解释这一切吗?什么样的神会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

“别猜测神意,你没这个资格,更没这个本事。”汪直抢着说,“大概你们上辈子都做过孽,所以这辈子要偿还。”

“那就应该在十多年前给我们一人一刀,用不着非得等到现在。”胡桂扬仍然看着对面的胡桂大,即使只能看到一具僵直的模糊身影。

“你……”汪直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就是十多年前挨刀的人。

亭外的随从大声道:“山下有人上来了,要阻拦吗?”

“问问是谁,赵家义子可以上来。”汪直道。

等了一会,有人跑进亭子,略有些气喘,声音却很镇定,“只剩咱们三个了?”

“最好别再有人来了。”汪直希望事情能尽快结束。

“五哥。”胡桂扬笑了,“我就猜如果还有人活着,肯定是你。”

“嘿。”胡桂猛冷笑一声。

三兄弟分处不同位置,谁也不说话,夜风穿亭而过,吹动衣裳猎猎作响。

胡桂扬突然感到厌倦,也突然明白了要对汪直说什么,一扭头,开口道:“云丹要杀皇帝……”

话刚出口,胡桂猛、胡桂大同时按向手臂,胡桂扬也抬起手。

第七十九章 俱在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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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猛想起自己成亲那天的场景,宾客盈门,车马一直排到胡同口,几十位兄弟跑前跑后,院内院外到处都是“某兄”、“某弟”的呼喝声,甚至比乐器还要嘹亮,客人看见这一幕,无不露出既羡慕又有些畏惧的神情。

大概就是那一天起,胡桂猛开始感到不满足。

婚礼足够热闹,但是缺了一些什么。

当天夜里,掀开盖头看到新娘子真容的一瞬间,胡桂猛明白了:佳人虽美,嫁妆也很丰厚,终归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儿,缺的是身份与名望。

胡桂猛不能埋怨妻子,他自己不过是一名普通的锦衣卫,这桩婚事门当户对。

婚后不久,一名老僧恰好出现,那是名破衣烂衫的和尚,却总在道观的大门外出现,多数时候躺在地上抓跳蚤,偶尔表演一点小把戏:驾驭一柄木剑,让它像蛇一样在半空中飘浮,上下跳跃,左右摇摆,引来阵阵惊叹声,却从不伸手要钱。

对这种街头骗术,赵家义子从不过问,可是第三次遇见老僧之后,胡桂猛发现那柄木剑的剑尖,总是对准自己。

不记得是多久之后,胡桂猛与老僧逐渐有了交往,他听说了十多年前的往事,见识到了天机术的神秘与威力。

胡桂猛并没有一开始就相信,与其他兄弟一样,他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于是暗中做了调查,发现老僧所言句句属实,他还发现,义父赵瑛其实早就知情,大概是没当回事,所以从未对义子们提起。

事后回想起来,胡桂猛也知道自己上当了,他透露得太多,以至于被老僧看破,于是以“祖神之子”的种种好处相诱,胡桂猛立刻上钩。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胡桂猛默默地等待,直到义父过世之后,开始着手实现“神子”的梦想。

只有一件事他没料到,原来自认为是“神子”的人不只他一个。

但他已经陷进去了,无论如何也要争得这个名号,唯有如此,才能平步青云,才能成为人上之人。

一路杀来,他终于成为仅剩的三名赵家义子之一。

有什么好说的?没什么可说的。

有什么可做的?只有一件事。

胡桂猛抬起手臂,他已经暗中练习天机术很久,非常熟练,抬手就能击发。

但他还是慢了一步。

一个时辰以前,他遭到大哥和三九弟的偷袭,身负重伤,动作已经不能如平时一般利索。

胸口一痛,胡桂猛觉得全身的力气迅速流失,他看向三九弟胡桂大,努力吐出最后两个字:“蠢货。”

胡桂猛瞄准的是三六弟胡桂扬,以为三九弟的选择会跟自己一样。

胡桂大刚拿到机匣没几天,手法没那么纯熟,但是准备得更充分,事实上,他是第一个动手的人。

大哥倒下了,胡桂大立刻转动手臂,对准三六哥胡桂扬。

胡桂扬也动手了,却没有瞄准任何一个人,而是挽起袖子,解开绳索,将烟雨盒扔在地上。

它还剩一次发射机会,就这么被浪费了。

胡桂扬不看死掉的大哥,不看正用机匣对准自己的三六弟,只盯着看客汪直,“你若是还有一点聪明,就赶快回宫里救驾。”

“你还真是不死不闭嘴啊,又想出这么一招。”汪直笑道。

“神子就是太子,云丹等人想要从中获益,唯一的办法就是弑君,然后扶植年幼的太子登基,他们以看护者的身份辅佐新帝,地位无忧,而你的死期也就到了。”

汪直冷笑。

胡桂扬一点也不觉得可笑,连日来,他就在这一刻最为严肃,“皇帝此刻镇守中央土位,身边必有一位协助者,如果我没猜错,就是此人介绍李孜省等人进宫,而且此人必然与云丹是一伙。汪直,仔细想想,云丹跟随你之前,是不是此人的手下?”

汪直笑不出来了。

“留我们在这里对峙,你还是回宫看一眼吧,如果我说得对,那么你有可能立下救驾之功,失去的一切都能得回来,如果我说得不对,你不过是提前进宫通报一声而已。”

“通报什么?我总得说一下‘妖狐’是谁。”

胡桂扬指着对面的三九弟,“当然是他,胡桂大,我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兵器。”

“嘿,为什么我不等你们自相残杀之后再进宫呢?”

“因为你要等很久,因为陛下身边的人要等这边的结果出来之后才动手,我们两个人留在这里,就是结果未定,万一需要的话,你还有机会回旋。”

汪直沉默。

胡桂扬等了一会,“凶器必然藏在法器当中,把它找出来,就是最直接的证据。”

“用不着你告诉我这些。”汪直冷冷地说,还是没动。

站在一边的胡桂大开口了,“我一时半会不会动手。”

“嘿嘿,你们两个倒是兄弟情深……”汪直上前一步,对胡桂大说:“我会对陛下说,幸存的人是你。无论宫里发生什么,杀死胡桂扬对你都没有坏处。”

汪直说完,大步出亭,留下大部分弓弩手,只带两人匆匆离去,袁茂等人让到路边的树丛里,没敢让汪直看到。

亭子里只剩两个人。

胡桂大慢慢放下手臂,他没什么可担心的,三六哥如今赤手空拳,绝不是他的对手。

“你真相信你说过的那些话?”

“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

“神子也能解释这一切。”

“不对,神子能解释咱们兄弟为何要自相残杀,却解释不了为什么有人一定要帮皇帝找出神子。而且——”胡桂扬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你注意到没有,汪直刚才说的是‘妖狐’,不是‘神子’。”

胡桂大勉强点头,“或许他是一时口误,或许他对神子的了解太少。”

“或许他等的就是妖狐,然后杀妖祭神,唤醒真正的神子,这正是谷中仙等人曾在祭神峰上做过的事情。”

胡桂大想了一会,“你真想起了从前的事情?”

“一点儿,闻天王、谷中仙这些名字都是别人告诉我的,但祭神是真的,祭神失败也是真的,谷中仙号称‘祖神之子’降临也是真的。”

“可你不信。”

“我当然不信,因为我记得清清楚楚,闻天王当时快要气疯了,马上就要杀死所有人,包括那些司祭,谷中仙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继续编造故事,好躲过那一劫。”

“死了这么多人,只是因为一个谎言?”

“那未必是谎言,谷中仙或许真的相信那一套,咱们都见过这种人,骗着骗着连自己也给骗了进去,死心塌地相信自己真看到了鬼神。”

夜风逐渐弱了下去,胡桂扬说不清这是什么时候,只觉得应该过去很久了。

这一夜实在是太过漫长。

“最后还是因为贪婪。”胡桂扬必须说下去,对面的人已经不是单纯的三九弟,任何时候都可能突然抬臂射出暗器,“义父早就看破了这一切,所以他拒绝所有升官的机会,只当一名普通的百户,以免被贪念俘获。”

“咱们都比不上义父。”

“比不上,因为咱们还年轻,还有野心,当然也会有贪念。”

“你就没有,所以一直不相信‘神子’。”

“哈哈,我不是没有贪念,是一直没有机会,大哥、五哥一两年前就遇到‘奇人’,十三哥是几个月前,我是被临时拉来凑数的,除了几句漏洞百出的谎言,根本没人认真地引诱我,我想贪,却无从贪起。”

胡桂大笑了两声,“我受到引诱比你还晚,可我相信了。”

“如果你真相信‘神子’,就不会犹豫到现在,一早就动手杀我了。你参与杀戮,不是想当‘神子’,而是不想自己被杀。”

“嘿,三六哥真会说话,之前说服了汪直,现在又说服了我。”胡桂大突然抬起左臂,“没错,我不想死,管它什么‘神子’、‘妖狐’,也不管这是谁的阴谋,只要我能活下去就行。”

“你随时都可以杀我,我不会跟你争。”

胡桂大又慢慢放下手臂,“等汪直回来,如果根本就没有弑君阴谋,你的死期就到了。”

“当然。能死在万岁山上,也是一种荣幸吧,五哥千辛万苦地爬上来,或许就是为了这个。”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能开玩笑,三六哥,我佩服你。”

“又能怎么办?反正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两人陷入沉默。

胡桂扬正努力寻找话题,胡桂大开口了,他看着地上的尸体,语速很慢,“大哥、五哥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太相信自己是神子了,他们早就受到‘奇人’的蛊惑,暗中练习天机术,自以为必是神子,其他兄弟的死亡不过是最后一步证明。他们没料到你总是不死,更没料到我会先下手为强,尤其没料到自己也会被杀死。”

“嗯。”胡桂扬突然感到既疲惫又厌倦,生性懒散的他,从来没有绷得这么紧、这么久,“我要看看皇宫的景色,如果你要动手,最好一招毙命,别给我回头的机会。”

胡桂扬慢慢转身,看向南边的皇宫,夜色正深,除了几点灯光,什么也看不到,他的心情却慢慢平静,万千景象仿佛俱在眼底。

原来这只是最后的黑暗,不知不觉间,东方泛亮,胡桂扬真的看到了晨曦中的皇宫,却不如想象中美妙,“我跟你说过何三姐儿吗?那真是一个美女,她要是多花点心事,我肯定也相信‘神子’了。”

胡桂扬心生感慨,转身看向一直没动手的三九弟,“汪直回来了,人在山下,很快就能上来。”

第八十章 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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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直走到半山腰时,朝阳已经露出大半,他向树丛里喝道:“滚出来。”

三个人分别抱着鸟铳走出来,呆呆地向督公行礼,不敢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汪直脚步不停往山上走,三人不远不近地跟随。

“你错了。”汪直走进亭子,冷冷地盯着胡桂扬,只是十几岁的少年,脸上却有着大将军一般的杀伐之气。

“哦?”胡桂扬扭头看向三九弟。

胡桂大没有因此抬起手臂。

“根本就没什么五行方位,今晚……不对,昨晚镇压妖气的人只有李孜省一个人,广寒殿跟北方水位哪来的关系?它明明在西北方,你胡说八道一通,只是因为看到太掖池里的水吧?至于请进宫的和尚、道士,我也是被你绕晕了,皇城里好几座庙宇,哪年不请进来一批僧道?跟五行方位有个屁关系?”

“错得这么严重?不好意思啊。”胡桂扬脸上的微笑可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好像还很得意。

“你竟然说陛下亲自主持什么中央土位……”汪直愤怒得脸都红了,想必因为这句话受到了指责,“还说自己见过覃吉老太监,覃吉至少二十年没出过皇宫半步,一大堆人能为他作证。”

“是吗?估计是有人冒充他,否则的话,为什么要叫谭喆呢?”

亭外的袁茂忍不住上前说道:“谭喆当然不是覃吉,他是……”

“闭嘴,轮不到你说话。”汪直转身斥道,愣了一下,脱口骂了一句,“你们在我面前竟然敢拿神枪!”

袁茂脸一红,急忙将鸟铳扔到地上,另外两人扔得更快,樊大坚小心地说:“铳里没有火药,也没有铅弹,连……”

“通通闭嘴,待会你们三个都去抬尸体,然后跟尸体躺一块,别再让我见着。”

樊大坚的老脸也是一红,悄悄地退到一边。

汪直转身重新面对胡桂扬,“数你事儿最多,话也最多,我也是瞎了眼睛,居然听信你的话……”

“这不叫瞎眼。”胡桂扬纠正道。

“嗯?”汪直紧皱眉头,没明白什么意思。

“听信我的话,这叫耳朵软,不叫瞎眼。”胡桂扬解释道。

汪直一跳几尺高,“胡桂大,你立刻把胡桂扬杀了,再晚一会,我连你一块杀。”

胡桂大抬起左臂,对准三六哥,右手按在肘部,迟迟没有射出暗器,反而慢慢垂下左臂,轻轻抖了两下,从袖内掉出一只机匣。

胡桂扬仍在微笑,汪直脸上的怒气逐渐变为困惑。

“三六哥猜错了一些细节,但是也有猜对的地方,对不对?”胡桂大向汪直问道。

“我让你杀了他,这就是答案。”

胡桂大摇摇头,“我杀人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可现在杀死三六哥对我没有好处。”

汪直的目光转向胡桂扬,“那运气就到你这边了,杀死这个愚蠢的小子,跟我一块进宫。”

胡桂扬想了一会,弯腰拣起自己此前扔掉的机匣,托在手里看了一会,一挥臂,将它抛向山下。

“不管怎样,我有一件事猜对了,的确有人想要刺驾,而你也的确救驾成功。汪直,你不必感谢我,但也用不着恩将仇报吧?”

汪直的脸色是这世上变化最快的一种东西,笑容出现得如此自然,既天真无邪,又自然随意,好像早就憋着笑意,实在忍不住了才噗嗤一声笑出来。

“呵呵,上山的时候我还想,要是这两个家伙一看到我就互相出手怎么办?那死得可太冤了。结果你们一点动手的意思都没有,我忍不住挑拨一下,结果被你们看穿啦。”

胡桂扬、胡桂大都不吱声,汪直转身向外面的人说:“我装得不像吗?你们当中还有谁看出来了?站出来让我瞧瞧。”

所有人都摇头,没人敢站出来,尤其是袁茂等三人,只觉得匪夷所思,完全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汪直走到胡桂扬面前,想要拍拍肩膀,发现太麻烦,只好在胳膊上轻轻拍了两下,向胡桂大招手,示意他走近一些,然后说:“我立功了,你们也立功了,但是事情还没完,要继续追查下去。”

“赵家义子几乎全军覆没!”胡桂大提醒道,一点也没有“立功”的感觉。

“人是你们杀的,但你们也是受害者,不必为杀人负责,应该找幕后的策划者报仇。”

“云丹与何百万?”胡桂大语气尽量平淡,没敢表露出心中的羞愧与愤怒。

汪直没有回答,又一次转身面对亭外的弓弩手以及三名外人,“你们这些人比较麻烦,昨晚听到的事情太多了……”

十几个人全跪下了,弓弩手们齐声发誓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等到声音渐歇,跪在弓弩手们身后的樊大坚高声道:“厂公……不不,督公,我们三个才真是什么都没听到,我们一直在半山腰,离这儿还远着呢,不信你试一下。”

听到“真是”两个字,几名弓弩手扭头怒视老道。

汪直想了一会,指着弓弩手们说:“你们是我的人,我看着,谁敢泄露半个字——所有人一块连坐。”

众人一块磕头谢恩,赌咒发誓绝不敢乱说话。

汪直又指着袁茂、樊大坚和躲在两人身后几乎看不到人的赖望喜,“不管听没听到,你们三个都很多余……”

袁茂反应最快,马上道:“我们协助胡桂扬……‘捉妖’,他有功劳,我们也有。”

胡桂扬走到汪直身边,“那些是你的人,这三位是我的人。”

再早一会,袁茂也不会承认,现在却点头称是,樊大坚和赖望喜更是一口一个“胡老爷”。

“天亮了,咱们别站在这里,还是回内校场吧。”汪直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稍稍松了口气。

路上的尸体都被收走了,沿路的各个衙门仍未开门,街道上见不到其他人。

内校场也已经被收拾过,干干净净,连血迹都不见一点,好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

汪直带着胡桂扬、胡桂大进入小厅,其他人等在外面,心中虽然好奇,却要尽量站得远一些,以免受到怀疑。

小厅里没变样,临时搭建的小床还在,胡桂扬也不客气,直接躺上去,长出一口气,“从来没这么困过,连饥饿都感觉不到了。”

胡桂大谨慎地站在门口。

汪直坐到一张椅子上,对胡桂扬的懒散已经有点习惯了,“就算困死,你得等会再睡。”

“嗯,我听着呢。”

汪直摸摸茶壶,发现是凉的,只好放弃,“千错万错,你有一件事没错,的确有人想要刺驾。”

虽然已有预料,胡桂大还是大吃一惊。

汪直不喜欢胡桂扬的无动于衷,于是看向胡桂大,“你什么都不要问,因为我只能说到这里,别的事情不能透露。”

“啊……”胡桂大本来就没想发问,因为他还沉浸在茫然之中,不知道从何问起。

他越显困惑,汪直越满意,“刺驾阴谋被挫败了,真的是……但这不只是你的功劳,胡桂扬,即使没有你的提醒,刺驾也不会成功,你只是……只是……”

“只是证明既无妖狐,也无神子。”胡桂扬用这句话表示自己并没有睡着。

“对,就是这样。不对,连这也不是你证明的,总之……你们两个顶多算是知情者,本应除掉,以免后患。”

汪直故意停下,可这一招不好用,胡桂扬仍然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反应,门口的胡桂大也只是脸色稍变。

“但你们还有点用处。”汪直意兴阑珊,语速加快,“西厂很快就会重新开张,你们两个都得给我做事。”

“什么事?”胡桂大问道。

“还是从前那些事,你们赵家义子最擅长的,抓捕装神弄鬼的妖贼,尤其是云丹、何百万等人。”

“他们两个还没被抓吗?”胡桂大有点吃惊。

“他们两个都不在宫里,我已经派人去抓了,但是未必能找得到,就算他们落网,肯定还有余党需要追查,这都是你们的任务。”

从昨晚到现在的转折太多、太剧烈,胡桂大一时还没法完全接受,可心里已经开始琢磨了,“我们以什么身份加入西厂?”

汪直笑道:“当然是锦衣卫,开始是校尉,捕灭云、何贼党之后,立刻就能升职。”

“我昨晚杀过的人……”

“不追究了,就对外宣称是中毒吧。”汪直没将死人当回事。

胡桂大看了一眼三六哥,“我愿意加入西厂,只要……厂公能保证我的安全。”

“我到现在都没杀你,这就是最大的保证。”汪直冷淡地说,然后看向床上的人。

胡桂扬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

“胡桂扬!”汪直叫了一声。

胡桂扬慢慢扭过头,“我听着呢。”

“我可没邀请你加入西厂,这是命令,也是你唯一的活路。”

胡桂扬又露出他那不合时宜的微笑,“我在想,我还是去锦衣卫南司吧。”

“南司?谁给你选择的权力?”汪直对这个家伙有着说不出的讨厌。

“西厂的任务是抓捕妖贼,可我太懒,受不了满天下抓人的苦头,南司寻找妖仙,我倒是能帮上一点忙。”

汪直从椅子上跳下来,大骂了一句,“整整一晚上你都在给我说这个是假的,那个也是假的,现在却说你能找到妖仙?当我是傻子吗?”

“天机术有一种匣子,比我们兄弟拿到的都要好,里面装着奇怪的玉佩,能够御剑搬物,我亲眼所见,所以一定要查个明白。”

“抓住云丹、何百万这些人,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胡桂扬重新仰而卧,眼前出现何三姐儿御剑的场景,一点一滴历历在目,“谁说真相就一定在这两人手里呢?”

第八十一章 重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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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直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匆匆离去,留下弓弩手看守内校场,胡桂扬等人相当于被软禁于此。

胡桂大仍然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小声道:“三六哥……”

“就剩咱们两个了,还是直接叫名字吧,我叫胡桂扬,你叫胡桂大。”胡桂扬还没睡着,但是眼睛已经闭上。

“嗯……也行,其实……小牡丹说我姓石,没有大名。”

“所以你叫石桂大?倒也不错。”胡桂扬哈欠连天。

“对,我叫石桂大,你叫胡桂扬——你不记得自己的本姓吗?”

“还没想起来,想起来也懒得改……”胡桂扬声音渐弱。

石桂大上前两步,小声问:“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说玉佩的事情。”

“为什么?”胡桂扬已经迷迷糊糊,连张嘴说话都觉得困难。

“你担心汪直……还有皇帝,终究不会放过你,所以借口寻找真实的妖仙,给皇帝一点念想,其实是要去南司养老,跟义父一样,或者你是想先离开这里,然后找机会逃走。”

“呵呵,你还真是聪明……”胡桂扬的声音越来越低,很快鼾声响起,真的睡着了。

石桂大盯着胡桂扬瞧了一会,轻叹一声,退回门口,低声道:“我不会逃,我要当一名有用的爪牙……”

胡桂扬真睡着了,一度又梦到了祭神峰,还是同样的场景,没有更新的内容,只是身后“坚持住”的提醒声更加清晰。

那肯定是小时候的何三姐儿,胡桂扬在梦中无比确信,醒来之后心中却是一片茫然,不明白梦中的信心从何而来。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屋,胡桂扬抬手遮住眼睛,过了一会才适应,发现门口站着的人已经不是刚刚改回本姓的石桂大了。

胡桂扬坐起来,口干舌燥,咳了两声,润了润嗓子,勉强能够开口说话在,“谭喆?”

“是我。”谭喆走来,停在几步之外,低头看着胡桂扬,面无表情。

“你没戴胡子,好像还年轻一些,有点不好认。”胡桂扬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正在一点点地恢复清醒。

“五十岁的人,老啦。”

胡桂扬依然疲倦不堪,双手在脸上搓了几下,然后伸手指着一边的椅子,“请坐。”

谭喆坐下,仍然盯着胡桂扬。

胡桂扬总算完全清醒过来,脸上露出笑容,“我昨天乱说一通,没给你惹麻烦吧?”

谭喆指着自己的脑袋,“只差一点,它就要离我而去。”

“抱歉,每个人做事都那么神神秘秘,我掌握的线索实在太少,只好信口胡说。”

“你胡说的本事不小,竟然猜到有人要刺驾。”

“呵呵,全是蒙的。你究竟是谁?”

“我叫怀恩。”

“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如果你关心朝堂大事,就应该听说过我。”

胡桂扬摇摇头,“我从来不关心朝堂大事,六部尚书的名字只知道两三个。大概是义父生前曾经提起过你的名字。”

“你对我不熟,那就更好。我是来提醒你,你差点害死我。”

胡桂扬又笑了,“你显然是宫里重要的太监,却参加五行教,这总不是我害的吧?”

“我是奉旨加入厚土教,为的是监视教中行为,以防有人借教闹事。”

“原来如此。你来找我——是要报仇?”

“我来向你说清真相,免得你以后再‘信口胡说’。”

胡桂扬马上摇头,“不会了,不是被逼到绝路上,我不会胡说八道。”

怀恩冷笑一声,继续道:“的确有传言说五行教掌握着五处重要的方位,能够阻止妖魔进入皇宫,去年妖狐杀死了五位教主、破坏了五行方位,令宫中大惊。”

“并因此相信妖狐和神子的存在?”

怀恩点点头,“以当时的情景,没人能够不信。”

赵瑛不信,胡桂扬也不信,但他们两人去年了解到的信息还很少,“的确,不信很难。”

“怪事越来越多,到了今年,你就出现了。”

“我?”

“你若干次逃过暗杀,很像是传说中的祖神之子。”

“原来侥幸逃生也是罪。”胡桂扬笑着感慨道,“不对,神子不应该是我吧?”

怀恩稍一犹豫,还是说出实情,“按照传言,神子寄附在某人体内,孕育十年之后才会苏醒,最后要以妖血相祭,神子离开寄附者,化为金丹一粒。”

“原来我只相当于孕妇。”胡桂扬觉得可笑,“然后呢?金丹肯定拥有种种奇效,比如长生不老之类,这么好的东西会给谁吃?陛下?还是太子?”

“整件事情比你想象得要复杂,你知道这些已经足够,更多的事情,你不必想,更不要再查下去。”怀恩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我只想知道,云丹、何百万被抓到没有,同伙还有谁?”

“云丹落网,何百万暂时不知所在,还有他的一儿一女,也都下落不明。”

“何家三口曾经躲在一位大官儿家里。”

“这位大人也是上当受骗,他没有问题。”怀恩知道这位“大官儿”就是当朝首车商辂,“总之这件事到此结束,即使需要追查,也不是你的职责,明白吗?”

“明白,可我还是得问一句,这是你的‘命令’,还是更上头的‘旨意’?我总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说撒手就撒手吧?”

“这不是‘命令’,也不是‘旨意’,就当成一个善意的提醒吧,胡桂扬,你不能每次都能靠侥幸逃生。这一次你立了大功,会受到重赏,但也仅此而已,如果你再惹是生非,多大的功劳也救不了你。”

“谢谢你的‘善意’。”胡桂扬笑了笑,“说到重赏,不知道汪直提过没有,我想去锦衣卫南司。”

“跟你义父赵瑛一样?”

“对,但我不想当百户,普通校尉足矣,可我也不想受人管束,你说有可能吗?”

怀恩冷笑,随后大笑,起身道:“不受管束,你以为自己是神仙吗?四海之内,皆是王臣,你是大明子民,怎能不受管束?”

“好吧,我换个要求,我希望像我义父一样,只受一位大人的管束。”

“赵瑛的地位并非赏赐,而是他努力争取到的,你也可以争取,能不能争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么说来,重赏也不是太重啊。”

怀恩向门口走去,“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当不当回事,由你自己决定。胡桂扬——”太监扶门转身,“云丹是骗子,并不意味着所有鬼神都是假的,只是神意难以捉摸。嘿,‘狐生鬼养’,你还真有一点妖气。”

“娇气我有几分,妖气一点没有……喂,你把话说清楚!”

怀恩已经走了。

胡桂扬追到门口,正看到汪直回来。

两名太监在院中相遇,都愣了一下,互相拱下手,谁也没说什么。

汪直走进小厅,到处看了看,疑惑地问:“他来干嘛?”

“给我一个善意的提醒,让我别再追查下去。”

“呸,他当然不想查下去,我却要查个水落石出,西厂正在收拾,很快就能重设,怎么样,跟我一起干吧,我给一个百户的职位,实授,不是试用,查案之后,我保你一个副千户,甚至千户。”

“我已经说过了,只想去南司当校尉。”

“南司有什么好的?赵瑛已经将那里的人得罪光了,你还想去受罪?”

“正好,我就不用重新得罪一遍了。”胡桂扬笑呵呵地说。

汪直很不高兴,“你知道怀恩是什么人吗?”

“他应该是一名很有权势的太监吧?”

“他很快就会是宫里最有权势的太监了,但他坚持不了多久,因为他不讨万贵妃的喜欢,等我查清一切真相……你不要选错靠山。”

“瞧瞧我,要身手没身手,要才智没才智,要野心没野心,全靠着侥幸和一通胡说八道才保住小命,像我这样的人,有靠山不如没靠山。让我去南司吧,这对你也有好处。”

“什么好处?”

“首先,不在西厂,我就能对你直呼其名,叫你汪直。”

“这算什么好处?我就是要当人上之人,就喜欢别人低我一百级。”

“那么谁来指出你犯下的错误呢?跪在你面前的人肯定不会。”

汪直既愤怒又迷惑,半晌才道:“既然有首先,就得有其次,你接着说。”

“南司存放着不少妖仙的线索,你想追查真相,或许我在南司能帮上更大的忙。”

“你会帮我?”

“你想破解阴谋,我想弄明白天机术,应该有互相帮助的机会吧?”

汪直想了好一会,“你这张破嘴……我若是知道你在骗我……”

“小小的一名南司校尉,还能躲过西厂厂公的雷霆之怒?”

胡桂扬很快被“撵”出皇城,孤身一人,没见到石桂大等人,嗓子渴得冒烟,肚子饿得咕咕叫,所谓的重赏没有半点消息。

但他终于自由了,在街上逛了一会,想找个地方填饱肚子,却发现自己身无分文,只得寻路回家。

到了史家胡同,天色已暗,胡桂扬反而不那么饿了,加快脚步,经过常去的面馆,径直回家,那是他自己的小家,整个京城里唯一归属他的一小块地方。

只是这个家不怎么牢固,院门还是没锁,但也没受到破坏。

小小的院子里竟然摆着一具棺材,棺盖没有盖严,露出一小块。

胡桂扬往里面看了一眼,看到了义父的遗容,变化很大,但是竟然奇迹般地并未腐烂。

“灵济宫还真有点本事。”胡桂扬喃喃道。

“汪。”随着一声叫,大饼从正房里蹿出来,几天没见,好像还胖了一些。

胡桂扬一笑,“这才是我要的重赏。”

大饼跑到主人面前摇尾乞怜,不停地用嘴巴拱大腿。

胡桂扬伸出手,大饼张嘴将含着的东西吐出来。

那是一枚玉佩,正中间的位置上点缀着一个小小的红点。

“何三姐儿。”胡桂扬握紧玉佩,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追查下去。

(本卷结束)

第八十二章 隐藏实力

(今日一更)

何五疯子蹲在河边,用力擦洗一只破旧的陶罐,对着清澈的河水说:“胡桂扬,你本来就配不上姐姐,居然还敢推三阻四,你现在后悔了吧?哈哈,姐姐根本不想嫁给你。”

“胡桂扬,我们走啦,离开京城那个鬼地方,回江南找神仙师父去,你自己留下吧,给朝廷当爪牙、当走狗,呸。”何五疯子擦得更用力了。

“胡桂扬,等姐姐练成天机术,自然要找一个比你更英俊、更有钱、更厉害的夫婿,到时候你就眼巴巴地看着吧,哈哈。”

何五疯子一口一个“胡桂扬”,说得不亦乐乎,终于将陶罐刷洗得差不多干净,按进河中涮了几次,这才接满水,双手捧着,高高兴兴地往回走。

穿过一片稀疏的树林,何五疯子回到几间草房前。

这里是一处小小的乡村野店,只能供应粗茶淡饭,客人停歇,多是为了休息一下腿脚,让牲口吃点草料。

店主是一对老夫妻,对每一位客人都客客气气,尽可能提供一切应用之物,好赚几文赏钱,尤其是年轻客人,讲究多,出手却更大方,是他们最喜欢的客人。

“碗准备好了吗?”何五疯子大声问。

“好了,早就准备好了。”夫妻二人笑脸相迎。

“洗干净了?”

“干净,洗了整整五遍。”

“嗯。”何五疯子表示满意。

路边一棵大树的阴影里,何三姐儿端坐在铺叠数层的毯子上,全身都被衣帽所笼罩,像是一尊尚不能正式见光的神像。

不远处,一头骡子、一匹毛驴正在低头吃袋子里的草料。

何五疯子腾出一只手,托着木盘来到姐姐面前,放下盘子,在两只碗里倒满清水,“我尝过了,这里的水非常不错,仔细品的话,还有一点甜味呢。”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随便喝口水就好。”

“那怎么行?”何五疯子瞪起稍大的那只眼睛,“走得匆忙也就算了,路上可不能吃苦,咱们又不是没有银子。”

何三姐儿身边放着两只包袱,那是他们的全部家当,里面有常备衣物,还有一些金银。

“呵呵,姐姐,你什么时候攒了这么多钱?连我都不告诉。”

“这不是我攒下的钱,都是何百万的,就当是借用吧。”何三姐儿伸手拿起一碗水,送到面纱里面,喝了一点,又送回原处。

何五疯子咕咚灌下一大碗,又倒一碗,“再甜的水也不如劣酒啊。姐姐,你说出城之后就告诉我为什么要走,现在可以说了吧?而且,咱们到底要不要把何百万叫爹了?”

“不叫,他不是咱们的亲生父亲。”

“可他毕竟把咱们抚养长大。”

“他把咱们当成奇禽异兽养大,为的是有朝一日拿咱们炼制丹药,这样的人,怎么能再称他为父亲?”

何五疯子抖了一下,那只大眼显得更大了,“不会吧?他虽然称不上是慈父,可也不像是恶人啊。”

“还记得你的三个哥哥吗?”

“记得,都死了,烧死、淹死、摔死,都挺倒霉的。”

“那不是倒霉,是何百万设计好的考验,你的腿是怎么瘸的?”

“我的腿……爬树摔瘸的。”

“仔细想一想,是你自己要爬树吗?”

“太小了,要是仔细回忆的话,好像是……何百万逼我爬上去的,真高啊,现在想起来我还有点害怕。”

“这就对了,咱们五个人都曾经受过何百万的考验,他们三个不幸死了,咱们两个活下来,算是过了第一关,才被养大。”

何五疯子惊讶极了,端起碗,以水代酒,又灌一大口,“你怎么不早说?三姐,你经受的考验是什么?”

“我挨了一剑,无医无药,苦捱了整整三天才痊愈。”

何五疯子腾地站起来,将手中的碗往地上一扔,“原来他是这样的人!”

远处的老夫妻吓了一跳,他们就怕客人闹事,不仅拿不到赏钱,还会损失不少器具。

“枉我叫了他这么多年的‘爹’,下回见到,我一定要按住他的脑袋,让他一声声全叫回来。”

“最好永远别见,见到了也要躲着走。”

“为什么?他就是一个小老头儿,我一根手指头也能对付得了。”

“他不普通,他……”何三姐儿突然闭嘴。

何五疯子也察觉到不对劲儿,转身看去,只见几间草房前的凉棚下面,不知何时多了一位客人,店主夫妻正在殷勤接待。

客人宽袍大袖,身边站着一头矮小的毛驴,驴背上驮着两只包裹,方方正正,像是用布包裹的木箱。

双方相隔颇远,何三姐儿却显得极为警惕,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过去问问。”

“留下别动。”何三姐儿喝止弟弟,“防着身后。”

何五疯子向后面看了看,没瞧见异样,可是很听姐姐的话,没有乱动,“这人是谁?”

“咱们刚刚见过。”

“见过吗?我怎么不记得。”

“那是晚上,他没有露面,我们隔门斗过天机术。”

“我想起来了,胡桂扬说他叫闻不……闻不……”何五疯子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那人在桌上扔下几枚铜钱,牵驴缓步走来,身材高大,三缕长须与两只衣袖一同随风摆动。

“在下闻不见。”

“对了,就是你,闻不见,可你鼻子挺灵的啊,竟然追到这里。”

“运气比较好罢了。不知两们要去哪里?”

“要你管?”何五疯子握紧拳头,跃跃欲试,在他眼里从来没有不可打或是打不过的人。

“五弟。”何三姐儿轻声道。

何五疯子倖倖地转身,专心监视后方的情况。

“我受人所托,来带你们两个回京。”

“何百万如愿以偿了?”

“唉,功亏一篑。”

何三姐儿沉默了一会,“胡桂扬呢?”

“呵呵,他命大,连我都不由得相信他的确有点特别了。”

“他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比你们都要聪明一点。”

“哈哈,可他再聪明也不知道你们姐弟的真面目,居然挺身而出射伤我的驴,只为救你们一命。”

何五疯子忍不住转身,“你们两个在说什么?”

“你的傻弟弟还不知道。”闻不见讥讽地说。

何五疯子怒道:“没人敢说我傻。”说罢就要冲上去大战一场。

“五弟。”何三姐儿及时叫住他,“别上当。”

何五疯子一惊,“对哦,他会天机术,我不能离得太近。”

闻不见轻声一笑,“你这个姐姐倒是挺聪明,你怎么知道那晚我不会杀你们?”

“胡桂扬是你们好不容易塑造出来的‘妖狐’,怎么舍得杀死?你那晚的目的是向赵家义子展示天机术,好骗取他们的信任,但你故意不用高深功法,好让我有机会打败你。”

“可惜你比我预料得更弱,最后还是胡桂扬想出办法。”

“天机术一半靠操作,一半靠器械,我的器械不如你,当然不是对手。”

“哈哈,你以为自己的操作与我不相上下喽?”闻不见收起笑容,“就是你的师父,也未见得比我更强。”

“放……”何五疯子强行忍住后面的字,气得直咬牙。

“跟我回去。”闻不见命令道。

“你们已经失败,还不四处逃亡,回京干嘛?”

“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们还没有一败涂地,仍有机会。”

“那也与我们姐弟无关,我们会远离京城,不再参与你们的计划,也不会破坏。”

闻不见轻叹一声,“你们一个学会了天机术,一个学会了火神诀,甩下一句话,说走就走?没那么容易。”

何五疯子越听越糊涂,可是姐姐在场,不敢再转身,只能老老实实监视后方。

“我们姐弟没求任何人传授功法。”

闻不见摇摇头,“规则不是你们定的,何三尘、何五凤,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三姐,让我揍他!”何五疯子忍不住请战。

“看着后面。”何三姐儿仍不许弟弟转身。

闻不见牵着驴慢慢前进,微笑道:“即使在我保留实力的时候,你也不是我的对手,何必浪费时间呢?跟我回去,你还有机会学习更上层的功法,要知道,除了你师父和我,闻氏还有更厉害的高手,功法超出你的想象。”

“或许那一晚我也保留实力了呢。”

闻不见面露微笑,他根本不信,他了解何三姐儿学过的每一招,有十足的必胜把握。

远处,店主老夫妻站在棚下互相看了一眼,满面忧愁,无论谁胜谁败,对他们的小店都不是好事。

“听声音,那只是一个小女孩儿啊,弟弟还是个瘸子。”老妇叹息道。

“嘘,少说话,跟咱们没关系。”老汉阻止妻子。

两人远远地望着,突然同时睁大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虽然已经老了,他们的视力还没有完全丧失,看得清清楚楚,宽袍客人身前竟然飞起一柄剑!

老夫妻呆呆地说不出话,他们相信这世上到处都有鬼神,却是平生第一次亲眼见到如此神奇的法术。

可那柄飞剑没有持续太久,突然掉在地上。

说好的战斗无疾而终,宽袍客人似乎在最后一刻善心大发,决定放过年轻的两姐弟。

姐弟二人收拾东西,骑着驴、骡过来,还顺便御走了宽袍客人所牵驴背上的两只包裹。

何五疯子远远扔来一小块碎银子,“够了吗?”

夫妻二人看着银子,谁也没有去拣。

何五疯子得意地驱骡前行,他一点也不意外,因为在他心目中,三姐一直就这么厉害。

一驴一骡走远了,而那位宽袍客人仍站在原地,老夫妻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好奇,慢慢走过去。

客人仍然站着不动,额头上有一个小小的伤口,鲜血流出,形成一条细线,直抵胸前,这时已经干枯。

夕阳西下,骑骡的何五疯子问:“三姐,咱们去哪?回江南吗?”

“我不知道。”何三姐儿的语气里一点没有战胜强敌的喜悦。

“听你们说话,好像知道神仙师父是谁。”

“神仙师父……就是何百万,他不会放过咱们。”

与身后的老夫妻一样,何五疯子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第八十三章 投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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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里吗?”樊大坚呆呆地问,又往远处望了一眼,没看到比较显赫的门户,“他为什么不住赵宅?他找回了赵瑛的遗体,继承了赵瑛的职位,不应该将赵宅也收归己有吗?”

胡同口,三个人站成一排,看着不远处的简陋院门,恍惚间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

只有袁茂来过这里,“这里的确是胡宅,胡桂扬大概是觉得……赵宅那边死太多人了。”

樊大坚若有所悟地点头,赖望喜还是有些茫然,“咱们以后就要……在这儿了?我是御马监勇士营神枪教头,不是街上的无赖。”

话音刚落,从胡桂扬家中走出两个男子,不停地点头哈腰,一出大门就变了一副神态,趾高气扬,好像他们才是整条胡同的主人。

“哎呀哎呀,咱们可立下大功了,没有咱们,胡桂扬连小命都保不住。”

“就是就是,你看他让咱们做的事,都是提着脑袋的危险活儿。”

“对啊对啊,还把我家屋上的瓦都给掀了,结果他一句结果都不透漏。”

“没错没错,可咱们得到什么了?几两银子而已。”

“惨哪惨哪,这点银子连铺瓦都不够。”

“没辙没辙,咱们找几个人赌一把吧,要是赢了,买新房子也够了。”

两人扬长而走。

樊大坚反悔了,“我是堂堂灵济宫真人,绝不与混混为伍,两位,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你要去哪?”袁茂问。

就这一句,立刻令樊大坚垂头丧气,“对啊,我能去哪?灵济宫派我去送死……这真是有国难投、有家难回、有庙难奔,世态炎凉莫过于此,我……我浪迹天涯去吧。”

老道长叹一声,无限悲伤。

赖望喜也叹一声,比老道还要难过,“你们两个好歹事出有因,我招谁惹谁了?老实做人,勤恳做事,结果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说这些没用。”袁茂冷冷地说,要论心中愤恨与抱怨,他比谁都多,却不想说出来,“去看看再说,胡桂扬立下如此功劳,总不至于一直困于闾巷之中。”

“对。”

三人互相鼓励,一块迈步向胡宅走去,到了大门口,樊大坚问道:“你们说说,胡桂扬真的救了……一命?那可是前所未有的大功。”

袁茂、赖望喜同时用鄙视与警惕的目光看向老道。

樊大坚急忙摆手,“我不问了,永远不问了,把话埋在心里。唉,官家规矩好多,真不如灵济宫自在……”

袁茂敲门,里面首先响起的是几声狗叫。

“门是开着的,想进就进吧。”接下来才是胡桂扬的声音。

小院里已经打扫干净,棺材已经搬走下葬,胡桂扬坐在正房的门槛上,一副要死不活的疲惫模样,一条小黄狗趴在旁边,嘴边就是一根带肉的骨头,它竟然不吃。

三人都是一惊,袁茂问:“胡桂扬,你这是……”

胡桂扬抬起头,笑了笑,“是你们三个,没事,我坐在这里……想点事情,屋里坐吧。”

胡桂扬起身拍拍屁股,带头进屋。

屋子本来就不大,这时被塞得满满当当,床上、地上到处都是一只只没开封的箱子,还有十几个食盒和酒坛,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香气扑鼻。

“你在请客?”袁茂问道,以为这是送葬之后的宴席,不由得后悔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请客?不不,没什么客人,我只是在宫里饿坏了,所以多存一些食物。”

满屋子的美食都是刚做好不久的熟菜,保存不了多久。

“你们来得真好,一块吃点。”胡桂扬先落座。

屋里没多少空地,其他三人只好陆续坐下。

“老道,我这里可没有素菜。”

“管它,我已经离开灵济宫,还守什么戒律?”樊大坚伸手扯下一条鸡腿,咬了一口,竖指赞道:“好吃,跟从前的味道一样。”

老道放开了,其他人自然不会拘谨,一通大吃大喝,只有赖望喜胃口不佳,勉强吃了几口,坐在那里看着,注意到屋里的不少箱子上贴着皇宫库房的封条,小心问道:“胡老爷这是得到宫里赏赐了?”

胡桂扬吃兴正浓,扫了一眼箱子,笑道:“全是布帛绸缎,也不知拿来干嘛。”

“这些可是各地特供皇家的上好布帛,不管是自用,还是转卖,都很好啊。”赖望喜了解这些东西的价值。

“能卖多少钱?”胡桂扬立刻感兴趣了,“我现在最缺钱,这些食物都是赊来的,我要拿这些布抵账,他们不干。”

赖望喜直摇头,“那是他们没见过世面,当然要看是哪种布帛绸缎,粗略推测,至少值五百两吧,若是不着急,找找识货的人,或许能卖出一千两。”

“急。”胡桂扬放下手里的酒杯,“要不然,五百两卖给你吧。”

赖望喜吓了一跳,“别开玩笑,这可是宫中赏赐,我一个小小的教头,怎么敢买?再说我也没有五百两。”

“四百两。”胡桂扬降价。

赖望喜还是摇头,有点紧张,“我就是随便一说,胡老爷真想卖,应该去找官铺问问,他们敢收,也能转卖出去,就是价格可能会低一点儿。”

“你能帮我问问吗?官铺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呃……当然,我回去问问,明天给胡老爷回话。”

“有劳了,这里不是皇城,别再叫我胡老爷,我也不是什么老爷,叫我老胡、小胡、胡桂扬都行。”

“是是。”赖望喜笑着应承,没敢真的不拘小节。

袁茂倒是没当他是老爷,问道:“胡桂扬,干嘛这么急着变现银两?”

“离开京城。”

袁茂和赖望喜愣住了,嘴里塞满腊肉的樊大坚也愣住了,三人同时看向胡桂扬。

“干嘛?”胡桂扬莫名其妙。

“听说你被安排到锦衣卫南司,为什么还要离开京城?”袁茂困惑地问。

“哦,是不是要出京公干?”赖望喜猜道。

胡桂扬摇头,“我不想当锦衣卫了,想去云游天下,远离京城的是是非非。”

之前还说要浪迹天涯的樊大坚一拍桌子,怒道:“这可不行,你一走了之,我们怎么办?”

“你们怎么办与我有何关系?”胡桂扬显出几分诧异。

“我们在皇城帮你放铳,你立下大功,得了赏赐,我们什么都没得到,连从前的职位都丢了,我当不成道士,老赖当不成勇士,袁茂当不成……随从,只能来投奔你,指望着能够建功立业,博个安身立命之所。你倒好,一句‘不想’,就要去云游天下,难道让我们三个抛家舍业跟着你吗?”

“你是老道,哪来的家业?”胡桂扬问。

“我……我在城外有一处庄园,比你的狗窝大十倍,那不是家业吗?”

胡桂扬点头,“原来你还是个财主。”

袁茂想得多些,“胡桂扬,锦衣卫还没送来委任状吗?你想就这么离开京城,不大容易吧?”

胡桂扬盯着袁茂,突然大笑起来,越笑越剧烈,“哈哈,你们还真是好骗。”

三人恍然,樊大坚怒起,大步走向门口,“这就是一个无赖,你们还想跟他做事?我可不干。”

胡桂扬收起笑容,“马上就有一项重要任务,办成的话,是一件更大的功劳,入者有份。”

樊大坚停在门口,连哼几声,没有走,也没有转回原位。

“胡老爷真是爱开玩笑,我差点就信了。”赖望喜不太在意,在御马监,他见识过更古怪的上司。

袁茂冷冷地说:“胡大人,戏耍我们很好玩儿吗?”

胡桂扬拱手道:“抱歉,是我的错,不该跟你们开这种玩笑。不过实话实说,你们来的时候,我正在犹豫:留下吧,当然有好处,可我过去这些天里得罪的人太多,即使成为锦衣卫,只怕也是寸步难行;走吧,这座房子花掉了我半生积蓄,还没好好住过,就要让别人享受,我真是不甘心。”

三人面无表情,就差直接说这间宅子一文不值了。

胡桂扬叹息一声,“还能怎么办?勉为其难吧,我已经拿到委任状,明天就去南司任职。这么说来,你们三位愿意跟随我做事?”

赖望喜马上道:“愿意,可是……得有一个身份,我从前是勇士营神枪教头。”

“我是灵济宫真人,相当于五品官。”樊大坚马上走回来。

袁茂没吱声,他只是袁彬的随从,但是实际地位只比另两人高。

“等我到了南司,第一件事就是将你们都拉进锦衣卫。”胡桂扬许诺。

赖望喜松了口气,虽然没有升职,但是锦衣卫未必就比御马监勇士差,干好了,没准还能捞到不少油水。

“我是真人,竟然要改行当锦衣卫,这真是……唉。”樊大紧摇头,却没有太反对。

袁茂的家主从前乃是锦衣缇帅,他最了解里面的情况,所以脸上没有露出半点喜色,“锦衣卫南司给你什么职位?”

“校尉一名。”胡桂扬原本就没有过高要求。

“嘿。”袁茂冷笑一声,“不是我看低你,胡桂扬,南司是锦衣卫最为错综复杂的一块,当年我家主人……当年袁大人费了千辛万苦,才将你义父赵瑛送进去,终其一生,赵瑛也没能成为真正的南司百户,你?”

袁茂摇摇头。

胡桂扬笑道:“那是袁大人不想得罪人,义父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换上我了,诸位,准备跟着我大闹一场吧。”

胡桂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其他三人却都目瞪口呆。

第八十四章 新人见新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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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南镇抚司长官名叫朱恒,最爱讲的一个故事就是自己的祖父如何因为一点疏忽,导致全家失去皇家属籍,以至于他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博取功名。

听众通常是南司下属,自然只能附和,并用各种方式表达相信与期盼,以为要不了多久,朱大人就能重归皇籍,封公封侯不在话下。

为了这个“不久”,朱恒等了足足二十年,最后等来的是一位年轻人。

年轻人名叫梁秀,二十多岁,相貌确有几分秀气,腰细如纤弱女子,无论是站是坐,身子总有一点歪斜,完全不像武人,可就是他,将要代替朱恒担任南司镇抚。

即使心中五味杂陈,朱恒还是得笑脸相迎,并且执下属之礼,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一名普通百姓了,在锦衣卫任职数十年,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他不服气,还没走出衙门,就已预感到自己的后半生将要活在无尽的悔恨与懊丧中。

“南司不好管哪。”朱恒忍不住想给新人一个下马威,同时也想在这张属于自己的椅子上多坐一会,“这些年来,南司虽然没有立过显赫的功劳,但也从来没有犯过错误,放眼整个锦衣卫,能做到这一点的唯有南司。”

梁秀站在桌案前,心里已经有点不耐烦,笑道:“是啊,无功无过就是南司这些年来的状况,在下奉命掌管南司,就是为了改变现状,让南司重新焕发生机,如宫中所言,‘不怕做错事,就怕不做事。’”

朱恒很尴尬,慢慢站起来,屁股下面是他捂热的椅子,就算要让出去,也要等它稍凉一些,“南司的确需要梁大人这样的年轻人,我老了,不中用啦,相信在梁大人的掌管下,南司必定早立奇功。”

梁秀亲自上前,扶着老镇抚绕过桌案,“老大人休要见怪,年轻人鲁莽,我这个人就是不会说话。其实我也知道掌管南司极难,老大人可不能就这么撒手不管,以后遇到事情,我还得经常去府中请教呢。”

“不敢不敢,老朽拙见,唯梁大人采择。”

两人越发地客气,梁秀亲自送到锦衣卫大门口,看着前任大人落寞远去,轻哼一声,“老家伙。

新官上任第一天,梁秀还没想好要点哪一把火,所以没有招见全体下属,而是进入公堂,做在朱恒刚刚让出来的椅子上,处理日常公文,一件一件看得非常仔细。

书吏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打着绝不能引火上身的主意,未得发问,一个字也不多说,连呼吸都要小心控制。

梁秀慢慢皱起眉头,“南司每年费银无数,做的事情就是修修房屋和盔甲?”

“回大人,南司主管锦衣卫军匠,修葺……”

“我知道南司是做什么的。”梁秀冷冷地说,“可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个,南司的另一个职责呢?为什么我在公文中一个字也看不到?”

书吏小心回道:“大人是说寻仙访道吧?南司虽负此责,但是线索太少,一年到头也没有几次公干,所以……”

“嘿,南司的‘无功无过’就是这么来的?”梁秀拿起一份文书,“这个叫胡桂扬的新任校尉来了吗?”

“回大人,胡桂扬理应今日到任,不知为何迟迟未至。”

“恃功而骄。等他来了之后,让他多等一会。”

“是,大人。”

梁秀低头继续看公文,书吏稍稍松了口气,新官的火烧到新校尉身上,对整个南司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胡桂扬午后才赶到锦衣卫,带他前往南司的小吏对他颇为好奇,多看了几眼。

胡桂扬并不奇怪,上次他来锦衣卫的时候还是抓捕妖狐的大功臣,突然之间,兄弟纷纷亡故,他则失去“试百户”的身份,成为一名普通校尉,外人免不了会生出诸多猜测,只是事关宫中秘密,谁也不敢多问。

新任校尉必须拜见本司镇抚之后,才算真正到任,胡桂扬被留在门房里,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进进出出的人不少,谁出说不清镇抚大人什么时候才有空。

“我还是来早了。”没人时,胡桂扬自语道,心里回想袁茂介绍的南司情况。

义父赵瑛虽在南司任职十几年,却一直游离其外,只受顶头上司袁彬的节制,对本司情况了解不多,从来不向义子们提起。

过去几年里,袁茂差不多天天泡在锦衣卫衙门里,对南司的了解反而更多一些。

“南司镇抚朱恒是个老顽固,醉心于寻仙访道,早年间颇受先帝赏识,可是所寻之人没有一个管用,当今陛下登基以来,他变老实许多,除了每年派人去名山名刹走访一圈,什么都不做了。而且这个人视南司档案为至宝,轻易不肯示人,你义父磨了那么多年,只能看到一小部分。袁大人身为锦衣缇帅,也没办法全部调看。”

“南司下属子丑寅卯等十二房,这些年来人才凋零,十分缺人,但是各房都有强大的靠山,外人水泼不进,看你有什么办法能过朱恒这一关,将我们三人弄进去吧。”

胡桂扬没什么特别的办法,只能利用众人对自己背景的揣测,据理力争,实在不行,就是耍赖也得达成目的。

“胡桂扬,可以去见镇抚大人了。”一名小吏进来冷淡地说,似乎没将他的“神秘”背景太当回事。

胡桂扬起身,心里准备了五套说辞,每一套都能应对不同状况。

只有一种状况他没料到,南司镇抚竟然是个年轻人,而不是袁茂之前介绍过的“老顽固”。

小吏引见之后随即退出,镇抚大人伏案奋笔疾书,除了一声“嗯”,连头都没抬过。

胡桂扬呆住了,茫然地左右看了看。

南司位于锦衣卫衙门的一角,占地不大,公堂只是一间极普通的屋子,最多的摆设是大量雕像与器物,佛道巫鬼等各路神妖和谐相处,既温馨,又诡异。

镇抚大人仍不抬头,胡桂扬开口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南司立下如此奇功,大人高升指日可待。”

梁秀总不能装作听不见,放下笔,“南司何喜之有?”

“南司寻仙访道,为的就是找到长生不老之术,瞧大人的容貌不过三十几岁,想必是已经返老还童,这岂不是奇功一件?可以说是亘古未有。”

梁秀今年二十五岁,比胡桂扬大不了多少,听到这番话,不由得微怒,脸上却露出笑容,“早有人提醒过本官,说你伶牙俐齿,果然名不虚传。原任镇抚朱大人今日离职,本官乃新任镇抚梁秀。”

胡桂扬拱手笑道:“那我的恭喜也没有错,新官上升,更是南司喜事。”

梁秀稍稍探身,盯着胡桂扬看了一会,“你是新人。”

“我是新人。”

“我是新官。”

“大人是新官。”

“既然如此,咱们就该开诚布公、彼此扶持,努力革除南司老态,不求建功立业,但求无愧于皇恩浩荡、国家俸禄。”

“太好了,大人简直说到我心坎里了。”胡桂扬上前一步,“大人需要我做什么?”

“暂时还没想到。”梁秀低下头。

“那就等大人想到了再说。”

“嗯。”梁秀露出逐客之意。

胡桂扬却不是那种见机行事的人,又上前一步,“我已经想到了,请大人先扶持我一次吧。”

梁秀再次抬头,冷冷地看着新校尉,虽然年轻,他也算是在官场里摸爬滚打过,从来没遇到如此厚颜之人。

胡桂扬全不在意,笑道:“我认识三位奇人,个个身杯绝技,希望带入锦衣卫,随我一起查案。”

梁秀眉头微皱,“查案?查什么案?”

“妖狐案。”

“妖狐案已经完结,即便后续查案,也用不到你,自有北司负责。”梁秀低头继续处理公文,过了一会,没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发现胡桂扬离自己更近了,正歪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可以退下了。”梁秀加重语气。

“看来大人的靠山不是汪直。”

梁秀大怒,“我的靠山……小小一名校尉,也敢在本官面前提什么‘靠山’?”

“我随便一猜啊,大人能来南司,靠山必然也是宫中权宦,不像是汪直,难道是汪直的对头?可这些太监应该……”

梁秀拍案而起,“胡桂扬,先弄清你自己的身份,这里不是赵家大院,没有人会纵容你胡闹!”

胡桂扬摊手笑道:“瞧,这才是大人所说的‘开诚布公’,既然互相厌恶,不妨明示,今后也好改善。”

梁秀眉毛上扬,身子却歪斜得更严重了,“你也配‘厌恶’我?胡桂扬,别以为你立过功劳,就能一天登天,你现在是南司的小小校尉,全受我支配。”

话说到这里,梁秀反而收起怒容,重新坐下,拿起笔,微笑道:“南司十二房,癸房正好缺人,你去那里办事吧。既然你有靠山,推荐几个人进锦衣卫这种小事,自然用不着我的同意。”

“谢谢大人。”胡桂扬有一副怪脾气,同时也有一副好脾气,高兴地告退。

门外一名小吏带胡桂扬去往癸房。

这里真像是“鬼房”,一间小小的屋子,布满了灰尘,好像几十年没进过人了,桌椅板凳破烂不堪。

“癸房的职责是什么?”胡桂扬问。

“职责?呃……清扫房屋吧。”小吏不太确认地说。

胡桂扬撇撇嘴、点点头,“那就从扫地开始,从里到外都扫一遍。”

第八十五章 地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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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锦衣卫大门的时候,三人尚觉得有一线希望,待到进入南司癸房的小屋,他们彻底失望了。

“这、这是南司藏灰的地方吗?瞧这些土,快有一尺厚了。”樊大坚站在门口,没敢往里迈步。

袁茂瞧了一眼,“南司十二房当中,癸房空缺多年,能派给你,算是新镇抚对你的重用,咱们的具体职责是什么?”

赖望喜不在乎脏,只在意一件事,“那个,胡老爷,我们三个还不算正式的锦衣卫吧?”

“我刚进南司,没法立刻将你们调进来,需要再等一等。”胡桂扬取出四块方方正正的蓝色布帕,分给三人,自己留一块。

“是是,我太急躁了些。”赖望喜接过布帕,不明白有何用途。

胡桂扬将布帕绕在脸上,遮住鼻子,闷声闷气地说:“来吧,扫帚在那边,一人一个,先把屋子打扫干净。”

赖望喜很听话,立刻去拿扫帚,樊大坚很皱眉,觉得有失真人身份,犹豫一会才蒙面取帚,袁茂很意外,虽然服从命令,却要问一句:“南司不是有杂役吗?为什么要咱们动手?”

“我让杂役休息十天。”胡桂扬含糊道。

袁茂反而觉得这是好事,胡桂扬能让杂役休息,说明手里有一点权力,应该很受新镇抚赏识,他们三人的前途也就有了保证。

四人一大清早赶到锦衣卫,忙活一个时辰才将整间屋子收拾干净,期间有一名小吏过来,夸奖道:“扫得挺干净啊,待会把其它屋子也打扫一下,尤其是公堂,大人下午可能会用到。”

袁茂和樊大坚怒视此吏,胡桂扬却笑着应承,完全没有平时的惫懒模样。

屋子打扫干净,桌椅摆放整齐,胡桂扬坐在桌后,解下布帕,笑道:“嗯,有几分样子了,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地盘儿。”

能在锦衣卫里有一块“地盘儿”当然是好事,可袁茂还是心存疑虑,又问道:“咱们的具体职责究竟是什么?”

“就是咱们正在做的事情。”胡桂扬终于给出回答。

三人谁也没听明白,互相看看,又瞧瞧手里的扫帚,袁茂总算醒悟,将扫帚抛掉,扯下布帕,怒道:“打扫房屋?我们投奔你,就为了在南司扫地?袁某虽非贵胄,可也绝不执此贱役!”

袁茂自视甚高,别人说一句随从,他都会记恨多时,更不用说充当杂役了。

樊大坚也扔掉扫帚,“什么?只是扫地?我还是去城外当庄主算了,至少在那里有别人给我扫地。”

只有赖望喜还握着扫帚,笑道:“胡老爷又在开玩笑吧?我这双手握惯了鸟铳,还真不习惯拿扫帚。”

胡桂扬脸上剩着微笑,“我没开玩笑,新任梁镇抚的确让我在癸房掌管清扫事宜,还分配给我五名杂役,可是太老了,我就让他们暂时休息几天,叫你们过来顶一阵。”

连赖望喜也抛掉了扫帚,樊大坚转身又要走,突然想起这里是锦衣卫,没人带领,自己怕是走不出去,只好背对胡桂扬,手扶门框,愤怒地喘气。

袁茂冷着脸,耐着性子问:“这可不像我认识的胡桂扬,你接受此项职责,肯定是有原因的吧?”

胡桂扬点头,“这里有一场不大不小的功劳,做成了,你们都能成为锦衣卫。”

樊大坚好奇地转回身,“拜托,你以后能先说好事吗?我们三个走投无路才来投靠你,非得将我们全都逼走,你才高兴?既然这样,你说一句,我、我立刻就走。”

樊大坚看向另两人,不确信他们也会像自己这么决绝。

赖望喜垂头不语,袁茂倒有几分同仇敌忾,“你所谓的功劳是什么?只是将南司打扫干净,获得上司一句赞赏吗?”

“当然不是,我说的这份功劳只会令上司气恼。”胡桂扬向樊大坚摆下手,“好吧,我尽量说得简洁。但我还是要先问一件事,袁茂,你熟悉锦衣卫的情况,南司上任镇抚朱恒是谁的人?”

袁茂的确知道,犹豫了一会才回答,“应该是司礼太监黄赐的人。”

胡桂扬转向赖望喜,“你对宫里情况熟悉,黄赐应该很有权势吧?”

赖望喜瞪大眼睛,“司礼太监在宫中向来是众宦之首,可以说是最有权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胡桂扬嗯了一声,“黄赐已经完蛋了。”

“啊?这、这不可能,黄太监深受陛下宠信……胡老爷听说什么消息了?”赖望喜有点惊恐,还有点兴奋。

“朱恒执掌南司二十余年,又没犯特别大的错误,突然被撤,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的靠山倒了。再加上宫里发生的事情……总之黄赐肯定是完蛋了,只是消息还没有公布而已。”胡桂扬肯定地说。

那天晚上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另外三人谁也不知道,因此没法确认或是否认,只是觉得胡桂扬实在大胆,竟然敢在锦衣卫里妄议宫中之事。

赖望喜尤其害怕,突然冲到门口,向外面张望了几眼,小心地关上门,低声道:“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啊。”

胡桂扬付之一笑,“新任镇抚名叫梁秀,是个病歪歪的年轻人,你们谁知道他的来历?”

对面三人全都摇头,谁也没听说过这位梁秀。

“那咱们就用最简单的方式推测:南司负责寻仙访道,主管镇抚肯定不会是朝廷派来的官吏,对吧?”

袁茂马上道:“没错,就连缇帅都不能轻易动这个位置,南司镇抚向来由宫中直接任命,以防秘事外泄。”

“云丹从前与南司关系密切,他一出事,南司镇抚就换人,所以我说上面的大靠山倒了。老赖,你说说,云丹在宫里的靠山是谁?”

赖望喜听得傻了,在御马监,可从来没有任何人敢于公开讨论宫里的事情,“云丹……好像还真是黄赐一伙的,但他几年前转投汪督公……哦……”

赖望喜平时不敢乱想,如今一想就明白了,云丹投靠汪直是假,背后的主子还是司礼太监黄赐。

猜测有了脉络,樊大坚也兴奋起来,“不用问,新任梁镇抚肯定也是宫里某位太监的亲信,难道是汪厂公?”

汪直同时掌管御马监和西厂,因此两人一个称“督公”,一个叫“厂公”,总是改不过来。

“若是汪直的人,就该逼着我去查案,而不是负责扫地。宫里权宦众多,黄赐倒下,肯定还有别人能与汪直分庭抗礼。”

三人全都看向赖望喜,只有他对这种事情最为了解。

赖望喜苦笑,推辞道:“我在御马监的时候,从来不议论宫里的事。”

樊大坚道:“嘿,公开不议论,私下里肯定议论,我就不信你们连宫里谁掌权都不知道。”

赖望喜无法推脱,只好小声道:“只是听说而已,陛下身边的几名内侍太监权势都不小,其中一位姓梁……”

“就是他了。”樊大坚喝道。

赖望喜吓得脸都白了,“我的爷,小点声,这里是锦衣卫,宫中耳目甚多……”

“嗯,你快说是谁吧。”樊大坚稍稍放低声音。

赖望喜却不敢吱声,东张西望。

袁茂替他道:“想必是内侍梁芳。”

赖望喜点头承认。

袁茂微一皱眉,“梁芳我知道,他有一个弟弟是锦衣卫镇抚。”

“就是这个梁秀!”樊大坚一惊一乍。

袁茂摇头,“不是,那个弟弟应该叫梁德,镇抚之职乃是虚衔,带俸,但不管事,梁秀或许是另一个弟弟。”

“这就是了,瞧,咱们离立功已经不远了。”胡桂扬笑道。

另三人没有这么乐观,袁茂道:“这跟立功没什么关系吧?”

“大有关系。”胡桂扬正色道,“汪直希望我查案,梁秀显然不想让我查案,说明什么?”

没人敢回答,胡桂扬自己说下去,“说明梁芳与汪直有隙,所以咱们在南司大闹一场,就是在汪直这边立功,对不对?”

话是有一点道理,对面三人却没法赞同,还是袁茂先开口,“首先,癸房负责打扫房屋,咱们能闹什么?拒绝扫地吗?其次,咱们非要得罪一方,才能在另一方面前立功吗?”

“先回答你第二个问题,没错,必须得罪一方,因为不管咱们愿不愿意,在外人眼里,咱们已经是汪直的人,无从辩解,只能迎头而上,或许还有一丝机会。”

赖望喜又是一脸苦笑,“能当督公的人,我求之不得啊,何必……何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呢?”

只有樊大坚表示支持,“胡大人说得没错,人家已经认定咱们是厂公的人了,咱们表现得越软弱,今后受欺负越严重,非得大闹一场,撕破脸皮,才能在南司立足。但是——胡大人,你确认厂公会帮你吧?”

“是他把我弄进南司的,他若不帮我,岂不是会被别的太监看轻?”

三人深以为然地点头,袁茂又问道:“那你所说的立功是什么?”

胡桂扬这回不开玩笑,“南司藏着无数秘密,连缇帅都看不到,汪直也看不到,梁镇抚既然让我负责扫地,那我就负责到底,先将文书库打扫个干干净净。”

三人大惊失色,终于明白,跟着这位“大人”,根本没有脚踏实地的道路,每一步都得冒险,而且是冒别人想都不敢想的危险。

第八十六章 南司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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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任十余日,南司镇抚梁秀每天早晨的第一件事不是去衙门办公,而是前往东华门外,聆听太监的教诲,并报告前一日的情况,然后才前往锦衣卫,有时候耽搁得久了,他就在外面吃午饭,要到下午才出现在公堂里。

迄今为止,他比较满意,南司众人很听话,迅速忘掉了前任镇抚,全力配合新任上司,就连传言中不太好对付的胡桂扬,也是服服帖帖,甚至亲自动手打扫房间,以校尉的身份做杂役的活儿,令人鄙视,但也的确让人放心。

梁秀制定了一个庞大的寻仙计划,得到了靠山的认可,很快就能实施,这让他非常高兴,中午特意去了一家有名的酒楼,小酌数杯,拖到下午才施施然前往锦衣卫。

锦衣卫长官众多,却没有一个能管得了南司,这让梁秀更加得意,走进衙门时,对上前打招呼的小吏,通通只回以一声嗯。

让他意外的是,南司门口站着一群人,都是他的下属,大白天的,竟然三五成群地当众闲聊。

梁秀的好心情并未受到太大影响,要不了几天,他就会将这些人当中的一半撵出南司,很高兴能有机会发次火,于是脸色冷下来,哼了一声,身边的一名随从马上冲过去,大声喝问。

数十名下属纷纷让开,向镇抚大人行礼,面对质问却都不明所以。

梁秀真有点恼了,冷冷地问:“都站在这里做什么?南司没有点规矩吗?”

排名最高的一名小吏上前,小心翼翼地回道:“按大人的吩咐,南司正在大扫除。”

“嗯?本官何时下过此令?”

小吏面露惊惶,“不是大人的命令吗?癸房的胡校尉说……”

听到“胡校尉”三个字,梁秀恼怒之余还大吃一惊,“胡桂扬在打扫南司?还说是本官的吩咐?”

“是啊?”

梁秀的好心情全没了,“他有本官签发的文书?”

小吏一脸茫然,“这个……胡校尉说……说……”

“说什么?”

“说大人上任以来都是口头传令……”

梁秀心中的怒火噌噌往上蹿,的确,自从上任以来,他一直在了解情况、制定计划,所以还没有用过官印,下属对他的“口头命令”总是言听计从,也让他觉得没必要急着动用官印,没想到这一点竟然被胡桂扬所利用。

“多久了?”梁秀提着官服下摆,向南司疾行。

“多久?清扫吗?一大清早就开始了,我们都没进去。”小吏跟在后面回话。

“所有房间都让他进去了?”

“是,大清扫嘛,胡校尉把我们的钥匙都收走了。”

梁秀猛地止步,怒视小吏,“他一句话,你们就交出了钥匙?”

“他说这是梁大人的命令……”小吏声音越来越轻,将责任又推回上司这里。

梁秀一股怒火,暂时无从发泄,又迈开大步前行,走进大门的一刹那,他突然明白了,这些下属并非一无所知,他们是在给新上司一个“下马威”,此前的服从都是假象。

“你们一个也逃不掉,所有人都要为这件事负责!”梁秀向数十名下属喝道。

下属们表现得诚惶诚恐,纷纷躬身行礼,却没有人开口辩解。

梁秀冲进南司。

庭院很干净,没有人影,他先跑进公堂,里面更干净,杂七杂八的雕像与器物都不见了,只剩下桌椅书柜,的确更有公堂的样子,却不是他想要的样子。

一名随从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都在戊房。”

气愤之中,梁秀看出随从的“气喘吁吁”全是假装,一把推开,直奔戊房。

南司十房,戊己两房最为重要,前者存放历年的寻仙档案,后者收藏从天下各地收集来的奇怪之物,梁秀上任第一天就去查看过,拿走了极少一部分,剩下的还留在原处,他原打算一点点挪走,以免惹来注意。

这也是他一直不使用官印的原因之一,口头命令事后无迹可寻,一旦在纸上盖印,他的每一项举动都会被记录在案。

梁秀没料到,这么快就有人敢于利用这个漏洞。

“胡桂扬!”梁秀大喝一声,奔进门户大开的戊房,不由得一愣。

三个陌生人,其中一个穿着道袍,站在窗边小声闲聊,胡桂扬则坐在唯一的椅子上,面对墙壁发呆。

听到叫声,闲聊的三人闭嘴,胡桂扬起身笑道:“梁大人来啦,请稍候,我们马上就能打扫干净了。”

梁秀一生气,身子歪得更厉害,个子本来不算矮,这时却要仰头看人,“你、你仗谁的势,敢进戊房重地?”

“当然是大人的势。”胡桂扬惊讶地说,指着一排排书架,“大人交待过,让我少打鬼主意,专心扫地,踏踏实实干上三五年,或许能让我出门查案。我一想也对,自己年轻……”

梁秀哪听得进去,“我没让你进戊己两房!”

胡桂扬笑道:“大人日理万机,哪能事事说得清楚?我们做下属的,自然要揣摩上意,大人让我专心打扫衙门,肯定是包括整个衙门,对吧?”

梁秀的腰都要扭断了,突然站直一些,“好,你有胆子,咱们就斗一斗。来人。”

几名随从在外面齐声应“在”。

“把这几个人,四个人,全都关起来,待本官好好审问。”

胡桂扬诧异道:“大人有话好好说,怎么突然翻脸不认人了?”

梁秀装不了文人,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谁跟你翻脸?你一个小小的校尉,也配让本官翻脸?本官让你死,你休想活到明天,本官要关押你……”

“我从命就是。”胡桂扬仍然满面笑容,向三人道:“走吧,今晚大概是要住在衙门里了。”

庚辛壬癸四房通常用来安置外派校尉,偶尔也当作临时牢房,前三房都由百户掌管,癸房则常年空缺,指派来此的胡桂扬也只是一名校尉。

今天,庚房被指定为牢房,主管百户被叫到镇抚大人面前,接受一通斥责,然后是严厉的命令:不准开门,不准送水送饭,尤其不准传话。

梁秀回到公堂里,在收拾整齐的书案上,亲笔写下要求,然后加盖官印,这是他上任以来发布的第一道正式命令。

按他的想法,立刻就要置胡桂扬等人于死地,可手下的小吏,包括身边的随从都提醒他,南司没有这个权力,无论平时如何独立,每有大事,还是得向锦衣卫上司请示,最终得到宫里的许可。

就算关押一名校尉,也不能自行其事,镇抚大人既然盖上官印,书吏待会就得将公文送至锦衣卫文书房,锦衣卫长官通常不会驳回,但是当晚或者次日一早,就得将此公文的副本送进宫里。

收拾一名小小的校尉竟会如此麻烦,梁秀更怒,却没有办法绕过去,只能再写一份措词严厉的公文,列举校尉胡桂扬的种种恶行,上交给锦衣卫,同时亲自前往东华门,恳请宫中优先处理这一事件。

梁秀忙于告状,胡桂扬等人则在“牢房”里无所事事。

说是牢房,其实是庚房的一个隔间,摆设极其简单,连条板凳都没有,唯一的窗户也关闭得极为严实,一丝风不得透入。

站着太累,胡桂扬靠墙坐在地板上,双腿交叠,一脸的困倦,像是要睡觉。

因为他的随意,另外三人也不是太紧张,一会站一会坐,等候结果。

眼见天色渐黑,赖望喜有点忍不住了,“咱们今晚真就留在这里了?家里人肯定会担心……”

“你不是阉人吗?哪来的家人?”樊大坚盘腿坐在地上,彼此很熟了,什么话都敢说。

赖望喜并不在意,“我有过继来的儿子,还有不少亲戚,一大家子住一块,都指着我的俸禄生活呢。”

“嚯,你这样的人……竟然也要管这许多闲事?”樊大坚道貌岸然,语气却是不屑。

“我这样的人怎么了?谁都想死后有人打幡抱罐,年年烧些纸钱,就算真人,也在城外置了产业,庄园里不只是奴仆吧?”

樊大坚咳了两声,敷衍道:“胡大人不信鬼神,在他面前别提死后的事。”

胡桂扬笑道:“没关系,义父送葬的时候,我也打幡儿来着,以后还得年年上烧烧纸。”

袁茂一直没坐,插口道:“别说没用的事情,胡桂扬,如今事情闹大了,汪太监肯定会来相助吧?”

“应该吧。”

“什么叫‘应该’?难道……难道你事先没通知汪太监?”袁茂大吃一惊。

“我又不住在宫里,哪能想见就见?上回见汪直,还是你帮我传的话。”

这回三人全都大吃一惊,樊大坚、赖望喜同时站了起来。

“你不是有一个兄弟在给汪太监做事吗?”袁茂问。

“你是说石桂大?自从给义父送葬之后,我们再没有见过面,我连他住在哪都不知道。”

三人同时逼近,还是袁茂发问:“那你凭什么确信汪太监一定会救咱们?”

“就凭这个。”胡桂扬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的木匣。

木匣很旧了,而且缺少一角,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复杂结构。

袁茂认得这肯定是天机术的物品,惊讶地问:“你从哪找来的?”

“己房的角落里,你们打扫的时候我藏在身上。它已经不能用了,但我敢保证,汪直会对它感兴趣。”

“可是……汪太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吧?”

胡桂扬仍然坐在地上,抬头道:“如果汪直非得等我通知,才能知晓南司发生的事情,那他就不值得依赖,咱们只好坐在这里等死。如果汪直真有本事,那他宁可与梁芳撕破脸,也要救我出去,还会给我争取到不小的权力。”

对胡桂扬,三人已经惊讶不起来了,陆续坐下,甚至躺下,抱着等死之心,期盼奇迹发生。

第八十七章 委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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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扬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即使天塌下来,他大概也不会惊醒。

另外三人睡不着,并排靠墙而坐,心焦如焚地等候宫里的消息。

樊大坚盘腿而坐,闭目养神,仍是一副真人派头,突然睁开眼睛,小声说:“咱们干脆把他掐死算了,没准能得到梁芳这一派太监的原谅。”

赖望喜吓得声音都颤抖了,“这、这不行吧?胡老爷是汪督公一手提拔的锦衣校尉,而且人也不错。”

樊大坚冷笑一声,对“人也不错”这一评判表示不赞同。

袁茂无动于衷,冷淡地说:“好啊,真人去动手吧,我俩给你把风。”

樊大坚又冷笑一声,“咱们就是胆子太小,才会被胡桂扬拿住。”

赖望喜承认自己胆子小,“是啊是啊,咱们胆子小,做不成大事,还是跟着胡老爷,他胆子大,主意也多。”

樊大坚重新闭眼,“以后深陷泥潭不能自拔的话,你们要记得,曾经有这样一个夜晚,我出过这样一个主意,可你们没有同意。”

“我做不出这种事。”赖望喜不停摇头。

袁茂突然起身,双手扶地,悄悄爬向在对面睡觉的胡桂扬。

赖望喜大吃一惊,却没有开口阻止,樊大坚睁开一只眼睛,看着黑暗中的身影,小声鼓励道:“你敢动手,我们今后都听你的。”

赖望喜发出一连串的怪声,说不清是表示赞同,还是想叫醒胡老爷。

“别捣乱。”樊大坚低声喝止。

袁茂爬到胡桂扬身边,半晌未动,突然站起身,走回原处坐下。

赖望喜已经吓得全身瘫软说不出话了。

樊大坚疑惑地问:“怎么了?没胆子了?”

“我只是过去看看他是不是真睡着了。”

“啊?”

“睡着了,好像还在说梦话,古里古怪的,听不懂。”

樊大坚冷哼一声,闭眼再不开口。

过了一会,赖望喜终于缓过神来,小声道:“袁公子,你、你跟胡老爷学坏啦。”

赖望喜对谁都挺客气,所以称袁茂为公子。

袁茂笑了一声,似乎没觉得这是贬低,“非常之人才能做非常之事。”

“也可能死得非常快。”赖望喜接了一句,长叹一声,倒在地上,也想试着睡一会,结果满腹心事你争我抢地出来干扰,想闭眼都难,只好又坐起来,“你们说,胡老爷这么折腾,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活命。”袁茂并不欣赏胡桂扬,对他的了解却比别人都要多一些,“他得罪的人太多,宫里宫外都有,此时此刻,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

赖望喜看了一眼身边的樊大坚,“这就有一位。”

“胡桂扬想保住自己的性命,就必须让自己有价值,而且是很大的价值,可这样一来,他就只能接着得罪更多的人。”

“胡老爷也挺不容易的。”赖望喜感慨道,不由得心生同情。

“咱们三个比较倒霉,被卷入到阴谋当中,本来也是活不成的,想要爬出这座深坑,只能跟在胡桂扬身后,他出去,咱们也出去,他掉下去,咱们肯定也受连累。”

赖望喜半晌无言。

樊大坚没睁眼,开口道:“你还真是天生的忠仆,时刻替主人着想。”

袁茂不理他,赖望喜为他辩解道:“老道,像你这样的人,没有胆量,没有计谋,除了装神弄鬼,没有别的本事,至少得有一颗忠心吧,否则的话,谁肯带着你爬出深坑?”

“我的本事可不只是装神弄鬼……”

胡桂扬突然转身,莫名其妙地叫了两声,樊大坚立刻闭嘴,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赖望喜对老道更加不屑。

胡桂扬突然语速极快地说了几句话,随后鼾声响起,睡得很是香甜。

漆黑的深夜,被关在锦衣卫南司狭小的“牢房”里,带头胡闹的人却发出怪声,另外三人多少都有点心惊胆战。

半晌过后,赖望喜小声道:“胡老爷……说的是什么?”

“我刚才听到的就是这个,没听懂。”袁茂此前听到的只是呢喃低语,这时却是清晰地叫喊出来,他也觉得有点瘆人。

“这是一段咒语。”樊大坚肯定地说。

“你能听懂?”赖望喜问。

“听不懂,但是我修行多年,听得出来这是所谓的密咒,而且兼具佛道两派的特点……”

“这你也能听出来?”赖望喜对老道的信任度一直在下降,如今已没剩多少。

“他的古怪发音明显是佛门古语,大概来自天竺,可他还有叩齿、搅舌的动作,这是道门的功夫,我太了解了。可胡桂扬练得不对啊,过于频繁了,只怕是从哪里学来的邪派功法,长此以往,极易走火入魔,等他醒了,我得好好指点一下。”

袁茂不懂这些,也不开口。

安静了一会,赖望喜颤声道:“我觉得,对这件事咱们还是保密为好。”

“为什么?觉得我不配吗?”樊大坚有点恼怒。

“不不,我的意思是……”赖望喜偏偏不说了。

一边的袁茂道:“胡桂扬好不容易摆脱妖狐的嫌疑,咱们就别添乱了。”

“我只对胡桂扬说,不会告诉……哦,我明白了,好吧,大家都保密,谁也别说。”

樊大坚不傻,一经点拨就明白了,不信鬼神的胡桂扬竟然会念古怪的密咒,背后不知隐藏着什么秘密,在一块爬出深坑之前,还是不要拆穿为好。

伴随胡桂扬轻微的鼾声,三个人各怀心思,直到后半夜才陆续睡去。

外面的开锁声一响,三个人几乎同时醒来,一个个惊恐万状,都怕来的人会直接宣布罪名。

胡桂扬已经醒了,正笑呵呵地看着他们:“睡得不错吧?南司的地板居然比我家的床还要舒服些。”

门开了,进来的是镇抚梁秀。

三个人心都凉了,呆呆地坐在那里,没有起身。

“校尉胡桂扬,见过镇抚大人。”胡桂扬抱拳道,毫无惧意。

梁秀冷冷地看着手下的校尉,身子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直,“无关人等出去。”

只有袁茂站起身,樊大坚与赖望喜连滚带爬地从梁秀身后出门,到了庚房外面,只见满院子都是带刀的锦衣卫,三人都吓得不敢动了,乖乖地站在门口,樊大坚轻轻将房门关上。

隔间里,梁秀仍在打量不听话的校尉,胡桂扬坦然接受,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容。

“咱们不是敌人。”梁秀终于开口。

“当然,大人是上司,我是下属。”

“南司是个小衙门,总共没有几个人,都是给天子效力,私下里不必分什么上下。”

“那是大人随和,礼贤下士。”

梁秀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本官新到南司,正是用人之际,脾气不免有些急躁,希望你不会在意。”

“绝不在意,刚才我还说呢,南司的地板比我家的床还要舒服些。”

“本官就知道你是个洒脱之人。嗯,癸房还归你管,但是不用再扫地了。”

“我挺喜欢扫地的,看到地面干净,觉得整个人从里到外也干净许多。”

“不不,扫地实在是大材小用,本官对你另有委用。”

“随大人安排。”

梁秀却沉默了,似乎在深思熟虑,半晌才道:“有个叫何百万的妖贼,罪大恶极,据说你对此人比较了解。”

“此人原名梁铁公,与大人同姓,是我义父的仇人,后改名何百万,我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算是了解吧。”

梁秀忽略“同姓”之说,微笑道:“既然如此,就由癸房负责追捕此贼。”

“义不容辞。”

“但是得有一个时间限制。”

“请大人给我十年,十年之内,必擒此贼。”

梁秀差点又要发作,强行忍住,“十年太久,只能……”

“那就五年。”胡桂扬抢先道。

“太久。”

“三年。”

“太……”

“两年,至少得两年,大人,何百万是老江湖,他若是还在京城,现在就已经落网,此时仍无下落,必是逃入荒山野岭,投奔哪家山大王去了,找人就得花费不少时间,找到了未必能够立刻抓到。”

梁秀原本只想给一个月时间,被胡桂扬一通抢,反而不好说出口了,皱眉道:“一年,不只要抓捕何百万归案,还得查清天机术的真相。”

“好吧,大人还真是给我一负重担。”胡桂扬勉强应道,心里已经很满意了,“眼下癸房就我一个人,势单力薄,请大人允许我补充人手。”

“南司校尉随你调用。”

“不必,我有三个帮手,请将他们调入锦衣卫。”

“现在不行,立功之后才能考虑。”

“但我用他们总得名正言顺。”

“让他们以番子手的身份随你查案,从南司支领银钱。”

“好吧,但我还得招录更多帮手。”

“南司的人你一个也不用?”

“大人刚才说过了,南司人手少,我不想打扰别人的差事,从外面找帮手就够了,只请大人给我一个承诺,功成之后,能给他们锦衣卫的身份。”

“三个,最多三个。”梁秀有点不耐烦了。

“谢大人。”胡桂扬抱拳道。

“你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大功吧?”梁秀有点不太放心。

“我这份差事,今后要直接报告给谁?”胡桂扬却提出另一个问题。

梁秀脸色微变,咬牙道:“西厂汪直。”

“明白。”胡桂扬笑道。

“但是你用多少人、领多少银子、去过哪里、何时回来、抓过审过哪些人、找到哪些器物,都得写一份文书,及时交给我。”

“当然,我毕竟是南司校尉。”

话说得差不多了,梁秀却没有放人之意,犹豫片刻,还是没能忍住,“胡桂扬,你别太得意。”

“我有什么好得意的?”

“此案不只你一个人在查,就是在西厂,你也并非独一,竞争者很多,最后只有一个人能立功,别人失败,可以退回原处,你的原处可不在南司。”

胡桂扬依然一脸笑容,“谢谢大人的激励,我一定让别人都回原处。”

胡桂扬走出房间,看了一眼满院的锦衣卫,向已经吓得全身颤抖的三个人说:“走,跟我去领银子。”

第八十八章 大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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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厂焕然一新,比第一次“开张”时更显用心,连大门口的石阶都给换了。

樊大坚没太在意西厂,而是望向斜对面的灵济宫,那里人来人往,香火依旧旺盛,他的离开显然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忘恩负义……我给他们做过多少事啊。”樊大坚愤愤不平。

没人理他,胡桂扬带头,四人由守门者引领,进入西厂。

汪直人不在,但是留过话,四人被安置在一间小厅里,里面供奉着关公像,墙壁画着怪兽捕食恶鬼的场景,显然刚刚完工没有多久,颜色极其艳丽。

衙门口的人最敬重关公,袁茂和赖望喜一见到神像,立刻上前拜了三拜,胡桂扬跟着点头,樊大坚自恃身份不同,昂首立在一边。

赖望喜拜完之后向老道招手,“过来拜关公。”

“我乃二徐真君座下弟子……”

“你就算是玉皇大帝的徒弟,现在也是锦衣卫南司癸房的番子手,只要吃公门饭,就得请关二爷保佑,这一摊不归二徐真人管辖。”

樊大坚没办法,走过来拜了两拜,“在下灵济宫真人樊大坚,初入贵宝地,请多多关照,关二爷生前义薄云天,升天之后想必也是人缘极佳的,请你有空对二徐真君说说,灵济宫如今被一**诈之辈占据……”

樊大坚唠唠叨叨地诉起了冤,其他人都找地方坐下。

一名中年小吏进来,将胡桂扬请到外面,“厂公有过吩咐,说是有个人胡校尉肯定要见一见,不必等厂公回来,随时可见。”

胡桂扬立刻猜到了是谁,没料到汪直竟然提前安排好了,笑道:“厂公真是善解人意,请带路。”

这是一名犯人。

西厂最先改建好的地方就是监狱,在小厅的后面,三间厢房,墙壁、房顶全都加厚加固,里面再分成若干小间。

由于此前被裁撤过一段时间,所以关押的犯人不多,眼下只有一位。

云丹比来就老,如今更是形销骨立,听到声音猛一回头,惊慌失措,像是一具会动的人形木偶。

中年小吏退出去,只剩胡桂扬与犯人隔栅见面。

“是你!”云丹恶狠狠地说,这些天他受过不少苦,心中充满怨毒。

“可不是我,你说过要将李子龙带出来见我,怎么把自己‘带’来了?”胡桂扬明知故问,对这个老太监没有同情。

云丹披枷带锁,坐在地上起不来,只能抬头看着胡桂扬,“已经审过我好几遍了,你还有什么可问的?”

胡桂扬摇头,“没有。”停顿一下,补充道:“在整个骗局当中,你不过是个小角色,说不出什么。”

“这不是骗局!”云丹晃动身上的锁链,哗啦啦地响,“早晚有一天,真相将会大白于天下,所有人都会看到,你就是那个人!”

胡桂扬不关心自己是什么人,“既然不是骗局,那你们就是真想弑君刺驾了?”

云丹将锁链晃得更剧烈,“陛下乃是真神,理应居于天上……”

“我明白了,陛下升天,而你们留在下方,辅佐太子主宰人间,对不对?”

云丹不吱声了,只是目光更显恶毒。

胡桂扬往牢里看了看,“新铺的地板,你的待遇不错嘛。”

云丹冷冷地说:“你就是那个人,你会暴露的,你就是那个人……”

胡桂扬笑道:“这么说来我是‘人’,不是‘妖’,也不是‘神’,你让我踏实不少。”

“你究竟为何来见我?”

“我也不知道,不过——有个问题肯定被提过多次了,我还得再问一次,何百万跑哪去了?”

“嘿,你有无数次机会抓到他,可你没有动手,因为你相信他的话,以为他只是一名被奇迹蒙憋双眼的笨蛋。这不怨你,你相信他,我也相信他,见过他的人都相信他,可大家相信的并不是同一个人,截然不同。”云丹露出嘲笑的神情。

“我懂了,谢谢。估计你活不了多久,咱们以后大概没有见面的机会,所以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会抓到他,不管他叫何百万,还是梁铁公。”

胡桂扬转身就走,云丹一愣,随后疯狂地大叫:“没有我帮忙,你找不到他!必须有我!必须有我!”

胡桂扬没有回头,更没有转身,出了房门,向守在外面的小吏笑道:“监狱真是个奇怪的地方,我差点以为自己出不来。”

小吏也笑道:“是啊,一门之隔,我站在外面,却看不出这是一座监狱。”

两人大笑,胡桂扬回小厅,小吏安排人看守牢门。

厅里,樊大坚还在向关公诉冤,讲述自己历年来为灵济宫做过的事、立过的功,赖望喜和袁茂坐在一边闲聊,根本不听,一见到胡桂扬,两人都站起来。

胡桂扬示意两人坐下,向樊大坚喝道:“老道!”

“嗯?什么事?”樊大坚吓了一跳,转身问道。

“钦犯云丹想要见你。”

樊大坚脸色骤变,“为、为什么?我们……我跟他没什么可说的。”

“不对吧,灵济宫与云丹交往多年,极为熟悉,怎么会无话可说呢?”

“不不不,那不叫交往,就是……就是交易,我们献药,云丹帮我们……帮灵济宫在宫里说些好话,仅此而已。不对,云丹与大真人比较熟,你去灵济宫找大真人。”

胡桂扬皱眉,“不对吧,云丹说与你从小相识,情同手足……”

“不可能。”樊大坚急得脸都红了,“他多大岁数?我多大岁数?哪来的‘从小相识’?一听就是胡说八道。”

“云丹五六十岁,你多大岁数?”

“我才三十……”樊大坚突然闭嘴,他一直对外宣称自己七十一岁,须发皆白,别人都不怀疑,反而赞他驻颜有术,这时却不小心说漏嘴了。

赖望喜恍然大悟,“我就说嘛,听你讲述往事,好像也没有多少年头,怎么就有七十多岁呢?原来才过三十,哈哈,比我还年轻吧?以后你就是樊老弟了。”

樊大坚脸更红了,“云丹真要见我?”

“他若是知道你来了,肯定愿意见你。”胡桂扬笑道。

樊大坚恨得牙直痒痒,“胡桂扬,像你这样可留不住人。”

“抱歉抱歉,你乃有道之士,心中清风霁月,别跟我这种凡夫俗子见识。”

樊大坚也不拜关公了,哼哼唧唧了半天,“仙人计算年纪的方式,跟你们凡人不一样,我小从修行,两年压缩成一年,说是三十五岁半,其实正好是七十一……”

没人反驳,也没人相信。

临近傍晚,汪直来了,前呼后拥,排场比之前还大,站在庭院里指手划脚一通,然后才进入正堂,召见南司来的胡校尉。

“在宫里,人家都说我年轻气盛好折腾,你年纪不小了,怎么比我还能折腾?”一见面,汪直就怒气冲冲地发问。

“宫里宫外死气沉沉,不折腾不做事,你说是不是?”胡桂扬在汪直面前虽然不守礼节,但他知道什么话能讨好这名少年太监。

汪直绷了一会脸,果然笑了,“你这个家伙……折腾出什么了?拿出来我看看。”

“拿出来”,而不是“说出来”,胡桂扬立刻明白自己之前猜测得没错,汪直在南司有眼线,比镇抚梁秀还要更了解司内大事小情。

胡桂扬于是不装糊涂,从怀里取出那只他从己房里找到的小木匣,放到公案上。

汪直看了一会,“这跟赵家义子身上的匣子一样吧?”

“更小、更轻便,而且更复杂,瞧坏掉的这一角,能看到里面。”

“那又怎样?”

“天机术的匣子有两种,一种比较普通,用来发射暗器,赵家义子拿到的都是此类,论威力,远远比不上弓弩,更比不上鸟铳,胜在隐蔽,随时可用。另一种比较复杂,能够御剑、搬物,如同仙术、妖法,极能迷惑外人。这一类匣子极少,不仅需要精巧的设计,还要一种特殊的玉佩。”

“你说过的那种?”

“对。”

“你觉得这就是第二种匣子?”

“在火神庙捉拿闻秀才的时候,我见过一只破损的普通机匣,里面的结构远远不如这一只复杂精巧,所以我猜这肯定是南司早年间得到的特殊机匣。”

“有多早?”

“机匣存放在己房,文书则藏于戊房,我还没来得及查找,镇抚大人就到了。”

汪直想了一会,“南司好像不太重视这东西。”

“嗯,它被随便放在角落里,显然不受关注。”

汪直又想一会,“你说的玉佩真有那么重要?”

胡桂扬藏着一个,但他不说,“整个妖狐案,方方面面几乎都有了解释,只剩玉佩是个谜,想找妖仙,必从难解、不解之处着手。”

汪直骂了一句,站起身,“我在陛下面前给你打了包票,你可别让我丢脸。”

“南司镇抚给我一年时间。”

“一年?他向宫里交了一份计划,或妖或仙,必在三年之内找出一个来,居然只给你一年?好吧,那就一年,记住,你的上司是我,不是梁秀那个痨病鬼。”

“当然,机匣和玉佩一事,我只对你说过。”

汪直受用这种话,脸上露出笑容,“在南司折腾吧,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我都能给你兜着,别人怕东厂,我不怕。”

“东厂?梁秀不是内侍梁芳的人吗?”

“跟梁芳有什么关系?就因为都姓梁?你……胡桂扬,你这个乱猜的毛病可得改改,梁秀是东厂太监尚铭的小舅子。”

“太监的小舅子?”

“宫里的乱事,你别管了,反正梁秀是东厂的人,你记住就行了,有我在,他不敢再动你。”

胡桂扬要的就是这句话,“西厂的寻仙队伍,除了我这一支,还有别人吧?”

汪直脸上的笑容没了,“有,你的义弟石桂大就是其中一队的头目,我还告诉你,你们各司其职,是竞争对手,若是私下里互通信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胡桂扬抓起案上的机匣,笑道:“兄弟相争?我们赵家义子最擅长了。”

“那就好。你见过云丹了?”

“嗯。”

“有帮助吗?”

“大有帮助。”

汪直一愣,宫中各派人轮番审问过云丹,谁也没榨出有价值的线索,胡桂扬只是闲谈几句,竟然就说“大有帮助”。

他可有点不信。

第八十九章 看书不如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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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扬终于能够公开进入戊己两房,随意查看那些隐秘的文书与器物,当年他义父争取多年才得到的权力,他只用十多天就拿到手。

但是大家都以为已经晚了。

“梁镇抚上任将近半月,早将最为重要、最为隐秘的东西都拿走了。”袁茂小心地点起蜡烛,戊房的窗户极少打开,屋里总是很阴暗,想要看清文字,必须点灯,但是要极其小心,由专人看护,以免引燃那些存放了不知多少年的纸张。

“嗯。”胡桂扬并不否认这一点,但是另有看法,“梁秀拿走他认为最重要、最隐秘的东西,我所关注的东西,与他不同。”

“关注什么?这里全是历年积攒的文书,哦,还有一些来历不明的妖书,哪怕只是粗看一遍,也需要至少十年时间。”樊大坚也跟来了,不知从何入手。

只有赖望喜没来,他从西厂领来三杆鸟铳,但是不能带出来,如果要用,必须得到汪直的同意,所以他干脆留在西厂看守这些利器。

“首先找有关何百万的材料,他从前用梁铁公这个名字。”

“怎么找啊?”樊大坚嘀嘀咕咕,还是遵从命令,开始翻阅故纸堆,他得小心翻动,有些纸张实在太旧、太脆,经不得粗手粗脚。

“还有关于一只木匣的记载,我不知道南司如何称呼,机匣、天机、暗器盒子都有可能。”胡桂扬补充道。

“大海捞针。”樊大坚更没多少信心了。

胡桂扬、樊大坚对面而坐,袁茂坐在中间看守蜡烛,扭过头,以免吹到蜡芯,说:“当年南司镇抚朱恒,就是用这一招困住你义父多时。”

胡桂扬抬起头,不由得心生感慨,“没错,义父也曾在这间屋子里埋首苦读,终于找到梁铁公的线索,一路追到广西断藤峡,救下我们这些人,我听过这个故事。”

“这不是故事,是真事。”袁茂严肃地说,“当然,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但肯定不会有错。”

樊大坚冷笑一声,也抬起头,“结果怎么样?当初的四十名义子只剩下两个,而你,胡桂扬,又要重读这些枯燥的文书,赵瑛从前的努力全白费了。”

胡桂扬自己嘴毒,所以从不在意别人对他的讥讽,认真地想了想,笑道:“你说得还真有道理,外面春暖花开,绿意滋生,咱们却在这个鬼地方浪费时间。”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这是我引申出来的意思。”胡桂扬捧起桌上的一摞文书,送回原处,转身道:“与其看书,不如看人。”

“看人?看谁?”樊大坚也不喜欢读这些东西,立刻站起身。

“第一位是戊房主管。”

戊房有两位主管,一位是百户,掌管钥匙,另一位是书吏,专职保存文书,他才是胡桂扬想见的人。

“我的职责是保证这些纸张不会毁坏,但是从来不看上面的内容,一个字也不看。”书吏的地位比普通校尉要高,所以他回答得很不耐烦。

胡桂扬“看”的第一个人毫无所获,本来想去见其它各房的主管,这时也放弃了,“算了,南司是个可怕的地方,人人都知道一点事情,可是人人都只谈论自己不知道的那些事情。”

袁茂冷笑,“这有何稀奇,你去锦衣卫各处看看,大家都是这样,你一个小小的校尉,想让别人对你开诚布公,甚至透露秘密,怎么可能?”

胡桂扬挠挠额头,“看来我之前想得太好了,以为有了汪直的支持,做事情会容易一些。”

袁茂一个劲儿地摇头,“你对官场了解太少,还不如你义父。”

“这不怨我,满打满算……算什么啊,我才只是校尉,根本就不是官儿,连官场还没有进去呢。”胡桂扬仍不在意,已经开始想别的主意了。

袁茂却觉得这是一个大问题,他将自己的未来暂时寄托在胡桂扬身上,可不希望此人永远都是一名校尉,“县官不如现管,你想从南司打听秘密,必须先争到一点实权,掌管癸房是第一步,接下来你得补充人手,争取尽快立功,然后再补充人手……”

“我有一个主意。”胡桂扬露出得意的微笑。

袁茂和樊大坚都没笑,他们太了解胡氏的主意有多危险了。

出乎两人的意料,胡桂扬这回没想“大闹”。

出了锦衣卫衙门,胡桂扬在街上说:“在职的人都不爱说话,咱们去找那些御任者吧。袁茂,你在锦衣卫时间长,知道朱恒家住哪吗?”

袁茂一愣,“御任的官儿同样不敢乱说话。”

樊大坚却赞同胡桂扬,“正常御任的官儿不敢,被迫交印的官儿呢?朱恒是被撵走的,肯定郁郁不得志,没准真能说出点什么,他执掌南司多年,总该了解一些秘密。”

“好吧。”袁茂勉强同意,“我知道他住在哪,但你们别抱太大希望,朱恒这个人极其顽固,曾与你义父抗衡多年,不会轻易向你透露秘密的。”

南司前任镇抚住在东城裱背胡同,离于少保祠不远,出门就能看见。

“看来这位朱镇抚从前与于少保是邻居,没准互相认识。”胡桂扬猜道,这里离赵宅所在的观音寺胡同极近,他一点不想过去。

“于少保当年是朝廷重臣,朱恒巴结不上,就算是邻居,他在街上也得让着走,连打招呼的资格都没有。”袁茂指着一间小院,“应该就是这里,我没来过,只是听说他住在这里。”

胡桂扬没有立刻前去敲门,而是走到于少保祠前看了一会,此地原是忠臣于谦的故宅,英宗复辟,于谦惨遭冤杀,当今皇帝登基之后,传旨建祠,颇受臣民欢迎。

今天并非节令,没人前来祭拜,胡桂扬也只是站在大门外观看,“义父极少提起于少保。”

樊大坚哼了一声,“朱恒好歹还是镇抚,你义父不过是名锦衣百户,和于谦天差地别,他有什么好提起的?”

胡桂扬轻叹一声,难得地表露出几分严肃,“义父倒是说过,当初无力救人,如今也就不必啰嗦,心里记着于少保的大恩大德就是,整个京城都亏欠于他。”

袁茂也望向于少保祠,神情同样严肃。

樊大坚皱眉,“我觉得你现在就挺啰嗦,咱们来这儿是干嘛的?”

胡桂扬大笑着走向朱家,路上行人侧目以视。

梆梆敲了两下,良久之后,宅内才有一名弯腰驼背的老仆出来开门,“谁啊?什么事?”

“南司校尉,前来拜见前任镇抚朱大人。”胡桂扬身上没有名贴一类的东西,正想着该如何自我介绍,老仆摇头,“搬走啦。”

“搬去哪了?”

“杭州老家。”

“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上午,全家都搬走了,就剩下我看宅,也不知道等我死了,宅子怎么办……”老仆关上门,自己寻思去了。

樊大坚道:“得,路又断一条,南司御任的百户、校尉应该还有吧?咱们再去找找。”

“谁也不如朱镇抚知道得多。”胡桂扬想了想,“上午出发,家在杭州,他这时候应该在通州张家湾等船,很可能还没有离开。”

“你想追去?”樊大坚吃惊地说。

“当然,也不远,咱们雇辆骡车,天黑之前肯定能到,去各家客店打听一下,就能找到人。”

“我的意思是——值得吗?你刚刚想到这个人或许有用,就非要找到他不可?”

“回戊房秉烛夜读,去张家湾月下追人,你选哪一个?”

樊大坚瞪着眼睛寻思了一会,“雇车你出钱,我的俸禄少得可怜。”

胡桂扬没提樊大坚在城外的庄园,带头出发,袁茂并不多说,只是跟着,在街口雇车并上车之后,他说:“胡校尉,你……有计划吧?”

“有啊,先去张家湾找到朱恒……”

“不不,我是说长远计划。”

骡车摇摇晃晃,车夫吆喝声不断,胡桂扬一手扶着车厢,“先抓何百万,再破解玉佩之谜,顺便灭掉闻氏,功劳一件接一件。”

袁茂与樊大坚互视一眼,都觉得这位胡校尉不可捉摸,他们两个第一个听到“玉佩”,谁也没有开口询问,都知道那可能是个大麻烦,而他们只在意能否尽快立功,争取一个立足之地。

胡桂扬估计得没错,天黑之前,他们赶到了张家湾。

码头外,一条街上都是官私店铺,朱恒好歹是御任的官员,不会随意选住一家,胡桂扬曾经来过这里,直接前往最靠近码头的几家店中询问,在第五家果然打听到了消息。

客店后院,朱家的行李车很显眼,上面插着一面旗,写着“锦衣镇抚朱”几个字。

“果然还没上船。”胡桂扬笑着又去敲门。

樊大坚跟在后面,向袁茂摇摇头,表示自己不太相信胡桂扬此行会有收获。

敲门几乎立刻得到回应,开门者不是奴仆,而是朱恒本人。

胡桂扬没见过朱恒,但是看穿着能认出来。

朱恒一愣,随后看到胡桂扬身后的袁茂,“你?”

“我已经离开袁府。”袁茂解释道,指着胡桂扬,“这是新到南司的胡校尉,如今掌管癸房,特意前来拜访朱镇抚。”

“癸房有人管了?还是名校尉?”朱恒轻轻摇头,“抱歉,本官已然御任,该交接的都已交接,不见旧部。”

“我不是旧部,是新人。”

“那就更不能见了,慢走不送。”朱恒准备关门。

“你等的人今晚不会来了。”

朱恒闻言脸色微变,胡桂扬趁机笑着进屋,转身道:“我只问一件事,朱大人认识这个吗?”

朱恒转身看到校尉手中托着的小木匣,脸色骤变,完全来不及掩饰,半晌才道:“放回去,马上放回去,否则你会惹上大麻烦。”

第九十章 双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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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扬等人带着疑问而来,前任镇抚朱恒的疑问却比他们更多,关上房门,指着那只小木匣,“你为什么要将它拿出来?你知道什么?谁告诉你的?你究竟有何目的?”

“别急,挨个回答,你先告诉我,这盒子南司是怎么得来的?”胡桂扬笑着问。

袁茂与樊大坚终于相信这只小木匣非常重要,站在胡桂扬身后,神情严肃,默默地为他助威。

朱恒的年纪比三人大得多,没有回答问题,而是走到门口,推开一道缝隙,向外望了一眼,“我没什么可说的,你们走吧,真想了解真相,就带圣旨来。我是朝廷致仕官员,无私交、不妄谈。”

“好一个‘无私交、不妄谈’。”胡桂扬赞道,人却没有动,“朱大人今晚等的客人不是私交吗?”

朱恒刚才开门迅速,屋里又不留仆从,显然是在等什么人,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仍然做出送客的架势,“我是卸任之官,你是新任校尉,手中既无圣旨,也没有抓人的传票,没资格问我这些。”

胡桂扬还是没动,想了一会,从怀里小心地取出一张折子,“有这个行吗?”

身后的袁茂眼尖,立刻上前接过折子,双手捧到朱恒面前。

朱恒大吃一惊,认得这是锦衣卫驾贴,同样双手接过,打开看了一眼,困惑地说:“你这份驾贴……”

“任何事、任何人都能查,事后备案即可。”胡桂扬得意地说,这是他早先从汪直那里要来的驾贴,曾经托何三姐儿暂时保存,进宫前又要回来,今天终于派上用场。

朱恒脸色变来变去,将驾贴还给袁茂,“你只问机匣的来历?”

“嗯。”胡桂扬将驾贴小心收好。

“它是太祖留下来的。”

“这么早?怪不得我查不到相关文书。”樊大坚恍然大悟,其实他只翻过几张纸而已。

“文书早就不在了,但是有一部《妖书集汇》,里面提到过它。”

“《妖书集汇》?”胡桂扬没听说过这部书。

朱恒解释道:“民间常有妖书流传,以妖信惑众,官府收上来之后,照例烧毁,但是南司有时会收录一部分,越积越多,于是编定成册,命名为《妖书集汇》。”

“我在戊房没见过。”胡桂扬道。

“既是妖书,怎可轻易外传?但我不能透露它藏在哪,你得问现任镇抚,这是规矩。”

“妖书里怎么说这只机匣的?”

“嗯……大意是说,太祖最落魄的时候,曾有一位神仙现身,向他展示奇妙的仙术,所用的器具就是这只机匣。书中记载,此匣名为‘灵缈’,机灵的灵,缥缈之缈,能祭出两柄仙剑,于千百里之外取人首级,曾暗中为太祖屡立战功。太祖登基之后,灵缈双剑于某日夜间突然飞出匣外,化为两道白光,飞向西南,从此再未回来,下落不明,机匣则因此破损一角。太祖曾多次派人寻找,全无所获,心中常常不安,以为此两剑若转投他人,会是一个极大的威胁。大概就是这些吧。”

胡桂扬笑了一声,“不愧是妖书记载,真够妖的。樊大坚,你听说过这个故事吗?”

樊大坚急忙摇头,“没有,我从来不看妖书。”

“既然此匣如此重要,为什么被随意置于己房角落里?”胡桂扬问。

朱恒脸色微变,将微开的房门关上,然后才道:“此匣曾经被借出过,结果所携之人一律不得好死,而且往往惹出大祸。最近一次是在天顺年间,太监曹吉祥曾借出此匣,结果谋反不成,反被满门抄斩。历任镇抚相戒,此匣不祥,但又是太祖遗物,不可毁坏,于是故意随意放置在己房,以为不会受到关注。”

胡桂扬仍然托着机匣,袁茂和樊大坚却都变了脸色,悄悄地让开两步。

胡桂扬收起机匣,“明白了,多谢朱大人解惑。”

“行了,你们快走吧,我现在不方便接待客人。”

“你刚才说历任镇抚相戒,但你没有警告现任镇抚吧?”

梁秀显然不知道此匣的重要,甚至没发现它的失踪。

“嘿,我想说,也得现任大人想听才行。”朱恒更不耐烦了,“就是这样,你想知道的我都说了。”

“等等,还有何百万,也就是从前的梁铁公。”

“那就是个骗子,南司抓人之后很快就将他交给了东厂,具体事情你去问他们。”

“梁铁公被抓的时候不是还有一个同伙吗?”

“人是赵瑛抓的,当时并没有交给南司,不必问我。”朱恒推开门,就差将来客推出去了。

胡桂扬拱手道:“多谢朱大人,什么时候有空,大家一块喝顿酒吧。”

“嗯,好,等胡校尉去江南公干,或者我回京城的吧。”朱恒敷衍道,看着三人走出房间,终于松了口气。

各家店铺门前的灯笼还亮着,但是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

“朱镇抚说的会是实话吗?”袁茂疑惑地问。

“妖书就是妖书,所言荒诞不经,也就南司当真。”樊大坚说。

“先找地方住下吧,明天一早回京。”胡桂扬左右看了看,指着不远处的一家客店。

“不如就住这家,不用走了。”樊大坚提建议。

胡桂扬却不接受,大步走向另一家。

客房很小,伙计送客进来就走了,对锦衣卫打扮的人,他们既不得罪,也不巴结,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咱们三个人住一间?”樊大坚惊讶地打量了几眼,“我知道你穷,可是南司和西厂不是都提供经费吗?”

“不是三个人,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另外两人去监视朱恒。”胡桂扬说。

“哦,也对,朱恒明显是在等人,他一个卸任的镇抚,又跑到张家湾来,所等之人必有蹊跷……谁去监视?”樊大坚看着正走向床铺的胡桂扬。

胡桂扬打个哈欠,“你俩前半夜,我后半夜,三更时回来一个人叫醒我。”

“我这一身道袍……”

袁茂拽着樊大坚往外走,“早让你换掉,你偏不同意,走吧。”

到了外面,樊大坚抱怨道:“朱恒等的人很快就到,根本用不着监视下半夜。”

袁茂冷冷地说:“那又怎样?咱们三人当中由谁管事?”

樊大坚小声道:“我又没说不去。唉,想当初,我在灵济宫何等威风,说是前呼后拥也不为过,手握生杀予夺之权,一句话,就能让几十名道士送死……”

客房里,胡桂扬吹灭油灯,脱下靴子,上床合衣而卧,还没仔细想想朱恒说过的话,已经睡着了。

他一直希望能做个完整的梦,回忆起全部往事,可是做不到,要么不做梦,或者做无关的梦,要么还是相同的一段场景:他站在祭神峰上,听到身后人不停地说“坚持住”……

胡桂扬一下子坐起来,睡眼惺忪地看着袁茂,“这么快?”

“已经三更了。”袁茂小声说。

“哦。”胡桂扬觉得自己刚刚入睡,“朱恒见过客人了?”

“没有,他要自杀。”

胡桂扬一下子清醒,光脚站起,“什么?”

“朱恒刚刚离开客店,什么也没带,独自前往河边,看样子是要跳河。”

胡桂扬几下穿上靴子,边走边问:“你怎么知道他有死意?”

“我进屋偷看了一眼他留下的信,那是封遗书,将家产都分配了。”

两人悄悄出店,沿街小步快跑,刚出街道,就听前面有人喊道:“等会再跳……”

樊大坚站在路边的草丛中挥舞双臂,大叫大嚷。

两人加快脚步,胡桂扬先到一步,向下看去,只见朱恒已经走进河中,转身怒道:“又是你们,谁让你们多管闲事?”

樊大坚劝道:“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也有家有业、有妻有子,不过是丢官而已,干嘛要死呢?要死也别死在这里啊,起码先回老家,要不然你的家人还得求人打捞尸体,千辛万苦带回江南,船家还未必愿意,就只能多花银子。你有多少积蓄?够不够运尸啊?”

朱恒一愣,他安排好了后事,却没有想到运尸回乡这一节,“我、我若活着,家人更受连累……”

“怎么会?瞧,胡校尉来了,他可不简单,人在南司,却不受南司管束,直接听西厂汪直的命令,暗中给皇帝办事,你说厉不厉害?你有冤屈,对他说就行,他能替你做主。”

胡桂扬听得有点脸红。

河中的朱恒道:“冤屈?我没有冤屈,我……”

朱恒转身又向河水深处走去。

樊大坚没办法了,看向胡桂扬。

“黄赐不派人来,是有原因的。”胡桂扬大声道。

朱恒又转回身,“你、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全都知道。”胡桂扬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据传闻,朱恒是司礼太监黄赐的心腹,他等的人十有八九与此有关,“那边出手了,正要卷土重来,新的妖狐、新的杀戮即将开始,你就算投河也躲不开,罪名还是会落在你的家人头上,不如上岸,还有机会将功赎罪……”

樊大坚和袁茂听得目瞪口呆,河里的朱恒更是惊讶得无以复加,终于,他向河岸走来,脚踩实地之后,说:“我将神仙引荐给黄太监,但我真不知道神仙居然……”

胡桂扬点头,“我明白,这不是你的错,如今之计,必须先找到‘神仙’,阻止他再行阴谋。”

朱恒突然变得狂躁,“不可能,凡人怎可与神仙争斗?大明江山是神仙给的,如今神仙又要收回去,谁也阻止不了……”

朱恒转身一跃,还是跳进了河里。

第九十一 人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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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河只是一瞬间,捞人却费时颇多,直到天亮,才有一艘船在下游找到尸体,送到客店,领到一笔赏银。

朱家人哭哭啼啼,胡桂扬等人站在店外,听围观者议论,大多数人都以为这个官儿不是欠债就是有案在身。

袁茂的脸色一直没恢复正常,示意两人走到一边,小声道:“不是咱们把他逼死的吧?”

樊大坚摇头,“当然不是,咱们还要救他呢,可是都不擅长水性,只能找人帮忙。”

袁茂看向胡桂扬。

胡桂扬耸耸肩,“等的人没来,他才要跳河的,跟咱们没关系。”

“我在想,是不是那人看到了咱们,所以才不肯见朱镇抚?”袁茂曾经眼睁睁看着朱恒跳河,没办法无动于衷。

“这就难说了。”胡桂扬安慰不了袁茂。

“死个小官儿而已,你不像这么胆小啊?之前在皇城里,满地都是尸体,没见你吓成这样。”樊大坚疑惑地说。

“不一样,不一样……”袁茂喃喃道,“究竟是什么人,能将一名镇抚逼到不得不自杀?”

“咱们正要找的人。走吧,先回京城,这里看来没有线索了。”胡桂扬看向远处,准备雇辆回城的骡车。

“我去看看他的家人。”袁茂还是有点想不开。

“等等。”胡桂扬取出一块银子,递给袁茂。

袁茂愣了一下,接到手中。

樊大坚没办法,只好也掏出一小块银子,看着袁茂走开,无奈地说:“真好,白跑一趟不说,还送出几两银子,下回再有这种事,千万别叫我。”

“这一趟可不白跑。”胡桂扬笑了一声,带着樊大坚去雇车,然后坐等袁茂。

袁茂很快跑回来,脸色有点红,上车之后一言不发。

走出一段路之后,胡桂扬问:“有什么不一样?”

袁茂困惑地抬起头,“啊?”

“朱恒跳河自杀,与赵家义子在皇城里自相残杀,有什么不一样?”

“呃……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关系,反正我是活下来的那个。”

“咱们都算是爪牙,自然免不了有生有死,朱大人……他是朝廷命官,虽说不是什么大官儿,可也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胡桂扬还没开口,樊大坚道:“天地广大,人如蝼蚁,还分什么爪牙和命官?都是一样的凡人,袁茂,你想太多了。好比牛羊,凡人食其肉、喝其乳、敲其骨,头顶的神灵,对待凡人亦是如此。”

胡桂扬微笑道:“甚至拿凡人入药。”

“对头。”樊大坚摊开手,“这不是我定的规矩,你们看我干嘛?”

进城已是午后,胡桂扬不想去南司,于是与袁茂、樊大坚分开,回史家胡同的家中,打算好好补一觉。

结果还是没睡好,刚刚进入梦乡,就被外面的敲门声惊醒。

袁茂、樊大坚、赖望喜三人都来了,一见到胡桂扬就齐声问道:“你听说了吗?”

“嗯?”胡桂扬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进屋之后,袁茂开口道:“刚刚的消息,司礼太监黄赐等人被贬往南京和凤阳,这才是朱恒昨晚没等到人的原因吧?”

“看来是这样。”

袁茂长出一口气,终于确信自己与朱恒之死完全没有关系,只是凑巧碰见而已。

“怎么才处置这些太监?”胡桂扬半个月前在皇城里“揭发”了大阴谋,早已得到赏赐,却直到现在才听说宫里有所举动。

赖望喜显得有些兴奋过头,“宫里就是这样,不管多大的事,都得慢慢来,一步一步进行,务求连根拔起,不留后患。这回被贬的太监有十几名,地位都不低。还有,西厂正式重开了,厂公请胡老爷今天抽空去一趟,天黑前他都在。”

“那就去吧。”胡桂扬走到门口,“只是贬出京城?”

三人一块低头。

胡桂扬觉得这样的处罚似乎太轻了些,正要锁门,却看到大饼正在钻院墙一角的狗洞,脑袋已经进来了,看到主人,吠了一声,钻得更起劲儿了。

“我还以为你跑了……什么时候有了这个狗洞?”

大饼身子小,很快钻进来,跑到胡桂扬身边摇尾巴。

“不谁再出去,出去就不要你了。”胡桂扬训道,然后指着廊下的大盆,“食物在那里,你往外跑干嘛?”

大饼尾巴摇得更欢了。

胡桂扬走出大门,边锁门边说:“若非不信鬼神,我会以为这是条狗奸。”

樊大坚马上道:“我有办法查出它是不是有妖气。”

“呵呵,算了吧。”

四人一块前往西厂,袁茂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胡校尉,咱们得加紧了,黄赐一倒,东西两厂以及南司都会加紧查案,谁先抓到何百万,谁就能先立一功。”

赶到西厂时,天已经黑了,汪直还在,立刻招见四人。

汪直站在公案前,抬起左脚,“瞧,这是陛下赐给我的新靴子,我说收藏起来,陛下说靴子就是用来穿的,放起来岂不可惜,我一想也对,于是就穿上了。跟你们说,这靴子的确不一样,轻飘飘的,一点重量没有,有个词怎么说来着?”

“身轻如燕?”赖望喜提示道。

“对,我现在就是身轻如燕,我蹦两下给你们看看。”

汪直真蹦了两下,四人少不了要赞叹几声,尤其是赖望喜,仿佛见到了即将诞生的武功高手,搜肠刮肚地寻找溢美之词。

汪直心情非常好,多听了一会,然后一挥手,表示自己要说正事了。

“想必你们已经听说了,宫里大变化,黄赐那一伙彻底完了,怀恩当上了司礼太监,他……还算好吧。然后就是西厂重张,我得到的费用更多,像你们这样的人,能招一千个!”

满足地听了一会奉承话,汪直继续道:“但我不想招那么多人?为什么?要将银子省下来,谁立功就多给谁一些,谁不做事,自然就要扣掉一些,赏罚分明,是这个意思吧?”

胡桂扬一直在笑,很少开口,这时道:“既然有赏有罚,银子已能腾出来,那就用不着少招人了,还是按一千来吧。”

汪直指着胡桂扬,“我就说这一天好像少了点什么,原来缺你这张破嘴。说吧,你去做什么了?找到线索没有?”

“去了一趟张家湾,看到前镇抚朱恒投河自尽,回家睡觉,被他们三个叫醒,来西厂,完了。”

汪直皱眉,“就这些?”

“就这些。”

“线索呢?”汪直冷下脸。

“暂时没有。”

樊大坚忍不住插口道:“朱恒不是透露过一些秘密吗?”

胡桂扬笑道:“那算什么秘密?厂公肯定早就知道了。”

“他又把《妖书集汇》说了一遍?”汪直猜道。

樊大坚脸一红,缩到袁茂身后。

汪直脸色愈冷,“胡桂扬,当初我可挺看好你的,要什么给什么,你呢?这么多天了,总该给我一点什么吧。”

“一年期限呢,这才半个月。”胡桂扬脸上的笑容比平时更显不合时宜。

“别人按天向我报告进展,你倒好,不叫不来,来了不说,说了跟没说一样。”

“呵呵,我在布网,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你怎么布的网,我想听听。”汪直今天非要问出一点进展不可,“云丹已经被斩首了,他到底给你什么线索,可以说了吧?”

胡桂扬曾经声称云丹的话“大有帮助”,当时不肯解释,汪直可没有忘。

“好吧,我说,说完之后请厂公帮我一个忙。”

“你跟我讲条件?”

“不是条件,只是两件事恰好碰到一块了。”

“你先说。”

胡桂扬想了一会,“云丹说,接触过何百万的人都愿意相信他,而且每个人眼中的何百万并不相同。”

“嗯,云丹对谁都这么说,你听出什么了?”

“二十年前,当时的梁铁公害死了我义父的儿子,可他没有逃跑,仍在通州一带招摇撞骗,这是为什么?”

“二十年前的事情,谁在乎?好吧,你说为什么。”

“因为不在意。”

“不在意?”

“梁铁公信奉‘天地为炉万物为铜’那一套,根本没将害死小孩当成大事,心中毫无愧疚,也没有恐惧,所以他不逃,也根本想不到要逃。”

袁茂身后的樊大坚咳了两声,想为“天地为炉万物为铜”辩解两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怕胡桂扬,而是怕汪直。

“你的意思是何百万这一次也不会逃?还藏在京城?”汪直没有完全接受这番推论。

“何百万这个人,对自己信奉的道理特别当真,刺驾失败,他不会承认法术为假,反而会施展更多的法术,惩罚相关者。”

“你把我说糊涂了,就说何百万可能躲在哪吧。”

“他不在京城,因为城里已经没有他的多少人,但也不会离京城太远,必在百里之内。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十有八九不叫何百万,也不叫梁铁公,正如云丹所言,他有许多身份,这时该用上新身份了。”

汪直似有所悟,点点头,“他的新身份是什么?”

“让我猜的话,不是武功高手,就是擅长法术的道士。”

“怎么找?”

“厂公不会将我的办法转告给其他人吧?”胡桂扬笑着问道。

“当然不会,你的就是你的,即便有人用了你的办法,功劳也有你一份。”

“黄赐等人是条线索,朱恒被吓得投河自尽,黄赐也有可能遭受刺杀。”

“我已经派人一路暗中监视了,黄赐死不死没关系,只要能捉到刺客,就能找出何百万。”汪直不会将这份功劳算在胡桂扬头上。

“百里之内的匪帮、地方豪杰都要打听一下,有没有突然出现的奇人异士?”

“好,我马上安排……如果找到线索,算你一份功劳。”

“还有就是何家姐弟,何三姐儿与何五疯子……”

汪直笑问:“你不知道吗?”

“什么?”

“何氏姐弟在城外杀死一个人,很可能是闻氏子弟中的一个,叫什么闻不见。”

胡桂扬一惊,在他的记忆中,何三姐儿远非闻不见的对手。

“何氏姐弟逃到了野外,西厂校尉已经找到踪迹,三日之内,必能拿下。”

“如果真是何氏姐弟杀死了闻不见,那么厂公派出去的校尉,只怕是凶多吉少。”胡桂扬说。

第九十二章 蠢货凑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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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五虫每次自我介绍时都要解释一句,“虫子的虫,我就是一条不起眼的小虫。大爷上车,慢着点儿。去哪儿?通州,好咧。”

今天来的客人比较特别,不等他开口,对方先来一句:“张五臣?”

这个名字让张五虫心里咯噔一声,脸色立刻变了,铁塔似的一个汉子,顿时矮下去半头,“客官……从哪听说这个名字的?”

“拉我们去神木厂胡同。”

“那是南城外……客官可是公差?”张五虫一定要问个明白。

“我姓胡,叫胡桂扬。放心,今天不是来抓你的,就是要坐趟你的车。”

寻找张五臣就是胡桂扬向汪直寻求的帮助,汪直根本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派人稍一询问就打听到了此人的下落,效率之高,是胡桂扬苦寻十日也比不了的。

“只是坐车?”张五虫不太相信。

“有时间的话,还想跟你聊聊,你要是愿意,可以现在就聊。”

周围都是等活儿的同行,张五虫绝不想在这里与几名陌生人谈起往事,“上车吧。”

胡桂扬和袁茂跳上车,张五虫呆呆地站了一会,到前面驾车,一路上心事重重,过城门时险些冲撞了官兵,挨了一顿训斥。

到了神木厂大街,张五虫扭身向车厢里问道:“到了,停在哪?”

“火神庙。”

车停下之后,袁茂下车,径去找人,胡桂扬邀请车夫上来交谈。

张五虫一腿支地,一腿上车,半个屁股坐下,不等对方开口,先抢着解释:“你是锦衣卫吧?跟你说,自从十年前出狱之后,我一直靠赶车为生,偶尔喝顿小酒儿,跟从前的朋友一点往来都没有。”

“从前的朋友?”胡桂扬没穿官服,瓦楞帽、青布衣衫,与普通百姓无异。

“就是那个……梁铁公。”这个名字对张五虫就像是一句咒语,他一下子显得苍老许多。

“跟我聊聊这个梁铁公吧。”

“你真是锦衣卫?”

胡桂扬点点头。

“可我已经跟你们说过许多次了,自从被抓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已经二十年了吧,真的,我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张五虫言辞恳切,希望能取得对方的信任。

“我就是想了解从前的梁铁公,你跟他合作过一段时间,说说你的印象,梁铁公是个什么样的人?性格、为人、想法这一类的。”

张五虫非常惊讶,他在锦衣卫狱里待了近十年,受过多次拷问,却从来没有人提过这样的问题。

“二十年,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正好,我就要你对他最深的印象。”

张五虫没法再拒绝,想了一会,说:“他是个了不起的骗子,当初说过什么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自己被他说得五迷三道,只要是他让做的事情,我从不拒绝,就连杀人这种事情都变得平淡无奇……”

张五虫打了一个哆嗦,他现在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车夫,对从前的自己感到陌生而恐惧。

“这是梁铁公的本事,还有呢?”

“他……交往极广,什么人都认识,只要是件东西,哪怕是个刚出生的孩子,他都能在一两天内找到买主,但他从来不给我介绍,我只知道他带走东西,然后带回银子。”

“嗯,你知道他会武功吗?”

“武功?不可能,梁铁公身子弱,一点不像高人,所以才要找我当傀儡。”张五虫挺直腰板,即使老了,也剩几分气势。

“法术呢?”

“那他会的不少,都是骗人的,我学过一些,套路都一样:先打听哪家有纠纷,然后找到其中一方,以利诱之,再后就是派我出马,有人暗中相助,我的法术看上去就会特别真,成功除妖之后,领取一大笔银子。可是银子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总说要用于结交朋友、打听消息,只肯分给我一点儿……”

何百万的本事越来越大,甚至插手皇宫里的“纠纷”,胡桂扬不由得心生敬佩,就连他也被何百万迷惑过,以为那只是一名迷信鬼神的普通算命先生。

“差不多就是这些。”张五虫长叹一声,他实在不愿意回忆往事,对梁铁公,他是既憎恨,又羡慕,忍不住问道:“你在找他的下落?”

“嗯。”胡桂扬掏出一块银子,远远多于车钱,放在车厢上,用手一撑,跳了出去。

张五虫立刻将银子抓在手中,换上纯熟的笑脸,“谢大爷的赏。”

张五虫走出两步,又转回来,“或许是我多嘴,但我觉得,想找梁铁公,就去有纠纷的地方,打得越厉害、越热闹,越可能有他掺和。”

“谢谢,你的提醒很有帮助。”胡桂扬笑道。

这个人一点不像锦衣卫,张五虫胆子大了一些,“如果你能抓到梁铁公……算了,我是什么人?早该将他忘得干干净净。”

“我可以替你带句话。”

张五虫一愣,呆呆地站了一会,说:“那就麻烦胡大爷告诉他……告诉他……张五娃记得他梁石蛋儿。”

张五虫赶车走了,浑身前所未有地轻松。

“梁石弹儿。”胡桂扬念叨这个名,忍不住笑了。

袁茂从火神庙里走出来,“他们又换地方了,跟我来。”

在神木厂大街另一条小巷里,袁茂带着胡桂扬进了一户人家。

年轻的长老邓海升住在这里,见到来客并没有惊讶,请进屋子里,倒上茶水,“我真是个蠢货,整个五行教里,就没有一个聪明人,竟然被一个算命先生耍得团团转,唉。”

五行教属于秘密教派,但是从来不与朝廷对抗,因此多年来不受打击。五位教主,或者叫“把头儿”,去年被妖狐暗杀,使得五行教陷入混乱,猜疑不断,再加上何百万巧妙的煽风点火,他们无意中成为“妖狐”的帮凶,正是他们不断传递的信息,使得宫里越发确信所谓的“祖神之子”确有其事。

胡桂扬来这里不是为了安慰邓海升,“你们的确挺蠢。”

邓海升看着胡桂扬。

“我也挺蠢,明知他是义父的仇人,竟然连抓他的想法都没有。”胡桂扬笑着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呢?蠢货只好凑一堆,看看能否斗过聪明人。”

邓海升大笑,“有理,来,以茶代酒,蠢货敬蠢货一杯。”

三人都喝了口茶水,邓海升正色道:“五行教悔恨莫及,只要能抓住何百万,我们愿意全力配合。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胡校尉此前也看到了,我们五行教人数虽多,大都是工匠出身,没什么高手。”

“你就是高手啊。”胡桂扬笑道。

“我?”邓海升苦笑着摇头,“别开玩笑了,要说拳脚棍棒,我的确会几下,可是碰到闻氏那样的高手,我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你是造火药的高手,当初在赵宅的那一下,引起多大轰动。”

邓海升脸红了,那次爆炸正是他对何百万最大的帮助,令胡桂扬越发受到关注,也让“祖神之子”愈显真实可信。

“那有什么用?我总不能埋好火药,等着闻氏高手上门。”

“你对鸟铳了解多吗?”胡桂扬问。

“火药造出来主要就是给铳炮用的,我对鸟铳有一些了解,怎么了?”

“我想请你帮忙改进鸟铳,让它射得更远、威力更大。”

邓海升呆呆地不知如何回答。

坐在一边的袁茂兴奋地插口道:“闻氏高手所依仗的不过是器械,鸟铳也是器械,使用得当,未必就弱于他们的天机术。”

邓海升心中冒出无数个念头,一个比一个不可思议,突然站起来,在桌子上一拍,“你不是蠢货,你是聪明人。”

胡桂扬笑纳,袁茂解释道:“其实这是我们几个人一块商量出来的主意。”

邓海升来回走了几趟,止步道:“只凭我一个人不行,还得找太白教、神木教的人帮忙。他们现在也对何百万恨之入骨,而且害怕闻氏高手再来杀人,我去找人,肯定没问题。”

“最好不过,西厂愿意提供一块地方,供你们使用。”

邓海升不停点头。

“还有一件事,五行教对京畿一带了解多吗?”

“什么意思?”邓海升还在想着鸟铳的事情,没听懂胡桂扬的话。

“京畿有些地方官府管不到,或者管得不严,其间必有豪杰或是匪徒聚集。”

“你觉得何百万藏身其中?”

“有可能。”

邓海升摇头,“抱歉,五行教信徒依城而生,与外面的江湖好汉接触极少。”

“非常道的沈乾元呢?”

“我可以帮你问问,但是别抱太大希望。”

“嗯,总之有消息就告诉我。对了——”胡桂扬也站起身,告辞之前打算再问一句话,“你们还当我是火神传人吗?”

邓海升显得有些尴尬,却没有马上否认,“再看看,再看看,这件事情比较蹊跷,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胡桂扬告辞,多半天下来,他问清一件事、促成一件事,感觉非常不错。

傍晚时分,胡桂扬回到家里,只见蒋二皮、郑三浑正在院子里逗狗玩,“你俩怎么进来的?我记得锁门了。”

蒋二皮笑道:“是老三,他学过一点儿开锁的手艺。”

郑三浑马上道:“二哥让我开的,锁还是好的,一点没坏。”

“你两来干嘛?”胡桂扬心情好,没太在意,反正家里也没什么需要保密的东西。

“我们哥俩儿不是一直在各家春院打听消息嘛,还真听说一件怪事。”

“说吧。”

蒋二皮、郑三浑只是笑。

胡桂扬道:“我现在同时给锦衣卫和西厂做事,你们是想一事一结呢,还是今后就跟着我,按月领俸。”

郑三浑想要一事一结,蒋二皮却已提前道:“按月领俸最好。”

“我可没说同意,先要看看你们是不是真有本事。”

“呵呵,桂扬老兄,你可真会给锦衣卫和西厂省钱,好吧,我先说一条:就是前天,本司胡同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有多奇怪?”

“是个女扮男装的客人,而且身手不凡,两三个爷们儿近不了身,你说奇怪不奇怪?”

胡桂扬确实觉得奇怪,一下子想到了何三姐儿,能杀死闻不见的她,乃是超出他预料的高手。

第九十三章 女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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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榴儿最近心情不佳,等了一冬天的江南熟客迟迟未到,连个信儿都没送来,十有八九又是个薄幸之人,俊俏的杨三哥哥昙花一现,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更令她牵肠挂肚,茶饭不思。

但她还得接客,强颜欢笑,努力从那些极其相似的客人当中寻找不同,好让生活稍微有趣一些。

就是她,第一个认出了女扮男装的外省客人高翰英。

单看装扮,高翰英完全没有破绽,个子很高,稍瘦一些,力气却极大,带来的箱子要由两名男子抬送,不小心掉在地上,她一只手就拎了起来,一脸的英武之气,瞪眼的时候杀气腾腾,令人不敢直视。

任榴儿钟情文弱俊美的小生,对高翰英这种类型不太喜欢,可这位客人比较特别,让她多了几分兴趣。

高翰英不是一个人,带着七八个同伴,像是随从,又像是朋友,同桌吃喝,不分尊卑,而且极爱热闹,住在任家,又让老鸨从附近的各家春院里叫来好几位姑娘,大摆筵席,纵酒狂欢。

没人能看出这是一名女子,高翰英的酒量在众人当中最好,嗓音洪亮,喝到兴起,也与其他客人一样,左拥右抱。

任榴儿被抱过,因为坐不稳,所以伸手推了一下,恰好碰到了客人的胸,结果发现了大秘密,原来高大官人是个女的。

在这场筵席中随波逐流的任榴儿,一下子来了兴致,表面上不动声色,暗中观察,越看越觉得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当天晚上,高翰英留下一名姑娘陪宿,第二天,任榴儿假装感兴趣,姑娘说两人都醉了,进屋就睡觉,什么也没做。

任榴儿再无半点怀疑,心里觉得可笑,倒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觉得老鸨的精心安排怕是得不到多少好处,她失了竞争的心,打算劝老鸨快些将客人送走。

蒋二皮和郑三浑正好上门来打探消息,两人见不到任榴儿,与任家的龟奴闲聊,一通自吹自摆,声称自己正给锦衣卫最有前途的胡校尉做事,早晚一统附近几条胡同里的混混。

龟奴们都知道胡桂扬,其中几人还被何五疯子打过,印象颇为深刻,于是将话传到了内宅。

老鸨听说之后没当回事,“我是正常报官,他还能找我报仇不成?”

任榴儿却上心了,叫来蒋、郑二人,透露了高翰英的古怪之处,“叫你们的主人来,更多的事情我直接对他说。”

胡桂扬听这两人大致描述过高翰英的样貌之后,却不感兴趣,那明显不是何三姐儿,于是道:“我要休息了,你们再去打听,弄清此人的底细之后再说。如果是位好奇的客人,管他是男是女,人家出银子就行,咱们不必多管闲事,就算没银子,也不关我事。”

两人没趣地走了。

胡桂扬很快将这个消息抛在脑后,吃饭、逗狗、洗漱,然后在灯下反复察看那只被叫作灵缈的小木匣。

朱恒把它说得很夸张,可东西两厂显然没将它当回事,汪直甚至没有要求胡桂扬物归原主。

让胡桂扬好奇的是,他在匣子上找不到机关,也没发现能放置玉佩的地方,不知道当初的拥有者如何使用。

何三姐儿很可能知道,但她逃走了,不知去向,杀死了一名闻氏高手,很可能还要杀死西厂校尉。

“她真是一个偷学的能手,偷学了何五疯子的火神诀,还偷学了何百万的惑人之术,我一点都没看穿。胡桂扬啊胡桂扬,你若是还想活下去,还想每天睡懒觉,顿顿喝酒吃肉,就把眼睛睁大点儿,别再随便相信任何人。”

胡桂扬自言自语,一想到梦中听到的声音,又觉得自己小时候肯定认识何氏姐弟,尤其是何三姐儿,应该非常熟悉才对,不明白记得往事的她,为何不肯以诚相待。

他本想研究一会灵缈匣之后再上床睡觉,结果没过多久,趴在桌上睡着了,灯灭了也不知道,忽然觉得有东西在咬自己的腿,这才醒来,低头看去,只见黑暗中两只亮晶晶的眼睛正盯着他。

“大饼。”

“汪。”

“你是叫我上床睡觉吗?”

“汪。”

“乖,还是你比较可靠。”

“汪。”

“你说说,她为什么要将一枚玉佩留给我?”

“汪汪。”

“说人话。”

“呜呜。”

“哈哈。”胡桂扬起身伸个懒腰,外面已是深夜,他摸黑走向床边,先取出怀里的驾贴、木牌、匕首、碎银等物,刚要脱下外衣,突然听到疯狂的敲门声。

“不想让我睡觉啦。”胡桂扬十分恼怒,走出房间,大声问:“谁?”

“是我,快开门,重要事。”

是郑三浑的声音。

胡桂扬来到院门口,没有开门,“就在外面说吧,我懒得动闩。”

“呃,好吧。有人被杀啦?”

“谁?”

“一个姓杜的客人……”

胡桂扬真想骂人,“春院里的客人?”

“对。”

“那你找我干嘛?报官去吧。”

“你不就是官?”

“呸,我不管这一摊儿,去找里正和兵马司,别来烦我。”胡桂扬转身要回屋。

外面的郑三浑啪啪敲门,“不对,我说的有问题,姓杜的没什么,杀他的人是那个高翰英。”

胡桂扬打个哈欠,“对她我也没兴趣。”

“可她说她是山大王,你不是让我们打听京畿江湖好汉的情况吗?这个女人全知道!”

胡桂扬终于产生一点好奇,想了一会,挪开门闩,打开院门,仍不让郑三浑进来,“她是哪的山大王?”

“永清县那边的。”

“永清县哪来的山?”

“的确是那边的,手下有喽罗七八千人,横行京南一带,连官兵都不敢惹她。”

“越说越没边儿,七八千喽罗——她要造反吗?”

“反正她是个女匪首,手下人不少,任榴儿打听明白了,高翰英进城一是要见识一下京城绝色,二是要报仇,那个姓杜的就是她的仇人。”

“高翰英什么都对任榴儿说了?”胡桂扬难以相信。

“她没说,是她手下的一个家伙,酒后向任榴儿抖露出来的。”

胡桂扬这才有点相信,“一个女人,当了匪首,进城逛春院,还杀人报仇……你相信吗?”

“奇怪吧,可事情真就是这样,已经死了一个人……”郑三浑扭头看了一眼,“二哥也来了,还带着人。”

胡桂扬出门看去,果然是蒋二皮跑来,慌里慌张,身边还跟着一人,个子高高,手中好像握着刀。

蒋二皮气喘吁吁地说:“快进屋,别让人看见。”

胡桂扬还没开口,蒋二皮已经抢进院内,跟来的那人瞪了胡桂扬一眼,也走进院。

虽是黑天,那一眼仍让胡桂扬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地扭头避让,抬手向怀里摸去,突然想起匕首留在床上了。

郑三浑指指那人,小声道:“就是她。”

胡桂扬让郑三浑也进院,关上大门,上好门闩,再看那三人,已经不客气地进屋了,他急忙跟进去,先到床边,将几样东西收入怀中。

蒋二皮找到了油灯,正要点燃,高翰英道:“别点,太扎眼。”

只听声音,还真分不清是男是女。

蒋二皮推郑三浑,“你去大门口盯着,有人来了吱一声。”

“干嘛是我?”郑三浑不情不愿地走出去。

高翰英已经坐下,蒋二皮介绍道:“桂扬老兄,给你介绍一位好汉……不不,介绍一位英雄,也不对……”

“我姓高,双名含英,含英咀华的含英,听说你是锦衣校尉,但是最爱结交天下英雄?”

胡桂扬没吱声。

蒋二皮道:“高女侠在江湖上有号,人称‘神枪无敌’,纵横河北,乃是京南一带总寨主。”

蒋二皮捧完这边又捧那边,“桂扬老兄是我的知己朋友,别看只是校尉,却是锦衣卫的青年才俊,自成一司,不受长官束缚,能够直达天命,随口一句话,就算是顺天府尹也得听从。”

胡桂扬拿这番话对照自己,再看高含英,就不觉得她有多厉害了。

“你能送我出城?”高含英问。

“不能。”胡桂扬也不客气,摸黑坐到了对面。

“可他说……”

“你认识他多久了?随便说的话也信?”

高含英哼了一声,抬起手,握刀置于桌上。

蒋二皮急忙道:“别误会,胡桂老兄……”

“你也出去看门。”

蒋二皮转身就走,不敢有二话,小心地将房门关上。

屋里更黑了,高含英轻轻动了动刀,发出吱吱的响声。

这种时候指望不上大饼,它个头小,胆子也小,早已察觉到陌生人不好惹,不知躲在哪里,一声不吭。

胡桂扬握着匕首,过了一会松开手,笑道:“不知阁下为何进城杀人?”

“他是我丈夫,曾经是我丈夫,未经我的允许就逃进京城,所以我来杀他。本想等天亮时动手,然后骑马出城,可我一时没忍住,提前动手,惹来官兵。外面的那个人说你能帮我,我还以为……嘿,你想将我送交官府?”

“缉捕盗贼不是我的职责,我这人从不多管闲事,你可以在我这里待到天亮,然后自己想办法出城去吧。”

“嗯。”高含英没有任何感谢的意思,反而将刀握得更紧了。

“你在京南认识一个叫何百万的人吗?”胡桂扬抱着一线希望。

“不认识。”

“你想杀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左邻右舍都是我在锦衣卫的同僚,我喊一声,整条街的人都会出来围堵你。”胡桂扬随口胡诌。

“嘿。”高含英握刀的手放松一些。

胡桂扬在黑暗中看不到她的动作,但是能听到刀身轻轻移动的声音。

安静了一会,胡桂扬又问:“你那边最近有什么怪事发生吗?”

“干嘛?打听消息吗?”

“我有一位熟人,最爱煽风点火,哪有怪事和纠纷,哪就有他的身影,所以我问问。”

对面沉默了一会,“比武大会算是怪事吗?”

“比武大会?”

“对,江湖上有人广撒英雄贴,遍邀天下好汉,齐聚河北以武会友,同时还要选出江南、江北两大盟主。”

胡桂扬觉得这是一件怪事。

第九十四章 言出必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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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数得着的英雄好汉都会参加这场比武大会,你想见识一下?”高含英松开握刀的手,“陌生人肯定进不去,必须有人介绍。”

“你能带我参会?”

“当然,但是你要将我的七名部下救出来。”

“嗯?”

“我这次进城带了七个人,杀死姓杜的王八蛋之后,他们替我阻挡官兵,寡不敌众,十有八九是被抓起来了,你是锦衣卫,把他们保出来。”

胡桂扬想了想,说:“也可能都被杀死了。”

高含英握拳敲了一下桌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之我要将他们带回去。你想办法,作为报答,我可以助你进入比武大会。”

胡桂扬笑了,“你误解了,我只对何百万感兴趣,他是否参加比武大会、能否露面都是未知之数,我不想参加什么比武大会,对我来说那里太危险了。待到天亮你就走吧,想救人,自己去闯官府,想出城,也随你的便。我不告官,也不帮忙。”

“嘿,我还以为你真是藏身于官府之内的好汉,原来是个胆小之辈。”

“只是因为一时忍不住,你就提前动手杀人,以至于兄弟失陷,自己困于城中,却指望着别人充英雄出手相救。抱歉,我不是那种人,我要睡觉了。出门左转,那是我放杂物的房间,你可以待一晚。”

胡桂扬打个哈欠,摸黑走到床边,也不脱靴,合衣倒在床上。

高含英没吱声,片刻之后,拎刀出去了。

没一会,蒋二皮摸进来,站在门口小声道:“桂扬老兄,这个……我很没面子啊。”

“我让你打探消息,没让你带人回来。想有面子是吧?带着她出门,一路砍杀,先救七兄弟,再闯城门,明天一早,保证你们全城闻名,面子飞上天,我亲自给你们扬名。”

“嘿嘿,我们哥俩儿哪有这等本事?走不出一条街,就得被官兵杀死。”

“那也算为义气两肋插刀,我照样替你们扬名。”

蒋二皮直挠头,“胡校尉,胡大人,我们真是为你做事才把人带到这儿来,否则的话……”

胡桂扬翻身坐起,“她给你多少银子?”

“啊?”

“再敢犹豫,我这就将你们都撵出去。”

蒋二皮立刻换了一副腔调,“呵呵,桂扬老兄,真是……咱们多少年的交情……没多少,五百两,而且还没到手,说是要等到出城之后。我没有隐瞒的意思啊,本想等天亮之后再对你说,银子一人一半……”

“那我呢?”郑三浑在门外偷听多时,再也忍不住,推门进来,“好啊,五百两银子,竟然把我蒙在鼓里……”

蒋二皮急忙解释,“有你的份儿。”

胡桂扬起身,从两人身边走过去,来到外门,将房门关上,顺手挂上锁,然后坐在廊下,叫了一声“大饼”,黄狗从墙角处蹿过来,又是摇尾,又是舔手。

夜色正深,蒋、郑二人在屋里争吵不休,胡桂扬一边逗狗,一边抬头看天,心情不错。

“你想要多少银子?”高含英从旁边屋里走出来,冷冷地问道。

“我只要能花的银子。”

“我的银子跟别的银子有什么不同吗?”

“你是盗匪,许下再多的银子我未必能拿到手,拿到手也未必敢花。”胡桂扬轻轻摩挲狗头,大饼舒服得纹丝不动。

高含英冷笑一声,正要开口,忽听街上传来马蹄声,随后有人大声道:“好像往这边逃了,再叫些人,那个家伙下手狠,千万不可大意。”

蹄声远去,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没在门前停留。

屋里的两人不敢再吵,屋外两人也都保持静默,只有大饼还在用头顶蹭胡桂扬的手掌。

“你究竟想要什么?”高含英低声道,显出几分急躁,“要钱,我带着一串珍珠,价值连城,现在就能给你。要人——我就在这儿,陪你一晚也不是不行。”

屋里的蒋二皮小声道:“要珍珠,我能转卖出去……”

胡桂扬扭头看向女匪,“你这么相信我能带你出城?”

“你很镇定,说明你不怕官兵。说吧,要珍珠还是要人。”高含英上前两步,让月光照在自己脸上,摘下帽子,解开发髻,长发垂腰,虽然容貌硬朗,却有独特的韵味。

被锁在屋里的蒋二皮和郑三浑分别咳了一声,提醒胡桂扬千万不要被女色所迷惑,钱更重要。

胡桂扬站起身,打量了一会,笑道:“都说江湖人讲义气,言出必践,是真的吗?”

高含英脱口骂了一句脏话,“你又想玩什么花样?不是钱,就是色,你们男人心里想的不就是这两件事?但是只能选一样,我从来不养小白脸,睡觉就是睡觉,给钱就是给钱。”

“我是真心相问。”

高含英沉默片刻,“当然,说出的话若不算数,不算英雄,连人都算不上。我高含英虽是女流,可也从来没做过言而无信的事情。”

“好,明天我送你出城。”

高含英眉头微皱,“你还没说想要什么。”

“我现在什么都不要,只要你记得欠我一个人情就行了。”

“我不喜欢欠人情,你最好现在就说。”

“可我现在真没什么有求于你的,所以要将这份人情留着,以后再说。”

高含英差点又骂出脏话,“有句话说在前头,义气是义气,但我绝不投靠官府,你想让我当走狗,不如杀了我。”

“人情是我的,干嘛要让给官府?”胡桂扬诧异地说。

“那就好,还有我的七名部下……”

“明天你先出城,你的人过几天再说,不管死活,我把他们带出城就是。”

高含英点头,突然补充道:“现在被杀死也就算了,你可不能故意杀人。”

“不会,我没那么坏。”

高含英挽起头发,重新戴上帽子,“现在是晚上,我又穿着男装,若是白天,你肯定会选我。”

“呵呵,我想我以后还有机会吧?”

高含英冷笑一声,转身回杂物间。

胡桂扬又坐下摩挲狗头,屋里的蒋二皮急道:“你怎么不要珍珠啊?她是山大王,随身带着的东西肯定价值连城。”

“对啊对啊。”郑三浑帮腔。

“闭嘴。”胡桂扬斥道,“你俩今天就留在这儿,一步不准外出。”

没过多久天就亮了,胡桂扬出门前往南司。

袁茂等人每日都来癸房议事,胡桂扬很快弄清楚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的确有一名杜姓男子一个月前进城,一直住在本司胡同某户人家里,声称自己是生意人,出手阔绰,相貌英俊,极受主人家喜欢。

昨天晚上,高含英带人闯进这户人家,做出争风吃醋的样子,一见到杜姓男子,二话不说,拔出暗藏的刀,照头就是一下。

杜姓男子早吓傻了,跪在地上不敢动弹,被一刀砍死在地。

本司胡同乱成一团,附近的铺兵最先赶到,随后是夜巡士兵,经过一番苦战之后,杀死匪徒十二人,活捉三十余人,大获全胜。

总共只有八个人,到了官兵这里,立刻变成四十多名,不知有多少龟奴、闲汉因此倒霉。

“带头者如今藏在我家里,得想办法将她送出城去。”胡桂扬见三人疑惑,补充道:“何百万肯定躲在京城附近,这名匪首或许能帮上忙。”

“你那么肯定何百万没有远逃它方?”袁茂觉得不能只靠猜。

“何百万相信还有‘另一个天下’,就在官府管不到的荒郊野外,他那些话绝不是随便说说的。”胡桂扬记得清清楚楚,有一次前往城外沈家时,何百万说了许多相关的话,当时听上去像是胡说八道,事后想起却是别有深意。

“好吧。”袁茂只能相信胡桂扬,“官兵大获全胜,忙着请功,搜得不严,我认识朝阳门的守门吏,可以带人出城。你最好不要出头,以免引来麻烦。”

“拿着钥匙,待会就去我家,开门前先说一声是我派去的,否则的话可能会挨刀。屋里还有两个家伙,别让他们出来。”

袁茂走了,赖望喜说:“王恭厂附近有套空宅,厂公说可以拨给咱们,那里僻静些,可以试铳,但是厂公也说了,三杆鸟铳一杆也不准丢,不管事情多紧急,动用鸟铳必须提前请示。”

“好,等人齐了,你们尽快造出好药,能不能斗过闻氏天机术,就看你们的了。”

赖望喜也告辞离开去,还剩下樊大坚,“你真要帮一个‘草头王’?事情传扬出去,厂公未必愿意帮你。”

胡桂扬笑道:“眼下的问题是咱们离何百万太远,中间隔着的不只是荒山野岭,还有三教九流,多备条路是条路吧。”

“这种事让我做就行啊,三教九流的人我认识不少。昨天我还真打听到一件事情,有点意思。”

“嗯。”

“佛道说是两门,各自又有许多派别,比如道门的全真教、龙虎山,还有我们灵济宫,其实信仰各不相同,佛门里也有一派喇嘛,法术各异,互有长短。”

“这些我都知道。”

“一直以来,各派相安无事,暗地里却也互相较劲,可我听说,如今大家要聚在一起,评个高低。”

“斗法大会?”

“对,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胡桂扬一下子想到高含英所说的“比武大会”,心中更觉得奇怪了。

第九十五章 分道扬镳

(今日一更)

观音寺胡同几乎没什么变化,街道还是那条街道,行人稀少,两边的房屋跟平时一样关闭着,胡同口的茶馆一如既往的冷清。

仔细观察的话,微小的变化也有一些,茶馆里的刘四掌柜不像从前那么热情,看到熟人的身影,立刻躲起来,胡桂扬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身影。

斜对面的孙宅大门上锁,据说一家人都搬走了,赵家义子的互相残杀,对老头子打击颇大,再不想与仅剩的两个人来往。

前方走来一名带孝的女子,一手挎着篮子,一手牵着小男孩,胡桂扬隐约记得这是某位义兄的妻子,于是站到一边让行。

女子垂头走过去,突然转身,问道:“你来做什么?”

她显然认得胡桂扬。

“我……来找人。”胡桂扬随手指了一下。

“他是谁?”小男孩子奶声奶气地问。

“你永远也不要认识的人。”女子拽着孩子走了。

赵家义子大都亡故,他们的妻儿并没有搬走,胡桂扬不由得佩服石桂大,竟然还能坦然住在这里。

石桂大原本住在赵宅,如今搬到了附近的另一所宅子里,它原先也属于某位赵家义子,人死房空,又没留下妻儿,石桂大于是住了进来。

“只花了很少的钱,里正说我是这家的兄弟,可以继承。”石桂大出门迎接,请到厅里落座,亲自斟茶,“我不用仆人,在外面吃饭,家里烧点水就够了,我现在什么人都信不着。”

胡桂扬也一样,比从前更愿意独自居住,“宅子不错,比我的要好。”

“你若想搬回来,这边的空宅子还有几所。”

胡桂扬摇头,他不想重回观音寺胡同,若非石桂大派人相请,他连这一趟也不会来。

胡桂扬穿着普通衣裳,只有脚上穿着靴子,石桂大却是一身的锦衣卫校尉官服,脸上的稚气消失殆尽,相隔十几日,他好像一下子成熟了。

“咱们需要谈谈。”

“嗯,谈什么?”

“你知道有多少人在追捕何家人吗?”

胡桂扬摇摇头,“我只知道应该不少。”

“据我所知,南司派出一拨人,新任镇抚梁秀亲自带队,所选皆是精兵强将,而且深受他信任。”

“新镇抚竟然亲自上阵,难得,看来他与旧镇抚不是一类人。”胡桂扬笑了笑,他是南司校尉,对本司事务却了解极少。

“南司如今投靠东厂,可东厂另建了一支队伍追查何家人,带队者名叫左预,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胡桂扬摇头。

“据说是个厉害角色,锦衣百户,一直派驻外地,东厂特意调回来的。”

“那他应该很有本事。”

“然后就是西厂,你带一队。”

胡桂扬是南司校尉,但是由汪直撑腰,因此被算成西厂的人,他嗯了一声,表示认可。

“我带另一队。”

“汪直很信任你啊。”胡桂扬笑道。

“因为我什么都不要,不要银子、不要人,一切都由我自己筹备。”

胡桂扬吃了一惊,“没钱没人,你就靠自己一个人去找何百万?”

石桂大笑着摇摇头,“我从各位兄弟家里筹得一笔钱,义父的宅子我也给卖了,新主人过段时间就会搬过来。”

胡桂扬更加吃惊,话都说不出来了。

“赵家义子都死于何百万之手,抓捕他就是给兄弟们报仇,所以每家都愿意出点钱,至于义父的宅子,我以义子的身份继承了,希望你不会在意。”

“我不在意。”胡桂扬从来没想过要争这所宅子,只是诧异从前的三九弟变化如此之大。

“然后我联络诸位兄弟从前的番子手,尤其是大哥、五哥和十三哥,他们拉拢的人最多,如今大都愿意为我做事,当然,我得出钱,而且比从前要高一些。所有的银子大概够用半年,我想这就差不多了。”

“你想半年之内就抓到何百万?”

“抓捕何百万只是一个开始,大家都明白,通过他能挖出一个很大的阴谋,甚至能够完成大明天子上百年来的梦想。”

天子的梦想就是长生不老,胡桂扬既惊诧,又觉得好笑,“你真相信这个?”

“我的任务是提供西厂所需的一切人与物,至于结果,由厂公负责。”石桂大不再执着于信与不信,“半年之内,我至少会有一点明确的进展,足够向西厂邀功。”

“我的期限是一年。”

“嗯,各队的期限都不相同,最长的据说是三年。这还没完,除了你我之外,西厂还建了一支队伍,由厂公亲自指挥,而且已经开始展开行动了。”

“是,听说找到了何氏姐弟的下落,并且派人包围,最迟明天就该有信儿了。”

“你相信这些人能抓到何氏姐弟吗?”

胡桂扬没有回答,微笑道:“你在西厂不要人、不要钱,从哪知道这些事情的?”

“打听、观察。”石桂大不愿说得太细,“厂公太轻敌了,这次行动必败无疑。”

“何氏姐弟既然能杀死闻不见,就不会被几名校尉围困。”

“对,如此一来,厂公会非常难堪,很可能会逼着咱们尽快动手。”

以汪直的为人,还真有这种可能,胡桂扬更感兴趣的人是石桂大,笑道:“士别三日,还真得刮目相看啊。”

石桂大笑了笑,露出一丝稚气,转眼就消失,“咱们当不成兄弟,但也不是仇人。”

“不是。”

“而且都在做同一件事,承受同样的压力,为什么不联起手呢?这是一场大功,足够咱们分而享之。”石桂大显出一些兴奋,两眼放光。

胡桂扬心里已有了答案,但他还是想了一会,然后说:“咱们还是分开查案比较好。”

石桂大的失望溢于言表,“为什么?你担心……你对我已经一点信任也没有了吗?”

“这与信任无关。”胡桂扬平淡地说,“咱们的追求不同。”

“都想抓到何百万,有什么不同?”

“你抓何百万,是要立功受赏,我抓何百万,只是想查清真相,同时让自己的这条小命得到保障。一个往上去,一个往下走,至少是止步不前,追求当然不同。”

“那也不影响咱们现在合作吧?”

“既然知道以后会分道扬镳,现在又何必走在一起呢?有一天你会是石百户、石大人,而我还是胡桂扬。”胡桂扬站起身,准备告辞。

“三六哥,多个朋友多条路,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石桂大还在努力争取。

一声“三六哥”不会让胡桂扬改变主意,他笑道:“朋友让我多条路,我也得让朋友多条路,要不然,人家为什么要结交我呢?而问题就在这里,我这里没什么路可以借给别人,既然自己没路,我就不麻烦朋友了。”

石桂大无话可说。

“对了,一大群江湖人要在城外弄什么比武大会、斗法大会,想必你已经听说了。”

石桂大点点头,他几天前就知道了。

“瞧,这就是我唯一能提供的消息。再见,咱们不必联手,但也不会互相暗算,对吧?”

“当然,自相残杀的事情,我永远不会再做。”

“告辞了,今后还是你去找我吧,这里对我来说……过于陌生了。”胡桂扬向门外走去。

“胡桂扬。”石桂大叫了一声,“不联手,也不暗算,但咱们会有竞争。”

“我不在乎谁先抓到何百万,但也不会将他拱手让人,所以——对,咱们是在竞争。”

“提前说一声,我只活捉何百万,对何氏姐弟,一旦相遇,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胡桂扬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石桂大的身手一般,但是利用锦衣校尉的身份,再加一点金钱,肯定能找到高手为己所用,胡桂扬对此并无怀疑,但也不担心何氏姐弟的安全。

街上的行人多了一些,见到胡桂扬都躲着走,好像他随时都会翻脸不认人,将从前的街坊抓走。

胡桂扬走进茶馆,掌柜还是没露面,他向跑堂要了一壶茶,然后问道:“我欠你们多少钱?”

跑堂愣了一下,“这个……我去问问。”

跑堂去后面找掌柜,很快回来,“掌柜说……不不,我自己看过账薄,你欠的钱不多,又是老主顾,不用还了。”

“必须要还,欠债让我心里不舒服。”胡桂扬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足有六七两,放在桌上,“够吗?”

“够了,只多不少,我去给你称一下。”

“不必了。”胡桂扬喝下茶水,起身走了。

在门外,他向胡同里望了一眼,喃喃道:“以后这条胡同就要姓石了。”

石桂大从兄弟们家中筹钱抓人,可刘四掌柜、之前遇到的妇人,以及一些街坊,见到胡桂大时的态度都有些古怪。

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三九弟”石桂大没给自己说什么好话,“既然要分道扬镳……”他笑了笑,向锦衣卫方向走去。

袁茂、樊大坚、赖望喜都在。

“人已经送出城了,他说会记得你的人情,是个爽快的好汉,以后或许真有一用。”袁茂没看出高含英是名女子。

“我又打听了一下,斗法大会七月十五举办,你说过的比武大会,也是同一天,离现在还有三个多月,地点未定,我会盯着的。”

“袁公子介绍的人已经到了,共是三位,从明天起,我们就开始试制新药。”赖望喜显得最为兴奋,对这件事他是真心想做下去。

“对了,还有一件事。”赖望喜拍了一下额头,“西厂刚刚得到消息,派出城的几名校尉,只有一个人回来,厂公很生气,不知道要撒在谁身上,胡老爷小心些。”

“他找不到我。”胡桂扬觉得没必要再等了,“明天一早我就出城,老赖留下,袁茂、老道跟我走,带上鸟铳。”

三人都是一惊,赖望喜尤其震惊,“未经厂公允许,鸟铳……”

“那就别让他知道。”胡桂扬根本不打算请示。

第九十六章 出师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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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大门紧闭,袁茂敲了半天,里面才有一个不满的声音问:“找谁?”

“请问沈乾元在家吗?我们是他的朋友,从城里来的。”

“死了,沈家没有这个人。”里面的声音更加不满,连大门都不给开。

袁茂从未见过如此无理之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了,站在后面的胡桂扬上前,大声道:“我们就是来找死人的,快开门,要不然……”

大门立刻开了,走出一名中年男子,神情惊恐,全没有刚才说狠话时的凶戾,扫了一眼,看向胡桂扬,“我见过你……”

胡桂扬笑道:“我给沈老爹拜过寿。”

中年男子是沈乾元的兄长,本想吓走客人,结果自己被吓出来了,脸上挤出微笑,声音也缓和许多,“老三走了,早就走了,应该是回南京了吧。我们一家人跟他没有瓜葛,一点没有,我爹已经告官,把他出籍了,他现在不是我们沈家的人,他做的事情跟我家无关。”

中年男子刚要退回院内,胡桂扬伸手拦住,笑道:“既然无关,那就算了。我们想在贵府借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走,房钱少不了……”

中年男子伸手指道:“村头有酒店,你们去那里借宿,我家不收客人。”说完立刻退回家中,将大门关好。

不远处,牵骡的樊大坚冷笑一声,“所谓的江湖好汉,不过如此。”

胡桂扬笑道:“趋利避害,人皆如此,咱们就去村头酒店住一晚吧。”

樊大坚抬头望了一眼,“刚刚午后,还能赶路,难道你以为沈乾元会主动来找你不成?”

“有这个可能,沈家会将我登门的消息转告给沈乾元。”

“哈,你肯定是听了太多的江湖传闻,胡桂扬,别将茶馆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太当真,沈乾元分明是跑了。”

话是这么说,樊大坚还是跟着两人前往村头酒店。

酒店没有专门的客房,不过只要客人愿意出钱,店主还是能腾出一间屋子的,村酿时鲜摆了一桌,倒也别有风味。

“出来得早了。”胡桂扬推开窗户,“再过几天,花草树木都绿了,城外的景致更好些。”

“咱们不是出城踏青的。”樊大坚心情不太好,先扯下一条肥鸡腿,自从不守戒律以来,他几乎顿顿吃肉。

袁茂也没心情赏景,喝了两杯酒,问道:“胡校尉,别怪我多嘴,你心里有数吧?”

“有数,光有两杆鸟铳不够,咱们首先得找一两位贴身保镖。”

“沈乾元?”袁茂摇摇头,“据说他打不过闻氏高手。”

“只要能争取到一点时间,让你们两人架起鸟铳就行。”胡桂扬回到酒桌上,“天机术并非无懈可击,只要应对得当,咱们的胜算还是很大的。”

樊大坚扔掉手中的骨头,“我学放鸟铳才几天工夫,万一临时慌乱,打得不准,你可别怨我。”

“我不怨你,你只需自己小心些,别被敌人趁虚而入就好。”

樊大坚铁青着脸,不客气地将另一只鸡腿也扯下来,几口吃完,说:“你是锦衣卫啊,你有西厂做靠山啊,为什么……就咱们三个出城抓人,我怎么觉得这是自投罗网呢?”

袁茂也有同感,看了一眼竖在墙边用布包裹好的鸟铳,“不仅如此,还得罪了厂公,咱们就这样将鸟铳带出来,他肯定大发雷霆,没准已经派人追来了。”

樊大坚期盼地向窗外看去,巴不得有人将他们“抓”回城里。

胡桂扬仍是一脸的无所谓,吃喝几口之后才说:“汪直肯定不会派人来追咱们。”

“你怎么知道?”樊大坚没看到骑马的人,很是失望,还有点不甘心。

“汪直给我三杆鸟铳,就是要用的,但这不符合定规,万一传扬出去,他不好解释,所以他要下达严令,不准我带鸟铳出城。可我先斩后奏,免除了他的责任,他会发怒,但不会派人来追。”

袁茂跟随主人袁彬多年,觉得胡桂扬的话有些道理。

樊大坚却听不进去,“那咱们更倒霉,立功了,是厂公用人得当,失败了,先落一个擅自行事的罪名。唉。”

老道又喝一碗酒。

“你也可以反过来想,立功了,全是咱们三个的,不用与别人分功,失败了,谁也不会在意,因为咱们既没有大张旗鼓,也没向上司许诺过什么。”

樊大坚愣了一会,“胡桂扬,明天咱们去我的庄园待一阵子吧。”

“去那干嘛?”

“我怕我以后没机会再去了。”

胡桂扬大笑,袁茂微笑,樊大坚认真地说:“别笑,我有预感,你会把大家都给害死。”

“你有别的办法吗?”桂扬问。

“等到七月十五,向厂公请兵,将所有人一锅端,里面就算没有何百万,也能找到线索,然后顺藤摸瓜,我就不信一个算命先生还能上天入地不成。”

胡桂扬伸出右手,竖起五指。

“什么意思?”樊大坚不解。

“至少有五支队伍同时在找何百万,咱们算是其中之一,人数最少,消息最缺,靠山?反正咱们不是汪直寄予厚望的队伍。所以,你觉得能轮到咱们在七月十五请兵吗?”

樊大坚不吱声了,闷头喝酒,他在灵济宫当惯了真人,实在不适应现在这种低人一等、事事全靠自己的状况。

袁茂的心态比他平和多了,端起碗说:“常言说得好,富贵险中求,咱们都是被弃之人,曾经死得逃生,不怕再入死地,只要——”袁茂看着胡桂扬,“你心里有数就好。”

胡桂扬也端起碗,等了一会,樊大坚只好配合,“我的野心不大,只求能在京城里掌管一座宫观,到时候,我可不跟着你们去什么‘死地’了,还是踏踏实实活着比较好。”

“呵呵,我的野心更小,只求别再有人当我是妖或者是神,每天都能吃上臊子面。”

袁茂没说自己的野心。

三人碰碗,全都高兴起来,好像明天就能抓住何百万,实现所有梦想似的。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店主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几位客官,快去看看吧,你的骡子被人偷走啦。”

三人吃了一惊,急忙起身,胡桂扬没忘了鸟铳,“带上东西。”说罢自己先跑出去。

酒店临着土路,三匹骡子原本栓在路对面的树下吃草,这时正向村外跑去,偷骡者只有一人,骑在中间的骡背上,两手拽着三根缰绳。

没有骡子代脚,三人在城外走不出多远,胡桂扬大怒,喊了一声“站住”,迈步就追。

另两人抱着鸟铳、背着包袱出店,袁茂追赶胡桂扬,樊大坚却向店主怒道:“哪来的小偷?肯定是你一伙的,你这里是黑店!”

店主连连摆手,“京城边上、天子脚下,谁敢开黑店?那人绝不是本村的,不知从哪冒出来的。”

樊大坚一跺脚,也追上去。

店主呆呆地望着远去的客人与骡子,突然想到饭钱还没收呢,却不敢追上去讨要,只能自认倒霉。

骡子跑得不算太快,胡桂扬拼命追出四五里地,相距仍是不远不近,他却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上气,连骂人的劲儿都没了。

胡桂扬实在跑不动了,只好停下,双手扶膝休息一下。

袁茂追上来,也累得满脸通红,“大胆小贼,我再去追……”

胡桂扬摆摆手,“算了,他故意戏耍咱们,追不上的。”

前方的盗骡者回头大笑,打了一个挑衅的唿哨,等了一会,见追赶者不动,这才走了。

许久之后,樊大坚小步跑来,“咦?怎么不追了?骡子呢?”

“出师不利。”胡桂扬向前方望去,骡子早没影儿了,“咱们还是大意了。”

樊大坚却露出喜色,“这是沈乾元有意引咱们出来吧?胡桂扬,没准真让你猜对了。”

“希望如此。”胡桂扬苦笑,“用不着这么故弄玄虚吧?袁茂,你觉得呢?”

“说不好,我认得五行教的人,对非常道的沈乾元只是耳闻,没见过其人。”

樊大坚道:“不用追了,咱们干脆回店里,让沈乾元来找咱们。”

胡桂扬回头望去,村子被一片树林挡住,又顺路望了一眼,前方不知还有没有村庄,“咱们继续往前走吧,如果真是沈乾元搞鬼,他应该等在前面,你俩把鸟铳准备好。”

乡村小路不太好走,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又走出几里路,眼看天色将晚,却没看到人烟,更不用说沈乾元。

胡桂扬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又有什么鬼主意了?”樊大坚问。

“现在还没有,我只是想,刚才还有酒有肉,如今却连水都喝不上,刚才还在谈论立功、野心,如今却连一个小贼都追不到。哈哈。”

“你觉得挺有意思?”樊大坚只觉得倒霉,刚刚鼓起的信心与劲头儿消失大半。

“有意思。”胡桂扬转身倒着行走,面对樊大坚与袁茂,“这里就是何百万所谓的‘另一个天下’,没有青石路面,没有随时能够雇到的骡驴,没有一队队官兵,没有亲朋好友,再走下去,可能连路都没有了。可是你们知道这里距离京城有多远?不过十几里而已,普天之下真的莫非王土吗?”

樊大坚道:“南边荒凉,若是出朝阳门往东走,比这边热闹多了。”

袁茂提醒道:“就算是荒郊野外,说话也小心些吧。”

胡桂扬却是兴致高涨,向着夕阳大声道:“谁来抓我?”

话音刚落,嗖的一声,一支箭从半空中射来,正落在胡桂扬身前几步的地方,十余骑从路边的树林里冲出来,里面没有沈乾元。

那是一队官兵。

第九十七章 夜火

(明日上架,求订阅)

一队官兵横在路前,全都骑马,手持长枪大刀。

樊大坚笑道:“你还说厂公不会派人追你。”

袁茂也道:“‘普天之下’不知道什么样,城外十几里,仍是‘王土’。”

胡桂扬很惊讶,扫了一眼,目光落在一名像是军官的人身上,抱拳朗声道:“阁下是哪个卫所的将军?我们遇到盗贼,看到他往这边跑了,带着三匹骡子。”

军官拍马上前,相距十几步时停下,长刀横于身前,冷冷地打量三人。

军官穿着甲衣,但是没戴头盔,头上系着一领深色方巾,长着一捧浓密的胡须,跟马鬃连在一起,脸很红,夕阳照耀下,如同一块燃烧的木炭,红得有点不太真实。

“你们三个哪来的?要去哪?带着什么?”军官粗声粗气地问。

胡桂扬向袁、樊二人使个眼色,两人握紧了鸟铳,用手挡住早已点燃的火绳,在外人看来,这只是用布包裹的两根木棍。

“我们三个由京城而来。”胡桂扬顿了一下,“我是锦衣卫,来此查案。”

红脸军官骂了一句,“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查什么案?”

“对啊,鸟不拉屎的地方,你们又跑来干嘛?我不记得附近有卫所。”

红脸军官往地上吐了口痰,扭头向身后的同伴说:“这小子说话这么横,没准真是锦衣卫,你们说怎么办?”

“锦衣卫身上肯定有银子,我说杀他娘的,也算为民除害。”一人大声回道,其他人一块起哄。

这些人穿着像是官兵,行径却与匪徒无异。

胡桂扬抬起右手,正要开口,身边轰的一声,一团火光擦身而过,震得他耳朵发麻,急忙歪身躲避,其实已是多余之举。

鸟铳不是随处可见的兵器,响声一起,对面的人吓了一跳,他们的坐骑更是嘶鸣不已,被主人控制着,原地打转儿。

红脸军官离得近,坐骑受惊更严重一些,调头就跑,没出几步,军官跌落,一只脚被马镫卡住,又跑出一段才脱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刚刚还叫嚣着要杀人的官兵,叫声“不好”,纷纷拨马逃跑。

胡桂扬转身,“你干嘛放铳?”

“我以为……你抬手了嘛。”樊大坚不好意思地说,两眼却在兴奋地闪烁,似乎觉得放铳比做法事有意思多了。

“你……以后我说‘放铳’,你才能扣扳机,明白吗?”

“行,你应该早说,我又不是铳手,哪懂这些规矩?可我打得挺准,一铳就中,就算是老赖,也就是这个水准吧?”樊大坚颇为得意,其实双方相隔极近,想打不中很难。

“把你的鸟铳准备好。”胡桂扬命令道,对方有弓箭,一时惊慌逃蹿,万一再杀回来,远远地放箭,他们未必能抵挡得住,“真是麻烦,你们等在这里,小心戒备,我去看看。”

樊大坚重新放药塞弹,因为太激动,火药倒得有点多,经袁茂提醒,又倒出一些,嘴里却不闲着,“别担心,这些人肯定是伪装成官兵的强盗,杀就杀了,不会惹麻烦。”

胡桂扬已经走远,袁茂道:“可咱们的鸟铳暴露了。”

“哪能怎么办?总不能等着对方冲过来吧?”

胡桂扬来到尸体前。

军官的胡子掉了,原来是假的,真须只有几寸长,胡桂扬伸手在军官脸上抹了一下,发现红脸也是涂的。

“唉,既然当强盗,为什么要装关公呢?”胡桂扬在军官身上搜索,找出一小包银子,还有几张纸,通通塞入自己怀中,“这是你自找的,盔甲和胡子给你留下了。”

天色渐黑,前方有强盗,三人别无选择,只能往回去,打算再去沈家村酒店歇脚,一路上议论这伙强盗是从哪来的,谁也想不出合理的解释。

袁茂和樊大坚一直握着鸟铳,不敢让火绳熄灭,胡桂扬背着两个大包袱,让他们腾出手。

来时半跑半走,回程全靠走,而且是在夜里,方向难辨,显得漫长多了。

大概走了一个多时辰,胡桂扬停下脚步,“我想咱们迷路了。”

“怎么会?咱们一直顺着路走啊,来回就一条路……是一条路吧?”樊大坚拿不太准。

“追赶的时候前面有骡子,没注意有没有岔路,樊老道,你在后面走得慢,看得更仔细些吧?”袁茂也觉得他们迷路了。

“我跟着你们的脚印来的。”樊大坚更糊涂,四处望了望,“连点灯光都看不见,此地距离京城真的只有十几里?”

袁茂道:“京城西南向来地广人稀。”

“不是地广人稀,是树太多,将村屯都给挡住了,我到高处看看。”樊大坚将鸟铳小心地交给袁茂,找了一棵树,攀援而上,手脚颇为利落,又往远处遥望,忽然惊喜地说:“嘿,前边不远好像有灯光。”

樊大坚下树,要回鸟铳,走在前头带路,穿过一片草地和树林,真的看见亮光,但那不是村民家的灯光,而是一团篝火。

深更半夜,野外点火,怎么看都有些诡异,袁茂和樊大坚急忙将火绳重新点燃,然后才跟着胡桂扬前行。

火光里人影绰绰,似乎有不少人,胡桂扬示意两名同伴止步,自己慢慢走过去,相距数十步时停下,大声道:“迷路旅人,能借个光吗?”

“胡桂扬?”对面竟然准确叫出了名字。

胡桂扬大惊,马上明白过来,“沈乾元?”

“呵呵,正是在下,等你多时了,快过来吧。”

胡桂扬松了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出城,来的又是荒郊,准备得不够充分,迫切地需要有人相助。

“袁茂、樊老道,人找到了。”胡桂扬大声叫道。

袁、樊两人跟上来,铳上的火绳仍然保持点燃。

火堆附近围着七八人,这时都站起来,沈乾元当先走来,抱拳道:“不知胡公子到来,有失远迎。”

胡桂扬一打眼,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你偷了我们的骡子。”

那人嘿嘿地笑,退到了后面,沈乾元道:“没办法,我在村里不好公开亮相,只得出此下策,引胡公子出来,等你们调头时再相见,你们怎么才到?”

“我们遇到了强盗,不是你的人吗?”

“强盗?这里怎么会有强盗?尤五六,怎么回事?”

尤五六就是盗骡者,从后面走出来,是个精瘦的汉子,双目炯炯有神,“什么样的强盗?”

“看穿着像是官兵,带头者装扮得跟画里的关公一样。”

“哦,那是大刀关达子,他们真是官兵,各个卫所的人都有,结拜为兄弟,经常抢劫商旅,平时不怎么来这边,你们是赶上了。我若是走得慢点,或者回来时没绕路,估计也撞上了。关达子心恨手辣,今天怎么开恩留活口了?”

樊大坚冷笑一声,“不是他留活口,是他成死口了。”

“关达子死了?”尤五六倒吸一口凉气,眼神立刻变得不一样,“敢问是哪位英雄的义举?”

“区区在下,真人樊大坚。”

“真是想不到。”尤五六抱拳拜了几下,“樊真人给京南除了一害,请你原谅,我盗骡乃是奉命行事,一匹不少,都在那边栓着呢。”

“嗯,不算什么,是他命不好。”樊大坚淡淡地说,找回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

胡桂扬打断两人,“等等,既是官兵,怎么会当强盗?”

“对啊,这里离京城只有十几里。”袁茂也觉得不可思议。

“先坐下烤烤火吧,三位想必饿了,这里有酒有肉,咱们边吃边谈。”

三人的确是又累又饿,欣然接受这项建议,袁茂和樊大坚掐灭火绳,清光铳管里的铅弹与火药,胡桂扬放下包袱,与众人一块围火而坐。

沈乾元先将自己的同伴介绍一遍,都是附近村屯里的“豪杰”,名字中一堆数字,只能凭借姓氏稍加辨别,绰号无非是“草上飞”、“夜游神”一类。

这是一群鸡鸣狗盗之徒,非常道的沈韩元竟然与他们结交,胡桂扬心中不解,嘴上却没问,互道“久仰”之后,问道:“关达子不是汉人?”

“他是女真人,祖上归附朝廷,改姓关,为人挺豪爽,到处拜兄弟,凑成一伙为非作歹。”

袁茂仍然感到吃惊,“他既是达官,领朝廷俸禄,就没有上司管他吗?”

“呵呵,上司都在城里吃花酒,偶尔回卫所,只管索要银子,哪管这些闲事?关达子他们也不是一天成为强盗的,都是上司一点点纵容出来的。不过他们惯常沿河抢劫,这一带商旅稀少,他们很少来,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

另一人道:“不用问,肯定是去西马屯大铁锤家喝酒去了,他们是一伙的。”

众人都在恭维樊老道,胡桂扬向坐在身边的沈乾元说:“我这次前来拜访,是有事相商。”

沈乾元一摆手,“不必多说,我知道你的来意,捉拿妖贼,非常道义不容辞,我们也要报仇,自当互施援手,我的这些兄弟,也都听你驱遣。”

“不用这么多,有沈兄相助,再有一两位就够了。前些天西厂校尉曾经追捕过……”

胡桂扬刚想说何家姐弟,就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然后是一个暴怒的声音:“城里来的锦衣卫在这儿吗?站出来给我兄弟赔命!”

第九十八章 交情

(上架首日,求订阅求月票)

篝火边上的众人立刻抄起兵器,沈乾元声道:“我去应付,你们先别出面。”

胡桂扬点点头,向袁茂、樊大坚招手,“准备鸟铳,没我的命令不准乱动。”

两人早已清空火药,这时又手忙脚乱地重新准备,不敢靠篝火太近,走到阴影里摸黑装药,速度更慢了。

尤五六等人站在篝火前,手里拿着刀剑棍棒,倒是没有惧意,胡桂扬从包袱里拽出一柄短刀,与他们站在一起,心想:城外还真是不好混,沈乾元武功不如闻氏子弟,看他如何应对“兵匪”了。

沈乾元上前几步,朗声道:“在下双刀沈乾元,对面来者何人?”

“沈老三?”

“阁下是……”

对面的人骂了一句,“几年不见,学会话了,‘阁下’是什么玩意儿?我是你铁大哥。”

沈乾元作欢欣状,“铁大哥?西马屯的大铁锤铁大哥?”

“可不就是我,你子啥时回来的?”

“一个多月了吧。”沈乾元少了几。

对面又骂一句,随后是脚步噔噔,一名汉子带着一群官兵走来,那汉子又矮又壮,偏偏行走如风,像是一只滚动的大肉球。

胡桂扬看在眼里,明白了“大铁锤”这个名字的含义。

大铁锤脏话不离嘴,来到沈乾元面前,开口先骂一句,随后跳起来在沈乾元肩膀上擂了一拳,“回来这么久,怎么没去找我喝酒?从前的朋友忘就忘了?”

沈乾元受了这一拳,笑道:“怎么敢忘?当年我离京的时候,还从铁大哥这里借过十两银子呢。”

“借?你子要是敢一个‘还’字,我跟你当场断交。”

沈乾元连道“不敢”,对这位大铁锤,他是既敬畏,又警惕,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寒暄已毕,大铁锤突然瞪起双眼,看向沈乾元身后众人,冷冷地:“杀死关达子的锦衣卫在这儿吧?”

胡桂扬不能只让沈乾元出头,自己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上前一步,:“在。”

沈乾元正要开口,大铁锤将他推开,上下打量几眼,“你叫胡桂扬?”

胡桂扬曾在官兵面前报过姓名,点点头,“没错。”

“关达子的大刀冠绝京城,你用什么杀死他的?”

“一杆鸟铳。”

大铁锤鄙夷地往地上啐了一口,转向沈乾元,“老三,这是你的朋友?”

“是,铁大哥……”

“先别叫我铁大哥,我敬你是条好汉,当初才愿意与你结交。几年不见,你瞧不上我大铁锤,行,可你怎么跟朝廷鹰犬成朋友了?这要是传扬出去,你还怎么行走江湖?”

胡桂扬插口道:“我是鹰犬,关达子他们只能算是官府走狗,还是不听话的那种。”

十几名官兵出言怒斥,但是不敢靠近,生怕暗中有人放铳。

大铁锤举起手臂,制止众人喧哗,“关达子他们人在官府,心在江湖,跟你们这些死心塌地的鹰犬不是一回事。沈老三,是敌是友,你选吧。”

关达子抢劫不成被杀死,胡桂扬觉得自己一点错没有,沈乾元却懂得规矩,并不为此辩解,抱拳道:“沈某行事磊落,与人结交不问高低贵贱,胡桂扬是我的朋友,与他是不是锦衣卫无关。铁大哥,我敬重你的为人,你一句话,让我上刀山下火海都行,可是不能让我交出朋友。”

大铁锤想了一会,身后一名官兵刚叫一声“铁”,他举臂阻止,然后放下手臂,“好,你讲义气,我给你这个面子,三之后,西马庄,咱们按江湖规矩来。”

“三之后,西马庄,不见不散。”沈乾元道。

“走。”大铁锤转身招呼众官兵走向马匹,没多久,就听得蹄声杂沓,渐渐远去。

一场危机暂时化解。

胡桂扬颇感意外,问道:“三之后要怎样?”

沈乾元笑了笑,没有回答。

樊大坚走过来,因为太紧张,鸟铳一直没准备好,只能像棍棒一样握在手里,“呼……还好你和这个大铁锤认识,要不然得有一场混战,他们人多,不只过来这些,后面好像还有人,咱们恐怕不是对手。”

袁茂也走过来,鸟铳已经备好,“强盗还这么横,不允许被抢者反抗吗?”

周围的人都笑了,好像袁茂了一句十分滑稽的话。

沈乾元道:“别管他们,咱们接着喝酒,一切事情等明再。”

酒肉没剩多少,吃了一会就散了,众人打地铺休息,胡桂扬困极了,倒头没一会就睡着了。

有了沈乾元的保证,这一夜很安全,没再发生任何意外。

次日一早,胡桂扬是被冷醒的。

篝火已经熄灭,沈乾元等人都已离开,只剩下尤五六一人,看守他之前盗来的三匹骡子,笑道:“三位若不嫌弃,到我家里暂歇一阵吧,离这里不算太远。”

“其他人呢?”胡桂扬爬起来,袁茂也醒了,只有樊大坚还在睡。

“三哥有点事,黑前能回来。”

尤五六的家不在村里,三间草房藏在一片树林中,远离乡村道路,在林外根本看不到,若非有人带领,极难找到。

“不是什么好地方,请三位对付一下。”

胡桂扬没什么,樊大坚皱起眉头,“怎么搞得像逃难似的。”

尤五六笑道:“虽不是逃难,可也要避着点外人,以免惹出是非,对不对?”

樊大坚哼了一声,没什么,胡桂扬道:“三之后是要在西马庄比武吗?”

尤五六面露难色,“这个……也无妨,反正你们早晚得知道。三之后是有一场比武,或者是一场定输赢,赌你们的三条命,或者是三场,一场一条命。”

樊大坚色变,“这事还没完啊?”

“别担心,大铁锤那伙人没一个是沈三哥的对手,比武就是给大铁锤一点面子,让他有个台阶下。”

“他们明明是强盗!”樊大坚气愤难平,心里还有一点害怕,毕竟关达子是他放铳打死的,“江湖也得分青红皂白吧?”

尤五六苦笑道:“江湖不是官府,青红皂白要分,但不是最重要的。”

胡桂扬笑着问:“什么最重要?义气?”

尤五六觉得不太好回答,“义气当然重要,但是……”想了一会,他心中豁然开朗,“最重要的是交情。”

“交情?”

“对,交情。什么青红皂白、是非曲直、高低贵贱……都要排在交情后面,比如关达子,他是官兵、是强盗,他杀人越货、为害乡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朋友多。如今他死了,被这位道爷杀死,那他的朋友们就得出面报仇,否则的话,以后就没法混了,这就是交情。”

尤五六有点得意,不只是因为想出了答案,也是对“交情”的向望与崇敬。

樊大坚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你们昨晚关达子朋友不少,难道还要挨个找我们报仇吗?”

尤五六笑道:“所以沈三哥才同意比武,三之内,该来的朋友都来了,将事儿抹平,不论输赢,以后都不会有人再找你们报仇了。”

“是啊,沈乾元若是输了,我们连命都得搭进去,自然没人再来报仇。”樊大坚深深觉得这事不太可靠。

尤五六有点尴尬,“以沈三哥的本事,应该不至于……那个,你们先歇会,我去烧点水,看看能不能抓只鸡什么的。”

尤五六出门,樊大坚道:“肯定是到附近村里偷鸡去了。”

袁茂劝道:“老道,你还是少几句吧,人家都了江湖上交情最重要,你把人得罪光了,谁来救你?”

“那就回城,我就不信他们谁敢追进去,什么大铁锤、铁疙瘩,碰见真正的官兵,都得变成铁饼。”樊大坚期待地看着胡桂扬,虽然才出来两,他已经万分怀念城里的生活了。

草房低矮狭,胡桂扬没有参与交谈,掇条凳子坐在门口,借着外面的阳光看几张纸,这都是他从关达子那里搜来的。

“不能回城。”胡桂扬头也不抬地,“江湖难行,所以才成为何百万的藏身之地,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们想抢在别人前头抓住何百万,就必须深入江湖。”

胡桂扬收起几张纸,手里只留一张,抬头笑道:“入乡随俗,咱们不是有沈乾元这个‘交情’吗?紧紧抓住就是。”

樊大坚哼哼几声,没再什么。

袁茂道:“既然是‘交情’,就得礼尚往来,咱们连何百万的影子还没找到,就已经欠沈乾元一个大人情了,以后怎么还?”

胡桂扬将手里的那张纸递给袁茂,“就用这个还。”

袁茂满脸疑惑地接到手中,樊大坚也凑过来观看。

那是一封短信,开头客气了一番,然后写到正事:锦衣校尉胡桂扬今日出城,或在沈家村一带出没,得此人头颅者,可换金丹一粒。

信尾没有署名,画着一柄简朴的剑。

“原来不是真强盗!怪不得大家都他不该来这一带。”樊大坚瞪着胡桂扬,不明白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咱们前晚才决定出城,是谁泄漏的消息?”袁茂问道。

胡桂扬摇头,“难。这封信肯定与何百万有关,所以这不再是普通的江湖恩怨,沈乾元想找何百万,非得忙咱们不可。”

第九十九章 追杀令

(感谢读者“飞行的荷兰人船长”、“左流英”、“一脚踢到石”、“木子jen”、“虫子是猪”、“仙猴”的飘红打赏。 )

尤五六带回来的不是一只鸡,而是一条土狗,炖了一锅肉招待客人,“怕你们着急,没走太远,就抓到这个。现在不是时候,再过几天,或许就有野味吃了。”

尤五六家里藏着好酒,芬香扑鼻,四人喝得很是尽兴。

入夜不久,沈乾元带着几个人赶到,看样子心情不错,满面春风,一进屋就说:“行了,没什么可担心的,我都安排好了。”

狗肉已经吃光,只剩下半坛子酒,沈乾元等人各喝了一碗解渴。

樊大坚比较关心比武的事情,起身问道:“比武是一场还是三场?”

沈乾元看了尤五六一眼,埋怨他说得太早,然后道:“一场,后天傍晚在西马屯的铁家场院里进行。”

樊大坚稍松了口气,“咱们这边是你出阵吧?”

沈乾元轻叹一声,“若在一个月前,我肯定亲自上阵,可现在——强中更有强中手,我去请了一位高人。”

“比你还高?”

沈乾元笑道:“跟他一比,我这一身都是三脚猫的功夫。”

樊大坚更松一口气,想开个玩笑,说:“实在不行,我上去再放一铳。”

所有人都冷冷地看着他,就连胡桂扬和袁茂也不例外,樊大坚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天机术是器械,鸟铳也是,为什么闻氏能用,我用不得?你们……行,算我没说,按你们的规矩来吧。”

袁茂道:“敢问沈三哥请来的是哪位英雄?”

“‘断爪青龙’莫蔼莫老英雄,袁公子听说过此人吗?”

袁茂眼睛一亮,“怎么会没说过?据传闻,当年英宗北狩的时候,曾经召他当贴身侍卫,莫老英雄因为人在江南,没有赶上。英宗落入虏手,莫老英雄深以为憾,于是孤身前往北虏营中,探望英宗,可惜没法带人返塞,只带回一封信。听说莫老英雄早已归隐田园,没想到就在这附近。”

樊大坚只注意到一件事,“英宗北狩?这位断爪青龙今年多大岁数了?”

“少说也有七十了。”沈乾元回道。

“比我小一岁。”樊大坚摇摇头,“可他是习武之人,不像我们修行之人驻颜有术,只怕年老体衰,上不得场、比不得武吧?”

听说老道比七十岁的莫蔼还要年长一岁,众人肃然起敬,沈乾元正色道:“我去探望过了,老英雄精神矍烁、腿脚灵活,身手比年轻时只会更强。”

跟随沈乾元出门的几个人纷纷开口称赞老英雄勇猛不减当年。

樊大坚无话可说。

众人喊饿,尤五六又去家中各处搜罗一圈,居然找到几根山药,就着剩下的狗肉汤胡乱炖成一锅,勉强让大家吃个半饱,剩下一半全用酒灌满。

吃得差不多了,沈乾元请胡桂扬到外面说话。

“跟你我就不兜圈子了,胡校尉,这场事闹得挺大,莫老英雄隐居多年,我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请动他,估计消息很快就会传开,大铁锤那边肯定也会请出地位相当的人物,这一场比武,必将轰动武林。”

胡桂扬拱手笑道:“抱歉,还没开始合作呢,就给你惹下这么大的麻烦。”

“不算什么,既然出了城,咱们按江湖规矩交往,没有这趟事,咱们不知要过多久才能互生信任。”

“哈哈,说的对。既然说到信任,请你告诉我实话,现在有多少人在追杀我?”

沈乾元微微一愣,“你……知道了?”

“关达子身上带着信,里面说得很清楚,看信上的措辞,应该不是只送给关达子一个人。”

沈乾元嘿嘿笑了两声,“我之前不说,是不想让胡校尉太担心。”

“既已出城,我就不会担心这种事。”

沈乾元又笑一声,“是我想多了。嗯,江湖上的确流传着一封专门针对胡校尉的追杀令,昨天才发出来的,目前流传不广,但是也有五六伙人接下了。”

“谁发出来的?”

“闻家庄。”

“闻氏崛起不过两三年,就能号令江湖了?”

“闻氏崛起得太快,名声已经遍布天下,大家都说闻氏子弟个个半人半仙,剑术超神入化,一粒金丹能够起死回生。”

“所以大家都愿意拿我的头颅换一粒金丹?”

“谁能不心动呢?老实说,领教过闻不见的剑术之后,我也觉得不同寻常,当然,我不相信什么‘半人半仙’。”

“闻不见被杀死了。”

“听说了,杀人者使用与闻氏一模一样的剑术,此事经过宣扬,大家更相信闻氏剑术天下无敌了。”

“天下无敌。”胡桂扬笑了一声,前方危机重重,他心里反而踏实了,“又是何百万在捣鬼,诱惑众人相信妖言,正是他擅长的本事。”

“对,但咱们也不是没有胜算,我今天说服了莫老英雄,就是一个不小的胜利。莫老英雄在江湖上地位极高,他愿意为你出头,许多人听说之后都会因此放弃领受追杀令。”

“所以咱们现在就相当于与何百万交手了。”

“没错。”沈乾元抱拳,“何百万是个棘手的家伙,好在已经暴露,跟从前相比,咱们起码知道敌人是谁,不至于处处受制于人。从这一刻起,我不会再对胡校尉有任何隐瞒,咱们实实在在地联手抗敌。”

“实实在在。”胡桂扬也抱拳,“那我也不隐瞒,我相信追捕何百万的关键全在何氏姐弟身上,找到他们两人乃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我也在找,明天我会派出更多的人打探消息,只是线索太少,何氏姐弟杀死闻不见是在京南三十余里的地方,在那之后,就踪影全无了。”

“前两天不是有几名西厂校尉死于何三姐儿剑下吗?”

沈乾元笑道:“城里是这么说的?”

“嗯。”

“这跟我听到的消息不太一样,的确有西厂校尉出城,但是杀他们的人不是何氏姐弟,而是闻氏高手。共有五名校尉、十七名番子手,全都被杀,只有一人被当成活口放回城中。”

胡桂扬大吃一惊,“就是这个‘活口’,回西厂之后声称杀人者乃是何三姐儿。”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江湖上的传闻与此不同,按理说当时只剩一个活口,能在江湖上传播消息的,只能是杀人者,何氏姐弟久不露面,也就剩下闻家人了。”

胡桂扬一时想不明白原因,干脆不想,“明天你要去哪?我跟你一起。”

“这个……只怕不太安全,闻不见虽然死了,这一带仍有闻氏子弟。”

“闻家庄自称剑术无双,却遍发追杀令,让别人来杀我,说明他们不会亲自动手。”胡桂扬同样没想明白原因,只是猜测这必定又是何百万计策的一部分。

“还是小心为上。”

“哈哈,真要小心为上,我不如回到城里、躲进西厂,那里最安全。不不,我要的不是小心与安全,何百万这一招,与之前大同小异,必然又是想让我成妖成神,然后再行其它阴谋。我越是藏着不见人,越是中他的计。”

沈乾元沉吟片刻,“你说的对,但这次也有不同,闻家庄要用金丹换你的头颅,许多人已然当真,就像关达子,好在你们带着鸟铳,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就继续带着鸟铳。”

沈乾元见说不服胡桂扬,只得道:“好吧,明天我要再去拜见莫老英雄,你们跟我一块去,但是有件事要说清楚,只要有我在,就不允许你们使用鸟铳,那东西威力无穷,在江湖上却不受待见。”

“只有朝廷鹰犬,而且是胆小无能的鹰犬,才会用鸟铳。”胡桂扬笑道。

沈乾元点点头,“你明白就好,不是不能用,而是不要轻易用,何百万藏身于江湖之中,想找到他,最好不要得罪江湖。”

“我们三人的性命,就交到你手里了。”

“只要我还活着,没人能动你们三个。”大概是想到了父亲过寿那一晚闻不见闯门杀人的场景,沈乾元又补充一句,“我若是死了,你们随意放铳。”

次日一早,众人上路,胡桂扬特意叮嘱袁茂、樊大坚将鸟铳包好、藏好,轻易不要再拿出来,更不要施放。

樊大坚觉得这样做很不安全,悄悄地问了好几次,确认胡桂扬真的相信沈乾元,他才勉强接受这样的安排,“可我绝不会将鸟铳交给别人,它必须留在我自己手中。”

樊大坚是道士,自从用过几次鸟铳之后,对它比对灵济宫法术更信赖。

沈乾元弄到几匹马,带着胡桂扬等人先出发,其他人步行随后。

一行人向西南方行进,离京城越来越远,午后不久,再次来到莫家。

莫家是一座小小的庄园,庄户都住在大院里,周围再无人烟,与尤家一样不好找,的确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断爪青龙莫蔼的确有些老了,但是脚步稳重,举手投足间没有半点疲态,亲自迎到庄园大门口,与沈乾元客套几句,目光直接看向胡桂扬,“闻家庄要的人就是阁下?”

“正是。晚辈胡桂扬拜见莫老英雄。”胡桂扬也得客气一下。

莫蔼摆手,“你是官,我是民,不可多礼。我这次出山,也是看沈乾元的面子,与你们锦衣卫无关。”

胡桂扬笑笑,不知怎么说才好。

莫蔼又向沈乾元道:“西马屯已经给我找到对手了。”

“哪位?”

“老相识,背山杨老怪。”

这个名字对胡桂扬毫无意义,沈乾元等人的脸色却都变了,就连樊大坚也显得很吃惊,“背山怪杨九问?他不是游方道士吗?学了几门法术,什么时候也会武功了?”

莫蔼轻叹一声,“自从闻家庄一出,法术与武功还有什么区别?”

第一百章 绑架

感谢读者“道湿”的飘红打赏。

在莫家庄,众人好好吃了一顿,酒酣耳热之余,免不了要互相吹捧,胡桂扬从前与兄弟们在一起时也常常这样,今天却插不上话,只能微笑旁听。

话最多的人不是沈乾元这一伙,而是一向自视甚高的袁茂,他在莫蔼面前没有半点架子,只是一名单纯的仰慕者,不停地敬酒,提及多年前的往事,都是他从原家主袁彬那里听说来的。

莫蔼欣然笑纳。

当天傍晚,又有几拨人先后赶来,一是给断爪青龙助威,二是来看看闻家庄追杀的锦衣校尉长什么模样。

胡桂扬觉得自己像是莫家的新媳妇儿,不停地出来见亲戚,被人品头论足,然后就被忘在一边,大家真正在意的还是莫家。

樊大坚看出些门道,小声对胡桂扬说:“你呀,缺少气势,又不会自吹自擂,容易被人看低,这样可不行,以后会吃亏。别看我不是江湖人,道理我可都懂,你得摆出威风,同时还要圆滑一些,就像……借给别人钱,你得先哭穷,一再表示为难,然后再说自己筹到了钱,这样的话,对方就会加倍感激你。”

胡桂扬做不到,他的笑容还跟从前一样不合时宜,令熟人疑惑,令陌生人不安,其实他心里懒得想任何阴谋诡计,“你在灵济宫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吧?”

樊大坚嘿嘿笑了两声,“就因为灵济宫的丹药十分稀少,每一粒才会价值千金,甚至能够进献给皇帝。学问都是相通的,胡桂扬,人生在世,光有急智可不够,学着点吧。”

樊大坚挤进人群,“灵济宫真人”、“七十一岁”、“杀死关达子”几句话一出,立刻受到关注,几乎能与主人莫蔼相提并论了。

将近半夜,胡桂扬以醉酒为由提前告退,在客房的床上躺下,觉得还是这里最舒服,即使是一张陌生的床铺,也能给他带来极大的安全感。

“唉……我明明是个懒人啊。”胡桂扬将身上收藏的几样东西都放在枕下,很快沉沉睡去。

他又梦见祭神峰,还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声音,新鲜感早已失去,他只觉得厌倦,甚至试图改变梦境,好让它快点结束。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整夜都在喝酒的众人醒得反而更早,有些人好像根本就没睡过,依然神采奕奕,装束妥当,准备前往西马屯。

胡桂扬反而萎靡不振,脸色苍白地洗漱、吃饭,樊大坚过来安慰道:“不用担心,我仔细打听过了,断爪青龙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这些年来功夫没有落下,反而更加精湛。至于背山老怪杨九问,我太熟了,他是道门里的败类,各派都不与他交往,学艺不精,杂七杂八什么都会一点,肯定不是莫蔼的对手。”

胡桂扬没有解释,想到昨天众人听说“背山老怪”几个字时的反应,觉得此人绝不是樊大坚说的这么不堪。

许多客人提前告辞,先行一步,午时左右,莫家庄和沈乾元一伙人结伴出发,一路上指点江山,谈论江湖上的奇人奇事,倒是一点都不寂寞。

胡桂扬还是有点脸色不佳,更多人以为他是害怕,过来安慰,莫蔼特意纵马奔驰了两个来回,马不停蹄,突然反身用弹弓射出一弹,击落一只飞鸟,引来连串的叫好声。

胡桂扬只得强颜欢笑,显示自己对莫老英雄的信任与感激。

其实他一直相信沈乾元找来的人绝不会出错,只是昨晚睡得不好,比小时候练功一整天还累,精力一时难以恢复。

西马屯是个军屯,几十家住户,铁家位于村头,临近一条小溪,占地最广,是座土墙环绕的庄园。

大铁锤亲自带人出庄十里相迎,迎接的不是沈乾元,更不是胡桂扬,而是断爪青龙莫蔼。

短短两三天时间,已有两三百名江湖好汉聚在庄里,这时都跟着大铁锤来了,将整条路堵住,分批前来拜见,耽误不少时间。

很难说这些好汉站在哪一边,对他们来说,结交更多的朋友才是此行最重要的事情。

樊大坚颇为兴奋,小声对胡桂扬说:“沈乾元找对人了,瞧这架势,谁敢打败断爪青龙啊?”

事关三人生死的比武,差一点变成多年难见的江湖聚会。

在铁家大门口,亲切热闹的气氛发生变化,二十多人堵住道路,叫嚷着要找“锦衣卫胡桂扬”报仇雪恨。

这些人都是官兵,也是关达子的结拜兄弟,今天却没有穿盔甲,而是换上短衣长裤,全是江湖好汉的装扮,手中没有兵器,脸上摆出激愤凶狠的神情。

人是樊大坚杀的,但是“锦衣卫”三个字更能引起同仇敌忾,所以胡桂扬成为寻仇的主要目标。

胡桂扬无需出面,袁茂、樊大坚等人将他团团护住,沈乾元、大铁锤上前说和,互相抛出一通狠话之后,老英雄莫蔼上前,几句话就解决了纠纷,令关达子的结拜兄弟们让开。

莫蔼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只是重申一切按江湖规矩来办,比武定生死。

众人拥进庄园,在草堂里,又上演一场争吵,这回的主角是断爪青龙莫蔼与背山老怪杨九问。

杨九问是个驼子,身穿宽松的道袍,手里拄着一根粗大的拐杖,看上去有几十斤,看热闹的人则议论说此杖重达百近,他握在手里却与普通拐杖无异。

莫蔼与杨九问早就认识,有些陈年恩怨,两人开始客气了几句,然后就是互相试探、讥讽、贬损,越说火气越大,全不像是六七十岁的老前辈。

两人提起了许多往事,一般人听不明白,周围有人负责小声解释,多少年前的一场战斗、规模大小、谁胜谁负等等,就是没有谁对谁错。

草堂里唇枪舌剑,沈乾元抽空出来,向胡桂扬等三人道:“你们先去休息,这里的事情不用你们参与。”

胡桂扬等人被安置在溪边的一座小院里,远离喧嚣,也容易保护。

胡桂扬只想踏踏实实再睡一觉,袁茂和樊大坚却不想错过即将进行的比武,一致要求跟随沈乾元再回草堂那边。

沈乾元同意,临走时又一次向胡桂扬做出保证:“放心,你好好休息吧,莫老英雄今晚必赢,借着这个机会,我能结交更多朋友,有他们帮忙,很快就能找到何家姐弟的下落。”

人都走了,远处隐隐还有叫喊声传来,不知是在喝彩,还是在吵闹。

胡桂扬又一次躺在陌生的床上,没有点灯,只想尽快睡一觉,希望不要再梦见祭神峰,如果梦见,也不再试图改变了,实在太累。

他几乎一闭眼就睡着了,很快就被推醒,睁眼之后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否做过梦。

“谁?”

“比武快要开始了,沈三哥请你过去一趟。”一个陌生的声音说。

胡桂扬没脱外衣,翻身坐起,脑袋还是昏昏沉沉,摇晃两下,又问道:“你是谁?”

“我是沈三哥的朋友,他让我过来请胡校尉。”那人笑呵呵地说。

沈乾元朋友太多,胡桂扬只记得一少半,屋里漆黑一片,他看不清对方的容貌,于是说:“等我穿上鞋。还没打吗?”

“快了,大家在前面喝酒,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英雄赶到之后,就去后面的场院比武。”

又是“老英雄”,胡桂扬已经没兴趣询问是谁了,跟着那人走出屋子。

月光洒地,照得四下里一片通明,胡桂扬看向来者,说:“我没见过你。”

那人笑道:“胡校尉贵人多忘事,我是今天中午与你们汇合的,当时人多,我又是小人物,想必是没得到胡校尉的注意。”

胡桂扬退后一步,“沈乾元干嘛不让袁茂来找我?”

“胡校尉这是不相信我吗?去前厅见到沈三哥,一问便知。”

胡桂扬呵呵地笑,伸手去摸怀里的匕首,准备一跃而上,谁知脑袋越来越沉,一步踩空,竟然向前跌倒。

那人一把扶住,“胡校尉这是怎么了,刚才喝酒了吗?”

“我……”胡桂扬还想掏出匕首,可是手上无力,连张嘴说话都觉得困难。

他知道自己中招了。

那人紧紧握住胡桂扬的右臂,稍稍抬高声音,“进来帮忙。”

又有一人闪身进院,抬起胡桂扬的双脚,“这么容易?”

“屋里没有别人,就他一个,外面都打理好了?”

“嗯,就四个人,全都迷倒了。”

“嘿嘿,他们在前面比武,咱们在后面偷人,这叫什么?”

“呸,什么叫偷人?这叫暗渡什么仓,相当于秦琼盗御马。”

“这匹马还挺沉。”

两人说着话,将胡桂扬抬出小院,绕到后面,将他放在一匹真马的背上,牵马从浅处过溪。

胡桂扬全身无力,心里还剩几分清醒,等到马趟过小溪之后,他彻底晕了过去。

这居然是一次好觉,没有旧梦的打搅,没有随意的叫醒,一直睡到自然醒……

胡桂扬睁开双眼,发现天已经亮了,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被褥厚而软,还带着一股香气,窗外有小鸟啁啾。

他觉得肚子有点饿,而且口干舌燥,于是咳了一声。

“你醒啦。”

胡桂扬扭头看去,不远处,一名女子也在看着他,目光冰冷,“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了。”

“高含英?”胡桂扬腾地坐起来。...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书吧”,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一百零一章 将军

全能修炼至尊

(感谢读者“你好啊安生”的飘红打赏。)

胡桂扬怎么也想不到,绑架者居然是前几天刚在城里被自己救过的女匪高含英。

惊讶之余,他心里也稍稍松了口气,“你就这么急着见我,不能等铁家庄的比武结束吗?”

“不能,我平生不欠人情,你救过我一次,我必须马上抹平。”

“可我现在真没什么事情求你帮忙。”

高含英身穿长裙,外面罩着一层甲衣,头上包着青帕,颇显飒爽英姿,眉宇间尽是冷傲,比在城里更像是匪首,“想,现在就想,努力去想,想不出来,你就得一直留在这里。”

胡桂扬伸手摸了一下,问道:“谁给我换的衣服?”

高含英哼了一声,“苦四儿!”

一人推门进来,“将军叫我?”

一名女匪首,居然被称为“将军”,胡桂扬险些笑出声来。

高含英指着床上,“这人害羞了,想看看给他换衣服的人长什么模样。”

苦四儿上前几步,笑道:“就是这个模样,胡校尉,你昨晚见过了。”

这就是昨晚那人,双眉耷拉着,虽然脸上带笑,仍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不愧“苦四儿”之名。

“我的东西呢?”胡桂扬问。

“都在呢,一件不少。”苦四儿指着旁边桌上的一只箱子。

高含英挥手,命苦四儿退下,然后从箱子里往外拿东西,先是一柄匕首,拔出来看了一眼,收回鞘内,放在桌上,“你跟谁学的武功?居然用这种东西,你师父是女人吗?”

“别乱动我的东西。”

高含英又拿出一张折子,打开扫了一眼,随手扔在地上,鄙夷地说:“驾贴,我差点忘了你是锦衣卫,朝廷的一名小小爪牙。”

“你认得驾贴?”胡桂扬有点意外,锦衣卫虽然天下知名,但是普通百姓通常无缘得见驾贴,更不用说一名强盗。

“三年前,我在运河边上杀死过一名锦衣卫,他身上带着这东西。”高含英淡淡地说,好像那是一件极寻常的小事。

她又拿出一小包银子,掂了一下,放在桌上,“你是一个穷校尉。”

“你去过我家,应该知道我不是富人。”

“嘿。”高含英拿出一只小木牌,“这是什么玩意儿?”

“跟你没有关系。”

高含英一松手,木牌掉在地上,继续从箱子里拿出几张纸,粗略地扫了一遍,“这么说,你知道自己的性命值一粒金丹了?”

“这么说,你也接到闻家庄的追杀令了?”

高含英嘴角微扬,没有回答,最后从箱子里拿出一大一小两只木匣,“这就是闻氏天机术所用的机匣?”

“你倒是见多识广。”

“闻氏风头正劲,现在还对他们一无所知的人,不是太狂妄,就是太愚昧。”高含英先看小匣子,摆弄一会,放在桌上,“这个坏了。”

“小心。”胡桂扬提醒道。

高含英托着另一只机匣,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这个还能用?”

这是何三姐儿送给胡桂扬的机匣,还能再用最后一次,胡桂扬一直放在家中,这次出门才带出来。

“它是我的兵器,学武之人,兵器不能随便交给外人,把它还给我。”

“你是在求我吗?”高含英问。

“人情不是这么还的,你的性命不止一个匣子吧?”胡桂扬笑道。

高含英哼了一声,托着匣子缓步走向胡桂扬,相隔几步,突然抬起另一只手,扳动匣子上的机关。

胡桂扬大惊失色,全身扑倒,只听嗖嗖几声,抬头看去,床板上方钉着一片细细的钢针。

“胆小如鼠。”高含英嘲笑道,又扳了两下机关,确认再没有钢针射出之后,将匣子扔到床上,“锦衣卫就不能招些胆大的人吗?”

胡桂扬慢慢坐起,惊魂未定,刚才若不是倒下得快,他的脑袋很可能已经变成了刺猬。

“你究竟是要还人情,还是想杀我换金丹?”

“先还人情。”高含英抬左手扶住腰刀,“但是你还欠我一个承诺。”

“嗯?”

“我的七名部下还在官府牢里,生死未知,你说过会将他们送出城,我现在没看到人。”

“我能先把衣服穿上吗?”

“可以。”高含英走回桌边,坐在圆凳上,仍然看着胡桂扬,“在床头。”

床头叠放着一摞衣物,胡桂扬拎起来一件,发现这不是自己原来的衣服,而是一件粗布短褂,看上去与苦四儿的穿着一模一样。

高含英不走,目光也不回避,看着胡桂扬掀开被子,快速穿上全套衣裤,果然与苦四儿没有区别。

胡桂扬下地穿上旧靴,“你是打算让我当你的喽罗?”

“不叫喽罗,叫部下,但你不配。”

胡桂扬笑了一声,“你还想救城里的几名部下?”

“当然。”

“其实非常简单。”

“哦?”

“你进城的时候带着七个人,那晚官兵杀死十二人、抓捕数十人,只要有人对官府说七名强盗都已被杀死,被抓者皆可获释,你的部下若有幸存者,自然也在此列。”

“官府这么好说话?”

“要看由谁来说,人开口没用,银子说话才管用。被你杀死的‘杜公子’在城里有家人吗?”

“没有。”

“那就更简单了,一千两银子足够。”

“可我不认识当官儿的。”

“让你的人带着银子去找蒋二皮,他能帮忙牵线搭桥。”

高含英想了一会,突然抬高声音,“苦四儿,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我这就带银子进城。”

“给姓蒋的另带五百两,那是我同意给他的答谢。”

“是,高将军。”

“行,这件事算是解决了,等我的部下安全返回——都算在一次人情里,因为你当时承诺过。”

“随你,我可以走了吗?”

“去哪?”

“西马屯,那里有人为我比武,我觉得去看个结果。”

“比武取消了。”高含英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们正在到处找你,断爪青龙声称背山老怪和大铁锤使奸计,大铁锤则说你是故意逃跑,为的是挑拨离间,在江湖中兴风作浪。”

“那我更得走了。”

高含英露出一丝嘲笑,“求我,我就放你走,算是还你的人情。”

胡桂扬苦笑道:“我不懂你们的规矩,但是在我看来,这绝不算是还人情,因为是你把我抓来的,比如官府抓你再放你,你会因此接受招安吗?”

高含英又想一会,显然这也不符合她的规矩,“你求我别的事情。”

“我现在没什么可求的。”

“你出城必有任务在身,我能帮你,比如闻家庄,别人怕他们,我不怕。”

如果不是被强虏至此,胡桂扬没准会向她求助,现在他却坚定地摇头,“用不着,我自有安排。”

“那就想别的事情,快一点,我不喜欢磨磨蹭蹭。”

胡桂扬还是摇头,“没有,我这就告辞,你若拦我,就是忘恩负义。”

胡桂扬收起桌上、地上的几样东西,放入怀中,迈步向门外走去。

高含英一直看着,突然起身,伸出手臂拦阻。

胡桂扬早有准备,他多少也学过几年功夫,最近重新拣起来,身手也算敏捷,一遇阻拦,立刻出拳反击。

可高含英以一介女流成为匪首,被一群好汉称为“将军”,绝非侥幸,更非浪得虚名,左手扶刀,只以右手出招,仍然占据上风。

交手三五招,胡桂扬站立不稳,转了两圈,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高含英大笑,“不仅胆小,还没本事,锦衣卫都是你这种人吗?老实待在这里吧,你想离开,要么开口求我做件事,要么打败我,否则的话,你就等着变成老头儿吧。”

高含英推门而去。

胡桂扬站起身,又羞又怒,大声道:“忘恩负义,你这是忘恩负义!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把你交给官府!”

没人回应。

莫名其妙被绑架、轻松败给一名女子,胡桂扬越想越恼火,跑向房门,合身撞去。

他以为房门是紧闭的,没想到外面根本没有锁,他一下子冲了出去,差点又摔倒在地上,跑出好几步才重新稳住身形。

放眼看去,高含英已经没影了,他站在一处斜坡上,脚下是一条羊肠小路,路边是微绿的野草,再远一点是小片树丛,身后是一座木头房子,前方数十步的路尽头是一座晃晃悠悠的索桥。

“这……是什么地方?”胡桂扬跑出几步,心一下子凉了,他竟然被送到了一座山峰上,索桥是唯一的进出通道,几名喽罗正在桥上一边倒退一边收起桥板。

索桥不长,退到另一头之后,一名喽罗向胡桂扬挥手,大声道:“有事你就喊,我们在这边能听见。对了,每天上午送饭,拉屎撒尿,你找个离房子远点的地方,我们可不收拾……”

胡桂扬站在索桥这一头,低头看看下方的深谷,又看看对面的喽罗,再抬头看看空中的行云,忍不住骂道:“好一个蛇蝎心肠的狠毒娘们儿。”

转身望向坡上的木头房子,他又笑了,“山清水秀,在这儿养老也不错。”

胡桂扬将匕首收起,慢慢地走回屋子里,找了一圈,果然发现了一篮子食物,一瓶酒、半只鸡、一大块半生不熟的肉,一叶蔬菜也没有。

胡桂扬吃了一半就饱了,出屋来到索桥前,向对面大声道:“姓高的婆娘,等到闻氏子弟杀上山来,你会后悔的!”

索桥对面有间小屋,从里面走出一名喽罗,笑着挥挥手,显然没有后悔的意思。

胡桂扬反觉得无趣,围着峰顶绕了半圈,发现有几处地方坡势稍缓,但他也不敢就这么滑下去。

“真是倒霉,当初我是怎么想的?为什么非要救她呢?”

胡桂扬后悔不已,回屋找出几纸草纸,又去树丛中寻一个眼界开阔的地方,蹲下解手,只见群山连绵,心中不由得疑惑,高含英据称是京南永清县的强盗,这里却显然是西南的山脉,与永清县有段距离,和西马屯、莫家庄等处倒是应该不远。

“何百万想让我成妖成神,这回该失望了。”胡桂扬提裤起身,心里又踏实一些,正要走回房里休息,抬头却见不远处的岩石上站着一个人,宽袍大袖,背对着他,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

虽说曾用闻氏威胁过高含英,胡桂扬最不想见的却正是闻家人,而眼前这人的装扮,像极了闻不见和闻秀才。

第一百零二章 神仙

胡桂扬跑出树丛,向索桥对面望去,喽罗都在小屋子里,没人出来,转身再向后看,根本没有什么宽袍大袖的神秘人,只有泛绿的十几棵小树。

“我眼花了?”胡桂扬呆呆地站了一会,迈步进屋。

事实证明,他的眼睛没花,那名“客人”正站在屋地中间,背对房门,低头看着桌上一大一小两只机匣。

胡桂扬一愣,想叫人,又怕遭到嘲笑,何况喽罗们要重新铺设桥板才能过来,根本来不及相救。

想了想,胡桂扬干脆视而不见,走到床边坐下,脱下靴子,伸懒腰打个哈欠,做出要躺下睡觉的意思。

“这是一件很古老的机匣。”神秘人终于开口。

胡桂扬抬头看了一眼,那是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至少有五十岁,瞧不出具体年龄,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仿佛画中之人。

“据说它叫灵缈。”胡桂扬道,“另一个呢,有什么说道吗?”

老者看了一眼稍大些的机匣,“平庸之作,无可谈说。”

胡桂扬笑道:“就是这件平庸之作还有一点用处,可惜已经用尽了。”

细针仍然留在床板上,胡桂扬一直没有收拾。

老者拿起小机匣,“有匣无心,利器蒙尘,不过应该还能小用一下。”

老者抬起另一只手,按在匣子上快速移动几下,不知动了什么手脚,木匣居然就在胡桂扬眼前发生变化,分别向上、向左右扩展,中间偏下位置露出空隙,刚好能容下四根手指。

胡桂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老者将右手四指伸入匣中,匣浅指长,只能进去大概两段指节多一点,拇指和整个掌心仍然留在外面。

但是这就够了,老者四指微动,从匣里飞出一小团寒光,比豆粒大不了多少,速度快得不可思议,胡桂扬只觉得眼前一闪,寒光又回到了匣内。

“当初造匣者必然倾注了极多心血,使得此匣历时百年仍然不朽,可赞,可敬,可叹。”老者突然微皱眉头,“是谁暴殄天物,破坏了机匣一角?”

“不是我,到我手里就是这个样子。”胡桂扬急忙道,然后疑惑地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老者将“灵缈”放回桌上,双手一阵拨弄,机匣又恢复原先的大小,“你应该听说过我。”

“嗯?”胡桂扬一点印象也没有。

“何三尘、何五凤曾经叫过我师父。”

胡桂扬大吃一惊,他一直以为何家姐弟的师父是何百万故弄玄虚假装的,没想到真有这么一个人,脱口道:“你是神仙?”

“神仙?”老者显出一丝困惑,“世上真有神仙吗?”

“何五疯子说你是神仙师父。”

“哦,他是这么叫过,好吧,我是神仙,不,我叫神仙,从现在起,神仙是我的名字。”

要说相信,此事实在匪夷所思,要说不信,刚才老者分明用“灵缈”展示了天机术,胡桂扬心中混乱,问道:“你住在这儿?”

神仙摇头,“我是跟着你来的。”

“跟着我?”

“嗯。”

“为、为什么?”胡桂扬有些结巴,这位老者的出现,比高含英对他的绑架还要古怪百倍,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为了它。”神仙指着桌上的机匣。

“不对,大机匣你瞧不上,小机匣你刚刚才注意到,你不是为它……哦,你是说天机术?”

神仙点点头。

“那你找错人了,我不会天机术,只用过两次机匣,就是你瞧不上的那一只,至于灵缈,在我手里就是废物,你想要的话,拿走就是。”

神仙盯着胡桂扬看了一会,“天机术与火神诀,你想学哪一样?”

“啊?”胡桂扬更糊涂了。

“天机术与火神诀,你想学哪一样?”神仙重复道。

“我……你先解释一下原因,为什么非要教给我?”

这句话似乎惹恼了对方,神仙转身走了。

胡桂扬赤脚下地追了上去,推门看去,只见斜坡、索桥和小屋,山风飒飒,哪有半个人影?

“真是神仙?”胡桂扬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没敢太用力,但脸上也有点火辣辣的感觉。

他不相信世上真有神仙,老者刚才的表现也不像是传说中的神仙,他既然能传授天机术与火神诀,武功自然不弱,完全有可能躲过喽罗们的监视。

或者这是高含英开的玩笑、设的诡计?

胡桂扬想不明白,回到屋里,坐在凳子上,仔细研究小机匣“灵缈”,逐寸观察、抚摸,怎么也看不出半点破绽,连条缝隙都找不到。

胡桂扬见过那种特制的变形盒,多块合在一起,掰开之后又能变成另一个样子,但是都比较简单,没一个能像“灵缈”这样,从里面射出寒光。

想到寒光,胡桂扬立刻起身,凭着记忆走到窗边,此前的寒光就是飞到这里,又返回匣内的。

这回的观察终于有了结果,在窗棂的边线上有一小块缺口,木屑看上去是新鲜的,应该就是寒光造成的。

“蚊子咬一口也就是这样吧。”胡桂扬对“灵缈”的威力有些失望,转念一想,可能是神仙没有用上全力,也可能是“有匣无心”的原因。

他猜所谓的“心”就是何三姐儿曾经出示过的玉佩,她离开京城时,曾经通过大饼留下一枚,胡桂扬藏在家里,没有带在身上。

“我真笨,肯定是这个原因啊。”胡桂扬一拍脑门,心中豁然开朗,“老家伙是何百万的同伙,想帮我成妖或是成神,看我太弱,所以要传授几招异术。”

想通此节,胡桂扬心情舒畅了一会,没过多久,又觉得漏洞重重。

他实在想不明白,干脆上床躺下,打算睡一觉。

夜色降临,胡桂扬根本睡不着,翻身起来,到处找油灯、蜡烛,发现屋里没有照亮之物,于是将机匣“灵缈”拿在手里,像盲人一样轻轻摩挲、按压、推动……各种手法都试过了,匣子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折腾到半夜,胡桂扬实在太累了,抱着机匣不知不觉睡着,梦里还在拆匣子,一直到醒也没撬开一角。

高含英又来了,带着两名喽罗,送来新食物,收拾昨天的剩肉。

“你吃得不多啊。”高含英皱眉道。

胡桂扬坐起来,看到手中的机匣还在,“你们这里从来不敲门吗?”

“你是俘虏,又不是客人,敲什么门?”高含英看一眼小机匣,“怎么,你想用它打败我吗?”

“没准。”

“哈哈。”高含英发出笑声,脸上却没有笑容,“需要我给你找位木匠修理一下吗?”

“不用。”

“嘿,那你慢慢研究吧,什么时候觉得成功了,找我比武就是。”

胡桂扬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认真地问:“你打算关我到什么时候?”

“打败我,或者求我一件事。”高含英还是同样的回答。

“我救过你,你不应该这么对待我,传扬出去,有辱你神枪无敌的名声。想还人情,以后有的是机会,没必要急于一时吧?”

“救我的时候,你比较勉强,没将我当成朋友看待,我现在自然也没有必要当你是朋友。”

胡桂扬目瞪口呆,没想到高含英竟然在这种事情上“挑礼”。

高含英继续道:“至于名声,外面没人知道你在这里,我的部下绝不会乱讲。你们会乱讲吗?”她向两名喽罗问道。

喽罗同时摇头,一人道:“烂在心里,也绝不说出去。”另一人道:“就是对老娘、对老天也不说。”

高含英满意地点头,“即便传扬出去,我也不在乎,本将军抢过的男人多了,不差你一个。”

两名喽罗偷偷地笑。

“求我。”高含英命令道。

胡桂扬笑了,“好吧,既然你非要现在就还人情,我求你——”

“嗯。”高含英双眼微挑。

“离我远点。”胡桂扬往床上一躺,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

一名喽罗太想讨好将军,没听出话中之意,笑道:“这个要求容易满足……”

高含英转身,一脚将喽罗踢出房间,对另一名喽罗道:“把食物带走,饿他一天。”

胡桂扬为一时口快付出了饥饿的代价,没有吃的就算了,可是喽罗连酒水也拿走了,他一整天滴水未进,嗓子眼里干得冒火。

高含英没再来,神仙也不现身了。

胡桂扬只能躺在床上发呆,琢磨这两个“怪人”是不是一伙的,如果不是,自己到底该向哪一个低头。

他已经想明白了,以自己的本事,实在没资格再横下去,必须讨得某一人的欢心,才有机会离开这个鬼地方。

向高含英低头比较简单,但也比较丢人,胡桂扬想不通,自己当初好心救人,怎么就成了得罪人的坏事?

向神仙低头就比较复杂了,老者出现得太突然,来历也太模糊,难保没有包藏祸心。

次日上午,高含英还是没来,只有喽罗送来食物,劝道:“我家将军是不会心软的,开口求人而已,身上的肉一块不少,你还是仔细想想吧?”

胡桂扬摇头,先喝一大口酒,然后扯肉往嘴里塞。

他开始期盼神仙出现了,他已经想好答案,愿意接受神仙的传授,只要——他其实没什么可要求的。

神仙是当天夜里来的,无声无息,胡桂扬却一下子就醒了,向屋内的模糊身影说:“我学,什么都学!”...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书吧”,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一百零三章 豆子

天机术与火神诀,胡桂扬两样都想学,神仙却无意倾囊相授,“只能学一项。◢随◢梦◢小◢.lā”

“哪一项见效最快?我急着用。”胡桂扬曾经学过几段火神诀,他觉得还是保密为好。

“怎么才算见效快?”

“呃……三天之内能让我打败这里的女头目高含英。”

对面没有回答,身影隐约晃动,随即消失不见。

胡桂扬发了一会呆,自语道:“我怎么得罪他了?嫌三天太短,说一声不就得了?真是个……怪神仙。”

神仙的举止越显怪异,胡桂扬反而越说不清神仙与何百万的关系了,只好躺下,打算再睡一会。

没等他进入梦乡,耳中突然传来神仙冷漠的声音,“三天不行。”

胡桂扬马上坐起来,“你刚才……三天不行?”

“无论是天机术,还是火神诀,都没办法让你在三天之内击败那个女人。”

胡桂扬又呆住了,半晌方道:“你……特意去试探她的武功了?”

“嗯,她的武功不错,只学三天的话,任何一项功法都不足以打败她。”

胡桂扬既觉匪夷所思,同时又敬佩不已,“最短要学多久?”

“学天机术的话,大概要一年,学火神诀要看悟性,如果你悟性好,三个月差不多就够了,悟性太差的话,需要三年。”

“悟性?何五疯子的悟性比何三姐儿更好?”胡桂扬无论如何不能相信。

“当然,悟性并非聪明才智,何三尘更聪明,但是……”身影一晃,神仙又消失了。

胡桂扬抬手在自己脑门上拍了一下,直接躺到,“你不会去找何氏姐弟吧?”

神仙再次消失的原因很快明了。

先是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是有人推门进来,四五支火把照亮了整个房间。

胡桂扬觉得今晚是没法睡觉了,第三次坐起,惊诧地问:“干嘛?我就算有事求你,也不会半夜说出来。”

高含英一脸怒容,四处扫了一眼,其实确认胡桂扬还在,她就已经放心了,“只要有我在,没人能将你带走。”

“有人来救我了?”胡桂扬装作很意外的样子,“是沈乾元他们,还是……闻家子弟?”

高含英拒绝回答,也回答不出来,刚才的交手既意外又短促,她根本没看清来者是什么模样。

一群人走了,声音逐渐消失。

胡桂扬坐在床上没再躺下,静静地等着神仙出现。

“悟性不是聪明才智。”

冷漠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胡桂扬却已见怪不怪,“你不用解释,我明白了,何五疯子心思单纯,何三姐儿太聪明,心事也太多,反而不适合修炼火神诀,对不对?”

神仙等了一会,“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你想学哪一项?”

胡桂扬不清楚自己更像何氏姐弟中的哪一个,但他已经做出决定,“天机术。”

“好,你想打败那个女人……”

“她叫高含英。”

“你想打败高含英,至少要学一年天机术,如果学得不够快,或许要三年。”

胡桂扬在床上跪起,不是要给神仙磕头,而是说话方便些,“我有一个主意,或许不用一年就能打高含英。”

“不用一年?”

“天机术想必是一种高深的功法,需要先练基本功,我瞧你们的手指头都挺灵活,需要学一阵吧?”

“十指连心、心动十指,至少要练习六个月才能小成,除此之外,还有练目力、练步法、练招数、练造法……”

“造法?”

“制造机匣的方法,也是最难的一项,一年之后如果你能造出御剑匣,并且能够熟练操纵的话,就能击败高含英了。”

“御剑匣就需要用到机心了吧?”

“对,这是登堂入室的第一步,再往上……”

胡桂扬兴奋地说:“不用往上,连御剑匣都用不着,我的主意是,你给我一两件低等的机匣,也不用什么指法,扳动机关就能射出暗器,明天我出其不意地一用,不就能打败高含英了?等我离开这里,慢慢再学其它基本功,岂不甚好。”

神仙想了一会,“你果然不适合修炼火神诀。”

“你同意了?”

“不,我不同意。”

胡桂扬大失所望,“为什么?我的主意不可行吗?”

“我不知道是否可行,但是在练好指法之前,不可使用机匣,这是规矩。”

“规矩可以通融吧,我现在被困在这里,急着离开啊。”

“规矩就是规矩,能够通融的都不是规矩。”

胡桂扬语塞,寻思了一会,说:“如果我遇到生命危险,比如我冲出去,与高含英相遇,不得不交手,你会帮我吗?”

“你被带到这里的时候,我一路跟随,帮过你吗?”神仙反问。

胡桂扬真想骂人,从床里跳到地上,“不能通融、不能投机、又不帮我,那你为什么非要传授我天机术呢?总得有个理由吧?”

“有。”

“说吧。”

“因为我想教你。”

胡桂扬双手捂脸,越发觉得神仙不可理喻,好一会才平复心情,“好吧,我学天机术,先学什么?”

“天机神术,指法为先。你去找十根木条或是草棍,粗细与手指一般,长三至四寸,将它们绑在手指末端,然后练习用它们夹豆粒或是小石子。”

“就这个?”

“对,等你能够用任意两根手指夹起豆子之后,再进行下一步。”

“下一步是什么?喂,神仙?还在吗?”胡桂扬摸黑走出几步,只碰到桌子,神仙早就没影了。

“不用拜师吗?神仙倒是不讲这种规矩。”

胡桂扬回到床上,没有立刻入睡,而是练了一会火神诀。

神仙本人显然精通两种法门,何三姐儿也已从弟弟寻里偷偷学到火神诀,胡桂扬虽然学得不全,但是觉得它对天机术或有帮助,能让自己练得快一些。

胡桂扬可不想在这里等上一年。

次日一早,胡桂扬出门到处收集木棍、草棍,外面树多、草多,很容易就找全了,喽罗过来送饭的时候,胡桂扬已经用衣服上的细线将十根小细棍都绑在手指上,像是长长的指甲。

“你们这里有豆子吗?”胡桂扬问。

喽罗看到了他的古怪手指,什么也没多问,“豆子?吃的豆子?黄豆、豌豆、红豆、豇豆,还是别的豆子?”

“什么豆子都行,要生的,不要熟的。”

“好吧,我去找找,如果有的话,明天给你拿来。”

胡桂扬快速吃完饭,又去找来一些小石子,开始练习“夹功”。

这比预料得要难,两只手的食指、中指还好说,其它手指本来就比较笨拙,加上长长的“指甲”,更不听使唤。

胡桂扬练了一天,只觉得手指发麻,连食指、中指都不好用了。

神仙没再出现,胡桂扬总觉得他在暗中监视自己,丝毫不敢懈怠,夜里修炼火神诀时,尽量放低声音。

第二天,喽罗送来一盆黄豆,“只有这个,够吗?”

“够了。”胡桂扬立刻尝试,发现光滑的豆子比石子更难夹起。

喽罗笑着离开,觉得胡桂扬有点疯了。

又过去两天,神仙还是没有现身,高含英来了,这回没再强迫胡桂扬求她,而是看着他夹豆子,“才关几天而已,你就疯了?”

胡桂扬盘腿坐在地上,正在练习用小指、无名指夹豆子,这也是最难的一步,听到高含英的话,头也不抬地说:“我这叫‘夹豆明志’,向你展示我绝不会开口求人的决心。”

“再过一阵,只怕你已经疯到不会求人了。”高含英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开始练功的第五天,胡桂扬终于能够熟练地用两根手指带动三四寸长的细棍,夹起任何一粒豆子了。

他很得意,迫切地希望能向神仙显露一手。

这天夜里,神仙来了,胡桂扬正在修炼火神诀,一发现房间里有异样,立刻停下,装作是在打坐。

“你学得很快,比我预料得要快。”神仙说,显然已经看过胡桂扬的指法。

“因为我是比较聪明的那一类。”胡桂扬也不客气,“该教我下一步了吧?”

“嗯,把草棍换成一尺长。”

“就这么简单?”

“对。”

“练成之后就是继续加长吧?”

“对。”

“练到多长才是个头儿?”

“越长越好,没有尽头,不过超出三尺之后,轻巧的草棍比较难找,木棍太沉,你就可以学别的了。”

“我这么聪明,可以一边练指法,一边练别的内容。”胡桂扬有点着急。

“那你多练一项目力吧。”

“怎么练?”

“还是用豆子,放在桌上,轮流用各个手指将豆子弹出去,不用太远,在门口放一只碗,要将豆子都弹进碗里。”

“然后就是换大杯子、小杯子,一直到杯口与豆粒差不多大,再慢慢增加距离,对吧?”

神仙似乎不太喜欢别人的自作聪明,要就是觉得没必要回答,说消失就消失。

胡桂扬继续苦练,每天来送饭的喽罗看在眼里,有点同情他,有一天劝道:“这种小游戏,也就玩上个把月,一年之后呢?三年、五年……豆子还是豆子,你可慢慢变老啦。听我的,向将军服个软,求她杀个仇人什么的,不就皆大欢喜了?”

胡桂扬手上的草棍已经长达一尺五六寸,他连吃饭都不摘下来,笑道:“我玩得正高兴,你们让我走,我还未必走呢。”

喽罗摇头走了。

胡桂扬继续夹豆子、弹豆子,偶尔休息,就轻轻摩挲机匣“灵缈”,渐渐地,真能摸出上面的缝隙。

他还是要按自己的主意来,一旦能够使用“灵缈”,就向高含英挑战。

第一百零四章 机匣

胡桂扬需要找一根新的草棍,惊讶地发现外面的草地已经绿成一片,暖风习习,.手机最省流量,无广告的站点。

“我被困在这里多久了?”胡桂扬吓了一跳,一时间恍如隔世。

羊肠小路上走来送饭的喽罗,笑道:“没多久,还不到一个月。”

胡桂扬长出一口气,“我还以为自己变成老妖怪了。”

“呵呵,有点像。”喽罗每天都来,说话比较随意。

胡桂扬看看十只“长指甲”,小心地抬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笑道:“果然像。今天吃什么?”

“还是那些,一块炖肉、一块豆腐,一瓶酒,哦,今天有一点青菜,和肉煮在一起了。”

胡桂扬早吃腻了这里的食物,皱眉道:“你们这里好歹也是座山寨,高含英又自称多么厉害,为什么就不能抢点好吃的食物?实在不行,去绑一名真正的厨师来也好啊。”

喽罗放下食盒,“这就不错了,而且我们这里也不是什么山寨。”

胡桂扬双眼直直地盯着喽罗身后,小路尽头的索桥上铺着木板,若是跑得快,一眨眼就冲过去了,他这些日子里起早贪黑地练功,几乎没注意到外界的变化。

喽罗回头看了一眼,笑道:“你认路吗?”

胡桂扬摇摇头。

“这是大山里面,周围没有大路,山路倒有几条,不认路的人走出去就回不来,你是想在这里吃肉呢,还是想在山里挨饿?”

“不用吓我,早晚有一天,我会光明正大地从这里走出去。”

胡桂扬天天系着“长指甲”,做什么都要小心翼翼,先挑开盒盖,夹出一根筷子,然后以两指拈筷,插上一块肉,正要往嘴里送,发现喽罗在偷笑。

“笑什么?觉得我像女人吗?”

喽罗点头,“像外面的女人,我们这里可没有你这样的。”

胡桂扬看着自己拈筷的古怪手势,还真没办法反驳,咬了一口肉,“这是我正在修炼的神功,等我练成之后,就能打败你家将军,离开这里了。”

“祝你快点成功。”喽罗一点都不当真,伸手给胡桂扬倒了一碗酒。

胡桂扬只能以右手手掌托碗,然后用左手两根长指甲夹住碗,送到嘴边慢慢喝一口,“你能做到吗?”

喽罗摇头,“等你练成神功,我看也不用跟将军比武了,直接拜干姐妹得了。”

胡桂扬大笑,并不生气,又吃又喝,邀请喽罗一块进餐。

喽罗之所以留下不走,等的就是这个,而且只吃肉,偶尔喝口酒,对豆腐和青菜一口不碰。

胡桂扬只吃了一小半,“你叫什么名字?”

喽罗嘴里塞满了肉,“高小六。”

“大名呢?”

“我就一个名字,高小六。”

“你们这儿姓高的不少吧?”

“一多半。”

“那你的名字很容易与其他人重复吧?”

“不会,我叫高小六,还有高大六、高老六、高阿六、大高六、小高六……反正不会重名。”

胡桂扬哑然失笑,又想到一个问题,“此地如此偏僻,你们平时去哪抢劫啊?”

“抢劫?我们不抢劫,我们种地、打猎。”喽罗高小六一脸的困惑,很快明白过来,“你是说高将军吧?她的确做点……抢劫的买卖,但这里不是她的山寨,她也从来不在这一带动手。其实她很少回来,一年之中不过三四趟,这一次带你回家,待的算是久了,前些日子又走了。”

“家?这里是她的家?”

“对啊,高将军在这里出生,十多岁就离家拜师学艺,再回来时就是高将军了,手下一票人,专做大买卖。村里人都挺怕她,但是她每次回来都带来不少好东西,布匹、食物、铁具什么的,还有盐,尤其是盐,所在大家越来越喜欢她,还给她盖了这座房子,哈哈。”

胡桂扬扭头看了一眼,没想到自己住的这间木头房子居然是高含英专属的“将军府”。

他还是疑惑,“你们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没有官府吗?”

高小六大笑,“官府?哈哈,你可太有意思了,官府……我们住在山里,就是为了避开官府啊。”

流民、野人、遗民、世外桃源……胡桂扬心中蹦出一连串的词汇,“这里离京城多远?”

“不知道,据说当年有一位神仙给我们指定这一带定居,说是能保数百年无忧,不用交租,不用服役,不受管束,就是东西比较稀缺,尤其缺盐,有了高将军,这个问题算是解决了。”

胡桂扬相信此地离京城肯定不会太远,想不到群山之中竟有这样一批“法外之民”他终于想出一个比较适用的词。

“山里不只你们一个村子吧?”

“后山有一个,再远一些,河边有一个,共是三个村子。”

“村子里有多少人?”

高小六起身,收拾盘碗,留下半碗米饭、半碗菜当午、晚餐,“吃完了,不跟你聊了,你继续练神功吧。”

高小六回到索桥对面,只撤掉几块木板,让“犯人”过不来就行了。

神仙这次来得比较早,下午天还没黑就出现在屋子里,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胡桂扬夹豆、弹豆。

胡桂扬也不理他,直到练完一轮之后,才抬起头,笑道:“怎样?”

“比我预计得要快。”神仙实话实说,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惊喜,也无怀疑。

“可以学别的了?”

“嗯,夹豆继续,弹豆要换移动的目标……”

胡桂扬弹出一枚豆子,直奔神仙面门。

神仙抬手,夹住袭来的豆子,眼睛连眨都没眨,“天机术第一大忌,你现在就要牢牢记得。”

“你说。”

“不可有去无回,十指之力终不如手臂,用来操纵机匣还可,若是与对方争强,就会落入下层。”

“我明白了,机匣里的暗器有细线相连,一旦被对手抓住,连匣子也得送给人家了。”

“对,所以天机术第一忌惮有去无回,发力之前就得想着如何收回。”

“这么复杂,那要是击中敌人怎么办?暗器陷在对方体内,怎么收回?”

“一是用巧劲,二是借助器械。”神仙稍稍拽下右手衣袖,露出手臂上的木匣。

“你全身都是机匣?”

“不是全身,但也不少,彼此相连,提供一些助力,在必要的时候收回匣中暗器。”

“穿成这样,你仍然能够来去自如、神出鬼没?”

“能。”

“那是因为你会火神诀吧?”

“对。”

“可我不会啊。”

“所以你不能来去自如、神出鬼没。”

胡桂扬无奈地笑了,总算明白何三姐儿为什么总是藏在深闺之中不爱动弹了,闻氏子弟在天机术之外也学了武功,但是身边仍要带头毛驴。

“好吧,我先学有去有回。”

这项更难了,神仙讲解了一个多时辰,看着胡桂扬用巧劲弹豆子,真是一分力不能多,一分力也不能少,必须恰到好处,让豆子旋转着被弹出去。

手指的力量本来就没多大,连着长长的草棍,更加难以控制,却要用力三分、保留三分,剩下的四分似有似无。

豆子每次飞不出多远就会掉在地上。

“要不是用来操纵机匣,我现在学的这些东西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胡桂扬有些心浮气躁,“今天已经有人说我娘娘腔了。”

神仙全不当回事,“天机术借天之力,男子的确不太适合修炼。”

“你是男的,闻家人也都是男的。”

“我说不适合,没说不能,你学得就挺快,说明……”

“说明我比较聪明。”胡桂扬急忙打断,“神仙,能将‘灵缈’再打开一次吗?”

“为什么?”

“我最终要学操纵机匣的方法吧?”

“当然。”

“我现在一直在练基本功,起码让我接触一下机匣,稳定一下心神,就像做生意,十年之后的一万两银子,不如一个月结一次的十两,平时总得让我尝点甜头儿,我才有信心一直学下去。”

“天机术不是这么学的。”

神仙要走,胡桂扬急忙上前拦住,“其他人练习多久才能接触机匣?”

“通常是半年。”

“何三姐儿当年练了多久?”

“大概四个月。”

“你自己呢?”

“我?两个月。”

“所以聪明人学得总是快一些。”

“对。”

“我学得快不快?”

“快,但是……”

“比何三姐儿快吗?”

“快,但是……”

“比你快吗?”

“快……一点,但是太早接触机匣不是好事,会让你失去练功的耐心。”

“你要是不让我接触机匣,我现在就会失去耐心。”

神仙似乎被难住了,想了一会,“我可以给你打开机匣,但是还不能传你操纵之法。”

“当然,先练基本嘛。”胡桂扬也不想操之过急。

神仙拿起桌上的小机匣,“这上面有一个九宫锁,需用巧劲才能打开。”

神仙做得比较慢,演示了两次,胡桂扬终于看清楚了手法,“原来如此。”

见他明白了,神仙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胡桂扬知道自己追不上,解下手上的草棍,拿起机匣,手指按在上面,慢慢尝试,连夜色降临都没察觉,等到咔的一声,匣子终于打开,他才注意到四周漆黑一片。

他将右手四指慢慢伸手匣内,直到手指被卡住,而末端指节触到像是弹片的东西,他试着按了几下,结果毫无反应。

指法不对,终究还是操纵不了机匣。

胡桂扬叹了口气,正要将手指抽出来,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很着急吗?”

胡桂扬立刻转身,“神仙,你又回来了?”

“我教你指法。”

神仙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令胡桂扬大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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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真与假

“你不想学了?”去而复返的神仙问道。

“想学。”胡桂扬马上开口。

“其实很简单,操纵机匣的方法都差不多:拇指为民、食指为相、中指为将、无名指为监、小指为兵。”

“拇指为民,却要留在外面?”

“你见过朝廷议事请百姓参与吗?”

“呵呵,你说得对,拇指就留在外面吧,请继续。”

“食指为相,与外面的拇指配合,捏紧机匣;中指为将,小指为兵,将带兵、兵随将,负责进攻;无名指为监,主管远近。”

胡桂扬大致明白了,要不是练了将近一个月的夹豆、弹豆,还真用不上这些手法,现在他的中指与小指同时轻轻一压,就听到匣子里咯的一声响,似乎有东西弹了出去,没等他明白过来,手上的机匣也跟着飞出去,“相”与“民”根本弹压不住。

“啊。”胡桂扬忍不住叫了一声。

神仙并无惊慌,更没有意外,“大致手法如此,还要分轻重缓急,每一个机匣的操纵之法都不会完全相同,你要慢慢体会。”

“是,我慢慢体会。”胡桂扬向前摸索着前进,寻找飞出去的机匣,“你怎么改变主意了?”

“我觉得这里不再是最适合你的练功场所。”

“那应该是哪里?”胡桂扬走到墙边,终于在墙壁上摸到了机匣,“神仙?神仙?又走了。”

胡桂扬用力将机匣拽下来,刺进墙内的暗器立刻缩了回去。

神仙再没来,胡桂扬整夜没睡,反复研究室操纵机匣的手法,越练越兴奋,全无困意与疲态,对他来说,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怪事,此前就算是面临生死危机,他该困的时候还是犯困。

他就像刚刚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爱不释手,非要将它玩烂了不可。

天亮之后,胡桂扬将一粒豆子放在窗台上,站在数步之外,尝试刚刚熟练的手法。

匣子里咯的一声,紧接着寒光一光,乍现乍逝,没有击中豆子,而是在它旁边击起一小团灰尘。

“准头差了一点。”胡桂扬很是遗憾,但他学到的只是基础手法,弹豆子的功夫几乎没怎么用上,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完全掌握。

“神仙还是挺好说话的。”胡桂扬终于困了,打着哈欠上床躺下,快要睡着了,突然想起将机匣取下来,如果梦中不小心触发了,中招的地方可能就是他的大腿。

喽罗来过又走,没有叫醒他,胡桂扬一觉睡到下午,起床之后扒拉几口饭,立刻又练起指法,从小到大,这是他头一次如此痴迷于一件累人的事情,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

天黑不久,神仙又来了,不用胡桂扬开口,主动传授其它指法,胡桂扬一点就透,虽然离熟练掌握还差得远,但是足以操控机匣“灵缈”了,匣内的暗器倏出倏返,远近随意,强弱从心,在墙壁上不知砸出多少小坑,好在都不深,不至于造成太大的破坏。

胡桂扬切实感受到了天机术的神奇,只是觉得威力太弱了一些,“像这样的伤害,击中一百次也没法让对手倒下吧?”

“要看击中在什么地方,如果是要害部位,足够让对手受伤,或是丢下兵器。而且,你的机匣很奇怪,好像被人动过手脚,以至于威力大减,正常机匣射出的暗器至少能够射穿墙壁。”

胡桂扬十分失望,原想用“灵缈”击败高含英,现在看来不太可能了,“好吧,我什么时候才能学习造匣之术?这个不好用,我自己造一个。”

“想学造匣之术,你还差得远,而且那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学会的,就算学会,这里也没有相应的工具与材料,此地的树木都不经用。”

“唉。”胡桂扬只好另想办法,“灵缈”威力虽弱,若是能让高含英丢掉兵器,也算打赢。

“你为什么不向我要一个。”

“要什么?”胡桂扬一时没反应过来。

“机匣。”

“你说过……请神仙赐弟子一件机匣。”胡桂扬马上改口。

“机匣轻易不可赐与外人。”

“是,神仙教我这么久了,我应该不是外人了吧?”

“嗯,而且你学得很快。”

“都是神仙教得好。”胡桂扬一听有机会,也开始说好话了。

“赐你一件无妨,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请说,我一定做到。”

“天机不可泄漏,一泄必有血灾,我不想有血灾,你呢?”

“我也不想。”

“那就只能流别人的血,拿到机匣之后,你要在三天之内杀死七个人,只可多,不可少。”

“咦,这可不像神仙该说的话。”

“三天之内,杀死的人数若是不够,我只好拿你血祭机匣。”

“什么……我还没同意呢。神仙!等等,咱们再商量,我不是非要……”

神仙已经走了。

胡桂扬惊疑不定,在他的印象中,神仙为人古怪,但是一直没有表露出半分恶意,这时却突然逼他杀人,而且是三天之内连杀七人,实在大大超出他的意料。

“又想玩什么把戏?”胡桂扬连练功的心情都没有了,摸到床边准备休息,刚坐在床上,就摸到一只小匣子。

神仙竟然将匣子留下了。

匣子比“灵缈”稍大一些,打开的方法是一样的,胡桂扬轻轻将四指伸进去,触碰到弹片,想了一会,又将手指缩回来。

他希望能拥有一件真正具有威力的机匣,但是不想弄什么“血祭”、“杀人”一类的把戏,即使神仙只是开玩笑,他也不想冒这个风险。

“没准神仙是在考验我,想看看我的品性,我若是真杀人,反而会受到惩罚。”胡桂扬这么一想,心里踏实些,但是仍然不动新机匣,将它放在一边,闭眼睡觉。

次日上午,胡桂扬对前来送饭的喽罗高小六说:“叫你家将军来吧,我要跟她比武。”

高小六一愣,随后笑道:“比什么?穿针引线吗?高将军的确不会这个。”

“这就你别管了,叫她来就是。”

“我说过了,将军不在,前些日子出门,一直没回来,大概是遇到生意了。”

“派人给她送信,越快越好。”

“你真要比武?”高小六吃惊地瞪大眼睛。

“嗯,我这里住腻了,想要离开,但是我要先打败她,免得以后再生是非我要是赢了,她不会再派人绑架我,或者暗下毒手吧?”

高小六仍是一脸惊讶,“当然不会,高将军说一是一。”

胡桂扬忍住一声嘲笑,“总之去把她找来。”

“你说的。”

“我说的。”

“其实你这人不错,服个软有那么难吗?”

“人人都有点脾气,你家将军若是找我好好商量,我还真愿意请她帮忙,可她先绑架、再威逼,那我就不能服软了。比武就比武,我不怕,快去找人。”

高小六笑了,抱拳道:“行,就凭你这番话,我佩服你,比武的时候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给你挖个好坑。”

“去去。”胡桂扬挥手撵人。

无人之后,胡桂扬又拿起神仙所赐的机匣,欣赏一会,还是扔回床上不用,专心练习“灵缈”,越练越觉得奇妙无穷,寒光四处乱飞,他一直也没看清飞出去的是什么。

更加纯熟之后,胡桂扬以左手抛掷豆子当成目标,然后用右手机匣击之,同时抛出的豆子越来越多,落地之前,他能击中三四粒。

“就是距离不够远。”胡桂扬试过了,“灵缈”可没有百里、千里杀人的本事,最远只能操控暗器飞出二十步远,远远比不上弓弩以及鸟铳,胜在随心所欲,几乎不用准备,免去了弯弓搭箭、入药塞弹的漫长过程。

第二天上午,高小六又送饭来,严肃地说:“有人去找将军了,快的话,三五天就能回来。你真想好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想好了,你们也想想怎么把我送出去吧。”

高小六摇头,陪胡桂扬一块吃饭,专拣肉吃,一个劲儿地说:“别浪费了。”

等喽罗离开之后,胡桂扬继续练功,越练信心越足,觉得只要是面对面比武,高含英别站在远处使用弓弩或是暗器,自己必赢,“灵缈”威力虽弱,但也足以打掉对手的兵器,到时候适可而止,让女匪首认输就行了。

“他们肯定以为我是手下留情。”胡桂扬心情很好,只是一看到床上的另一件机匣,心里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当天夜里,神仙又来了,胡桂扬双手捧上机匣,“还给你,我一次没用,我会用自己的办法打败高含英,离开此地。”

“晚了。”

“晚了是什么意思?天的确是黑了。”

“此匣名为饮红,你已经拿在手里,就必须遵守规则,三日之内杀死七人,明日子夜就是最后期限。”

“神仙,你可别开玩笑,哪有强迫杀人这种事?老实说,你没让我拜师,就不算我的师父,就算是,也不能下这种命令啊。”

黑暗中人影一闪,胡桂扬伸手再摸怀里,机匣“灵缈”已经不见了,只剩神仙所赐的机匣还在自己的另一只手上,“你……”

“你还有一天多点。”

胡桂扬气得骂了一句脏话,“你算什么神仙?假神仙也不会……”

灵光一闪,胡桂扬突然明白了什么,“你不是神仙!你不是他!你是谁?”

对面的身影没有回答。...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书吧”,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一百零六章 没有办法

全能修炼至尊

胡桂扬其实早该看穿的,那天晚上神仙去而复返,改变主意教他指法就已显得不正常,可胡桂扬太想学习如何操纵“灵缈”,忽略了这个显而易见的破绽。

“你是谁?”胡桂扬心中涌起一个又一个疑惑,手中除了一件机匣和一柄匕首,再没有其它武器,匕首不堪用,只得悄悄打开机匣,将手指放进去,蕴势待发。

“你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东西,何必在乎我是谁?”

胡桂扬根据暗影与声音,找准了对方的位置,“当然在乎,你是……你是何百万?”

“你还有一天多点的时间,把这当成练功的一部分……”

胡桂扬的手指轻轻按下弹片——这果然是新机匣,没有咯的一声响,只有指尖传来的轻微颤动,随后是嗖的一声响,有东西飞了出去,随即又转回匣内。

“好,这是开始,但是还没有见血。”假神仙早有准备,躲开了攻击,连身影都消失了。

胡桂扬原地转了一圈,再也找不到目标,“我知道你是何百万,即使变了声音我也能认出来……”

无论假冒者是谁,都没有再现身。

胡桂扬心中的疑惑更多了,最初的神仙是谁?为什么要传授他天机术?这个假神仙究竟是不是何百万?为什么要提前传授手法?为什么要让他杀死七个人?真神仙去哪了?为什么不再出现?

慢慢地,胡桂扬有了一个大致的想法。

他取下机匣,扔到床上,大步跑出房间,顺着小路来到索桥前,向对面大声喊道:“高小六!高小六!”

连喊七八声,对面终于传来一个不开心的声音,“干嘛?现在是……现在是半夜!”

“有人要杀你们!”

对面沉默了一会,然后问:“谁?”

“何百万、闻氏子弟……他们可能装成我的样子,要在村子里杀七个人,不不,可能不只七个,那只是故弄玄虚,他们会屠村,然后嫁祸在我身上,你们千万要小心。”

对面又沉默一会,“你真疯了?”

“我没疯,真的,我……我……”胡桂扬不知道该怎么说。

“行了,我知道了,不就是有人要屠村吗?明天我通知族长,今天就别打扰大家了,我要去睡觉了,美梦都被你打断了。”

高小六回屋去了,显然没将胡桂扬的提醒当回事。

胡桂扬呆呆地站了一会,转身又往屋子里跑,进屋之后到床边摸到了假神仙留下的机匣。

“饮红?真是个狗屁不通的名字。”胡桂扬拿在手里,打算用它向高小六证明真有大祸临头。

出了屋子,他才发现这招根本没用,就算他展示了机匣的强大威力,也无法证明有人想屠村,恰恰会在事后将罪名引到自己身上。

村民不会相信他的警告,因为在村民眼中,他们没有仇敌,还有高含英的保护,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引来杀身之祸呢?

“我才是唯一的原因。”胡桂扬喃喃道,而这正是他无法向外人解释的地方。

胡桂扬真想将手中的机匣一毁了之,最后还是忍住了,毁掉它于事无补,反而会失去仅有的武器,也是仅有反击手段。

“我得逃走。”胡桂扬又生出一计,可是望向连绵的群山,发现还是没用,即使是在白天,他也会迷失在山中,一点不影响假神仙杀人嫁祸。

“为什么非得是我?”胡桂扬大声向虚空质问,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何百万一伙人似乎非要将他塑造成或妖或神。

除了山风,没有任何回答。

胡桂扬坐在草地上,小声对自己说:“别紧张,别紧张,你得想个办法,想个办法……”

办法却不是想想就能有的,胡桂扬被关押了将近一个月,每天都以奇怪的方式练功,学会了天机术,手里就有一件机匣,一直不肯向高含英服软……诸多事情凑在一起,连胡桂扬都觉得自己有“屠村”的嫌疑了。

天亮了,胡桂扬被人踢醒,发现自己竟然躺在草地上睡了一觉。

没办法,救人总不如练功有吸引力,胡桂扬可以彻夜不眠地钻研机匣,却没办法一直不睡想着如何救人。

高小六有点担忧地看着胡桂扬,“你一晚上都睡在这儿?”

胡桂扬爬起来,“你转告村里人了?”

“呃……告诉了。”

“大家都不相信?”

高小六苦笑道:“行了,胡桂扬,你不想和将军比武,明说就行,不丢人,村里这么多男人,没一个敢与将军较量。”

胡桂扬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高小六这是以为他在装疯卖傻以避免与高含英比武。

索桥铺好了木板,胡桂扬看在眼里,“带我去见族长。”

“那可不行。”高小六急忙挡住桥头,“将军下过严令,不许你离开半步。胡桂扬,我对你不错,你可不能害我。”

“让族长来见我。”胡桂扬没有强闯,他知道,自己越显得疯疯癫癫,事后越没法脱罪。

“这个……我得回去问问,族长也得听将军的,不能说见你就见你。”

“你家将军就要回来了,我跟族长谈谈比武的事情,总可以吧?”

“好吧。”高小六放下篮子,“我去问问,不一定能成。”

高小六将桥上的木板都给拿走了。

“天黑之前,请族长无论如何要来一趟。”胡桂扬大声道。

高小六将木板放回小屋子里,向胡桂扬挥挥手,转身离去。

事情到了这一步,胡桂扬已经想不出别的办法,干脆拎着篮子回屋里,先吃饱再说。

饭后无事,胡桂扬又拿出机匣“饮红”翻来覆去地查看,突然放下,走到门口向索桥望去,没有人赶来,他走回桌边,再次拿起机匣,解锁之后,将四根手指伸进去。

他总得看一眼这究竟是什么,昨晚用过一次,当时什么也没看清楚。

寒光一闪,去而复返,胡桂扬操纵得很熟练,却没有看清飞出去的是什么,但是与“灵缈”相比,明显更大一些。

他又试一次,这回以窗棂为目标。

寒光闪过,准确击中目标,“饮红”的力量的确大得多,击中窗棂的一刹那,胡桂扬拇指、食指要用上全力,才能保证机匣不会被拽过去。

寒光返回匣内,胡桂扬看清了,那是一柄两寸来长的小剑,他突然明白过来,“灵缈”的末端原先肯定也有小剑,但是被拆掉了,所以威力大减。

胡桂扬走到窗前,看到窗棂上多了一个颇深的口子,以这样的威力,如果击中咽喉、心口一类的要害,足以致人于死地。

假神仙手中的机匣威力只会更加强大。

胡桂扬放下机匣,坐在凳子上发呆,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位老者,正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老者完全没有神仙的派头,也没有一族之长的架势,短衣长裤,头发随便挽成髻,插着一棍木簪,肤色黝黑,一看就是饱经风霜的农夫。

“请进。”胡桂扬急忙起身,“你就是族长?”

老者笑着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在门外蹭了两下脚底,还是说:“请胡官人出来说话吧。”

胡桂扬这才想起此屋专属高含英,年轻的喽罗没有忌讳,老族长却觉得不适合进屋。

外面天气颇佳,绿意盎然,完全看不出要有血光之灾。

胡桂扬出屋之后向老族长拱手道:“请问怎么称呼?”

“我姓高。”

村子里一多半人姓高,胡桂扬只好道:“原来是高族长。”

“不敢当,别叫我族长,大家都叫我……”族长挠头。

跟来的高小六替族长说下去,“三太爷,高将军也这么叫。”

“胡官人是客,就叫我……”

“三太爷。”胡桂扬再次拱手,“来此多日,未曾拜见,万望海涵。”

“不敢不敢。”族长连连摆手,“那个……我们……真是对不住啊,含英脾气大,村里人都管不住她,我也不行。”

胡桂扬笑道:“我在这里有酒有肉,没受过亏待,浪费村里不少粮食。”

“不碍事,不碍事。”族长满脸堆笑,仍显得有些紧张。

胡桂扬收起笑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只请你相信我,村子真的有危险,你们一定要小心。”

族长看了一眼旁边一脸无奈的高小六,笑道:“明白,我会多安排人把守出入口,等含英回来就好了,她就快回来了,应该就在明后天。”

今晚就是假神仙给出的最后期限,胡桂扬却不能表现得太着急,以免被当成疯子,“除了高将军,村子里还有几位高手?”

“高手?”

“会用刀剑,能打架的那种高手。”

“没有了,除了含英,一个也没有,我们就是一个小村子,种地、打猎是本行,打架——我们从来不打架,跟外村的关系也都很好。”

高小六插口道:“可我们不怕打架,几十个小伙子,就算官兵来了,我们也不怕。”

“去,乱说。”族长斥责狂妄的晚辈,随后向胡桂扬笑道:“我们从来不惹事,更不会招惹官兵,就是含英……但她保证过,绝不会将官兵引到这里来,胡官人是个例外,她说……”

“放心,我也不会引官兵来,我与高将军之间的恩怨,自己就能解决。”

“好好,你们自己解决。”族长很高兴。

“除了几十名年轻人,村里没有能打架的人了?”

“没有,真没有。”族长一摊手,信誓旦旦地说。

高小六晃晃拳头,“那我们也不是好惹的。”

胡桂扬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匕首,架在族长脖子上,“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族长和高小六惊得呆住了。

第一百零七章 山村

全能修炼至尊

明晃晃的匕首架在脖子上,老族长的脸色刷的白了,不敢说话,也不敢动。

胡桂扬向同样呆若木鸡的高小六说:“前面带路。”

高小六大怒,“胡桂扬,你怎么……”

“我怎么了?”

“你、你……快把匕首拿开!”高小六握紧拳头,却不敢真上前,“我们待你不薄,每天有酒有肉,你说要见族长,我信任你,才将族长请来……”

“我是怎么到这儿的?”胡桂扬问,中的匕首丝毫不松,老族长歪着脖子,同样纹丝不动,连嘴都不敢张开。

“你是……”高小六面红耳赤,一半是因为愤怒,一半是因为羞愧。

胡桂扬是被迷晕之后绑来的,相处得久了,高小六早忘了这件事,现在被提起来,他一下无话可说,“你、你想干嘛?”

“我说了,前面带路。”

高小六望向索桥,“将军严令,不准你出去半步。”

“将军重要,还是三太爷重要?”

高小六又被问住了,衡量再三,只得向索桥走去,愤愤地说:“胡桂扬,你若敢伤着三太爷,我们全村人都饶不了你。”

“只要你们肯听话,我保证还你们一个完整无缺的三太爷。”胡桂扬轻轻推了一下,“三太爷,走吧,慢点,小心脚下的石子儿,咱们不急。”

老族长颤颤微微地往前挪。

索桥不稳,胡桂扬稍稍移开匕首,另一牢牢抓住老族长的胳膊,一步一停,终于平安过桥。

近一个月来,胡桂扬第一次离开那座小小的山峰,虽然脚下并没有什么变化,他还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慨道:“总算自由了。”

他自由了,换成另一个人不自由,老族长沉默半天,这时开口道:“胡官人……”

“三太爷客气了,我不是什么‘官人’,叫我胡桂扬就行。”

老族长犹豫半天,说:“胡桂扬,我把自己家里的猪都杀了,就是为了让你每天都能吃上肉。”

“谢谢,等我走的时候,会给你留下银子,十两够吗?”

“跟银子无关,我们这里也用不上银子,那个……”

胡桂扬轻轻拍了一下老族长的肩膀,将匕首又移开一点,“将心比心,你们一片好心,我也是一片好心,只要大家配合,我绝不会伤你。”

老族长哽咽道:“我有两个儿子、三个闺女,还有三个孙子、两个孙女、四个外孙子、两个外孙女,一大家子人,都需要我照顾……”

“看出来了,你肩上的重担不轻。”胡桂扬推着老族长往前慢慢走。

高小六在前方带路,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一会咬牙切齿,一会眼泪汪汪,胡桂扬这一招,让他非常难堪。

小路曲曲折折地往下延伸,走出没多远,回头就已看不到“将军府”,路越走越平坦,两边开始出现田地,时近正午,田地没人干活,只有几个孩子在放牛,嬉戏声远远传来,却看不到人在何处。

走出三四里,前方的山坳里出现一座小山村,屋子依山而建,规划得甚是整齐,村里村外到处都是花草树木,只有炊烟袅袅的时候,才会向远方显示自己的存在。

“好一处世外桃源。”胡桂扬衷心赞道,觉得生活在这里的人应该很幸福。

老族长哼哼两声,至少现在的他一点都不幸福。

“嘿,小六子。”远远地有人打招呼,很快看到了后面的老族长,“三太爷……咦,那是……这是……”

胡桂扬将老族长抓紧一些,匕首也向脖子移动一点,“高小六,去村里通知大家,都去……你们平时总有聚会的地方吧?”

“村头有座祠堂。”高小六冷冷地说,满脸委屈。

“让大家都去祠堂,我有话要说。”

高小六加快脚步进村,与迎上来的几个人说话,那几人无不大吃一惊,向老族长这边看了一眼,马上跟着高小六进村。

胡桂扬押着老族长走在后面,“带我去祠堂。”

祠堂是一座普通的草房,门前有一块很大的空地,旁边放着石碾等物,秋收的时候这里是晾晒粮食的场院,村里偶尔有大事,也在这里进行。

今天非年非节,又没有重要人物过世,突然召集众人前来聚会,不免引起诸多惊诧,等到听说老族长被人绑架,所有人又都惊慌失措,尤其是老族长的众多家人。

老族长之所以成为老族长,不只是因为年纪大、辈分高,更重要的是儿孙众多,一大家子十几口人最先跑来,里握着镐、锹、棍、棒等物,男人叫嚷,女人哭嚎,要与绑架者拼命。

场面一时间有些混乱,高小六劝了几句,结果却挨了几脚——都怨他,老族长才会落入外人之。

眼看聚来的人越来越多,胡桂扬大声道:“所有人闭嘴,听我说话!”

连喊几遍,没人听他的,胡桂扬只好对老族长说:“你下令。”

“大家……”老族长的话立竿见影,才说出两个字,吵闹最凶的几个人首先闭嘴,扑通跪在地上,“爹”“爷”叫个不停。

“大家安静,胡、胡桂扬有话要说。”老族长也不想再叫“胡官人”了。

陆续还有人赶来,但是都站在后方,不再哭闹。

所有目光都看向老族长身后,胡桂扬被高含英掳来就已经令全村人感到好奇,今天第一次在全村人面前亮相,竟然绑架了老族长,更是让所有人不得不多看两眼。

胡桂扬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想了一会,开口道:“请所有人都到这里来,一块守夜,明天一早我就放了三太爷。”

空地上一片安静,没人接话,连刚才要死要活的老族长家人也不吱声。

“我以性命担保,肯定会放人,但你们不要试图抢人,那样的话,我就只能不客气了。”

等了一会,终于有个声音问道:“要求呢?”

“说了,所有人都在这里守夜。”

“不要赎金吗?”

胡桂扬这才醒悟,这场绑架太轻率了,以至于不能令人信服,“当然要赎金,等高含英回来,让她跟我谈。”

众人齐齐地哦了一声,都明白了,这个外人还是害怕高将军,所以才要绑架老族长,为的是不用比武就能脱身。

“你说真的?等高将军回来?”一名跪在地上的中年汉子起身问道。

“对,等她回来。”

“可她明天早晨未必能赶到,我这就去找她,让她快点……”

“不行。”胡桂扬马上喝止,“谁也不准离开村子半步,都在这里等着,可以回家拿点食物过来,就当是……提前庆祝丰收。”

众人面面相觑。

胡桂扬大声道:“快去拿酒拿肉!”

老族长家人带头,空地上众人又都散去,各家正好刚做完午饭,热气腾腾地端来,特意给胡桂扬准备了村酿与腊肉。

胡桂扬带着老族长进入祠堂,让门敞开,以防有人突然冲进来,然后放下匕首,分酒肉给他,“吃点吧,要等一晚上呢。”

“我、我不饿。”老族长有气无力,没累着,而是吓着了。

“多少吃一点,别让外面的家人着急。”

“我牙不行,吃不了肉。”

胡桂扬又让外面送进来一点软食,与老族长席地对面而坐,他的心情好了一些,倒了两碗酒,说道:“我说话你们都不信,但是真有人要来村子里大开杀戒,大家聚在一起,他或许就没办法动了。”

“我们……我们没得罪什么人啊?”

胡桂扬不能说原因就自己在身上,“有些恶人就是这样,杀人没有理由,甚至有人要拿别人当药材!”

老族长哼哼两声,“我这一把骨头,当不了药材。”

“总之请你相信我,但也别动歪主意,实在不行,我只能牺牲你,保住全村人。”

“我信,我信。”老族长吃了几口饭,看样子更害怕的目标还是胡桂扬,而不是传说中的恶人。

“村里总共有多少人?”胡桂扬边吃边问。

“一百七八十人。”老族长勉强道,饭也吃不下。

“不算太多。”

“已经不少啦,三个村子里,数我们人口最多。”老族长要为自己的“政绩”辩护一下。

“住在山里,多少会遇到一些意外或危险吧?”

“什么意思?偶尔会有野兽闯进村子里。”

“你们如何应对?”

“村里有猎人,在路上设陷阱,用弓箭,然后各家关门,男人出来围猎,差不多就这样。”

“好,你们就当今晚会有野兽袭村,将所有人都保护起来,能做到吗?”

“能吧。”老族长不太肯定,然后向屋外叫了一声,“老大。”

立刻有一名中年汉子现在门口,“爹,你叫我?”

“你听到了,就按胡、胡桂扬的安排,把大家都保护起来。”

“是,爹。”汉子狠狠地瞪了胡桂扬一眼。

胡桂扬笑道:“让高将军来报仇吧,你们自己别轻举妄动。”

汉子走开去安排村人,老弱妇孺坐在空地中间,数十名男子守在外围,安排不同出口。

没过多久,高小六出现在门口,恼怒地说:“有老人,不能一晚上都在外面坐着吧?”

“可以进祠堂,老的、小的、弱的,都可以进来,把被褥也带进来,但是天黑之后,绝不许再动了。”

高小六点点头。

天黑之前,小小的祠堂里挤了将近二十人,非老即弱,都用无辜与恐慌的眼神看着老族长与胡桂扬。

胡桂扬只得再解释一遍,“我没想害人,我是在保护你们,但是别乱动啊,我长眼睛,匕首可没有,万一伤着三太爷,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老族长道:“他们不会乱动,只要你遵守诺言就好。”

胡桂扬嗯了一声,握着匕首来到门口向外望去。

夕阳正在快速坠落,村民们点着一堆火,围成几圈,最外围都是男子,颇有几分章法。

胡桂扬稍稍安心,很快又涌起更大的担心,如果假神仙不是杀害七人,而是要屠灭全村,他有办法阻止吗?

夕阳落山,他的心也跟着一直沉下去。

第一百零八章 伏击

全能修炼至尊

夜色降临,村民围着篝火席地而坐,个个茫然失措,他们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情,虽然被绑架的人只有老族长一个,所有人却都跟着担惊受怕,许多妇女依偎在一起,小声啼哭。

胡桂扬深感歉意,可是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别的办法。

几名男子突然起身,向祠堂走来,其中有老族长的几个儿孙和高小六。

胡桂扬立刻警惕,大声道:“停下,你们有事?”

几人停下,互相看了看,高小六上前一步,“既然你说有恶人要来屠村,要不要派人去村外放哨?”

“谁也不准出村,都留在这里……”胡桂扬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只是对面几人的眼神怪怪的。

胡桂扬一扭头,还是慢了一点,后脑勺挨了重重一击,眼前一黑,却没有晕倒,立刻侧行一步,握匕首,恼怒地望向偷袭者。

祠堂里除了胡桂扬其他人全是老弱,偷袭者却是一名少女,双握着一根像是烧火棍的东西,正愤怒而警觉地看着胡桂扬,看样子还要再次进攻。

“你……”胡桂扬想起来了,少女披着破烂的外衣,此前与一名老太太互相搀扶着,颤颤微微地走进祠堂,在靠墙的位置躺下,之后就一直没有起来过,一直背对胡桂扬,佝偻身躯,瘦小得像个孩子,一两个时辰没动,完全骗过了胡桂扬。

身后传来一声怒喝,高小六等人一块冲上来助阵。

原来这是早就商议好的计策,村民们倒是很有耐性,一直等到胡桂扬放松警惕之后才动。

双拳难敌四,就算能够及时将匣套在指上,胡桂扬也打不过这么多人,只犹豫了极短的一瞬间,他纵身扑向了老族长。

老族长才是关键,制住他,就能号令村民。

老族长对村民们的计划一无所知,坐在地上又呆住了,张着嘴,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胡桂扬扑来,甚至没想过要躲一下。

砰的一声,胡桂扬没有扑到老族长身上,自己反而被扑倒,匕首也脱而出。

还是那名少女。

老族长说村里除了高含英再无高,可这名少女不仅身敏捷,力气竟然也不弱于男子,一下子就将胡桂扬撞在地上,吓得周围的老人连滚带爬地躲避。

胡桂扬大怒,再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挥拳就打,少女也不含糊,奋力还击,中棍棒不合,干脆扔在一边。

两人就这样打成一团,你一拳我一掌,谁也不留半点情面。

高小六等人跑进来,一时间插不进,只能先将老族长救走,然后站在一边给少女助威。

“小草,打他鼻子!”

“小草,戳他眼睛!”

“小草,小心……”

胡桂扬先是遭到偷袭,又被少女压在地上起不得身,越打越怒,低喝一声,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翻身而起,反将少女压在下面,举拳就要打下去。

这一拳足以结束战斗,可胡桂扬忘了旁边还有好几名壮汉,一直等着会参与战斗,一见胡桂扬翻身,立刻一拥而上,将他拽起来。

胡桂扬越战越勇,大喝一声,双臂用力,竟然将四五名壮汉甩开,正好看到对面少女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两人同时冲向对方。

老族长已经被带出祠堂,更多男子冲进来帮忙,再次一拥而上,七八脚将胡桂扬按倒。

胡桂扬不服气,力量数倍于平时,十多个人竟然按他不住,高小六立功心切,跳到胡桂扬背上,双紧紧勒住脖子,又有三四人压在上面,其他人则按胳膊踩腿,总算将胡桂扬制伏。

“这小子力气好大。”

“快拿绳子来。”

“哎呀,别踩我的……”

对面的少女也不服气,大声道:“都让开,我要继续跟他打!”

没人听她的话,有人拿来绳子,胡乱捆绑,随后是更多绳子,将胡桂扬绑得跟粽子一样,然后一块将他立起来。

胡桂扬鼻青脸肿,身上擦伤多处,再看对面的少女,同样鼻青脸肿,嘴角流血,正瞪着双眼气鼓鼓地看着他。

两人刚才那番交,都用上了全力,没分出胜负就被终止,因此谁也不服谁。

高小六比这两人还要愤怒,从别人中抢来一根棍子,劈头就向胡桂扬打去,“让你害我。”

“住!”老族长在儿孙的搀扶下又进入祠堂,“不得对客人无礼。”

“他、他先无礼的。”高小六举着棍子,心里还是不解气。

“真论先后,含英把他绑来,有错在先。”老族长倒是比较讲道理。

高小六无言以对,放下棍子,退到一边。

被叫作“小草”的少女这时道:“姐姐把他带来是有原因的。”

老族长摆摆,“算了,别再计较下去,不管怎么说,胡桂扬并无恶意,不可再对他无礼。”

“三太爷,他将匕首架在你脖子上,这还不叫恶意?”

祠堂里挤满了男女老少,几乎都认可小草的这句话,脸上露出怒容。

胡桂扬仰天大笑,“你们这些人……我没办法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又有人想要动,被老族长拦下,他推开儿孙,来到胡桂扬对面,严肃地问:“真有人想要杀害村民?”

胡桂扬收起笑容,点点头。

“为什么?”老族长问过一次,现在还是感到困惑。

胡桂扬正犹豫着如何回答,旁边的高小六抢着说:“他疯了,一个人被关在山上,整天胡思乱想,还学女人的样子玩弄指,分明是疯了。”

老族长不信,仍然看着胡桂扬。

“我没疯,我在学一种功法,这些天一直有人上山……”

“不可能。”高小六立刻反驳,“我天天守卫索桥,从来没见过外人。”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真正的高,他来去自如的时候,你根本没有发现。”

高小六还要驳斥,被老族长制止。

“你说杀人者今晚就会来?”

胡桂扬看了一眼外面的黑夜,嗯了一声,现在的他再说什么也没用,只能寄希望于老族长的相信。

“好,那就防这一夜。”

“三太爷……”

一旦脱离匕首的威胁和待客的拘谨,老族长顿时显出几分威严,“谁也不要说了,信他一次,不过多戒备一个晚上,不信他,却可能带来灾难。老大,继续派人防守,通知大家先不要离开,就在这里住一晚,咱们是山民,受得了这一夜辛苦。”

老族长重获安全,儿孙们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自然不会违背他的命令,立刻去执行。

老族长将无关人等撵出祠堂,只留胡桂扬和之前进来的老弱,并且命人将绳索解开一些。

胡桂扬靠墙而坐,回想这一天的经历,又好气又好笑,向老族长问道:“小草是高含英的亲妹妹?”

“是。”

“是我失策,竟然没问高含英是否有家人。”

“没有别的家人了,她们姐妹二人从小失去父母,由村民抚养长大,含英出外学艺,回来之后传授给妹妹,我也不知道——”老族长向外面望了一眼,没看到小草,继续道:“她这么厉害了。”

“没有别人帮忙,她不是我的对。”胡桂扬马上道。

“是是。”

“真的,我就要打赢了,而且我还没用绝招呢。”

老族长只是笑着点头。

胡桂扬突然想起怀中的匣,急忙道:“三太爷,请你帮个忙。”

“你说。”

“我怀里有个小匣子,你帮我拿出来,看看坏没坏。”

胡桂扬全身都被缠着绳索,老族长试了几下,“不行,没法拿。”

“给我解开一点。”

老族长还没开口,高小六从外面进来,冷冷地说:“三太爷,千万别上当,这个人很奸诈。”

胡桂扬向高小六笑道:“我向你道歉,不该利用你骗来三太爷,但我真不是有意的,让你请人的时候,我心里绝没有绑架的计划,直到三太爷来了之后,我才临时起意。”

高小六哼了一声,怒意稍减,向老族长道:“都安排好了,其实哪来的恶人?连头野猪都没有。”

“也就苦这一晚上,别抱怨了。”老族长挥让高小六出去。

高小六没动,又向胡桂扬道:“就凭你这点本事,还想打败将军?”

胡桂扬信心却更足了,“我这点本事能够对付你们十几个人,当然不惧高含英。对了,你们不是有迷药吗?干嘛不放在酒里对付我?”

“用迷药的是将军的人,不是我们。”高小六走开,他的穿着与喽罗差不多,却不承认自己是高含英的部下。

胡桂扬看了一眼祠堂里的众多老弱,“如果待会真有意外发生,你会解开我身上的绳索吧?”

“看情况。”老族长并没有完全相信胡桂扬。

“但是你起码可以作证,我被捆在这里,连臂都没法动,绝对杀不了人。”

“呃……当然,我可以作证,我们都可以作证。”

周围的老人们全都点头,表示可以作证。

胡桂扬叹了口气,“就是这样了,该做的我都做了,你们别再怨我……怨我也行,就是不要冤枉我。”

老族长真有几分相信胡桂扬疯了,呵呵笑了几声,正要开口,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老族长的长子匆匆跑进来。

胡桂扬马上问道:“有人死了?”

长子没理他,向老族长说:“爹,小高五不知怎么晕过去了……”

胡桂扬淡淡地说:“我知道原因,你们去查看他的要害之处,必有伤口,可能只是一个很小的孔眼,却足以致命,他不是晕倒,他是死了。恶人说来就来,他虽然心狠辣,却很守信用。”

(今日一更)

第一百零九章 第一滴血

四五名男子同时跑来,在门口差点撞在一起,他们带来了坏消息,小高五的确不是晕倒,而是死了,耳朵后面有一处小小的伤口,流出的血极少,已经凝固,若非仔细寻找,根本无从发现。*随*梦*小*说 .lā

所有人都看向靠墙而坐的胡桂扬。

“给我解开。”胡桂扬没有多说别的。

“解开。”老族长下令。

“爹,他……”

“胡桂扬没伤人,更没杀人,把他解开。”

两人走进祠堂,不太情愿地给胡桂扬解开绳索。

胡桂扬双臂麻木,揉了一会才起身,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入怀,摸了一下机匣,发现它没有损坏,稍松口气,没有这件武器,他更不是假神仙的对手。

“我不能保证什么。”胡桂扬很清楚这件事有多难,“但我会尽全力,咱们从现在要同仇敌忾。”

众人犹犹豫豫地点头。

“先去看看小高五。”

小高五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负责外围守卫,直到他突然倒下,没有发出任何警示。

他的父母亲人正抱着尸体痛哭,胡桂扬没办法仔细查看,只能对老族长等人说:“让大家尽量靠紧一些,在周围再点几堆火,越亮越好。”

老族长立刻催促村民动手。

胡桂扬绕着空地走了一圈,心里没有更多主意,“你们不用跟着我,让我自己……走一会。”

众人散开,整个场院安静下来,只有死者亲属的抽泣声和几堆篝火的噼叭声。

胡桂扬独自走了半圈,还是没有想出办法,他找不到假神仙的踪影,即便找到,也很可能不是对手。

前方有人拦路,胡桂扬停下脚步,“有事?”

火光在小草受伤的脸上闪动,照得她的双眼烁烁放光,那是野兽般的警惕目光,只有从小生活在山里的人才会有,“三太爷让我帮你。”

胡桂扬很想拒绝,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行,别离我太远,我照顾不到。”

“用不着你照顾。”小草冷冷地道,完全没有山外女子的羞怯,比她姐姐高含英还要骄傲三分。

“嘿。”胡桂扬向走出几步,头也不回地说:“你用什么兵器?”

“有时用刀,有时用枪。”

高含英的绰号是“神枪无敌”,她的妹妹自然也该擅长用枪。

“把你的长枪拿过来,今晚的敌人离着越远越好。”

“我带着呢。”

胡桂扬诧异地转身看去,只见小草手里拎着一条链子枪,枪尖冲下,另一头的锁链缠在腰上,他刚才没有注意到。

链子枪难学,更难精通,很少有人使用,胡桂扬见过两次,都是跑江湖的卖艺者,枪法华而不实,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拿它当真正的兵器,不由得笑了一声。

“笑什么?你该庆幸刚才我没用它。”

远处的哭泣声尚未停歇,胡桂扬止笑,“如果发现敌人,直接给他一枪,千万别手下留情。”

“我见过了。”

胡桂扬一惊,“什么时候?在哪?”

“小高五遇袭的时候,我看到有人影晃动,追了上去,但是没追到,回来之后告诉大家,他们不信,非要听你说过之后,才肯相信。”

“不被相信挺难受的,是吧?”

小草没吱声,突然走近几步,小声道:“你是怎么知道今晚会有人来行凶的?”

“我……行凶者亲口告诉我的。”

“你认识行凶者?”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奇怪吧?我自己也觉得奇怪,行凶者让我杀人,我不干,他就自己动手,事后还会嫁祸给我……”

“原来一切都是因为你。”

胡桂扬看到一双凶恶的眼睛。

小草脸上的伤还没好,看上去脏兮兮的,更像是一只初次见到人类的小野兽。

跟这样的人说话,应该小心翼翼,胡桂扬却偏不,“对,都是因为我,行凶者根本不在意你们这些村民,再多的人命在他眼里也与牛羊无异。你可以杀了我,没准他会觉得嫁祸再无意义,会放过整个村子。”

小草垂下目光,“如果他真是你说的那种人,无论如何都会继续杀人。”

远处传来一声叫喊。

胡桂扬急忙循声跑过去,刚迈出两步,小草从身边一纵而过,他加快脚步撵上去,两人暗存比拼之意,越跑越快,可惜路程太短,不等分出胜负,两人几乎同时赶到出事地点。

就在离祠堂不远的地方,又有一名年轻村民中招,这一次,周围的好几个人都看到了黑影一闪,心中再无怀疑,七嘴八舌地议论。

“究竟是谁?”一名男子愤怒地问。

“混蛋,有胆子站出来!”另一人大声叫喊。

胡桂扬俯身查看,中招者已经死了,又是耳后被刺了一个小孔。

死者家人跑来,胡桂扬让到一边,心中更急,却还是没想出办法。

“胡官人,怎么办?这人神出鬼没,防不胜防啊。”胡桂扬在老族长嘴里又成为“官人”。

胡桂扬望了一眼,村民都在向这边聚集,第二名死者的家人哭得不那么剧烈,只是围着尸体,身体前后晃动,强忍悲痛。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让大家缩得更紧一些,火堆保持燃烧,越亮越好。”

“好。”老族长应道,仍然期待地看着胡桂扬。

“敌暗我明,不能就这么等着他出招,我去找他,你们小心自保,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要乱动,明白吗?”

众人点头,现在已经没人再怀疑胡桂扬了。

“我跟你去。”小草自告奋勇。

胡桂扬略一犹豫,小草道:“总得有人证明你与行凶者不是一伙的吧。”

“小草,怎么说话呢?”老族长斥道。

胡桂扬却觉得很有必要,“你跟我走,其他人……你一个就够了。”

胡桂扬与村中男子交过手,觉得他们还不如小草。

两人走进黑暗,胡桂扬悄悄将机匣打开,套在右手上,随时都能发招,只差一个明确的目标。

“怎么找?”小草低声问,一握着枪尖,一手拎着细链,也已做好出招的准备。

胡桂扬并不知道该怎么找人,“行凶者不知有几个,敌在暗处,咱们也藏在暗处,看看是否能碰上,起码能让他们轻易不敢再出招。”

“那你跟我走。”

“嗯?”

“我认路。”

这是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胡桂扬只得跟在后面。

小草很快离开村中的道路,在房前屋后以及树林草从中穿行,很多时候,前方明明无路可走,小草却总能钻进钻出。

胡桂扬跟在后面,半步不敢离开,与此同时,小心提防着左右与后方,以免遭到偷袭。

时走时停,许久以后,小草伏在一片树丛下方,正好能望见村民聚集的空地。

胡桂扬趴在她身边,也望向空地,那里的村民无声无息,也没有其它举动,悲伤与恐惧却清晰可见。

年青的村民仍然守卫在外围,手里拿着弓、刀、剑、棒等兵器,并不知道这些东西在敌人面前不堪一击。

胡桂扬看到了行凶者。

行凶者知道有人藏在暗处,但是并不在意,在祠堂屋顶出现,已经盯上了这一次的目标。

小草刚要起身,被胡桂扬一把按住,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慢地摇摇头。

这时发声提醒,可能会救下一人,却会失去行凶者的踪影。

小草显然吃了一惊,但还是伏下,没有再动。

火光中,一名村民似乎被蚊子叮了一下,抬手要去拍打,结果整个人倒了下去,周围叫声一片,等到有人注意到房顶上时,黑影已经消失了。

只有远处的两个人看到了黑影退走的方向。

“胡桂扬,你在哪?”高小六在祠堂门口大叫,显然以为胡桂扬跑了。

如果逃走能够解决这次危机,胡桂扬不等天黑就跑了,但是他知道这没有用,等他在山里迷路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时候,假神仙照样会安排一次屠杀,然后将罪名更轻松地安在他头上。

他不能逃,也不能义气用事,这是一场比试武功与耐心的竞赛,越是惊慌失措,越容易落入圈套。

胡桂扬碰了一下小草,示意她可以去追踪行凶者了。

小草动身,胡桂扬随后,两人都不起身,几乎是贴着地面爬行,速度虽然极慢,却能保持隐蔽。

行凶者的动作也不会太快。

小草熟悉地形的优势显露出来,她不仅能带着胡桂扬躲开行凶者的监视,还能大致猜出行凶者的退却路线。

对于身手敏捷的高手来说,到处都是路,最合适的路径却不多,通常只有一条。

胡桂扬跟在小草身后,看不到前方的状况,只听到草虫叫个不停,祠堂那边已经恢复正常,所有人都在等待,已经连死三人,村民还能保持平静,也是一个奇迹。

小草忍不住了,甚至没给胡桂扬一个暗示,突然一跃而起,手中的链子枪飞射出去。

交手只有一招,暗中的偷袭者变成了被偷袭的目标,反应却是极快,立刻还招。

叮的一声脆响,小草重重摔倒在地上,露出前方的一个黑影。

黑影犹豫了一下,他在寻找最佳退路。

对胡桂扬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仍然跪在地上,伸臂激发手中的机匣。

同样只是一招,黑暗中的身影闷哼一声,慢慢跪下。

小剑飞回匣内,胡桂扬突然意识到,“饮红”真的饮到了第一滴血。

第一百一十章 蛊虫

全能修炼至尊

胡桂扬的准头还是差了一些,黑影倒下,翻身又爬起来,伸出手臂,将要发起反击。

胡桂扬再次激发机匣,看不清哪里是要害部位,对着胸**出小剑。

黑影再次倒下,露出身后的小草,她手里握着染血的枪头,脸上也有几块血迹,双眼睁得奇大,虽在黑夜中也有微光闪烁。

“死了?”胡桂扬问。

小草没有回答,仍然死死地盯着倒下的黑影。

胡桂扬慢慢爬过去,看清了行凶者的容貌,那也是一个年轻人,为了夜行方便,没有穿宽袍大袖,一身紧衣,胸前和两臂上各绑着一只机匣。

看样子,此人也是天机术新手。

胡桂扬抬头看向小草,低声道:“喂。”

小草一惊,举着枪头做要出刺的动作,最后一刻才停下,“他死了?”

“嘘。”胡桂扬四处看了几眼,“很可能还有同伙。”

不见到何百万或者某位闻氏高手,胡桂扬还不能放下心来。

小草紧张地点点头,慢慢放下握枪的手。

“人是我杀死的。”胡桂扬安慰道,在尸体胸上摸了一下,果然有一点血迹。

小草又点点头。

“换个地方,能监视到这里。”

小草前头带路,在十几步之外找到一丛灌木,看上去乱糟糟一团,下面却有足够的空间容纳藏身者。

两人并排趴在地上,紧紧盯着不远处的尸体。

“他是我杀死……”小草突然开口,紧张情绪消失之后,她觉得自己那一枪才是致命一击,

“嘘。”

安静片刻,小草再度开口,声音极低,“会有人过来……”

“嘘。”胡桂扬只有一个回应。

他相信会有人来,即便不是为了同伴,也要带走那些机匣。

从这里看不到祠堂与村民,只能隐约瞧见通红的火光,两人屏住呼吸,耐心地等待。

胡桂扬不像一开始那么紧张无助了,对手虽然强大,但并非不可击败,他现在只担心一件事,假神仙是不是亲自来了。

远处传来一声惊叫,接着又有人叫喊“胡桂扬”名字,显然是又有村民遇害。

小草瞥了胡桂扬一眼,终于相信行凶者还有同伙了。

这已经是第四个人遇害了,村民们没法再保持镇定,许多人在喊“胡桂扬”的名字,偶尔也有人叫“小草”。

小草又瞥一眼胡桂扬,见他不动,自己也不动。

胡桂扬的内心没有表面上那么冷静,他很担心村民一旦散开,会死更多人,而他根本没办法一一保护。

还好,村民们叫嚷了一阵,慢慢安静下来,似乎没有人离开空地。

一道黑影出现在不远处,他看到了地上的尸体,明显吃了一惊,紧张地向四处看了看,慢慢蹲下,在尸体身上摸索。

胡桂扬猜想得没错,行凶者不会放弃珍贵的机匣。

小草这回没有自作主张,而是看向胡桂扬,等他给出暗示。

没什么可暗示的,这就是最好的机会,胡桂扬当先冲出去,尚未直腰,就已激发机匣,射出小剑。

小草的动作一点也不慢,枪头掷出得还要更早一些,只是速度终归不如器械,与小剑几乎同时到达黑影身上。

黑影虽然没有发现埋伏,但是已有提防,原本是单腿跪下,顺势一扑,倒在尸体身上,随后翻身而起,也激发了自己手臂上的机匣。

这一击的目标是小草。

胡桂扬连想都没想,一步迈到小草身前,硬接了敌人的一招,同时再度激发“饮红”。

第二击中了,小草的枪头也再度出击,正中黑影胸前。

一声惨叫,黑影倒下。

小草跑过去,她用力过猛,枪头刺入体内,必须用双手拔出来。

她已不像刚才那么紧张,看到鲜血涌出也无动于衷,转身看向胡桂扬,“你没事?”

胡桂扬晃了晃左手的木牌,哑声道:“没事。”

他以真火令牌挡在脖子上,这是木牌第二次救命了,早在沈乾元家中,木牌就挡住过闻不见的一击。他猜行凶者的准头比自己好,所以一开始就准备好防守咽喉。

“你觉得他们还有同伙吗?”

胡桂扬不知道,抬头望去,离子夜不知还有多久,如果假神仙真的在意所谓的期限,子夜之后就不会再杀人。

“胡桂扬!”一个声音传来,分不清远近,带着一丝调侃与轻蔑,绝不是村民的叫声。

“胡桂扬!”声音再起。

小草当先跑去,她辨出了方向。

胡桂扬跟在后面,提醒道:“别上当,这可能又是个陷阱……”

不用猜了,那人就站在村路上,与此前两人的穿着截然不同,宽袍大袖,在夜色中像是一只巨大的蝙蝠。

“胡桂扬。”那人放低了声音,仍显调侃,好像早就认识他。

小草止步,胡桂扬走到她身前,打量拦路者,“你姓闻?”

“闻不经,经天纬地之经。”

“你们一家都是怪名字,不过你敢现身,起码还有几分胆子。”

“我早想现身与你一战,只是时机不对。”闻不经慢慢抬起右臂,表示自己无意立刻出招,“这是你的东西吧?”

闻不经手上托着一个小小的机匣。

“我看不清。”胡桂扬全神戒备,右手套着机匣,左手握着木牌。

“据说它叫‘灵缈’。”闻不经手一翻,机匣掉在地上。

“是我的又怎样?”

“今晚的事与‘灵缈’无关,是为了你手中的‘饮红’,七个人,胡桂扬,还差最后一个。”

胡桂扬冷笑一声,四名村民、两名行凶者,的确已经死了六个人,但是只有后两人的死亡与“饮红”有关。

闻不经猜到了胡桂扬的想法,笑道:“与‘灵缈’不同,‘饮红’并非一件机匣的名字,而是一类,共有七件,一模一样,都是一个月前新造出来的,今晚之前,还没有在活人身上用过。”

闻不经慢慢将左手从袖子里露出来,“我这里也有一件。”

胡桂扬也笑了,原本戒备重重,这时放松双臂,“‘饮红’有什么特别吗?值得你们滥杀无辜。”

“‘饮红’并不特别,特别的是你。”闻不经向前迈出一步,容貌稍微清楚一些,他还年轻,比胡桂扬大不了多少,忽然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你见过养蛊吗?”

“在京城,养蛊是死罪。”胡桂扬曾经跟随义父去过一次南方,对那里的养蛊风俗略有了解。

“许多毒虫养在一起,互相厮杀,剩下的最后一只就是蛊虫,据说有种种奇效,其实没那么夸张,仍是普通的毒虫,只是有过一段厮杀的经历,显得与众不同而已。胡桂扬,你就是那最后一只蛊虫,虽然普通,在外人看来,却不免有几分神奇。”

“呵呵,所以你们几个人就跳进来,自愿当虫子?”

“没错,总得有人证明你的普通,否则的话,怎么堵住悠悠众口?”

“第一,四十个兄弟当中,我不是唯一的幸存者。第二,除了你们闻家庄,还有人把我当蛊虫?”

“活着的人有两个,大家都倾向于你,等你死了,我们再去解决另一个。”闻不经没有回答第二个疑问,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你不信鬼神,而我不信邪,你杀死了我的两个师弟,的确有点本事,但是到此为止,接下来是你和我之间的比武,完成‘饮红’的第七次击杀。你死了,就不会再有什么蛊虫之说,我死了……”

闻不经微笑不语。

胡桂扬扭头向小草说:“以后永远别接触这种人,他们不止自己愚蠢,还要将所有人变得跟他们一样愚蠢。”

小草茫然地点下头。

闻不经大笑,“不必多说了,这是你我之间的决斗,让小女孩走开一些,今晚不再需要多余的死者了。”

“我不是小女孩。”小草气愤地说,轻轻晃动手中的枪头。

“你退下。”胡桂扬说。

“不,我要为村里人报仇。”小草不是那种听话的女孩。

“等我死了才轮到你报仇。”胡桂扬冷冷地说。

小草愣了一下,十分不情愿地后退。

“你倒有几分自知之明。”闻不经笑道,迈步走来,走得很慢,左手依然露在袖外,套着机匣,他就是要用“饮红”杀死对方。

“‘饮红’只是很普通的机匣,胜在操纵简单,十分适合初学者使用。不像‘灵缈’,手法多样,但你只会一样。”闻不经边走边说,似乎对这场决斗不是很上心。

胡桂扬站立不动,只将双臂稍稍抬起,觉得木牌这时用不上,干脆放入怀内,“反正都是杀人的兵器,若论威力,没有一件能比得上鸟铳。”

“嘿,你才学多久,就以为自己能评判天机术了?”

“等等。”

闻不经停下脚步,他一点也不着急,“嗯?”

“我有句话要问你。”

“说。”

“你觉得自己死后会变鬼吗?因为我只想杀一次,不想再找和尚、道士杀你第二次。”

闻不经脸上又一次显露笑容,突然向前蹿出,与此同时,激发了左手上的机匣。

他的动作极为流畅,跃起的一瞬间离胡桂扬还有二十几步,出招时已经进入攻击范围内,令人防不胜防。

而且他的准头极佳,即使在黑暗中也能认准要害。

胡桂扬防不住,也躲不过,他被击中了,位置是咽喉,可他没有死,因为小剑刺中的是他的左拳。

小剑直接刺透手掌,胡桂扬想将它留下,却没能成功。

闻不经收回小剑,明显愣了一下,天机术主要靠十指操纵,他没料到胡桂扬居然敢于牺牲左手。

就是这一愣,给了对方一次机会。

胡桂扬出招了,不管要害不要害,直指胸膛。

在他身后不远,小草也出招,她从来就不是听话的女孩。

第一百一十一章 送行

全能修炼至尊

胡桂扬机匣中的小剑先到一步,闻不经中招了,伤势却不严重,后退一步,第二次发招,这一次,他的准头也变差了。

胡桂扬右臂被刺中,虽非要害部位,却令他瞬间失去力量,手臂低垂,机匣掉在地上。

好在还有小草。

她不是听话的女孩,她是见机行事、出手狠辣的姑娘,一步跃到胡桂扬前方,链子枪飞出,正中闻不经的胸口。

枪头比小剑重得多,造成的伤势也重得多,闻不经退后三步,吐出一口鲜血。

小草收回枪头,还要再次出招,胡桂扬阻止道:“等等。”

左掌被刺穿,右臂受伤,胡桂扬已无法再战斗,只能用流血的左手按着受伤的右臂,“别上当。”

“什么当?”小草没明白。

“子夜还没到。”

“子夜……”

“子夜之前杀死七个人,我偏要留一个到子夜之后再杀。”胡桂扬抬头看一眼夜空,无从判断时间,但是觉得离子夜应该不远了,“离他远点,只要还有一根手指头能动,他就能出招。”

闻不经的身体摇摇晃晃,又吐一口血,“我被说服了,你就是那个人,那条活到最后的蛊虫。”

胡桂扬退后两步,笑道:“别急,没准你还有机会反咬一口呢。”

“反咬?”闻不经抬起左手,“这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对手离得太远,不在攻击范围内,闻不经也没有力气前跃,只能操纵机匣,将最后一剑射进自己的脖子里,小剑没有返回,机匣脱离手指,嗖的一声贴在主人的颔下。

闻不经重重摔到,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子夜之前让自己成为第七名死者。

胡桂扬轻叹一声,不知是该庆幸自己又一次活下来,还是痛骂假神仙的计谋——子夜之前血染七人,竟然成功了。

胡桂扬走到尸体前,低头看了一眼,继续往前走,来到闻不经刚才站立的地方,弯下腰,费力地拣起机匣“灵缈”,慢慢收入怀中,这是他的东西,其它机匣,他一个都不想要。

他长出一口气,转身道:“应该没事了,去通知村民吧,但也不要大意,等天亮再各回各家。”

“嗯,你呢?”

“我?如果我现在离开,你们不会阻拦我吧?”

小草摇摇头。

胡桂扬笑了笑,“那我就告辞了。”

“可你不认路。”

“没关系,随便乱走呗,你也听到了,我是蛊虫,是‘那个人’,既然死不了,总能平安走出群山。”

“你等一会,我带你出去。”小草也不等胡桂扬同意,匆匆跑开。

胡桂扬呲牙咧嘴地坐在地上,查看一下左手和右臂的伤势,发现血还在渗出,可他现在这种状况,根本没法捆绑止血,只能强忍,看向不远处的尸体,“你也太心急了,再等一会,没准死的就是我了。”

天空月朗星稀,四周虫鸣不止,暖风吹来初春的草木芳香,若不是前方就躺着一具尸体,胡桂扬怎么也无法将这个夜晚与杀戮联系起来。

“天地为炉,万物为铜。”胡桂扬突然对这句话有了一点感觉,仅仅因为一句毫无根由的“预言”,七个人在同一晚先后死去,委身尘土,死得悄无声息,亲人的悲哭很快也将停止,村子不变,群山不变,外面的世界更是不会受到丝毫影响。

胡桂扬打个哈欠,“我还是应该住在城里。”

小草和高小六匆匆跑来,二话不说,先给胡桂扬包扎伤口。

“你要离开?”高小六负责包扎右臂。

“可以吧?”

“当然。”高小六显出几分犹豫,“等将军回来……她最明是非,不会反对的。”

听到“明是非”三字,胡桂扬笑了,努力站起身,小草和高小六同时搀扶。

“其实你可以多留一晚,休息一下,我们……都很感激你。”小草说。

胡桂扬摇摇头,他不觉得自己应该得到感激,毕竟他就是整件事情的起因之一,令四名无辜村民丧生。

走出不远,胡桂扬收回双臂,“我只是手臂受伤,双腿没事,能走。”

高小六在前面带路,小草陪着胡桂扬走在后面,出了村子,摸路前进。

“那个姓闻的,他们还有许多人吧?”小草问。

“怎么,你还想去找他们报仇?”胡桂扬觉得这个小女孩有点不自量力。

小草神情暗淡,“我想报仇,但我不是对手,要等姐姐回来。”

“你姐姐也不是他们的对手。”胡桂扬淡淡地说。

“姐姐的枪法……”

“没用。”胡桂扬声音稍显严历,引得前方的高小六回头看了一眼,“我对你说过了,离这些人远一点,最好永远不要再有接触。”

小草抬起头,仍是鼻青脸肿,目光中却尽是倔强与愤怒。

胡桂扬缓和语气,“这些人杀死村民,并非与你们有仇。他们……只是因为一句话,‘饮红一出必要染血’,对这种人根本没法讲道理,他们的目的就是挑拨,让大家相信那些所谓的神秘。”

前方是一段下坡,高小六回身提醒两人小心些。

接下来的路越来越不好走,夜色又深,有时候高小六也得停下来观察一会,才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等到路势平缓一些之后,胡桂扬又道:“回去之后把尸体和他们身上的匣子都烧掉,一件别留。”

“嗯。”小草答应得有些勉强。

“你觉得我的武功厉害吗?”胡桂扬问。

小草瞧了他一眼,“还行吧,你就是胆子大,而且……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对咽喉发招?之前的村民都被射中耳后。”

“我不知道,只是猜他不是射心口就是选咽喉,所以我用木牌护心,用拳头护咽喉,如果我猜错了,刚才倒下的人就是我,而那个闻不经,就会向你继续唠叨‘蛊虫’。”

“你的胆子比武功厉害。”小草再无怀疑。

“呵呵。闻不经比我厉害多了,他若是肯用其它机匣,不仅我活不了,你……也要看运气,看他心情好怀。小草,我得诚实地告诉你,就算是你姐姐,也远远不是闻氏的对手,这与武功关系不大,那些人所依仗的不只是武功,还有天机术,那是咱们都没法理解的神功。我能活着,全是因为幸运,因为闻不经不肯一开始就使出全力。所以,听我的,离他们远点,别给自己和村子惹麻烦。”

“村里死了四个人!”小草还是愤懑难平。

“好吧,你可以去报仇,带上你姐姐,再带上村里的年青人,去江湖上打听闻家庄与何百万,许多人都知道。但是别去找我,我与这些人的恩怨,另有办法解决,跟你们没关系。”

小草低头走了一会,“怪不得姐姐这么讨厌你。”

“哈哈。”胡桂扬大笑,这张嘴惹来无数麻烦,他却一点都不想改,反而觉得能够畅所欲言,才是最大的快乐。

他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如果小草和高含英非要去找闻家庄报仇,他也没办法。

“你叫什么名字?”胡桂扬现在只关心一些小事。

“小草。”

“高小草?小高草?”

“高青草。”前面的高小六大声回道。

胡桂扬笑了一声。

“怎么,我的名字很好笑吗?”小草不满地问。

“没有,我就是爱笑,其实没有任何含义,瞧月亮旁边那片云,像不像老太婆没有牙齿的瘪嘴?哈哈,这就能让我笑了。”

小草扫了胡桂扬一眼,“老头子也有瘪嘴,你为什么只说‘老太婆’?”

“因为没长胡子啊。”胡桂扬望着那片云,越瞧越有意思。

小草不吱声了,路宽的时候,尽量往旁边让出一点,似乎又觉得胡桂扬是个疯子。

不知不觉间,天边泛亮,三人虽然还没有走出群山,但是向前望去,已能看到山外平坦的荒野。

胡桂扬扭头看到小草的脸,又笑起来。

“你这回笑的是我,不是云啊、树叶什么的。”小草马上警觉。

“你要是看见自己也会笑的。”

拜胡桂扬所赐,小草也是鼻青脸肿,一直没有复原,脸上的颜色反而更丰富了。

小草愣了一会,突然也笑了,笑得有些扭曲,“不用看我,我能看到你。”

胡桂扬抬手想摸一下,可是手臂受伤,抬起一半就放下,“我的脸也花了?”

“花了,比花还好看呢。”小草越是想笑,脸上越疼。

前面的高小六止步转身,“你们两个聊得倒是开心,要我说,你们谁也别笑话谁,脸上都是一样的乱七八糟,小草,看你怎么向高将军解释吧。”

“不用解释。”小草是村子里极少数不怕高含英的人之一。

高小六摇摇头,转身指向远方,“行了,我们就能送到这里,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看到没有?顺着那条小路一直走,应该就能到大路上了。”

“多谢两位带路。”胡桂扬没法抱拳,只能点下头。

高小六走回来客气几句,小草却保持沉默,似乎无话可说,见胡桂扬要走,她突然道:“你的伤……要重新挣扎一下吗?”

手掌和胳膊上的血渗出了绷带,胡桂扬动了动,“没事,找到人家就能找到郎中。”

小草真的没话可说了。

高小六突然又向远方望去,“咦,有人过来,好像是……好像是高将军!她怎么回来这么快!胡桂扬,待会你得替我解释一下。”

高小六吓的脸都白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见证

高含英骑在马上,冷冷地打量站在面前的两个人——她只看到妹妹与胡桂扬,高小六早钻到路边的草丛里躲藏起来。

此次半路相遇,让高含英万分意外,更让她吃惊的是,这两人全都鼻青脸肿、衣裳不整,胡桂扬明显还受了伤。

小草想要开口,被姐姐一瞪,嘴又闭上了。

胡桂扬笑了笑,想打声招呼,却被高含英抢了先,“小草还是个孩子!”

“嗯?”胡桂扬觉得高含英误解了,一时却没想明白问题在哪,“她动手的时候可一点也不像……”

“闭嘴!”高含英怒斥,然后向妹妹道:“你,过来向我解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你。”

躲在草丛中的高小六吓得一哆嗦,连滚带爬地出来,“将军,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被迫的,不不,我被骗了,胡桂扬……三太爷……小草……那些……”

“先把嘴巴弄好。”高含英调转马头,示意妹妹与高小六跟上来,她身后的十几名喽罗下马走上前,将胡桂扬团团围住。

胡桂扬认得其中一人,微笑道:“苦四儿,把人救出来了?”

“四位,还有三位,很可惜,死于官兵之手。”苦四儿此前去往京城,找到蒋二皮帮忙,通过他贿赂官府,救出四名被关押的同伴,这都是胡桂扬的主意。

“还没谢过你,有机会的吧。”苦四儿一脸苦相,笑的时候也像是在哭,看他的样子,似乎不认为还有机会了。

“好啊。”胡桂扬向远处看了一眼,路边草木茂盛,遮挡视线,只能看到骑马的高含英。

“什么?”高含英怒喝一声,这边的十几名喽罗伸手摸向腰间的刀剑,或者将长刀长枪从肩上拿下来,只等一声令下。

胡桂扬全当没看到,又问道:“生意好吗?”

苦四儿一愣,“还行,劫了一位贪官的管家,金银珠宝不少。”

“你们怎么知道那是‘贪官’?事先调查过了?”

苦四儿又一愣,“谁有闲工夫查这种事?道理明摆着:正常人出京都走水路、乘官船,带着财货走陆路,肯定是要有所隐瞒,如果是官儿,那就一定是贪官,如果是商,就一定是奸商。”

“有道理。”胡桂扬笑道。

一名喽罗晃晃手中的大刀,“非要跟他废话吗?一刀剁成八块,赶快上路,整晚赶路,都快困死了。”

胡桂扬笑道:“一刀剁八块,好刀法,麻烦你下手轻点,让我死前看一眼你是怎么剁的。”

喽罗也一愣,骂了一句,“我们一人一刀,行不行?”

胡桂扬大致查了一下,“那可不只八块,得有几十块。”

喽罗被激怒了,举刀就要上,苦四儿喝止,“轮不到你,这小子是将军要亲自动手收拾的。”

喽罗重重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扭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高含英,小声道:“每次养小白脸都要搭上几个兄弟的性命,上次进城折了三个,这回给点痛快的吧。”

村里已经死了四个人,胡桂扬没说,挨个打量众人,一个不落,看得喽罗们发毛,苦四儿也怒了,“看什么?还想活着回去向官府报告我们的长相不成?”

胡桂扬摇头,“别误会,我就是想看看,什么样的男子愿意跟着一名妇人当强盗。”

这句话惹怒了所有人,连苦四儿也不愿保他了,一块向前迈出一步,刀枪剑棍都亮了出来。

“果然不出我所料,非得是世间难得一见的一众奇男子,才能不计较世俗眼光,只看真本事,不问男女、尊卑、贵贱。”

喽罗们停下了,有人疑惑地问:“这是夸咱们吗?”

苦四儿恼火地说:“显摆你读过书吗?说我们是英雄好汉不就得了,说什么‘奇男子’?听着就别扭。”

胡桂扬笑道:“英雄好汉四个字太俗,如今这世上的人,骂几句人、耍几趟刀、出几趟门,就敢到处自称‘英雄好汉’,真让他们做点事情,却都缩手缩脚,一会怕坏了规矩,一会怕毁了交情,一会怕外人的眼光,哪像诸位奇男子,敢为人先、敢做敢为、敢……那个什么,总之,在我眼里,诸位远超所谓的英雄好汉。”

众喽罗十分受用,全都放下兵器,互相点头,苦四儿呵呵笑道:“其实……也没你说得这么好,高将军武功太强,我们打不过她,所以……”

另一名喽罗抢道:“打不过高将军的人多得很,能像咱们一样坦然接受的可不多,不就咱们十几个,再加上永清县的几十人,总共不到一百个。”

众喽罗吹起牛来,甚至有人拿出酒来让胡桂扬喝,然后以过来人的身份劝道:“待会与将军比武,一旦发现情况不对,立刻罢手,但是别下跪,将军不喜欢胆小鬼,更别求饶,你越求饶,将军下手越狠。”

“那我怎么办?”胡桂扬双手不便,在喽罗的帮助下喝了一口凉酒,顿感爽快。

“抱拳拱手……哦,你抱不了拳,那就站直了别动,先称赞将军的武功多么多么厉害,再说几句不服气的话,记住,别吐脏字,最后表达一下敬佩,你就没事了。”

“比如‘想我胡桂扬纵横江湖多年,见过无数高手,未承想今日败给一位女中豪杰,佩服佩服。’”

众喽罗大笑,都觉得孺子可教,苦四儿建议道:“别说‘女中豪杰’,就说‘这位英雄’或者‘高将军’。”

胡桂扬连连点头。

高含英骑马过来,见自己的部下正与胡桂扬把酒言欢,既惊讶又愤怒,大声骂了一句,然后喝道:“胡桂扬,过来!”

喽罗们急忙散开,手持兵器,重新露出凶恶的神情。

胡桂扬笑着迎上去。

高含英不愿在部下面前交谈,调转马头,又回到妹妹小草和高小六的位置。

胡桂扬被落在后面,走了一会才赶到。

“他们说的都是实话?”高含英问。

胡桂扬根本没听到小草与高小六说过什么,但是点头,“句句属实。”

高含英察觉到自己的问题有漏洞,眉头皱起,“闻家庄这是在向我们高家村挑战吗?”

“跟你们高家村其实一点关系没有,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在他们眼里,高家、矮家没有区别。”

“冲着你来的?”高含英明白了一点什么。

旁边小草马上道:“是姐姐你把他抓过来的,所以这事儿……”

“闭嘴,没让你说话。”高含英斥道,小草闭上嘴,却不服气,怒视姐姐。

“你可以走了。”高含英终于松口。

胡桂扬没动,笑道:“就这么让我走了?咱们之间的账还没算清呢。”

高含英盯着胡桂扬,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现在就杀了他,以绝后患,良久之后,她向妹妹伸出一只手,“把簪子给我。”

“干嘛?”小草没好气地问,还没原谅刚才姐姐的喝斥。

“让你给我就给我。”在外人面前,高含英需要保持姐姐的威严。

小草年纪还小,梳着两个抓鬏,没插簪子,她犹豫了一会,才不情愿地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裹,轻轻打开,露出一只细小的盒子,开盖拿出里面的一根金簪,却不肯递给姐姐,“早说好了,由我保管。”

“先让他保管一阵。”高含英指着胡桂扬。

一听要给外人,小草更不同意了,双手将金簪抱在怀里,“不给。”

“不是给他,是让他暂时保管。我欠他一份人情,村里……也算欠他一次吧,可今天怎么也还不了,只好拿簪子当个见证,以后偿还人情之后,再要回来。”

小草这才慢慢走到胡桂扬面前,将簪子不舍地递过去,“这是娘亲留下来的,你、你可能弄丢、弄坏了。”

少女眼中含泪,胡桂扬哪敢接在手里,急忙道:“算了,不用什么见证,我相信你以后会还人情,只要你保证别再绑架我,或者强迫我求你就行了。”

小草立刻收回手臂,扭头看向姐姐,希望她能接受胡桂扬的建议。

高含英的目光却依然冰冷,“很快你就会求我的,簪子在你手里放不了几天。拿去,别跟我废话。小草的话你也听到了,簪子若是丢了、坏了,你拿命来赔。”

胡桂扬想了想,“好吧,我留下,以后再还给你们。我接不了,你……”

小草将簪子重新包好,直接放入胡桂扬怀中,万分不舍,轻轻拍了两下,“千万别弄坏了。”

“不会。”胡桂扬给出保证。

“走吧。”高含英命令道。

“我需要一匹马。”胡桂扬不想再靠步行,“但这不算求你,只是……”

“给你一匹马。”高含英不愿啰嗦,打个唿哨,叫来前方的部下,命人让出一匹马,连同鞍鞯、酒囊等物都给胡桂扬。

苦四儿等人将胡桂扬扶上马,他勉强用左臂挎住缰绳,向众人笑道:“后会有期。”

高将军竟然就这么将“小白脸”放走了,众喽罗不由得对胡桂扬敬佩万分,好感又增几分,热情地抱拳回礼,看到高将军神情不善,才纷纷放下手臂。

胡桂扬纵马驰骋,心想外面不知乱成什么样子。

高含英看着胡桂扬远去,向妹妹和声道:“上来。”

小草扭头当没听见。

高含英一弯腰,将妹妹拽上马背,抱在怀里,笑道:“还跟我生气吗?”

小草也笑了,然后认真地问:“咱们什么时候去拿簪子?”

高含英脸上笑容消失,“要不了多久,胡桂英就得到处求人帮忙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怪客

全能修炼至尊

荒野仿佛一夜之间变绿,草木疯狂滋长,将狭窄的乡间小路挤得若有若无。

胡桂扬骑着马,没敢跑得太快,一是身体受不了,二是担心迷失方向。一个时辰之后,他发现自己还是迷路了。

在山里向外遥望的时候,荒野中的道路一目了然,似乎只要顺着路走即可,真的上路之后,胡桂扬才发现好多地方都有岔路,稍不注意就会走偏。

“刚才真应该问清楚。”胡桂扬有点后悔,与高家村人告别的时候应该多打听几句,可是在高含英面前,他一个字也不想问。

午后不久,胡桂扬终于看到路边的一家小店,几间草房,门前的一棵树上垂着酒幡。

胡桂扬松了口气,驱马来到店前,双臂都不好用,只好先趴在马背上,然后慢慢翻身下马,落地时还是差点摔倒。

店主是一对老夫妻,老头儿急忙上前扶住客人,待到发现客人身上有血迹,急忙松手后退,一脸的惊慌。

“别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是路过的……”胡桂扬笑了笑,希望取得老夫妻的好感,“喂一下我的马,再给我弄点吃的,我现在就付钱。”

胡桂扬慢慢抬起右手,想从怀里拿取银子,老头儿摆手,“不用着急,客官……客官先请坐吧。”

老头儿牵马,老妇引路,请客人进凉棚坐下,天气转暖,一般客人都不爱进屋。

乡村小店没什么好酒好菜,无非是一壶茶、一碗糙米饭、几样鲜蔬与咸菜,胡桂扬无心挑剔,连手掌和胳膊上的伤都不管了,将一碗饭转眼吃光,还想再要一碗,抬头看去,却见老夫妻并肩站在一边,仍是满脸惶恐,好像在接待上门的强盗。

胡桂扬低头看看自己,除了身上有伤,似乎没有可怕之处,脸上可能也是一团糟,但也不至于像是坏人。

难道是高含英曾经率人经过这里并且顺路抢劫?胡桂扬向左右看了一眼,果不其然,地面上还真有不少马蹄印。

“我不是强盗。”胡桂扬解释道。

老夫妻连连点头,脸上的惊恐却一点也没减少。

胡桂扬艰难地从怀里掏出几样东西,先将重要之物放回原处,只留一个小包,打开之后露出里面的几块碎银,推出稍大些的一块,问道:“够吗?”

“不要钱,我们不要钱。”老头儿道。

胡桂扬越发困惑,又向周围扫了几眼,这回看出了更多奇怪之处,蹄印众多而杂乱,中间还有一些脚印。

“我坐一会,等马吃饱,立刻就走,银子你们收下。”胡桂扬不愿多管闲事,因此没有多问。

老头儿哆哆嗦嗦地走来,伸出双手,迅速将银子捞在手中,随即后退,打开双手,与妻子一起看了一眼银子,脸上神情稍缓。

“客官还要点什么不?”

胡桂扬摇摇头,虽然没有吃饱,但他已经没胃口了,将剩下的银子收好,转身看向自己的马。

眼看马吃得差不多了,胡桂扬还是没忍住好奇,转身问道:“谁在这里打过架?”

夫妻二人脸色骤变,同时摇头,却说不出话。

“我是京城来的公差,你们可以对我说实话。”

胡桂扬现在的样子可不像公差,老夫妻仍然摇头,还一块向后退却。

胡桂扬没办法,起身笑道:“好吧,你们好自为之。”

解缰绳的时候,胡桂扬遇到一点麻烦,好在他的手指足够灵活,多花一些时间而已,可是再想给马匹扎紧肚带就比较困难了。

老头儿巴不得客人赶快走,于是跑来帮忙。

胡桂扬踩桩上马,问道:“莫家庄怎么走?”

“没听说过。”老头儿茫然道。

“西马屯呢?”

“顺路往回走,还远着呢,客官这是走错方向了。”

胡桂扬正要策马离开,突然被一件东西吸引住了。

马槽旁边是一棵大树,树干将近一人高的地方,露出一小截像是丝绒的东西,就是它吸引了胡桂扬的注意。

他又跳下马。

“客官……”老头儿大为疑惑。

胡桂扬走到树前仔细查看,他猜得没错,那是一截细线,似钢非钢、似绵非绵,微微颤动,切口整整齐齐,显然是被一下子剪断或者一刀切下来的。

机匣里的暗器速度奇快,胡桂扬从来没看清过线的材质,可他还是一眼认出来,这就是机匣之线,树内必然还有一枚暗器没被拔出来。

有人在这里使用过天机术,而且是在不久之前。

胡桂扬必须问清楚了,转身来到老头儿面前,盯着他看。

老头儿被看得心里发慌,干笑道:“客官还有事?”

“我是锦衣卫。”

“原来是官老爷,失敬失敬。”老头儿连忙抱拳躬身。

“你可以现在就告诉我这里发生过什么,也可以等我到地方衙门里,派差人勾取你夫妻二人前去回话,报一下你的姓名。”

老头儿脸色骤变,像他这种平民百姓,最怕见官,双膝一软,立刻就要跪下。

胡桂扬伸手阻止,“简单一点,说吧。”

店门口的老妇跑来,夫妻二人没办法,终于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此地发生的异事。

说来也是倒霉,这家小店地处荒僻,平时客人稀少,最后两个月来,却总有不同寻常的客人上门。

夫妻二人还记得第一批不同寻常的客人。

那是一个多月以前,天气还有几分寒冷,小店迎来两位怪客,一位是全身捂得严严实实的女子,另一位则是个年轻的瘸子,两人待的不久,走后却留下一具尸体。

要说那尸体,也是一个怪人,宽袍大袖,既非道士,又非儒生,牵着一头毛驴,说话怪里怪气,死得莫名其妙,连行李也被“抢”走了。

在那之后,客人一拨接一拨,有官差,有江湖豪杰,还有身份不明的怪客,都来打听那姐弟二人的去向,蛮横者来了就要打人,客气者则以利诱之。

老夫妻的回答每次都一样,说他们不知道,只能指一个方向,他们很害怕,但是贪图偶尔一点的“利诱”,舍不得放弃赖以活命的小店。

昨天下午,陆续来了一大群怪客,分成好几伙,彼此敌对,就在小店门前,叫嚷着要来一场夺宝比武,老夫妻躲在屋子里没敢出来,听得不太清楚,不知道所谓的“宝物”是什么,只知道外面真的打起来。

比武没有持续太久,各方似乎取得一致,同时上路,五六十人,又是喝茶又是摔凳子,结果没一个人付钱。

胡桂扬越听越糊涂,何氏姐弟杀死闻不见肯定就在这里,可昨天来的又是什么人?

他走到树下,指着那戴细线问道:“这是谁留下的?”

老夫妻一块走来,眯着眼睛看了半天,面露疑惑,同时摇头,“没见过。”“不知道啊。”

“昨天的客人里有没有人宽袍大袖?”

“没有。”老头儿肯定地说。

“倒是有一个老道,袖子挺大。”老妇补充道。

“老道?你们听到什么名字没有?”

两人点头,想了一会,老头儿说:“有个什么背山……背山怪。”

“还有‘铁大哥’、‘莫老英雄’。”老妇也想起两个。

居然是断爪青龙莫蔼和背山老怪杨九问等人,而且这些人还用上了机匣,胡桂扬越发好奇,他本来就是要找这些人,这回不用跑冤枉路了。

“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顺路往这边走,然后就往南去了。”老头儿指的方向与西马屯正好相反。

“南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没有啊,就是一片沼泽,再更往南就是永清县。”

胡桂扬再次上马,跑出几步又调头回来,将怀里的银子都拿出来,本想留一块,转念觉得可笑,于是都扔给老头儿,“先去亲戚家里住几天吧,这里估计要等一阵才能太平。”

老头儿捧着银子,满脸惊讶,这些天来,虽然也有人拿钱引诱他们,却从来没有人如此大方过。

眼见客人就要离开,老头儿与老妇互视一眼,齐声道:“大人稍等。”

“还有事?”

老夫妻又互视一眼,老妇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包,伸手递过去,老头儿道:“我们的确要避一避了,这件东西……是一位客人遗留的,我们没啥用,大人是锦衣卫,就交给你吧。大人若能找到原主,就还给他,若不能,随大人处置。”

胡桂扬伸出左手,让老妇将小包放在自己手心里,右手打开,心中不由得一惊。

那竟然是一枚中心带红点的玉佩。

他将玉佩收好,平淡地问:“还记得是怎样的一位客人吗?”

老夫妻同时摇头。

胡桂扬冷冷地盯着,老头儿露出恍然的神情,“应该就是那位宽袍大袖的客人,他死后有人来收尸,人走之后,我们拣到这块玉佩。”

从尸体身上偷拿一两件东西,对贫穷的老夫妻来说大概不是什么事。

胡桂扬没有说破,笑了笑,调转马头,顺路前进,不远之后转而南下,数里之后,他停下马匹,自语道:“这帮家伙,竟然没人关心我的死活吗?”

他从怀里拿出玉佩看了一会,又取出机匣“灵缈”,结果根本找不到能放入玉佩的地方。

他放弃了,继续策马前进,心里思来想去,总觉得莫蔼这些人争夺的宝物与天机术有关。

第一百一十四章 指路

全能修炼至尊

天就要黑了,胡桂扬走的不是官道,眼看小路越来越窄,时不时冒出一条岔路,与小路难分主次,他怀疑自己又要迷路。

胡桂扬明白京城官民为什么宁肯绕远也要走水路了,运河一通到底,直奔江南,用不着费心辨路,陆路虽然平坦,却要一步一小心,稍一不慎就会错过人烟。

前方路边坐着一个人,低着头,似乎在打瞌睡。

胡桂扬催马过去,“劳驾,请问……”

胡桂扬弯腰仔细看了一眼,那竟然是一个死人,胸前有一大片干了的血迹,成片的小虫正在周围飞舞。

“又来了。”胡桂扬挺身向远处望去,除了一片片的野草与树木,什么也看不到,连小路也在数十步以外转向消失。

他能嗅到“何百万”的气息。

又走出一段路之后,天完全黑了。

胡桂扬只好跳下来,牵马步行,努力辨认路径。

前方有一小片光亮,胡桂扬加快脚步,走近之后看到一支插在泥土里的火把,还有火光照耀的尸体。

尸体坐在地上,右臂抬起,手掌无力低垂。

胡桂扬歪身看了一眼,瞧见尸体背后绑着的十字架。

尸体所指的方向偏离本来就已狭窄的小路,指向荒野之中。

胡桂扬双手配合着拔出火把,到处照了一下,果然有许多马蹄印进入荒野。

“唉。”胡桂扬叹了口气,转身对马说:“谢谢你驮我,自己找路回家去吧,找不到路——就随便投个明主吧,别跟江湖人混。”

胡桂扬迈步进入荒野,已经有马匹踩出一条小路,他只需跟着走就行,但是手里必须有一支火把,否则的话,很快就会迷路。

“江湖、江湖……”胡桂扬嘀咕着,觉得江湖路真是难走。

火把灭了。

胡桂扬原地站了一会,以便适应夜色,接下来的路只好走得更慢一些。

前方又有火光,胡桂扬几乎要欢呼雀跃了,立刻跑过去。

又是一支火把与尸体,同样指明了方向。

胡桂扬拔出火把,多看了尸体一眼,发现有些眼熟,仔细回忆,想起这是在莫家庄见过的一个人,曾经跟他一块前往西马屯铁家庄。

前方的路越来越难走,脚下时不时有水渗出,胡桂扬想起老头儿曾经说过,南方有一片沼泽,看来他正在进入其中。

这回没等火把熄灭,他就又看到新的火光。

躺在地上的不是人,而是一匹马,一条腿被生硬地掰直,指着一个方向,路上照样有马蹄踩踏过的痕迹。

那些人昨天进入沼泽,想必已经走远,胡桂扬拔出新火把,疑惑它们是谁放置的。

又走出一段路,前方豁然开朗,胡桂扬毫无防备,感觉就像是从洞穴里突然走出来。

空地原先也是野草从生,如今都被压倒,上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尸体,周围却没有任何火把。

胡桂扬站了一会,拿着手中的火把挨个照亮尸体的面孔,又看到几个眼熟的人,有两位应该来自铁家庄。

这里曾经发生过混战,原先只是偶尔发生小冲突的队伍,到了这里之后似乎不愿再忍,终于大打出手。

胡桂扬绕着空地走了一圈,发现无路可走,各个方向都有踩踏的痕迹,可能是马匹惊散时造成的。

胡桂扬以左手托着右肘,尽力将火把举高一些,大声道:“出来吧,都把我引到这里了。”

没人应声,胡桂扬原地转了半圈,突然看到对面的草丛中站着一个人,或者是蹲着一个人,因为那人比草丛高不了多少,险些被他错过。

“嘿,你不是鬼吧?”

那人走出草丛来到空地上,原来真是站着的,只是个子十分矮小。

“是你在路上留下的火把?”

矮子点点头,此人个子虽小,头却很大,即使在黑暗中也很醒目。

“给我留的?”

矮子又点头。

“你怎么知道我会走这条路?”

矮子摇头。

胡桂扬不耐烦了,“你能说句话吗?”

“染血了?”

胡桂扬愣了一下才明白对方的意思,“你是说机匣‘饮红’?”

“对。”

“你是闻家人?”

“算是吧。”

胡桂扬发现自己陷入了困境,他的左掌受伤严重,已经没办法操纵任何机匣,右手勉强能用,但是来不及将怀里的“灵缈”套上,而且“灵缈”的威力太少,称不上是利器。

“我来了。”胡桂扬笑道,顺手扔掉火把,地面潮湿,火把很快熄灭。

除了天上的星月,再无光亮。

矮子向前走来,胡桂扬悄悄伸右手入怀,拿出机匣,放在身后,慢慢推开,将四指放进去。

就这么几个动作,他已经感觉到右臂疼痛,伤口大概又绽开了。

“我没有恶意。”矮子停下。

“我也没有。”胡桂扬忍痛笑道,“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闻空寿,空荡的空,寿命的寿。”

胡桂扬长出一口气,其实是要宣泄手臂上的疼痛,“终于碰见一个不字辈以外的闻家人,你是长辈还是晚辈?”

“空、灭、不、苦,我是长辈。”

“原来如此。”胡桂扬觉得手臂越来越疼,操纵机匣并不容易,手指力道必须保持似有似无的状态,如此一来,胳膊则要一直紧绷,对伤口极为不利。

“你受伤了?”

“给‘饮红’染血可不容易。闻不经是你什么人?”

“算是徒孙吧,但他师父不是我教出来的。”

“明白,闻氏一定是个大家族。”

“百十口人。”

“嘿。”

“你应该处理一下伤口。”矮子瞧出胡桂扬的不对劲儿。

“不急。咱们是先打一架,还是先说明白?”

“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

“那就说吧。”

矮子闻空寿却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事情比较复杂,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不着急,你可以先从眼前的事情说起,前面的人还活着吗?都去哪了?”

“我还是先从‘饮红’说起吧。”闻空寿没有接受建议。

“请便。”

闻空寿又沉默一会,“你见过皇帝吗?”

“怎么变成你提问了?”

“这样比较好解释。”

“没见过。”

“那你相信皇帝存在吗?”

“当然。”胡桂扬莫名其妙。

“为什么?”

“为什么?这还用问为什么?因为……有皇宫、有朝廷、有圣旨、有太监,许多东西都能表明皇帝就在宫里。”

“但你不相信神仙存在。”

“不相信,因为我没看到仙宫、天庭这类东西,所谓的仙术又都是骗人的。”

“嗯,设想有这样一些人,从小就耳濡目染,相信神仙……”

“不用设想,我周围尽是这种人。”

“对,但这些人只是听别人说、看书上的记载,离完全相信总是差着一步。”

“亲眼所见那一步?”

“对,其实你也不会完全相信皇帝的存在,皇宫里完全有可能是空的,由太监照常颁布圣旨……”

“跟皇帝没关系,说你的事情吧。”胡桂扬打断对方。

“好,回到闻家,我们百十余口人从小学习天机术,沉浸于机匣之中,时间久了,心里免了会有一点疑惑:它究竟是天人留传下来的仙术还是凡人所创造的技艺?”

胡桂扬没有插话,因为他也有同样的疑惑,机匣算是器械,但在某些方面,尤其是加入玉佩之后所能显示的种种功效,只用器械是没法解释的。

“大家争论不休,时间久了,分裂成仙凡两派,一派倾向于仙术,一派以为这只是技艺,只是有些地方还比较神秘。”

“我肯定加入凡派。”胡桂扬笑道,他的观点与凡派确实一样。

“我也是。”

“你是凡派?”

“对。”

“不故弄玄虚?”

“凡派最厌烦的就是故弄玄虚。”

“传我天机术的那一位也是凡派?”

“对。”

“可他自称神仙。”

“他自称名叫‘神仙’,这样能免去许多解释。”

“你接着说,‘饮红’就是仙派造出来的吧?”

“正是,他们有一整套说辞,染血七人之后,经历者就会更加相信这是仙术。”

胡桂扬回想闻不经的样子,开始有点相信对方的话了,“所以我应该被杀死。”

“嗯,过关的人应该是闻不经,而不是你。”

“呵呵,闻不经其实非常相信天机术就是仙术,以为我只是一个普通凡人,所以他不肯使用更厉害的‘法术’,只肯用‘饮红’,结果被我杀死。”

“这正是我们凡派最担心的事情,仙派过度迷信之后,反而会暴露弱点。唉,真希望所有人都能亲眼看到闻不经的下场。”

“我亲眼看到了,但那没什么用,信的人仍然相信,不信的人总也不信,闻不经没有醒悟,其实他最后是自杀的,就为了实现染血七人。”

闻空寿沉默的时间更久一些,然后长叹一声,“必须让仙派醒悟,这就是我引你来的原因。”

“我不干涉你们闻家的纠纷,没这个本事,也没有兴趣。”

“可你学了天机术。”

“我没求任何人教我,‘神仙’自己找来的,话说他又是怎么选中我并且找到我的?”

“何三尘推荐的你。”

胡桂扬心一沉,“她在哪?”

闻空寿指向沼泽深处,“离此不远,正被许多江湖人包围,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胡桂扬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夺宝”,夺的就是何三姐儿。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无名小卒

全能修炼至尊



最初几天,两派人的确都在努力寻找胡桂扬的下落,很快就有传言说这名锦衣校尉跟随女匪高含英私奔了,他正是为此急着出京。

袁茂与樊大坚当然不信,据理力争,越争越没底气,因为他们也说不清楚胡桂扬为什么突然就要出京追捕何百万,手里却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高含英和她的部下是一股流匪,居无定所,时聚时散,沈乾元、大铁锤广发英雄贴,请她过来商谈,却总是得不到回应。

最终,一位无名小卒登门,一下子令胡桂扬的失踪变成无关紧要的小事。

无名小卒姓赵,连个正式的大名都没有,被叫作赵阿七,几年前从江南来到京城,到处拜师学艺,也曾拜到大铁锤家里,只待了两天就被“请”出去。

所有接待过赵阿七的人都一致认定,此人资质平庸不适合学武,偏偏自视甚高,还爱自吹自擂,一上场动手,立刻露馅儿。

这天傍晚,赵阿七又来铁家庄,赶上了最热闹的时候,不用通报就能进庄,只需回答一个问题。

“阁下是谁的朋友”

一方是大铁锤与背山老怪杨九问,一方是沈乾元与断爪青龙莫蔼,双方赶来支援的朋友都不少,还有一些人自称同时是双方的朋友,过来劝和的。

只有赵阿七回道:“谁的朋友都不是,我是来挑战的。”

把守大门的庄丁笑出声来,“挑战谁”

“所有人。”

庄丁失去了耐心,这些天来,他接待的全是英雄好汉,眼光自然抬升一截,对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子实在没办法一直保持笑脸。

“那就先从我开始吧。”

一语言中,赵阿七果然从庄丁开始,一路打进了庄园,招式普普通通,没有任何新奇之处,唯一的特别就是力大无比,随手一拳,就将庄丁推出七八步园,下手还狠,庄丁的肋骨当时就断了一根。

更多庄丁以及大铁锤的朋友迎上来,没一个是赵阿七的对手,轻则满地打滚,重则伤筋断骨,哀叫声不断。

终于有人认出赵阿七,飞快地去通知庄主。

大铁锤经人仔细提醒,才想起这个人,不由得莫名其妙,带人出厅相迎,一见面就问:“我得罪过你吗”

对赵阿七来说,短短的一段路让他登上了梦想已久的巅峰,口气更加狂妄,“整个江湖都得罪过我。”

他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无名之辈了,甚至不是刚才站在庄园大门口的普通拜访者。

他看着自己的拳头,好像它是属于别人的利器,阴差阳错落在自己手上。

“你们所有人,都欠我一个道歉!”赵阿七的脸因为狂喜与愤怒而奕奕闪光,“大铁锤、莫青龙、扬九问、沈乾元……你们这些人霸占江湖太久了,早该让出位置……”

江湖上经常发生各种比武,但都遵守规矩,胜者不骄、败者不馁,以武会友、点到即止,就算中间有人命官司,比如关达子之死,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最终也能一笑泯恩仇。

从来没有过如此狂妄的上门挑战。

大铁锤怒了,亲自下场,败了,只坚持了不到十招,在地上连打十几个滚,才勉强站起身。

沈乾元不能看热闹,他此前没见过赵阿七,甚至不明白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但是身为客人,必要的时候应该站出来。

他多坚持了几招,没有被击倒,但是自知不敌,只能主动认输。沈乾元的绝技是双刀,对方既然赤手空拳,他没好意思拿刀出来。

接下来的应战者亮出了兵器,结果败得更惨,被打断一条胳膊。

赵阿七直接向在场的两位老前辈挑战,甚至邀请他们一块上场。

莫蔼与杨九问的江湖地位太高,中间的距离不是拳头所能打通的,众多好汉难以忍受赵阿七的狂妄无礼,于是暂时抛去江湖规矩,一同下场,要给挑战者一点教训。

赵阿七以一敌众,其中至少七名对手拿着兵器,而他仍然空手,仍然没有花巧的招式,全凭一双拳头,打倒了所有人,自己却也身受数创。

“我叫赵历行!从今往后,我要你们记住这个名字!”赵阿七紧握双拳,丝毫不将身上的伤势当回事,“莫青龙、杨老怪,我现在有资格挑战你们了吧”

两位老前辈互视一眼,两人从年轻时就不和,但是无论有多大恩怨,都谨守规矩,从来没有逾越一步,今天,他们要一块维护规矩。

“年轻人,行走江湖靠的可不是拳头。”莫蔼提醒道,还想给赵阿七一个机会。

“你怎么狂,师父是谁从来不管教你吗”杨九问亮出了兵器,是一件短柄钺,拿在手里像是一柄铁扇。

“我没师父,老子的功夫全是自己练出来的。”赵阿七越发的狂妄,真将整个京城武林都不放在眼里。

但这还不是老前辈入场的时候,两人徒子徒孙众多,各有一位站出来,替本门尊长迎战。

这是一场惨烈的大战,赵阿七还是拳拳开山,代替莫、杨两位老前辈下场的徒子徒孙也是一等一的高手,比之前的十几名迎战者厉害多了。

赵阿七胜了,身上又多了几处伤痕,很难站得稳当,摇摇晃晃地再次发出挑战,“莫青龙、杨老怪,你们还有什么说的”

两位老前辈没什么可说的,互相谦让,最后是杨九问出面,“赵阿七,回去养伤,等你伤好之后再来找我。”

“我叫赵历行!”

赵阿七的身子突然不晃了,大步迎上去,像是从来没受过伤。

这一战,事后名震江湖,被描述得惊天动地,当时却只是一边倒的追逐与退却。

杨九问毕竟老了,短柄钺太重,面对年轻气盛的对手,只能步步后退,仗着多年积累的经验,闪转腾挪,尽量避开正面交锋。

赵阿七最终找到机会,同时也落入陷阱,他一拳击中老前辈的下巴,自己的右肩也被短钺砸中。

短钺有刃,杨九问却拿它当重锤使用,对此不熟悉的人往往上当。

赵阿七上当了,但他还是赢了,虽然断了一条胳膊,但他仍然站在那里,一招不慎的老前辈却飞了出去,掉在地上爬不起来,要由徒子徒孙们抬走。

一大群人要为背山老怪报仇,但是都看着断爪青龙莫蔼,看他如何应对。

莫蔼不得不上场了,站在赵阿七对面,盯着那条鲜血淋漓的胳膊,好一会开口道:“我认输。”

当时这三个字令所有人大吃一惊,因为每个人都看出赵阿七已是强弩之末,莫老英雄只需缠斗几招,耗也能将其耗倒,结果却是认输。

事后,江湖人却对莫老英雄敬佩不已,那是一场胜之不武、败则取辱的决斗,以莫蔼的身份与地位,绝不能趁人之危,所以他放弃一场看上去必胜的比武,保住了对手的一条命,也保住了自己的名声。

赵阿七没想这么多,放声大笑,不肯见好就收,而是大放厥词,将整个武林都贬斥一番,然后转身离去,背对众多愤恨的目光。

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混乱了,各有各的说法,但大致脉络还是差不多的。

赵阿七一走——虽然几次报出大名,还是没人叫他赵历行——铁家庄里乱了套,在一致谴责的背后,所有人都在私下里询问一件事,赵阿七究竟是怎么变得哪些厉害的有人记得清清楚楚,短短一年前,那还是一个只会夸夸其谈的平庸拳师,突然就能力挑知名高手了。

赵阿七没有走远,很快就有人追上他,可能不止一位,也不扯一拨,远离老前辈的目光,这些人对新晋的武林豪杰大肆吹捧,很快就问清了缘由。

原来赵阿七遇到了仙人,获授神功,还得到一枚特制的金丹,吃下之后短短几个月时间就练成了一身横力,能让最普通的拳法威力倍增。

众人继续吹捧,赵阿七酒后透露更多事情。

仙人来自闻家庄,神功只是辅助,帮助最大的还是金丹。

于是所有人都想起了那封信,闻家庄曾经许诺,谁能杀死胡桂扬,谁就能得到一枚金丹,关达子正是因此丧命。

只是谁也没想到,金丹竟有如此奇效。

所有人都不服气,若论拳脚功夫,自己比赵阿七强多了,若有金丹加持,岂不是天下无敌

可赵阿七没有多余的金丹,再想获此神物,只能向闻家庄求取。

近一两年来,闻家庄在江湖上声名显赫,却没人知道这座所谓的庄园在哪里,曾有人见识过闻家的天机术,只是觉得诡异,避之唯恐不及,金丹却不同,人人都想得到一枚,然后如赵阿七一样脱胎换骨。

“金丹能让你立地升仙。”赵阿七本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传言酝酿、发酵了十几天,更多的武林人氏来到铁家庄,只是听说此地或有闻氏金丹。

胡桂扬被遗忘了,偶尔有人想起,也是羡慕把他抓走的人能够得到一枚神奇的金丹。

就在胡桂扬努力挽救高家村众人性命的时候,一条消息传到铁家庄,令聚在此地的数百名江湖豪客兴奋不已。

何氏姐弟也拥有金丹,而且他们两人不受保护,谁都能凭借强力夺取。

众人成群结队地出发,赶奔京南的一片无名沼泽,一路上明争暗斗,只因为听说何氏姐弟就藏在此地。

第一百一十六章 隐藏

何三姐儿从水中走出来,一件件地穿上衣服、戴上机匣,对她来说,这是一个极其繁琐而又漫长的过程,一点都错不得。

若不是偷学了火神诀,她的身体永远也承受不了这么多、这么重的负担。

一切妥当之后,何三姐儿慢慢绕过树丛,看着正在生火的弟弟。

何五疯子被熏得满脸漆黑,终于成功地点燃一堆火,扭头看到姐姐,笑道:“都怨我,昨晚忘了保存火种。咦,三姐,你怎么……不戴面纱了?”

“用不着了。”何三姐儿依然穿着宽大的衣裙,她对全身的机匣做了一次取舍,不用那么多,威力却丝毫不减,甚至更强一点,“这样还能轻松些。”

“嗯,我去打猎,这一带没什么动物,只能再捉几只鸟了,运气好的话或许还有鱼。”

“去吧,别走太远。”

何五疯子高高兴兴地走了,一点也不觉得为难。

姐弟二人藏身的地方算是沼泽里的一座小岛,用树枝搭建了两座低矮的窝棚,勉强遮风挡雨。

何五疯子不知要在这里待多久,从来没问过,也不在意,唯一的遗憾是没人陪他掷骰子,这比缺酒还让他难受,但他能忍得住。

只有何三姐儿心里清楚,他们在这里躲不了多久,随时都会有人找上门来,而她,也快要练成火神诀,再也不用害怕养父何百万以及闻家子弟了。

她坐在窝棚前的一只半人高的折凳上,远远看去,与站立无异,然后默默地练功,只有双唇微动,不发出一点声音。

即便是何五疯子本人,也看不出姐姐练的就是火神诀。

有一个人能。

何三姐儿随意地抬起手臂,似乎只要是要抚弄一丝乱发,半途中却发出一招天机术。

寒光一闪,细剑飞向数十步以外的一丛灌木,一击即退,后却十余步,浮在半空中,轻轻晃动。

灌木丛后走出一个人来,微笑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的火神诀?是五凤教你的?”

何三姐儿冷冷地看着养父何百万,没有再进攻,也没有收回细剑,“你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养了你们这么多年,我不希望看到你们沦落到……这种地方。”何百万左右扫一眼,“卑湿之地,绝非安家之所。”

“我已经完成你交待的任务。”何三姐儿收回细剑,手臂垂下,“计划失败是你们的责任,与我们姐弟无关。”

“你是说胡桂扬?嗯,真是个麻烦,该他死的时候不死,不该他出现的时候却总是出现。但我们的计划还没有失败,仍在进行中,需要你的参与。”

何三姐儿没吱声,暗中观察,寻找更好的出手机会。

“我不仅抚养你们长大,还曾经传授你们姐弟二人天机术与火神诀。”

何三姐儿仍不开口。

“你们的师父说走就走了,可我觉得你们学得还不够,五凤的火神诀只学了七八成,你的天机术则差了最重要的一步,是我教你使用点血机玉,没有它作机心,你的天机术永远会停留在中游。”

“你希望我感谢你吗?”

“当然不用,咱们毕竟是父女,而且你也帮我做过不少事情,我只是好奇,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你冒充师父让我嫁给胡桂扬,到了白天我向你提出这件事的时候,你表现得太惊讶,我开始怀疑,一旦怀疑就会想起更多破绽,但我不知道你是冒充的,还以为一直是你传授功法。”

“原来如此,解我心中一个疑惑。”何百万笑了笑,“怪不得在那之后你对‘师父’和‘养父’的态度都发生了变化,我还以为你对嫁给胡桂扬这件事感到不满。”

“你冒充师父的时候曾经许诺过,此事一了,我和弟弟就可以离开京城,想去哪去哪。”

“没错,虽然是冒充,我当时说过话仍算承诺,但是很遗憾,此事未了,反而越来越复杂。既然说开了,我希望你们姐弟还能回来,我的承诺未变:完成这件事,你们就自由了。”

“你当时让我做的事情只是迷惑胡桂扬,让他显得不同寻常,我没完成吗?”

“完成了,完成得……太好了,以至于我开始怀疑,你向胡桂扬透露的事情是不是太多了?但我决定既往不咎,叫上五凤,跟我走吧,不再有冒充,不再有猜忌,咱们还是一家人,做一番大事业。”

何三姐儿站起身,“我只是一名小女子,做不了大事业。”

“呵呵,既然你对大事业不感兴趣,那么点血机玉呢?想必你已经发现了,点血机玉并非用之不竭,每用一次,红点都会缩小一些,等到完全消失,它就是再普通不过的白玉。三尘,你的点血机玉还能再用多久?待到枯竭之时,你的所有机匣又会归于平庸,你的‘师父’会帮你吗?他甚至不肯传你用玉之法。”

何三姐儿有点被说动了,加上从闻不见那里得到的玉佩,她手里总共只有八枚,红点大小不一,但是最大的也不过像拇指盖,的确越用越小,照这样下去,早晚会枯竭。

“你会提供点血机玉?”

“源源不断。”何百万露出亲切的笑容,好像对面的人真是他的亲生女儿,“闻家庄就是靠着它们崛起的。”

“你在闻家庄……是什么地位?”

“呵呵,京城的计划暂时受挫,但我全身而退,仍然掌控下一步计划,这就是我的地位。至于点血机玉,你要多少,我就能提供多少。”何百万伸出右臂,摊开手掌,露出五六枚玉佩,中间红色最大的一块,几乎占据整块玉的一半,比何三姐儿所拥有的任何一枚玉佩都要好。

何三姐儿慢慢走过来,双臂自然下垂,似乎完全被玉佩吸引住了。

相隔十步左右,何三姐儿还是出手了,手臂没有任何动作,两柄细剑分别出袖,闪电般攻向何百万,封住他的前后退路。

可她还是低估了养父的身手。

何百万一矮身,整个人向后滑出十余步,避开了两剑的攻击,随后大步后退,笑道:“真是个狡猾的女儿,好吧,不愿跟我走就算了,你可以留在这里,但你逃不出我们的计划,天机术与火神诀不是白学的,人人都在其中,人人都在其中!”

何百万消失了,另一头,何五疯子拎着两只鸟飞步跑来,“我好像听到……”

“是他,我们交手了。”何三姐儿已经收回双剑,没有追赶。

“他……何百万真的既会武功又会天机术?”

何三姐儿点头,“而且比咱们都要厉害,他不愿交手,自己离开的。”

何五疯子惊讶地张大嘴巴,好一会才道:“这真是……你说过,他曾经冒充师父教咱们功法。”

“这里不能待了,收拾收拾,咱们立刻就走。”

何五疯子扔掉手里的死鸟,跑向窝棚里收拾东西,“毛驴和骡子不应该放走……”

东西不少,何五疯子背着两个大包袱出来,“不等咱们的神仙师父了?前几天他还说要再来探望咱们的。”

“不等了,他没来,肯定是出事了。”何三姐儿宁愿将事情想得更差一些。

何五疯子也不多问,说走就走,背着包袱走在前面,嘀咕道:“疯了,全都疯了,原来不只是我……”

他突然停下脚步,向沼泽深处望去,“三姐……”

“嗯。”

何五疯子轻轻放下包袱,顺便从包袱里摸出一口两尺来长的短刀。

一枝箭嗖的射来,何五疯子扬刀劈断,大声道:“鬼鬼祟祟的东西,出来让老子瞧瞧。”

远处的树后走出一个人,随后是更多人,各个方向都有,像一群从天而降、落下来休息觅食的飞鸟。

姐弟二人已被团团包围。

无论对方有多少人,何五疯子都不怕,斜着肩膀,嘿嘿笑道:“人不少啊,给老子送酒来了吗?”

何三姐儿知道走不了,又回到窝棚前,坐在折凳上,低眉顺目,好像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何五疯子也将包袱送回棚内,“三姐,等我一会,打发这些家伙之后,咱们再上路。”

何三姐儿点点头,她需要弟弟打头阵,给他们解围,她好隐藏实力,以应对更强大的敌人。

即便是面对何百万时,她也没有用上全力。

何五疯子提刀走到前方,向远处的众人道:“谁先来?一起上也行。”

有人走过来,独自一位,赤手空拳,身材并不强壮,相貌也不特别,却有一股舍我其谁的豪气,遇到水洼也不避让,直接踩过来。

“我叫赵历行。”相隔十几步,那人停下自报家门。

“我叫何五凤。”

“把金丹交出来,或许可以饶你们不死。”赵阿七紧握双拳。

“什么狗屁金丹,你找错人了吧?”何五疯子莫名其妙。

“嘿,既然你不肯……”

何五疯子将短刀插在地上,也要赤手空拳地迎战对手。

何三姐儿突然开口,“等等,金丹是什么样子的?或许我们手中真有。”

何五疯子一愣,赵阿七也有点意外,“就是……像一块玉,中间有一块红色的部分,那就是金丹。”

“原来是那玩意儿,我们还真有几个。”何五疯子这才明白金丹是什么。

此言一出,赵阿七双眼顿时放光,“几个?”

远处的许多人都听到了,原本约好等在后面,让赵阿七打头阵,现在却不约而同地上前。

金丹的诱惑太强大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三枚金丹

眼前的足迹逐渐清晰,也越发散乱,走在前方的人群似乎经常发生冲突,冲突过后,总有人另寻它途。

这就像一场本应皆大欢喜的家族聚会,酒酣耳热之后却发生了争执,以至大打出手,最终喜事变闹剧,众人奔散,只留一地狼籍。

胡桂扬就走在这一地狼籍之上,揣摩数量最多的那群人往哪去了。

夜色仍是最大的阻碍,越来越多的水洼也是一个大麻烦,它们往往藏在杂草下面,令行者猝不及防。

胡桂扬走得很慢,若不是听到了惨叫声,他可能直到天亮也找不到地方——矮子闻空寿指点的方向太模糊了。

惨叫声并不大,被沼泽中的蛙叫虫鸣所掩盖,很不清晰。

胡桂扬循声找到来源。

那是一名年轻的江湖人,坐在一棵小树下,一手握刀,一手按在大腿上,一会诅咒,一会哀叫,看到有人走来,他很高兴,看到胡桂扬的面容,又愣住了,甚至忘了腿上的疼痛。

“你、你是人是鬼?”

“当然是人。”胡桂扬笑道,停下脚步,慢慢蹲下,看着对方,“你叫尤五六。”

“你还记得我?”

“你是沈乾元的拜把子兄弟,偷过我的坐骑,还请我在你家里吃过狗肉。”

尤五六挤出一丝笑容,“这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吧,我怎么觉得好像有几年了?”

“你为何坐在这里?其他人呢?”

尤五六脸上的笑容没有了,“我们来找金丹,何氏姐弟只有两个人,我们有几百人,大家觉得金丹不够分,一开始说是按规矩分配,可规矩一直没定下来,不知怎么就打了起来。”

“在小店外面你们就打了一架?”

尤五六想了一会,“对,那是……那是前天的事情吧,本来相安无事,突然冒出一个人,拿着一个匣子,发出的暗器神出鬼没,声称金丹归他所有,命令其他人离开。我们当然不会同意,于是就打了一架,那人的暗器很厉害,但是不大会用,射到了树干上……咳,有水吗?”

胡桂扬起身走到尤五六面前,解下腰间的酒囊,让它跌在地上。

尤五六费力地够到手中,却很难举起来,“能帮个忙吧?”

“抱歉,我的手臂受伤了。”

尤五六这才注意到胡桂扬的左手、右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脸上再次挤出笑容,“你这一个月过得一定很艰难,原来大家还都不太在乎闻家庄的金丹,如今人人都想得到一枚,你的手臂就是因此受伤的吧?”

“算是吧。”胡桂扬退后两步。

尤五六放下刀,双手捧起酒囊,往嘴里灌了一口,咳了几声,长出一口气,“你救了我。”

“没什么,咱们也算是朋友。”

“对,江湖上的朋友。”

“嗯。”

尤五六似乎有了一点力气,捧起酒囊又喝一口,“我的朋友很多,他们让我在这儿等着,快要一天了,一个人也没回来。”

“我也得走。”胡桂扬说出实话。

尤五六脸色微变,但他与胡桂扬的交情没那么深,“当然,前面有金丹,你肯定也想要。走吧,有这些酒,我想我能再坚持一阵,或许会有朋友回来救我。”

“嗯,后会有期。”

“后会……你能帮我翻个身吗?不用手,用脚就行,我在这里坐得太久,屁股都要烂啦。”

胡桂扬上前,单腿跪下,膝盖抵住尤五六,然后用左臂推动,尤五六自己也努力移动。

胡桂扬突然伸出右手,抓住尤五六的一条手臂,牢牢抓住,以至于伤口处又疼痛起来。

尤五六在用最后一点力气挣扎,双眼冒着贪婪与愤恨的光,很快,力气消失,眼神也恢复正常,“谢……谢,无以为报,这把刀你拿去吧。”

尤五六松手放开自己的刀,突然变得垂头丧气,好像丢了几百两银子似的。

胡桂扬也松开手,慢慢起身,“野外不安全,刀还是你自己留着防身吧。”

“我……我……每个人都想变强。”

“当然。”

“不是那种变强,既要天资,又要苦练,这种强法一般人做不到,每个人都希望像……赵阿七一样,从无名之辈一下子轰动江湖。我……你杀了我吧,我不想再受煎熬……”

“刀在你自己身边。”胡桂扬四处看了看,“他们往哪个方向去的?”

尤五六伸手指了一下,“我虽然平时偷鸡摸狗,但我不是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

“你不是,好好休息吧。”

胡桂扬走出没多远,听到身后传来哭泣声,随后是尤五六的大声叫喊:“都是金丹,都是金丹……”

胡桂扬默默前行,脸上没有了笑容,他没吃过金丹,但是学过天机术,那种眼看着自己迅速掌握某种神秘力量的感觉,至今仍萦绕心头,如果现在有人愿意传授全部秘密,他很难拒绝。

靴子上全是泥土,里面灌满了水,胡桂扬步履沉重,但他不再迷失方向,因为前方出现了亮光,随着他越走越近,那团亮光逐渐分为若干团。

那是一支支火把,大致围成一个圈,圈里叫嚷声一片,好像有几千人在同时吵架。

胡桂扬还记得沈乾元带自己去往铁家庄时,规矩多到有些繁琐,此时此刻,规矩似乎被丢得干干净净,人人都想发言、都想动手,生怕被忘在后头。

至少有两百人聚在这里,却没有人放哨,胡桂扬慢慢走近,远远地站在外围的一处小土丘上,挨个脱掉靴子,倒掉里面的脏水。

圈内,六个人正在捉对厮杀,其中一人胡桂扬认得,正是非常道的沈乾元。

他又向别外望去,除了火把所照亮的人群,别的地方仍是一片黑暗,看不到何家姐弟的身影。

沈乾元击倒对手,高举双刀,原地转了半圈,吼道:“还有谁?还有谁敢抢金丹?”

这一点也不像是擅长拉拢江湖同道的沈家老三。

他的话没有吓退所有人,立刻就有人进入圈内,手持长刀,“沈老三,适可而止吧,总共三枚金丹,你非要独吞吗?”

“哈哈。”沈乾元大笑,左手刀斜下一挥,“你们铁家庄刚才打赢的时候,可没说过要平分金丹,既然你提到了,好,给你们一点面子,我们要两粒,你们一粒。”

对面那人直接骂了一句脏话,“我们这边几十个人,一粒金丹怎么分?”

“那还废话什么?”

两人同时挥刀冲向对方,打在了一起。

另外两对也分出了胜负,负者无人搭理,胜者或是退下,或是继续挑战。

胡桂扬正挨个面孔查看,突然斜对面有人快步走来,到了他面前,小声道:“你胆子真大啊。”

“樊老道,我正找你呢。”胡桂扬笑道。

樊大坚拉着胡桂扬走开,远离众人,说:“没死就好,这些天你跑哪去了?”

“一言难尽,先说说这边的情况,何氏姐弟找到了?怎么自己人先打起来了?”

樊大坚伸手遥指,“何氏姐弟在那边,被看管起来了,他们手里有三枚金丹,赵阿七想都要,可他已经服食过一枚,再吃的话有没有用很难说,所以大家不同意,合力把他打伤了,与何氏姐弟关在一起。”

“赵阿七被打伤了?”

“对,你知道赵阿七是谁吗?此人刚刚成名。”

“听说了。”

“嘿,传得真快。赵阿七被打伤,剩下的就是两派人了,还是分配不均,只好比武定夺。现在是咱们这边占优,沈乾元已经连败数名高手,什么大铁锤、背山老怪,全都不在话下,看样子,他们很快就要认输了。”

“认输之后呢?”

“什么意思?”

“还是只有三枚金丹,沈韩元打算怎么分配?”

“这个还没说,但是他功劳最大,怎么也得分一枚,莫老英雄虽然没上场,但是威望最高,也得分一枚,至于剩下的最后一枚,人人都有机会吧。”樊大坚笑了笑,显然也抱有希望。

“你的鸟铳呢?”

“被袁茂带回京城了,他要向西厂报告情况,争取带更多校尉一块来找你,结果你却没事。唉,如果鸟铳到手,咱们没准能将金丹全拿到手。”

“别贪。”

“这怎么叫贪?咱们正好三个人,三枚金丹一人一粒。”

“你不想拿我换金丹吗?”胡桂扬笑着问。

樊大坚轻叹一声,“说不想是撒谎,可别人不了解你,我了解,想拿你换金丹,怕是有点困难,我还是盯着何氏姐弟手里的金丹吧。”

“带我去见何氏姐弟。”

“现在去也没用,一大群人看着呢,先想办法解决这边的问题吧。我觉得你应该上去比武。”

“你不是说沈乾元已经占据优势了吗?”

“沈乾元跟咱们只是表面上一伙,他胜了,也不会分给咱们金丹。”

“我一个人可打不赢这么多对手,我的本事高低,你应该清楚。”

“可你是锦衣卫,有西厂做靠山,我就不信有谁真敢打败你。”

“有什么不信的?杀了我还能再换一枚金丹,人人都会抢着动手。”

樊大坚惊讶地打量胡桂扬,“你知道金丹是怎么回事吗?为何一点都不感兴趣?”

“当然感兴趣,但是……不能让我见何氏姐弟,能让我见一下赵阿七吗?”

“应该可以,见他干嘛?”

“我想让赵阿七替我出战。”

第一百一十八章 抢丹

赵阿七不服气,若论单打独斗,他谁都不惧,就算是车轮战,他也能坚持到最后,可这帮所谓的江湖好汉,竟然以多欺少,一哄而上将他打倒,再用牛皮绳牢牢捆在一棵枯树上。

他奋力挣扎,几乎将枯树连根拔起,最后还是力气衰竭,不得不放弃。

现在,他最想要的就是一口清水。

胡桂扬就是这时候来的。

稍远处是两座树枝搭建的窝棚,据说何氏姐弟就被“囚禁”其中,由十几名江湖人看守——姐弟二人虽然杀死了闻不见,但是谁也没见识过他们的真实武功,都觉得十几人足够了。

赵阿七被单独捆在一边,没人看守,因为都知道他肯定跑不掉。

胡桂扬单独来见赵阿七,樊大坚走去与看守何氏姐弟的江湖人闲聊,吸引他们的注意。

胡桂扬蹲下,盯着赵阿七看了一会,干脆席地而坐,“他们为什么不杀你?”

赵阿七一直回视这名陌生人,听到这个问题,感到很奇怪,“因为他们拿到金丹之后,还指望着我传授功法。嘿,好像我会教他们似的。”

“你为什么没打过他们?”胡桂扬又问。

“他们……你他娘的是哪一个?”自从摆脱无名小卒的身份之后,赵阿七就再也不想搭理无名小卒。

“胡桂扬。”

“胡桂扬,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你……你有金丹?”赵阿七的眼睛一下亮了。

“嘘。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没打过他们?”

“他们人多,一拥而上,我是双拳难敌四掌、猛虎斗不过群狼,要是单打独斗,他们谁也不是我的对手。”一说起这件事,赵阿七的怒气就不打一出来,又用力挣扎了两下,枯树晃了晃,仍很牢固。

“这么说,你最厉害?”

“当然。”赵阿七一脸怒容,以为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种羞辱。

“这就奇怪了,为什么武功不如你的人都能找到帮手,而你,武功最强的一位,却是孤立无援,以至于被人围攻呢?”

赵阿七愣住了,他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突然被问到,他觉得有一肚子解释,话到嘴边,自己就觉得不合理,“因为……因为……他们在江湖里混得比我久、辈分比我高。”

“你认识沈乾元?”

“认识。”

“他虽是京城人氏,却离乡多年,不久前才从南京回来,算不上江湖前辈,身边的朋友也有一大群。”

赵阿七又愣住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就是为了笑话我吗?”

胡桂扬笑着摇头,“我想说,行走江湖靠的是交情,而你恰恰缺少交情。没有交情就没有帮手,没有帮手就没有靠山,没有靠山你就只能单打独斗,每胜一场,都会给自己惹来更多的敌人。”

“我闯荡江湖至少十年了,你说的道理我都懂。”赵阿七面露不屑。

“那你为什么被绑在这里,没人相救呢?”

赵阿七不算太笨,终于想明白了,“你是锦衣校尉,你想收买我?呸,老子就算死了,也是一条好汉,绝不给官府卖命。”

“没错,我是锦衣校尉,但我被人抓走这段日子里,你见到官府的人找过我吗?”

“好像没有。”

“王公当中尚有隐藏的江湖好汉,何况我这样一个小小的校尉?赵阿七,你可以当我是江湖人。”

赵阿七的神情本来已经缓和了,这时又露出怒容,一字一顿地说:“我叫赵历行。”

胡桂扬略一拱手,“失敬,赵大侠。”

赵阿七喜欢这个称呼,“说吧,你想怎样?”

“你缺的是交情,我就送一分交情来。”

“你?”赵阿七打量胡桂扬,觉得他太年轻,手上还有伤,不是自己想要结交的那种朋友,“如果是沈乾元、莫青龙来结交,或许我会考虑一下,至于你,嘿,你失踪几个月了都没人相救,只怕也是跟我一样的孤家寡人。”

胡桂扬不以为意,笑道:“我失踪不到一个月。就因为咱们都是孤家寡人,所以才应该互相帮助,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开始,只要你肯听我的,很快就会有大量朋友聚在咱们身边。”

赵阿七不太相信,“你出现得可有点奇怪,明明失踪好久了,突然冒出来,还要跟我结交……”

赵阿七说不出话,呆呆地看着胡桂扬手里的东西。

“你刚才问我有没有金丹,就是这个东西吗?”

虽然是黑夜,虽然离得有点远,赵阿七还是认出来了,点点头,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会有?哪来的?”

胡桂扬收起玉佩,叽里咕噜地背了几句火神诀。

赵阿七更惊讶了,半晌才道:“你也遇到过神仙?”

“咱们可以说是师兄弟,我年纪比你小,但是入门可能比你早一些。”

“我是八个月前遇到神仙的。”

“我是十多年前。”胡桂扬直接将时间推前一大截,他没撒谎,在祭神峰上,他的确遇到了“神仙”,只是没有得到任何传授。

“那你是师兄?”

“不敢当,你若不在意,我就叫你一声赵师弟了。”

“你入门早,可以叫我师弟。”赵阿七态度大变,自从学会火神诀、服食金丹之后,整个武林都不在他的眼里,唯有“同门弟子”不可不交。

“怎么样,愿意要我这份交情吗?”

“愿意愿意,当然愿意。”赵阿七兴奋极了,比打败武林前辈还要高兴。

“好,你在这儿等我。”

“师兄,你要去哪?”赵阿七觉得自己离不开胡桂扬了。

“我要光明正大地还你自由,然后光明正大地比武,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答应,我全都答应。”

“获释之后,你动手,我动嘴,没有我的暗示,你别开口,明白吗?”

“明白,我一张嘴就会得罪人,一切都由师兄出面,我只管出力。”

胡桂扬含笑离去,从前得罪人的事情都由他做,没想到今天后继有人。

他向窝棚那边看了一眼,有看守早就注意到他了,但是没有过来干涉,与身藏金丹的何氏姐弟相比,赵阿七实在是微不足道,他的功法只是可能有用而已。

胡桂扬挤进人群,大家都在争吵,还没人认出他来。

沈乾元已经连败十余名对手,脸上都是汗,被火光照得闪闪发亮,双刀在手,身上只受了一点轻伤,像一头刚刚巡视过领地的雄狮,沉默地怒视着弱小但是心怀不轨的竞争者。

然后他看到了人群中的胡桂扬,神情一下子僵住了。

“你……”

“可不就是我。”胡桂扬面带微笑,穿过人群,来到沈乾元面前,略一拱手,“有伤在身,失礼了。”

沈乾元急忙还礼,一时间无话可说。

“他是胡桂扬?”

“他就是胡桂扬!”

无论之前见没见过面,这时都认出来了,人人惊讶,人人困惑。

“金丹是个好东西。”胡桂扬开口捅破了窗户纸,他的名字已经与金丹联系在一起,这才是令所有人激动的原因。

沈乾元有些尴尬,放下双刀,“胡校尉什么时候……这些天你去哪了?我们都在找你。”

“谢谢诸位,这不找到我了吗?”

“你一直在这儿?”

“离这不算太远。”胡桂扬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群,抬高声音问道:“你们争出结果了?”

沈乾元更显尴尬,但是到手的胜利绝不能放弃,马上道:“有结果了,请铁大哥带人离开。”

大铁锤全身多处受伤,因为个子矮,火光照不到,这时跳出来,指着沈乾元怒道:“谁是你的铁大哥?沈三儿,你先别得意,今天的事儿没完,我这就派人去请朋友,咱们明天再战!”

沈乾元扭头望了一眼泛亮的天边,冷笑道:“早说好了,天亮之前谁胜谁拿金丹,大铁锤在江湖上声名显赫,连这点信用也没有吗?”

大铁锤脸色通红,却没办法反驳,突然伸手一指胡桂扬,“行,何氏姐弟归你,胡桂扬我要带走,他杀死了关达子,就是我大铁锤的仇人!”

“胡桂扬是我的朋友,同样约好比武定夺,莫老英雄人在这里,让背山老怪上场比武吧。”

断爪青龙莫蔼打过几场,正在休息,看样子还能再战,背山怪杨九问也站在人群中,被两名徒弟搀扶着,站立尚且艰难,遑论上场比武了。

“趁人之危,算什么英雄好汉?”大铁锤脸更红了。

双方再度争吵,大铁锤一方虽然高手尽败,但是数量仍占优势,反而是沈乾元这边,虽然连连获胜,但是主力高手都已是强弩之末,未必能经得起一场混战。

天逐渐亮了,有人将手中的火把乱扔,引发更大的混乱,越来越多的人扬起手中的兵器。

胡桂扬被沈乾元等人挡在身后,受到严密“保护”。他想说话,试了两次,根本压不住众人的叫喊,就连沈乾元和莫蔼也忙于争论,并不在乎他的意见。

胡桂扬伸手入怀,拿出一件东西,用左手拇指和食指夹住,然后高高举起。

初升的阳光照在玉佩上,红与白交相辉映,分外醒目。

先是大铁锤一方,然后是沈乾元等人,逐渐安静,目光全都看向胡桂扬高举起来的手。

“这就是……”沈乾元转身惊问。

“闻氏金丹。”胡桂扬再次取得众人的关注,等了一会,他将手中的玉佩往地面突出的一块石头上狠狠砸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团结

玉屑纷飞,红光乍现乍逝,一声脆响之后,只剩一地碎片。

“他毁了金丹!”

“碎片可能也有用。”

两方人同时拥来,争抢胡桂扬脚边的碎玉。

胡桂扬摔玉的一刹那,沈乾元脸上露出明显的怒容,转眼间,怒容消失,他改变了主意,没有参与争抢,也没有指责,而是挥舞双刀,将其他人逼退,然后大声道:“都请住手,听我几句话!”

断爪青龙莫蔼也走过来,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玉,那上面的红点全消失了,没留下一点痕迹,于是他也开口道:“听沈大侠的。”

众人逐渐冷静下来,沈乾元转向胡桂扬,虽然压下了怒火,还是残留几分不悦,“这真是闻氏金丹?”

“有哪种玉会在破碎之时发出红光?又有哪种玉破碎之后连上面的红色都会消失?”

闻氏金丹即使是在被毁掉的时候也显得与众不同。

沈乾元等人还是不太相信有人舍得毁掉如此重要的宝物。

“把赵阿七带过来。”韩乾元命令道,赵阿七服食过金丹,一定能认出来。

等待的过程中,谁也不说话,胡桂扬只是微笑,这笑容比任何时候更能引起众人的反感,他却毫不在意。

赵阿七早就等急了,一见到胡桂扬,立刻点头致意,随后他看到了地上的碎玉。

他的双臂仍被捆缚,双腿却已自由,扑通跪下,盯着碎玉仔细查看,像是饥饿已久突然闻到食物香味的小猫小狗,“这、这……谁、谁……”

赵阿七恶狠狠地看向众人,仿佛怀着杀父之仇。

“是我摔碎的。”胡桂扬主动承认。

赵阿七仍跪在地上,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胡桂扬,突然想起自己不该说话,急忙闭嘴,憋得满脸通红。

不用再问了,赵阿七的表现已经说明一切。

周围的人更加惊讶,沈乾元的表情却已恢复正常,抱拳转了一圈,“诸位休要惊慌,刚才胡校尉说得明明白白:金丹将会人手一枚。”

大家都将这句话忘了,经沈乾元提醒,立刻想了起来。

胡桂扬笑道:“没错,我说过这样的话,所以我才摔碎金丹,因为这玩意儿有的是,根本不值得大家拼命争抢。”

别人说什么,更相信胡桂扬了,只有赵阿七瞪大眼睛,觉得这话说得有点过分。

“你说金丹有的是,在哪呢?”大铁锤上前问道。

“闻家。”胡桂扬回道。

众人都怔住了,随即笑出声来,大铁锤头大嘴也大,笑得尤其夸张,“胡桂扬,你这是戏耍大家啊。”

“不敢。”胡桂扬背负双手,脸上笑容不散,的确有几分调侃的意味。

“闻家庄赫赫有名,可是根本没人知道它在哪,你知道?”

“不知道可以找,江湖虽广,却广不过天下,只要闻家庄不在天上,总能找得到。”胡桂扬回道。

对这个回答,有人点头,有人不当回事,大铁锤轻哼一声,“闻家个个都是高手,他们若是不愿交出金丹,你打得过吗?”

“我一个人不行,还有诸位呢?金丹只有几枚,人人都想要,你们要打到什么时候才能让人人满意?与其在此自相残杀,不如联起手来,一块去向闻家要丹。闻家的确高手众多,但是并非无敌,那边的何氏姐弟曾经杀死过一个闻不见,区区在下,不久前也刚刚杀死了闻不经。”

没人知道闻不经是谁,但是一听到“闻不”两个字就都倒吸一口凉气。

“你杀死了闻家人?”大铁锤不怎么相信。

“你们可以去打听,如果是我撒谎,尽管来嘲笑我就是。”

没人反驳,大铁锤左右看了看,发现更多的人似乎倾向于相信胡桂扬,“那这里的三枚金丹怎么办?”

胡桂扬向远处的窝棚看了一眼,“我去把它们都毁掉。”

胡桂扬迈步要走,一大群人拦在前面,之前的话有人信有人不信,要说胡桂扬毁丹,所有人都信。

沈乾元也是拦阻者之一,“不用着急,虽说闻家肯定还有金丹,也没必要见一枚毁一枚。”

“那就让我与何氏姐弟谈谈,让他们交出金丹,暂时由我保存,以后再说应该归谁,总之没必要动武,诸位以为如何?”

若是别人提出这样的建议,谁也不会接受,可胡桂扬刚刚砸碎一枚金丹,在众人眼里可谓最无贪念的人,于是陆续点头。

“你保管我同意,但你不能再毁掉金丹。”大铁锤也觉得这是一个结束乱斗的办法。

沈乾元犹豫了一会,他苦战多时,终于再没人敢上来挑战,可是放眼看去,大铁锤一伙依然人数众多,而自己这一方也都人人觊觎金丹,早晚还会引发争夺,他未必能弹压得住。

“莫老英雄怎么说?”沈乾元自己尽量不做决定。

莫蔼轻叹一声,“我老啦,多少年不练功,就算金丹多到能当饭吃,对我也没什么用处,只是朋友交情在这儿,不得不来。咱们也是疯了,竟然为几枚金丹大打出手,全忘了江湖道义,我没阻止,这是我的错,愿向诸位道歉。”

断爪青龙真的拱手向众人道歉,尤其是对大铁锤和杨九问,甚至弯下了腰。

没人敢承受老前辈这样的举动,纷纷避让,然后开口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互相拱手致歉,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消失。

等到人心安定,莫蔼走到胡桂扬面前,一揖到底,“金丹之事,全由胡侠士做主,老朽愿效犬马之劳。”

胡桂扬急忙扶住老英雄,朗声道:“闻家庄想分裂江湖,咱们就团结起来给他们看!”

众人欢呼。

胡桂扬指着赵阿七,“此人同为闻氏所害,并非江湖之敌。赵阿七,你愿尽弃前嫌,与大家一同对抗闻家庄吗?”

赵阿七早已对胡桂扬佩服得五体投地,对名字也不在意了,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说:“愿意,愿意,我愿意。”

连赵阿七这样桀骜不驯的高手都愿低头,众人再无怀疑与犹豫,一块向胡桂扬抱拳致意。

沈乾元也无话可说,收起双刀,解开赵阿七身上的绳索,亲自护着胡桂扬前往窝棚。

看守窝棚的十几人远远望见这边的情形,忽见众人和好如初,但是带头者既不是大铁锤,也不是莫蔼与沈乾元,而是一名陌生人,不由得大吃一惊,什么也不敢问,立刻退到一边,向其他人悄悄打听情况。

胡桂扬小声对沈乾元道:“大家不会这么快就抛去心中芥蒂,有劳沈三哥还得再辛苦一下。”

一旦放下双刀,沈乾元变得清醒多了,点头道:“明白,你一个人没事吧?”

“有他呢。”胡桂扬随手一指,赵阿七挺身上前,“我会保护好师兄。”

沈乾元一愣,没明白这个“师兄”是怎么论出来的,但是没有多问,叫上其他人离开,一是收拾战场,二是化解恩怨。

老道樊大坚没走,向胡桂扬笑道:“我就知道你这家伙不同寻常,可我没想到你真敢毁掉金丹。跟我说句实话,那是真的吗?”

赵阿七上前一步,冷冷地看着老道。

“他是自己人。”胡桂扬没有撵走樊大坚,“至于金丹,如假包换,摔着玩玩儿,全为听个响儿。”

樊大坚目瞪口呆,半晌方道:“我得扶住膝盖,它们有点发软。”

“哈哈。你们等在这儿。”胡桂扬独自走向两个窝棚,停在十步之外,一眼就认出了何三姐儿的住处——只有她这里垂着帷帘。

何五疯子从另一个窝棚里弯腰走出来,目光比赵阿七更冷一些,歪着身子说:“又是你。”

“好久不见。”胡桂扬给出一个笑容。

“你来干嘛?”

胡桂扬想了想,“媳妇儿丢了,总得出来找找。”

何五疯子上前一步,握拳怒道:“三姐不是你媳妇儿,你们没拜堂……”

“当初求亲的是你们,我可没说过不同意。”

何五疯子再上前一步,站在远处的赵阿七大声道:“师兄,需要帮忙吗?”

胡桂扬向身后摆摆手,也不看何五疯子,直接向棚中的何三姐儿说:“我是来感谢你的。”

何五疯子正要开口,棚内传来何三姐儿的声音:“五弟,让我与胡公子说几句话。”

“三姐,你还要嫁给他啊?”

“五弟。”

何五疯子不敢违逆姐姐,只好嘟嘟囔囔地走开。

天已大亮,胡桂扬四处看看,“这里风景不错,但是虫子比较多。”

“嗯。”

“谢谢你的推荐,让我学会了天机术。”

“我还以为你会选火神诀。”

“我太懒了。而且你给我留一枚点血机玉,我以为这是一个暗示,当时我可不知道机玉也是金丹。”

何三姐儿掀帘走出来,神情温柔,目光却罕见的坚定,“你破坏了我的计划。”

胡桂扬转头望了一眼更远处的江湖豪客,那些人是在何三姐儿的直接挑拨之下发生争斗的,却被他化解了。

“因为我有更好的计划。”

“你真相信自己能够一统江湖,然后对抗闻家庄?你了解他们有多强大吗?”

“就在不久前,我见过一个人,他向我说过许多事情,所以我觉得自己对闻家庄还是比较了解的。但我需要帮助,不只是他们,还有你们姐弟二人。你们能逃到什么地方去?不如与我联手。”

何三姐儿犹豫片刻,伸出右手,托着三枚玉佩,“你可以拿去。”

胡桂扬知道何三姐儿还有更多玉佩,但是没有点破,“这么说你同意了?”

“小时候的事情你真的不记得了?”何三姐儿突然问道。

“只记得你站在我身后,告诉我‘坚持住’,我想咱们一定很熟,你之前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有些事情我没说,小时候我就害过你。”何三姐微微一笑,好像那是一段甜蜜的往事,“等你想起我是什么人,就不会邀请我与你联手了。”

第一百二十章 又一次疗伤

何三姐儿被掳走的时候年纪还小,她的记忆始于荆襄之地的深山之中,其中就有胡桂扬的身影。

当时她不叫何三尘,他也不叫胡桂扬,那里的孩子很多,都没有正式名字,彼此乱叫,何三姐儿没有提起从前的绰号,她只讲述往事。

他们在深山里待了大概一年,几次被叫去参加古怪的仪式,具体做过什么,何三姐儿也不记得了,但她比别的孩子想得多,预感到他们都活不了多久。

很可能是因为仪式不太成功,山谷里的大人发生了严重分裂,谷中仙是其中一派,支持者颇多,却不能压伏所有人,于是一怒之下,要带着孩子们另去它方。

事情发生在转移前几天的夜里,何三姐儿睡不着,悄悄爬起来,透过窗户上的窟窿眼向外张望,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或许是一位行侠仗义的挽救者,或许是从天而降的神仙,或许只是紧张与无聊。

然后她看到了,几名黑衣人——全是大人——溜进男孩子的房间,很快出来,从窗下经过的时候,有一个人问:“五个就够了?”另一个回道:“够了。”

就这么两句话,何三姐儿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即使只有六七岁,她也明白“五个”意味着特殊,而且黑衣人只选男孩,不选女孩。

不久之后,孩子们上路,被谷中仙带往广西断藤峡——当时这里还叫大藤峡,这里的孩子更多,聚在一起等待未知的命运,大多数孩子什么都不懂,很开心能有这么多的同伴,每天都在一起玩耍。

还在路上的时候,何三姐儿就开始挨个接触同行的数十名男孩,很快,懵懂单纯的胡桂扬向她坦白了那晚的事情。

几名黑衣人进入房间,嘴里念念有词,声音轻而温柔,并不吵醒任何人,也不知是怎么做出判断的,单独叫醒了五名男孩,轻声告诉他们一定要保密……次日一早,胡桂扬发现自己怀里多了一枚玉佩。

他泄露了秘密,因为那时的他比较孤僻,没有朋友,因此很高兴有人主动来与自己结交。

儿童之间的友情总能迅速升温,两人很快就成为最好的朋友,除了睡觉,几乎时时刻刻都在一起,大人对这种事情漠不关心,谷中仙只想尽快举行献祭,对一群孩子完全放任自流。

正式献祭的前一天,何三姐儿提出要求,希望能得到那枚玉佩,“你是男孩子,比我能坚持,我怕自己捱不过明天那一关。”

有这一句话就够了,甚至不需要原因,只要何三姐儿开口,胡桂扬就会将玉佩交出去,他本来也没觉得这东西有多宝贵。

在山顶上,所有孩子都服食了一种汤药,变得昏昏沉沉,却又不会摔倒。

何三姐儿偷偷将将药含在舌下,骗过了监视的大人,她是个漂亮乖巧的小姑娘,谁也不会怀疑她会想那么多。

结果却让何三姐儿失望,原来玉佩并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献祭照常进行,根本没有检查谁身上有玉佩,前后左右的伙伴们却一个个变得痴痴呆呆。

“坚持住。”何三姐儿站在胡桂扬身后,趁大人们不注意,经常小声提醒他、鼓励他,但是到了最后,胡桂扬还是与其他孩子一样,失去了记忆。

何三姐儿失去了朋友,但是与玉佩无关,而是因为所有人都失去记忆,她不能表现得过于特殊。

不久之后,玉佩还是发挥了作用,当时的梁铁公过来挑人,只选拥有玉佩的孩子,发现其中一人是女孩,他没有太意外,将她连同另外四人带走,化名何百万,从此浪迹江湖。

“这就是真相,我不想再隐瞒了。”何三姐儿手里仍然托着三枚玉佩,脸上没有表情,可她天生一副温柔的眉目,无论如何冷酷不起来,“我偷走了你的玉佩。”

“是我给你的。”胡桂扬仍然想不起来从前的事情,但是相信何三姐儿所说的一切,从见面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一种熟悉感。

“总之我欺骗了你,我猜想玉佩很重要,甚至可能在危急时刻保住性命,我要来了,并没有告诉你实情。”

胡桂扬笑了笑,“真的很难替你辩解。”

“我不会为此辩解,我曾经陷害过你,不只一次,小时候一次,在京城又发生一次,我帮助何百万,要将你变成……独特的人,你不怕再有一次吗?”

胡桂扬想了一会,“你这么做,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

“你们都失去了记忆,我没有,所以我记得生存有多么艰难,身边的小伙伴经常被大人带走,一去不归,即使咱们都长大了,那些人仍不肯放过,又来催命了。”

“咱们的敌人是一样的,这就够了。”胡桂扬心中反而轻松,觉得自己好像变得更完整一些,“我也想保住自己的性命,所以咱们应当联手,但不是朋友。”

“不是朋友。”何三姐儿喃喃道。

“我需要你的帮助,你的记忆很有用处,又学过天机术和……火神诀。”胡桂扬压低了一声音,“而且咱们并不完全处于劣势,闻家有内哄,这是一个机会。”

“所谓的仙凡两派,不能太当真。”何三姐儿见过自己真正的师父,了解到一些内幕。

“咱们的想法一样。”胡桂扬很高兴还有一位知情者,“所以我要团结整个江湖——说得过头了,团结江湖上的大部分人,一块进攻闻家庄,我不相信他们有本事对抗这么多人。你杀死了闻不见,就是一个证明,闻家人并非不可击败。”

“那是一次意外。”何三姐儿微微一笑,显得非常谦虚,手掌缩回袖内,再亮出来时,手心里的玉佩增加到七枚,“我原有五枚玉佩,一枚在你手里,闻不见的机匣里有三枚,都在这里,你拿去吧。”

这意味着何三姐儿今后再也不能发挥机匣的最大功效了。

胡桂扬伸出双手收下玉佩,“这些玉佩比较邪门,能不用尽量不用。”

“所以咱们暂时倾向于凡派?”

“嗯,他们的话听上去比较可信。”

“好吧。”

胡桂扬将玉佩全都小心地放入怀中,正要开口,何三姐儿说:“稍等。”

她回到棚内,很快拿出一只折凳,在地上放稳,“坐下。”

胡桂扬乖乖坐下,先伸出受伤的左手。

何三姐儿练习天机术多年,手指极为灵活,解开绷带,一点一点地绕开,看着手心上的伤口,轻声道:“真正学过天机术的人,绝不会对手掌如此轻心大意。”

“嘿,你跟击伤我的人说法一样,但他死了。”

何三姐儿微皱眉头,随后笑了一声,用干净的绢帕仔细地擦拭污血,抬头向远处的何五疯子道:“找些清水来。”

何五疯子答应一声,他对周围比较熟,立刻去找水。

何三姐儿又向另一头的老道樊大坚说:“樊真人,你带着灵济宫的疗伤药吗?”

樊大坚马上走过来,用古怪的眼神瞥了一下胡桂扬,拿出一个小瓷瓶交给何三姐儿,“不用太多,薄薄一层,敷住伤口就行。弄好之后还给我。”

“多谢,必当奉还。”何三姐儿接过瓷瓶,樊大坚走开,背对两人。

清水还没回来,何三姐儿又解开胡桂扬右臂上的绷带,照样擦去血迹,每一下都极为小心与轻柔。

“你给我留下一枚玉佩,又请你师父传我天机术,就是因为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吗?”

“玉佩与天机术,都是本应该属于你的生活。”

胡桂扬笑道:“你别误会,可我更喜欢现在的生活,就算有机会重新选择,我也不想换——真是你骗走我的玉佩,不是我施计把玉佩栽赃给你吗?”

何三姐儿噗嗤一笑,“你那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每天就知道玩耍,哪有栽赃的心思?”

“怪不得我一直比较懒散,原来从小就这样,我放心了。”

何五疯子回来得很快,拎着一只皮囊,看到胡桂扬的伤口,说:“就这么点小伤?”

胡桂扬动动手臂,“让你失望了。”

何五疯子撇下嘴,还是帮姐姐一块清洗伤口。

何三姐儿打开瓷瓶,敷药包扎,很快处理妥当。

胡桂扬起身,觉得好多了,“谢谢……”

何五疯子抢先回道:“不用谢,实在要谢,就帮我们把那些人打发走。”

何三姐儿道:“五弟,咱们不用再东偷西藏了。”

“真的?”何五疯子非常高兴,相比荒野之地,他更喜欢能赌博、能喝酒的城镇,可是马上就反应过来,“要跟他走?”

“对。”

“以什么身份?”何五疯子警惕起来。

何三姐儿看向胡桂扬,没有回答。

“熟人。”胡桂扬指着何五疯子,“我和他从小就认识吗?”

何三姐儿笑着点头,“你们两个小时候总打架。”

何五疯子恍然大悟,“怪不得我看他总是不顺眼。”

何三姐儿正色道:“但咱们现在都不是小孩子了,要为自保而联手,共同抵抗闻家庄。”

“好吧,我听三姐的。”何五疯子没意见,但是瞪了胡桂扬一眼。

胡桂扬后退两步,向何氏姐弟拱手致意,心里却提醒自己:小心,是你拉拢她,不是她拉拢你。

第一百二十一章 理由

大铁锤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砸烂了一切能砸烂的东西,也就是说,除了墙壁和房梁,再没有完整之物了。

然后他走出房间,面带笑容走进前厅,拱手向众人道:“让诸位久等了,没什么说的,我大铁锤的脸这回是丢尽了,关达子为人所害,兄弟们请我出头做主,我应了,却没做成,这是我没本事。眼下沈三儿风头正劲,仗着莫青龙的势头,不将京城好汉放在眼里,一心要保那个锦衣校尉胡桂扬,大家要么忍气吞声,要么另寻高明,我是不成了。”

众人讪讪,都觉得丢人。

关达子的朋友多是官兵,这时却都穿着江湖人的紧衣,一人起身道:“铁大哥是重义气的人,我们心里明镜似的。关达子的事,我们另想办法,江湖手段不成,还有官府呢。想他胡桂扬不过是个小小的锦衣校尉,被人抓走那些天,没见锦衣卫派人寻找,我们找找门路,把事情捅到锦衣卫去,没准能收拾掉他。”

其他人点头,大铁锤挥手,“那就是你们的事情了,我帮不上忙,你们做成了,也别提我的名头,没本事就是没本事,我大铁锤不沾别人的光。”

官兵们好言相劝,觉得再待下去没什么意思,纷纷起身告辞,但是在走之前,有一件事他们要问个明白,“铁大哥,你说胡桂扬真能……”

“能个屁。”大铁锤忍不住冒出脏话,马上又露出笑脸,“嘿,那是人家的事,胡桂扬就算真能找到并攻破闻家庄,成功抢到所有金丹,他会分给你吗?你跟他有什么交情?他现在是莫青龙的座上宾,跟沈三儿打得火热,没准现在就围坐一圈分食金丹呢,再过几个月,江湖上又会多几位绝顶高手。”

胡桂扬带走了三枚金丹,当时没人说三道四,如今离得越远,大家越不放心,许多人的脑海中真的出现这样一幕:胡桂扬、沈乾元、莫蔼三人围桌而坐,每人手里都托着一枚金丹,互相吹捧,然后仰脖吞下金丹,也可能是放在嘴边吸食,这要看不同人心目中的金丹是什么样子。

“咱们都被骗了。”官兵们义愤填膺,拱手告辞,一路上商量着怎么能为关达子报仇,然后夺取金丹。

前厅一下子变得空荡荡,驼子杨九问斜斜地坐在椅子上,身前的地面上摆着长拐、短钺、铁扇等三样奇门兵器,与他的一脸病容相比,它们都显得太沉重。

“你就这么认了?”杨九问说话没什么力气,他受过伤,尚未痊愈。

大铁锤恨恨地看了背山老怪一眼,“打,打不过,争,争不着,我还能怎么办?”

“这可不像我认识的大铁锤。”

大铁锤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在心底蹿升起来,高高跳起,落地时踩碎了一块青砖,“老子要气疯了,你知道最让我生气的是什么?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讨好姓胡的小子,他算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朝廷爪牙,在江湖中没有半点根基,竟然也敢大模大样地出来平息江湖纷争,凭什么?”

杨九问虚弱地笑了一声,“他出现的时机太巧,大家都不想再打下去,正好缺他这样一个合适的台阶。平心而论,他也的确有几分本事,当众摔碎金丹,就让大家吃了一惊,轻易收伏赵阿七,又是一个意外,你当时的选择没有错。”

大铁锤也不认为自己有错,只是难以服气,忘不了那三枚金丹,“杨老怪,你见多识广,觉得胡桂扬摔碎的真是金丹吗?”

杨九问想了一会,冷冷地说:“我没见过真正的金丹,但是绝不相信胡桂扬舍得毁丹,他从何氏姐弟那里取得的三枚金丹,不都留在手里了?”

胡桂扬一共拿到七枚金丹,外人都不知道。

大铁锤点点头,随后重重地叹息一声,“用不了多久,武林高手皆出沈、胡门下,咱们在江湖都是小喽罗了。唉,我真是想不明白,赵阿七那样一个人都能得到金丹,为什么……就算我大铁锤不行,你杨老怪可是江湖前辈,论身份、论资历……”

“嘿,说这些干嘛。”

大铁锤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走到杨九问面前,小心避开地上的三样兵器,“实话实说,胡桂扬那边有莫青龙撑腰,老家伙地位比我高,压我一头也就算了,最丢脸的是前辈你啊。背山老怪……”

“用不着激我,一时之气我受得了。”

“那一世之气呢?”

“嘿。”杨九问突然坐直,背依然驼,脸上的病容却消失大半,“莫青龙得意不了太久,他们不是想攻打闻家庄吗?”

“对。”

“那咱们就投奔闻家庄好了,反正都是为了金丹,抢与求有什么区别?”

大铁锤笑逐颜开,随后露出为难之色,“怪前辈出的一条妙策,就有一个问题,咱们去那投奔闻家庄呢?”

“想找总能找到,闻家庄向那么多江湖同道发过信,就说明他们愿意结交朋友,咱们缺的就是一个投名状。”

大铁锤一拍大腿,心中冒出一个想法。

另一头的莫家庄里,胡桂扬的伤势再次得到处置,右臂已无大碍,左手却有大问题,郎中看过之后,表示很难恢复如初了,以后拿、握都可以,只是不能做复杂的动作。

“好在是左手,影响不大。”郎中倒是看得开。

胡桂扬只是笑笑,这意味着他今后只能用右手施展天机术,无形中弱了一截。

郎中告辞,沈乾元和莫蔼过来探望,闲谈几句之后,三人开始议论正事。

“大铁锤和背山老怪都不可信。”沈乾元想得很明白,丝毫不抱幻想,“他两人当时骑虎难下,不得不接受胡校尉的调解,回家之后必然反悔。”

“有没有可能让他们置身事外呢?”胡桂扬对江湖人物还是缺少了解,不自觉地往好处想,“不求帮助,只求别添麻烦。”

沈乾元与莫蔼互视一眼,笑道:“别人我不了解,这个大铁锤我从小就认识,离开北京之前,跟他混过一阵。此人倒无大恶,就是好面子,睚眦必报,所以我这趟回来没去拜访他,就怕不小心卷进麻烦中去。本来关达子的事快要解决了,莫老英雄其实不用与杨老怪真比武,两人意思一下,给各方一个交待,事情就算过去了。大铁锤不会丢面子,你也不用再被追杀,至于关达子,再过几天就会被忘得干干净净。”

这是最初的计划,虽然沈乾元与大铁锤并没有当面商量过,但是只要按规矩来,一切细节都会安排妥当,结果中间出了一个意外。

“是永清高母鸡把你绑走的?”沈乾元问。

“高母鸡?”

“姓高的以妇人之身统领一批喽罗,所以江湖上都叫她‘高母鸡’,称她的喽罗是‘小鸡崽’,但是这话千万别在他们面前提前,会惹来杀身之祸。”

“绝不会。”胡桂扬笑道,觉得这个绰号比“神枪无敌”更形象。

“唉,总之事情一下子就乱了,然后又出了赵阿七和金丹。”沈乾元看向胡桂扬,似乎想问什么又忍住了,改口道:“在沼泽那边,大铁锤服软了,但是很没面子,这与胡校尉关系不大,是我惹怒了他。”

“咱们一起。”莫蔼纠正道,“自从决定去找何氏姐弟索要金丹,咱们就很少按江湖规矩办事了,唉,不知怎么回事,都像得了失心疯一样,连我这种快要入土的老头子,竟然也动了贪念。”

“挑拨离间、助长贪念,这正是闻家庄最擅长的事情,没几个人能躲过,我自己也不例外。”胡桂扬笑了笑,“只是我运气好,恰好躲过一劫。”

三人唏嘘感慨一番,胡桂扬道:“这么说来,没有拉拢大铁锤的可能了?”

“我明天一早就去铁家庄,探听一下口风,总得努力试一试。”沈乾元心里并不抱太大希望。

“我也陪你去一趟,以免大铁锤又拿背山老怪压你。”莫蔼也是义不容辞。

“我呢?”胡桂扬不懂这方面的规矩。

沈乾元马上摇头,“胡校尉先不要去,你就留在这里,保护好几枚金丹。”

“又是金丹,留它们束手束脚,不如现在就毁了。”

不等胡桂扬做出任何动作,沈乾元和莫蔼同时起身、同时喊道:“不可。”

沈乾元道:“时机已过,你这时毁丹,外面的人也不相信,还以为你有意私藏。”

莫蔼道:“金丹事关重大,你想笼络更多的江湖同道,非有此物不可。”

胡桂扬轻轻拍了一下小腹,笑道:“好吧,我留着它们,直至咱们弄到更多金丹。”

另两人这才放心地重新坐下,莫蔼道:“还有一件事,先不说能不能找到闻家庄,咱们现在缺一个由头。”

“金丹不算由头吗?”

莫蔼笑而不语,沈乾元代答道:“大家的确都想要金丹,只是……怎么说呢?沼泽里那一套不合规矩,咱们势力再大、朋友再多,也不能闯进闻家庄索要金丹。”

“闻家庄曾经假冒妖狐大闹京城,害死我诸多兄弟与无辜百姓。”

沈乾元当然记得这些事情,可他还是摇头,“赵家义子都是官府的人,无辜百姓多与五行教相关,并非纯粹的江湖人,说句难听的话,死得再多,也不会引起江湖豪杰的愤慨。”

“那怎么办?”

“再等等,闻家庄不会就此销声匿迹,像这种挑拨离间的事情再做几件,就能惹起江湖公愤了。”

莫家庄的人没想到,就连闻家庄的人也没想到,铁家庄里有人正准备给他们一个“理由”。

(今日一更)

第一百二十二章 虫舞

何五疯子与赵阿七打了一架,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互相瞧着不顺眼,一个问:“想打架?”另一个说:“打就打。”

莫家庄有一座菜园子,地里的菜刚刚长成,绿油油的一片。

两人一开始是在菜地边上动手,打着打着就再也控制不住,滚进菜畦里,压坏了无数绿苗,等他们终于起身的时候,全身上下都被染绿了,沾着一块块的菜叶。

没人敢上去相劝,更没人敢插手,数名庄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人打累了自己住手。

何五疯子喘着粗气,一只眼睛大得像是要喷出火来,“你这是……你这是什么功夫?”

两人的打法很像,都不太讲究招式,全凭一身蛮力贴身肉搏。

赵阿七的胸膛也是起伏不定,但他胜了一招,所以笑得很开心,“普通功夫。”

“不、不对……你这是……这是火神诀。”何五疯子难以相信,却又不能不承认,“你、你跟谁学的?”

“神仙。”赵阿七更加得意。

“学了多久?”

“不到一年。”

何五疯子半天没说出话来,“真、真的?”

“骗你做甚,你去打听一下,一年前我赵历行在江湖上还是无名之辈,如今谁敢瞧不起我?你的功夫也是火神诀吧?学得不怎么样啊,要不要我指点一下?”

何五疯子面若死灰,他听人提起过金丹,却从来没想过它与赵阿七有什么联系。

“不可能,师父说过……”何五疯子迈步就跑,瘸得更明显了。

赵阿七哈哈大笑,向远处观战的庄丁们大声道:“我叫赵历行,记住这个名字!以后行走江湖的时候,这三个字就是让你们畅通无阻的招牌。”

何五疯子深受打击,一方面是因为打架输了,更沉重的伤害来自于火神诀——原以为是这自己的独门功法,没想到还有人会,而且比他厉害。

他绕到后院的一处空地上,要找姐姐问个清楚。

莫家庄中尽是习武之人,练武场至少有五个,大小不一,后院这一个比较小,但是很僻静,被房屋与树木环绕,只有一条小路从两排房子中间穿过。

何三姐儿正在这里向胡桂扬传授天机术。

“神仙”只教了一小部分技巧,胡桂扬要学的东西还有许多。

何三姐儿没有藏私,拿出了全部机匣,一一讲解,有几件缺了机心就没法使用,只能以言语描述。

胡桂扬对其中一件最为在意,“它真能控制对手的行动?”

“你就被控制过。”何三姐儿笑道,当初她曾出手与闻家高手一同操纵昏迷过去的胡桂扬,那一场景对赵家义子影响极大,许多人因此相信了所谓的“神子”。

只有胡桂扬一点印象也没有,只记得清醒之后全身酸痛,尤其是胳膊与脚踝部位。

“这怎么可能?你是怎么做到的?”胡桂扬一直想问个明白。

何三姐儿轻轻抚摸那只机匣,“原因不在我,也不在机匣,全在点血机玉上,没有它,这只是普通的机匣。”

何三姐儿打开机匣,伸手进去,四指微动,只见一条细线飞出飞回,除了距离比较远些,再无特异之处。

“我一定要调查明白。”胡桂扬身上只有一件机匣,就是他从南司带出来的“灵缈”,这时也摆在长桌之上,与其它同伴相比,显得小巧玲珑。

“既使没有点血机玉,机匣也不失为一件强大的兵器。”何三姐儿对原因不太感兴趣,又拿起另一件机匣,“它叫‘移山’,你见过。”

“嗯。”胡桂扬曾经亲眼见到何三姐儿与闻不见比试搬运之术,她当时用就是“移山”。

何三姐儿操纵机匣,细线飞出数十步远,缠在一根手臂粗的树枝上,瞬间将其勒断,随即返回匣中。

“没有点血机玉,它也能杀人。”

胡桂扬摸摸自己的脖子,笑道:“我相信。”

长桌之上一共摆着十四件机匣,一件是“灵缈”,其它十三件都归何三姐儿所有。

“机匣的种类并不多,大概不到二十种,大多功效简单,无非是一件能够射出、收回暗器的器械,只有少数几种,能与点血机玉配合,发挥神力,比如……”

何三姐儿正要详细解释,何五疯子跑来了。

胡桂扬笑出了声,“你这是……我还以为萝卜成精了。”

何五疯子不理他,“三姐,你知道吗?还有人也会火神诀,只学了不到一年,竟然比我……厉害那么一点。”

“听说了。”何三姐儿不以为意,

何五疯子发了一会呆,“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再见到师父,我一定要问个明白。”

“不用问他,我知道为什么。”

“三姐知道?”

“嗯,你想想,师父是不是也有师父?”

“肯定有啊。”

“师兄、师弟、师姐、师妹呢?”

“可能有吧。”

“这就对了,师门当中的其他人另有传授,所以你我的功法都不是唯一的。”

何五疯子目瞪口呆,道理他明白了,心中还是有点别扭,好一会才道:“师父是神仙……好吧,就算另有传授,怎么会学了不到一年就比我厉害呢?”

何三姐儿看了胡桂扬一眼,“法门不同,师父传授给咱们的功法易学难精,练得越久越精湛,别人的功法短时见效,但是极难提升,再过些年头,就比不上你了。”

何五疯子终于松了口气,满是菜色的脸上再次露出笑容,“原来如此,我就说嘛,师父怎么会教咱们次一等的功法呢?我明白了,从现在起,我要勤学苦练,几年之后一定要打败那个赵阿七,灭掉他的威风。”

“不只是你,咱们都要勤学苦练,以后要打败的对手也不只是一个。”

何五疯子郑重点头,双拳紧握,好像敌人正在不远处,马上就要开战。

“我在教胡公子天机术,等你有时间,也要传授他火神诀。”何三姐儿抓住这个机会,向五弟提出要求。

“为什么?我不教。”何五疯子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不听姐姐的话。

何三姐儿并不着急,也不严厉,微笑道:“一个赵阿七就已经棘手了,若是赵阿七还有更多师兄弟呢?”

“我……我……他有吗?”

“看情形,肯定会有。”

何五疯子明白三姐的意思,看向站在一边笑呵呵的胡桂扬,“为什么非得教他?换别人不行吗?”

“也行,你觉得谁更合适?”

何五疯子想了半天,无奈地说:“师父不会反对吧?他可让咱们发过誓。”

“师父让咱们发誓说绝不让天机术、火神诀流传于世,可现在已经有人学会了火神诀,破坏誓言的并不是咱们。”

“唉。”何五疯子跺跺脚,“说吧,胡桂扬,你想什么时候学?”

“随你的便,我总有时间。”胡桂扬笑着说。

何三姐儿道:“五弟,你去洗脸,换身衣服,晚些时候再传功不迟。”

何五疯子抬手在脸上抹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是脏东西,急忙跑开。

“我真要学火神诀?”胡桂扬已经偷学到一段,觉得效果不错,起码拼命的时候力气更大一些,对掌握天机术似乎也有助益。

“嗯,敌人强大,咱们也得尽快强大起来。”何三姐儿自从放弃逃亡,准备与闻家庄对抗以来,变得性急许多,住在莫家庄的这些日子里,天天“逼”着胡桂扬练习指法,如今一有机会就让弟弟传授火神诀。

“我会勤学苦练,不过我觉得打败闻家庄的办法有许多,最大的问题是找不到地点,沈乾元在联络更多江湖好汉……”

“我相信你还有办法,可是艺多不压身,多练一种功法总是好的。”

“你说得对。”胡桂扬没什么可反驳的,“你继续教吧。”

何三姐儿继续讲解机匣的用法,然后演示更多指法,她的十指灵活极了,动时如飞虫乱舞,看得胡桂扬眼花缭乱,根本无从模仿。

何三姐儿放慢速度,一点一点地讲解。

胡桂扬盯着那十根手指,偶尔嗯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听懂了吗?”何三姐儿突然问道。

“懂了。”胡桂扬马上抬起目光,尴尬地笑了一下,“就是还没法立刻做到。”

“天机术是我欠你的。”何三姐儿的眸子总是那么清澈,坦荡无私,若是再仔细盯进去,深处又似乎隐藏着什么。

胡桂扬再一次挪开目光,笑道:“你不欠我什么,咱们都是为了保住性命,闻家庄绝不会放过你我。”

何五疯子干干净净地跑回来了,“胡桂扬,前面有人找你。”

“哪位?”

“不认识,是个女的,带着几个人,沈乾元让我叫你。”

胡桂扬一惊,向何三姐儿点下头,“可能是高含英。”说罢匆匆离开,去往前院。

虽然正需要江湖同道的帮助,胡桂扬却一直没向高含英求助,所以想不明白她又来做什么。

前院站着不少人,沈乾元、莫蔼都在,还有几位访客。

出乎胡桂扬的意料,那不是高含英,而是妹妹高青草以及数名高家村的村民。

“你怎么……出什么事了?”胡桂扬看出小草等人的神情不对劲儿。

小草低头忍哭,说不出话来,沈乾元代为回答,“大铁锤纠集一批人,屠灭了高家村,公开声称是为闻家庄报仇。”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交情与道义

胡桂扬在沼泽中公开声称自己杀死了闻不经,让大家可以随意打听。

许多人真的打听了,即使不打听,许多传言也会自动送上来,因此,还在回庄的路上,大铁锤就已经了解到大概情形:在附近的一座山村里,胡桂扬不仅杀死了闻不经,还有另外几名闻氏子弟,事后,村民一把火将尸体烧掉。

其它传闻就比较夸张了,有人说闻家庄大举进攻山村,被胡桂扬和村民击退,也有人说真正的杀人者其实是高含英,她的一条链子枪所向无敌,将闻家子弟杀得溃不成军。

大铁锤又派人去仔细打听,终于确认了几件事:第一,闻家庄没有大举进攻,只去了寥寥几个人,似乎在试验某种新兵器;第二,闻不经的死亡疑点颇多,未必就是胡桂扬出手。

总之,闻家依然高手如云。

这就够了。

大铁锤、杨九问接待了沈乾元与莫蔼,态度亲切,一个劲儿地表示懊悔,对胡桂扬的及时出现更是感激不尽,愿意提供一切帮助。

沈、莫两人被迷惑了,回到庄里之后,对胡桂扬说,大铁锤虽不可信,但是一段时间之内不会造成麻烦。

谁也没有料到,仅仅几天之后,大铁锤就掀起了惊涛骇浪。

对高家村的进攻经过精心布置。

首先,有人向高含英的部下送信儿,声称一笔好生意要经过永清县,从而将高含英从山里诱骗出来。

然后就在当天夜里,将近一百名江湖人骑马进山,堵住所有进出道路,下马悄悄摸进村里,挨户屠杀,最后一把火烧掉整个村子。

只有少数猎人白天出发去山里查看陷阱,当天没来得及回村,才幸免于难,其中就包括小草,她年纪虽小,但是武功高强,经常参与打猎。

等他们回家的时候,山村已成焦土。

小草等人立刻追赶出山,要为村民报仇,路上遇见高含英的部下苦四儿,苦四儿已经听说消息,奉将军之命回来查看情况,得到严令,如果小草还活着,务必带她去莫家庄找胡桂扬。

高含英自己带人杀往铁家庄,结果如何,还没有消息传来。

至于大铁锤,对此事毫无隐瞒之意,烧村之后,立刻派人四处传播消息,声称铁家庄为闻家庄报仇,以尽江湖同道之谊。

沈乾元早已得知消息,但要多方核实,因此一直等到小草等人找上门,他才叫来胡桂扬。

江湖险恶,即便是经历过自家兄弟互相残杀的胡桂扬,也感到难以相信。

但这就是事实,小草既悲且怒,哭得说不出话来,苦四儿担心将军的安危,急得团团转,另外几名村民呆若木鸡,这是他们第一次出山,却完全注意不到山里山外的区别。

胡桂扬几日来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他让人带村民先去后院休息,只有苦四儿不干,立刻告辞,要去打听高将军一伙的情况,小草也想去,但是被劝下,高含英最担心的人就是这个妹妹,绝不会同意她出来冒险。

莫家庄因此乱了一会,最后,小草还是与村民留下,苦四儿匆匆离去,许多人陪他一块去打听消息,更多人则加强对庄园的保护。

人人都明白,屠村只是开始,大铁锤一伙的野心绝不止于此,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莫家庄。

沈乾元不停地下达命令,莫蔼则一直写信,完成一封就立刻派人送出去。

胡桂扬反而无所事事,坐在一边沉思默想。

另两人终于忙完,沈乾元道:“我知道大铁锤为人不堪,可是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高家村只是出了一个高含英,那些村民根本不算是江湖人啊。”

“村民是因为咱们被杀死的。”胡桂扬开口道。

“什么?”沈乾元略显不悦。

胡桂扬笑了笑,只有他在这种时候还能笑出来,他已经习惯了不合时宜,“大铁锤与高家村无怨无仇,屠杀是为了讨好闻家庄,争得一个大靠山,然后再从咱们这里要回脸面。”

“但咱们与村民之死无关。”沈乾元必须纠正这一点。

胡桂扬盯着沈乾元看了一会,“那咱们这是在做什么?纯粹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吗?”

沈乾元的脸色更难看了,坐在旁边的莫蔼起身过来,“容我多说一句,胡校尉,你是打算就此退出,还是要继续留在江湖?”

“大铁锤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当然不会退出。”

“嗯,但你可以回京城,调用官府的力量替高家村做主。”

胡桂扬明白莫蔼的意思了,摇摇头:“高家村是流民之村,从不纳粮,自然也不受官府保护,我愿意留下来,以江湖手段应对此事,请莫老英雄多多指教。”

“好,既然如此,那我就倚老卖老,唠叨几句。大铁锤这是孤注一掷,屠灭高家村,以讨好闻家庄,能不能成功,尚还难说。”

“闻家庄正缺帮手……”

莫蔼抬手,表示自己还没说完,胡桂扬立刻闭嘴,静静地听下去。

“江湖最讲交情,但是也讲道义,大铁锤无故屠村,道义上亏欠太多,势必引起公愤。可如果这是一起江湖恩怨,高家村不小心涉足其中,那就是他们倒霉了,大铁锤的做法肯定不对,但也不算大错。”

胡桂扬想了一会,“大铁锤与我有怨,高家村支持我,所以大铁锤屠村就是普通的江湖仇杀,根本就不用管谁对谁错?”

“既有恩怨,便无对错,就看谁和谁的交情深了。”

胡桂扬又笑了笑,“我明白了,所以咱们必须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不是替高家村报仇,才能得到江湖上的最多帮助。”

“正确。”莫蔼回到桌有,拿起笑,继续酝酿书信。

胡桂扬向沈乾元道:“抱歉,我刚才有点心急了。”

沈乾元神态恢复正常,“无妨,胡校尉初入江湖,这里的水又比较深,只要你能理解我们的难处就好。”

“理解,咱们的应对之策就是要将屠村变成江湖公案?”

沈乾元点头,“我与莫老英雄本来就在邀请江湖同道赶来一聚,如今更要加紧了,到了最后,哪一方声势浩大,哪一方吸引的同道就会更多一些。所以,请胡校尉这些天不要出门,你毕竟是锦衣卫,容易引来忌惮,与大铁锤之间的恩怨,更是一句别提。”

“行,我不出门,能做点什么呢?”

沈乾元看了一眼莫蔼,解释道:“胡校尉要做的事情最重要,那就是稳住高家村的几个人,尤其是高含英的妹妹。”

“小草?”

“对。”

“她只是个孩子,并非江湖人。”

“高含英是江湖人,她认识的人不少,却将妹妹送到你这里,其中必有深意。”

在胡桂扬印象里,高含英可不像是“有深意”的人,于是拱手道:“请沈三哥点拨。”

“高含英去铁家庄寻仇,若是打赢了,或者不分胜负,那这事简单多了,屠村是大铁锤与高氏匪帮的恩怨,无关人等看看热闹,参与不进去。莫老英雄与我,都跟高含英没有来往,算是无关人等,真要插手的话,按交情也得帮大铁锤。”

“高含英若是一败涂地呢?”

“那样的话,她妹妹就变得重要了。实话实说,高含英让她来投奔你,其实看重的是莫家庄。”

胡桂扬看向还在写信的莫蔼,明白整件事的关键,这是一出孤女求助、英雄出手的戏,断爪青龙与高含英没有交往,但是以他的身分、地位,被人求上门,就得主持公道。

当然,莫蔼心里必须愿意才行。

兜了这么一个圈子,莫家庄仍然与铁家庄为敌,但原因却不相同,由争夺金丹时的普通恩怨,变成了义薄云天的善行义举。

江湖江湖,讲的是交情,说的却是道义。

胡桂扬此前没踏进官场的堂室,这时也迈不过江湖的门槛,拱手笑道:“有劳两位,我在后院随时待命。”

“不必客气,今后肯定会有需要胡校尉的时候。”沈乾元拱手相送。

胡桂扬回到后院,一路上都在琢磨。

村民得到了安置,何三姐儿单独请来小草,两人一见如故,胡桂扬进屋的时候,小草正在何三姐儿怀里哭泣。

胡桂扬有点意外,站在门口看着。

何三姐儿点下头,小草直起身,泪眼婆娑地问:“胡大哥,我姐姐他们有消息了吗?”

胡桂扬排行三十六,这还是第一次被叫成“大哥”,有一点不适应。

“还没有消息。”胡桂扬看着小草,既同情她的遭遇,又觉得事已至此,一切的隐瞒都无意义,“但我猜测,你姐姐回不来了。”

小草哭得更大声了,何三姐儿惊诧地瞪着他。

“闻家庄胜了一场。”胡桂扬回视何三姐儿,语气更加平静,“一个赵阿七,几枚金丹,令江湖为之分裂,而且会分裂得越来越严重。你不觉得眼熟吗?”

赵家义子就是这么分裂,直至反目成仇的,胡桂扬是亲历者,何三姐儿也曾亲眼目睹。

“你想怎么办?”何三姐儿问道。

“同样的当我不会上两次,有人希望我在这里静观其变,可我必须做点什么。麻烦你照看小草和村民,我要出去一趟。”

沈乾元和莫蔼要用江湖手段反击大铁锤,胡桂扬则要另辟蹊径。

第一百二十四章 达官的朋友

高含英的绰号之一是“母鸡”,她不仅要护着手下的近百名喽罗,更要守卫生养自己的高家村。

因此,屠村的消息一传来,高含英的愤怒可想而知,立刻决定去往铁家庄报仇,半路上才想起派苦四儿回村里查看情况,如果妹妹还活着,就带她去莫家庄找胡桂扬。

沈乾元声称高含英看重的并非胡桂扬,而是莫家庄,似乎有些道理,但是没有本人的承认,她的真实想法已无人得知。

高含英和她的部下在半路上遭到伏击。

伏击者是一队官兵,数量多出几倍,乱箭如雨,令高氏匪帮伤亡惨重。

高含英只带少数部下逃出重围,她更愤怒了,以至于失去了理智,坚持要去铁家庄报仇。

这是一个注定失败的复仇计划,高含英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对二十几名部下说:“跟我走的人必死,想活的人另选它路。本将军今天不争气、不争仇,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江湖上有我高含英这个人!”

将近一半人什么也没说,策马跑了,剩下的另一半人跟随高将军,一路杀到铁家庄。

他们走的是上次绑架胡桂扬时的小路,涉溪进庄,先是放火,随后是恣意屠杀,不分青红皂白,不分男女老幼。

大铁锤带人回来,两伙人相遇,在庄里大战一场。

结局是背山老怪杨九问诛杀女匪高神枪,详细过程众说纷纭,由于高含英一伙全军覆灭,只能任对方宣扬了,无论高含英的链子枪有多厉害,都是给杨九问的长拐、短钺与铁扇当陪衬。

江湖传言大都如此,真假难辨,当胡桂扬来至通州的时候,传言已经变成高含英一伙不自量力,竟然要去抢劫铁家庄,结果遭到灭顶之灾,咎由自取。

胡桂扬昨天离开莫家庄,声称自己要回一趟京城,告别时向沈乾元保证,他绝不会公开声讨大铁锤等人,江湖上的事情全由江湖解决。

沈乾元也觉得一名锦衣卫不适合留在莫家庄,同意胡桂扬回城避避风头。

胡桂扬带着老道樊大坚一块离开,一早进城,只停留了不到一个时辰,叫上袁茂,又由朝阳门出城,直奔通州城。

袁茂回城好几天,见到胡桂扬安全归来,非常高兴,却没能提供多少好消息。

“西厂不会提供帮助,我没见着厂公,他手下的人对我说,‘胡桂扬许诺一年之内结案,到时候再看吧。’”袁茂奔波数日,一无所获,至于锦衣卫南司,没有袁彬与胡桂扬的带领,他连大门都进不去。

“赖望喜他们尚未取得进展,想要改进鸟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恐怕要一两年才有效果。”

“还有,西厂石桂大、南司梁秀、东厂左预都已离开京城,着手追查何百万以及闻家人的下落。”袁茂摇摇头,这几支队伍个个兵强马壮,都比他们三人要强大得多。

“我记得西厂还有一支队伍,由汪直亲自指挥。”

“我打听过了,你的那位兄弟石桂大,挺有手腕,竟然获得厂公的信任,将两支队伍合二为一了。”

石桂大一开始就将赵家多年来建立的势力收归己有,光凭这一点,就足以得到汪直的赏识。

胡桂扬笑笑,没说什么,眼看通州城就要到了,他问:“打听清楚了,关达子的家就在这里?”

樊大坚点头,“错不了,关达子有点名气,很好打听,他的军籍在通州卫,家也在这里。”

袁茂刚刚听说城外的事情,不免有些困惑,“关达子已死,大家都快把他忘了,还要查什么?”

“江湖把他忘了,他的家人不会,我总得看一看。”

袁茂倒无所谓,樊大坚当初放铳杀死了关达子,心里有些忐忑,“我只跟你进通州城,可不去关家。”

关家就在挨着城墙的一条胡同里,左邻右舍多是军户,樊大坚说不去就不去,牵着三匹马等在胡同口。

袁茂觉得胡桂扬去露面也不合适,劝他留下,“你想知道什么,我去打听。”

“我想知道……他最好的朋友是谁,还想了解一下他家里的情况。”

袁茂去了多半个时辰,回来之后说:“关达子家在这里,但他极少回家,常年住在城外,家里穷得叮当乱响。他死了,家里人倒挺高兴,因为这样一来就能让儿子袭职了。”

胡桂扬哑然,樊大坚笑道:“我那一铳不只是为民除害,也为关家除害。”

“他应该有不少朋友吧?”胡桂扬问。

袁茂摇头,“都是狐朋狗友,平时连家门都不登,死后也不来吊唁,只有一位周百户,算是关家的朋友,对关达子比较照顾,估计也得了他不少好处。”

“那就去见一见这位周百户。”

胡桂扬与樊大坚找一家客店住下,安顿马匹,然后在客户里要一桌酒席,等候袁茂回来,就是在这里,他们听说不少高含英的传闻。

袁茂擅长找人,更擅长请人,傍晚时分,带来了周百户。

百户周菁四十多岁,从头到脚看不出半点行伍之气,事实上,他是一位不入籍的商人,在码头上拥有一家铺子,生意不错,收入颇丰。

一进屋他就拱手道:“久闻胡校尉大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胡桂扬客气几句,四人落座,胡桂扬敬酒,周百户伸手盖住酒杯,“实话实说,锦衣校尉的酒,在下不大敢喝,胡校尉有什么事,不妨先说。”

“我为关达子而来。”胡桂扬放下酒杯。

“果然如此。的确,我与关家来往不少,我不隐瞒,关达子籍在通州卫,遇有大事小情,都是我替他打点,每到年节,他会送我一点银子。我知道这银子是怎么来的,但我管不了,关达子不会听我的。达官一向野性难驯,只要他们不逃籍、不造反,上司也是睁一眼闭一眼。胡校尉若想追责,我没意见,就从我这个百户开始,一直查到通州卫指挥使吧。”

军卫中的种种乱象早已不是新鲜事,胡桂扬笑道:“就算要追责,也轮不到我这个小小的锦衣校尉来管,周百户不必紧张,找你只是闲谈几句。”

周百户警惕地问:“当真只是闲谈?”

“当真。”

作陪的樊大坚道:“胡校尉在锦衣卫南司任职,哪管得着这边的闲事?”

周百户稍稍放心,挪开手掌,端起酒杯,“既然如此,我先干为敬。”

喝了几杯酒,见这三人真的没有追责之意,周百户打开了话匣子,“关达子死在外面,我一点都不意外,他家人也早有准备,没准还松了口气。这个家伙真不是个好东西,坏事做尽,有点钱全用在结交朋友上了,极少贴补家里。我是拿过他一点银子,给他做的事情却足够砍头了,你说我愿意吗?当然不愿意,可是没办法,他一手托银子,一手握着刀,身边还跟着几个凶神恶煞,我不想收也得收啊。”

“你是百户,职务比关达子高吧?”樊大坚道。

“没用,他一刀把我剁了,照样去当英雄好汉,我怎么办?我一家怎么办?恶人自有恶人磨,我是惹不起……瞧我这张破嘴,胡校尉既在锦衣卫任职,杀他是为民除害,绝不是什么恶人。”

“你知道是我杀了他?”胡桂扬笑着问,没有指出真正的杀人者是樊大坚。

周百户略显尴尬,“这不是什么秘密,关达子的几个同伙这些天到处找人,想要……给关达子报仇。”

“报仇?”袁茂很惊讶,“他们还想告胡校尉一状不成?”

发现对方对此并不知情,周百户更尴尬了,“具体情形我不清楚,反正那些人闹得挺欢,但是没人搭理他们,谁不知道关达子的为人?况且胡校尉又是锦衣卫,他们闹不出结果来,过几天也就消停了。”

几人又聊了一会,不只是周百户,就连袁茂和樊大坚也越来越疑惑,不明白胡桂扬到底想问什么,他东一句西一句,真的像是在闲聊。

胡桂扬的确不只是来找人闲聊,待到酒喝得差不多了,他才问到正事:“关达子有没有比较特别的朋友?”

“要说狐朋狗友,关达子不少,不是跟他一样的军户子弟,就是外面的所谓英雄豪杰,不知怎样的才算特别?”

“会法术的那种。”胡桂扬想找出关达子与何百万的联系,毕竟他曾接到闻家庄的信,这件事他得调查明白。

周百户认真地想了一会,“这个……真不好说,关达子朋友虽多,我认识的没有几个,要说会法术,关达子因为姓关,从小就敬仰关公,经常去大关帝庙上香,跟那里的道士挺熟。”

“孙瞎子?”樊大坚马上说出一个名字。

“对对,就是他,瞎道士孙伏亭,通州第一法师,他和关达子交往多一些。”

樊大坚不屑地哼了一声,正要开口介绍这位孙瞎子,就听外面脚步声杂沓,随后是一个响亮的声音,“胡桂扬,胆子不小啊,敢来我们通州,快快出来受绑!”

屋中四人都吃一惊,袁茂起身,推门出去查看情况,很快回来,显得更加惊讶了,“是官兵,说是奉都督同知陈逵之命,前来捉拿胡校尉归案的。”

别人还没怎样,周百户吓得脸都白了,从椅子上滑落,一屁股坐在地上,“关达子的同伙连通州王都给收买了?胡校尉,你可害死我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通州王

(感谢读者“麻烦还没死”的飘红打赏。)

与“高将军”不同,陈逵是真正的将军,世家出身,以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的身份镇守通州,专职缉捕盗贼,手段狠辣无情,人称“通州王”。

论职务品级,他与袁彬相当,若论眼下的实权,他比半赋闲的袁彬要高多了。

胡桂扬没有别的选择,官兵数量众多,而且准备充分,堵住了客店的所有出口,他们只听陈将军的命令,对“锦衣卫”、“西厂”都不当回事,对胡桂扬的唯一优待就是不加锁链。

屋中四人都被带走,百户周菁叫苦不迭,一个劲儿地向兵丁表明自己的身份,声称根本不认识胡桂扬,今晚才是初次见面,结果脸上挨了一枪杆,哗哗流血,他捂着脸,再不敢吱声了。

袁茂与樊大坚倒不是特别害怕,互相安慰道:“‘通州王’又能怎样?真敢处置锦衣校尉不成?”“对对,他没有这份权责,况且关达子他是强盗啊,死有余辜。”

他们被带衙署的门房里,等了足足一个时辰,袁、樊两人不停地出主意,论证关达子死有余辜。

子夜之后,有兵丁单独叫出胡桂扬,押着他去见都督同知陈逵大人。

武官衙门与军营差不多,虽是半夜,仍有官兵进进出出,无论人数多少,即使只有两三人,也要排成队列,按序行走,地上常有马粪,官兵却都跟没看见一样,踩到就是踩到了,不敢避让。

胡桂扬被带到一座偏厅里,这多少表明,对他的审讯并不正式。

厅很小,燃着两排蜡烛,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一名全身盔甲的将军正在向一群将官下达命令,基本上都是他一个人在吼叫,其他人唯唯诺诺地领命。

胡桂扬被两名官兵押着,在门口站了两刻钟,才终于等到陈逵闲下来。

与一般的将军不同,陈逵配戴的不是腰刀,而是一口宝剑,他扶剑走到门口,上下打量胡桂扬几眼,“是你杀死了关达子?”

“正是。”胡桂扬抱拳行以军礼,好像立下一功似的。

陈逵五六十岁,年轻时必然极为强壮,现在还残留着高大的身材,只是肚子不可遏制地高高鼓起,身上的甲衣全都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陈逵转身进厅,坐在椅子上,接过随从端来的热茶,慢慢品饮。

兵丁推着胡桂扬进去,不准他开口,也不准他站在屋地中间,而是偏向一边,像个等待回事的家仆。

陈逵又接过一碗茶水泡饭,配几片肉、几根咸菜,这回吃得快,如长鲸吸水,几口就吞了下去,没怎么咀嚼。

碗筷杯盏都被拿走,陈逵擦擦嘴,再次看向胡桂扬,“你并非北司校尉,凭什么杀人?杀的还是通州卫的一名军官。”

关达子的军籍只是出身,他的真实身份是名不折不扣的强盗,换成别人都会首先强调这一点,好为自己脱罪,胡桂扬却没有,“大人是说关达子吗?我看他不顺眼。”

陈逵本来就很阴沉的脸色,这时沉到了底,手掌在剑柄上轻轻移动,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立刻动手。

胡桂扬继续道:“我是南司校尉,执掌癸房,奉命缉拿装神弄鬼的妖人,关达子装成关公模样,当街招摇,我自然要问个清楚,他不肯下马,反而纵马前驱,我只好将他杀死,以验证真假。”

陈逵一愣,他已经准备好了几套说辞,无论对方怎么说关达子是强盗,都能光明正大地反驳,安一个多管闲事、杀贼不报的罪名。

胡桂扬只说关达子装关公,陈逵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对锦衣卫南司,他的了解不多,立刻招手叫来一名随从,小声耳语,随从也是一脸茫然,回了几句,匆匆跑出偏厅。

陈逵的脸色还很阴沉,但是已没有暴怒的迹象,“通州地界不平静,到处都是盗贼,跟野草一样,年年砍,年年长。”

“全仗大人镇守,地方方保平安。”胡桂扬微笑道,陈逵坐镇通州多年,抓捕的盗贼足以填充一座军营,胡桂扬所言并不全是奉承。

陈逵也没有受到吹捧的感觉,哼了一声,“你还知道通州由我镇守。”

“将军大名天下皆知,我从小生长于京城,每每想到通州有将军看守,夜里才能安然入睡。”

这就吹捧得有过过头了,陈逵的脸色终于稍稍缓和,“老子辛苦镇守通州,昼夜颠倒,一年到头睡不上一个安稳觉,所求无非是地方平静、京城无忧,可就是有人看不到老子的功绩,隔三岔五地参上一本,一会说我刑罚严苛、杀伤人命,一会说我不会谢恩、心存不满。”

陈逵刚刚缓和的脸色又变得阴沉,突然抬手,在椅子扶手上重重一拍,骂了一句脏话,“手段不狠,何以平贼?老子就是一员武将,身边全是莽人,没一个懂得朝中的规矩,谁知道升官之后还得上表谢恩?你说,你知不知道?”

“要我说,怀着谢恩之心就够了,上表什么的都是虚饰。”

“对嘛。”陈逵终于被说到心坎上。

刚才离开的随从匆匆回来,大概是打听到了锦衣卫南司的具体职责,附耳告诉大人,陈逵嗯嗯几声,随后皱起眉头,扫了胡桂扬一眼,显出几分困惑。

如果胡桂扬刚被带到衙门就受讯问,他很可能也会强调关达子的强盗身份,可是被关在门房里的时候,他仔细想了想,决定只提“假关公”这一点,因为这可以归入他的职责范围以内。

看样子,这一招成功了。

陈逵挥手,示意众多随从、将官、文吏、兵丁全都退下。

很快,厅内只剩陈逵与胡桂扬两人,一个阴沉地坐着,一个微笑着站立,你看我,我看你,好一会谁也不开口。

“西厂汪厂公还是那么精力充沛吧?他前些日子来过通州,我们一块在运河上抓了几名贪官。这些家伙,飞扬跋扈,若不是汪厂公亲自出面,还真没几个人敢管。”

“厂公一切都好,就是手头上有几起案子,急于处理。”

“是吗?需要我这边帮忙吗?”

胡桂扬摇摇头,“还是装神弄鬼那些事,南司可以处理。”

陈逵嗯了一声,表示理解,以他的身份,无论如何不可能向一名校尉低头,“关达子这人名声挺响,但我没有见过,他干嘛装成关公的模样?”

“这正是我来通州的目的。”

“原来如此,胡校尉应该早说一声,也就不会造成现在的误会。”

“误会?大人招我来,不是要助我查案吗?”

“你刚才说南司……哈哈,对对,一定要帮,必须要帮,只要是在通州地界上,任何地方随便你去,任何官民随便你查。”陈逵终于露出笑容。

“大关帝庙有一位瞎道士孙伏亭……”

“明天一早,他就会来见你。”陈逵起身,“还要抓什么人?”

“暂时没了,不用抓,请来就行。”

“当然。”陈逵走到胡桂扬面前,指着腰间佩剑,莫名其妙地压低声音,“听说过此剑的来历吗?”

胡桂扬心中一惊,以为对方改了主意,将要杀人灭口,于是警惕地摇摇头,“孤陋寡闻。”

陈逵却没有拔剑砍人之意,“此剑原属于氏。”

“哪个于氏?”

“少保于氏。”

胡桂扬一愣,不明白陈逵突然提起少保于谦是何用意。

陈逵抬头看向厅外,似乎想起了悠悠往事,“想当年,南宫复辟,于少保受刑于市,天下皆以为冤,朝中缙绅钳口不言,一代护国忠臣曝尸于地。想我也是一时气盛,亲赴刑场,收敛少保遗体,遣派亲信送回杭州。我给自己也准备了棺椁,情愿以身谢罪。英宗圣明,想必也有悔意,竟然没有追查此事。数年之后,杭州于氏遣人赠我此剑,说此剑乃少保年轻时所佩。”

陈逵大概经常讲述这番话,一下子变得文诌诌的。

胡桂扬拱手道:“将军高义,天下景仰。”

陈逵呵呵笑了几声,抬手在胸膛上捶了两下,“高不高的还在其次,一腔热血、一片忠心摆在这儿。”

“将军之忠,谁人不知?”

陈逵放心了,“既然来了,就在这里多住几天,有事尽管开口。”

“有劳将军挂怀,感激不尽。”

陈逵大笑,亲自将胡桂扬送到门口。

门房里的三个人心惊胆战,周百户瑟瑟发抖,没一刻冷静,袁茂与樊大坚也是越等越急,越等越不安。

因此,当胡桂扬平安归来,护送的文吏又是一脸谄媚之相的时候,三人都呆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今晚住在这里,不用回客店了,周百户也委屈一晚吧。”

周百户抖得更严重了。

胡桂扬困极了,被带到值班房之后,倒下就睡,再睁眼时,外面通明一片,已经快到中午了。

有“通州王”陈逵的帮助,接下来的查案将会非常轻松,胡桂扬起身伸个懒腰,穿好衣裳,向门外道:“进来。”

樊大坚立刻推门进屋,“你总算醒了,这种地方你也能睡得着?”

“睡得不错,有事吗?守在门口走来走去的。”

“早晨的时候,有官兵过来送信,大关帝庙的孙瞎子,昨晚被人杀死了。”

胡桂扬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第一百二十六章 闹事

道士孙伏亭长着一双好眼,多年前无意中冲撞了一位微服私访的贵人,得知真相以后,吓得屁滚尿流,跑去赔罪,自称“有眼无珠”,于是得名“瞎道士”。

孙伏亭学过一些捉鬼降妖的法术,却不精通,反而以豪侠闻名,朋友遍布三教九流,与樊大坚有过数面之缘。

“孙瞎子最大的本事是吹牛,若是信他的话,你会以为他跟玉皇大帝一块喝过酒。可这人不坏,除了早年间那次失误,没听说他得罪过什么人。”樊大坚轻叹一声,看着胡桂扬说:“结果我一句话把他害死了。”

“你?”

“周百户说关达子与大关帝庙来往密切,我提了一句孙瞎子,结果他就死了,岂不是我一句话害死的?”

“嘿,那你多提提何百万。”胡桂扬穿上靴子,“孙瞎子怎么死的?凶手呢?”

“昨天夜里被人一刀捅死的,墙上留了血书,说孙瞎子‘学艺不精谋财害命’,还留下名字,叫什么‘七星狐仙’,一听就是编出来的名字。”

“又来一只‘狐’?”

“对,据说地方衙门正派人查案,估计一时半会没什么结果。”

“陈将军这边呢?”

樊大坚撇撇嘴,“他只管缉捕盗贼,不管杀人案,而且他今天一早就去巡视运河,据说要五六天之后才能回来,倒是留下话,让咱们踏实住下,营里官兵随便调用。”

“这不是留人,是把咱们监视起来了。”

樊大坚扭头往门外看了一眼,不见有人,小声道:“正常,捉鬼的人养鬼,御边的将军养寇,这捉贼的官兵自然也要认识几个贼。所以说,事实明摆着,关达子一伙的靠山就是这位都督同知大人,他也不是想为关达子报仇,是见咱们突然出现在通州,以为是来查他的底细,所以才恼羞成怒。至于孙瞎子,必定知道点儿秘密,结果被灭口了。”

胡桂扬找凳子坐下,事实的确就摆在眼前,但他没办法再查下去,缉捕盗贼并非南司职责,即使他有这个权力,也动不得“通州王”。

“我现在不知道该做什么了。”胡桂扬茫然道,江湖“谢绝”他的参与,官兵同样将他拒之门外,人在通州,却是寸步难行。

樊大坚坐在对面,语重心长地说:“别怪我多嘴,你啊,还是太年轻,嘴硬,不会结交朋友,偏偏揽下这么大一件事儿,只有我和袁茂帮你,就凭咱们三人,别说查案,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嗯,你说的有道理。”

樊大坚借机将心里话都说出来,“在沼泽里,你阻止了一场残杀,救了多少人的性命,结果怎样?大铁锤一回家就翻脸,沈乾元跟你摆江湖规矩,除了几声感谢,你什么都没得着。唉,也是我一时大意,当时没有给你提醒,否则的话,也不至于一无所得。”

“你想提醒我什么?”胡桂扬茫然地问。

“趁热打铁啊,让他们当面感激你,让他们发誓有恩必报,至少弄一点名声,以后行走江湖也会方便许多。”

“在莫家庄提醒我也来得及啊。”

“那个时候,我……你……你天天跟何氏姐弟待在一起,我见不着你啊。唉,时机已过,时机已过啊。”

“袁茂去哪了?”

“他出去打听消息,也该回来了。”

“时机未必完全过去。”

“嗯?什么意思?现在可没人感激你,再过几天,沈乾元和大铁锤开战,你就被彻底遗忘了。”

胡桂扬嘿嘿笑了两声,正要解释,袁茂从外面进来了,还带着酒肉,“饿了吧?”

樊大坚立刻起身,帮着将几样肉菜摆在桌上,自从不再忌荤以来,他几乎顿顿都要吃肉,“你请客?”

“呵呵,周百户请客,衙门外面的一家酒店,随便点菜,全记在他账上。他吓坏了,没想到自己还能安全无恙地离开,一个劲儿托我感谢胡校尉。”

“这可好。”樊大坚也不客气,挽起袖子,先扯一条鸡腿,“咱们干脆在这里多住几天吧。”

三人吃了一会,袁茂说起外面的情况:“不管是关达子,还是孙瞎子,他俩的案子在通州根本没法查,‘通州王’不是白叫的,事情一涉及到他,哪个衙门也不敢查下去。要我说,咱们今天就走吧,陈大人虽然虽有包庇之事,但他与何百万、闻家庄应该没有联系。”

“离开通州也没地方可去,不如在这里多吃几顿。”樊大坚就怕胡桂扬再回莫家庄,他更愿意待在城里。

胡桂扬嗯嗯两声,专心吃饭,等到肚子饱了,他擦擦手,找来笔纸,写下几行字,交给袁茂,“去把这些人都找来。”

袁茂接过纸张,吃惊地看着上面的内容,“百户周菁、关达子全家、大关帝庙的庙祝和管事者……都找来?”

樊大坚也吃了一惊,“陈大人摆明不想让你查案,你还叫这些人来干嘛?”

“陈大人不想让我查案,咱们知道,他知道,衙门里的人可能知道可能不知道,周百户等人肯定不知道,整个通州城也不知道,他们只看到咱们住在巡捕营里,被叫来之后,应该不敢有所隐瞒吧?”

樊大坚更吃惊了,“这就是你说的‘时机未过’?”

胡桂扬点头。

袁茂也很吃惊,劝道:“胡校尉,你可想清楚了,这么一来,你可是彻底将陈大人给得罪了,他在朝中势力不小,在宫里也有强大的靠山,就算是汪厂公来到通州,也得给他几分面子。”

“没关系,我现在立刻离开通州,陈大人也不会感谢我,我这样一个小人物,驳他几分面子,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应该不会太计较。”

袁茂与樊大坚面面相觑,心里清楚得很,陈逵发起怒来,绝对会斤斤计较,以他的地位,就算一怒之下杀死锦衣卫,也自有脱罪之法。

胡桂扬笑道:“咱们连皇城都闯过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袁茂只好折起纸张,“你真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胡桂扬毫无惧色。

樊大坚也站起身,“真惹出事,你会承担?”

“陈大人只会找我算账,当然是我承担。”

樊大坚对袁茂说:“他不怕死,咱们就送他一程得了。”

两人一块出去,胡桂扬独自又喝了两杯酒,心里更平静了。

他猜得没错,陈逵走得仓促,巡捕营里上至将官下至兵丁,都不在清楚大人的真实想法,只知道这是从锦衣卫来的“贵客”,因此有求必应,派出人去,很快就将相关人等陆续带回来。

来的人太多,胡桂扬一直审到夜里,讯问全围绕关达子,即便是面对大关帝庙的诸人,问的也不是孙瞎子。

胡桂扬没有留下任何人,而是再拟一份名单,让巡捕营连夜去找、去抓。

名单上都是关达子的亲近朋友,共有八人,基本可以确认,他们都参与过拦路抢劫。

但这份命令没有得到完全执行,巡捕营的确签发了文书,也派出了兵丁,但是无一例外全都空手而归,要找的人通通不在家。

胡桂扬有准备,又下命令,将这八人的家属都带到营里,只有本人投案之后,家属才能获得释放。

坐营的官吏拒绝签发命令,声称大人不在,他做不了主,可他解释不了为何之前可以传唤关达子的家人。

争吵了一会,胡桂扬夺过印章,亲自签令,营吏看在眼里,没有反抗,只要别让自己担负这个责作,他愿意冷眼旁观。

八家人数十口都来了,胡桂扬一一检查,将老弱妇孺放回去,只留壮年男子,仍剩下二三十人,也不审问,分别关押起来,只等当事者投案。

整个通州城轰动了,传言四起,远远超出胡桂扬的预料,这个晚上,他没机会睡上一觉。

八家人刚被收监,就有人来巡捕营拜访胡桂扬。

此人名叫娄承,乃是锦衣卫北司百户,名正言顺地专驻通州,因此一听说锦衣卫来查案,立刻前来问个明白。

百户自然比校尉的职位高得多,但是南、北司不相统属,娄承对胡桂扬略有耳闻,闹不清他的背景,因此比较客气,见面之后先拱手,客套几句之后问道:“不知胡校尉奉谁的命令来查案?”

胡桂扬没什么可说的,直接拿出驾贴给对方看。

娄承双手捧着驾贴看了半天,心中越发疑惑,驾贴不假,可是语焉不详,并没有说清楚要查什么案子,他不敢再问,送还驾贴,小心地说:“通州地方的事情,我都得记录在案,明天一早送往京城,不敢稍有隐瞒。”

“这是你的职责,尽管记录。”胡桂扬笑道。

娄承松了口气,脸上也出现笑容,拱手道:“那我就祝胡校尉查案顺利了。”

胡桂扬亲自将娄百户送到巡捕营大门口,目送他离去。

见此一幕,巡捕营里更没人敢于抗命了。

袁茂与樊大坚却是越瞧越心惊,胡桂扬这么闹下去,得罪的人可就不只是陈逵了。

通州城虽然不大,衙门却极多,纷纷派人过来,有的只是打探情况,有的绕弯求情,有的只是看一眼驾贴……

将近天亮,锦衣百户娄承又来了,慌慌张张,带来意外的消息,“胡校尉,不得了了,城中盛传,你若是再不放人,通州卫军户上千人今天要来巡捕营闹事!”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兵变

事态比胡桂扬预想的要严重得多,通州卫拥有数千军户,分住在城内城外,平时来往并不紧密,可若是涉及到自身的利益,所有军户都会团结一致。

八家人的男丁被收进巡捕营,共是二十三口,人数不算太多,却在通州引起极大的恐慌,传言都说这只是开始,锦衣卫很快就会抓捕更多的人,甚至有传言声称锦衣卫要将通州卫军户全体清除,空出军籍用以安置自家亲属。

就在百户娄承跑来提醒的工夫,据说城内的军户已经聚集起来,等城外的人赶到之后,就要来巡捕营要人,不给人就要冲击衙门。

娄承真是吓坏了,“这可是哗变、兵变,杀头的罪过。”

“杀谁?”胡桂扬问,虽然低估了对手,但他并没有显露出半点紧张,反而露出好奇的微笑。

这笑容又让他得罪了一个人,娄承盯着胡桂扬,像是在看一名神志不清的傻子,“当然是挑事者,就是你啊,胡校尉,所谓法不责众,通州卫又是环京要卫,不用多,一千人同时涌来,朝廷也没办法处置,只能拿你开刀。”

房间比较狭小,容纳几个人就已显得拥挤,胡桂扬坐在凳子上想了一会,看向对面的娄承,“我是锦衣卫,又是奉旨查案,也不能全身而退吗?”

“我的胡老弟,看你挺年轻,可也不至于如此糊涂吧?”娄承满脸苦笑,“除非你能立刻抓到那八名军户子弟,并且证明他们全是强盗——即便如此,你的功劳也抵不上骚扰地方、引起兵变。这种事还少吗?别说一名锦衣校尉,就算是堂堂将军、尚书,甚至宫中权宦,若是不小心引发地方民变,照样吃不了兜着走。”

胡桂扬向站在门口的袁茂和樊大坚问道:“是这样吗?”

袁茂嗯了一声,樊大坚忍不住道:“轻则发配,重则斩首。”

娄承转身向老道点下头,然后又对胡桂扬说:“按理说我不该来这里多嘴多舌,但是你我同为锦衣卫,我不忍心看你年纪轻轻犯这么大的错误。况且上司日后究查,我也免不了要担些责任,因此不嫌疏远,前来劝你一句:见好就收吧,放人了事。至于那八个人,既是军户子弟,还能上天不成?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日,肯定能抓到。”

胡桂扬心里清楚得很,只要一服软,他真的只能滚出通州,别说抓几名军户子弟,就是找一名乞丐也难。

“其他人呢?”他问。

“什么其他人?”娄承没听明白。

“挑事者,比如我,会被斩首,那些聚众闹事者呢?总不至于通通放过,一个也不抓吧?”

娄承脸上的神情不只是困惑,还有一丝愤怒,很快冷静下来,“为首者肯定要抓几个,可那又能怎样?你舍得自己的一条性命,换几个军户入狱吗?”

“舍得。”胡桂扬平淡地说,好像这是一个极划算的买卖。

娄承呆了半晌,“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胡桂扬笑了笑,“问这两人,我怕过死吗?”

娄承坐在凳子上转身,看向门口的一道一俗。

樊大坚总算明白胡桂扬的想法,漠然地对娄承说:“就算你在通州,也该听说过京城的妖狐案,胡桂扬怕不怕死我不知道,但是我亲眼所见,他认准的事情从来没退却过,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后退半步。”

袁茂补充道:“反正前府袁大人、西厂汪厂公、锦衣卫几位大人,还有宫里的几位太监,都没能让胡校尉低头认输,就是因为这一点,他才得到陛下赏识,奉旨查案。通州卫数千军户,还能比西厂和锦衣卫更难对付?”

娄承哑口无言。

胡桂扬站起身,笑道:“不管怎样,谢谢娄百户特意过来提醒,但你不用担心,也不必插手,记录里该写什么就写什么,安安静静地作壁上观,至于事后你要担负一些责任,我只能提前道个歉了。”

“我那是小事。”娄承茫然地站起来,“你真打算硬扛了?”

“军户若是来了,我会好好向他们解释,我来通州只找那八人,与别人毫无关系,他们若是相信,当然最好,若是不信,没办法,我只能杀鸡骇猴,将那八家的男丁各找一个出来,杀头示众。如果连这一招也没用,那就真没办法了,我只好一命换几命,通州是京城门户,带头闹事者必死无疑。反正我无家无业,死后一躺,连收尸都免了。”

胡桂扬又向袁、樊两人道:“这事跟你们没关系,到时候别插手,找机会回京城,另寻主人去吧。”

袁茂冷哼一声,“你本来也不是我的主人,你若死了,我有地方可去。”

樊大坚道:“脱了这身道袍,我回乡下当财主。”

娄承干笑两声,拱手道:“佩服佩服,看来是我想多了。好吧,我就不管闲事了,军户那边也是虚张声势,没准真能被胡校尉吓退。”

胡桂扬拱手还礼,“嘿,我跟他们无怨无仇,吓不吓退都无所谓,我只要那八个人,谁来投案,我放谁家的亲属。”

娄承告辞,胡桂扬又一次送到营门口,外面街道冷清,暂时还没有要闹事的迹象。

回到屋里,胡桂扬仍是一脸轻松,袁茂和樊大坚可绷不住了。

“要不要我亲自去看守那些人?万一被巡捕营偷着给放了怎么办?”樊大坚问。

“娄承会将你的这些话传给军户吗?他若是真的置身事外,咱们……不,你可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袁茂更担心这件事。

胡桂扬坐下给自己倒茶,先向樊大坚道:“不用看守,那些人全都画过押,巡捕营不敢放人,何况他们以为我会屈服,更不必放人了。”

又向袁茂道:“娄承能将军户的话传给我,就能将我的话传给军户。”

“万一呢?”

“那就等死呗。”胡桂扬笑了,“老实说,这颗脑袋天天悬着,我都累了,真能跟其他兄弟一样,倒下休息一辈子,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虽然刚才替胡桂扬说话,袁茂现在还是难以相信,“你他妈……你真要寻死的话,还带着我们两个干嘛?陪死吗?这回就算让你躲过去,以后呢?”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先让我睡一觉,啊——真是困了,上门的军户不超过一千人,别叫醒我,出去吧。”

袁茂和樊大坚只得退出,在门外,老道说:“别多想了,像他这种混蛋,死了无声无息,不死总能折腾出点事来,咱们就当是赌博了,孤注一掷,反正死活都是他,咱们不如早做逃出通州的准备。唉,早知如此,你应该将鸟铳带出来。”

“我一去西厂,鸟铳就被扣下了,怎么带出来?”

樊大坚摇头,“你不如胡桂扬,我也不如,咱们是正常人、怕死的人,走吧,把咱们的马备好。”

两人真的去做逃跑准备了。

屋子里,胡桂扬喝了一杯茶,起身走到床边,合身躺下,闭上眼睛,却没能睡着,抬起左手,发现它抖得跟筛子一样,不由得轻声道:“我真要死在这儿了?早知道……”

胡桂扬叹息一声,若是提前猜到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他照样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明白一件事:义父赵瑛以及诸多兄弟,肯定不会走到这一步。

盯了一会手掌,他骂了一句脏话,转身闭眼,这回真的睡着了,还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梦,平生认识的人乱入乱出,甚至梦到何三姐儿与义父赵瑛开怀畅饮,谁都不肯搭理他。

他被推醒了,睁眼看去,外面天还亮着,樊大坚正用惊恐万状的目光看着他,“就要来了。”

“谁要来了?”

“通州卫军户,营里的兵丁去看过,说是聚了好几千人,各大衙门都派人来了,询问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都想见你……”

“不是告诉你了吗?上门的军户不超过一千人,别叫醒我,现在不是还没来吗?”

“那各衙门里的人……”

“想等就等,不想等就走,跟他们说,我在睡觉,或者说我在请神,请天兵天将下来替我解决麻烦。”胡桂扬打个哈欠,转身又睡了。

樊大坚呆呆地站了一会,悄悄走出房间,关上门,低声自语:“我还是说请神吧,稍微可信一点。”

各衙门的人都聚在巡捕营大堂外,听樊老道回话之后,都惊呆了,好几人当场就要冲往胡桂扬“请神”的房间,非得问个明白。

樊大坚拦不住,袁茂拉开他,对众人说:“眼下这事胡校尉一个人承担全部责任,你们谁去见他,就是打算跟他一块担责,各位可都想清楚了。”

各衙门的长官不肯前来,为的就是躲避责任,这些下属当然更不会揽事上身,互相瞧了瞧,不再冲动了,反而走开一些,交头接耳商量对策,很快,有几个人匆匆走开,剩下几个人也不再多问。

樊大坚小声问袁茂,“咱们的马没问题吧?”

“嗯,我多要了一匹,共是四匹,两匹在院内,两匹在外面。”

“还是你聪明。”樊大坚稍稍松了口气,抬天看看天,差不多快到午时了,叹道:“何百万又不在通州,就为了抓八名兵丁,值得这么冒险吗?”

“是你说的,像胡桂扬这种人,要么死,要么做大事,等着瞧吧,我觉得……”袁茂自己也说不清。

房间里,胡桂扬睡得更死,连梦都不做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投案

老道樊大坚嘴角微微上翘,浓眉大眼满含真情,须发皆白、道貌岸然的他,竟然显出几分妇人的温婉来。

胡桂扬一睁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张面孔,大吃一惊,身上汗毛根根竖立,急忙往床里挪了一下,紧张地问:“出什么事了?”

“有一个来投案了。”老道轻声细语,像是在向病人说话。

胡桂扬清醒过来,“闹事的军户呢?”

“一个也没来,据说已经散了,各回各家。”

胡桂扬以手揉脸,又问:“什么时候了?”

“午时刚过不久。”

“嗯。投案的就一个人?”

“对,但是……”

“八个都来了再叫我。”胡桂扬闭眼又睡了。

樊大坚没有再开口,蹑手蹑脚地退下,轻轻关门,迈着四方步去往正堂,他也一晚未睡,却不怎么困倦。

屋里的胡桂扬其实睡不着了,一场危机就这么混过去了,他也很意外,还有一点得意。

接下来的等待倍显漫长,胡桂扬有点后悔,自己装得太镇定了,应该让樊大坚经常来通报情况才对,现在倒好,他得继续装下去,不仅无从了解外面的形势,连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好意思让人送饭来。

将近傍晚,袁茂送来了酒肉饭菜,胡桂扬一骨碌爬起来,二话不说,先吃一顿,半饱之后才问道:“人齐了吗?”

“来了五个,还差三个。”

“他们的家人已经放了?”

“放了。”

“嗯,等到明天午时,有几个算几个,带来见我。”

“不来投案者,其家人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他们在这里没受苦吧?”

“有吃有喝,不带刑具,没受苦,但是家里的生意肯定要耽误了。”

军户只靠饷银是养不活一大家子的,通常要做点别的营生,家中的主要男丁失去自由,影响颇大。

“那就行了,看剩下的三个家伙孝不孝顺了。”胡桂扬继续喝酒吃肉。

天黑不久,又有两人来营里投案,从而换出了自家的父兄,只剩一人坚持不来,他的家人也少,被关在营里的唯有其兄长一人。

就是这最后一位,胡桂扬最想见一见。

此人姓周名望,但他自称“小周仓”,与关达子交情最深,甘执奴仆之役,向来同进同退,对关达子的种种不法之事最为了解。

胡桂扬很想问周望一句,当关达子被鸟铳击中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在仓皇逃蹿的人当中?

周望没来投案,百户周菁次日一大早来了,虽然都姓周,两人并非亲戚,周百户此来,是为关家求情。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关家成了众矢之的,大家都说自己是被关达子连累了,关家很头疼,怕这样下去,连世袭的军职也没了。”周百户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裹,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对胡桂扬,他是越来越当回事了。

胡桂扬拿过包裹,掂了两下,笑道:“关达子纵横京畿多年,不至于穷成这样吧?”

周百户早料到会有此一问,立刻露出苦相,“关达子是做过不少烧杀抢掠的坏事,可他不顾家啊,得来的金银珠宝全用来结交狐朋狗友了,关家穷得很,就这点银子,还是东挪西借来的。”

胡桂扬掀开包裹一角,往里面瞧了一眼,撇撇嘴,“少了一半。”

“什么?”周百户茫然不解。

胡桂扬收回手指,“我说银子少了一半。”

周百户脸色骤变,“怎么会,关家给我的时候就这些……”

“你再想想。”胡桂扬盯着他。

周百户脸色连变几次,终于恍然大悟,一拍脑门,“想起来了,瞧我这记性。”他从怀里又摸出几锭银子,放在小包裹旁边,笑道:“包裹太大,不易携带……”

“没事,想起来就好。”胡桂扬也不生气,将银子拢到自己身边,“回去告诉关家人,人人有价,价各有别,关达子名声在外,只收这点银子,我嫌丢人,让他们再准备五倍之数。”

“五倍?”周百户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这名锦衣校尉如此贪婪。

“午时之前送来。”

“不到半天……这……根本凑不齐,就算关家立刻卖房卖地,也来不及啊。”

“那就让关家午时之前把小周仓送来,能抵此数。”

“小周仓不是关家人……”

“凭他与关达子的交情,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总之,见到小周仓,此事才算结束,从此以后,我不追究关家,在我给上司的报告里,也不会涉及关家。”胡桂扬伸出一只手,按在银子包上,表示东西收下了。

周百户呆了一会,拱手告辞。

胡桂扬的两名伙伴一直站在门口旁观,周百户一走,樊大坚就兴奋地说:“你说银子少了一半,其实是在诈他,对不对?他是买卖人,见钱眼开,必然要抽份子,你一开始就猜到了,对不对?关家人自称关达子从不顾家,却巴巴地送银子给你,所以你知道他们心虚,对不对?”

樊大坚一口一个“对不对”,越来越显兴奋,还有几分崇拜。

胡桂扬笑道:“没那么复杂,我看包袱皮挺大,里面的银子却不多,因此猜测周百户从中私取了一些。”

“这么简单?”樊大坚大失所望,“那小周仓呢?关家能找来吗?”

“我不知道,反正谁来求情——不管他为谁求情,我都会要求他用小周仓来换,成与不成再说,有这样的机会总要尝试一下。”

樊大坚更加失望,向袁茂道:“我还以为他胸有成竹呢。”

袁茂笑了一声,向胡桂扬道:“午时之前小周仓若是不来呢?”

“那就算了,把他哥哥放回家,有那七个人也够了。”

“这些银子……先收起来吧。”樊大坚挺长时间没有进项了,桌上银子不多,他看着却有点眼热。

胡桂扬将银子推向袁茂,“下午,你还给关家。”

“是。”袁茂收起银子包。

樊大坚长叹一声,知道自己的建议不会受到重视,干脆不开口。

胡桂扬另有用到老道的地方,“中午吃完饭,你出趟门。”

“去哪?”

“找你认识的同道,查一查孙瞎子的死因。”

樊大坚不太愿意接这项任务,转念一想,还是回道:“好,入夜之前我若是没回来,你得让袁茂去大关帝庙找我,多带人。”

胡桂扬笑着点头。

小周仓真来投案了,离午时只差一小会,他一个人来的,闯进巡捕营,大声叫嚷,要换自己的哥哥出来。

他的兄长不太领情,在庭院里见到弟弟,甚至没有停下来打声招呼,加快脚步跑出营门。

八个人这回都齐了,被带到一间偏厅里,接受锦衣校尉的审问。

按胡桂扬的要求,这八人并未披枷带锁,唯有身上的兵器被收走了,兵丁将他们押进来之后,立刻退下,在八人对面,审问者只有胡桂扬与袁茂两人。

八人一拥而死,没准能将这两人群殴致死,可是没人动,这里是巡捕营,而对方是锦衣卫,若是出事,谁也逃不掉,更没人敢包庇他们。

八人站成两排,有人犹豫了一下,见同伙不跪,自己也不跪。

胡桂扬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也没有要求他们下跪,突然伸手指向一人,“我对你有印象。”

那人吓了一跳,脸色立刻变了。

胡桂扬连指四人,“你们那天跟关达子在一起,后来还去了沼泽,我没记错吧?”

四人唯唯诺诺地承认。

胡桂扬又看另外四人,手指移来移去,最后停下,指着前排的一名矮壮汉子,“你是小周仓。”

“正是你家大爷我。”那汉子粗着嗓子说,满脸的不服气,其他七名同伴都低下头,做好看热闹的准备。

袁茂上前一步,被胡桂扬拦下。

“关达子死的时候,你不在现场。”

“当然不在,否则的话,你们还能坐在这里?”小周仓瞪眼怒视,越发无所畏惧。

胡桂扬不受影响,反而轻叹一声,“好一个重义气的小周仓,可惜,关达子身边再没有第二个你这样的人,当时他带着十几、二十多人,全跑了,跑得飞快,我想追都追不上。”

另外七人羞愧地将头垂得更低了。

小周仓厉声道:“一群贪生怕死的忘恩负义之徒,呸,关大哥白跟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

七人羞愧之余还有一些愤怒,但是当着锦衣卫的面,不敢表露出来,只用目光斜睨小周仓。

“可他们比你孝顺父兄,听说家人被抓,都来营中投案,只有你等到最后才来,让你哥哥多坐半天牢房。”

“我们早就不是兄弟,我唯一的哥哥是关大哥。”

“不该是‘关二哥’吗?”

胡桂扬越在细枝末节上纠缠,小周仓越是恼怒,终于忍受不住,骂出一句脏话,猛地冲向公案,要跟锦衣校尉拼命。

胡桂扬赤手空拳,袁茂却带着刀,立刻拔出来,喝道:“大胆!”

小周仓停下脚步,向地上啐了一口,又退回原处,“要杀要剐随你便,你杀死关大哥,自然有人找你报仇。”

“呵呵,不用‘有人’来找我,我去找他。”胡桂扬坐直,脸上收起笑容,“我要带兵进攻铁家庄,谁愿意带路?”

第一百二十九章 供状

胡桂扬竟然要攻打铁家庄,袁茂比所有人都要意外,等小周仓八人离开之后,他疑惑地问:“铁家庄不是交给沈乾元、莫蔼他们处置吗?”

“他们以江湖手段处置,我用别的办法帮忙,互不干扰。”胡桂扬笑道,他刚才的建议没有得到回应,但他不着急,让人将八名兵匪带下去,关在同一间房子里,让他们好好商量一下。

袁茂盯着胡桂扬,“这跟追捕何百万、高家庄无关,你还是要给高家村报仇——他们有恩于你吗?”

胡桂扬摇摇头,“高含英、高家村都欠我的人情,我不欠他们,他们一死,我这两笔债没处收了。”

袁茂更不明白了,“那你……为什么?不能等一阵,让沈乾元先动手吗?”

胡桂扬仍然摇头,“江湖讲的是交情,斗来斗去,最后的结果都是一笑泯恩仇,高家村与关达子一样,只要人死,很快就会被遗忘。”

“咱们的任务是抓捕何百万,管江湖上的事情干嘛?”

“攻打铁家庄就是在与何百万战斗啊。”

袁茂对自己的聪明才智颇为自信,却没有听懂胡桂扬的话,甚至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胡桂扬笑道:“何百万在京城玩的那套阴谋诡计,你都见识过了,他的手段不会变,总是先从装神弄鬼做起,所以才有闻氏金丹和赵阿七。然后就是挑拨离间,大铁锤一伙中计了,为了得到金丹,甚至屠村取宠。照这样下去,江湖会越来越乱,而何百万就有了浑水摸鱼的机会。”

“等等,你刚才还会说江湖之争总会一笑泯恩仇,现在又说会越来越乱……”

“没有何百万的挑拨,才有一笑泯恩仇,可这不符合何百万的计划,他会不停地煽风点火,让江湖越来越乱。”

“可你攻打铁家庄,同样也会让江湖越来越乱,唯一的区别是将祸水引到自己身上。”

“对,就是这样。”胡桂扬笑得更开心了。

袁茂一点也不开心,他从来就不喜欢这笑容,现在更是感到恼火,“你最好能给我一个更合理的原因。”

“我说了,这是在与何百万交锋。”

“比赛谁能在江湖掀起更大的风浪?”

“比赛谁在江湖中势力更大。”胡桂扬收起笑容,他相信自己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何百万以及闻家庄,“你还看不破吗?何百万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证明他有这个本事,到了最后,所有人都得找他平息事端。还说妖狐案,他让人伪装妖狐,他使计挑起种种事端,他让宫里宫外相信所谓的‘祖神之子’,最后,他的人掌握了一切,连皇帝都要找他帮忙。”

皇宫里究竟发生过什么,袁茂并不完全清楚,但是仔细一想,他发现胡桂扬说的没错,就连他的旧主袁彬,半辈子抓捕装神弄鬼者,却也晚节不保,一度相信“神子”之说。

“天下越乱,平乱者越得信赖。”袁茂似有所悟。

“没错,我不相信何百万与闻家庄的目的只是扰乱江湖,他们必有更大的野心,十有八九还是跟宫里有关,所以说,与其等何百万‘平乱’,不如咱们先动手。”

袁茂心中既清醒又迷糊,好一会才道:“你想当另一个何百万?”

胡桂扬眨下眼睛,“是也。”

袁茂沉默了半晌,冷冷地说:“就算小周仓等人同意带路,你有兵吗?”

“没有,可以借兵。”

“呵呵,你真是……越来越能异想天开了,谁能借你兵?谁敢借你兵?”

“等等看,没准有人愿意呢。”

“罪名呢?高家村全是流民,高含英一伙更是有名的匪帮,大铁锤杀死他们,对官府来说有功无过。”

“我正在想呢。”

袁茂实在受不了胡桂扬那种无所谓的态度,摇头道:“我去关家送钱,你再仔细想想吧。”

胡桂扬没什么可想的,独自练习了一会天机术指法和火神诀,约摸时间差不多了,去见小周仓等人,顺便叫上营里的一名书吏,让他留在外面,听声书写。

这是一间临时牢房,空荡荡的一间屋子,关着八个人,他们刚刚吵过,很可能还打了一架,脸上都有伤,小周仓站在一边,其他人站在另一边,互相怒视。

胡桂扬推门进来,对显而易见的紧张气氛视而不见,直接向小周仓道:“想好了吗?”

“呸,老子不是那种卖友求荣的家伙,你找错人了。”

“真遗憾,我还想跟你好好谈一谈,你也是军户出身,建功立业、谋个军职,不比当强盗更好一些?大铁锤是你的朋友?”

“当然。”

“关达子与大铁锤关系不错吧?”

“他俩是生死之交。”

“关达子被我杀死,大铁锤要报仇吗?”

“这还用问?他已经找过你了,不是吗?你侥幸逃脱。”

“呵呵,我的侥幸就是他的不幸,所以你应该明白,我一定会攻打铁家庄,将大铁锤一伙斩草除根。你肯带路,很好,功劳有你一份,不肯带路,我照样发兵,而你就要被当成大铁锤的同伙对待,他是死罪,你至少也要被发配边疆。”

“呸呸,老子怕你威胁?要不是看在关家老小……要不是为了救我哥哥,我才不会来投案,有本事你就杀了我,眨下眼也算我输。”

小周仓越来越横,胡桂扬却越来越不在意,脸上总是带着笑意,甚至打了个哈欠,“看来你把自己当成江湖好汉了。”

“这不废话吗?老子本来就是好汉一条,军户又怎样?月月领饷银的人是我哥哥,不是我,而且那点银子我看不上。”

“好汉是吧?”胡桂扬转身向外面的兵丁道:“拿枷锁来,给这位好汉戴上。”

兵丁领命,小周仓目露凶光,低声骂了一句什么,突然纵身扑向胡桂扬,他看得很清楚,带刀的随从不在,外面的兵丁来不及进屋,完全有机会扑倒目标。

胡桂扬早有准备,可是上前接招的人不是他,而是另外几名“犯人”,他们一直站在旁边,看着锦衣校尉“收买”小周仓,心里既惊慌又着急,一见有机会,立刻冲上来抢功。

八个人打在一起,外面的兵丁要进来阻止,被胡桂扬拦下。

小周仓力大,终究只是一人,打不过七名同伙,很快就倒在地上,被人牢牢按住,嘴里兀自骂个不停。

一人抬头道:“胡大人,想找人带路去打铁家庄,不一定非得是小周仓,我们都认路。”

“你们?”胡桂扬露出怀疑的神情,“你们几个与大铁锤交情很深吗?”

“深,从前总一块喝酒,对铁家庄熟极了。”一人道。

“比小周仓还深?我可听说了,他才是关达子交情最深的兄弟,与大铁锤应该也比较熟。”胡桂扬还是不信。

小周仓还在骂,有人用破布塞住他的嘴巴,然后道:“小周仓算什么?不过是给关达子跑腿的贱役,我们才是跟关达子一块出生入死的兄弟,每次上路抢劫,我们跟着,小周仓在后面看东西。”

另一人道:“就是大铁锤,也跟我们更熟,我们抢来的东西都放在铁家庄,他家有一处地窖,专归我们使用,我们几个人人有份,小周仓没有,关达子偶尔分给他一点,当他是条忠犬。”

小周仓挣扎得更激烈了。

“原来是这样。”胡桂扬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既然如此,为什么小周仓这么横,像是要吃了我似的,我还以为他是关达子的左膀右臂呢。”

另外七人纷纷否认,一人道:“他算什么左膀右臂?其实是想要关达子存放在铁家庄的那一份货物,他以为闹一闹,就能让别人当他是关达子的继承者,可我们不会承认,一块抢劫的时候没有他,分赃的时候也不会有他。关达子那一份早说好了,大家平分,留一点给关家。”

“这些事情我不管,我就想知道,谁最了解铁家庄?”

七人争先恐后地自荐,胡桂扬若是一开始就拉拢他们,这些人十有八九不会立刻接受,可是看到胡桂扬一心拉拢小周仓,他们着急了。

兵丁回来,给小周仓戴上枷锁,取出嘴里的破布。

小周仓又骂起来,一会说胡桂扬是朝廷走狗,一会指责其他人贪生怕死,他骂得越狠,其他人越坚定信心要帮锦衣校尉。

等小周仓骂得累了,坐在地上直哼哼,胡桂扬将外面的书吏叫进来,问道:“都记下了?”

书吏捧着厚厚一摞纸,虽然只是简记,大概意思却一点不差。

胡桂扬命七人挨个写下名字并按上手印,他们有点糊涂了,胡桂扬笑道:“别害怕,你们这是弃暗投明,重为朝廷效力,总得有个凭证不是?”

七人稍稍放心,大都不会写字,就由书吏写名,他们按手印。

一切妥当,胡桂扬道:“你们先在这里再待一会,等我点兵之后,一块前往铁家庄。”

出了房间,书吏上前道:“胡校尉,你这一招够厉害,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声,审讯有审讯的规矩,咱们这个……不合规矩,没法报到上面去。”

胡桂扬收起一累供状,笑道:“干嘛报到上面去?我要自己留着。”

书吏赔笑,心里松了口气。

早就出门去打听孙瞎子死因的樊大坚回来了,脚步勿忙,也不跟别人打招乎,拉着胡桂扬走到一边,小声说:“麻烦了。”

“孙瞎子死得蹊跷?”

“孙瞎子的事待会再说,我回来的路上看见一名太监进城,像是厂公身边的人,十有八九是来找你的,瞧他脸色不善,我快马加鞭回来报信,你快想办法吧。”

第一百三十章 人话鬼话

樊大坚的马不够快,他刚提醒说汪直派人来通州,没等胡桂扬想出办法,大门口影壁那边就已传来喊声:“胡桂扬!别跑,好啊,你好大胆啊!”

胡桂扬笑着迎上去,果然是在西厂见过的一名阉宦,名叫霍双德,比汪直大不了几岁,深受信任。

“霍主管。”胡桂扬拱手相迎。

霍双德却是一脸冷漠,“别跟我嬉皮笑脸,厂公派我来对你说话,咳嗯,‘胡桂扬,你小子真是胆大包天,敢在通州闹事,通州若有一点变故,你有十条命也不够补偿。’”

“就这些?”胡桂扬没有害怕,反而以为说得太轻了。

霍双德眨眼,胡桂扬领会,拱手道:“是是,厂公说得对,我一定痛改前非,请主管回去代我解释几句,等我过几天返京,一定亲自去磕头请罪。”

霍双德点头,表示这样就可以了,“就站在这儿说话吗?通州巡捕营谁管事?”

天色将暗,普通衙门快要关门了,负责夜间巡逻的巡捕营却正是兵来兵往的时候,众多将官、文吏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是不愿担负责任,二是不敢招惹西厂与锦衣卫。

霍双德这么一叫,一名地位高些的文吏不得不出面,带笑相迎,声称都督同知陈大人不在营内,出城巡视运河去了。

“啊,我也没什么正经事,奉厂公之命,来这里痛斥校尉胡桂扬,该说的都说了,你们也都听见了,快给我找间房住一晚,明天一早我就回京。”

文吏如释重负,立刻安排房间,就在胡桂扬住处的隔壁,随从人等另有安排。

油灯燃起,外人退下,霍双德坐在凳子上,重新打量胡桂扬,“你胆子真是不小啊。”

“这句话厂公已经当面对我说过了。”胡桂扬笑道。

“行了,说正经事,厂公让我来问,你跑到通州是何用意?何百万躲在这里吗?为什么别人送回的消息都说何百万、闻家人藏在京南一带?”

“对啊,别人都说何百万在南,我偏偏来东,为什么?因为何百万这人神出鬼没,有关他的消息必须反着听。”

“反着听?那你怎么不去北边?”

“呵呵,哪边都能去,可我掐指一算,觉得通州妖气最重。”

“少来,我知道你不相信这一套,厂公要的是实话,你好歹说几句,让我带回去。”

胡桂扬想了一会,“好吧,我说实话,有个叫关达子的人,表面上是通州卫官兵,暗地是横行京南的强盗。”

“我知道,你把他杀了,没人追问此事。”

“关达子之死并不简单,他身上有一封信,是闻家庄写的,肯定与何百万有关。”

“嗯,这封信我也听袁茂说过了,然后呢?”

“关达子与何百万有联系,他们那伙强盗都是通州卫军籍,所以我要来详细调查一番。”

“有点道理,你查到什么了?”

“不少,首先,关达子一伙原来一直受都督同知陈大人的包庇……”

霍双德摆手,“这事轮不到你管,除非你能找到证据,说陈大人与何百万勾结,但我相信你找不到,陈大人或许包庇强盗,却绝不会收容朝廷钦犯。”

“这算是霍主管的保证吗?”

“去,我保证什么?总之,除非有证据表明何百万就藏在这里,否则的话,不准你碰陈大人,明白吗?”

胡桂扬面露难色,霍双德瞪眼道:“嘿,你还敢犹豫……这不是我的命令,而且厂公也是为你着想:陈逵不好惹,他若是一怒之下把你剁了,顶多罚俸几月,厂公也没办法替你申冤,你就白死了。”

胡桂扬笑道:“宫里是不是特别喜欢手段狠辣的官吏?陈逵如此,厂公……也是。”

霍双德脸色一沉,“胡桂扬,你可有点越界了,有些事情不是你该想、该说的,老实查案,争取立功受赏,这才是你的本分。”

“霍主管说得对。”胡桂扬绕了半天,终于想到该怎么说了,“我得到消息,关达子一伙在京城铁家庄有一处地窖,藏着许多东西,如果我猜得没错,在那里能找到何百万的线索。”

这番言辞一点都不严谨,霍双德却是两眼一亮,“关达子为盗多年,想必积蓄不少。”

“肯定少不了。”胡桂扬立刻心领神会。

霍双德突然笑了起来,“你啊,也不知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

“再怎么着,也聪明不过霍主管、汪厂公,要不然,我怎么只是一名小小的校尉呢?”

霍双德拍桌而起,“你打算怎么办?”

“我已经拿到供状,证明铁家庄私藏盗匪,随时都能抓人,只是不知道该向哪个衙门要兵。”

“供状稳妥吗?”

“都在这儿呢。”胡桂扬拿出怀中的那摞纸张,“七名人证也在,铁家庄藏污纳垢,攻下之后,连物证也全了。”

霍双德接过供状,看都不看,直接放入怀中,想了一会问道:“你要兵多少?”

“三千。”

“你想造反哪?一千,最多一千。”

“一千应该够了,但是要速战速决,点兵之后立刻出发,以免消息泄露,大铁锤也是军户,与通州这边肯定联系不少。”

“放心,这些我懂。”霍双德多看胡桂扬两眼,对这名校尉,他可有点不放心,“你……懂规矩吧?”

胡桂扬笑道:“我只求立功,攻下铁家庄之后,以收集物证为要务,至于地窖里的东西——不义之财,散之有益。”

霍双德笑了,“这么看来,你是真聪明。行,我今晚就给你找兵,明天一早出发。”

“有劳霍主管。”

“有件事,攻庄的时候,你不能跟去。”

“嗯?那我怎么收集物证,还有地窖……”

“你找个可靠的人做这些事情,你是南司校尉,虽然借调到西厂,本职也不是抓捕强盗,等庄里发现何百万的线索,你再去不迟。”

“好吧。”胡桂扬只能同意。

霍双德也不说自己去哪调兵,出屋去了,胡桂扬也回自己房间,袁茂和樊大坚都在等他,一见面就问:“没事吧?”

“没事,明天一早,这边发兵一千前去攻打铁家庄。”

两人目瞪口呆,樊大坚竖起右手大拇指,“佩服,佩服。”

“但我不能跟去,袁茂,你去一趟。”胡桂扬将重要的事情说了一遍,“大铁锤勾结强盗之事,肯定能坐实,问题不大,你要好好搜索地窖,寻找何百万、闻家庄的线索,金银珠宝留给霍双德,其它东西,只要是特别一点的,都带来给我。”

“都给霍双德,咱们……不留点吗?”樊大坚心有不甘。

“关达子他们大手大脚,能有多少积蓄?给他无妨,以后还用得着他。”

樊大坚不吱声,心里还是觉得可惜。

袁茂愿意领命,但是对胡桂扬的话仍有几分怀疑,“你真相信铁家庄里有线索,还是借机替高家村报仇?”

“你就当两者兼有吧。”胡桂扬笑道。

“可是……我不明白为,你又不欠高家村什么。”袁茂这一天心里都不踏实,总想着这件事,对他来说,这很重要,如果胡桂扬一心要为个女人报仇,他可不愿意再跟随下去。

胡桂扬脸上的笑容慢慢消退,“就当是替天行道吧,高家村将近两百个人无辜丧命,总得立刻有个说法,否则的话,我真不明白自己忙来忙去是为了什么。建功立业?有吃有住我就满足了;报仇雪恨?最想杀我的人是那班兄弟,他们都死了,我无仇可报,至于何百万,找他的人成千上万,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人不少。”

袁茂终于被说服了,拱手道:“明天一早我去。银子已经还给关家了,我没提你的名字。”

“嗯。”胡桂扬并不在意。

袁茂告辞,他得早点休息。

樊大坚没走,“你说的不是实话。”

“哦,你觉得实话是什么?”

“嘿,别怪我乱猜,你跟姓高的女匪……有一腿。”

“嗯?”

“别隐瞒了,胡桂扬,虽说我是道士,见过的人情世故只比你多,不比你少。高含英为什么把你掳走,一关就是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就什么都没发生?她又为什么把你放了,还帮你杀死闻家高手?”

“闻家高手不是她……行,你继续猜。”

“我这可不只是猜。”樊大坚笑道,一别心照不宣的鬼祟神情,“还有,高含英好歹是京畿一带有名的匪首,知交少不了,家里一出事,却将亲妹妹托付给你,啧啧啧,这份情义可不浅哪。”

“高含英看重的是莫家庄……”胡桂扬笑了,指着老道点了两下,突然不想为自己辩白了,“你这个老家伙。”

“哈哈。”樊大坚以为胡桂扬承认了,放声大笑,“没什么,少年心性,我能理解,反正大铁锤也不是什么好人,收拾就收拾了。”

胡桂扬笑着将老道推出房间。

在床上呆呆地坐了一会,胡桂扬轻叹一声,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他是越来越纯熟了,以至于心中迷茫,快要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了。

片刻之后,他站起身,对自己小声说:“人家想要你的命,你还在这里胡思乱想,傻瓜,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命。”

第一百三十一章 死期

官兵出发的时候,胡桂扬还在睡觉,等他醒来时,巡捕营变得冷清许多,一部分人值夜之后回家休息,大批士兵前往铁家庄,只有少数留守。

袁茂、霍双德跟随队伍出发,樊大坚送到大门口,等胡桂扬醒来,他说:“哪有一千人?顶多五百,说是出城再调兵,也不知道这点儿兵够不够用?”

“只要他们行动够快。”胡桂扬已经洗漱完毕,“你昨天去查孙瞎子,查到什么了?”

“差点给忘了,孙瞎子是被法术杀死的。”

胡桂扬看着樊大坚,等他解释。

樊大坚笑道:“我知道你不信,但是听我说完。孙瞎子死得挺有意思,未必与关达子、陈逵等有关,咱们可能只是凑巧赶上了。”

樊大坚等了一会,见胡桂扬不问,只好继续道:“还记得吗?七月十五有一个江湖比武大会,还有一个斗法大会。”

胡桂扬点点头,他当然记得,就是因为这两个传言,他才离开京城,希望在江湖中寻找线索。

“我要说的是斗法大会,这次聚会不是人人都能参加,必须有点真本事。”

“杀死一名瞎道士算什么真本事?”

“呵呵,蹊跷就在这里:有人算到了孙瞎子的死期,而且是在事发三天前。”

“三天前?”

“对啊,那时候咱们还没决定来通州,你甚至没听说过孙瞎子这个名字。想那孙瞎子也不是普通人,在大关帝庙里管事,手下人不少,前晚将他保护得严严实实,结果他还是如期被杀死。”

“这算什么法术?养几名刺客,不就可以随便给任何人算死期了?”

“这种事情,你得身处其中,才能感觉它的不同寻常,总之孙瞎子一死,当初算命的那个家伙声名鹊起。”

“说吧,是谁?”

“你肯定猜不到。”

“那我就别错了。”

“嘿嘿,是张五臣。”

“张五臣?”胡桂扬真的吃了一惊。

樊大坚要的就是这种反应,笑道:“没错,就是他,何百万当年的徒弟,如今在朝阳门附近赶骡车的张五臣。”

“他把名字又改回去了?”

张五臣原名张五娃,赶骡车时的名字叫张五虫,“五臣”之名是当年的梁铁公给他起的。

“对啊,现在这个名字可了不起了,再也不是当年的无名小卒。”

一听到“无名小卒”四个字,胡桂扬马上想起赵阿七,那也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只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就成为知名的武林高手。

“这里面又有金丹一类的东西吧?”胡桂扬问。

“这个真没听说,我只知道张五臣不再是骡夫,穿上了道袍,就住在通州城西的城隍庙里,求他算命的人排成了长队,日进斗金哪。”

“大家都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

“别小看这件事,知道死期之后,或许能解厄,或许能提前安排一下,不至于太仓促。”

袁茂等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胡桂扬正好闲着没事,“咱们也去算一算。”

“去可以,但你事后别说是我骗你去的,最近怪事又开始增多,你这人又比较多疑……”

胡桂扬只是笑。

走之前,他又去看了一眼小周仓。

另外七人都被带走了,只有小周仓还在房间里,戴了一晚上枷锁,已经没有当初的劲头儿,显得十分萎靡,可一见到胡桂扬,还是瞪眼。

“你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吗?”胡桂扬问。

小周仓一愣,“呸,杀剐随意,别来消遣老子。”

胡桂扬叫进来卫兵,让他们解开枷锁,“我可以把带走吧?”

卫兵求之不得,马上道:“当然可以,他不算我们巡捕营的犯人,胡校尉可以随意处置。”

“跟我走。”胡桂扬命令道。

小周仓更糊涂了,可是再怎么着也比戴几十斤的枷锁要舒服,急忙起身跟上去,直到了巡捕营大门,才疑惑地问:“要去哪?”

胡桂扬不理他,对樊大坚道:“你带路,咱们去城隍庙。”

“我就知道在城西,可不知道具体位置,待会再打听吧。”樊大坚道。

小周仓插口道:“我认路,你们去那里干嘛?”

“给你算一命,看你还能活多久。”

胡桂扬说的是实话,小周仓却当是笑话,冷笑两声,目光乱扫,寻找逃跑的路线。

“你若跑了,我就让关家人抵罪,然后都算在你头上。”胡桂扬警告道。

小周仓怒不可遏,“谁说我要跑了?”他现在的身子太弱,的确跑不了多远。

“带路吧。”

“这边。”小周仓冷冷地说,紧紧腰带,走在前面带路。

通州城虽小,却是繁华所在,官署大都位于北边,临近码头,其它地方遍布集市,街道虽然狭窄,来来往往的行人显得比京城还要多些。

小周仓就是本地人,轻车熟路,路上人越多,他走得越快,见缝插针,胡桂扬与樊大坚紧紧跟在后面,叫他也不应。

在走过一处鱼市之处,小周仓没影了。

“你失策了。”樊大坚埋怨道,“这小子就是要逃跑。”

“跑就跑了吧,反正他现在也没什么用处。”胡桂扬就近找一位鱼贩,询问城隍庙的去处,原来就在附近不远,小周仓倒是没有领错路。

城隍庙不大,看上去和官府衙门颇为相似,到这里之后,行人比较少。

庙门槛上坐着一个人,看到胡、樊两人,起身道:“你们走得太慢了。”

“嘿,你……你没跑啊?”樊大坚吃惊地看着小周仓。

“我跑了,关家人就要倒霉,关大哥尸骨未寒,我不能连累他的家人。”

“一个多月,尸骨早就寒了。”樊大坚恼怒地说,他放铳杀死关达子,不喜欢再听此人的事情。

城隍庙里还真有人排队,不多,七八人,彼此议论纷纷,谈说的对象正是“神仙”张五臣。

樊大坚绕过队列,进去找人,很快出来,向胡桂扬招手:“来吧。”

樊大坚是老道,排队者不说什么,看到两个俗人要进去,大家不高兴了,七嘴八舌地斥责,樊大坚竖眉道:“张神仙早就算到胡大人要来,所以他排在你们前面。”

众人这才无话可说,他们相信这种事,没多久,又有一名小道士出来,说:“上仙疲倦,法力已然用尽,诸位明日再来。”

租来的房间里,张五臣毫无疲态,虽然穿上道袍,身上还残留着车夫的纯朴,见人就笑,而且是和善讨好的笑,似乎随时都会叫出“老爷”、“客官”这一类的称呼。

当年梁铁公拉拢张五臣,看中的就是此人的魁梧身躯与威严气魄,如今魁梧身躯还剩大半,威严气魄却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张五臣再不靠外表吃饭了。

“胡老爷,好久不见。”张五臣拱手笑道,十分客气。

胡桂扬打量张五臣几眼,“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这个样子,我得把眼珠子抠出来了。”

“哈哈,胡老爷请坐下说话。”

这是一座小小的偏殿,供着不知什么小神,不设椅凳,香案前铺着两只蒲团,张五臣与胡桂扬对面而坐,樊大坚咳了一声,小道士立刻给他也拿来一只蒲团,只有小周仓还站着。

“不用开口,我知道胡老爷为什么来这里。”

“倒是省事。”胡桂扬仔细观察,发现张五臣除了装扮之外,本人也有一些变化,那是一种油然而发、得意过头的自信,在赶骡车夫身上极少能看到。

胡桂扬又想起赵阿七,这两人一个其貌不扬,一个高大魁梧,却有着同样的自信。

“等了这么久,上仙终于垂青于我。”张五臣伸指向上,神情严肃,却又忍不住想笑,高兴的笑,并非调侃,“给我未卜先知的本领,我会好好珍惜、好好使用……”

“孙瞎子……”

张五臣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唉,未卜先知就有这点不好……错了错了,求上仙原谅,我绝无不满之心……”张五臣嘀嘀咕咕念了几句经文,继续道:“孙瞎子阳寿已尽,本来还有挽回之道,可他不信我。我跟他没有半点恩怨,我只是将上仙的话原样复述。”

张五臣伸出双手,从旁边小心地捧出一只小小的香炉,慢慢放在面前,“就是它。”

一股细烟从炉内升起,数尺方散,除此之外,别无异样。

“你算算他还能活多久。”胡桂扬指着小周仓。

小周仓来之前没当回事,进庙之后看到有人排队就开始紧张,面对香炉、神仙,更加紧张,脸色都变了,颤声道:“我、我没做过伤天害理的坏事……”

坐在胡桂扬身边的樊大坚冷笑一声,“在你眼里,关达子就是圣人喽?”

小周仓平时胆子大,这时却没敢吱声。

张五臣对着细烟摆弄手势,嘴上却不念经,还能正常说话:“命由天定,是好是坏、是寿是夭,都写在仙簿上,凡人偶窥天机,若能幡然悔悟,天数未必不能改写……”

小周仓不停点头。

张五臣停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周仓。”

“不对啊。”

“绰号小周仓,本名周望。”

“还是不对。”

“怎么了?上仙不肯给他算吗?”樊大坚问。

张五臣摇摇头,看向对面的胡桂扬,“‘高不过三’,上仙对我说‘高不过三’,意思是说姓高之人活不过三天,你有姓高的朋友?”

第一百三十二章 铁家庄

西厂太监霍双德熟悉官府的规矩,一夜之间,他弄妥了供状,使它成为一份无可争议的证据,然后从巡捕营要来五百骑兵,一大早又从别的官署收罗数百步军,号称马步三千,出城之后直奔铁家庄。

有关达子的七名同伙带路,他们无需绕行京城。

骑兵速度快,午时过后不久就赶到了铁家庄,列队包围,等候后面的步军,同时派一名带路人进庄劝降。

劝降者很倒霉,进去不久就出来了,只出来一颗头颅,身子留在了里面。

官兵被吓了一跳,立刻收缩阵线,不再围住整个庄园,剩下的六名带路者发誓说庄里没多少人,顶多一百,官兵却不肯发起进攻,而是派人去西马屯里抓捕村民,询问底细。

袁茂希望速战速决,但他没有指挥官兵的权力,只能去找太监霍双德。

“不急,咱们要的是那些货……我的意思是说等后面的步军赶到之后再说,打仗这种事,交给将官处理,你的职责是待会搜庄,大家各司其职。”

袁茂没办法,只能劝说霍双德以及带队将官尽可能堵住铁家庄的各条进出道路。

步军还在路上,西马屯的村民一叫就到,他们都是养马的军户,早已厌恶大铁锤的豪横,不等官兵询问,就争先恐后地提供信息,甚至愿意带人从小路进庄。

折腾了将近半个时辰,将官终于确信,庄里大概只有六七十人,真能参战的不过半数,正好后面的步军也快到了,他向霍双德请示之后,传令进攻。

战斗并不激烈,庄内的人没有束手就擒,但是放了几十支箭就被官兵从侧面攻破,从而陷入慌乱。

官兵最擅长打这种仗,不等将官下令,纷纷纵马冲锋,争抢人头。

霍双德在后面大声喊道:“人可以杀,东西不准碰!谁都不准碰!”

步军赶到的时候,战斗已近结束,官兵争功心切,也冲进庄内扫荡一遍。

铁家庄全军覆没,但是大铁锤和杨九问不在其中,他们一早就逃跑了,留下几十名庄丁和江湖同道阻挡官兵。

官兵在乎的是人头,发生不少争执,后到的步军很是不满,派人与巡捕营骑兵将官谈判,非要抢一点功劳过来。

霍双德、袁茂率领一小队官兵,押着六名带路者进庄,别的不管,先去地窖。

地窖建在一间屋子里,两道门、两道锁,霍双德又调来一队官兵,合力将锁撬开,然后屏退官兵,只让袁茂和一名带路者进去查看。

地窖很深,也很暗,隔成若干小间,每扇门上都有名字,足有三十多间。

带路者举着火把,一一介绍,看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叹息一声,问道:“我也算给官家立功了,这里的货能给我留一点吗?”

“或许吧。”袁茂可不管这种事,粗略地查看一遍,发现值钱的“货物”真不少,布匹、茶酒、瓷器等等,甚至还有咸鱼、腊肉这一类的东西,关达子等人看来是有什么抢什么,一点都不挑。

可是金银珠宝很少,少到让袁茂心生忐忑,不知该怎么答对外面的太监,“银子都哪去了?”

举着火把的带路者茫然不解,“银子……不都在这里吗?”

“这么少?”

“这个……抢劫嘛,就是这样,谁没事路上带那么多金银啊?他们不带,我们没处抢啊。每次得点银子,大家当场就分了,维持生活都难,更不用说积蓄了。”带路者长叹一声,竟然显得十分委屈。

两人出窖,袁茂将霍双德拉到一边,小声报了一个数,尽量夸大一些,太监眉头微皱,“你在开玩笑吧?这么少,怎么分哪?”

“胡校尉和我只想立功,这点东西就当是孝敬主管和厂公了。”

霍双德还是皱眉,“厂公能看上这点儿银子?给他塞牙缝都不够。”

“对对,主管先收着,攒多一些再孝敬厂公不迟。”

霍双德还是不太高兴。

袁茂没办法,只好道:“主管到访通州巡捕营,无意中探知若干军户当强盗,为患多年,因此力主讨伐,将匪帮一网打尽,此份功劳总能得些赏赐吧?”

太监终于露出微笑,“不是‘无意’,是‘有意’。”

“当然,主管暗中查访多时,深谙军卫乱象。”

“呵呵,其实赏赐什么的无所谓,关键是让厂公知道我也在做事。”

“没有霍主管一力做主,怎么会有今日大捷?”

“那些银子……你再找找,没准还有隐藏的。”

“是。”

“你从前是前府袁大人的随从?”

“是,我在袁府待过一阵。”

“嗯,那你肯定是个懂规矩的人,待会你带人再下去,登记造册,想拿什么你随便,哈哈。”霍双德拍拍袁茂的肩膀,表示满意。

巡捕营的一名老书吏被指派造册,他更懂规矩,跟在身后,袁茂说什么他写什么,绝不多看一眼,也不多写一个字。

关达子的房间里金银珠宝稍多一些,看来他对朋友也不是那么大方,袁茂拣兵器、瓶罐等物记录,金银只报十分之一的数目,他在锦衣卫见多识广,知道该怎么做。

一间一间查完,袁茂很失望,这里并没有胡桂扬期望的线索,只好先出窑,让官兵将东西都抬出来,在册的放一边,不在册的放另一边。

按规矩,跟来的官兵总得分点好处,袁茂想找霍双德商量一下,结果却找不到人,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位太监带人去别处搜检了。

袁茂暗暗摇头,西厂太监不好惹,胡桂扬这是在引狼入室,室里却没有能让狼吃饱的食物,如何送狼出门,实在是个大麻烦。

庄里很乱,来自不同官署的士兵正在哄抢物品,一些将官则聚在大厅里,吵吵嚷嚷地公开抢功。

袁茂在门外听了一会,摇摇头,加快脚步去找太监。

在后院大铁锤的卧室里,袁茂找到了人,“霍主管,有件事你得管一管。”

“嗯。”霍双德正在翻看一封书信,面前的桌上还有一堆,显然都是大铁锤的私人之物。

“庄里的人太少,来的官兵太多,杀敌之功不够分配,将官们正在讨论要不要拿西马屯的村民充数。此事极为不妥,霍主管……”

霍双德嗯嗯两声,仍在专注地看信,放下一封,又拿起一封,根本没听袁茂在说什么。

若在平时,袁茂会耐心等待,可外面的官兵蠢蠢欲动,随时都会拿无辜村民开刀,他必须抓紧时间,“霍主管,西马屯乃是军屯,很难保证消息不会泄露,若是……”

霍双德的目光终于离开书信,一脸欣喜地看向袁茂,“这趟来得太值了!”

“主管,杀民冒功绝非上策……”

“冒功?哪来的冒功?这是实打实的大功一件。”霍双德晃动手里的信,马上住手,小心地放回函中,然后将桌上的一摞信件全捧在手里,“有了它们,金银、人头通通不重要了。”

“信里有何百万、闻家庄的线索?”袁茂心中一动,也高兴起来。

霍双德笑着摇头,“去跟外面的人说,不用争功了,西厂给他们奖赏,把庄里的赃物都分了吧,留一点当证物就行了。”

袁茂大吃一惊,霍双德明明是个极贪婪的太监,竟然变得如此大方,实在出人意料。

“去去。”霍双德不耐烦地催道。

袁茂急着挽救村民,只好先去厅里,传达西厂太监的“恩情”,众将官大喜,也不争人头了,立刻去地窖查看赃物,随行书吏又得重新造册,减掉大量记录。

袁茂来找霍双德回话,太监很是满意,马上就要走,“我得尽快回西厂面见厂公。”

“天就要黑了,怕是进不了城。”

霍双德显得很着急,“那我也得先走,到城门外找店住下,明天一早就进城。就此别过吧,胡桂扬那边,你回去吱一声。”

袁茂很想知道信里究竟写了什么,可他身份低微,不敢追问,只好让开,“这一带比较荒僻,夜路怕是不安全,我找些人护送主管吧。”

“呃……好,不用太多。”

袁茂再去找通州巡捕营的将官,要来五十名骑兵,护送西厂太监,期间尽量拖延,希望能找个办法让霍双德透露实情。

袁茂一直没想到办法,但是拖延之计还是有用,他等来了胡桂扬和樊大坚。

这两人入夜之后赶到铁家庄,小周仓以及转行当道士不久的张五臣也跟来了。

张五臣本不想来,他在城隍庙里受人崇敬,又有银子进项,已经打算后半辈子不动了,可胡桂扬几句话就让他乖乖听令,“出家不是穿上道袍就行,你有度牒吗?通州道正那里有你的名字吗?”

张五臣发了一会呆,收起算命的香炉,老老实实地跟着锦衣校尉出发。

得知胡桂扬赶到,袁茂松了口气,立刻迎出去,小声说出霍双德的异常。

胡桂扬并非为此而来,但也觉得此事重要,霍双德十有八九从信中发现了何百万等人的线索,想要独自揽功。

霍双德已经等急了,一见到袁茂就要发作,待看到胡桂扬也来了,不由得一愣,“你小子怎么也来了?不是跟你说了吗?你的身份不适合参与剿匪。”

袁茂仔细观察,对胡桂扬如何从太监那里探知真相很感兴趣。

胡桂扬笑着迎上去,拱手道:“对不住了,霍主管。”

“嗯……对不住什么?”

胡桂扬上前,突然出手,扳住太监的右臂,同时勒住他的脖子,然后向袁茂道:“拿信。”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反信

袁茂吓得呆住了,还以为胡桂扬能有奇招妙计,没想到是“霸王硬上弓”,霍双德的确不是什么权宦,在宫里连个正经职位都没有,在西厂管些日常杂务,所谓“主管”只是泛泛的尊称。

可他毕竟是汪直的亲信,就算是锦衣卫堂上官,见他也得客气几句,胡桂扬身为一名小小的校尉,平时见汪直一面都难,竟敢对霍双德扭臂勒脖,胆子之大,连跟随他多日的袁茂、樊大坚也感到吃惊,谁也没有上前帮忙。

霍双德被勒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啊啊的叫唤,身边的几名随从先是吓得傻了,随后上前救主,一边怒斥,一边扳胡桂扬的手臂,没想到“这小子”的力气大得很,纹丝不动,反而勒得更紧了。

霍双德翻白眼了,袁茂等人还是不敢动,站在后面的小周仓急了,“我来!”

小周仓在通州已经获得释放,可他非要跟来,想亲眼看看“高不过三”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莽人,天不怕地不怕,更不会怕一名太监,上前搜身,有人阻拦,被他几拳吓退。

袁茂与樊大坚也反应过来,他们是胡桂扬的同伙,想摆脱责任是不可能的,于是互视一眼,也上前帮忙,将太监的随从推开。

只有张五臣没动,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越发后悔跟来了。

小周仓一通乱摸,最后还是袁茂找出了书信,“就是这个。”

胡桂扬接信查看,顺手将太监推开。

霍双德捂着嗓子连呕几下,随从又是捶背又是出言安慰,全被他推开、踢开,指着胡桂扬,手臂不停颤抖,“你、你……”

在他的印象里,胡桂扬虽然有点古怪,但是在自己面前一直比较恭敬,也比较听话,因此没太放在眼里,只当是一名还没有完全了解官场规则的小小校尉,怎么也料想不到,这名校尉说动手就动手,连点犹豫都没有。

胡桂扬只看了一封信就明白了,“你要把它们交给西厂?”

“你、你死定了。”霍双德终于说出话来,但他不傻,迅速衡量一下,对方五个人,自己这方加上随从也是五个人,真动起手来,肯定打不过,于是迈步往外走,要叫一队官兵进来给自己报仇。

胡桂扬伸手拦在门口,脸上又露出笑容,“霍主管,我救你一命,你打算怎么谢我?”

霍双德气得嘴又哆嗦了,连骂几句脏话,“你救我?你敢说你救我?”

别说西厂太监,就连袁茂等人,也不相信这番说辞。

胡桂扬晃晃手里的信,笑道:“把这个交给西厂,你就死定了。”

“少跟我废话,你就是想要抢功。卫兵!卫兵!”

真有几名士兵闻声跑来,胡桂扬仍不肯让路,转身道:“宫里的事,你们最好别参与。”

这话若是别人说出来,士兵们可能不当回事,胡桂扬却是一个“神秘人物”,连顶头上司陈逵都躲开了,他们当然不愿多管闲事,立刻转身离开,尽量走远一些,以听不到太监的叫声为妙。

霍双德不只是愤怒,还有点害怕,“你、你想怎样?”

“当然是救人救到底,来,请坐,咱们慢慢谈。”

“我不坐,也不听,敢动我一根汗毛……”霍双德想起自己被动过的不只一根汗毛,“再敢胡作非为,我要你满门抄斩!”

“胡家就我一个人,杀我就是杀全家。”胡桂扬坐下了,又拿出一封信,对着油灯细细读起来,时不时点头,自语道:“果然如此,跟我想的一样。嘿,真是狡猾,好险……”

霍双德千不该万不该,竟然站在那里听了几句,被说动了心思,揉揉脖子,问道:“你知道这件事?”

“当然,否则的话我为何而来?”

樊大坚、小周仓、张五臣都知道胡桂扬为何而来,但是谁也不吱声。

霍双德疑惑万分,慢慢走过去,坐到胡桂扬对面,“说吧。”

胡桂扬抬起头,惊讶地左右看看,“当着这么多人?”

霍双德可不想单独面对胡桂扬,示意四名随从走近一些,然后斩钉截铁地说:“对,既然你看过信了,没什么可隐瞒的。”

“大铁锤勾结太行山中十几个流民村庄,准备择机称王造反,这事一点都不稀奇。”

胡桂扬说不稀奇,袁茂等人却是大吃一惊,大铁锤在江湖上颇有声名,打家劫舍的事情做过不少,可要说造反,没人能想到。

“你早就知道?”霍双德被胡桂扬的镇定唬住了。

胡桂扬将看过和没看过的信都推过去,平淡地说:“信是假的。”

“你有证据?”

“这里的信有二三十封,主管都看过了?”

“嗯,看过了。”

“最早的信是什么时候?”

“呃,我没注意,应该是两三年前。”

“最近的呢?”

“就在前几天。”

“瞧,破绽就在这里,两三年间的几十封信,新旧却都一样,分明是同时伪造的。”

霍双德一愣,马上拨信看了几眼,勉强道:“这说明不了什么,这些信原本都放在床头的箱子里,保存得好。”

“这些信里谈论的皆是杀头灭族之事,大铁锤看过一遍就置之不理了?既然存放在床头箱子里,随手就能带走,他逃亡的时候为何遗落如此重要的东西?”

霍双德哑口无言,反而是站在一边的袁茂开口道:“难道是有人陷害大铁锤?没必要吧。”

霍双德在桌上一拍,“对啊,大铁锤身为军户却窝藏强盗,仅此一条就够他受的了,何必再来一个造反的罪名?只能有一个解释,他真想造反。”

胡桂扬笑了笑,“把信再给我看看。”

霍双德双手按住,“别想再骗我。”

“你都看过了?”

“看过。”

“好,我只看过两封,但我能猜出所有信件的大概内容。”

“你说,我听听对不对。”

“无关内容我就不说了,这些信里必然提到了流民村庄的名称与位置,很可能还有村子的‘兵力’,对不对?”

霍双德犹豫了一会,“对又怎样?”

“这些信意图陷害的不是大铁锤,而是山里的村庄。”

这回不等袁茂提出疑问,霍双德大笑起来,“越说越没道理,一群流民而已,值得栽以造反之罪?到官府告一状,指出路径,派百十来名兵丁就能扫平喽。”

“荆襄流民平定未久,朝廷当年动用多少兵力?”

“那能一样吗?荆襄流民百有余万,朝廷当然要动用大军,太行山里——我就没听说过太行山也有流民村庄。”霍双德有点糊涂了,拆开一封信又看一遍,“还真有,距离京城不过百余里,奇怪,地方上也不清理一下,嗯……”

霍双德收起信,放入怀中,起身道:“无需多说,你怎么想不重要,这些信必须送到西厂。胡桂扬,我会记得你今天的提醒。”

这是一种威胁,胡桂扬却当成好话,笑道:“你一定要记得,最好在厂公面前描述得细致一些,让你的随从也帮着记一记。”

霍双德没法理解胡桂扬的说辞,向外走去,扔下一句:“等你需要朋友的时候,就知道朋友有多重要了。”

“这些信陷害的目标是流民村庄,千万别忘了告诉厂公这句话,等你惹出麻烦的时候,至少不会连累我。”胡桂扬大声提醒,还是没将太监的威胁当回事。

霍双德没有回应,出门召集护送士兵,本想这就找胡桂扬报仇,忍了又忍,还是带人走了。

袁茂亲自送行,回来之后对胡桂扬说:“你惹麻烦了。”

“嗯。”胡桂扬仍在想那些信件。

“霍双德暂忍一时之气,肯定是要在以后收拾你,他天天守在厂公身边,日进谗言,你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樊大坚也觉得胡桂扬做得不对,“不值得,真不值得,就为了抢看几封信,得罪这么重要的权宦,得不偿失啊。而且他说得对,等你需要朋友的时候才知道朋友的重要,别看他现在拿你没办法,等你回到京城,等你向西厂求助的时候,就知道有多难了。”

“嘿,没办法,做已经做了,我现在追上去给他道歉,大概也没用吧?”胡桂扬笑道。

袁茂和樊大坚只能摇头,没法再说什么。

“其实我有一个猜想。”胡桂扬既是对屋里的四个人说,也是对自己说,“平定荆襄流民与平定断藤峡差不多是在同一年,过后都是余患不断,历经多年才镇压下去,我记得去年朝廷才设置郧阳府,安置荆襄流民,是这样吧?”

袁茂点头,“对,郧阳府的城池还没修完呢,这与京城附近的流民有什么关系?”

“何百万说过,流民所在之地乃是另一个天下,我想他不是随便说说。他已经试过用装神弄鬼的手段夺取天下,现在又要尝试别的手段了,如果我没猜测,挑动江湖只是开始,他真正的目的是挑动天下流民。”

袁茂、樊大坚、张五臣、小周仓都看着胡桂扬,谁也不吱声,既是因为不解,也是因为害怕,他们不愿意被牵涉进这种事情里。

胡桂扬起身,“‘高不过三’,这里没有姓高的人,咱们得去莫家庄,真巧,那里的几名高姓者都是流民。”

樊大坚长叹一声,“又回江湖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抢丹

高青草只练了不到一刻钟的天机术,就决定再也不碰它,而是改学火神诀,“从小到大我学的都是枪法、刀法,出手越狠越好,让我摆弄十根手指头,不能轻也不也重,还不如杀了我。”

何三姐儿当然不会强求,于是将小姑娘推荐给弟弟何五疯子。

“神仙教我的功法,如今是个人都能学了。”何五疯子极不情愿,真到了传授的时候,却又极认真,没有半点藏私。

火神诀也不好学,尤其是那一大段发音古怪的口诀,若是练过内家功夫的人,还好接受,高青草与姐姐一样,学的是外家硬功,对呼吸吐纳全无了解。

可她坚持下来了,尤其是听说姐姐一行人陷没于铁家庄之后,练得更加刻苦,既不哭,也不闹,只花了不到两天时间,硬生生将一篇诘诎聱牙的怪文以及相应的动作背了下来,虽不熟练,但已算入门了。

何五疯子大为吃惊,因为他当初学了整整半个月,在那之后还常有犯错的时候。

更吃惊的人是赵阿七,他此前学得更慢,足足两个月,期间若干次被师父骂得半死。

“你天生适合学火神诀,如果能有金丹相助,要不了半年,你就能成为跟我一样的高手啦。”赵阿七啧啧称叹,他也跟着传授火神诀,比何五疯子还上心。

何五疯子传功的时候没有避着赵阿七,听到这句话却不高兴了,“绝不能用金丹,那是邪门练法,今日速成,它日必有后患,还是老老实实正常修行吧,虽然慢一点,但是没有危险,而且到了最后,肯定比金丹更厉害!”

赵阿七冷笑不止,“最后是什么时候?七十岁吗?到时候我已经是武林耆宿,你是默默练功的无名之辈,想跟我比武,先得排队。”

“排个屁队,我现在就能跟你打。”

何五疯子火爆脾气,赵阿七心高气傲,两人说打就打,后者稍占上风,前者却死不服输,两人乒乒乓乓打了将近半外时辰,遍体鳞伤,累得倒在地上起不来身,扭头再看时,小草已经没影了。

小草只想练功,然后尽快报仇,大铁锤、杨九问这两个名字,被她牢牢记在心中。

这天夜里,正在屋外练习枪法的小草听到前院人声嘈杂,隐约有人说起“大铁锤”,于是走来倾听。

前院的人很多,莫家庄这几天接待了许多客人,个个名声响亮,威震某处,小草一个都不认识,但是见得多了,她有一种感觉,这些人更关心自己的名声,而不是替高家村报仇,当然,小草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要求一群陌生人替她报仇。

今天,这些人却显得有些激动,一名白胡子老头儿大声道:“这不合江湖规矩,铁家庄被官兵攻破,咱们不能落井下石,更不能让人家说咱们是朝廷走狗。”

厅里容不下这么多人,大家都站在庭院里,大声争吵,有人觉得大铁锤该获得原谅,有人声称他罪有应得。

小草默默地站在一边,没有开口,也轮不到她来插话,偶尔有人看到她,只当她是庄里的小姑娘。

她听到胡桂扬的名字,有人怀疑官兵是他引去的,但是没有明确证据。

终于有人又提到大铁锤与杨九问,这两人没死,逃出了庄园,很可能去投奔闻家庄了。

另外几个人甚至对此表示羡慕。

小草没再听下去,转身回后院的练武场,坐在石凳上默默发呆,然后又起来准备练功,由于心烦意乱,练不了火神诀,只能继续耍链子枪。

一起身,她看到对面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似乎已经有一会了。

谁也不说话。

小草突然甩出链子枪,枪头如箭一般射了过去。

这一招有攻有守,小草已经做好准备,一击不中,立刻就将枪头收回,半途中还能发起第二击,这才是枪法的精华所在,往往令目标防不胜防。

那人没有躲,也没给小草二次进攻的机会,他伸手将枪头抓住了,动作舒缓而准确,好像已经练习过无数次,到了信手拈来的地步。

小草用力,链子纹丝不动。

“你这样是报不了仇的。”

小草不吱声,仍在用力,细链在两人之间绷得笔直。

“我可以帮你。”

“我不要闻家的帮助,你们也是我的仇人。”小草低声道。

“你认得我是谁?”

“不认识,反正是闻家的人,你们都是一个样子。”

那个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宽袍,“一样的功法、一样的衣服,但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小草突然向前纵步一跃,手中细链兜个圈子,套向对方的脖颈。

眼前身影闪动,小草落地之后发现自己被细链缠住了,阴影里的人毫发无伤。

“你不是我的对手。”

细链缠得不紧,小草很容易挣脱,手里握着枪头,“你来做什么?斩草除根吗?”

那人摇头,“你叫小草?我只想让世上遍布野草,越茂盛越好,所以——我是来帮你的。”

那人扔过来一样东西,小草顺手接过,借着月光看到手心里的是一枚玉佩,中间似乎有一点发红。

“这就是传说中的金丹,对天机术、火神诀都有助益,你练的是火神诀,吸食金丹精华,三个月之内你就能成为一等一的高手,足以去找大铁锤报仇,少则一年多则三年之后,你可以向闻家挑战了。”

住在莫家庄这几天,小草听过不少金丹的传言,尤其是看到赵阿七的本事之后,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只是怎么也想不到,如此轻易就得到一枚。

“为什么……”

“因为你有天赋。”

“和赵阿七一样的天赋?”小草觉得自己比赵阿七聪明多了。

“嗯,你们一样,都有强烈的好胜心,这比任何素质都重要。”

“我不相信……”小草一直在看玉佩,抬起头想表达对闻家人的不信任,却发现那人已经无影无踪,连个名字都没留下。

小草呆呆地站在那里,低头再看玉佩,一颗心起伏不定。

“刚才你在跟谁说话?”一个声音问。

小草立刻握住玉佩,“没人。你来干嘛?”

赵阿七疑惑地四处看了看,“前边太吵,我睡不着,出来看看。真的没人?我明明看到……你手里握着什么?”

“跟你没关系。”

这句话等于承认手里有东西,赵阿七上前两步,“我也教过你火神诀,算是你的师父,你得对师父说实话。”

“我没师父。”小草的功夫大都是跟姐姐学的,心中不认任何人为师。

赵阿七走到刚才那人所在的位置,转身看向小草,忽然明白了什么,“是他,一定是他!他给了你什么?是不是金丹?”

赵阿七语气激动,还有一丝愤怒,“他为什么不肯见我?不肯再给我一枚金丹?难道我不够刻苦吗?难道他没听说过我的战绩吗?如今江湖上谁不知道我赵历行的大名。”

“你不是叫赵阿七吗?”

“赵历行!我叫赵历行!”赵阿七慢慢走来,语气稍稍缓和下来,“让我看看你的金丹。”

“不给。”小草毕竟年轻,此言一出,更说明手里握着的东西就是金丹。

“你还小,火神诀刚练没几天,用不着金丹。再说,你可以向胡桂扬要,他手里有好几枚。”

“你怎么不向他要?”

“他于我有恩,而且……反正我不能向他要。”赵阿七其实是被唬住了,以为自己远远不是胡桂扬的对手,不敢开口索要金丹,“把你的金丹给我,等我更加厉害之后,就能帮你报仇了,什么大铁锤、背山老怪,都不是我的对手。”

“他们现在就不是你的对手,也没见你为我报仇。”

“他们人多,我一个人打不过,但是再有一枚金丹,我就……把金丹给我。”赵阿七语气变得严厉了,他并不确定再有一枚金丹是否能够提升功力,可他想要试试,如果对方是名高手,他会小心一些,但是面对小草,他自觉有资格发出命令。

小草向后退却,抢先出手,抛出链子枪。

对她来说,这个晚上可不够幸运,遇到的都是高手,赵阿七虽然比那个闻家人弱一些,却比小草强太多,闪身躲过枪头,一把抓住了细链,用力一拽,嘴里喝道:“给我!”

小草不是轻易认输服软的人,赵阿七也不是怜香惜玉之辈,两人分别握住链子枪的各一头,用另一只手打斗。

何五疯子就是这时候出来的,怒道:“前院吵架,你们打架,大半夜的,让不让人睡觉了?”

没人回答,何五疯子也不等回答,冲上去加入战团。

他帮小草,没什么原因,就是不喜欢赵阿七。

三人过招,赵阿七这边压力陡增,十余招过后,他松开链子枪,转身就跑。

小草要追,被何五疯子拦住,“算了,让他走吧,等天亮……”

“金丹,他抢走了金丹!”小草气得快要哭出来,她还没有决定是否要服食金丹,但是就这样被人抢走,心里终究恼怒。

何五疯子也不问金丹是哪来的,“抢走就抢走吧,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早告诉过你,那是邪门练法。”

就这么一会工夫,赵阿七已经没影了,小草跺跺脚,气哼哼拎着链子枪走了。

何五疯子打个哈欠,也回屋睡觉,完全没将金丹当回事。

赵阿七握着金丹奔跑,心怦怦直跳。

(今日一更)

第一百三十五章 进山

胡桂扬带着袁、樊、张、周四人赶到莫家庄,风尘仆仆,没走正门,从侧门悄悄进庄,由认识的庄丁带路,直接来找何氏姐弟以及高家村的几名幸存者。

小草又气又急,一见到胡桂扬就开口诉苦,“胡大哥,赵阿七把我的金丹抢走了。”

何五疯子在一边冷笑道:“赵阿七就是你胡大哥带来的,还叫他师兄呢。”

“哪又来的金丹?”胡桂扬没听明白,目光扫视,先查了一遍人数,高家村幸存者共是五人,一个不少,都站在屋子里,除了气愤的小草,其他四人都很紧张,他们是山里的猎户,一旦出山,总觉得无着无落。

小草语速极快地讲了一遍昨晚发生的事情,胡桂扬吃了一惊,第一个反应是看向何三姐儿。

何三姐儿摇摇头,神色凝重,她不知道昨晚出现的人是谁,但是认为那人不怀好意。

“赵阿七……”胡桂扬话没说完,沈乾元进来了,点下头,“出来说句话。”

沈乾元的神情也很凝重,胡桂扬让其他人稍等,独自出门。

“是你派人攻打铁家庄?”沈乾元直接问道。

“你觉得一名锦衣校尉能调动几千名官兵?”胡桂扬反问。

沈乾元露出微笑,“我也是这么对大家说的,但是总得亲耳听你说一句。”

“官兵不是我带到铁家庄的,更不是我指挥的。”胡桂扬含糊过去,又问道:“怎么,江湖开始同情大铁锤了?”

“有一点吧,但你不用参与,我会处理,大铁锤逃跑其实也是件好事,他现在无路可走,只能千方百计前去投奔闻家庄,闻家庄若想拉拢江湖人士,也必须向大铁锤提供保护,对咱们来说,这是顺藤摸瓜的机会。”

“你知道大铁锤的下落?”

“嘿,天下虽大,江湖人也不能说去哪就去哪,总得选条路、选个落脚之处,总之我能找到大铁锤,等到何百万与闻家庄暴露之后,我自会通知你。”

“多谢,我不在这里久留,待会就走。”

“好,我怎么找你?”

“史家胡同二郎庙旁边是我家,你派人一打听便知,有消息就告诉那里的蒋二皮或者郑三浑。”

沈乾元拱手告辞。

胡桂扬看着他的背景,心里有些纳闷,此人似乎对自己越来越疏远,只剩下表面的友善。

房间里,众人正在议论大铁锤的下落,胡桂扬最在意的却不是这件事,对几名村民道:“山里总共有多少村庄?”

“就三个,高家、李家、郭家。”一名村民道。

“更远一点呢?”

几名村民互相看了一眼,还是那人回道:“那就难说了,我最远走过百里以外,曾经在一处村里借宿,据说那一带还有几座村子,都不大,几十口人。”

“三太爷什么都知道,可惜……”

提前老族长,几名村民全都垂头叹息,他们想起了村子和家人。

“郭家村的郭举人知道的事情不比三太爷少,就是住得太远了一些。”另一名村民道。

“麻烦谁能带我去见这位郭举人,不怕远。”胡桂扬问道。

郭家村与高家村相距不远,几名村民都认路,也都愿意带路。

袁茂忍不住插口道:“如果那些信是假的……”

胡桂扬摇头,“信肯定是假的,但是对那些急于立功的人来说,宁可相信它们是真的,得有人去山里提醒一声。”

袁茂不吱声了,对官场他更熟悉,知道胡桂扬说得没错,霍双德将书信拿回西厂之后,很可能得到汪直的采信,反正派兵攻打十几座流民山村轻而易举,还能立下平乱的大功,何乐而不为?

“那就麻烦你们都跟我去一趟郭家村吧,小草也去。”

几名村民很高兴,他们太怀念山里了,马上同意,小草嗯了一声,显得不是太感兴趣,但也没有反对。

坐在一边的何三姐儿说:“我们也去。”

“咱们也去?”何五疯子诧异地问。

“嗯。”

“好吧,我们也去。”何五疯子只好同意。

袁茂、樊大坚总得跟随胡桂扬,小周仓一心想看“高不过三”的结果,因此也要跟随,只有张五臣一想到进山就胆怯,咳了一声,拱手道:“没我什么事了吧?通州那边还等着我……”

“山里村民也等着你给算一命呢。”胡桂扬不会就这么放他走。

张五臣苦笑道:“命不是想算就能算的,有时候……好吧,我跟你走,可我什么时候能回通州?”

“从山里出来的时候。”

张五臣只好点头接受,心里却不由得后悔,觉得自己若是在城隍庙就强硬地拒绝,没准就不用受苦了,然后他看了一眼胡桂扬,发现自己任何时候在这个人面前都强硬不起来。

袁茂到前院找到沈乾元,要来几匹马以及一些必须之物。听说他们都要进山,沈乾元很意外,但是没有多问,要什么给什么。

胡桂扬太累了,睡了一个时辰,将近黄昏时出发,这可不是出门的好时机,胡桂扬却坚持不在莫家庄过夜。

两个时辰之后,天色已经全黑,队伍中谁也不认得方向,胡桂扬才决定休息,选择一处稍高些的土丘,也不生火,在背风处铺好毯子席地而卧。

胡桂扬亲自守夜。

夜里并不冷,只是风比较大,吹得树摇草动,远远看去,总像是藏着什么东西。

胡桂扬居高临下,经常调转方向,远近尽收眼底,心里却一点也不踏实。

“高不过三”,从听到预言那一刻起,这才过去一天半,而他面对的敌人神出鬼没,可能从任何地方跳出来。

好几次,胡桂扬甚至怀疑刺客已经在不经意的一瞬间动手了,于是盯着在背风处合衣而卧的数名村民,直至看到他们转身,才稍稍安心。

还有一个人一直没睡,何三姐儿坐在毯子上,像是在打坐,等其他人都入睡之后,她悄悄走过来,将一件东西放下,小声道:“你打算就这么站一晚上?”

那是一张折凳,何三姐儿随身一直携带,并非莫家庄供应。

“谢谢,你想得周到。”

胡桂扬坐下,何三姐儿却没有立刻离开,“还有人要对他们下手?”

何三姐儿早看出来了,胡桂扬不愿留在莫家庄,是担心高家村的五名幸存者再受伤害。

“嗯,那个叫张五臣的人从前算是何百万的徒弟,退出多年了,在城里赶骡车,突然学会了算命,专算他人死期,据说很准,他说‘高不过三’,高家人活不过三天。”胡桂扬也压低声音,以免吵醒他人。

“原来如此,他怎么算命?”

“一只小香炉,据说里面能发出只有他能听到的预言。”

“他在撒谎。”

“嗯。”

“你为什么不问个清楚?”

“不急。”胡桂扬笑了笑。

何三姐儿在月光下看到他的笑容,于是也笑了笑,明白他的意思,张五臣只是一名传话者,所说的一切都来自何百万与闻家庄,该说的时候自会说出来。

两人沉默了一会,胡桂扬起身,指着折登,“你坐。”

何三姐儿摇摇头,“我要休息了。对了,你应该向小草道歉。”

“啊,为什么?”胡桂扬完全糊涂了,他坐在这里值夜,为的就是保护小草等人,居然还要向她道歉。

“小草的金丹被赵阿七抢走,等你回来给她做主,你却表现得十分冷淡,甚至没有多问两句,让她很伤心。”

“金丹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算没被抢走,我也会让她交出来。”

何三姐儿笑道:“她在意的不是金丹,是你的冷淡。”

何三姐儿不想再多说,回到自己的毯子上,仍然不肯躺卧,如老僧入定一般端坐不动。

胡桂扬仔细想了一会,喃喃道:“难道我还得负责哄小孩子吗?”

一夜无事,最接近刺客的危险就是一头突然蹿出来的狐狸,看样子比人类更加害怕,匆匆过路,跑进草丛里再没有出现。

天快亮了,胡桂扬叫醒袁茂,自己睡了一小会,等天全亮之后,立刻出发。

一行人虽然骑马,走得还是比较慢,当天夜里到达高家村,村庄仍是一片焦黑,五名幸存者失声痛哭。

胡桂扬带着众人去往“将军府”,那里躲过了放火,依然完整,起码有房屋可供居住。

胡桂扬太累了,因此由何氏姐弟值守上半夜,胡桂扬值守下半夜。

他知道闻家人有多厉害,入睡之前还在想,这样做究竟能不能保住五名村民的性命,等到后半夜被何五疯子叫起来时,他已经不想这些了,守在门口,提防着外面的任何变化。

天边刚刚泛亮,小草第一个起床,走到门外,揉揉眼睛,望向山下的村庄,从这里其实什么也看不到,这更让她有一种感觉,似乎一切未变,很快就会有熟悉的欢声笑语响起。

“小草。”靠墙坐在折凳上的胡桂扬低声叫她的名字。

“嗯。”

“不管赵阿七有多厉害、跑得有多远,我都会帮你把金丹夺回来。”

小草冷漠地看着胡桂扬,又嗯了一声,转身走回屋里,迈过门槛的一刹那,胡桂扬瞥见了她脸上的笑意。

离“高不过三”的最后期限只差两三个时辰,胡桂扬希望小草不要为一件小事而耿耿于怀。

第一百三十六章 塌房

天亮之后,胡桂扬没有下令出发,而是决定多留半天。

樊大坚趁没人注意,走过来小声问道:“不用告诉他们吗?”

胡桂扬摇摇头,这个时候多说无益。

小草等五人还对预言一无所知,闹着要回村里再看一眼,胡桂扬亲自去将索桥上的木板都拆下来,不准任何人离开。

“跟我进山,就得守我的规矩,在这里休整半天,下午出发。老高七,在地上画个地图。”

老猎人笑着走来,小草在一边道:“他不叫老高七,他叫老郭七。”

“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们都姓高。”胡桂扬听过他们的介绍,郭、高发音差不多,他一直以为此人叫老高七,而老猎人也从来没有纠正。

“没事,叫什么都行。我原来是郭家村的,父母早亡,来高家村投奔舅舅,就一直住下来了……”

老郭七是名经验丰富的猎人,对山里的道路极为熟悉,但是不会画图,只能口述,胡桂扬拿木棍在地上划出模样。

山路难行,骑马也走不快,前往郭家村至少需要三天,到另一个李家村则要五天。

地图画得差不多了,老郭七抬头看看天,说:“在这里多待一会也好,今天可能要下雨。”

胡桂扬看到空中只有几片浮云,“真的?”

“我随便一猜,随便一猜。”老郭七与普通山民一样,对山外的人,尤其是官府的人,心生畏惧,不敢争论。

“下雨更好。”胡桂扬巴不得能有东西阻挡一下闻氏高手,“跟我说说那位郭举人吧,他参加过乡试?”

老郭七显然不知道什么叫“乡试”,眨了几下眼睛,说:“郭举人力气大,年轻的时候曾经单手举起过一个壮汉,所以大家叫他郭举人。”

胡桂扬忍不住笑了,“原来是这么一位郭举人。他今年多大岁数?脾气如何?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老郭七虽然出生在郭家村,对这些事情却不了解,直挠头,叫来另一名村民,“郭举人是他舅爷。”

郭举人五十多岁,力气肯定不如年轻时了,脾气却依旧爆烈,又是族长,在村里说一不二,将一百多人管得严严的,与外村来往不多,外人除非是实在亲戚,否则的话,连进村都难。

好在高家村五名幸存者当中有一位是郭举人的亲戚,老郭七又生在郭家村,进村应该不难。

村民扭头看了一眼,小声道:“有件事我得先说一声,小草可能进不了郭家村。”

“为什么?”

“因为……高将军,郭举人曾为他儿子向高将军求亲,被高将军拒绝,还打了求亲者一顿,所以……”村民一脸苦笑。

胡桂扬能想象得到当时的场景,摇头笑道:“这位郭举人的胆子也太大了。”

“谁说不是?但他不认识小草,所以别提小草是高将军的妹妹,可能也没事。”

“行,我知道了。”

胡桂扬望见何三姐儿、小草出屋,走向高处的树丛,立刻大声问道:“你们要去哪?”

何三姐儿回头笑笑,冲他摆下手,示意不必担心。

胡桂扬明白过来,讪讪地低头,查看刚刚画好的地图。

这个上午特别难熬,胡桂扬不停地出来巡视,几乎将所有地方都看过了,除了一条迷路的蛇,没发现任何问题。

没过多久,乌云密布,老郭七预言的雨下起来了,来势汹汹,很快变成暴雨,所有人都躲在屋子里,知道今天无论如何没法上路了。

与此同时,另一个预言也因为这场暴雨似乎没法实现了。

几名知情都都看向张五臣,尤其是胡桂扬,一直盯着他。

张五臣越来越不安,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只是传达上仙的意思,发生什么都与我无关,你们爱信不信。”

他是在三天前的午时左右发布预言的,如今离最后期限越来越近,高家村的五个人却没有任何暴毙的迹象,至于刺客,就算知道他们躲在这里,只怕也没办法冒雨过来杀人。

张五臣转身背对众人,闭上眼睛,小声念叨,樊大坚凑过去听了几句,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高深经文,原来是《太上感应篇》,在灵济宫,刚入门的小孩儿专背这个。”

张五臣睁眼转身,正色道:“别小瞧这篇经文,入门虽易,精通却难,你就算倒背如流,也未必能理解其中深意。”

“哈,我不懂?我……天又不热,你流汗干嘛?”

张五臣擦下脑门,“我没流汗,是上面滴水。”抬头看了一眼,突然脸色一变,“不好,三日之期马上就到,谁跟这五人待在一起谁倒霉……”

话一说完,张五臣拔腿就往外跑,进到大雨里,向屋内几人喊道:“快出来,房子要塌,高家五人该有此劫,你们别被连累!”

小周仓第一个跑出去,接着是樊大坚,然后是何五疯子,但他没跑远,站在门口向姐姐招手,“快出来!”

小草等五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胡桂扬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房顶的确在渗水,不敢大意,“大家都出去躲一躲。”

众人陆续出屋,胡桂扬守在门口,当最后一个。

张五臣在雨中叫道:“胡桂扬,这是高家的劫难,你解不了……”

咔嚓一声响雷,张五臣吓得一哆嗦,再不敢多嘴,樊大坚等人脸上也已变色,慢慢后退。

所有人都出来了,站在倾盆大雨里,对面的屋子却没有坍塌。

雨势丝毫不见减弱,何五疯子找出伞,何三姐儿与小草共撑一伞,也只是勉强遮住头脸不湿。

其他人就惨了,很快被浇个湿透,还要去将马匹、行李带过来,踩在草地上一步一滑,人人都摔了几个跟头。

房子一直不倒,所有人,无论对预言知情与否,都盯着张五臣。

张五臣不停地抬手擦试脸上的雨水,再想强自镇定是不可能的,“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啊,上仙明明告诉我……难道你们当中有人能解厄?”

樊大坚道:“那肯定是我了,想我在灵济宫学道的时候……咦,雨小了,哈哈,我不仅能解厄,还能止雨。”

这场雨来势凶猛,去得也快,说话间雨势越来越小,再过一会,雨住天晴,抬眼望去,天空真跟被雨水洗过一样。

所有人还是盯着张五臣。

“这个……我真以为……午时过了吗?”

太阳西倾,午时早就过了。

“对不住啊,可是谨慎一点终归没错……”张五臣呵呵傻笑。

樊大坚也恼恨淋雨,但是也有几分得意,“行了,没事了,有我在,灾星厄运都得避让。嘿,这场大雨,全让咱们赶上了,我得进屋找找我的东西……”

樊大坚也不谦让,跑在最前面。

“樊真人稍等。”张五臣叫了一声。

樊大坚止步转身,不耐烦地问:“干嘛?”

话音刚落,身后轰的一声,房子竟然真的塌了。

别人都看到了房塌,樊大坚却只闻其声,也不敢转身,两腿发软,一步迈不动,站在那里瑟瑟发抖。

袁茂上前扶住老道,让他没有当众摔倒。

别人都是惊惶错愕,只有张五臣哈哈大笑,“终于倒了,我就说嘛……可是,你们几个怎么没事呢?”

五名村民毫发未伤,小草越听越糊涂,“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就应该倒霉?”

“因为上仙说了‘高不过三’,不出三天,你们高家村的人……”张五臣说不下去了,毕竟五个人就站在他面前,预言还是没有实现。

小周仓甩甩头,“就是你,害我们淋了一场透雨,怎么赔偿?”

张五臣笑不出来了。

胡桂扬走来,张五臣步步后退,脚下一滑,险些摔倒,胡桂扬上前将他扶住,然后拱手道:“你救了我们所有人一命,我欠你这个人情,以后一定会还。”

“对啊,我让你们离开屋子的。”张五臣醒悟过来。

“白浇一通,雨停了屋子才倒。”小周仓还没明白过来。

胡桂扬道:“他提醒得确实早了一点,可他若是不说,咱们雨停之后就会走出屋子吗?”

小周仓想一会,也向张五臣拱手道:“你还真救了我一命。”

“不算什么,救人一命胜读十卷经书。”张五臣有点不好意思了。

那边的樊大坚已经恢复正常,走过来道:“可高家五人都活着呢,预言到底是准还是不准呢?”

小草总算听明白一些,怒道:“谁这么混账,咒我们活不过三天?而且我们不是高家五人,是三人,老郭七、小郭火不姓高。”

闻听此言,张五臣双手一拍,兴奋地说:“这就对了,高不过三,是说高家活不过三个人。”

“那三个人算过,还是算不过?”樊大坚要较下真儿。

“这个肯定不算过,四才叫过三,三怎么能叫过三呢?”

胡桂扬看着老道:“你当时说的是‘活不过三天’,那不是上仙告诉你的?”

“上仙说‘高不过三’,意思是我自己解读的,我以为算的是死期,所以……”

“还是不对,‘高不过三’是预言,可高家当时就剩这三人,用不着预言。”

张五臣眨眨眼睛,实在圆不过来了,只好道:“仙意难测,我只是凡人……”

何三姐儿在一边道:“我能看看你的香炉吗?”

张五臣犹豫半天,从怀里取出香炉,“只在我手里才有用,别人不行。”

何五疯子一把抢过去,转交给姐姐。

何三姐儿翻弄香炉,头也不抬地突然问:“上仙告诉你,见到胡桂扬就说‘高不过三’四个字,对吧?”

张五臣一直盯着香炉,听到问话,脱口道:“你怎么知道?”说罢立刻捂嘴,却已来不及了。

何三姐儿扭动香炉,转了几圈,竟然将它一分为二,张五臣连声惊呼,想夺回宝物,被何五疯子拦住。

何三姐儿从香炉底部拿出一枚玉佩,举在手中给胡桂扬看。

玉佩几乎遍体通红。

第一百三十七章 山中有偷袭

又一枚玉佩,而且是最好的玉佩,几乎遍体通红,只在边缘呈现一小圈原本的白色。

樊大坚惊呼一声,“这是……这是闻氏金丹?”

众人心思各异,没人开口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胡桂扬走过去,慢慢伸出手。何三姐儿的目光移开玉佩,看向胡桂扬,过了一会将玉佩慢慢放到他手心上。

“谢谢。”胡桂扬立刻握住玉佩,将它放入怀中。

何三姐儿笑了笑。

何五疯子没有尝试过玉佩的好处,却盯得最紧,大的那只眼睛几乎要跳出眼眶,见玉佩落入胡桂扬手中,马上道:“三姐,真给啊?”

“早就说好了,玉佩都由他保管。”

“别当他的面儿拿出玉佩啊。”何五疯子小声嘀咕。

胡桂扬转身道:“把行李打开晾一晾,晒干之后……老郭七,夜里能走吗?”

“能,在这一带山里,我闭着眼睛也认路,就是走得慢一些。”老郭七马上道。

将近天黑,小件物品晒得干燥,大件的毯子还是有点潮湿,胡桂扬仍然下令收拾东西出发。

因为白天的那场雨,夜间的山路分外闷热潮湿,四周的草木像是乍富的小人,不分场合地炫耀自己的“金钱”,喷撒热气。

马匹不能再骑了,众人只能牵马步行,遇到陡坡,更是要互相帮助才能将马匹拽上去。

五名村民从小生活在山里,早已习惯这样的气候,倒不觉得太难忍受,胡桂扬等人却是越走越热,晒干不久的衣裳又要湿透,张五臣、樊大坚被落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赶,纳闷娇滴滴的何三姐儿怎么能走在自己前面?

在一座山脊上,老郭七建议休息一会,“这里比较透风,不那么湿,过了这座岭,再难找到合适的地方了。”

众人停下休息,仍由胡桂扬守夜,虽然期限已过,他仍然不放心,总觉得还有闻家高手跟踪,如果只是一个人,他早就呼呼大睡了,可现在身后跟着十多个人,他不得不谨慎些。

马匹在一边吃草,人类在另一边躺卧休息,何三姐儿仍然坐在毯子上,她不动,谁也不知道她是入睡还是清醒。

胡桂扬仍然坐在最高处,感受习习吹来的夜风,身体逐渐凉爽,舒服多了。

樊大坚、张五臣终于牵马撵上来,看到胡桂扬,两人同时长出一口气,张五臣道:“像这种山路,年轻的时候我能连走一百里,现在不行了,老啦,真是老啦。”

樊大坚没有他声称的那么老,却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将马匹交给张五臣,自己停在胡桂扬身边,小声道:“就为了给山村提个醒,不用这么多人吧?”

“不只是提醒,也是追踪线索。”

“什么线索?”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所谓的另一个天下?”

“嗯。”

樊大坚直摇头,“那明显是何百万信口胡诌的,哪来的另一个天下?他大概是要把你引入深山,以免扰乱闻家庄的计划。”

“不对,闻家庄到处送功法、送玉佩,明显是要将所有人都拉进去,而不是推出来,山村里必有线索。”

“好吧,你怎么说都行。”樊大坚坐在路边的草地上,看着远处的张五臣铺毯躺下。

胡桂扬看着老道:“你还有话要说?”

“你未必愿意听。”

“那就别说。”

樊大坚却不肯走,又坐一会,开口道:“你有四枚金丹了。”

胡桂扬从何三姐儿那里得到七枚玉佩,其他人都不知情,都以为是三枚,加上香炉里的红玉,共是四枚。

“嗯,怎么了?”

“没什么,我在想……我在想赵阿七,谁能想到,像他那样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武师,竟然能成为武林一杰,中间相隔才只有一年时间啊。”

“一步登天这种事又不是没发生过,远的不说,西厂汪直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汪直……是运气好,赵阿七……是造出来的,对,他是闻氏金丹造出来的,没有金丹,他什么都不是。”

“所以呢?”

“金丹啊,胡桂扬,试想一下,如果有这样一种东西,吃下就能得到皇帝宠信,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西厂厂公,而这东西就在你手里,你吃还是不吃?”

“吃了会变太监?”

“不会,汪直只是一个比喻。”

胡桂扬想了想,笑道:“不吃。”

“为什么?”樊大坚瞪大眼睛,这可不是他预料的答案。

“有了万人之上的地位,就得负万人之上的职责,所以汪直要执掌西厂,要查妖狐案,要抓何百万,就连赵阿七,一举成名之后,也要插手江湖恩怨,你等着看,过不了几天,赵阿七就会重新出现。”

“所以呢?”这回轮到樊大坚反问了,“你自己也在查案,你说的这些事情,哪一件不是人之所欲?”

两人互相看了一会,谁也不理解对方的想法,胡桂扬突然笑了一声,急忙压低声音,“我是个懒人,这就是原因。”

樊大坚叹息一声,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但你要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与你的想法一样,听过那句话吗?卞氏无罪怀壁其罪,你拿着金丹,你也有罪。”

胡桂扬没吱声,樊大坚找出自己的毯子,用力抖了几下,铺在地上,躺下睡觉。

胡桂扬有一句话没对樊大坚说,他是赵瑛的义子,从小受其熏陶,对怪力乱神总是保持怀疑与警惕心态,当初在山里学习天机术,对他来说已属破例,一旦热情过去,他又恢复常态,对天机术和火神诀尚存疑虑,更不用说古怪的玉佩。

尤其这些玉佩就像是故意送到他手中。

胡桂扬伸手入怀,握着那枚红玉轻轻摩挲。

远处隐约传来一声脆响,像是树枝折断的声音,胡桂扬立刻警觉,却没有马上起身,怀中的手改为拿取机匣“灵缈”,虽然左手受伤,他的右手却已十分灵活,单手就能将机匣打开,伸入四指。

就算那真是树枝折断,也未必由人类造成,山中走兽颇多,夜里正是它们出没的时候,撞断树枝很正常。

胡桂扬依然保持警惕。

等了许久,没有任何意外发生,胡桂扬终于松了口气,缩回手指,将机匣恢复原状。

嗖的一声,黑暗中有什么东西飞来,胡桂扬下意识地往后一仰,从折凳上翻落在地面,只见一道微弱的寒光从上方掠过。

这绝不是动物,而是有人掷出暗器。

嗖嗖声不绝,胡桂扬就地打滚,勉强躲过暗器,已是狼狈不堪。

有人被惊醒了,第一个跑过来的人居然是平时睡觉最死的何五疯子,他不管胡桂扬死活,冲着暗器发来的方向怒喝道:“胆小鬼,出来与爷爷一战!”

何五疯子说罢冲了上去,虽然瘸了一条腿,动作却极为灵活,不仅躲过暗器,还伸抓住一枚,随手扔了回去。

刺客躲得不远,就在山坡下的一片树丛里,何五疯子大喝一声,直接跳进去。

胡桂扬立起身的时候,何五疯子人已经不见了,声音却还响亮,打得颇为激烈。

其他人也都醒了,慌成一团,小草拎着链子枪也要加入战团,被胡桂扬一把抓住,扭头向何三姐儿道:“叫他回来,小心陷阱。”

何三姐儿走过来,冲着岭下叫道:“五弟!”

树丛仍然晃动不停,并向远处漫延,却听不到人声。

“你们留下。”胡桂扬再次伸手入怀,取出机匣,迈步向树丛跑去。

路边的树上跳下一个人,胡桂扬立刻出手攻击。

灵缈速度奇快,威力却很弱,击在那人脸上,只引来一声尖叫,那人继续扑向胡桂扬。

砰的一声,真正将偷袭者击中的是链子枪,小草没听命令留在原处,而是紧紧跟在胡桂扬身后。

偷袭者再次惨叫,横着从胡桂扬头顶飞过去,重重掉在地上。

就这么一会工夫,何五疯子和他的对手已经没影了,从各个方向的树丛、草窠里蹿出一大群人,黑暗中看不清多少,只觉得漫山遍野都是人,嘴里叫喊着,手中挥舞兵器,冲杀过来。

“退后。”胡桂扬拉着小草往岭上跑。

何三姐儿双手藏于袖中,袁茂和樊大坚拔出刀,小周仓赤手空拳,张五臣躲在后面,另外四名村民拿出弓箭,却不知该怎么做。

“射!”胡桂扬大声道。

村民是山中猎人,不是士兵,向来是躲在暗处悄悄靠近猎物再射箭,没见过这么大阵势,不免有点紧张,箭是射出去了,却没什么威力,大都被挡开。

“灵缈”也不够用,胡桂扬从袁茂手里接一口多余的腰刀,与他并肩而立,准备迎战。

路边的草窠里又冲出一个人,闯进偷袭者人群,一通乱打,所向披靡,看拳法与何五疯子有几分类似,看腿脚,却一点不瘸。

“神拳赵历行在此!谁敢接招?”

赵阿七的拳头似乎比从前更硬,没有一个人能接住两拳,挨者立倒,滚下山去。

“跑!”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偷袭者一哄而散,赵阿七撵了一会,转身回来,站在低处抬头看着胡桂扬,“师兄,我回来找你了。”

胡桂扬握紧了刀,非常清楚怀里的红玉对这个人的吸引力有多大。

第一百三十八章 师兄师弟

赵阿七像是吃过不少苦,浑身沾满了树叶,脸上尽是划痕,眼睛通红,胸膛起伏不定,向胡桂扬道:“师兄,这几天你去哪了?”

看赵阿七刚才打架的样子,相隔短短几天,他的功力又有明显提升,此人说不清是敌是友,面对他,人人都得保持警惕。

胡桂扬是个例外,不仅不怕,还笑着迎上去,抬手在赵阿七肩上重重捶了一拳,“你个臭小子,自己偷跑出去,竟然问我去哪了?”

赵阿七咧下嘴,却没有生气,“我……我跟这个小姑娘有点误会,所以……”

胡桂扬亲切地拉着赵阿七来到小草面前,“我听说了,不管怎样,你得给她道歉。”

赵阿七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拱手道:“小高……”

“我叫小草。”

“小草,对不住啊,从你手里拿走了那个东西,我没有恶意,喏,还给你。”

赵阿七拿出一枚玉佩,小草立刻接过去看了一眼,“这不是我的那一个。”

“就是它,肯定没错,你当时也没细看,怎么认得是不是它?”

“原来它有红点,现在没有了。”

“那是你看错了。”赵阿七不肯承认自己已经吸食了玉佩精华。

小草生气了,待看到胡桂扬向自己使眼色,她忍住了怒意,“好吧,原谅你一回。”

赵阿七干笑两声,“小姑娘气性还挺大,以后我送你十个,个个都带红点。”

赵阿七起码不像是敌人了,大家稍稍安心,胡桂扬能够腾出手来点燃火把检查尸体,并且搜寻何五疯子的下落。

尸体只有一具,是被小草的链子枪杀死的,相貌陌生,没人认得他的来历,身上也没有线索,看样子应该是普通的江湖人物,不知为谁效力。

何五疯子自己跑回来了,浑身也是沾满了树叶、草棍,看到赵阿七,不由得一愣,“是你!”

“是我,怎么,还不服气?”

两人一见面就要动手,胡桂扬叫住赵阿七,何三姐儿喝止弟弟,这才将两人分开。

天快要亮了,没必要再留在险恶之地,老郭七带路,众人收拾东西出发。

胡桂扬将自己的马匹交给袁茂,与赵阿七并肩走在后面,离前面的人越来越运。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胡桂扬问。

“我……打听到的。”赵阿七语气飘忽,显然是在撒谎。

胡桂扬也不戳穿,过去的几天里他一直觉得有人跟踪,很可能就是赵阿七,至于原因,他不想乱猜。

“谢谢你出来帮忙。”

“不算什么,我不帮忙,师兄也能将他们打败,你能做到,对吧?”

“当然,可我不想显露本门高深武功。”

赵阿七恍然大悟,“因为有外人。”

“外人不了解本门武功,会有种种奇怪的想法,为了免去不必要的误会,我宁愿显得弱一些。”

赵阿七在自己脑门上重重拍了一下,“还是师兄聪明,我真是太笨了,总想显露武功,所以在江湖上吃不开。”

“人各有志,显露武功能够震慑对方,绝非无用之举,咱们既是同门弟子,理应互相扶持。从前在沼泽里我救过你,刚才在山岭上你救过我,这就叫扶持。”

赵阿七感动坏了,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他还从来没与任何人“扶持”过,“师兄,咱们以后还得扶持下去。”

“当然,但你以后不要再抢别人的东西。”

“那不是抢……”

“必须得到我的命令,你才能抢,要不然,师兄的脸面可就丢尽了。”

“我不会再让师兄丢脸了。”

两人边走边聊,胡桂扬能说会道,赵阿七向来没有真心朋友,因此毫不藏私,问什么说什么,一路聊下来,双方感觉都不错。

但赵阿七有个毛病,爱撒谎,并非有意,往往自己也当真了,胡桂扬听在耳中,从不计较。

“对了,刚才那伙人,你什么时候注意到的?了解他们的来历吗?”

“昨天傍晚我就注意到他们了,一直跟着,至于来历,我就不清楚了,那些人不怎么说话,可是好几次提起过金丹。”

“金丹?”

“对啊,肯定是说师兄在沼泽里得到的那三枚金丹。”

这才是赵阿七一直跟踪胡桂扬的真正原因,他迟迟没有出手,是因为心存忌惮,没有必胜把握,而且对“师兄”很有好感,不好意思硬抢。

胡桂扬全当糊涂,笑道:“这些人真是既贪婪又愚蠢,来我这里白白丢失性命,而且他们不会火神诀,拿到金丹也是无用。”

“对嘛,金丹对他们根本没用,就像那个小姑娘,刚刚学会火神诀,就想吸食金丹,这不是找死吗?嘿,我帮她一个忙,她却不知感激。”

赵阿七又想出一个理由,将心中最后一点愧疚也给抵消了。

“金丹奥妙无穷,非我门中弟子,何从领悟?”

赵阿七一个劲儿地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小心地说:“师兄,金丹……还在你身上吧?”

“当然,我这里就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胡桂扬说大话,心里多少有点紧张,赵阿七若是翻脸,他可真不是对手。

赵阿七欲言又止,最后道:“那我就放心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得到金丹却不吸食,还将它们带在身上?”胡桂扬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不知道啊。”还在沼泽的时候,赵阿七就想问了,一直没好意思开口。

“我是为了吸引更多金丹。”

“嗯?这是什么意思?”

“你也看到了,我有金丹的消息传出去之后,这就有人跑来抢夺,我问你,那些拥有金丹的人,会不会更心动呢?”

“会啊。”赵阿七激动地说,他自己就已蠢蠢欲动。

“你明白了?”

赵阿七想了一会,“他来抢咱们,咱们就抢他?”

胡桂扬点点头。

赵阿七兴奋得直跺脚,“师兄,你真是太聪明了。”

“本来我想找你帮忙,结果你离开了,现在你既然回来,愿意加入我的计划吗?”

“愿意,太愿意了。”

“没什么说的,再有抢到的金丹,咱们平分,但是有一条,如果只抢到一枚,先给我,等再抢一枚,才给你,接受吗?”

赵阿七只犹豫了一小会,“接受,这是师兄的主意,理应你先得。”

“嗯,咱们说定了?”

“说定了,从现在起,不不,从沼泽开始,我就决定一切听师兄安排了。”

胡桂扬稍稍松了口气,他需要赵阿七这样的高手,可是拉拢此人比操纵机匣更困难,他必须小心翼翼,稍有不慎就会伤到自己。

天已大亮,前方的人走没影了,只留下一路马蹄印和脚印,两人加快脚步追赶。

越过两道山岭之后,前方的队伍出现在远方,有人回头张望,看到两人,冲他们招手。

胡桂扬正要再加快脚步,赵阿七突然道:“师兄,能问你件事吗?”

“当然可以。”

“那个……你练火神诀之后,有没有……哪里觉得……异样?”

“有,心口会有微痛,但是师父说过,火神诀刚猛无俦,乃神授之异术,凡人习之,往往会有不适,但是具体发生在哪个位置,因人而宜。”

“师父对你说过这些?他为什么不告诉我?”赵阿七非常惊讶。

“你入门时间太短,师父没来得及说吧,我是师兄,我告诉你就当是师父告诉你了。”

“也对,我跟师父总共没见过几次面。”

“你哪里有异样?”

“会**,一开始还不明显,只是偶尔热得让人烦躁,吸食第二枚金丹之后,症状好像更明显了。”

“正常,这是因为你练功进展太快了。”胡桂扬信口胡说,但他无意害人,于是又道:“再有金丹,不要单独服食,我给你当护法,以功力助你化解郁气,症状或许会好一点。”

“师兄……”

胡桂扬说得随意,赵阿七却真被感动了。

前面的队伍停下了,休息进食,等胡桂扬、赵阿七赶到的时候,老郭七等人竟然打到一只野鸡和一只野兔,原来他们曾在这一带布置陷阱,多日未来,有些小小的收获。

野外生火做饭是这些山民的特长,很快就熬出一大锅肉汤,配以山中野菜,香味扑鼻,胡桂扬等人带着酒,众人吃得极为尽兴,就连对食物一向不感兴趣的何三姐儿,也多吃半碗,何五疯子差点喝醉,被姐姐瞅了两眼,才将剩下的半囊酒留下。

午后,众人再度出发,天气酷热,没有一丝风,虽然走在山路里,迎面扬起的却都是尘土。

入夜之后,所有人都觉得应该趁凉爽多多赶路。

仍由老郭七带路,胡桂扬等人轮流值守队尾,尤其是赵阿七,最为尽职尽责,常常跑进深山老林里探查情况,每次回来,都要向师兄报告详情。

赵阿七如此一反常态,队伍中的其他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同时对胡桂扬敬佩万分。

偷袭者没再出现,对那些人的来历,大家猜测不少,樊大坚公开声称:“肯定是沈乾元派来的人,就他知道咱们要进山,这小子背叛了,早在莫家庄的时候我就觉察出来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谁也没有证据。

走走停停,这天中午,他们终于赶到郭家村,来见那位在山里很有名的郭举人。...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书吧”,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一百三十九章 郭家村

郭家村与高家村不同,规模不大,周边树着一圈木栅,形成一座村寨,外人不能随意进入,需要里面的人开门。

村里三五十户人家,一百多口人,郭举人乃是当之无愧的族长兼寨主。

想当初,他还只是村里的鲁莽年轻人,凭着两膀子力气,从十几岁起就开始惹是生非,还经常往外跑,说是要踏遍名山大川,拜访天下英雄。

他真的去了,村里没人能拦住他,对他的出行甚至有点高兴。

仅仅一年之后,郭举人回来了,性情大变,不再惹是生非,力气都用在助人为乐上,很快就得到全村人的喜爱,顺顺利利地娶妻生子,还不到三十岁就成为事实上的寨主,掌管村中的大事小情。

村中的老族长看在眼里,没等逝世,就公开将位置传给这位后起之秀,从此不再过问村里的事务。

自古传言——没人知道有多古,只记得祖辈相传——郭家村不能超过一百二十一人,原因早被遗忘,祖训却没人敢于违背,郭举人遵守得尤其严格,婚丧嫁娶、婴儿出生、老人去世等等,都必须经过他的计算与同意。

他有一个习惯与前代族长不同,总觉得郭家村不够安全,当他完全掌握权力之后,动员全村人迁移到更高、更险峻之处,花费将近二十年时间,在旧村附近建立一处易守难攻的村寨。

过程中,村民难免会有怨言,建成之后,人人都觉得新村更好,起码不必担心野兽的袭击,夜里能睡个安稳觉。

不久前,高家村被人一把火烧掉,消息传来,郭家村村民更加庆幸本村防卫严密,从此对外来者控制得也更严。

胡桂扬一行人因此被挡在寨外。

老郭七、小郭火在村里都有血亲,此前来往自由,这是第一次受到阻挡,既意外,又狼狈,一个劲儿地向胡桂扬等人道歉。

寨门建在高处,一片陡峭的山坡充当天然城墙,外人只能站在一条狭窄的山路上,仰头向上面说话。

“我不是外人!我是郭老七的儿子老郭七,跟郭举人是叔侄,你们都认识我啊,我可认得你,你是那个谁家的谁谁,还得叫我一声七叔呢……”

“七叔,我认得你,要是你一个人,或者小郭火一个人,我就放进来了,可你们带来的人太多,又都是陌生面孔,我不能开门。”

老郭七回头向胡桂扬等人歉意地笑笑,又向上方道:“我带来的不是外人,这一位叫胡桂扬,是我们高家村的大恩人!”

“你们连村子都没了,还要什么恩人?”

这句话惹恼了小草,她一直听着,这时上前,大声道:“少废话,快开门!”

上面的人探头看了一眼,“这是高将军的妹妹吧?更不能开门了,郭举人说了,高家村就是毁于高将军,那个女人是个大麻烦,她妹妹是小麻烦。”

小草飞出一枪,寨上的人急忙缩头,链子枪太短,连大门都没碰着就掉了下来,小草一点办法没有。

老郭七、小郭火同样无计可施,只能回头看着胡桂扬。

所有人都在看他,是他将众人一路带到高家村,结果却吃了一个闭关羹,进不能,退不得,局面颇为尴尬。

胡桂扬也没料到郭举人这么难打交道,向身边的赵阿七道:“该你表现的时候了。”

“师兄你说怎么做?”

“你能爬上去吗?”

赵阿七看了一眼,寨子也不是特别高耸,栅栏加陡坡,大概六七丈高,只是山坡陡滑,生长的藤蔓树木都被斩断,只留一片片湿滑的苔藓,连个着手之物都没有。

“要是在从前,我肯定不行,现在——”赵阿七紧紧腰带,“我可以试试。”

“我不用试,肯定能行。”何五疯子话一出口,赵阿七已经跑出去,生怕被抢功劳。

赵阿七沿路行走,避开陡坡,一直来到寨门前,抬头看了一会,抠着木栅往上攀爬,爬到一半的时候,上面的守卫才注意到,又惊又吓,大声喝止,用手中长枪往下乱捅。

赵阿七稍一停顿,伸手抓住一杆刺来的长枪,一把拽下来,抛于地上。

上面的卫兵险些栽出去,更受惊吓,大呼小叫,呼唤帮手。

赵阿七虽然没学过精妙的轻功,爬得却是极快,上面的人还没聚齐,他已经翻过寨门,站在楼上,三拳两脚将卫兵打翻,然后向外面的胡桂扬大声道:“师兄,接着怎么办?”

“下来吧!”胡桂扬也大声回道。

所有人都是一愣,尤其是赵阿七,“就这么下去?”

“对,原路下来。”

赵阿七倒是听话,先打倒两名上楼帮忙的村民,然后翻过栅栏,攀援而下。

樊大坚一直望着赵阿七,这时小声向胡桂扬道:“嘿,你可真有本事,竟然能收服这么一位……奇人。”

胡桂扬笑而不语。

赵阿七回到胡桂扬面前,“这样就成了?”

“嗯,郭家村立寨自固,我就是要告诉里面的村民,再高的栅栏也挡不住真正的高手,他们若明白这个道理,自会放咱们进村,若是不明白,多说无益,咱们改去李家村吧。”

赵阿七别的没听到,只注意到“真正的高手”几个字,咧嘴而笑。

真让胡桂扬猜对了,不到一柱香的工夫,寨门大开,出来十余人,个个手持长枪,当先一名又高又壮的老者,须发灰白,走路却是虎虎生风。

老郭七立刻小声提醒:“这位就是郭举人。”

胡桂扬上前相迎,郭举人止步,拄枪而立,目光扫来扫去,偏偏略过相距最近的胡桂扬,朗声道:“刚才是哪位英雄越我寨门?”

赵阿七最受不得别人的奉承,上前一步道:“英雄是我。”

郭举人打量赵阿七几眼,没再说什么,目光转向其他人,很快落在老郭七身上,“你知道咱们的规矩,故意带外人来,是何居心?”

老郭七害怕郭举人,点头哈腰,笑着不敢吱声。

郭举人的目光继续转动,又落在小草身上,“你姐姐不仅害死自己,还害死整个高家村,我早料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所以我当初不允许你姐姐进我的家门。”

小草气得脸通红,她是山里的女孩,不善言辞,一生气就想掷飞枪,胡桂扬移步挡在她身前,笑道:“郭举人当年派人去高家村,就是为了当面传达这份预言吧?怪不得高将军会大打出手。”

郭举人终于将目光投向胡桂扬,“郭家村不欢迎外人,尤其不欢迎官府公差,请你们走吧,老郭七、小郭火若是愿意可在留下本村,高家村其他人我们不留,名额不够,也请去投奔李家村吧。”

郭举人原来听说过胡桂扬的身份。

“郭家村不欢迎公差?”

“何止是不欢迎,我们肯放你离开,就是最大的礼遇。”

郭举人越来越狂妄,众人越听越怒,全都强忍怒气,只有胡桂扬依然面带微笑,“好吧,我也不啰嗦。很快就会有更多‘公差’造访郭家村,你们想‘放’他们离开,估计很有难度,把栅栏树得更高一些吧。”

胡桂扬向老郭七、小郭火道:“你们可以留下,也可以跟我走。”

两人互视一眼,小郭火道:“我、我留下。”

老郭七则道:“如果你们要去李家村,我愿意带路。”

“去李家村。”

胡桂扬拱拱手,也不开口告辞,牵着马,带领众人转身离开。

行不多远,何五疯子终于忍不住,“就这么走了?辛辛苦苦走到这里来,水没有一瓢、饭没有一口,受一肚子气,走的时候连屁都不放一个?”

“你去放一个吧,我们在这儿等你。”胡桂扬倒没觉得受辱。

“呸,我算看透了,你就是嘴上功夫厉害,能骗骗赵阿七,被人欺负却不敢动手。”

“我叫赵历行。”

胡桂扬继续牵马前行,大声道:“谁若是想跟我打架,那是找错人啦,我的目的就是有朝一日让你们所有人都不用打架。”

“不打架还有什么意思?”何五疯子很吃惊,扭头看去,发现三姐在点头,袁茂、樊大坚、张五臣等人看样子也都表示赞同,只有赵阿七难得一次与他意见一致,小声道:“不打架,怎么称雄江湖?”

胡桂扬指着远处的一座山岭,向老郭七道:“那里能宿营吗?”

“能,不过天黑之前咱们还可以走得更远一些。”

“不用了,找个干爽的地方早点休息,也给郭举人省点体力,让他少走些路。”

老郭七一愣,其他人大都也不明白,又走出一段路之后,何五疯子终于醒悟,“你是说郭举人会追上来?”

“或许吧。”胡桂扬笑道,“反正我是累了,必须好好休息一下。”

众人在山岭上扎营之后,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胡桂扬也不吃饭,倒下就睡,交待袁茂:“除非又有偷袭者,否则不到天亮别叫醒我。”

其他人倒没这么困,生起篝火,围坐在一起,分成几伙,相互间也不是太熟,聊了几句就陷入沉默,大家不肯太早入睡,都想看看郭举人是不是真会追出来。

夜越来越深,众人一个接一个躺下,只有赵阿七与何五疯子守夜,两人互相鄙视,对胡桂扬则是一个崇敬、一个讨厌,因此坚持得更久一些。

将近半夜,没见到有人追来,何五疯子站在高处,遥望郭家村方向,诧异地说:“嘿,郭家村也点起火了,还是一把大火!”

第一百四十章 迁村

远处郭家村寨里的大火越烧越旺,染红了半边天空,胡桂扬这边的人都站在岭上遥望,来不及营救,也没几个人真想营求。

“小郭火留在了村里。”老郭七最感惋惜,“他也太倒霉了。”

樊大坚向张五臣道:“你算出郭家村的死期没有?”

“没有啊。”张五臣极其认真地辩解,好像真有人会让他负责似的,“自从玉佩被……拿走之后,香炉也不好用了。不过,小郭火这个名字可不太吉利,名中带火,瞧,这不就起火了。”

“可不是,走这么远的山路,就是来郭家村送火来了。起名字一定要小心啊,我认得一位精通阴阳的道士,最会起名,我现在的名字就是他给改的。”

一真一假两名道士谈起了阴阳变化、福祸相依,张五臣多年不接触这些东西了,可是靠着年轻时从梁铁公那里学到的一些歪理邪说,竟然能与樊大坚谈个热闹。

赵阿七眼尖,突然伸手指道:“瞧,有人来了,挺多人。”

果然,一长队人正在山路上向山岭行来,中间点缀着少量火把。

“糟糕,火烧郭家村的官兵追上来了。”樊大坚慌忙寻找自己的腰刀。

袁茂道:“怕什么,咱们自己就是官兵。”

樊大坚一呆,“对啊,胡桂扬是锦衣卫,可咱们跟进山里给流民提醒,这又算什么?”

胡桂扬明知这是在问自己,仍不吱声,只是踮脚观望,“火把移动得这么慢,不太像官兵。”

“我去看看。”赵阿七拔腿跑下山岭。

远处的队伍逐渐走近,这回所有人都看出来了,队伍行进得很慢,的确不像夜袭村庄的官兵。

赵阿七回来,一脸惊诧与敬佩,“师兄,真让你说对了,郭举人追来,但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像是全村人,我看到妇女和小孩,还有猪牛羊这些牲畜。”

胡桂扬也吃了一惊,“他们这是在搬家吗?我不过就是提个醒儿而已,这位郭举人也太……”

老郭七毕竟比别人更关心郭家村,立刻拔腿迎上去。

队伍走近,里面的确是男女老幼俱有,推着车、赶着牲畜、抱着孩子、背着老人,一个个垂头丧气,与逃难无异,带头的是几名年轻人,举着火把,对山岭上的一小群人视若无睹。

老郭七提前跑上来,茫然地说:“他们要到李家村暂避,以后可能还要往更远的地方迁移。”

胡桂扬等人站在草地里,让出狭窄的山路。

村民陆续走过山岭,除了小郭火微笑一下,没人开口打招呼,偶尔有人扭头看一眼,也是满面怒容,好像他们就是被这群外人逼走的。

小草受不了这种目光,大声道:“胡大哥一片好心……”

胡桂扬冲她摆摆手,示意没必要说这些。

队伍逐渐过去,一辆手推车陷住的时候,胡桂扬还上前帮忙推车,即使这样,也没有得到一声感谢。

胡桂扬并不在意,心里开始佩服郭举人的果断,说搬就搬,连村子都烧得一干二净,断绝村民的退路。

外界的威胁尚未真正出现,在这种时候想要动员全村人背井离乡,还真没有更好的办法。

队伍的末尾是另一批年轻体壮的村民,其中唯一的老者正是郭举人。

郭举人单独停下,站在胡桂扬对面,冷硬地说:“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场景?”

胡桂扬看了一眼尚未走远的村民队伍,笑道:“他们已经恨上我,你用不着再演戏给他们看。”

郭举人面露怒容,却没有真发怒,又等一会,“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好啊。”

郭举人看看其他人,“单独说话。”

胡桂扬没让其他人走开,而是伸手指向远去的队伍,“我送你一程。”

郭举人点头赞同,走在前面带路。

赵阿七小声道:“师兄,要我跟去吗?”

胡桂扬摇摇头,迈步赶上郭举人。

赵阿七望着胡桂扬的背影,“师兄不需要保护,他一个人就能……嘿嘿,嘿嘿。”

胡桂扬的确不需要保护,他没有赵阿七想象得那么厉害,但也不惧一名老者,郭举人年轻时力气再大,到了这个岁数也剩不下几分。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离前后两伙人都比较远之后,郭举人道:“我料到会有这一天。”

“那是我多此一举了。”

“不不,我很感激你的提醒。”郭举人轻叹一声,“但我不能公开说这句话。”

“没关系,私下的感激也不用说,我来提醒你们不是为了这个。”

“呵呵。”郭举人停下脚步,“我一直在纳闷,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只要一句实话。”

“一句实话?”

“嗯,你们想迁到哪里?”

“李家村。”

“那里只是暂栖之所,李家村也容纳不下这么多村民,你肯定还会再搬,想必心里已经有一个最终的目的地。”

郭举人不吱声,脸色微沉,这显然是他最不愿意给出的实话。

“让我猜一猜,嗯——郧阳府?”

郭举人脸色骤变,不是愤怒,而是困惑,“你……你怎么……”

“我只是猜测。”胡桂扬笑着说,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对他来说,这条信息价值千金。

郭举人又叹一声,“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想法是搬到郧阳府附近的山里,我在那有熟识的朋友,能够接纳全村人。”

“十多年前,荆襄一带遍布流民村庄,经过朝廷数年围剿、迁移,那里应该没剩下几个村庄吧?”

“正因为空地多,郭家村才能迁到那里。”

“可朝廷刚刚设立郧阳府,荆襄已非无主之地。”

“那这比这里强。”郭举人回头望向村庄,隔着山岭,他只能看到隐约的火光,“当年建村的时候,这里还是荒芜之地,山外全是草场,人烟稀少,山里则是世外桃源,养不起太多人,但是不用纳粮输役,日子倒也自在。”

“你说的是前朝?”

“嗯,然后元人被撵走了,这是好事,可山民散漫惯了,性子粗野,受不得外面的管束,所以大都没有占籍为民。后来的事情你应该知道,朝廷从各地迁来人口,将水草丰美之处全都开垦为田,村庄越来越多,流民只好步步退缩。原来这一带还有几个村庄,逐个消亡,高家村由此成为最外围的一个,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好日子难以长久。”

“所以你开始建寨自保?”

“寨子只能挡住前来骚扰的少量差人,可前脚高家村被灭,后脚你就出现,我明白,高家村将要面对的很可能是一支军队,我们只剩下一个选择。”

“高家村是被江湖人灭掉的,我得到的消息是官府可能攻打你们。”

“嘿,有这个‘可能’就够了,高家村一完,郭家村就已暴露在最外围,受到攻打是早晚的事。”

胡桂扬犹豫片刻,决定还是说出来,“有人故意将祸水引向山中村庄,你们到了郧阳府之后,只怕正合引祸者之意。”

“那又能怎么办?这是我们唯一能走的路。”

“还有一条路……”

不等胡桂扬说出来,郭举人已经摇头拒绝,“向官府投降?我已经说过,山民散漫惯了,不可能出山当大明百姓,我们宁愿冒险逃亡。”

夜色正深,胡桂扬只看清郭举人的大致神情,于是上前一步,离得更近一些,问道:“是你不愿意,还是村民不愿意?”

郭举人双眉竖起,“你的意思是我拿村民冒险?”

胡桂扬指着远去的队伍,“他们就从我面前走过,井然有序,有令必行,一点都不散漫。”

郭举人的怒容更加明显,“我收回刚才的感激。”

“呵呵,后会有期。”

郭举人略一拱手,迈开大步追赶本村队伍。

胡桂扬原地站了一会,思来想法,得出的结论全都一样:再多的花言巧语也拉拢不到郭举人,那是一头倔强的老牛,宁死不回头。

他回到山岭上,向众人道:“咱们不去李家村了,调头出山。”

樊大坚第一个赞成,“早该如此,让山里的蚊子去吸别人的血吧。”

山中之行虎头蛇尾,众人多少都有一点意外与失望,但是能离开深山毕竟是件好事,樊大坚等人立刻去收拾东西,小草等四名村民却没动。

胡桂扬向这四人道:“我邀请你们一同出山,我会安排去处,如果你们愿意追随郭家村,也可以,他们还没走出太远,能撵得上。”

四人互相看看,老郭七道:“小草决定吧,我听你的。”

另两位村民也表示赞同。

小草有些惊慌,“我年纪最小……”

“你是高将军的妹妹,凭这一点,就能替我们做主。”老郭七等人都不想自己拿主意。

小草没办法,想了一会,看着胡桂扬,“金簪还在你那里,欠下的人情也没还……我跟你走,也好有机会救你一命。”

“哈哈,这样的机会很多。”

四名村民也去收拾行李。

樊大坚在远处问道:“出山之后直接回京城吗?”

“不回城,咱们走大路去郧阳府。”

“咦?去那个鬼地方干嘛?那里连城池还没建好吧?”

“去鬼地方当然是要抓鬼。”胡桂扬伸个懒腰,觉得此行不虚,放下手臂,看到何三姐儿的目光。

只有这两人明白郧阳府意味着什么,那里不只是从前的流民聚集之地、如今的新建州府,还是他们最初的被囚之所。

胡桂扬越来越确信,他所追查的一切,都会在郧阳府得到答案。

第一百四十一章 以谎止兵

回程仍要经过郭家村,此时天亮已光,昨天还一切正常的村寨,如今只剩下一片狼籍与股股青烟。

此情此景,不能不让小草等人想起高家村,一眼不忍多看,骑马匆匆离开。

进山多是上坡路,出山则是下坡居多,一行人骑马行进,速度比来时快多了,若非有人阻拦,他们大概两天就能走出深山。

虽是老郭七带路,赵阿七却经常骑马跑在最前面,因此也是他第一个看到拦路的队伍。

对方也发现他的身影,两边都吃了一惊,赵阿七稍一衡量,自觉寡不敌众,逃跑不算丢人,立刻调转马头,远远地就向胡桂扬叫道:“师兄,前面有埋伏!”

“什么人?”胡桂扬勒马问道。

“好像是……不知道!”赵阿七又调头回去观看,很快再度返回,“举着旗,像是官兵,可是装扮不像!”

樊大坚皱眉道:“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会……”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赵阿七身后真的出现一群奇怪的人,旌旗招展,像是一队官兵,可是旗下的人大都未着盔甲,装扮随意,手里的兵器各式各样,与其说是官兵,不如说是江湖人。

那些人追赶赵阿七,突然见到坡下还有十余人,立刻勒马停住,也跟这边一样惊疑不定。

“这肯定是官兵的前哨,西厂真的派人进山灭村。”袁茂猜道。

胡桂扬也是如此猜测,本想自己上前,寻思一下改变主意,向袁茂道:“你胆子够大吗?”

“啊?还……行吧?”

“去趟对面,告诉他们不要跟我抢功。”

“抢功?抢什么功?”

“抢灭村之功,郭家村是我打下来的,已经没他们什么事。”

袁茂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了胡桂扬的意思,笑道:“这个胆子我有。”说罢拍马前驱,与赵阿七错过,相距不远时向坡上的众人挥手喊道:“自己人!”

赵阿七停在胡桂扬面前,错愕地问:“他去干嘛?哪来的‘自己人’?”

“待会你就知道了。”胡桂扬没心情解释,专心望着坡上的袁茂。

坡上大概有四五十人,他们身后想必还有更多人,之所以没有立刻发起进攻,唯一的原因是猜不透坡下十余人的来历,胡桂扬干脆派袁茂去扰得更乱一些。

袁茂与那些人汇合,没有遭到攻击,交谈几句,回身指了一下,继续交谈,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

樊大坚也明白过来,“你是在保护郭家村的村民?”

“能拖延多久算多久吧。”

“那些人……真不值得保护,你这样做也得不到感谢。”

“我不要感谢,只要破坏何百万的计划,这是一场对弈,何百万造势,我就得想办法破势。”

樊大坚向周围看了一眼,发现其他人似乎比自己还要糊涂,心里稍稍平衡,“对弈的是你,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行,我们全是棋子,但是你可省着点用。”

胡桂扬笑道:“我就这么几枚棋子,当然要省着用。”

有几个人更糊涂了,小草低声问何三姐儿:“棋子是好话还是坏话?”

“一般时候是坏话,在这里算好话。”何三姐儿笑道。

小草拧着眉,觉得山外人跟三太爷当初说的一样复杂,令人费解。

远处,袁茂似乎与对方话不投机,举起双臂大喊大叫几句,调头就走,骑马跑出几步又被叫回去,重新交谈。

谈了将近两刻钟,袁茂终于返回,何五疯子与赵阿七等得有些急了,挽起袖子准备打一架,张五臣与小周仓却觉得这场打斗无论如何与自己无关,悄悄退到最后面。

袁茂驱马走得不快不慢,停下之后向胡桂扬道:“他们同意留在这里,派人向后方将领请命,他们希望你也留下,能过去见一面。”

这正是胡桂扬所期望的结果,能拖多久是多久,“好,告诉他们,我待会带人过去。”

“是。”袁茂再次策马驰上坡顶。

等袁茂第二次返回,胡桂扬摆足了架子,这才带着所有人一块缓缓上坡。

路上,袁茂小声道:“他们都是京城内外的江湖人,好像认识你。”

“哦?后方带队将领是哪位?”

“他们没说。”

坡上的人都已下马,坡路另一边果然还有更多人,总数将近二百,大都是江湖装扮,少数人的穿着像是官兵,却不管事。

胡桂扬也下马,向对面被簇拥着的一人拱手笑道:“我道是哪位,原来是欧阳老师。”

刚才离得较远,到得近前他的确认出几位熟人,尤其是这位“欧阳老师”。

欧阳僚是京城有名的老武师,教过无数徒弟,其中包括赵家四十名义子,所以胡桂扬称他一声“老师”。

欧阳僚不是最好的师父,胡桂扬也不是最好的徒弟,两人多年未曾谋面,没想到会在深山里相见。

欧阳僚岁数大,进山几日就已显出疲态,面对曾经的徒弟,客气地拱手回礼,“原来真是三十六,你什么时候进山的?”

老师父说话有气无力,胡桂扬几步上前,扶着欧阳僚走向路边,那里摆着几张折凳,“比老师早不了多久。”

欧阳僚先坐下,几番谦让之后,胡桂扬才在旁边坐下。

“这么说你早就知情了?”欧阳僚问。

胡桂扬笑道:“西厂太监发现那些反信的时候,我就在现场,霍主管回京城,我直接带人来山里,所以抢先一步。”

欧阳僚半睁老眼,“你就带了这么几个人?”

“奇兵不宜太多,老师知道我的为人,硬攻是不行的,以报信为名,混进村里,半夜放把火,把寨门一堵,大功告成。”

“嘿,还是你聪明,怪不得赵家……嗯,你把郭家村除掉,其它村子呢?勾结大铁锤想要造反的村子不只一个。”

“一个一个来,同样的奇计不能一用再用,郭家村昨晚逃掉几个人,肯定去投奔李家村。”

“那咱们还等什么?立刻出发去攻打李家村吧。”

“不急,我另有计策,郭家村见我人少,心里肯定不服气,到李家村之后还会召集更多村庄的人,等人再多一些,一网打尽岂不甚妙?”

“呵呵,计是好计,可咱们就这点人……”

“以三九弟的本事,自能借来大队官兵,剿灭上千人的村子不在话下。”

欧阳僚微睁双眼,“你知道三十九统领此次行动?”

“唉,兄弟四十人只剩我们两个,同当锦衣校尉,为西厂效力,自然要经常保持联系。”

“哦。”

胡桂扬几乎没有一句真话,说得却头头是道,欧阳僚越发分不清真伪。

这些熟悉与半熟的面孔大都是赵家兄弟从前的“朋友”,胡桂扬一见到他们就猜到后方的主事者必是石桂大。

“三九弟什么时候到?”胡桂扬很久不用这个称呼了,这时却说得颇为亲切。

“应该……两三天吧,我们的任务就是拔除郭、李两村,给后面的官兵免除后顾之忧。”

“任务已经完成一半了,欧阳老师这回功劳不小。”

欧阳僚一愣,“我哪来的功劳?”

“早到晚到都不如及时到,我正需要人手围剿李家村,欧阳老师就带人赶到,如同神兵天降,岂不是大功一件?”

“你小子就是嘴甜。”欧阳僚露出微笑,语气亲切许多,“有时候也嘴毒。”

“在老师面前不敢。”

“好吧,你是锦衣校尉,你说的算。”

“有老师在,弟子甘为爪牙。”

“别废话了,我是赵家请去的武师,教过你们几天拳脚,不按师徒论,我能听从三十九的命令,自然也能听你的,虽然三十九改了姓,你们总是兄弟,怎么都好说话。”

两兄弟早已决裂,外人却不知道,胡桂扬自然不会说破,拱手道:“那就却之不恭了,我的想法是这样:派人去李家村监视,等那里的反贼聚得足够多了,三九弟也带兵赶到,再发起进攻不迟。”

“那样的话,咱们这一大群人还剩下什么功劳?”

“老师提醒得对,那咱们还是派人去李家村监视,两天之后,我与老师带领大家一同出发,抢在官兵之前围住村子,等官兵赶到,咱们起码有一桩首功。”

欧阳僚笑着点头,他被说服了,叫来几名亲信,让他们即刻前往李家村。

胡桂扬担心这几人进入郭家村会看出破绽,提醒道:“小心,山里尽是捕兽的陷阱,我们来时拆掉不少,你们最好一直沿路走,遇到意外也要不争斗,及时回来报信。”

几人谢过提醒,骑马出发。

胡桂扬估计这几人后半夜能追上郭家村的队伍,应该不敢动手,明天下午能回来报信,真相就会暴露。

他只能拖延这么久了,明天一早就得找借口提前离开,以免对质。

众人就地安营,胡桂扬走了一圈拜访熟人,见到了曾在赵宅当过几天护院头目的李半堵。

李半堵听说过一些兄弟不和的传言,但是没敢多问,有点像是为自己辩解,说:“要不是石校尉邀请,我们不会参与这种事,不过大铁锤引发江湖公愤,山民不自量力,竟然勾结大铁锤意欲造反,此山就在天子脚下……”

李半堵说得含糊,胡桂扬微笑点头,表示明白。

回到自己人当中,胡桂扬小声向袁茂道:“那晚的偷袭者,不是这些人。”

袁茂嗯了一声,偷袭者绝不会被胡桂扬这番话骗过,“那你也瞒不了多久。”

胡桂扬笑了笑,看向旁边的小草,“你这是什么神情?”

小草冷着脸,“你怎么能张口就说谎,脸都不红?”

“哈哈,你真是一个单纯可爱、美丽善良的小姑娘。”

小草的脸色先是一红,随即明白过来,“你又在说谎!”

胡桂扬正要开口,李半堵匆匆跑来,笑道:“真是太巧了,石校尉提前出发,马上就到,已经派人送信来了。”

胡桂扬脸上笑容僵住,他这几句话可骗不过从前的三九弟。

第一百四十二章 出山

石桂大留起胡子,让自己显得成熟一些,偶尔一笑的时候,仍会显露出几分稚嫩。

跳下马,他先与欧阳僚等人交谈几句,随后大步走向正在路边等候的胡桂扬,拱手道:“我就知道会在山里遇到三六哥。”

胡桂扬拱手迎上去,笑道:“我这几天也预感会见到三九弟。”

两人相视大笑,你一言我一语地客套几句,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一对久别重逢的亲兄弟。

两人互相握着对方的手臂,一块走向附近的空地,周围的人识趣地走远一些,方便他们私下交谈。

石桂大脸上的笑容消失,“你此举是何用意?”

胡桂扬仍然挂着微笑,“那些反信明显是何百万伪造出来的,即使霍双德不带兵去攻打铁家庄,信早晚也会泄漏出来,这是何百万的驱狼逐虎之计……”

石桂大对这种说法一点都不意外,“霍双德已将你的话转告厂公,狠狠告过你一状。”

“看来厂公不相信我啊。”

“恰恰相反,厂公相信你,我也相信你,所谓造反就是何百万栽赃陷害。”

胡桂扬稍稍一愣,随后笑道:“可是平叛毕竟是一份功劳,不得白不得,所以汪直还是同意调兵进山。”

石桂大点头承认,正色道:“我知道你瞧不起这种事,可官场有官场的规矩,谁都得遵守,就比如你吧。”

“我?”

“嗯,你承诺一年之内抓到何百万,这没错,可是一年之内你就只打算立这一份功劳?”

“还有查清闻家庄的底细,这不够吗?”

“不是不够,是拖得太久,整整一年时间,你就悄无声息了?总得立几件小功,让上司知道你在做事吧。”

胡桂扬明白了,他的上司是汪直,汪直的上司是皇帝,西厂重设,汪直必须频频立功,才能堵住朝中大臣的悠悠众口。

明白是明白,胡桂扬却无悔意,“给我一天时间,明天这个时候你再带人出发。【】”

“兵部调兵五千,此次进山志在必得,总不能一无所获,回京之后没法交待,追究起来,你的罪名不小。”

“山民行动缓慢,多给一天也跑不了多远,就当是给他们一个机会吧。而且——真正的大功劳不在这里。”

石桂大不语,虽然分道扬镳,但他相信以胡桂扬的聪明才智,总能找出一些极其重要的线索。

“郧阳府。”胡桂扬说出这个地名。

“郧阳府?”

“我没法解释清楚,因为许多事情都是我的猜测,总之功劳全在郧阳府。山中村庄不少,相隔颇远,路又难行,想要一律荡平,至少需要几个月的时间。”胡桂扬没再解释下去,笑了笑,“既然你来了,我就不在这里碍事了,立刻就走。”

“你要去郧阳府?”石桂大明知故问。

“对,走水路,能快一些。”

“我派人送你出山。”

“多谢。”

石桂大没说是否按兵不动,胡桂扬也没多问,召集自己的人,收拾行李,上马起程。

李半堵奉命带路,次日一早,他们遇见了进山平叛的官兵,这是一支正式的军队,与之前攻打铁家庄的一千人全然不同,衣甲鲜明,旗帜整肃,或骑马或步行,无不井然有序,远远地就有斥候,若非李半堵带着通行令牌,胡桂扬等人根本走不过去。

四名村民平生第一次见到官兵,心中不免紧张,就连胆子最大的小草,也低着头前行,不敢东瞧西看。

终于穿过官兵的长长队伍,小草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郭举人力气再大,只怕也不是官兵的对手。”

“咱们已经报过信儿了,剩下的事情只能听天由命。”老郭七等人一点都不想回头。

再往前走,每隔一段距离还有官兵留下的哨所,全由李半堵上前交涉,保证胡桂扬等人通行无阻。【】

山口以外,官兵在一片平地上建起一座临时营地,用来存放粮草与器械,输送车辆在路上络绎不绝,看样子,朝廷这一次非要将山中流民村庄一举荡平不可。

众人停在路边,让行一队官兵,袁茂忍不住道:“兵部从来没这么利索过,放在从前,光是商议就得十天半个月,真正出兵至少要一个月以后。”

“这是西厂的本事。”樊大坚的语气里透着一丝敬畏,说罢看向胡桂扬,轻轻摇头,表面上,他们也属于西厂,却几乎分享不到厂公汪直的权势。

又走出一段路,前方再无哨所拦路,李半堵告辞,胡桂扬返身送他一程,李半堵再三劝止,拱手道:“不劳相送,胡校尉请回。”

胡桂扬勒马,“李师傅慢行。”

李半堵扬起马鞭,又慢慢放下,说:“唉,就当是我多嘴多舌吧,胡校尉,你这个样子可不行啊。”

“请指教。”

“赵家从前家大势大,结交广泛,如今房、人、财、物全归……石校尉,你孤身一人,是查不了案的。”

胡桂扬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诸人,与石桂大相比,确显凋零,于是笑道:“没办法,我把人都得罪光了,该出面的时候又没有出面,落得孤身一人也是应当。”

“我看石校尉不是薄情寡义之人,不如由我居间说和,你们……”李半堵看出这兄弟二人已是貌合神离。

“多谢,但是不必了,我与石校尉的关系很好,只是查案手段不同,各有所长,没准我还能先行一步呢。”

李半堵摇摇头,“既然如此,告辞了,胡校尉什么时候需要,我还愿意帮忙。”

胡桂扬谢过,李半堵骑马回山里。

胡桂扬等人默默前行,离群山渐远,四名村民初时频频回望,十余里之后也不那么在意了,开始对未来忐忑不安。

这天傍晚,他们回到莫家庄,庄主莫蔼与沈乾元已经带人离开,没说去向,留守庄丁认得胡桂扬,招待得很热情。

休息一晚之后,胡桂扬对身边诸人做出安排,袁茂回京城向西厂索要相关文书,然后去通州汇合。

胡桂扬问樊大坚,“老道,你的庄园在什么地方?”

“城西,离这里不算太远,一日可到,想去看看吗?我那庄子不大,风景倒还雅致……”

“我不去,你带这几个人去,暂时安置在你庄里。”

樊大坚不知该怎么回答,小草上前道:“我不去,我要跟你一块去什么阳府。”

“不行,你一个小姑娘,连属籍都没有,出行不方便,我没法带你走那么远。”

除了小草,其他三名村民都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小草指着何三姐儿,“她也是小姑娘,为什么能跟你走?”

何三姐儿比小草大好几岁,但是个子稍矮一些,容貌清雅,在山里走了这么多路,也没有太大变化,笑道:“我本是江南人,再回江南顺风顺路。”

小草勉强接受这个解释,胡桂扬向樊大坚道:“这就走吧,还等什么?送人之后,也去通州与我汇合。”

“啊?好吧。”樊大坚不是特别情愿。

“就当他们四人在你庄上住店,等我回来,向西厂给你要一笔费用。”胡桂扬了解樊老道的心事。

樊大坚心情立刻舒缓,急忙道:“嘿,这话怎么说的?我缺这点钱吗?走吧,想住多久都行。”

小草还是不愿意,但是胡桂扬不肯松口,她不好意思再强求,只得跟着樊大坚离开。

屋里没剩几个人,假道士张五臣上前道:“那个……已经出山,我可以回通州了吧?”

“咱们顺路,都回通州。”

“我的意思是说,我不用去郧阳府吧?”

“随你选择。”

“那我还是不去了,我帮不上忙,还是回城隍庙给人算命吧。”

“嗯,你的香炉还好用吗?”

张五臣一呆,目光投向胡桂扬的腹部,自从失去红玉之后,香炉变成寻常之物,再也燃不起笔直的青烟,张五臣心里发虚,已经没办法给他人算出死期。

红玉就在胡桂扬怀中。

“可我能做什么呢?”

“既然‘神仙’选中你,必有用处,只是时候未到。”

“去郧阳府,你会将红玉还给我?”

“我向你保证,郧阳府还有更多这样的玉佩,如果没有,我将这一枚还给你。”

“好,我去。”张五臣咬牙切齿地说。

赵阿七一个劲儿地咳嗽,胡桂扬只当没听见。

“我呢?”小周仓茫然问道。

“你可以回家了。”胡桂扬觉得此人没有用处。

小周仓昂首挺胸,“胡桂扬,咱们之间的恩怨还没完结,关大哥的仇,我一定会报。”

胡桂扬原本坐在椅子上,这时突然站起身,以罕见的严肃语气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胡桂扬随时恭候大驾,等你来报仇。”

小周仓吓了一跳,转身跑出客厅。

看着他的背影,胡桂扬笑出声来。

还剩下何氏姐弟与赵阿七,他们三人无需安排,肯定要一块前往郧阳府。

闲坐一会,赵阿七问:“师兄,郧阳府真有金丹吗?”

“数不尽的金丹,能吃到你呕吐。”胡桂扬随口道。

赵阿七咧嘴而笑,看向何五疯子,“你们绝不吸食金丹,对吧?没关系,以后我罩着你们。”

何五疯子怒容满面,在姐姐面前没敢发作。

“咱们也出发吧,到通州还得乘船,这可是一段远路,比进山远多了。”胡桂扬仍感到疲惫,可是其他人都已走远,他也该动身。

胡桂扬话音刚落,小周仓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大、大事不好,大铁锤带人攻进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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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挑战

大铁锤一伙二十余人在大白天闯进莫家庄,见人就打,先走一步的袁茂、樊大坚没遇上,后走的小周仓却在大门口被吓退回来。

“大铁锤来报仇啦!”小周仓一脸惊慌。

胡桂扬笑道:“你跟大铁锤是一伙的,又没带官兵去攻打他的庄子,有什么可怕的?”

小周仓苦着脸说:“对啊,可是大铁锤不信,他一看到我就指着我大骂,根本不相信……”

话未说完,外面传来吵闹声,几名庄丁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胡校尉救命……”

胡桂扬起身走到门口,正好望见大铁锤一伙迎面走来。

大铁锤也看到了胡桂扬,先是止步愣了一下,随后大笑,“真是巧啊,跑了泥鳅,留下大鱼,胡桂扬,我正找你呢。”

“我竟然成大鱼了?你好啊,铁泥鳅。”胡桂扬笑道,不露丝毫惧色,他也的确没什么可怕的,对方只有二十多人,而他身后有赵阿七、何五疯子两名高手。

大铁锤看到了赵阿七的身影,他领教过此人的本事,却同样不露惧色,而是向身边的一人道:“那人就是赵阿七,这人是胡桂扬,身上有三枚金丹,他还是锦衣……”

“我认识他。”那人回道,上前两步,摘下头上的兜帽,“好久不见,三十六。”

这是一名年轻女子,相貌粗陋,神情却极高傲。

“小牡丹!”胡桂扬大吃一惊,此人正是赵宅的丫环之一,名叫小牡丹,也是赵瑛从断藤峡救回来的,一直做些粗活儿,却在赵瑛死后显露一身武功,半夜逃亡,被沈乾元所救,但是她没跟沈乾元走,而是独自隐藏,很久没出现过了。

“我姓闻,叫闻苦雨。”

胡桂扬早猜到小牡丹的武功学自闻家,可听到这句话还是十分吃惊,半晌才道:“空、灭、不、苦,你是最低一辈啊。”

“我是什么辈份跟你没关系,三十六,把金丹交出来,我可以放你一马。”

胡桂扬忍不住笑出声来,“小牡丹,不不,闻苦雨——为什么要起这么怪的名字?我快要认不出你了。”

“一个给你们干活的粗使丫头,认出来又能怎样?很值得留恋吗?”

胡桂扬哑口无言,终于明白自己得认真对待闻苦雨,而不是怀旧了,于是正色道:“由我保存金丹,是大家一致的决定,大铁锤当初也已同意,所以金丹我是不会交的。”

“师兄说得对!”赵阿七大声表示赞同。

闻苦雨向大铁锤点下头,大铁锤上前道:“今天我们上门本来是要找沈三儿和莫老贼报仇,他们跑了,算他们幸运,你在这里,是你的倒霉。别提沼泽里的旧事,那时候你们恃强凌弱,我被迫同意将金丹交到你手里,今天……”

“算了,你不就是想打架吗?快开始吧,别耽搁时间。”

大铁锤嘿了一声,可他毕竟是江湖人,有些规矩不能省略,转身向自己带来的一群人道:“这个胡桂扬乃是锦衣校尉、朝廷鹰犬,与我有深仇大恨,不仅夺我金丹,还凭阴谋诡计害死我最好的兄弟关达子,此仇不报,我大铁锤枉称英雄好汉。闻女侠,请。”

说了半天,还是闻苦雨出手,她解下斗篷,拔出随手携带的短刀,长不过两尺,缓步上前,“胡桂扬,你不是我的对手,派别人出战。”

不等胡桂扬开口,从他身边蹿出一人,却不是一直跃跃欲试的赵阿七,而是早已等得不耐烦的何五疯子。

何五疯子对保护胡桂扬没兴趣,只是这些天憋得难受,十分想打这一架,怕姐姐不允许,所以也不询问,自己跳出去,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大喝道:“我跟你打!”

闻苦雨在赵家一直充当粗使丫头,偷偷学会武功,一点不懂江湖规矩,既不搭话,也不放下手中的短刀,挥刀迎向赤手空拳的何五疯子。

两人交手刚刚三招,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双方虽然一用刀、一用拳,招式截然不同,根基却是一体,都靠气力而不是招式取胜。

胡桂扬原先在夜里见过闻苦雨的身手,早已没什么印象,这时隐约想起来,发现小牡丹当时就应该学会了火神诀,只是修炼时间不长,功力不深。

一段时间不见,闻苦雨的功力大幅增加,与从前判若两人,一名女子挥着一柄短刀,却有数十斤重斧的气势。

何五疯子在京城胡同里罕逢敌手,这时却落于下风。

最高兴的人是大铁锤,高声赞道:“闻女侠好刀法,那个高母鸡自称什么‘神枪无敌’,真是大言不惭,今后闻女侠才称得上是无敌——神刀无敌!”

大铁锤一伙人齐声附和,高喊“神刀无敌”。

闻苦雨似乎很喜欢听到这样的呼声,越战越勇,第十三招,一刀砍过去,招式虽然简单,力气却大得惊人,逼得何五疯子侧身躲避,她飞起一脚,正中何五疯子心口处。

何五疯子大叫一声,倒飞到门口,重重摔落,一骨碌爬起来,又惊又气,脸憋得通红,还要再上,却被何三姐儿叫住。

何三姐儿站在胡桂扬身边,闻苦雨刚一出手,两人就互相望了一眼,同时确认此女服食过闻氏金丹。

短短几个月时间,当初的赵宅丫头,已经变成江湖上的一等高手。

何五疯子被叫住,赵阿七蹿出去,直直地盯着闻苦雨,“你服食过金丹?”

闻苦雨冷冷打量新对手,没有回答。

“几枚?成色如何?”赵阿七又问道,他就对这件事最为在意。

“关你甚事?”闻苦雨不打算交流金丹之事,挥刀再战,刚刚打胜一场,令她信心倍增,功力似乎又提升几分,一柄短刀挥得气势磅礴,破空之声连续不绝,隐隐竟有雷霆之意。

大铁锤一边观看一边吹捧,渐渐地无话可说,脸上变色,只剩敬畏。

对闻家庄的实力,他再也没有半点怀疑。

赵阿七服食过两枚金丹,功力已经远超何五疯子,前十招还与闻苦雨战个平手,慢慢地,手中没有兵器的劣势显露出来,被逼得步步后退,已没有还手之力。

这不是一场精彩的比武,双方的招式都很普通,每一刀、每一拳却都足以令观者震撼,心生惧意,觉得自己连一招都接不住。

斗至三四十招,赵阿七连退之后脚步不稳,他的身手本来就不够敏捷,这时更是左支右绌,被闻苦雨一刀砍中肩膀,怪叫一声,倒地连翻几圈,起身之后捂着伤口,又露出身为无名小卒时才有的满脸惊骇。

闻苦雨没有趁胜追击,盯着胡桂扬,神情中既高傲又得意,还有一丝莫名的愤怒,“三十六,你想亲自上场吗?”

“叫我胡桂扬吧。”胡桂扬还在笑,心里却在叫苦,他这边最厉害的人物就是赵阿七,这一场战败,他已经没有后招。

“你们的名字都一样,还不如三十六好记。赵宅里,你还不算最坏的一个,所以我饶你一命,但是你得把三枚金丹交出来。”

胡桂扬认真考虑这个“建议”,他对金丹没有太多惜爱,实在不行,愿意交出来保命,何况对方并不知道他还有多余的四枚金丹以及一枚得到不久的红玉。

不同意的人是赵阿七,他一脸痛苦地走到胡桂扬面前,坚决地说:“师兄,我没有兵器,所以不是她的对手,该你出战了,只有你能击败这个小娘们儿。”

在赵阿七眼里,师兄的武功比自己高得多,自然能够击败闻苦雨。

胡桂扬骑虎难下,他若是显出软弱,不仅会失去三枚金丹,还会令赵阿七生疑,很可能连红玉也保不住。

他只能硬着头皮上阵,希望用天机术的速度与距离弥补功力的不足。

他正要迈步,身边的何三姐儿开口道:“先让我试试吧。”

“你?”胡桂扬知道何三姐儿的天机术比自己更纯熟,还偷学过火神诀,可是没有玉佩相助,这两样功夫只能发挥出三四成。

何五疯子也不同意,瞪眼道:“三姐,你不行,那个女人厉害得很……”

何三姐儿冲弟弟摇摇头,表示不必再劝,然后向胡桂扬道:“但是我需要你的帮助。”

“嗯。”胡桂扬知道何三姐儿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请战,所以没有明确拒绝。

“你不是会一套挪移术吗?能将功力暂时传给他人,我需要你的一点功力相助。”

这是胡说八道,胡桂扬还是嗯了一声。

一边的赵阿七面露喜色,“师兄,你可以传我功力,我只差一点就能打败她!”

“挪移术只能阳传阴、阴传阳,不能阳阳、阴阴相传。”何三姐儿继续信口胡诌,靠近胡桂扬,嘴唇几乎贴到了他的耳朵,极低声道:“借我红玉。”

红玉本来就是何三姐儿发现的,借一下倒也无妨,可她靠得太近,淡淡的香气一阵一阵往鼻子里钻,胡桂扬竟有些心猿意马,努力屏住呼吸,又嗯了一声,抬起右手,犹豫一下,轻轻按在何三姐儿后背上。

过了一会,胡桂扬只觉得怀里似有一动,知道红玉已被拿走,再等一会,他挪开手掌,说:“好了。”

何五疯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赵阿七则很意外,“这么简单?”

“这是高深内功,外面看不出门道。”胡桂扬更会撒谎。

赵阿七深以为然,心中对师兄越发敬佩。

何三姐儿双手藏于袖中,缓缓走到闻苦雨对面,“我只会一点粗浅的天机术,发招如暗器,请指教。”

说罢,她出招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掩护

闻苦雨自从服食金丹、功力大增之后,一直没和他人交手,今天连败两人,信心倍增,看着对面的何三姐儿,摇摇头,“你是娇滴滴的小姐,我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你捻死,你还是退下,换别人来吧。”

何三姐儿微笑道:“身为女子,你只能当粗使丫头,而那些男孩儿,即便资质比你差得多,也能成为赵瑛的义子,与他一同查案,你觉得不公,所以暗中学艺。可是当你学艺有成的时候,却跟世上俗人一样,瞧不起别的女子?”

闻苦雨冷下脸,没有开口。

“出招吧,我不是过来送死的。而且你也看到了,胡校尉送我一点功力,你的对手不是我,而是他,是名男子。”

对所谓的挪移术,闻苦雨半信半疑,挥下刀,“好,既然如此……”

“慢着,让我……”

门口的何五疯子担心姐姐不是对手,正要再次出战,闻苦雨已经出招,她与何三姐儿相距十余步,纵身一跃就到了身前,一刀劈下,莫说是名柔弱女子,就算是个身穿重甲的壮汉,也会被劈为两截。

可这一刀的准头实在太差,没碰着原地未动的何三姐儿,而是刺中远处的廊柱,刀身入木半截,显然力量不小。

闻苦雨不仅没砍到目标,手里的刀还飞了出去,一步踉跄,差点撞在何三姐儿身上,她若是经验丰富些,或许可以趁势击出一拳,可她吃惊不小,心里只剩恐惧,立刻后退,茫然四望,最后才顺着其他人的目光看到自己的刀。

双方几十人一片安静,因为谁也闹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刀是闻苦雨自己扔出去的?还是有人暗中破坏?很少有人怀疑何三姐儿,因为她站在那里就没动过。

只有胡桂扬看到一丝马脚,何三姐儿的左袖曾经微微一颤,有东西飞出飞入,这应该是天机术当中的搬运术,比她上一次施展时更微妙、更强劲,几乎无迹可寻。

胡桂扬终于明白,原来自己身边真正的高手不是赵阿七,而是何三姐儿以及那块品相极佳的红玉。

“闻女侠……”大铁锤想问个清楚。

“闭嘴。”闻苦雨头也不回地说,侧行两步,全神戒备地盯着何三姐儿,别人莫名其妙,她却知道自己的刀一定是被这名娇滴滴的小女子弄得脱手而飞。

她不服气。

闻苦雨不只学过刀法,也练过拳脚功夫,双脚连环踢出,脚脚不离面门,可她仍然没有一次踢中。

何三姐儿的应对手法这回比较清晰,人人都能看得见,却不明白几根手指何以有这么大的力量。

何三姐儿仍站在原地不动,左手握着右边的袖摆,露出右手五根手指,如同抚琴一般,轻轻按向闻苦雨的脚踝部位,每一次都能令对手偏离方向。

闻苦雨又退几步,重重地喘息,一脸的不可思议。

“三姐威武!”何五疯子突然冒出一句,随即哈哈大笑。

赵阿七则崇敬地看向胡桂扬,“师兄,你借出的一点功力,就有这么大的威力!”

胡桂扬微笑着嗯了一声,心里却感到震惊,何三姐儿的第一招使用天机术,有红玉加持,他能理解,可是只凭手指就击退闻苦雨的连踢,依靠的显然是火神诀——她没有服食过金丹,哪来如此深厚的功力?

闻苦雨也在疑惑,“你、你吃过金丹?”

何三姐儿微笑道:“我没有服食过金丹,只有借来的一点功力。”

闻苦雨看向胡桂扬,良久方道:“恭喜,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比你晚一些。”胡桂扬笑道,他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道出真相,“你应该知道闻家庄那些怪人有多喜欢独特的幸存者,我是四十名义子当中仅剩的两名幸存者之一,而且我的脾气比三十九要怪,所以——我甚至没法拒绝,他们抢着把好东西送给我。”

闻苦雨相信了,又后退几步,声音里透出几分苦涩,“嘿,我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你这样的天之骄子。”

“别气馁,只要活着就有机会。”

闻苦雨转身大步走开,刀也不要了,大铁锤等人慌忙让路,谁也不敢拦阻。

赵阿七急切地小声提醒:“金丹。”

“她没有金丹。”胡桂扬肯定地说。

何三姐儿轻松获胜,身子突然晃了两下,转身微笑道:“你只肯借我这么点功力,已经用完了。”

“够用就好。”胡桂扬的目光投向大铁锤等人。

何三姐儿缓步回到胡桂扬身边,何五疯子小声道:“他真是小气。”

大铁锤等人可不觉得胡桂扬小气,一个比一个惊惶,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大铁锤颤声道:“胡桂扬,你、你若是英雄……”

“我不是英雄。”胡桂扬慢慢走来。

若在从前,大铁锤还敢拼死反抗一下,刚刚见识过何三姐儿的武功,他连动手的念头都不敢起,领着二十余人慢慢后退。

“那不是我的主意,是杨老怪……”大铁锤服软了,要将屠村的责任推给杨九问,老怪今天没有跟来,无从自辩。

“冤有头债有主……”胡桂扬向大铁锤的跟随者们扫了一眼,“讲义气的留下,不想为虎作伥的马上走。”

“我是被骗来的。”一人喊道,给自己一个理由,转身就跑,其他人连理由都不需要,跟着也跑,将大铁锤一个人留在莫家庄。

大铁锤毕竟是大铁锤,嘴软、心软,腿也软,但是没有跪下,反而稍稍挺直一些,“既然落入你手,要杀要剐,我大铁锤……”

胡桂扬走到近前,抬手按在大铁锤肩上,大铁锤的个子本来就矮,这时又矮下去一截,但是仍未跪下,只是双腿没法站直。

“你怎么遇到‘闻女侠’的?”

大铁锤一愣,“我……是她主动找上门的,我一听她是闻家人……我真不知道她这么弱……”

“她一点不弱。”胡桂扬纠正道。

“对对,可她比胡校尉差远了。”大铁锤听出一点希望,再不敢嘴硬。

胡桂扬的手掌连拍三下,每一下之后大铁锤都会矮下去一截,最后差不多是蹲在地上,胡桂扬不弯腰的话,已经够不着了。

“你走吧?”

“啊?真、真的?”大铁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你这种人死有余辜,但是杀你的人不应该是我,回去继续为非作歹吧,别人找你也容易些。”

“我再也不敢……胡校尉大恩大德……”大铁锤转身连滚带爬地往外逃蹿。

赵阿七几步走过来,惊讶地说:“就这么放他走?大铁锤是成名人物,杀死他足以扬名立万儿。”

胡桂扬看着大铁锤走远,“你跟着他,想要扬名立万儿也随你,然后去通州码头找我。”

赵阿七大喜,答应一声,迈步追出去。

躲在屋子里的几名庄丁走出来,向胡桂扬千恩万谢,又去将藏在别处的人叫出来,一块致谢,听说胡校尉要走,簇拥着送出庄外几里。

大铁锤、赵阿七等人都没影儿了,胡桂扬向一直跟随的小周仓道:“你可以走了。”

小周仓恭敬地说:“我陪你们一块去通州。”

又走出一段,小周仓补充道:“我之前说过要报仇的话,都是……都是瞎说的,胡校尉千万别当真。关达子虽是我的好友,但他作过的恶事不少,他是贼,胡校尉是官,官兵杀贼理所应当,我回通州之后好好待他的家人也就是了,绝无报仇之念。”

“嗯。”

胡桂扬表现冷淡,小周仓反而松了口气,放慢速度,落在后面与张五臣并驾,低声道:“这都不是寻常人物,以后我可不跟他们混了。”

张五臣干笑两声,他也不想,却没法脱身。

到达通州时已经入夜,小周仓告辞,胡桂扬等人在码头外的一家客店落脚,给伙计留下姓名,有人来找就带进来。

一共三间房,胡桂扬、何三姐儿各一间,何五疯子、张五臣一间。

胡桂扬独坐至半夜,油灯熄灭之后没有再点燃,外面万籁俱寂,他却没有睡意。

敲门声轻响,胡桂扬没问是谁,直接道:“请进。”

门没闩,人影闪入,关门之后靠门而站,好一会才道:“你生气了?”

是何三姐儿的声音。

“没有,只是有一点疑惑。”胡桂扬一直没找到机会发问,语气虽然稍显生硬,心里却很高兴何三姐儿能来。

“天机术、火神诀这两项功法,我还都没有练成。”

“嗯?”

“与真正的闻家高手相比。”何三姐儿补充道。

“他们比你多练过几十年。”

“所以我需要掩护,不能太早显露实力,今天也是被逼得没办法,才不得不……”

“你救了我们所有人,我很感激。”胡桂扬在意的并不是这件事,顿了顿,他说:“所以我与何五疯子都是你的掩护?”

何三姐儿沉默了一会,给出一个简洁的答案:“是。”

胡桂扬也沉默了一会,然后笑了,“我心里踏实多了,起码知道你跟着我是有理由的。”

何三姐儿缓步走来,胡桂扬竟有一丝紧张。

何三姐儿将一件东西放在桌上,“玉佩还你。”

胡桂扬这才想起来,红玉一直在何三姐儿手中,他伸手拿起玉佩,“你没有……”

“没有。”何三姐儿知道他想问什么,“我的火神诀是自己练的,与金丹无关。”

何三姐儿学得火神诀比弟弟要晚,功力却深厚得多,这是资质与专心的区别,她从小就担心性命不久,何五疯子却是得过且过,练功之外忙着喝酒、赌钱,没有多少危机感。

“那就好,金丹有害,闻家庄将它散布出来,绝非好意。”

“我明白。”何三姐儿退后两步,“赵阿七算是你的掩护吧?”

“算,所以说咱们是同一类人。”

“有朝一日,我会报答你与五弟。”

“有朝一日……我还没决定要不要报答赵阿七,断绝金丹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可他未必愿意。”

何三姐儿轻轻地笑了一声,“或许,你现在就可以想一想,需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报答。”

第一百四十五章 少保相邀

门外传来伙计的声音,“胡客官,胡客官。”

何三姐儿闪身站到一边,胡桂扬等了一会开口道:“在,什么事?”

“外面有人求见,要带进来吗?”

胡桂扬之前说过有人来找就带进来,因为天太晚,伙计特意过来问一声。

“麻烦带进来。”

伙计应了一声,到前面去请客人,何三姐儿迅速推门离开。

胡桂扬重新点亮油灯,猜测回来的人大概是赵阿七,袁茂和樊大坚都不可能这么快。

伙计很快回来,胡桂扬开门,塞给他一把铜钱,半夜被叫醒的伙计双手捧钱,高高兴兴地告退。

胡桂扬借着屋里的微弱灯光,看着对面的陌生人。

那是一名长衫男子,三十岁上下,神情恭谨而谦卑,看到他,胡桂扬立刻想起在袁彬身边时的袁茂,拱手道:“阁下是……”

“我为主人而来。”男子果然是随从,他伸手指指屋里,意思是想进屋详谈。

胡桂扬让开,“请。”

男子进屋,胡桂扬将门虚掩,走到桌边,又道:“请坐。”

男子拱手谢过,坐在对面,四处看了看,“小店简陋,胡校尉住得惯吗?”

“比我前些天睡的地方好多了。我认得你吗?”

男子笑着摇头,“咱们没见过面,我叫钱贡,是商少保身边的小小随从。”

“商少保?”胡桂扬知道少保乃是极品官衔,朝中姓商的大官儿只有内阁首辅商辂,可是据他所知,商辂还没有被封为少保。

“胡校尉还没听说?”

“一直在外奔波,对朝中之事难得一闻。”

“商大人前几天请求致仕,已获恩准,加封少保之衔,今日还乡,听说胡校尉也在码头店中,派我过来拜访,深夜来扰,万望海涵。”

钱贡说得客气,胡桂扬却忘了客套,惊讶地说:“商首辅……商少保告老还乡,首辅换成哪位了?”

“陛下尚未定夺,按资历,应该是万安大学士吧。”钱贡平淡地说。

胡桂扬仍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好一会才道:“我曾经在商少保府中暂避一时,一直没有上门道谢。”

“我家大人也是觉得遗憾,才派我过来。胡校尉既来通州,是要乘船南下吗?”

“我要去趟郧阳府。”

“真是巧了,我们有船,直抵杭州,胡校尉若是还没定下船只,何不同舟而行。”

“我在等几个人,不知何时才能出发……”

“没关系,我们不着急,从京城赶来送行的大人不少,商少保在通州也得耽搁两天。”

“我只是一名锦衣校尉,怎敢乘坐少保大人的船只?”

“哈哈,胡校尉太客气了,大人说了,他已致仕,虽有少保之衔,严格来说也是百姓之身,能得胡校尉护船,求之不得。”

百姓与百姓不同,致仕的首辅回到家乡之后,当地长官必须出城相迎,逢年过节还要登门探望,像胡桂扬这样的锦衣校尉,平时连拜见的资格都没有,今天却获邀同乘一船。

“却之不恭,请替我拜谢少保大人,等我确定出发时间……”

“我们暂时住在驿站里,离此不远。”

“好,我等的人应该很快就到。”

“那咱们船上再聊,告辞。”

胡桂扬将钱贡送到客店门口,忍不住问道:“我只不过给伙计交待过一句,少保大人从何听说我到通州的?”

钱贡拱手笑道:“我只是一名下人,奉主命而来,别的事情都不了解。”

“船上再谈?”

“船上再谈。”

钱贡也有随从,提着灯笼等在外面的街道上,胡桂扬目送两人走远,困惑地回到自己屋中,想不出条理,干脆倒下睡觉。

第一个回来的人不是赵阿七,而是袁茂,他在次日下午到达通州码头,很快就找到了胡桂扬等人落脚的客店。

“厂公对你不太满意,说你越来越张狂,京城不回,西厂不去,还当自己是西厂校尉吗?”

“汪直亲口对你说的?”

“当然不是,我哪有资格当面被厂公训斥?”袁茂的活儿不好干,每次去西厂都要挨骂,一句不敢回,还得小心看对方脸色,但他总算将任务完成,从怀中取出一纸公文,推给胡桂扬。

胡桂扬打开扫了一眼,那是西厂签发的文书,派校尉胡桂扬前往郧阳府公干,请沿路驿站接待云云,凭着它,胡桂扬也可以住进官驿,到郧阳府之后还能得到官府的协助。

“亏得有你帮忙。”胡桂扬笑道,若是他去西厂,虽然也能要到公文,却会得罪更多人。

“不算什么。赖望喜他们的鸟铳有了一些进展。”

“哦?”胡桂扬对这件事更感兴趣。

“但是人手不足,西厂不肯帮忙调派工匠,他们只能从五行教里找人。”

“铁匠、木匠、药匠……五行教里倒是人员齐全。”

“五行教的人大都归属各衙门,只能派出一些徒弟去帮忙。赖望喜让我转告,说是再有半年时间,或许能造出更好的鸟铳。”

“半年?”胡桂扬觉得太慢。

“没办法,这种事情只能慢慢来,着急也没用。”

“好吧,还有什么?”

“朝中发生大事,你听说了吗?”

“商首辅告老还乡?”

“对,据说是因为与厂公不和,被迫致仕,没想到陛下竟然同意了。只能说厂公太受宠,前途无量,咱们当初选择投靠西厂,太有先见之明了。”

胡桂扬笑着点点头。

“其他人呢?”

“樊大坚将村民送到他的庄上,赵阿七去追大铁锤。”胡桂扬将莫家庄里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最晚明天应该都能回来了。”

“好,我去定船。”袁茂伸手去拿公文,凭借它才能免费乘坐官船。

“不用了,我已经找好船只。”

“是吗?你又……骗谁了?”袁茂对胡桂扬的手段颇为警惕。

“不是骗,是他主动找上门来提供船只。”

“你还有这么好的朋友?”

“算不上朋友,是商少保的随从,叫钱贡。”

袁茂脸色骤变,呆呆地盯着胡桂扬,“你、你没发昏吧?”

“没有,正常得很。”胡桂扬摸摸额头。

“商辂斗不过汪直,被迫下台,你是南司校尉,被借调到西厂,人人都当你是汪直的人,怎么能……怎么能……”袁茂一着急,直呼两位大人的姓名,不知该怎样表达心中的疑惑。

“上头相争,我没资格参与,管那么多干嘛?”

“不能不管啊,你上商家的船,肯定会有人将消息传给西厂,汪直……厂公怎会允许你做出这样的背叛行为?他本来对你就有不满……”

“没办法,我已经同意了。”

“不行,我去推掉邀请——要不然咱们拖着不走,等商家的船只离开之后,再找其它船只。”

“有那么可怕吗?我听说有不少大人来通州送行。”

“那不一样,商辂声望颇高,文臣送行既是尽同僚之谊,也是博取名声,只要别做得过分,就不会得罪汪直。可你不一样,你是西厂校尉,直白点说,你是汪直的手下、汪直的爪牙,就好比从前的我在袁府的身份,袁大人调任前府,我当时若是私下拜访锦衣卫新帅,他会怎么想?”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样吧,我乘商家的船,你们拿公文另寻一条船。”

袁茂更急了,“不是这么回事,我和樊大坚跟你做事,你立功,我们分一杯羹,你得罪人,我们也得跟着吃瓜落儿不是?”

“可我已经决定要‘得罪’汪直。”

袁茂呆了半晌,“下回再有去西厂的活儿,你派给别人吧,或者你自己去,既然要吃瓜落儿,我尽量躲远一点。”

不管怎样,袁茂还是要跟着胡桂扬。

胡桂扬大笑,“别怕,我同意上商家的船自有理由,汪直知道之后也不会怪罪于我。”

袁茂皱起眉头,他从前服侍的是袁彬袁大人,一直没习惯胡桂扬的风格。

“有一次,何百万曾经带我藏在商府的后花园里,宫中事变,何百万、闻家庄都受到通缉,商大人当时毫发无伤,如今却被迫告老还乡,我总得弄清其中的原因。”

“我记得此事,可这中间很可牵涉宫中秘事……”

“何百万初次出手目标就直指宫中,咱们若是躲着走,只怕会离何百万越来越远。”

袁茂叹了口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跟你闯一趟就是。”

“哈哈,一条船而已,哪算得上虎穴?”

“我说的不是商家之船,是西厂……算了,反正你已经得罪得差不多了。”

袁茂告退,出门又在店里租了一间房,马匹也要寄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从郧阳府回京,他一次交了三个月的钱,又去购置一些必备之物,确保此行不会太仓促。

当天傍晚,樊大坚与赵阿七结伴到来店中,而且各自带来一个人。

樊大坚无奈地摊手,“没办法,我管不了这个小姑娘,她说要独自前往郧阳府,不跟咱们同行。”

赵阿七则很得意,“我把闻苦雨说服了,她愿意与咱们联手,一块寻找更多金丹!”

队伍中因此又多出两人,胡桂扬派袁茂去通知驿站里的钱贡,然后单独召见闻空雨,他有许多疑惑需要她来解开,至于小草,“她想独自去郧阳府?那就让她一个人走吧,看她能坚持多远。”

第一百四十六章 没有名字的人

在莫家庄外,赵阿七追上大铁锤,暴打一顿,“你给闻家庄当走狗,是不是得到金丹了?快交出来,饶你不死。”

大铁锤赌咒发誓,声称自己什么也没得到,“除了闻苦雨,闻家庄再没人来过,我上哪得金丹?”

赵阿七不信,先是搜身,随后再打,闻苦雨中途出现,对他说:“你也在找金丹?”

“当然。”赵阿七按着大铁锤,心里有点害怕,“师兄就在附近,我一喊他就能过来。”

闻苦雨指着大铁锤,“把他放了,我跟你走,去见胡桂扬。”

赵阿七松开手,大铁锤连声感谢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仓皇逃蹿。

“你想见师兄?”

“对,我愿意……向他认错。”

赵阿七松了口气,带着闻苦雨回莫家庄,发现人不在,又去通州,两人没有马,走得慢些,一路上赵阿七将师兄吹成了武林第一高手,从未想过这名女子为何前倨后恭,要向胡桂扬低头。

这却是胡桂扬想到的第一件事。

闻苦雨走进屋子,看到坐在窗下的何三姐儿,目光立刻移开,向胡桂扬道:“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胡桂扬、胡校尉皆可。”

“胡校尉。”闻苦雨又向左右看了看,赵阿七等人都在,小小的客房因此显得很拥挤,“我有事情要对你说。”

“嗯。”

“私下里说。”

没等胡桂扬开口,赵阿七道:“你不是要认错吗?认错就得公开说,私下里说算什么?”

“除了认错,我还有别的话要说。”

“让我们单独说几句话。”胡桂扬道。

赵阿七等人陆续退出,何三姐儿最后一个起身离开,她知道得清清楚楚,胡桂扬并非此女的对手。

胡桂扬飞快地眨下右眼,表示没事。

其他人都走了,闻苦雨道:“你的师父是谁?”

“我的师父?那可不少,欧阳僚算一位……”

“教你火神诀的师父。”闻苦雨从前当丫环的时候就不够乖巧,平时少言寡语,脸上没半点笑容,一开口就直截了当,非常不讨人喜欢。

胡桂扬对她比较了解,所以并不在意,笑道:“传我火神诀的人是何五疯子。”

“他?”闻苦雨不相信。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没有你说的那种师父,一定要找一位的话——有个矮子,名叫……”

“闻空寿?”闻苦雨立刻说出名字。

“对,看来你对闻家庄了解不少。”

“我也姓闻。”

“闻苦雨——是你自己起的名字吧?”

“嗯。”闻苦雨回答得有些勉强,这是她不愿提及的事情,因为她根本就不是闻家庄的一员。

“咱们一样。”

“嗯?”

“都从闻家庄学得一身本事,然后又被弃之不理,你、我、赵阿七、何氏姐弟、张五臣,莫不如此,但我们没改变姓名。”

“因为你们有自己的姓名。”闻苦雨显出几分激动,“胡桂扬、何三尘、何五凤、赵历行……我呢?小牡丹,一听名字就知道是谁家的丫环。”

“改名没错,咱们本来就都是一群没有名字的人。说说你的经历吧,你为什么不去找三十九?”

石桂大曾经说过,他是受小牡丹引诱,才开始相信所谓的“祖神之子”。

闻苦雨想了一会,“三十九觉得我骗过他,见面会杀我。”

“你不是他的对手?”

“别小瞧三十九。”闻苦雨盯着胡桂扬,像是在掂量他的斤两,“四十名义子只有你们两人幸存,你有师父,他当然也有,他学得虽然晚,但是身边人多势众,我不会平白冒险。”

胡桂扬心中一动,没说什么。

闻苦雨又显得有些激动,“说到讨好他人,我不行,你也不行,三十九才是高手,还在赵家的时候,他就能哄得所有人开心,闻家庄更不在话下。”

胡桂扬回想前些天与石桂大的见面,那时还看不出任何变化,但是按正常推论,闻家庄绝不会忽略这样一位独特的幸存者。

“闻家庄还真是慷慨,到处传授功法、赠与金丹。”

“这不是慷慨,这是……据我所知,火神诀有重大漏洞,闻家庄解决不了,所以广为传授,既是为了在江湖上挑挑离间,也是为了寻找破解之道。”

“什么漏洞?”

“我不知道,闻家庄不会对外宣扬,他们只会躲在暗处观察,看看谁能弥补漏洞,这是我无意中听到的。”

“你有没有想过,漏洞就是你所服食过的金丹?”

闻苦雨一愣,马上道:“金丹是好东西,完全没问题,漏洞是在功法上。”

“你服过几枚金丹?”

“一枚。”

服过一枚金丹的闻苦雨,功力却高过服过两枚金丹的赵阿七,胡桂扬觉得这很有意思,也很蹊跷。

“你呢?”闻苦雨问道。

胡桂扬没有回答,而是从怀里拿出那枚红玉,红玉被何三姐儿用过一次,红色稍有减少,几乎看不出来。

闻苦雨睁大双眼,屏住呼吸,完全被红玉吸引住了。

胡桂扬收起红玉,什么也没说。

闻苦雨叹息一声,“怪不得你的功力比我深厚得多。”

胡桂扬微笑,任由闻苦雨自己猜想。

“世上没公平,赵瑛那里没有,闻家庄也没有。”闻苦雨恨恨地说,无意感谢任何人。

“我这里也没有。”胡桂扬不想给她承诺。

闻苦雨垂下目光,很快又看向胡桂扬,“我不是来寻求公平的,你刚才说得对,咱们是一类人,都被闻家庄利用又抛弃,若是自相残杀,只会像赵家义子一样落入圈套,咱们应该联手。”

“联手干嘛?”

“攻破闻家庄,夺取全部金丹。”

“你的野心不小。”

“这也是你和三十九的野心,不对吗?可三十九更独一些,不会与他人分享金丹,你会。”

“我会吗?”

“你有金丹,却能低住诱惑,这就是明证,还有赵阿七与何氏姐弟,他们跟着你总不至于一无所求吧?”

胡桂扬一直坐在桌边,右臂搭在桌面上,手指轻轻敲打几下,“对闻家庄,你还了解什么?”

“闻家庄分仙凡两派,传你火神诀的闻空寿是凡派,但是别相信任何一方的说法,两派之间的矛盾没有多少,更不至于你死我活,弥补功法漏洞是他们共同的目标。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

“你为什么等这么久才来投奔我?”

“离开赵家之后,闻家的师父给我金丹,我需要时间练功。我本想先在江湖上立足,所以找到大铁锤,对他说我是闻家人。在莫家庄遇到你是次意外,我当时的想法是将你们打败再收服,结果……”

结果反了过来,被击败的人是闻苦雨,被收服的也是她。

胡桂扬站起身,“得到金丹之后,由我分配,肯定人人有份,但是谁也不准计较多少。”

闻苦雨即使在这种时候也不会讨好人,答应得很勉强,“行,但是有一条,我不求分得比你多,至少要与其他人一样。”

“好。你既然来投奔我,总得有一个身份,先去服侍何三姐儿吧?”

“又让我当丫环?”闻苦雨露出明显的怒容,慢慢消失,“不管怎样,她打败过我,给她当丫环也行,但是有个期限,攻破闻家庄、瓜分金丹之后,我立刻就走,从此与你们井水不犯河水。”

“一言为定。”胡桂扬微笑道。

听说闻苦雨要来给自己当丫环,何三姐儿没说什么,何五疯子却不同意,“她若是暗害三姐怎么办?没有你‘挪移’的功力,三姐可不是她的对手。”

何五疯子心思单纯,姐姐说什么信什么,真当胡桂扬是更厉害的高手。

“用人不疑,闻苦雨正好能保护你姐姐。”胡桂扬其实另有想法:只有何三姐儿才能在必要的时候弹压住这名倔强而高傲的女子。

队伍中又多一人,实力增加了,压力也更大了,这些人一个比一个不好管,胡桂扬必须小心翼翼,才能收众人为己用。

袁茂从官驿回来,已与钱贡约好,明天一早出发,胡桂扬等人今晚就能登船过夜。

商辂虽是被迫致仕,却没有任何罪名,仍能维持风光,拨给的官船多达十艘,胡桂扬一行人登上的是条客船,排在主船后面。

第一晚胡桂扬没机会前去拜谢,次日一早,送行者众多,更轮不到一名锦衣校尉露面。

日上三竿,船队出发,胡桂扬走出船舱,先向岸上望了一眼,没有小草的身影,她声称要独自前往郧阳府,可是没钱、没船、没马,连份户籍都没有,寸步难行,早晚还是得回樊家庄。

樊大坚带来一名庄丁,能将小草带回去,无需胡桂扬操心。

胡桂扬独自站在船头,任风吹过,又跟妖狐案期间一间,了解得越多,困惑也越多,他努力站在何百万、闻家庄的角度思考,却陷在千头万绪中,怎么也理不顺、走不出来。

运河上船只众多,第一天出发得晚,走得也不快,刚到张家湾就停下了,又有一批与商辂私交不错的官员等在这里送行,胡桂扬等人依然待在船舱里,听着外面的热闹。

第二天船队出发得比较早,天没亮就启航,钱贡过来相邀,胡桂扬终于能够登上主船当面感谢致仕的首辅,并且问明白这分“恩宠”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四十七章 高明的骗子

主船比较宽敞,船头插着十几面旗帜,上面写着朝廷颁赐的各种封号,任何一个单独拿出来都足以令地方官胆战心惊,甲板上八名士兵正在聊天,长刀、长矛放在一边,他们是朝廷派来的仪卫,朝中官员赶来送行的时候要排列整齐以充门面,从今天开始就不必那么认真了。

船舱很大,胡桂扬站在小前厅里等候,钱贡进去通报,很久没有出来。

将近两刻钟之后,钱贡出来,笑道:“劳胡校尉久等,请进。”

胡桂扬笑着点点头,走进内厅,发现门从后面合上,钱贡没有跟进来。

这是一间完整的客厅,不大,陈设颇为精美,两边是窗,推开就能看到河景,窗下摆放圆凳、小几,地毯厚软,脚踩无声,正对面是两张扶手椅子,后面是一座高大的屏风,上面挂着一幅山水画,胡桂扬看不出好坏,只能凭画上的众多印章判断,此画必出自名人手笔。

屏风后面想必还有门户通往卧室,客厅里却只有胡桂扬一个人。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不明白该做些什么,只好轻轻地咳嗽一声。

屏风后面转出一名青衣小厮,“胡校尉请坐,大人很快出来。”

胡桂扬多少有一点紧张,商辂身为首辅,名气极大,义父赵瑛生前曾经不止一次感慨,由商首辅执掌内阁,乃是朝中大幸,可惜地位差距太大,一是百官之首,一是锦衣百户,无缘得见。

以胡桂扬的身份,有机会见到本卫缇帅,却几乎不可能与内阁大学士来往,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何百万。

正面的两把椅子是给贵客用的,锦衣校尉当然没资格坐,小厮从窗下掇来一只圆凳,放在下手位置,离椅子相隔数步。

胡桂扬上前,拱手致谢,“有劳尊……咦,怎么是你?”

小厮刚出来时,胡桂扬没敢抬头细看,觉得声音有点耳熟,也没细想,走近之后才扫一眼,赫然发现那是自己认识的人。

身穿青衣的小草冷冷地说:“对啊,是我。”

胡桂扬也算见过世面的人,这时却是目瞪口呆,好一会才笑道:“你怎么……登上少保大人的船,还当仆人了?”

“我不是仆人,是护卫。”

“护卫?保护谁?”

“当然是保护大人、夫人,还有大人的一位孙女。”

“可是……谁给你出的主意?”胡桂扬绝不相信刚从山里走出不久的小草能想到这一招。

“我自己想到的不行吗?我在江湖上一无所有,又不认识大英雄、大豪杰,当然要给自己找一个大靠山,正好这里招人,我就过来试试呗。”

小草在撒谎,胡桂扬却没办法证明,摇摇头,“好吧,你是自己上船的,还当上少保大人的护卫,地位比我高多了,谢谢赐座。”

胡桂扬拱手致谢,坐在凳子上。

小草哼了一声,走回屏风后面。

正主商辂终于出来,是名精瘦的老者,身穿便服,神情极严肃,像是准备在公堂审案。

胡桂扬急忙起身,拱手躬身道:“锦衣校尉胡桂扬,拜见少保大人。”

商辂嗯了一声,坐在椅子上,摆下手,示意客人坐下,然后道:“看茶。”

又是小草出来,端着茶盘,上面摆着两杯热茶,先给大人一杯,再给胡桂扬端来。

胡桂扬必须起身接茶,他身边没有几案,只能用左手端着茶托,右手扶杯,轻轻抿了一下,茶很热,根本喝不下去,只能吸口热气。

商辂则根本没碰茶杯,看着胡桂扬,“你在船上还住得惯吧?”

“很好。”胡桂扬端着茶杯,一肚子疑惑,不敢立刻开口询问,别人都怕汪直,他不怕,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问,即使在袁彬面前,他也能游刃有余,可眼前这人乃是内阁首辅,曾经连中三元的贤相,胡桂扬读书不多,在读书人面前不能不感到拘谨。

“嗯,有什么需求,可以找钱贡,或者高护卫,他们都能做到。”

“能乘坐大人的船,已是万分荣幸,别无所求。”

“好,你们先聊。”商辂起身,点下头,转到屏风后面去了。

胡桂扬不明所以,只得起身相送,等商辂身影消失,才向小草道:“少保大人让咱们聊?”

“对啊,你明明听到了。”小草又掇来一只圆凳,坐在对面,“坐吧,不用总站着。”

胡桂扬慢慢坐下,“聊什么?”

“你是客人,随你。”小草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显然抑制不住心中的得意。

胡桂扬最近遇到的怪事不少,就属这一次最让他困惑,盯着小草,“到了杭州你怎么办?”

“领工钱,下船,雇船,去郧阳府。”

“杀你姐姐、屠灭高家村的人是大铁锤,他不在郧阳府。”

“我知道,谢谢你没有杀他,把报仇的机会留给我。可我不着急,大铁锤做恶的唯一原因是为了讨好闻家庄,我总得去瞧上一眼,看看闻家庄究竟是怎么回事,无缘无故害死那么多人。”

小草是当真的,她也有许多疑惑需要解释。

胡桂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你的事情你做主,那咱们就随便聊聊吧?你今年几岁?”

“十……不告诉你。”

小草看样子十六七岁,打扮成小厮更显小了。

“你的链子枪呢?”

“放起来了。你就聊这些?我可是代表少保大人跟你聊天的。”

胡桂扬托着茶杯实在不方便,干脆起身,将茶杯放到主位旁边的几案上,回到原来的位置,“少保大都对你说什么了?”

“太多了,你不问,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胡桂扬笑了,“好吧,你赢了,咱们就正式聊一聊。首先我想问,少保大人与何百万究竟是什么关系?”

小草也笑了,“大人猜得真准,说你第一件事肯定问这个。”

“我问了,你的回答呢?”

小草轻轻咳了两声,“此事要从头说完,你们锦衣卫南司有一项暗中的职责,寻……寻什么道……”

“寻仙访道。”

“对,寻仙访道,本意是好的,可你们若是令皇帝过于痴迷神仙,好事就会变成坏事,所以,得有人阻止你们南司胡作非为。”

小草一本正经,胡桂扬只想笑,强行忍住,说:“没错,我义父做的就是这种事,他一直在证明所谓妖仙都是假冒的,以为鬼神背后必是贪婪的人心,我现在做的事情也差不多。”

“你的义父叫赵瑛。”小草低头想了一会,眉头一展,加快了语速,“赵瑛做得很好,大人对他很满意……”

“等等。”

“干嘛?我哪里说错了?”

“‘大人很满意’是什么意思?”

“很满意就是很满意,还有什么意思?”小草愕然道。

“人人都知道,我义父在朝中的靠山是前锦衣卫缇帅袁彬袁大人,若说满意,也该是袁大人满意,与少保大人有什么关系?”

小草听懂了,笑道:“哦,你问这个,还没说到呢——先说也可以,袁彬是你义父名义上的靠山,少保大人才是背后的真正靠山。”

胡桂扬吃了一惊,“不对吧,袁彬英宗朝就保护我义父,少保大人进入内阁才几年?”

“历任内阁首辅都在保护赵瑛,少保大人也不例外,但是这种保护已经结束,赵瑛过世,少保大人告老还乡,新任首辅大概没有这种闲心。”

“少保大人见过我义父?”

“见过,大人升为首辅的第三天,就暗中安排过一次会面。”

胡桂扬更加意外,“我从来没听义父提起过。”

“赵瑛若是遵守诺言,就不会向任何人提起。”

胡桂扬摇摇头,“说来说去,还没提到何百万呢。”

“别急,这就提到了。何百万是何三姐儿的义父?”

“对。”

“真巧,你们都有义父。”小草觉得很有意思,笑了两声,马上端正神情,“何百万是赵瑛介绍给大人的?”

“嗯?”胡桂扬还以为自己不会更惊讶了,结果小草的回答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何百万……不可能,他是义父的仇人,追捕多年……”

小草忍不住又笑了,“哈哈,也有你想不到的事情。”

“我想不到的事情多了,你继续说吧,我义父为什么没杀何百万?又为什么将他介绍给少保大人?何百万如今人在哪里?”

“你的问题真多,好在我有准备。”小草理理思绪,“赵瑛一年前找到何百万,不对,准确地说,是何百万一年前找到赵瑛,向他说了许多事情,取得赵瑛的信任,于是被介绍给大人,他又成功说服大人,成为重要人物。”

“何百万说了什么?”

“何百万说这世上有一种奇特之物,妙用无穷,用在器械上,能够控物自如,用在修行者身上,能够力大无穷,不用问,这自然就是玉佩了,又叫金丹,还叫点血机玉、叫机心、叫百妙石、叫通天玉,总之名字很多。何百万还当场向赵瑛和大人演示过,声称此物一旦大量采集并用于军中,平定北虏轻而易举。”

胡桂扬能想象得到,在见过天机术和火神诀之后,义父赵瑛与首辅商辂该有多么震撼,可他还是很难相信,义父就这么被何百万说服,放弃杀子之仇。

“何百万是个骗子。”

“对,但他是个高明的骗子,隐藏真实目的,说出的话、拿出的东西却是真的。如今的问题是,皇帝也已知晓玉佩的奇妙,深信它能带来长生不老。商大人不当官儿了,却不能就这样将皇帝交到何百万手里,所以要找你帮忙。”

“不用大人提醒,我也会全力抓捕何百万。”

“光是抓人不行,你得证明玉佩与长生不老无关。”

“这种事怎么证明?”

“不知道,这就要看你喽。”

胡桂扬站起身,“少保大人已经告老还乡,我能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保护?”

小草也起身,笑道:“我啊,我连你一块保护了。”说罢,她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全红,没有一丁点白色,笑嘻嘻地看着胡桂扬。

第一百四十八章 跳河

小草推开窗户向外望去,“原来运河是这样的。”

“你原来以为是什么样子的?”胡桂扬坐在客厅另一头,也推开窗户,却无心欣赏外面的风景。

“我以为船是划动的,结果划船的人没有几个,岸上拉船的人倒是不少。”停了一会,小草又道:“这份活儿挺辛苦,他们要一直跟到杭州吗?杭州有多远?”

“非常远,但是船工不用跟到杭州,中途会换人。”

“这样还好,他们不至于离家太远。”

“嗯。”

两人背对背闲聊,无话可说时就陷入安静,甲板上几名士兵的交谈声稳稳传来,再远一些则是船工的号子声,风从一边窗户吹进,从另一边吹出,如果这是属于自己的船,他们会更加惬意。

但这是少保商辂的船,坐在窗下的他们都是卑微的客人。

胡桂扬起身,走到小草面前,认真地说:“请把玉佩交给我。”

小草仍然坐在圆凳上,转身抬头看着他,然后伸手入怀,再次拿出红玉,仔细欣赏一会,递给胡桂扬,“嗯。”

胡桂扬准备了许多话劝说小草,结果全都用不上,他接过红玉,觉得还是应该多说几句,“所谓金丹很可能存有隐患,在我查证之前,最好都由我保存,谁也不要服食。”

“我不服食。”小草看了一眼红玉,多少有一点不舍,“虽然它能让我功力倍增,但是你说有隐患,那就算了。”

“可能有隐患,如果证实它很安全,我会将它还给你。”

“好。”小草点点头。

小草同意得太痛快,胡桂扬心里反而没底,“你相信我?”

“你身上有好几枚金丹,不至于贪我的,别人相信你,我也相信你。”

胡桂扬收起红玉,笑了笑,“谢谢。”

“谢我什么?”

“相信一个人很难,我暂时没有别的回报,只能说声谢谢。”

“留着你的谢谢,我还是想要别的回报。”

胡桂扬想起自己还真有一件比“谢谢”更实际的回报,于是从怀里拿出一件小包裹,层层打开,露出最里面的金簪,“还给你。”

小草看着母亲唯一的遗物,眼圈红了,却没有哭出来,也没接金簪,“姐姐说过,还完人情才能拿回金簪,你还没求我任何事情。”

胡桂扬想说红玉就算求来的,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小草是个单纯而洒脱的山村少女,他也应该以洒脱对待。

他又将金簪收起来,问道:“少保大人手里有多少玉佩?”

“不知道,给我的就这一枚,他说这是何百万用来展示奇术的样品,在他手里没什么用处,是否还有更多,他没说。”

胡桂扬正要继续询问,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有人落水啦!快救人!”

胡桂扬急忙走出船舱,绕到后面查看情况,小草跟着出来。

后甲板上聚着十多人,钱贡也在其中,看到胡桂扬立刻道:“是你的人。”

胡桂扬大惊,挤到前面向水里看去。

水里几个人正在扑腾,很快有人喊道:“找到了,找到了,还活着,晕过去了。”

喊话者是假道士张五臣,在水中起起伏伏,右手还拖着一个人,隐约像是赵阿七,另外几名救人者都是船上的帮工,立刻游过去帮忙。

溺水者醒了,大喊大叫,果然是赵阿七,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落在水里,甚至举拳要打相助者,张五臣等人按不住他。

胡桂扬在船上喝道:“赵历行,住手!他们是救你的。”

赵阿七只听师兄的话,收回拳头,还是没明白过来,抬头问道:“师兄,我怎么……”

“待会再说。”

水里众人缘绳回到船上,这是一起小事件,没有影响航行,过不多久,岸上拉纤的船工到站休息,胡桂扬回到自己的船上。

赵阿七浑身湿透,正坐在甲板上发呆,张五臣等人都去换干净衣服,只有他不肯去,反正人已经救上来,大家也不勉强。

“师兄……”赵阿七抬起头,一脸茫然。

“怎么回事?到舱里说话。”

船舱分为前后两间,各开门户,并不相通,每间又分上下两层,男子住前舱,张五臣刚刚在下层换好衣服,走到上层,劝道:“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跳水?”

赵阿七嗯嗯两声,没有回答。

“想不到你水里功夫不错。”胡桂扬拱手致谢,“你救了他一命,我们都欠你一份人情。”

“嘿,不算什么,还好他在水里晕过去了,要不然还真不好救。我出去吹吹风。”张五臣识趣地告退。

其他人不是在外面甲板上看风景,就是在下层舱里睡觉,胡桂扬坐下,“说吧。”

赵阿七也坐下,又发一会呆,终于开口道:“师兄,问题严重了。”

“嗯?”

“我对你说过,服食金丹之后,会**发热。”

“对。”

“平时还能忍受,今天不知怎么回事,突然热得不行,像火烧一样,然后……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赵阿七自己从船上跳到水里,本人却已毫无印象,这一点尤其让他心生恐惧,突然站起身,伸手解腰带,“师兄,你给我看看……”

“坐下!”胡桂扬命令道,“从今天开始,你暂停修炼火神诀?”

“那怎么行?修炼乃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还没有成为天下第一高手,必须练得更加刻苦才行。我觉得问题不在这里,师兄——”赵阿七向舱口看了一眼,压低声音,“给我一枚金丹。”

“你的问题就出在金丹上。”

“不不,不是这样,服食第一枚金丹之后我开始觉得下面发热,可服食第二枚金丹那天,我觉得全身舒坦,热气从全身的汗毛孔里往外冒,下面一点事没有,所以金丹不是毒药,金丹是救命药!”

赵阿七显出几分急迫,握拳在桌上捶了一下,他的力量今非昔比,桌子咯吱一声,稍稍倾斜。

胡桂扬瞥了一眼桌面,冷冷地说:“咱们两个谁是师兄?”

赵阿七发现自己的失态,急忙松开拳头,干笑两声,“当然你是师兄,师兄神功盖世,就是以你为目标,我才要刻苦练功。”

“既然如此,我说金丹有毒,火神诀也有隐患,你要暂停一段时间。”

“好吧,我听师兄的。”赵阿七同意得十分勉强,“可师兄为什么没事?你也服食过金丹,而且应该比我多啊。”

“我的悟性比你好,练功的时候心无旁骛。我的运气也比你好,服食的金丹恰好无毒。”胡桂扬随口骗道。

“哦,原来如此。那我暂停修炼,停到什么时候?师兄会帮我吧?”

“咱们的功法和金丹都来自闻家庄,等我攻破庄园,将闻家人一网打尽,自会找到治你的方法。”

“呵呵,那岂不是连咱们的师父也要……打尽?”

胡桂扬点点头,“你觉得不应该吗?”

“应该,传功也不好好传,留下这么大的隐患,别说是师父,就算是亲爹,也得抓起来问个明白。”

“嗯,你下去休息吧。”

赵阿七住在下层舱,自己下去,胡桂扬出舱,绕到后面,看向河里来来往往的船只,商家船队规模最大、气派最足,在河面上畅通无阻,对面驶来的船全都提前避让。

胡桂扬站了一会,走到后舱门口,咳了一声,“何三姐儿。”

开门的人是闻苦雨,她又穿上丫环的服饰,神情却再也恢复不到小牡丹的样子,从前的冷漠变成如今的冷傲,好像面对上门求助的穷亲戚,“有事?”

“你们吃过午饭了?”

“吃过了。”

“好,我想跟何三姐儿谈谈。”

“等会。”闻苦雨关上门,很快又打开,“进来吧。”

后舱比前舱要小,收拾得却极整洁,上下两层,下层存放商家的包裹,上层住人,何三姐儿坐在床上,笑道:“见到商大人了?”

“见到了,还见到小草。”

“咦?她没回樊家庄?”

“她现在是少保大人一家的护卫,我见她还得客气几句呢。”

何三姐儿失笑,“这算怎么回事?她才是一个小姑娘啊?”

“说来话长。”

“苦雨妹妹,能给我们弄一壶茶水来吗?”

闻苦雨原来在赵宅就不太会说话,现在也没变,扫了胡桂扬一眼,平淡地嗯了一声,推门出去。

胡桂扬抓紧时间,“赵阿七服食两枚金丹,会**炽热不已,情况越来越严重。”

“所以他才跳到河里?”

“对,我想知道闻苦雨的状况。”

“我会帮你打听,但是你别着急,我总不能开口就问。”

“明白,她不是太听话的丫环。”

“呵呵,我一个人习惯了,并不需要丫环,她也是断藤峡活下来的幸存者,我们做姐妹。”

闻苦雨托着茶盘回来,胡桂扬喝了几口,重新聊起小草的变化,很快告辞。

在前舱门口,樊大坚拎着食盒,笑道:“还没吃吧?我刚才上岸买点好东西,叫上其他人,大家一块喝点、吃点。”

“是你。”胡桂扬之前没有细想,看到樊大坚的第一眼就恍然大悟,樊家的庄丁一直陪着小草,任何动向都应该告诉自家主人,樊大坚什么都没说地,只能有一个解释。

“我怎么了?”樊大坚还没明白。

“你干嘛要将小草介绍给少保大人?”

胡桂扬一脸完全知情的模样,樊大坚急道:“这个小丫头,说好保密的……”

“她什么也没说,是我猜出来的。来来,樊老道,咱们喝点、吃点,再好好聊一聊。”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有用的老道

的确是樊大坚给小草出的主意,进到船舱里放下酒肉,他苦笑道:“我也是一时心软,看她怪可怜的,所以建议她向商大人那边求助。我想商大人请你同行必有原因,有小草在那边传个话儿也好。她在那边怎么样?”

胡桂扬盯着老道,“小草给商大人一家当护卫。”

“嘿。”樊大坚惊叹一声,“了不起,小姑娘很厉害啊。”

“你不知道?”

“我就是建议她去找商大人求助,别的都不知道。”樊大坚被胡桂扬盯得心中发毛,补充道:“当然,小姑娘自己怎么能见到少保大人?我帮了一点小忙,引荐她去见钱贡。”

胡桂扬依然盯着他。

樊大坚有点急了,“没了,整个经过就是这些,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袁茂、何五疯子、赵阿七、张五臣四人从下舱走上来,看到桌上的酒肉,齐声欢呼,何五疯子抢先一个箭步蹿到桌前,掀开酒坛泥封深深嗅了一下,“为什么这时候才拿来?我们已经吃过饭,但是没关系,酒还能喝一点。”

胡桂扬从来不端架子,这些人在他面前也不拘谨,不待邀请,纷纷落座,分碗抢酒、拿筷撕肉,又吃一顿。

胡桂扬不愿扫兴,正好没吃午饭,于是也抢着吃起来。

酒肉很快被一扫而空,船队早已出发,袁茂、何五疯子到甲板上透气,赵阿七、张五臣回下舱睡觉,樊大坚没敢走,声称留下来收拾残局。

碗筷摞在一起,樊大坚叫进来一名船夫,让他带出去,顺便擦擦桌子。

等到再无外人,胡桂扬道:“你想好该怎么说了?”

樊大坚算是仙风道骨,此时的脸上却尽是无奈,“你想让我说什么?我没有隐瞒啊,不信你去问小草。”

“我只问你,你跟钱贡很熟吗?”

“呃……见过几次面,你也知道,我在灵济宫的时候,经常受邀给各府做法事,商府去过两三次,接待我的都是钱贡。这个人在府里没什么职务,但是一直服侍商大人,算是他的亲信。”

“你没跟我说过这些。”

“这件事很重要吗?我在京城认识的人可不少,一个一个说起来,三天也介绍不完……小草究竟做什么了?让你这么生气?”

“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胡桂扬笑了,起身伸个懒腰,“我正觉得势单力薄,有少保大人相助,无异于雪中送炭。”

“如虎添翼。”樊大坚加上一句。

“嗯,虽然少保大人已经告老还乡,送来的‘炭’不那么纯粹、添的‘翼’也不那么有力,但是总比没有强。”

“对对,我也这是这么想的。”樊大坚赔笑道,心里稍松口气。

“行了,该干嘛就去干嘛,以后别再瞒着我。”

“绝对不会。”樊大坚差点就要赌咒发誓。

上舱因为摆放桌椅等物,所以只有一张床,胡桂扬独自睡在这里,另外五人睡在下面。

这天夜里,胡桂扬早早睡下,其他人也都陆续休息,只有何五疯子跑出去看夜景,很快回来,边走边嘟囔,抱怨景色太差。

睡到半夜,胡桂扬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他睡了一个好觉,精力充沛,后半夜打算做点事情。

下舱的呼噜声此起彼伏,何五疯子与赵阿七偶尔还会说几句梦话,通常是火神诀的内容,赵阿七想要暂停练功,还真有一点困难。

呼噜声最响亮的人是张五臣,力压众强,仿佛冲锋陷阵的猛将,骑马挎刀跑在最前面,身后才是裨将与小兵。

下舱唯一的小兵是袁茂,一直没怎么睡着,翻身睁眼时,瞥到了人影,不由得一惊,小声道:“胡校尉?”

“嗯,是我,把老道叫醒,带到外面来。”胡桂扬小声回道。

舱外也不安静,蛙叫虫鸣连成一片,船头、岸上人影全无,倒是适合谈论秘密。

胡桂扬没等太久,袁茂带着樊大坚出来,老道睡眼惺忪,看到胡桂扬,一下子清醒,“白天不是解释清楚了吗?”

“还差一点。”胡桂扬带领两人走到船边,向下看去,河水黑黝黝一片,深不见底。

袁茂不明所以,“我下去睡觉了。”

“不,你留下,做个见证。”胡桂扬顿了一会,“说来说去,只有咱们三人才是一伙的,其他人只是偶然碰上、临时联手。”

袁茂嗯了一声,站在一边。

樊大坚发现胡桂扬比平时严肃,心里有点害怕,“胡校尉,咱们三人是一伙,我可没做过对不起大家的事情,你不喜欢我将小草介绍给少保大人,以后我不再多管闲事……”

“你还是不肯说出全部实情。”

“这些就是全部实情,真的没有啦,袁茂,你来评评理,这算怎么回事啊?”

袁茂没吱声,他还没太听明白,不想多嘴多舌。

“你上岸买酒的事情就不打算解释了?”

“买酒就是买酒,大家愿意喝……”樊大坚越说声音越弱,目光在胡桂扬和袁茂身上扫来扫去,“胡桂扬,你太多疑了,既然不相信我,让我上岸吧,此地离京城不算太远,我自己走回去,从此不再参与你的事情。”

胡桂扬笑着抱住老道的肩膀,“我的脾气你还不了解?”

樊大坚哼哼两声,就因为太了解,他才有些恼怒。

“好吧,你上岸。”胡桂扬在老道背上轻轻推了一下。

“你、你来真的?”樊大坚突然发现自己对这名锦衣校尉的了解还是不够深入。

“仔细想来,你留在我这里也没有多大用处,袁茂是我的门面,能替我出头打点上司,赵阿七等人个个武功高强,是我的重要帮手,张五臣不会武功,但是被赠与一件算命香炉,必有蹊跷,至于你,只是被灵济宫除名的道士,除了会背大段的经文,毫无用处。所以,请回吧,回庄养老,还是求灵济宫收容,你自己看着办。”

樊大坚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再开口时气得手臂都在颤抖,“胡桂扬,你、你真他妈不是人!”

“好聚好散。”胡桂扬笑道,又推了一下,“高家村的三个人还得在你家里寄养一段时间,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就去我家里找蒋二皮,让他帮忙安排。”

“你弃我如敝屣,还想让我管这种破事儿?”樊大坚怒不可遏,若非觉得自己不是对手,早就挥拳打过去。

“嗯……你最好还是管一管,等我从郧阳府回京,必立大功,升官不敢说,但是汪直肯定对我言听计从。”

一提汪直,樊大坚的怒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仅仅因为汪直的一句话,灵济宫就将他送到宫里当陪死鬼,这件事对他打击极大,更令他满心恐惧。

“我、我……”樊大坚脸憋得越来越红,服软太尴尬,装横没胆量,干脆拂袖而去,上岸的船板就放在甲板上,他自己动手搭上,大步向岸上走去。

袁茂冷眼旁观,对胡桂扬的决绝无情,既感到惊恐,又有些难以理解,等老道身影消失,他小声说:“真撵他走啊?”

“看情况吧。”

“还有什么情况?”袁茂眼看着老道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他若是真的生气返回京城,也好,此行郧阳府危险重重,的确不适合他。他若是去找别人商量对策,很快就会回来。”

“他还能找谁?”

胡桂扬不肯回答,笑道:“麻烦你将船板收起来,然后看着点儿,老道回来,就带他见我,我再补一觉。”

胡桂扬向舱里走去,袁茂叫住他,“胡校尉,我能问你件事吗?”

“当然。”胡桂扬止步转身。

“你刚才说的大家有用没用那些话……都是真的?”

“是真的,此去郧阳府若无危险,那就是我全猜错了,惨败一场,若有危险,就必须人人努力、人人有用,我没本事保护大家。”

“呵呵,胡校尉真是直白……是我多嘴,请回舱休息,我在这里守着。”

“有劳。”胡桂扬笑着进屋。

袁茂呆呆站了一会,喃喃道:“有这样一位上司,不知是幸运还是倒霉。”想到原主人袁彬的所作所为,他嗯了一声,觉得还是胡桂扬这样的人好打交道。

袁茂突然想起船板没有收起来,走到船边,刚弯下腰,就听岸上有人笑道:“袁老弟,太不够意思啦,不替我说话就算了,竟然还要撤掉船板。”

老道樊大坚真回来了,前后只持续行走百步的时间。

袁茂直起身,“你要是够意思,就不会对我们有所隐瞒。”

“嘿,你相信胡桂扬的那些话?”

“相信,白天的时候,大家明明都吃过午饭了,你却上岸去买酒买肉,分明是个借口,你去跟谁见面了?商府的钱贡,还是闻家庄的人?”袁茂也想明白老道的破绽在哪了。

“别瞎说,我能跟闻家庄勾结吗?”樊大坚假意恼怒,等于承认他见过钱贡,“我能上船吗?”

袁茂让到一边,“你想好怎么对胡校尉说了?船板可不会一直替你留着。”

老道大步走到船上,向袁茂笑了笑,“胡桂扬不是说我没用吗?我就给他一点用处,不不,是很大的用处。”

“他在舱里等你。”袁茂指向船舱,不打算跟着进去,该避嫌还是得避一下。

“这个胡桂扬……”樊大坚笑着摇头,走向船舱,一进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胡桂扬没有躺下,正坐在凳子上发呆。

樊大坚借着外面的月光看到人影,咳了一声,“你不是觉得势单力薄吗?我给你带来一大队人马,他们已经前提前赶往郧阳府,等你一到,全听你的指挥。其实你不用着急,最迟到杭州,自会知道真相。”

胡桂扬没有表露出一丝欣喜,“朝廷共派出四支队伍寻找闻家庄,我这一支最为弱小,少保大人为什么非要帮我呢?想必是有所求。”

樊大坚上前两步,“简单,钱贡对我说,同样的玉佩,少保大人要一百枚。”

胡桂扬脸上慢慢露出微笑,通过小草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相信鬼神的少保大人,对长生不老还是颇感兴趣。

第一百五十章 首辅

樊大坚是在通州与钱贡联系上的,听说对方需要一位受胡桂扬信任的传话者,他立刻推荐了小草,“知根知底、无亲无友,山里的小姑娘,纯朴天真,没有人比她更适合。”

但是钱贡透露的消息不多,只说少保大人欣赏胡桂扬,要助他一臂之力,对樊大坚则许以种种好处,让他留在胡桂扬身边,有事必报。

樊大坚没法不同意,他渴望更高层、更稳定的靠山,商辂虽然致仕,但是在朝中的人脉并未失去,仍能对朝廷施加不小影响,肯定比一名锦衣校尉更值得依赖。

结果这项秘密任务只持续了短短几天就被拆穿。

胡桂扬再见到商辂已是三天之后,舰队等待过闸,货、人都要离船,大家也乐得脚踏实地休息一天,官驿早已腾空一多半房间,专为接待致仕的首辅,不少地方官员过来拜访,商辂以养病为由,一律不见,也算是一种避嫌。

胡桂扬带着西厂公文,也有资格入住官驿,当天傍晚吃过饭之后,樊大坚带他去见少保大人。

“胡桂扬,就算我求你了,见到少保大人稍微收敛一点。”樊大坚劝道。

“我有过失礼的举动吗?”胡桂扬记得第一次见商辂时,自己除了没有下跪,从始至终表现得毕恭毕敬。

“这个……少保大人本想到达杭州之后再向你透露实情,可你倒好,刚刚出发就给捅漏了,太心急了些,让少保大人脸上不好看。”

“呵呵,没关系,到时候我就说是你故意露出马脚,让我瞧出破绽。”

“胡爷爷,你饶了我吧。”樊大坚哀求道。

“让我饶你,你自己先想想要站在哪一边,对别人我没有要求,唯独你和袁茂,必须想个明白。”

樊大坚刚要开口表态,胡桂扬抬手制止,“别急着回答,想好再说。”

这是一间普通的驿站客房,不大,桌案摆在窗下,两边是破旧的椅子,旁边就是床铺,墙上没有名人字画,而是客人们留下的信手涂鸦。

钱贡将两人带进房间,笑吟吟地请胡桂扬坐下,他与樊大坚站在门口,这回等待的时间很短,商辂很快赶到,向胡桂扬点点头,坐在对面,“看茶。”

钱贡立刻上前,将早已备好的茶水分别斟进两只杯子里,随即退回原处。

茶水冷热适度,比小草准备的茶水好多了,胡桂扬喝了一口,觉得不错,向商辂笑道:“少保大人不会待一下就走,又让别人跟我交谈吧?”

商辂或许是在内阁待得久了,早已习惯不苟言笑,这时挤出一丝微笑,仿佛冰山上坠下一小块碎屑,落地无声,“不会。”

钱贡立刻示意樊大坚一块退下,老道不太放心地向胡桂扬使个眼色,躬身退出房间。

商辂端起茶杯,做出请的姿势。

两人默默的喝茶,眼见茶杯见底,胡桂扬起身,将杯子续满茶水。

喝了足足三杯之后,商辂伸手挡住茶杯口,表示自己不想再喝,“有些事情很难解释。”

“少保大人曾经连中三元,论起学识,可称是天下第一,我相信,没有事情是少保大人说不清楚的。”

商辂又挤出一丝微笑,“想到哪说到哪吧,你若有疑问,随时提出来便是。”

“洗耳恭听。”

“前任首辅李贤李大人介绍我与赵瑛认识。李大人极有先见之明,很早就察觉到,赵瑛职务虽低,职责却重,他破的每一起案子,都是对宫中的潜移默化。”

“我现在就有疑问。”

“请说。”

“义父身为南司百户,查案乃是应有之责,对宫中又是潜移默化,何以劳动内阁首辅的关注?”

内阁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冷眼旁观,偶尔暗中扶持一下,就能让赵瑛一直正常查案,似乎用不着首辅亲自出面给予鼓励。

“因为……赵瑛曾经犹豫过。”商辂莫名地皱了一下眉头,好像说错话似的,“大概是在成化二年,赵瑛从断藤峡回京,带着一大群童男童女,安置好之后,向袁彬袁大人递交辞呈。”

胡桂扬不记得这件事,那时他还小,刚到京城赵家,对一切都好奇,他记得自己登房踩坏瓦片,记得与众多兄弟争抢食物,对义父却没有多少印象,要到三四年之后,赵瑛才逐渐成为他的重要记忆。

“嗯。”胡桂扬心中疑惑众多,却没有一条能诉诸语言,他理解商辂的那句话了,有些事情真的很难解释。

“赵瑛那时刚刚得罪宫里的权宦,袁彬也有意放手,李大人得知消息,第一次召见赵瑛,劝他留任。”

“为什么?”胡桂扬终于能提出疑问,“我是说义父为什么要退出南司?”

“李大人当时提过同样的问题,如今两人都已不在,我只能转述一下大致内容,据李大人说,赵瑛当时担心继续追查下去的话,真会找出鬼神,这既违背他一直以来的原则,也超出他的能力,不如退出,眼不见心不烦。”

“义父见过天机术?”在胡桂扬看来,天机术比火神诀更不可理解,也更接近于仙术。

“嗯,赵瑛见过,就在断藤峡。李大人劝他,天机术难解,未必就意味着此乃鬼斧神工,果真如此的话,断藤峡叛军何以全军覆没?若是鬼神的力量仅止于此,那么以凡人的力量,一样能将其击败。”

“义父被说服了?”

“对,他收回辞呈,继续在南司任职,还将你们培养成可靠的帮手,朝廷平定荆襄之乱的时候,他也参与过,前前后后在那边待过三年。”

胡桂扬对这件事有些印象,那时他还在淘气,开始识字、学艺,大哥等人却已跟随义父出去查案,每次回来在家中都待不了几天。

但义父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人,他若真想辞职为民,只怕皇帝亲自出面也未必能劝得动。

胡桂扬没有询问,“义父很少提起荆襄平叛的事情。”

“那时你们还都年轻,赵瑛不想让你们感到困惑,他很在意四十位义子是否相信鬼神,与我见面的时候,曾亲口说过:南司查案,靠的不是兵多将广、不是聪明才智、不是身手超群、不是密探耳目,而是坚定的信心,如果见到奇怪之事就动摇,那么本事越大,越易受鬼神引诱。”

胡桂扬露出微笑,突然有些心酸,他好久没听过类似的话了,这肯定是义父才能说出来的言辞,“我们让义父失望了。”

“你没有,当我听说赵瑛死前单独提起你的名字时,我就知道你与其他人不同,是赵瑛最看好的义子。”

胡桂扬笑了一声,马上道:“抱歉,我不该笑,但我真不想再谈论这件事。”

“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毕竟在你最危险的时候,我没有伸以援手。”

“你曾经允许我在花园里躲过一阵。”

“那是因为何百万,这个人……真的极有说服力,他不是只靠嘴,而是能拿出实际的东西。在见识过天机术之后,我才明白赵瑛在断藤峡之后为何心生动摇,看到小小的机匣做出不可思议的事情,连我也在怀疑,世上是不是真有鬼神之力?”

“李大人不是说了吗?如果鬼神就这点力量,那没什么可怕的,照样会被凡人击败。”

商辂笑了一下,这回自然多了,“那是因为他没有亲眼见到天机术。机匣的神力来自于玉佩,而玉佩的功效不止于此,你就没有想过,或许能用玉佩做出更多奇迹?”

“比如长生不老?”

“有这个可能,未必就是长生,已经有人将玉佩当成金丹服食,很短时间内就成为武林高手,或许有办法将这股力量控制住,让凡人多活些时日,哪怕是一年、两年,也足够了。”

“按我现在看到的情况,玉佩不会延寿命,很可能还会缩短寿命。”

“所以我需要更多玉佩,好加以验证,如果玉佩真的有害无益,就该力谏陛下远离此物,如果玉佩只能用于器械,仍不失为一件利器。”

“你有办法验证?”

“嗯。”商辂显然不愿意泄露此件秘密,马上道:“这件事很重要,种种迹象都表明,玉佩的秘密即将大白于天下,唯一的问题是由谁揭开这最后一层盖子,四支队伍里,其它三支都被太监操控,只有你是个例外。”

“我是西厂校尉,怀里带着厂公亲自签发的通行公文。”胡桂扬提醒道。

“我不要求你背叛西厂,只要求你大功告成之后,能先来杭州一趟,给我带来百枚玉佩,成色要与我送你的那枚一样。”

“会有那么多玉佩吗?”

“会。”

“我在郧阳府能得到帮助?”

“钱贡会陪你去郧阳府,请相信,我能带给你的帮助,远远超出汪直的一纸公文。”

胡桂扬相信,汪直更看重石桂大,对胡桂扬只给予最基本的支持,那张公文能让他畅通无阻,或许还能调动几名公差,想在郧阳府调兵则绝无可能。

致仕的首辅余威尤在,他的一名亲信、一封书信,肯定比西厂的普通公文更有用处。

“这也是赵瑛未竞的事业,他是天机术高手,也学过火神诀,服食过至少五枚金丹,想弄明白其中的奥妙,可惜至死未悟,只有你能完成他的遗愿。”

胡桂扬心情沉重,他对义父的崇敬远远多于亲近,现在却越来越疑惑,自己对义父的了解有多少?

胡桂扬站起身,不想被逝者纠缠,“好,只要是我攻破闻家庄,只要庄里真有大量玉佩,我会送一百枚到杭州。只有一个问题,必须现在解决。”

“但讲无妨。”

“你得证明自己就是少保商辂。”

对面的人愣住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似铁流水

商辂一言不发地盯着无礼的客人,脸上的神情像是受到极大的羞辱。

胡桂扬不讨人喜欢的本性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笑得还是那么随意而坦然,“樊老道肯定告诉过你,我是一个多疑的人,实话实说,我从来没见过少保大人,朝中官员前来送行的时候,我也不在场,对我来说,你就是一名严肃的陌生人。”

“去问樊真人和高姑娘。”商辂冷淡地回了一句。

樊大坚从前在商府做过法事,小草身为主船上的护卫,见过少保大人全家,应该也见过官员送行的场景,这两人都能辨认商辂的真假。

胡桂扬抬手在额上轻轻一拍,“我真笨,竟然忘了还有他们两个,我会询问的,在此之前——请少保大人饶恕小人的无礼。”

樊大坚与钱贡闲聊,见到胡桂扬立刻迎上来,关切地问:“怎么样?都说好了?”

“嗯。”胡桂扬点下头,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次日一早,船队出发,关于商辂的真假,胡桂扬没向任何人询问,他心里没有忘记这件事,只是不愿现在就到处打听。

樊大坚反而有些着急,好几次要表露忠心,每次刚一开口就被胡桂扬用同一句话拦下:“别着急,等你想好再说。”弄得老道哑口无言。

有一天夜里,船只停靠,胡桂扬热得睡不着觉,来到甲板上吹风,没过多久,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袁茂。

“又被吵醒了?”胡桂扬问。

袁茂嗯了一声,一副萎靡的样子,天天夜里与此起彼伏、各种风格的呼噜声相伴,他没有一次能睡好,只能在白天抽空小憩。

袁茂站了一会,开口道:“樊老道这几天心烦意乱,被你吓坏了。”

“他的呼噜那么吵,我在上面都能听得到,说明他受到的惊吓还是不够。”

袁茂笑了一声,“你打算吊他到什么时候?”

“反正路途漫漫,我不着急。老道一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所以就让他一直担忧吧。”胡桂扬伸个懒腰。

袁茂懂得适可而止,没再劝下去,沉默片刻,他说:“你好像有点怀疑前面那条船。”

“有一点。”胡桂扬转身看向袁茂,“你见过少保大人?”

“见过几次,那时他还是内阁首辅。”

“说说他长什么样子?”

“嗯……个子不高不矮,偏瘦,三缕胡须,颧骨有点高,眼窝深,神情总是很严肃,老实说,每次见面我都不敢多看。”

“你观察得很细致。”胡桂扬轻叹一声,“你去休息吧,睡上面,我今晚留在外面,不想睡了。”

袁茂想了一会,觉得留下也是无益,回舱里休息,虽然下面的呼噜还能传上来,声音却小得多,能让他囫囵吞枣地睡上一觉。

胡桂扬一点不困,站得累了,干脆坐在船舷上,面朝河水,在一片虫蛙的沸声中辨认细微的水流声。

何三姐儿来得悄无声息,站在胡桂扬旁边,向下看了一眼,“水里有什么好东西?”

胡桂扬没显出意外,“很多,观音寺胡同口的茶馆、史家胡同二郎庙对过的面馆,还有旁边的一间小院子,蒋二皮到处翻弄,想找出我隐藏的银子,其实根本就不存在,还有郑三混,这小子在逗我的狗,希望大饼能狠狠咬他一口。”

何三姐儿笑出声来,双手支撑,也坐在船舷上,然后慢慢转身面朝河水,看了一会,“我什么都看不到,从小到大,我换过的住所太多了,哪一处都算不得家。”

“河水里尽是宝藏,不一定非得是家。”

何三姐儿又看一会,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却没有说自己看到什么,“你不想去郧阳府?”

“太乱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切又都出乎意料,义父不是从前的义父,商辂也不像是内阁首辅,何百万、闻家庄都与我想象得不太一样。”

“你担心转道郧阳府是个错误?”

“我担心这一切都在何百万的计划之中,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在给他帮忙,就像义父犯过的错误,他明明有机会永绝后患,却听信何百万的妖言,将其引荐给朝庭高官。我也犯过同样的错误,仔细想来,每一位见过何百万的人,似乎都被他所迷惑,不知不觉顺着他指出的道路前进。只有你是个例外。”

“我?”何三姐儿很惊讶,“我与五弟被何百万抚养多年,一言一行都在他的操控之下。”

“可你挣脱了,就在最后一刻,你那时根本不知道何百万的计划会失败,他若是成功,立刻就能平步青云,可你还是逃出京城,一般人做不到这一点,他们肯定想要从何百万的成功里分一杯羹。”

何三姐儿低头不语,还没人将她的逃亡说成这样。

“义父想要真相,皇帝想要长生,大臣想要权力,太监想要……失去的东西,总之他们都有想要的东西,因此受到何百万引诱,你呢?你想要的是什么?”

何三姐儿扭头看向胡桂扬,“我想要的东西与何百万一样,超越众人的强大力量,还有无懈可击的安全,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受引诱。”

就像帝位,天下只有一个,谁也不能奢望从别人那里“要来”。

胡桂扬看着那张星光铺陈、温柔如水的面孔,很难将她与何百万联系在一起,但是相信她的话,无论相互之间有多少隔阂,何三姐儿都受到养父的深切影响,就像胡桂扬被赵瑛教导得不信鬼神。

“你的野心很大。”胡桂扬挪开目光,继续盯着河水,却已看不到自己的家、自己的狗,那只是一片幽黑如铁的河水。

何三姐儿笑笑,没有吱声,这是她第一次向外人表露真实的“野心”,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可怕。

“可你选择的帮手却是最弱的一个。”胡桂扬继续道。

“你开始怀疑我了?”何三姐儿笑道。

“我快要疯了,我怀疑所有人,甚至怀疑我自己,我到底为什么要参与这件事?只是为保住那个小小的院子?还不如抛掉它从此浪荡江湖。”胡桂扬忍不住抬高声音。

四周的虫鸣蛙叫突然消失,好像是被他吓住,只有水流声依旧汩汩不绝,更衬得天地间安静至极。

只是一愣神的工夫,嘈杂的声音恢复如初,没有任何异样。

胡桂扬笑了一声,“瞧,我总是碰到这样的事情,明明是个巧合,在外人看来,却好像我得到过鬼神相助。”

“我们选择跟随你并非巧合,因为你是诸人当中最不贪婪的那一个,我们指望着大功告成之后,能从你那里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别人会拒绝,只有你舍得。”

“未必。”胡桂扬不觉得自己会那么大方。

何三姐儿无意争辩,转身跳到甲板上,“闻苦雨也有同样的病症,暂时不像赵阿七那么严重,或许她说得对,闻家庄传播金丹与火神诀的一个目的,是想找出治疗后患的方法。”

“天机术呢?玉佩用在器械上,对使用者能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我不知道,但你的建议没错,咱们还是少用玉佩为妙。”

何三姐儿回房间去了,胡桂扬很想留下她,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口,因为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他只想闲聊,不谈何百万与闻家庄,不提天机术与火神诀。

他在船边一直坐到天亮。

杭州终于到了,在这里,商辂将登岸返乡,留下一艘船,算是借给胡桂扬,送他们一行继续航程,转入长江,溯河而上,再进入汉江,最终到达郧阳府,一路尽是逆水行船,需要大批船工接力拉纤,挂着少保的名号比较方便。

小草来到这艘船上,与何三姐儿、闻苦雨住在一起,钱贡也上船,挤在下舱。

在杭州驿站里,胡桂扬得到消息,官兵在京城附近的山中连破数寨,但也遇到不小阻力,朝廷连续增兵,足有三万之众,连绵入山,定要将方圆数百里之内肃清。

有件事官府的消息中没有提及,但是胡桂扬能够想象得到,山中流民肯定正在聚少成多,踩着山间小路,缓慢地涌向郧阳府。

一山间、一水上,两伙人奔向同一个目标。

船只即将再度出发的时候,樊大坚终于承受不住重压,趁着其他人上岸活动腿脚,他留在船上,找到胡桂扬,一屁股坐下,怒气冲冲地说:“我想好了,你必须听我说完,今天无论如何我要说完……你没阻止我?”

“嗯,今天我有心情听你说完。”胡桂扬笑道。

樊大坚愣了一下,接着叹了口气,“钱贡给过我许诺,不仅是他,东西两厂、锦衣卫南司也给过我许诺,要求都一样,监视你,将你的动向通报给他们。到目前为止,我的确传递过一些消息,都是他们早晚会知道的事情,没有任何秘密,我也不了解你的秘密。”

老道又叹一声,“我想说的是,我不相信这些许诺,它们与灵济宫的诺言一样虚伪,现在说得越好听,最后下手的时候也越狠,因为这样能节省一大笔开销。我相信你,你的许诺最简单,功成之后,送我到座大观里当家。所以,我决定跟随你。”

樊大坚离凳跪下,有点笨拙,可能还有点不情愿,但他跪下了,磕一个头,挺身道:“你身上携带的金丹太多,此前有少保大人同行,比较安全,剩下的行程里,会有人来抢,与山里的偷袭者应该是同一伙人。这是我刚刚得到的消息。”

第一百五十二章 此路不通

樊大坚的消息来源是东厂。

东厂派出一个名叫左预的人带队抓捕何百万,此人也来自锦衣卫,在江湖中耕耘已久,消息渠道比整个赵家还要多,就是他派人给樊大坚送来消息,提醒他船只转入长江之后就要多加小心。

大部分水道都比较安全,隔不多远就有驿站和军营,没有强盗敢于公然抢劫,但是总有一些江段山高水急,官兵照顾不到,胆大的水贼往往乘小舟于湍流中冒险一搏。

胡桂扬不得不防,提前打听明白,每次经过危险江段时,宁可多等一会,也要与多艘船只组队共同出发。

一路无惊无险,樊大坚甚至因此有点心虚,“我得的消息确实是这么说的,还说这些人已经跟踪咱们很久,沿途联络诸多匪帮,要将咱们一网打尽……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呢?是看咱们准备充分,所以不敢露面吗?”

胡桂扬不这么认为,在一处不知名的渡口,他突然下令所有人弃船登岸,改走陆路前往郧阳府。

渡口有官驿,能够提供一些马匹,从附近的集市上还能购进几匹驴骡,足够他们使用。

别人都习惯了胡桂扬的突发奇想,只有新加入的钱贡难以接受,“为什么要走陆路?虽然骑马会快一些,但是中间要经过几处穷山恶岭,很不安全。”

胡桂扬已经下令一个时辰之后出发,向钱贡笑道:“总是坐船,腿都软了,改行陆路,恢复一下体力。若是真遇到强盗,我们这些人站在陆地上才能施展拳脚。”

“你再考虑一下,胡校尉,你乘坐的船挂着少保大人的旗号,在江上通行无阻,每到一处,必有官兵护送,用不着你们施展拳脚。休听江湖传言,还是走水路吧。”

“你走水路,我们走陆路,在郧阳府汇合。”

钱贡一气之下真的上船,但是当胡桂扬一行人准时出发的时候,他还是从驿站要来马匹,与数名随从一块跟上。

陆路的行进速度快得多,仅用一天就走过两段驿程,当天傍晚他们在一处驿站歇脚,从此往西是郧阳府,往东北则是南阳,背靠一座小镇,镇里有百余户人家,还有一座卫所,驻兵数百,是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到达驿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众人匆忙入住,准备明天一早就走。

水路有船工拉纤,陆路要自己骑马奔驰,速度快,却也令人疲惫,一天下来,众人无不腰酸腿疼,随便吃一点冷食,洗漱之后纷纷倒下睡觉,这里是官驿,用不着他们守夜。

胡桂扬也很累,倒头就已睡着,又梦见祭神峰,还梦见一群小孩儿在玩耍,其中有何三姐儿,她小时候的容貌与现在差不多,只是个子更矮一些,何五疯子、石桂大等人都在,唯独没有胡桂扬,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在梦里觉得失落。

樊大坚的手指刚碰到被子,胡桂扬就被惊醒,翻身坐起,倒把举着油灯的老道吓了一跳。

“嘿,是我。”

胡桂扬揉揉眼睛,“现在还是半夜吧?”

“有件事我觉得不太对劲儿。”樊大坚最近特别想证明自己有用。

胡桂扬披上衣服,一边穿靴一边问道:“出什么事了?”

“倒是没出大事,可驿站东边有一座跨院,被一群兵丁护着,我问驿里的人,他们也不知道院里是什么人,说是前天就来了,因为有人生病,滞留至今。”

“前天?前天咱们还在水上,没决定改行陆路呢。不管那边跨院里住着谁,都跟咱们没关系。”

“咦,你这么多疑的人,不觉奇怪吗?进住官驿要有公文,身份、姓名写得清清楚楚,驿站要按时上报,可他们竟然不知道跨院里住的是谁!”

“大概是他们不愿意向外透露吧。”

“呵呵,我是那么好蒙的吗?你们休息之后,我出钱请厨房做了一桌酒菜,招驿里的几名小吏吃饭,他们很高兴,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连驿里的哪匹马更强壮、哪个人的妻子来路不正,我都知道。”

“说正事。”

“哦,他们几个的确不知道跨院里住的是什么人,那些人带着公文,都是郧阳卫的将士,说是要往京城运送一批特产,可他们当中明明有一位是文官,名字却不在公文里,你说奇怪不奇怪?”

“他们是从郧阳府来的?”

樊大坚点头,油灯的光跟着摇晃,“他们不辞辛苦走陆路回京,显然是非常着急,其中或有蹊跷,今天夜深,明天咱们稍晚一点出发,只需半个时辰,我就能打听明白。”

胡桂扬挠挠头,并不觉得这件事与查案会有联系,可樊大坚难得这么主动,他不好拒绝,“行,明天就给你半个时辰,小心,别得罪官府的人。”

“哈,想不到从你嘴里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你放心吧,只要我说自己是灵济宫真人,再念几段经文、说几句奉承话、敬几杯酒,能让任何人对我无话不说。”

樊大坚举着油灯,自信满满地告辞。

胡桂扬已经穿好靴子,坐了一会,发现睡意全无,干脆不上床,推门出去,站在廊下吹吹风。

屋子里又热又潮,一旦醒了就更难忍受。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抬头望去,甚至能看到空中的薄云,驿站里没有蛙叫,却有蝉鸣,比水上更密集,像是有无数只蝉藏在暗处,只听了一小会,胡桂扬就将连绵不断的嗞嗞声忽略,反而觉得非常安静。

安静得甚至能听到远处的马蹄声。

深夜里也有行人?

很快,马蹄声越来越响,压过蝉鸣,像是逐渐逼近的雷雨,地面都为之微微颤动。

按这样的气势,可能是几百马同时疾驰。

有人被蹄声惊醒,第一个蹿出来的人是闻苦雨,看样子她是和衣而睡,一有响动就冲出来,手里亮出短刀。

何五疯子和赵阿七也走出房间,一个嚷道:“什么声音?要下雨吗?”另一个叫喊:“都起床!小心地震!”

驿站外面传来一声悠长的唿哨,随后是更多的哨声,中间夹杂着种种奇怪的呼喝声。

就算是最没有经验的人也能听出来,来的是一伙强盗。

胡桂扬大吃一惊,他临时决定改走陆路,之前没有透露出任何迹象,竟然还是被强盗看破。

越来越多的人走出房间,有些人连衣服都没穿好,钱贡就是其中之一,一边套衣,一边跑到胡桂扬面前,急切地抱怨道:“我说什么来着?”

“别急,未必是冲着咱们来的。”胡桂扬不相信跟踪自己的江湖人,能这么快策划一起抢劫。

“错不了,还能是谁?”

樊大坚过来,将钱贡推开,“让胡校尉做决定。”说罢向胡桂扬眨下眼睛,同时向东边甩个眼神。

东跨院被挡在一排厢房后面,胡桂扬什么也看不到。

驿站里的官吏与差役也都出来了,个个惊慌失措,驿丞只会说一句话:“不可能啊,咱们这里怎么会有强盗?”

马蹄声稍稍减弱,奇怪的哨声逐渐停止,有人砰砰砸门。

驿丞吓得脸色发白,推一名属下小吏去应门。

小吏哪经历过这种事,一步一停蹭到门口,颤声问道:“谁啊?”

“别管是谁,快给老子开门。”

“你、你好大胆,敢、敢夜闯官驿,不怕、不怕官兵吗?我们这儿驻兵上万……”

“你来说话。”外面的人道,随后换一个人开口:“里面的人听好,我是、我是副千户冯、冯璞,快点开门,再不开门,外面的老爷们就要、就要杀我,还会血洗驿站和全镇……”

此言一出,驿站里的人尽皆失色,他们都知道,这个冯璞就是所里的将官,统兵二三百,是此地的最大倚仗,没想到竟会被强人所掳。

驿丞急得原地打转,还是门口的小吏问道:“冯将军,你知道驿里没有金银财宝,老爷们想要什么,我们双手奉上就是。”

开口的是强盗,“你们这里前天住进来一伙人,我们要见见,再不开门,我们放火啦。”

樊大坚小声道:“不是胡校尉引来的强盗。”

胡桂扬这边的人都已聚在一起,他让赵阿七、何五疯子站在前排,自己与樊大坚、袁茂居中,张五臣、钱贡与三名随从殿后,三名女子都进入胡桂扬的房间。

胡桂扬不想惹事,但也不能不防。

砸门声更响了,驿丞早已吓得肝胆俱裂,示意小吏打开门闩,“不是咱们失职,连冯将军都不行,咱们何必螳臂挡车?”

从东跨院那边匆匆跑来七八名官兵,带头者厉声道:“不准开门,开门者斩!”

可小吏只肯听驿丞的命令,没有住手,反而加快动作,几下就将门闩推起。

砰的一声,大门洞开,小吏转身就跑,与驿丞等人站在一起。

门外呼拉涌进来数十人,明火执仗,将院子占据一半,有人提刀指着驿丞与客人,“没你们的事儿,都回屋去老实待着。”

驿丞等人求之不得,马上都挤进最近的一间屋子里。

胡桂扬想了一想,也招呼自己人退回屋内。

“咱们就这么服软了?”何五疯子不管对方人多人少,只想打架。

“对方人多,真打起来,你姐姐怎么办?”

就这一句话,何五疯子立刻乖乖进屋。

房门虚掩,胡桂扬站在门口,能看见外面的情形。

官兵已经退回东跨院,面对数十倍于己方的敌人,没有屈服,亮出兵器对抗,强盗们叫骂不止,却没有立刻发起进攻。

东跨院里不管住着什么人,都坚持不了太久。

“这个官儿真行,居然得罪这么多人。”樊大坚小声道,他也挤在门口向外窥望。

“让仙人进来,先让仙人进来。”大门口的强盗突然让开,火把照耀下,一人缓步走进驿站。

那人宽袍大袖,牵着一头毛驴,与闻家人装扮无异,唯一的特殊之处是腰间悬着一柄长剑。

胡桂扬立刻关上门,心想自己真是犯大错了,躲开水路,却在陆路撞上闻家人,没有郧阳府官兵相助,他们这一小群人绝不是强盗的对手。

樊大坚也看到了,惊恐地小声道:“千万别让他看到咱们。”

第一百五十三章 真假闻氏

驿站里竟然来了一位闻家高手。

在知晓何三姐儿的实力之后,胡桂扬不太担心单个的闻家人,可外面还有数百名情绪激昂的强盗,屋里这些人绝不是对手。

一听说外面有闻家高手,赵阿七和闻苦雨都走到门口向外窥视,似乎嗅到了金丹的气味。

“放长线钓大鱼,现在不要打草惊蛇。”胡桂扬小声提醒。

两人点头,又退回原处。

屋子里很黑,所有人都站着,尽量不发出声音。

外面的强盗们也都消声,恭敬地让开,闻家高手牵着毛驴缓步走向东跨院,微微扬头,好像没看到院子里还有其他人。

“仙人开恩,仙人饶命。”有个人跪在地上,谦卑地磕头,身穿军服,应该就是那个被强盗俘虏的副千户冯璞。

闻家高手依然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继续前行,松开手里的缰绳,毛驴乖乖地跟在身边,背上驮着的两只箱子微微晃动。

他止住脚步,开口说话,声音慵懒,像是在热水桶中泡了一个悠长的澡,刚刚从里面走出来,皮肤还在泛红,懒得做任何事情,却又不得不做。

“欠下的债终究是要还的,请你们的大人出来吧。”

胡桂扬等人看不到东跨院的情形,但是能听到声音,那边的一名官兵吼道:“大胆狂徒,竟敢逼迫朝廷命官!副千户冯璞,不要演戏了,你假装被俘,无非是想事后免罪,可你知道院子里的人是谁吗?我家大人若受一点伤害,你就是满门抄斩也难赎此罪!”

官兵竟然是对跪地不起的冯璞说话。

樊大坚低声道:“这个人不太聪明,非要挑明真相,惹怒更多的人。”

胡桂扬嗯了一声,也觉得此时指责副千户冯璞并无意义。

闻家高手受到蔑视,转身看向军官。

冯璞仍然跪在地上,不知说什么才好,一名粗壮的强盗走来,将冯璞一把拽起来,“老冯,别装了,他们看出来又能怎样?待会全杀死,一个不留,你还能继续当官儿。”

冯璞起身,苦笑道:“在这里杀死此人,我必然担责,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不敢奢望保住官职。”

“别担心,丢了这个官儿,我们出钱给你买一个更大的官儿。”

冯璞赔笑,他与强盗交往太深,已经没办法脱身,只能硬着头皮帮忙。

东跨院那边的官兵非揪住冯璞不放,又吼道:“你们休想哄骗朝廷,驿站里所有人都是见证……”

“真是阴险。”胡桂扬猛然醒悟,不由得骂了一句脏话。

其他人也陆续明白过来,樊大坚道:“原来是要嫁祸,果然阴险,可驿站里就这么点儿人……”

外面的强盗头目哈哈大笑,安慰冯璞:“别担心,大不了全杀光,一把火烧掉,总之不会让你担罪,实在不行,你就跟我们走,上山逍遥快活,胜似当官儿。”

“是是,我当然愿意跟兄弟们走,只是家有老小,能瞒过朝廷最好。”冯璞的意思还是杀人灭口。

强盗们已经将驿站团团包围,并不急着动手,强盗头目又安慰冯璞几句,走到闻家高手面前,一改刚才的大大咧咧,抱拳道:“不华先生,要不您先休息一会,我派几名兄弟打前阵,给您开路。”

“不华先生”自然姓闻,对刚才的打断不太高兴,什么也没说,慢慢拔出腰间的长剑,强盗头目脸色骤变,立刻躬身后退,其他人也都挪动脚步,让出更大一片地方。

闻不华带着毛驴走向东跨院门口的十几名官兵,前方是阴影,身后是火光。

“冯璞,你勾结贼人,被朝廷知道之后,全家死无葬身之地!”官兵还在痛斥冯副千户。

闻不华稍稍加快脚步,眼中已经选好目标,能用剑解决的事情,他尽量不开口。

“住手!”

竟然又有人打断,闻不华没有止步,他要杀人之后再转身。

“闻不华,你犯下欺师灭祖之罪,还敢到处招摇撞骗,胆子不小啊。”

闻不华必须转身看一看说出这些话的是什么人。

胡桂扬推门出屋之前,在黑暗中走到何三姐儿身前,当着众人的面,轻轻抱了她一会,什么也没说,两人已经心有灵犀,这算是又一次“挪移”功力。

他站在门口,叫住了闻家高手。

院子里挤满了强盗,都望向东跨院,对其它屋子里的人毫不在意,只等着待会再杀人灭口、放火烧屋,谁也没料到竟会有人站出来挑衅。

胡桂扬的第一声叫喊引来众盗转身,所有人都是一脸茫然,甚至没想到要阻止,等到胡桂扬声称闻不华欺师灭祖,终于引发众怒,强盗头目隔着众人厉声道:“哪个家伙在胡说八道?”

胡桂扬昂首站立,赵阿七、何五疯子护在左右,原本站在门口的樊大坚却退后几步,与袁茂等人守在一起,“他这是疯了?”

袁茂笑了一声,没有解释。

“众人避让,后辈闻不华过来说话。”众目睽睽之下,胡桂扬越显狂傲。

这一招有点效果,强盗们虽然没有让开,但也没有一拥而上,互相看看,都是一脸困惑。

强盗头目挤过来,怒视胡桂扬,“小子,你哪来的?”

副千户冯璞也跟过来,他看过驿站里的记录,小声道:“这人是从京城来的锦衣卫。”

听说是锦衣卫,强盗头目更怒,“原来是朝廷走狗,老子平生最恨的人就是锦衣卫,你来送死……”

“我不是来送死,是来找人的,你们是哪座山上的好汉?”

强盗头目一愣,“嘿,你还真是狂啊,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是伏牛山上的大王,闹天狮子索指天。”

胡桂扬还是改不掉旧毛病,笑道:“‘闹天狮子’是绰号,‘指天’肯定不是父母所起的名字,所以你只是‘坐不改姓’,并非‘行不更名’。”

索指天又是一愣,伸左手指着锦衣卫,骂了一句,又伸出右手,立刻有人送上短柄巨斧,“来来,让我看看你有几颗脑袋,敢说这种话!”

胡桂扬看向索指天身后,“闻不华,没想到吧。”

索指天急忙转身,看到闻不华就站在不远处,“不华先生,让我……”

闻不华手里仍然握着长剑,轻轻摆了一下,索指天立刻拎斧让开,比小喽罗还要驯服。

“没想到。”闻不华的声音还是那么慵懒,与之前的闻家高手相比,他比较年轻,不到三十岁,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你们改变路线了?”

“对,专为找你而来。”

“找我?”闻不华脸上掠过一丝疑惑,“你认得我?”

“空、灭、不、苦,你是闻家庄三代弟子,不肯辛苦练功,却去勾引庄中婢女,**不成将其杀害,逃匿江湖之中,我追查你已经很久,今晚该有了断。”

胡桂扬信口编造,闻不华越听越可笑,“你追查我?嘿,胡桂扬,你的死期尚未到来,可你既然非要捣乱……”

闻不华叫出了胡桂扬的名字,还送出一剑。

两人相隔十几步,远远超出剑身长度,可闻不华身形甫动,剑就到了胡桂扬胸前。

胡桂扬没动,赵阿七与何五疯子同时出手,他们不会救人,只会打人,眨眼间就到了闻不华身前,赵阿七更快一些,拳头先到目标面前。

闻不华能刺中胡桂扬,自己也会挨上一两拳,这可不是他所期望的结果。

赵阿七与何五疯子全都扑空,闻不华改变位置,长剑依然指向胡桂扬。

对于围观的众多强盗来说,这是一场颇为诡异的战斗,其中一人时时被长剑所威胁,却纹丝不动,另外三人则快得不可思议,在一块极狭小的区域内闪转腾挪,赵、何两人打不到闻不华,闻不华也没办法在毫发无伤的情况下刺中胡桂扬。

围观者并无危险,可所有人还是慢慢后退,不敢叫好助威,也不敢出言挑衅,他们已经有点分不清谁才是正宗闻家了。

索指天小声问:“锦衣卫会是闻家人吗?”

冯璞更惊讶,“不知道啊,据说闻家人曾经混进皇宫……”

索指天有点后悔刚才的出言不逊。

剑剑不离要害,身处险境之中的胡桂扬又开口了,“闻不华,你想骗取江湖同道的信任,反过来再攻打闻家庄,绝没料到这么早就被揭穿吧?”

闻不华越怒越不爱说话,攻得更急,自己却也因此险相环生,好几次差点被拳头击中。

胡桂扬不得不避让几下,真火令牌一直藏于左袖中,必要时能用来挡剑。

“伏牛山诸位好汉,你们可要看清楚,此人已被逐出师门,并非真正的闻家人,他诱骗你们上当,其实是另有所图,绝不会给予你们金丹,金丹在我手里。”

胡桂扬举起右臂,手里捏着一块鲜红的玉佩,在周围火光的照耀下,仿佛一小团燃烧的火焰。

院子里众人齐声惊呼,原本对胡桂扬只有一两分相信,这时增加到六七分,对闻不华反而生出怀疑。

闻家庄的人总是神出鬼没,胡桂扬正好利用这一点扰乱视线。

久攻未中的闻不华彻底被激怒,突然后退到毛驴旁边,脚步尚未落地,驴背上的一只箱子里射出三团寒光,分别攻向三人。

赵阿七与何五疯子知道厉害,侧身躲避。

胡桂扬依然不动,在他身后,绕出另一团寒光。

第一百五十四章 警告

轻功并非何五疯子与赵阿七所长,寒光一闪,两人立刻朝不同方向跳跃躲避。

赵阿七稍微灵活一些,一步蹿到廊柱后面,只听叮的一声,震得耳朵发麻,后背微痛,转身看去,刚才背靠的柱子露出一个细小的尖头。

闻不华射出的小剑竟然刺穿柱子,力道再大一点,赵阿七不死也会受重伤。

赵阿七吓得脸白如纸,反手去摸后背,手指离痛处总差一点距离,可是将手臂缩回来之后,两根手指上却有血迹,显然是从伤口流出来的。

他发了一会呆,极慢地歪斜身子,稍稍探头出去查看情况。

原来发呆的不只是他一个,满院子的人都在发呆:强盗在发呆,他们完全没看明白刚才究竟发生过什么;何五疯子在发呆,他瘸了一条腿,动作稍慢,只能就地翻滚,可还是被寒光追上,这时正躺在地上,捂着肩膀不知所措;胡桂扬在发呆,他一直就站在那里,现在更是一动不动,连话都不说了,他也是寒光的目标之一,而且是主要目标,却没有受到伤害。

闻不华同样在发呆。

他的右手握着长剑,左手按在毛驴所驮的箱子上,微微歪头,目光越过胡桂扬的肩膀,像是在翘首以盼什么。

唯一没在发呆的是那头驴,忽闪着大眼睛,轻轻挪动一下蹄子。

时间仿佛就此停止。

赵阿七小心地绕过廊柱,扭头看去,有一根细线低垂下来,落在地上,又向前方延伸一段距离。

原来飞剑之线已被连根斩断。

再看何五疯子与胡桂扬,身前果然各有一柄小剑以及连着的细线,唯一的区别是何五疯子旁边的小剑带血。

赵阿七咳了一声。

胡桂扬上前一步,正好踩中地上的小剑,脸上慢慢绽露微笑,“还没学到闻家庄的精髓,你就背叛师门,实为不智。”

动作一直快如闪电的闻不华,这时的一举一动却慢得像是七十岁的老者,慢慢收回目光,看了一眼箱子,放下左手,然后将长剑收回鞘中,转身向大门口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

毛驴昂的叫唤一声,调头跟随主人。

胡桂扬微笑目送,心里却在纳闷,再来一招就能将闻不华置于死地,何三姐儿为何按兵不动?

他没问,相信何三姐儿必有理由。

强盗却有话要问,索指天手中的巨斧垂在地上,惶恐地问:“不华先生……”

“滚。”闻不华吐出一个字,继续往前走,挡在前面的强盗纷纷让开,如避蛇蝎。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是副千户冯璞,双膝软惯了,扑通一跪,大声道:“闻不华是骗子,这一位,这一位才是真正的闻家人!”

闻不华还没走出驿站,所有人的目光就已投向胡桂扬。

参与战斗的几个人都知道,最后一点寒光来自房间,在观战的众多强盗眼里,却只看到寒光出自胡桂扬手中,一闪即逝,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都知道闻不华战败。

闻家人神功盖世,非人间所有,自然越厉害越像是闻家人。

索指天手里的巨斧终于脱手掉在地上,他的膝盖没那么软,心里多少有一些傲气,只是胆量不够用,“我不知道……不华先生……闻不华太像……不对,他就是闻家人,只是被逐出门户,可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们,如果我知道……”

胡桂扬来到索指天面前,笑道:“没人怪你。”

索指天如释重负,浑身都软了,差一点就要瘫在地上,“伏牛山三十六寨,都愿追随闻家庄。”

闻不华已经走出驿站,没人拦他,他也不做解释。

“他给你们怎样的许诺?”

“他是骗子。”

“骗子的话我也要听一听。”

“闻不华从我们当中选出几个人,传授火神诀,声称此事做成之后,每人奖赏一枚金丹。”

“嗯,回伏牛山等着,闻家庄很快会给予你们真正的任务,奖赏只会更丰厚。”

索指天大喜,心甘情愿地扑通跪下,连磕几头,“多谢恩公,多谢先生,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我入庄之后的名字叫闻灭扬。”话已出口,胡桂扬才觉得此名不吉,却已没办法再改。

“原来是灭扬先生,闻不华是你师侄?”

“从前是。”胡桂扬纠正道。

“不用……捉他回来吗?”

“不必,我已破他神功,暂且留他性命,闻家庄要让江湖人皆知,背叛本庄的下场。”

“我们给闻家庄传扬此事。”

胡桂扬担心夜长梦多,一挥手,“去吧,回寨中等候命令。”

“是是,灭扬先生知道我们的寨子在哪?哦,我愚蠢了,闻家庄哪有不知道的事情……”索指天起身,拣起巨斧,带领各寨人马退出驿站,呼啸而来,悄声而去。

还有一个人留下,副千户冯璞一直跪在地上,发现自己的处境极为尴尬,“灭扬先生……”

“我在锦衣卫的姓名叫胡桂扬,叫我胡校尉。”

“小人不敢。”副千户比校尉的地位高多了,冯璞却谦卑如同贱役,“胡、胡先生,我怎么办?”

驿站里的人不死,冯璞勾结强盗的事实很快就会暴露,他不能不怕,“胡先生加入闻家庄,朝廷……锦衣卫知道吗?要不要……灭口。”

“我自有办法,至于你,还能站起来吗?”

“能。”冯璞勉强起身。

“能跑吗?”

“应该能。”

“那就跑吧。”

“啊?可是……”

“你想让闻家庄替你杀人?”

冯璞想了一会,转身就跑,开始跑得深一脚浅一脚,很快稳定下来,跑得飞快。

强盗都走了,驿站里的人却不敢出来,仍然躲在屋子里。

胡桂扬也不管他们,转身快步回自己的房间里,何三姐儿正好迎面走来,手里托着一件破损的机匣。

机匣不大,裂成几块,已经失去全部价值。

这就是何三姐儿没有继续出招的原因。

她还有其它机匣,但是更换玉佩需要时间,她宁愿放走闻不华,也不想冒险再战。

她取出里面的红玉,快速递来,胡桂扬接住,藏于袖中,匆匆瞥了一眼,原本全红的玉佩,这时已有一圈明显的白晕。

“收拾东西,咱们待会就出发。”胡桂扬的诡计维持不了太长时间,他得尽快赶到郧阳府,依托那里的朝廷大军,才能确保安全。

但是在走之前,有件事情他必须问个明白。

其他人收拾行李、牵来马匹,胡桂扬独自走向东跨院。

跨院门前站着十几名军官,对刚才的事情他们看不清楚,却听得清楚,因此全都拔刀严阵以待,心里却没有半点胜算。

“进去通报,锦衣校尉胡桂扬求见。”

“你休想……休想……”军官不知道对方想做什么。

跨院门开,有人站在门口说:“请胡校尉进来。”

胡桂扬迈步就往里走,官兵们没有放下刀,也没有阻拦。

站在门口的人是名四十多岁的男子,装扮像是一位幕僚。

“阁下怎么称呼?”胡桂扬拱手问道。

“姓林,他们都叫我林师爷。”

胡桂扬又拱下手,林师爷前面带路,两人一块走进正房。

这是驿站里最好的房间之一,比较宽敞,左右两边还有暖阁,珠帘低垂,林师爷指着右手边的暖阁,“胡校尉请,我家大人在里面等你。”

胡桂扬独自进去,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床铺上躺着一名老者。

“走近些。”老者轻声道,有气无力,的确像有重病在身。

胡桂扬走到床前,低头看着老者,并不认识。

“你是查获京城妖狐案的那个胡桂扬?”

“正是。”

“锦衣卫南司百户赵瑛是你义父?”

“没错。大人认得我义父?”

“有过数面之缘。”老者咳了几声,“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姓原,单名一个杰字。”

“右都御史原大人?”胡桂扬吃了一惊。

“你竟然听说过我。”

“原大人之名,天下皆知。”

原杰乃是朝中高官,奉旨抚治荆襄,就是他一手设置郧阳府,招集各方流民,因此立功升为右都御史。

原杰是郧阳府最高官员,胡桂扬本指望能得到此人的协助,没想到竟然在半路遇上,原杰身患重病不说,身边也没几个人,竟被一群强盗围困。

“一世浮名。”原杰又咳两声,“我将祸水引到你那里,也是没有办法,还好,你吓退了强盗。”

“大人不认为我是闻家人?”

“嘿,你若是闻家人,我就是何百万。”

胡桂扬笑了笑,何百万之名已经传到郧阳府,他一点都不意外,“大人是要回京吗?为何不走水路?为什么不多带些兵马?”

“我本想不惹人注意,快些回到京城,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原杰叹了口气,“我命不久矣,能在这里遇到你,想是天意。”

“嗯。”跟一名垂死之人,胡桂扬不会争辩这世上是否真有“天意”。

“我这里有件东西,你拿去,如果有机会,一定要交给……新任首辅是谁?”

“还没有消息,都说会是大学士万安。”

“不能给他,想办法将它交给太监怀恩,你认得怀太监吗?”

“见过几次。”

“好,交给他,我比较放心。”原杰抬起一只手。

灯光微弱,胡桂扬看了一会才发现原大人手里握着一截像是细木棍的东西,接到手中,感觉颇轻,里面可能是中空的。

“我不行了,是玉佩……把我害死的。”原杰动动手指,示意胡桂扬靠近一些,“立刻回京,万万不可前往郧阳府。”

第一百五十五章 坑

全能修炼至尊

胡桂扬走出房间,向等在外面的林师爷说:“郧阳府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发生。”林师爷一脸茫然,“我家大人……”

“请郎中了?”

“大人不让请。”

“那你进去送行吧。”

林师爷慌忙进屋,胡桂扬刚走到跨院门口,就听到屋里传出哭声。

外面的十几名官兵已经收刀入鞘,似乎预料到会有这一刻,默默站立,不进屋查看,也不开口提问。

其他人已经准备妥当,樊大坚挑选驿站最好的马匹,袁茂去签发公文,驿丞等人躲在屋子里,死活不给开门,袁茂只好将公文塞进门,等里面盖章之后再送出门缝。

看到胡桂扬走来,袁茂问道:“那边是什么人?看样子不像小官儿。”

“原杰。”

袁茂更是大吃一惊,“右都御史原大人?他怎么……怎么就带这几个人?”

“嗯。”

胡桂扬往前走,袁茂快步跟上,“原大人说什么了?”

“他让我返回京城,不要去郧阳府。”

袁茂一怔,被胡桂扬落下,急忙追上去,“那咱们……”

“哪咱们更得去郧阳府了。”

袁茂轻叹一声,知道这趟冒险无论如何免不掉。

天边已经泛亮,众人上马出发,官道比较简单,他们是从南边来的,东北方向去往南阳,西行可直抵郧阳府。

一行人急行多半个时辰,逐渐放慢速度,等到天气越来越热,他们只能缓缓前进,尽量寻找路边的树阴,谁也不愿开口说话。

午时左右,队伍停下休息,张五臣抱怨道:“京城就够热了,这里更热,有汗却出不来,真是要杀死人哪。”

没人有胃口,让马匹吃草料,大家都躲在树下喝水或酒。

钱贡走来,擦擦额头,皱眉道:“驿站里的官儿是原大人?”

袁茂与樊大坚说话时,钱贡听到了,于是过来一问。

“对。”

“这可奇怪了,原大人身为右都御史,抚治郧阳府,位高权重,怎么沦落到只带十几个人返京?还要向驿站隐瞒自己的身份?”

“不知道。”胡桂扬当时没来得及询问更多事情,原杰就已晕倒。

钱贡笑了一声,以为胡桂扬不愿说实话,“看样子,原大人像是逃走。那些强盗为什么要追原大人?还有闻不华……”

“这些事情我通通不知道,我只想快点到达郧阳府。原大人既然离开,留守的官员应该是知府大人和郧阳卫指挥使,你都认识吗?”

“知府吴远在京为官时,曾去拜访少保大人,我见过一次,他应该记得我,而且有少保大人的亲笔信在,胡校尉又有西厂公文,他一定会全力配合。指挥使名叫臧廉,还是当地守备,我听说过他,没见过,应该没什么问题。”

知府与守备一文一武,互不统属,通常受御史节制,原杰一走,郧阳府等于没有最高长官,胡桂扬必须分别与吴远、臧廉打交道。

远处的赵阿七突然大声道:“后面有人追上来了。”

钱贡脸色一变,“伏牛山强盗?”

胡桂扬走到官道中间向后方望去,“是原大人的扈从。”

钱贡松了口气。

林师爷和十余名官兵很快赶上来,他们跑得急,个个累得满头大汗,脸部涨红,不理别人,直到胡桂扬面前,跳下马,同时拱手行礼。

“原大人……过去了。”林师爷神情黯然。

“节哀顺便。”胡桂扬敷衍道,他与原杰从无来往,因此无话可说。

“胡校尉这是要去哪?”

“当然是郧阳府,我们走的路没错吧?”

“路没错,但决定是错的。”林师爷稍稍提高声音,吸引其他人的注意,“胡校尉难道忘记了原大人的提醒?不要西行,即刻返京。”

胡桂扬笑道:“没忘,可我不是原大人的下属,我是锦衣卫南司校尉,借调至西厂办事,只听西厂的命令。”

正向这里走来的樊大坚向身边的袁茂撇撇嘴,在他眼里,胡桂扬可不是服从命令的听话校尉。

“原大人并非命令你们,而是以私人名义提醒你们:不要去郧阳府,那里十分危险。”

胡桂扬还没吱声,钱贡开口道:“不会吧,郧阳府刚刚设置,朝廷大力扶植,驻扎的官兵至少有八千……”

林师爷摇头,“与官兵多寡没关系,别人去郧阳府可能没事,你们不行。”

“我们……有什么特别?”钱贡看向同行的其他人,个个都很正常,只有那三名女子稍显突兀。

这时所有人都已聚来,林师爷也扫视一圈,“我知道你们为何要去郧阳府,不瞒诸位,你们来晚了,东厂、南司的人已经先到步,该拿走的东西都拿走了,你们到了郧阳府也是一无所获。”

赵阿七信了,跺下脚,“早知如此,就该骑马走陆路,坐船耽误不少时间,这回好了,金丹一粒没剩下。”

胡桂扬受较真儿,问道:“‘该拿走的东西’是指什么?”

“金丹。”林师爷马上回道,“你们没拿到金丹是运气,金丹有毒,会让服食者丢了性命。”

赵阿七嘿了一声,表示不信。

“包括原大人?”胡桂扬问。

林师爷轻叹一声,“没错,过去的一年里,原大人先后服食七枚金丹,结果……唉,多说无益,总之你们迷途知返吧,不要再去郧阳府,立刻返回京城。”

钱贡急道:“马上就要到郧阳府,怎么能说退就退?你说金丹有毒,我们不吃就是……”

胡桂扬向林师爷道:“你说得不对。”

“什么不对?”

“东厂与南司既然将金丹都拿走了,我们去郧阳府还有什么危险呢?应该更安全才对。”

林师父一怔,他跑得急,一心想将这些人劝返,没注意到话里的前后矛盾,“这个……可能还剩一些,毒性更大……”

“郧阳府究竟发生了什么?林师爷,我们千里迢迢而来,几句谎言是不可能让我回头的。”

林师爷犹豫片刻,“我只对你一个人说。”

“这些人跟我已久,郧阳府若是真有危险,他们应该听一下。”

樊大坚上前一步,“胡校尉这句话说得太对了,冒险可以,但是总得明明白白地冒险。”

林师爷又犹豫一会,向跟来的士兵道:“你们先退下,这件事与你们无关。”

士兵们牵马走到远处。

林师爷看着面前的十多人,“你们都想知道?”

就连钱贡带来的三名随从也都点头。

“咱们到树下说。”

何五疯子不耐烦地催道:“屁大的危险,值得这么拐弯抹角吗?”

林师爷还是走到树下,抬手在脖子附近扇扇风,“今年真是热得不像话。你们想知道真相,好,我就告诉你们真相,但这只是我自己的所见所闻,或有缺失,你们别问我,问我也没用。”

林师爷跟随自家大人前年到达荆襄,一番走访考察之后,原杰向朝廷建议,就地设置郧阳府,招集附近流民,将他们都变成大明百姓。

这一招很管用,城池建起来了,大批流民不用离开自己的房屋与田地,当然愿意落籍归附,间或有一些流民闹事,也都被官兵镇压下去。

怪事出在郧阳府抚治衙门里,大概是去年**月间,衙门后院一夜之间突然冒出一处深坑,比井口稍大,里面深不见底。

满衙门的人谁也没听到异响,更没见过奇怪景象,深坑凭空出现,事先没有半点预兆。

荆襄一带多年未设官府,游民中间杂道盛行,家家崇信鬼神,原杰担心此事流传出去会引发慌乱,于是下达严令,不准向外泄露深坑的事情,并建起一座棚子将深坑遮盖住。

林师爷就住在后院里,开始一段时间,他怕得睡不着觉,可是逐渐习惯了,深坑出现之后,并无任何异样,一切照常,他甚至敢到边上向坑里俯视,除了一团深邃的黑色,什么也没看到。

本年正月期间,林师爷发现原大人有些变化,明明是五六十岁的老人,脸色却越来越红晕,脚步越来越轻盈,而且对女色颇感兴趣。

抚治荆襄本是临时之责,所以原杰只身赴任,没带家人,可今年以来,郧阳府城池正建得如火如荼,他却命人采买年轻女子,说是身边缺人服侍,颇为不便。

林师爷大为意外,却没有劝谏,对于一名地方大吏,买两名侍女绝不出格。

十天前,原大人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再也没有之前的活力,夜里经常陷入恐慌之中。

原大人找来林师爷,对他说:“我命不久矣,必须马上返回京城。”

原杰还让林师爷用木石将深坑封死,声称坑里有不好的东西,他就是接触过深坑里的东西,并服食过七八枚所谓的金丹之后,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就在这时,有传言说山里的流民又要造反,原杰却坚持要走,甚至没有当面给知府和守备一些交待,只留下两封信,等他走后才能交给文武两官。

原杰带着少数随从悄悄上路,病情越来越重,终于在驿站倒下。

他们前脚刚离开郧阳府,南司和东厂的两队人就已赶到,据说已经占据抚治衙门,很可能就是奔着那处深坑去的。

“我没有隐瞒,事情就是这样,我家大人已经过世,临终之前对我说,深坑害人,南司与东厂已无可挽回,胡校尉等人却不该无辜丧命,所以派我来追你们。”

众人听完这番讲述,无不半信半疑,只有胡桂扬心惊不已,虽然症状并不完全相同,可原杰的某些变化,竟与义父赵瑛如出一辙。

第一百五十六章 喜欢的人

劝退胡桂扬等人是原杰的遗命,林师爷十分在意,“就在昨天上午,从郧阳府传来消息,南司、东厂两拨人大打出手,好像还闹出人命。原大人早有预感,他说那座深坑乃是不祥之兆,可惜没办法彻底封死,必须尽快回京城求助。”

胡桂扬等林师爷说完,向身边众人道:“林师爷的话你们都听过了,是去是回,每个人都说说吧。”

张五臣平时不怎么说话,这时却抢先第一个开口,“我觉得应该听从原大人的警告,立刻返回京城,不瞒诸位,我最近又用香炉算过几次,结果……都不太好,离郧阳府越近,有些人的死期越明确。”

“没有玉佩,你的香炉不是作废了吗?”袁茂问。

张五臣摇头,“不不,没有完全作废,香炉里的声音不那么清晰,但是还能听到一点——只有我能大致听懂。”

樊大坚比较相信这种事,“你说‘有些人’的死期,是指哪些人?包括我吗?”

张五臣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

钱贡道:“我说几句啊。首先,咱们已经到这儿了,距离郧阳府只有一步之遥,什么都没做,什么也没看到,说回京城就回去了?这个……说不过去吧。其次,原大人的事情有点蹊跷,林师爷,我没有恶意,就是感到奇怪,原大人早就发现深坑,很可能曾经入坑探查,得到过七枚金丹——发生这么多事情,他怎么一件也没向朝廷报告呢?我家大人还在内阁的时候,从来只听说郧阳府城墙建得如何、流民安置得如何,就是没见过只言片语提及深坑。”

林师爷道:“我说过了,只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除此之外,原大人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我都不了解,也没法回答。但是现成的例子摆在眼前,原大人……唉,原大人从发病到逝世,相隔只有十余天……”

听说原杰因为服食金丹而亡,赵阿七的脸色一直变来变去,这时道:“七枚金丹!老家伙当它是饭吗?他服食得太多,我们没那么贪,少用几枚不就得了?一定要去郧阳府,而且要快,那座深坑里肯定藏着不少金丹,否则的话,这个家伙为什么不让咱们去?”

林师爷苦笑道:“我倒成恶人了。原大人交待的事情,我必须做,而且得做好,但你们若是固执己见,我也无能为力,只好随你们便。”

“去,这就去。”赵阿七一旦去除心中的惧意,反而更加着急,转身走向正在路边吃草料的马匹。

胡桂扬又看向其他人,袁茂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想法,何三姐儿看了看小草与闻苦雨,“我们听你的。”

何五疯子哼哼两声,什么也没说。

胡桂扬向林师爷拱手,“我的职责就是捉拿装神弄鬼之人,既然郧阳府有这种奇事,我不能不去。”

林师爷叹息一声,“其实我已猜到会是这样,好吧,该说的话我都说了,我要回驿站收敛原大人遗体,然后前往京城,就此别过。”

“恕不远送。”

林师爷走向远处的官兵,张五臣望着他的背影,小声道:“也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多带一个人回京。”

没人听他的话,虽然天气依然闷热,大家还是决定上路,张五臣无奈地摇摇头,只好跟上去,骑上自己的马。

这一程走得更远一些,中间路过一处驿站,他们换取马匹之后继续赶路,打算夜里就在路边露营。

东厂和南司的人已经抢先赶到郧阳府,胡桂扬得加快速度。

但他并不是特别着急,总觉得时间未到,何百万、闻家庄不会太快在郧阳府露面。

月上中天,一行人找一处背风的地方扎营休息,白天太热,夜里才有一点凉风,谁也不愿点火,随便吃点东西,铺毯睡觉,何五疯子等人难得地没有打呼噜,而是隔一会就在自己脸上拍一下,咒骂无处不在的蚊虫。

胡桂扬安排守夜顺序,第一人是赵阿七,他先躺下睡一会,伸手摸了摸怀中的小木棍,打算到达郧阳府之后再查看底细。

闭眼没多久,胡桂扬就被赵阿七推醒。

“师兄,该你了。”赵阿七已经在旁边铺好毯子,一见胡桂扬睁眼,立刻倒下呼呼大睡。

胡桂扬挣扎起身,夜色正深,四处的蚊虫少了一些,呼噜声终于响起,可是在旷野中显不出威力,惊扰不到他人。

胡桂扬伸个懒腰,四处看了一眼,何三姐儿仍然坐在毯子上,只要是露营,她就保持这个姿势,照样能睡着,休息得很好。小草与闻苦雨睡在一左一右,像是她的两个孩子。

胡桂扬走远一些,望向更远方,这条官道行人不多,他们走了一整天,只遇到过十几名农夫和两队差役,按里程,他们应该已经进入郧阳府地界,却一直没见到村镇,这一带依然荒芜,许多落籍的百姓住在山里,还没有搬出来。

胡桂扬感到内急,走远一些,找到一片隐蔽之处小解,过后舒服不少。

往营地走的路上,他看到了那道身影。

身影站在路边,身上撒满月光,像是一棵光秃秃的树,此人背对胡桂扬,盯着不远处端坐的何三姐儿。

胡桂扬心中一凛,如果没看错,那人正是昨晚在驿站里败走的闻不华,他又来了,却没有带着毛驴,天机术会因此大打折扣,但是仍然是名强敌。

胡桂扬慢慢走近,心里有点自责,他竟然一点异常都没察觉到。

闻不华察觉到了,转过身,向胡桂扬轻轻招手。

胡桂扬伸手入怀,再拿出时手上已经套上机匣“灵缈”,单手放在身后,“灵缈”虽然威力不大,总比没有强。

“你把我害得好惨。”闻不华用极轻的声音说话,生怕吵醒睡觉的人。

胡桂扬愣了一下,“咱们……是敌人啊。”

闻不华竟然露出微笑,“你说得对,咱们是敌人,什么招都能用,可是你有一句话说对了,我的确已被逐出师门。”

“哈。”胡桂扬急忙压低声音,“真没想到,我居然蒙得这么准。”

“也不算蒙,准确地说,被逐出师门的人不只我一个,而是一大群。”

“一大群?”

“对,至少四十人,多是跟我一样的不字辈弟子,但是跟**之类的事情无关,是因为一些内部的纷争。”

“仙凡之争?你肯定是仙派喽。”

“对,我是仙派,仙凡之别只是闻家庄内部纷争的一部分,还有别的争议,总之这些年来我们一直不太团结,大难临头时还要互相拆台。”闻不华轻叹一声,无限感慨。

胡桂扬越听越糊涂,但是对方没出手,他也没找到最佳时机,只能顺着对方说下去,“咱们这是在聊天?”

“对,在聊天。”闻不华在伏牛山群盗面前显得极为孤傲,这时却一反常态,亲切得像是从小就与胡桂扬相识。

“嗯。”胡桂扬瞥了一眼何三姐儿,希望她已经醒来。

“聊聊你吧。”

“我没什么可聊的,就是一名小小的锦衣校尉,来郧阳府查案。”

闻不华抬起手,迅速指了一下何三姐儿,“她呢?”

“她怎么了?”

“听说她是何百万的养女,当年学的是天机术,可是看她的样子,应该修炼火神诀很久了。”

“我的眼光不如你,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很喜欢她吧?”

“嗯?”

就算是熟人之间闲聊,这个话题也有点不合适,何况闻不华几乎就是一个陌生人。

“我没有喜欢的女人,但是我能看得出来:你起来之后第一眼看的就是她,你以为大家都睡着了,所以特意多看一会,然后你的脚步变得轻松,心情一定很不错。”

“嘿,这么说来,你一定是爱上我了,因为你已经盯着我看了好一会。但是抱歉,我对男色不感兴趣,京城人多,品味杂乱,没准有太监会喜欢你。”

闻不华笑得更开心了,“我就知道这是你的痛处,不愿被别人提到。”

胡桂扬又看一眼何三姐儿,突然不想再争辩,“好吧,我喜欢她,又能怎样?何百万不允许吗?闻家庄连这种事也要管吗?”

闻不华轻轻摇头,“你知道,我从来没像昨晚那么丢人,被认为是骗子,还败给一个女人。”

“人生在世,什么都要经历一下,我倒是因此确认一件事,你们闻家人既不是神仙,也不是鬼怪。”

“对,我们是寻常人,有喜怒哀乐,昨晚之后,我一直在想,怎么才能化解你们加在我身上的羞辱,以及心中的怨念。”

胡桂扬笑了,做好出招的准备,同时要向何三姐儿的方向跳跃过去。

两人说了这么久的话,向来警觉的何三姐儿应该醒了,与她联手,胡桂扬才有胜算。

“杀人太容易,杀死受到喜欢的人才有意义。”闻不华又瞧一眼何三姐儿,“现在的问题是,你们两个我先杀哪一个?你喜欢她,她喜欢你吗?”

胡桂扬没法确定何三姐儿是否醒来,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能跳到她身边,即便是到了她身边,没有玉佩的何三姐儿,也未必是闻不华的对手。

“你哪个也不能杀。”胡桂扬突然冒出一句。

“有理由吗?”

“因为我还没到郧阳府,因为只有我能进入深坑,取出至关重要的那件东西,何三姐儿若是被杀,我会与你拼命,我若是死了,你们策划已久的计谋就将一败涂地,何百万、闻家庄都不会饶你……”

趁闻不华一愣神的工夫,胡桂扬出手。

一点寒光射向闻不华。

闻不华却早有准备,微一侧头,恰好躲过迅如疾电的攻击,身形一晃,人已经到了胡桂扬身前,长剑刺出,没有任何花招,只想一击必中。

胡桂扬这回没蒙住他。

第一百五十七章 古怪的信息

闻不华一剑刺出,立刻察觉到对方心口处有硬物阻挡,他反应极快,并不以硬碰硬,而是瞬间收剑,旋即再刺,正中胡桂扬小腹。

这一剑未受阻拦。

闻不华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样也好,可以让他慢慢死去……

紧接着他的脖子突然感觉一紧,心也跟着一紧,不由大骇,他看得清清楚楚,何三姐儿离得较远,绝对来不及出招相救。

闻不华不由自主地腾空而起,然后重重摔落地上,脖子仍被什么东西紧紧勒住,只能张嘴嗬嗬地叫,说不出话来。

他落地的声音惊醒了所有人。

何五疯子一个跟头翻起来,先看向姐姐的位置,发现人不在,心中大惊,再一转头,看到姐姐正在远处俯身查看。

何三姐儿看着倒地的胡桂扬,脸上神情既有心痛又有不解,“为什么不把他引到我那边?”

胡桂扬捂着肚子,手掌被血染红,仍然不肯收起笑容,“他有准备,我打算自己拼一次,看来我的天机术学得不够好……”

机匣“灵缈”贴在闻不华的脖子上,胡桂扬没能及时收回。

“灵缈”还是那只残缺一角的机匣,唯一的变化是里面装着一枚红玉。

胡桂扬共有两枚红玉,一枚来自张五臣的香炉,一枚来自少保商辂的赠与,前者偶尔借给何三姐儿一用,后者被置入“灵缈”。

自从学会天机术以来,胡桂扬经常把玩自己手中唯一的机匣,在莫家庄时又曾得到何三姐儿的帮助,终于找到安置机心的地方。

胡桂扬学过不少手法,却是第一次使用在完整的机匣上,速度慢了一些,没能抢在被刺中之前发招,若不是心口处有真火令牌防护,他会被一剑杀死。

何三姐儿微微一笑,知道胡桂扬没有完全说实话,她手上没有玉佩,发挥不出机匣的真正威力,所以他才不肯将闻不华引过去。

所有人都跑过来查看情况,只有何五疯子去按住闻不华,“咦,这家伙还活着。”

何三姐儿转身走到五弟这边,再看闻不华已经晕过去,脸憋得赤红,眼看就要气绝,“把他捆起来。”何三姐儿弯腰收起机匣与细线。

“不如省点事……”何五疯子嘴上这么说,还是跑到堆放行李的地方,找出绳索,过来将人紧紧捆上。

闻不华脸色逐渐恢复正常,却没有醒过来。

何五疯子起身,看到姐姐手里多了三件机匣,“是这个家伙的?他可挺穷。”

何三姐儿嗯了一声,手一翻,缩入袖中,再伸手出来,三件机匣无影无踪,“去看看那边需要帮忙吗。”

何五疯子跑过去,胡桂扬躺在地上,伤口已经得到包扎,有两个人跪在他身边发出抱怨。

“师兄一身神功,怎么会被刺中?他偷袭你?真是不要脸的家伙。”赵阿七一直以为师兄的武功比谁都高,很难理解为何会被一名不字辈的闻家人伤到。

“你是不是每次打架都要自己受伤?”小草也在埋怨,她刚刚帮着止血,手上都被染红,“你还是老实一点吧,有几条命够你拼的?”

胡桂扬笑了笑,“你的金簪没问题,我把它……”

“还笑!”小草像是要发怒。

胡桂扬闭嘴,慢慢收起笑容,虽然不是致命伤,但也不是无关紧要的小伤,他感到极为疲惫,脑子昏沉沉的,向上看去,有人悲痛,有人关切,有人疑惑,有人幸灾乐祸……可是没有何三姐儿,他记得她刚才还在。

胡桂扬觉得自己飞上云端,忽起忽下,好几次他想醒来,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伤口反而会因此更疼,不如就这样无知无觉。

他感到可笑,就像明知在做噩梦,却不肯醒来,反而试图改变梦境。

闻不华为什么不带着毛驴?

胡桂扬的思绪四处跳跃,从毛驴一下子回到大饼身上,那条狗应该长大一些了,为什么冲着主人叫唤?

终于,跳来跳去的思绪还是被紧追不舍的疼痛感追上,像是一个淘气的孩子被严厉的父母一把拎起,不等辩解,先挨一顿板子……

胡桂扬疼得叫出声来,然后他睁开双眼,发现不只肚子上的伤口疼,从头到脚全身都疼,连呼吸都在疼。

“我竟然没死。”胡桂扬咒骂一句,觉得自己还可以再睡一会。

他的话在别人听来只是一串含糊不清的嘟囔,却足以令小草欣喜万分,“你总算醒了。”

胡桂扬眼中的景物逐渐清晰,原来他已经躺在床上,旁边是坐在凳上子的小草,一脸倦容掩盖不住心中的兴奋。

“这是哪?”胡桂扬像是含着刀子说话,见小草没听清,咽咽口水,又说一遍:“这是哪?”

“郧阳府,咱们已经到了,真险。”

胡桂扬挤出一个微笑,“这倒挺好,不知不觉就到了。”

小草脸色一沉,“你不知不觉,我们……瞧你笑的样子,比哭还难看。”

“那是你没见过我哭。你刚才说‘真险’是什么意思?我又没死。”

“你晕过去不久,那些强盗又追上来了,说你才是骗子,我们边走边打,还拿闻不华拿人质,一路上不知遇到多少危险,总算遇到郧阳府的官兵,将强盗击退。”

“这么精彩的经历,我竟然错过了,你的链子枪又发威了?”

小草笑容灿烂,“当然,但是打退强盗的人还是赵阿七、何五疯子,他们两个比我厉害得多。”

“杀死多少强盗?”

“没杀人,强盗怕伤着闻不华,没敢硬攻,咱们人少,急着赶路,也没冲过去……咦,这么一说,好像也不是太凶险,当时怎么觉得跟一点希望没有似的?”

胡桂扬正要开口,外面有人推门进来。

何五疯子走到床前,看到胡桂扬已经睁眼,毫不掩饰脸上的失望,“你的命真硬,为什么你就不能跟别人一样,挨一剑就老老实实地死去呢?”

“你还没死,胡大哥更不会死。”小草怒道。

胡桂扬却不以为意,笑道:“因为我不是‘老实人’啊。谢谢你这一路的护送。”

“嘿,我就是爱打架,不是为救你,但是打得不过瘾。”何五疯子摇摇头,也不问伤势,转身就走,站在门口,扯着公鸭嗓,像宣告圣旨一样高声道:“他醒了!”

第一个进来的人是樊大坚,盯着胡桂扬仔细看了一会,“你真醒了?”

“别人护送我来郧阳府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樊大坚大笑,“真醒了,我差点以为白跑一趟。”

“袁茂呢?”

“他和钱贡去衙门里给你请兵,一直没回来,估计不太顺利,但是你醒了,事情或有转机,我得去告诉他们一声。”樊大坚转身向外走去,在门口转身补充一句,“别再说我没用了。”

胡桂扬回以笑声,他感觉好多了,虽然全身仍然疼痛,却能够忍受得住,说话也越来越清晰。

赵阿七与张五臣一块进来,敷衍两句告辞离开,张五臣一直心不甘情不愿,赵阿七也这么冷淡,胡桂扬有点意外。

“他怎么回事?”等两人走后,胡桂扬小声问。

小草知道这个“他”是指谁,“赵阿七?自从你受伤之后,他就不太高兴,总说这不应该、那不应该,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胡桂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向赵阿七隐瞒实力,这么久才受到怀疑,也算是一个奇迹。

何三姐儿与闻苦雨最后赶来,后者只是陪伴,对胡桂扬是否醒来并不关心。

闻苦雨不愿当丫环,可是跟随何三姐儿这些天来,一举一动越来越合格,似乎很愿意服侍这位新主人。

“樊真人救了你。”何三姐儿微笑,好像早料到胡桂扬今天会醒来,所以一点都不着急,“灵济宫的丹药果然名不虚传。”

樊大坚已经离开,胡桂扬没机会当面感谢。

“这是郧阳府的什么地方?”

“城外的一家客店。”

“嗯?”胡桂扬感到不解。

“原大人不告而别,有传言说流民又要闹事,所以郧阳府关闭城门,严查进出人等。”

“连西厂的人也不能进城?”

“西厂公文和商少保的书信昨天被送到城里,一直没有回应,袁茂、钱贡今天又去打听情况,还没回来。”

十有八九是已经进城的南司与东厂在阻挠,胡桂扬又问道:“闻不华呢?是死是活?”

“活着,就在隔壁。”

胡桂扬还有许多事情要问,可是身上的疼痛开始变得剧烈,他没法继续想下去。

“小草,你累了,去休息一会吧。”何三姐儿劝道。

看到胡桂扬醒来,小草已经心满意足,嗯了一声,起身离开,闻苦雨看了何三姐儿一眼,跟着出去,带小草去找客房。

“她一直陪着你。”

“再这样下去,就是我欠她人情了。”

何三姐儿笑了笑,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包裹,放在床头,“玉佩都在这里,一共十枚。”

“十枚?”胡桂扬记得自己先后得到九枚玉佩。

“闻不华贡献一枚。”

“他是闻家人,才只有一枚?”

“他在驿站里没能完成任务,被收走大部分器械,只剩三只机匣和一枚玉佩。”

“倒霉的家伙。”

何三姐儿又从袖中拿出一截小木棍,“闻不华为它而来。”

“里面是什么?你看过了?”胡桂扬受托将此物带给太监怀恩,一直没仔细研究过。

何三姐儿点点头,将小棍儿一扭,分成两段,从里面抽出一卷纸,“僬侥人来。”

胡桂扬一个字也没听懂。

第一百五十八章 古怪的人

僬侥人来。

“这是个人名吗?”胡桂扬挣扎着坐起来,一头雾水。

“僬侥是指侏儒那样的矮人。”何三姐儿解释道。

“闻空寿?”胡桂扬马上想起他在沼泽里见过一次的闻家人,就是此人给他指路,还告诉他闻家分裂为仙凡两派。

“我也不明白,书上说僬侥是个南方古国,早已消失多年,所谓僬侥人,与神鬼妖魔一样,只是传说。这世上常有侏儒,却不是什么僬侥人。”

胡桂扬呆呆地想了一会,“我还以为是多重要的信息,本想到郧阳府之后再打开,没准一下子就能知道闻家庄在哪,结果……原大人让我将它交给怀恩,想必那个太监知道这四个字的含义。”

“现在派人回京城也来不及。”

“而且怀恩根本不会将真相告诉我。”

胡桂扬掀开被子要下地,何三姐儿上前搀扶,“你要审问闻不华?”

“嗯,我担心再不审他就来不及了。”

何三姐儿扶着胡桂扬走出几步,来到门口之后,胡桂扬轻轻推开她,自己迈出门槛,抬头看一眼外面,“这么小?”

这是一间极小的客栈,与一户人间差不多,左右各两间厢房,中间是正房,都不大,庭院如同天井,前面的房子开有后门,这时紧紧关闭,无人进出。

何五疯子坐在对面的台阶上,听到胡桂扬的话,回道:“城外就这么一间客店,被咱们包下了。”

新建的郧阳府百废待兴,能在城外找到客店已算是意外之喜。

胡桂扬住在西厢房,出门右拐,一步一挪蹭到隔壁门前,何五疯子两步蹿过来,帮他开门,“这人很怪,比你还怪。”

“太好了,我就喜欢与怪人打交道。”胡桂扬迈步进屋。

“嘿,就爱和怪人打交道?这是什么爱好?”何五疯子摇摇头走开,全然没想到自己也是怪人。

何三姐儿笑了笑,跟着进去,站在门口将房门虚掩。

闻不华被捆得结结实实,他却不在意,坐在床上闭目养神,听到有人进来才慢慢睁开双眼,“你在我脖子上勒出的红印还没消失。”

闻不华仰头展示。

胡桂扬扯来凳子坐下,“你在我肚子上捅得一剑现在还很疼。”

“你不仅对我栽赃陷害,还差点杀死我。”

“栽赃陷害、差点杀死,听着真是耳熟,这不就是你们闻家庄在京城曾经对我做过的事情吗?”

“你必须向我道歉。”闻不华只顾自说自话。

胡桂扬忍不住笑了一声,“如果我道歉,你会原谅我?”

闻不华目光冰冷,“当然不会,你对我做了这么多坏事,怎么可能获得原谅?但你还是要向我道歉,或许我会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胡桂扬转身向门口的何三姐儿道:“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家伙了。”

何三姐儿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

闻不华很认真地说:“可我不喜欢你,你这个人非常讨厌,不守规矩,你应该走水路,转到汉江的时候,自然有人处置你,你却莫名其妙地改走陆路。咱们本不应该相遇,明白吗?我和你,本应该一辈子都不见面,结果你却跑来羞辱我、伤害我。所以,你不应该为你的所作所为道歉吗?”

胡桂扬自认也是强辞夺理的高手,此时竟然哑口无言,好一会才道:“在汉江本应发生什么?”

“我怎么知道?那边又不归我负责,但是我想都差不多吧,带一些人做些事情,事后教他们火神诀,分给玉佩。”

“为什么只是火神诀,而不是天机术?”

“火神诀配合玉佩见效更快一些,天机术掌握得比较慢,若非资质上佳,干脆别教。”

“多谢夸奖。”

“嗯?”

“我学的是天机术,她也是。”

“她的天机术算是登堂入室,你的很差。”

“你的脖子就是被‘很差’的天机术勒红的。”

“你本可以一招杀死我,而且手法不对,竟然对我用搬运术,我又不是石头一类的东西,搬运我干嘛?而且你没能守住机匣,脱手丢失,此乃大忌,若是在闻家庄,仅此一次失误,就足够将你贬为杂役至少三个月。”

“看来闻家庄对待你们很严厉。”

“严厉?这不叫严厉,这叫因材施教,比如你有一百斤的力气,难道给你十斤的兵器让你耍着玩吗?自然要给你百斤之物,甚至更重一些,才能让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胡桂扬又一次被说得哑口无言,“这么说来,我没机会进入闻家庄。”

“没机会,别的不说,你的年纪太大,我们从来不收超过十岁的弟子。”

胡桂扬又看何三姐儿一眼,想起她说的一些事情,就在荆襄某地,曾经聚集大批来历不明的孩子,某天夜里,有五个孩子得到玉佩……

“你能带我去闻家庄吗?”如果对方比较正常,胡桂扬不会提出这种问题,可是谁也不知道闻不华能说出什么来。

“当然不能。”这个回答太正常,闻不华皱起眉头,“你不是闻家人,怎么能去闻家庄?”

“可是必须先进入闻家庄拜师学艺,才能成为闻家人。”

闻不华愣了一会,又抛出刚才的回答:“你年纪太大。”

胡桂扬笑着起身,小心翼翼地伸个懒腰,“我最讨厌那些矮子,你呢?”

“我也是。”闻不华说出这句话立刻后悔,想捂嘴手臂却动不得,只能双唇紧闭,以示再不开口。

胡桂扬装作没注意到对方的变化,依然语气轻松地继续道:“那些家伙小时候练功失误,以至于再也长不高,本是他们自己的错,却怀着一肚子怨气,每每撒在别人身上,真是不可理喻。”

闻不华惊讶地睁大眼睛,不由得开口道:“对啊,偏偏他们辈份高,不是空就是灭,专门压制我们这些小辈……你怎么知道这些事?这是闻家庄的秘密,不应该有人告诉你啊。”

“你说过,闻家庄矛盾重重,总有人不遵守规矩。你们怎么称呼那些矮子?是不是……”

“不对,矛盾再多,我们也不会违背誓言,是谁向你泄密?”闻不华厉声发问,好像他才是审问者。

胡桂扬想了想,他知道的闻家姓名没有几个,活着的更少,只好回道:“闻空寿。”

闻不华又是一愣,随即大笑,“差点又被你骗过,闻空寿?哈哈,规矩就是他定的,他自己会违背?哈哈。”他突然收起笑容,“你这个人太喜欢撒谎,真应该改一改,怪不得你的天机术不够精深,就是因为心思太乱。”

胡桂扬转身要走,突然开口道:“僬侥人。”

“什么?你在骂我?”闻不华的表情不会骗人,虽然奉命拦截原杰,他却不知道这三个字的含义。

胡桂扬走出房间,闻不华还在后面大声道:“你得向我道歉!”

回到自己的床上,胡桂扬慢慢躺下,向跟进来的何三姐儿道:“抱歉,我得躺一会。”

何三姐儿笑道:“你不如将这声‘抱歉’送给隔壁。”

“呵呵,他还真是一个怪人,比我想象得还要古怪。”

“他肯对你说这么多话,已属破例,这两天里他对我们所有人说过的话加在一起,也没有今天多,但是只要开口,就非常怪。”

“他对我不服气。你觉得他为什么这样古怪?”

何三姐儿想了一会,“脾气是天生的吧。”

“在他之前,我还见过几位不字辈:闻秀才闻不久,自愿投入监狱,就为了陷害汪直;闻不见,在沈家差点杀死我,最后被你杀死;闻不经,在高家村被我和小草杀死。这三人我接触不多,但是回想起来,都有一点古怪。”

“闻不华若是早被杀死,咱们大概也觉得他只是有‘一点古怪’。”

“对。”

“所以这些不字辈的古怪脾气都是在闻家庄养成的?”

“闻不华一个劲儿让我道歉,就像是……就像是几岁的孩子,我猜他走出闻家庄没有多久。”

何三姐儿已经明白胡桂扬的意思,“闻空寿身体没长大,闻不华心智没长大,他们都是‘僬侥人’?”

“有可能,但是还不合理,如果僬侥人就是闻家人,原杰想要送回京城的四个字就是小题大做,宫里早已知悉闻家庄的威胁,派出几路人马追查,用不着外地官吏的提醒。”

“或许你还是应该派人回京,问问太监怀恩这四个字的含义。”

“记得吗?比武大会、斗法大会将在七月十五举行,离现在只剩一个来月,快马加鞭的话,勉强能够一去一回,即便拿到答案,也都来不及了。”

“或许大会与郧阳府没有关系……”

“不不,肯定有关系,七月十五有事发生,就在这里,可我现在甚至不知道是该阻止它,还是该趁机夺取什么。”胡桂扬心中一半清醒一半迷糊,“反正这与我关系不大,我的职责是抓捕何百万与闻家庄首脑,活捉最好,死的也行。”

外面传来脚步声,何三姐儿立刻让到一边。

袁茂急匆匆地走进来,“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咱们能进城了?”

“能,而且得立刻进城。”

“出什么事了?”

“东厂与南司的人在抚治衙门大打出手,知府大人请你前去弹压。”

第一百五十九章

镇抚梁秀接掌锦衣卫南司数月,寸功未立,因此对于郧阳府之行报有极大的期望,亲自带队南下,最先进入抚治衙门。

还在路上时,他就已经听说衙门后院里的怪事。

现在,他终于亲眼得见。

“原杰胆子不小,眼皮底下的怪事,竟敢知情不报。”梁秀命人去除土石,露出下面的深坑。

黑不见底,除此之外,别无异样,没有阴风透出,也没有怪声传来,就是看久了有一点头晕。

梁秀颇觉失望,下令道:“下去看看。”

没人应声,他带来十名南司校尉、二十多名番子手,全是精挑细选的可靠之人,这时却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

梁秀大怒,身为南司镇抚,他本应坐在衙门里批阅公文,如今身先士卒来至险地,身为部属的这些人竟然临战生怯。

“难道让我亲自下去吗?”他盯着一名校尉,有十足把握能镇住此人。

校尉不安地咳了两声,“要不……我去外面找个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或者向知府衙门要名囚徒……”

“你是哪里的校尉?”梁秀容貌俊秀,略有几分妇人之姿,正因为如此,他更要时常显示冷酷无情,以免被人看轻。

“啊?”校尉越发心慌意乱,没听懂大人的意思。

“我问你是哪个衙门的校尉?”梁秀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锦衣卫……南司衙门,大人手下的校尉。”

“南司是做什么的?”

“南司……负责管理本卫军匠,与此同时,还要……还要暗中寻仙访道。”校尉声音越来越轻。

“你也知道这种事要暗中进行?”

校尉面红耳赤,只好道:“小人知罪,这就……这就带人下去。”

两名番子手听到“带人”两个字,脸上立刻露出惊慌之色,果不其然,校尉向他们招手,“准备绳索,咱们三人下去探洞。”

绳子都是现成的,先连成三条长索,然后分别系在三人腰上。

校尉看了一眼同僚,知道这次冒险没法推给别人,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对两名番子手道:“你先下,我随后,你殿后。”

本司镇抚就在旁边监督,番子手哪敢抗命,相反还要表现得很踊跃,同声应是,被指定打头的人深吸一口气,尽量多磨蹭一会,终于没法再拖延下去,向拽绳子的几个人说:“各位兄弟,我的命握在你们手里,拽紧喽。”

番子手双手抓绳,脚踩洞壁,慢慢进入深坑。

校尉没有多说,向镇抚大人拱手,脚踩深坑边缘,正要下去,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梁秀一惊,转身看去,校尉则是一喜,站在边缘不动,希望能有奇迹留下自己,打头的番子手却不知情,仍在慢慢下行,绳子一点点从地面数人手中溜过。

梁秀随身带着锦衣卫长官亲笔签发的公文,一进抚治衙门就下过严令,不许任何人到后院打扰他们公干,就算是知府大人亲临也不行。

所以他不明白,郧阳府还有谁敢来捣乱。

答案很快出现,果真不是郧阳府的人。

四十岁的左预名义上是锦衣卫百户,多年来却一直在东厂办事,或许是因为与太监们混得太久,他的下巴也是寸草不生,面部皱纹繁多,其中三四道又长又深,像刀疤一样刻在脸上,平添几分无情与凶恶。

他也带一队人马来到郧阳府,只比南司晚一步,衣服和靴子上沾满了尘土,像是刚从泥地里走出来。

左预有个习惯,喜欢歪头瞅人,与此同时左手扶着刀柄,一副随时都要抽家伙抓人的架势。

梁秀心中怒不可遏。

严格来说,两人都属于东厂派系,因此竞争颇为激烈,新上任的梁秀尤其需要这场功劳。

“左百户怎么来了?”梁秀皱眉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咱们在东厂已经分得清清楚楚,我来郧阳府,你留在京城。”

百户比镇抚的品级低,所以左预要向梁秀拱手行礼,他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恭谨之意,“情况瞬息万变,梁镇抚走后不久,东厂得到消息,说郧阳府这边比较麻烦,所以厂公派我过来帮忙。我是紧赶慢赶,可梁镇抚走得太快,我一直没追上。好在及时赶到,没耽误大事……”

梁秀走到左预面前,低声道:“别来这一套,你想方设法来郧阳府,无非就是要抢功。耽误大事?你不来最消停。告诉你,这里由我做主,你想抢功……”

左预指指梁秀身后。

“干嘛?”

“镇抚大人好像有点麻烦。”

梁秀恨透了手下的人,如果时间充裕,他会将南司整个调换一遍,现在却只能接受这群无能之辈。

他转过身,怒气冲冲地看过去。

被他指定的校尉已经远离坑边,腰上还系着绳子,一脸的惶恐惊诧。

“怎么回事?”

校尉指着入坑的绳子,它原本被绷得笔直,这时却软软地横在地上。

“到底了?”梁秀有点失望,如果坑底就这么深,似乎不会藏有惊喜。

校尉摇摇头。

“说话!”梁秀怒道。

“绳子那头……没、没有重量。”

梁秀几步走过去,向负责拽绳的几人道:“还等什么?”

几人急忙动手扯绳,其实一个人就够了,绳子一点都不沉。

绳子上来了,末端什么也没有,连绳结都被解开。

梁秀抓起绳头看了一会,“人呢?”

谁也没法回答,梁秀突然将绳头扔向被指定的校尉,“我不是让你下去吗?为什么你还站在这里?”

校尉没敢躲,任由绳子打在脸上,“我是想下去,可是……可是……”他指着掉在地上的空绳,觉得理由非常充分,用不着多说什么。

“下去,立刻下去,你要是上不来,我再换别人。”梁秀深感威严受损,必须加以挽回。

校尉没办法,只好慢慢走向深坑,快到边上的时候,向自己的番子手道:“你先下。”

“我不是殿后吗?”

“换你打头。”校尉一把将番子手扯过来,低声道:“养你不是为了给老子收尸,下去,我就在你后面。”

番子手直接受校尉掌控,哪敢辩驳,只好哆哆嗦嗦地往坑里下移,等他消失在黑暗之中,校尉再没有别的理由推搪,自己也拽着绳子慢慢入坑。

梁秀站在一边监督,目光扫来扫去,如果再出意外,他得继续派人下去。

被看到的人无不胆战心惊,暗暗祈祷进坑的两人能顺利完成任务。

左预也带来二十多人,都站在远处旁观,左预自己走过来,停在梁秀身边,“他们回不来了。”

“嘿,放心,南司人多,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正是他们尽职的时候。”

“锦衣校尉拿的是朝廷俸禄,是朝廷的人,不是咱们的……”

梁秀冷冷看向左预,“在京城,上头的大人们说的算,在这里,我说的算,不只是我的人,你和你的手下,该下去也得下去。”

左预摇头,“我和我的人都不会下去。”

梁秀微微眯起眼睛,“你这是抗命不遵,我会记录在册,回京之后交给厂公。”

东厂厂公尚铭是左预的顶头上司,也是梁秀的靠山,左预却不害怕,无情的脸上露出无情的微笑,“这就是厂公的命令。”

“什么命令?”

左预慢条斯理地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过去,“厂公下令不准派人进坑。”

梁秀大惊,接信打开,快速看了一遍,脸色变得铁青,犹豫一下,向两伙拽绳的手下道:“把他们……”

话未说完,一条绳子突然落在地上,显然另一头已经没人。

“快拽上来!”梁秀不得不收回之前的命令。

软下来的绳子很快被拉出来,另一条则慢得多,其他人也上去帮忙,希望能救校尉一命。

梁秀向左预道:“你早有这道命令,现在才拿出来……”

“镇抚大人心情不好,我一找到机会就拿出来了,这里的人都能作证,镇抚大人别忘了记录在册。”

梁秀噎得说不出话。

还好第三条绳子一直保持紧绷,众人努力,终于将最后下去的校尉拽上来。

校尉没死,但也不算活人,身体基本完整,被洞壁擦出不少小伤。他晕过去了,只剩下极微弱的呼吸。

南司众人忙着救人,梁秀将左预拉到一边,低声道:“你还知道些什么,一块说出来吧。”

“我得到消息,此洞藏有至宝,但是需以三千活人献祭,镇抚大人带来的这点人好像不够。”

“你从哪得来的消息?”梁秀咬牙切齿地问,这本应是南司的消息,他却一无所知。

左预没回答,“这场功劳不小,一个人是吞不下的,不如联手合作,先凑足三千人再说。”

梁秀慢慢挤出笑容,“好啊,可是去哪找那么多活人献祭?这种事又不能公开进行。”

“别的地方不行,唯独郧阳府行,此地到处都是流民,落籍的只有一部分,还有许多尚未记入官府户册,对朝廷来说,他们是不存在的,凑三千人轻而易举。”

梁秀这回露出真正的笑容,“姜还是老的辣,佩服,佩服。”

左预拱手道:“南司寻仙访道的职责,很可能会在梁大人手里终结,这才是值得天下人佩服的事情。”

梁秀拱手还礼,两人相视而笑,全然不在意坑里的牺牲者与昏迷不醒的校尉。

此时此刻,他们真心实意想要联手共建奇功,五天之后,两伙人却拔刀相向,都不想再让对方多活一天。

第一百六十章 离远点

全能修炼至尊

郧阳城还没有完全建成,到处都是缺口,几座城门倒是已经完工,巍峨高耸,崭新的青石透着沉重的威严,无声地提醒进出者,经过城门才是正途,从缺口混进来的人皆非善类。

胡桂扬等人最初就被困在这里,由于公文没有得到批准,他们不能光明正大地走过城门,直到抚治衙门里发生意外,才被请进城。

知府大人和守备大人不可能出城迎接一名锦衣校尉,等在城门口的接待者是一名刑房书吏,不知从哪里调来的,好像从没见过世面,见面之后只专注于一件事,将所有人的姓名都记下来,逐字确认,生怕有一点错误。

何五疯子急得想打人,书吏却不急不徐,对三名女子的姓名特意问了两遍,等他收起笔墨,天都快黑了,“请随我来。”

马匹已交还驿站,郧阳城不大,众人步行,很快就到了城西的抚治衙门,此地离知府衙门、守备衙门都不远,白天的时候站在街头就能望见,天黑时只能看见几只灯笼。

这也是城内仅有的几只灯笼,天刚黑,整个郧阳城已经安静得只剩下偶尔的犬吠,事实上,城里的居民多是军户与官吏、公差的住家,平民百姓极少,很多房子已经盖好,却是空的。

书吏对此有解释:“郧阳府的百姓附籍不久,良莠不齐,抚治大人计划逐一甄别之后再放进城来,还没完成就……总之这里就是抚治衙门,我奉命带你们到这里,别的事情不归我管,如果你们有什么需求,我可以转告给知府大人,尽量予以满足。”

胡桂扬看着黑乎乎的衙门,“吃饭、洗漱这些事情谁来负责?”

“呃……你们先住一晚,明天一早有人送饭送水。”

衙门里突然传来一声吼叫,书吏吓了一跳,身子一矮,迈步就要跑。

胡桂扬使个眼色,袁茂将书吏拦下,“别急着走,胡校尉还有话要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书吏快速说道,急着想走。

“我不问什么,只想让你替我带句话。”胡桂扬道。

“好好,胡校尉请说,我一定带到。”

“明天上午,我会去衙门拜见知府大人,如果守备大人也在,那就更好了。”

“是是,我明白,明天上午,衙门……”书吏一得空就跑,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这里是鬼宅吗?把他吓成这样。”

何五疯子说者无意,其他人却是听者有心,樊大坚马上道:“不可乱说,此宅阴气颇重……张五臣,你觉得呢?香炉能算出什么吗?”

张五臣脸色极差,“香炉没反应……刚才是什么东西在里面吼叫?”

“当然是人。”袁茂没那么害怕,“东厂和南司的人都在里面,有点小矛盾,咱们就是过来调解的,我先进去看看情况。”

“我与南司是一家人,不用客气,一块进去吧。”胡桂扬更不怕,当先走向大门,其他人随后。

“刚才忘了,应该要只灯笼。”袁茂道。

别的衙门都点着灯,只有抚治衙门里外漆黑一片,不过看刑房书吏的样子,袁茂即使开口索要,灯笼也得等到明天才能送来。

衙门的格局都差不多,大门以内是仪门,进去之后是大堂,抚治的职责并不繁杂,所以没有二堂、三堂,再往里走是中院、后院,屋宇众多,建得颇为气派,却没有灯,更看不到人。

大堂本是威严之地,这时却显得阴气沉沉,众人都不自觉地轻轻脚,生怕惊扰到不该惊扰到的东西。

袁茂本来不是很害怕,这时也有点心慌,“胡校尉,我先进去通报一声吧。”

“不用。”胡桂扬穿过大堂,向着空荡荡的中院喊道:“南司、东厂还有活人吗?”

这一嗓子没喊出更多活人,倒将身后的几个人吓得脸色骤变,樊大坚急忙道:“我的爷,小点声,我知道你不信鬼神,可是多少留点敬畏吧。”

“这里阴气这么重,当然要用阳气驱逐一下。”胡桂扬不肯压低声音,“袁茂,点火。”

“这里没有灯烛之物,拿什么点?”

“大堂里有的是木料,都能用来点火,起码不用摸黑,还能吓唬鬼。”

袁茂还没动,何五疯子先去拆掉一张椅子,试了一次,发现不好点着,又去大堂里各处搜罗,竟然找到一盏油灯,他一心想点火把,直接将油倒在木头上,这回很容易点着。

火光虽然不是很亮,众人却都感到心里一松,于是纷纷找来木头,很快就有了五六支火把。

“去后院。”胡桂扬道,语气轻松,好像是在带领众人夜游赏景。

钱贡举着火把走来,“那个胡校尉,我们几个就不陪你进去了,在这里等你。”他的三名随从一个劲儿点头,表示赞同。

胡桂扬笑道:“老钱害怕了,好吧,你们几人要是觉得这里安全,就留下,其他人跟我去后院。”

张五臣马上道:“我也留下,我不会武功……”

“你不行,我去哪你就得去哪。”胡桂扬带头往前走,张五臣不敢不跟随。

闻不华也被带来,双被紧紧捆在身后,留出一截绳子,由赵阿七牵引,一路上没说过话,这时突然冷笑一声,“是时候了。”

“什么是时候了?是什么时候了?”赵阿七马上问道,见闻不华拒绝回答,一拽绳子,“就会说怪话,我们若是出事,你也跑不掉。”

人都走了,大堂里只剩下钱贡与三名随从,越待越感到恐惧,一名随从颤声道:“咱们……”

“好,听你的。”钱贡立刻接道,举着火把去追前面的人。

通往后院的门板已被拆掉,不知所踪,倒是免去一个麻烦,胡桂扬没拿火把,第一个进去,停下脚步,笑道:“原来都在这里,刚才怎么没人吱声?”

现在也没人吱声。

后院一角站着数十人,围成几圈,全都面朝圈内,像是在围观什么,听到后面的声音,没一个人做出反应。

胡桂扬身后的人陆续进入后院,看到这样诡异的一幕,心里多少都有些惊恐,同样没人敢于靠近。

“不是说东厂与南司大打出吗?”胡桂扬问道。

袁茂也很糊涂,“知府吴大人这么说的,他说东厂与南司的人到来不久就将抚治衙门里的人都给撵走,只允许每日送饭到大门口,昨晚突然传出打斗的声音,今天早晨大门口多了两具尸体……”

“镇抚梁大人在吗?我是癸房校尉胡桂扬。”

还是没人回应。

“你们留在这里别动,何五疯子跟我去看看。”

“我跟你去。”赵阿七抢先道,将里绳子交给何五疯子,换来对方的火把。

自从发现胡桂扬的武功未必高强之后,赵阿七一直表现得比较冷淡,这是第一次表现积极,胡桂扬没说什么,带着他走向沉默站立的那群人。

闻不华又说一句:“是时候了。”

何五疯子晃晃拳头,“是时候揍你一顿了。”

闻不华并不看他,“你们都欠我一个道歉。”

胡桂扬已经走到那些沉默者身边,借助火光,他认出了梁秀,还有几名眼熟的南司校尉,其他人则比较陌生。

这些人中间就是那座传言中的深坑,站在人群外只能看到坑口。

梁秀站在最外一圈,胡桂扬走到他身边,拱道:“梁大人。”

梁秀用余光看了一眼胡桂扬,双唇几乎不动地说:“离远点。”

胡桂扬退后一步,“够远吗?”

梁秀不吱声了,呆呆地看着前方。

胡桂扬到处看了看,同样是最外围,离梁秀不远的地方站着一名四十余岁的锦衣校尉,服饰与神情都与其他人不同。

胡桂扬走过去,拱道:“阁下是东厂左百户吧?”

那正是左预,他用同样的方法警告道:“离远点。”

胡桂扬又退一步,向赵阿七小声道:“待会……你看什么?”

赵阿七举着火把,死死盯着胡桂扬的腹部。

“伤口又流血了?”胡桂扬低头看去,没发现异常,也不觉得太疼,“赵历行。”

听到自己的名字,赵阿七一愣,随即回过神来,面带惊喜,小声道:“师兄,你感觉到了吗?”

“我就感觉到你越来越古怪。”

“不是我,是你身上的玉佩,它们……它们有变化!”

胡桂扬又退后两步,从怀里摸索出一枚玉佩。

这是一枚红点很小的玉佩,只在中间位置有一块,不知是因为火光照耀,还是别的原因,它似乎在闪动。

“感觉到了吗?”赵阿七激动地问。

胡桂扬多看一会,“红色在扩大?”

“没错,红色就是金丹。师兄,咱们找到了,真的找到了,这一趟没有白来。”

胡桂扬收起玉佩,再次看向人群中间的深坑,依然一无所觉。

离深坑最近的一名番子打扮的人突然发出吼叫,随后愤怒地说:“太吵啦!”

番子转身,大步走出人群,直奔持火把的赵阿七,二话不说,抬就是一拳。

赵阿七不怕打架,早将火把交至左,右拳还击。

他击中了番子,番子也击中了他。

砰砰两声,番子没动,赵阿七被击飞了,火把脱掉在地上。

刚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不久的赵历行,竟然被一个无名无姓的番子一招打败,他自己无法相信,胡桂扬以及站在门口的众人都没法相信。

番子看向胡桂扬,怒气还没发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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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落玉

全能修炼至尊

胡桂扬站立不动,与其他人一样,目光转向深坑,似乎也在静静地吸取什么东西,站在他旁边的番子脸上怒容稍减。

被一拳击飞的赵阿七翻身而起,随扔掉火把,大踏步走来,嘴里骂骂咧咧,“我是赵历行,赵历行!你没听说过老子的名号?”

赵阿七坚信名气与脾气互为一体,名气增长,脾气自然也该增长,所以从前的赵阿七能忍,今天的赵历行则不能忍。

番子也不答话,上前迎战,两人乒乒乓乓地又打在一起,彼此恼怒,将学过的拳脚功夫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你一拳我一脚,与街头无赖打架几乎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两人的力气都大得惊人。

互抡七八拳之后,赵阿七明显落于下风,嘴上还不老实,上却是守多攻少,心里更是惊疑不定。

“有完没完?”里圈又有一名番子怒喝一声,几步跑来,挥拳参战,不分敌我,既打赵阿七,也攻自己的同伴。

“能不能安静点?”这回开口的是一名校尉,地位比番子高,却不以势压人,同样用拳头说话。

参战的人越来越多,波及的范围也越来越大,站在门口的诸人目瞪口呆,尽量躲远一些。

这些人当中没有知名的武林高,也没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招式,可是一拳一脚都有裂石断壁的力量,虎虎生风,随便一人用力跺脚,地步就会微微颤动。

酷爱打架的何五疯子也不想参与这样的战斗,“他们还是人吗?”

“胡校尉站在那儿干嘛?快回来啊。”樊大坚踮脚说道。

胡桂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也中了邪,被深坑完全吸引,他不动,也没人来打他。

深坑周围很快只快只剩寥寥几人。

胡桂扬在用余光偷偷观察梁秀与左预,这两人站在最外一圈,却一直没有参与战斗,但是脸色变换,明显是在强忍怒火。

又等一会,胡桂扬迈步从两位大人中间走过去,来到坑边,向下望了一眼。

坑里本来就漆黑一片,在夜里更是黑得如同千年深潭。

胡桂扬什么也没看到,却觉得心脏猛然一跳,紧接着更剧烈地一跳,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随之而来的是鲜血上涌,头晕目眩。

胡桂扬大吃一惊,急忙连退数步,心脏逐渐平复,腹部疼痛加剧,伸摸了一下,伤口渗出不少血,渗透绷带,摸上去潮乎乎的。

“你学过火神诀吗?就敢离丹穴这么近。”左预冷冷地说,他对胡桂扬了解不多。

“管他做什么?让他献祭岂不更好?”梁秀对这位名义上的下属久已不满。

“就他带来的几个人,献不献祭有何区别?当务之急是静下心来服食更多金丹。”

“乱成这个样子,怎么服食?而且这个胡桂扬最爱捣乱,他一来就惹事,不如早点除掉。”

“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是镇抚,你得听我命令!”

“哈,芝麻小命,也敢说此大话……”

最后两个保持镇定的人也打起来。

胡桂扬吃惊地看着南司镇抚梁秀,状如妇人的上司,拳上的力气竟然丝毫不弱于他人。

胡桂扬伸入怀,拿出装有玉佩的小包裹,包裹没系,很容易打开,一共十枚玉佩全在这里,上面的红点大小不一,确定无疑是在发光,与天上星月的照耀无关。

“金丹!他有金丹!”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数十人停止打斗,齐齐看向胡桂扬。

胡桂扬甚至没想一下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觉得顺理成章,好像他不远千里从京城赶来郧阳府,为的就是这个。

他用力将中的所有玉佩抛向深坑——左预所谓的丹穴。

同时而起的惊呼更令他的这一举动匪夷所思,七八人一跃而起,合身扑来,却都晚了一步,重重摔在地上,闪光的玉佩先后落入深坑,没发出任何声音。

不只是南司与东厂诸人,就连站在门口的十余人也发出惊呼,可是更来不及劝阻。

“胡桂扬!”南司镇抚梁秀怒吼一声,他可没料到此人身上会有这么多玉佩,此前胡桂扬曾拿出一枚,他们正专注于服丹,没人注意到。

胡桂扬慢慢退向深坑,笑道:“这里果然阴气重,人人都糊涂,我也不例外,都是……”

五六十名功力不弱于赵阿七的高,全都冲向胡桂扬。

胡桂扬暗叫一声不妙,他抛出玉佩的时候什么也没想,尤其没想过惹起众怒之后该如何应对,他刚才真的糊涂了一会。

有人替他想。

胡桂扬只觉得腰上一紧,随即不由自主地向前猛冲,快逾奔马,从围攻者中间一掠而过。

梁秀等人没料到这一招,同时一愣,竟然没有出阻拦,等他们反应过一起转身的时候,胡桂扬已经脱离人群,到了何三姐儿身边,被她伸扶住。

何三姐儿中没有玉佩,天术只能将胡桂扬硬拽出来,她的神情有些严肃,既是对抛掷玉佩的不满,也是对眼前形势的警惕,她可不是这些人的对。

“抱歉……”

“快跑。”何三姐儿催道。

胡桂扬不能留下何三姐儿一个人,伸去拿怀里的匣,说道:“我帮……”

又有意外将他的话打断,这回不是某人,而是深坑。

坑里突然发出轰然巨响,震惊所有人,校尉与番子们再次转身,惊恐地看向他们这些天里一直不肯离去的丹穴。

响声不断,地面震动得越来越剧烈,地下好像有一头在蛰伏千年的怪兽正要冲出来。

刚刚建成一年有余的抚治衙门,承受不住这样的震动,梁柱细一点的房子开始东倒西歪,胡桂扬等人想跑也跑不掉,反而要往院子中间的空地靠拢,以免被倒下的房屋砸中。

“胡桂扬,你把我们全害死了!”樊大坚一直以来最为恐惧的事情终于要发生。

“早知如此……”袁茂说不下去。

张五臣唔唔地哭出声,“我为什么要拿香炉?为什么要拿香炉?”

钱贡和他的三名随从跪在地方,太上老君、如来佛祖乱叫一通,乞求平安。

赵阿七满身是血,站在远处喊道:“师兄,你是不是骗我?”

小草紧紧握住胡桂扬的胳膊,“真后悔没在京城杀死大铁锤……”

何五疯子向何三姐儿道:“三姐,这回我可帮不了你!”

何三姐儿与闻苦雨不吱声,一个双缩入袖中,一个拔出短刀,各自戒备。

人人都觉得大难临头,胡桂扬却莫名其妙地没有恐惧,反而大笑道:“总算要结束了,闻不华,就是这个时候吗?”

“你先向我道歉。”闻不华只在意这一件事。

胡桂扬想多了,事情并没有结束,剧烈的轰轰声持续一小会,竟然逐渐减弱,最终完全消失,地不震了,房屋也只倒塌几间。

危险似乎已经消失,却没有任何人开口,一律保持安静,生怕一点声音就能引发另一场震动。

胡桂扬有点失望,同时发现这是一次会,小声道:“现在跑。”

深坑里突然冒出一大团红光,随后是大量玉佩喷涌而出,散落四方,每一枚都是遍体通红。

没人想跑,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他们也不想跑。

赵阿七被打得遍体鳞伤,这时却一跃而起,兴奋地大叫一声“金丹”,伸去抓玉佩。

刚刚受过惊吓的众人,这时像疯子一样争抢玉佩,南司镇抚与东厂百户根本弹压不住,自己也在大抢特抢。

袁茂、樊大坚、何五疯子……就连不会武功的钱贡等人,也跑向深坑附近,高举双,想要接住几枚从天而降的玉佩。

胡桂扬向前迈出一步,突然警醒,伸出双,分别抓住离自己最近的小草与何三姐儿,“别去。”

闻苦雨已经抢到一枚,正与一名番子争夺另一枚。

何五疯子也抢到一枚,兴奋至极,“三姐,快来啊,好多!”

何三姐儿已被漫天降落的红玉吸引,小草更是目眩神迷,两人一块拖着胡桂扬往前走。

胡桂扬竟然拽不住两名女子,眼见一枚玉佩从空中坠落,何三姐儿与小草都举起一只去够,胡桂扬借助两人的拉扯之力,上前一步,奋力跳起,飞出一脚,抢先将玉佩踢到一边去。

何三姐儿与小草谁也没抢着,同时扭头怒视胡桂扬,似乎刚刚察觉到自己的一条臂被他紧紧握住。

“松开!”小草喝道,根本没将他当成“胡大哥”。

何三姐儿不吱声,脸上却已没有平时的温柔可亲,眼中满是杀。

“听着,我只说一句。”胡桂扬抬高声音,不只是对这两人说话,“不可能有人这么好心,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

胡桂扬松开,一步一步后退,折腾这么一会,腹部更加疼痛,他用右按住,目光在何三姐儿、小草脸上来回移动,“袁茂!樊大坚!赵阿七!何五疯子!张五臣!”

被他叫到姓名的人,没有一个做出反应,何三姐儿与小草也只犹豫一小会,同时跑开,深坑里喷出的玉佩还剩几枚飞在天上,是她们争抢的目标。

胡桂扬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变得如此疯狂,就像不明白自己为何未受影响。

脚边险些碰到一个人,胡桂扬低头看去,只见闻不华正跪在地上,向着空中泪流满面。

全疯了,他想,最后一次叫道:“何三尘!小草!”

终于有人回应他的叫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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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填坑

玉佩入手温暖而舒适,虽在盛夏的夜里,也不会让人觉得灼热,恰恰相反,它像一条苦盼已久的好消息,能在瞬间抚慰身心,去除由里到外的狂躁,与此同时激发内心的斗志。

小草伸手抓到一枚玉佩,紧紧握住,与所有人一样,她还想要更多的玉佩。

可深坑已然安静,不再喷出任何物品,空中一无所有,地面上倒是残留几枚,数十人正在奋力拼抢……

小草还有一丝理智,知道自己抢不过这些人,所以到处察看,希望能找到漏网之鱼。

她看到一个人,别人都在深坑附近争抢不休,只有这个人步步后退,而且也在看她,嘴里似乎在叫喊什么。

像是攀登高峰的最后一步,小草倍感艰难,片刻之后,她感到心中一闪,突然醒悟过来,那不是陌生人,而是胡桂扬,这个人……这个人保留着她的金簪。

小草走向胡桂扬,手里仍然紧紧握着玉佩。

“嘿,认出我了?”胡桂扬笑道,尽量鼓励小草,“相信我,金丹虽好,也得会用才行,咱们连金丹是什么……”

小草走到胡桂扬面前,伸出另一只手,“还我簪子。”

“你欠我的人情没还……”

“以后再说,簪子在你手里不安全,还给我,我要自己保管。”小草坚持己见。

胡桂扬从怀里取出装有金簪的小包裹,一层一层打开,“一个人要小心,这里没人会帮你。”

小草没有接金簪,转身看去,那些人仍在争抢不休,所有金丹都已有主,他们开始强抢别人手里的宝贝。

这里的确没人会互相帮助。

小草转回身看着胡桂扬,心头如遭重击,一瞬间失魂落魄,“胡大哥……”

胡桂扬将金簪放在小草手心上,“我要离开这里,你呢?”

“我跟你走。”小草几乎是强迫自己说出这句话,生怕再犹豫一下就会反悔,又将金簪放回胡桂扬手上,将右手里的玉佩也交出去。

遍体通红的玉佩,胡桂扬也感受到了它的温暖,那是一种让人依恋的奇异感觉,像是寒冬腊月里的小屋子,只要进门就没人想出去。

胡桂扬对此感到恐惧,将金簪交于左手,抡起右臂,用全力掷出玉佩。

红色的玉佩飞向人群,就像是火星落在干草上,众人蜂拥而至,其中一人动作最快。

玉佩落在何三姐儿手中,她刚才以天机术将胡桂扬从人群中拽出来,夺取玉佩更是不在话下。

胡桂扬还想再叫一声她的名字,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早有预料,何三姐儿当初交出玉佩只是权宜之计,她承受不住这最终的诱惑。

小草内心无比失落,却不再执着于玉佩,“现在走吗?”

“走。”胡桂扬又看一眼,转身带着小草向通往中院的门洞走去。

“胡桂扬!”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火把都已落地熄灭,远处的人群乱哄哄一片,胡桂扬只能隐约听到叫声,却看不到人在哪里,于是大声回道:“我在这里!门口!”

远处有一件庞然大物飞来,胡桂扬拽着小草急忙躲开。

那是一名番子手,重重摔在地上,口吐鲜血,兀自翻过身,向人群爬去,想要继续争抢玉佩。

小草面如死灰,“我差一点……”

两个人贴着墙壁走来,胡桂扬立刻迎上去,“袁茂?”

“是我,还有老道。”袁茂拖着樊大坚走过来,胡桂扬上前帮忙,走得更快一些。

“疯了,我真是疯了,所有人都疯了。”樊大坚受伤不轻,嘴里还在念叨,“还好一枚也没抢到,要不然……真是疯了,胡桂扬,你怎么……”

“先离开这里再说。”胡桂扬最后看了一眼,在绰绰人影当中,他一眼就认出轻逸缥缈的何三姐儿,她一直隐藏实力,这时全都施展出来,在人群上空飞舞盘旋,一枚接一枚的红玉如同飞蛾扑火一样,从众人手中、怀中飞向半空的新主人……

抚治衙门受到的破坏不如想象中严重,门户、道路都能通行,四人很快走到大街上,左右望去,城里仅有的几盏灯笼也已消失。

胡桂扬放开受伤的樊大坚,“你们等在这里,我去找知府和守备。”

“我跟你去。”一旦脱离玉佩的诱惑,樊大坚再也不想留在这个阴气重重的鬼地方。

“只要你没有玉佩,就是安全的。”胡桂扬不想带累赘,向袁茂点下头,拔腿向知府衙门的方向跑去。

樊大坚腿部受伤,慢慢坐在台阶上,脱下外衣,用力撕成条状,用来包扎伤口,哀声道:“都是胡桂扬害的,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将玉佩扔进丹穴?为什么惹出事之后束手无策?”

袁茂帮忙包扎,“少说几句吧,当时大家全都不由自主,胡桂扬想必也没有选择。也别说他束手无策,他这不是去找人了吗?”

“呵呵,你真是一个好随从,袁大人把你舍弃,是他……嘿嘿。”

胡桂扬跑出一段路,发现小草紧紧跟随在身后,也没驱赶,招手让她上前,“肯听我的话了?”

“嗯。”

“收好链子枪,我没让动手,千万不可与任何人打架。”

“嗯。”

小小的郧阳城如今高手如云,胡桂扬不想让小草冒险。

知府衙门大门、小门、偏门、后门一律紧闭,灯笼也都熄灭,看门的只有石狮子。

胡桂扬先是敲门,里面没有回应,左右看了看,见到登闻鼓就在不远处,于是跑过去,却找不到鼓槌,而且鼓的位置比较高,举起双手只能触到边缘,发不出太响的声音。

“我来。”小草自告奋勇。

胡桂扬双手交叉,让小草踩在上面,将她整个托起。

小草挥拳击鼓,砰砰作响,半座城都能听到,衙门里别想再装糊涂。

终于有人从衙门里喊道:“何人击鼓?”

胡桂扬将小草放下,大声道:“锦衣卫驾贴在此,立刻让知府吴远出来!”

里面的人显然吓了一跳,气势顿减,“你等等,我去通报……”

“快点,耽误朝廷大事,拿你是问。”

“马上……”

的确是马上,没过多久,偏门打开,走出一名中年官员,带着几名属吏,匆匆走下台阶,“你是胡桂扬?”

“你是吴远吴知府?”胡桂扬也不客气。

“是。”

“立刻给我调兵?”

“调兵做什么?”

“抚治衙门里的声响你肯定听到了,别抱侥幸,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如果不马上制止,整个郧阳府都会受到波及,你这个知府还怎么当?”

吴远是抚治原杰亲自推荐的郧阳府首任知府,此一任期对他今后的升迁至关重要,容不得一点错误。

“要多少兵?”

“越多越好。”

“那得去找守备臧大人。”

“现在就去。”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向附近的行都司衙门走去,吴远看了一眼小草,心里疑惑,却没说什么。

设置郧阳府的目的是安置流民,必然要恩威并施,恩是落籍、给地、贷种、借牛,威则是大批驻军,为此特意设置一处行都司,专管本府军事。

臧廉一人身兼数职,抚治大人不在的时候,由他掌管辖境内的全部卫所,遇到紧急军情,可以先派兵再到知府衙门里备案。

这里同样大门紧闭,知府吴远派人去叫门,趁机问道:“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一言难尽。”胡桂扬没法解释清楚,“得将抚治衙门整个推倒,封死坑穴。”

“是神是鬼?”吴远的声音有点发颤。

胡桂扬还没开口,叫门的官吏回来,“里面不肯开门,说是等天亮……”

吴远忘了自己刚才在衙门里的惊慌失措,怒道:“天亮?天亮就晚了。”

吴远大步登上台阶,站在大门外高声道:“臧守备,知府吴远有要事前来拜访,属吏皆在,若不开门,此事将记在奏章里……”

这句话果然有效,臧廉就站在门后,“原来是吴知府,小弟不知,多有怠慢。快开门。”

臧廉是员武将,若说上阵杀敌、缉捕盗贼,他都在行,对抚治衙门里发生的怪事却不知所措。

“调兵,立刻调兵。”吴远也不客气,一见到臧廉就提出要求。

“往哪调?要打谁?”

“攻打抚治衙门。”

“啊?此事……此事……那边究竟发生什么了?”臧廉提出同样的疑问。

胡桂扬已有准备,上前说道:“抚治衙门后院的坑穴里有异物涌出,锦衣卫南司与东厂的人陷入其中,必须尽快将坑穴堵住。”

“异物?什么异物?”臧廉更加害怕。

“别怕,我带来京城灵济宫的真人樊大坚,他正在那边施法镇压,异物已受控制,但是尽快得调兵前去帮忙。”胡桂扬发现他还真离不开樊大坚,必要时非得抬出灵济宫的名头,才能迅速取得他人的信任。

知府吴远与守备臧廉同时哦了一声,脸色顿时缓和。

“原来灵济宫真人亲来施法,好,我立刻派兵,城内有三五百人,城外大营里有四五千人,更多兵力只能从别处调遣。”

“够了,多带器械,咱们要拆房填坑。”

胡桂扬带着小草先走一步,吴、臧二人共同调兵遣将。

抚治衙门大门前,樊大坚还坐在台阶上哼哼唧唧,一看到胡桂扬就发出欢呼。

“老道,赶快起来施法。”

“施法?这不是施法的事……”

“听我的,你一施法,全城人都来帮忙。”

“法事众多,做哪一种?”

“随你。”

樊大坚被袁茂扶起,从怀里取出几样法器,交给袁茂,自己摆姿势、捏剑诀,面朝大门低声诵咒,声音渐大,语速极快,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也不在乎,反而因此越发心安。

城里的官兵最先赶到,立刻开始凿壁推墙,经过刚才的震动,抚治衙门的房屋大都已不牢固,经受不住众人的推敲凿击,纷纷倒塌。

等到城外的数千官兵到来,拆毁衙门的速度更快了。

一群人从后院跑出来,大叫大嚷,胡桂扬不分是谁,命令官兵一律拿下,送到知府衙门里关押。

官兵推至后院,天已蒙蒙亮,庭院里躺着数具尸体,深坑依然,没人敢靠近,樊大坚高声诵咒,胡桂扬亲自抛下第一块砖,官兵才群起效仿。

胡桂扬特意寻找一遍,所有人都在,非死即俘,只有何三姐儿与闻不华无影无踪。

第一百六十三章 神力消失

深坑像是一个无底洞,几千名官兵将整座抚治衙门的砖石土木全都推入坑里,仍然无法将它填满,又将修建城墙的大量材料搬来,从早忙到晚,将近半夜终于将坑口封住,马匹来回践踏夯实。

最忙的人除了官兵,还有老道樊大坚,他一直在诵咒施法,在整片土地上划写各种各样的符咒,直到次日清晨才收工。

经此一事,樊真人成为郧阳府所有官兵眼中的“神仙”,当他拖着伤腿找地方休息的时候,千人相送,许多人甚至跪地向他乞求平安。

胡桂扬还是那名从京城来的锦衣校尉,没有受到官兵的太多注意,知府吴远与守备臧廉倒是对他恭敬有加,每件事都要亲自或派人过来“请示”一下。

袁茂一直跟在樊大坚身边,帮他捧着各种法器,抽空跑到胡桂扬身边,小声提醒:“当心,那两位大人是要让你替他们承担责任。”

“责任?”

“嘿,你想想就明白了。”袁茂跑回樊大坚身边。

胡桂扬立刻就明白了,笑着摇摇头,身边的小草茫然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封填深坑可能是件大功——救城救民,也可能是个大错——错过宫中一直在找的神仙,两位大人心里没底,所以要假装事事由我做主。”

小草冷笑一声,对山外人的行为表示不屑。

胡桂扬却不在意,“机会难得,那我就做一会主。”

两人一块进入知府衙门的时候,天正大亮,深坑还远远没有被填满,胡桂扬站在那里帮不上忙,他要过来看看被关押的众人。

说是关押,其实没对任何人戴以枷锁,按照身份,众人被分别安置在不同的房间里,当胡桂扬在外面监督封坑的时候,他们已经吃上饭、喝上水了。

南司镇抚梁秀官位最高,所以单独享受一间房,桌上有酒有肉,他却没动过,坐在凳子上,一直在瑟瑟发抖。

胡桂扬先拱手见过本司长官,然后招呼小草坐下,先吃点东西充饥。

“恭喜镇抚大人。”胡桂扬吃得差不多了,小草还在埋头吃。

“啊?”梁秀惊讶得蹿起一下,好像刚发现屋子里进人,“何喜之有。”

“大人习得一身神功,今后必能带领南司建立更多奇功。”

梁秀看着自己发抖的双手,突然哭起来,不是号啕大哭,而是小声抽泣,眼泪扑簌簌地滴落。

胡桂扬尴尬不已,“抱歉,我说话就是这样,镇抚大人别在意。”

小草放下手里的骨头,打量南司镇抚,冷冷地问:“你是男是女?”

梁秀哭得更大声,“没了,全没了,我明明服食不少金丹,为什么……为什么全都没了。”

胡桂扬起身,握住上司的一只手,稍一用力,梁秀痛得叫出声,他的神功的确烟消云散。

胡桂扬松手回到凳子上,沉默片刻,说:“梁大人,我还得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你现在不是悔恨的时候,该想想回京之后怎么交待。”

梁秀的哭泣骤然停止,只剩下两滴泪水还在脸颊上慢慢流淌,“回京?交待?”

“嗯,你是南司新任镇抚,本来前途无量,现在……”胡桂扬摇摇头。

“天呐,我都做了什么?”梁秀终于回过味来,“朝廷……丹穴……红丹……那个女人……”

“慢慢来,一件一件说,先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学会服食金丹的?”

梁秀呆若木鸡,心里一会懊悔自己的失职,一会怀念曾经短暂得到的神功,良久方才开口,讲述几天前的事情。

“南司与东厂各占一边厢房,看守……看守丹穴,打算过几天再筹集三千献祭者。”

“又是献祭?”

“是左预的主意,不知他从哪里听说献祭能让丹穴吐出好东西。可第一天夜里,他就来了……”梁秀失魂落魄,像是见到了鬼。

“他?”

“一个……神仙,肯定是神仙,他显露的法术只有神仙才能做到。”

胡桂扬马上想到天机术,“我明白,你接着说,这位‘神仙’长什么模样?是高是矮?”

“不算太高,但也不矮,和我差不多。他、他很厉害,能够御剑、搬运,但他不肯传授仙术,说是要打根基,先教我们火神诀,还教我们冥想服丹之术。他说那座坑乃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丹穴,我们运气好,才有机会服食其中的金丹,而且什么都不用做,只需站立冥想,默默背诵火神诀,就能……”

“这么好的东西,你们没想过要上报吗?”

梁秀又要哭,总算及时止住,“你不知道,也不明白,那种感觉,服食金丹的感觉,整个人都像是脱胎换骨,一天只需要吃一点饭、喝一杯水,精力却一直充沛,根本没法停止。先服食者要离丹穴近一些,然后慢慢远离……对了,神仙说过,等到距离丹穴十丈以外也能服食金丹的时候,就永远不会失去神力。”

梁秀腾地站起,“我得继续服食金丹,我还没练到十丈以外。”

胡桂扬将上司按下,“你们一直在丹穴旁边,不也失去‘神力’了?”

“都是你……都是你带来的那个女人,她抢走了所有玉佩,本来有玉佩相助,服食金丹会更快一些。”

“你怎么知道会更快?神仙告诉你的?”

梁秀点头,“我与左预各得一枚,所以服食得最快,但是……我们明明一直留在丹穴旁边,怎么还会失去神力?”

梁秀困惑不解,突然抬头看向胡桂扬,“是你!你将玉佩扔下丹穴,破坏了一切……”

胡桂扬摇摇头,“我救了你一命,算了,你现在不够清醒。那位神仙还说什么了?对你们提出什么要求?”

“我与你无怨无仇,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害我?”梁秀恶狠狠地盯着胡桂扬,可惜力量恢复平庸,不敢上前动手。

“因为……害人比较有意思,看着你痛哭流涕,能让我笑上好几年。”胡桂扬起身往外走,小草跟上。

“我没哭,胡桂扬,你等着,你……”房门关闭,外面上锁,梁秀的话戛然消失。

胡桂扬对守门士兵道:“这人是我的上司,但是很快就会被革职,所以,对他不必客气。”

东厂百户左预也有资格单独享受一间房,桌上的酒食也没动过,但他比梁秀冷静得多,胡桂扬推门而入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小声嘀咕。

“左大人练功不辍,这时候还在背火神诀。”胡桂扬一听就知道左预嘀咕的内容是什么。

左预立刻下床,盯着胡桂扬瞧了一会,挪开目光,“丹穴怎么样了?”

“正在填埋,还真是一座深坑,整个抚治衙门也未必能填满。”

“没用的,丹穴并非人力所造,用人力是镇不住的。”

胡桂扬笑笑,“没关系,有道士施法。三千人献祭是怎么回事?你从哪听来的?准备拿谁献祭?”

左预露出一丝干笑,“给西厂办事的南司校尉,竟向东厂百户问话,你有这个资格吗?”

“你比梁大从清醒多了。”胡桂扬笑道,伸手在怀里掏了几下,找出一张帖子来,“知道这是什么吗?”

“锦衣卫驾贴,收起来吧,这东西对我没用。”

胡桂扬想了一会,真将驾贴收起来,“等你想对我道出实情的时候,随时找我,估计我会在郧阳府停留一阵。”

胡桂扬从桌上扯一只肥鸡腿,边走边吃,他刚才没有完全吃饱。

到了外面,小草问:“你怎么不打听何三姐儿的去向?”

“不急。”胡桂扬吃完鸡腿,又去其他房间询问,东厂的人两间,南司的人两间,每人清醒的程度不一样,有人一见他就大吼大叫,甚至扑上来要杀人,全忘记自己“神力”全失。

不用胡桂扬动手,小草一个人就能将鲁莽者打倒,从而震慑房间里的所有人。

但是胡桂扬没问出更多信息,梁秀一个人几乎全说了,其他人只能补充细节,至于左预的手下,对自家上司的消息来源一无所知。

最后一间房用来关押闲杂人等,何五疯子、赵阿七、钱贡等人都在里面。

赵阿七受了重伤,躺在床上不动,见到“师兄”也不开口,闻苦雨独自站在角落里,远离所有人,何五疯子则冲过来,却不是要打人,小草白亮了一个架势。

“我姐姐呢?她去哪了?”

“这正是我想问的事情。”

何五疯子颓丧地双手抱头,“我当时……整个人都糊涂了,竟然与三姐争抢玉佩,她肯定对我不满,所以……她进入丹穴了?”

“绝不会。”胡桂扬并没有确切证据,“她带走了所有红玉,还有闻不华。”

“闻不华?为什么是他?”

“因为他对金丹了解得更多吧。”

何五疯子狠狠敲打额头,“三姐会来找我,肯定会来。”

胡桂扬在何五疯子肩上重重捶了一拳。

“干嘛?”何五疯子握拳,一腔怒火正愁无处发泄。

胡桂扬却不想打架,笑道:“嗯,你的功力还在。”

“当然还在,你……莫名其妙。”

胡桂扬来到钱贡面前,盯着他不说话。

钱贡原本坐在凳子上,这时慢慢起身,先是笑了笑,很快笑容变成困惑,“胡校尉……”

“火神诀你练了多久?”

“我没有……”

“能与南司、东厂那些人争夺金丹可不容易,樊大坚不会武功,腿受重伤,袁茂退出及时,你的两名随从丧命,只剩下一人也有伤在身,可你没事,我还看见你当时抢得很来劲儿,完全不落下风。”

所谓看见是胡桂扬撒谎,他昨晚只看到何三姐儿的身影,其他人一个也认不出来。

钱贡却是脸色剧变,“你……知道了?”

“来,告诉我实话,从通州到杭州,船上共有几位少保大人?”

钱贡脸色更加难看。

第一百六十四章 真打成招

船上有几位少保大人?

片刻失色之后,钱贡噗的笑了一声,看看屋子里的其他人,随后面对胡桂扬,“胡校尉还没忘记这件事?这真是……反正你不相信我,何必问我呢?高姑娘、樊真人、袁茂……他们能回答你的问题。”

小草在主船上待过多日,正要开口,胡桂扬冲她摆摆手,然后向钱贡道:“我只问你。”

“一位。”钱贡冷淡地回道,像是受到羞辱却不想表现得太明显。

“你从哪学会的火神诀?”

“赵瑛曾经将何百万介绍给我家大人,何百万提议拣选一人传授火神诀,大人选中我,想见识一下此功到底有何神奇之处。”

这个回答无懈可击,若是钱贡之前脸上没有变颜变色,几乎能将胡桂扬说服。

“不对。”

“还有什么不对?”钱贡摊开双手,表示无奈。

“她不对。”胡桂扬指向小草。

“咦?”小草瞪大双眼,“怎么还有我的事?我哪里不对?”

“不是你本人不对,是少保大人请你上船当护卫这件事不对,完全多此一举,他是致仕首辅,我是一名南司校尉,他既已请我同行,根本用不着再找一位传话人。除非——他早料到我会对少保的身份生出怀疑,所以事先做出安排。”

小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难道我一路上保护的是一位假少保?”

胡桂扬指着钱贡,“有这样一位高手在船上,还需要更多护卫吗?”

什么事情都怕先入之见,小草之前一直相信少保大人为真,胡桂扬任何时候问起,她都愿意作证,这时却被说得有些含糊,回想船上的经历,发现一些不对劲儿的地方,“少保不爱见客,第一次见胡大哥是我出面,见其它官员都是……钱贡出面,我还以为他丢官儿之后心情不好……”

钱贡哈哈大笑,“胡桂扬啊胡桂扬,你的疑心真是大到没边了。”

发现小草也起疑心,胡桂扬愿意向她问话了,“小草,咱们在船上见面时,你说的那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他。”小草立刻指向钱贡,随即又露出困惑之色,“可少保大人就坐在旁边,钱贡说一段,大人就点头说‘没错’。”

钱贡站起身,傲然道:“嘿,胡校尉不肯相信,好办,我告辞就是,从此不必再见。”

“你告辞去哪?”胡桂扬不肯让路。

“当然是回杭州。”

胡桂扬盯着钱贡,大声道:“何五疯子,你是要自己寻找姐姐,还是让我帮你?”

“还是……你帮我吧,我连路都不认识。”何五疯子无奈地说。

“赵阿七,你还相信金丹无害吗?”

躺在床上的赵阿七腾地坐起来,“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师兄’?”

“不是。”胡桂扬没必要再骗下去。

赵阿七沉默一会,狠狠地骂了一句,“从现在起,我不叫你师兄,我帮的是胡桂扬,但是你得给我金丹,有害我也要,你得到的每一枚我都要,服不服食与你无关。”

“好。”

赵阿七下床,何五疯子走近,与胡桂扬、小草一同将钱贡围住。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闻苦雨开口了,“为什么不问问他的随从?”

钱贡共带三名随从,两人已死,只剩一人,一直在发抖,胡桂扬来了之后,他抖得更严重。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在商家这么多年,我没见过大人几面。”随从吓得蹲在地上不敢起来。

张五臣坐在窗边的凳子上,昨晚他也参与争抢玉佩,但是没有糊涂到全力以赴,一直在外围晃悠,希望能拣个漏儿,最终一无所获,但也没有受重伤。

他以外人自居,冷眼旁观房间里的质问与反驳,这时开口道:“我有一个疑问。”

几个人都看向他,小草问:“对谁有疑问?”

“胡桂扬。”

“说来听听。”胡桂扬笑道。

张五臣轻轻叹了口气,一想起年轻时的往事,他就感到失落,“我知道江湖上有这样一种骗局套路,专门假装官员,四处骗人骗财,尤其喜欢假装锦衣卫、太监和监察御史,因为地方官最怕这几种人。”

何五疯子大笑一声,“对啊,胡桂扬,有人怀疑你,你得先证明自己是锦衣校尉才行。”

张五臣马上道:“我不怀疑胡校尉,我是说,假装官员也有套路,首选位卑权重的无名之辈,受骗者一时不好查证,商少保天下闻名,由通州到杭州,一路上的船只、旗帜总不是假的吧?沿途登门拜访的各地官员也不是假的吧?”

钱贡向张五臣拱手,“五爷是明白人。”

胡桂扬点点头,“张五臣说的很有道理。”

钱贡松了口气,“胡校尉总算明白了。”

胡桂扬的确被点醒,盯着钱贡,“‘位卑权重的无名之辈’——你才是假冒者!”

钱贡苦笑不已,“怎么又怀疑到我身上了?”

何五疯子心情不好,上前道:“先打再问。”

钱贡伸出双手,“等等,我在商家办事多年,他认识我,樊大坚、袁茂都认识我,他们能作证。”

蹲在墙角的随从就是钱贡嘴里的“他”,颤声道:“钱爷、钱爷入府十多年……”

钱贡露出微笑,袁茂、樊大坚不在这里,但是两人一路上从未提出过任何疑问,已经证明钱贡的身份没有问题。

胡桂扬挠挠头,“疑问都被你解答了。”

钱贡当这句话是道歉,笑道:“谨慎一点没有坏处,我不怪罪胡校尉,少保大人也不会。”

胡桂扬叹口气,看看何五疯子、赵阿七,又看看小草,“还是打吧。”

钱贡一愣,何五疯子早等这个“打”字,挥拳就上。

钱贡已经承认自己学过火神诀,再不掩饰,抬手还招,竟然不落下风,可是等小草也加入,他有点支撑不住,怒道:“胡桂扬,你、你太过分……”

胡桂扬腹部上的伤还没好,退后几步,看向赵阿七。

“你再得到金丹,真的全给我?”

“扔进深坑和送给外人,对我有什么区别?总之金丹对我没有诱惑。”

赵阿七嗯了一声,拖着受伤的身体,上前助战。

房间本来就不大,四个人打架立刻显得拥挤,桌椅都被击飞,商府随从吓得抱头躺地,张五臣也从凳子上起来,走到胡桂扬身后,小声道:“你说什么我都相信,这小子肯定有问题。”

只有闻苦雨站在角落里不动。

交战只进行一会,何五疯子、赵阿七和小草都是打架不要命的人,空间狭小正适合他们三个施展,钱贡顾得了前顾不得后,很快就被打倒,小草这时退后,何五疯子和赵阿七还在拳打脚踢,两人心情都不好,拿打人当泄愤。

钱贡一开始不服气,大骂胡桂扬忘恩负义,又骂打人者倚多欺少,又过一会,他受不了疼痛,叫道:“停停,我有话说!”

胡桂扬又等一会,上前将何、赵两人拉开。

钱贡鼻青脸肿,已经没法站起,仰头看着胡桂扬,“我、我不服,你一点证据没有,凭什么非说我是假冒的?”

何、赵两人还没打够,又要上前,被胡桂扬拦住。

“证据?三法司才要证据,南司从来不要证据,只要结果,这是义父教给我的。义父还说,鬼神背后必是贪婪。我只是南司的一名小小校尉,查的是鬼神,少保大人已经告老还乡,为何还在插手此事?干嘛找我帮忙?”

“大人、大人不是说过了吗?他想要一百枚上等金丹。”

胡桂扬冷笑一声,“谁都想要金丹,皇帝更想要,少保大人在位的时候尚且不敢得罪皇帝,丢官之后却要抢金丹?他的确贪婪,可是贪得过头,反而不可信。够了,再打。”

何五疯子反应快,上去就踢出一脚,腿瘸,力道却一点不弱。

钱贡就地打滚,勉强躲过去,“别打了,我全说。”

钱贡往后挪蹭,靠墙而坐,喘息几下,说:“我是真的,船上的大人……是假的。”

虽然胡桂扬一直在追问此事,钱贡开口承认之后,还是令屋中众人大吃一惊,张五臣道:“跟我没关系啊,可这是……屈打成招吧?”

钱贡摇摇头,“不屈,船上的大人的确是假的,我从京城找来的人,他与大人容貌相似,稍加修饰就能冒充,但是一开口就容易漏馅儿,所以在通州的时候不能见胡桂扬,其他大人来送行,都是我出面接待,大人称病卧床,说几句就送走。”

“后来我与假少保见过一次。”胡桂扬提醒道。

“我一直教他说话,他硬背下来的。”

“干嘛找上我?”

“我奉命……将那枚红玉带到郧阳府,我预料到会有危险,正好在码头上看到你,所以……”

听到这句话,小草气得又要动手,仍被胡桂扬拦下。

“我将玉佩扔进深坑,也是你们的计划?”

钱贡摇头,“我不知道,我得到的命令只是将它带到郧阳府,衙门里发生的一切,都不在我的预料之中。”

“你奉谁的命令?”

“何、何百万。”

胡桂扬已料到这个答案,“真少保去哪了?被你杀了?”

钱贡大摇其头,“我哪敢啊,真少保……失位之后,我家大人微服出访,不知去向,所以我才要找人假冒他。”

“假少保说我义父的那些事情,是真是假?”

“没必要撒谎,赵瑛的确与我家大人有过来往,也的确学过火神诀……”

胡桂扬不想听了,转身走到门口,扶门站了一会,自语道:“何百万一定就在城里。”

第一百六十五章 怪法治病

胡桂扬又梦到何三姐儿,她比平时笑得更欢快一些,甚至有一丝挑逗的意味,可是每当胡桂扬走近,她就会大笑着跑开,乐此不疲。

胡桂扬醒来之后还为梦里的场景感到气愤,最后他笑了,起身对自己说:“不愿钓鱼却想着吃大鱼,可笑啊可笑。”

他早就明白自己与何三姐儿不是一路人,不管翻过多少座山、趟过多少条河,他都是京城懒人胡桂扬,而她从小就有远超同龄人的野心,这野心以生存为根基,早晚会长成参天大树。

一个更愿意赖在地上,一个却想直抵云霄。

胡桂扬下床穿衣,叫来清水,洗漱之后精神为之一振,心情大为愉悦。

郧阳城里空房子众多,胡桂扬等人被安置在一座小宅院里,奴仆俱全,出大门就能看到知府衙门和行都司衙门。

何五疯子坐在门口不远处的台阶上,正用匕首削一截木棍,下手颇重,大块的木屑翻飞落地,木棍越来越短,始终没有显露雏形。

“棍子得罪你了?”胡桂扬问。

何五疯子也不抬头,冷冷地说:“咱们来这里究竟是要干嘛?就是填坑吗?”

“抓捕何百万,最好找到闻家庄的所在,将其一举攻破。”这是实话,完成这两件事之后,胡桂扬就能回京城领功了。

“三姐又为什么来呢?”

“你知道为什么。”胡桂扬坐在旁边,他这一觉睡得比较长,已经快到午时,除了几名一喊就出来的奴仆,看不到其他人。

“金丹。”何五疯子将木棍削短至几寸,随手扔掉,将匕首插进泥土里。

“人都去哪了?”

“袁茂他们几个一大早出门,小草和闻苦雨在房间里……胡桂扬,我问件事,你一定要对我说实话。”

“嗯。”

“三姐为金丹而来,当初又为什么将玉佩交给你呢?”

“放长线钓大鱼,她成功了,在抚治衙门里得到最完美的金丹,能有多少枚?”

“至少一百枚。”

“嘿,她这一趟没白来。”

何五疯子突然拔出匕首,“三姐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

何五疯子用衣角擦掉匕首上的泥土,收入鞘中,“三姐天仙一般的人物,从小就没有心机,怎么会……怎么会……”

“长大之后所有人都会变化,比如你,小时候不喝酒,长大却嗜酒如命。”

何五疯子扭头看向胡桂扬,“我从记事起就喝酒,小时候这样,长大也这样。”

“呃……赌博呢?”

何五疯子想了一会,“的确,这是我三四年前才学会的玩意儿,一拿起骰子……这也叫变化?”

“当然,把金丹想象成骰子,你就能理解何三姐儿了。”

何五疯子重重地垂下头,无精打采,“你说得对,那玩意儿真跟酒和骰子一样,不不,厉害得多,我当时握住玉佩,就像是……就像是……”

“脱胎换骨?精力充沛?”胡桂扬将梁秀说过的话借用过来。

“对,而且总觉得不够,只希望越多越好。”何五疯子敲敲头,“都是我不好,我当时没帮着三姐,反而与她争抢金丹,怪不得她会弃我而去,都怪我。”

“的确怪你。”

何五疯子扭头怒视,有些话自己说行,别人说不行。

“但她会原谅你。”

“真的?”何五疯子喜欢这句话,怒容立刻消失。

“因为你是她弟弟,她就这么一个弟弟,当然要原谅。”

“嗯……未必吧。”何五疯子对这条理由有点失望。

“还有一条,何三姐儿拿走那么多金丹,而且都是纯红的最佳金丹,好几十人亲眼目睹,消息肯定瞒不住,很快就会传遍江湖,人人都想分几枚,她能一个人打败所有抢丹者吗?”

“你不知道,三姐现在厉害得很。”

胡桂扬知道,还知道天下的高手绝不会只有她一个,他没有说这句,而是道:“可你姐姐喜欢打架吗?”

何五疯子终于明白过来,腾地站起身,“对啊,三姐最讨厌跟别人动手,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连手指头都不愿动一下。她需要我替她阻挡那些抢丹者,对对,就是这样,三姐肯定会回来找我,或者派人给我捎个信就行,我去找她,专门帮她打架,可她现在的功力这么强,会不会觉得我太弱?不行,我得马上练功,要是有一枚金丹……不能想,绝不能想,金丹全是三姐的,我不能想。”

何五疯子变成了自言自语,迈步走向自己的房间,打算修炼火神诀,在门口停下,转身问:“胡桂扬,如果三姐找你,你会告诉我吗?”

“我的功力还不如你,她找我干嘛?”

“哼,三姐看你的眼神……你就说会不会告诉我吧。”

“会。”

“那我谢谢你。”

胡桂扬站起身,正想找顿饭吃,小草从对面的房间匆忙跑出来,直奔胡桂扬的房间,小声道:“进来。”

“干嘛?”胡桂扬不明所以,跟着进屋。

小草关上门,严肃地盯着胡桂扬,“闻苦雨走了。”

“她跟咱们不是一路人,走是应该的。”胡桂扬并不意外,既然金丹都在何三姐儿手中,闻苦雨当然不会继续留在这里。

“赵阿七也走了。”

“唉,他还是不信我。走就走吧,我也没办法。”

“他们两人一起走的。”

胡桂扬终于感到一丝惊讶,“他们两人什么时候熟起来的?就因为金丹吗?”

“昨天晚上,闻苦雨对我说,她要和赵阿七一块离开,因为他们两个‘同病相怜’。”

胡桂扬明白了,赵阿七与闻苦雨都因服食过金丹而身体不适,的确算是同病相怜,“原来如此。”

“他们琢磨出一个治病的方法。”

“是吗?”胡桂扬觉得有点对不起赵阿七,骗了他这么久,却没有给予任何回报。

“他们要一块睡觉。”

“嗯……嗯?这算什么方法?”胡桂扬吃了一惊。

“对啊,我也这么问过,闻苦雨说了一通阴阴协调之类的话,我没听懂,反正他们要找个安静的地方,一块睡觉,一块治病。”

胡桂扬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这是谁的主意?”

“好像是张五臣。”

“这个家伙。闻苦雨为什么对你说这些?”

“因为我们是好朋友,无话不说啊。”小草疑惑地看着胡桂扬,这些天里,队伍中的三名女子早已非常熟络,她以为人人都该知道,“他们想走,我不能阻挡,可是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一直想问你:睡觉怎么能治病?”

“你怎么不去问张五臣?那是他的主意。”话一出口胡桂扬就后悔了,“千万别问,你谁都别问,这是赵阿七、闻苦雨之间的事情,跟咱们都没关系。”

“跟你也不能问?”

“不能。”

小草撇下嘴,转身开门,“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你一说‘不能问’我就明白了,那我也不觉得这能治病。”

小草出门,胡桂扬想起这是高含英的妹妹,不是养在深宅里的大家闺秀,不由得笑着摇头,然后叹了口气。

这回好了,刚到郧阳府,连何百万的线索还没找到一条,他身边的人却少了好几位。

没过多久,袁茂回来了,他这两天都没怎么睡觉,可是颇为兴奋,一进来就说:“樊老道成名人了,城里城外都谈论他。”

对这种公然抢功的行为,胡桂扬付之一笑,“这是好事,以后在郧阳府行走更加方便,可他别忘了咱们来这里的目的。”

“何百万嘛,记得,我俩上午就为这件事出门。”

“找到线索了?”胡桂扬很惊讶,他只是睡了一觉,竟然发生这么多事情。

“怎么说呢,事情是这样,张五臣了解何百万,说他若是也来郧阳府,十有八九藏在庙观里,何百万就喜欢这种地方,当成自己的家。”

“有道理。”

“樊老道如今是名满全城的活神仙,上午召集郧阳府的僧道领袖,让他们暗中查访最近是否有外人挂单借宿,最迟今晚他们就能送来名册。”

“老道还真是有用。”

“我们还听说一件事,就在城北数十里的一座山谷里,也有一座古怪的深坑。”

“还有?”

“对,但这座坑出现得比较早,原是一口井,干涸多年,不知从何时开始,竟变越来越深,直至深不见底。周围村民敬若神明,常去拜祭,因此没有更多异象,所以不太知名。我想,这可能只是碰巧,与城里的这座丹穴没什么关系,也有可能……预示着什么。”

“你想到什么了?”

袁茂走到门口望了一眼,见没有外人,才转身道:“记得京城妖狐案吗?闻家庄曾按五行方位杀人。”

“嗯。”胡桂扬当然记得,但那只是闻家庄故弄玄虚的手段。

“我有一个想法,没准郧阳府也有五行方位,抚治衙门里的丹穴是土位,北边是水位,其它方向也有对应的深坑,一共五座!”

“抚治衙门不在郧阳城正中心。”

“我就是这么一想,没有实在证据,如果胡校尉允许的话,我要去北边看看。”

“行,等樊大坚那边得到消息,如果各处观庙里没有何百万的线索,你就去一趟北边。”

“好。”袁茂还是很兴奋,笑着说:“我觉得咱们就要抓住何百万的狐狸尾巴了。”

“这回我不再犯错,要抓就抓死狐狸,绝不再受他蛊惑。”胡桂扬也被带动着兴奋起来,揉揉肚子,“先吃午饭,然后咱们去多多要兵,如今武林高手遍地皆是,咱们比不了身手,就得比兵强马壮。”

旅途已经结束,袁茂、樊大坚急于查案立功,胡桂扬也不能落于人后。

第一百六十六章 请兵

抚治衙门变成了一片平地,樊大坚在上面用木棍划出一串串巨大的驱邪镇魔符,经过连续几天的风吹日晒,只剩下淡淡的痕迹,却依然没人敢于破坏。

平地周围烟气缭绕,不少人虔诚地跪拜,有驻城的官兵,也有从城外闻讯赶来的普通百姓。

樊大坚骑马经过的时候,许多人认出他,转身磕头,口称“真人”,老道一律笑纳,走出稍远之后,他收起笑容,向胡桂扬道:“我还以为他们敬拜樊真人,现在看来,他们更敬拜丹穴!”

袁茂也有点担忧,“要不要请吴知府派兵驱散这些人?照这样下去,只怕咱们又是在给何百万帮忙。”

胡桂扬摇摇头,“算了,顺其自然吧。”

袁茂与樊大坚互视一眼,都没再说话。

三人一早出门,前往知府衙门请兵。

知府吴远在书房里接见三人,寒暄过后,将早已准备好的公文送到胡桂扬手中,“拿这个去找守备大人就可以了。”

胡桂扬谢过,闲聊几句打算告辞,吴远却迟迟没有送客之意,袁茂识趣,示意樊大坚一块告退。

外人一走,吴远马上道:“东厂、南司的上差还都在我的衙门里,胡校尉有何打算?”

对郧阳府来说,东厂、南司诸人是个大麻烦,算犯人吧,他们没资格审问,算公差吧,又不知道该怎么配合,只能尽量推给他人。

胡桂扬哈哈一笑,“在下正有意请大人赏恩,让我将这些人带走。”

吴远求之不得,挥手道:“带走,都带走,本来嘛,这就是锦衣卫的事情,胡校尉跟他们熟,一切好说,本官唯守职牧民,绝不插手厂卫事务。”

出离书房,胡桂扬将知府的请求说了一遍,袁茂立刻埋怨:“哎呀,你不该同意,南司与东厂此番犯下大错,即使不能一举拿下,也该会同本地知府与守备共同审问,将一切记录在案,回京之后也有证据。你今天将他们释放,用不了几天,这事就会变成无头公案,谁也不会承认自己曾经失职犯错。”

“呵呵,顺其自然吧。”

胡桂扬第二次说出这个词,袁茂与樊大坚只能无奈地摇头。

胡桂扬先去释放自己的上司,看守房间的差役显然得到过指示,一见到胡桂扬就给开门。

梁秀的情绪稳定多了,坐在凳子上发呆,看见有人进来也不开口。

胡桂扬拱手笑道:“镇抚大人,休息好了吗?”

梁秀不再是前两天那个哭哭啼啼的失败者,瞥了一眼,淡淡地说:“想定我的罪,你得更有本事才行。胡桂扬,就算我此次丢官,也轮不到你上位。”

“校尉与镇抚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我怎敢有此痴心枉想?只求能换一位称职的新大人。”

梁秀拍案而起,“只要东厂不倒,我……”

胡桂扬往隔壁房间歪下头,“只怕东厂也不肯替你说好话。”

梁秀慢慢坐下,低声道:“只要回京,我自有办法。”

“回京?谁说你能回京?犯下这么大的事,总得给个交待吧。”

梁秀面如死灰,“你、你想怎样?”

“我想——快刀斩乱麻,永绝后患。”

梁秀直接从凳子上翻到地上,慌忙爬起来,“我是朝廷命官、南司镇抚,在郧阳府没人敢杀我……”

话是这么说,梁秀对这名古怪的手下却有点拿不准。

“的确,郧阳府上下还真没人敢动南司镇抚,除了……算了,你走吧。”

梁秀愣住了,“你说什么?”

“镇抚大人可以走了。”胡桂扬转身向外面的差役大声问道:“的确可以走吧?”

差役没露面,回道:“可以可以。”

梁秀慢慢向门口走去,狐疑地打量胡桂扬等三人,直到顺利迈过门槛,他才稍稍放心,“我的那些下属……”

“去领人吧,那边会给你开门。”差役小心回道。

梁秀仍然犹疑不定,站了一会,刚要走又停下脚步,扭头问道:“你刚才说‘除了’是什么意思?郧阳府里有谁敢杀朝廷命官。”

“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一手造出丹穴的‘神仙’,想必会认为你们欠他人情。”

梁秀脸色变白,急匆匆跑开。

袁茂茫然地说:“胡桂扬,你又发什么疯?要么关人取证,要么乖乖放人,为什么非要做这种得罪人不讨好的事情呢?”

“一时嘴快。”胡桂扬笑着出屋,让外面的差役打开隔壁房门。

东厂百户左预一直就很镇定,现在更是稳如泰山,一见开门,连招呼都不打,直接就往外走。

胡桂扬让开,没有阻止。

连樊大坚都看不下去了,“胡桂扬,你这……不对啊,梁镇抚是上司,你恶言相向,左预跟你毫无交情,你一言不发,这算怎么回事?”

“镇抚大人需要一点激励,左百户不需要。”

“激励什么?”

“抓人啊,我就是要让他们生出竞争之心,抢先抓捕何百万。”

樊大坚眨眨眼,觉得胡桂扬的做法似乎有理又似乎没理,小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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