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公侯 - xp1024.com
《大明公侯》


第一章 六百年前的谋杀

已经来不及了,强烈的痛楚不停歇袭来,让他生不如死。

实际上,生命快要结束了,自从上次去医院,医生说他已经是肝癌晚期,最多只能再活两个月的时候,对于死亡,他已经有了一种明悟。

没有什么可怕的,生命只是一个过程。只是……只是,太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今生注定遗憾。

身体越来越虚弱,手脚越来越冷,或许,是时候了。

陈艾提起日常练习书法用的羊毫毛笔,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宣纸上写下自己的遗嘱:

一,在局办工作了三年,每月领取工资后,除必要开销,尚存有六万零一百二十块。存折就在枕头下面。扣除丧葬费,剩余部分尽数捐给福利院,我本就是在那里长大,一直想回去看看,可惜时间不够;

二,我死后,骨灰撒到黄河里,不用另外花钱买墓地,反正我没其他亲人,二十年期满后,也没人续费;

三,办公室电脑桌抽屉有公务员考试的复习资料,请带为转给政府办公室小李。谢谢他,若没有他的资料,我也考不上公务员。

作为一个孤儿,若没有整个社会的帮助,我未必能长大成人,未必能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可惜,没机会再报答你们了。

实在活得辛苦,再坚持下去毫无意义,只能让大家失望了。

-----陈艾绝笔

若说还有什么心愿没了,那就是我真的想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听福利院的陈院长说,二十九年前的一个晚上,有一对青年男女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放在福利院门口,留信说,等他们的情况好些了,就过来接。

一等就是二十九年,如今,终于不用等了。

……

一手漂亮的馆阁体,即便是遗嘱,依然工整端庄,陈艾满意地放下毛笔,慢慢闭上眼睛,感觉有泪水顺着面庞不住滑落。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那强烈得痛楚却消失不见,身体有些轻飘飘的,就好象喝醉了酒的样子上下起伏。

难道是要死了,灵魂正与身体分离。

可他立即感觉到了不对,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头上一片漆黑,有无数星星正飞快地向后退去。他记得自己正坐在家里,时间正是下午,怎么一转眼天就黑了?

两双手分别抓住自己的肩膀和双腿,正费力抬着自己朝一座石拱桥最高点走去。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怎么跑这里来了?

陈艾惊得浑身冷汗,想动,可身体却重逾千金,就好象在一场无法醒来的梦境中一样。

恐惧如潮水一样将他吞噬。

终于来到拱桥的最高处,抬他的两个人大概也累了,将他平放在桥栏杆上,站在那里微微喘息。风中,有女人特有的汗香袭来。

接着就是一个声音显得有些刚强的女子说:“娘,地头到了,动手吧,今日女儿同你一道除了这个祸害。”

“哇!”一声,那个被称之为娘的女人小声哭泣起来,大概是用手捂着嘴,声音显得很压抑。

“怎么,下不了手?”做女儿的那个显得有些生气,气道:“难道你心中已经有了他,一个泼皮无赖,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你留恋。难道是娘你寡居多年,寂寞了?算了,若娘下不了手,我们回去吧!”

“不!”做母亲的那个女子的哭声更大了些:“梅姐啊梅姐,你真当娘是那种不要脸的女人,陈三就是一个泼皮无赖,你二叔他为了谋取我们的家产,将他安插在我们店中,好占我们的便宜。

他整日呆在我们家中,咱们娘俩的名节已经被他彻底坏掉了。若不是想到你一个人在世上孤苦无依,我素娘,我……早就带着这个耻辱悬梁自尽了。为娘本已心苦,梅姐你却说我心中有他……别人这么说,为娘倒不放在心上。可你却是我亲生女儿啊,有这么羞辱你母亲的吗?你,你是要逼我去死啊!”

素娘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梅姐,我苦命的女儿哟,也是咱们命骞。你父亲这么早就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受尽欺凌。”

听到母亲哭泣,梅姐的心也软下去:“娘,是女儿糊涂,我也是心中害怕,一时乱了方寸。”

母女二人哭了半天,倒让平躺在栏杆上的陈艾大觉郁闷,听了半天,他好象听明白了什么,心中一震,只觉得身上的力气回来一些,手脚忍不住微微动了动。

“他……快醒过来了。”做母亲的那个小声的惊叫:“怎么办,怎么办?”

“怕什么,陈三吃了我们的蒙汗药,一时半刻动不了。你呀,就是被你这个软弱性子给害了。还能怎么办,推下水去。”那个叫梅姐的年轻姑娘一咬牙:“事情已经做了,今日若不杀了陈三,等他醒来,以他泼皮无赖的性子,还有我们娘俩的活路吗?不用怕,一旦事发,大不了女儿去顶罪,是杀是刮,我一身担了。”

已经能够听到梅姐咬牙切齿的声音了。

梅姐说完就走到陈艾的上面,小声道:“陈三,你大概已经醒过来了,今日也好叫你死个明白。你伙同二叔谋夺我的家产,又痴缠我娘,坏她名节,这也是你自作自受。好生上路,来世就不要投胎做人了。”

一张俏丽得让人窒息的脸,比之后世的电影明星也不逞多让。

陈艾一呆,用虚弱的声音喃喃道:“好美!”

这个时候,一双纤长的手伸过来,一推。

“扑通!”水花四溅。

“苍天,你在做什么!”陈艾终于能说话了,可刚一张嘴,冰凉的河水就灌进嘴中。

水流甚急,一卷,就将他彻底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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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洪武二十八年。

实际上,这是一个年轻的帝国。大明朝刚建立不过二十八年,北方的烽烟已平,制度已经创建完备,以及太祖几十年如一日的勤政,国家富强起来。几十年前因战火而荒废的城镇逐渐繁华,荒芜的土地也被陆续开垦,一切都透着一股太平盛世的气象。

当然,太祖在位多年,又是一个以马上得天下的英主,治国手段未免暴戾,这些年很是杀了一些功臣贵戚。直杀得朝中再无可用之人,直杀得手软,这才停了下来。

不过,达官贵人们的生死同普通老百姓也没有任何关系。在他们看来,能有一口饭吃,不受贪官污吏的盘剥,就是人间好时节。中国的老百姓,只认这个最朴素的道理。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太祖其实还是很圣明的。

朝中,往日的功臣们被太祖朱元璋的雷霆手段一扫而空;地方上,大量罪员戴着枷锁戴罪立功,不管怎么看,做官都是一件高风险的事情。

可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依旧是士大夫们道德理想和做人准则。

在大明帝国草创初期,依旧有这么一群人积极入世,为理想也好,为个人功名利禄也好,或者说仅仅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个人价值。

这就是----科举。

如果你正在山腰,抬头看去,发现上顶那一团被阳光照亮的云朵,那么,就努力向上攀登吧!

此刻,在苏州府一个叫吴江县的地方,陈艾在穿越到明朝的第一天晚上就被人灌了蒙汗药推进河里。

第二章 记忆

“好冷!”刚落水的一刹那,陈艾就清醒过来。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身软得厉害,怎么也提不起力气来。

冰凉的河水不住地涌进口鼻之中,肺中火辣辣地疼。因为缺氧,脑袋中也一阵迷糊。眼前有无数的场景在闪烁,有的是前世那个小公务员,有的是这世这个叫陈三的人的记忆。恍恍惚惚,像彩色的云团在眼前逐一飘过。

在强大的水压下,陈艾突然明白过来,前世的自己已经死去,灵魂穿越到明朝洪武二十八年,同已经叫陈三的人融合在一起。

在融合的这天,这个倒霉的陈三居然被人灌了迷药扔进河里。

这是一场赤裸裸的谋杀。

事情是这样,陈三乃是吴江县中的一个泼皮,无父无母,靠吃百家饭长到二十有六。因为穷得叮当响,整日靠同人耍钱以及敲诈勒索百姓为生,也没有人愿意将自己女儿嫁给他,一把年纪了,还是光棍一条。

不过,这个陈三虽然是烂命一条,可他自己却觉得活得自在,只是年纪日大,觉得该讨个婆娘,成个家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怎么说也得给陈家先人续点香火。

在某一天,他偶然看到东门牌坊处付裁缝店的老婆素娘,惊为天人。

那裁缝店的素娘比陈三还大两岁,虽然已经是一个做母亲的人了,可却生得那叫一个白皙标致,又有一手不错女红针线手艺。乃是吴江县中有名的美人。

她十四岁就嫁给了东门牌坊处的一个姓付的裁缝,家里虽然穷,可夫妻和睦,日子过得也算不错。

至于梅姐,大概是体她的父亲,长得颇高,又有一双修长的腿。只可惜腰太细,五官轮廓也甚是分明。按照现代人的看法,这就是一个阳光美女。只可惜,在古人看来,这样的女人未免有些入不了法眼,同美女二字八杆子打不到一处来。古人选老婆讲究一个面如银盘,膀大腰圆,屁股大能生养。

一看到梅姐的细腰,以及纤长的四肢,就有人叹息,素娘那样胸大臀满的女人,怎么生了个嫁不出去的货。人家娶娘子要顶半个男人使,地里的活能干,床上也能生。看梅姐那模样,估计也怀不上娃娃,就算怀上了,将来也不好生。再说了,就算有人不怕事娶了回去,看梅姐的个头,比之普通男人还高上半头,这个夫纲还怎么振?

也因为这样,梅姐的婚事就这么耽搁下来,一拖就拖到了十六岁。

前年冬天,付裁缝生了一场怪病,久治不愈,撒手人寰,只留下素娘和梅姐母女相依为命。

付裁缝生病时毫尽了家中积蓄,一家人的生活也陷入了窘迫,若不是靠着家中那个小小的裁缝铺子,娘俩真要上街讨口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父亲死后给梅姐母女留下了一间临街的铺子。铺子面积虽然不大,只二十来平方模样,可因为位于寸土寸金的东门口闹市。这几年东门口地价不断翻番,已经达到惊人的一百两之巨。

这就引起了族人觊觎,就有人说,付裁缝已经死了,而付梅姐迟早也是要嫁出去的,这间店铺也该还给付家。

其中,喊得最上劲的就是付裁缝的弟弟,也就是梅姐的二叔付班头。

付班头姓付名长贵,乃是县衙门一众衙役的头,虽然不算是官,可在普通老百姓眼中,却也是一个不得了的人物。

他琢磨着只要将付梅姐嫁出去,以他的手段,欺压一个寡居的女人还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只要愿意,随时都能将店铺拿到手。

于是,他便以二叔的身份托了媒人为侄女说亲。

可惜,他这个心思,梅姐母女如何不明白。

梅姐就放出话来,因为家中有老娘需要奉养,绝不外嫁,即便要结婚,也要给母亲招个女婿进门养老。

梅娘人在明朝人看来相貌不算上佳,腰细人高,又是大脚,本不招人喜欢,可毕竟家中有一间商铺,要寻个夫婿也不是难事。

但这年头,入赘的女婿低微卑微得如同奴仆,生的孩子也要随母亲姓,自来为世人所不齿。因此,这话一放出来,也没媒人再登门了。

事情也就这么耽搁下去,梅姐也不急,为了母亲,为了家中的店铺,就算做一辈子老姑娘也是无怨无悔。

她不急,付班头急啊。

这一日,他看到正在梅娘家附近转悠的陈三,眉头一皱,心中便有些不快。

他听人说这个陈三一直在打梅姐的主意,整日在这里勾留,只因为畏惧他付班头,才不敢乱来。

如今,看到这个人,付班头心中一动,立即想出了一个毒计:这个陈三不是一直想搞梅姐吗,何不让他出头,到闹出事的时候,为了遮丑……作为二叔,作为付家的族长,可以强行将侄女许配给他陈三。

如此,陈三抱得美人归,而我付班头则顺利地将店铺拿到手,各取所需,岂不两全其美?

当然,梅姐究竟是不是美人,见仁见智。

付班头手一招,叫陈三过来,在酒馆里嘀咕了半天。

付班头让陈三出手去缠梅姐,一旦陈三娶了梅姐,就将店铺送给付班头,而付班头则另外给陈二十两银子的红包。

说完这番话,付班头拍了拍陈三的肩膀,说:“陈三,这事就交给你了,好生做,将来绝少不了你的好处。”

陈三期期艾艾半天,才道:“付班头,这事对你我都有好处,陈三自然愿意。只是……只是……”

付班头有些不高兴了:“什么只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陈三难得地红脸,道:“能不能不娶梅姐,把你家嫂子素娘给我吧。”

付班头大骇,半天才道:“不成,这事由不得你,梅姐你必须娶了。至于我家嫂子……你做了她女婿,将来还不任由你摆布?”

陈三得付班头首肯,一拍大腿:“着啊,这叫一箭双雕,为了素娘这个大美人,咱就委屈点娶了梅姐。班头,我委屈啊!”

“委屈个屁,我把侄女送给你,还倒贴一个嫂子,比你还委屈。”付班头差点忍不住对着眼前这个獐头鼠目的家伙动起粗来。

陈三本就是街三的一个混混,早就垂涎素娘的美色,但凡有接近素娘的机会,绝对不肯放过。

再说,他本就是一个穷惯了的人,又畏惧付班头的权势,就点头说:“成,只要能娶到梅姐,那家店铺就算是送给你也无妨。反正那铺子就不是自己的,拣来娃娃当脚踢。”

两人自然是一拍即合,为了保险,付班头还找了中人,让陈三还给自己立下了字据,约定将自家在东门牌坊处临街第三间店铺送给付班头。

这家店铺本属于梅娘,可一旦陈三娶了梅姐,自然就是他陈三的,陈三想送给谁就送给谁。当然,如果陈三没能成为梅姐的丈夫,这张字据也就是一纸空文,当不得准。

不过,对于陈三的无赖手段,付班头还是很有信心的,只要给他一个机会,这小子的死缠烂打功夫却不是梅姐母女两个女流之辈所能抵挡的。

于是,付班头带着陈三来到梅借家里,假惺惺地慰问了她们母女半天,最后才说,看她们母女生活艰难,店中的事也多,替他们雇了个伙计,工钱的事情不用担心,由他来出。

梅姐母女一看到付班头身边贼眉鼠眼的陈三,心中大觉不妙,忙说店铺里的生意也不忙,不需要伙计。

付班头一笑,说:“又不要你们出工钱,多一双手帮忙也是好的,你们这不是驳我面子吗,人我已经请过来了,你们看着办吧。”说完话,也不管素娘和梅姐母女如何苦苦哀告,袖子一甩气冲冲地走了。

付班头走了,陈三却赖在那里不走。

接下来一段时间,陈三整日呆在店铺里,也不做事,就提着一壶酒,翘着二郎腿边喝酒,边色迷迷地盯着素娘笑,可一碰到上门来的顾客,则是横眉竖眼,满面杀气。如此一来,别人畏惧陈三,也不敢登门,素娘和梅姐母女的生意越来越冷清,生活也越发窘迫,逐渐揭不开锅。

可怜母女二人不过是一个弱质女流,如何是陈三这种老流氓的对手。

也只能当陈三是个隐形人,也不理睬。

可是,二人的退让却让陈三越发地得意起来。他不但在外面以梅姐的未婚夫自居,还赖在梅娘家吃住起来,时不时对自己未来的丈母娘动手动脚。

终于,就在前天晚上,这厮喝醉了酒,要强行闯进素娘的屋中,若不是她拼死抵抗,若不是梅姐发现母亲屋中的不妥,提了一把菜刀冲进去一通乱砍,还真酿成大祸了。

素娘也是个胆小怕事之人,出了这种事本欲一死了之。可一想到女儿梅姐无依无靠,自己一死不要紧,留下梅姐一个人可怎么活呀?

一想到这里,素娘的心就软了。

但放任陈三在家里呆下去,却不是办法。

素娘虽然是梅姐的母亲,可一遇到事,却六神无主,只知道低声哭泣。

还是梅姐刚强,趁母亲不注意去药铺子买了一包蒙汗药悄悄放进陈三的酒中。又找了一个买家,约好以四十两银子的价格将自家铺子转出去,决定在杀了陈三之后带着母亲远走高飞,找个没人的去处隐姓埋名好好过日子。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那陈三虽然凶狠,却是个没头脑的人,也不疑有他,被梅姐麻翻在地。

见女儿已经将事情做下了,又想起若放过陈三,等他醒来,却不知道又会惹下什么麻烦。于是,素娘点头答应了女儿的请求。

这才有后来梅姐母女二人抬着陈三朝河边走去,这才有陈艾的灵魂穿越时空附身的后话。

“这个陈三,还真是一个垃圾啊!”

“我陈艾也是命苦,好不容易重生,却变成了这么一个人见人嫌的泼皮无赖强奸未遂犯,老天爷,你这不是在玩我吗?”

陈艾,忍不住哀号一声。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的手脚终于能动了,力气又回来了。

第三章 疑惑

被灌了一肚子河水,又被憋得几乎窒息,在手脚可以动的时候,求生的本能使得陈艾猛一用力,双脚一蹬,身体就如海豚一般跃出水面。

陈艾倒是大吃一惊,这具身体力气好大,健康得好象一条牯牛,这让一直病恹恹的他有些不习惯。

旋即一想,做流氓欺男霸女也是需要本钱的,无论是欺负人还是被人欺负,首先都得有一个好身体。

再次落进水中,陈艾心中极为欢喜,手脚同时用力,只几个起落就游到岸边。

到了岸边,坐在石台阶上,吐了几口水,陈艾心中一阵欢喜。虽然从现代社会穿越到明朝初年,要想适应古代生活还需要一段时间。可毕竟是活过来了,换了一具身体,所谓的癌症晚期已经不能对自己造成任何困绕。

生命是美好的,能够重活一次,也是老天垂怜。

想当初,自己在确诊之后,还曾经企求上苍,只要能够治好身上的病,一定好好活着,活出个精彩的人生。如今,终于活过来了,自然要珍惜这一世的人生。

不过,说起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还是让陈艾有些无奈。

借着河边住户的微弱的灯光,低头看去,河水中倒影着一张平凡的人脸,比起前世英俊潇洒的自己来,自然让陈艾最自己的相貌大为不满。而且,这家伙眉目之间依稀还保存着老流氓的惫懒和委琐,看得人一阵厌烦。

哎,相由心生,希望在换了一个灵魂后,能够帅气一点吧,至少也得将那一丝流里流气给去掉。

我陈艾前世好歹也是个公务员,硕士,到了古代,再混黑社会,未免有些不妥。

至于将来该如何过日子,陈艾一时还没想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毕竟这里是封建社会,无论社会形态还是人们的思想,同现代文明社会有极大区别,还是先熟悉情况之后再做决断。

看模样,现在好象是秋末,天已经冷得厉害,刚才被人扔进河中,冷得陈艾一阵哆嗦。再世为人,他对自己的健康看得极重,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别刚穿越到明朝的第一天就中了风寒。以古代的医疗条件,一个感冒就能害一条人命。

如今之计,还是先回家换上干净衣服为好。

搜索了一下脑中那个叫陈三的泼皮的记忆,陈艾却有些为难了。

原来这个陈三本就是一个好吃懒做的无赖,他父母死的时候本给他留下了一间屋子。可惜这家伙成天胡吃海喝,早在十年前就把房子给当掉了。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这家伙就在外面浪着,今天在张三家呆两日,明天在李四家蹭吃蹭睡,弄到人见人憎。到最后,也没人再待见他,可怜的陈三终于住在义庄和破庙里,也没个象样的狗窝。

在黏上素娘母女之后,他更是将自己的衣物被褥都搬了过去。

要想换干净衣服,还真得到素娘和梅姐家里跑上一趟。

一想到杀气腾腾的梅姐母女,陈艾就打了个寒战,现在回她们那里去,不是去送死吗?

话说,这个陈三究竟是什么品味啊,放着一个好好的阳光长腿明星范儿的梅姐不追,偏偏要去泡半老徐娘,昨日黄花,见花流泪,对月伤心的黏黏糊糊的小女人素娘。

无论怎么说,青春美少女都要比少妇漂亮啊。素娘有什么好,不就是皮肤白点,胸脯大点,哪比得上梅姐身材高挑,腰枝纤细,青春逼人?

一想到梅姐,陈艾心中却一阵乱跳---实在是太漂亮了,怎么就被明朝人看不上眼呢?

美色虽然当前,可让让陈艾冒着被人再次麻翻丢进河中喂鱼的危险回去,内心之中还是不愿意的。

咱惹不起还躲不起?

但是,仔细一想,素娘和梅姐那里自己还不能不回去。因为,他的所有衣服都放在她们那里。而自己如今已经不明一文,若不将衣物都取回来,难不成还打光屁股不成?

再说了,不就是两个女人吗,等下正动起手来,还打不过她们?

而且,如今的陈艾已经不是往日那个泼皮陈三,又不会痴缠她们母女,等下过去取了包袱就走,不同她们废话就是了。

想虽这么想,陈艾也鼓起了勇气,可朝付家裁缝店走去的时候,还是在街上找了一根棍子捏在手中自卫。

那梅姐可是烈性女子,等下若提刀子砍来,赤手空拳却是不好对付。

依着脑中的记忆,湿淋淋在街上走了半晌,终于走到东门,远远就看到一座大牌坊,因为天黑,也看不清楚上面写着什么。

素娘和梅姐家就在牌坊那头数过来第三间铺子。

说来也怪,大半夜的,付家裁缝铺竟然没有关门,里面灯火通明不说,还乱糟糟地挤了好多人,闹得厉害,其中还有女子嘤嘤的哭声,听声音好象是素娘。

陈艾心中好奇,悄悄地走了过去,站在门口偷偷朝里面看。

同记忆中一样,这间铺子不大,只二十来平方大小,里面十来个人一坐,顿时水泄不通。

人群正中的凳子上正坐着付班头,其余各色人等,陈艾是一个也不认识。

因为里面闹得实在不象话,付班头面色一沉,“啪!”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他本是公家人,素有威严,这一巴掌下去,屋中立即安静下来。

付班头满意地看了众人一眼,说:“付郑氏,你嫁到我们付家来已经十多年了,我家大哥走了三年,这三年丧期已满,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

素娘娘家姓郑,付班头口总的付郑氏指的就是她。

素娘还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滴着眼泪怯生生回答:“回叔叔的话,素娘命苦,可自从嫁到付家,生是付家的人,死是付家的鬼,自然要守这这个家,好生过活。”

“好生过活,有你这么过活的吗?”付班头一脸不屑:“你一个女流之辈,就算要守护这个付家,也轮不到你。”

“对呀,对呀,当我们付家都是死人了吗?”屋中众人其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那素娘刚才将陈三沉了水,心中又惊又惧,早就乱成一团,被大家这一通嘲讽,只小声地哭,却不知如何是好。

听众人这么说,站在屋外的陈三才发现里面的人眉目间都有些相似,原来都是付家的族人。

他心中疑惑,这大半夜的,这付家的人冲到素娘和梅姐家里来,所为何事?

第四章 胁迫

素娘性格和顺,心中又乱,一遇事只知道哭,她女儿梅姐可不是怕事的人。

见母亲哭得厉害,梅姐早就恼了,眉毛一竖,顶撞付班头道:“二叔说话好生没有道理,平日间我娘俩饱一顿饥一顿,却不见有付家人嘘寒问暖,怎么三年丧期一满,付家人反冲上门来,却不知二叔又是如何守护这个付家的。我娘嫁到付家后,自改名付郑氏,自是付家人。我付梅也没嫁人,也是付家的女儿,就算要守住这个家,也得靠我们自己。”

她本站在母亲身边,又身材高挑,这一说起话来,有些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气势。

梅姐口齿来得,一通呵斥,又想到这三年还真没管过她们母女二人的死活,付家人面露羞愧。

可付班头却不是一个好打发的人,面色一沉,咯咯冷笑着对她们说:“嫂子你和梅姐现在是付家人不假,按说我也管不到你们头上来。可是,我听人说你们要变卖这家裁缝铺子。这家铺子可是我们付家的祖产,作为付家族长,却见不得有人当败家子。大哥走了,这个付家自有我来撑,遇到有人要败我付家,自然要管上一管。”

梅姐尤自嘴硬,道:“二叔这话怎么说的,可有真凭实据?”

“你还不承认?”付班头一声怒喝,“你们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呀?”就扭头喝了一声:“马掌柜,你来说说。”说完就扭头狠狠朝身后看去。

一个胖大的中年人擦着面上的汗水站起身来,朝素娘和梅姐拱了拱手,连声埋怨:“付家大嫂,梅姐儿……咳,你们下午时来找我,说是要卖店铺,我本以为付班头同意的,谁知……咳,你这不是在害我吗。我马奔可是要在这吴江城里讨生活的,得罪了付班头,你叫我还怎么过活?这回我是被你们害苦了,罢罢罢,买店铺的事情今后休要再提了。”

说完,他一边顿足,一边朝门外走去。

刚一走出门,却见陈艾站在门口,一楞,却什么也没说,脚下走得更快,转眼就消失在夜幕之中。

屋中一众付家人也都破口大骂:“败家的女人,付裁缝留下的家底,迟早要坏再这两个女人手里。”

“对对对,这母女俩一看就不是正经女人。”

……

梅姐且不去说,那素娘以为自己谋杀陈三的事情已经暴露,一张脸立即变得煞白,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不住地用手扯着梅姐的袖子。

梅姐也大觉不妙,上牙把下嘴唇咬得发白,冷冷道:“二叔你什么意思?”口气竟有些软了下来。

付班头并不知道梅姐和素娘是以为谋杀陈三一事已经暴露,心中畏惧。见母女二人服软,心中得意,笑道:“怎么样,被我揭破了,没话说了吧。此事也简单,我付家的店铺自然不能让你们轻易卖了,对不起,这店铺是我付家的祖产,如今自然要收回来。识相的话,立即将房契拿出来,交给族里,否则……嘿嘿,别怪我不客气!如此,看在你们是我大嫂和亲侄女的份上,或可网开一面。”

“对对对,交出房契,再不能让我付家的产业败再她们手里!”群情激奋,付家人又是一通喧哗。

付班头的一席话本没有别的意思,所谓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梅娘下午到处找人买店铺的时候,消息已经传到他的耳朵里。一听到这个消息,付班头暗叫一声糟糕:嫂子和梅姐这是要卖了店铺卷款潜逃。如果她们真得了现金,来一个人间消失,自己以前的布置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气之下,付班头立即到处查访,终于查出是马家掌柜愿意接手。

付班头立即冲到马掌贵家,摆出衙门里的威风,一阵威逼利诱之后,领着马掌柜和一众付姓家人冲到素娘和梅姐家兴师问罪。

他的本意是通过这事,并站在付家祖产的道义的高度上逼迫梅姐和素娘交出家产。只要母女二人交出房契,就不追究她们变卖家产之罪了。

可素娘和梅姐母女刚才杀了陈三,心中有鬼,听到付班头说出“网开一面”这话,以为自己杀人之罪已经暴露,只要交出房契,付班头就不会拿她们去见官。

母女二人此刻只想早一点逃出吴江城,却没想到,如果那付班头知道是她们杀了陈三,只需将她们捉了,往官府一送,素娘和梅姐肯定要以命抵命。到时候,店铺自然就落到了付班头手里。

古人云:头发长,见识短。

素娘本是一个柔弱之人,梅姐虽然有主见,性格刚强,可却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立即就慌了神。

做母亲的素娘遇到这种大事,本应该稳住场面才是,如此,才能让女儿安心。可惜素娘却不是这种人,她饱满的胸脯上下起伏,眼泪不住落下,迷朦的眼神中满是哀求的神色。

倒是梅姐依旧硬挺着身体站得笔直。

看到母亲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梅姐心中叹息一声:自己这个母亲还真是一个稳不住的人啊!看样子,这个家,以及我们母女的性命还得落到我的肩上。

梅姐看了母亲一眼:“娘,你的意思是?”

听到女儿的话,素娘身子一颤,好象从梦中惊醒过来,哭道:“女儿呀,咱们命苦,你二叔要店铺,把房契给她就是了。”

话音刚落,付班头便得意地大笑起来:“嫂子放心,大哥这份产业,我这个做兄弟的自然要好生替他守住。乖侄女,你娘都说话了,还不把房契拿给叔叔。”

梅姐的下嘴唇终于咬出血来,不甘地问:“二叔,是不是我们交出房契,你就网开一面?我母女二人也没别的想法,只希望能得了条活命,这辈子就算再苦,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足够了。”

虽然她勉强支撑着,可眼泪还是终于落了下来。

付班头没听出梅姐话中的意思,又急于得到房契,随口应道:“那是自然,快些拿出来吧。”

“好,既然叔叔都这么说了,娘你也可以安心了。”梅姐将手放在母亲肩膀上按了按,示意她安心,转身就要朝里屋走去:“叔叔且等着,希望你说话算话,我娘俩马上就搬出去。”

看到眼前的一幕,屋外的陈艾心中却是一阵愤怒:有这么当叔叔的,欺负人家孤儿寡妇算什么长辈,不行,这事我得管上一管。

他长笑一声,提着棍子冲进屋去,“哟,这么多人,今日好生热闹啊!付班头好威风好杀气,真乃好汉也!”

看到陈艾,梅姐素娘母女好象是看到鬼一样。

那素娘“哎哟!”一声,一翻白眼,一头载倒在地,晕厥过去。

第五章 气势

陈三,也就是现在的陈艾长相本就普通,同英俊潇洒没有任何关系。加之成天在街上胡混,身坯倒也健康壮实,站在人面前颇有几分狰狞的杀气。

他刚从河里爬上岸,浑身都在滴水,天气又冷,冻得面色铁青,一进屋,看起来甚是骇人。

素娘和梅姐二人却见一个披头散发,面如蓝靛之人闯将进来,定睛看去却是惨无人色的陈三,以为他是回来索魂的厉鬼。

素娘本就胆小,吃这一吓,立即昏死在地。

还好梅姐还支撑得住,颤着声音尖叫一声:“陈三,你是人是鬼,又回来做什么?”

这一声喊出去,梅姐的眼泪都吓出来了。

陈艾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废话,自然是人,若是鬼,也要等七天才能回魂。”

付班头见是陈艾,微一皱眉:“陈三,你落汤鸡一样,搞什么鬼?”

陈艾知道梅姐心中害怕,便回答道:“哎,也是我运气不好,方才多喝了两杯,一不小心掉进河里去了,挣扎了半天才爬上岸,险些做了水鬼。”

听他这么说,梅姐一呆,心中疑惑起来。这个刚才她和母亲一道推陈三下河的时候,这厮已经醒了,依他的泼皮性子,肯定会回来找自己的麻烦。可现在却放了我母女一马,这又是为什么呢,难道他良心发现?不可能吧。

付班头其实早看陈三不顺眼了,当初和他约定事成之后给他三十两好处,其实心中早就打了个赖帐的主意。只要店铺一到手,立即就翻脸不认人,那陈三总不可能追着自己要帐吧。

我付班头是公家人,陈三是民,要搞死他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

如今,房契就要到手,也没他陈三的事情,难不成还留他在这里等着问自己要钱。

想到这里,付班头就有意将陈三打发掉。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成器的东西,成日只知道嗜酒烂赌,好色贪花,人渣一个。若不是看到你我是街坊邻居的份上,依你以前所犯的事,充军都是轻的。这里没你的事情,滚吧!”

说完,他面色一缓,对梅姐柔声道:“乖侄女,刚才你答应为叔什么了,还不快拿将出来。”

梅姐这才明白刚才自己是自己想差了,这个陈三既然没有死,又不追究,我干嘛要将店铺白白送给二叔。

她心中一惊,暗道:好险,若不是陈三回来,还险些上了二叔的当了。

可是,刚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已经答应了他,如今有食言而肥……此事又如何得了?

“怎么,后悔了?”付班头的脸色难看起来。

梅姐一急,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陈艾方才在外面听得明白,自然知道梅姐母女上了付班头的当。老实说,对于试图谋杀自己的凶手,他对梅姐她们母女还是有些畏惧的。不过,以前那个陈三实在太不象话,也当有此报。

说句实在话,梅姐是他所喜欢的类型,这大概是因为自己前世身体不成,那种健康开朗的阳光美女对他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而且,这素娘梅姐母女孤儿寡母的受尽了别人欺凌,如果赖以为生的店铺被付班头夺了去,这两个可怜的女子未来的情形将不堪设想。

回想起前世,自己也是孤儿出身,在没有进孤儿院前也尝尽了人间的悲苦。见她们母女被人欺压,有些替她们度过这个难关。

陈艾心中一动,已有定计。他一棍子挥去,轻轻敲在梅姐的屁股上,故意大骂道;“你是死人啊,不见你母亲都昏死在地上了,还不快救人,我打死你这个不孝的女儿,混蛋!”

“啪!”一声,梅姐丰满的臀部吃了一记,甚是响亮。

她气得脸上红晕一闪。

梅姐本是一个聪明伶俐之人,如何不懂得陈三要干什么,虽然她也知道这个泼皮这么做肯定不怀好意,可如今自然是拖得一时算一时。

她立即哭出声来,一把扶起母亲,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好一通折腾,那素娘才悠悠醒来:“我是死了还是活着?”

她还是畏惧地看了陈三一眼。

“娘,你还活着,可我们娘俩马上就要死了。”梅姐哭道:“也是我们母女命苦,付家人欺上门来不说,这个陈三成日烂酒,今日竟然掉河里去了,冻成这样也不忘来我们这里捣乱。娘,你说,我们招谁惹谁了?”

“可怜的女儿哟!”听到说陈三没死,也不知道怎么的,素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眼睛里好象闪过一丝喜色。

她们二人说得悲戚,抱在一起,放声痛哭起来,到让满屋的付姓族人大觉没趣。

付家人被付班头许下好处,今日赶过来胁迫素娘和梅姐,在外人看来,未免有欺负人的嫌疑,自觉有些理亏。

陈三的突然出现,又是一通捣乱,事情好象有了变化。

见屋中的气氛有些不对,而梅姐也没有去拿房契的模样。付班头心头恼怒,一拍桌子对着陈艾就是一通怒吼:“陈三,有你什么事,你跑过来做什么,让你滚还不滚,小心我捉你回衙门去!”

若换成以前的陈三,被付班头这么一吓,肯定仓皇而逃。可如今的陈艾是什么人,好歹也是硕士生,公务员,什么样的官威没见过,早就麻木了。自然不会被他一句话吓退。

他腰一挺,淡淡笑道:“付班头,我陈三若是做了作奸犯科之事,人证物证俱全,你要抓我回去法办,某自然是无话可说。这里好象不是你付班头的家吧,大半夜的来这么做什么,要强闯民宅吗?付班头可是个懂法的公家人,知法犯法,这事若闹到知县大人哪里,细论起来你也不占理。”

陈艾这一席话说得有理有据有节,付班头闻言心中一窒,大怒,正要起身给他一点厉害瞧瞧。可看到往日那个惫懒的陈三腰身挺得笔直,面上挂着自信的微笑,就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

而且,这个陈三身上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风度,这种风度付班头只在知县大人的身上看到过,这种风度属于大人物。

付班头在衙门里打滚了一辈子,对这种气度自然不陌生。他也是仗势欺人惯了的,正因为知道权势的力量,心中下意识地对这种代表着权威的气质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畏惧。

第六章 无赖

看付班头气势低落,陈艾打蛇附棍上,团团一揖:“各位客官,这都大半夜的,我付家裁缝店已经打佯了,你们若要做衣服,明日请早。”

说完,长长一声吆喝:“上板子了!”就提起靠在墙壁上的门板,噼噼啪啪地开始关起门来。

陈艾这一声喊,一众付家人也觉得没趣,也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已经有厚道的人站起身来,朝付班头拱手,低声问:“他付大哥,这里也没我们什么事情,是不是回去了?”

“等等,今日这事还没完。”付班头听到门板响,心中一凛,回过神来。

他心中也是又羞又气:这陈三就是一个泼皮,居然在老子装疯迷窍,倒扮起大人物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我付班头也是鬼迷了心窍,差点被他给唬住。

他猛地站起身来,语气森然起来,大声问素娘和梅姐:“嫂子,你和梅姐可是答应了将房契交到公中的,说过的话可要算数,大家伙可都等着呢,难不成你们后悔了?你悔我不要紧,可欺负到付家头上来,却不成。”

“我我我……”

梅姐也知道自己刚才是关心则乱,一时不慎,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应将店铺交给二叔。如今,陈三居然没死。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厮好象换了个人似的,没来找她们母女麻烦。但自己刚才答应二叔的话,要想再收回来,却不知如何开口。

这一急,梅姐背心憋出一层汗来。

“答应什么?”陈艾淡淡对付班头说:“店铺自然是梅姐母女的,人家不是说了吗,要招个上门女婿,用来养老的。她们卖店子自是她们的不对,可班头可以去翻翻《大明律》,又有哪一条写着自己的东西不能卖了?”

付班头喝道:“陈三,你别同我说《大明律》,你懂个屁!”

陈艾:“要不,咱们找知县大人论论这个理,我是不懂大明律,可知县懂啊,看他怎么判?”

“你!陈三……你随我出来说话。”付班头眼见到手的鸭子飞了,气得浑身颤,站起身来大步朝外面走去。

二人来到屋外,付班头满眼怒火地盯着陈艾,咬牙道:“陈三,你什么意思,眼见着这店铺就要到手了,你来捣什么乱?”

陈艾轻轻一笑:“捣乱又怎么样,我们当初不是约好由我出手去缠梅姐,一旦我陈三娶了梅姐,就将店铺送给付班头,而付班头则另外给我三十两银子的红包吗?”

“没错,怎么了?店铺我都要到手了呀。”

“嘿嘿。”陈艾摸摸了下巴:“你付班头店铺到手后自然就没我陈三的事了,我忙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得手,难不成就这么放弃了。那三十两银子的红包怎么说?既然我陈三没有出力,你肯定是不会给钱的,不成,不成,这事还得按照我们以前商量的来。你今日且回去,看我慢慢使手段,一旦娶了梅姐,就将铺子转给你。到时候,你我各得其所,岂不快哉?”

“你……”付班头气极,压中胸中的怒气,低声道:“陈三,别捣蛋,今日眼见着我就要得手了,到时候,须少不了你的好处。”

“不成。”陈艾不住摇头:“我陈三是个直性子的人,既然以前已经说好了,就不能反悔。再说,你付班头什么人,那是我们吴江的一霸,到时候我敢问你要钱。不成,不成,还得等我娶了梅姐,做了这家的男主人。到时候,咱们一手房契,一手银子,银货两讫,也少了许多麻烦,班头,你还是回去吧!”

付班头只感觉胸口中有一口逆血涌起,怒骂道:“陈三,我看你就是个杂种。”

陈艾轻声笑起来:“班头,你再骂人,我可就不客气了。”

“你待怎的,在我面前耍泼,嫌命不够长,小心我马上锁你回衙门。”

“锁吧,我却不怕。”陈艾收起笑容,冷冷道:“付班头,若我陈三犯有案子,你要抓我,我自没话说。不过,无故抓我回衙,见了知县大老爷。我将你我以前商议好的事情一说,嘿嘿,为了谋夺嫂子的家产,你付班头竟然使出这种下作手段,看别人怎么看你?对了,知县大老爷可是个要面子的人,你是公家人,代表的可是他的脸面。你做了这样的事,这个班头可就是做到头了。到时候,你将这身官衣一脱,同我陈三也没什么区别。实话告诉你,我陈三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你若要闹,我也不惧。若想要这家店铺,得按我的想法来,否则免谈。”

“陈三,你这个无赖……好好好,今日我付班头算是栽在你的手上了。山高水长,日后咱们走着瞧,千万别落到我手上。”付班头再不想同陈三废话,气哼哼地转身走了。

付班头没什么交代就这么走了,屋中的付家人都傻了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陈三扭头对着屋中的梅姐一声大喊:“梅姐儿,上板子打烊了,这大半夜的,你要给鬼做衣服啊?”

看到付班头被陈三三言两语给打发掉,自家的赖以维生的店铺算是保住了。屋中母女二人都是一阵发楞,这个陈三整天赖在家中打的是什么算盘她们心中自然是一清二楚,也知道他是付班头的人。

可万万没想到,在最危急的关头,这个泼皮却救了她们一次。而且,先前素娘和梅姐还将他扔进河里去了。

这还是陈三吗?

母女二人都迷糊了。

听到陈艾这一声喊,梅姐不知道该怎么办。

素娘的脸上却已经露出笑容,连忙四下行礼:“各位大哥兄弟,各位叔叔伯伯,我们要打烊了,你们若要来做衣裳,明天吧,明天吧,得罪了。”

付家人见主事的付班头已经走了,他们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只得尴尬地站起身来,一个接一个朝门外走去。

“呸,这也是亲戚?”梅姐对着众人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刚欲开口痛骂,却见水淋淋的陈艾长身走来,惊得一声尖叫:“陈三,你怎么活过来了,别过来,别过来!”

陈艾打着哆嗦:“梅姐儿,天实在太冷,快让我进去换身干衣服吧,以前的事情咱们等下再说,我我我……我实在冷得遭不住了。”

“别进来,别进来。”梅姐还在尖叫。

这个时候,母亲素娘的一句话让她安静下来。

素娘带着哭音喊到:“陈三,你可回来了,今日若不是你,我们母女可都要露宿街头了。快进来,看你冻得。”

“多谢素娘。”陈三微微一笑,侧身挤进屋来。

梅姐银牙咬碎,忍不住瞪了母亲一眼:这个没出息的女人!先前可是说好要杀陈三这个无赖的,怎么一见他活转过来,却欢喜成这种模样?

第七章 贫穷

可转念一想,刚才陈三虽然帮她们母女度过了一大难关,可依这个泼皮的性子,也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而且,方才是自己和母亲动手害他,等下他若以此要挟我们母女,甚至……甚至要了娘的身子,却如何是好?

如今却没有准备,那陈三也有了防备,两个弱女子,如何是他的对手?

梅姐心中正乱,却见陈三对她微微一笑:“不要害怕,我是好人。”

梅姐身体一震,一脸惨白。

素娘也想到这出,惊得身子发颤。

陈艾知道她们畏惧自己,他也是烦恼,自己好好的穿越也就罢了,怎么穿到这么一个二流子身上了。我陈三……呸,我不是陈三……我陈艾怎么说也是个有素质的人,被两个女人怕成这样,象话吗?

他也不多说,抢先一步拿起板子就往门框里插。

可这种上门板的店铺在二十一世纪早就被淘汰了,别说见到,连听都没听说过。鼓捣了半天,死活也插不上去,倒将陈艾憋出了一身汗水。

正着急间,一双洁白的柔痍伸过来,抢过他手中的门板,麻利地上了起来。

转头一看,却是素娘。

“多谢。”陈艾发现自己居然连一个女子也比不上,有些不好意思。

却不想,那素娘面上却突然一红,将头低下去,用蚊子叫一样的声音道:“你身上湿淋淋的,去换身衣裳吧。饿不?锅中还有点剩饭。我先前……先前看你光喝酒,也没正经吃过东西。”

“娘!”梅姐气得柳眉倒竖:“你!”

素娘这不说,自己还没想起,身上实在有些冷。陈艾忙凭着自己的记忆朝店铺后面走去,进了自己平日所住的柴房,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这感觉舒服了许多。

虽然脑子完整地保存着陈三的记忆,可陈艾还是忍不住四下看了看,熟悉起周围的环境起来。

总得来说,素娘和梅姐家并不大。前面就一个二十来平方的店铺,店铺楼上是两个小房间,分别住着她们娘俩。店铺后面是个窄敝的小院子,院子后面是两小黑屋,一间是柴房,也就是陈艾的住所,另外一间则是厨房。

楼上是女人的房间,陈艾自然不好意思去看,就走进厨房。

里面黑得厉害,又脏又小,点燃了油灯,里面就一个已经快要垮塌的灶台,灶头上放着几只已经豁口的碗,除此之外,再没有一件家具。

锅里有一层厚实的锅巴,米缸里也没几粒米,看样子,这层锅巴就是素娘口中所说的晚饭了。

陈艾也确实有点饿了,捏了块锅巴放在嘴巴里,咀嚼了半天,只觉得喉咙里卡得厉害,死活也咽不下去。

陈艾本打算拿了自己的衣服就离开这家店铺,可这么大半夜的,自己出门之后也找不住的地方。想了想,还是决定暂时在这里留宿一个晚上。

当然,屋中这两个女人竟然敢下手杀人,胆子也真够大的,别到时候自己睡着了,被她们干掉,刚穿越就被人下了毒手,也没处去喊冤。

想到这里,陈艾还是有些害怕,悄悄地将厨房里那把已经磨得只剩三指宽的菜刀别在身上,回到柴房之后,用抬了两根杠子将大门死死顶住,这才安心。

本来,前世的陈艾身体虚弱,日常有失眠的习惯,一躺在床上,不翻来覆去一两个小时睡不着,可没想到此刻的他一躺在狗窝一样的床上,头刚一粘枕头就睡死过去。

这一觉睡得香甜,只不过,楼上的母女二人好象闹的厉害,隐约有梅姐的埋怨声不断传来,间夹着素娘的哭泣已经辩解。

朦胧中,陈艾忍不住笑了笑,这个梅姐脾气真不好,连自己的母亲都敢骂,素娘还真是温柔,不知道的,还以为梅姐是母亲,素娘是女儿呢……话说,梅姐真漂亮啊……

这一夜过得真短,天刚亮陈艾就醒过来了。

从来没有睡过这种好觉,陈艾觉得神清气爽,看到屋外的艳阳,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活力,他微微一笑,暗道:其实,来明朝也是不错,陈三啊陈三,好好活着吧!

一骨碌翻身起床,右手提着包袱,左手提了菜刀,刚跨出门,就听到“哎哟!”一声。

门外,素娘正端着一个小木盆子,见陈三提了菜刀凶神恶煞地冲了出来,以为他是来报仇的,惊得一屁股坐到地上,颤声叫道:“你要做什么,别过来,别过来!”

陈艾吃了一惊,忙扔掉手中的菜刀,上前一把将她扶住:“你没事吧?”触手一片柔软,感觉倒是不错。

“陈三,你要做什么?”梅姐冲了过来,“别乱来,否则我要叫了。”

“没事,你母亲跌倒了。”陈艾知道被人误会了,只得呵呵一笑,走到一边:“真当我是坏人了,你们昨天害我的时候怎么那么胆大,今日却怕成这样。”

“你……”二女听陈三终于说出这句话来,同时面色大变。

“算了,我陈三以前是个混蛋,对不住你们了。昨夜你们扔我下水,我也帮你们赶走了付班头,咱们扯清了。我陈三大男人一个,整日欺负你们两个弱女子也不象话。走了,以后我不会再过来骚扰你们了。”

“陈三……”二女愣愣地坐在地上,这个陈三往日就是一泼皮,今日怎么反向人道歉了?难不成还转了性子,不可能,不可能的,他肯定是又想出了什么毒计。

陈三也不想再同这两个女人纠缠下去,大步朝门外走去,刚走到店铺中,就看到柜台上放着三只碗,碗中装着已经被煮熟的锅巴,上面还放了几条咸菜。

陈艾忍不住摆了摆头,心中叹息,屋中没有男人,这两个女人的日子过得还真苦啊!看样子,她们的生意也不怎么样。

不过,我陈艾如今孑然一身,无父无母,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接下来的生计还真没地方着落,真要饿死在这明朝,还真是一场大笑话。

为今之计,还是想想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吧。

等陈艾走到大街上,背后传来素娘怯生生的声音:“陈……要不,你吃了早饭再走……”

陈艾笑了笑,素娘还真是善良啊,希望她和梅姐姐将来能否极泰来。

第八章 科举,科举

洪武二十八年,明朝刚开始,社会也安定,除了即将发生的靖难之战,总的来说,未来一百多年基本不会有大战乱,即便是靖难之战役,也仅仅局限于上层社会,局限于少数几个省份,波及不到苏州,这样的社会还是很适合我的。若一不小心穿越到战乱时代,如我这样的普通人,估计只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结局。

空着肚子坐在城墙上,看着下面的护城河,喝了满嘴的西北风,陈艾对自己的处境还是很满意的。

不过,肚子里的饥饿还是让人有些难受,为今之计还得好生想想将来要靠什么谋生。

仔细想了想,以前的陈三就是一个泼皮无赖,穷得叮当响,自然没给陈艾留下什么赖以为生的本钱,甚至连间容身的屋子也没有。当然,若是重操旧业,却干那敲诈勒索的行当,混个三饱一倒还是有可能的,但这是长法吗?

先不说混黑社会有风险,随时都有被官府抓去判刑的危险。而自己前世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又是个公务员,本性还是善良的,真去干**,却下不了那个狠心。

昨夜我陈艾将付班头得罪得彻底,那家伙早就等着抓自己的小辫子,只要我陈艾一犯事,这付班头肯定会立即下手抓人,一顿好打是免不了的,将来还有可能发配到边疆去当兵。在明朝,军人地位低下,一做了大头兵,这辈子再无前途可言。

再说了,自己前世好歹也算是个人才,穿越到明朝之后,又熟知历史,若真去混黑社会,做二流子,岂不白穿越一回?

对,既然自己有先知道先觉,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无往不利,干嘛不利用一下这个优势?

男儿大丈夫,富贵荣华乃是最高理想。

那么,经商呢?

苏州府是江南最繁华的所在,鱼米之乡,将来无论是贩卖粮食还是丝绸,以我陈艾的本事,未必不能混个富可敌国。

可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思路:“如今我下顿饭都还没找到地方着落,想这些有什么意义,真要经商,本钱从哪里去弄?明朝的商人可没什么地位,从来就不是主流社会的价值取向。就算是是天下第一的富翁,一个小小的县令就能寻个由头把你给办了。权力,只有权力才是这个时代最可依靠的东西。”

前世,陈艾本就是一个公务员,他自然知道,在古代,只有做官才是唯一的出路,只要做了官,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知县,只要你愿意,可说是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如果你想有所作为,你的一言一行,可直接影响到治下几万人的生计。

还有什么比权力更吸引人的东西呢?

不知不觉中,陈艾已经在城墙上坐了大半天,他的思路也已经从单纯的谋生中偏离出来,目光看到了更长远的地方。

就算我陈艾去经商,将来富甲一方了,可见了一个小小的县令,也得下跪磕头,战战兢兢,汗不敢出。可若是我从政,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明朝皇帝与官僚共治天下,读书人和官僚才是统治基础,才是主流,我所需要做的就是竭力混进主流社会,读书,做官,功成名就。

那么,要做官,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科举,科举,科举。

到时候,不要说中了进士,就算是一个小小的秀才,也是有功名的,也可以见官不跪。即便犯了法,没有学政官员的点头,任何人也不能治我的罪。只要中了秀才,每月还能去县学领工资,做个有地位的有闲阶级。

据陈艾所看过的历史资料上记载,明朝的读书人在中了秀才后,可以入县学做廪生,每日可领一升米,给鱼肉油盐,遇到好年成,每月还能领一两白银。可说是不干活,光读书就有工资可拿。明朝初的物价不高,靠着点收入,足够让自己生活得不错。等中了举人,就可以做官了。

这确实是一条好路子,不过,饭要一口口吃,首先得考个秀才出来。

这条路虽然有些艰辛,可对我陈艾来说却是充满了光明。

首先,自己在前世学的就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大学毕业后因为文科生,就业有些困难,索性又读了个硕士,主攻国学。如今再去读书,不过是将以前丢下的专业拣回来罢了。

八股文我陈艾是不会写的,不过,以现代人的学习能力,又有以前打下的坚实的国学底子,上手自然极快。

就自己脑中陈三的记忆可知,明朝的识字率极低,尤其是在明朝初年,识字率能有个千分之一就算不错的。整个吴江县五万多人,能读书写字的,加一起也没有一百。而且,就他所知道,那些读书人的水平也不是太高,一手毛笔字也丑得没办法看。大明朝建国二十八年,整个吴江县总共才出过三个秀才,这三人后来还因为牵涉进朝中的大案被砍了脑袋。

整个大明朝经过朱元璋这二十来年的大砍大杀,读书人基本被扫荡一空,可以说,整个朝廷对人才的饥渴是后人所无法想象的。反映在科场上,为了增加录取率,出的题目也毫无难度。

只要读过几年书,具备一定的文化素养,人又不笨,要想考个功名,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不过,从古到今读书都是一件很耗费钱财的事,即便在教育资源极大丰富的现代,读一所普通大学,四年下来,也是一笔巨大的开销。陈艾前世是个孤儿,若不是有社会捐助,估计也上不起学。

在古代,要想供养一个读书人,通常要举家之力,甚至举全族之力。

当然,如果这个读书人将来有所成就,也得利用手中的权势回馈家族。读人人发达了,若有穷亲戚找上门了,也不会推脱,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若稍有不满,就要受到全社会的谴责。因此,《红楼梦》中刘姥姥那样的穷人去大观院时,贾家虽然看不上这个农村老太太,却还是尽心尽力扶助。这也是古代封建家族伦理的基础和特有的社会现象。

读书,很多时候对一个家庭对一个家族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投资,每年光学费,文具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如今的陈艾穷的浑身虱子,却掏出不一枚铜钱。

书本,文房四宝都没处着落。

这下就让人头痛了。

陈艾皱了皱眉头,突然一拍自己的额头,喃喃道:“我刚才不是还在说整个朝廷对人才的饥渴是后人所无法想象的,这却是一个好机会。”

一想到这个特殊的时代背景,陈艾忍不住面露微笑:真是一个好时代,明朝,我来了!

第九章 县学

不知不觉中,陈艾已经在城墙上坐了大半天,大概估摸了一下,现在应该是后世北京时间下午三点的样子,得抓紧将这件事情给办了,否则,再等一会儿,也没处找人去。

站起身来,用腰带将饿得已经干瘪下去的肚皮勒紧,陈艾快步朝县衙走去,他的目标是位于县衙门旁边的县学。

吴江虽然是上县,可衙门却是又破又旧,也没什么可看的地方。

城市不大,整个县城也就一千多户人家,万余人,也就相当于后世的一个小镇规模。其中官家建筑占了城中面积的一半,除县衙之外还有其他官署和设施,亦为一县行政之所需,计有县学、社学、城隍庙、际留仓、禄米仓、预备仓、便民仓、养济院、漏泽园、驿馆。

其他地方且不说,像陈艾这种普通市民也没机会进去。倒是漏泽院那地方他常去,还在里面住过一段时间。所谓漏泽院,其实就是收殓无人认领的尸骨的所在。

太祖朱元璋最恨官员贪腐,因此,县中各行政设施都破败得厉害,正所谓,官不修衙,表明文章还是要做的。

只县学很大,甚新,以显示地方官员的文物教化之功。

因此,大老远陈艾看到一座很漂亮的小院子,就知道没走错地方。

也是他运气不好,刚一跨进县学大门,就碰到了挺胸兜肚的付班头和两个衙役手按腰刀站在院子里。

冤家路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付班头本是县中的步快班头,负责侦缉捉拿罪犯,今日他正带着两个衙役在这里值守,一见陈三就这么冒冒失地闯进来,心叫一声: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这地方乃是文教重地,国之重器,也是你这个泼皮能来的地方吗?今日你这小赤姥算是落到我手中,非蜕了你一层皮不可。

一看到付班头在这里,陈艾心叫一声不妙。

就在这个时候,付班头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一把抓住陈艾的领子,喝到;“陈三,你来这里做什么?”他昨天晚上险些得到了素娘和梅姐的店铺,结果被陈三横插一杠子把事情搅黄了。

回去之后,付班头气得牙关痒痒,一心要找陈艾的短处,好借个机会将他办了。

如今,陈艾落到自己手上,自然不肯放过。

陈艾伸出手来拍开付班头的右手,也不惧怕,悠悠道:“这里是县学,我到此自然是来读圣贤书的。怎么,你不想让我进去?我陈艾以前是个没奢遮的人物,如今也想读点书,明些事理,不犯法吧?”

陈艾着一巴掌用了很大力气,直拍得付班头手背火辣辣地疼。

付班头大怒,大声冷笑;“读书,我呸,你就是一个泼皮,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人物,也想学人读书识字,怎么,将来还想参加科举,考试个秀才什么的不成?来人啦,把他给我抓了丢进大牢。大老爷就在里面,惊动了他,我等都要吃挂落。”

“是!”两个衙役凶猛地扑上来,就要将陈艾往地上按。

陈艾听说知县就在县学里面,心中一动,一把甩开两个衙役,故意大声喊道:“圣人云:有教无类,难不成,读书还得看人。没错,我就是要读书明理,就是要参加科举,休说一个小小的秀才,即便是举人,进士,我也志在必得。”

“狂徒,你这鸟人就是一个睁眼瞎,还想考个大老爷出来,真是失心疯了,动手,动手!”付班头大声怒吼,铿锵一声将腰刀抽了出来:“若遇抵抗,直接砍了!”

正在这个时候,屋中突然传来一声长笑:“好一个有教无类,想不到一个市井之人也知道这句话,大字不识一个的普通百姓,也想考举人,考进士,志向不小啊!付长贵,放开他,传他进来说话。

付长贵身体一僵:“是,大老爷,我这就带他进来。”

听说里面居然是吴江知县,陈艾心中一喜,他进院子的时候见付班头如临大敌地站在这里戒备,就知道县学里来了个大人物,这才故意喊出这一段话来,赌的就是地方官对文教的高度重视,赌的就是大明王朝对读书人的极度饥渴。想不到这一赌,却是赌对了。

进得屋来,就见里面是一间不大不小的书屋,书屋正中的条案前一个身着青色斓衫的中年人正手捧一本《论语》看得入巷。

“见过大人。”陈艾走上前去,长长一揖,用平静的目光看去。

案前那个中年人身材修长,一脸儒雅之气,颌下一丛油黑长须无风自动,看起来风度极佳。

如果没猜错,此人大概就是吴江知县胡梦海。

“大胆,见了知县大老爷,还不跪下磕头!”付班头还想给陈艾一点厉害瞧瞧,一声厉喝,抬手就要一耳光抽过去。

“付长贵,本官自与人说话,你胡乱插什么嘴?这里没你的事情,出去吧。”胡知将手中的书放下,鼻子里哼了一声,声气中充满了不满。

“是……是,是,小人这就出去。”付班头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引得知县大老爷不高兴,心中一寒,额上有淋漓冷汗渗出,脚一软,差点跪了下去。

他不住后退,好半天才退了出去。

“班头,你怎么了?”看到他神色不对,两个衙役讨好地走上来扶住付长贵。

“没事,都滚到一边去。”付班头一脸色的狠毒,暗自咬牙:这陈三无赖一个,他会来什么事,见了大老爷肯定会是一通胡言乱语。如此也好,等下他肯定会惹得大老爷不高兴,哼哼,只要大老爷一不高兴,老子就冲进去抓人,到时候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抱着这个想法,他竖起了耳朵听起了屋里的动静,可这一听,却听出了不对。

“不用跪了,本官今日没有着官服,就是一个普通的士子,你叫什么,陈三?你要来读书,将来也是读书人,读书人和读书人之间见面,自然要依着士林的规矩,也不用跪了。”胡知县缓缓地说:“看坐。”

他今日也是闲着无聊,见一个白丁冒冒然闯进来,口作狂人语,有心同他聊聊,其实未必没有拿他开开玩笑的意思。

“陈艾谢过大人”陈艾得道了声谢,很随意地坐在椅子上,举止优雅得体。

他前世本就是一个公务员,日常也不知道经手过多少接待任务,这待人接物的的社交礼仪自然是样样来得。

见陈艾行为得体,举止优雅,胡知县不禁暗自点头:此人气度不错,倒是个读书人的模样。

实际上,从陈艾进屋的那一刻起,胡梦海就在偷偷打量着他。

在他看来,陈艾虽然长相普通,可却有一种天然的气势,这种气势只有在那种见过大场面,有一定见识的人身上才能看到。

如今见陈艾如此表现,胡知县心中更是满意,听他说自己叫陈艾,忍不住道:“魏晋时有一个叫邓艾的人口吃,言必期期艾艾,想不到本官治下也有一个陈艾。只不知你口吃不,只不知卿称艾艾有几艾?”

他着话一说出口,自己先笑了起来。如果如刚才付班头所说,这个陈艾大字不识一个,自然是不知道这个典故的,本官跟他说这些,不是对牛弹琴吗?

可让胡知县万万没想到的是,陈艾却回答:“凤兮凤兮,故是一凤。”

胡知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半天才道:“你却也知道这个故事?”

陈艾应道:“回大人的话,陈艾虽然是穷苦人出身,可在外浪荡了这么多年,却也见过不少饱学大儒,听过不少做人的道理。虽然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这才兴起了读书明理的心思,想进县学来借几本书回去看看。”

“嘿,连太史公〈史记〉里的话也知道……读书,你今年多大年纪了?”知县说:“看你年纪二十六七岁了吧,已经过了读书的年龄,现在再想起读书考取功名,未免太迟。”

陈艾一施礼:“回大人的话,圣人云:朝闻道,夕可死矣。即便考不中,能不做睁眼睛瞎也是好的。我陈艾年纪虽大,可未必不能有所成就,未必就考不中功名。昔日,吴国的吕蒙不也大字不识一个,做了都督之后,从头学起,三年之后,果成一饱学之士,这才有‘已非吴下阿蒙’一说。”

“好好好,想不到你也有这样的志向,想不到你对魏晋掌故如此熟悉,又谈吐风雅,果然不是凡品,本官倒是小看你了。”

胡知县心中更是吃惊,刚才陈艾口中说所的“朝闻道,夕可死矣”出自〈论语·里仁〉。刚才自己同这个陈艾不过说了两句话,这个陈艾就用了〈史记〉、〈论语〉、〈三国志〉和〈世说新语〉中的四个典故。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一个饱学之士,谁曾想,这陈三就是一个大文盲。

一普通引车买浆者流也谈吐风雅,江南果人文汇萃之地也。

第十章 信口

一个大文盲居然懂得这么多典故,这已经不能用常理来解释了。

胡知县心中疑惑,继续问:“吕蒙的故事本官自然知道,不过,包括邓艾的那个典故,未免生僻,却不知道你从什么地方知道的?”

陈艾心中暗笑,邓艾和吕蒙都是三国时的人物,邓艾乃是晋国灭蜀的大将之一,而吕蒙则用计杀了大名鼎鼎的关羽关云长。拜《三国演义》所赐,是中国人都知道这二人的名头。《三国演义》是嘉靖年才成书的,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三国历史还比较陌生,难怪胡知县会如此惊讶。

不过,要想给胡知县一个合理的解释,只怕今天这一关还真不好过。

况且,自己以前给人的印象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流氓,如今摇身一变,却说要科举入试,未免有些骇人耳目。

还好,陈艾大学时学的是中文,主修的专业是明清文学,所谓文史不分家,以前在研究杨慎的时候,对明史很下了一番工夫,加上又继承了陈三这个明朝古人的记忆,对洪武年的历史也算是融会贯通了。

因此,对同时代人来说,陈艾可谓是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道。

来县学之前,他已经将所有关节在心中推敲过好几遍。胡知县这个问题一说出口,却正中了陈艾的下怀。

陈艾想都没想,径直回答道:“我是从王谟王先生那里听到的。”

“王谟……可是苏州城里的王先生?”胡梦海大惊,霍然站起身来:“你以前见过他?”

陈艾镇静地点了点头,用坦率的目光看着胡知县:“回大人的话,陈艾前些年在江湖上浪荡,曾经在苏州城里呆过两年,恰巧做了王先生的长随,耳濡目染,识得几个字,懂得一些做人的道理。”

确实,前些年,陈三是在苏州城里鬼混过两年,像他这样的泼皮,哪里天黑哪里歇,哪里有便宜自然朝哪里钻。在陈三二十七年的人生旅程中,这家伙的足迹遍布整个苏、扬、常,除了饥一顿饱一顿,日子倒也过得逍遥。

之所以对胡知县说自己识字,那是因为自己本就是一个有文化有修养的现代大学硕士,再去硬装文盲,未免有些痛苦。再说,他现在急于参加科举,改善自己的处境。若假装大字不识一个,从《三字经》开始学起,实在是有点让人难以忍受。拖延学习进度吧,自己已经二十六岁了,耗不起光阴。加快学习进度吧,几天之内就能读书作文,未必不会被人当妖孽对待。

想来想去,还是也只有这么一个法子可行。

“你识字?”胡梦海更是吃惊,朝陈艾摆了摆头,神色转厉:“等等,你可知道诓骗本官的后果?”

陈艾:“自然知道。”

“好,待本官考考你。”

胡知县提起笔来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一”字,问:“此字念做什么?”

陈艾道:“知县大人,这字就不要考我了吧,换个难一点的。”

胡知县一笑,也不多说,继续写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他写一个字,陈艾就念一个,因为胡知县写字不快,陈艾后来也觉得麻烦,打断了他,说:“大人,这首诗我以前在王先生那里见过,字字都识得。后面一句是不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啊,你居然知道?”胡知县面上闪过一丝喜色:“知道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吗?”

“大概知道,说的是我们江南春天时的景儿。”陈艾知道自己不能装得太过,指了指那个“谙”字,故意道:“这个字我知道怎么念,也会写,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哦,这个字呀,你写给本官看看,若写得好,本官就告诉你是什么意思?”胡知县的兴致越发地高起来,将笔递了过去。

陈艾也不推迟,提起笔来,故意作出一副笨拙的样子,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将这个字写了出来。他虽然也想将这个字故意写得极丑,只可惜自己前世练毛笔字十多年,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要想将字写差还真不容易。

等他将这个字写完,胡知县笑了笑:“你这字虽然写得不成,可有一点甚好,间架严整庄严,颇有法度。日后若勤家练,别的不说,单就你这一手干净整齐的书法,做个书办小吏毫无问题。”

陈艾心中一笑:废话,当初我也是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偏爱明清书法中的馆阁体,被市书法家协会的人讥笑为呆板机械,老气横秋,望之生厌。当初我也想过去练米市和董其昌的,可惜年纪已经大,改也改不过来。不过,明朝官场推崇馆阁体,倒也投了胡知县所好。

陈艾本长得普通,现在换了一个人之后,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又看到他一手工整朴实的馆阁体,胡知县越看他是越顺眼。

他笑眯眯地指着这个字说,“此字的意思是熟悉,也就是说,江南的景物我曾经熟悉过。”

陈艾“啊”一声:“原来是熟悉的意思啊,多谢大人解惑。”他站起身来,长长一揖。

胡大人手虚虚一扶:“罢了,不必多礼。你好生说说在王谟那里做长随时的情形,又是怎么学会读书识字的?”

陈艾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回大人的话,陈艾当初不过是一个市井泼皮,穷得厉害,当年羡慕苏州城中的繁华,以为那里遍地都是黄金,便一时兴起跑去那里讨生活。谁知,苏州虽好,居之不易,陈艾见到王先生那日已经三天没有吃饭,饿晕在王先生门口。还好王先生心善,一口米汤灌下去,才将我这条命从阎王殿里拉回来了。”

“王先生见陈艾可怜,正好手头正缺一个跑腿的长随,见我身子还算壮实,就留在身边使唤。王先生学富五车,往来的都是博学大儒,我在他那里呆得久了,也识了几个字。”

“王先生见我机灵,兴致高的时候,就随口点拨一二,两年下来,我拿起一本书来,上面的字都能认都周全,当然,有些地方还是看不明白。”

“只可惜,陈艾总归是个野性子,在一个地方呆不住,在王先生那里住了两年,思家心切,就跑回来了。也是因为这一走,倒让我拣了一条性命,可惜王先生一家上下百口,都……都……都已经过世了。”

“回吴江之后,陈艾因为牵涉进这件案子里面,一直不敢说自己曾经在王先生那里做过长随,也不敢说自己识字。”

说到这里,又想起自己前世所受的病痛,陈艾不觉悲伤道:“如今,王先生一案总算平息。陈艾本想将苏州往事尽数忘切,但是……陈艾在王先生那里发了蒙,懂得了一些道理,眼睛亮了,若再去做泼皮,却不甘愿。这才想起来县学借几本书回去。”

“陈艾虽然从未拜过王先生为师,王先生也看不上我这不成器的随从,可在我心目中,早已将他看做我的老师了。”

陈艾红着眼睛:“呜呼先生,星斗其文,谟士其人。”

王谟乃是苏州大名士,江南士林的领袖之一,洪武二十六年的时候犯了事,被满门抄斩。如今,王家人上上下下连带门房厨子都做了明初恐怖政治的刀下亡魂,无论陈艾怎么信口胡编,别人也没办法去验证真伪。

如此一来,自己能读书识字一事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听完陈艾这一翻话,胡知县耸然动容。

第十一章 身份

他猛地站起身来,长长叹息一声:“好一句星斗其文,谟士其人,王谟当得起这一句。”

胡知县又说:“《世说》有载,郑玄家奴婢皆读书。尝使一婢,不称旨,将挞之。方自陈说,玄怒,使人曳箸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槊,逢彼之怒’,而你陈艾不过是王谟家中一个小小的随从,谈吐却如此风雅。王谟风姿,不让郑康成啊!昔人已逝,陈艾你也必须悲伤,王谟一案虽然未能平反,可朝廷已下令不再追究,你自可放心读书上进。”

胡梦海温和地安慰着陈艾,说,身为地方官员,自然有教化百姓的职责,你若想读书,本官也不会不答应。可惜县学不是什么人都能读的,需要中了秀才,才能入廪。

陈艾回答,刚才所说的科举一事,不过是随便说说,其实他只不过是想读读书,明白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倒没什么其他心思。

听到陈艾这么说,胡知县鼻子里哼了一声,怒道:“枉你也师从过王谟,本官见你明事通理,还高看了你一眼。谁曾想你却是一个没有志气之人,科举真的那么难吗?不过是写几篇八股时文,规矩呆板的东西。只要读过几年书,到考试时,临时拿几篇范文看看,揣摩片刻,就能上得了考场。”

陈艾装出一副惶恐的样子:“是,大人教训得是,只是……只是我陈艾当年不过是在王先生府里一鳞半爪地学过一些皮毛,就这点本事,怎么能上考场?”

“本官说你去得就去得。”胡知县更是恼火:“你不是要进县学吗,虽然以你的资历不能做廪生,可要想进来读书也是可以的,今日就替你网开一面。闲话少说,本官立即为你登记注册。”

说完,他拿出一本名册,开始记录,一边写,一边说:“县学每月逢三、六、九开课,你到时候记得来听课。对了,你有表字没有?”

陈艾见他拿出的花名册上空无一字,自己算是来破了县学的处,心中越发肯定自己以前的推测,回答道:“陈艾乃升斗小民,以前的名字叫陈三,读了书之后才以艾为名,却没有字。”

“那,本官就替你取一个。”胡知县沉吟片刻,道:“就叫佩萸吧。”

陈艾:“多谢大人。”

“对了,你住什么地方。”

“没地方住,前一段时间就在付家裁缝店做伙计,东门牌坊处的那家。”

“好,家庭住址:吴江县城东门牌坊付家裁缝店。”胡知县登记完毕,放下笔温和地提醒陈艾:“佩萸,你以后不要随意乱住,我朝自有定规,入学者必须是良家子弟。你若居无定所,一旦被人诬陷为无业流民,会被取消科举资格的。”

陈艾大觉头疼,正要再说什么,却被胡知县打断话头:“以后,付家裁缝的人就是你的保人,其实,科举也没常人想象中的那么难考。你在县学读上一两年,临考的时候再背上几篇时文,进士、举人不敢说,一个小小的秀才还是容易的。”

陈艾现在只能苦笑了,胡知县一句话就变相地将自己软禁付家裁缝店,哪里也去不成。实际上,这也可以理解。明朝的户籍管理制度森严到后人无法想象的地步,普通老百姓出门三十里都需要开具路引。而科举考试涉及到国家统治的根本,对人才的选拔尤显得严格正规。

一个读书人要想去参加科举考试,首先都有要接受类似于“政审”一样的身份验证,要有固定住所,要是身家清白的良民,祖上三代没有人从事娼、优、奴、帛、忤作等贱业,还得找人作保。

如今的陈艾连个窝都没有,到处乱蹿,要想进考场,这一关首先就要被刷下去。

因此,呆在付家裁缝店是他目前的唯一选择。

只是,一想到那两个女人,陈艾就大觉头疼,可他却无力抗拒,没办法,等下只能硬着头皮回裁缝店去,继续做我的店铺伙计好了,大不要不要她们工钱,给个一日三餐即可。

当然,对素娘、梅姐母女二人是否能为自己提供足够维生的口粮,陈艾也不抱任何信心。

那却是后话了。

登记完毕之后,胡知县同陈艾闲聊了几句,就取了几本书籍借给陈艾,叮嘱他先将这几本书背熟。

“总的来说,童子试也没什么难过的,考的不过是士子的基本功,也就是死记硬背的功夫,只需将这几本书背得滚瓜烂熟,县试和府试两关,也很容易。”

明朝的县学藏书倒也丰富,计有:《四书大全》、《易经》、《书经》、《春秋》、《礼记》、《性理大全》、《资治通鉴》、《学政全书》、《蓝田乡约》、《养蒙大全》、《为善阴骘》、《真西山读书记》、《乐书》、《礼书》各一部,《服弁图》一本,《大诰》三篇,《事物记原》四本。

许多书陈艾在大学时都读过,如今不过是再温习一遍而已。他也没本本都借,只挑了一套朱子注的〈四书〉,厚实的一大摞放在包袱里,就告辞而去。

刚出门,却看到付长贵付班头正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朝里面看。

陈艾非常极其厌恶这个市侩小人,故意一笑:“付班头你在看什么呀,偷听大人谈话,好大胆子?”

付班头惊得后退一步,忍不住张口骂道:“陈三,**倒行事起来了,找打是不是?”

陈艾面上笑容一凝,冷冷道:“付长贵,陈艾如今乃是县学的士子,你什么身份,也配在我面前耍横?”

付班头心中一惊,他刚才已经在外面偷听了很长时间。屋中二人究竟在说些什么,他也听不懂。可里面欢声不断,胡大老爷好象很高兴的样子……难道这个泼皮陈三还真的把大老爷给糊弄了?

付班头越想心中越是不安,见陈艾在自己面前拿大,心中竟突然有些畏惧起来。

这个时候,屋中传来胡知县的声音:“佩萸,你同帛隶废话什么,一个低贱之人,多说一句也脏了我等读书人的嘴。快走,快走,回去之后好生读书。”

陈艾哈一声:“是,大人,学生这就回去读书了。”

付长贵你知道厉害了吧,知道封建社会森严的等级观念了吧?我陈艾现在是读书人,未来的统治阶级,你不开眼惹我,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付班头面红耳赤地站在院子里,半天才失魂落魄地缩头退到一边。

看着陈艾离去的背影,屋中的胡梦海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中一阵欢喜,这欢喜中还带着一种如释重负。

第十二章 胡知县的心思,陈艾的机遇

“这个陈艾不过是给王谟做了两年随从,竟然无师自通学会了读书写字作文,将来未必不是可造之才,虽然他年纪大了些。不过,这手字到是不错。”

看了看陈艾留下的那个字,胡知县一时兴起,提笔在纸上写道: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

又是过重阳,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

紫菊气飘庭户,晚烟笼细雨。”

此词出自李煜词《谢新恩》,说的就是重阳佳节时,江南一地秋高叶红,神气飒爽的好时节。此刻,秋阳正灿烂。不要说是江南,即便是北地塞外,也是清爽凉快。可说来也怪,今年的江南冷得厉害,重阳节刚过没两天,就起了白头霜,冻得人不住发颤。

联想起今年年初刚被洪武皇帝赐死的宋国公冯胜,天下人都心中发寒,尤其是宋国公在死前从容召集家人,合家上下百余口服毒自杀时的情形,更是让人谈之色变。如今,刚过重阳,江南就迎来了一场前所未见的寒潮,未免不给人以老天爷也看不过眼的联想。

当然,这种心思大家也只能埋在心里,却不敢说出口来。

明朝初年的官场生态极为酷烈,稍有不慎,就是灭门大祸。

吴江知县胡梦通乃是洪武十二年进士,在宦海沉浮了数十栽,历经空印案、胡惟庸案,可说是风风雨雨生生死死走了几个来回,侥幸留了一条性命,上前年又在丹徒知县的任上得了个甲等的考评,按说,应该高升才对。

合该着霉运当头,蓝玉案发,他被牵连进去,被锦衣卫捉拿进京听审。当时,胡梦通脑子里一片茫然,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县,同蓝玉八杆子打不到一处来,怎么就成了蓝党了?

后来一审,他才弄明白。原来,中进士那年殿试结束的时候,他正在皇宫大门口同几个同年检讨考场得失,刚说不了几句,正好遇到一个身穿二品朝服的老人。那老人正是冯胜,听胡梦通操着淮西口音,大为惊喜,就停了下来,问了胡梦通的名字,勉励了他几句。

后来,胡知县才知道冯胜也是淮西人氏,同胡梦通是老乡,听到他的乡音,一时兴起,这才多说了两句。

可就因为这两句话,蓝玉案发牵连到冯胜的同时,也搂草打兔子,把胡知县也给圈了进去。

可怜胡梦通只不过与冯胜有过一面之缘,就被丢到监狱里关了两年。两年后,冯胜赐死,同案的诸多多官吏也跟着人头落地。

胡知县本以为自己也活不成了,听到冯胜的死讯后,心丧若死,早早地写下了遗书,准备好了后事。可出乎他的意料,冯胜死后,他竟然被释放了。

原来,明初不设宰相,而洪武皇帝又是一个精力旺盛之人,大小事务都一手揽了,每天所读的公文、奏折加一起竟达到惊人的十余万字。

像秋决这种大事,皇帝自然是慎之又慎,每一个案犯的身世官职,所犯何事都要逐一核对清楚。这一查,才发现胡知县同这蓝玉案根本就没有一点关系,纯粹是出门路上走,祸从天上来,被无辜牵连的。

于是,皇帝大笔一挥:“着即释放,官复原职,戴罪立功。”

吏部拿到胡梦海也没有办法,他以前是丹徒知县,按说也应该继续担任这一职务。可问题是,丹徒本是年产粮十万石的上县,这几年,因为民间逐渐繁荣,加上丹徒乃是南北水陆要冲,经济更是景气,一跃成为京师地区的纳税大县。因此,洪武二十七年,朝廷撤掉丹徒县,将丹徒、丹阳和金坛合在一起,单独成立了一个镇江府。

这个时候若将胡梦海派回去,岂不是要让他去做知府。

一个罪官,侥幸不死,官复原职已经是天恩浩荡了,如今却要官升一级,未免有些匪夷所思。

抓了半天头皮,吏部的人也是无奈,只得将以前的吴江知县调走,给胡梦海腾出位置。

吴江自然是比不上镇江的,不过,好歹也是个上县,胡知县也很满意。

他这次在天牢里呆了两年,胆子早吓破了,为官自然十分谨慎,惟恐治下出一点状况。

可最近几日他却是又惊又怕,有些惶惑不安的感觉。

原来,经过胡惟庸案、空印案、蓝玉案的扫荡后,朝中巨家大室、贵亲勋臣被皇帝以雷霆手段一扫而空不说,连带着地方官吏也被顺藤摸瓜摘了个一干二净。

别的且不说,就拿蓝玉案来说,先先后后牵连了三万多人掉了脑袋,加上早年的胡惟庸案的两万人,和后来的空印案、郭恒案中被杀的七八万人,明朝开国不到三十年,死于恐怖政治的官员竟达惊人的十余万之巨。

所杀之人,从开国元勋到列儒婢将,部院大臣,诸司官吏,到最后连州县的书办小吏也不放过。一个个杀,一家家杀,有罪的杀,无罪的杀,杀到最后,从中央到地方,政府编制缺员严重,怎么也补不到足够的人手。

如吴江这样的上县,一般情况下设知县一人,掌一县之政。知县之下有县丞一人、主簿一人分掌粮马、巡捕之事。其属吏还有典史一人,管文书收发。其他,比如县学学官,驿站驿丞,林林总总,在编吃皇粮的人加一起十来个。

可是,因为朝廷的几个大案一办下来,吴江的几个主要官吏都被拿掉脑袋,职位全部空了出来。

但要想补上这些编制,却是一件极难的事情。就目前而言,整个吴江县真正再编的官员就胡梦海一根独苗,身兼数职,又当爹来又当妈,忙得两眼发黑。

累,他不怕,怕的是做多错多,一不小心又被抓进天牢,那种经历有过一次就够了,胡知县可不想来第二回。

这年头,不要说官员,即便是普通读书人,也都知道这年头做官是一种高危行业,都不愿意去参加科举。没人考试,朝廷自然没有官吏可用。

没有官吏可用,就征辟啊!

直接下一道命令,征用地方上的饱学大儒就是了。

可是,还是有人接到命令后抗旨不遵。比如前年就发生过两件轰动一时的大案,贵溪儒士夏伯启叔侄各自剁去双手大拇指,立誓不去做官,结果惹恼了朱元璋,给他们来了一个满门抄斩。

还有,苏州的姚润和王谟被征不肯做官,也被族诛。

也因为姚、王案,整个苏州府的读书人和官吏都被牵涉进去,这也是江县严重缺员的历史原因。

因为极度缺乏人才,连续两届的科举考试都招不到合格的生员,朝廷对地方上的官吏极为不满,已将科举作为官员们的年终考核的标准。

胡知县就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调任吴江县的,他也知道朝廷对人才的渴望已经到了变态的地步,上任之后也四下视察本县的教育状况。

一查之下,胡知县吃惊地发现,因为受到姚、王案的牵连,整个吴江县的读书人都逃亡一空,县中识字的人加一起,最多不超过五十个。眼看着县试就要开始,到如今,却没有一个学童前来报名。

这样的后果,让知道朝廷政策的胡知县不寒而栗。

要想活命,好歹也要有一个人出来应应景啊!

如今,老天爷终于将一个陈艾摆在了自己面前,这下终于可以向上面有所交代了。

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运气还是陈艾的运气,这个陈佩萸居然在姚、王案中逃得一条活命,只要有他参加县试,只要他会写字,这次说不得要取了他。

当然,此人只不过做了王谟两年随从,应该没什么真学问。本官说不得要好生调教他一番,务必让他的试卷做得不那么难看才好。如今重阳刚过,到二月份县试还有几个月,时间上还来得及。

哎,想我堂堂胡梦海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今日却要收一个市井泼皮做我的入室弟子。

天意,天意啊!

胡知县却不知道,他这番心思已经被陈艾算计进去了。这个年头,因为苏州的读书人被屠戮一空,地方官员又急于完成朝廷布置下的取士任务,只要是个人,能识字,会写文章,都会无一例外的取了。

吴江县如此,苏州府也是如此,应天府又何尝不是如此。

如此看来,对考取一个秀才功名,陈艾还是很有信心的。

士人视科举做官为畏途,对他而言,却是一场大机遇。因为陈艾知道,在剪除了朝中的勋贵重臣之后,国家政策开始趋于缓和,恐怖政治也将成为过去,颇有后世特殊时期之后拨乱反正的味道,当官也开始变成一个热门职业。再说,朱八八同志也没两年可活了,这个时候科举入仕正是好时机----这就是后人的先知先觉。

领先一步,步步领先。

只要能得功名,就是通天的光明大道。

第十三章 实话

走在回裁缝店的路上,陈艾突然有些发愁。

明朝的户籍管理制度很严,太祖将天下百姓分为几大类:民户、军户、商户和匠户。

严格说起来,付裁缝家算是商户。

其中,军户和匠户子弟不能参加科举,不能做官,商户还好有一些,即便也有歧视政策,却不禁子弟科举。还好他陈三是民户,如此说来,陈艾也算是投了个好胎。

户口即定,普通百姓就不能随意迁徙,否则一旦国家有事,需要征用民夫、士兵和工匠时也没处找人,也无法管理。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固定住所的人才是值得信任的良民。管子云: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

古今至理。

就因为胡知县的一句话,将让陈艾只能呆在裁缝铺中,哪里也去不成。

其实,陈艾现在身为分文,是该找个工作求个三餐温饱,在裁缝铺子打工也算是一种选择。可问题是,首先自己干不了裁缝这活儿,在素娘和梅姐那里就是一个吃闲饭的;其次,自己先前说过要离开裁缝铺,再不去找她们麻烦的话,如今又回去,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第三,这两个女人可是敢下手杀人的,我这一去,不是羊入虎口吗?

可不回去不成呀,为了自己的前程,也只能将这张老脸揣在怀里,故意装糊涂。

看素娘和梅姐家穷成那样,大不了不要她们工钱,等以后我陈艾发达了,自然会回馈她们。

我陈艾将来肯定是要得大富贵的,以后自然会大大地感激她们。

抱着这个想法,陈艾就有些心安理得起来。再说,他也有些舍不得梅娘那个长腿细腰美女,好不容易在古代遇到一个符合自己审美品味的女人,就这么放弃了,未免可惜。

那梅姐对自己态度也十分恶劣,可也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在后世也就是什么都不懂的初中生,如连她也搞不定,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古代的书字印得大,一整套《四书集注》放在包裹里,提在手中甚是沉重。加上又是一天没有进食,天有冷得厉害,走不了一条街,陈艾就喘得厉害,感觉身上一阵阵发软。他有些后悔,先前离开裁缝铺子的时候好歹也吃点东西啊!这具身体就算再健康,也驾不住如此折腾。

吴江县城不大,这条路若换成往日,片刻就走到头。可惜今天他肚子实在太饿,直走得脚软,半天才挪进裁缝铺子,二话不说,先一屁股坐在门口的椅子上,长长地喘息起来。

素娘和梅姐都坐在铺子里,今天也是她们运气好,隔壁姓于的一个大娘瞅着陈三不在,就抱了二尺花布过来让她们娘俩给自己缝一件小褂。刚谈好价钱,正要量尺寸,就看到陈艾气色灰败地走进来,一屁股坐了下去,惊得面上变色。

于大娘一把从素娘手里夺过那匹花布,哆嗦着嘴唇道:“算了算了,这个小褂也不要作了,以后再说。”

“这……于大姐,尺寸都量了,你看……”素娘见到手的生意就要飞走,脸上闪过一丝浓重的阴霾。她和女儿明天的口粮可都着落到这桩生意上,若于大娘走了,明天让她们吃什么?

“量了啊,恩恩……”于大娘支吾半天,不住拿眼睛地盯陈艾,讷讷道:“先记着尺码好了,改天,改天再做吧。”

于大娘的目光落到陈艾身上,然后又飞快地收回来,其中还带着一丝畏惧。

素娘和梅姐二人立即就知道她怕陈艾,素娘也知道这笔生意今日是无论如何也做不成了,心中自然是十分失望。

那梅姐则是满腔的怒火,脱口就喊道:“于大娘,你好生没有道理,刚才价钱都已经说好了,又量了尺寸,现在却又说不做了,难道是来埋汰我娘俩的?”

于大娘:“这个,这个……”

素娘心善,忙道:“梅姐,大家都是街坊邻居,你又是晚辈,有这么同你于婶说话的吗?还不快向你于婶道歉。”

“我不!”梅姐直着脖子喊。

素娘叹息一声,转头微笑着对于大娘柔声道:“于大姐你若不想做,那就算了,以后再说吧。”

于大娘自知理亏,一张脸涨得通红,说了一声抱歉,抱着花布就要朝门外走去。

她以前听人说有人就曾经将布匹送到这家裁缝店里来做衣裳,可刚一转身,那匹布就被陈三抢去换酒喝掉了。

一看到陈三坐在门口,于大娘如何还敢在这里耽搁。

梅姐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吃母亲这一声呵斥,委屈得将头别到一边。却见陈艾气色败坏地坐在那里,丧门一样地把着大门。一想起明天又要挨饿,梅姐怒火上涌,忍不住对陈艾大声吼道:“你先前不是说再不回来了吗,怎么又来了,我付家上辈子差你欠你的,你要这样折腾我们孤儿寡母?”

“你在说我?”陈艾刚将气息调云,听梅姐这么没头没脑一一通呵斥,有点吃惊,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素娘以为陈三又要耍泼,忙喊道:“梅姐,别……”

“娘,怕这个无赖做甚?”

这个时候,于大娘已经走到陈艾身边,陈艾站起身来,手一伸,拦住大门,对于大娘道:“给她们。”

于大娘身体像触电一般停了下来,嘴唇有些颤。

陈艾有些不耐烦地从她手里接过花布,走到素娘面前:“尺寸你已经量好了,什么时候能够做好?”

素娘比先前看到陈三时的表情还吃惊,顿了顿,道:“也不需多久,两个时辰就够了。”

“好,你忙吧。”陈艾换上一副和蔼的笑容对于大娘说:“大娘,若你不放心,可坐在这里等,我去给你斟杯热茶来。”

“不,不要了,我就在隔壁,就……就不等了,等下若做好……唤一声就是了。”于大娘口吃起来,只觉得陈三满面都是猫戏老鼠的笑容,抱着头,仓皇地跑出屋去。

因为走得急,出门的时候险些跌倒在地。

于大娘本待回家去,可两尺花布落到人家手里,又有陈三在旁边虎视眈眈,总归觉得不放心。于是,她就远远地站在街对面,不停地朝这里张望。

看到于大娘狼狈的模样,梅姐忍不住“咯”一声笑起来:“这女人好生讨厌,这段日子四处说我们娘俩的闲话,还说什么陈三和……娘你……怎么怎么的……合该有此报。”

听到女儿提起自己和陈三,素娘面上一红,伸手摸了摸梅姐的肩膀:“你这孩子,别的都好,就是口无遮拦,脾气又坏,将来可如何得了啊。算了,闲话休说,你于婶还等着呢,得快些将这活赶出来。”

“娘,我眼神好手脚快,还是让我来吧。”

看不出来,梅姐的手巧成这样。只见她接过母亲怀里的花布,量了尺寸,又用红砂石在布上画出图样。提起剪刀就“唰唰”地剪起来,然后是一阵飞针走线。

只见梅姐捏针的右手就如穿花蝴蝶一般在空中舞动,须臾,一件小褂逐渐成型。

陈艾吃了一惊,又看到她娇好的面容,目光逐渐被吸引过去。

感觉到陈三在凝视着自己,梅姐抬起头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冷笑:“你先前不是已经走了,怎么又过来了?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四马难追。当然,你也不是什么大丈夫。”

“你当我愿意过来,实在是……咳,怎么同你解释呢。先前我离开铺子后就去了县学,我陈艾也是二十六岁的大男人了,这么胡混下去也不是办法,就一寻思,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我陈艾何不去县学读两年书,看能不能科举入仕,考个功名出来,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还好,去县学正好碰到了胡梦海胡知县。胡大人对我陈艾这个志向很是激赏,就破格收我入了县学。”这事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陈艾照实说了。

“啊,你遇到胡知县了?”梅姐吃惊地看着陈艾,手上慢了下来。

第十四章 他是不是疯了

陈艾点点头:“从现在开始,每月逢三六九,我陈艾就要去县学读书,以我陈艾的才华,明年的童试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他身体一挺,满面都是自信,前世那个叫陈艾的公务员又复活了。

看到他身上的气质发生了巨大变化,宛若换了一个人似的,二女都有些发愣,梅姐手中的针线也停了下来。

“不过。”陈艾有些丧气,负气道:“按照我大明朝的规矩,读书人参加科举考试都需要有人作保,还要有固定住所,知县在问了我的情况后,让我依旧回裁缝铺子住,哪里也不能去,咳,我也不想给你们添麻烦的。”

梅姐听陈艾说完,大声冷笑起来:“陈三,你还真当自己是读书相公了,你去外面问问,满城人谁不知道你就是一个大字不识一个无赖,还读书,还科举?你糊弄谁呀,定是你先前出门之后又后悔了,想回来占我们的便宜。你以前虽然是一个泼皮,我梅姐好歹也觉得你坏得标准,坏得赤裸裸不加掩饰,也是个没奢遮的男人。今日却不知你中了什么邪,竟然编出这种无稽之谈出来哄人,还真当我们娘俩是傻子了?”

素娘担心地扯了扯女儿的袖子,畏惧地看了陈艾一眼:“少说两句,少说两句,他要回来,我们也拦不住呀。”

陈艾被梅姐说得心中有些冒火,他虽然喜欢这个小姑娘,可刚才这一席话落到她们耳朵里实在是匪夷所思,也没办法解释。

他心中暗叹一声:我说实话,你们怎么就不相信呢,难道真要逼我扯谎?

梅姐见陈艾哑口无言,已经他已经被自己的气势彻底压服,心中未免有些得意,依旧不住口地痛骂。

陈艾被她骂得抬不起头来,良久才无奈地说:“随便你怎么想,我是被凝在这家裁缝铺子哪里也去不了。反正我也是你们店里的伙计,又不问你们讨工钱,只需给个一日两餐,有什么粗重活计,随便使唤好了。”

“你可是个读书相公,我可使不起呀。”梅姐还是不肯放过陈艾。

倒是素娘不住地扯着女儿袖子。

梅姐怒了:“娘你扯我袖子做什么,这种泼皮,不给他点颜色,他还真开染坊了。你是个没主意的人,以后就少说点话。”

陈艾见梅姐这么说素娘,也有些看不下去,心中一怒,喝道:“梅姐,有你这么同母亲说话的吗,你也别废话了,我以后在这里可是住定了。”

“你敢!”梅姐腾一声站起身来,怒视陈艾。

陈艾悠悠道:“别忘了,你们昨天还差点害了我的性命,这事我也不追究了,反正你们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事情就这么定了。”

二女想起昨天晚上那一幕,这想醒过味了,同时一脸惨白。

陈艾心中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如此威逼两个弱女子实在是有些过分,不是大丈夫所为。可是,我陈艾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呀,惭愧,惭愧。

他也不废话,连忙坐回座位,拿出借来的书仔细看起来。

明年二月就是县试,接下来还有府试、院试,后年是乡试,考期紧,任务重,也没时间再耽搁了,抓紧时间学习。

《四书集注》全称为《四书章句集注》,是中国封建社会中后期影响最深最广的一部儒家“经典”。它既是各级各类学校的必读教材,又是科举考试中士子答卷的主要立论根据。

可以说,古代科举的题目都围绕着这本书出题,要想依靠读书进入官场,单单背熟《四书》也没有任何用处,必须先将朱熹的注吃透才谈得上其他。

《四书》在大学时陈艾已经通读过一遍,也研究过几年,对他来说也不怎么难。可朱子的注以前却没有留意,如今再次拿起来,只觉得头绪烦乱,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入手。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其为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这一句出自《论语·宪问》,本不难,对照着朱熹的注看也有些意思。

“不得于天,而不怨天;不合于人,而不尤人,但知下学而自然上达。此但自言其反己自修,循序渐进耳,无以甚异于人而致其知也。然深味其语意,则见其中自有人不及知,而独知之之妙。”

陈艾突然心中一动,朱熹的注不过是进一步强调了下学在先,上达在后,其间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关健在反己自修,在内求,否则也不能上达。单独看这一句应该看不出什么来,应该将全部的注解都通读一遍,才能真正把握住朱熹思想的核心。

当然,自己瞎琢磨也不是办法。还好后天逢九,县学开课,自可向胡知县单独请教。一个知县官虽然不大,可明朝总共也不过一千来个县官,这些人都是进士出身,是这个时代的精英,都是有大学问的。

也好,今天就不用再想太多,随意乱读,先找回以前读大学读研究生时的感觉再说。

这一读,就读了快两个时辰,眼见着天渐渐黑了下去。

陈艾也逐渐被书本吸引过去,心中却是一阵畅快。他时而哦吟出声,时而伸出手指蘸了凉水在桌上写写画画。

这情形落到屋中二女的眼中,让她们更是吃惊。

素娘和梅姐都不识字,虽然知道陈艾手中拿的是书,可却不认为这个大流氓陈三真的能读书写字。只觉得这家伙身上从头到脚透出一股子诡异,再加上陈艾读到入迷的时候还满脸的欢喜,在昏黄的油灯下更是显得阴森。

渐渐的,她们都感觉到一阵害怕。尤其是梅姐,更是忍不住朝母亲那里缩了缩身子,忍不住低声问:“娘,他是不是疯了?”

素娘也是惊恐,颤声道:“好象……是有点,你看他的手在桌上……分明就是鬼画桃符。”

“啊!”梅姐听得心中一颤,手一颤,绣花针刺进拇指,沁出一滴血来。

……

“真是疯了,可怜见的,一定是昨天落进河中伤了脑子。”素娘忍不住有些愧疚,再看灯影中的陈三,一张脸铁青煞白,状若鬼怪,。

只手忍不住死死捏在一起。

……

总算将那件褂子做好了,梅姐的手艺没得说,隔壁的于大娘试了试,非常满意,连声说:“还好今天找梅姐姐做褂子,换其他裁缝未必就合他心意。”

听到于大娘的夸奖,又是这一段时间到手的第一笔生意,一想到明天的伙食有了着落,母女二人都面露笑容。

得了工钱,也没办法出去买米。素娘就将先前吃剩的锅巴和了水,加上野菜煮熟,满满地盛了三碗。

“吃吧,刚才的生意多亏你了。”虽然陈艾的情形实在诡异,可素娘还是壮着胆子将饭递了过去。

“娘,你管他做什么?这陈三以前一碰到我们得了工钱就抢去喝酒,这样的人合该饿死才好。”

“他都疯成这样了,还计较以前做什么?”素娘叹息一声。

“谁疯了,我这不是在读书吗?”陈艾惊讶地抬起头来,朝素娘微微一笑,接过饭碗:“谢谢。”

二人的手指碰了一下,素娘只觉得身子像是落进滚水里,烫得厉害。

她飞快地将手缩了回去,眼睛里有泪水在闪:就算此人如何不堪,可人都这样了,以前的事情也不用再提。就算他是傻子痴子疯子,这屋中有个男人,总归让人安心。

……

泼皮陈三傻了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城中蔓延开来。

刚开始,大家还不信,虽然于大婶说得有板有眼绘声绘色。

在于大婶口中,这件事情的版本是:陈三昨天晚上喝醉了酒掉进河里,脑袋正好撞在河底的石头上,天凉水冷,又烧了一夜,已经彻底糊涂掉了。

第十五章 故事

还好昨天吓唬了一下于大婶,总算拉住了一笔生意,第二天的饭钱总算有处着落了。

古人都起得早,天还没亮,素娘和梅姐母女二人就起来了。

前世的陈艾身体不成,睡得迟,起得也早,每天的睡眠时间加一起不超过四个小时。可这次换了身体,瞌睡突然多了起来,直睡到日上三杆太阳晒屁股才醒过来。

“变成新人,突然变懒了,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总算变成了一个正常人。”陈艾虽然苦笑,心中却是非常愉悦。

一日之计在于晨,早上正是读书的好时间。

一个骨碌从狗窝一样的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走到天井,却见两个女人都已经蹲在屋檐下用一把小刷子仔细地刷着牙。

“牙刷!”这个发现让陈艾瞪大了眼睛。

在没穿越以前,他本以为古代没牙刷这种东西,古人都是不漱口的。如今看到这一幕,一时接受不了。搜索了半天脑子里的记忆,陈艾不禁失笑。

其实,牙刷这种东西并不是从西方传入中国的舶来品,早在秦汉时期,达官贵人就有用牙刷的习惯,到明朝时,牙刷这种东西在江南经济发达地区风行一时。普通百姓用的是一般的竹柄牙刷,而富裕家庭则用象牙柄和檀木柄。

陈艾记得,以前在CCTV里就看过一个节目,说的是浙江义乌还是诸暨一个牙刷厂就搞了一个牙刷博物馆,里面就收藏了不少明朝的牙刷,其中以一把象牙如意云头柄牙刷最为珍贵。当时,他还有些怀疑这事的真实性。

今日见二女用牙刷,陈艾这才信了。

当然,二女因为太穷,用来刷牙的青盐是用不起的。而陈三以前也没有刷牙的方法,有买牙刷的钱,还不如换二两酒喝喝。

见陈艾盯着自己看得有趣,素娘不好意思地将头低下去看着自己的脚尖。古代女人讲究笑不露齿,被陈三看到自己的嘴巴,却是一件很让人害羞的事情。

那梅姐则狠狠盯了陈艾一眼:“看什么看?”

“没看什么。”陈艾笑了笑,转身拿起院子里的笤帚四下打扫起来。既然要在人家这里混吃混住,当甩手看客也不成话。陈艾总的来说还是一个善良的人,闲不住,总想找些事情来做。

扫完地后,他又拿起抹布将柜台和店中的桌椅子擦了一遍,这才满意地拍了拍手,拿起书坐在角落仔细地读起来。

而那两个女人则在厨房里忙碌着,素娘和梅姐得了于大婶的工钱,起了个大早出门买米。

铺子开门,市井之声扑面而来。

锅里煮得好象是白粥,香甜的米饭味道和是市井喧哗搀杂在一起,一派太平气象。

“梅姐,你就……就不要再骂陈三了,他都病成这样”素娘轻轻叹息一声。

“是有点疯了意思。”梅姐本欲再骂,一想到这出,有些泄气:“娘你看,这陈三以前什么时候干过活了,今天却起个大早,又是扫地又是擦桌,像是换了一个人。”

“梅姐,我听人说,这疯子分两种,一种和常人没什么区别,就是有些痴,叫文疯子;一种则乱说乱叫,遇到不对,就要打人撒泼,叫武疯子。你说,他是文疯子还是武疯子?”素娘怯生生地问女儿。

“你看他拿着一本书学人家读书人,看得眼珠子都快要落下来了,在那里一坐就是半个时辰,不是文疯子还能是什么?”梅姐很肯定地说。

听到这母女二人说自己是疯子,陈艾有些抓狂,忍不住将脑袋从书本上抬起来,道:“我不是疯子,脑子也没进水,你们背后议论人不好吧?”

二女立即闭上嘴巴,惊疑不定地看着陈三。

陈艾看了半天书,肚子也饿了,嗅到白粥的味道,再也保持不住,将手中的书一扔:“吃饭了。”就朝厨房冲去。

却见,半锅白米已熬得烂熟,火候正好。

叫了一声大好,陈艾满满地给自己盛了一碗,顾不得烫嘴,“希溜溜”一口气吃尽。他本就是一个大男人,一碗稀饭下去也只算是将腹中饥火压住,加上这粥滋味实在好,就再也停不住,一口气吃下去,须臾就将大半锅白粥全吞了。

“你在做什么?”听到厨房里的声音不对,梅姐连忙冲进屋来。可终归是迟上一步,却见锅中只剩下薄薄一层糨糊,加一起不过二两。

“你你你……”梅姐胸中怒火立即腾腾升起,顾不得害怕,厉声骂到“陈三啊陈三,你真是一个泼皮,我以为你撞坏了脑子,性子也转了。想不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欺负起我们母女来还身是得心应手。这一锅白粥可是我们娘俩今天的口粮,你一气吃光,是居心要饿死我们啊?碰上你,真是我们娘俩前世欠下的愿孽。”

说到伤心处,梅姐眼睛里沁出泪花来。

“啊,这……这是一天的口粮……”陈艾口吃起来,只觉得一张脸烫得厉害,羞愧得只想钻进地里去,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梅姐还不肯罢休,尤自骂个不停。素娘在旁边听不下去,小声说:“梅姐,算了,他是大男人,吃得多……”

“大男人,没见过这样的大男人,欺负孤儿寡母,和女人争吃的算什么本事,娘你也不要护着他,今日我得骂死这个泼皮。”

素娘还是在轻声劝解:“他不是疯了吗?”

“疯了,疯了就可以欺负人?”

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性,陈艾被骂得有些受不了,“啊哑哑!”一声,学着京剧里的开场白怪叫:“谁疯了,我陈三清醒得很,今日吃了你们的白粥,以后我发达了,让你们日日吃燕窝吃到吐。”

“啊,疯了,真是疯了!”二女被这一声尖叫惊得身体一晃,总算安静下来。

“倒霉,真是倒霉,今天这事算我不对,以后……算了,以后的事情就不说了。”陈艾讷讷几句,再不愿意在厨房里呆下去,依旧溜回铺子里一边看店一边读书。

二女一天的口粮被陈艾一口气吃光,心情自然十分灰暗,早饭也不吃,就那么坐在铺子里守着,看能不能再做笔生意,好歹将这一天对付过去。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今天好象是赶集的日子。旁边几家店铺的生意也不错,无论是包子铺、杂货铺还是铁匠铺,都挤满了人。说来也邪性,这付家裁缝铺子死活也开不了张,眼见着日头渐渐升到头顶,肚子又开始叫唤起来。天气冷,人饿得也快。

二女还是没有去吃午饭,实际上也没什么可吃,就那么满面愁容地坐在那里,时不时发出轻轻的叹息。

发觉到气氛不对,陈艾也觉得大家老这么冷战下去也不是办法,就放下手中的书,看着梅姐的眼睛,说:“反正也没生意,也没东西吃,饿得紧,要不,我说个故事给你们解闷,如此,也不至于饿得难受。”

梅姐没好气地白了陈艾一眼:“你陈三能有什么故事好说的,就算讲,也说的是疯话。故事这种东西我最不喜欢了,都是编来骗人的。与其听你一通胡扯,还不如听隔壁大婶们说说这几日城中发生的新鲜事儿。”说完话,也不理陈艾,转头对母亲道:“娘,先前我去买米,碰到于婶,于婶说城北老王昨天晚上摔断了腿。”

“老王,是不是城北卖凉皮的那个?”素娘好奇地问。

“除了他还能是谁,昨天晚上,老王被几个混子约去耍钱赌博,不知道怎么的走漏的风声,被二叔知道了,就带人去捉。那老王被堵在楼上,一时间慌了神,从上面往下跳,结果把腿给摔了,三层的楼啊,也亏他下得了心。”

“啊!”素娘大为吃惊,连忙问:“后来呢,可被官府捉住了?”

听二女在说八卦,陈艾也留了神,这可是一个近距离了解明朝社会风俗的好机会,要想尽快地融入这个社会还得多和人唠嗑。据他所知,明初,朱元璋痛恨赌博,严令民间不许赌博。若有赌博耍钱者,一旦被抓到,直接剁掉右手,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人冒险从事这项风险极大的娱乐活动。当初的陈三就曾经和人赌博,也是他运气好,从来没被抓住过。

如今的陈艾对赌博这种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加上付班头有处心积虑要找自己的麻烦,更是不可能沾这种玩意儿。

“若被抓住了还有他好?”梅姐回答母亲说:“这个老王也是硬气,怕被二叔抓住,摔断腿后虽然疼得钻心,可他躲在楼下的花丛中,硬是一声不吭,这才让他躲了过去。天亮以后,他才被人抬了回去,可怜一只断腿肿得水桶一般,想着就糁人。”

“可怜,那还不疼死过去。”素娘满脸的不忍,道:“老王被人抓住固然要被砍去一只手,可他这回虽然已经躲了过去,却断了腿,真是运气太背。”

“什么运气不好,我说这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活该他倒霉。”梅姐冷笑:“他好生做他凉皮生意不就好了,总归有口饭吃。正事不做,整天想着天上掉馅饼,难道还想靠赌钱发家?”

听到二女的对话,陈艾:“原来你们喜欢说这种故事呀,要不,我也说个天上掉馅饼的的耍钱的故事给你们听。你们也知道,前些年我到处乱跑,去过的地方多,见识也广。我这肚子呀,除了能装稀饭,也装了不少好听的故事。话说,这个故事就发生在苏州城里,也就是在前年……”

梅姐又白了他一眼,可却也留了神,她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好奇,喜欢听故事说八卦是女孩子的天性,小女生该有的毛病都有。

“且说,那年苏州城虎丘也有一个姓王的少年,此人父母去得早,在家守着五亩地和两家草屋过活。他人也老实,不要说赌博这种事情,平日间连酒都不喝,成天只知道在地里埋头干活。可就是这样一个老实人,却因为家穷,三十来岁了还没有娶亲……这一年秋天,他扛了秋粮进城完税之后,正欲回家,路过一个小茶铺子,突然觉得腹如刀搅乱,顿时把持不住。原来,天气热,他喝多了凉水,闹起了肚子。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朝茶铺里冲,想借茅房一用。

他去的这家茶铺甚是古怪,位于一个荒僻的山冈上,平日间连鬼影子也看不到一个,里面正聚集了十来人耍钱。原来这些人都是苏州城中的富商,约在一起刷钱。可惜城里抓赌风声甚紧,就派人在这荒野临时搭了个茶棚耍子取了。

这些人都是富贵惯了的人,这里虽然临时搭了个棚子,动静却大。除了茶寮,还建了伙房、卧室、牲口棚,除了带了不少奴仆之外,甚至连家里洗澡用的木桶、看着玩儿的盆载都一并运了过来,准备在这里住上三天。”

陈艾一通胡诌,听得二女目瞪口呆。

素娘:“太……太奢华了,这有钱人家的人真是古怪。”

梅姐更是目驰神往,惊得瞪圆了一双妙目,什么话也说出出来。

陈艾接着道:“见王姓少年冲进来,众人都面露不满。心道,你一个农夫,又不是高贵之人,要出恭吧,裤子一拉,到处都能解决,进来找什么茅房。”

陈艾毕竟是在机关工作多年,乃是酒精考验的国家干部,陪客人吃饭喝酒,首先得能说,几年下来,酒量见涨不说,还练就了一双麻利的嘴皮子,这个故事一说出口,顿时将母女二人都吸引住了。

不过,说起去茅房拉屎出恭的故事,还是让二女有些不好意思。梅姐唾了一口:“尽说些、不正经的事,懒得听……不过,这个王姓少年也是个正经人,懂得礼仪,虽然在荒郊野外,却也知道找茅房……接下来呢,他赌钱了吗?”

“听我说下去。”陈艾心中好笑,这个梅姐说话虽然难听,却也是个喜欢听故事的人儿,好奇心杀死猫,要想同这个小美人搞好关系,就着落在这个故事上。

第十六章 改善目前的处境

陈艾继续说下去:“这个王姓少年钻进茶棚子,里面的富商都是疑惑,因为自重身份,都没有说话。王姓少年倒也不惧,连连拱手,说,店家,借茅房一用可好?”

“这个时候,终于有个下人冲上来阻拦,又不好明说这里不是茶铺,见他穿得破烂,故意说这里上茅房要给钱,五文钱一次,想借此把他给吓跑。

王姓少年奇道,我上你们的茅房是给你们积肥,你不感谢还好,怎么反问我要起钱来。那下人不耐烦地说,就这个价,上不上随你。王姓少年虽然心疼钱,可肚子实在疼得紧,一咬牙,将一张宝钞塞到那下人手中,说好好好,我给钱。然后就朝后面的茅房跑去,还好来得及没拉进裤子里。”

听陈艾说得有趣,二女都笑出声来,旋即又红了脸。听一个大男人说出恭的事儿,未免有些羞人。

陈艾不给她们恼火的机会,又有心逗她们开心,说:“到茅房拉完肚子后,王姓少年才想起自己刚才该那下人的是一张十文面额的宝钞,刚才因为内急,忘记问那下人找钱。因为心疼那五文钱,他就跑去找那人找补。

那下人却临时有事被主家派出去了,也没人。

王姓少年就拉住里面的一个人要钱。

茶铺里的商人们可都是见惯了金山银海的人,什么时候将这五文钱放在眼睛里,说哪里去给你找钱,也没零的。王姓少年不依,眼看着就要闹起来。被他拉住的那个商人没有办法,将一个筹码扔过去,说这个筹码值一钱银子,要不你玩两把。依照我们这里的规矩,不上一百两,不兑换的。”

“王姓少年这才明白自己撞进一个赌场里来了,吓得魂飞魄散,只欲转头就逃,可终归是舍不得那五文钱,一咬牙留了下去,将筹码押到赌桌上。也是他运气使然后,这一把竟大杀四方,一口气赢了十两银子。

本来,到这个地步,他就该离开了。这十两银子可是他一辈子都赚不到的巨款。可惜赌场的规矩,不够一百不兑换,他只能硬着头皮玩下去。

渐渐的,他整个人也麻木了,也不去想自己究竟是输是赢。到晚上休息的时候,他一算,这才吓了一大跳,竟有四百两之巨。这下他再不敢玩下去,就去兑换了现银,连夜跑回了家。

回家之后,他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这才起床下地,用这钱买了地,修了房子,也娶了一妻一妾,生了四个儿子,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四百两银子!”二女被这个天文数字和这个离奇的故事惊得呆住了,什么话也不说,满屋都是素娘和梅姐悠长的呼吸声。

这也可以理解,明末白银价格甚高,换算成后世人民币,一两银子值一千块。但是在明朝初年,因为国家还不富裕,贵金属极度缺乏,这个价格还得翻上一番。也就是是说,四百两银子,相当于现代的八十万块。

这样的小故事,陈艾张口就来,要想吸引住梅姐这样一个小姑娘,分分钟搞定。

“看把你们吓得,不过是四百两银子而已。”八十万快人民币的财富对明朝普通人来说是一个高不可攀登的数字,可对现代人来说也没什么了不起,北、上、广一间屋就值上百万,八十万,也只能买五十平方。

陈艾淡淡道:“今日我陈艾借宿在你们这里,给你们添了麻烦,将来若我发达了,肯定会感谢你们的,休说四百两,四千两都不在话下。”在女人面前,适当地说说大话也是可以的,至少能给她一个你胸有大志,是一个值得依托之人。

陈艾不禁想起大学时的女朋友,当时女友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他老实的回答说,将来毕业后找个工作,能有一口饭吃就可以了。结果被女朋友讥笑是一个俗人,没出息。

大学毕业之后,女友果断地同他这个俗人分了手,说跟他在一起看不到前途。

痛定思痛,陈艾想,必要的时候,在女人面前做出一副前途一片光明,可目前却出路不大的模样非常有必要,至少能给她以希望。

此乃情场制胜的不二法则。

“说你是疯子你还不承认,你现在都穷得和我们女人抢饭吃,休说四百两银子。能拿出四两的宝钞吗?”梅姐哼了一声,出乎陈艾的意料,她的表情虽然非常不屑,可对陈艾的态度却缓和了许多,这也算是一个好的开始。

女孩子嘛,你就是要同她多聊天,多沟通,如此才能日久生情,美女怕缠郎吗。当然,这个度要把握好。

想到这里,陈艾恬淡一笑,也不和梅姐争吵。

倒是那素娘却正色道:“我当是什么故事,原来是耍钱,陈三,你以前成日赌博喝酒,也不是长法。现在你又病了,痴了,换了个人似的。如此却不错,正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陈艾大觉得无奈,梅姐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大为振奋:“陈三,看不出你也挺能说故事的,以后多说说。”

陈艾心中一阵狂喜,就怕你不同我说话,只要你听我胡诌,我有的是机会同你亲近。当然,表面上他还是装出一副有些不情愿的样子:“看情形吧,梅姐你也知道我现在正在读书,又要准备明年二月的童子试,估计也没多少时间。”

“又开始疯了。”二女都抽了一口冷气,相互看了一眼。

陈三见她们如此表情,心中有烦恼起来,说:“算了,我去看书。”

听了半天故事,街上的人越发多起来,梅姐站起身来,没好气地对陈艾说:“要看书躲你屋里看,别去外面,你陈三名声在外,往铺子里一坐,也没客人敢来。我也不求你将来发达,也听不得你说什么天天吃燕窝鱼翅的胡话,只求你别捣蛋,给我们娘俩一条活路。”

陈艾微微一笑,刚才说了半天故事,总算平息偷吃稀饭的风波,他忙走进自己房间读起书来。

素娘见陈艾依旧捧着书看个不停,以为他的疯病越发严重,眉宇间一片担忧。

不知道怎么的,看了半天书,陈艾死活也读不进去。索性也再读了,就那么躺在床上发呆。

今天早上之所以弄得如此不愉快,归根结底还是一个穷字。虽然将来考了秀才,入了廪,有固定收入。可也得等到自己考完才行。从童生到秀才,要经过县试、府试、院试,一套程序下来,起码一年时间。铺子里吃了上顿没下顿,别还没考完,先饿死过去才好。

而且,科举从来就是一件花钱的事情,若不在短期内改善个人财务状况,只怕支撑不到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可是,做什么才好呢?

对了,刚才梅姐不是夸我的故事说得好吗,要不我当个说书先生?

不成,以前那个陈三名声太坏,就算我想当说书先生,只怕也没人敢来听。再说,我现在被她们当成疯子……靠,我这个疯子的名声就是被梅姐这个不省事的丫头传出去的,估计到时候也没人会来听我说疯话。再说,我就是要挣快钱,说书来得太慢,一个听众一次收一文钱,实在没意思。

那么……

陈艾的思路延伸开去,想起自己刚才胡乱编的那个故事。

或许,开家赌场是一个来快钱的好主意。我陈三以前就是社会混混,正好重操就业,坐庄吃喜。

可是,干这行风险太大,抓住了要被人砍手不说,也坏了名声,将来我陈艾可是要做官的,这种事情干不得。再说,付班头成天盯着我,他会放过这个报复自己的机会吗?

赌博……说到底子就是搏彩,搏彩业在现代可是一个大产业。就陈艾所知道的,后世中国的彩票业早在08年就已经突破年销售额千亿大关,即便只取百分之十的利润,也是百亿元的巨额收入。

如果我在吴江也搞一个,也不要太多,一个月卖出去一千两,也有百两收入。抵普通人拼死拼活忙碌一辈子。

当然,吴江乃是江南富庶之地,如果这么弄,很有可能将整个苏州府的富人都吸引过来,月销售几万还是有可能的。

到时候我不就发了?

当然,这活儿不能由私人出面,必须官办。

对,找机会同胡知县谈谈,看能不能说服他。若他愿意,我来替他主持,到时候,只需提取一定数额的管理费就足够让我赚个盆满钵满。

这是一个改善目前窘迫现状的大好机会啊!

陈艾越想越兴奋,忍不住笑出声来。

午饭自然是没有着落,好在今天赶集,铺子好歹做了两笔生意,得了几文钱,晚饭好歹看到了粮食。

第二日逢三,该去县学读书了。陈艾梳洗完毕,夹着书籍走到铺子里,铺子已经开门,素娘和梅姐都在。

第十七章 痴人

拜昨天的那个故事,梅姐对陈艾的态度好了许多,加上陈艾在家里又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未语先笑,伸手不打笑脸人,梅姐也不好找陈三的麻烦。甚至还朝他点了点头:“起来了。”

看到女儿的脸色很好,素娘不知怎么的,只觉得非常开心,笑眯眯地对陈艾说:“你……陈……哎,这事真开不了口。”

陈艾:“素娘有话请说。”

素娘道:“事情是这样,这天一天天冷下来,眼见着冬天就快到了。这冬天的菜贵,也没处买去,要不,麻烦你一趟,跑老鸦山我娘家那里一躺。我娘家人答应送给我一车白菜帮子,让我去拉。要不,让和梅姐同你一道去。”说到后来,她声音越发小起来,好象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连连说给陈艾添麻烦了。

陈艾忙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是梅姐嘴快,将事情的情形一一说得分明。

原来,素娘的娘家是在位于太湖边上一个叫老鸦山的地方,姓郑,是地方上的大姓,日常以种菜为生,种的菜远销苏州、南京,产量极大。这不刚过了重阳,地里的菜已经卖光,却还剩了不少烂菜叶子、白菜帮子卖不出去,可这些东西对普通百姓来说却是做盐菜的好东西。

郑家的人知道素娘穷,梅姐的几个舅舅就带信过来让素娘母女过去拖。

往年间,素娘和梅姐因为是女子,也拖不了多少。因此,每次运回来的菜,只够吃一个多月。冬天天冷,野外也采不到野菜,在过年那段时间,素娘和梅姐的碗中也看不到一丝儿菜叶子。

今年因为有陈三在,他又是个大男人,体力好,自可多运些回来。

陈艾点点头,既然吃人家的饭,又给素娘和梅姐添了这么多麻烦,也该帮人家做事。而且,这也是一个和梅姐单独相处的好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这事就交给我吧,不过今天却不成,要不,明天吧?”陈艾点了点头。

“哪又是为什么呢?”素娘柔声问。

陈艾回答说:“我今天要去县学读书,胡知县可在那里等着呢,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学业可不能荒废了。”

二女同时抽了一口冷气:又开始发痴了,前几日说读书还罢了,今日却搬出胡知县来。胡知县什么人,那可是天上的星宿,你陈三不过是泼皮一个,你巴巴儿送上门去,人家未必理睬,怎么可能还专门等你?

梅姐心中恼怒,面色难看起来。

还是素娘心软,叹息一声:“他是真的病了,梅姐,你性子急,也别骂他,要不就明天吧。”

梅姐正要说话,门口却传来一声响亮的笑声:“我听人说陈三疯了装出一副读书相公模样,还不信,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屋中三人同时扭头看出去,却见隔壁的于大婶正在站在门口,好奇地望着陈艾。

陈艾有些恼火:“谁疯了,我正常得很。”

于婶却不说话,只上下看着他。

在她身后,还有一群街坊大娘,一眼看过去,全是三十七八,四十五六的珠黄人老。

陈艾愕然发现自己正被一群欧巴桑围观,这情形甚是诡异。

明朝开国不到三十年,百姓被蒙古人统治多年,社会风气不像后来那么保守,因为沾染了胡气,有的时候还非常开放。普通女子也可以随意走动串门。

就因为社会风气开放,朱元璋才有些看不过眼,这才大力提倡理学,独尊朱、程。于是,在朝廷有意引导下,明朝的社会风俗才逐渐趋于保守和古板,封建伦常这才渐渐确立起来。发展到民国,就演变成吃人礼教。

陈艾被一群明朝妇女看得心中发毛,知道不能再这里久留,忙站起身来,拿了书,准备出去:“各位大婶大嫂,陈三有要事出门,还请大家借光让让,谢谢,谢谢!”

可众人还是不肯让出通道,堵着门口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这个陈三好象是不对劲,他怎么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是啊,若是在以前,早就开口骂娘了。”

“还有还有,你看他手上拿的是不是书……他大字不识一个,能看懂吗?”

听的人抽了一口冷气:“没错的,这个陈三是疯了,不过,好在是文疯子,也不会害人的。”

“话说,陈三疯了也好,也知道做人了。”

“应该抓副药吃吃的。”

“都穷成那样了,还有钱抓药吗?”

……

大冷天的,陈艾额头开始冒汗。

素娘见陈三如此窘迫,又担心他受到刺激,犯了疯病,连忙对众人柔声说:“各位婶婶大嫂,陈三病了,你们就别说了,让他安静一下。”

又有人再说:“素娘,我们自看陈疯子,你跑出来做什么,怎么心疼了。听说你要招赘陈三,是不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不对吧,我听人说,这个陈三在没疯前看上的可是素娘,咯咯,别是……”

“别是什么?”

“别是素娘现在也看他对上眼了?”

……

众八婆说得不堪,素娘身体一晃,面上失去了血色,眼眶里全是泪水闪烁。

梅姐大怒,一把拉住陈艾就往门外走:“陈三,随便你去什么地方疯,但请你不要在这里坏我们娘俩的名节了,快走快走!”

她一把将陈艾推出门,咬牙提起笤帚在门外猛力扫起来,冷笑着对众人说:“陈三是我们店中的伙计,他疯不疯子管你们什么事。”

众人纷纷躲到一边,正才让陈艾顺利地冲了出去。

一群孩子跟在陈艾身后一边跑,一边喊:“陈疯子,陈疯子!”

梅姐赶走了众妇人,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

素娘抹了半天眼泪,这才怯生生对女儿说:“梅姐,要不你……去看看陈三往何处去了,他人不清醒,别乱跑乱闯闹出什祸事。”

“要去你自己去!”自古母女都是对头,吼了素娘几句,梅姐还是有些不放心,起身走出门,去寻了陈艾。

她以前恨陈三要死,可不知道怎么的,一旦发觉他痴了,心却软了下来。在她看来,陈三自是付家裁缝店的人,要打要骂,自有我裁缝店里的人,外面的人凭什么欺负他?

走了一段路,就看到先前尾随陈艾的那群孩子,拉了个小屁孩问了问,才知道陈三真的到县学里去了。

梅姐这一惊非同小可,那地方也是普通人能去的吗?你一个痴子贸然钻进去,被人发现还不被打死?

她连忙跑到县学,可一到大门口,看到那两扇黑漆木门,却不敢往里里面闯,就那么呆呆站在那里等。

她心中也是奇怪,这地方戒备森严,陈三究竟是怎么进去的?

因为担心陈艾,又不肯离去,梅姐也只能站在外面等,这一等就是一个上午。可那该死的陈泼皮就是不出来。

梅姐越等心中越是害怕,暗道:该不会是被官家的人抓了吧,他痴成那样,又得罪了二叔,若进了监狱,非被人打死不可。

陈三以前虽然可恨,可自从病了后,就好象换了个人一样,对我们娘俩也算是不错,故事也说得好听,其实……其实,并不讨厌啊!死了,这次他是死定了……

这天天气不错,太阳很大,再县学外站了一个上午,却也不冷。

随着时间一分一妙流逝,梅姐心中固然害怕,却更加好奇。县学那个地方平日里有不少人,按说陈艾钻进去这么长时间,早该被人发现了。为何里边静悄悄毫无动静,这就古怪了。

正疑惑间。

“梅姐,梅姐,你怎么了?”一张笑嘻嘻的脸出现在梅姐的面前,正是陈艾。

他手中还是拿着一摞书,长身玉立,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出一副儒雅的风度。

这中气质对梅姐来说甚是陌生,不禁让她一呆:“这是陈三吗?”

“晚生正是陈艾,见过付家小姐。”陈艾微微一笑,长长一揖:“付小姐亭亭玉立,可是在这里等小生的?”

“你满口胡诌什么,真当自己是贵公子了?说人话。”梅姐终于回过神来,眼前这个陈三像换了个人一样,难道是他的痴病越发严重起来:“你先前跑哪里去了?”

陈艾指了指县学:“读书呀,已经放学了,我就出来了。”

“哎,你真是病得不轻啊!”梅姐畏惧地看了县学的建筑群一眼,低声道:“这地方你以后可不能乱进,否则要被人抓的。”

“抓什么抓,我在里面读书,谁敢抓我?”

“真是病得不轻,还胡说起来了?”梅姐有些不耐烦起来,眉毛一竖,扯着陈艾的袖子就叫道:“走,你闹够了吧,回铺子去!老实说,你刚才是怎么偷跑进去的?”

“我说实话你怎么不相信呢?”陈艾无奈,又不想同梅姐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只得无奈地说:“我看没人把门,就进去找了个地方睡了一上午,好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满意个鬼!”梅姐还是不依,伸手在陈艾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与其被人抓住打死,还不如让我先把你给废了。”

吃梅姐这一巴掌,陈艾突然想起以前读大学时的女朋友,也是这样纠缠不休,这样乍喜还怒,一阵又喜又甜又酸的感觉涌上心头让他说不出话来,就这么默默随着梅姐回到铺子。

说起来,今天这一课还真没机会同知县说博彩业的事情,因为课上到一半,县学来了个不得了的人物。

当然,今天也不是一无所获,想起今天这一课,陈艾嘴上挂着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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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贵客来访

原来今日是陈艾第一天上课,他这两日自己看朱子注的《四书》。其中颇多疑问,不觉出言询问。

听到陈艾这么问,胡知县倒是吃了一惊,说:“你能想到这一层,也算是用了心的。不过,你毕竟没有正经读过书,也不用想太多。就目前看来,还是多读多背,把基础打扎实才好。这样,今日且先学一篇《孟子》,我读一句,你跟着读一句,然后我再解一句。”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陈艾心中大苦,这个胡知县还真拿我当发蒙学童了:“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就这样,胡知县读一句,陈艾跟着念一句,然后胡知县就解一句。

这些东西,陈艾本在大学里就学过,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本抱了一个随口敷衍的心思来一个滥竽充数。心理还想着如何将话头往博彩上引,可听不了几句,却来了兴趣。

这个胡知县毕竟是两榜进士出身,本身就是一个有大学问的人。《孟子》虽然简单,可在他口中解来,却是旁征博引。孟子的一句话被他这么一解,洋洋撒撒说开去,竟滔滔不绝,让陈艾也真学了不少真东西。

这下,陈艾收摄起心神,虚心地学习起来。

见弟子端正起态度,胡知县不住点头。他先前之所以不搭陈艾的茬,本就是想消一消磨一磨陈艾好高婺远的性子,如今,见他理解了自己的心思,更是心怀大畅。

在胡知县看来,如今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只要你去考,无论如何也是能中个功名的。学问这种东西真不重要,关键是在正心。心一正,无论做什么事情,那是断断不会出错的。

若说起才华,胡惟庸乃是天下间有名的大才,可最后还不是犯了事。越是有才能的人,若心不正,干起坏事来,危害也是极大。国家自有严密的制度体系,需要诚良君子维持这个制度的运转。

眼前这个学生,才华是有的,否则也不可能在王家做了两年长随就学会了读书识字。依他的才能,再加上朝廷的取士政策,将来即便做不了官,当个小吏也是很简单的事情。如今,真要好生调教。

读了几章《孟子》,大概是有些倦了,胡梦海将书放下:“佩萸,你自己通篇朗诵,我却不再解说了。所谓书读百遍,其意自现,关键是要想将这本《孟子》读到不绝如江河的地步,张口就来,提笔就有。”

“是。”陈艾郑重地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

一时间,满书屋都是朗朗的读书声。

不得不承认,古汉语自有其独特的音韵之美。尤其是如《孟子》这种千锤百炼的传世文字,不看其内容,单究其韵律,娓娓读来,却有一种转承其合的别样风致。

说来也怪,此际已是秋末,正天干物燥,可陈艾一句一句读将下去,半个时辰下来,竟口中生津,当真是酣畅无比。

胡知县也听得满面喜色,在一旁默默点头。

正舒爽处,突听得外面有衙役来报:“禀知县大老爷,应天府学教授解纶来访。”

胡知县吃了一惊,国朝定都南京,应天府中各级官员比起普通州府的官吏还要高上一级,尤其是应天府尹,更是官居二品,与六部院尚书同级。至于应天府学教授,虽然只是一个七品官,却甚为清贵,通常都由饱学鸿儒担任。尤其是这个解纶,更是一个大有来头的人物。

他心中也是奇怪,按说,应天府和苏州府互不统辖,他一个应天学道的跑吴江来做什么?

还没等他说:“有请”外面院子中就传来一声洪亮的笑声:“胡兄不在衙门坐堂,跑县学来授课,正好兴致啊!”

胡知县也笑道:“大经兄也是好兴致,大老远跑苏州来,却又是为何?”

他走到陈艾身边,小声叮嘱道:“此人乃是海内知名鸿儒,等下你好生表现,切不可露怯,对你将来自是大有好处。”

“是,谨尊大人之命。”陈艾低低应了一声,心中却是奇怪。这个姓解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府学教授,本没什么了不起,怎么胡知县却如此郑重。明朝姓解的名人好象就一个解缙,那可是明初第一才子,却不知这个解伦和解缙是什么关系。

大概看出陈艾心中的疑惑,胡梦海点点头:“他是解缙的兄长。”

“啊!”陈艾低低一声惊呼,这还是他来明朝后第一次离名人如此之近,虽然只是解缙的兄长,依旧让他心中一震。

刚叫出声,却见一个清瘦的中年人大步走进书屋。

他生得颇高,四肢修长,国字脸,头上戴着一顶青布便帽,低低地压住额头,上嘴唇的短须修剪得很漂亮,年轻时应该颇为帅气。

“休要说什么大经兄,胡兄是洪武十二年的进士,解纶是洪武二十年的进士,按理我该遵你一声兄长才对。”看得出来,解纶是一个洒脱之人,见来同胡知县见礼之后,也不推辞,径直坐到主座上面。

这在明朝是一件很失礼的行为,不过胡知县本与解纶相熟,知道他兄弟二人都是放荡不羁的名士,见惯不惊,就笑眯眯地陪坐在一旁。

解沦甚是健谈,笑道:“我这次来苏州,其实两月前接了礼部之令来巡视南京各地的官学,如今正好交卸了这个差使。”

胡知县心中一动,按照朝廷的规矩,童子试的最后一轮院试因为直接关系到童生的秀才功名,国家极其重视。一般来说,都会从省一级学政派遣官员下来主持,难道……

他沉吟故意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随口问:“朝廷可有意派大经兄来苏州主持明年的章试?”大经是解纶的字,二人本熟,说起话来也随便。

“这个……”解纶摸了摸上嘴唇的胡子,却发现陈艾还坐在屋中,也不回答胡知县的问题,指着陈艾问:“此人可是吴江的童生?”

陈艾忙站起身来,拱手作揖:“晚生吴江陈艾,见过解大人。”他已经想起解纶究竟是谁了。

解纶是解缙大哥,年纪比解大才子还大上十二岁,一手书法非常出色,是明初有名的书法家之一。他洪武二十年与解缙和妹夫黄金玉一道中了进士,“一门三进士”在士林中传为佳话,

解缙虽然在后世被人称为明朝第一才子,可就现在这个时间段而言,解纶比他弟弟的名更大。

他中进士之后,朝廷任命为福建道监察御史,不久又擢升为礼部仪制司主事。

因为才华初中,通晓各门知识。朱元璋对他也相当重视,曾让他参与修订朝廷各种典章制度。洪武二十四年的时候,因为犯了事,被贬为应天府学教授。

按说,一个府学教授,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在满眼都是是公卿显贵的京城根本算不上什么。可他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皇家贵族学校的老师。

朱家的子弟基本上都听过他的课,比如以前的太子朱标,现在的太孙朱允文。

就因为他身份特殊,人脉广,刚才胡知县在叮嘱陈艾要在解纶面前好好表现,至少也得给他留下一点印象,混个脸熟,对他将来的仕途官道自是大有好处。

一想到这里,陈艾对胡知县心生感激,这个老胡对自己还真是不错呀。

见陈艾不卑不亢,一脸平静地站在自己面前,解纶心中不禁点了点头。休说在吴江这个小地方,就算是在京城,普通士子摄于自己的名头,见面之后也是战战兢兢汗不敢出,或者竭尽讨好之为能事。此子能有如此表现,也算是个胸中有静气,见过场面的人。

解纶先入为主,对陈艾心生好感,微笑道:“想来你就是吴江县学的士子了,刚才听你在屋中读《孟子》,声音清朗,字正腔圆,句也断得极好,想来是在这本书上下过一些工夫的,不错,不错。”

陈艾:“回解大人的话,学生只不过是照本宣科,算不得什么。”

“你这话没说对。”解纶摇摇头:“字也就是那些字,可如何断句却是真功夫。先贤圣人的微言大义本就言简意赅,譬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句,也可断作‘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不同的断法,含义却大相径庭。你能句句断到妙处,也算是下过苦功的,切不可妄自菲薄。”

陈艾心中一阵赞叹,这个解缙的大哥果然是有真学问的人。要知道,古代的文章也没有标点一说,一句断不好,就会产生歧义,甚至闹出大笑话来。如何断句,正是一个读书人综合素质的体现。

他也是运气好,接受的是现代教育。大学时学的古汉语可都是诸如王国维、顾颉刚、朱自清、辜鸿铭这种国学大师预先打好标点的,乃是大师们一生学问的体现。如今,陈艾却拣了这个大便宜,让解纶刮目相看。

第十九章 且谈风月

陈艾得了这个乖,却不张狂,免得惹了解纶的不快,被人看作狂生。忙谦虚地说:“大人,其实,陈艾也不过读过三五年书,识得几个字罢了。这书本里的真学问,真本事,却没有学到。我心中只觉得本该如此,于是就这么断了,算是瞎蒙的。”

“好一个本该如此,说得好!”解纶一声赞叹:“人情练达即文章,我辈读书所为何哉?不过是学会做人做事的道理,以天下为己任,至国家以太平,求一个科举入仕,为国家为百姓做些实事。国家需要的道德高洁的君子,我们读书明理,就为立德。立德之本,首在正心。心若正,德相随。”

解纶猛力点头:“圣人的每一言每一语,无不契合天理大道。看似高深莫测,其实不然。大道至简,这人若有纯良正心,读起书来,自然是如有神助。可见,你却是个纯人。对了,看你年纪已经二十六七,正值壮年,我原本以为你乃是吴江县学的廪生,怎么只读了三两年书,难不成你还是个没有功名的学童?”

听到解纶的一通夸奖,陈艾心中大为得意。可表面上还是一脸平静:“回大人的话,学生确实只读过两年书,如今还是一个小小的童生。”

“丝!”地一声抽了口冷气,解纶:“怎么回事?”

“事情是这样,大经兄且听我慢慢说来。”看到大名鼎鼎的解纶对自己的学生青眼有加,胡知县满面自豪,就将陈艾以前所编的来历说了一遍。

“原来你在王谟身边受过指点,那就难怪了,可惜王谟……哎!”解纶长叹了一声,一脸的难过表情。

胡知县和陈艾不知道解纶为什么这样,良久,胡梦海才道:“苏州府王、姚案牵扯太多,以至全府士子逃亡一空,如今,我们吴江只剩陈艾这根独苗了。却不知道明年的童子试能不能过?

他在小心地试探着解纶,作为陈艾的老师,若陈艾运气好,一口气考个功名出来,他也是面上有光。

“如今的情形胡兄还看不明白吗?”解纶苦笑:“明年童子试,苏州府根本就没几个人参考,真真是竹外桃花三两枝,要想应景,自然是都要取了。”

听到他说出这句实话,胡知县和陈艾相互对时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喜色。

胡知县笑了笑:“大经兄也不必难过,若你来主持院试,有你在士林中的号召力,大家都会来应试的,竹外桃花三两枝的情形断然不会出现。大经兄弟就等着桃李满天下好了。”

“不谈这个,不谈这个,我今日来这里却不是为公事。”解纶面上的阴霾更重:“如今我已不是官身,就算想主持苏州府的院试,做陈艾的座师也已没有可能。”

“啊!”陈艾和胡知县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沉默半天,解纶谈展眉一笑:“其实,我已经被陛下免职,不日就要押送回原籍看管。五年前,家母尝过吴江的米酒,非常喜欢。她老人家和解纶一般嗜酒,最最喜欢江南的女儿红了。这次我这个儿子回乡侍奉母亲,临行前想过来找你讨个十几坛子带回去,却不知胡知县答应不答应?”

胡知县:“大经兄这次被夺职,可是因为蓝玉案?”

“还能是别的案子吗?”解纶苦笑:“可惜啊,胡兄你虽然被关了两年,却也官复原职,苦尽甘来,我却终于没逃过这一关。罢罢罢,今日也不要说这些丧气的话儿,只谈风月,只谈风月。胡兄,你不会是舍不得那十几坛子酒吧?”

胡知县笑道:“我穷得叮当响,平日间连马夫轿夫和文吏都一概不用,哪里有酒送你。”

“哈哈,果然都是一般的穷。”解纶抚掌大笑,一把扯掉身上的长袍扔给陈艾:“今日难得欢喜,当一醉方休。算了,我也不打你们师生的秋风,去将这件袍子当了,换两壶美酒来。”

“好一个呼儿将出换美酒,我也与君同消万古愁!”胡知县也是大笑,也要去解身上的长袍。

陈艾捏着手中的长袍,哭笑不得,若真依了这两人的意思出去当衣服换酒,岂不让他们光着身子?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衙役又跑进来:“见过知县大老爷。”

被衙役打断了雅兴,胡知县面色有些不好看:“何事?”

那衙役道:“回大老爷的话,东山乡绅郑重听说解大人来了,过来拜见,请大人恩准。”

解纶听说地方乡绅过来拜见自己,问:“此郑重究竟是谁,可有功名?”

那衙役:“回大人的话,郑重不过是一普通乡绅,没有功名。”

胡知县点了点头:“这个郑重我也好象听说过他的名字,是个普通地主,没读过书。”

解纶神色不虞,也不再问。

胡知县知道解纶乃是大名士,自重身份,自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到的,解纶刚才和自己与陈艾言谈正欢,被一个乡野之人打搅,心中自然不喜。

他挥了挥手:“不见,打发他回去。”

“可是大人……”衙役有些为难地站在那里。

陈艾心中雪亮,立即明白过来,定是这个衙役收了郑重的门包。明朝初年,朱元璋大力打击腐败,普通官员,贪一两银子就是死罪。因此,各地官员因为没有其他财源,一个个穷得厉害。胡知县那点俸禄,维持一个县政府运转都难,更别说给手下人好处了。像普通衙役等,已经两个月没领薪水。

如今接了郑乡绅的门包,那衙役自然不肯放弃到手的白花花的银子。

“还不去打发了?”胡知县面容一整。

陈艾本心是不愿意出门替解纶当衣服换酒的,倒不是想替那衙役解围。如今,有乡绅送上门来,虽然不便从他身上捞点好处,可对自己将来在地方上的人脉却大有好处。

他顺手接过衙役手中的拜贴,看了一眼,便朝胡知县和解纶拱了拱手:“二位大人,此人倒可以一见。这个郑重我倒是听说过的,也读过书识些字,因为我朝刑法峻苛,也不敢科举出仕,倒不是个面目可憎之人。估计是他向往解大人的学问,又知道大人好酒,特意送了十坛美酒过来,士子之间诗酒唱和本是常事,也不违反朝廷法令。”

“十坛美酒,不错。”解纶眼睛亮起来。

胡知县笑道:“我就知道大经兄受不了这个诱惑,哈哈,也好,且叫那郑乡绅进来吧。”

第二十章 一朝酒在手

那衙役被陈艾解了围,大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飞快地跑出去传人。

很快,一片喧哗,就有一群家丁模样的人捧了十几个西瓜大小的酒坛子进了书屋,满满地堆在墙角。

看得出来,东山郑重家资甚丰,便有两个干净伶俐的小厮把十几个钧窑碗盏放在二位大人的面前,又将东山特产的白沙枇杷满满地铺了上去。大冷天的能够吃到窖藏的枇杷,又看到如此精美的酒器,解纶和胡梦海都精神一振。

正如陈艾所猜想的那样,东山镇乡绅郑重却不是土得掉渣的土财。相反,此人长得高大魁梧,国字脸上显出一股威严的黝黑油光,看起来倒像是一个武人。

不过,他这种威严也就是针对下人而言的,一旦面对胡知县这个父母官和解纶这个大名士,顿时换上一副必恭必敬的表情:“见过解大人,胡父母。”

他小心地撕开泥封,给两位大人将酒满上:“草民郑重听说解学士来本县寻酒。草民家别的没有,因为靠着东山的一股好泉水,每年却能酿得几十坛上好的黄酒,特意送来请解学士和胡父母尝尝。”

本来,胡梦海和解纶听陈艾说郑重能读书识字,以为他是一个不肯参加考试的士子,这才肯抽空接见。可一看,这家伙分明就是个江湖豪客,顿时没有了兴趣,也不想理睬。

那解纶端起一个杯子,却不饮,在眼前端详片刻,转头对胡知县说:“这大概就是传说的龙泉哥哥窑了,以前我也不知道江南有这等上佳瓷器,洪武二十一年的时候,松江人曹昭写了一本《格古要论》,上面说‘哥窑纹取冰裂、鳝血为上,梅花片墨纹次之。细碎纹,纹之下也。’如此,哥哥窑才为世人所知。今日,京城宫室四下搜罗这种瓷器,公卿大室也趋之若骛,想必价值不菲了。”

胡知县赞叹一声:“大经兄果然渊博,《格古要论》这么生僻的书籍你也看过,若不是听你说起,我还真没见过真正的哥窑瓷器。”

二人说得高兴,陈艾听说这是北宋四大名窑中的哥窑,也吃了一惊,不觉定睛看去。他对古董也没什么研究,这一看,却没看出什么妙处来。

听众人赞叹自己的酒器,郑重忙满面堆笑地端着酒坛子站在胡知县和解纶身后,讨好地说:“若二位大人喜欢,这一套酒器就赠与大人们。不过是一些玩意儿,我那里多的是。只要能让大人们高兴,就是草民的福分。”

解纶听他说得俗气,脸子冷了下来。

胡梦海也觉得大为失礼,横了郑重一眼,对解纶道:“大经兄喝酒,休要被粗俗之人坏了你我心情。”

“恩,酒不错。”

二人对饮了一杯子,开始谈笑起来,也没搭理一脸尴尬的郑重。

在解纶和胡知县看来,郑重言语粗鄙,同他多说一句话都脏了嘴。他们能够让这个粗鄙只乡绅进这书屋来,喝他的酒,已是给了面子,怎么可能让其登堂入室把酒言欢。大家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呀!

看到进退不得,满面热汗的郑重,陈艾无奈地摆了摆头,心中却有些同情起这个地主。

他没穿越之前也知道封建社会的等级秩序极其严格,却不想森严成这样。士、农、工、商泾渭分明,彼此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陈艾毕竟有一个现代人的灵魂,虽说已经入乡岁素随俗,可骨子里的平等观念已经根深蒂固了。

他好心地朝郑重微微一笑,起身接过他手中的酒坛子,低声道:“郑员外,且这边看座。”

说完,就领着郑重来客座下首坐定。

郑重来之前也知道自己即不是官也不是读书人,贸然前来求见解大学士和胡知县肯定会碰一鼻子灰,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不想这二位大人根本就看不上自己。若不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来接引自己坐下,今日还真不知如何了局。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觉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大为感激。又看了陈艾一眼,此子虽然长相普通,衣着也很简朴,却自有一股儒雅从容之气,望之不似凡品,却不知与胡知县和解学士是何关系。

“多谢小哥。”郑重恭敬地一拱手,小声问:“恕草民眼拙,还请教小哥高姓大名。”

陈艾微微一笑:“在下陈艾,乃城中一普通百姓,今日正好遇到胡大人在县学授课,就过来听讲。”

郑重吃了一惊,忙惊讶地说:“原来陈小哥是胡父母的高足啊,失敬失敬。”

陈艾客气地说:“晚生驽钝,虽有名师指点,学业却一无所成,辜负恩师的期待,汗颜,汗颜。”

郑重正色道:“不怕小哥笑话,郑重虽然是一乡野之人,却也学过一些相人之术。我看小哥天庭饱满,额有亮光,将来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到时候,只怕我们吴江人都要以小哥为荣了。”

陈艾连声道:“郑员外谬赞了,我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童生,也没有功名,只求能读几天书,识些字,懂点做人做事的道理罢了,别的倒没想太多。”

“小哥谦虚了,有胡父母这样的名师耳提面命,往来的又是解学士这种大名士,小哥你还怕考不中功名?依你面相,将来可是有状元命的。”郑重不住口的恭维。他心中暗道:这个陈艾言谈得体,举止从容,果然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这种人物,将来只怕不是池中之物,我得好生结交才是。

他二人正说着话,那边,胡知县和解纶已将十几杯酒喝了下去。酒一喝多,二人又是好友,说起话来也没有顾及,渐渐地放开了,从诗词歌赋渐渐说到朝廷风向上面去,又谈起洪武朝苛刻的恐怖政治,和往日同僚的悲惨遭遇,胡知县和解纶都是一阵长叹,眼中含泪。

陈艾本有心从政,一听到他们说起这些,也留了神,他也不喝酒,一边同郑重敷衍,一边侧耳聆听。

至于那郑重,本就是一普通地主,什么时候听过这种秘闻,也听得目驰神迷。

正听得入神,突然间解纶猛一拍桌子:“如今,我也是无官一身轻,咱们也不谈这些烦心事。说好了只说风月的,酒不错,东山的枇杷滋味也是甚佳。我等何不行个酒令,寻些乐子。”说完就端起了酒杯。

胡知县呵呵一笑:“大经兄现在是一朝酒在手,便将令来行,你是客,我自然听你的。”

第二十一章 便将令来行

解纶端起了酒杯,陪坐各人也不能推辞,陈艾也将杯子举了起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郑重郑员外又来碰了一鼻子灰。

他也是心太热切,加上刚才和陈艾一起喝了几杯酒,脑子一热,端起酒杯来,大声道:“行酒令啊,好,我最喜欢了。记得前年,同无锡乡绅牛员外喝酒的时候,他就输给草民二十两银子。回家之后,因为心疼钱,竟然气死过去了。哈哈,当时的酒令是什么呢,容草民想想……”

被郑重搅了兴致,胡知县一脸怒容,嘴一张,就要着人将这个郑重轰出去。

陈艾忙笑道:“胡大人,解大人,这酒很好,二位大人已经有日子没见。今日相聚,也不要提那些不开心的事。说起来,郑员外一个酒令气出一条人命来,也算是一桩雅事。颇有〈郑康成行酒伏地气绝〉的遗风,还请解大人出令。”

解纶大笑:“哈哈,确实有趣。”

所谓“郑康成行酒伏地气绝”出自曹操〈董逃歌词〉这首诗。诗云:“德行不亏缺,变故自难常。郑康成行酒伏地气绝,郭景图命尽于园桑。”

郑康成是东汉经学大师,德行卓著。郭景图生平不详,既然与郑玄相提并论,可见也是位“德行不缺”的人。

儒家一再宣扬“天佑有德”等观点,但郑玄却在酒席上劝酒时,倒地气绝;郭景图在桑园里突然突然死去,这说明人的寿命同德行的好坏无关,上天是不可能给有德行的人另眼相待的。

曹操本就是个实用主义者,在当时人眼中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可就其文学成就而言,却是当时最顶尖的。

陈艾说出这个典故,倒也有趣,让解纶忍俊不禁。

解纶笑道:“陈艾你也要行酒?”

陈艾忙摆手:“晚生才读了几年书,这种东西却不会。”

胡知县也道:“大经兄,你就不要为难陈艾了,我们自己来。你且出题。”

“好,我的题目是:每人用两个字,分韵相协,结句必须是诗书中的一句话。”

“这令却有趣,甚难呀。胡梦海一时还有些怔住了,大经兄先请。”

解、胡二人都已经喝得醉了。

解伦说:“好,我先来。在南京住了这么多年,如今却要回江西老家,与君等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聚。”他眼睛突然一红,念道:“轟字三个车,余斗字成斜;车车车,远上寒山石径斜。”轟字是繁体字“轰”的写法,和简体字不同,乃是三个车字重叠而成。

他这句酒令暗含仕途失意的惆怅,不得不归的郁气。

胡知县也心中一悲,用低哑的声音道:“品字三个口,水酉字成酒;口口口,劝君更尽一杯酒。”说万,举杯一口饮尽,眼泪却落了下来。

“君这是与我依依惜别啊!”解纶一声悲笑,也喝了一口,突然用醉眼看着郑重:“你不是要来讨好和结交解纶吗,嘿嘿,解纶算什么,一个被罢黜的官员。你大概是想借拜见我来讨好胡知县,求他办事吧。此时却是机会,且行个令来听听,若接得好,我替你给胡知县陈情。”

郑重被解纶说破心事,一张黑脸变得通红。确实,他今日来此并不是为拜见解纶的。

事情是这样,他所在的东山镇最近里长出缺,一直没有补上。作为地方乡绅,郑重对这个位置觊觎已久。

可东山一直都是富庶之地,有家产有声望的乡绅不知凡己,怎么也轮不到他郑重。

但郑重却是一个有见识之人,信奉事在人为。他恰好听人说大名鼎鼎的解纶来吴江探访胡知县,就动了心思,想通过接待解纶来讨胡知县的欢心。

却不想解纶也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一句话就将这事揭破了,让他处于尴尬的境地。

“我我我……”郑重虽然是个豪客,可这种耍文弄墨的事情他却不会,一下子被憋出了一身热汗。

胡知县也醉得厉害,斜着眼睛笑道:“郑重,你的事情我记起来了,是不是想做里长。你这人心思倒也便给,知道曲线迂回,走解大人的门路。哈哈,此事好办,只要你行得这个酒令,本县就让你当。”

明朝乃是读书人和皇帝共治天下,官员于乡绅共治地方。

其中,里长虽然只管辖一百一十户人口,也不算正式编制,可权力却极大。地方上但有诉讼、纠纷,必须先让里长处理,只有处理不下来的时候才交到县衙门里去。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里长、保长在地方上简直就是一个土皇帝,有的时候甚至比县官还让百姓畏惧。

听到胡知县这么说,虽然自己不懂酒令,可郑重却不肯放弃这个大好机会。犹豫片刻,这才口吃地念道:“森字三个木,木木木……”接下来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对了,额头上黄豆大小的汗水不住往下流。

“木木木,难不成还‘洞庭湖波兮木叶下’?不通得很,我与大经兄满怀离愁,你却扯出个湘夫人来,没得坏了我们的兴致。”胡知县气愤地一拍桌子。

“大人……”郑重好歹也是个魁梧的堂堂汉子,被这一吓,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颤将起来,心中大喊不妙。

陈艾心中更是不忍,这个郑重员外也合该着倒霉,遇到这种事情,大家都是同乡,能帮就帮他一把吧。

想到这里,陈艾悄悄拉了他衣摆一把,有手指沾了酒液在面前的桌上飞快地写了一行字,示意让郑重照着念。

也是郑员外的运气,这个酒令陈艾以前读大学的时候在书上看到过,还记得。书上说这个酒令是明朝人写的,想不到出自胡、解二人之口。

又或者自己这只蝴蝶穿越到明朝之后,让历史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

看到陈艾写的这一行字,郑重心中一松,忙道:“禀二位大人,刚才不算,草民重新来过。矗字三个直,黑出字成黜;直直直,人焉往而不三黜。”

“好酒令!”解纶微一寻思,立即击节叫好。他和胡知县都是眼尖之人,如何不知道是陈艾在暗中作弊。

便微笑着问郑重道:“行得不错,好,本官且问你,人焉往而不三黜,出自哪里,又是什么意思?”

郑重呆住了,字他是认识,至于说的究竟是什么,鬼才知道,解大学士这不是为难我老郑吗?

好在胡知县也大笑起来,说:“郑重,我不管你这个酒令是谁对的,反正你只要行出来了,本官说的话就算数,好,东山镇的里长就是你了。”他自然知道这个酒令是自己学生陈艾写的,能够得到解纶的称赞,他这个当老师的也是面上有光,心中一高兴,就随口让郑重做了这个里长。

反正区区一个乡绅,还不放在他胡大人的眼里,就当他是浮云好了。

第二十二章 留待千秋史管彤

郑重这一惊喜非同小可,立即站起身来,拜将在地:“多谢胡父母,多谢解大学士。”

胡知县也不理他,只抚须微笑。

那解纶用欣赏的目光看着陈艾:“胡兄真收得一个好弟子。我那句远上寒山石径斜取意仕途失意;胡兄的劝君更尽一杯酒取意惜别;结末一句人焉往而不三黜出自〈论语·微子〉,取意惆怅。短短几句酒令,将我等心情说得透了。还有,你这个弟子生性稳重恬淡,不喜出风头,是个老成之人。将来若进了科场,成就不可限量啊。”

胡知县更是心花怒放:“大经兄也不用如此夸奖,反让后辈门起了骄狂之心。”他伸手朝郑重虚虚一扶,郑重这才如释重负般地站起身来。

胡知县也是醉了,笑指陈艾问解纶:“大经,此子有我调教,又有朝廷的用人制度,中个举人也不是难事,却不知道将来能得什么成就?”

解纶:“成就,哈哈,成就啊,若真中了举人,以陈艾的稳重性子,我朝又人才匮乏,日后就算得个知府也不是难事。”

“谬赞了谬赞了。”胡知县笑得眼睛都弯了,学生是老师的脸面,学生成就越大,他这个老师越光荣。

听到解纶这番话,旁边的郑重更是惊骇,知府大老爷,那可是顶天的大人物啊,不得了,这个年轻人将来不得了呀。

陈艾反被解纶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正要谦虚,解纶却摇晃着身子站起来:“如今的官场,你精明强干,要被拿下;滔光养讳吧,一样被杀;也只有那种不偏不倚,依本心做事的老成之人才行得长久。”

“这政局,我是看不明白了,也不想看明白了!”说到动情处,解纶一把扯掉头上帽子:“你们看吧,你们看吧,这朝廷究竟是怎么了?”

解纶的额头上赫然刺着两个小字“狂悖”。

“大经兄!”胡知县的眼泪流了下来,挽起袖子,上面也有两个小字“朋党”。

“哈哈!”解纶一声长笑:“胡兄何必如此伤感,今天说好了只谈风月的。”

他满身酒气地指着陈艾:刚才你藏拙,我偏不给你机会,我要罚你。”

陈艾忙起身拱手:“请大人责罚。”

“好,我就罚你赋诗一首,就说说……就说说我被罢官免职一事。”解纶悲啸道:“我解纶也一把年纪了,这次回乡看管,估计这辈子也回不了南京了,悲哉,悲哉!出这事的时候,我自思断无活理,也想过要为自己写首诀别诗。却不想如今却留了一条残命。陈艾,你来替我写。”

“是,大人!”陈艾略一沉思,吟道:“一命多舛复多磨,成仁心事底从容。挹江门外七品官,留待千秋史管彤。”

解纶一呆,突然伸手将面上的眼泪抹去,长长地朝陈艾作了一揖。

陈艾大惊也拜将下去:“解大人这是折杀晚生了,可使不得。”

解纶大笑:“好一句成仁心事底从容,好一句留待千秋史管子彤。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只要问心无愧,又何必在意自己的荣辱生死。想不到呀想不到,解纶读了一辈子圣人言,一但涉及到个人名利,却还比不上一个晚辈。佩萸这一首诗解了老夫心节,胸怀不觉为之一畅,快哉,快哉!胡兄,你这个学生不得了,我刚才还说他这辈子最多一个知府的成就。现在看来,以他的胸怀,将来就算是六部部堂,封疆大吏,也是做得。”

说完,也不废话,举步就朝外面走去:“去休,去休,田园将芜胡不归……陈艾,不错,不错,我这次回南京收拾行装,定同士林中人提起你这个后起之秀的名字……不要让我失望呀!”

长音袅袅不绝,转眼,解纶就已经消失不见。

解纶乃是名士派头,说走就走,倒放屋中三人一脸错愕。

听到解纶说回南京之后要替自己扬名,陈艾满心惊喜。

那胡知县更是老怀大畅,手摸胡须不住地盯着陈艾看,一副爱若珍宝的表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实在是太高兴了,高兴得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那郑重更是惊骇,解纶是什么人,人家可是专门给皇家子弟授课的座师,什么样的达官贵人,名士才子没见过。能得他首肯,这个陈艾还是凡人吗?

知府已经算是了不起的了,如今,解学士竟然说陈艾有入六部做部堂和的心胸和才气,这这这……六部官员,那可是天子近臣,真正的贵人啊!

偏偏这个陈艾还没有架子,为人也随和,正是一个结交的好机会。

想到这里,郑重悄悄从袖子里掏出一叠宝钞就往陈艾手里塞。

看到那一大叠大明宝钞,陈艾心中剧烈跳动,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明朝初年缺乏贵金属,市面上流通的货币总量不足。国朝开国时,万废待新,民间穷困,倒不觉得什么。但经过二十把年的休养生息,尤其是商业逐渐繁荣的同时,朝廷突然感觉到市面上的钱不够用了。

为了解决这一难题,朱元璋索性学元朝的做法,大量印制纸钞,并严令不得使用金银交易。

当然,发行一张纸钞必须有相应的贵金属储备。可是,古人却没有这个观念,反正印刷机一开,想印多少就有多少。

这一经济政策实行到最后,已经变成了一种变相的抢劫行为。

当然,抢劫百姓在当时也是不得已,也为明朝未来的繁荣富强积累了必要的财富基础。

此钞法实行了上百年,到嘉靖年时随着南美洲白银大量输入,才得以废除。

就目前而言,朝廷虽然有滥发钞票的趋势,但洪武二十八年的宝钞还是有一定含金量的。

郑重塞过来的那一大叠宝钞数量不少,面额也大。

陈艾眼尖,只一眼瞟过去,最上面那张上面写着的大大的“五十文”三个字他还是认识的。如果没猜错,这一叠宝钞都是同样的面额。

明初钱贵物贱,五十文至少相当于后世的一百块钱人民币。看这么厚实的一大叠宝钞票,起码有一百。

一百张,就是五两银子,足够让陈艾快活地过上一年了。

如今的他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天上掉馅饼,若说不动心,那是假话。

第二十三章 好话

如果换个地方,依陈艾目前的窘迫,他定会扯下这张脸不要,直接笑纳了。

自己代表的可是胡知县,代表的是政府,收郑重的钱也是给他面子。况且,刚才自己替他度过了这么大一个难关,帮他顺利地得了里长的职务,收他的钱又怎么了?

里长,那在后世至少是一个镇委书记的角色。即便这种基层公务员的职位,按照现代社会的潜规则,你要想跑下来,怎么着也得花上十余万块钱吧。五两银子就让这家伙得了个这么一个职位,算起来,他还占便宜了呢!

正当陈艾鬼使神差的要将手伸过去的时候,他眼角一撇,突然看到胡知县一脸的怒容,心中顿时一凛。

明初的官员大多清廉,操守上绝对没有问题。当着他的面收郑重的钱,那不是找死吗?

一两银子都是死罪,胡知县真要治自己的罪,我陈艾定然小命不保。

就算老胡纵容我陈艾,只怕以后在他心目中也不会拿我当一回事。以后的县试想想就知道是什么后果,县试若没办法过关,自然谈不上任何前程。

陈艾虽然心疼,可表面上依旧笑了笑将郑重的手推开:“郑员外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郑重见陈艾推辞,却没想到其他。他本就是一个豪绅,又常年在江南一地走动,因为性子豪爽,倒也结交过不少人物。不过,同官府和读书人打交代还是第一次,并没意识眼前的情形有什么不对。

依旧讨好地说:“方才若不是陈先生帮衬,郑重可要在解大学士面前出丑了。还有,也是胡父母信任草民,让郑重出任里长一职。咱郑重可不是忘本的人,受人之恩,自然要涌泉相报。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收下。”

陈艾苦笑,这个郑重脑筋怎么这么不灵光呢,枉他也是在江湖上行走之人,怎么不懂得看世向啊。现在他有说出这种没水平的话来,只怕要糟。

果然,郑重的话音刚落,胡知县就“砰!”一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满面怒容道:“郑重,你搞什么鬼?”

郑重惊讶地转头看着怒不可遏的胡知县,心中一惊,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惹恼了父母大人。

陈艾不忍心看他出事,温言道:“也不需如此,你的心意我领了,这钱无论如何不能收,回去吧。”说着话,嘴角就朝胡知县方向翘了翘,微微发笑。示意:郑重啊,这事你可干不得。

大概是看到陈艾面上的微笑,郑重心中安定下来。见陈艾如此表情,却会错了意。心中一转,暗叫一声:“糊涂了,糊涂了,我郑重枉也是在这世面上行走了一辈子的老人,怎么这么不开窍。今日得了这个里长的宝座,固然是陈艾一手之力,也需要大大地感激。可是,所谓上山打猎,见者有份,胡知县那边也得意思意思才对呀!

于是,郑乡绅立即做了一个让陈艾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动作出来。

这个郑重又从怀里掏出一大叠宝钞,只有一百张的模样,使劲地朝陈艾手中放:“陈先生,草民虽然蠢笨,可却也不是一个不晓事的人,知县大人那里我也有一点心意。还请你帮忙转给胡父母,死罪,死罪。“

陈艾哭笑不得,又用手去推。

可那郑重以为他不过是在客套,口中不住劝说,依旧顽固地将钱递来。

二人顿时纠缠再一起。

胡知县一张脸已经气得铁青,咆哮一声:“是可忍!”

纠缠的二人停了下来,将头转过去。

“孰不可忍。”胡知县怒道:“郑重,你果然是个刁民。陈艾,你很好。我看你也是穷困人出身,财帛面前却能守住读书人应有的礼义廉耻,不枉我高看你一眼。这个郑重着实可恶,立即将他轰出去,里长一职,以后休要再提起了。”

“啊!”郑重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触犯了胡知县,可看到知县大人大发雷霆,吓得身子一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满头汗水溪流一样撒在地上。

“出事了吧,出事了吧,送礼贿赂官员也是一门艺术,你这么冒冒失失地将钱送过来,又不讲究方式方法,不了解你的还以为你别有用心,能拿你的钱才见鬼了。”陈艾心中暗叹息,不住摇头。他也懒得管了,刚才自己险些就栽在这愚鲁的家伙手里。虽然知道这个郑重乃是一番好意,可心中还是有些不爽。

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陈艾,可惜这么多钱啊!

……

陈艾正要叫人进来将郑重轰出去,可那郑重突然一把拉住他的裤腿,用哀求的目光看着陈艾。两百多张宝钞落了一地。

郑重本是个豪爽之人,口舌却不便给,也不懂得在场面上应该怎么说话。

看到他吓成那样,又想起这家伙主要是笨,其实人还是不错的。

这是个老实人。

老实人做老实事,未必有好的结果。

哎,留得一线人情在,日后也好相见,能帮就帮吧,公门里面好修行。

陈艾笑了笑,俯下身子将宝钞收拢在一起,还给郑重,道:“郑员外,可知道你做错了什么?”

“草民驽钝,草民有罪。”郑重只不住口地呢喃。

陈艾缓缓道:“我家大人乃是一等一清廉之人,今日任命你为东山里长,那是看到做人正直,在地方上又有威望,又是个能做事的人,可为朝廷效力,可安靖地方。大人用你,是用你的才,并不是用你的钱。”

“草民知错了,以后再不敢了。”郑重头上的汗水更多。

“知道错了就好,还不向大人谢罪。”

“大人,草民知罪了。”郑重忙朝胡直线磕下去一个响头。

“这等厌物,还不快赶了出去?”胡知县一脸的嫌恶。

陈艾又继续温和地对郑重说道:“郑员外你也不用太担心什么,刚才我不是说了吗,大人用你,是用你的才,和钱没关系。你也不要将大人正常的施政举措庸俗化了。其实,大人内心中并不想拿你怎么样的,就想给你一点教训。大人做事,一向公正严明,你做错了事自然要大力申斥,就事论事,一事归一事,这个里长还是要让你做的,回去之后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里,以后务必实心用事。”

“是是是。”

“退下吧。”胡知县听陈艾这番话,脸色好看了许多。心中一动:是啊,本官做事一向公正。眼前这个郑重虽然品行不佳,可却是个不错的里长人选。我若因为此事将他拿下,倒显得气量不够。若说起执中公允,难道我还不如陈艾这个学生。恩,也是本官的修养还不到:“郑重,回去之后依旧做你的里长,好生替百姓替朝廷做事。”

“多谢大人,多谢陈先生。”陈艾的一句话就保住了自己的里长位置,郑重如蒙大赦,几乎要对陈艾感激涕淋了。

他慌忙招下人进来收拾器具,就要告辞而去。

陈艾:“等下,你将酒和枇杷给大人留下。这些物件也值不得几个钱,就算是我们私人之间的礼尚往来。”

……

等郑重推下,胡知县有些不高兴:“佩萸,本官清得如一汪水似的,怎么肯收郑重的酒和枇杷?”

“大人,这酒和枇杷乃是解大人钟爱之物,他大老远来吴江,却空手而回,未免失望。再说了,收这些东西却是陈艾和郑重之间的事情。陈艾没有功名,又不是官府的人,就算被别人知道了,也牵涉不到大人身上。”

胡知县叹息一声:“大经兄大老远来一趟吴江,胡梦海却拿不出什么东西接待,心中确实有些难过。”

说着话,陈艾提起笔在一张纸上不住写着什么。

胡知县心中好奇,将头凑过去一看,好一手漂亮的馆阁体,不禁失惊:“几日不见,佩萸的字怎么好成这样了?”

陈艾忙回答:“大人,我那日见了大人时心中敬畏,手脚发颤,字自然写不好。”

“好好好,好字,好字!”胡知县大笑。

陈艾在纸上写道:有客金陵来,秋满姑苏,西风斜照徘徊,叹黄尘如许,纷纷牛背,青眼难开。有美酒金樽在手,世事都休问,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胡知县只看了一眼,就失声叫道:“好一句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来人,将这酒与手书送去驿馆解大人处!”

“大人,若无事,陈艾告辞了。”看样子,今天这堂课已经没办法再上下去了,陈艾拱手,正要告退。

“佩萸等等。”胡知县笑着拉住他的手,道:“以你的才华,将来的县试断然是能过的。你我既然有师生之实,何不以师生相称。”

陈艾心中欢喜:“是,恩师。”

第二十四章 事儿妈

却不想,刚一出县学的大门,就看到梅姐等在那里,二人说笑了一气,就朝家里走去。

今日对陈艾来说意义重大,倒不是他得了什么好处。

刚才解纶说了,等回到南京,将在士林中替自己扬名,假以时日,我陈艾未必不能做一个小有名气的才子,对将来进入仕途却大有好处。

况且,刚才卖了郑重一个大人情。以后就算自己运气霉到极点,有郑重这种土地主朋友也是一件大好事。

只可惜那么多钱,光看着却得不到手,哎,心中还真有点难过。

回到店铺之后,素娘忙跑过来上下盯着陈艾看,又问梅姐:“梅姐,陈三刚才可是去县学了,没出事吧?”

梅姐白了陈艾一眼,道:“他是痴人有痴福,竟没被人捉住。。”

素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用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饱满的胸膛:“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梅姐,陈三痴成这样,迟早是要闯祸的,你以后可得将他看好了,千万别闹出什么事来。”

梅姐心中不高兴:“他大活人一个,我怎么看得住。”

素娘正色:“看不住也要看。”

陈艾:“你们……你们这样当面议论我不好吧?”

可二女并不理睬陈艾,反热心地讨论起来。梅姐说干脆找人来将陈艾的手脚给绑了,关屋里。素娘却摇头说不好,怕将人绑坏了,要不找郎中来瞧瞧,给他开个方子。梅姐反问,有钱请郎中吗?

陈艾听得一阵崩溃,惹不起,也只能躲了。他跑回自己屋子中看了一下午书,到晚间胡乱吃了点东西,想再看书,才发现家里的油灯已经烧干。没办法照明,就只能蒙头大睡。

天气有些冷,背窝里除了一床破得可以看里面黑色的棉絮的被子,再无他物。

回忆今天上午在县学里发生的一幕,陈艾有些兴奋,加之身下的稻草随着自己的翻身哗啦响个不停,这一夜竟没睡塌实。

第二天,天刚亮,梅姐就来敲门:“起来了,起来了。”

陈艾记起今天要随梅姐去她舅舅家拖白菜,忙起身道:“就来,就来。”

“对了,你去隔壁的于大婶家借她家的独轮车用用。”

一想到要去于大婶家借车,陈艾就有些头疼。

果然,等他见到于大婶,这个女人就笑嘻嘻地盯着他看了半天,才道:“陈疯子,听说你昨天钻进县学去了,没被人抓住?”

陈艾也不同她废话:“于大婶,我赶着去老鸦山呢?”

于大婶却不回答,只絮絮叨叨地说:“素娘母女也真是的,每年都去她娘家拖菜,也不怕娘家人不满。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换成我是她娘家人,不说沾她夫家的好处,怎么说也不能倒贴吧。这才是,女儿都是赔钱货,别的人赔一份嫁妆也就罢了,素娘的娘家也是可怜,每年都要可着倒找补不少东西过来呢。”

陈艾听得心中有些焦躁,打断她的话:“于大婶,你究竟借不借车呀?”

“你急什么呀?”于大婶大概是真拿陈艾当痴子看,说起话来也没有顾忌,不住口地埋怨:“陈疯子啊,不怕你笑话。这素娘她们每年春秋两季都要问我借车。春时回娘家借米,秋天拖菜,平日里还时不时回去要些柴禾,使我的车也使得勤。看在大家都是街坊邻居的份上,见她们母女也是可怜,我也没二话。可是……”

“可是什么?”陈艾预感到于大婶接下来没有好话,看样子,这个于大婶好象不乐意借车,这就有些麻烦了。

“可是……”于大婶换上了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可是你们店铺的人使我的车也要知道爱惜啊,这东西虽然不是牛马,可也经不住可劲的折腾。比如上一个月你们借我的车去老鸦山拉煤,回来之后也不知道把车给老身擦干净,就那么脏西西地还过来。还有……”

“还有什么?”陈艾最听不得老娘们唠嗑,脑袋有些发涨。

“还有,再上一个月你们铺子去老鸦山拉柴和,满满一大车,也不知道少拉些。回来之后,我一看,哎哟我的个妈妈,车轮面包的铁皮子都磨亮了,上面的铆钉也掉了两颗。让你们赔吧,素娘又穷成那样。最后还是老身心软,花了两文钱换了两个新铆钉。”

于大婶越说越愤慨,心疼地一张脸都在哆嗦:“两文钱啊,买了米可以吃一天了。”

陈艾重来没有同这种家庭妇女打过交代,被她一通唠叨下来,完全插不上嘴,耳朵里就好象有一百只蜜蜂飞舞。

正丧气间,梅姐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气呼呼走了过来,恰好听到于大婶的话,心中不服,冷笑:“于大婶,说这话就没意思了。就说那次拉柴和吧,虽说是满满一大车,也压掉了车轮上两颗钉子。可你于大婶当时也没说什么呀,还说家里中缺柴火,硬生生从车上抽了两大捆柴回去,那两捆柴可不只值两文钱。”

于大婶吃她一通呵斥,眉毛竖了起来。

梅姐越说越气愤,继续说道:“还有那次我和娘拉了一车瓢儿白,你于大婶也没同我们说,直接上去一阵乱翻,把好的嫩的全拿走了。只留给我娘俩一车烂菜叶子,我们可没你现在这么多废话。”

“放你娘的屁,什么只给你留了一车烂菜叶子?”于大婶被梅姐骂得恼火,怒道:“你也不看看你那车瓢儿白究竟是什么货色,都是烂菜帮子,打蔫的黄皮,老身我还瞧不上呢?若不是你母亲死命要让我去挑,我还不想费这个劲。不要吧,是看不起你们。要了吧,扔到圈你,猪都不肯吃。”

梅姐一张脸气得雪白:“于大婶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当我和我娘吃猪食的?”

“猪食不猪食,一日三餐,掀开锅盖不就清楚了?”于大婶正在气头上,说话也渐渐恶毒起来:“老身虽然吃得差,可顿顿有白米,餐餐见荤腥,倒是有的人……只怕十天半月看不到半点油星。”

“你!”梅姐气得将头一昂扬:“不借了,不借了,不就是一辆车吗,有什么了不起。”然后就气冲冲地跑了。

“你不借,我还不想借呢?”于大婶开始破口大骂起来。

陈艾看不过眼了,如果借不到车,等下岂不是要用人来背,那可要命。

“行了,车在哪里?”陈艾低喝一声:“脑袋就都被你们吵大了,我头晕得很,有些想打人。”

“……”于大婶畏惧地后退一步,忍不住指了指自家店子里:“在墙边靠着呢。”

陈艾也不废话,进门推了那辆独轮车就走,回头一笑,温和地说:“多谢于大婶,我把菜拉回来后,你记得过来挑几颗好的,也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刚才多有得罪,不要放在心上。”

“是是是。”于大婶还在后退:“你们店中还是有醒事的人,陈三你虽然有些疯,却比那两个女人好得多。”

……

“你哪里比我好啦?”出了城门,梅姐还在生气:“于大婶那是怕你发疯,随口敷衍的,谁答应要送她菜了。今天我们去拉的白菜比不得其他物件,让她老手老脚一翻,定糟践得一塌糊涂。”

陈艾:“几颗白菜而已,我却不放在心上。”他死活推不来这种独轮车,只感觉手下怎么也着不了力,走起路来也是忽闪忽闪的。

“你又说什么大话,我偏偏不把白菜给她,你答应的事情你自己去处理,反正不能拿我们的菜做人情。”梅花姐不住埋怨:“这种事儿妈给她梯子她就要上房,给她颜色就要开染坊……给她……”

陈艾:“我头好涨,心好慌!”

梅姐这才安静下来。

第二十五章 鸡公车

已经临近冬季,又起了个大早,天气冷得厉害。刚出城没走几步路,就遇到茫茫大雾,能见度不足一百米。

虽然身体强健,可手下的独轮车无论如何也不听使唤。

说起这种独轮车,在明朝有个特别的名字---鸡公车。那是因为这种车只有一个轮子,停车放平在地的时候,车头高高翘起,形似鸡冠。

可一但推起来,则要将车头放平堆货。因为在推车的时候,车把手要向后弯,没一个熟悉熟悉,根本无法驾御。

加之雾气太重,双手又下意识地用力,只走了不到六七里地,陈艾只觉得一身都僵硬了,呼吸也有些不均匀,背心上全是湿漉漉的汗水。

他心中不住叫苦,这个陈三的身体虽然不错,体力也足,可以前却是做惯了游手好闲的浪子,没正经干过活,这种独轮车根本就没碰过。这才走不了几里地就累成这样,真真是苦也!

他忍不住问身边的梅姐:“梅姐,去老鸦山你舅舅家还有多远?”老天保佑,最好马上就到,再走下去,陈三还真要被折腾成疯子了。

梅姐白了陈艾一眼:“我的大少爷,才走这几步路就累了,要不要我来推车?”

陈艾大喜:“那感情好。”

“你大男人一个,让一个女人推车,不觉得丢人吗?”梅姐冷冷地看了陈艾一眼。

“却也是。”陈艾有些泄气。

“还有二十来里路吧。”看了看前方一团团在风中翻滚汹涌的白雾,梅姐回答。

“啊,那么远!”陈艾几乎要崩溃了。按照梅姐的说法,从吴江县城去老鸦山,起码有十来公里,这点距离在现代坐汽车,最多十来分钟。可走着去,怎么也得花上一个上午。问题是去了后还得回来,顺便推上一车菜。

“怎么,不想走路了,我看你还是回去发痴做你的读书相公的春秋大梦吧。”梅姐将手伸过来就要抢那辆手推车,口中不住冷笑。

陈艾一把推开梅姐的手,悠悠道:“我倒是想回去,可惜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可就有一点好,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得办到。既然同意帮你们母女去老鸦山拖菜,如今却反悔了,以后还怎么做人?面子上可挂不住啊!”

“嘿嘿,你这个泼皮还有面子这种东西,也怕被别人笑话?”见陈艾将一辆独轮车推得歪歪斜斜,梅姐越发看他不顺眼起来,冷笑声更大:“看你这车推得,简直就像是喝醉了酒一样,我看你也别鼓捣了,要不这样,你坐车上来,本姑娘推着你走,看别人笑话你还是笑话我。”

梅姐不住口地讥讽着,陈艾本是个好脾气的人,也不同一个小女子计较,可后来越听越不象话。他总归是个大男人,在以前的单位里,也颇受人尊重。后来穿越到明朝,附身在陈三这个泼皮身上,别人固然畏他惧他,却也没被人小看过。

可如今却被一个小姑娘这样藐视,即便自己非常喜欢梅姐,也是不能容忍。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重重地将独轮车往地上一杵,停了下来。

“你还生气了,回去吧,回去吧,你这个男子汉,我们小店可是指望不上的。”梅姐绝对不肯放过任何打击陈艾的机会,以便报他以前欺负她们娘俩的一箭之仇。

“怎么指望不上了,我说能指望就能指望,我陈三将话撂在这里,我如今欠裁缝铺一个大人情,将来必十倍百倍还给你们。不过让你们锦衣玉食,也会让你们一辈子吃香喝辣。”

“大话谁都会说,权当你犯病了。”这几日梅姐已经被陈艾这种《读者》风格的励志文弄得有些麻烦了,眉头一皱:“你停这里做什么,累了,究竟走不走啊,要不你坐出上去,我来推。”

“好啊!”陈艾故意装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突然伸出手来将梅姐朝自己面前一拖,将她扔到独轮车上,一用力就将车推起来,朝前面一个冲刺。

“啊!”梅姐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大叫起来:“陈三,你这个泼皮,你想干什么?”

陈艾发疯一样朝前猛跑,一边跑,一边大笑:“你不是拿我当泼皮看吗,我今日就耍个泼,有种你就往下跳。”

车还在歪歪斜斜地朝前冲去,但速度却比刚才要快上几倍,耳边都是呼呼的风声,大团的雾气也撕碎了,然后有飞快地聚拢在一起。

“啊,放我下来,陈三……陈疯子……疯子……”

陈艾见梅姐吓得一脸惨白,心中大乐,心神突然一阵恍惚,又回忆起读高中那年,自己得了一辆自行车,整日载着一个女孩子,在大街上,在校园里风驰电掣。那个女孩子也是这么大声尖叫,也是这么苍白着脸。

当然……可惜的是,那辆充满青春期荷尔蒙的十六岁的单车最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最后,那个鼻青脸肿的女同学再不肯理他了。

往事不堪回首啊!

……

不知不觉中,独轮车上的尖叫声却不见了。

陈艾这才回过神来,定睛看去,梅姐的一张脸已经恢复了血色,正悠闲地坐在车上。而自己手下的鸡公车也走得越来越平稳。

陈艾大奇,问:“你怎么不叫了?”

“怕过了,自然就不怕了。”梅姐习惯性地翻了翻白眼。

“那你为什么不跳下车来?”

“有人出力白推我,干嘛要跳下来,当我是笨蛋吗?”

陈艾被气得笑出声来:“好,我颠你下来。”说完话,又开始发力猛跑。

梅姐轻轻笑起来:“是男人你就把我摔下来。”

陈艾心中大苦,真要他下狠手将她从车上颠下去,自己却做不到。于是,又跑出去一里路,他也泄了气:“姑奶奶,我已经够累的了,你能不能下来走啊!”

“不成。”梅姐得意地笑着:“你刚才硬拉我上车的,如今却叫我下来,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当我是面团,随你搓圆捏扁?”

“这女孩子,怎么同我以前的同学不一样呢?”陈艾有些抓狂的感觉。

闷头走了一段路,陈艾忍不住同梅姐说起话来:“我说,你有几个舅舅?”

“有两个。”梅姐坐在车头,回答说:“一个叫郑初一,一个叫郑十六。大舅舅郑初一是腊月初一生的,小舅舅郑十六是六月十六那天生的。我大舅家有舅妈和两个表哥,两个表哥都各自娶了娘子,却没有分家。小舅无儿无女,只一个娘子,两口子如今都在郑员外家帮村。”

“对了,你们两个舅舅家的日子过得如何,每年都要帮补你们不少柴米,应该算是小康人家吧?”陈艾放满了速度,同梅姐拉起了家常。

“也不算。”梅姐说:“大舅舅家有十来亩水田,家中人口又多,每年种的粮食也只够自己家吃用。至于小舅舅,虽然没有田土,可在郑员外那里帮着打理山林、茶园,郑大官人又是个大方的人,日常也没少他的好处,日子都过得不错。”

梅姐笑道:“平日间,两个舅舅帮补我们娘俩的柴米,其实有很多是从郑员外那里讨来的,反正郑员外有的是钱,也不缺那几根柴禾和菜叶子。都是乡里乡亲,只要求上门去,都会答应的。”

“哦,我们去拉的是那啥员外家的菜,和你舅舅却没有任何关系。”

“你这却是笨了,我姓付,又不姓郑,郑员外是郑家的族长,自然只接济郑氏族人,我们这次去老鸦山,还得请舅舅帮忙出面去郑府说一声。”

“原来是这样啊!”陈艾这才明白过来。

正说着话,眼前却是一亮,眼前是一片平整的大平原,秋收后的稻田灌了水,加上纵横交错的河岔,好一派水乡景象。

原来,走了这一段路,陈艾终于从浓雾中走了出来。

“停车,停车!”车上的梅姐叫了起来:“你跑了这么长的路,也累了,歇一下。”

“呵呵,小姑娘也知道心疼人了。”陈艾也确实觉得有些累,脚下、手心也发热发疼,就将车停了下来。

“谁心疼人了。”梅姐长着一双长腿,只一探身子就下了地,怒气冲冲地将一张帕子扔过来:“看你头上的汗水跟小溪一样,熏死了,我最嗅不得你这种汗臭,快擦干净。”

接过手绢,又看到梅姐滴溜溜黑白分明的眸子,陈艾心中一荡,暗道:这小姑娘心中还是有我的,这么多天的搭讪果然没有白费。任你心如铁石,咱也要把你炼成绕指柔……咳,这小家伙的脾气真是火暴,将来若娶了她,我这辈子可有得烦啊!

一想到美好的未来,陈艾就忍不住微笑起来,正要去擦自己额头上的汗水,可手刚一抬,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让他忍不住哼了一声。

他摊开手掌一看,却吓了一大跳。

只见两只手的手心上各自长了一个大燎泡。

原来,这个陈三身体虽然壮实,以前却没做过粗活,一双手细嫩着呢。今天推了半天独轮车,手心却磨出血泡来了。

第二十六章 原来是去东山呀

陈艾叫了一声晦气,正要用指甲去将这两颗燎泡掐破。

梅姐却叫了一声:“不要!”

陈艾愕然地停了下来:“怎么了?”

梅姐骂道:“你这人做事怎么这么卤莽呢,这血泡是能用指甲掐的吗?人的指甲多脏啊,掐破了燎泡,仔细将来伤口化脓。”

“那也是。”陈艾倒忘记了这一点,明朝可没有消毒用的碘酒、酒精什么的,真若染了细菌,伤口发炎,那可是一件麻烦事。可不挑破这两颗血泡吧,又疼得厉害。

梅姐:“燎泡还是要挑破的,不过不能用针。”

“那是,容易得破伤风。”

“什么叫破伤风?”梅姐不解。

“就是……一种病吧。”

“恩,反正用针挑水泡容易灌脓,弄不好还要死人。”梅姐也不去深究破伤风究竟是什么东西,说:“碰到这种情形,一般来说只需要拔下一根头发将燎泡刺破就可以了。这还是因为蒙古人的法子,不过他们是用马尾的。”

说着话,梅姐伸出手去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我帮你挑。”

“嘿,你怎么这么好心了?”

“少废话,你刚才推了我那么长的路,我这是还你人情,你究竟答应不?”

“好好好,答应你就是了。”陈艾将右手伸了过去,

梅姐抓住他右手,用头发一刺就将水疱刺破了。

被她的手握住,陈艾心脏不争气地一阵乱跳,又低头看着梅姐的脖子。却看到细长柔美的脖子,在她的后颈窝处还有一丛细细的绒毛。

正看得入神,梅姐手上一用力,就将燎泡里的黄水挤了出去。因为用力不小,陈艾疼得叫出声来。

“叫什么叫,换一只手来。”

“你这头发还真锐利啊,比马尾巴还厉害!”

“老实点,不许乱说乱动。”

陈艾苦笑着将两只手摊开:“姑娘,谁乱说乱动了,刚才可是你抓住我的手啊,被你吃了豆腐,我还亏得慌呢!”

“你……”梅姐这才意识到不对,愤怒地盯着陈艾,一张脸涨得通红生,气地将手中的那根头发扔了出去:“用你自己的头发,自己挑。”

有微风吹来,那根柔丝在空中轻飘飘地飞舞着,打了个旋就落到路边的小河中,浮在水面上。

陈艾哈哈大笑,朝小河边走去,折了根树枝朝水中小心地挑去:“我的头发哪比得上你的马尾好使。没啥说的,今天非用这根头发了。”

小河虽然不宽,可河边却长满了芦苇,也看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岸,陈艾这一脚跨出去,却踩到虚空处。禁不住惊叫一声,身体一晃,就要朝河水里栽去。

还好梅姐眼明手快,一把将陈艾拉住,口中叫道:“你这人怎么搞的?”

正在这个时候,一条小船从上游处飘来,有一阵讥笑传来:“呵,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们这对狗男女却搞上了,真是丢了我付家的老脸!”

陈艾和梅姐忙送开手,定睛看去,却见付班头和两个衙役正划着船顺水飘来。

梅姐看到付班头讥讽的笑容,一张脸气得铁青:“原来是二叔啊!”

陈艾见是付班头,道:“老付,你来得正好,我们要去老鸦山,能不能捎我们一程?”

“却原来是去东山讨口的,我说陈三,你现在行市了,攀上高枝了,怎么还是这么没出息?怎么,大老爷没有赏你点什么东西,可怜啊,你这个高枝也没给你给你一口饱饭吃吃?”

陈艾没想到付班头态度如此恶劣,眉头皱了起来。

付班头哈哈的大笑:“陈三,这可是官船,今日我等要去郑员外那里公干,衙门自有制度,可不能载你,走啦!”说完话,就催促手下不住划船,转眼就去得远了。

陈艾眉头依旧紧锁,付长贵你这鸟人还真是可恶,上次我和你虽然闹得不愉快,可想到大家以后都要在衙门里混,场面上总得应付一下,今日向你借船,也算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想不到你他娘这么不给面子。哼,咱们来日方长,我有的是机会收拾你。

严格来说,付班头和陈艾都不算大明王朝的公务员。可若放在后世,付班头起码是个公安局长,而以陈艾和知县的关系,怎么说也相当于一个事业单位的头头。大家都是在场面上混的人,面子上能敷衍过去也就罢了。可恨这付局长实在不给面子,即如此,大家说不得要斗上一斗了。

“谁要你求他了,我们自走路去,干吗要坐他的船?”梅姐大怒,不住地埋怨陈艾。

陈艾还在沉思,半晌,才抬头问:“老鸦山是不是东山?”

“老鸦山就是东山啊,你不知道?”梅姐不明白陈三为什么这么问,解释说东山位于太湖湖畔,是一个延伸到湖心的半岛。半岛上有一座小山,因为每年冬季都有成群的老鸦栖息,所以,本地人都叫那里做老鸦山。

“原来是这样!”陈艾心中一动,又问:“你刚才所说的那个什么郑员外是不是叫郑重?”

“对呀,郑员外就是郑重,也是我们郑家的族长,若真论起辈分,他应该算是我的叔伯大哥吧。可惜人家身家富贵,又不知道隔了多少代亲,郑员外自然不知道有我们这房穷亲戚了。”

“原来这家伙就是郑家的族长呀,走了!”陈艾推起小车,突然看着梅姐不住地笑。

梅姐还在为付班头刚才所说的话生气:“什么二叔,有这样的亲叔叔吗?竟然当着外人的面坏自己亲侄女的名节,我怎么尽摊上这样的亲族啊?”

陈艾还是在笑。

梅姐被他看得不自然,忍不住飞了他一记白眼:“你贼西西笑什么?”

陈艾也不说话,就拉起半拉衣襟朝她不住扇着。

“你……不正经……你想扇灭我的火呀?”梅姐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罢了,犯不着为二叔这种小人生气,走吧。”

陈艾悠悠问:“去哪里?”

“去东山我舅舅家呀,怎么了?”梅姐疑惑地看了陈艾一眼。

“去干什么?”

“废话,拉过冬吃的大白菜。”

“区区烂菜叶子有什么可拉的。”陈艾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马上就要过年了,店子里需挂上一两百斤腊肉才体面。对了,东山的白沙枇杷滋味不错,可让他们准备个几十斤。还有,米缸也见底了,再让他们送个千余斤上好的白米。对了,收不收的还得看爷的心情,碰到我心情不爽,未必肯要郑家的东西。”

“疯了,陈三你又犯病了。”梅姐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陈艾一声吆喝,“付家小娘子,且随小生打土豪分浮财去者!”

第二十七章 奔红包而去

付长贵等人划着船走得飞快,转眼就从河道顺流而下,从这片浩浩的芦苇荡中穿了过去。

眼前豁然开朗,却见前方是一片碧绿得看不到边际的湖水。朝阳已经升起,在绚烂霞光下,水下天上红成一片。

原来,付班头三人已经将船划到太湖之中。

“好天气呀好天气!”如此美景自然让人心中一畅,刚才又让陈三吃憋,付班头站在船头,只觉得无比清爽,想要说些什么,可他胸无点墨,最后只得大叫几声“好天气”了事。

可身边一个衙役的一句话却将他的好心情彻底毁了。

“班头,你刚才给陈三好看,以陈三那泼皮性子,绝对不会甘心吃这个大亏。况且,他现在可是在知县大老爷面前说得上话的人。若他在大老爷面前说你坏话,只怕会有许多麻烦。”

“是啊,此事倒不可不防备。班头,小的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这么不给陈三面子。花花轿子人抬人,你好我好大家好,何必呢?”另外一个衙役就是那天得了郑重门包的,因为陈艾一句话,让他落了不少好处,内心中对陈艾还是十分感激的。忍不住出言劝解。

“你们说甚丧气话,休要再提陈三这个丧门星,没得坏了大爷的好心情。”付长贵将脸垮了下去。

见老大脸色难看,两个衙役都战战兢兢地不敢再说一句。

这个付班头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班头,可掌管吴江一县的治安刑罚,权力极大。加上他又是个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人,这几年很是整治了不少得罪过他的人,今日若惹他不高兴,后果相当严重。

见手下不说话,沉默片刻,付长贵这才哼了一声,说:“这个陈三还真他妈是一个刁滑之徒,这种人如果放在以前,早被爷爷修理得生不如死了。如今他攀上了知县老爷的高枝,要动他,还真不那么容易。”

承过陈艾人情的那个衙役忙劝道:“付头儿,那日我在知县大老爷那里看得真真的,这个陈三好象识字,如今又在县学读书,将来若真得了个功名,可就山鸡变凰了。俗话说的好,莫欺少年穷,将来他未必不是一个人物。与其同他翻脸,何不现在就结个善缘。”

“善缘,我呸,你还真拿他当个人物了?”付班头将一口绿绿的脓痰吐在湖水里,“拨刺”一声,就有一条大鱼浮上水面,一口将这团脏东西吞了下去。

付班头瞪着怪眼恶狠狠地盯着这个衙役:“他陈三成年在江湖上厮混,识得几个字也不希奇。兼之又口中抹蜜,胡知县又是个糊涂人儿,被他哄骗过去也是有可能的,以为他是个读书的士子,自然青眼有加。可是那陈三肚子里有多少墨水,我比你们都清楚,这就是一个草包,你们还真以为他能考个秀才出来?”

两个衙役在他目光的逼视下有些畏惧,将身体缩了缩:“还请教。”

付班头:“我刚才不是说过了,这个陈三估计是能写几个字,又能说会道,将知县大老爷哄得团团转,如果去参加科举,县试那关是断然能过的,府试因为这几年也没什么考生,或许能撞大运也过了关。可到了院试那关,嘿嘿……”他大声冷笑:“那场考试可关系到一个人是否能够得到功名,朝廷会直接派官员下来监考,没点真本事,能过吗?我料定那陈三会在这一关上刷下来,你们又怕他个鸟?”

一个衙役这才恍然大悟,讨好道:“班头说得有理,不过……”

“不过什么?”付班头喝问。

“不过,就算陈三得不了功名,可他有大老爷撑腰,就算斗不多头儿,可要想给你老人家添堵,却甚是讨厌。”

“哈哈,说你们笨,你们果然蠢。”付班头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回头去想想,这几年,我们吴江究竟换了几个知县,又有哪一个知县在任上呆囫囵过一届?”

两个衙役一怔,这几年还真没见有人在知县任上满任。从洪武二十四年前,吴江知县一年换一个,不是被杀就是被贬,呆得最长的那个知县也不过在吴江干满一年。

付班头道:“依我看来,这个胡大老爷以前可是被牵涉进蓝玉案里去的,这朝廷中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保不准朝中的大姥们脑袋一热,又将他给抓回监狱去了。所谓,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一个知县算得了什么,真正掌管吴江的还是我们这些跑腿出力的下人呀!嘿嘿,陈三这鸟人想跟我斗,也不看看马王爷有几只眼,如今且让他猖狂几天,以后咱有的是时间收拾这不开眼的东西。”

两个衙役这才完全明白过来,都同声拍着付长贵的马屁:“班头说得有理,还是你老人家看事看得透彻,我等不如你呀。”

“废话,若你们也有我这种见识,我这个肥得流油的班头位置就是你们的了。”付班头不屑一笑,笑声中充满的得意。

“那是,那是,我等哪里比得上班头你呀!”又是一阵谄词如潮。

而付班头则微笑着轻闭双眼,享受着两个手下的恭维。

等心情好转,他这才睁开眼睛问:“此地离东山郑重府邸还有多远路程?”

一个衙役回答:“回班头的话,若是走路去,还有十里地,可我们乘船抄近路,也就两三里水道,片刻就到了。”

说话间,一片白云飘来将太阳遮住,在阴影下,前方水线上远处隐约有一片连绵的小山丘。

“快到地头了。”衙役指着前方:“那就是东山,郑员外的宅子就在山背后。”

“你就快划船,娘的,起了个大早,又饥又渴,估计郑重那里也该开饭了。”付长贵舔了舔嘴唇:“等下你们见了郑重,让他把好酒好肉都给爷爷端出来。姥姥,知县大老爷也真是的,昨天郑重自在县衙门里,他若要征集秋粮,当面吩咐就是了,却让我单独跑一趟,还起个大早。这个大老爷啊,侍侯起来还真是麻烦,想一出是一出。”

一个衙役讨好笑道:“班头你这就不明白了,知县大老爷虽然糊涂,可却是平白就一笔油水送到我等手中呀?”

“怎么说?”付班头有些不明白。

衙役:“班头你想呀,郑重昨天做了东山的里长,人逢喜事,我们这次上门催促到尽快缴粮,他好酒好肉自然是要上到桌上来招待我等的。等下说完正事,我等坐着不走,只不住恭喜,那郑员外只怕要另封几个大红包吧?”

付班头这才明白:“哈哈,是这个道理。谁稀罕吃他酒肉了,我等今日是冲着红包去的,等下你们也不要动筷,看我眼色行事。若他的红包分量足,咱们再给他面子吃喝。若不然,直接掀桌子。”

“好,我等听班头吩咐就是了。”两个衙役一想到有红包可拿,都摩拳擦掌。这么长时间没从知县那里领到薪水,所有的人都穷疯了。

第二十八章 娘家人

“疯了,陈三你又犯病了。”梅姐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陈艾一声吆喝,“付家小娘子,且随小生打土豪分浮财去者!”

一想到郑重居然是东山的里长,陈艾心中就乐。昨天自己帮了他那么大一个忙,因为当着胡知县的面,也不好收他的钱。今天正好去东山,怎么着也得让那家伙表示表示才是。

这日子过得真是窘迫,不从其他地方想辙,还真有些过不下去的意思。

自己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就罢了。问题是,现在还拖着两个女人,素娘收留了我陈艾,对我也算也恩,无论如何要报答她。至于梅姐,将来可是要拿她当老婆的,自然不能让她再吃苦了。

因为陈艾的双手手心都磨出水疱,梅姐虽然口中说话难听,却也见不得陈三泼皮疼得呲牙咧嘴的模样,一把抢过他手中的手推车,气道:“本以为你也是个全劳力,今日让你过来还能帮上忙。可看你细皮嫩肉的惫懒模样,我算是指望不上了。等下回去时,还是我来推车好了。”

“你的手不也经不住磨?”陈艾笑嘻嘻地盯这她那双洁白的小手不住看。

“看什么看,贼眉贼眼的,仔细挖掉你的眼珠子。”梅姐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干活儿吧也得讲究方法,我和娘以前过来拉东西,都会找把谷草捆在车把手上的,你没做过农活,自然不知道。”

“这办法是不错,我怎么就想不起来呢?”陈艾懊恼地拍了拍额头:“不过,你也不用操心,等下不管东西再多也无须你我动手,自然有人巴巴儿地给我们送回去,还不用我们废话。”

“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你陈三和我梅姐一样都是黄连苦命,在别人眼里芥子一般,果然是个痴子。”梅姐这回出奇地没骂人,忧虑地看了陈艾一眼。

陈艾觉得她的神情很是奇怪,不禁问:“你看我做什么?”

梅姐一脸同情:“陈三,你以前虽然可恨,可好歹也没人敢惹你。可你一犯病,性格大变,性子也软了,口中也胡言乱语,将来也不知道要被多少人欺负,可怜啊!”

“谁敢欺负我?”陈艾笑问:“你说是以前的陈三好,还是现在的陈三好,你喜欢哪一个?”

“自然喜欢现在的陈疯子……讨厌!”梅姐脸突然一红,也不理陈艾的疯话,低头闷走。

陈艾得到梅姐夸奖,精神大振:“快些走,快些走,肚子都饿得呱呱叫了,还是快些到地头寻些吃食的好。”

这一走就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无论陈艾如何逗她,梅姐就是不说一句话。

“就到了,前面不就是。”梅姐抬头用下巴朝前面点了点。

前方隐约可见一道绵延的小山丘,山丘下是几座青瓦房,瓦房外面是一圈黄色夯土围墙。

此刻正值冬初,地里的庄稼都已经收割完毕,不少地方都光着。可种蔬菜的地还留着,远远看去,无数绿色的小方块。

“那地方就是我大舅舅的家了,一家六口人都住在那个院子里。”梅姐加快了速度:“你不说还好,一说,我肚子还真有点饿了,我们去舅舅家弄点吃的吧。”

她毕竟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一想到马上就可以吃饭了,一脸的快活:“我大舅对我可好啦,前一个月我和娘来这里拉柴禾的时候,正好碰到大舅舅家新米刚磨出来。新米真香啊,我一口气吃了三大碗,险些走不动路。”

“呵呵,看不出你还真能吃。”陈艾想笑:“我可是吃不了那么多的。对了,你大舅舅这回会弄什么好吃的招待你?”

“还能有什么呀,如果我没猜错,这回应该是糯米豌豆蒸饭。”梅姐很肯定地说:“舅舅家每年都会种一亩酒米用来酿酒,秋粮刚入库没几日,这几天估摸这正是酿酒的日子。每年酿酒的时候,大舅总会蒸一笼酒米饭,里面有豌豆,或许还有蜡肉肉丁”

她咕咚地吞了一口唾沫:“陈三,也是你运气好,碰上了。”

“酒米饭,我还瞧不上呢!”陈艾嘀咕了一声,不住摇头,梅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肯定能吃,看她谗成这样,可怜。身为她未来的男人,怎么说也得把营养给她跟上,务必让其长得前凸后翘,身材火暴。

一说起吃,梅姐来了精神,推着车跑得飞快,不片刻就来到她大舅郑初一家院门口。

院子的围墙不高,两米不到,很多地方还裂了长长的口子,透过缝隙可以将里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郑初一家座北朝南,一共有七间瓦房。正面是一间堂屋和两间厢房。厢房估计是郑初一两口子的寝室。旁边两排房子是他两个儿子的屋。

也是陈艾和梅姐来得巧,这一大家人都在。今天的天气不错,这一大家人都在院子里忙着,很是热闹。

陈艾心中好奇,忍不住从墙上的缝隙看进去,却见正中的堂屋前的屋檐下坐着一个中年人,看年纪应该有四十来岁,相貌很是朴实,这大概就是郑初一了。他身边则是一个中年妇女,正在纺线。

另外还有两个二十出头的后生,这应该是梅姐的两个表哥,他们都苦着脸站在郑初一的面前。

在两个表哥的旁边则跟着两个年轻妇人,唧唧喳喳地同郑初一的老婆说些什么。如果没猜错,这两个女人就是梅姐的表嫂。

两女长相实在不怎么样,粗手大脚,典型的农妇,陈艾也懒得仔细看。可着二人的嗓门很大,说起话来中气十足:“爹、娘,姑姑母女说话间就要到了,是不是将屋子收拾一下?”

郑初一大奇:“收拾,收拾什么?”

其中一个妇人道:“爹你是糊涂了,姑姑她们哪次来不是见啥拿啥,屋中可堆了不少酒米,别被人家看到了。”

郑初一还没说话,他老婆就插嘴进来,语气很不好听:“老头子,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上次素娘过来拖柴和,你故意把一盒黄豆放在灶头上让人家看到。结果梅姐那小蹄子一看到就迈不动脚,最后,我搁不下这张老脸,分给了她们一碗。”

郑初一老婆大声冷笑:“你背着我弄的那些名堂别以为我看不到,你心疼你妹妹,每年都要接济她一点东西,我也不说什么。素娘自是你妹妹,可是,你也不想想,你也有一大家子人要养,你将东西都送完了,是不是想饿死我?”

“是啊,娘说得是这个道理。”两个媳妇都随声附和。

郑初一有些招架不住,讷讷道:“东西还是要给些的,毕竟她家穷成那样了。还有,每年十六也要给她们一点吃用的物件的,我们也不能太小气。”

“别说你那兄弟了,也不想想十六过的什么日子,你郑初一过的什么日子。人家十六无儿无女,又攀了郑员外,替他看管茶园山林,每年可能捞不少好处。他要在妹妹面前耍漂亮争面子,自是他的事,你这个穷大哥瞎参合什么?”郑初一的老婆越说越来气:“你说你妹妹素娘穷,穷她个鬼哟。据我所知,付裁缝死的时候可给她娘俩留了一间铺子,转手一卖就是上百两银子,人家可比你有钱多了。”

“可是……那铺子是素娘养老的,可不能卖呀……”郑初一的声音越来越小。

“哼,今天不是媳妇们提起,我还忘记这茬了,对对对,须防着梅姐那饿痨鬼。我灶房里还蒸了一笼酒米饭,媳妇们,去藏起来。”

“娘,我们这就去。”两个媳妇得了婆婆夸奖,笑眯眯地朝灶房跑去。

“至于吗,至于吗……”郑初一不住摇头。

陈艾听得心中一阵好笑,转头小声问梅姐:“进去吗?”他是懒得同梅姐舅舅家这群人打交道的,最后现在调头就走,直接杀到郑员外府上喝酒吃肉才好。

刚一转头,却看见梅姐眼睛里全是泪水,上牙将下嘴唇咬得发白。

她还未发育成熟的胸脯剧烈起伏,纤长的手臂颤个不停。

陈艾心中一疼,伸手过去抓住她的右手,若是在往常,依梅姐的性子,早一记耳光甩过来了。可此刻的她一只手软得像是棉花,又冷又滑。

须臾,梅姐道:“真当我是来讨饭的,不过,那白菜是小舅舅求郑员外得来的,我若现在回去,怎么同他交代?他们不欢迎我娘俩,我偏偏要去戳他们眼睛,走,进院子去!”

“好。”陈艾松开她的手,伸手推开了院门。

第二十九章 最是无情穷人家(今日第二更

门开了,见到站在门口的梅姐,院子里的人都愣在那里。

郑初一立即明白刚才他和老婆儿子儿媳妇的一席话已经全部落到侄女耳中。

郑初一也算是一个老实人,被晚辈偷听,还是觉得非常尴尬,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局促地说:“原来是梅姐来了,你娘呢,怎么没来……这个后生是谁?”

还是郑初一的娘子脑筋转得快,立即换上一副笑脸:“我说今天早晨树上的喜鹊怎么叫个不停,原来是我那乖侄女来了,走了这么长路累了吧,快进来坐。老大,去给你妹倒杯茶来?梅姐呀,吃过了没有?”

说完话,就悄悄地踢了大儿子一脚。

大儿子哼了一声,却没有动。

郑初一娘子又踢了老二一脚,老二却不高兴了,嘀咕道:“娘你好好儿的,踢我干嘛?倒茶,哪里还有茶叶,凉水倒有。”

郑家娘子就扯直了嗓子开始骂起来:“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长大了,翅膀硬了,连长辈的话也不听了?你妹好不容易来一趟容易吗,怎么着也得给人家倒碗水吧?快去,快去。”

老二脖子一扭,说道:“梅姐她们又不是第一次到我们家,熟门熟路,什么地方什么东西找不到。凉水自在缸了,自己舀就是了。我说娘,你也真那梅姐当外人了,梅姐好歹也是自家人,难不成你还担心她进屋后随手顺了你的东西。再说了,我们家穷成这样,也没什么东西好顺。”

老二的指桑骂槐让梅姐面色大变,她面容苍白,牙关倔强地咬着,正要说话,陈艾见事情要糟糕。老实说,他今天来这里纯粹就是为了见郑重,看他如何接待自己,倒没有心思同这些村夫愚妇置气,也犯不着。

就顺手提了一张长凳子放在梅姐的身后,“梅姐坐吧。

梅姐不动,陈艾扯了扯她的衣裳,强行将她扯到凳子上,又一屁股挨着她坐好,笑眯眯地看着院子里众人,问:“你们可是大舅舅、大舅妈和二位老表。也不喝水了,我们就坐在这里等小舅,等他过来,就去地里割些白菜。”

梅姐听陈艾喊郑初一舅舅,眉毛一竖,就要发作。

郑初一听陈艾喊得亲热,不觉问:“你是谁?”

陈艾见梅姐又气又急,忍不住掩嘴偷笑:“我叫陈艾,因为排行第三,父母双亡,前面两个大哥也去世得早,城里人都叫我陈三,本是穷困人家出身,如今住在裁缝铺子里。”

“啊!”院子里的人都惊讶地叫出声来,皆用鄙夷的目光盯着梅姐。

听到陈艾这厚颜无耻的话,有看到他得意扬扬的表情,梅姐脑袋里嗡一声,又羞又气,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她猛地站起身来:“陈三……你……你就合伙着欺负我吧……”

陈艾见她有些不对劲,心中早有防备,进她猛地站起身来,双脚一用力,堪堪将身体稳住。心中暗笑:还好我陈三早有防备,不然梅姐突然起身,凳子一翘,失去平衡,还真要把我放倒在地上了。

他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愕然道:“梅姐,我什么地方说错话了,我是真的住在你们铺子里呀?”

“你……”梅姐一张脸羞的通红,口中只不住说:“你就欺负我吧,你就欺负我吧!”

二人闹了这么一出,院中郑初一等人倒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院子里的动静惊动了灶房里的两个媳妇,二女都跑出来围着陈三上下端详。

陈艾笑了笑,问:“大舅、大舅妈,各位表兄表嫂子,小舅舅什么时候过来,这日头也不早了,还是早点下地才好,也好在天黑前赶回县城?”

郑初一:“陈三……咳、咳……你小舅舅正在郑员外庄子里忙着收粮,还得过一会儿才能回来,你和梅姐先等等。”

梅姐愤怒地叫出声来:“陈三,我舅舅不是你舅舅。”

陈三呵呵道:“我知道,我知道,那就等等吧。咦,什么味道这么香?”他猛力地抽着鼻子。

郑初一家正在蒸酒米,吴江的糯米天下闻名,院子里一股浓郁的香气凝而不散,中人欲醉。

嗅到这个味道,梅姐肚子不争气地“咕咚”一声。

陈艾暗叹一声:这小妮子饿了,你要面子不好开口,我陈艾不怕。本大人将来可是要做大官的,吃自家舅舅的东西本就应该,也算是放低身段给他们面子。恩,话说,我也有点饿了,郑重那边虽有山珍海味等着,可现在实在有些经受不住,先打个底也好。

于是,陈艾随口道:“大舅,有没有吃的东西,走了这么长路,我们也饿了。”

“好好好,原来是饿了,我这就去弄。”郑初一见侄女饿得面色有些苍白,而自家娘子和儿媳妇刚才对梅姐也没有好脸色,说了一些难听的话,他心中也是羞愧,忙站起身来就朝厨房走去。

“等等,老头子,你从来就不下灶的,会做什么饭,我跟你一起去吧。”郑初一老婆也一个激灵站起身来,迈着小碎步追了上去。

等老两口离开,陈艾这才又拉梅姐:“坐吧。”

“你刚才胡说什么?”梅姐猛地拍开陈艾的右手,愤怒地看着他。

陈艾委屈地说:“我没胡说呀,我不是住在你们铺子里吗。再说了,我是你们的伙计,喊他们一声舅舅舅娘也应该呀?”

“你……你就是个泼皮!”梅姐咬将牙齿咬得咯吱响。

陈艾得意地一摊手。

梅姐正要再骂,突然间灶房里传来郑初一一声怒叫:“娘子,你这样可就不对了,我侄女一年才来几趟,你就不待见了?我可就这么一个妹妹,一个侄女,就算给她吃点喝点又有什么呀?”

“小声点……郑初一,我可告诉你……你可是有老婆有儿子的人,过几年……都要抱孙子了……你倒是个穷大方……要不你搬走跟你妹子过去,我看你离了我们娘几个,能过什么安生日子……这酒酿出来可是要卖的,我们一家人今年的盐巴钱可就指望着这十几斤糯米,嘿嘿……梅姐那小蹄子可是饿鬼投胎来的,一口气吃你两三碗寻常事,还有那个叫什么陈三的,一看就是吃喝菩萨,这种汉子,五六碗打不住。两人加一起就去了我们一两斤米,就去了我们半个月的油盐……”

梅姐将一双粉拳狠狠地捏紧,直捏得指节发白。

陈艾无奈地摆了摆头:这都什么人呀,这还是亲戚吗?

郑初一两口子钻进厨房半天也没出来,院子里的酒米香味越来越浓。

听到公爹要请梅姐陈三吃酒米饭,郑初一的两个媳妇都用敌视的目光盯着梅姐看。

而梅姐的两个表哥则是一脸的愤怒。

良久,突然间就听到“咯咯”一声笑:“等久了吧,饿了吧,舅娘我可为你们准备了好东西呀。”

转头一看,却是梅姐舅妈端着两个小木瓢过来。木瓢里也不知道是什么食物,绿乎乎一大堆,已经冷硬了心。

偏偏她还热情地将这两个木瓢塞到陈艾和梅姐的手里,不住口起说:“快吃吧,味道很不错的。”

陈艾接过木瓢有些发楞:“这是什么?”

“白菜和稗子煮的杂和饭呀!”

陈艾一看这绿忽忽一大陀猪食一样的东西就倒了胃口:“舅娘,这玩意是人吃的吗?”

郑初一的老婆就翻脸了:“你这后生,怎么这么说话?”

“啪!”那边,梅姐就将木瓢摔到了地上,怒道:“舅妈,你真当我是来要饭的,若不是我娘叫我来,我这辈子都不想来这里。”

郑初一的老婆就扯开嗓子骂起来:“真当你是大小姐,还摔我脸子了?我可是你舅娘,你这小蹄子什么玩意儿,有的吃就吃,废什么话?我是你的长辈,不同你这个晚辈使气。你娘不在这里,若你娘在这里,我等找她说说这个理,看她怎么教的儿女?”

见婆婆开骂,两个媳妇也围上来,左一句“小蹄子”又一句“小闺娼”地对着梅姐就是一通污言秽语。

可怜那梅姐虽然性子急,可什么时候见识过这种泼妇,刚开始时还回几句嘴,到最后终于被骂得不住掉泪,呜咽道:“欺负人,欺负人,有你们这么做长辈的吗,有你们这样做亲戚的吗?”

陈艾实在看不下去了,也将手中的木瓢一摔,沉着脸喝道:“都安静,这是怎么了,还讲不讲道理了?等下见了郑重,我得找他这个里长好好说说,看他是怎么管理地方的?

陈艾这一声断喝,自然而然地带着一股威严,众人只觉得心中一跳,都安静下来了。

须臾,郑家老大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冷笑:“陈三,你这个泼皮,别以为你个梅姐说不清道不明就自以为是,我们郑家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插嘴。还跟我耍横,老子整死你。老二,上,把这个不开眼的东西揍死。”

“好,打死他!”老二顺手一抓就提起院子中的锄头,和大哥一起恶狠狠地扑过来。

“陈三,快跑!”梅姐顾不得再抹眼泪,见陈艾要吃亏,一张双臂拦在他身前,大声哭号:“大表哥、二表哥,你们别打他。今天是我们不对,我给你们赔礼了!”

陈艾心中一震:这个小姑娘心中果然有我啊!可怜见的,美女怕缠狼,咱总算要射门得分了,且看我英雄救美。

他一把拉开梅姐:“梅姐你不要管,我陈三今天就要看看你这所谓的亲人究竟是什么东西?还反天了,谁揍谁还不一定了!”

他手一抬就抓起靠墙的一柄钉耙,冷笑着看着二人。

陈艾虽然有个现代人的灵魂,可陈三却是个泼皮,像这种打架斗殴的事情以前可没少干过,真动起手来,要放倒两个普通农夫,分分钟搞定。

“别闹了,别闹了!”郑初一端正一个蒸笼从灶房里冲出去,老泪纵横:“不就是酒米饭吗,梅姐你这个小蹄子,你真得要闹得我家宅不宁才开心吗?给你,给你,吃了就给我滚蛋,就当我没你这个侄女!”

说完话,他手一用力,将满满一蒸笼酒米饭全摔到了地上。

“舅舅,好好好,既然你今天说出这种狠心话,我也无话可说!”梅姐泪流满面,一把拉住陈艾的手:“陈三,咱们回去。”

“哟!这是怎么了?”院门口突然走进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同郑初一的农夫打扮不同,此人一身干净衣裳,做家丁打扮。

“小舅舅。”梅姐喊了一声。

第三十章 小舅舅

来的正是郑十六,听到梅姐喊,他脸色一沉,喝道:“没规矩,有你这么对长辈和兄长说话的吗,刚才我也在外面听半天了,实在是不象话。”

“小舅舅。”梅姐还在哭:“太欺负人了!”

郑十六哼了一声:“什么欺负人,长辈教训你是为你好,怎么就变成欺负人了?还不快快向你大舅、舅妈和哥哥嫂嫂赔罪。”

陈艾听得心中恼怒,正要替梅姐出头。那郑十六却转头对郑初一等人说道:“你们也是,一家人闹什么闹,真得要将这个家闹败了才高兴。当着小辈的面闹,成什么样子?”

听到弟弟这么说,郑初一一脸的羞愧。倒是郑初一的娘子还不服气:“叔叔,不是我们要欺负晚辈,实在是梅姐这个小蹄子说话太难听。”

郑十六:“嫂嫂你也真是的,这事是梅姐儿不对,我让她向你赔罪好了,大家都是自家人,何必呢?”

“谁要她赔罪了。”郑十六在郑员外那里帮衬,在家里也算是说得起话的人。郑初一的娘子虽然不满,却不敢驳了他的面子。

陈艾在旁边看得暗自点头,这个郑十六果然是在郑重那里见过一些场面的,倒会说话。郑初一家的人虽然可恶,但毕竟是梅姐的长辈。若是在现代社会,遇到这种人,陈艾自然是理都不理。不过,这里是封建社会,讲究的是长幼有序,长辈就算再讨厌,你也不能不应承着,这也是一件让人很无奈的事情。

可虽然知道郑十六的话说得句句在理,但陈艾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他哈哈一笑,将手中的耙子扔在地上:“就是,何必呢。是非曲直自在人心,梅姐又没有错,赔什么罪。我们也不纠结在这事上面,再缠下去,这事也没有个了局,还是先将手头的事情办了要紧。对了,郑员外何在?”

看到陈艾一副镇定从容的样子,郑十六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院子里这么大动静,他已经在外面看半天了,知道陈艾大概可能就是梅姐未来的夫婿。

郑十六无儿无女,日子在几兄妹中还算过得下去,平日里也同情姐姐素娘和外甥女梅姐。自从姐夫付裁缝去世之后,这娘俩的日子越发地难过起来,这家中没有个男人,果然就维持不下去。

可叹这梅姐长得太高,寻常男子站在她身边,还矮她半个头,也谈不上任何夫纲。再加上她腰太细,一看就是不能生养的。因此这两年过去了,也没人上门提亲。

如今裁缝铺子总算有个男人了,也是一件好事。

而且看这个姓陈的汉子,虽然年纪大梅姐许多。却是一个撑得住场面的大丈夫,如果姐姐家有他主持,日子总归会一日好过一日的。

不过,这个陈三看起来也不是一个善良之辈,可这年头梅姐家就得有个又凶又恶的男人站着,老实憨厚的普通庄稼汉只怕也不适合梅姐。

刚才听他口中的语气,如果真要逼梅姐道歉,以她的性格,估计也硬扛着不答应。正如陈三所说,都是一家人,再纠缠下去,反伤了感情。

于是,微一沉吟,郑十六点点头,说:“这事就不要提了,陈三,郑员外有要事已经出门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你也不用去答谢。他先前已经交代过了,地里还有两畦白菜,就许给我们家了。时辰已经不早了,推车过去吧。”

说着话,他又朝郑初一等人点点头:“大哥大嫂,你们也一道去,你们两家人将白菜一分,这个冬天的咸菜就有着落了。”

听他说起正事,郑初一忙点头:“就依兄弟的,我这就去,车呢,车呢!”就去推自家的小车。

郑初一的老婆也高兴起来:“都去都去,二媳妇留在家里收拾,老大老二,还有大媳妇,我们一道去。”

于是,一大家人全体出动,都在准备家什。

陈艾无奈地推起了独轮车,苦着脸与一脸忿忿的梅姐随郑十六朝院子外面走去。

他心中一阵懊恼,刚才他是想问郑重在哪里,却不想梅姐的小舅舅误会自己要去答谢郑重。

我答谢他做什么,正该那郑重答谢我才是。

最讨厌的是这个郑员外还不在家。

算了,先去地头看看,等下慢慢问出郑重的所在。

……

按照明朝度量衡,一畦地为五十亩,两畦就是一百亩。

陈艾也是这么认为的,心想,一百亩地的白菜好多,还不是想摘多少就摘多少。可一到地头,他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郑十六口中所说的两畦地的畦字不过当量词用,也就是两块不大的地,加一起也就三四亩模样。

郑重家的土地大多是山林、茶园和菜园子,稻田却不多,种的大多是经济作物,也是郑乡绅为什么这么富的原因。

如今已是初冬,地里的菜都菜得差不多了,到处是光秃秃的土地。只路边水渠边上还有十几块白菜地尚未收割完毕。

一路上,郑十三因为心中对陈艾颇有好感,觉得这个姓陈的汉子将来可以撑起姐姐一家,便同陈艾不停说话。解释说去年因为气候不好,大白菜价格极高,今年郑员外就特意多种了百余亩,谁曾想因为产量太高,销路不畅,到现在还剩不少没卖出去,因此,就大方地将两畦白菜许给了自己。

若是在往年这个时候,估计也只剩些白菜帮子,这也算是陈艾的运气。

陈艾对白菜是毫无兴趣,也就听听点头了事。

郑十三没察觉到陈艾的表情有何不妥,见陈艾一直没有打断自己的谈话,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好听众,心中对陈三越发生出好感来,忍不住有些自得地说:“陈三啊,我看你也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地里的活儿估计你也没兴致。

至于裁缝铺子,你又不会剪裁缝补的手艺,那地方有我姐和梅姐受着就可以了。男人嘛,总得要有所作为才好。今日合着是你的运气,你舅舅我看你也是个使得上的人,干脆你到我这里来帮忙,就在员外这里帮衬跑腿,一年下来,总归有三五两生发,不强似你在裁缝铺子里老鸹守死狗一样等着上门生意,也落不到几个钱。

放心吧,郑员外那里你舅舅还是能说上话的,他也是一直看重我的。你若愿意,我去跟他说,也就是一句话的问题。”

第三十一章 农活

原来郑十六是想介绍我去给郑重打工啊。

陈艾摸着鼻子苦笑,即便他想来,郑重敢要吗?

不过,郑十六有这份心还是让他心中有些感动。这家伙虽然有的时候未免有些说大话的嫌疑,他比自己还小几岁,可口口声声以自己舅舅自居,偏偏你又不好说他什么。

陈艾:“多谢小……舅舅,这事下来再说。”

“什么舅舅,才不是你舅舅呢?”梅姐气恼地横了陈艾一眼,从进院子开始这个陈三一直在口头上占自己便宜,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舅舅却瞪了梅姐一眼,喝道:“别打茬,男人说话,你们女人家插什么嘴,这可关系到你们娘俩将来要过什么日子。俗话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陈三啊……”

他二十来岁的人,说起话来老气横秋,一脸威严:“你现在进什么行当顶顶要紧,将来你们一家三口吃肉还是吃糠,就看你做什么。看时辰,郑员外用不了多久就要回庄子,你若相信舅舅,只需点点头,今日就可留下。”

陈艾忍俊不禁,朝梅姐挤了挤眼睛。

“舅舅,你胡说什么呀?”梅姐气愤地叫起来:“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和陈三这泼皮没有任何关系。”

“住口!”一再被梅姐打断,郑十三怒气冲冲地一声断喝:“梅姐,做为你的长辈,有责任提醒你一句。我知道你不怎么看得上人家陈三,嫌他年纪大,嫌他没个正形。可也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让你们将来过得好,老实巴交的男人抵得了什么用。你真找了个土里刨食的庄稼汉子,一年到头饱一顿饥一顿,遇到青黄不接的时候还要断粮,那日子过得有什么滋味?还有,你人长得竹竿似的,地里的活也帮不上,普通庄户人家谁肯要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陈艾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小……舅……舅真知灼见、高屋建瓴、一语中的、微言大义,于无声处听惊雷。”

郑十六大为得意,老成的说:“我也不过是在郑员外身边几年,比一般人多些见识罢了。”

梅姐大怒,扯起脚边的一颗烂白菜就朝陈艾头上摔去。

陈艾敏捷地跳到一边:“摘菜了,摘菜了。”

“站住,不许动,今日非用白菜砸烂你的狗头不可!”

看到一对年轻人玩闹,同样年轻的郑十三欣慰地抚摩着嘴唇上浅浅的胡须:这个陈三虽然不是个正经人,可看他模样心中也是有梅姐的,不错,不错,姐姐和外甥女也算是有依靠了。

正在这个时候,郑初一的娘子不高兴地走过来,嚷嚷道:“叔叔,你好生偏心呀。以前你不是说过要让我家老大和老二去员外那里帮衬吗,怎么现在反介绍那姓陈的去。一笔写不出两个郑字,你怎么胳膊肘向外拐?”

听到舅娘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正在不依不饶追打陈艾的梅姐站住了,愤怒地看了过去。

“怎么了?”陈艾见她神色异常,担心地问。

梅姐:“别说话,听着。”

郑十六也没想到嫂子会这么直接,愣了愣,小声解释:“嫂子,老大和老二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大家都是自己人,我如今在员外那里也算是有点身份的,让他们进庄子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可是嫂子你想过没有,老大和老二都是老实人,脑子也不灵光,你也知道员外那里事多,有的活并不是你肯下死力就可以的了。真让他们进庄子去,办砸了事,员外怪罪下来可都是我担着。我看陈三也是个精灵的人,庄子里日常招呼应酬押货办事挺适合他的。”

“叔叔你这是偏心,没试过怎么就知道你两个侄儿不成?”郑初一娘子的声音大起来了。

梅姐听得心中憋了一口恶气,就要上前去理论。陈艾一把拉住她,摇头:“别去,不就是一个活儿吗,我可不想进庄子里去。”

“你倒是大方,刚才在院子里那么凶横霸道的,我还以为你是条汉子,怎么现在却软了。”梅姐怒道:“不成,这事必须争。”

陈艾悠悠道:“先前你恨不得捏死我陈三,如今却关心起我来了,多谢,多谢。”

“你……不正经。”梅姐怒喝:“你是我们铺子里的人,关系着我梅姐的面子,我怎么就不争了?就算没这层关系,我也要让舅妈不痛快。”

两人正在说话,那边郑十六也被郑初一的娘子闹得心中不快,很干脆地说:“这事该怎么做我这个做弟弟的心中有数,嫂嫂也无需多说了,还是快些摘菜吧。”说完话就生气地将身子背了过去。

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众人都闷头摘菜。

这还是陈艾第一次摘菜,加上又没有兴致,动作也慢。

倒是那梅姐姐手脚非常麻利,只见她手中提着一把菜刀,一刀下去就是一颗白菜。转眼,身前就码起了一座小山。

而陈艾本就不会做农活,手上有伤,动作极慢。只割了不片刻,身上就出了一层热汗,腰也酸了,腿也麻了,眼睛一阵阵发花。

梅姐忍无可忍地盯了他一眼,陈艾无奈地摊开两只手让她看自己手心里的水疱。

至于郑初一一家,因为人多,两口子加上两个儿子和一个媳妇,一共五口人,都是全劳力,动作更快,一路收割下去,转眼身后就空了一大片。

常常时梅姐和陈艾才摘了一颗白菜,郑初一一家就已经放倒了二十颗。

这样发展下去,只怕这两畦白菜中的九成要落到他们一家人手里了。

陈艾看了两眼就突然明白过来,这一家子是居了心要抢梅姐的菜呀。

最可恶的是,这一家人使了个更龌龊的手段,每颗白菜只取拳头大的菜心,剩余部分都一脚踩得稀烂。反正一句话,我得不到的,你梅姐也别想样。

如此一来,郑初一一家的动作更快了。

陈艾不住抓头:这他娘什么人呀,还讲不讲道理了?

他悄悄对着梅姐朝郑初一那家人的方向撇了撇嘴:“真是搞笑,有这么糟蹋东西的吗?”

本以为梅姐会暴跳如雷起身和大舅舅一家理论,可出乎陈艾意料之外,她只俯着身体不住割菜:“别说话,快点摘。大舅舅虽然可恶,可若是我去同舅妈吵,人家只需要出一个人纠缠,就能让我等一无所获。你又是个指望不上的……”

梅姐脸上满是忧郁,陈艾刚说了一句:“我怎么就指望不上了”,看到她这种表情,知趣地闭上了嘴。

……

实在太累了,陈艾没想到农活这么累人,只摘了二十来颗白菜,手心中的伤口被露水一泡,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小脚肚子因为长时间的蹲着,也微微发起颤来。

抬头朝郑初一方向看了看,陈艾吓了一跳,那一家人已经将一畦地割完了,眼看着就要侵略过来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一振精神,脚下却踩中一片烂菜叶子,一屁股坐了下去。

气恼地拍了一下地,陈艾心中开始骂娘:“狗日的郑重,你他娘再不回来老子马上调头回吴江,以后大家见了面别怪我不给面子。”

这个时候,陈艾突然听到身边的梅姐小声地哭泣起来:“疯子,疯子,我……”

“我不是疯子。”陈艾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却见梅姐满脸都是热汗,头顶都是腾腾白气,一缕头发倔强地贴在饱满光洁的额头上。

“你怎么了?”陈艾忙走过去问。

“我干不动了,腰好疼,手都木了。”梅姐一把扔掉手中的菜刀,突然含泪问陈艾:“这种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那边,郑初一娘子大声地笑着:“这人娶妻吧,就得娶腰粗屁股大的,下了地当大半个男人使。儿子们,你看我给你们挑的媳妇怎么样。呵呵,不像有的人,小姐生得丫鬟命,光腰细脸白顶个屁用?”

郑初一两个粗手大脚的媳妇得意地笑了起来。

陈艾默默地拣起梅姐扔在地上的菜刀,只说:“你歇着吧,这活不是你干的。还是让我来,让你看看我陈三是不是一个值得依靠的。”

刀柄一入手,火辣辣地疼,可陈艾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正要发狠一般地朝前面的白菜砍去,却听到田坎那边的郑十六惊讶地叫了一声:“付班头,两位衙门里的弟兄,你们不在庄子里吃酒,怎么跑地里头来了,这么大冷的天,冻坏了你们,员外怪罪下来,小人可吃罪不起啊。”

第三十二章 你撞坏我的白菜了,要赔

“吃酒,吃个屁的酒?”付班头的声音听起来很是难听,显是非常不快。

“是二叔”梅姐轻呼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畏惧。

陈艾直起身子看去过,却见付长贵和两个衙役怒气冲冲地站在郑十六的面前,伸出中指不停地朝前戳去,戳得郑十六不住后退。

“郑重还真以为他做了里长就是一个玩意儿了,老子大老远跑过来,他狗日的居然不在,怎么地,瞧不起我?老实告诉你,今天我付长鬼来你们这里,是得了大老爷的命令,让他缴秋粮了,这可是正事。他郑重算什么东西,竟然不在庄子里等着听候派遣?”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陈艾还是能够看到付长贵口中喷出的唾沫。

可怜那郑十六刚才在陈艾和梅姐面前也是一副家中话事人的气派,可此刻在付班头面前却显得非常的可怜。

他一连退了几步,哭丧着脸低声道:“班头,班头,先前我不是同你老人家说过了吗?我们郑家庄平日里只种蔬菜瓜果茶叶,又不产粮。往年间夏秋两季都收实物税,倒不觉得如何。今年朝廷突然该征粮食,员外逼不得以,只能去想另外一个庄子采购。这不,他老人家一大早就出去了,一口起忙到现在还没回来,不就是为交了这个差使吗?”

“哼哼,鬼才知道郑重是不是去买粮了?”付长贵不住冷笑:“他是不想见到我吧?怎么地,拿我当丧门星看了?”

“班头说哪里话?”郑十六见他来势汹汹,虽然心中害怕,可心中却隐约知道这个付班头究竟想干什么。

这个付班头今天突然来东山出乎郑家庄所有人的意料,虽然正是到了上秋税的日子,可往年间也不过是各庄各村的农户自己背着粮食去县衙门完税了事。今天居然直接上门催粮,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这事应该不是知县大老爷的意思,县衙门就那几个人,若每个村子都派人去催,还不催到猴年马月了。

因此,付班头这次来郑家庄最大的可能是借员外做里长这事来打秋风的。

郑十六还真是猜对了,今天一大早,刚睁开眼睛,付班头就琢磨着是不是去郑重那里弄些好处。当然在,这事须瞒着胡知县和其他人。所以,他就找了两个相熟的衙役,说知县大老爷派大家去郑重那里催粮,就这么划了一艘小船兴冲冲地杀了过来。

本来,以郑员外的豪爽性子,有官差找上门来,他也不会吝惜些许银子。

可问题是郑员外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庄子里也没有人话事,郑十六也只能好酒好肉地先将他们稳住,等员外回来再说。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付长贵这次假借衙门的名义杀到东山来捞好处,心中有鬼,却不肯定,就追了过来。

郑十六心中叫苦,忙低声道:“班头息怒,员外说过了,还请你们几位在庄子里吃酒歇着,他也为你们准备了一点心意。方才也是小人考虑不周,忘记给庄子里的人交代这事,怠慢之处,还请班头恕罪。”

“心意……”听郑十六这么说,付班头三人眼睛都是一亮,相互递了个眼色后,付长贵将右手摊开:“拿来。”

“拿……来?”

“废话,你不是说有心意吗?”付班头冷哼连连。

郑十六有些口吃:“员外是这么安排了,可他现在却不在庄子里,还请班头且去庄子里吃酒等上片刻。”

“还等?”看着头顶的日头,付长贵心中焦躁起来,喝道:“谁他妈耐烦等郑重那鸟人,爷爷还要去别的庄子公干,耽搁了衙门里的事情,知县大老爷若怪罪下来,我可吃罪不起。”

说着话,他上上下下盯着郑十六看,须臾,才用肯定的语气说:“哈,我明白了,郑重可不是那种不晓事的人,庄子里会不留些招呼应酬的钱?一定是你这狗奴才有心给大爷心里添堵,磨磨蹭蹭给老子老个一拖了之。哼哼,你这奴才倒也忠心的紧呀!”

他这话说得非常难听,郑十六有些招架不住额头上全是冷汗,知道这个付班头若不见到钱,今天就会这么闹下去。可员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若等他回庄,看到这等情形,却要责怪我郑十六不会做事,我这个差使以后也不用再干了。

想到这里,郑十六一咬牙,将手伸进怀里,将一张宝钞摸了出去,递到付班头手中:“一点心意,还望班头笑纳。”

这张钞票是他自家的体己,眼前这种形势,也只能先垫上将付班头他们给打发了。等过了这关,再找员外报销就是。

看到手中的钞票,付班头三人都是眉开眼笑。可等他们一看清楚面额,三张脸都冷了下去。

这是一张一贯的宝钞,价值白银一两。洪武二十把年大明朝发行的宝钞数量还能在百姓能够接受的范围只内,不像嘉靖朝时已经变成一张废纸。这一贯的宝钞虽然在世面上无法兑换足额的白银,可怎么说也值得了八九百文钱。

若是在往常,这一贯钱也足够将付长贵他们都打发掉了。

可惜付班头这次居心要狠狠地敲诈郑重一大笔钱,谁叫你做了里长呢,我等巴巴儿地上门贺喜,怎么着也得弄个三五两银子才象话。

“娘希皮,真当我们是讨口的了!”付班头气得满脸的狰狞,手一用力,将那张宝钞揉成一团,重重地摔到郑十六脸上。

“班头,此话何意?”郑十六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惊得满脸苍白。

“滚,叫郑重那鸟人来见我?”付班头一声厉喝,伸出右手,一耳光就抽到郑十六脸上:“再不去,老子抽死你这个淫贱柴儿!”

这一巴掌是如此响亮,直抽得郑十六在地上转了半圈。

他心中大为惊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哀叫:“班头,班头,你这是怎么了?”只见他鼻中有鲜血不住沁出,一张脸肿得如发面馒头一般。

“去你的!”付班头既然动了手,一不做二不休,抬起脚就将郑十六踢到菜地里去。

郑十六在地上陀螺般滚动,一头撞到梅姐刚才收割的那堆白菜上。

白菜散了一地。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站起身来吃惊地看着这一幕。

在郑初一一家人看来,郑十六是家里最最了不得的人物,可想不到遇到付班头,却被打得不敢还手。

“付班头,你撞坏我的白菜了,要赔。”一个声音懒洋洋地传来。

众人转头看过去,却见陈艾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第三十三章 姗姗来迟郑员外

“舅舅,舅舅。”梅姐惊叫一声,忙扶起倒在地上的郑十六,满眼怒火地盯着付班头:“二叔,你为何无故殴打我舅舅。再怎么说大家都是亲戚,也只有你这种铁石心肠的人下得了狠手。”

“亲戚,我呸,谁跟他是亲戚。我大哥早就死了,我自姓付,同郑家人可没任何关系。”付长贵看也不看梅姐,只拿眼睛瞟着陈艾,眼神里带着一丝惊惧:“陈三,怎么又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陈艾轻轻一笑,指了指地上的白菜,揶揄着他,说:“收白菜呀,班头你难道眼睛瞎了。好叫你知道,郑员外心善,知道我们裁缝铺穷得吃不起菜,许了我们两畦,陈艾却之不恭,员外的心意却不能不领。”

付长贵冷笑:“陈三啊陈三,你前段日子在我目前好生得意啊,难道还欠几颗白菜吃?”

陈艾淡淡道:“我又不像你到处打秋风占人便宜,自然就穷困潦倒了,这也没什么可丢人的。倒是你,付班头,你今日来东山,可得了知县大老爷的命令。胡知县可是个清官,你打着他的牌子出来骚扰地方,这事我得找胡大人好生说说。”

“你敢!”付长贵狠狠地捏着拳头,目光中凶光闪烁。

郑十三并不知道陈艾和付班头之间的过节,见付长贵一脸杀气,暗叫一声不妙。忙走上前来,挡在陈艾身前,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连连对付长贵作揖:“班头,陈三不懂事,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他若有得罪你的地方,还请你念在他年少无知的份上饶他一回吧!”

“你在替陈三向我求情?”付长贵翻着白眼,冷笑道:“你什么东西,我和陈三说话,轮得到你来插嘴。狗日的陈三,泼皮一个,都成精了,还年少无知?”

郑十六还在苦苦哀告:“班头,你不认我这个亲戚也就罢了。可陈三和梅姐细论起来却是你正经八百的亲人啊,你可不能乱来呀!”

他急忙扯了扯陈艾的袖子:“陈三,快快向你二叔赔罪。”

“二叔?”陈艾有些好笑。

“陈三,若你是条汉子,就跟他干!”梅姐也豁出去,厉声叫着。

“住口,男人说话,女人插什么嘴!”郑十六回头就开始骂了。

梅姐也将眉毛竖了起来:“舅舅,你怕什么,我就不信二叔敢把我们打死!”

“都安静。”陈艾淡淡地说:“付长贵,你真得要让我向你赔罪,你受得起吗?”

陈艾的语气虽然寡淡,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从容和镇定,让整个场面为之一静。

“怎么受不得?老子就受了,快块跪下赔礼,否则今天打死你这个狗东西。”付长贵胸中涌动一股怒气,他冷笑着对身边人一声厉喝:“把他给我捉了,老子今天要花了他的盘子。他不是想读书做官吗?拼着被大老爷责骂,我也要给他的脸上留个记号。嘿嘿,等你脸上有了刀疤,看你还怎么进得了考场?”

“读书,做官?”梅姐惊叫出声:“陈三……你说的可都是真的……”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你没疯?”

陈艾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又看了付长贵一眼,“班头,你好狠心肠啊,真当我陈三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了?别忘了,我以前可是做泼皮的,手上可是见过血的,要想花我的盘子,得问问我手上的刀。”

他将菜刀横在胸口,冷冷地看着付长贵。

付长贵心中突然一凛,对手下喝道:“动手,把这厮给我拿下。”

两个衙役却迟疑着不愿动手,他们欺压良民自然是得心应手,可像这种刀口舔血的场合还是第一次经历。再说,人家陈艾可是知县大老爷跟前的红人,正要翻脸动手,只怕事情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付长贵见手下没有任何反应,气得暴跳如雷,不住口地催促。

这个时候,传来一阵劲急的马蹄声,有人高声喊:“都住手,都住手!”

所有人放眼看去,却见郑重正带着几个剽悍的汉子骑着高头大马颇风一般冲来。

陈艾心中一松,这个郑重可算是回来了。他虽然不怕付长贵他们,可却不想闹出血案来自毁前程。

既然郑重已经回来了,哼,这里就交给他好了,看他如何了局。

他朝后面退了一步,身后的梅姐却畏惧地后退一步,用害怕的眼神看着陈艾。

梅姐心中一团混乱:读书、考试、做官……陈三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泼皮吗……怎么会这样……

郑重矫健地从马上跃下,哈哈笑着,团团作揖:“这是怎么了,大家都是朋友,为何闹成这样?”他身边的几条汉子也都跳到地上,站在郑重身边戒备。

付长贵怒叫道:“就闹了又怎么样,谁跟谁是朋友,郑重,**别给脸不要脸。老子大冷天大老远跑你这里来,是给你面子,你真以为你这个里长是多大的官儿?”

郑重被付长贵骂,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又拱了拱手,问:“十六,说说,怎么回事?”

郑十六一脸颓废地跑上前去,指着陈艾用飞快的语气将刚才的事情同主家叙述了一遍,懊恼地说:“员外,这是我侄女婿,本来我还想介绍他到你身边做个长随的,却不想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小人该死,小人这就打发他走。”

说完话,他不住朝陈艾挤着眼睛,示意他快走。

不管怎么说,郑十六都是一片好心,陈艾对他也颇为感激。心道:梅姐的这些亲戚中也只有这个郑十六有人情味,今日无论如何不能使他为难。如今郑重这鸟人已经回来了,我干嘛要离开,我还没找他讨说法呢!

看到陈艾,郑重眼睛一两,就要作揖。

陈艾却先一步摆了摆手,喝道:“员外,你许了陈三两畦白菜,那是你的菩萨心肠,我自然是心中感激。可我在你这里出了这么大一件事,你可不能不管啊!你是地主,你得还我一个公道。”

“那是,那是。”郑重连连点头。

“公道,屁的公道!陈三,爷爷乃是县衙班头,你屁民一个,就算今日打了你又能如何,你咬我鸟?”付班头大声怒骂。

“哦哦哦,这么说来,我今天不向你赔罪,还真的走不脱了?”

“没错。”

陈艾嘿嘿笑着,走到付班头面前,斜视着旁边的郑重,“好,我这就跟付班头你赔罪。”

郑重听到这话,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陈先生,何需如此,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今日,这事错在郑重这里,陈先生,付班头,还请多多恕罪啊!”

陈艾却不依:“什么先生不先生的,以后休要再提了,反正今天付班头可不给你这个面子,陈三不下赔礼就过不了这关。”

付班头:“废话,你不三拜就磕赔罪,咱们就没完。”

陈艾笑嘻嘻地看着郑重:“员外你也看到了,今天这事你可得想好了。”

郑重满脸都是汗水,面上的神色阴晴不定。他知道,陈艾是要自己选边。

得最了付班头,这鸟人将来固然会给自己添不少麻烦。可陈艾将来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人家解大学士都说了,陈艾有六部部堂之才。同他比起来,付班头不过是浩月下面的萤火虫。得最了陈艾,等他将来做了大官,要捏死我小小一个郑重,还不想捏死一颗臭虫。

没说的,今天无论如何要帮陈先生将这个场子找回来。

上次,陈先生帮我那么大一个忙,他有事吩咐我,也是我郑重的造化。这可是常人寻都寻不来的机会。

须臾,郑重一咬牙,突然伸手一扣,拿住付班头双手的关节,只微微一使劲。

“扑通!”一声,付长贵倒了下去,一头撞在地上,将口鼻都撞出血来。

“啊!”包括已经看呆了的郑初一全家五口,都同时发出一声惊叫。

第三十四章 请您赏脸

付长贵着一摔,直摔得口鼻出血,疼得眼前全是金星闪动。

他又惊又怒,双手撑地想跳起来,大叫:“郑重,你想杀官造反吗?哎哟……”

郑重一脚下去,又将他踢到地上,口中怒骂道:“付长贵,你这狗嫌的肮脏货,不过是小小一个班头,任谁一句话就能拿掉的夯货,还真当自己是官儿了,去你娘的,今天竟然敢得罪陈先生,真真是狗胆包天了。也好,郑重且打你个半死不活再说。”

同付班头同来的两个衙役大惊,都要冲上前救人。

却不想,郑重身边的那几个剽悍的壮汉同是从袖子里抽中铁尺和匕首等短兵器,喝道:“都不许动,否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两个衙役吓得浑身发颤,再不敢向前。

“造反了,造反了!”付班头还在大叫。

“叫叫叫,我让你叫!”郑重毕竟是个在江湖上行走多年的豪客,一但放开了,比谁都狠。他一步跨过去,直接坐在付班头身上,提起醋坛大小的拳头朝着付班头的脸就是十几拳下去。

空气中只剩下拳头入肉的“仆仆”声,听得人心中一阵发寒。

刚开始的时候,付班头口头还挺硬气,不住口地骂:“好打,好打!”

可等这十几拳下去,他嘴唇也破了,鼻子也歪了,两颗眼珠子都鼓了出去,口中的声音也逐渐沙哑下去,最后变成一阵阵含糊的惨叫。

陈艾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以前也知道这个郑重乃是江湖人物出身,对他的凶狠也有心理准备,可万万没想到这家伙狠成这样。

昨天在解纶和胡知县那里,郑重一脸谄媚,可一转眼就变成了凶徒,实在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东山郑重常年贩卖茶叶蔬菜和水产,走的路多了,没几份狠劲,没几手过硬的武功,只怕早就被人囫囵吞掉了。就他现在所展示出来的武艺,在后世怎么着也是个国家健将级运动员的水准。可就是这样一个江湖大豪,在胡知县面前却唯唯诺诺,孙子一样。

可见,这个世界最强大的力量不是武功,而是体制。

在体制的力量面前,所有的英雄好汉都是芥子一般的存在。

郑重打发了性,一边挥舞拳头,一边讨好地对陈艾笑道:“陈先生,可解气了?”

陈艾还是有些生气,这家伙来得太迟,弄得自己刚才差点吃了大亏。

他也不理睬郑重,提着菜刀又朝菜地走去:“看累了,你随便吧,我还急着收白菜呢!”

郑重也怕将付班头给打怀了,便停了手,站起身来踢了他一脚。将一把宝钞扔在地上:“这点钱给你敷汤药,滚蛋!”

两个衙役这才跑上前来,也不敢去拣地上的钞票,架起付班头仓皇而逃。

付班头终于缓过来一口气,一边逃一边叫:“郑重,你居然替陈三出头,好好好,咱们走着瞧。”

“走着瞧有怎么样,你什么玩意,也配威胁洒家?”郑重哈哈大笑朝陈艾走去。

“员外!”地里所有人都拱手行礼。

只陈艾一个人慢吞吞地割着白菜,理也不理。

“员外。”郑十六收好地上的宝钞,讷讷地嗫嚅一句:“陈三是我侄女婿,你看看……是不是让他进庄子里去做个什么活计……”

“哈哈,十六啊,你还真是糊涂啊!”郑重亲热地牵着他的手:“活计,什么伙计,我敢用陈先生吗?你有这么个侄女婿也是你的造化,就等着富贵吧。将来,只怕我郑重都要在陈先生手下找活路了。”

“啊!”郑十六以前在庄子里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管事,什么时候被郑重这么亲热过,脑袋里嗡的一声,彻底糊涂了:“陈先生……什么陈先生?”

“哈哈,十六啊,你家出了这么一个大人物,以前怎么不对我说呀,我可要罚你哟!”郑重哈哈大笑着,放开郑十六的手,大步走到陈艾面前,深深一揖:“陈先生,难得你老赏光来我庄子,这天冷得不成话,还请进庄去吃些酒暖暖身子。”

不但郑十六,连郑初一一家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得不知所措。这个陈三不就是一个穷得浑身虱子的泼皮了,什么时候摇身一变成了陈先生,就两往日间视若神明的郑员外也对他如此恭敬。

他究竟是什么人啊?

陈艾手上还是没停,他弯着腰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菜刀,只淡淡道:“我陈三连饭都吃不上,还吃什么酒?我还得快点将白菜给收了,好回城去。对了,郑员外,你老菩萨心肠,赏了我这么多白菜,陈三多谢了。”

被陈艾冷冷地杵了这么一句,郑重面上又红又白,连连跺脚:“陈先生,你这不是折我郑重的寿吗?十六,十六,快过来劝劝你家陈先生。”

说着,就回头狠狠盯了郑十六一眼。

郑十六连忙跑上前来,“陈……三先生,还请进庄子说话吧。”

郑重的面子陈艾可以不给,但郑十六刚才对自己还不错,却不能让他下不了台。

陈艾看了看旁边,却见梅姐正木木地站在那里,面上的表情似哭似笑,心中却是一阵好笑,便对郑十六道:“十六舅,我如今在付家铺子里做混饭吃,今天可是随梅姐一道过来拖白菜的,去不去郑员外的庄子里吃酒,你好象不应该问我吧?”

郑十六连惊得连摆手:“别叫我舅舅,别叫我舅舅,我就是一个小管事。”他忙跑到梅姐身边:“梅姐,进庄子去吧。”

梅姐好象还是那副混混噩噩的样子,听十六这么一问,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口中只不住叫:“疯子,疯子,究竟去不去呀?”

可那个疯子却还在挥着菜刀不住地割着白菜。

郑重又瞪了郑十六一眼。

郑十六心中大急,忍不住喝道:“梅姐,你连舅舅的话都不停了,快些进庄子去!”

大概是他的语气有些严厉,梅姐的哭声更大:“疯子,疯子……”

郑重连连摇头,这个十六啊,怎么就这么不会办事呢?他咳嗽一声走到梅姐面前,一拱手:“嫂子,这里冷,你和陈先生若冻坏了,我就算有十颗脑袋也不够陪的。”他朝郑初一等人招了招手。

郑十六会意,对大哥大嫂和侄儿等人喝道:“你们都是瞎子呀,还不快过来扶着我们的乖乖侄女进庄子去,等下郑员外少不得给你们酒肉吃。否则,哼哼,你们在员外这里混饭吃,若惹了员外不高兴……哼哼……别以为自有十几亩地员外就治不了你们,你们每年灌溉用水可都是从员外叫的水渠里分的。到时候,惹得我等不高兴,断了你们的水,叫尔等喝西北风去。”

郑初一娘子和媳妇吓得一个激灵,忙上前来扶住梅姐,一阵“乖乖侄女”、“梅姐儿”地叫得亲热,就要簇拥着她向前行去。

梅姐竭力挣扎,哭喊:“陈三,陈三!”

郑重:“陈先生,嫂子已经赏小人这个脸了,你还是去寒舍坐上片刻,也好让小人尽一尽地主之谊。”

陈艾将一颗大白菜码在独轮车上,一拍手:“好了,已经装好,我要回吴江,郑大员外,谢谢你的白菜了。”

郑重臊得满面通红,右手一伸,竟单臂将那辆独轮车举起摔在地上:“陈先生,郑重知道错了,只求你随小人去庄子里坐一屁股。等下要打要罚,小人都依你。”

“好大力气!”陈艾吃惊地看着郑重的胳膊,有些发呆。

趁这个机会,郑重朝后面的几个剽悍的汉子递过去一个眼色:“你都是死人呀,还不快请陈先生?”

那几条汉子会意,一涌而上,拥着陈艾就朝庄子里走去。

陈艾笑道:“郑重,你这是要绑票吗?”

郑重见他不挣扎,心中一松,笑道:“我哪敢,陈先生什么人,那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的。我若绑你,嫌命长吗?”

“你摔坏了车,那可是我借的,你要赔。”

“不过是一辆破车而已,先生,你若去我庄子里坐一坐,给小人这个脸面,郑重用银子给你打一辆。”

PS:有读者嫌最近故事节奏太慢,索性来一个三连发,三章一起放出来。还请大家继续支持。

谢谢!

第三十五章 郑宅

刚一进入郑重的庄子,梅姐眼睛都花了,只觉得胸闷气短,脑袋里一片模糊,如牵线木偶一般被大舅妈和两个嫂嫂簇拥着亦步亦趋随郑重和陈艾向前走着。

她什么时候见过这等的富贵景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自然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连惊叹的力气都没有。

整座山庄依山而建,占地颇广,还未进去,迎面就是三扇大得出奇的黑漆大门。

进得门去,就是一面大照壁,上面雕这一只倒悬蝙蝠。

再转过照壁,又是一个院子,地面上全是平整的青石,人一走在上面,有些站不住的感觉。

然后,又饶过一座假山,过了一道回廊,穿过几径花圃,梅姐头都转晕了,等得她听到陈艾的声音时,神智才略微回复。

“郑重,你可以啊。想不到你一个小小的乡绅,居然建得这么一座大宅,花了不少钱吧?”陈艾也大觉惊奇,忍不住问。他本是一个现代人,在前世时,单位也经常组织干部们到外地旅游、开会,各地的风景名胜也见过不少。

老实说,郑重这间宅子在他眼中也算不得什么。也就后世一座普通庄园的标准。可现在是明初,虽然经过尽三十年的休养生息,可百姓还不是很富裕。能够修这么一间大宅子的人却不算太多,京城那边的公卿显贵还有可能,郑重有这个经济实力,确实让人感到意外。

“陈先生,你这么说还真让郑重汗颜。也不过是一个小宅子而已,当初修建的时候加上人工,也就两千多两银子。陈先生是有见识的,这种小院子自然入不了你的法眼。”郑重谦虚地回答。

“哇,两千两。”郑初一一家人都骚动起来,特别是那三个女人,更是惊叫连连。两千两对她们来说就是一笔天文数字,她们一家人在地里刨食,辛苦一年也不过三五两银子的入项,两千两要干好几百年了。

梅姐更是一个激灵。

郑十六听到她们喧哗,不满地回瞪了一眼,几个女人这才安静下来。

陈艾点点头:“郑重你挺有钱的。”

郑重:“郑重也不过是靠着山上的茶园、果树还有湖里的水产,祖上三代人在江上跑船,这才挣了一些家业,不值一提。若真靠种地,一年能落下几个钱?”

“恩,无商不富,确实是这个道理。”陈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明朝,尤其是中后期正是资本主义萌芽茁壮成长的阶段,而明朝,随着社会经济的极大发展,商品经济已经开始繁荣起来。只不过商人的身份和地位还很低,因为郑重还挂了个地主的身份,为一个小小的里长职位欢喜雀跃。实际上,仁、宣之治的盛世就是建立在商业的进一步繁荣的基础上。

如今的明朝政府还很穷,要想国库充盈,鼓励经商也是必要的手段之一。

陈艾又道:“你这宅子依山傍水,倒也雅致,郑重,看不出来你大老粗一个,竟住在这么雅致的院子里。”

郑重有些不好意思:“让陈先生见笑了,正如你所说的,我大老粗一个,懂什么雅致不雅致的,当初修这个院子的时候直接招苏州城里的沧浪亭来,本打算那个园子有什么,咱也依葫芦画瓢建一个。可没想到,只修了一小半,就没钱了,于是只能草草收场。”

“原来是照着沧浪亭的格局来的,我说怎么这么眼熟。说起这沧浪亭来,确实是苏州一等一的园林,不过,你照样在这里来一个,却有些生搬硬套。”

“还陈先生指点。”

陈艾摸了摸下巴,侃侃而言:“沧浪亭乃是宋朝大将韩世忠的私宅,之所以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取的是屈原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之意。既以水为名,园子中自然少不得弄些假山水榭。一进门就能看到一池绿水绕于园外,临水山石嶙峋,复廊蜿蜒如带,廊中的漏窗把园林内外山山水水融为一体。园内以山石为主景,山上古木参天,山下凿有水池,山水之间以一条曲折的复廊相连。

你将其格局照样搬来,原本没错。毕竟,苏州园林,或者说中国园林讲究的是藏须弥于芥子,步移景生。要有山有水,有树有花,山水山水,这园子中的水塘自然一等一要紧。

可惜你这里并就濒临太湖浩瀚烟波,本就不缺水。却生生地在院子里挖了许多水塘,弄了许多曲廊,造了不少人工景物,却将太湖盛景隔绝在高墙之外。”

“咳,陈先生果然大才,这间宅子建好后,咱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明白过来。这园子实在是弄得太复杂,三步一亭,两步一座假山,没得让人住得憋屈。”郑重一拍大腿,大声叫好:“我就在想,如果将来你科举入仕,做了大官,我这间庄子是不是也要沾你的光大大出名呢?这样,我老郑也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既然将陈先生请到了这里,说不得要请你指点一二。”

陈艾说了这半天话,在场众人中除了郑重,也没人能听懂。众人看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敬畏,都屏着呼吸,惟恐发出半点声音来,打断了他和郑重这两个大人物之间的交谈。

包括梅姐也是被陈艾刚才这文绉绉的惊的心摇魄动,她心中一阵迷茫:这个陈三不就是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泼皮吗,怎么郑员外对他那么恭敬,又说些什么日后要做官什么的。这个陈三还是以前那个陈三吗?真是见鬼了。

想到这里,梅姐有些按耐不住,只恨不得立即跳将起来,一把拧住陈艾的耳朵,喝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艾指了指那面墙,说:“郑重,这面墙正对着太湖,当初你就该在上面开几扇窗户,好将湖广山色收进宅子里来。可你这墙一砌,硬生生将院里院外分割成两个不同的世界,大大不美。”

“说得好,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郑重又大力拍着自己的大腿,笑道:“经陈先生这么一说,郑重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也不用这么麻烦,来人啦,把这面墙给我推倒。”

“是。”几个家丁冲上去,喊了一声“一二三”,轰隆一声,围墙倒在地上,激起滚滚烟尘。

眼前是一片浩淼的水域,看得人心怀一畅。

郑重这面墙说推了就推了,倒将其他人都吓了一跳。这么漂亮的围墙就这么不要了,当初修建的时候得花多少钱啊?

郑初一一家人和梅姐都被骇得面无人色。

围墙一倒,有劲急湖风吹来,看到眼前的美景,陈艾正要称赞,和眼角却瞟到梅姐瑟缩着身体抱成一团。

原来,此刻已是初冬。梅姐家因为穷,身上却穿得单薄。就算是郑重,身上也不过两件破衣裳。郑重还好,毕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汉子,倒不觉得冷。梅姐不过是一个孩子,自然冷得经受不住。

看到梅姐冷成那样,陈艾不觉大为心疼。暗骂:这个郑重还真是一个夯货,拉我说半天废话,唱饿龙岗吗?我可是连早饭都没吃,早就又饥又冷,谁耐烦同你这个土财主说风月。恩,是时候让这家伙意思意思了。

他故意装出一副瑟缩的样子,将身体一颤:“好冷好冷,郑重,你拆了这面墙,可是想冻死我?”

郑重:“哎,陈先生你看我这人糊涂得。”说罢,一把脱掉自己身上的狐毛皮裘就披在陈艾身上。

看到陈艾身上的袍子,郑家众人都是一脸的羡慕。

陈艾也不说话,只回头看了梅姐一眼。

郑重会意,又用惊叫一般的口气道:“你看我还真的是不晓事啊,怎么把嫂夫人给忘记了,来人,快送嫂子到我家娘子那里去沐浴更衣。陈先生,你也去梳洗一下,小人这就去准备酒宴。”

几个郑重家的女眷围上来牵着梅姐朝内宅行去。

这下,梅姐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当她看到房间里柔软的被褥,挂在衣架上的绫罗绸缎,看在冒着白气的木桶和一些叫不上名来的用具时,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一切宛如在梦境中一般。

第三十六章 报复

送陈艾去沐浴更衣后,郑重忙叫人去打了两条上好的鲤鱼,又吩咐厨房做了一盆银鱼羹,再将埋在花园里的十年酿黄酒挖出来。

至于其他的山珍海味,自然是有什么上什么。

安排好这一切,足足花去了小半个时辰。郑乡绅累得身上微微出汗,想了想,确定没有纰漏之后,这才惬意地坐在书房里喝了一口吓煞人香,将一口气顺了过来。

书房也挺雅致,郑重虽然认识不少常用字,可这些书中写了什么却是一概不知,也就弄来装点一下门面。

估摸着陈先生后夫人已经梳洗完毕,郑重正要派人去请陈艾和梅姐,却见郑十六小碎步走了进来。

“哦,十六来了啊,坐吧。陈先生和梅夫人可否入席了?”郑重难得心情大好,对郑十六这个陈先生的亲戚也很客气。

郑十六忙将先前在菜地里拣的那一叠宝钞递还给郑重,小声说:“还得等上片刻。”

“不用还给我,你自己留着受用。”郑重摆了摆手,好奇地问:“陈先生和夫人怎么还没梳洗完毕?”

郑十六一下子得了这么多钱,心脏不争气地一阵狂跳。他刚才已经数得明白,这一叠宝钞足足有六两,抵得上自己一年的工钱。

他也知道,员外之所以将这么多钱大方地送与自己,实际上看的是陈艾的面子。

那么,这个陈三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能够让员外如此动容,甚至刻意讨好呢?

在先前看来,陈艾也不过是一个泼皮而已。可自从付班头一出现,陈三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前后一个人,反差如此强烈……没道理的。

郑十六回答说:“陈三……先生不肯穿老爷你的裘皮袍子,说他是个穷人,穿不惯皮衣和丝绸,只喜欢棉布……”

大概是看出了郑十六心中的疑惑,郑重含笑道:“十六啊,这个陈先生看起来确实很普通。可人家可是有真才实学的,又是知县大老爷的学生,且得了解大学士的看重。说起来,我能当这个里长,还不是因为陈先生。”

说着话,郑重就将那日在县学里所发生的一切一一同郑十六说了。当然,他隐去了那日在解纶和胡知县面前丢人出丑的一幕。

“十六啊,你想想,一个里长的职位是多么的了不得,我郑重现在做了这个里长,在这个东山可说是跺一跺脚,地皮就要震三震的人物。可在人家陈先生眼中,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如今,陈先生还没有功名,等他将来考中了进士,做了官,我郑重攀上了这个高枝,别的地方且不说,就这个苏州府,自然是哪里都能去得。十六啊,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家里出了这么一个不得了的人物,真真让人羡慕。”

“员……员外……”郑十六有些口吃。

郑重来了谈兴,说道:“如今陈先生还是一介白丁,我郑重就同他相熟,十六啊,你说我和陈先生是不是患难之交啊。等他将来做了进士,做了知府,做了六部尚书,你说我郑重将来能得多大的富贵啊!”

“六……六部尚书……”郑十六目瞪口呆。

“废话!”郑重一瞪圆眼:“这话可是解学士说的。解学士什么人,走得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吃的盐比我吃的米还多,人家的见识可是我们这种小人物比得上的?解学士在南京做老师的时候,门下的学生不是皇子就是功臣勋贵的子弟,依他的眼光和名望,自然不可能张口乱说。他说陈先生有尚书的命运,陈艾先生自然有二品大员的俸禄,能不成你还强过解大学士了?”

郑十六惊得浑身颤抖:“我苍天,我的祖宗啊,陈……先生居然是这么一个人中龙凤。”

“恩恩。”郑重也是满脸亢奋:“十六啊,你我如今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将陈先生侍侯好了,将来断少不了好处。”

“对对对,应该这样。”十六的嗓门也开始沙哑了。

“福气啊,福气啊!”郑重大声叹气:“想不到你个十六,一个家丁将来竟要变成达官贵人的舅舅,而我郑重也能同二品高官称兄道弟,真是老天要让我们郑家发扬光大,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十六,你以后也不要看茶园子了。我年纪大了,常年在水上行走,身体骨也打熬不住。南京那边的蔬菜瓜果茶叶生意你以后也要多分担一些。”

“多谢员外!”郑重这一句话让郑十六惊喜莫名,欢喜得几乎掉下眼泪来。他膝盖一软,差点就要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下头去。

不过,旋即一想,不对呀,我是陈先生的舅舅,将来也是个有身份的人物,为什么要胡乱跪人?

就将身体挺直了。

郑重也不在意,说:“陈先生是读书人,不喜张扬,不穿丝绸裘皮衣服也可以理解,我们也不要为难他,这样,将上好的松江细棉布袍子挑最好的送两套过去。哎,陈先生真是不得了啊,棉布这东西虽然没有出奇的地方,看起来也不打眼。可上好的棉布讲究一个柔软贴身,穿再长时间也不泛黄不发硬,过水之后也不变形。若是一等的上品棉布,比起次等丝绸来也便宜不了多少,陈先生真懂得享受啊!”

感叹了半天,他突然问:“对了,梅夫人那里又怎么了,可是也不愿意穿丝着绸?”

“倒不是,梅姐那妮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不清楚我这个外甥女。”郑十六笑道:“这丫头,一看到员外家的富贵气象,眼睛都直了,自然是欢喜非常。不过……她死活不肯梳洗,说是不习惯有丫鬟在旁边伏侍……”

“怎么可能,梅夫人什么身份,将来可是要粘陈先生光得诰命的,没人服侍怎么好,反显得我郑重家不懂得为人处世。我郑重以前在南京厮混的时候,也出入过达官富贵之家,譬如公侯家的女眷吧。若是自己穿戴沐浴,那是大大地坏了规矩,反要被下人耻笑。不成,我们得善意地提醒梅夫人。”

“是是是,十六我也劝过梅姐,她说……她说……”郑十六有些为难。

“梅夫人说什么,我们照样子办就是了,又什么好为难的?”

郑十六一脸的尴尬:“梅姐的性子拧,说是要着人服侍她沐浴更衣也可以,不过得自己亲戚才使得惯。员外府中的丫鬟就算了,她只要她大舅妈和两个嫂子过去。”

“初一家的娘子和媳妇,几个粗手大脚的婆娘,懂得怎么服侍人?”郑重大为不解。

郑十六这才将先前陈艾和梅姐在初一家所发生的一切详细地同郑重说了。

“哈哈,这个梅夫人快意恩仇,真奇女子也!”郑重大笑:“就让初一家的女人过去服侍,你去告诉那几个不开眼的婆娘,若不将梅夫人服侍得妥帖了。老子翻脸不认人,不但要断他们家的水源,还能让他们在东山呆不下去。”

第三十七章 快意

在古代,洗澡对穷人来说不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尤其是这种大冷天。没有淋浴,没有二十四小时热水的家,你想沐浴更衣,首先得烧一锅热水,然后费劲地将热水倒进木桶,等用皂角将身上抹出泡沫来,冲干净后,这一桶水的颜色也变了。而热水已经用尽,你只能将就着把身子擦干,飞快穿好衣服。

这样的沐浴过程谈不上任何舒适惬意。

当然,在郑重这里完全没有这种烦恼。郑乡绅和一般土财主不同,这家伙走南闯北多年,算是有些见识,也懂得享受。

陈艾躺在散发着香气的木盆里,闭着眼睛享受着热水的温度,死活不肯从热水中爬起来。郑府的家丁们将热水一桶接一桶地送进来,直到将陈艾的一身烫成粉红色。

舒服,真他妈舒服,来明朝这么多天了,总算是舒坦了。

生活在古代,在现代人看来非常简单的享受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看来,要想达到现代社会的生活水准,你就得有权有势有钱。

陈三啊陈三,你要努力啊!

当然,此刻如果身边能有几个美少女帮着搓背,那就不是人间的生活了,而是天上人间。郑重这里应该有美女的,不过一想到梅姐那个凶悍的女子,陈艾打了个寒战,再没心思在热水里泡下去,就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换上了干净衣服。

老郑是个有心人,为陈艾准备了两套上好的棉布衫子,穿戴完毕,又戴上方巾,在镜子里一照,还真有些风度翩翩的文人模样。让陈艾不禁感慨,人靠衣装,佛要金装,古人诚不欺我。

以前的陈三不过是一个泼皮,一脸杀气,如果换上儒袍,却平添了几分儒雅之气,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郑重那边来人通知说酒宴设在后花园,已经准备好了,请陈先生入席。

陈艾问梅姐是什么情形,回答说夫人也穿戴完毕了,正由舅妈表嫂陪着在花园里说话。

陈艾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就在下人的带领下朝郑家的后花园走去。

刚进入园子,就看到一个身着斑斓华丽的彩绸水田衣的女子长身玉立,她头戴银丝狄髻,覆皂纱,被几个妇人如众星捧月一般围在中间说话。

此人正是梅姐,站在人群中,足足高出众人一头,想不被人注意都难。

她本就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如今又换上一身盛装,华丽得令人发指。

只可惜她以前好象没穿过这种贵重衣服,显得很是局促,举手投足都显得僵硬机械,惟恐动作太大,弄坏身上衣服一样。

加上身边又被一群谄媚的婆子围着,不住口地恭维,让她更是不知道该将手脚往什么地方放。

这个可怜的孩子以前不管性格多么倔强,不管看起来多么泼辣,可骨子里不过是一个小姑娘,别人怕她也好,厌她也好,却从来不将她当一回事。

像现在这样被人当成凤凰捧着供着,有生以来还是第一遭。

远远望去,梅姐表面上看起来虽然强自镇定,可目光却极其复杂,恐惧有之,得意者有之,还带着一丝茫然和惶惑。

而她身边的舅妈和表嫂们左一句“乖侄女”,右一句“好妹妹”,更是让她额头微微出汗。

看到她僵直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同人说话,陈艾心中好笑,微微咳嗽一声。

“原来是陈先生来了。”郑初一娘子夸张地叫了一声,看得出来,众女都有些敬畏陈艾,立即一哄而散,将梅姐一个人留在蔷薇架下楞楞地看着陈三。

“呵呵,穿成这样,看不出来我们的梅姐还真是一个美人啊!”陈艾笑着上下端详着梅姐:“怎么样,喜不喜欢这套新衣服,这个郑重还真是有心。”

梅姐大怒,眉毛就立了起来,刚要发怒,瞬即却有些泄气,回答说:“我不是很喜欢。”

“怎么了?”陈艾有些好奇,女孩子都喜欢漂亮衣服,古今如此啊。

“就说这绸衫吧,穿在身上就好象鼻涕一样,感觉要往下滑,怎么也穿不塌实。哪里像我以前的麻布衣裳,一着身,熨帖稳妥,又暖和。”梅姐苦恼地说:“我现在连怎么走路都不会了。”

“哈哈,穿这种衣裳的人本就不需要怎么走路的。要不,我扶你。”陈艾调笑着伸出手去。

“我好手好脚……谁要你扶了。”梅姐一张俏脸微微一红,闪了开去,嘀咕:“烦人,你这人讨厌得紧。”

难得看到梅姐一副娇羞模样,陈艾心中大乐,又好奇地问:“梅姐儿,你舅妈和表嫂那么讨厌,你怎么同她们又说又笑的?”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怎么说也是一家人,大家平日间闹些不高兴也是寻常事,又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大仇。”梅姐姐难得地叹息一声,正要说,就看到郑十六出来催二人入席。

听到这话,郑十六和梅姐你一言我一语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同陈艾说了。

原来,梅姐被郑重家的女眷带去沐浴更衣的时候,她也是好半天都处于懵懂状态之中,等到郑家的女仆侍侯宽衣的时候才觉得害羞。可怜梅姐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女生,什么时候当着别人的面脱过衣服,死活不干,只说不想在陌生人面前赤身裸体。

郑重家的女仆劝了半天,有柔声哀告,说如果不能将梅姐侍侯好了,等下只怕要吃夫人的责罚,还请梅姐不要让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为难。

梅姐这个时候心中一动,心道先前在舅妈那里吃了那么多闲气,何不借这个机会给她们一点颜色瞧瞧,让她们过来侍侯自己。

郑重家的女仆没有办法,只得出去回话。

于是,说服初一家娘子和媳妇的任务就落实在郑十六的头上。

郑十六也是硬着头皮去找自己家大嫂,刚将这话一说,郑初一的娘子就破口大骂起来:“这个小骚货,她以为她是谁呀,不就是旁上了一个陈三,偏生这个陈三同郑员外又是好友,如今却借了势要来埋汰她舅娘了,什么东西,打死我也不会去见这个小娘皮。”

郑初一的两个媳妇也同声叫骂起来。

郑十六脸子一冷,低声喝道:“你们闹什么,真当这里是你们家了,若惊动了员外,仔细吃他喝骂断你家的水。还有,郑员外放话出来了,若不能将梅姐哄高兴了,有的是机会拿你的短。嫂子可想好了,在这东山,得罪了阎王爷不要紧,得罪了郑里长,你们以后还怎么过日子?”

郑初一家的三个女人见郑十六说得严重,都是脸上骇然。

初一家娘子吃吃问:“他叔,真有这么严重?”

郑十六道:“先前的情形你们也是看到了,员外什么人,什么身份,连他都要讨好陈三,你们竟然敢得罪梅姐,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还有梅姐吧,她的确是晚辈,若是在往日,你这个舅母自然是想骂就骂。可现在不成啊,她跟了陈三。女人啊,尤其是年轻的女子,未来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只要嫁对了人,妻凭夫贵,自然要摇身一变。你怎么就想不透这个道理啊!”

初一家娘子还是不服气:“反正若要我去侍侯那个小狐狸,断断不可。我可是她舅娘,有长辈反过来侍侯晚辈的吗?”

十六摇头叹息,缓和下语气劝道:“嫂子你糊涂,梅姐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这妮子性子刚强,最最要面子,其实心地倒也不坏。她不过是使小性子罢了,你是个长辈,心胸应该开阔些,和一晚辈赌气做甚。难道你还不会哄小孩子?”

“可我还是不服这口气。”

“嫂嫂,其实梅姐还是挺好的,先前你同她闹,大家都有不对。你我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也抱过她。她以前好象还吃过你的奶吧,在你心目中难道就没拿她当自己的孩子看过?”

这么一劝,初一家娘子才消了气,讷讷道:“那好,权当她是三岁孩子,我去哄得她不哭就是了。”

果然如郑十六所猜的那样,梅姐其实也没想过真要给舅娘和两个嫂子难堪。

等见到舅妈,听她几句好话下来,小妮子气也消了。

于是,梅姐脱了衣服坐在桶里,又让庄子里的女仆送了些水果和甜酒过来,四个女人一边吃一边聊着,回忆了一番梅姐小时候的故事以及付裁缝还在世时的情形。说到动情处,梅姐和初一娘子都同时抹开了眼泪。

你一句“舅妈”,我一句“乖乖儿,我的梅姐呀!”喊得亲热。

……

这才有陈艾刚进院子后看到的那一幕。

陈艾虽然有心替梅姐将这份面子挣回来,可却不想看到她和舅娘一家闹得不可开交,如此,倒也两全其美。

……

接下来,进得厅堂,郑重早已经设宴等着,自然是一番觥筹交错。这席从上午吃到傍晚,足足三个时辰,陈艾心中高兴,酒到即干,到最后醉得有些走不动路了。

看到夕阳西下,陈艾这才想起素娘还在家中等着,忙摇晃着身子说要回家了:“将我的手推车把来。”

郑重笑道:“先生怎么还念着你的手推车呀,放心吧,我已着人将车送去府上了。”

“送去了,那我的白菜呢?”

“先生你且放心吧,郑重知道如何做。”

“那就好,梅姐,我们该回去了。”

梅姐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今日在山庄里可叫她开了眼界,吃的用得都叫不出名字来。她本就生得高,又在长身体,自然是放开了吃。

郑重府里藏的十年酿黄酒后劲绵长醇厚,吃到来,连梅姐也醉倒了。

很快,郑重叫命人用滑竿抬着陈艾和梅姐往吴江城而去,脚夫行动得极快,等到天黑,总算将二人送到了家。

裁缝铺子里灯火通明,里面好多人。

第三十八章 母女

陈艾看到铺子里这么多人,也不疑有他,使劲从滑竿上跳下来,连带着将盖在身上的锦毯也掀到地上。

脚刚一着地,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上软的厉害。

他烦恼地摇着头:“酒劲好大,连我这种酒精考验的干部都要被放倒了。”

“陈先生你可小心。”脚夫慌忙扶起他。

“呵呵,的士,我到了,多少钱?”陈艾笑着伸手到怀里去摸。

脚夫见他实在醉得厉害,虽然不明白这个陈先生究竟说些什么,却也笑道:“陈先生醉了,你老是员外的贵客,如何敢讨你的赏。”

“废话,坐了你的车怎么不给钱,我可不能占你便宜。起步价多少,打表没有?”陈艾将脑袋凑到滑竿把手处瞅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那表。一怒之下从怀里摸出一叠钞票,从中抽了一张就塞到脚夫手里:“不补了,梅姐,咱们回家。”

就摇晃着身体朝铺子里走去,口中还哼着:“一口气不上来,向何处安身立命?呸,我可不是白愁飞,也不是福临那没用的小子。”

梅姐就在他身边走得磕磕绊绊,小脸蛋红扑扑的,只小声地笑着。

原来,陈艾却不知道自己离开郑重山庄的时候,郑员外已经命自家女眷将厚厚两叠宝钞塞到陈艾和梅姐的怀中。

脚夫低头一看,竟是一张一贯的钞票,吓了一大跳,也不敢耽搁,扛了滑竿,和几个同伴飞也似地逃了,生怕陈艾醒过来后悔。

铺子里面满满当当地挤了好几十号人,连过道和后面的院子里也满是中年欧巴桑。

而铺子的柜台和地上则满满当当地放着许多箩筐、箱柜,箩筐的盖子掀到一边,箱子都开着,里面的东西琳琅满目,白米、腊肉、黄酒、水果、干杂、衣服、被褥、甚至女人用的梳妆盒、胭脂水粉,吃喝穿戴、林林总总一应俱全。

而那些女人们有的人吃着干果,有的人摊开布料围着素娘七嘴八舌里议论着,整一个自由市场。

而素娘却一脸的疑惑外加一脸泪水。

“可算回来了!”看到陈艾和梅姐进门,铺子里的人都哄一声喊起来。

“这是怎么了?”一看到铺子里的情形,陈艾吃惊地张大嘴。

“陈三,陈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可是去了郑员外那里?”素娘眼睛红红地,小声问。

可惜陈艾醉得有些糊涂了,加上素娘的声音实在太小,他也没听到,只笑了一声:“呵呵,今天你们大采购啊,女人啊,天生购物狂!”

说完话,他还无奈地摇了摇头朝后院走去,实在太醉,身上也软得厉害,还是早点回屋睡觉正经。

可过道里也满是人,见素娘问陈三也问不是什么,女人们都朝外面的铺子里挤去:“梅姐,梅姐,说说,你们是不是去郑员外那里去了?”

陈三被她们挤兑险些摔倒在地,急得几乎骂娘,好不容易回到自己房间,砰一声倒在床上,就一头睡死过去。

在朦胧中他好象听到有人在喊:“梅姐,快说说,你是不是见着员外了,他怎么你了……”

“我……这是哪里跟哪里……”

……

在店铺中,问出这个问题的正是于大婶。

自从将手推车借给裁缝铺去老鸦山拉白菜后,于大婶的眼皮一直在跳,总觉得有出事。估摸着陈三和梅姐该回来了,就不断往裁缝铺跑,问他们怎么还不回来,问得素娘都有些烦了。

到傍晚的时候,好多人浩浩荡荡抬了许多箩筐和箱子,说是东山郑员外那里来的。为首是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穿戴得极为整齐,笑眯眯地问这里是不是付家裁缝铺,陈艾先生和梅姐是不是住在这里。

素娘一看这么多人,心中便有些怕了,还没等她答话,旁边的于大婶就指着素娘笑道,这里正是付家裁缝铺,这就是梅姐的母亲,至于陈艾先生,没听说过,只有一个叫陈三的伙计。

那管家模样的人笑着说那就是了,手一挥,身后的家丁们就将一大堆东西送了进来,只片刻就将铺子里堆满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礼单,递过去,客气地说:“夫人,这是礼单,乃是郑员外的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大概是想起素娘不识字,那个管家,就扯直了嗓子唱道:“上好白米两石、上好糯米一石、小米五十斤、赤小豆一盒、大白豆一盒、腊猪肉一百斤、腊野鸡十只、腊羊肉五十斤、鲜枇杷鲜杨梅鲜橘子各三十斤,这是员外的一点心意……细棉布十匹、府绸一匹、各色胭脂水粉一套、成衣鞋袜各三套、面首一对……这是夫人的一点心意……”

这个管家模样的人说话的声音很是洪亮,又像唱戏一样,加上来的时候动静颇大,早将附近的街坊邻居惊动了。

古人业余生活极度匮乏,尤其是那些家庭妇女,平日间也没什么乐子,就喜欢琢磨人,见付家裁缝铺子里闹成这样,早就围过来看希奇,有胆子大的人甚至钻进铺子里去坐在素娘身边。

见到这么多东西,女人们都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眼睛里都是嫉妒。

素娘早被这流水一般送进来东西惊得手足无措,战战兢兢半天,才畏缩地问:“请教……郑员外为什么送我家东西?”

那管家模样的人笑了笑,却不回答,只拱拱手:“好了,东西已经送到了,我赶着回去交命,给夫人添麻烦了。”说完话,就带着人离开。

莫名其妙得了这么多礼物,这其中还有不少急需的生活用品,本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可素娘一头雾水的同时,心中却越发地忐忑起来,到最后,竟有些六神无主。

而身边的妇人们说东道西地话让她也是一阵心惊肉跳。

“这个郑员外我听说过,是我们吴江的首富,昨天刚做了东山镇的里长,在我们县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啊,你说他这么个大人物怎么可能送东西到裁缝铺里面来?”

“我也听说了,这个郑员外今年三十八了吧,家中只有一个老妻,好象没有儿子,只一个一岁女儿。他也是富贵得紧,据说每月一家人光吃喝就得花二十几贯宝钞。”

“啊!”听的人不住抽着冷气:“这么富贵啊?”

“那是肯定的,我一亲戚就在他庄子里做事,里面的事情自然是一清而楚,人家的生意大着呢!不过,老天爷也是公平,郑员外虽然过得是神仙日子,可这么多年,他家娘子硬是不生男娃,不想老身,自从嫁给我那个冤家,一年一个,全是带把的。可见这老天爷也是公平的,总会在其他地方给你补偿。”说话的那个妇人骄傲地挺着奶牛一样的胸脯。

“会不会是……员外看上了梅姐吧?”有人迟疑地说。

“怎么可能,不能这样,那郑员外可是有娘子的。”素娘惊得叫出声来,一脸煞白,身体微微摇晃起来。

“是有些不可能,那梅姐那么高,屁股又小,不是宜男之相啊。”

于大婶刚才看到素娘这么多东西,心中又嫉又恨,听到刚才这番话,心中大快。故意的怜悯地扶着素娘的肩膀,说:“他家素娘,你也不要伤心,这个梅姐虽然屁股小,可我听别人说有钱人家找女人专找那种腰细脸子白的,梅姐桩桩样样都是有钱人喜欢的调调儿。哎,虽然给人家做妾有些不好听,可郑家那么有钱有势,却不亏呀!”

素娘听得心中一悲,不觉抹起了眼泪,哭道:“梅姐儿,你怎么可能给人做妾,你让我以后怎么去向你死去的爹交代啊!不成,我得将东西退回去,不成,不成,不成……”

“退什么呀,退回去也没用了。”于大婶故意刺激着素娘:“梅姐都去东山那么久,到现在还没回来,只怕……”

“这个死女子,丢死人了!”素娘的哭声更大了。

众人也是一阵叹气,陪着素娘抹起了眼泪。

正悲伤中,陈艾和梅姐回来了。

一看到梅姐醉成样,身上又穿金戴银,身上香喷喷,显是洗了个大水澡。众人都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心道:果然已经出事了,连里到外全新,只怕已经被人看遍了。

……

“梅姐,快说说,你是不是见着员外了,他怎么你了……”于大婶满脸的八卦,将一张老脸凑过来,上下端详着梅姐,目光落到她的腿根处。

“乱看什么?”梅姐一脸醉红,吐气如兰,喝道:“我们是去了郑员外那里呀,对了,这东西可是他送过来的。”

梅姐扫视了四周一眼,不住埋怨着母亲:“娘你也是,大半夜的招这么多闲人进家里来做什么,黑灯瞎火,我们得这些东西不容易,仔细给人偷偷地顺了。”

梅姐这一句话刚说出口,就有几个婆子红了脸,悄悄将手放在自己怀中,暗骂:这个小妮子自己做了不要脸的事情,还嚣张成这样,不知道羞耻,反记挂起自己的东西,真真是成精了。

原来,这几个婆子见人多手杂,就悄悄顺了些东西揣在坏里,有粉条子,有干肉,下手最慢的那个也偷拿了一把炒松子。

“你倒说起我了,跪下!”素娘也不哭了,就那么静静地盯着梅姐。

“跪下,我又没做错什么事?”梅姐鼻子一翘。

“还说你没做错事,你还不承认?”素娘眼圈又有泪光闪烁,哽咽道:“梅姐,我家虽然穷,可穷得要有志气啊。娘知道你这几年过得苦,心中也有怨气。可咱们也是清白人家,怎么着也不能给人做妾啊!”

“做妾,你说到哪里去了?”梅姐脑袋里本就有些糊涂,有些不明白素娘在说什么,她喃喃道:“做妾……就他?咯咯,那泼皮虽然在打我主意,可我才看不上他呢,就他那讨厌模样,我我我……真想一耳光抽过去……”说到这里,想起陈艾忽尔无赖、忽尔一本正经、忽尔潇洒从容的诡异模样,梅姐心中一颤,身上烫得厉害,竟有些痴了。

别人不明白梅姐口中的他是谁,都以为是说郑重,同时“哦”一声。

素娘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冤孽啊,冤孽,裁缝,你看看你的好女儿,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居然想给郑员外做妾。”

“郑员外?”梅姐吓了一跳,怒道:“娘你胡说什么呀,听别人乱嚼舌头做什么,一定是于大婶她们血口盆人。”

她柳眉一竖,盯着于大婶骂道:“真当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了,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出去,出去,都出去。大半夜的你们也不回家,想做什么?”

说着话就伸手去推身边的几个妇人,口中不住催促:“我们要上板子关门了,若有心照顾我们娘俩的生意,明日请早。”

众人被她推得连连后退,那于大婶也吃梅姐推了一个趔趄。

若依于大婶往日的脾气和小气性子,早就同梅姐闹将起来,可今日不知怎么的,一看到满屋的箱笼吃穿,又想起先前郑员外家那个管家的趾高气扬,心中却有些惧了,只不住后退。

梅姐还不可罢休,提起笤帚就在地上不停扫着,将里面的人逐一赶了出去。

于大婶吃了一肚子晦气,一咬牙,心道:我熬更守夜在这里呆了半宿,就这么走了,岂不白忙一遭。

于是,她就一伸手,将两个腊猪头捞到手,夹在胳肢窝下,叫道:“素娘,我那车可不能白借,你答应过要给我东西的。”

见于大婶动了手,几个见机快的妇人也纷纷伸出手去,各自捞了些吃食,笑呵呵地告辞。

“喂喂,你们怎么能这样?”梅姐大急,正要开口骂。

素娘:“罢了,都是街坊邻居,往日间也没少帮我们的忙,回人家一些礼也是应该的。”

“娘你这性子太柔弱了,将来可是要吃人亏的。”梅姐正要再埋怨,身体一晃,险些摔倒。

“老天,醉成这样了。”素娘顾不得哭,急忙扶起女儿。

“咯咯,开心,今天女儿好开心啊!”梅姐笑魇如花,一把抱住母亲的脖子,亲了她一口。

被女儿亲了一口,又想起她小时候的可爱模样,素娘本要再说什么,心中却已经软了,只得将她送进房间,将铺子收拾好,关了门,这才进屋去问。

可梅姐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素娘叹息着替女儿盖好衣服,正要回自屋睡觉,却听到梅姐咬牙切齿:“站住……陈三,你这个泼皮,我要我要……”

素娘心中一惊,又无奈地笑了笑,女儿在说梦话呢。

“哼!”梦中,梅姐冷笑:“真当我什么人了……给郑重做妾,满嘴泼大粪……”

原来梅姐和郑重没任何关系啊。素娘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可心中的疑问更是强烈,如果那样,郑重送这么多东西过来做什么?不可能啊!

“娘,娘,不要……”冷笑过后,梅姐又小声地哭起来:“你不要嫁给陈三,我求求你啦,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难多年都守过来,你怎么还想争啊?”

素娘仿佛被一道大雷击在头上,身体一颤,险些倒在地上。

“咯咯,你都是做娘的人了,还想再嫁,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听到女儿在梦中又哭又笑又骂,素娘失魂落魄地回了房间,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借着郑重送来的那面铜镜,她看到了一张失神的脸。

坐了半夜,她还是有些不放心梅姐,又回去替她脱衣服,刚一脱下她的外套,却落出一大堆钞票了,一数,却有上万贯。

这下将素娘惊得几乎叫出声来,忙收拢了钞票,心脏跳得几乎要爆炸了。

这一夜,她几乎没有睡好,总觉得有人藏在外面的天井里。

而那叠钞票她也换了好几个地方,从米缸到房梁,可无论藏在什么地方,总觉得不安全,到天明的时候,又放回梅姐怀中。

……

陈艾还没睡醒,就感觉一张热毛巾盖在自己脸上。

他睁开眼睛,却看到一张俏丽的脸和高挑的身影,立即吓得睡意全失,猛地坐起来,叫道:“梅姐,你可不要乱来。按照大明律,杀人者死,可没有激情八刀一说。”

梅姐哼了一声:“谁要杀你了,起来了,看你床上的被褥脏成什么样子了,都换掉。昨天郑重可送来一套全新的,便宜你了。”

陈艾大喜:“这么好。”

早饭的时候,素娘顶着两个黑眼圈,一脸的憔悴。

梅姐生气地看了母亲一眼:“别乱想,没那回事。”

陈艾好奇地问:“什么那回事?”

“没你的事,吃饭吧。”梅姐:“娘,这些东西确实是郑员外送来的。”

素娘听梅姐这么说,忧郁地放下手中的碗筷。

梅姐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小舅舅做郑重的大管家了,正得重用,听说每年有好几十两银子入项,这些东西都是小舅舅从员外那里求来的,算是贴补我们家。”

“啊!”陈艾没想到梅姐说谎话连脸都不红一下,他也是非常郁闷:这些东西明明就是那郑重送过来讨好我陈三的,怎么一转眼却成了十六的人情。不过这样也好,免得被知县知道了,反来教训我。说起我这个老师,穷是穷点,可却是个大大的清官,值得尊敬。

“原来是你小舅舅啊,他竟做了管家,真是老天保佑。”素娘心中也是欢喜:“还是自家兄弟懂得心疼我这个姐姐。”

实际上,梅姐这个谎话也只能骗骗单纯的素娘,城里其他人却不怎么相信,一上街,别人看梅姐的目光都是怪怪的。

陈艾以前睡觉的被褥已经破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这下换上了新的被子和垫子,让他精神一振作。

收拾完床铺,陈艾想起今天又到了上学的日子,就夹了书同梅姐一同出了门。

梅姐怀里抱着陈艾换下的破絮一般的被褥,说是要把去校场里烧掉,同陈艾正好同路。

到了校场,梅姐将火点着了,却不走,反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念叨:“晦气尽去,晦气尽去,愿上苍保佑我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保佑陈三……考个功名,小女子就算折寿十年也心甘情愿!”

一阵风吹来,浓烟倒灌,梅姐双目发光地看着陈艾:“陈三,好生读书,为我……们争气。”

男人就是女人的脸面啊!

陈三见梅姐一脸的虔诚,心中突然感动起来。可以前同她抬了那么久的杠,口头却不肯服输,反道:“乌烟瘴气。”

“晦气尽去!”

“乌烟瘴气!”

……

“你!”梅姐眉毛又竖了起来。

第三十九章 才子却不能做出好文章

按照明朝的规矩,县官传唤乡民,或者颁布政令,都尽量差遣里长,以免衙役在乡下生事勒索。这一条规定可是写在朱元璋敕定的《大诰》里面:“凡勾摄公事,不可差皂隶、快手、机兵人等下乡生事害人,致生不虞,负累不便。止许差各里里长转令甲首拘与。”

所以,付班头那日去东山吃了个大亏之后,却不敢声张,只说骑马的时候从马背上掉了下来,摔成重伤。

而郑重少年时本就是一行走江湖的游侠儿,武艺高强不说,又有心讨好陈艾,下手极重。

付班头被打得极惨,回城之中就发了高烧,没办法做事,躺在床上养了一个多月尚未见好。

一个多月不能识事,县衙的事务也开始繁忙起来。

此时正值秋粮入库之时,而在朱元璋的高压恐怖政治下,各地小吏缺员严重,衙门里所有的事情都压在胡知县肩上,将这个七品官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陈艾得了郑重不少钱,节省着花,这一年的生活总算有了着落,亦无冻饿之虞,自可安心读书。

生活一安定,时间也过得飞快。

这一日陈艾照例在县学读书,作为吴江士子中的一根独苗,又是一对一教学,而胡知县又是个学问出众之人,倒让他学了不少东西。现代人死记硬背的功夫自然比不上古人,可归纳总结能力,以及科学的学习方法却不是明朝人所能比拟的。

几十天下来,陈艾的学业更是突飞猛进,好象已经触摸到国学的门槛了。

不但胡知县所教授的知识他能够飞快掌握,有的时候还能举一反三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这些见解不过是现代社会耳熟能详的常识,可在古人听来却非常新鲜,也让胡知对自己这个学生刮目相看。

古代科举的出题范围来自《四书》,这是一道必须攻克的关卡。四书中,《孟子》最易,《论语》最难。

因此,胡知县的课程也从《孟子》开始,接着是《大学》《中庸》,然后才是《论语》。刚开始的时候,胡梦海采用的是填鸭式的教育方法,一味让陈艾背诵。到后来,发现这个学生记性不错,只一个多月时间就能将这四本书倒背如流,欣慰的同时,也大为惊讶。

陈艾心中好笑,这四本书他读研究生的时候本就被逼着背过一次,早就滚瓜烂熟了。对他来说,学习做八股文章却比纯粹的做学问搞训诂有意义得多。

可当他小心地提出想学写八股文的时候,胡知县却没有兴致,只将几本范文扔了过来,说:“八股时文有什么意思,为师当初也不过是考试前临时读了几篇范文,就一路考了上去。道德文章才是完善自我品性的正道,若存了功利心去读书,则离大道远矣。”

陈艾心中一阵腹诽,老师你进士出身,又是一县知县,功成名就,如今却看不上八股文考试。却不想我陈艾还是一个小小的童生,正要靠此敲开官场大门。

心中虽然不以为然,也恭敬地回答说恩师言之有理,振聋发聩,学生受教了。可回家之后,却将这几本范文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细心揣摩上十几天后,突然发现这八股文也不难写。

所谓八股文,是明朝科举考试规定的一种特殊文体,每篇文章分为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个部分。每个部分,每个段落都有一定的字数规定。可说是专讲形式,不讲内容。

写八股文的时候,只要你严格按照格式来写,虽然不能写得花团锦簇,可要想写糟却不容易。

而且,明朝初年正是八股文刚兴起的时候,国家取士一味鼓励,只要格式对了,都会通通录取,这对国学素养不太高的陈艾而言却非常有利。

再说了,在后世,陈艾可是在机关工作多年的小公务员,机关公文写作是他的强项,像这种机械呆板的模板式文章他写起来十分顺手。在他看来,八股文和机关的工作报告,领导的发言稿没什么区别。既不要求你文笔优美,也不要求言之有物,只要依照格式来,不说错话,不跑题就是王道。

想通这一点的陈艾信心满满,自己也尝试着写了几篇。

第一次写八股文的时候,他因为不习惯用古文写作,难免有些磕磕绊绊,一篇八百来字的东西将他折磨得头疼欲裂,只想扔笔了事。

但他却是一个执着的人,也不怕胡知县笑话,每写一篇文章都回送到他手上,请恩师指点。

刚开始几篇自然是不忍程猝睹,也让胡梦海改得满篇都是圈圈叉叉,并苦笑着摇头:“佩萸,你半路出家读书,底子比普通士子要薄许多。文章虽然写得通顺,可细微地方的用词却大有毛病,有些生僻典故也没用好。还是先读几年书,把基础打牢为好。”

换其他人,早被打击得没有自信。

可陈艾还是不肯罢休,既然用词上有毛病,那我就读范文;典故用不好,尽量少用就是了。

这一开始就停不住,陈艾每天写一篇,从不间断,也让胡知县改得脑袋发涨。

几十篇文章作下来,刚开始的时候,胡梦海还能改上些字句。可渐渐的他就发现了许多不对劲的地方,陈艾的文章越作越老成,越作越……圆滑。

很多时候,他的东西都看得人昏昏欲睡,想一把火烧掉了事。可真要让你挑错,你抓半天脑袋也想不出一条将这篇稿子扔掉的理由。

不对啊,陈艾那日在见解纶的时候能做出那等精妙的诗句,怎么一写起时文来却变成这样?

“这种……文章简直就是……就是奔科举考试而去的……”胡知县愕然惊醒过来,只能摇头苦笑:“佩萸,你叫我怎么说你才好呢,你的文章实在是太难看了。为师读起来,感觉像是嗓子眼里塞了一团破棉絮,吞不下去吐不出来,憋得好生难受。。”

“恩师的意思学生明白,正如你所说我底子薄,要想达到你老人家的学问水准,至少得再花上几十年工夫。可学生认为,读书这件事乃是一辈子的事情,人生百年,有的是读书的时间。可人精力有限,像学生吧,今年已经二十六岁,能够替国家替百姓做事也不过区区二十来年。只能先入仕再读书。学生这份功名心思也只敢在恩师面前提起,羞愧,羞愧。”

陈艾见自己的文章让胡知县读得一脸痛苦,心中大乐。胡大人你还不知道后世官样文章的威力吧,领导手拿稿子在台上训话,没一个小时完不了,那种言之无物空洞枯燥的文章才是真正的厉害。我只不过是将其移植到明朝来而已。

而且,明朝初年八股文还是新鲜事物,很多考生在参考的时候还讲究文笔辞藻,文章好看是好看,可未必能拿高分。到后来,八股文已经演变成一件纯粹的工具,仕途的敲门砖,经过明清两朝五百年无数能人高手的研究,后人早总结出一套如何能拿高分,如何能顺利获取功名的套路。

陈艾只需依着这个套路写就是了。

这也是他以前在大学读硕士时的研究课程之一。

听到陈艾的话,胡知县点了点头,叹息:“也只能如此了,你这种文章,不要说童子试,只怕连个举人也能考的。”明朝人平均寿命不过五十岁出头,自己这个学生今年已经二十有六,若按步就班地读书,也没有多余的年月可以消耗。

学生是老师的脸面,这个陈艾学问不成,可真上了考场,却未必不给人惊喜。

一念至此,胡知县也只能沉默不语,只悄悄地加重了陈艾的学业,将五经和《通鉴》以及《昭明文选》这些读书人的基本读物加进课程里去,看能不能将陈艾的学养底子打得再厚实些。

胡知县:“佩萸,你即怀为国为民效力之心,为师自然十分高兴。你学问不成,年纪也大,将来若想在学术上有所成就,也没任何可能,不如在经世致用上多下些工夫。”

他振奋起来,突然想起解纶那日在离开吴江时说陈艾将来有六部堂官之才。其意思并不是说陈艾的诗文有多出色,而是指陈艾所作的那首诗做所蕴涵的欲有所作为,若能为国为民,青史留名,虽万死而不悔的壮志。

一切学问都应以治事、救世为急务,空谈理学,对国家又有什么意思?

陈艾:“恩师教训得是。”

胡知县:“这样,我手头正缺人才,你平日间就多在衙门里走动,帮我处理文牍和日常事务,也算是熟悉一下地方政务。且,你家境贫寒,若在衙门做事,每月还能领些米粮过活。”

陈艾心中欢喜:“多谢恩师。”

“不日朝廷就要对地方政务进行政绩大考,吴江县秋粮征收一事拖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办妥,本官辜负圣恩,万般羞愧啊!”胡知县一脸的阴霾。

第四十章 秋税

明朝初年的政府机构都很小,尤其是在县一级行政机构,政务管理者主要由县官、佐贰、首领等朝廷职官和六房书吏组成。其中,县官和县丞是经国家正式任命的官员,其他各色人等都由县官自行聘用,而这一部人员的工资则不由国家财政支出。

也就是说,一个县,不管大小,只有两个公务员。

一回想起现代社会的一个普通县城,四大班子,五个常委,下设十来个局委部办,每个局级机关除了局长,下面还有四五个副局,再加上事业单位和乡镇,吃财政饭的人一两万之巨也属寻常之事,就让陈艾一阵唏嘘。

在古代,除了县官和县丞,具体事务大多由六房直接处理地方事务。所谓六房,对应的则是朝廷礼、吏、兵、工、户、刑六部,只不过,这六房的主事是吏,却不是官,一应开销都得由县大老爷自己掏腰包。

六房之设大多是经济发达地区,遇到偏远县份,县官自己都穷得厉害,开不起吏员工资,就直接裁撤掉,自己把六房的工作兼了。

就现在的吴江来说,也算是个上县,也应该聘任六房书吏的。可问题是胡知县本就是一个清官,加上明朝刑法严峻,抓到贪腐官员直接杀头了事,总体来说,地方上的官员都还是廉洁的。廉洁虽然是一件好事,可也降低了办事效率。

胡大人也没多余的钱聘请书吏,直接裁掉了事。不但六房,就现在的吴江而言,连个驿站的驿臣都没有。除了是因为穷,最大原因是没有合适的人才。读书人都跑光了,像处理文书往来这类的工作也找不到人来做。

对人才的极度渴望,从中央到地方,已经变成一种常态。

其实,胡知县早就有心让陈艾进衙门帮自己的忙。

这段时间见他写得一手不错的官样文章,胡梦海就有些心动。

陈艾的文章固然读之如同嚼蜡,可却最适合同明朝官场。

如今的政治气候严酷恐怖,你根本就不知道怎么什么时候本人抓住把柄,通常是一句话没说对,一个字写错,就有牢狱之灾。

看陈艾的文章严谨厚实,老成圆滑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不正适合同上司打交道吗?

这是其一,其二,陈艾乃是苦出身,熟悉吴江人情风俗,正是协助自己管理地方的能手。

特别是大考之期越来越迫切,秋粮迟迟不能入库,若不能在过年前将该交的税赋上缴国库,只怕有许多麻烦。

所谓政绩考核,一般来说三年一次,正好是一个地方官的任期。考核完毕之后,依照官员们的政绩,该调任的调任,该升职的升职,该免职的免职。而三年一次的考核也正好同每届科举相辅相成,不合格的官员被拿掉之后,自然有新科进士和举人们来填补这个空缺。

这也算是明朝管制的一个法定流程。

胡梦海是半路上调到吴江的,任期还不满一年,根本就没什么成绩。再说,上一任也留下不少烂摊子需要收尾,他现在连地方政务都还没弄懂就遇到考核,不用想就知道是什么结局。

当然,就算考核过不了,被免职回家养老也算是一件好事。明朝的官不好当,随时有掉脑袋的危险,还不如在老家做个土财主来得舒适。可是不成,你做了这么长时间县官,总得要做事吧,一做事就要犯错误吧,就算没错误,鸡蛋里挑骨总能给你找出点毛病来。

你考核不过,就是有问题,不是好官,如今却想全身而退回家养老,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先抓起来关了再说。

所以,每三年一次的政绩考核,都有一大批官员被抓拿进京候审,死的死流的流,哭声一片的场景并不少见。

所谓政绩大考,不外乎两方面内容:地方政治清明程度和是否按时完税。

地方政治清明程度,古今都是一样,讲究的是一个天下太平,讲究维持安定繁荣的大好局面,没有游行集会结社这种乱糟糟的事情,没有上访,没有大案要案。

这一点倒不用担心,明朝初年朝廷杀功臣勋和贪腐官员下手极狠,可对百姓却是不错,地方却也安靖。

可就因为明初国家和百姓还不富裕,每年上缴国库的赋税却非常少。像洪武初期,全国夏秋两级的赋税加一起不过四万两银子,到万历年才增加到六百万两。这四万两实在少得不象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算。

后来,随着地方经济的进一步繁荣,国家太仓的数字才年年翻番,总算能看得过眼。

正因为尝够了洪武初年国家无钱可用的苦头,朱元璋对地方官员赋税及时与否非常重视,即要求各地官员及时完税,又严令官员们不得扰民虐民害民。

说起纳税,就算是现代文明社会也是一件让政府头疼的事情,钱落到口袋里,换谁也不肯平白掏出来。也因此,美国在制订了严厉的税法,遇到偷税逃税的一律重罚,先罚你个倾家荡产再说。

就陈艾所知道的,当初有一个熟人移民美国,开了家餐馆,因为勤劳能干,几年时间就发达了,汽车洋房一应俱全。可美国有个很奇怪的法律,好象有现金税一说,你每日所存现金若超过一千美金就得纳税。于是,这人每日只存进去九百九十九块钱,想来一个合理避税,结果被人税务官抓了个现行,直接把他给罚破了产。

美国之所以有这么严厉的税法,那是建立在强大的国家机器上面。

可这里是明朝,政府结构还不想后来那么庞大。加上朱元璋此人布衣出身,知道百姓的苦处,又想按时收税,又不想采用严厉的法制。

于是,难题就摆在地方官员头上。

如今已经是十一月,冷得厉害,天上已经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可吴江的秋税还没收缴完毕。胡知县心中着急不说,,连带着苏州府和直隶布政使司也急得直跳脚,见天都有急传文书发来。

反正一句话:务必在过年之前将一应税款上交,否则不但你胡知县审核不过,连带着苏州和直隶也没办法过好这个春节。

“佩萸你若愿意,可暂时负责一下秋税。”胡知县说:“马上就是大考,本官担心……”

陈艾也有心熟悉一下地方政务,学习一下如果做官做事,为将来进入官场做准备。毕竟这里是古代,如何处理地方政务同现代社会还是有很多区别的,也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和潜规则,这些都需要有些了解。

不过,胡知县脸上的担心还是没能逃过陈艾的眼睛。

陈艾忙问:“恩师担心什么?”

胡知县这才将他的担心和自己的困境同陈艾说了。

陈艾:“恩师也不用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学生自然要为老师尽心做事。”

“车到山前必有路,哎,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陈艾却不担心,他以前可没少听同事说起以前在乡镇工作时如何催粮催款,有的是好办法。

先熟悉一下情况,或许还真能帮老师一个大忙呢。

第四十一章 淋尖踢斛(一)

既然答应了恩师,陈艾就沉下心来开始熟悉手头的工作。

实际上,他目前担任的乃是六房中户房的主要工作,可因为不在编,也就是明中期以后的钱粮师爷的角色。明初县衙并没有幕友制,陈艾的算是走到潮流的前头了。

洪武年之后,各地县官开始习惯在上任前将以前的落榜的同窗或者子弟带到任上,充实干部队伍,一来自己人知根知底,使用起来方便,二来也可防备使用本地人,上下勾结,架空了自己。

因此,从永乐年开始,各地县衙特意开辟出一个厅堂做为师爷们的办公场所,称之为幕厅。

胡知县之所以让陈艾这个学生来帮自己的忙,除了吴江确实缺乏人才以外,还存了扶持陈艾给他找口饭吃的心思。

他这份心思陈艾自然心知肚明,虽然胡梦海做官越做越穷,每月也只能给陈艾发一百斤糙米的薪水,有的时候甚至还用其他杂粮抵数,可陈艾对老师非常感激。

况且,对于古代政府的运作方式他还是两眼一抹黑,如果能够借这个机会熟悉一下,对自己将来却是大有好处。

一百斤糙米虽然还不放在他眼里,可只要能在体制内混着,就算混得再差,也比普通老百姓多了上进的机会。

仔细一想,自己还真不是一个高尚的人啊!

对此,陈艾从来不否认。就算将来做了官,他也不打算做中国传统意义上的海瑞式的清官好官。张居正那样的人物才是自己的最高理想,在位时富贵荣华,即便腐败得令人发指,可只要能确实为国家和百姓做有益的实事,私节上倒不用太苛刻自己。

这个时代最缺乏的是技术官僚,尤其是像收税这种有大量数据往来的职位,更是让古人头疼。道德文章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就陈艾手头手的二十几本帐薄来看,吴江往年的钱谷帐目乱得如一团丝絮,剪不断理还乱。

在现代时,他接触最多的是文书往来,单位自有会计出纳,如今突然经手经济工作,一切都要从头熟悉。

没办法,陈艾只能提起毛笔,歪歪斜斜在在纸上写下对古人而言如同天书一样的阿拉伯数字,从头厘清吴江的财务收支。

好在记流水帐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肚子里那点四则运算还没还给老师,倒也能勉强应付。

不过十来天,总算将吴江今年的财务报表做了出来,得出一个准确的数字。

这也让胡知县对自己这个学生刮目相看,他也没想到陈艾居然有这样的本事,看来自己让他经世致用这条思路是走对了,也为自己分担了海量的烦琐杂务。

在县衙门里坐了十来天,时间已经到了洪武二十八年十一月,相当于后世的十二月隆冬。这年头又没有温室效应,冷得滴水成冰。偏偏胡知县又不贪污,衙门穷得厉害,也没钱买木炭,在屋里坐着和屋外也没什么区别,通常是坐上一个时辰,一身都冻得木了。

陈艾苦笑着站起身来,飞快地跺着脚试图让自己暖和起来。屋外是纷纷扬扬的雪花,砚台里的墨汁也有凝结的迹象。

他吃惊地张大嘴,这还是江南吗?

眼看着洪武二十八年就要过去了,吴江今年的秋税还没有收缴完毕。很多农户拖欠官府的钱粮多年,年年催,年年拖,积累下来,已经是一笔烂帐,根本就没办法收缴。

最离谱的是同里镇的一个农户,连洪武二十年的税款都还有交齐。偏偏此人穷得厉害,八年税款累计下来,就算将他一家老少来回卖上三次也抵不够。

其实,如果换成任何一个朝代,遇到这种事情处理起来也简单。你没钱交税就是违法,直接缉拿归案,该充军的充军,该服劳役的服劳役,将人往有司一交就没地方官什么事了。

可在这个年代不成,朱元璋最恨官员残害百姓。遇到这种事情,百姓因为穷交不上税款是你地方官没本事,可若因此捉拿百姓归案,那就是害民。

反正无论你怎么做,都是你们当官的不对,先就地免职再说。接下来,咱们再慢慢审讯,就算你是一颗鸡蛋,也得从中挑出骨头来。

这也是洪武朝的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遇到官民冲突,左右都是官员不对。

“朕本淮右布衣,你跟朕的子民作对,就是跟朕作对。”

如此一来,官员也不怎么敢管事。

“哎,走司法途径这条路是断断不可行的。”陈艾叹息一声,看了看窗外的雪:“就算我有心这么做,衙役们也未必肯与我配合,他们可是好几个月没领过薪水的。要想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

一般来说,遇到这种事情,加上自己又不熟悉情况,本应该找同僚商量一下。可现在的吴江县衙根本就没其他小吏,而胡知对这种经济事务也是一窍不通,根本找不到人商议。

心中不觉有些丧气,看看天色已经晌午,衙门里又没有午饭供应,陈艾索性什么也不管,推开门朝裁缝铺走去。

走两两条街,身上终于走得暖和起来。刚走到裁缝铺子门口,就嗅到浓郁的腊肉香味,让陈艾不觉精神一振。一个多月前郑重送过一百多斤腊肉,都是上好的猪肉,又用柏树枝熏成金黄色,下水煮熟,用刀切成薄片,举到眼前呈半透明状。咬一口更是满嘴是油,香得人想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

这年头也没有饲料猪一说,正宗的生态猪肉在后世可不好寻。

不过,这玩意儿吃多也有些问题。

家里的素娘是穷惯了的人,日常非常节省,成天不是腊肉猪白菜,就是白菜烩腊肉,吃得陈艾现在一看腊肉就头疼。

刚走到门口就看到素娘端着一口大海碗走出门来,碗中照例装满了油光锃亮的腊猪肉,也腾腾热气冒出。

陈艾忙问:“素娘,这都吃午饭了,你要去哪里?”

素娘见是陈艾,“哎”一声,回答说:“原来是陈三回来了,午饭已经做好了,快回去吃吧。我刚煮了腊肉,给隔壁的于大婶送点过去。我说陈三啊,这些日子你整日都朝外面跑。如今都快要过年了,别……别闹出点什么事情才好呀!”

这段时间里,陈艾没同素娘说白天都去哪里了,素娘又是个温柔的性子,也不问。

至于梅姐,如今对陈艾也是又敬又畏,知道自家这个男人是个做大事的,也不敢问。

因此,在衙门里做了这么长时间师爷,加上陈艾这段时间主要是在签押房里整理帐目,没怎么在外面抛头露面,街坊邻居并没感觉出陈艾同往日有什么不同。

反正陈三这个泼皮就是在街上厮混的主,若是成日呆在铺子里,那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素娘说话的声音柔柔的,一双晶莹的眼睛低低地望着自己的脚尖,时不时悄悄地看陈艾一眼,一副害羞模样。

陈艾心中一笑,这个素娘,都是做母亲的人来,可待人接物还是一副少女模样,哪像她女儿梅娘,成天都飙呼呼地让人受不了。

“我自做正事,又没在外面胡闹。”陈艾微微笑着,朝前走了一步。

素娘被陈艾靠近,口中低呼一声,忙后退了一步,低眉顺眼地小声道:“我又没说你在外面胡闹,这……这世道……活着也不容易,你还是别乱跑的好。”

“腊肉快冷了。”陈艾指了指她手中的海碗。

“啊,我得快点过去。”素娘这才用左手掩着自己的小嘴叫了一声。

陈艾转身正要进门,素娘却在背后喊到:“等等。”

“怎么了?”陈艾愕然回首。

“你的头上。”素娘指着陈艾的脑袋。

“我的头怎么了?”

素娘伸出手来,两根细长白皙的手在他头发上捏了一下,扯出一根蛛丝来,在陈艾眼前晃了晃,一张俏脸微微发红。

哦,衙门里也实在破旧,脏得很。陈艾这才明白过来,笑了笑,说了声谢谢:“快去快回,等你吃饭。”

“恩。”小声地应了一句,素娘的一张脸更红,看起来满颊都是桃花。

陈艾心中一动:以前还真没发现这个素娘也是个美人,她这种美同梅姐不同,有一种古代小家碧玉的独特韵味,也只有江南这方水土才能养出这样的妇人。其实,说起来,素娘也不过比自己大两岁,和是我陈艾乃是同龄人,如果在现代,连剩女都算不上。真若说起来,自己同梅姐倒有代沟。二十八岁的女人自有成熟的韵味,而梅姐则有少女特有的阳光灿烂,各有各的美丽啊!

正在这个时候,铺子里面传来“哼!”的一声,一条修长的身影走了出来。

出来的正是梅姐,素娘吓得又退了一步。

梅姐对母亲说:“娘你也真是,自家的肉菜都不够吃,你还往外面送,真忘记了从前的苦日子,穷大方起来了?”

素娘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在女儿面前低着头,讷讷道:“梅姐,你于大婶也不是外人……”

“什么于大婶,那婆子鼻子也尖,只要我家一吃肉,她就借着由头跑我们这里来,一头钻进厨房东摸摸西看看,勾留不去,不就是想分些过去吃吗?”梅姐冷笑。

“我,我我……”

“好了好了,外面冷,进屋去。”陈艾最怕看到女人争执,不觉皱起了眉头。

梅姐虽然性子急噪,什么人都不怕,可不知怎么的,最近对陈三的话是言听计从,见他不高兴,就乖乖地闭上了嘴巴,然后伸出手来使劲地拍打着陈艾身上的雪花,不住口地埋怨:“这么大雪,你也不打把伞?”

她手上故意用了很大力气,拍得蓬蓬做响,然后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母亲。

素娘忙低着头匆匆朝于大婶家去了。

第四十二章 淋尖踢斛(二)

“你就不能轻点?”被梅姐拍得胸中气血沸腾,陈艾微微皱了下眉头。

梅姐这才收手,不好意思地笑着,又飞快地跑进铺子里去。

饭菜已经准备好了,照例是腊肉煮白菜,好在还多了一盘豆芽,让陈艾对这顿午饭略微有些期待。

刚坐定,梅姐就手脚麻利地端了一盆热水,拧了毛巾递过来。

柔声道:“累了吧,擦把脸。”一双圆溜溜晶莹的眼睛忽闪忽闪的。

陈艾有些不习惯梅姐如此神情,心中突然有些不安,笑道:“怎么这么好,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你究竟擦不擦脸,不擦我把这盆水泼到街上去!”梅姐立即发作,柳眉又竖了起来。

这才是陈艾所熟悉的梅姐,他安心了,接过毛巾擦了擦手脸,笑道:“小妮子你最近好象变了个人似的,不错,不错。”

“吃吧,吃吧。”接了脸盆放在一边,梅姐将一口大碗推到陈艾面前。

“要不等等你母亲?”陈艾说。

“等她做什么,我娘是个疲性人,做事慢,她去于大婶家不知还要磨蹭多长时间,你等得了她吗?”

“不妥当吧,毕竟是你母亲,你这个做小辈……”陈艾小心地说。

“别管了,你忙,不能耽搁了。”梅姐前一段时间听陈艾说他去衙门里做事,心中也为陈艾感到骄傲。当然,这种事情同别人说了,邻居们也不会相信,她也只能暗暗欢喜。

梅姐又说:“你是一个大男人。男儿有志在四方,婆婆妈妈做甚?当初我爹在世的时候,每到吃饭,我们娘俩都不会入席的,先得侍侯好家中的男人吃好了,这才在厨房里胡乱吃些。”梅姐想起去世的父亲,神色有些悲伤,然后又开始不停地说了下去。

陈艾却不动筷子:“我吃饭却喜欢人多热闹,还是等等你母亲,我有些事情想问问她。”

“什么事?”

“我想问问铺子里每年是如何完税的?”

“这个我却不知道,要问问母亲才成。”梅姐毕竟是个小孩子,家里的大事却不知晓。加上又处于叛逆期,凡事都喜欢和母亲顶牛,铺子里很多事情也不愿意问素娘。

正说着话,素娘回来了。

梅姐将碗筷替母亲摆上。

素娘好象做错了事一样,低着头小口地吃着饭。

陈艾:“素娘,我想问一下我们裁缝铺子每年是怎么交税的?”

素娘这才如梦方醒一样“哎”一声抬起头来,说铺子里每年交两次税。按照官府定下的规矩,每年的营业额的一成要上交衙门。不过,铺子里本就没什么生意,每月也不过一两百文钱的收入,这些年也没钱交税,几年下来,倒欠衙门三百多文。

陈艾又问其他铺子的税款交纳情况如何,素娘回答说,其他生意好点的铺子倒也按时交了,不过都不太多。生意最好的是水西门的回春堂药铺,一年下来也不过一两多的样子。

说起经济事务,陈艾也来了精神,顾不得吃饭,不住地问素娘,素娘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素娘看来,这不过是一家人闲聊,倒没想到其他。内心中反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心中突然一颤,当初那冤家在世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不也是这么坐在一起说些闲话,那日子真好啊!

通过素娘这一番话,陈艾算是大概将明朝初年代的赋税情况摸了个门清,尤其是商业税。

明朝的商业税其实还是很复杂的,但总体来说从洪武年朱元璋定下了十一税制之后,到明朝灭亡,这个比例一直没有太大的变化。

明朝的商人分为行商和坐商两类,所谓坐商就是如药铺这种开店的商家,官府根据营业额收取十分之一的税款。至于行商,除了交纳十分之一的税款之外,在路上贩运货物的时候还得交纳一定的通关税。

到明朝中期,随着商业的进一步繁荣,商业税在国家收入中的比例越来越大,逐渐成为朝廷的一笔不可或缺的赋税收入。

不过,在明初,商业还处于萌芽状态,这一笔收入还非常少。

就如吴江县城,所有开店的坐商的税款加一起,每年也不过几十两。至于行商,人家大多朝南京扬州苏州那种大地方跑,很少来吴江这种小县城,这一笔款子是想也别想。

所以说,要想帮胡知县度过政绩审核这道难关,商业税是指望不上了。

实际上,如今整个大明朝的主要收入还是夏秋两季的田赋。

可如今,百姓积欠实在太多,根本没办法收到足额的税赋,这事倒有些难办了。

举着筷子,陈艾陷入了沉思。

“你们说半天做什么呀,饭菜都凉了,快吃,快吃。”梅姐大为不满,看了母亲一眼,又狠狠地瞪着陈艾。

陈艾心神不宁地点了点头,将碗端到面前朝嘴里不住扒拉,只觉得食之无味。

“你这人怎么这么吃饭。”梅姐生气地用筷子敲了敲桌子。

“我怎么了?”陈艾这才醒过神来,惊讶地看着这个小姑娘。

梅姐指了指他的碗,说:“面上的饭都冷了,你翻一翻,把饭拌匀了。”

“好。”陈艾不疑有他,将筷子在碗里搅了搅,却不想从碗底翻出一个煎鸡蛋来。

陈艾吃惊地看着梅姐,失笑:“原来暗藏玄机啊!”

梅姐得意地笑起来:“陈三,看到你这段时间还算老实的份上,今天就犒劳你了。我知道你吃腊肉白菜吃得腻烦,特意给你煎的,快吃吃,看看滋味如何?”

小姑娘一脸的期待。

陈艾笑了笑,夹着鸡蛋咬了一口,一脸的难受。

“怎么了?”梅姐惊问。

“焦了,还没放盐。”

“讨厌,不吃算了,还给我!”梅姐大怒,伸出筷子去抢。

陈艾却一口将鸡蛋塞进嘴中:“抢我的东西,想得美。”

看到女儿一脸兴奋,素娘也想笑,可转瞬间,却是一脸的黯然,只低头看着手中的饭碗,一副魂游天外模样。

陈艾没发现有什么不妥,倒是梅姐眼尖,却气愤地看着母亲。

正在这个时候,一条汉子从外面冲进铺子里来,进门就嚷嚷:“陈先生,出事了,出事了!”

这人陈三却认识,正是禄米仓的一个看管,姓高,今日正在粮仓库收粮。

这段时间陈艾负责户房日常事务,同此人倒混得熟了。

见他来得惊慌,陈艾忙问:“怎么了?”这一声虽然不大,却充满了威严。

那姓高的看管一头都是热汗,神色惶急地道:“出事了出事了,打起来了,都打得满头是血,有好几人都躺在地上起不来……”

陈艾脑袋里嗡一声,将筷子一放,却还保持着平静:“领我去看看。”官民纠纷乃是明初政治的大忌,若真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只怕会有大麻烦。

“是,先生请随我来。”高管理恭敬起让开了路。

看到陈艾做事如此沉稳,又颇具威严,梅姐眼中闪过一丝异彩。

倒是那素娘没发现有什么一样,反惊慌地站起身来,急道:“陈三,你可不能出去啊,别闹事,快过年了……别去!”

“我怎么了?”陈艾有些不解。

素娘眼圈有些红了:“陈三,你前一段时间因为病了,脑子糊涂,换了一个人似的,我们虽然担心,却也欢喜,你可算有个正形了。如今……如今你却要上街去胡闹……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陈艾这才明白素娘以为高管理是来找自己出去打架闹事,又干回黑社会泼皮本行了。

他苦恼地摆了摆头:“我又不是出去做龌龊事,素娘你放心好了。”

可素娘还是哀哀道:“陈三,别去啊!”

梅姐喝道:“娘,男人做事我们女人插什么嘴,让陈三去!”

素娘愕然地定住了。

陈艾这才脱了身,一边随高管理在街上急走,一边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四十三章 淋尖踢斛(三)

“咳,还不是因为脚踢淋尖。”高管理一边走一边摇头。

“淋尖踢斛,胡大人知道这事不?”陈艾意识到问题有点严重,忙问。

“知县大老爷却不知道,这事也不好去麻烦他老人家。”高管理走得飞快,胸口不住起伏,有些气喘,也不知道是急还是累了。

所谓的淋尖踢斛说起来也算是明朝征税时的一种特殊产物。

明朝的赋税分为实物税和现金税两种。

现金税主要是针对商户,商人在经营活动中经手的货物实在太多,比如一家药铺,怎么着也有好几百种药材,你若征收实物税,总不可能每种药材都收上一点。因此,对于商家,朝廷一般按照他们的营业额收取百分之十的现金做为当税款。

至于实物税,主要针对普通农户。因为明朝初年商业还不甚发达,帝国主要由小自耕农构成,手头也没那么多现金。所以,朝廷索性征收实物。你是种粮的吧,直接交粮食好了。你种水果,好,到收获季节交些果子过来。捕鱼的?鱼干我也要。

其实,实物税对农户还是有好处的,可免得百姓受到商家的盘剥,和农产品受到气候季节的影响而贬值。

但是,如此也有一个麻烦。比如你是果农,种了两亩葡萄,到收获季节时交了一百斤葡萄给官府。官府征收到葡萄之后,验收装箱完毕,还得送到京城里去交帐。路途遥远,肯定有烂掉的,这烂掉的部分朝廷肯定不会认帐。而农户已经足额交税,也与他们无关。

难不成这部分损耗还落实到地方官头上去?

如果这样,这官只会越当越穷,就算你富如和绅,也经不起这种折腾。

因此,地方官在征收实物税的时候,通常会根据百姓所交纳的实物类型加上一部分损耗。这部分损耗也会根本食物品种不同,有不同的比例。时鲜土产比例高些,容易存放的物品则低一些。

可这个比例朝廷也没有一定之规,大多由地方官灵活掌握,可说是知县们一言而决。一旦在实施上出现问题,就有虐民害民的嫌疑。

就因为看到这个弊端,万历年首辅张居正索性尽废实物税,全部折合成现银,如此才将这个弊政彻底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这就是有名的一条鞭法。

当然,一条鞭法的实施是建立在商品经济极大发达和美洲白银大量输入的历史背景之中。就洪武年而言,地方商业还不发达,而贵金属缺乏到朝廷大量印刷宝钞用来替代金银在市场上流通的地步。所以,一条鞭法在洪武初年并没有实际意义。

那么,实物税在如今这种历史背景下却是必然的选择。

兼之明朝初年地方官的俸禄低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就陈艾所知,胡知县年俸九十石米,也就是一千两百斤的模样。也就是说,一个月有一百多斤粮食。这点米,也只够他一个人吃饭。

可光他一个人吃饭还不算,明朝政府编制都小。像现在的吴江,只他一个人是在编的公务员。其他的衙役、师爷、书吏都需要知县自己出钱聘请,这部分开销国家可不认。

碰到正直一点的官员,这官只会越当越穷。

所以,不少官员将主意打到夏秋两税的损耗上面,用这部分截流的款项维持政府的日常运转。

这其中,淋尖踢斛是最常用的一个手段。

吴江本是一个产粮大县,每年的截流都是一笔大数字。

那么,什么叫淋尖踢斛呢?

简单来说,官府在征收粮食的时候通常会弄一个大斛做容器,让农民将粮食倒进斛中称重。谷堆要按尖堆型装起来,会有一部分超出斛壁。这个时候,衙门里的人就会突然一脚踢过去。

这一脚通常都势大力沉,必然有不少粮食溢出来掉到地上。

粮食只要落到地上,就是衙门的,这部分粮食就是衙门用来弥补粮食押运途中的损耗和维持日常开销的截流。

这也是一个不成文的潜规则,普通百姓也默许官府这么干。毕竟,一斛粮食中溢到地上也不过二三两,还能容忍。

当然,像吴江这种上县,几万户百姓,每户克扣二两,加一起就是好万斤粮食,折合宝钞至少五万贯,用来养活衙门里十来号人没有任何问题。

可今日的情形却有不同,有个突发情况。

今天上午,同里那边的农户在里长的组织下有一千多户百姓背着粮食来县城完税,衙门里的工作忙了起来,人手也是不足。于是,就连在家中养伤的付班头也过去蹲点维持秩序。

衙役们已经好几个月没领薪水,都眼巴巴地指望着能从这里分些损害回家过日子,踢起大斛来也格外卖力。

一开始,秩序还很良好,到中午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

事情是这样,一户姓严的农户家中有百来亩水田,加上人丁兴旺,四个儿子都没有分家,在同里也算是中上人家,每年所交的税款也特别多。这一日,严老汉赶了牛车拉着粮食带着四个儿子来粮库交粮,刚一进库,那头拉车的牯牛受了惊,一通乱跑,将车上两千多斤粮食全部掀翻在地。白花花的大米淌了一地。

于是,严老汉一家手忙脚乱地开始收集地上的大米。

但问题是,一看到地上的大米,衙役们眼睛都绿了。尤其是付班头,上前一步:“慢着,掉到地上的粮食就是官府的,谁也不许动。”

这事若是真论起歪理来,付长贵也在理,毕竟仓库地上也堆有不少粮食,库房是国家的,粮食只要一落地,就算是入库了。

可这一车粮食实在太多,平白被官府拿了去,换谁都会急眼。

严老汉和四个儿子也急了,上前理论,一言不合,就与付长贵等人扭打起来。可他们如何是衙役们的对手,被打得头破血流不说,还被放倒了好几个。

高管见势不妙,忙跑过来找陈艾。毕竟,税务上的具体工作都由他负责。

“糊涂啊,出这么大事,怎么不去通报知县大人。”陈艾不住跺脚。

“这事……不大吧,不就是几个刁民闹事被班头给打了。”高管理眨巴着眼睛。

“你却不知道,这可是群体事件。”陈艾一边急行一边苦笑着摇头:“真弄将事情闹大了,只怕知县大人也要犯了干系……”他心中突然一惊,有一种奇怪的想法。

会不会是付长贵这厮故意胡闹,想把这件事搞大,牵涉到胡知县头上去。以朝廷现在的苛刻和皇帝喜怒无常的性子,碰到这种事情,照例会将胡梦海夺官免职,缉拿回京问审。只要胡知县一倒,那付班头还不知会怎么对付我陈艾。

这个付班头,还真是坏得可以啊!

陈艾忙道:“老高,事不宜迟,你立即跑去禀告胡大人,粮库那边我来处理。”

第四十四章 乱相

等高管理朝衙门方向跑去,陈艾加快了步伐,在街上一通小跑,转眼就到了粮库。

里面已经是一片狼迹。

今日来交粮的百姓特别多,看模样至少有好几百人,满满地站在粮库的空地上。

陈艾排开众人都到库房门口,就看到有好几个百姓躺在地上不住翻滚,有好几个头上还汩汩地冒着热血。

而付班头和几个衙役则手提着棍子和铁尺等家什,狞笑着看着围观众人。

他手中正拿着一根一米长的铁链,一抖,“哗啦!”做响:“狗都不吃的刁民,竟想到跟我们胡大老爷争食,找死吗?惹恼了我们胡大人,直接抓进监牢关到明年。”

雪花正无声地从头上落下来,躺在地上的那个白发老者应该就是严老汉了,他满头都是鲜血,刚才在地上又滚了好几圈,身上又是雪又是泥,看起来甚是可怜。

听到付长贵杀气腾腾的话,围观的百姓都后退了一步,面上都带着不忿。

陈艾也被付班头这个举动气得胸中有怒火不住上拱,只恨不得提起地上的扁担,一扁担砸在这厮的脑袋上。

可他却没急着冲上去,反四下看了看。

陈艾是一个心思缜密之人,这种群体事件在后世也没少碰到,也被调去维持过秩序。

就现在的情形而言,最重要是摸清情况,看看这里究竟都是些什么人。

他这一看不要紧,却发现人群中有两个看起来不太寻常的人物。

这二人都是三十来岁年纪,同一身破烂的百姓不同,这二人身上的衣服都整齐干净,身体也挺得笔直,在人群里一站,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这二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相貌堂堂,颇为儒雅。

矮的那个精明干练,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利索劲。

当然,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也有些乱,若不是多留了一个心眼,还真不容易被陈艾发现。

那么,这两人究竟是谁呢?

难道跟付班头有关?

陈艾心中有些疑惑,人不知鬼不觉地靠到他们身边去。

严老汉一声悲啸:“天日昭昭,天日昭昭,衙门也抢人,这和强盗又有什么区别?”

“放屁,竟然污蔑我们胡大人是强盗,好大狗胆,老子打死你!”付长贵一声暴喝,向前跨出一步,一铁链朝严老汉头上抽去。

严老汉下意识地将头一偏,铁链正好抽到他的肩膀上。一阵剧痛袭来,让他忍不住一声惨叫。

看到付班头动起手来,刚才还默然不语的百姓都喧哗起来。

“干什么,想造反呀?”付长贵大声冷笑,手中却不停,铁链如雨点一样落下:“胡大人有令,今日征税,若遇刁民闹事,一律大刑侍侯,众衙役听着,把家伙都亮出来,敢上前一步则,立即打杀了!”

“是!”众衙役都是一声震天价的大吼。

“爹!”严老汉的四个儿子一声悲叫,同时扑上来,却有被付班头逐一踢翻在地。

陈艾皱了一下眉头,就听到人群中那两人小声说起话来。

矮个子那人道:“练大人,要管吗?”

高个子:“不用,我这次出来又没有公务,不好插手地方事务。再说,这里不属于我的管辖范围。”

矮个子:“那就由我出面好了,这是我的职责。这个胡梦海……简直就是一个混帐东西……我当在上司面前将今日之事据实禀告。”

“花大人,还是看看再说吧。”高个子轻轻一笑:“凡事不要这么早下结论,胡梦海究竟是什么人,没看到人之前,你我都是道听途说。”

“那不成眼见着他残海百姓置之不理?”矮个子不住冷哼。

陈艾这一听,惊得非同小可。

如果没有猜错,这二人的职位比起胡知县只高不低,今日这一幕若落到他们眼中,将来追究起来,胡知县的政治前途就彻底完蛋了,这不正中了付班头的下怀。

不行,这事都立即解决,不计任何手段。

想到这里,陈艾悄悄地将身体挪到前面,一步跃将出去,大喝:“住手,付长贵,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个时候,付长贵的铁链正好抽将下来。

以陈艾的身手,要想躲开这一链应该没有任何问题。可为了给人群中那两人留下深刻印象,他故意不躲,只在铁链触到自己额头的时候悄悄朝旁边一闪,让铁链擦脸而过。

然后他故意发出一声痛叫,用手捂住毫发无损的额角,做痛苦状。

“啊!”衙役们都发出一声惊叫:“班头,你打中陈先生了!”

“你怎么来了?”付班头愕然地停了下来:“装什么装,我可没打中你。”

“痛!”陈艾大声喝道:“付长贵你好大胆子!”

“我怎么了?”付长贵一脸狰狞地盯着陈艾。

确实,正如陈艾来之前所想的那样,付长贵今日的确是想将脏水往胡知县身上泼。他是县衙的班头,除了负责治安,还掌管着驿站。

驿站在明朝除了是县政府的官办宾馆外,还担任着联络,接待和传递消息的任务。因此,付班头的消息比起普通人来要灵通许多。

他也是偶然知道今日吴江要来两个大人物,有心在粮库挑事,将胡知县给拖下水。

反正朝廷吏治苛刻到变态的地步,只要出些小纰漏,胡知县的官场生涯就算结束了。到时候,陈艾的靠山一倒,要想捏死他,像捏死一只臭虫那样简单。

陈艾喝道:“付班头,你刚才口口声声说得了胡知县的命令,刚才我还和知县大人在一起,怎么没听他说过?付班头,你假传大人的命令,该当何罪?”

听到这话,众百姓都是一阵喧哗。

陈艾转过身来:“各位父老乡亲,胡大人一向勤政爱民,你们大家说说,他来吴江县这几个月,可做过哪怕一桩一件虐民害民的事情?”

“的确是,胡大人是个好官。”有胆大的百姓应到。

“对,胡大人是个好官。”说话的人更多了。

陈艾指着付班头轻蔑地说:“今日这事完全是付班头欲中饱私囊搞出来的,大家也不要急,胡大人马上就到,到时候肯定会还严家父子一个公道。”

“你……陈艾!”付班头听说胡知县马上就要过来,心中一急,脑袋也糊涂了,大声咆哮着举起铁链:“陈三你这个杂种,老子抽死你!”

陈艾将捂住脑袋的手放下,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看着他,喝道:“付班头,孔曰成人,孟曰取义。今日我陈艾若能为百姓死,为胡大人的清白而死,死得其所,何乐不为?动手吧!”

这一句话震得众人都是一静,就连付班头也愣住了。

……

人群中,高个子的那个姓练的人忍不住对身边姓花的矮个道:“好一个成仁取义,此人不错啊,是个有担当的君子。听刚才所言,他应该是县衙里的书办,却不知是谁?”语气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赞赏。

矮个的姓花的人也是一脸欣赏:“却不知道。刚才听说付班头说他姓陈,吴江姓陈的士子我只知道有一个叫陈艾陈佩萸的,应该就是他了。”

“陈艾,可是解纶口中所说的‘成仁心事底从容,留待千秋史管彤’的那个陈艾?”

花姓那人点点头:“正是‘珍重暗香休踏破,凭谁醉眼认朦胧’的陈佩萸。”

“好,果名士也,是真名士有风骨。”

“看那姓付的衙役面目可憎,须防备这等小人行凶伤人,我得去管管。”

“也是,我辈读书人为国为民成仁取义乃是本分,可若害在衙役牢子这等卑贱之人手中,却是不美。”练姓官员微微颔首。

矮小的官员正要出面,却听得外面一阵喧哗:“胡大人来了,胡大人来啦!”

花姓官员和练姓官员相视一笑,隐忍不发。

第四十五章 逼官

“都住手!”吴江知县胡梦海大步走了过来。

听到本县父母官的叫声,所有百姓都同时朝旁边一让,闪出一条通道来。

付班头还高举着铁链,但一张嘴却大得可以塞进去一个鸡蛋。

人群中姓练和姓花的官员都悄悄地躲在人群之中,既然正主儿出现了,自然也没他们什么事情。况且,练姓官员也想看看遇到这种重大的官民纠纷,胡知县是如何处置的。

“付长贵,把手中的凶器放下,你究竟想干什么,想杀人吗?”胡知县见付长贵一脸的凶悍,又担心自己学生的安危,心中大为恼怒。

付长贵见胡梦海一脸怒容,心中一窒,丧气地将铁链扔在地上,拱手施礼:“见过知县大老爷。”

“怎么回事?”胡知县威严地看了众人一眼。

付班头讷讷道:“大人,方才……”

“你不要说话,你认为你说的话,本县会相信吗?退一边去。”胡知县斜视他一眼,指着陈艾:“佩萸,你来说。”

付班头一脸又红又白,即恼且羞,一双手在微微颤。

见往日间威风凛凛的付班头在知县大人的面前如老鼠一样乖觉,众百姓以前交公粮的时候也受尽了他的欺凌,皆觉心中大快,有胆大的人已经忍不住小声笑起来。直到付班头眼睛里的凶光扫来,这才害怕地低下头去。

陈艾先前并不打算真拿付班头如何,上次在东山郑重那里,他已经狠狠地教训了他一次。这一个多月以来,付长贵一直躲在家中养伤,也没出来戳自己眼睛,陈艾觉得前所未有的舒爽。

本来,他认为付班头受到了这个教训,应该懂得处世做人,懂得他陈三的厉害,再不会来给自己找麻烦。可万万没想到今日这个付长贵竟然敢在自己面前行凶,如此自然是断不能忍。

我想高抬贵手,无奈人家纠缠不休。

好,既如此,就别怪我陈艾不讲情面了。

事情要么不做,既然做,就要做绝。

于是,陈艾立即将刚才所发生的情形一一同胡知县说得分明。当然,这其中他还加上了一些付长贵残害百姓的丰富细节。

陈艾口舌本就来得,前世在办公室历练了那么多年,别的本事不见长,反动群众,影响舆论的宣传工作却是十分的得心应手。

在他口中,付班头简直就是元朝时的贪官污吏的代名词。

“付长贵,胡大人本就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所谓皇粮国税,不过是取之与民,用之于民。可在你手中,却变成了一种抢劫。还真拿胡大人当强盗,拿我大明朝当强盗窝了。只不知你如此残虐百姓,用的又是哪一朝的国法?”陈艾咄咄逼人。

老百姓都心地纯良,以前被付班头欺压的时候,大多觉得官家本就如此,不厉害一些,也显示不出朝廷的威严。可现在听陈艾这么一说,这才恍然大悟性,其实,朝廷并没不想大家所想象的那么苛刻。其实,朝廷还是好的,关键是下面的如付长贵这种衙役实在是坏透了。

一想到这里,群情激愤,都用愤怒的目光看着付班头。

付长贵刚开始的时候还辩解上几句,可他如何是陈艾的对手,几句话下来,就被说得面如土色,额头上却是汗水。

陈艾还是不肯放过,继续大声斥责道:“付长贵,我且问你,刚才克扣百姓粮食,殴打严家父子一事究竟是不是你干的?把人都打成这样,你说说,难道这也是胡大人的意思?”

“我我我……”付长贵恼羞成怒,大吼一声:“陈三,你什么人,也配来问我?”

“住口!”胡知县气得浑身乱颤,一声暴喝:“陈艾乃是本县幕僚,又是我胡梦海的学生,他的意思就是本官的意思,付长贵,好生回答陈艾的话。说,你克扣百姓公粮,殴打严家父子,究竟该当何罪?”

付长贵心中一凉,普通一声跪在雪地里,不住磕头:“大人,大人啊!”

胡梦海:“好,既然你无言以辩,又犯下这等大错,本官也饶你不得。本官今日就打你五十棍,再判你赔偿严家父子二两汤药钱。来人,动手!”

听到知县大老爷下令打手,几个衙役都怔住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毕竟,当真百姓的面办了付班头,衙门的威信尽失,大家伙以后还怎么管理地方?

“动手,动手!”胡知县只不住口地催促。

付长贵急了,也顾不得再给胡知县留任何脸面,大声叫道:“大人,我冤枉啊!小人今日就算被你打死了,也合该我付长贵倒霉,可有一句话,小人却不能不说。”

“说!”胡知县沉声道。

付长贵鼓起勇气,狠狠地看着胡梦海,高声叫道:“大人,淋尖踢斛乃是衙门里二十多年留下来的规矩,大家伙的薪俸用度可都指望着夏秋两季的公粮损耗。大人以为小人是为了一己之私吗?我这是为衙门,为大人作想啊!大人高高在上,自然看不到我们下边的苦处。到现在,大人已经欠我等三个月薪俸了吧?我等也不指望大人从别的地方变出银子了,既然大人不食人间烟火,小人们就只能从衙门里的老规矩里想办法。”

他吞了一口唾沫,继续叫嚣道:“大人,从百姓的公粮里提些损耗本就是朝廷默许了的。就算我等可以不要薪水,平白为你出力。可公粮解送京城,路上虫吃鼠咬,脚夫还会伸手要工钱,这钱难道大人还能自掏腰包?严家父子活脱脱的一屋刁民,打了也就打了,不打,他们还真瞪鼻子上眼了。我这也是为大人分忧!”

说完,负气地重重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

听到说得在理,一众衙役都沉默下去,皆是面带忧色。

连胡梦海也呆住了,喃喃道:“奇谈怪论,奇谈怪论!”

陈艾心中冷笑一声,心念急转,立即有了一个主意:我不是一直想说服胡知县开禁博彩业吗。以前也没机会同他提起,如今却是一个好机会。

第四十六章 承诺

付长贵并没有看到陈艾面上的笑容,他一边磕头,心中一边讥笑起来:胡大人,你的确是一个父母大老爷,可惜啊,你们这种书呆子成天坐在堂中做威做福,这世间人情又知道多少?

刚才他所说的一席话,其他是给了胡知县一个下马威,逼胡梦海表态:公粮的损耗究竟收还是不收?

若收,如今百姓的情绪已经被那该死的陈三撩拨起来了,此刻若在提起损耗的事情,首先胡梦海就不能追究自己殴打严家父子一事。不但不能提,还得将严老头一家的粮食都收归公有。

这样一来,不但严家父子不依,只怕在场的几百个百姓立即就会骚动起来,局面还有可能发展到失控的地步。

如今,吴江城中可是来了两个大人物的。如此重大的官民冲突一起,胡知县的政绩考核肯定彻底完蛋。

可如果胡知县硬是要不顾一切处置我付长贵,嘿嘿,你胡大人比我老付还穷,看你从什么地方变出银子来填补公粮押运途中的损耗,看你从什么地方弄来钞票给衙役门发薪水?

完不成朝廷交下的赋税任务,你胡知县的政绩考核一样过不了关。

无论怎么看来,都是我付长贵赢。

大不了今天被你胡梦海和陈三打一顿,只要等你们一倒台,我付班头有的是东山再起的机会。

东山……呸,东山郑重那个鸟人我也不会放过!

付长贵将牙齿咬得咯吱响。

付班头这一席话算是将了胡梦海一军。

人群之中,花姓矮小官员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练姓官员方才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妥,可一看到花姓官员的表情,心中疑惑,小声问:“怎么了?”

花姓官员嘀咕道:“练大人,你高居朝堂之上,这地方上的事情估计还不是很清楚,衙门中许多不成文的规矩从我大明开国以来就已约定俗成了。”

练姓官员点点头:“花大人,我自科举入仕以后一直被留在陛下身边随侍,也没外派过,倒不清楚下面的情形。这次下来,不过是随便走走看看各地的水利航运,也算是一时兴起,还请教。”

花姓官员忙飞快地将淋尖踢斛这个衙门的潜规则同他说了。

练姓官员沉默下去,须臾,叹息一声:“如此弊政,若不改改,也是不妥当的。”

……

场面开始沉闷下来。

胡知县固然铁青这脸不说话,别的人也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正在这个时候,陈艾缓缓向前一步,走到付长贵的面前,静静说道:“分忧,分的什么忧。胡大人本就是清廉的好官,难不成还真被你们这些所谓的衙门老规矩给绑架了。我且问你,这个吴江县主政的是胡大人还是你付班头?”

付班头抬起头恶狠狠地看着陈艾:“自然是胡大人,我付长贵不过是大老爷手下的一个走卒,喜欢说几句实话罢了。”

“废话,胡大人乃两榜进士出身,谅你付长贵还未胆大妄为到那等地步。实话,你说的什么实话,根本就是混帐话嘛。难道大人还真要依了你,去盘剥百姓吗?”陈艾不肯放松。

付班头怒道:“我说过要大人去盘剥百姓吗?只不过是提取正常的损耗而已,我这可是为大人,为衙门里的众弟兄着想。你陈三什么东西,真以为你识的几个字,就拿自己当读书人了?你童生一个,有秀才功名还是举人功名?咱啥话也不说了,若你能想出法子把众弟兄的薪水给补上。付长贵甘愿受罚。”

“好,你真当我们胡大人想不出法子来?”陈艾不再理睬付长贵,转身看着一众百姓和衙役,高声道:“先前胡大人说了,所谓的公粮损耗自有官府处理,同大家也没什么关系。如今百姓生活困苦,大人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怎么可能还做出这种残害百姓的事儿来。实际上,大人已经有意免除大家的损耗,只不过现在还在考虑该如何做,一旦考虑成熟,必然会拿出一个稳妥的方案。至于衙门里的一应开销,自然难不到我们胡大人,不日就会将所欠下的薪俸补发下来。”

听到要补工资了,所有的衙役都是一脸的兴奋。

“清官啊!”严老汉一声长号,挣扎着跪在胡知县面前,不住磕头,眼睛里全是热泪。

“青天大老爷啊!”几百个百姓同时跪了下去,不住磕头。满世界都蓬蓬的磕头声,有积雪飞溅而起,场面蔚为壮观。

练姓官员和花姓官员心中一惊,连忙走到一个草垛后面。粮库广场里又是车又是粮堆,又是草垛,倒没被人发现。

一直以来,提取公粮损耗都是困扰百姓的一桩弊政。

明朝初年,经济不发达,即便在江南地区,还是有不少百姓穷得吃不上饭。

而每年夏秋两季的公粮又要被提取一定比例的损耗,每斛二三两白米看起来不厉害,可一户人家在粮库走上一遭,几十斤粮食就这么平白出去了。而碰到青黄不接的要紧日子,通常是一口粮食就能活一家人。

胡知县竟答应免去全县百姓的损耗,那可是万家生佛的义举和善政。如此一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他这一举措而生存下去。

“哇!”突然间,有一个老人长声号哭起来:“青天大老爷啊,你怎么不早些到我们吴江来啊!可怜我家小囡,前年夏初,因为家中缺粮硬生生饿死在田槛上。若大老爷你早两年来我们吴江,我孙女也能活下去了呀!”

“哇!”各家自有各家的苦处,回想起前几年家中的困苦,不断有人加入到号哭的队伍中来。

雪花还在不住落下,转眼,百姓肩膀上就白了一片。

一种肃穆而沉重的气氛弥漫开来,压得人心头沉重。

胡梦海先前还惊讶陈艾自作主张假传自己的命令免除百姓的损耗,心中还觉得有些不满。

可被这种气氛一感染,心中却大觉羞愧。

暗道:胡梦海啊,胡梦海,枉你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怎么一当官了,却对民间疾苦视若惘闻。你当初读书的时候是怎么立志的,不外乎是辅明君,治天下,开太平盛世吗?如今,治下的百姓连饭都吃不上,你却默许衙役盘剥压榨百姓,你忘记你读书时的初衷吗?你究竟在怕什么,顾虑什么?陈艾连我这个老师都不怕得罪,你怎么连他都比不上?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买红薯,这个衙门里的成规陋俗也得改上一改了。

就算今年的秋税完成不了,就算我被朝廷罢官免职,甚至肝脑涂地,却也死其所。虽九死,而不悔。

他眼睛里有热泪涌出,逐一地扶起跪在地上的百姓,语含颤音:“都起来吧,我这个知县没做好,是我之罪。从现在开始,只要我胡梦海在吴江一天,绝不允许有盘剥残害百姓的事情发生。来人了,将付长贵这小人打五十棍子,然后赶出衙门去!”

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冲上来,按住付长贵提起板子就是一通死揍。

可怜那付长贵遭到如此痛殴,如何经受得住,转眼间,脊背和屁股处就血肉模糊一片。

他长声痛叫:“陈三,你这泼皮,害死爷爷了!胡大人,小人对你忠心一片啊,你得好好想想,若不提损耗,你怎么向朝廷交差,你还怎么保住官帽子?”

“大胆,竟然威胁本官,打,把这残害百姓的厌物照死里打!”

二人的声音被百姓的欢呼声淹没了:“青天啊,我们吴江县终于出了一个青天大老爷了!”

“百姓有福了!”

第四十六章 练子宁

很快,被打得浑身鲜血的付长贵被拖了出去。可怜这付班头三个月连续被人痛打两次不说,此次还丢了县衙班头一职,被赶出了公门,一切的缘由,固然有得罪陈艾的原故。可仔细一想,未必不同他平日里飞扬跋扈,欺压良善有关。

可见,凡事必有因果。

看到凶狠霸道的付长贵被打得如此之惨,众人百姓都是一阵欢呼。

很快,粮库里混乱的秩序就恢复过来,大家也开始有条不紊地交纳起了公粮,而衙役们也没再如往日那样克扣百姓的损耗。

其实,衙役们也不想那么做,主要是因为衙门里的各项开销都要着落在这上面,不得以而为之。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日常也是要打照面的,若做得狠了,以后也不好见面。胡大人此举对大家都有好处,确实是一大善政。

等到陈艾和胡知县离开粮库,练姓官员和花姓官员这才从草垛后面走出来。

花姓官员:“练大人,是否去县衙?”

“不去了,刚才本官已经见到了胡梦海,对吴江的事情也已一清二楚,再去见他也没什么必要。”练姓官员面上露出欣慰的微笑,说:“本官主管工部水利航运,也不便插手地方政务,这次来地方又没有公务,不好麻烦胡梦海。”

花姓官员点点头,恭敬地说:“练大人言之有理,那么,还请随下官去苏州城与知府大人见上一面才好。”

“去苏州城做什么?”练姓官员道:“姚善就那么想见我,不必了吧,马上就是政绩考核,姚大人那里也是诸事繁杂,就不给他添麻烦了。”

“是。”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缓缓地走出粮库。

原来,这个姓练的官员更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其中,姓花的那个官员正是苏州府的正七品推官,掌管苏州府的刑名、缉捕。而练姓官员则是当朝工部右侍郎练子宁。

说起这个练子宁,如今还真有些名满天下的味道。他是洪武八年的榜眼,在朱元璋身边做了十多年翰林院编撰,担任贴身秘书角色。最近放出来做了工部侍郎,掌管地方水利航运。

他这次下地方来,主要是巡视苏州府的灌溉水渠和内河航运。

苏州府是大明朝主要的粮食产地,每年夏秋两季所产的粮食,占全国总产量的百分之九,又因为苏州米直接供应京城,关系重大,练子宁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来苏州视察。

听说练子宁来了苏州,苏州知府姚善派花推官过来陪同。

实际上,花推官一直怀疑练子宁这次来苏州,又恰好碰上三年政绩大考的关口,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朝野一直有传言这个练子宁即便调任吏部任左侍郎,这个职位乃是六部中最炙手可热的肥缺。位高权重,直接关系到天下所有官员的升迁罢黜。可说,就算是一省的布政使司那样的封疆大吏,在他面前也得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或许,练大人这次来苏州,就是为考察地方吏治吧?

于是,花推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练大人,胡知县一举免除全县百姓的公粮损害,倒是一个大胆的举措,却不知衙门里的日常费用和税款押运途中的损耗又从什么地方去补,下官还真有些替他担心啊。这次政绩考核若过不了,岂不令人扼腕?”

练子宁:“我朝廷官员俸禄极低,朝中有不少大人们都穷得快揭不开锅。可陛下定下了这么一个规矩,我们做臣子的也只能实心用事,竭力维持吧。不过,我们做官乃是为国为民做事的,又不是来发财的。不收取损耗,衙门里大不了少用几个人,而官员们多做些事情罢了。难不成这么多年圣贤书都白读了,你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花推官心中苦笑,暗叫了一声迂腐,只得无奈地说:“大人说得在理。”

练子宁:“胡梦海是个好官,那个陈姓士子也是个君子。对了,陈艾还没有功名吧?”

“据说连个秀才也不是。”

“怎么搞的,这样一个人才连个功名都没有?”练子宁对陈艾观感不错,听说他连个秀才也没考中,心中却有些不悦。

花推官苦笑:“陈佩萸以前师从王谟,受了王谟一案牵连,一直吴江避祸,不敢参加科举。如今,这个案子的风声松了些,这才进衙门做事,准备参加明年的童子试。”

“如此倒可以理解了。”练子宁脸色好看了些:“我就说,你们知府姚大人也是个识才重才的人,怎么就……姚善也不是正经出身,怎么就……算了,地方上的事情本官也不便多说。”

花推官有些尴尬,苏州知府姚善的出身确实不那么光彩。他虽然也是饱学之士,也有意科举入仕。可惜洪武朝初年国家缺乏人才,皇帝听到他的大名字,直接一到圣旨下来让他入朝为官。于是,科举这件事情同姚善也没有任何关系。

洪武初年还好,后来随着国家科举制度的进一步完善,非科举出身的官员逐渐受到排挤,总觉得自己矮人一头,在读书人眼中,总有些佞进的味道。

见陈艾竟然连个秀才都没中,落到练子宁眼中,这个姚善未免有妒贤忌能的嫌疑。

花推官忙道:“明年二月,陈艾要参加吴江县城的县考,以他的本事,肯定是能过的。五月的府试,就得凭他的真本事了。”

他心念急转,暗想,府试那关无论如何得让陈艾过了,否则我家姚大人还真得背上坏名声了,等我回苏州城得将这事想姚大人禀告。

花推官:“练大人,你这就回京城?”

“回了。”练子宁微微颔首:“我对吴江县的事倒有些期待,你留意一下胡大人和陈艾他们是如何填补上损耗漏洞的。”

“是。”花推官心中越发肯定这个练大人这里来苏州别有用心。

……

吴江县衙中,刚一书屋,陈艾就一揖到地:“恩师,学生刚才自作主张免除全县公粮损耗,还请恩师责罚。”

胡知县一把扶起陈艾:“佩萸快快请起,此事情错在本官,你何罪之有?”

第四十七章 盛世彩票

陈艾顺势站起来,装出一脸的羞愧:“恩师,学生愧对你啊!”

胡知县松开陈艾,让陈艾坐在自己身边,叹息一声:“淋尖踢斛本就是衙门里的陋习,以前衙门里全靠这些损耗维持,本官也觉得有些不妥。可一来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也懒得去改。再则,衙门里的一应该开支都着落在这上面。我也就睁一眼,闭一眼,默许了。”

他满面的激动:“可是,夜深无人之时,扪心自问,本官内心中未必没有乐见其成的心思,想着有这一笔收入,衙门也能顺畅运作下去,甚至还巴不得衙役们提留的损耗多一些,再多一些,越多越好。”

他一脸的黯然:“也许这才是本官的真实想法吧,可内心之中却丝毫没有为百姓想过,衙役们这一脚踢出去,踢掉的有可能是治下子民灾年里赖以为生的口粮。说到底,本官还是私心作祟啊!想我胡梦海,十年寒窗,出人头地,做了一县父母官,没想过为百姓谋福利,却打着私人算盘,这么多年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今天,众百姓叫我一声青天大老爷,我羞愧啊,我当不起啊!”

说到这里,胡知县不住用手拍着自己胸脯,眼睛里泛着泪花。

陈艾没想到自己这一举动竟然引得胡知县如此激动。他刚才还装出一副羞愧模样,如今是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刚才的所作所为,其实不过是陈艾设的一个局,想斩断县衙的这条财路,诱使胡知县同意发行彩票,以便在其中大捞一笔。可没想到胡知县居然直接触及灵魂,拷问起自己的良心来。欺骗这样的君子,还真真让人心中有些羞愧。

不过,事情已经弄成这样,陈艾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恩师,马上就是政绩考核。我这段时间在户房做事,翻阅了这两年的帐目,我县的赋税情况不容乐观啊,很多农户已经拖欠公粮三年。如今又免除一切损耗,只怕这个窟窿更大。”

“不用担心。”胡梦海好象突然松弛下来,静静地对陈艾说:“看样子这次政绩考核,本官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实在不行,大不了回家务农,不做这个官就是了。反正,淋尖踢斛这项残民害民之举再不能行。”

“恩师……”

胡知县微笑道:“如此也好,我朝做官的,谁不战战兢兢,谁不如履薄冰,能够借此全身而退,归田园居,也是一桩美事。反正我胡梦海两袖清风,也不怕人来查,自然是走得囫囵。”

陈艾也笑了起来:“恩师如果能从这官场上全身而退,归隐田园,枕书而眠,听风吟月,却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不过,此次我吴江县一举免掉所有损耗,却给继任者留下一个大窟窿,却也遭人腹诽。”他还是不忘将了胡知县一军。

“那却也是。”胡知县沉吟片刻,叹息道:“本官也只能在任上竭力维持,看能不能在其他地方想些法子。”

“不过……”胡知县话锋一转,一脸愁容:“却不甚容易。”

陈艾见到这个好机会,忙道:“恩师,学生早年行走江湖,看得多见得多,也懂得不少经济事务的法门。我倒又个好法子,不但能助恩师顺利度过今年秋税这个难关,甚至连前任知县留下的窟窿也能补上。”

“咦,你有好办法,快说来听听。”胡知县神色一动,他以前在没做官的时候本是一个单纯的读书人,对这世事人情却没甚研究。做起这个地方官来,有时候未免高高在上,对于俗务也显得有些懵懂。

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学生年纪一大把,又是在江湖上打过滚的,人情练达,鬼名堂也多。

或许,这个陈佩萸还真有好办法吧。

胡知县还是有些顾虑:“不过,若是那种不三不四的门道,若有残害百姓的可能,你也休要再提。”

“恩师放心,学生在你这里读了这么久的圣贤书,张口圣人言,闭口父子语,这做人的道理却也懂得。”

“那就好,快快说来。”胡知县被陈艾逗得笑出声来。

“其实这个法子说起来也是简单,马上就是春节,正好借这个时机……”

陈艾清了清嗓子,将后世彩票的事情一一同胡知县说了,从印刷到发行、抽奖,到奖金比例都说得分明。

胡知县越听眼睛越亮,听到后来口中发出感叹:“这却是一个好法子,苏州乃是天下一等一繁华的所在,苏州城中的富商大贾不知凡己。若能吸引他们来吴江搏彩,就算将彩金的九成返还出去,至少也能凑齐上万两银子。如此一来,我县的赋税当可足额交纳了。”

“返还九成实在太多。”陈艾笑道:“其实,返还八成就算是很了不得的啦,对了,每张彩票还得提取一成的税金。如此一来,短期内三万两银子,甚至五万两的税金和利润还是可以预期的。”

“妙,妙,真好办法啊!”胡知县不住地以手扶额,赞叹道:“佩萸你的心思当真灵便,我所不及也!”

陈艾见胡知县意动,心中一阵狂喜,谦虚地说:“学生这点小聪明上不得台面,恩师谬赞了。”

可是,胡知县好象想起了什么,神色突然一凛,连连摇头:“此事虽好,却不不可行。”

陈艾大惊:“恩师何出此言?”

胡知县还在摇头:“本县刚才突然想到,你这个所谓的盛事博彩,说到底其实就是一种赌博。本朝刑法严酷,民间有赌博耍钱者,一但抓到,直接砍去右手。你是读书人,我又是朝廷命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如何能带头聚众赌博,坏了国家法纪,乱了地方风俗,不成?”

陈艾傻了眼:“恩师,这可是来钱最快的办法,如果不这样,从什么地方去弄那么多钱来完税?”

胡知县:“实在不行,到时候本县自向朝廷请罪。左右不过是一个死子,只要胸有正气,就算因此而获罪,固所愿也!”

陈艾有些无语,君子固然欺之可方,可君子大多是死脑筋,一旦拿定主意,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胡知县做出这个决定,神色也恬淡下来:“佩萸,秋税的事情你也不用担心,自有本官处置,马上就要过年了,过完年就是童子试。好生读书,考个功名出来光宗耀祖,也替本官脸上增光。”

“是,谨遵恩师教导。”陈艾不以为然地拱手应允,他还是不肯放弃,心念一动,又想出了一个主意。

第四十八章 家信

原来,陈艾这段时间在衙门里不但实际担任起户房师爷一职,也因为他和胡知县的师生关系,实际上也是胡大人的私人秘书。不但帮他处置公务,甚至也顺带着处理老师的私人事务。

比如每月领取俸禄的时候,陈艾通常都会亲自提着口袋带着脚夫去禄米仓把胡大人的那一份口粮领回衙门,留下当月的口粮之后,剩余部分则变买成现金,为胡大人添置一些日常用品。

胡知县是个标准的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君子不言利,对于日常经济事务自然不甚上心,自然乐得让陈艾替自己操心。

胡知县的俸禄自然是十分微薄的,若按照实额领取,够吃饭不说,还能剩些余钱。可问题是朝廷发放的俸禄按照成例通常要被克扣去四成,剩下的六成中也有一部分是宝钞。

明朝的钞票贬值得厉害,而胡知县又不肯贪污,这官做的时间越长,日子过得越是窘迫,半年下来,他倒贴进去不少私房钱。

可外面的人却不这么看,你一个堂堂七品县太爷,怎么可能比普通老百姓还穷。船烂还有三斤钉,只要肯动脑筋,还不是财源滚滚。指缝里漏一点出来,也够寻常人家吃上一年的了。

抱有这个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这其中以胡梦海的族人为甚。

胡知县乃是英山人氏,十岁时父母双亡,家里穷得厉害,靠着家族的供养,从十二岁起就脱产读书,一路考上去,直到考中进士,做了一县的县令,也为家族狠狠地争了一口气。

如今胡知县算是功成名就,也到了回馈家乡父老的时候。

不要说明朝,就算是现代,脱产读书,一读十多年都是一件需要耗费大量钱财的事情。四时衣裳、文房四宝、聘请老师的束修,游学的旅资……林林总总,加起来是一笔让人无法承受的天文数字。尤其是在明初这种举目都是穷人的世界,若非富家大族,要想供养出一个进士,还真得举全族之力。

如今,族人总算将胡知县给盼出来了,你胡知县总得有所表示才是。

前些年,族中长者就不断写信过来今天要钱,明天要物,胡知县总是咬着牙关一一应允了。好在他早年做官的时候还有些积蓄,还能勉强支撑。

可蓝玉案一发,在监狱里呆了两年,他手头那点微薄的急需早折腾得一干二净。如今到了吴江知县任上,又要做一个一毫不取的清官,自然是没有金山银海汇回老家。

老家的人好不容易等到胡梦海官复原职,本指望着他为家人谋福利,如今半年过去了,却没有任何动静,心中未免焦急,不断来信说事,弄得胡知县有些焦头烂额的感觉。

碰到这种情况,胡梦海也只能写信回去,解释自己如今的窘状,让父老乡亲再忍耐些。信中,胡知县温言安慰自己的穷亲戚,还写了许多愧疚的话儿,说自己没本事,让家里人吃苦了。

陈艾因为经手恩师的私人信件,恰好看到过其中一封,一看之下,心中一阵阵发酸:这个胡老师这官当得还真是潦倒啊,堂堂七品知县,执掌的又是吴江这样的上县,若是在现代社会,随便搞搞拆迁,修几条路几座桥,小几百万到手。这大明朝的官,君子多过小人,正气压到邪气。

若是在往年,胡知县的亲戚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知道他的难处之后也不可能纠缠不休。

问题是今年英山地区遭遇了罕见大旱,田里都干得裂了口子,夏秋两季颗粒无收,家中已经断粮了。

英山位于大别山腹地,多山,少地,自古都有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说法,穷得厉害。也因为如此,在后世,这里是战乱和暴动多发地区。就连明末的张献忠也将这里开辟为根据地,一举壮大成明末最大的流寇集团。

从今年春夏之交时起,老家就不断来信,让胡梦海解决家中一百余口的吃饭问题,每月一封,从不间断。胡知县也是有苦难说,他现在穷得厉害,上次解纶来吴江的时候连买坛酒的钱也拿不出来,甚至还想过要当掉身上的袍子。

让他解决一百口人的口粮,那不是要的命吗?

可一想起族人对自己的深恩大德,胡知县心中又是一阵难过,整日长吁断叹,一脸的忧容。

而老家来信的口气也一日比一日严厉,更是逼得胡大人暗自垂泪,甚至产生过轻生的念头。

到最后,胡大人索性不再看信,让陈艾看情形帮自己处理。

陈艾也知道胡大人内心中的痛苦,只能硬着头皮用老师的口气写信去英山,该道歉的道歉,该说明情况的说明情况,并从胡知县的俸禄中提取一定比例的宝钞寄去湖北。可胡梦海的俸禄连吃饱饭都成问题,寄回去的钱钞自然是少得可以忽略不计。

于是,家乡那边对胡知县更是不满,信上的话也更加难听。在信中,胡知县简直就是数典忘祖的畜生。

还在这些信陈艾也不敢给胡梦海看,胡知县也来乐得装聋做哑掩耳盗铃。

其实胡知县所面临的困境在明朝官场上并不罕见,终明一朝,虽然出过严嵩这样的大贪官,但官场总体的风气还是非常廉洁的,像海瑞就穷到家中断粮的地步。而明中期著名大学者大哲学家李贽就因为为官清廉,被族人逼得出家为僧。

对于寒门出身的正直官员来说,微薄的俸禄一直是他们心头之痛。一方面想做好官清官,一方面又想报答族人的厚恩,到最后,也只能选择逃避。

陈艾现在想做的是通过这件事再逼胡知县一步,逼他答应开放博彩业。

只要他点头,不但整个吴江县城的秋税能够如期完成为百姓谋福利不说,自己也能得到一定的好处,连带着也随手帮胡知县的族人度过这个灾年,三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虽然这么做未免有欺骗老师的嫌疑,可我这也是对他好啊!

所以,陈艾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想到这里,他也不再提彩票一事,用随便的语气问:“恩师,你老家的叔叔伯伯又来信了,该如何回话?”

胡知县一听,满面都是阴霾,叹息一声:“佩萸,还是照往常一样。本县有负老家的父老乡亲,能帮就帮吧。”

“真的能帮就帮?”陈艾又问。

“当然,否则我胡梦海还是人吗?”

“是,学生这就去回信。”陈艾站起身来,自回签押房去,掏出英山来信又看了一眼。

第四十九章 回信

英山那边写信的是胡知县的一个堂伯,也是胡氏家族的族长。实际上,英山老家的每一封信件都是以他名义发出的。只不过,每次的笔迹都不一样,估计是请当地的读书人代笔。

如此一来,问题就有些严重了。

古人都注重名节,胡家的这点事情如果不出意外,已经在老家的士林中广为流传。而随着胡知县堂伯的语气越来越严厉,胡知县的个人形象也越发地不堪起来。

说起这个堂伯,陈艾还是知道一些的。此人今年六十出头,在地方上素有威望,是个令人尊重的长者。胡大人父母双亡之后,就是这个堂伯将他接到家中抚养,彼此虽然没有父子之名,却对胡知县有养育之恩。

可这个堂伯家中也穷得厉害,为了供养胡知县读书,还卖过地。

一提起这个堂伯,胡大人总是不住流泪,说自己对不起这个伯伯。

同往日一样,这封英山来信除了说老家的灾情,说老家的胡姓族人饿得都揭不开锅,望胡梦海多寄些钱粮回去活命之外,还有新的内容。

信中,胡知县的堂伯大概是对他有些绝望,只说实在不想寄钱回来,不认老家的亲戚也就算了。你现在堂堂一县的知县大老爷,要做清官,我们也不拦着你。可你不能不认祖宗啊!

最近家中不断有人饿死,人死鸟朝天,大不了破席一卷往祖坟里一埋了事,也不用再理世上那些烦心事。可人死却不能如灯灭,我胡家今年日子过得艰难,可将来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未必没有光宗耀祖,发扬光大的那一天。在世受穷,将来未必不受后人香火供奉。

可关键是要将自己的名字和牌位留下来,让后人晓得自己的姓名和排行。

家中打算重新修订族谱,并让出一间瓦房做祠堂。这修订族谱需要用钱,祠堂休整,也要用钱。

你胡梦海自是胡家人,你的名字将来也要写在里面的。我们胡家就出了你这么一个人物,这事你不能不管。

无论如何,年前你得为家里准备三十两银子。

你如果不给,我亲自来吴江讨。看看你这个知县大老爷是如何打发你堂伯这个叫花子的。

……

胡知县堂伯的这封信已经上升到封建伦理的高度。

封建礼仪一直是维系整个社会的思想基础,所谓天地君亲师,长幼有序,断断乱不得。天地二物虚无飘渺,也没办法琢磨。可君亲师三样却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君是国君,亲是父母长辈,师是老师。

大明朝讲究以忠孝治天下,朝廷取士取德更重于取才。一个人就算才高八斗,可不忠不孝不悌,就算本事再大,做了高官也是乱臣贼子。

你胡知县不敬祖宗,连起码的孝道都做不好,还怎么代天子牧民,还怎么教化地方?

此事若被朝中御使知道,一份奏折弹劾下去,立即就会让胡知县丢掉头顶的乌纱帽。

因此,拿到这封信之后,陈艾悄悄地锁在抽屉里,琢磨着该如何回话。

当然,无论怎么回信,修订族谱,修葺宗祠一事也没办法拒绝。

不就是要钱吗,好办,只要依了我陈艾的法子,自然会让恩师这件家事办得风光体面。

想了想,陈艾提起笔来在纸上飞快地写了下去。

信的大致内容是:修订族谱和修建宗祠乃是我族大事,身为胡家一员,自然当仁不让。三十两银子我胡梦海愿意一力承担,至于家中一百余口的吃饭问题,也是侄儿本应肩负的责任,伯父勿需忧虑。只可惜侄子事务繁忙,不能回乡。且,三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若托人带回英山,恐有纰漏。如伯父有暇,可亲自来吴江。一来可亲自押运,二来侄子也可就近侍奉以慰思念之情。路上所费也不用担心,侄儿会以吴江县的名义发一道公函,让各路驿站负责伯父路上吃用,一应费用自有侄子负担。

……

写好信,陈艾搓了搓已经被隆冬的寒气冻得发僵的双手,在信的结尾处盖上胡知县的私章。又写了一份驿站的通用接待文书和相关手续,盖上吴江知县的大印,用火漆封了口,递给身边的一个衙役:“发去英山胡大人老家,用驿站急递。”

“是。”衙役小心地接过信笺,一脸恭敬。

陈艾今天收拾了不可一世的付班头,在吴江县已是仅次于胡知县的存在。而知县大人又不怎么管俗事,可以说,这个陈先生此刻已是吴江县务的实际管理者。

……

看着衙役跑出去的身影,陈艾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事他虽然瞒住了胡知县,可内心之中却不觉得有些不妥。

首先,自己老师的家务事可都是委托我陈艾帮助处理的,我有临机处断的权力。再则,修建祠堂一事是老师绕不过去的一座大山,若不得到妥善解决,只怕胡大人的仕途之路至此就要走绝。

最后,若不发行彩票,一举解决掉笼罩到吴江县衙头顶上的财政危机,今年的秋税、衙役们的薪水,百姓的期盼都将化着一道道催命符,要将恩师的声望前途化为乌有。

此事若能做好,利国、利民、利己,确实是一件大好事。

算了算,若走驿站急递的路子,英山那边的亲戚应该能够在春节时来吴江,到时候将彩票这事给办了,过一个肥年,然后再参加科举,一举考个功名出来。

……

一切尽在计划之中。

……

写完信,耽搁了整整一个下午,冬日天短,屋外的天色已经黑了下去,雪下得越发地紧。

这还是温暖的江南吗?

不过,再过些日子,春天就该到了吧。

又搓了搓手,陈艾再不愿意在这冷得像冰窟窿一样的签押房呆下去,就站起身来快步朝裁缝铺子走去。

北风刺骨冰寒,吹到脸上如针砭刀割,额头竟有些微微发疼。

刚一跨进裁缝铺子,素娘就惊叫一声:“陈三,你的脸……怎么了?”

“我的脸?”陈艾有些不解。

素娘连忙拿来镜子,嘴唇微微发颤。

陈艾对着镜子一看,额角处又一个蚕豆大小的红斑。

原来,先前付长贵那一铁链抽来时,陈艾虽然躲了过去,可还是被擦着了一点。如今被风一吹,就变成了这样。

第五十章 尺寸

“这……”陈艾抽了一口冷气,加上屋中比外面要暖和一些,这才感觉到额角有些火辣辣的味道,他正要伸手去摸,素娘却将他叫住:“别动,别动。”

“怎么了?”陈艾不解。

“不能用手摸,我帮你擦点菜油。”素娘忙让陈艾坐在凳子上,又从厨房弄了点油过来。用一小团灯草沾了,小心地在陈艾的额头上抹着。

陈艾难得老实地坐在凳子上,素娘个头不太高,又隔得近,自己的脑袋刚好抵在她的下巴下面,眼前是一对高耸得让人惊心动魄的胸脯。突然间,陈艾呼吸有些急促,只觉得自己心脏跳得厉害。

素娘一脸的关切,眉头紧锁,有一丝头发从耳边垂下来,在陈艾的呼吸中轻轻飘动。

天气很冷,滚热的呼吸吹过去,让素娘的脖子处有些湿漉漉的感觉。

她低头一看,却看到陈艾一双精亮的眼睛在暗处亮得怕人。

素娘的手指竟停在陈艾的额头上,有一滴菜油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散发出清幽幽的香味。

桌上有那盏桐油灯“噼啪”一声迸出一点火星,屋子中突然亮开了。

在灯光中,陈艾看到素娘一张通红的脸。

陈艾突然一笑:“素娘,都流下来了。”

这一声让素娘从迷朦中惊醒过来,身子一颤,触电般将手指从陈艾的额头上缩回来。又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替陈艾擦着脸。

“别弄了,不要紧的。”陈艾看到了素娘的尴尬,笑笑将头扭到一边。

“本来,你们男人的事情我们做女人的也不好过问的……”素娘喃喃地问:“陈三,你刚才是不是和人打架了,被人伤成这样?”

“男人……女人……”陈艾心中好笑,感觉屋中的气氛有些诡异。

“真担心你出事啊,先前我还让梅姐跟过去看,可那小妮子也不知道犯什么倔,死活不跟你去。你看,这不是出事了,被人打成这样了。”素娘有些要哭的模样。

“我真没去打架啊,这么冷的天,街上的泼皮都是贪懒好耍之人,谁肯在这种天气里出来给自己找不自在,先前那人找我是真的有其他事情。路上滑,我摔了一交。”陈艾看了看四周,发现屋里没生火,就问:“上次郑重不是送过来几百斤木炭吗,怎么没用?”

“木炭啊,早卖了换钱,穷人家也用不了那东西。”素娘还是不肯放松,问:“先前那人找你何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不想再在这事上纠缠下去,陈艾忙问:“梅姐呢?”

“去隔壁于大婶家了,于大婶家男人刚从乡下过来,带回来几十张笋壳,我让梅姐去讨几张过来作鞋。”

“哦这样啊,对了,于大婶家男人好象都不在家,也不知道做何营生?”笋壳这种东西陈艾是知道的,这东西是做鞋的时候用来剪鞋样做鞋底用的。本来,在后世,若要做人工鞋在,鞋底的样子一般都用纸板。不过在明朝纸制品价格昂贵,也不好寻。普通人家大多用南竹的笋壳。

“于大婶家男人是个木匠,常年在外帮人做家什。不过,生意却不大好,这年头不少人家饭都吃不饱,哪有余钱添置家具。加上马上就要过年,就回来了。”

“木匠。”陈艾心中一动,如果一切都按照他所计划的那样,胡知县的堂伯年前就能到吴江,只要等他们一到,胡知县应该会答应发行彩票。而发行彩票,博彩用的工具必不可少,得提前准备好,否则到时候只怕来不及。于大婶男人是个木匠,正好找他帮做几副。

想到这里,他连忙站起身来朝屋外走去:“正要找个木匠呢,我也过去看看。”

“你还没吃饭呢。”素娘忙追过去。

“不了,等下再说。”外面雪很大,地上已经白茫茫一片,明朝的江南雪下得不小,脚一踩下去就是一串脚印。

素娘知道这个陈三是一个犟人,一旦拿定主意,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况且,自从他脑子摔坏了之后好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身上自然而然地带着一股威严。素娘本就胆小温柔,突然有些怕同他说话了。

她却不知道,陈艾这一段时间在衙门行走,颐指气使,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上位者的气势,同市井中人大不相同。

素娘也不敢去追,就那么蹲下身子,右手中指和拇指张开,量了量陈艾的脚印。

一想到这个脚印是前面那个男人踩下来的,自己这么做,就好象用手指触摸着他的脚底板,素娘竟有些痴了。

“娘,你在干什么?”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抬头看去,却是满面怒容的梅姐回来了。

“啊!”素娘好象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一张脸在雪地里红得怕人,她站起身来,低着头讷讷问:“你回来了,不是去于大婶家了吗?”

“早回来了,我寻思着家里要做鞋,还差个锥子,去牛瞎眼家找了一个。”梅姐大概也是觉得自己这么同母亲说话有些不礼貌,胸口气愤地起伏着,也不说话,看了看前方陈艾的身影,蹲了下去,也学着母亲的样子量了量地上脚印的尺寸。

素娘轻轻叹息一声,“梅姐,晚饭已经做好了,要不要等陈三?”

“等,怎么不等,哪里有男人不回家,女人先吃饭的道理,母亲倒不晓事了。”

素娘心中一阵难过,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就这样同自己说话了。

不过也可以理解,这人一到十五六岁,总喜欢同家中大人顶牛,我当初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素娘却不知道,梅姐这种情形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叛逆期。

青春期的人总是叛逆的,对任何人都没有好脸色,看什么都不顺眼。

陈艾到于大婶家的时候,于木匠两口子正在吃晚饭,桌上的菜肴倒也丰盛,有肉有酒。

最近,于大婶从素娘那里占了不少小便宜,也顺了不少东西,看到陈艾之后态度倒也不错。

等到陈艾将一张一千文的宝钞放在于木匠面前,说是要做些家什的时候,于大婶更是热情地给陈艾添了一副碗筷,并将一碗酒递了过来。并笑道:“陈三你发达了,手头怎么这么多闲钱,别是从素娘手头哄来的吧?”说着还眨了眨眼睛:“陈三你有心计,舌头也翻得转,将来却是一个人物。”

在于大婶的口中,陈三简直就是一个诈骗犯,陈艾也懒得同她解释,心道这事还需耽搁一些时间,索性就坐了下来,一边吃饭,一边同于木匠说起话来。

第五十一章 彩具

陈艾所要做的博彩用具说起来其实本简单,有些类似于后世的体育彩票。就是做六副从一到九的圆球,分别放在不同的容器,然后通过抓阄的形式抓出不同的数字,只要六个数字都对上了,就算是中了特等奖。

当然,这里是古代,也没办法弄搅拌机和塑料球,一切都只能用木头代替。

听陈艾大概说了一遍,于木匠就完全明白过来,毕竟是做了这么多年木匠的人,也顾不得吃饭,立即拿出家什画了个图样出来,竟同陈艾设想的完全一样。

陈艾点点头:“没错,就是这样是,对了,这些家什都要用大红土漆上色,尺寸也要大,如此才显得吉祥。”

“不过,还有一桩事情不好弄?”于木匠皱了皱眉头。

“怎么了?”

“你说要在这木球上写上数字,可我大字不识一个,你总得给我留个样子,我才好依葫芦画瓢。”

“好,拿纸笔了。”陈艾有些苦笑不得,自己也是糊涂了,却不没想到这个于木匠本就是一个大文盲,你让他在木球上写字,那不是为难他吗?

于是,提起笔,陈艾先下一个大大“一”字。

“这字我却认识,是一。”

“呵呵,是,老于你倒说对了。”

“也没什么好复杂的,一划是一,两划是二,三划是三。”

“那么,四呢,难道是四横?”陈艾笑眯眯地在爱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四字。然后又继续将从五到九的写了出来。

“好字。”于大婶得了陈艾的宝钞,有心讨好:“他三兄弟,你的字写得那是周武正王,端端正正,小方块一样。”

“却是这个道理,汉字汉字,讲究的是横平竖直,方块字嘛。”陈艾不想多解释。

于木匠却傻了眼:“这些字却不认识,我们吴江城中也没几个识字的呀,我说陈三啊,你写的究竟是什么?”

“丝……”陈艾抽了一口冷气,将手停了下来。

于木匠这一席话倒提醒了他,如今的吴江活脱脱一个文盲大世界,我弄这么多汉字出来不是为难人吗。再说了,彩票这种东西,本就是劳动人民喜闻乐见之物,讲究一个通俗易懂,上至八旬老者,下到七岁小儿都能轻易上手。如今却搞出汉字来,那不是人为设置门槛吗,也不利于推广。

微一沉吟,陈艾将纸片团了,说:“这个不算,我重新想一个。”

于木匠抓起纸团,一脸郑重地凑到烛光下点着了,口中念念有词:“敬惜纸墨,敬惜纸墨。”

陈艾想了想,本打算换成阿拉伯数字的,可一想,要想推阿拉伯数字,只怕比教老百姓认一二三四五还难,也放弃了。

他有些头疼,暗道:难不成要在木球上戳上几个墨点做记号,一号就戳一个,九号就戳九个……等等……这不是麻将牌吗……倒是一个好主意。

当然,麻将牌中的万字是不能用的,那也是汉字。只能从筒子和索子上动脑筋。

索子不成,全是小棍,又细又小,碰到眼神不好的,半天也数不清楚。

筒子倒不错,可以试试。

想到这里,陈艾就开始在纸上画图样。刚开始的一筒和二筒还没什么,也就是几个圆圈,等画到三筒的时候,看到那种歪歪斜斜的独特排列方式后,于木匠突然惊讶地叫出声来:“这不就是叶子牌吗,我懂得的呀!”

“啊,现在也有叶子牌了?”陈艾也惊讶地叫了一声,叶子牌这种东西从发明到推广还得等上十来年,到永乐年才算是在民间流行起来,他脑中陈三的记忆里好象没这种东西。

所谓叶子牌,其实就是麻将的前身,不管图样还是玩法同后世的麻将区别不大。只不过现在的叶子牌是用纸做的,和扑克牌一样长,却窄了许多。

“怎么没有,南京那边打这种牌的人多着呢,我们苏州府也有不少玩的。不过,这东西实在是太小巧了,不是大老爷们的玩意,女人玩的却多。”余木匠说。

“哈哈,这样也好,对对对,就他了。”陈艾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脑子里之所以没有叶子牌这种东西,主要是以前没有玩过。他以前是个市井泼皮,同人耍钱赌博,大多是色子,一翻两瞪眼,来得快去得也快,谁耐烦坐下来动脑筋打牌?

麻将中筒子好认好记,每个数字都有不同的排列花样,还有不同的颜色,加上又有叶子牌的群众基础,这个彩票要想推广,也少了许多麻烦。

陈艾也不废话,提起笔在纸上画下桐子的图样,并同于木匠仔细说明那里应该用什么颜色,如何才能让木球上的筒子看起来醒目好认。

可陈艾话还没说完,木匠就不住摇头,连连叫苦:“他三兄弟还请恕罪,这桩生意我是断断不敢接的。”

“怎么了?”陈艾有些不解。

“这,这不是做赌具吗?”于木匠额上有冷汗沁出:“若让官府知道了,你们耍钱的人要被砍手的,连带着我这个做赌具的也要抓见衙门打屁股。他三兄弟,你也一表人才,还没有娶妻生子,若被砍去一只手,将来还怎么讨婆娘?”

于木匠絮絮叨叨地说着话,陈艾却没有耐心听下去,又抽出一张五百文的宝钞放在他的面前:“再给你五百,你自己想好了,城中可不止你一个木匠,你不做,我找别人去。”

“不成,不成,大家都是街坊邻居,我可不能眼睁睁看你走绝路啊!”于木匠是个实诚人,不忍心看陈艾走错路,还是不住摇头

旁边,于大婶一看到钱眼睛都绿了,一把抢过钞票对着自己男人就骂开了:“你懂个屁,哪里有看到钱不赚到道理?你不做自有人做,再说了,三兄弟这次大概是要设一个大赌局,这才弄出这么大手笔。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发,你可不能挡了三兄弟财路啊!”

她本就泼辣,这一开骂,直喷得于木匠抬不起头来。

于木匠红着脸,只闷头喝酒。

于大婶轻蔑地看了丈夫一眼,又说:“再说了,三兄弟和我们亲得一家人似的,就算有一天出了事,也不可能拖我们下水。呸,我说什么不吉利的话,看我着逼嘴。”她故意地拍着自己的嘴巴。

陈艾苦笑:“好,于木匠,你若要接这单生意,就快些动手,年前一定要做好。”

“恩,啦!”到现在这种地步,于木匠也只能不住点头了。

第五十二章 得罪

从于木匠那里出来,又喝了酒,吃了两大碗白米饭,身上暖洋洋地也不觉得冷。

看在钱的份上,于大婶难得大方一回招呼陈艾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他自然不会客气。

出了门,陈艾并不急着回裁缝铺子,反抄着手去了水西门雕墓碑的驼子家,画了个图样,放下钞票,让他照着样子雕一个铅版出来,将来也好印制彩票。

本来,陈艾还打算在即将发行的彩票上弄一个防伪标志。可想了想,却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在满眼都是文盲的世界里,彩票上那些如同天书一样的文字就足够让伪造者头疼半天了。陈艾还在上面印了一行英文:thebusinessofabusinessisbusiness。

商业的归商业。

一切弄妥已经是半夜,回家之后,素娘和梅姐已经睡了。陈艾也没打搅她们,草草的洗了脚就躺在床上。

梦中,他看到雪片一样的钞票飞来,如山般压在自己身上,让他透不过气来。

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热汗,胸口上压着一个枕头。

明朝的枕头又厚又沉,里面塞着谷壳,头一挨上去就“哗啦”着响。

梦中,陈艾大概是将枕头当成女人抱吧。

只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抱谁?

回忆了一下,好象也没有具体的形象。

春梦了无痕,隔壁的猫叫得渗人。

窗外雪落无声,天气好象也没那么冷了。

“我年纪已经不小了吧,来到这个年代,估计是再也回不去了。那么,是不是先成个家,把日子安稳下来再说?”

“可是,我现在一无所有,好象也不是娶亲的时候。”

“该怎么同梅姐提起这件事情呢?”

“她年纪还小,现在说这种事情,同我现代人的道德观好象有冲突,怎么也得再等几年吧?”

……

这个问题从醒来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折腾着陈艾,弄得他有些精神萎靡。

等天刚一亮,他先两个女人一步起床,洗脸刷牙之后,也顾不得吃饭,推开门朝衙门走去。

明朝的公家衙门办公都早,去衙门之后,里面的人都来上班了。

因为严重缺员,事务多得怕人,等将手头的文书活计做完,已是中午。

伸了伸懒腰,真准备回家吃饭,顺便将耽搁的睡眠补上,就有一个衙役跑过来,小声道:“陈先生,你还是快点去签押房吧,大老爷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怎么了?”看衙役的脸色有些古怪,陈艾心中一动,感觉有事发生。自家老师是一个坐不住的人,当官当得糊涂不说,偏偏还喜欢到处去体察民情,一个月三十来天,倒有一小半时间在乡下乱蹿。

衙役苦笑:“却出了个事儿,苏州府照磨所的归大人过来看帐了。大老爷与他正在签押房说话,请陈先生过去。”

“我县的帐目往来都是陈先生经手,胡大老爷也不是太清楚,再加上归大人脾气也不好,一来衙门就说了些难听的话。”衙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实际上并没有流汗的额头,说:“归大人一来就一通嚷嚷,胡大老爷的脸色也是越发难看起来,小人得空过来……还请陈先生过去给大老爷解围。”

“明白了,我这就过去。”陈艾也觉得这事有些麻烦,点点头,伸手去书架上抽了几本帐,想了想,又放了回去,就这么空手朝签押房走去。

所谓照磨所,实际上是苏州府的一个下属机构。一般来说,像苏州这样年产粮二十万石以上的上府,政府结构的配备都很齐全。而且,全大明朝不过一百都个州府,倒不像吴江,也不存在缺员的情况。

苏州府的职官设有知府一人、同知和通判各一人、推官一人、经历一人、知事一人、照磨一人、检校一人、司狱一人。

照磨负责的是苏州府六房的文书往来,掌管机要事务,有些类似后世的市委办公室主任。

若是在现代,这个办公室主任很有可能担任市委常委一职,进入核心决策层。可在古代,这一职位虽然不高,也就是一个八品官,通常由举人功名的官员担任。但同现代社会一样,却也是最最要害的官职,他的一言一行能够直接影响到一号首长。

因此,归照磨这个八品官一到地方上,虽然品级比知县们低,却也能呼来喝去,威风到不可一世。

胡知县本是个正直君子,而吴江县今天的赋税完成情况非常之糟糕,可以想象,这个归照磨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所以,无论你如何准备,碰到这种找茬的,总归是无用功。

陈艾也懒得拿帐本,就这么朝签押房走去。

同他预想的一样,刚走进屋,就看到一个胖大的八品官激动地站在厅堂正中挥舞着袖子,大声吼道:“你们吴江怎么搞的,眼见着这一年都快过去了,秋粮还没收齐,无能成你们这样,也真是世间少有。”

几个衙役惊骇地站在他的面前,随着归照磨的袖子不住后退。

而胡知县则坐在主座闭目养神,来个不理不睬。

胡知县比归照磨品级高,归照磨也不好对他发火,只不住漫骂着衙门里的衙役:“都是一群蠢货,不管是帐目往来还是衙门这一年的收入支应,尔等都是一问三不知,你们做事糊涂成这样,也算是叹为观止了。马上就是三年审核,我照磨所马上就要向吏部上交审核文书,你们说说,我这个公文该怎么写,写你们吴江治下清明,夜不闭户,路不拾疑,百姓富足吗?”

“都是一群废得不能再废的废物!”归照磨越说越怒,口水对着众人喷个不停。

他说话难听,胡知县虽然闭目假寐,可下颌的胡须却因为气恼颤个不停。

其实,归照磨的怨气也可以理解。眼见着三年政绩考核之期就要到了,吴江的赋税还没有如期上交。他胡梦海固然要在苏州府那里得个庸官的考评,连带着也要将苏州府的得分拉下来。

考评不过,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的官帽子要被摘掉。

只怕现在的苏州府中,对他胡知县有不满情绪的人不在少数。

归照磨明里是骂衙役,实际上却是对着胡梦海而去,陈艾本是个好脾气的人,可听到有人这么埋汰自己的老师,心中有股怒火不觉升起,大步走进屋去,冷笑道:“好威风,好杀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知府大老爷来了。”

见陈艾进屋,几个衙役连声喊:“陈先生来了,他负责本县钱粮,归大人有事问他好了。”

陈艾朝几个衙役摆了摆手:“这里没你们的事,都出去吧。”

听到这话,几个衙役如蒙大赦,都飞快地跑了出去,再不肯在这里多留一刻。

“你就是陈艾?”归照磨鼻子里哼了一声,怒道:“陈艾,你明知本大人是来看帐的,怎么连帐本也不带,分明就是蔑视本官。”

“吴江多大点地方,所有往来帐目可都记在我胸中,拿帐本做什么?”陈艾冷笑。

“狂悖之徒,那好,本官就开始问话了,若有纰漏,定不轻饶!”归照磨越看陈艾越不顺眼,耍起了威风,也不废话,开始问起吴江的帐来。

这一问,足足一个时辰。

而陈艾却是对答如流,问到后面,归照磨心中越来越惊讶,心中却不肯相信。立即叫人搬来帐本,逐一查对,竟然一个数字也没错。

这下,归照磨心中微微一惊:此人倒好记性。

这个年代的读书人好记性乃是必备的素质,能够考中功名的人,谁不是将《四书》《五经》倒背入流的。

见到陈艾面上的得色,归照磨看他更加不顺眼。

倒是假寐的胡知县大为惊骇,他知道这个陈艾以前虽然跟王谟读过几年书,可却没有系统学过四书五经,也没锻炼过记忆力,如今却有这样记性,难道是天赋异禀?当初解纶说陈艾有做六部尚书的能力,我却不以为然。因为我是他的老师,自知对他也算了解。在本官看来,他的功名最多举人到头了。如今他有这样的记性,悟性也好,没准是我看错了。知人识人,我胡梦海不如解纶多矣!

他猛地睁开眼睛,用欣慰的目光看着陈艾。

其实,胡梦海并不知道,陈艾前世乃是孤儿出身,从小受苦,对金钱和数字比常人要敏感许多。做了胡知县的师爷之后,又有心报答恩师的知遇之恩,做起事来也是兢兢业业,可说整个吴江的帐目往来都装在他心中了。

“你光记得帐目又有何用,我问你,欠下的赋税该怎么办?”归照磨走到茶几前,一掌拍下去:“全苏州这么多县,就你吴江标新立异,不收损耗。胡知县你想要青天大老爷的名声,可也不要牵累其他县呀。弄到现在,我们都变成贪官污吏了?”

陈艾也恼了,冷冷道:“淋尖踢斛,难道不是残害百姓之举,难道不该废除这个弊政?”

“你!”归照磨狠狠地看着陈艾:“你一个小小的书办,什么身份,什么功名,同你说话也是本官给你面子,还真蹬鼻子上脸了,跪下回话!”

胡梦海猛地站起来:“归大人,废除这一弊政是我的主意,有什么事情你冲我来。”

第五十三章 开科了

听到胡梦海这句话,归照磨愣住了,张开嘴,半天才狠狠道:“胡大人,你是居心不收公粮损耗,不想完税,不想做你这个知县了?”

胡梦海淡淡的道:“我们做官的,在其位谋其政,自然要想百姓做想,对不起,你所说的那种昏官、恶官,胡梦海做不来。归大人,你也是读圣贤书出身的,怎么就不懂得这个道理。所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粒子。百姓劳作一年,除了公粮,剩下的粮食仅能勉强果腹。可却平白要扣除一大笔损耗,碰到心黑手狠的官吏,扣得多了,饿死人的事情也有发生。这种禽兽之行,胡梦海断不敢为,也怕损了隐德。”

“混帐,你是不想要你头上的乌纱帽了。”归照磨开始咆哮起来。

“这个官我还真不想做了。”胡知县猛地摘下头上的官帽,轻轻地放在茶几上。

“你还真是……真是大义凛然,义正词严了。”归照磨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胡知县吼道:“在你心中你胡梦海自是正人君子,我等都是禽兽了。你自做你的君子,可也不能拉全苏州浮的官吏下水吧?”

胡梦海轻轻摇着头:“我始终认为,正气必将压到邪气。我想,苏州各县府的同僚们还是以君子居多的,也能理解我胡梦海的所作所为。”

“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陈艾听他说得越发不堪,眉毛一扬,喝道:“归大人,话不投机,我家恩师连这个官都不做了,你还是请回吧!”

归照磨咬了咬牙,站了片刻,突然长声号哭起来:“梦海啊梦海,我的胡大人啊,何必呢,何必呢?清官谁不想做,可也要做得起啊!我老归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执掌的又是机要大事,但凡动动心思,多少钱都能弄到手。可我信奉一条,公门之中好修行,在任上这么多年,虽然也贪了一些钱,可有些银子却不敢收,不愿意收。你的人品和情操我自然是万分敬服的,可是,今上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到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头落地。你做君子不要紧,陛下一发怒,连带我府上上下下的官员都要顶子红,难道你就不害怕吗!胡大人啊,我不想死啊。我家中还是八十岁老母,下面还有四个嗷嗷待哺的小儿,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

他这一哭,满脸的肥肉都在颤,眼泪不住落下。

胡知县艰难地摇着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公理正义面前,个人的生死荣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

号哭了半天,总归无用,归照磨只能又跳又骂了半天,这才忿忿地离开了吴江。

等归照磨离开,陈艾上前小声道:“恩师。”

“本师知道你想说什么。”胡知摆摆手,道:“盛世彩票一事毕竟是邪道,以后不用再提。”

陈艾被胡知县说中心事,立即不再提起这事,只道:“刚才这个归大人虽然讨厌,可说的话却有几分道理。”

“道理,算什么道理。”胡知县哼了一声:“这个归照磨也不是什么好人,别看老归口头说得漂亮,其实也不过是个小人。他在照磨房任职,平日里也不知道贪了多少,除了人血银子不敢收,什么钱都敢伸手。你大概还不知道,此人乃是穷苦人家出身,没做官的时候,家中只有二亩薄田三间茅草房,可做了几年照磨,竟一口气买了一百多亩,茅屋也换成了漂亮的大瓦房。我若是御使,先弹劾掉这个蛀虫。”

陈艾笑笑不说话。

“倒是这个归照磨掌管苏州府六房文书,将来你去参加府试,须防着这人在背后使坏。”胡梦海善意地提醒陈艾。

陈艾心中微微一惊,说:“多谢恩师关心,府试乃是知府大人亲自出题,亲自阅卷,只要我文章做得好,倒不怕他。况且,离明年五月还有半年时间,为时尚早,还想不到那一步。”

明年才是大考之期,二月县试,五月府试,年底才是院试,大半年时间,鬼才知道那时候是什么情形,担心也担心不完。

“却不是这样。”胡梦海笑了笑,指了指手边的一份公文:“刚才那归照磨虽然讨厌,带来的却不都是什么坏消息。”

“什么?”陈艾拿前公文,只看了一眼,就惊得几乎叫出声来。

这份公文是南京学道衙门发下来的,大概意思是说,明年的章试,也就是童子试提前到今年年底举行,也好为明年的乡试做好准备。

陈艾惊叫出声后,忙问:“恩师,这科举乃是国家轮才大典,断断胡来不得,怎么就想着提前了呢?”

“佩萸你却不知道,朝廷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为了庆贺,故提前举行章试。”胡梦海抚摩着自己的胡须微笑地看着陈艾。

“这又是为什么?”搜索了半天自己脑子里的记忆,陈艾还是没想到今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大的政治事件。

真说起来,洪武二十八年,明朝政坛最大事情就不过两件。一是宋国公冯胜坐蓝玉案赐死,二是《皇明祖训》颁布。可杀冯胜并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喜事,至于《皇明祖训》的颁布,不过就是刊行一本书而已,也没什么了不起。

胡梦海微笑道:“好叫你知道,太孙的长子诞生了。”

哦,原来是未来的建文帝朱允文当爸爸的,对朝廷来说确实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喜事。建文帝一脉子嗣不旺,他父亲太子朱标死得早,而他自己虽然结婚早,可身体一直不太好,到今年才做父亲。作为一个法定的皇位继承人,有子嗣诞下,对于安定朝野人心,绝了那群叔叔们对皇位的觊觎之心,有明显的效果。

所以,不管是对朱元璋和朱允文,还是对朝中的大小官员来说,都是一件大好事。

陈艾心中一个激灵,等了这么长时间,终于可以参加考试了,好好好,等到今年要过一个好年了,务必来一个个人财务和事业的双丰收。

第五十四章 明朝政治生活和科举

民间有一种很粗俗的说法:跑了的鱼最大,死了娃最乖。

这一点放在朱元璋身上最合适不过。

朱元璋乃是不世英主,文治武功在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里,至少能排在前五位。在陈艾看来,唐宗、宋祖、汉武之后,就应该是明皇了。

除了出众的政治、军事能力,明太祖的生育能力也是极强,一共生了二十六个儿子,至于孙子,那更是不计其数,估计已经多到麻木的地步。

这些朱姓子孙不断开枝散叶,到明末已经壮大到二十万之巨,最后成为国家财政无法承受的负担。

因为儿孙实在太多,儿子辈的还好一些,到孙子一辈,甚至朱家第四代,老朱恐怕连他们的名字都叫不全。

这情形有些像民国时的四川军阀杨森,有一天,杨森坐飞机回成都,他的儿孙都去机场迎接。因为人实在太多,杨森觉得麻烦,让孙子们都回家去。可独有一个几岁大的小孩子站在他面前不走,杨森大怒,一记耳光甩过去,将那小孩打了个趔趄,喝骂道:“还他妈造反了,连爷爷的话都不听?”这个时候,杨森的副官这才擦着脸上冷汗说:“报告省主席,这是犬子。”

朱元璋的儿子们都封建在外藩,一年中也难得见上几次面,至于孙子们,更是没办法全部认识。帝王之家无亲情,到第三代,彼此的感情也就淡了。

若说起父子之亲,祖孙之情,朱元璋对太子朱标一系的感情却是非常深厚。首先,儿子们大多军旅出身,成天在战场上打打杀杀,文化教养很成问题,自然也谈不上可爱。至于太子朱标,因为从小留在身边,又经过大学者宋廉、刘伯温等人的细心调教,为人更是儒雅谦和,在朱家子孙中本就是异类,也很得朱元璋的欢心。

可惜太子死得早,念及儿子的好处,朱元璋对太孙朱允文更是爱若珍宝,从小留在身边当成接班人培养。

真仔细想起来,朱允文之所以能得太孙职位,成为皇帝宝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同他父亲早死未必没有关系。

这一天,天下人知道,朱元璋的儿子们也知道。

陈艾仔细一想,也将这事揣摩了一个十成。

他如今虽然还是个白丁黔首,皇家的事情离他也有十万八千里。可马上就是科举开始,一旦中了,就是体制中人,你不关心政治,只怕政治却要来关心你,多留意一些也是好的。

太孙这回做了爸爸,对他,对天下官吏却是一件大喜事。至少可以说明一点,朱允文是有生育能力的,百年之后,也不存在皇位空悬以至引得天下大乱的危险。

接下来几天,各地官员都接连不断地上贺表为皇帝贺,为天下人贺,颇有后世某某某发来贺电,某某地方人民发来贺电的味道。

而朱元璋好象也有意制造舆论,但凡有贺表,一律刊载在邸报上,传阅天下。

所谓邸报,就是后世的内参,只有七品以上官员才有权阅读,其中大多刊载朝臣的奏折、皇帝批示、朝廷的政策以及每期科举的题目和录取的考生名册,算是明朝政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宣传工具。

这些天,陈艾在县衙门里看邸报看得头昏脑涨,总算弄明白这事的来龙去脉,也知道太孙的儿子已经满月,取名朱文奎。这是朱允文的第一个儿,在历史上也没什么记载,估计靖难时死了吧,反正陈艾脑子里的记忆中没有这么一个人。

皇家的事情离陈艾还有点远,即将开始的童子试却关系到他的切身利益。

在邸报中,明年二月开始的童子试提前到年底一事也有详细的说明,日期也定下来了,县试就定在十二月一日,府试则定在十二月二十,县府两场一考完就过春节。过完年后,休息半月,就是章试。

时间排得非常紧,两个月三场。一个普通童生如果能三场全过,就算是取得了秀才功名,有参加正式科举的资格。

明、清两朝的科举大体分为三级:乡试、会试和殿试。

其中,乡试过关者被人称之为举人,有做官的资格,但国家不负责安排,要遇到缺员的时候才从中挑选合适人才补上。至于会试过关者,则就是标准意义上的进士,可直接做官,一旦外放,至少是一县县令。至于殿试,那是为会试排名,由皇帝亲自监考。前三名状元、榜眼和探花直接选进翰林院做皇帝的秘书,做为高级干部培养。在皇帝身边干上十几年,一旦出任实职,至少是一个副部级高官,甚至将来做大学士也是有可能的。

将来,不管你的理想是做一县的知县还是帝国的宰相,科举都是一条绕不过去的坎。

可在参加这三级考试之前,你必须获得参加科举的资格。

要想获得这个资格,就得参加童子试,从县试到府试最后到院试,一路考上去,直到考出一个秀才来。

普通读书人在没有获得秀才功名之前,就算你七老八十,也只能算是童生。只有过了县、府、院三关,才能被称为生员,也就是秀才。

你也别小看这个秀才,一样有免除一切劳役和赋税的优待,算是统治阶级中的一员。

明朝皇帝和官僚共治天下,而官僚的主要来源是科举考试。因此,科举在国家政治生活中占有极高的地位,容不得半点马虎。

县、府两级考试其实并不严格,很多时候都是知县和知府一句话的事情,地方官可以自己决定是否让考生过关。可表明上却不得不走足规矩,如此才显得公开公正公平。

童子试三年两考,在县一级行政机构中也不是一件陌生的事情,有一套约定俗成的程序。首先,得张公告,告诉县里的读书人几月几号考试,考场设在何处,考生需要带什么证件,以及考场的注意事项。考前,考生需要去什么地方报名登记,等等……

一般来说,考生要参加县试,得先去县衙礼房报名,填写姓名、籍贯和祖上三代的履历,还得找一个廪生做保人。

如今,县衙门缺员严重,六房事务都由陈艾一肩担了,这考生报名的事情自然就落到他的头上。如此,倒方便了自己。

在举目都是文盲的世界,要想在县城里找一个廪生却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没办法,只能让里长或者族长做保人。为此,陈艾自己写了份保书,让梅姐按手印。

梅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问这是怎么回事。

陈艾这才说要参加县试,需要她做保。

梅姐一听就惊喜得叫出声来,按了手印,激动得浑身乱颤。

……

公告算是贴出去了,可一连几天过去,却没一个读书人来报名,如果任由事态这么发展下去,今科县试很有可能只陈艾这一个考生。

这件事让胡知县一阵发愁,觉得若只有陈艾一个考生,面子上未免有些过不去。

陈艾也觉得只自己一根独苗也不太妥当,加上自己同胡知县的特殊关系,将来走进官场,别人拿县试出来说事,自己未免有舞弊的嫌疑,在政治上也算是有了一个污点。最后能再找几个考生来陪太子读书,胡乱取他几个才好。

私底下,陈艾将这个想法同胡知县一说,胡梦海也深以为然:“本官正有此意,这考生的多少也算是政绩考核之一,最好能再找三两个考生。”

“恩师勿要忧虑,此事就包在学生身上,定将这事半得妥帖稳当。”

第五十五章 明天考试

红花还需绿叶衬,陈艾就不信翻遍整个吴江县就找不到十来个读书识字的人来参加考试。

公文贴出去已经好几天了,百姓都不识字,衙役也都是文盲一个。陈艾索性将衙役们集中在一起,教他们将公文背得熟了,然后一张公文前站一个人,让他们逐一向百姓宣讲。

如此,今科县试的事情虽然已经让所有人都知道了,可还是没人来报名。

陈艾也不急,从胡知县那里将这件事揽到身上之后,立即着人将各乡镇的里长都传到衙门里,勒令他们一家找一个考生。

等陈艾将这个意思大概说了一遍之后,所有的里长都苦着脸不吱声。问了半天,有人才说哪里还能找到读书人啊,都逃他娘得一干二净,今年春节想找人写春联都想不到辙,没办法只能用馒头沾了墨胡乱在红纸上胡乱戳几个墨点了事。

听到这话,陈艾也只能苦笑了。

还是郑重上道,见陈艾如此恼火,有心替他解围,立即站起来说这事也简单,无论如何一定能帮陈艾寻个童生。

看到郑重,陈艾眼睛一亮。其他里长们也都觉察到了什么,同声道:“郑员外不就识字吗,干脆你去考试好了。”

郑重吓了一大跳,连连摆手说自己虽然认识几个字,却不能作文。况且,他这个土财主做得爽利,又是地方一霸,自然吃不了科举那种苦。

他苦着脸说:“我庄子上有一个帐房先生,以前在私塾里念过几年书,也想过科举,可惜实在没本事,连个县试都过不了,又害怕当官,怕哪天一个不好掉了脑袋。实在不成,我扔一贯钱给他,逼他来报名好了。只是……”

见郑重有门,陈艾来了精神,问只是什么。

郑重回答说只是他的帐房先生年纪实在太大,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了,也不知道官府要不要他进考场。

陈艾大为喜欢,“五十少进士,二十老明经,怎么就进不得考场了,让他来就是。”实际上,科举本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五十岁能中进士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了。

当然,明朝官员又不是终生制,县一级官员一满六十,吏部就不会授予实职,考生年纪一大,再进考场也没多大意思。

有郑重的示范效应,就有另外一个里长说他老家有一个亲戚是个算命先生,也会写几个字,我去将他叫来就是,实在不成,掀了他的算命摊子,叫他讨不了生活。

“对对,办法是人想的。”众人都纷纷点头。

不过,读书识字的人实在太少,鼓捣了半天,也不过凑出两个考生。

陈艾见成绩实在不理想,大为光火,哼了一声:“各位,胡大人这段日子做我们的父母官,为官清廉,乃是大大的青天。这一点大家应该没什么疑问吧,有他在我们吴江,也是大家的福分。这次县试关系到胡大人的政绩考核,如果考生实在太少,影响到大人的仕途,将来换一个人来做知县。嘿嘿,要想让新的知县免去你们的损耗,做梦吧。只怕连你们往年的亏欠也都要通通追缴上来。”

众人心中都是一惊,就有人苦着脸说:“胡大人是断断走不得的,可是,读书人就那么点,我们又变不出来。”

陈艾摇了摇头,启发道:“我们吴江没这么多读书人,难道外县没有?”实在不行,只能采取后世高考移民的办法了。

果然,那个里长眼睛一亮,一拍大腿:“高,实在是高,陈先生这一句话真是拨开云雾见青天啊。我有一个外甥在松江府,也读过两年书,《三字经》《百家姓》不说倒背如流,里面的字却能认全。他父亲死得早,家里也没有长辈。干脆我把他过继过来做儿子,让他参加县试好了。”

“好主意,我也有一辙,我庄上有个姓马的佃户,他表哥是镇江农民也上过一年私塾,一直想到我这里租地过活。这次索性让他过来,要想租我的地,好办,来参加县试……”

众人都连声叫好,如此商议半天,总算是歪瓜裂枣凑足了十人。

有了十个考生,这次县试才像些样子。

当然,考生的素质怎么样不要紧,关键是要有人进考场,如此才能显出胡大人的文物教化之功,对上头也算是有个交代。

很快,十个考生就在里长们的押运下来衙门报到,那时候,陈艾已经交了公差专一呆在家里读书备考,也不知道这些考生是什么模样。

对于陈艾这个成绩,胡知县非常满意,叮嘱陈艾好生复习,说以他的本事,定然是能中的。

说起来,加上自己,整个吴江统共十个考生,很多还是临时抓的壮丁,真能写八股文的恐怕就陈艾一个。再加上陈艾同胡知县的特殊关系,想不中也难。

回到家后,陈艾什么事情也不管,只将以前到手的八股范文来来去去地看了数十遍,直到烂熟于胸才罢休。

说句实在话,陈艾还是相当喜欢八股文的格式的。这东西虽然呆板,可有一个明确的评分标准,只要你格式对了,就算空洞乏味言之无物,甚至面目可憎,考官也不敢轻易将你刷下去。

陈艾本就是一个写机关公文的好手,有幸来到明朝这个特定的时代里。若是再往前一些,直接到了唐朝或者宋朝那种以诗赋取士的年代,让他现场写一首诗歌,还真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如今有这种有固定标准的考题,也不需要写出花儿来,只要格式对了,又没有大的纰漏,想不中也难。所谓不犯错,就是成功。

为了不至于在答卷的时候出错,除了将范文的格式记牢之外,陈艾还细心地揣摩起古人作文的行文方式,一口气在屋里呆了好几天,又有深刻的体会。

见陈艾这段时间整日呆在屋子里发痴,素娘脸上的忧色渐浓,她以为陈艾的痴病又犯了。

倒是梅姐,却知道陈艾究竟在忙些什么,眉宇之间有隐约的喜色透出。

这一日的晚餐非常丰盛,除了一成不变的腊肉和白菜汤,还多了一份清蒸太湖白鱼,一大盆红烧猪蹄和两盘素菜。

“怎么吃这么好?”陈艾有些吃惊。

“浪费啊,又不是过年过节,吃这么多菜做什么呀?”素娘也很不满意。

“吃吧,吃吧。”梅姐用围裙擦了擦手上的油腻,一张脸因为油烟的熏蒸红扑扑的,显得煞是青春可人:“明天就是十二月初一了,陈三,你早点睡。”

“十二月初一是什么日子?”素娘不解。

“啊!”陈艾一呆,明天就考试了。

第五十六章 入场

这些天,陈艾光顾着温习功课,倒将日脚给忘记了,却不想,屋中无日月,世上已半旬,转眼明天就是县试之期。

看陈艾的筷子停在半空,梅姐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翘:“快吃快吃,吃了早些安歇,明天可是你的好日子,得起早呀,行市人。”

行市人乃是本地昵语,说的是家中有能耐有担待的顶梁柱,当然有的时候也特指那种没奢遮,爱说大话的家伙。

说完话,梅姐笑眯眯地对母亲说:“娘,明天是什么日子你也不必多问,反正以后就知道了。”这种事情一时半刻也没办法同素娘解释,索性就不多说了。

陈艾将筷子伸向那份太湖白鱼,淡淡道:“明日确实有件要事得做,得起大早,大概三更时分就得起床。”明朝的科举都早,考场大概是北京时间凌晨四点的时候开闸,同皇帝的早朝时间一样。

“梅姐你这孩子。”素娘说,“陈三,你们男人要做事,我本不好问的。最近你人有些痴,上次同人打架,又打破了额头,别弄出什么事才好。”

她突然叹息一声,看着桌上的烛光出神,喃喃道:“陈三,我总觉得你不是一个寻常人,这个小小的裁缝铺子也留不住你,迟早有一天你是要远走高飞的。你在做什么,准备去哪里,我也不问了。左近,这个世道不太平,你遇事还得多留意。”

梅姐咯一声笑起来,撇了陈艾一眼:“陈三就是一个泼皮,别人若要打他主意,得仔细被他给卖了。娘你也是个没见识的人,太过担心了,他这种无赖会吃亏吗?”梅姐眼波流动,其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和爱怜。

陈艾有些招架不住,苦笑着对素娘说:“我是那种惹事的人吗?”

他怕素娘继续唠叨,埋头不住扒拉着米饭,而梅姐不住地往他碗里夹菜,全是大肉。

可陈艾只挑清淡的吃,解释说:“梅姐,你也别给我夹菜,明天是顶顶要紧的日子,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吃得太荤,人容易犯糊涂。”这也是他后世考试时的经验之谈,记得高考的那天早晨,他只吃了两块馒头和一碗稀饭。上了考场之后,肚子里半饥半饱,脑子特别清醒。可见,这人若是肚子里装得太满,身上的能量都用来消化食物,脑细胞必然处于休眠状态之中。

梅姐吓了一跳,不敢再给陈艾夹红烧猪蹄和腊肉。

其结果是那一盘太湖白鱼全落进了陈艾的肚子。

自从考上公务员之后,一晃这么多年过去,这还是陈艾第一次参加考试,一时找不到考试的感觉,说不紧张是假的。

即便这次县试自己铁板钉钉的必过无疑,可内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丝担心。

吃过晚饭,也不去看书,临阵磨枪已经毫无必要,反将自己思想弄乱了,索性洗了脚上床睡觉。

夜已经逐渐深沉,大概是太兴奋,却怎么也睡不着。

现在大概已经过了零点,洪武二十八年十二月到了。按照公历,应该是一月中旬的样子。正直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可天下的雪却不落了,反化着淅沥冻雨纷纷而下。柴房外沙沙一片,连绵不绝。

素娘和梅姐两母女还没有睡,铺子里灯火通明,也不知道她们在忙些什么。

二女好象在说些什么,因为隔得远,也听不真切。

陈艾再床上翻来覆去了许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朦胧地迷瞪过去,也睡不塌实。

刚睡过去不片刻,却听到外面街上传来三声打更的声音:“平安无事,小心火烛!”

“啊,三更了!”陈艾猛地惊醒,一个骨碌坐起来。

这个时候,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陈三,时辰到了,你不是要出门吗?”叫早的正是素娘。

“梅姐呢,你怎么起这么早?”

素娘低眉顺眼道:“梅姐毕竟是孩子,熬不了夜,早早的睡了。听她说你今天有要紧事出门,我也不敢睡,怕误了你的事。”

“啊,你熬了一宿?”陈艾看了看素娘眼睛里的红丝,心中突然有些感动。

“我们做针线的,熬夜也是常事。”素娘还是那副平静的表情。

等陈艾迷糊地走出去,热水热毛巾也递了过来。等一切弄妥,陈艾的睡意也消失无踪。他整理了一下文房用具,也不吃早饭,提了包裹就走出门去。

刚一出门,一阵冰冷的寒风迎面袭来,吹得他晃了晃。

“等等,这个给你……换上。”素娘从怀里掏出一双崭新的布鞋,俯下身去,小心地放在陈艾的身前。

“你忙了一夜就为给我做这双鞋?”陈艾吃惊地张大嘴巴。

素娘还弯腰站在陈艾身边:“快换上吧。”

“这……咳,你还真是,我不是有鞋吗?”陈艾一脸的感激。这年头也没有成衣铺子,普通人要想穿新衣服,得买了新布,到裁缝铺子量了尺寸做。上次在郑重那里,郑家庄也送过来好几套新衣裳,可不知道是忽略了,还是没合适的尺码,也没准备新鞋。

陈艾又是光棍一条,也没人帮他做鞋。到现在他还穿着以前那双破得可以看到大拇哥的布鞋。透风不说,里面又脏又臭,一穿在脚上又冷又潮,非常难过。

素娘这一双新鞋还真是帮了他的大忙。

“你这双些早就破得能看到脚趾,这么冷的天,如何受得了。你没有家室,也没人给你做,冷坏了吧?”素娘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心中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按说,这双鞋子一直都是梅姐在做的。也不知道今天陈三有什么大事要做,梅姐说要连夜将这双鞋子赶出来,更拉着她帮忙。

可梅姐却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瞌睡也多,到下半夜的时候也熬不住去睡了,把所有的活都留给了母亲。

此刻,不知道怎么的,素娘并没有说这双鞋是梅姐为他做的,或者,她内心之中根本没有这种想法吧。

陈艾右脚一抬,将脚上的破鞋踢掉就要朝新鞋里伸去。

“等等。”

“又怎么了?”陈艾问。

“我们这里有个规矩,男人若是在外面做事的,换新鞋的时候,得由女……女人帮他穿上。如此,自家男……男人才走路才走得稳当……”大概是因为冷,梅姐地声音中带着一丝颤音。

她慢慢地跪在湿漉漉的地上,拿起新鞋,小心地给陈艾换上,又换了一只:“左脚。”

陈艾将又脚着地,又抬起了左脚,笑道:“这什么破规矩。”

素娘的手有点凉,可动作却轻巧,捏着陈艾的足弓,让人感觉非常之爽。

等鞋子换上,陈艾在地上走了两步,赞道:“尺码正好,舒服,真舒服,多谢了!”说完就朝衙门那边走去。

“你的脚还真大呀,这样的码子不多见。”素娘站起身来,低着头,低眉顺眼地跟了过来。

废话,我四一的脚,在古代是大得有些出奇。陈艾站住了:“别跟着我。”

“我送送你。”

“我又不是出远门,下午就回。”

“陈三,大半夜的你出去做什么,千万……千万不要闹出什么事来才好呀……我知道你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在裁缝铺子里呆一辈子,我知道你心野,不愿意过穷日子。可是……可是你也不能干坏事啊。若真出了事,我们可怎么好?”素娘突然小声地哭起来。

三更出门,能有什么好事?

素娘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可男人做事,女人却不好过问。

陈艾无奈地摇头,有点生气:“回去吧,还真是生离死别了。”他心中一动,这情形怎么有点不对,却像那十里相送?

我呸,素娘可是我未来的老丈母啊!

罪过,罪过。

素娘见陈艾生气,身子一颤,站住了。

这个时候,打更的那个更夫的声音又传来:“平安无事,小心火烛!”

素娘突然一声叫:“脚大走四方!”

冻雨更大了些,淅沥而来,弄得身上有些难受。

可即将到来的考试却让陈艾非常兴奋,精神亢奋到了极点。

等到了县衙,里面已是灯火一片,衙役们都在,见陈艾过来,所有人都好象松了一口气,笑道:“陈先生你可算来了,快快快,要锁门放闸了。”

“知县大老爷到了吗,考生都来了吗?”

“大老爷正在后院梳洗,等会儿就出来,考生们可都到了。”一个衙役指了指身边那一群人:“这不,全在这里呢!”

“呵!”一看到那群考生,陈艾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第五十七章 变生肘腋

这次县试,加上陈艾,一共十一人。除了陈艾是心甘情愿进场,有心在科举场上博得一个荣华富贵,其他人都是被里长们威逼利诱过来完成政治任务的。

也因为如此,进了县衙门之后,这十人迫于官威,畏缩地猬集成一团不敢说话,可面上却多有些不耐烦,有的人还在不住打着哈欠揉着眼角的眼屎。

依了县试的规矩,考场设在衙门大堂里,大堂中点满了蜡烛,还放了不上桌椅子,而考生在点名入场之前需排队等候。可这些人本就是来走过场的,也没个正型,杵在堂下,倒像是来待审的囚犯。

“人都到齐了,是不是该请大老爷出来了?”那个衙役问。

“好的,可以请大老爷出来点名了。”陈艾点点头,又笑吟吟地朝那群考生望了一眼。

这个时候,一个老得头发胡子都白了的老头哆嗦着走上前来,朝陈艾作揖:“陈先生,可等着你了。”

“你是?”

“我是郑员外家的帐房啊,得了员外的令,过来县考。陈先生,不,按照士林的规矩,我该称你为陈年兄的。”

“原来是你。”陈艾见他老得都快走不动路了,心中更是好笑,这样的人还来参加什么考试呀。此人说起话来也是颠三倒四,年兄是能够乱喊的吗,那得等到过了童子试,参加乡试才能算是同年。

再看看其他考生,五花八门,什么模样的都有。最离谱的是一个大约八九岁的孩子,一直在人群里好奇张望,不住低声问什么时候能够回家。

陈艾咳嗽一声,对众人说:“各位稍安勿躁,县试其实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一天就够了。不像乡试,三场六天。

“乖乖,这么冷的天坐上六天,还不把人给冻死了!”有人低声惊呼。

陈艾又解释说,县试开考之后衙门就得上锁封门,不到规定时间不许交卷。其中,为了照顾做得快的考生,中途还得放牌一次。

正说着话,胡知县就穿戴整齐出来点名,并让衙役们检查考生的文具,确定没有夹带之后才放进大堂。

按照考场的制度,考生参加考试除了笔墨和和砚台之外,片纸不得进场。

因为是县试,考生也不多,检查的过程却也简单。

做为胡知县的学生,陈艾形式上还是要走走的,张开双臂,任由衙役检查。当然,衙役们也不会太过分,大概用手在他腰上按了按,就说妥了。

这个时候,一个衙役提起鼓锤,在衙门门口的鼓上狠狠敲了三记,大声唱道:“三声鼓响,落锁封门,考生进场!”

声音悠扬地传了出去,在黎明中惊起了一片犬吠。

整个县城还是一片寂静,童子试三年两考,也没什么大不了。再加上这年头的百姓大多还认识不到科举的要紧之处,对衙门里弄得这点名堂也毫无在意。该睡觉的,依旧酣然高卧。

胡知县微笑地点了点头,两个衙役飞快跑出去,将衙门大门往外一关。

可就在这个时候,大门“碰!”一声被人推开,撞得两个衙役一阵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所有人都是一惊,几十双眼睛同时望过去,却见细雨中,一个胖大的八品官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不住高喊:“胡梦海,胡梦海,本官和你拼了!”

来人正是前一段时间刚来过吴江县的苏州照磨归大人,只见他一身湿漉漉的,面上的肥肉又青又白,随着奔跑颤个不停,眼睛里全是惊惧。

“搞什么名堂,国家轮才大典,岂能容你胡来。龙门一关,就算是天子也不能进来!”胡知县又惊又怒,厉声大喝:“来人,把他给我拿下!……干什么?”

话还没有说话,归照磨已经冲到胡知县跟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口,歇斯底里大叫:“我马上就老命不保,还怕什么,有种今天你就将我抓起来!”

几个衙役见两位大人在这种庄重的场合闹将起来,都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时候,包括底下的考生,也是一片骚动。

陈艾心中也是一惊,知道有事发生,忙朝衙役们摆了摆手,喝道:“且慢关闸!”

他走到归照磨身边,一把将他的手拧住,冷冷道:“归大人,你这是干什么,擅闯考场,破坏科举可是死罪。你人大面大,在这里闹像什么话?”

归照磨如何是陈艾的对手,被他用手一拧,只觉得腕口都要断掉,疼得钻心。气焰稍微受挫,喝道:“放手,你什么身份,竟然对本大人无礼。胡梦海,你就可劲地折腾吧。这下好了,锦衣卫都要来了。”

“什么?”胡梦海面色一阵惨白,身体一阵摇晃。他可是在北衙的天牢里住过两年的,知道锦衣卫的厉害,这辈子也不想再看到那群阎王。现在听归照磨说锦衣卫就要来了,心中一凛,忍不住叫出声来。

陈艾也有些头皮发麻,放开归照磨的手,低声道:“二位大人,此事关系重大,还请先去厢房商议,这个考场的大门迟上片刻落闸也是可以的。”明朝没有标准的计时工具,考试时间往后延迟个十几分钟还是可以的。

胡梦海也知道事关重大,点了点头,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让陈艾和归照磨随他去厢房说话。

刚进厢房,胡知县就问:“归大人,你说锦衣卫来了,是怎么回事,到苏州了吗?陛下不是于今年撤消了锦衣卫衙门了吗?”

“你糊涂啊,锦衣卫衙门是撤消了,可锦衣亲军都指挥衙门还在呀,不过是换个名字,该干嘛还干嘛。”归照磨气急败坏地说:“还没到苏州,可我听知府大人说,苏州官员的三年政绩考评还没交上去……实在是没办法交啊……引得龙颜大怒,即令锦衣卫过来彻查,如今,估计已在路上了。死了,这次是真的死定了。”

归照磨心中一算,有眼泪不住落下:“苏州其他地方还好,就你吴江一县死活也凑不够秋税。这下好了吧,朝廷里有人说三道四,说什么,苏州府之所以交不上足够的钱粮,那是因为官员们贪污,把可皇粮国税都私分了。”

“原来是这事。”胡梦海哼了一声:“我胡梦海为官清廉,不怕人查,倒是你归大人……哼……”

“哼什么哼,废那么多话做什么。”归照磨喝道:“今天咱多的话也不说,就坐在你衙门的大门口等,等你将秋税交够了再说。”

胡知县眉毛一扬森然:“看样子你是不想让我如期举行这次县试了?”

“答对了,有种你就派人来抓我,敢动我一根毫毛,我撞死在这里。”归照磨泪飞如雨:“锦衣卫什么人,落到他手里,你有没事也得蜕两层皮,我这次是死定了,可就算是死,也得拉你下水。不交够钱粮,我让你考不成,大家一块儿完蛋!”

第五十八章 圈点,高中

胡知县见归照磨耍起无赖,心中更怒:“你心中有鬼,自然怕那锦衣卫,想你做官这么多年,究竟拿了多少银子,官声如何,世人心中自有定论。依照《大明律》,贪一两银子都是死罪,真认真起来,你老归已经翻来覆去死过几回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你要想在我这里耍狠,我拿你没办法。可国法无情,就别怪我胡梦海秉公执法了。”

说完话,一甩袖子走出屋去,大喝:“关门,开考!”

“不许放闸!”归照磨也跟了出去。

两个衙役正要关门,又有事发生,只听得衙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就有人喊:“这里可是吴江县衙?”

大半夜的衙门外居然这么多人,不要说是胡知县和一众衙役,连陈艾都有些愕然。同现代社会不同,古代的城市,一入夜就要关闭城门,还得宵禁。因为在古人看来,大半夜在街上乱逛的,肯定是犯罪份子。

如今,明朝建国快三十年,社会稳定,宵禁也没开朝时那么严格。而且,吴江又是一座水城,城中水道纵横,除了四门,还有无数条水路。城门之设也流于形式,大半夜的,普通百姓想出城进城也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碰到那些贩运素菜和水产的商贩,起个大早也是常事。

可这么多人黎明时分朝县衙门冲来,却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陈艾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大门口,大声问道:“来者何人,这里正是吴江县衙门,尔得漏夜前来,所为何事?”

“可算是找到了,快开门。”外面传来几声喧哗:“走了半夜,累死个人。”

陈艾微微一皱眉头:“这里县衙,可是你们能够乱闯的地方,报上名来?”

“你几日人拉,说凭多废话,就算是你们县大老爷来了,也不敢同我等如此说话?”传来一声浓重的湖北口音,“碰!”一声,大门又被撞开,大约三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冲了进来,进门就喊:“胡梦海在哪里?”

一听到他们的湖北口音,陈艾心中一凛,立即明白这是胡知县的叔伯们来了,而且是在县试着要紧关头。

这三个老头子一身都是泥水,身上也是湿漉漉一片。

衙门大门口左右本放有两排长凳,三个老头同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坐在凳子上,脱下布鞋,就将鞋底板上的黄泥刮在凳脚上,一边刮一边喊:“饿死了,饿死了,在驿站走了这半月,一条命反被折去了半条。”

看到这三个不伦不类的老头,又听他们直呼胡知县的大名,衙役们也不知道他们是何来路,都不敢上前说话。

倒是那胡知县“哎哟!”一声,急忙走了上去,长长施礼,叫道:“侄子见过大堂伯,二叔和三叔。侄儿有官服在身,不能全力,还望各位长辈恕罪。”

“啊!”众人听说是胡知县的长辈,都惊讶地叫出声来。

就连刚才还抓住胡梦海不依不饶的归大人也愣在那里。

“哼,你还记得我这个大堂伯,还记得你姓胡?”三个老头中年纪最大的那个鼻子里哼了一声,面色一片铁青。

“大伯说什么话,你老的养育之恩,侄子没齿难往,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孝敬你老。今日怎么跑吴江来,又说起这样的话来?”胡知县眼中喊泪,接过大伯手中的鞋子,也顾不得脏,亲自动手就要替他穿鞋。

那大堂伯哼了一声将脚缩了回去,怒道:“你是知县大老爷,我不过是一芥草民,可当不起。”

“大伯你说什么话,侄子父母去世得早,若不是大伯,侄子早就饿死了。在侄子看来,大伯就是侄儿的亲生父母啊。”胡知县的眼泪就要丢了下来。

“你这个不孝的子孙,还记得我这个大伯吗?”那老头子越说越愤慨,一怒之下,也顾不得地上凉,光着脚站在地上,大骂:“你行啊,升官发财了,却记不得我们老胡家了。这些年你在外面风流快活,却没想到我们老胡家连饭都吃不上。你哪怕念及半天胡家对你的恩情,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家里人挨饿受冻,今年的大旱,我老胡家饿死了三条人命。若你真记得自己姓胡,老朽我也不至于跑到你府上来讨口。你自己摸着良心好好想想,这些年你究竟寄回家多少钱?”

“大伯,侄……侄子……”胡知县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侄子就那么点俸禄,又不贪污腐败,哪里还有余钱。”

“住口!”老头子精神极好,这一声暴喝,震得人耳朵里嗡嗡着响:“你瞧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不要紧,我们也不来当讨人嫌。可你不要忘了,你姓胡,就算是死了,也是我们胡家人。家里正要修订族谱,修葺宗祠,我们都是穷光蛋一群,可你却在外面荣华富贵了。没说的,这钱你得出,如果你将来还想进宗祠的话。”

“修订族谱!”胡知县吃了一惊,跌足道:“大伯,我哪里还有钱啊,你这不是逼侄儿去死吗?”

“你这个不孝的子孙,我打死你!”大伯越说越怒,提起鞋子就要往胡知县头上拍去。

陈艾慌忙拦在他们中间,一把抱住胡知县大伯,连声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各位叔叔伯伯,你们走了这么长路也累了,何不先去厢房歇气。我们正在县试,有什么事情等考完再说。”

“考试,考鬼的试啊,连祖宗都不要了的人,还有脸做考官!”胡知县的几个叔叔伯伯也大声痛骂起来。

见一个县试弄得一地鸡毛,包括考生在,都是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显得有些诡异。

“哈!”归照磨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大步走到胡知县面前,指着他:“胡大人啊胡大人,你刚才说我是贪官,被锦衣卫抓了、杀了活该,好一副义正词严,好一副大义凛然。却不想你竟是一个不忠不孝,置亲友养育之恩于不顾,眼睁睁看着自家亲人饿死的混帐。现在好了,家里人追上门来了,不过是问你要点钱修订族谱,就那么难为你。还是舍不得钱吧,别忘了,你将来也是要进宗祠享后人香火的。哈哈,我呸,你这个伪君子!”

胡知县痛苦地摇着头,什么话也没说。

陈艾愤怒地看了归照磨一眼:“归大人,你可别忘了,胡家尊长可是胡大人请过来的。之所以请各位叔叔伯伯来吴江,不就是为商议修葺宗祠一事吗,大人不但没说不给钱,反热衷于此。依在下看来,胡大人乃是个孝义之人。”

“真的?”胡知县堂伯问。

陈艾微笑道:“老伯,大人能请你过来,还不说明问题吗。这天冷的,没吃饭吧。还是先去吃饭,银子早就准备好了。”

“好好好,梦海啊,你总算没有让我失望。”胡知县堂伯欣慰地笑了起来。

陈艾忙一挥手,两个识趣的衙役忙走过来,自引三个叔伯去后花园进食。

好不容易从这种尴尬中脱身,胡知县抹了一把眼泪,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可面上却是一脸忧虑。今天算是将伯伯们打发了,可明天怎么办,又从什么地方变出钱来?

他心中也有些奇怪,老家订族谱修葺宗祠的事情自己怎么就不知道,反弄得堂伯他们追上门来。

他看了陈艾一眼:“佩萸,随我来。”

二人又进了厢房,归照磨也跟了过去,无奈陈艾已经将门关上,只能站在屋檐下等。

“你刚才说银子已经准备好了?”

“是,已经准备好,只要大人点头,再多的钱也能拿出来。”陈艾不等胡知县询问,就一五一十将这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当然,他不过将自己心中那点小九九和盘倒出来,只说,休憩宗祠乃是大事,大人有将一应杂事委托学生处置。学生寻思这事拖不得,若再拖下去,于大人名声有损,就以大人的名义请恩师堂伯他们过来。

“我知道你想要干什么,不就是彩票吗?”胡知县垂泪道:“佩萸,你真要陷为师于不仁不义啊!”

“学生知错了。”陈艾就要拜下去。

胡知县一把将陈艾扶起来,苦涩地摇头:“这事不怪你,你没做错。家中要修宗祠,就算本官砸锅卖铁,也得将这钱凑出来,否则,我还是人吗?只是,发行彩票一事……实在是歪门邪道啊!”

“恩师此言差矣。”陈艾辩解道:“发行彩票并不等于赌博,实际上是为国家凑集资金,用来应付往年和亏空和秋赋的损耗。有这笔钱在,不但能废除收取损耗的弊政,还可以提取一部分修建水利,奖励农桑。可说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乃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而且,大人经办此事,还能得到一笔数额不菲的经费,于民于己都是一桩美事,何乐而不为?现在,恩师的伯伯已经来了,等着要钱,归大人也在外面等着。若恩师相信学生,我这就替老师把这事办好。”

胡知县叹息一声,良久才道:“也只能如此了,我胡梦海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只要能为吴江百姓谋得些须福利,填补上往年亏空,就算斧钺加身,也顾不得那许多了。不过,经费一事我就不要了,能凑够修葺宗祠所需要的费用就好。”

“是,学生这就去办。”

“耽搁了这么久,考试吧。”胡梦海趔趄着走出房门,对站在屋檐下的归照磨道:“归大人你且去后花园歇息,天明就回苏州吧,五日之内,我一定将所欠的亏空都补上。”

“好!”归照磨知道胡知县是个君子,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自然不会诓骗自己。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两连拱手作揖,喜极而泣:“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归某人这条命算是拣回来了。胡大人,先前多有得罪,还望不要放在心上。”

胡梦海摆了摆手:“以前的事情休要再说,我急着主考呢。”

他振作起精神,大喝一声:“放闸,考生进场!”

……

弄妥这事,陈艾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也不再想其他,静下心迎接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挑战。

明朝的县试卷子都由礼房统一印制,一共有十四页,每页纸上用红笔画十四道红线,每行规定只能写十八个字。这算是科举考试的一个格式要求,陈艾对此这个规则已经非常熟悉了,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卷子上印了考号,需要按照号码寻找自己座位。陈艾的考号排在第一,位于大堂正中第一个位置。陈艾估计是因为自己在一众考生中水平最高,知县怕别人抄他,特意将他排在最前面吧。

今天的考题很简单,就两道小题,都取自《论语》。

第一题是:《子曰:见贤思齐》。

第二题是:《士不可以不弘毅》。

第一题讲的是学习的态度,第二题是将做人的准则。

一看到这两道题目,陈艾心中就一阵摇头:实在是……太简单的。

这样的题目就算是在现代,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就算派一个初中生过来,也是提笔就来,更别说他这个专门研究国学的硕士了。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再座的各位考生大多是赶鸭子上架临时拼凑的,很多人也不过是蒙童水平,若出题太难,还真为难他们。

况且,童子试大多考的是学童们对基础知识的掌握程度,死记硬背的东西更多一些。

再说,明初八股文刚刚兴起,考题并不像后来那样已经被人出尽,不出难点怪点,考生很容易就将考官的题目给猜出来。

就陈艾手中的那本范文看来也是如此,大多是《三人行,必有我师》和《学而时习之》之类,这种题目,在明末和清朝都已经被人做烂了,每一题至少能找出上千篇范文。

陈艾这些天已经将几百篇范文背得熟了,加上自身的国学底子本厚,那到卷子之后,微一思索,提起笔就唰唰地写了起来。

反正八股文就那样,你言之无物也好,空洞乏味也好,只要格式对了,没乱用典故,没病句错别字就算是一篇好文章。

同后世在键盘上敲字不同,用毛笔字写东西速度也上不来。等一篇上八百来字的文章做完,天已经彻底亮开,天色还是非常阴霾,冻雨依旧下个不停。

大堂里又冷,不少考生都冻得不住哆嗦,更有人小心地跺脚取暖。

那些考生大多是来陪场的,一拿到考卷就咬起了笔杆子,久久没有落笔。

等到第一次放牌子时,才有人匆匆地在纸上胡乱写下几个字,交卷走人。

陈艾因为写字慢,又非常看重这次县考,等到他开始做第二题的时候,抬头一看,这才发现考场中只剩他一个人。

而胡知县拿着考生们的卷子看得满面怒容,如果不是在考场上,只怕他已破口大骂“狗屁不通”了。

觉察到陈艾的目光,胡知县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全是欣慰:这一科也就自己这个学生能够勉强撑一撑门面了。

等陈艾将第二题作完,恰好到了第二次放牌子时间。他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有飞快地扫了一眼卷子,这才起身交卷。

胡知县这段时间天天读陈艾的文章,自然知道自己学生要应付县试没有任何问题。如果放在往日,两道题目也用不了这么多时间。可今日他偏偏最后一个交卷。看样子,陈艾却是一个慎重老成之人,也不枉自己对他的苦心栽培。

他让陈艾别忙走,当场阅起卷来。只看一眼,心中就是苦笑。若是在平日里,这样的卷子他是不肯多看的,再看上几页,只怕先被郁闷得昏睡过去。

可也就是这样的卷子偏生让人挑不出错来,却也是一桩不得了的本事。

他不住摇头,陈艾这一科肯定是会中的。不过,还是得找出几个纰漏来,给这个学生一点警示,去掉他的娇躁之心。可找了半天,胡知县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一分标准得令人发指的文章,就算放在乡试会试考场上,也能拿到高分。

胡知县无奈的同时,心中也是一乐,忍不住道:“佩萸,你分明是在为难我这个考官啊!”说罢就提起笔来,在陈艾的卷子上一圈一点。

一切虽然都在预料之中,可胡知县这一圈一点算是现场取了自己,陈艾的心中一松忙要拜下去:“多谢恩师。”

胡知县忙将他扶住,笑道:“如今你我的师生名分才算是坐实了,半月之后就是府试,你好生准备,别让为师失望。”

“是。”陈艾正觉得肚子有些饿了,正要退下,胡知县却叫住他:“别忙,去厢房等我,为师有话要说。”

……

在厢房等了片刻,胡知县就喜气扬扬地走进来:“佩萸,盛世彩票的事情你也不用管了,科举要紧,立即动身去苏州府,这边有为师呢。”

“怎么?”陈艾有些吃惊。

胡知县道:“为师觉得,不管如何冠冕堂皇,可发行彩票一事还是有赌博嫌疑。我一把年纪,这辈子也就这样,可你前程远大,若因身上有了污点,你将来的仕途影响却大。你只要不在吴江,将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为师都一肩担了。”

“恩师。”陈艾心中感动,想要再说些什么。

胡知县打断他的话:“都不要说了,你写个条呈出来,看这个彩票怎么弄,我照葫芦画瓢就是了。”

“是,老师。”

陈艾送走胡说知县,提起毕来将彩票如何发行,如何运作一一写得分明,又让衙役去将郑重传来,将细节同郑重说了,最后道:“员外,不管是雇人还是搭建台子,还是拉人来买票,都需要用钱。按照常例,我等操办此事应该提取一成的手续费。至于节余部分,可由你来安排,对了,我恩师那里你也得表示表示。”

郑重会意:“郑重知道怎么做。”

他想了想,又道:“郑重以前常年在江湖行走,认识不少富商大贾,到时候可着人接他们过来玩两把,呵呵,那些豪客们,应该很乐意的。”

交代完一切,等走出县衙,已是黄昏时分,却见梅姐等在衙门口:“陈三,怎么样了?”

“应该是过了吧。”

“太好了,我家可算是出了个读书人。”梅姐一张脸因为兴奋红扑扑的。

“对了,回家帮我收拾行李,我马上要去苏州。”

“去干什么?”

“府试,还有半个月就考试了。”

回家之后,陈艾也不耽搁,拿了行李就走。见他行色匆忙,又想起昨夜的情形,素娘心中更怕,可却不敢问。

天黑时分,陈艾起程离开吴江,坐的却是归照磨的船。

二人话不投机,也没多的话讲,各自在船舱里闷头大睡。

一觉醒来,船已经停在苏州的闾门码头,船家说昨天半夜就到地头,见两位大人在睡觉,不好打搅,也就没吵醒你们。

陈艾进了城,寻了一间干净旅店读了十日书,这一日清晨,郑重就过来了,说县试早在六日前放榜,陈艾得了第一。至于彩票,却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说完话,他双手一拍,一个下人就将一个麻袋背了进来。

郑重屏退左右,将麻袋口一拉,花花绿绿的钞票如流水一样泻下来。

郑重:“手续费的节余,这是陈先生应得的那一份。”

“一共多少?”陈艾淡淡地问。

郑重:“一共卖出去三万多两宝钞,我们几家一分,各人都有一千多两。真是好生意啊,以后要不要再干几票?”他不住地搓着手,不住地赞道:“先生真是大才,竟然想出这么个好法子。”

陈艾吓了一跳,道:“不能再干了,我当初也是考虑不周,这事若闹大了,只怕收不了场。彩票的事情以后休要再提,就算你想再做,知县大人也不会再答应了。”

“好吧。”郑重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点点头:“这事是不能再干了,先生将来是要做大官的,科举才是正途。”

“对了,这次发行彩票,民间是怎么看的?”陈艾还有些担心私彩害人,若真惹出事来,只怕会有大麻烦。

“这个不用担心。”郑重一边收拾着地上的宝钞,一说:“彩票的事情根本就没在吴江搞。”

“啊,怎么会这样?”陈艾张大了嘴巴。

郑重得意一笑:“这个知县大老爷也担心赌博一事害民,可为了填补这个亏空,他也是至生死于不顾了。我下来也想了想,这事干起来风险实在太大,先生你前程远大,犯不得为这事背上恶名。因此,我依照你的法子找了个江湖中人悄悄弄,又聚了一大批富商来玩。至于那些商人,本就有钱,输点也不觉得有什么,权当是个乐子。

知县大老爷的几个亲戚,我就借你这个学生的名义,从利润里掏了些银子把他们送走了。我县秋税的亏空也办好了,我将赚来的钱发给各里长,让他们以百姓的名义将税款都补了上去。

至于彩票承头那人,分了钱,早就远走高飞,而从头到尾我都没出面过。将来就算有司追究下来,也没了人证物证,不用害怕的。”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陈艾松了一口气:“我当初也是急的,却没考虑这么多,还是要多谢你了。”他摸了摸头,心中叹息,自己当初弄这个彩票还是考虑不周啊,却没想到彩票涉嫌赌博,一旦被上头知道,就是滔天大祸。还让恩师如此为难,真是有些过分了。

这也是穿越者对历史不熟悉才犯下的错。想象的东西跟现实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就当是买个教训,今后做事还真要小心些才好。

好在这个郑重机灵,总算将此事消弭于无形。

不过,得了这么多钱,也算是一件好事,一千多两银子啊,我也成百万富翁了。

如此一想,陈艾心中又高兴起来。

二人正说着话,外面有人高喊:“哪个是苏州来的陈佩萸?”

陈艾走出房门,却见一个公差正站在院子里,回答道:“我是陈艾。”

那公差道:“原来你就是陈艾,跟我走一趟吧。”

“什么事?”

衙役:“知府大人正在接待一个京城来的贵客,让苏州府的几个名士去陪客,知道你已经到苏州府了,传你过去。”

陈艾心中疑惑,将一张五百文的宝钞塞到他手里,问:“京城里来的是什么贵客,又请了哪些名士?”

“京城来的是魏国公府的一个旁系侄子,好象叫什么徐增山。”看到了钱,那个衙役眉开眼笑,话也多起来:“哦,也不对,现在应该叫中山王府了,徐大将军去世后,陛下下昭追封他为中山王,赐谥武宁,并赐徐府三代王爵,这可是海内第一名门啊。”

“啊,大将军徐达府的人。”陈艾吃了一惊,不过,他心中还是非常疑惑。若说是徐家的直系子弟来苏州,知府高规格接待还可以理解。一个旁系子侄,不至于弄出这么大动静吧?

“这个就不太清楚了。”衙役笑道:“大概是知府大老爷同魏国公府有旧吧,苏州士子有心在大老爷那里卖弄学问,都铆足了尽要出彩。来的除了各县的考生之外,还有不少士林中的名士。知府大老爷说了,准备在虎丘弄个诗会,并拿出一副黄什么庭什么山谷抄录的《金刚经》出来做彩头。其中呼声最高的却是陈先生你和归照磨的儿子归元节。”

“黄山谷,黄庭坚。”

“对对对,就是他。”衙役连连点头:“陈先生,快随我去虎丘吧,我寻你半天,总算把你找到了。”

PS:阿弥陀佛,彩票的事情总算写过去了。书评我也有看,当初是考虑不周,今天总算圆了过去,对几个留言的读者表示感谢。接下来的情节重点还是在科举上面,前一段情节写得不太好,至歉。

第五十九章 以雪为题

今日天气不坏,前一段日子的冻雨停好几天了,雪继续落,但扑面而来的风却带着一丝潮气。其中甚至还隐含缕缕暖意,或许,春天就要来了。

大雪如背,满眼都是洁白。但苏州城里城外,依旧有农夫和商贩来来往往。不愧为东吴第一繁华去处,商业也比吴江那种小县城繁荣得多。

后世的苏州一年间难得看到几次雪,可在明朝,却是冬季常态。

这片雪景让陈艾看得心旷神怡,这样的天气若温上一壶酒,约上三五诗朋文友,坐而论道,诗酒酣畅处甚至放声长啸,却是人生一大快事。

陈艾同那衙役坐上一辆牛车出城飞快朝虎丘山而去,一路上车马和行人也多了起来,看路人的穿戴,都是儒生打扮,估计都是去虎丘的。

到了山下,自有人接应。

虎丘山也算不得是什么大山,陈艾这还是第一次来这里,也不急,索性下了轿,安步以当车,一边走一边看着路上风景,走了半天才到了云岩寺塔。

这里正是苏州太守姚善所主持的文人雅会之处。

远远望去,地上都铺了草席,大概有百余士子正席地而坐。士子面前都放在笔墨纸砚和一壶酒,讲究一些的人还在身边生了一口红泥小火炉。

姚知府还没到,上百士子坐在草席上小声谈诗论道,说到高兴处,有人还大声笑起来。

几十个衙役散乱地站在四周照应着。

从云岩寺那边传来隐约的颂经声和塔下雅集的丝竹之音混杂在一起,别有一番韵味。

苏州知府在做官以前本是地方豪绅,家资丰厚,后来被皇帝征辟入仕之后因为不是正经出身,颇受朝中官僚排挤。也因为如此,姚知府平日间偏偏还弄些风雅之事,对这种吟风弄月之事更是异常热中,也花了不少钱。

今日,中山王,前魏国公大将军徐达府来人,知府大人更是有心让客人看看治下的人文盛况。恰逢府试之期间,士子们都集中在城中,索性都请了过来,像陈艾这种名声在外的读书人,更在特别关照之例。

因次,当陈艾一走过来,身边那个衙役就大声喊:“吴江陈艾到了。”

“啊,原来是吴江的陈佩萸。”

陈艾这段时间因为经过大名士解纶的品鉴,在江南一带也算是小有名字。

十几道目光射来,钦佩这有之,羡慕者有之,嫉妒这有之,暗自警惕者有之。

这其中,陈艾注意到有一个白胖子的少年人面上的表情很是古怪,目光中充满了敌意。

衙役引陈艾坐下之后,几有几个士人微笑着同陈艾攀谈,并各自通报姓名。

陈艾知道这些人虽然是自己科场上的竞争对手,可却是苏州府的读书种子有的人很有可能会在未来的乡试中做自己的同年。明朝官场最讲出身和来历,而同年和师生关系一旦确定,将来在官场上自然而然互相呼应,结成一个牢固的官僚团体,彼此都有帮衬和照应的责任。

便对他们一一微笑点头,并说了许多客气的话。

陈艾后世本就是一个公务员,对这种招呼应酬的事情自然是得心应手,对付还算淳朴单纯的古人还不简单。

几句话下来,众人心中对陈艾都大起好感,只觉得此人是热情豪爽,是一个值得结交之人。一时间“佩茱兄”之声四起。

很快,陈艾附近逐渐热闹起来。他来得虽迟,却隐约变成了这次雅集的中心。

说也也巧,陈艾正好坐在那个小胖子身边。可奇怪的是,那小胖子对陈艾却是不屑一顾的样子,陈艾虽然脾气好,可也不是一个没有性格的人,自然不会用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一屁股坐下之后,也懒得同他打招呼,径直同其他士子说起话来。

那小胖子大概是自视甚高,陈艾不理他,他也端坐不动。他是苏州本地人,又是一众读书人的头,本以为只要自己不搭理陈艾,陈艾没了趣,就会如坐针毡。

可没想到陈艾这家伙交际能力如此之强,只三言两语就将场面弄得活络起来。

看到周围的士子们同陈艾相处融洽,小胖子逐渐有些坐不住了。

恰好,陈艾正同一个士子说起南方的雪和北方的雪有什么区别是,小胖子冷笑一声:“读万卷书还得行万里路,空谈南北之别也不过识古人牙惠。我看你跟我一样没有功名在身,又穷得厉害,估计也不可能带剑游学天下。”

陈艾被他打断话头,眉头微微一皱,“这么看来,你是去过北方的了?”

“那是自然,我去年刚随家父去山东登泰山游蓬莱,也看过北地大雪,好象同你说得却不太一样。”

小胖子身后一个瘦小的读书人将头伸过来,讨好地对小胖子一笑,转瞬换上一副厌恶的表情对陈艾喝到:“陈艾,这位是我苏州府有名的小才子归元节,也是归照磨归大人的公子。归公子从小随归大人云游天下,不管是文章见识都胜我等十倍。你在他面前班门弄斧,也不怕人笑话。”

“原来是归照磨的公子。”陈艾朝他点点头。

归元节哼了一声,得意地抬头望天。

陈艾心中冷笑:你一个古人能走多远路,能有多大见识,敢同我这个来自讯息爆炸年代的现代人比?看你模样,也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估计同归照磨一样,也是一个龌龊人物,我也懒得理你。不过,这个姚知府怎么还不出来,这里又在下雪,再坐下去,可有些冷。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矮小的中年人穿着七品官服走出来。

“见过花推官。”在座的读书人们纷纷起身见礼。

一看到这个人,陈艾心中一惊,这不就是那日在粮库中藏在人群中的那人吗,果然不是一个寻常人物。

归元节的父亲本就是官,平日里估计同花推官也熟,为了显示自己的特殊身份,便笑着站起来,拱手道:“花叔叔,知府大人和中山王府的徐增山先生怎么还不出来。”说着话,他还有意无意地扫了身边的陈艾一眼。

花推官发现了归元节身边的陈艾,眼睛一亮,朗声道:“徐增山先生乃是中山王的侄子,如今正是王府的族学先生,虽然在士林中没甚名气,可就算是解纶和解缙二位先生对增山先生的学问也是赞不绝口。”

“啊!”士子们都激动起来,能够得到解家兄弟称赞的人可不多。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连知府大人都会用如此高的规格接待这个听起来籍籍无名之人了。

花推官又笑着说:“徐先生颇有名士派头,说了,他本好静,不怎么愿意见人。不过,若在场的各位士子若有好诗文问世,增山先生倒是愿意出来同你们见上一面。知府大人说了,命在众各位都以雪为题写一首诗,无论是五言还是七言,无论如何得将增山先生请出来。”

第六十章 徐增山

说起籍籍无名,这个徐增山在士林里还真是籍籍无名。

可若说起方孝儒,天下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徐增山则和方孝儒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还曾经打过嘴仗。

方孝儒自不用说,乃是当年海内排名第一的大学者,而当年的徐增山正青春年少,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五陵少年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乃是京城有名的青年才俊,在解缙这个光彩夺目的鬼才还未横空出世前乃是大明文坛一等一的领军人物。

这件事的起因是方孝儒于洪武十五年进京应试的时候,同士林中人聚会时。正好碰到一众读书书诗词唱和,方孝儒对这种形式上的东西十分厌恶,说过一句诸如诗词歌赋都是小道,教化、道德才是一个读书人最最要紧的东西之类的话。

实际上,作为宋廉的得意门生,方孝儒并不是不能写诗作词,文章诗赋乃是宋门诸弟子之冠。可他生性方正刚烈,一心以天下为己任,对风花雪月的东西也看不上,轻文艺,重教化,索性就来了一个一字不作,一言不发。

众人都觉得奇怪,问了半天,方孝儒才说:“诗词一物对国家百姓毫无益处,作之何用?不过是几个士大夫文人雅士对花流泪对月伤心罢了,反徒增笑话。”

此话激怒了徐增山,当年的徐增山血气方刚,拍案而起,与方孝儒辩论数日,无奈还是辩不过宋廉的这个得意门生,一怒之下,负气道:“你说诗词乃是小道,与国家和百姓毫无益处,那好,我徐增山今生绝意科举,自在家吟风弄月好了,我倒要看看你方孝儒如何在朝堂之上明王道,至太平。”

于是,在世人惋惜的目光中,徐增山拒绝参加当年的会试,进魏国公府做了大将军徐达家的族学老师。

而方孝儒的仕途也颇为坎坷,洪武十五年中进士之后,皇帝诏对,因应答失误,为朱元璋所不喜,竟不用,遣返回乡。至于当初方孝儒同皇帝说了些什么,又为什么触怒了陛下,也没有人知道。或许要等到皇帝百年之后,《起居注》解禁之后才能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然,在表面上,皇帝对方孝儒还是很客气的。据京城小道消息说:陛下喜方孝儒举止端整、礼遣返,谓太子曰:“此庄士,当老其才。”

所谓老其才,意思是说:这人不错,还需历,等他老了,就能大用了。

老了大用,这根本就是一句笑话。当年的方孝儒才二十出头,等他老了,也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朱元璋这句话实际上就是判了方孝儒政治上的死刑,其实,未必没有对宋廉和他门下诸弟子的猜忌之心。

从洪武十五年到现在,一晃十四年过去了。到如今,方孝儒现在汉中府学做教授混吃等死,而他徐增山也从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变成了睡眼朦胧的老者。

此刻,在云岩寺的一间禅房内,徐增山微闭双眼,将手放在铜暖炉上,似睡非睡,一副混混厄厄模样。

而苏州知府姚善则笑吟吟地端着茶杯,盯着挂在墙壁上的那副山水画出神。

禅房靠窗的大案上正放在一本蓝绸包皮的册页,那正是此次诗会的彩头,黄庭坚手书的《金刚经》。

看着这本《金刚经》,归照磨心中一阵乱跳,这可是一件价值不菲好东西啊。当年知府大人也是用了上五百两银子,才从一个富商手上购得。如果这东西落到我手上,以如今的行情,起码能买上千两白银。

当然,钱算什么东西,只要有权有势,多少钱都能弄到手。

《金刚经》固然吸引人,可如果元节能够一举夺魁,引起徐增山的注意,甚至青眼有加,对他的前程却大有好处。

又抬头看了一眼正在假寐的徐增山,此人今年四十岁了吧,可看他模样却是满面皱纹,头发也显得花白,看起来糟老头一个。加上衣着朴素,放在人群中也毫不起眼。在他身上也看不出半点名震京城的大才子的影子。

其实,十多年过去了,京城中能记得徐增山名字的人也不多。

可归照磨心中却不敢有半点轻视,在徐增山来苏州的时候,他已经将此人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表面上看来,徐增山不过是徐府族学的先生,大将军徐达的一个远房侄子,可在以前,此人实际上是大将军的首席幕僚。

魏国公徐达能够终老床榻,并在死后追封为中山王,而没有像李善长、刘伯温、蓝玉、冯胜那群开国元勋们被皇帝来一个狡兔死,走狗烹,未必没有这个徐增山幕后运筹帷幄之功。

当年徐增山输给方孝儒后,绝意仕途,固然令人扼腕叹息,现在想起来,未必没有明哲保身的嫌疑。洪武十五年那一期的进士们,到如今死的死流的流,也没剩几个。徐增山又是徐达的侄子,若真进了官场,在当年那种酷烈的政治环境中未必能活下来。

现在回过头一想,这个徐增山还真是一个鬼机灵啊!

到如今,他虽然是徐府的族学先生,可官场的大人们都会给他几分面子。就算是袭了徐大将军爵位的魏国公徐辉祖见了徐增山,也得客气地叫一声大哥。

随着皇帝年事越来越高,开国功臣们也杀了个精光。这几年,皇帝的性子也温和下来,朝廷政治气氛趋于缓和。徐增山常年游走于官场之上,为徐辉祖出谋划策,能量极大。

这次来苏州,若能讨得他的欢心,将来我儿元节进入官场,又靠上徐家这棵大树,未必没有飞黄腾达的那一天。

据说徐增山嗜好古人书画,见到黄山谷亲手抄录的《金刚经》后也是赞不绝口。如果元节能够在这次诗会中得了头名,拿到这本册子,往徐增山手上一送……呵呵,陈艾那厮不过是得了解纶两句品评,就名满京城。我儿若是能……

一想到这里,归照磨面上露出了微笑。可一想到陈艾那张讨厌的脸,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牙关咬得咯吱响。

听到这轻微的异响,姚知府将头转向归照磨:“归大人,士子们开始做诗了吗?”

归照磨点点头:“方才花大人已经过去出题了,依徐先生的意思,以雪为题,士子们应该都已经做完了。”

这个时候,一直闭目假寐的徐增山睁开双眼,眼珠子里满是红丝,显出异常的疲惫,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浓重的痰音:“以雪为题,如今的读书人大多埋头研习今文八股,对于诗词,却不上心。寒冷窗十年,一举高中,待到做了官,自然将书本扔到脑后,再不肯多翻一页。嘿嘿,还真拿书本当敲门砖了。却不想,读书这种事情,一来是为了提高个人修养,明白事理;二来,读书本就是一件有意思有趣的东西,诗词歌赋又怎么样,其中的乐趣又有谁能知道?可叹世人都以仕进为念,以读书为苦。却不想,读书也是一件很有滋味的事情。姚大人,老实说,我对你弄的这个什么诗会也没甚期待,也不指望能读到什么好句子。”

“徐先生说的在理。”知府笑着点了点头,说:“不过,为了弄这次诗会,我把这次府试的考生都请了过来,可说苏州年轻一代才俊皆汇于此,其中未必没有人才。”

“人才,据我说知,你们苏州像模象样的士子都逃亡一空,能有什么人才?”徐增山说起话来很不客气。

知府也不生气,指了指身边的归照磨:“未必,比如归大人的公子归元节七岁能诗,十岁能文,乃是城中有名的俊彦。比如吴江府的陈艾,虽然年纪大了,今年已经二十有六,可却被解纶所看重。”

听到知府提起自己儿子,归照磨心中得意,正要故做谦虚。

那徐增山却道:“陈艾,这人我倒想见识一下。”

归照磨听徐增山留意陈艾,心中一团热火好似被一盆冷水当头淋下,不觉大为失望。

知府:“徐先生,你若想见陈艾和归元节,何不随我一道出去,我苏州一府的士子可是久仰你的大名,一直盼着同你见面呢!”

“久仰,久仰我什么?”徐增山冷笑:“这天下间,也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穷困潦倒的徐某,你苏州城的人怎么会盼望着见到我?”

知府终于有些尴尬,轻轻笑了一声:“徐先生,今日雪景正好,要不一道出去看看。”

“不了。”徐增山又将眼睛闭上,淡淡道:“人老了,看东西也淡。如果今日的诗会真有诗句能打动我徐增山,我倒不妨出去同大家见见。否则,一群只知道写八股,浑身匠气的腐儒,有什么可见的?”

……

寺外塔下的空地上,雪已经停了。

突然间,一缕阳光从云层缝隙中投射下来,久违的大晴天就要来了。

没有风,也不冷,阳光暖洋洋照在身上很是舒服。

正面的长案上,一柱线香快要燃到尽头。

场中,士子面前的草席上都放着一张三尺白宣。众人或奋笔疾书,或字斟句酌。表情或亢奋、或忧虑,或满面痛苦,或志得意满。

陈艾面前的纸上依旧空白一片。

第六十一章 不着一字

见在座各人都在提笔写诗,花推官抚须微笑,心中却有些嘀咕。徐增山这次来苏州说只是私人性质的访问,可鬼才知道他究竟想干些什么。

据他自己说,徐府老太君嗜好听曲,徐先生这次来苏州就是为请苏州城中排名第一的歌妓去南京。

不过,事情或许没那么简单。徐辉祖徐国公如今袭了徐大将军的爵位,又领中军都督府,乃是朝廷武臣之首,圣眷正隆。

徐达将军死得有些不明不白,坊间传言,徐大将军是吃了皇帝所赐下的蒸鹅背上生疽而死。不过,市井传言也不能让人信服。以陛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的性子。真有意杀徐达,随便寻个由头即可,哪里还需要费那工夫。

而且,还有一种说法,徐辉祖如今虽然还未大用,那是皇帝万年之后为太孙留下的辅政大臣。正值太孙刚做父亲,如果不出意外,只等太孙将来得继大统,这个徐国公就是太子太傅的不二人选。

从徐府里出来的族学先生,又是徐国公的首席幕僚,苏州府如何敢不尽心接待徐增山?

这次诗会是知府姚善大人特意弄的,徐增山颇有名士派头,此举也是投他所好。再则,这些前来应试的士子们将来过了府试一关,也就是他姚知府的门生,若能用诗句打动徐增山,得他垂青,姚知府也算是变相同徐府拉上了关系。

说起苏州年轻一代的人才,屈指算来,也只有陈艾和归元节二人。

归照磨儿子自然不用多说,六岁能诗,七岁能文,倒也是个聪慧的孩子。就他所作的诗文看来,也算是中上水准,放在十几年前本不算什么。可如今苏州士林一片凋敝,这个归元节就一跃成为青年士子中的领军人物。

只可惜归元节纨绔出身,经常仗着他父亲的势子惹出不少祸事,品质上也有问题,花推官却有些不喜欢这人。

对于陈艾,他倒是高看一眼,毕竟此人是解纶所看重的。且上次在吴江,花推官和练子宁也见过陈艾一次,对他的品德,练子宁也是赞赏有加。能得练子宁和解纶欣赏,陈艾若是在诗文上也有一定水准,却能为苏州读书人将门面撑起来。

想到这里,花推官不觉将目光落到陈艾身上,这一看,惊得几乎叫出声来。

那陈艾面前的纸上还是一片空白,却一个字也没写,而他却恬淡地盘膝坐在席子上,面露微笑,好象并不在意的样子。

花推官心中着急,微一思索,好象明白过来。自从上次练子宁叮嘱他多留意吴江之后,他下来也着人去了解过,对陈艾的情况也很清楚。

陈艾穷困人家出身,今年二十六岁,也没读过书,一直在外打短工。三年前才在王谟那里做随从,听过王先生几节课。今年回吴江后才进了县学,正经地读了几个月子曰诗云。一个二十几岁才发蒙的年轻人,进学本晚,估计全副精神都放在学习八股时文上,对于诗词一物却没什么研究。这种诗会,最最考量人的急智和文化积淀,不在此道上浸淫个十数年,强写出来也是徒增笑话。

哎,今天这个诗会就这样吧。

想到这里,花推官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声道:“好,时间到,交卷吧!”

众士子都将笔放下,依次将卷子交到花推官的手中。已经有人开始低声议论起自己所作诗剧,检讨得失,切磋成败。一时间,塔下的空地上上响起了一片俄吟之声。

陈艾的情形,花推官虽然猜得不对,却也八九不离十。

陈艾确实不会做诗,尤其是写这种命题作文。他倒是装了一肚子关于雪景的诗句,这些都是他以前上大学时背过的。只可惜,都是唐宋时期的作品。明以后的诗歌因为水准太低,没兴趣研究,到现在也记不得几首。

若是强写,虽然懂得古诗的格律,但以自己肚子里的那点墨水,就算写出来也是打油诗,没得笑掉人大牙,还不如一个字不写。就好象武林高手出招,你只要不出手,别人也找不你的破绽。

因此,他表面上还是保持着恬淡的微笑,一副高深莫测模样,其实心中却是一片苦涩:这次穿越还真是运气不佳,如果是唐初就好了,好歹也能抄几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样的千古名句,就算是抄一首“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也能将明人甩出去两条街。

可老天爷偏偏让自己穿越到抄无可抄的明朝,奈何,奈何!

上次同解纶行酒令,并抄了一首诗应景,那也是自己运气好,恰好在书上看过。如今自己搜刮枯肠,直想得头疼,还是一无所获。

到这种地步,他只能叹息了:谁让郭沫若同学没写过雪景呢?总不可能将现代诗直接搬到明朝来吧。

“天上的雪花飘了,地上的雪地亮了。”

或者“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雪地,春暖花开。”

估计只要那么干,立即就会被人打将出去,沦为笑柄。

……

身边的士子们不管做得怎么样,可人家好歹也是搅尽脑汁写了满满一纸的字。

一直在盯着陈艾看的归元节早将陈艾的一举一动看得仔细,见他端坐不动,“咯咯”一声笑了起来:“佩萸兄,你怎么还不交卷。你乃是吴江县试头名,不会连一首普通的五言七言也不会做吧?”

语气中充满了嘲讽。

陈艾自然知道归元节有心看自己的笑话,却不在意,至少表面上还在硬撑,淡淡道:“诗词小道,非我不能,实不愿也。诗乃心声,有感而发,若真要强作,也是言之无物,却没甚意思。况且,在陈艾看来,写出来的东西既然不能比肩唐人,还不如不作。”

“好大口气,我看你是根本就写不出来,却在这里大言欺人。”归元节放声大笑起来:“还说什么诗词小道,文章才是正经。谁不知道吴江县试的考生都是强拉来的贩夫走卒,而你陈艾又是胡梦海的学生,你若不中才是咄咄怪事呢!”

陈艾也有些颓丧,脸上怒色一闪,旋即平静下来,依旧从容道:“既然归兄说我陈艾根本写不出来,那就算我写不出来好了。”

听到陈艾甘拜下风,周围的读书人都发出一阵轻微的讥笑声。

自古文人相轻,陈艾得解纶品鉴,如今在苏州府大名鼎鼎。大家摄于解纶的威名,对陈艾倒也敬畏,可内心中未免没有一丝嫉妒。

如今见陈艾一字未作,根本就是草包一个,不觉心中大快。

写应景诗最简单不过,就算普通童生,只要正经读过几年书,懂得格律对仗,急切之下,也能胡乱应承几句,就算不堪入目,也能让人挑不出错来。

很快,同归元节相熟的几个童生就小声挖苦起陈艾。

“这个陈艾不是得解大学士青眼的人吗,解大学士说了,陈艾此人有六部部堂的才华。”

“嘿嘿,空口白牙当得了准吗,我还说归公子有宰辅的命格呢。”

“也不对啊,那日陈艾所做的诗文字字珠玑,怎么今日却什么也写不出来了?”又有人故意问。

“笨蛋,陈艾乃是胡知县的关门弟子。胡梦海什么人,两榜进士出身,胸中才学自然是有的。解大学士去吴江的时候,胡知县为了替自己弟子扬名,未必没有早做准备。”

“你的意思是……胡说知县事先替陈艾将诗写好,到解学士去吴江的时候,让他照本宣科念就是了。”

“我可没说过这话,你也别乱猜。”说话的人冷笑:“不过你想啊,一个市井泼皮,以前从来没读过书,怎么在县学读了两天书就摇身一变变成了大才子,你觉得可能吗?”

“哈哈,原来是个文抄公呀!”归元节大声笑了起来:“这种肮脏人物竟然坐在我身边,难怪我方才觉得浊气逼人而来呀!”说着话,他将身子朝旁边挪了挪。

陈艾旁边的几个童生也同时将身体挪开。

陈艾身周瞬间空了下来。

陈艾心中那股怒火终于升了起来,一张脸变得阴霾。他本不想同归元节计较的,可这鸟人肯定是知道自己同归照磨的过节,有心来羞辱自己。若不将这个场子找回来,我陈艾以后还如何在士林中混下去?

可是,命题作文已经做完,我陈艾还有机会将这一场板回来吗?

场下的一幕自然落到花推官的眼里,他心中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喝道:“大家安静,此次能不能将增山先生请出来,就看你们的诗句是否能入得了他的法眼。你们谁能将他请出来,黄山谷手书的〈金刚经〉就归谁,大家且吃几杯酒暖暖身子。”

“嗷!”大家还是兴奋地叫出声来,纷纷举杯痛饮。

陈艾身边的归元节更是喝得面带红光,一脸肥肉都在兴奋地轻颤。

第六十二章 判卷,再出题

拿了众生的诗稿,花推官走进禅堂。

徐增山还在闭目假寐,而归照磨则讨好地侍侯在一边端茶送水,殷勤得好象是一个仆人。

花推官暗自摇头:这个归大人好歹也是八品官,徐增山虽然学问高来头大,可不过是徐府的族学先生,犯不着这么讨好,只需不卑不亢即可。文人交往,讲究的是举止端庄从容,怎能如此谄媚。

见花推官捧着一大叠诗稿进屋,归照磨猛一个激灵,猛冲过来,急问:“花大人,稿子都收上来了,我儿作得怎么样,哪本是他的稿子,快给增山先生看。”

苏州知府姚善咳嗽一声,正色道:“归大人请自重,此次诗会可是有彩头的,务必要做到公正公开。你且让徐先生自己看好了,若一开始就知道每张稿子的作者是谁,徐先生在读稿的时候,未必不先入为主,或者情面上过不去,这样对其他士子也不公平。”

花推官连连点头:“却也是。”

“知府大人言之有理。”归照磨吃姚善这一呵斥,面红耳赤,神情大为尴尬,忙退到一边不敢说话,但脖子却伸得老长,目光落到徐增山脸上。

徐增山却冷笑一声:“情面,我徐增山是个最不讲情面的人,我管你是谁,诗文这种东西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来不得半点虚假。”说着话,抬头撇了归照磨一眼,让归大人心中打了个突。

为了显示公平,所有士子的诗稿都在背面落名。

不过,归照磨还是不肯死心,讷讷道:“增山先生,今日来了这么多童生,一人一首,就算全是五言,一篇也是二十字。一百人,就是两三千字,读起来也须花上不少工夫。何不让我来替你念。”

“不用,一目十行乃是我等读书人的基本功,几千字罢了,片刻就能读完。”徐增山将手一伸:“拿来我看。”

他看稿极快,只一眼就将一张诗稿扫完,遇到合意的,就放在案上,不合意得则随手一抛扔进火炉。

可惜放在案上的稿子却不多,看了大约五十张稿子,只留了三张,剩下的都被他付之一炬。

火炉中一团接一团火苗腾腾而起,屋中也有股股烟气氤氲缭绕,呛得人直想流泪。

徐增山一派狂士派头,本是一件很无礼的举动,可知府姚善却不生气,反笑吟吟地盯着他看。

在旁边侍侯着的归照磨见不断有稿子被烧成灰烬,而茶几上只有三张诗稿,也不知道自己儿子是否就在其中,心中越发紧张起来。顾不得喉咙里被熏得火辣辣地疼,提起茶壶故意走到徐增山身边给他续水,目光却落到诗稿上面。

可惜上面第一张稿子却不是归元节的笔迹,下面的稿子究竟是何人所写,他也没有透视眼,自然看不到。

果然是有真本事的人,徐增山看稿极快,只一壶茶的功夫就将一百多页稿子读完。很可惜,接下来他一张稿子都没看上眼,全丢进炉中去了。

归照磨心中更是不安。

屋中的烟气更浓,终于让人睁不开眼睛了。

姚知府走到窗前将花窗推开,有清风入室,屋中景物清晰起来,有腊梅花的香气袭来,让人心怀大畅。

徐增山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好风如醉,要到春天了啊。”

归照磨忙道:“徐先生你还是快些看稿吧。”

徐增山心中不快,一翻白眼,冷冷道:“一百多页诗稿也就三本堪堪入眼,想不到人文汇萃的江南也凋敝如斯。”

他百无聊赖地拿起三页诗稿看了看,又将其中两份丢进火炉,只留了一份,微微点头:“也就这份可以一读。”

归照磨定睛看去,不是儿子的笔迹又是谁,心脏不争气地一通乱跳,只欲欢呼雀跃而起。

徐增山手拿诗稿轻轻念道:

“日夕北风紧,寒林噤暮鸦。

是谁谈佛法,真个坠天花。

呵笔难临帖,敲床且煮茶。

禅关堪早闭,应少客停车。”

他又念了一遍:“是谁谈佛法,真个坠天花。倒有几分意思,对仗还算工整,圆熟融通,没有斧凿痕迹,作者在诗词上倒是下了些工夫的。”

姚知府也点了点头,说了声不错。

归照磨欢喜得几乎要滴下泪了,没口问:“增山先生,这诗是不是能拿第一?”

徐增也不笑,冷冷道:“也就可以读读而已,矮子当中选人才。”

“那就是第一了。”知府连连点头。

徐增山突然道:“此诗却不应景,现在明明是上午,偏偏要写什么暮色。还有,寒林、归鸟等物也破坏此诗的禅意,不算太好。不过,能有这种诗词功底的人,如今却不太多。如果我没猜错,定是陈艾陈佩萸的手笔。”

姚知府也连连点头:“也只有写出‘珍重暗香休踏破,凭谁醉眼看朦胧’的陈艾能写出这样的东西来。”

“哈哈哈哈!”归照磨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错了,错了,增山先生和知府大人都错了。”

归照磨放肆的笑声让徐增山大为不满,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姚善忙问;“不是陈艾又能是谁?”

归照磨大概是太兴奋了,没察觉出徐增山的不满,一把从他手中抢过稿子,将背面的签字亮出来,大笑;“是我儿子,各位大人,徐先生请看,这是我儿子归元节作的。”

儿子能够在这次诗会中拔得头筹,归照磨也是乐而忘形,说起话来未免有些不知道收敛,他大叫道:“知府大人,徐先生,这首诗究竟能不能得第一呀?”

徐增山面上有青气一闪而过。

他是什么人物,徐家族学的先生,又是大将军徐达的幕僚,常年行走到公卿大夫之家,就算是开国勋贵见了他,也要叫一声增山先生。只不过,徐增山无意仕途,平日为人低调,也没多少人知道他的名气。

据他这几天同归照磨的接触看来,这就是一个小人,徐增山觉得同他多说一句话都是白费口水。

眼皮一个耷拉,又进入了假寐状态。

知府姚善也是有些诧异,按说以陈艾以前所显出的才华来看,不至于会落选啊:“花大人,陈艾究竟怎么回事?”

花推官苦笑一声:“陈艾交了白卷。”

“什么?”知府惊讶地叫了起来。

花推官苦笑,“陈艾原话是这么说的,他说诗词是小道,还是圣人之言时文八卦才是正途。”

“好个狂妄的小子!”徐增山一身工夫都在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上面,闻言如何不怒。

他睁开眼睛,猛一拍茶几,震得几上茶杯光当乱跳:“此人就算才高八斗,也是个妄徒!”

知府也是叹气,不住摇头:“太狂妄了,太狂妄了!”

在座诸人都觉得陈艾实在是一个狂悖之人,却万万没想到,陈艾这不是狂,实际上,他根本就不会作诗。你让他现场赋诗一首,那不是逼公鸡下蛋吗?

归照磨见几人对陈艾不满,心中更是得意,笑问知府:“大人,我儿能得第一吗?若你点头,我这就叫他进来拜见徐先生。”

姚知府只得点头,将〈金刚经〉捧起递给归照磨:“此物是你儿子的了。”

归照磨接过书,却放在徐增山面前的茶几上:“我愿代犬子将此书送与增山先生。”

徐增山有些意外:“你要送这本书给我?”

归照磨忙道:“我儿元节一直向往徐先生的学问,想拜在你门下,这本黄山谷的手书权当是他的束修。”

“想让你儿子进徐家族学?”徐增山脸色冷了下来。

“还请徐先生点头。”归照磨不住口起求肯,他心中滴溜溜地打起了小算盘。以自己儿子的才学,将来不说进士,考个举人,从此走进官场应该没有问题。只可惜儿子五官长相实在不堪入眼,朝廷选官最重相貌,以元节的模样,将来只怕前途无亮。可若是攀上了魏国公府这棵大树,有徐家人提携,将来的成就只怕比他老子我要大许多。

归照磨的心思徐增山如何不明白,他冷冷地将〈金刚经〉推出去,淡淡道:“想进我们徐家的族学,不是不可以,可首先得姓徐。外姓人若要进去,得有老太太点头,得先讨了她的欢心才是。不过,我们府上的老太君可不信佛,也不喜欢名人字画,你本经书就算送过去,她也会拿来纳鞋底。”

徐增山口中的老太太就是大将军徐达的发妻,也是魏国公府的事实上的主人。

归大人大为尴尬,还是痴缠不休,弄得徐增山烦不胜烦,偏偏又不好发作。

归照磨如此不要脸地苦求,连知府大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冷哼了一声:“归大人。”

若是往常,徐增山早就拂袖而去。可今天却不能不给姚知府的面子,无奈之下,只道:“要想打动老太君的心也不难,老太太最喜欢听曲子,今次差我来苏州,就是为了替你们苏州最有名的歌妓兰姬赎身,请她去我们府上陪老太君说说话,唱唱曲解闷的。要不这样,就让兰姬出来给你们苏州的童生们唱一首曲子,再让他们依着这曲做一首词。若你儿子真拿了第一,我就做主收他进我们徐家族学。”

归照磨对自己儿子的才华信心十足,忙道:“但凭增山先生决断。”重要再胜一场,这个徐增山就没办法推脱了,到时候……呵呵,也是我儿的运气啊!

说了半天,徐增山冷笑:“他陈艾不是瞧不起诗词小道吗,姚大人,你是父母官,就下个命令,让他写。我倒要看看他陈艾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狂妄!”

知府点头:“好,我这就让花推官去传我的话,就说,陈艾必须下笔,否则这科府试他就别想了。”

徐增山一拍巴掌,从里屋里就走出来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

第六十三章 兰大家

当这个女子从里屋里走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伸长了脖子,连一向为人谨慎刚正的花推官也忍不住定睛看过去。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个兰姬的名头实在太响亮了。

此人乃是苏州城中有名的歌妓,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号称三吴第一。

琵琶这种东西易学难精,初学时,若要弹出简单的曲调也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因为上面刻有枕位,每一个音都有固定的位置,即便是三岁小儿,学上两天,就能准确地找到每一个音阶。不像胡琴之类的弦乐需要找把位,碰到悟性低的,学上一年半载,也难听得让人想自杀。

琵琶虽然入门容易,可真要弹好却非常难。对乐手的身体条件有一定要求,首先一条,你手指得长,延伸性要好,特别是按弦的左手,若全是又粗又短胡萝卜似的手指,很多音阶你按都按不到,还能弹出曲子来?

可是,细长的手指也有一个问题---手指力量不足。现代的琵琶多用钢丝尼龙缠弦,对人的指力要求极高。古代好些,可羊肠弦又硬又韧,弹的时间长了,也不好受。

据说这个叫兰姬的女子,为弹琵琶每日都要做上半个时辰手指操,十根手指不但能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动作,力道也大得惊人。

几十年苦练下来,遂成天下间有名的琵琶好手。世人路过苏州,除了要例行去游一游寒山寺和虎丘剑池之外,听兰姬的琵琶也是必备的节目。

说起这个兰姬也是命苦,她十二岁的时候进了张士诚府做侍女。后来,朱元璋攻破张士诚之后,兰姬就被分在妓寨,一呆就是将近三十年。堂堂一代琵琶大家,命运如此多舛,念之让人扼腕叹息。

对于她的名气,屋中众人都是闻名已久,包括花推官在内,也都曾经想过要去见识一下这个琵琶圣手的风采。只可惜兰姬身体特殊,明朝又有制度,官员狎妓,直接摘掉乌纱帽。所以,姚知府、花推官和归照磨虽然在苏州为官多年,却一直没见过兰姬的真人。

如今,一看到她抱着琵琶出来,都抖擞起精神拿眼睛看过去。

一看之下,众人都有些失望。

本以为如此一个名震天下的大乐师,又是名妓,必然生得闭月羞花倾国倾城。可眼前这个女子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满脸都是皱纹,身上的衣着也是异常朴素。名妓风采半点也无不说,倒像市井中那些骂街说八卦的愚妇。

不过,她手上琵琶品质倒是不错,由一整块上好红木雕成,琴头乃是北宋形制,估计是一件价值不菲的古物。

众人转念一想,这也可以理解。

兰姬十二岁进张士城府,到现在都三十年了,她也是一个快五十的老妇人,早老得不成话了。再说,她是乐师,又不是出卖色相的美人。

姚知府和花推官还好些,归照磨心中却叫了声晦气:我呸,还名妓呢,都可以做老妈子了。

可是那徐增山对兰姬却很是客气:“兰大家,方才我等的谈话你在里屋大概也听到了。有一件事情想麻烦你,我想请你给外面的童生们弹一首曲子,再让他们填词。若能合你的意,就判他为这次诗会的头名。”

兰姬态度很是恶劣,头一扬,显得很不高兴的样子:“高山流水也需要知音,外面可不都是钟子期。塔下那一百多面目可憎之人,多看一眼都觉得脏了眼睛,谁耐烦一首一首去看他们填的词。”

她说起话来如此无礼,早惹恼了归照磨。

归照磨面色一沉,呵斥道:“大胆,你一卑贱之人,竟敢同诸位大人如此说话,该当何罪?”

兰姬闻言脸色一变,也不说话,转头就走。

徐增山慌忙站起身来拦住她,连连拱手:“兰大家休走,不过是一个狂徒说些肮脏话儿,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权当他狺狺狂吠罢了。”

听徐增山将自己比做疯狗,归照磨一张脸憋成了紫色,可顾忌徐府的权势,却不好发作。

徐增山又不住劝道:“兰大家,我也知道寻常之人也不配听你的曲子,可今日之事同往常却不相同,求你看到老徐的面子上就出去给大家弹上一曲,并为士子们做个评判。”

屋中众人见一向狂妄傲气的徐增山在一个歌妓面前如此谦恭,都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徐增山劝说了半天,兰姬的脸色才好了些,点点头说:“看在徐先生的面上,我倒是可以出去。不过,这一百多人若填的词若要逐一看来,我却没那个耐心。这样,我弹一首生僻的曲子,至于他们填不填得来,却不关我事。”

归照磨心中有些着急,咳嗽一声:“兰……大家,你弹生僻的曲子让……让士子们怎么填词,这这这,这不是为难人吗?”他心中突然有些不安起来,他家教虽严,可对这个儿子却是非常宠爱,钱财上却没短过他一文。儿子瞒着他出入青楼酒肆他也是知道的,坊间的曲儿词儿归元节也大概知道一些。不过如果这女人弹的曲子太生,元节没听过,还怎么拿第一?

兰姬冷笑:“我管得了这许多?”

徐增山哈哈大笑:“兰大家你想怎么弹就怎么弹,想弹什么就弹什么好了,他们若没听过这曲子也是他们运气不好,怪不了别人。去吧,去吧!”

徐增山刚才替兰姬出了一口恶气,她这才高兴起来,施施然抱着琵琶随花推官出去了。

徐增山又将眼睛一闭:“好了,没我什么事,一切都由兰大家做主吧,真有好词问世再叫醒我。不过,以兰大家的性子,估计也没什么词能入她的眼。”让兰姬替自己出面也好,徐增山越看归照磨越是不顺眼,这样的厌物,还想让他儿子拜到徐府门下?做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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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第一公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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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挡在我面前的,皆踩之!

第六十四章 再赛一场

已经快中午了,陈艾心神不宁地坐在草席上,刚才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这人可丢大了。

前一段时间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才子名声可说是毁之殆尽,如果再不想办法板回来,今后也别想在士林中混下去了。

古人的名声非常重要,如果真弄到人人鄙夷的地步,就算将来依靠科举进入官场,没有同年、座师的帮衬,终归是孤家寡人一个,将来的成就也有限得很。

可是,到现在诗会大概也已经结束了,还有机会将刚才丢掉的面子拣回来吗?

就算运气好到爆棚,再比一场,急切之下又做得出什么诗词?

他读书的时候虽然学的是中文专业,对国学也颇有研究,可惟独对明诗没什么研究。实在是明朝的诗歌水准太低,除了吴梅村、顾炎武区区数人,其他人的成就都不太高。格律诗发展到唐朝已达到顶峰,后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超越。因此,宋人专一于词,明朝则是长篇小说的时代。

所起明诗,除了几个名篇,其他都没有背过。急切之下,能找到应景的诗词吗?

看着旁边满面讥笑的童生们,用如坐针毡四字形容陈艾此刻的心情最贴切不过。

可不管怎么说,倒人不倒架,陈艾还是沉稳地坐在那里,将腰提得笔直,甚至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

痛快,实在是太痛快了!

归元节坐在陈艾身边,一边喝着黄米酒,一边斜视着这个从吴江来的乡下人,心中乐开了花。

在归元节看来,除了南京和苏、扬、常,其他地方都是乡下,都让人瞧不上。

可就是这么个乡下小子,在吴江让父亲吃了两次大亏。父亲在吴江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也不太清楚,可一提起陈艾陈佩萸,父亲就恨得咬牙切齿。

而且,如今一提起苏州府年轻一代的读书人,人人必谈陈艾。

他之所以有这么大名气,还不因为有解纶的帮他宣扬吗?

想当初,我归元节才是苏州第一才子呀,什么时候轮到这个阿乡了?

今天无论如何得给陈艾一点颜色看看,务必让他在苏州府的读书人面前大大出丑。

在来虎丘参加诗会之前,他也摩拳擦掌向在众人面前压陈艾一头。因此,他事先也做了准备。作为一个还不算笨的,又有才子之名的青年士子,他大概也猜到了这次诗会的题目。这么大冷天,这么大雪,按照惯例,多半会以雪、梅、寺庙或者春为题。

为此,他私底下也写了好几首关于梅花和雪的诗词,自己也觉得很满意,并有信心力拔头筹。

今日诗会果然以雪为题,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

可万万没想到,这个陈艾居然一字也写不出来。哈哈,估计他是作不出来吧!

我呸,还才子呢,根本就是草包一个。也不知道当初解纶是瞎子还是怎么着,竟那么看重陈艾,真真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嘿,还在笑?

装,你就装吧,这次诗会也已经结束了,我归元节马上就能拿到第一。你陈艾丢人已经丢到了家,看你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想到这里,归元节不住冷笑。

正要再给身边几个童生递个眼色,让他们继续挖苦陈艾,人群中突然发出一阵骚动,就有人低声惊呼:“花推官出来了,难道是来宣布结果的?”

“恩,肯定是的,不过一百多篇诗稿,要读完,也费不了多少工夫。”

“对了,最后谁能拿第一呢。彩头可是黄山谷的《金刚经》,拿可是价值千金的宝贝,若是我的就好了。”说话的人舔着嘴唇,一脸垂涎。

“做梦吧,你肚子里那点墨水能拿第一吗?我苏州自古都是出人才的地方,如今,南有陈艾,北有归元节,什么时候轮得到你?”

“是啊,有他们在,也没我的份。”刚才还一脸贪婪的那人立即丧了气。

“归公子就不说了,他的诗文定然是极好的。可是,刚才我听人说,陈艾好象一字未写。”

“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陈艾看过来。

陈艾心中大苦。

这个时候,花推官什么话也没说,大步朝陈艾和归元节走了过来。

看到这个情景,归元节身边的几个童生立即小声惊叫,“归公子,花推官朝你走过来了,肯定是你拿了第一。”

归元节心中也是一阵猛跳,不觉有些紧张起来。他慌忙站起身来,拱手施礼:“花叔叔,小侄刚才所做的诗文可堪入目,拿了第几?

徐先生呢……可是来叫我过去见他的?徐先生身份尊贵,自然不是阿猫阿狗就能见到的。”

花推官微笑着朝归元节点了点头:“好叫你知道,刚才送过去的一百多份诗稿,徐先生都看过了。徐先生说,只有你的那篇诗文尚可,就留在了手边。其他的一概扔进火炉,付之一炬了。”

“哈哈,那么说来小侄拿第一了。”归元节又挑衅地看了陈艾一眼,得意地大笑起来:“花叔,我这就随你去拜见增山先生。”

花推官也不再说什么,反走到陈艾面前,低下头狠狠地看着陈艾,语气中带着恼怒:“陈艾。”

陈艾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地拱手施礼:“晚生陈艾见过花大人。”

“你行啊,真当自己是李太白了。”花推官冷冷道:“是不是要有人替你捧墨、脱鞋你才肯动笔?”

花推官的表情又是恼怒又是痛惜,看得出来,他还是很关心陈艾的。

陈艾如何不明白这一点,虽然他私下并没有同此人有过任何一次接触,但自己上次在粮库时的表现定然给花大人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正要回话,刚才被花推官晾到一边的归元节插嘴:“花叔叔,陈艾是根本做不出来。就算有人替他捧墨脱鞋也是一样,此人浪得虚名,其实是草包一个。”

花推官却不理睬归元节,只直直地盯着陈艾:“说,刚才是怎么回事?”

陈艾装出一副坦荡的样子,淡淡道:“诗乃心声,有感而发。若要强写,不过是举手之劳,可写出来的东西只有皮相没有骨肉,缺少精神气的文字留在世上又有什么意义?”

“好好好,好一个缺少精神气的文字留在世上又有什么意义?狂妄,狂妄!”花推官气得浑身乱颤,手指着陈艾痛心地怒喝:“当初我见你还算是一个正直君子,又才华出众,本高看你一眼。却不想你却狂傲成这样。还真当你是三吴第一,别人在你眼中都如土鸡瓦狗了,连陪大家诗词唱和也失了你的身份。哼,你陈艾什么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不是解大学士那样人物也入不了你的眼睛?怎么,你连我也看不上?”

花推官越说越怒,声音也大起来,每一个字都落到再场数百童生的耳朵里。

就有人心中暗道:我道那陈艾为什么一字不着,原来是瞧不起我等啊!是,一定是这样,此人能得解大学士青眼,怎么可能是个草包?

又有人向:“可恶,这个陈佩萸简直是目无余子,还真当自己是江南第一才子。此人有才是有才,可却讨厌得紧。”

花推官骂了几句,喝道:“陈艾,老实告诉你,你今日如此行径,增山先生大人大量,也不会放在心上。可知府大人却已经勃然大怒,大人说了,再赛一场,这一回你若再一字不写耍你的名士派头,这次府试你也不用考了,自回吴江去罢。”

归元节先前听到花推官骂陈艾心中大快,可越听到后来越不对劲,待到花推官说要再赛一场时,心中大急,忍不住叫道:“花叔叔,我不是拿了第一吗,怎么还要比赛?”

第六十五章 规则(一)

花推官对着陈艾那是声色俱厉,可转头看着归元节时却满面微笑,客气地说:“元节,你刚才的那首诗虽然拿了第一,可徐先生却不满意,不肯出来与大家见面。知府大人先前可是说了,要将增山先生请出来才算是真正的第一。”

照理说花推官是归元节的长辈,日常也经常见面,同他说起话来原本用不着这么客气的。可如今他却一脸的客套,笑容里隐约带着一丝生分。对陈艾却是另外一种模样,虽然大声呵斥,可语气中却又是痛心又是期盼,倒像是长辈在教训自己的侄子。

陈艾如何不懂得这里面的亲疏远近,表面上一副惶恐的模样,心中却对花推官大起好感:此人对自己还真是不错啊。

归元节大为不满,声音也大起来:“花叔,我那诗怎么肯请不动增山先生,那可是我准备许久的……”

归元节一时口快说漏了嘴,旁边耳尖的人心中同时咯噔一声,都有些鄙夷。这个归公子如此大的名气还需要作弊吗?

归元节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张胖脸红将起来。

花推官装着没听懂的样子,继续说道:“方才徐先生说了,你这诗虽然还算不错,可此诗却不应景,现在明明是上午,偏偏要写什么暮色。还有,寒林、归鸟等物也破坏此诗的禅意,不算太好,所以,他就不出来了,让大家再赛一场。”

说完话,花推官将目光落到陈艾身上,表面上是回答归元节的问题,实际上却是在提醒陈艾。他一字一句道:“你也是我苏州府年轻一代的俊才,才华即高,为人也狂傲惯了。可在徐先生这般的士林前辈面前可有你狂傲的份?把你的那点小脾性给我收起来,老实比赛,别再让人失望了。”

归元节这才明白花推官这话是对陈艾说的,讥笑道:“花叔,陈艾不过是草包一个,就算再赛一百次,写不出来依旧写不出来,你同他说如许废话做甚?”

陈艾听花推官说要再赛一场,心中即意外又惊喜。本来,像这种诗会他是不太感冒的,诗词这种东西对科举来说毫无意义,你诗写得再好,上了考场写不出八股文也是白搭。所以,先前他不着一字,心中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不过,后来一看到大家鄙夷的目光,陈艾突然察觉到。诗词唱和虽然与科举无关,可却能最直观地体现出一个人的文化素养。若真被人当成草包,以后也不用在文人和官僚圈子里混下去了。

而且,刚才花推官也说了,刚才自己交白卷的行为已经触怒了姚知府,被人家看成了一个狂生,如果不想办法板回一场,不但要在众人面前大大丢人,很有可能在这次府试中名落孙山。府试不比后面的院试、乡试和会试,没有一定的规章制度,有很强烈的人治因素。可以说,知府大人让你过关你就过关。知府觉得你这人面目可憎,就算你的文章写得再好,一样赶出考场永不录用。

好在现在又能再一场,对陈艾来说简直就是绝处逢生。

无论如何,这一关一定要过。

不但要过,还得拿第一,还得让所有人都感到震撼。

如今,若想再韬光养晦也已经不可能了。

听到归元节出言挖苦,陈艾再也不想忍下去,大笑一声:“陈艾虽然只读过几年书,可这种应景的文却难不到我。只可惜陈艾凡事讲究完美,若笔下只能作出寻常文字,还不如不写。非不能,实不愿。哪里比得上归公子深谋远虑,早有准备,我猜归公子在来之前至少准备了十首以上的诗词吧!”

“你你你!”听陈艾说破这其中的关节,归元节暴跳如雷,一张圆脸变成了猪肝色,大叫:“陈艾,有种这一场比赛你就交白卷。”

陈艾再不理睬归元节,转身向话推官深深一揖,装出一脸羞愧的模样:“花大人刚才一席话教训得是,陈艾深为羞愧。晚生疏狂惯了,性子也急。刚才听了大人的话,晚生这才明白这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不知凡己,小小一个陈艾在增山先生,在大人们面前又算得了什么。还请大人出题。”

花推官欣慰地看了陈艾一眼,哈哈大笑:“好好好,孺子可教也,收起你的名士派头,好生作题吧。”

他大步走回前台,高声喊:“兰大家请出来与大家见面吧。”

“兰大家……是不是兰姬?”

“轰!”一声,在座的一百多个童生都激动地叫出声来。

就连陈艾也心中一动,这个兰大家在明朝的苏州可是一个可以比拟后世影视明星。此人虽然是歌妓,可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相当于现代的李云迪、郎朗。此人在古代的娱乐界地位极高,是南派琵琶的宗师级人物。据说兰姬每次出场费高达十两银子,这可是普通人家一年的口粮,她的音乐自然也不是寻常市井小民可以享受的。

可是,因为朱元璋实行严格的户籍制度,社会各阶级层次分明,因此,就如兰姬这种琵琶大师如今的身份却不过是一个卑贱的歌妓。

话虽如此,兰大家的出现还是让所有人都十分激动,一百多条脖子长长地伸了出去。

花推官见场面有些混乱,眼神严厉地扫视而来。

如果换在平时,有官府的威望在,大家早安静下来了。可因为实在太亢奋,众人还是在闹个不停。

花推官眉头紧锁,正要发作,这个时候“丁!”一声,有琵琶声传来。

是一记标准的爆音。

声音虽然不大,可就好象有人用手指关节敲到了自己心上,陈艾只听得心中一颤。

“叮,叮!”又是两声,每一声都让人心中一紧。

陈艾这才感觉到这三声爆音的不凡之处。

场面如此混乱,不管是什么乐器发出的声,只怕早就被嘈杂声所淹没了。可这三声却如锥子一样刺来,显示出极强的穿透力。

喧闹声小了些。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劲急的声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不间歇地袭来,刺得人脑门发涨,这是琵琶中最经典的“轮指”。

陈艾只觉得耳鼓一张一缩,心中一阵烦恶,难受到了极处。

他心中骇然:音乐固然可以给人一种愉悦,可有的时候也能让人非常难受。兰姬果然是一个大师级的乐手,单就这一手看来,已经足让人又敬又畏了。

果然,所有人的人都安静下来了。

这个时候,从背后的梅林里走出来一个衣着朴素怀抱琵琶的老妇人,也不施礼,径直走上座坐下,一脸的狂傲。

众人对兰大家是闻名已久的,大家都是读书人,对所谓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也颇为向往,原本以为兰姬是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如今却看到一个老得不象话的妇人,先就倒了胃口。

陈艾身边的归元节忍不住笑起来,小声对几个童生道:“我呸,我还以为兰大家是大美人呢,原来是个老乞婆,还十两银子一曲。看她这恶心模样,倒贴本公子十两,本公子还觉得吃了亏。”

几个童生附和着他讥笑起来。

陈艾眼尖,就看到坐在上座的兰姬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刀子一样落到归元节脸上,目光中充满了愤怒。

陈艾心中好笑,据他所知,玩音乐的人耳朵都灵得很。如兰大家这种一流好手,耳朵更是灵敏得像是有特意功能一样。就如后世的卡拉扬一级的大师们一样,一台交响乐晚会,一首交响乐,上百种乐器,多个声部,他也不用留意,轻松地就能分辨出其中任何一种乐器。在他们面前,要想滥竽充数那是毫无可能的。

花推官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将兰大家请出来,难道……她同这一题有关?

陈艾微一沉吟,立即就肯定了这一点。

这个归公子也是自己找死,竟然敢得罪兰姬,不想拿第一了?

如此也好,对我陈艾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只要让兰大家对归元节心存恶感,我拿第一也多了一份把握。

只需再添一把火。

想到这里,陈艾缓缓张口:“归公子此言差矣!”

第六十六章 规则(二)

归元节听到这话,心中大为不快,鼻子里“嗤!”一声:“交白卷的家伙,你什么东西,本公子自与人说话,什么时候论到你插嘴?”

陈艾无所谓地一摊手:“我交白卷是我乐意,不过你背后议论兰大家,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荒谬透顶,陈艾不敢苟同。”

“那你说呀,我就不信你还能说出个道道来?”归元节讥笑道:“人说陈佩萸乃是苏州府的大才子,我看就是个狗屁。好今天就让你畅所欲言,也免得别人说我归元节不让别人说话。”

“归兄客气。”陈艾故意一副彬彬有礼模样,拱了拱手:“我想问归公子,兰大家之所有有偌大名气,靠的是什么,别人一提起苏州兰大家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这不是废话吗?”归元节挥了挥衣袖:“别人提起兰姬首先就会想到她是一个琵琶圣手,这事三岁小儿都知道,你还问个什么劲。”

“哈哈,归兄原来不糊涂呀。”陈艾大笑:“三岁孩童都知道兰大家是琵琶圣人,偏偏归公子却不明白这个道理,见了兰姬却评点她的相貌,连个黄口小儿也比不上。我想问归公子,琵琶是用来听的,还是用来看的?你也是读过几本书的,不知道你读过太史公的《史记》没有?要不,陈艾念一段给你听。”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孔子闻之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不能只根据外貌来品评一个人品质和才能的好坏。如果你没读过这本书,我倒可以送你一本。”

听到陈艾居然像教训学生一样在归元节面前背起书来,旁边就有几个童生小声地笑了起来。这些童生们虽然不喜欢陈艾的狂傲,可对归元节为了拿第一事先准备诗稿作弊一事颇有怨言,见大名鼎鼎的归公子吃憋,都心中大快,不觉看陈艾也顺眼了许多。

在座的读书人大多出身寒微,对归元节这种纨绔大多有一份隔阂,反倒是对陈艾这种苦出身的士子要亲切些。

看到众人讥讽的笑容,归元节胖脸愤怒地扭曲起来,正欲叫骂,站在众人面前的花推官喝道:“安静,马上就出题了。”

这下归元节将这句骂娘的话咽回肚子里,一口恶气闷得像是要爆炸开来,嘴唇也开始发颤。

陈艾挖苦了归元节两句,心中固然大快,说话的同时却暗自留意坐在前方椅子上的兰姬。

他发现兰姬看归元节的目光异常冰冷,里面满是愤恨和厌恶。

倒是同自己的目光相触的一刹转为感激,甚至还微微朝他陈艾点了点头。

陈艾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心中还是非常惊讶:看来刚才我同归元节所说的一席话一字不漏地落到她耳朵里了,这老太太听力好厉害!如此也好,若兰大家真同接下来的题目有关,我结了这个善缘,对自己却大有好处。归家小子你一定想不到就这么被我阴了一道吧。也别说我陈艾腹黑,你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圣人不是一直教导我们要慎独吗?别以为别人听不到看不到就可以乱说。

果然,同陈艾所猜测的那样,花推官等大家都安静下来,这才说起了这次比赛的规则:“诸生听着,知府大人和徐先生之所以将兰大家请出来不是没有理由的。接下来,我们请兰大家为我们弹奏一曲,然后大家再根据这首曲子的曲牌添词。”

一听到终于可以亲耳聆听琵琶圣手兰大家的曲子,众人都兴奋地轻呼出声。这可是价值十两银子的曲子啊,不是王公贵族也消受不起。如今却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就算听不懂她弹的是什么,日后却有了与人炫耀的资本。

众生的心情花推官可以理解,等大家稍微安静了一些,继续说道:“刚才赛诗的时候,徐先生说逐一审稿实在太麻烦,就不亲自审核了。你们填完词之后就交给兰大家,若能打动兰大家,自然能拿第一。呵呵,兰大家就是这次的审卷官。”

听到这话,陈艾心中咯噔一声,暗叫:果然如此,还好还好,还好刚才帮她说了几句好话,至少已经加了不少印象分。可归元节就可怜了,在背后说了兰姬那么多难听的话,换我是她,二话不说,先把他给刷下去。哈哈,归公子,你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

想到这里,陈艾心中直乐。

看到陈艾面露笑容,归元节并未意识到自己即将要倒大霉,反觉得陈艾这张笑脸非常可恶,忍不住问道:“陈艾,苏州人将你我并称为南陈北归,就算你这个才子的名气名不副实,可左近还是有些水准的。却不知道你对词牌曲牌有没有研究,平日间又听过什么曲子,还请教。”

陈艾面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这才感觉到一丝不妙,自从穿越到明朝之后,他整日只顾着读书,对于明朝文人的业业余生活倒没什么了解。

所谓词牌曲牌,都有固定的格律和曲调,其中有不少讲究,同后世的流行歌曲一样,是文人雅士们最喜欢的娱乐节目。

实际上词这种东西在宋朝时在市井升斗小民之中就已经十分流行,并非专为士大夫所独享,否则也不会有“有井水处皆歌柳永词”一说。到宋亡之后,经过多年元朝多年的奴化统治,百姓的文化素质极大下降,词曲这种东西也逐渐在百姓生活中消失无踪。高雅艺术的消亡使得明朝的俗文化于嘉靖年间得到极大发展,这才有四大名著中的《三国演义》和《水浒》,这才有《牡丹亭》和《金瓶梅》。

就连普通明朝人不明白词牌曲牌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更别说陈艾这个现代人了。

若说起对词牌的认识,他也仅仅记得几个诸如《忆秦娥》〈沁园春〉之类的名字,也学过其中的平仄格律。可问题是,从北宋到洪武二十八年,宋词、元曲的词牌曲牌不知凡己,等下兰姬在上面丁丁冬冬地弹上一气,鬼知道她弹的是哪一首曲,就算想抄也不知道抄哪首。

难不成今天又要交一次白卷?

第六十七章 铿锵有力琵琶行

花推官双手朝下面压了压:“至于题目,大家就以虎丘山为题吧!”

听到这道题目,不但陈艾有一种无力感,就连其他童生也都被弄晕了头。

花推官刚将这次比赛的规则说明白,下面的士子们就骚动起来。在座百余童生,绝大多数人根本就没听人唱过曲,连词牌和曲牌的区别都弄不明白,更别说依着曲子填词了。

正喧哗中,兰姬从袖中摸出一个镶金檀香木盒,轻轻打开了,从里面捏起五只米黄色的象牙义甲套在右手五根手指上,“唰!”一声朝琵琶弦扫将下去。

这是一个琵琶技巧里标准的扫弦。

这一声如银瓶乍破,刺得众人脑袋里“嗡!”一声,所有的怨气和不满都被这一声压回了腹中。

接着就是一声响亮的高音,配合着她左手快速的糅弦,将这一声尾音高高曳起,直直地朝头顶拔高,仿佛样将所有人都朝那九天云外拽去。

在这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同时将头抬起,朝那无尽的苍穹望去。

却见,头上的雪花早已不见,有大块大块的云团被风吹得疾如奔马,在头顶奔涌来去。

太阳早已升起,照得云层一片斑驳,有无数或大或小的光柱子从上投射而下。

心血中那一口热血在这道颤音中往上直冲,无着无靠,只奋力向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落下。

再没有人说话,更无法呼吸。

这一声还未停歇,第二声又传来,这一声又甚为古怪。

陈艾心中虽然郁闷,可眼中却看得分明。

他看见兰姬这一声左手的握把和右手的手型非常奇特。

一般人弹琵琶右手手指都会在位于琵琶中部的纳孔处用力,所谓纳孔其实就是音箱的开口处,在这个地方拨弦,可以产生极强的共鸣音,音乐也显得响亮、圆润、优美。

可兰大家的右手食指偏偏放在最下部系弦的地方,在这个地方拨弦,发出的声音又干又涩,也谈不上任何美感。

至于她的左手的手指更是奇怪,在右手拨仙的一瞬间飞快离琴弦,然后有飞快放在弦上。

于是,这第二声不但干涩,还显得异常短促沉闷。

这一声发出,众人刚才被拖曳到高天云外的那颗心纷纷坠地,憋得人有一种烦闷欲吐的感觉。

按说,以兰大家这样的琵琶圣手断断不可能弹出这种又沙又哑的破音,难道是她失误了?

所有的人却没有猜对,兰姬接下来依旧发出这种奇特的声音,一声接一声,接连不断,声音也越来越高,如奇峰突起,从这片空旷无垠的平原上拔地而起,逼得人透不过气来。

陈艾心中一动,四下看去。从山头往下看去,底下是平坦的杭嘉湖平原。虎丘山本不高,也不过是一个几百米的小土堆。在后世,到处都修有亭台楼阁,显得拥挤窄蔽。可在古代,因为没有那么多建筑物,视野非常开阔。虽然还谈不上是吴山第一峰,却是苏州府的第一制高点。

兰大家的曲调虽然古怪,却将虎丘这俯视三吴的气势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曲调虽然不美,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宏大气魄。

不要说是在座的各位读书人,就连陈艾也被这激扬的琵琶声震得透不过气来。

再看其他人,更是大大地张着嘴巴,目光满是迷离。

再没有人说话,静得可怕,这首曲子也短,只一段简单的旋律反反复复地弹奏,到第三遍的时候才停了下来。

一曲终了,沉默片刻,下面的士子们这才“轰”一声又闹了起来。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今日能够听到这天籁之音,也没算白来。”

“哎,好曲啊,从来没想到过琵琶还能够这样弹。”

“只是……只是……兰大家刚才弹的究竟是什么曲子啊,又该填什么词呢?”有人小声嘀咕。

“哎,人心不足蛇吞象,能够亲耳聆听兰大家的演奏已经是我等的福气,至于能不能填词,倒不要紧了。”

“是啊,也是我等的运气,这一趟就算空手而回,也值了!”

……

唱曲填词在明朝初年是一等一的高雅艺术,苏州的士子中绝大多数都是寒门出身,对词牌曲牌也没什么研究,也没办法填词。于是,不少人都将手中的笔放在席上,放弃了这次比赛。

不过,众人的面上却看不有丝毫的失望,反是一脸兴奋,似乎还沉浸在兰姬绕梁三日的乐声中。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填不出词。还是有几个书香门第出身有见识的童生略一沉思,提起笔来唰唰地写开去,然后起身交卷。

花推官大概数了数,识得这一曲的童生不过三五人,而这三五人大多是苏州各县今科县试的头名,有真才实学的。

说句实在话,花推官也不知道兰姬刚才弹的究竟是什么曲子。不过这也不要紧,反正有兰大家审卷,自己也不用费神。

他伸出手去接了士子们交过来的卷子之后递给兰姬,兰姬却不接,只用眼角轻轻地撇了一眼。

花推官就知道这张卷子兰大家没有看上,就随手扔到了一边。

如此,四张卷子之后,竟没有一个人所填的词被兰姬看中。

花推官苦笑一声,扬声道:“还有没有人要交卷?”

“归元节已经做好了。”归元节站起身来。

花推官忍不住朝那个方向看去,却见归元节身边,陈艾还是木呆呆地坐在那里。

花推官心中一惊:这个陈艾怎么回事,难道……难道他真不会作?

……

一曲终了,禅房中,徐增山猛地睁开眼睛,一掌拍在椅子的扶手上:“好,果然是兰大家,这一曲绝了。”

“是挺古怪的。”姚知府连连点头:“如今这个世上,敢用这种高难度技巧演奏的琵琶乐手已经不多了,不过,这个曲牌好生生僻,我也是想了半天才记起的,兰大家这不是故意为难我苏州士子吗?”

徐增山哈哈大笑:“若只弹一首寻常的曲子也显示不出兰姬的本事。”

姚知府:“也是,能够听到这样的曲子也是我等运气,就怕我苏州的读书人要交白卷了。”

听到二人的交谈,归照磨心中一凛:元节识得这首曲子吗?

这个时候,一个小吏跑进屋来:“见过各位大人,见过徐先生。”

姚知府:“士子们交卷了吗,有几人知道这个曲牌?”

“回知府大人的话,一共有五人。”

徐增山倒有些惊讶:“不错啊,苏州出人才啊,我本以为没一个人知道这个曲牌的。”

归照磨忙问:“我儿元节交卷了没有?”

小吏:“回归大人话,归公子已经交卷了。”

归照磨哈哈大笑起来:“犬子虽然顽劣,可读书还成,对这种风花雪月的东西也颇上心,应该不会让兰大家失望。”

徐增山突然问:“陈艾填词没有?”

听到他问,所有人都看想那个小吏。

那小吏摇头:“没有。”

“什么?”

小吏:“陈艾还坐在那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很享受的样子,还还……还面露微笑。”

“可恶!”知府一巴掌拍在茶几上。

“好一个狂生!”徐增山气的头发都竖起来了:“此人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他瞧不起我徐增山,瞧不起我徐国公府?”

第六十八章 奔放不羁墨意横

看到知府大人和贵客徐先生都怒不可遏,那个小吏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等到知府姚善发泄完毕,手一挥:“再去看看时。”那小吏这才如蒙大赦,一溜烟又跑了出去。

“归元节已经做好了。”归元节站起身来。

此刻在云岩寺外的虎丘塔下,花推官看见陈艾定定地坐在那里,心中又气又急,心中突然有一个声音如雷震般响起:难道这个陈艾正如归元节所说的那样,根本就是个草包,对于诗词歌赋根本就是一窍不通。可是……不可能,他可是胡梦海的关门弟子,解纶所看重的人呀!

不可否认,花推官对陈艾观感不错,对归元节又极为厌恶,自然希望陈艾能够压他一头。问题是,现在的陈艾好象傻子一样呆在那里,就不能不让花大人气急败坏了。

花推官一咬牙,正要不顾身份出言呵斥陈艾,这个时候,他看到正在发呆的陈艾突然一挺身子,伸手抓住身边的酒壶斟了一杯酒,然后一饮而尽。

看他端酒杯的右手非常稳定,花推官心中稍微安稳了一些:或许这个陈艾正在酝酿词句吧,且等等再说。

正乱糟糟地想着,归元节已经填好了词站起身来,却没有立即走上前来交卷,反站住了居高临下笑眯眯地看着陈艾。

“佩萸兄,你怎么还没填词啊,真真让归元节好生失望。”归元节脸上的笑容中满是得色:“人说我苏州府南陈北归,看今日的情形,佩萸兄颇有浪得虚名的嫌疑。若没有你同我打擂台,我这个北归还真是寂寞得紧张啊!”

“是嘛!”陈艾神色恬淡,又将一杯酒倒进嘴中。

碰到这种刁钻的题目,也只能自认倒霉,可却不能丢了面子。陈艾虽然显得异常镇定,可心中却莫名地慌乱起来,耷拉的眼皮微微跳动。

归元节眼尖,见陈艾的神色有些不对,心中冷笑:装,你继续装。这吟诗做对凭的可是真工夫,写得出来就是写得出,写不出来,神仙也帮不了你。你装什么大头蒜?

归元节突然一拍后脑勺:“哎哟,我倒忘记了,兰姬刚才弹的这首琵琶曲非常生僻,你看看在座一百多同道,能识得这首曲子的也没几个。我听人说佩萸兄出身寒微,这种曲子以前定然是没听过的。要不,我把这个曲子的名字告诉你好了,或许能帮佩萸兄一个小忙。”

陈艾忍住气平静地说:“如此说来,我倒要欠归公子一个大人情了。”他自然不相信归元节会突发善心。

果然,归元节将手中的稿子折好,飞快地陈艾眼前轻佻地晃了晃,然后飞快地缩了回去,扬声大笑:“看清楚了吗,哈哈!”

“为有浮云遮望眼。”陈艾:“我又没有透视眼,怎么看得穿。”

“那我就没办法了。”归元节在陈艾面前大大地出了一恶气,得意得长笑起来,一摇三晃地朝兰姬走去。

因为激动,他一身的肥肉都在颤动。

走到兰姬面前,“啪!”一声就将稿子拍在兰大家面前,大声道:“兰姬,你且看看,我归元节这首词填得如何?”

归元节这一举动相当无礼,兰姬听到他先前所说的那番话,对此人极为恼恨,眼睛一抬,目光中满是怒火。

可她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往来的不是公卿大夫就是儒雅风流之士,强生生地将怒火压了下去,目光在归元节的稿子上一撇,心中咯噔一声:这人竟然识得我这首曲子,填的词也差强人意,比先前几份却好了许多。说起来,此人也算是个有才之人,可人品为何如此不堪,难道真要判他为这次比试的第一名。如此厌物拿了第一,老天不公,我兰姬也心有不甘。

兰大家沉默下去。

归元节见兰大家不说话,心头有些着急,说话也没了分寸,声音更大:“兰姬,我这首词能不能拿第一,说话呀!”

兰大家什么时候被人这么呵斥过,她虽然身份卑微,可别人见了她都是客客气气的,像这种孟浪之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紧张咬着牙齿,半晌才冷冷道:“若没有其他人交卷,你这首词可以拿第一。”

“哈哈,那就是了。不过,看现在的情形,估计也不会有其他人交卷了。”归元节转头挑衅地看了还在不停喝酒的陈艾,大笑道:“今天的比试,我归元节拔得头筹那是实至名归了。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兰大家应允。”

“你说。”

归元节:“人说兰姬你是琵琶圣手,可晚生却是知道的,兰大家你当初可是歌女出身。以前在张士诚府上时,你在一众侍女中相貌最丑,若换成其他人,早被发放去军营给披甲人为奴了。可就因为你天生一副好嗓子,唱起曲来婉转悠扬。张士诚爱你那条好嗓子,留在身边让乐师细心调教,这才调教出一个琵琶圣手。既然你有这么好的嗓子,既然我归元节今天拿了第一,干脆你就依我这首词唱个小曲好了。若唱得好,十两银子的脂粉钱本公子是断断少不了你的。”

归元节自知这次比试已经稳拿第一,加上看兰姬也异常不顺眼:一个妓女而已,长得丑不是你的错,可出来吓人就是你的不对。出来吓人也就罢了,可你装出一副吃不完要不完,一副名人雅士模样就是太招人嫌了。今日且看本公子如何调戏于你。

“啪!”兰大家手中琵琶落到地上,眼睛里全是泪水。

众生也是一片大哗。

花推官也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心中又气有急。以前的兰大家也就罢了,不过是一个歌妓,可如今人家却是徐国公府老太太亲点的人,要请回府中供养的。得罪了兰大家,就是得罪徐辉祖,得罪了未来的顾命大臣。

他狠狠地瞪了归元节一眼,抬头看着不住喝酒的陈艾,再顾不其他,大喝道:“陈艾,马上填词,否则本官直接派人将你打将出去,自回你的吴江去!”

陈艾端着酒杯的手定在空中,他突然将杯子一摔,喝道:“谨遵花大人之命,纸笔。”

花推官手一指,两个小吏飞快起取了笔墨跑过去铺在陈艾身前。

陈艾提起笔,就如泼墨大写意一般用奔放不羁的狂草一路写下去。

只片刻,一副墨意纵横的新词跃然而出。

他大笑着将笔一扔:“妥了,我若真不出手,还真些某人小人得志了,今次比试的第一,我陈艾拿定了!”

第六十九章 长短参差十六字

“你可算写出来了!”见陈艾拿了词稿大步走上前来,花推官又惊又喜,再顾不得体面,一把抢过陈艾手中那副墨汁纵横的白宣大叫出声。声音中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欢愉,就好象自己度过了一大难关似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种情绪从何而来,也没想过陈艾这阕词填得究竟如何,好象只要他填,就能稳拿第一一般。

一接过稿子,待看到陈艾那手漂亮恣肆的狂草,花推官就赞了一声:“好字!”

却见这一手草书写得用笔圆劲有力,使转如环,奔放流畅,一气呵成,有一种特有的狂放之气,已深得怀素三昧。

若不是亲眼看到陈艾运笔,还真让人怀疑此乃怀素和尚的真迹。

唐朝书法大家中,怀素和张旭乃是其中翘楚,二人都是草书大家,但风格却不尽相同。张旭的草书潇洒磊落,变幻莫测,而怀素的则在气势上更胜一筹,这才有“张癫怀狂”一说。

想起陈艾刚才的狂悖傲气,花推官忍不住笑了一声:陈佩萸狂人一个,无论是为人还是书法倒与怀素有三分仿佛。对这种狂士不能以常理推断,有的时候你就得采取逼迫手段。

听到花推官称赞自己的书法,陈艾心中却有些不好意思。书法这种东西他在后世也苦练过十多年,除了本身就爱好这种东西还因为穷。在别的同学都在打游戏、谈恋爱的时候,他因为没别的消遣,索性躲在宿舍写字玩,反正纸笔也花不了多少钱。

参加工作之后,因为工作关系同书法家协会的人也多有往来,因为常年与同道切磋,一手毛笔字更是越发纯熟圆润。

陈艾能写一手漂亮的馆阁体,往常也没少被书法家协会的同道笑话。但其实,他的狂草也写得不错,只可惜能写一手好草书的人实在太多,平日间也不肯轻易示人,以免得被人比了下去。

说起书法,其实现代人中有不少书法家的字写得相当不错,若放在古代,绝对是一流大家。只可惜现代人并不看重书法,也不在意。

其实,陈艾的手法在现代不过是二流水准,但在明朝这种满目文盲的世界中却是一流高人。普通人若要练习书法必须大量临贴,可好的帖子都是古人真迹,价值不菲,也不是普通读书人所能承受的。比如今天这场文会的赏格黄庭坚的手书《金刚经》其市价已经足够让寻常百姓吃用一世了。

没有好的帖子,要想练出一手好书法无疑是痴人说梦。就陈艾刚才说看到,在座一百多童生中,绝大多数人的毛笔字都歪歪扭扭,在后世也不过是初中生水准。

陈艾身为一个现代人,学的是国学,对书法这种东西又有强烈的兴趣,真有意练习,无论是苏、黄、米、蔡还是颜、柳、钟、王,只要他愿意,大不了跑一趟图书馆,就能轻易借到古今先贤真迹的影印本。只要肯下些工夫,沉下心练他十来年,放到明朝也是一个书法好手。

陈艾刚一交卷,旁边的归元节早留了心,一等花推官将陈艾的稿子摊开,他就忍不住将脑袋伸了过去。只看了一眼,脑袋里就“嗡!”一声剧响:这字……实在是太好了,我归元节的字同他相比,简直就是不堪入目啊……

却见这一副字墨意纵,每一个字都黑得耀眼,如奔马、如虬龙、如卧虎,黑亮亮的如同要活过来一般,直欲破壁而出,沉重地压在人心头,让人无法呼吸。

那气势,只能用巍峨山岳才能形容。

至于其中的内容,归元节之看了第一个字,心中就像打了个大雷:这厮竟然识得此曲!

陈艾这阕词的第一个字是“山”。

词很短,只十六个字,花推官只看了一遍就大叫一声:“好气魄!兰大家,你且看。”

兰姬刚才受了归元节极大污辱,正老泪纵横,突见陈艾站出来压他一头,心中一喜,定睛看去,也低呼一声:“好词!”

“好好好!”一连叫了三声,花推官忍不住念道:“山,快马加鞭未下鞍。”

突然间,一阵狂风暴雨般的琵琶声传来,接着是一声穿云裂石的高歌:“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还有三尺三。”

一刹那,先前还嘈杂一片的众人都安静下来。

听到这气势滂沱的新词,听到兰大家这高亢得如金石交鸣一样的嗓音,所有人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头皮都被震得麻了。一颗心脏扑通跳荡不休,血管里的血也激烈沸腾,只想喷薄而出,化成这满天阳光灿烂。

花推官:“山!”

陈艾知道自己赢了,索性大力踏地,长啸一声:“山!”

一个士子满面泪水的站起来,大叫:“山!”

仿佛中了魔咒,一百多人同时高喊:“山!”

兰大家还在反复吟唱:“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手中的琵琶更是弹得如暴风骤雨一般,铿锵的琵琶声发出马蹄的轰隆、刀枪的铮鸣、壮士的呐喊。

抬头看去,头顶的冬日艳阳如猛虎咆哮,撒下漫天赤红。

……

是的,这一题正是《十六字令》。

没错,这正是毛主席所写的《十六字令》。是现存唐宋词中唯一以字数命名的词牌。四句,三平韵。

一样写山,一样写景,归元节也只能写写江南冬日胜景,写写风花,谢谢文人的小情小调。却哪里能写出这种看似普通,却气势博大雄浑,豪放洒脱,气韵天成的雄伟壮阔。

他面上的血色突然褪尽,如置身于洪流中一样摇晃不停。

惊回首,离天还有三尺三。

突然回头,陈艾就像一座高峰站在自己身边,逼得他无法呼吸。

……

与此同时,在禅房中,听到这雄厚的高歌,听到这金声玉质的琵琶声,徐增山猛地伸手抓在椅子的扶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胸膛也在剧烈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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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首!

第七十章 继续

“这是……”屋中几人都不是平凡人物,只听了一遍就识得此阕的精妙之处,知府姚善不觉吃了一惊。

这个时候,先前出去的那个小吏急冲冲跑进来:“各位大人,徐先生,陈艾交卷了。”

“此曲可是他填的?”知府急忙问。

“正是。”小吏治大声回答。

“想不到呀想不到,想不到连堂堂兰大家也愿意为陈艾的新词放声高歌。”姚善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有些自得,嘿一声:“这个陈佩萸,果然是要逼啊。若不是本官以本科府试的考试资格逼迫,只怕他还不肯动笔呢!”

说完话,他抚着长须哈哈大笑。

陈艾所作的这首词粗闻之下未免有些粗疏嫌疑,却纯以气势取胜。实际在,即便在现代,毛主席诗词在文人雅士中也颇多争议。可不管怎么说,就个人成就来说,毛主席都当得上千古一人的称谓,而他诗词作品中那种一代天娇的滂沱大气却不是一般人写得出来的。

禅堂之中,所有人都被这一阕短短的《十六字令》震得心摇魄动。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良久,徐增山才将抓在椅子扶手上的双手松开:“果然不凡,词、曲双绝,苏州府果然有崇教尚文的传统。古有陆机、陆云、张旭、范仲淹、范成大、黄公望,至于本朝,今上为政酷烈,我本以为苏州府的读书种子已被一扫而空,却不想得遇如此空前盛会,当真是不虚此行。”

说着说着,徐增山眼睛突然有些湿润:“陈艾所作的这首《十六字令》即便颇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可这种雄浑的意境,却不是寻常酸丁腐儒能写出来。陈艾此人胸中有山岳,若是大将军在世,必然极爱这种气吞万里的佳句。”

徐增山口中的大将军自然是他的族叔,明朝开国大将军,中山王徐达。

见徐增山动了感情,又对陈艾大加赞赏,姚知府又摸了摸胡子,道:“逝者已矣,增山先生勿要伤感,这次诗会到陈佩萸此曲一出,其他人所做诗词如何已毫无意义。即便词语上比陈艾作得更精致也写不出这种气象,不若就判陈艾为这一场的头名。增山先生意下如何?”

徐增山抹了把泪水,点点头:“陈艾拿第一那是肯定的,若我不点头,岂不要背上一个妒贤嫉能的名声。也罢,叫他进来见我。”

归照磨听徐增山和知府就要将这个第一判给陈艾,心中大急。为了这次诗会,,为了让儿子攀上徐府这个大树,他可说是用心良苦,自然不肯就此放弃。可陈艾刚才所作的这首词气量宏大,儿子的诗词同他相比,直如萤火于浩月。要想靠真本事赢陈艾已经没有可能,只能在其他地方下工夫。

急道:“徐先生,这个陈艾虽然才华出众,可人品实在太差,狂妄悖逆,第一场的时候竟一字不作,实在可恶。我辈读书人讲究的是德才兼备,这德可是放在才字前面的。况且,有徐先生在此,他竟如此癫狂,分明就是不将增山先生,将徐国公府放在眼中。若让他得第一,只怕全苏州的士子们都不会心服。”

即便知道归照磨这番话不怀好意思,可徐增山的那张脸却冷了下去。

“归大人此言过了。”姚知府本是个有得长者,历来有提携后辈的名声,也不以为然,对那小吏道:“去传陈艾进来拜见增山先生。”

“大人……”归照磨还想说些什么,那个小吏就要兴冲冲地跑出去。

“等等。”徐增山突然叫住那小吏。

“增山先生可有话要说?”知府姚善有些惊讶地问。

“对对对,陈艾此人品行极坏,若让他拿第一,将置我苏州正直君子于何地?”归照磨见事情有了转机,不住口地说:“别人拿第一我没话说,可让陈艾拿第一,下官不服。”

徐增山缓缓地说:“先前我说了,若有人能以诗词打动我徐增山,将我从这禅堂中请出去就算他是第一,陈艾所填的这首词虽然绝佳,可还到不了那种地步。况且,这阕词实在太短,左右不过十六字,还看不出他陈艾的真本事。诗词这种东西,很多时候都是灵光一现,感觉到了,写什么都有。感觉不来,写出来的东西也味同嚼蜡。

这样,让陈艾继续做词,依旧是这首《十六字令》,再让兰大家唱,直到让我满意为止。”

归只磨眨巴着眼睛看着徐增山:“想来那陈艾也不过是运气好妙手偶得而已,让他接着写只怕就要露馅了。若他做不出来呢?”

徐增山哼了一声:“归大人,若陈艾再写不出刚才这样的词句,他这个第一就不用再想了。”

归照磨长舒了一口气,喜道:“如此也算公平。”

看到归照磨面上的笑容,徐增山心中冷笑一声:你归大人不就是想让儿子进我徐家族吗?就算你儿子拿第一,我未必肯让他进去,就算迫不得已让他进去,将来也有好日子给他生受。

姚善笑了笑:“如此也好,增山先生你还真是……你说陈艾是名士禀性,其实你不也如此。”

徐增山心中苦笑,暗道:我怎么同小辈子使起气来。或许真如姚善所说,我同陈艾都是一样的臭脾气。哎,看到陈艾,我却怎么想起年轻时的自己呢?

一念至此,一想起那年同方孝儒的赌约,想起当初的少年意气,徐增山不禁意兴阑珊。

姚知府朝那个小吏点了点头:“去吧,将增山先生的原话照样同陈艾说一遍。”

……

小吏出门不片刻,外面又传来几声铮铮的琵琶声,听声音,正是兰姬南排琵琶的独特手法。

这几声琵琶却有讲究,同先前的短促铿锵不同,其中还使用了不常见的泛音。

泛音这种技巧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在右手拨弦的一瞬间,虚按相位的左手手指飞快抬起,产生一种嗡嗡的回音。

泛音的音量并不大,可说来也怪,在兰大家手中,这几个音符却传得极远,一声声如洪钟齐鸣。

“山!”

屋中的姚善吃了一惊:“陈艾又填了新词?”

归照磨额上突有汗水滴落,喃喃道:“这么快,怎么可能?”

他飞快地看了旁边的徐增山一眼,却从他眼睛里看到了“本该如此的”神情。

“本该如此。”徐增山暗自点头,心道:“本该如此,是真名士自风流,陈艾你果然没让我失望。或许,徐增山内心之中未必没有再听一曲的愿望吧?”

第七十一章 癫狂

现在的陈艾可说是意气风发,这正应了一句:时来天地皆协力。

当初刚听到这个题目的时候,他脑袋立时就懵了。

在后世他对音乐这种东西仅仅停留在听听流行歌曲的层面上,让他说说黄立行和王力宏有什么区别还可以,让他唱唱周杰伦的歌,至少还能做到吐字清楚。可一旦将一份五线谱放在他面前,立时就抓瞎,更谈不上依着旋律填词了。

说起音乐这种东西,在读大学的时候,寝室里有个古典音乐爱好者成日在阳台上拉小提琴,那种锯木头的声音每每烦躁得人想自杀。

据说此人高考的时候还因为这个特长加过分,应该颇有水准,可即便如此拉出来的东西还是让陈艾猝不忍闻。

看到陈艾一脸痛苦的表情,那个同学除了腹诽一句“山猪吃不来细糠”外,还热心地给陈艾扫起了盲。

除了将一部MPS扔了过来外,又从头到尾将中西音乐发展史给陈艾过了一遍。

MP3里灌的巴赫、奥芬巴赫、普契尼、平湖秋月、十面埋伏自然不是陈艾的菜,教学效果丝毫没有不说,反让陈艾对高雅音乐这种东西厌烦透顶。

至于古典民乐中词牌曲牌,他更是一窍不通。

等这个题目一出来,等兰姬拨动琵琶弦时,陈艾满心的苦涩,只能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口接一口灌酒。

但酒精这种东西除了让他精神更加亢奋之外,并没有任何帮助。

这个时候,一种深刻的无力感笼罩全身。

即便装出一副狂放不羁的模样,可做一个狂人还是要拿些干货出来给人看才有狂傲的资格。否则就有装逼不成,反装成**的可能。

可以想象,如果自己再不写一首拿得出手的曲子来,今日之后我陈艾就要成为苏州士子口中的笑柄。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就算被人笑话也没什么了不起,大不了将这张脸揣进怀里,只要将来在科举这条路上顺利走下去,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可问题是,如今苏州知府姚善已经下令,如果我陈艾再一字不写,立即将赶出苏州,这科府试也不用再参加了。

古代科举一共有六道关口: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

后面四场乃是正规的国家公务员考试,有严格的规章制度,没有任何人情可讲。

前面两场县试和府试并不严格,考的不过是士子的基本功,更看重考生的文化素养和道德规范。很多时候都是主考官一言而决,他让你过关你就过关,他说你不成,你成绩再好也是白搭。

如今,姚知府已经放下话来,若我陈三再不着一字,今后也不用来参加考试了。看姚善的模样,他这个知府也不知道还要当多少年,只要他在苏州一天,我也就没有参加科举的可能。

一想到这个严重的后果,陈艾只觉得身上发软,恨不得立即醉死过去。

壶中美酒已尽,身上也热得不住流汗。

只要不顾一切地扭头而去,离开这个让人无比尴尬的地方,可那阵琵琶声还是执着地刺进脑中,依稀有些耳熟。

不管是西洋音乐还是中国民乐,抛开现代派那种无调性的胡搞,都有一个主旋律,只要你仔细凝听,总能将其找出来。

这曲子……怎么如此熟悉呢?

不可能吧,我一现代人,怎么可能听过明朝的乐曲?

一定有原因的。

深吸了一口气,端着手中的杯子,陈艾静下心里听了一段,心中突然剧震:这旋律我听过,不就是……不就是我以前唱过的红歌吗?

对,是毛主席诗词歌曲的旋律。

那一年七月一日,单位组织大合唱时,我被人赶鸭子上架拉进了合唱团,练了半个月,将毛主席诗词歌曲从都到尾唱了一遍。什么“战地黄花分外香”,什么“我失骄杨君失柳”……

兰姬所弹奏的这首曲子分明就是毛主席的《十六字令》。

这里还有个疑问,这是一首现代歌曲啊,怎么会出现在明朝初年?

管他呢,这是老天帮忙,只需将毛主席的这首词一抄,想不拿第一都难。

想到这里,陈艾只想放声大笑。

等到花推官大喝:“陈艾,马上填词,否则本官直接派人将你打将出去,自回你的吴江去!”时。

陈艾端着酒杯的手定在空中,然后猛地将杯子一摔,喝道:“谨遵花大人之命,纸笔。”

接下来就是一篇肆意纵横的狂草。

……

其实,陈艾并不知道毛主席诗词歌曲中有几首诗词的曲子本就来自古代的曲牌,二十世纪本是大师闪烁的年代,国学在这一时期达到顶峰。对于词曲的研究,很多人已经压住了古人一头。

即便是为后人所诟病的样板戏,单就艺术成就而言,曲子和戏词都是传世经典。

陈艾能够顺利过关,即是运气使然,也是因为站在二十世纪那群大师的肩上,比之古人多了几分见识,多了几分渊博。

兰大家因为不耐烦逐一看众生的稿子,索性弄弹《十六字令》这个生僻的词牌,本给大家出个难题,却不想反成全了陈艾这首浑厚壮丽的雄文。

……

一曲终了,众人皆震撼无语。

不但所有的读书人都激动得无法说话,就连那兰姬也是反反复复地弹着这首曲子,高亢的嗓音来来去去在这冬日壮丽艳阳光回旋。

而归元节则面如土色,这情形已经用不上任何评判,陈艾这个第一拿定了。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

这个时候,一个小吏匆匆地跑过来:“知府大人、增山先生有令。”

呆在一边的花推官醒过神来,忙问:“知府和增山先生可听到陈艾的词了?”

“是。”小吏点头。

“可是判他第一?”花推官又问。

所有的读书人都竖起了耳朵,等待花落陈艾的那一刻。

“不是不是。”小吏连连摆头。

“啊!”一片鼓噪声中,花推官惊叫一声:“怎么可能?”

小吏胸膛连连起伏,道:“增山先生说了,此曲还不足以将他请出来,所以,陈艾还不能算是第一。”

归元节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小吏接着道;“徐先生说了,让陈艾继续依这个词牌填词,直到他愿意出来为止。”

“岂有此理!”花推官终于愤怒了,顾不得徐增山的身份背景,发出一声咆哮。

没想到徐增山连毛主席的诗词也看不上,此人真真是狂得没道理了,分明就是对人不对事,我陈艾连你徐增山的面都没见过。你这么做,不就是不想让我拿第一吗?

你狂,我陈艾比你还狂!

陈艾心中有一股怨气升起,大笑一声:“这有何难,看我接下来的手段。”

说完话,他提起笔饱饱地蘸了一管墨汁,在稿子上接着写了一个大大的“山”字。

劲疾的琵琶声又响了起来,兰姬换了一种手法,她额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显出一种明润的光泽。

“山!”依旧是穿云裂石的一个八度高音。

陈艾却将笔停住,高喊一声:“酒来!”

“陈佩萸,喝我的!”一个读书人将一杯酒端来,恭敬地举在陈艾面前。

陈艾却不去接,反头一低将杯子咬住,头一仰将酒倒进嗓子,然后“扑!”一声吐掉杯子,有提笔在纸上一口气写下四个“山”:“杯太小,不够劲,酒来!”

“陈佩萸,酒来了!”这次来的是一只大碗。

第七十二章 何多才邪

酒酣胆热须髯张,人不轻狂枉少年。

一口气把将近一斤酒灌进肚子,即便是低度的黄酒,依旧让陈艾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四个有力的“山”字写下去,笔尖的墨汁都已经泼洒在纸上。

这下再不停歇,也不再去蘸墨,就那么用干涩得如铁骨银钩的笔触一路下下去。

“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

兰姬的歌声照样高亢,可唱到后来,却已经满脸热泪。

仿佛如中了梦魇一般,在座众人都下意识地用手指轻扣桌面应和,整齐而响亮,犹如万马奔腾。

不断有酒递上来,陈艾也不推辞,自然是酒到即干。

自穿越到明朝来,同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又拣回了一条命,按说应该是一件很让人愉快的事情。可内心中未免有些微微的惆怅,也许这其中还夹杂着一丝不得意的怨愤和失落,或者对古代生活的不适应吧。

可就在今日,心中的块垒被这美酒和兰姬的歌声一浇,突消泯无形,自有一种酣畅和舒展。

陈艾写得爽利,一阕终了,琵琶拖着长长尾音和这艳阳融为一体,胸臆中那一腔子豪气仍然无法平复:“酒酒酒酒!”

可再没酒递上来,四下一片鸦雀无声。

陈艾蹬着醉眼看去,却是一个身着从三品知府官服的人带着一个清俊中年文士站在自己面前。而归照磨则一脸谄媚,小心地跟在此二人身后。

如果没猜错,身着官服的应该是苏州知府姚善,另外一个读书人模样的家伙就是徐府族学的先生徐增山了。

可算将你们请出来了!

陈艾心中冷笑,你徐增山不是要给我出难题吗,怎么现在就认输了?

“好词。”知府姚善哈哈大笑:“陈艾,我听人说你曾在王谟府中做过两年随从,读书的日子也不长,想不到却有如此才情。若不是年纪大了些,还真当得上少年才子四字。”

陈艾一张脸已被酒精烧得血红,也不施礼,反笑道:“虽有人若成名须年少一说,可这世上多的是大器晚成之人。闻道有先后,开悟不在迟。”

陈艾知道这个姚善本不是科举出身,日常也喜欢提携后辈,对那种喜欢死读诗书的道德君子反有一种天生的反感。毕竟,科举要靠扎实地夯实基础,穷十几年工夫才略有小成。而诗词歌赋这种杂学,则依靠个人天赋。

姚知府知道自己现在再读书已经来不及,平日里专一在诗文上着力以已风流雅士自诩,如此也好遮掩自己学问上的短处。

所以,他平日间对风流士子颇有好感。

陈艾已经将姚善的心思揣摩到极处,此时自然是一副放荡不羁模样。

果然,姚善也不生气,反微笑着不住点头,转头看着徐增山:“增山先生,方才你在禅堂之中对陈艾这两阕《十六字令》赞不绝口,现在有亲自出来与陈艾见面,是不是该判他第一了?”

听到此话,归照磨父子都是一脸的失落。

确实,正如姚善所说,刚才徐增山在禅堂之中刚一听到兰姬唱出陈艾所做的第二阕词,就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来,顾不得任何体统,一口气朝屋外奔去,急欲同陈艾见面。

可如今一见到陈艾,看到他衣着不整,浑身酒气,一副狂士模样,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愤怒。他本就是一个狂士,却对这种比自己更狂之人有一种天生的排斥。

方才若陈艾规规矩矩地上来施礼,或许徐增山就将这个第一判给陈艾了。可看到陈艾的模样,听到姚知府的话,徐增山话一到嘴边却变成:“这首《十六字令》一般都有三首,如此首尾呼应,才算完整。比如宋人张孝祥的那首‘归。十万人家儿样啼。公归去,何日是来时。’就有三篇,取的是‘衣’字韵。陈艾,你这两阕取的是‘安’字韵,还差一首。”

大概是看到了希望,归照磨连声道:“对,还差一首,陈艾,快快作来。”

“爹,别说了。”归元节今日已经被陈艾压住风头,大大地丢了一回脸,只恨不得快些离开这个尴尬的地方,再不回头。

归照磨瞪了儿子一眼,又大声对陈艾道:“怎么,写不出来了?”如今要想回天,就只能继续胡搅蛮缠下去了。

陈艾大笑:“这有何难?不过,刚才的酒没喝爽利,我陈三个诗词可不能白写。若想让我动笔,得让我喝痛快了。归大人,倒酒。”

“你!”听到这个无礼的要求,归照磨气得一张脸变成了青色:“要想让我给你这个白丁倒酒,休想!”

众人也是一片大哗,归大人虽然不是进士出身,可人家好歹也是举人,正经的八品官。陈艾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童生,却提出如此不合理的要求,这不是给归大人难堪吗?

就连姚知府也皱了一下眉头。

正僵持着,兰姬放下手中琵琶走上前来,提起酒壶给陈艾倒了一杯,道:“陈先生请,若能再唱先生的新曲,就算给你再斟一百辈,奴家也心甘情愿。”

陈艾举起杯子一口干了,斜视归照磨,叫道:“还没喝到酒酣耳热时。”

徐增山也笑了起来,面上的愤怒却已经不见,反一脸的欣赏:好小子,够狂,同我年轻时一般德性。此子有些意思啊!

他指了指酒壶,“归大人,帮陈艾斟一杯,若陈艾真做不出来,知府大人自然会严厉惩处。”

归照磨气得浑身乱颤,可徐增山的话却不容反抗。他愤恨地走上去给陈艾倒上一杯,因为气得厉害,酒撒了一桌。

陈艾却不去接酒,却提了笔沾了桌上的酒液在纸上一气写下去:“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

“爹,走吧!”归元节走上前来从桌上找出自己先前写的那份稿子,一把撕得粉碎。

兰姬的歌声还在清亮亮地回荡。

徐增山突然长啸一声:“好个陈佩萸,果大才矣!苏州一府,何多才邪?你不得第一,天理不容。此次文会当载于史册,传为士林佳话。徐增山有幸至此,不亦快哉!”

姚知府心中欢喜,从怀里掏出那本黄庭坚手书的〈金刚经〉递过去:“陈艾,这书是你的了。”

拿了第一,陈艾自然要将一身的狂态收起来。事行有度,过尤不及,这个知府大人还是不能得罪的。

他忙长揖到地,正要道谢。

归照磨却大喝一声:“慢着!”

第七十三章 今日府试

“怎么了?”苏州知府姚善愕然地看着自己这个下属。

应该说,陈艾这三首〈十六字令〉无论是从文采还是意境上来说,都是极品雄文。即便放在当世第一流的名士诗文之中,也能排上头名。

此三首小令一出,本次文会的第一名归属已经没有任何争议。

偏偏这归照磨还纠缠不休,毫无廉耻之心,端端地让人厌烦。

徐增山心中大为不快,冷冷道:“难不成归大人的公子还能写出另外一首诸如‘倒海翻江卷巨澜’的文字来,还想同陈艾比上一比?”

下面的众生也是一片大笑。

就有人小声议论道:“若归元节也能写出这样的文字来才就奇了,我反正是不相信的。”

“的确,休说急切之下已经没有可能,就算再缓上几日,细心揣摩,搜断枯肠,不成也是不成。”

“未必吧,归公子反正家资豪富,大不了花点钱去请几个大名士帮他捉刀,也许就将陈艾比下去了。”

“不一定,就算换方孝儒来,也未必能写出这种绝妙好词。再说了,但凡帮人捉刀的,都是不入流的腐儒,大名士……就算你出钱,人家也不一定自甘堕落。”

一片嬉笑声。

归元节将头深深地埋下,眼睛里满是屈辱的眼泪。

归照磨没发现儿子的异样,继续说道:“诗词乃是小道,不算正经学问。的确,这一场陈艾的这三首〈十六字令〉写得文采飞扬,拿第一下官没有二话讲。可徐先生刚才所言的‘好个陈佩萸,果大才矣!’一句,我却不服。能写几句诗词算得了什么本事,这读书人要想入仕,还得靠经学八股道德文章。陈艾是否真有才,写一篇八股文就能看出来了。”

花推官早看不下去了,怒道:“归大人,愿赌服输,你现在这般纠缠,没得让人笑话。“

“笑话什么,难道本官说得不对?”

姚知府终于恼怒了,哼了一声:“归大人,注意你的身份。”

徐增山更是怒不可遏:“还真变成泼妇骂街,连起码的体面都不要了。经贴八股算得了什么,又有什么可比的?”

归照磨知道自己激起了众怒,可他还是硬着头皮盯着陈艾:“陈艾,你可敢比试?”

陈艾一摊手,笑道:“又有什么不敢比的。”刚才自己已经彻底将苏州士子领袖的名头打响了,又给人一种狂放不羁的印象,若再退缩,还真让人看轻了。

说起比八股文,陈艾心中却不畏惧。这种官样文章可是自己的强项,也不需要什么文采,只需将经文读得烂熟,格式上也不出错,自然能够写出一篇好文章。

他笑了笑,问:“就这么比试也没意思得紧,总得要拿出些彩头才够味。这样,我方才不是得了一部黄山谷的〈金刚经〉吗,就赌这样。却不知道归照磨能不能拿出同样的物件来?”

陈艾这是故意给归照磨出难题,黄庭坚这本真迹价值不菲,你归大人急切之下又能从哪里去寻同样值钱的东西押上?

“你……你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吗?”归照磨一张脸涨成紫色。

“罢了,赌赛一事也休要提了,本官倒有一个提议。”归照磨毕竟是自己的下属,知府姚善虽然对他有看法,却不忍看他发窘,咳嗽一声,道:“既然归大人说诗词是小道,要归元节和陈艾比八股文,本官就做主了。反正过两日就是府试,而我苏州全府的考生都已一个不落地会聚于此,不如提前到今日,考场设在这寺院之中,就以陈艾和归元节的考试排名定胜负。谁的排名靠前,谁就获胜。”

“啊!”一百多个童生同时张大了嘴巴。

众人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几日后的府试竟因为这场比试提前到了现在。

一想到没有任何准备就匆忙上阵,不少考生都心中发虚。

更有人在心中暗地咒骂归照磨父子:一个老不死外加一个小不死,你被人家陈艾弄得灰头土脸,若是个君子,早就该认输干净。如今又生出这邋遢事来,却害了我等。可怜我费尽精力誊录的小抄还放在旅店里,本打算考试是夹带入场,现在算是白费劲了。

“安静!”知府姚善的长须无风自动,低喝了一声,又笑道:“尔等也知道本府不是科举出身,对于经学文章却不擅长,审卷时难免会有错漏。今日也是你们的运气,有大名鼎鼎的徐增山先生在此,有他帮忙审卷,对大家也是公平。”

他朝徐增山拱了拱手:“徐先生,不知你可答应本府?”

徐增山微微一笑:“正要看你苏州士子的锦绣文章,固所愿,不敢推脱。”

“如此便好。”姚善微笑着看了陈艾一眼:“陈艾你虽然在刚才的文会上拿了第一,这本〈金刚经〉也是你的了。不过,本府还不能给你。要等考完名次定了之后再说。就让这黄山谷的真迹做你和归元节的彩头吧。”

陈艾点头:“但凭大人吩咐。”

姚善又看了归照磨父子一眼:“你们可愿意?”

归照磨冷笑:“犬子的八股文章那是做得极好的,要赢陈艾也易。要不,再加个赌约,若我儿子拿了今科府试头名,还请徐先生收了他这个学生。”

徐增山:“也好,若能拿第一,拜入在我门下,也不算堕了我徐府名头。这样,今科府试的不管是谁能拿头名案首,都可进我徐府族学读书三年。”说完话,他炯炯地看着陈艾,目光中满是期盼。

若陈艾能拿第一,真拜在我徐增山门下,有此佳弟子,倒是我老徐的造化。

“太好了!”一百多童生都欢喜地叫出声来。

在座的诸位童生大多出身寒门,徐府是什么地方,如果能够进徐氏族学读书。按照徐家的规矩,每个学生每月都有五百文宝钞的生活费可拿,自可安心读书不用为生活发愁。

而且,就算读书三年,将来没有任何成就,徐府也会安排族学的学童到各地庄园做事。宰相家人七品官,前途是大大地光明。

陈艾却不知道徐增山之所以说出这么一段话来,其实就为招揽自己。

他早就想快点结束这场考试回家过年了,能够提前进考场自然是一件大好事。

第七十四章 第一题,史论

像苏州这种大府,在明朝鼎盛时期,每次府试来参加府试的童生至少有上千人。

相关的资料陈艾在读大学的时候在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过,相比之下,府试考场的条件可比县试时好太多了。县试大多简单地将县衙大堂布置一下,摆几张桌椅,再找几个衙役监考就可以了。

而府试则设有考棚,有专门的大门、院落、考舍,大堂、书房,甚至还有厨房。府试虽然不过是童子试的第二场,可上级学政一旦心血来潮,很有可能跑来视察考场。因此,考场到时候还要做学政衙门之用。

当然,一千多考生,再加上陪考的家人、同窗和老师,好几千人出去了。这么多人,要维持考场的秩序,也需要抽调大量的人手过来戒备。

所以,三年两考的府试对地方官来说却是一件耗时耗力的事情。

当然,如今的苏州知府姚善却没有这个烦恼。这几年,朝廷几个大案办下来,苏州士子逃亡一空。往年人声鼎沸,人头蹿动的考场也只剩百余人,稀稀落落,显得很是冷清。

如此倒让知府大人轻松了许多。

古有官不修衙一说,今上为政酷烈,普通官员贪污一两银子都是死罪。因此,苏州府的供院非常之破旧,往年还曾发生过小贩偷偷钻进考场叫卖的事情。倒不是姚知府不想将贡院修上一休,实在是这种政府工程涉及大量现金往来,一个不甚就有贪墨的嫌疑。

况且,现在地方官走马灯一样换得勤,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就被人拿掉头上的乌纱帽,又何必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此前姚知府就想过将这科府试考场设在云岩寺中。相比起破旧的贡院,这座始建于北宋至道年间的庙宇宽大幽静,是一个合适的考试地点。

在此之前,他已经找人来勘察过现场,今日兴致所至,索性一言而决,将所有童生都留了下来。

他也知道考生中有人打着作弊的主意,这年头什么人都有,不可不防。可是,如今的作弊手段越来越高超,当真是令人防不胜防。今日突然宣布立即开考,打他们一个猝不及防,也是一种无奈的抉择。

一声令下,所有的考生被勒令原地坐下,不许乱说乱动。

这突然发生的一幕让很多童生措手不及,一个个都呆若木鸡。

很多人都已经喝了不少酒,有些微醉,听说马上要进场答卷,酒却醒了大半。不少人都偷偷地抓起地上的积雪往脸上擦,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陈艾心中倒是愿意立即进考场中去,快些将这次府试应付过去,好早点回吴江准备过年的事情。童子试本没什么大不了,关键在于乡试,在这上面按步就班一路考上去,的确有些让人不耐烦。

回到座位之后,陈艾虽然有些醉,却不像其他童生那么急着让自己清醒过来,反一脸闲适地坐在座位上静静等待。

也不急着这一时,府试虽然不正规,可时间却比县试要长许多。一般来说,府试要考三日。今天索性先在寺庙里睡一夜,好好休整一下,能够在这种清幽的庙宇里考试可比在贡院低矮的考棚里舒服多了,这个知府大人倒很人性化啊。

很快,随身侍侯苏州府一干官员的衙役将所有考生都控制住了,几个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分别站在人群的四角,又有人骑上快马回城中调集人手。

至于考试题目,估计知府大人早有准备吧,而包括徐增山再内,所有官员自然而然地变成了阅卷官。时间虽然紧迫,可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吃过僧侣们做好的午饭不久,苏州府所有衙役、六房书办都来到了云岩寺,还随身带来了早已经印好的卷子和一百多份为考生准备好的文房四宝。

在简单的搜身之后,考生们依次陆续进场。

陈艾醉得昏昏欲睡,几乎有些走不动路。但他的脑子还非常清醒,再看看其他考生,已经有人紧张得浑身乱颤,走起路来比他还不稳当。

陈艾心中好笑,这有什么好怕的。府试的录取名额是固定的,每科五十名。若是往年,一千多考生竞争这五十个名额,三十甚至四十比一的比例是有点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味道。可如今的情形是,苏州一府就一百来考生,却没什么难度。

只要你不是笨蛋,想过这一关,举手之劳而已。

交了明朝的准考证,验明正身之后,陈艾依照座号在庙中转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最后还是在一个衙役的引导下才来到一个小院中。

衙役指着一见小屋笑道:“陈先生,这就是你的考棚了,快进去吧,马上就要发卷子了。”

那间小屋以前估计是一个僧侣的住所,门口贴着一个张纸条,上书“天二”字样。里面倒也干净,只一床一桌一椅。

陈艾对这个考试环境非常满意,虽然三天的考期让人有些不耐烦,可住在这里也不错,权当修身养性罢了。

衙役游指着桌上的一个小铃铛说:“陈先生,若有事可摇桌上的铃铛。”

陈艾往床上一倒,挥了挥手:“我醉欲眠君且去。”

衙役微微一笑,转身关门出去:“果名士也!”

这一觉倒睡得不塌实,朦胧中响起了一片磨墨声,大概是其他童生准备答卷了吧。

等睁开眼睛,又到了晚饭时间,竟没有任何胃口。

卷子已经放在桌子上了,陈艾一个激灵,忙用手抹了抹脸让自己清醒过来,拿起卷子一看,却是一道史论。题目也非常简单,《退避三舍》。

退避三舍这个典故出自《左传·僖公二十三年》:晋公子重耳也就是春秋五霸中的晋文公逃亡在楚国时,楚王问他将来怎样报答自己。重耳说,如果将来晋楚交兵,“退避三舍”。以后晋楚在城濮交战,晋文公遵守诺言,把军队撤九十里。

这个题目中的典故对现代人来说可真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陈艾摆了摆头:穿越到这么一个低智社会还真是没有挑战啊!

第七十五章 论证

三日考期一共有四道试题。

其中,史论两道,策问一道,八股时文一道。

在正常情况下,八股时文应该放在第一天考试。主要是因为八股文在府试中占有很重分量,是考生是否考中的重要标准。至于史论,不过是考童生们对历史的熟悉程度,属于基本功的范畴,考的不过是童子们的文化素养。所以,第一道史论通常放在第二天。

到第三天,则是一道史论和一道策问。

史论且不去说,大凡读过几年书的士子,对中国历史上发生过哪些大事,都是一清二楚。很多历史事件也早已盖棺论定,照古时贤人的论述誊录一遍就能过关。所以,两道史论,只要考生不是太笨,都能拿满分。

最后一天的策问,大家都是常年呆在书斋中读死书的书呆子,对国家大事也是两眼一抹黑,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独特的见解。所以,这一题彼此都是胡乱应付着写几个字罢了。考官也不怎么在意,只要意思对了,又不犯大的路线错误,也都通通放过。

所以,真正决定一个考生是否能通过府试这一关的却是头一天的八股文一篇。

打个比方,这四道题中,两道史论和一道策问只占一百分总分中的四十分,而单单一道八股就占六十分。

可见八股时文在古代科举中的地位。

这次府试即是一次普通的童子试,也是陈艾与归元节的赌赛。大概是本中压轴大戏要放在最后的心思,知府大人特意将八股文这一题放到了最后一天。

估计他们也觉得,单就史论和策文三题上,陈艾和归元节还不足以分出胜负吧?

陈艾拿了题目,心中却不以为然,这题太简单了,换任何一个人都轻易写个五六百字,还能拿到高分。至于其他人怎么答这道题,闭着眼睛就能想象出来。不外乎是称赞晋文公言而有信,一诺千金,凡事都遵理守度,有任人君子之风。然后再引申下去,论述我们读书人应该以先贤为榜样,当如何做人做事云云……典型的一道高考作文啊!

这种命题作文陈艾是再熟悉不过了,实际上,这种应试文章从古到今都没有任何变化。反正历史事件就是一个缸,什么主意都能往里面装。而且,经过一千多年的发展,到现代,考生们已经总结出一个屡试不爽的套路,只需按照这个套路写下去,想不拿高分也难。

想当年陈艾可是很下了些工夫去背高考满分作文的。

一念至此,陈艾面上露出微笑。也不急噪,慢慢坐到椅子上给砚台加了点水,不紧不慢地磨起墨来。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各房间都点了灯,整座寺院灯火辉煌,却鸦雀无声,自有一种难以言表的肃穆。

待得满满地磨了一浓墨,陈艾一颗心也静了下来,先前刚起床时的懵懂和庸懒被一种微微的兴奋感所替代。

这是一种绝佳的状态,,陈艾一挽右手袖子正要落笔,心中却是一动:我所能想到的归元节也能想到,大家都做一样的文章怎么显出我陈艾的本事?

归元节那厮虽然人品不堪,却还是有点真本事的。譬如他先前写的那首关于雪的七言绝句,虽说有提前准备的嫌疑。可就算给我陈艾一整天时间准备,靠自己的真本事,也未必能写出那样的句子来。

今天这一道题实在太简单了,所谓议论文,不外是论点论据论证三个要点,格式固定,归元节也不可能自摆乌出任何纰漏。而文彩上,归大公子好象比我陈艾这个半路出家的童生要高上那么一点点。

所以,这一题要想赢他就不能走寻常路。

想到这里,陈艾略微停了一下,只思虑片刻就有了主意。

实际上,《退避三舍》这个典故发生在春秋时的晋国和楚国的城濮之战。关于这场战役的得失,后世网络上有不少争论。

文史不分家,既然是学国学的,陈艾大学时也泡过不少历史和军事论坛,对这段历史倒也非常熟悉,还曾经和人在网上争论过。

网上论战虽然有不少匪夷所思的荒谬论点,可敢于在网上战斗的历史知识都非常丰富,加上有有现代诡辩论的指导,很多古怪的论点假做真来真亦假,没有一定的辨别力,非被人忽悠到三观不正的地步。

如今,将他们的观点照搬到明朝来,或许有一定市场吧。

这一点陈艾已经想得透彻了,若这一科的主考官是如解纶、胡梦海这样的道德君子,他还不敢如此胡来。可今日的情形却有些不同,主考官是姚善,这可是一个杂学家,而实际的审卷官徐增山则是一个老愤青。你要想打动他们,就得弄些希奇古怪的东西出来。

顾不得点灯,陈艾提起笔用标准的馆阁体一气写下去。

同其他考生的老生常谈不一样,陈艾这篇文章可说是标新立异。

他首先说,城濮之战时,楚国的兵力强过晋国,若文公一上来就摆开架势同楚军决战,未必是敌人对手。

凡战,讲究一个势。所谓势,就是让敌人在我方预设的战场,预设的战斗方式接阵。如此,我军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此战楚军人数是晋军的数倍,又是精锐之师,不可轻敌。

可晋军也不是没有优势,晋军多是车兵,长在机动,若不知道利用这个优势,文公也不可能成为未来的霸主。

因此,文公这才以当初有承诺过的退避三舍的借口不断后退,一口气退了九十里路,使楚军主力与后勤辎重脱离,并因为长途奔波疲惫不堪。最终,晋军以逸待劳,取得了这次战役的胜利。

写完这些,陈艾在结尾写道,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胜多矣!古之英主,未战先占大义名分,善为筹谋,取其势,自然势不可当。上兵伐谋,谋者,势、术二物尔。势为上,术为辅。

……

吹干了墨迹,天已经彻底黑下去,屋中也是漆黑一团。

他这才提起桌上的铃铛摇了一下:“第一题OK,我要交卷。”

第七十六章 锦衣卫来了

此刻,在常州府武进的大运河上,有一条不引人注目的官船在河上庸懒地飘着。

冬日的艳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地让人昏昏欲睡,连带着吹到人身上的西北风也轻柔下来。

一个身穿飞鱼服的高大汉子斜躺在甲板上,身子靠着船舷,一双长腿横在地上,正眯缝着眼睛看着江上来来去去的船只。

没错,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

今年年处,纠缠明帝国将近三年的蓝玉案终于审结,作为朝廷最得力的特务结构,锦衣卫也被一旨诏书裁撤掉。

无论怎么看,这个令人谈虎色变的强力机构好象已经走到了历史的尽头。

而往日那些看起来威风凛凛的特务们,也似乎有些灰溜溜提不起精神来。

譬如斜躺在甲板上这个身着百户武官官服的锦衣卫头子,此刻就好象一滩烂泥一般。

他看起来非常狼狈,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皱,也没戴帽子,头发乱糟糟地盘在头上。浑身酒气随风荡漾,眼角还糊着眼屎,显是醉得厉害。

……

一阵风吹来,船颠簸了一下。

一只酒杯顺着甲板滚过来,正好碰在地上那人的手上。

他猛地睁开眼睛,右手下意识地朝腰上一按,却抓了个空。

又窄又长的绣春刀散落在地上,离他的手还有两尺远。

他叫宋金保,本是锦衣卫的一个百户,此次来苏州是有一要紧事务需要办理。本来,锦衣卫被裁撤掉之后,他因为无所事事地在京城呆了好几个月,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兴不起劲头,整个人都觉得好象是被人抽去了精气神一般不得力。

一路南行,他也不怎么理事,有酒就吃,整日醉眼朦胧。

可一看到这盏顺着甲板滚来的杯子,背心中突然沁出一层冷汗来。

“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这一句话没由来地从心底浮起。

只一瞬间,宋金保双目中突有锐利的光芒闪过,又冷又利,满是晶莹的神采

他再也躺不下去,一个鲤鱼打挺,猛地从甲板上站起来:陛下还是会用我们的,是的,肯定会!

正吩咐手下给自己打一盆洗脸水来,突然间,一阵压抑的哭声从船舱里传来。

宋金保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抓起地上的绣春刀挂在腰带上,大步走进舱去。却见两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正坐在角落地低低哭泣。

这二人正是宋金保的得力手下,一个叫小麦,一个叫满囤,两人都姓蒋。

宋金保轻轻咳嗽一声,这两个孩子慌忙抹干眼角的眼泪站起身来:“大人醒了,却不知有什么吩咐?”

小麦和满囤年纪虽然不大,却长得粗手大脚,个子甚为雄壮。船舱狭小低矮,二人一站起来,头就碰在天花板上。

宋金保平日间对这两个手下非常喜爱,见他们一脸悲戚,放低声音:“快吃午饭了,你们不叫船夫生火,却在这里哭泣个甚?”

小麦和满囤贴身侍侯宋金保多年,也不隐瞒自己的心思,同时小声说:“大人,我们又想起指挥使了。”

听到蒋指挥使这四个字,宋金保心中一酸,有酒意翻腾而起。他身体一晃,险些摔倒在地。

满囤连忙扶住宋金保:“大人恕罪,指挥使本是罪臣,我等本不该在你面前提起他名字的……实在是,实在是,指挥使对我兄弟恩重如山,念及他在世时的音容笑貌……心中悲戚……”

宋金保本欲推开满囤伸过来的手,可看到两个孩子眼中的悲伤,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船还在轻轻摇晃,船舱里的气氛凝滞压抑。

宋金保知道这两个孩子口中的指挥使正是锦衣卫前都指挥使蒋瓛,蓝玉案的实际经手人。前年因为被人秘告,被天子以谋反罪处死。

满屯和小麦本是官员子弟,家道中落之后被蒋瓛收为义子,进了锦衣卫衙门。实际上,这两个孩子当年若不是被蒋指挥收留,只怕早已经变成路边的饿殍。

蒋瓛当年在台上的时候也是威风八面,可说是一个人见人畏的主。不过,因为侦办蓝玉案,直接或间接地牵连到十三侯、二伯,连坐族诛达一万五千人,把打天下的将军几乎一网打尽,可说是民愤极大。

这才给他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

其实,这事情只要是带脑子的人都清楚,小小一个锦衣卫都指挥使,若没有天子点头,敢下那么大狠手于天下功臣勋贵为敌吗?

蒋瓛这个名字如今在京城就是一个禁忌,就连满囤和小麦这两个他的义子也不敢在自己面前提起。

看到两个手下的悲伤表情,宋金保叹息一声:“小麦、满囤,以后你们可以喊蒋指挥义父,不用在我面前避讳的。”

“真的!”小麦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激动。

宋金保微微一笑。

“多谢大人。”二人都拜了下去,眼眶里有热泪滚出:“以后大人有用得着我们弟兄的地方,只需一个眼色过来,我兄弟二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扶起两个手下,宋金保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也不必如此,我等虽是上下级关系,可一样为陛下效命为朝廷出力,只需实心做事就是了。”

“大人,我们锦衣卫衙门都被裁撤了,如今弟兄们在京城就好象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还如何做事?”小麦忿忿地说。

“怎么就不能做事了,锦衣卫虽然裁撤了,可编制还在。若是陛下真要裁掉锦衣衙门,我们早就被打散分派到各地的卫所里去了。可你看看,如今你们可被解散,可被外派。还有,你二人都是蒋指挥使的义子,若陛下心中真怪蒋指挥,你们二人还能活到今天?”宋金保淡淡地问。

“啊,这……”

宋金保:“陛下用我等毕竟用得顺手了,说到底,我们只是圣上的看门狗。不用我们,还能用谁?”

小麦和满囤都明白过来,可二人心中还是有些不甘。

小麦便道:“其实我们做事还不是得了上司的命令,可人家用我们的时候自然是呼之就来,到不用的时候却卸磨杀驴。大人,我想不通。”

这句话的矛头已经对准当今天子了,话刚一说出口,小麦就意识到不对,一张脸立即失去了血色,眼睛里满是恐惧。

宋金保却装着没听懂的样子,说:“这世上总得要有人去干脏活,干脏活的人大多没有好下场。可人生在世,生年不满百,一个人一辈子也就那几年好时光,只要抓住那几年,也值了。死又有什么,如果能够在台前风光几天,总比空活百年的好。”

再没人说话,三人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良久,宋金保这才问:“到什么地方了?”

小麦忙回答:“回大人的话,船已经过常州了,离苏州也只一日路程,陈艾正在苏州府参加府试,我们是先去吴江锁拿胡梦海还是就近先把陈艾给抓了?”

“废话,自然是先拿胡梦海。”满囤道:“陈艾什么身份,不过是一介白丁。胡梦海好歹也是七品知县,两榜进士出身,我们自然先抓正主子。”

“抓什么抓,你们懂个屁。”宋金保突然冷笑一声摊开手:“我且问你们,我们来来苏州提人可有驾贴?”驾贴就是锦衣卫缉拿罪犯时的逮捕令,他们虽然是特务组织,可捉拿犯人还是有一套严格的程序。

“啊……那还真是没有……”小麦和满囤同时结巴起来:“难道?”

宋金保苦笑摇头:“我也是刚才才想明白,当日,上峰命我来苏州公干时的原话是‘陛下传吴江童生陈艾及吴江知县胡梦海进京问话’,是传,不是拿。”

宋金保好象是自说自话:“而且,陈艾的名字可是排在胡知县前面的,可见这个姓陈的士子已经引起了陛下的注意,至于什么原因,那就不得而知了。既然已经到苏州了,我们索性去见见陈艾,见了他,再去吴江。记住了,你二人不可对他无礼。这年头的事情邪门得紧,就算是我等要做陛下的忠犬,也要多花点心思揣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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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完全亮开,这是苏州府试的第二天。

一份漂亮得馆阁体文章摆在了姚知府、徐增山等人面前。

“如何?”姚知府问徐增山。

第七十七章 当判第一(一)

第七十七章当判第一(一)

自从陈艾第一天的考卷交上来之后,徐增山的目光一直就就到上面,仿佛舍不得挪开一样。

姚善这句话一问出口,他也没抬头,只用不带感**彩的腔调回答道:“字不错,若换成乡试所有的考生都能写得一手这么标准的馆阁体,也用不了那么多誊录。”

明朝科举已经形成了一套受到法律保护的固有程序,如院试、乡试这种直接关系到读书人功名的重要考试,考生的卷子答完之后,需要由专门的誊录用标准的馆阁体抄录一遍,并糊上名字交给考官阅卷。

姚知府苦笑一声:“增山先生,我问这篇文章如何,又不。”

“我说的就是字呀,徐增山又不是你苏州府的官员,考生的卷子做得怎样,我也毫不关心。”徐增山淡淡道:“朝廷自有制度,还论不到我来阅卷。就算陈艾和归元节二人都名落孙山,也是你这个主考的事情。我之所以来这里,主要是为陈艾和归元节的八股文时文分出个胜负。你问我陈艾的史论作得如何,我也只能说他的字写得不错。”

姚知府苦笑:“增山先生你说这种话就没意思了,不过,说句实在话,陈艾这篇文章的一些见解倒让人耳目一新,可在世人看来却未免有些奇谈怪论的嫌疑。不像归元节的文章做得那样中规中矩,言之有据,合乎天理大道。”

“你真这么认为吗?”一直面无表情的徐增山突然笑眯眯地看着姚知府,叹息一声:“我这人最怕烦了,为了给陈艾和归元节所写的八股经贴做个仲裁,竟被姚大人你关在这庙里三天。这才是第二天,我徐增山已经闷得快要狂了。本打算看看童生们的卷子解闷,可一个个都是陈腐的老生常谈,没意思得紧。还好有陈艾这份胡言乱语可以读读。”

姚知府会意,哈哈大笑:“同感,从我个人而言到恨不得所有的考生都写出这种文章来,倒也可以打这无聊的时光啊”

笑着,姚善提起笔在陈艾的卷子上一圈一点,算是置陈艾史论的第一名。至于归元节的文章,则排到了第二。

圈完,姚知府看了徐增山一眼:“增山先生,我这么判你觉得呢?”

徐增山:“你是主考,怎么判是你的权力。不过,老实说,陈艾能写出这种文章来,还真让我有些意外。这种文章可不是普通童生所能做出来的,他这番奇谈怪论虽然说的是军事,却是细心地揣摩过公子重耳的心思的。

实际上,城濮之战,晋国要想确立自己的霸权,先得打倒强大的楚国,不但要胜得漂亮,还得占着大义名分。退避三舍,嘿嘿,重耳可算是捞到了一个好名声,取得胜利之后,很自然地做了春秋霸主。重耳什么人,那是国君。陈艾竟然能将一个国君的心思揣摩到十足,此人果然是一个机灵鬼。将来若入仕,只怕是一个不得了的人物。”

姚知府仔细一想,这才失惊道:“揣摩君王心思,这可是……难怪当初解纶说陈艾有做六部堂官的才具。当日我听到这话的时候还很不以为然,以为他不过是大言欺人。今天听增山先生这么一说,这才明白。官场中宦海沉浮还有什么比准确把握朝廷风向人心更重要的才能呢?若说到识人,我不如解纶多也”

徐增山笑了笑:“也不知道下一道史论和接下来的策问能不能再看到这种古怪的答卷。”

姚知府苦笑:“其实,我也愿意看这种卷子,倒有些期待了。”

徐增山:“等着吧,陈艾这人非常有趣,定不会让你我失望的。”

一百多份卷子读起来也颇为费神,特别是在考生的水平普遍不高的情形下,老实说很多文章读起来味同嚼蜡。徐增山又有名士派头,虽然被留在寺院中帮忙看卷,却在旁边捧着茶杯当看客,一副悠闲模样。反倒是苏州府的一众官员忙得半死。

头一天的卷子的名次总算是排了下来,陈艾因为在昨天文会上凭借三《十六字令》技惊四座,才压众生,拿这个第一倒不让人意外。

虽然知道光一道史论并不足以使陈艾拿到今科府试头名,可归照磨还是一脸阴霾,时不时跑大堂来晃一晃,一碰到知府严厉的目光,这才慌慌张张地跑回去做事。

府试不过是童子试的第二关,又没有严格的考场制度约束,很多时候,考生能否过关都是知府一个人说了算。考官们也显得很轻松,彼此之间还拿着考生们的卷子相互交流,碰到有意思的答案,还出轰然的笑声。

比如上一届考试的时候,卷子里就有一句“昧昧我思之”,有一个考生,不知当初就没记准“昧昧”两字如何写,还是精神不集中别有所思,把昧昧误写成“妹妹”。这句话出自《诗经,秦誓》。昧昧在这里表示“沉思”的样子。四书五经这句话,在他笔下成了谈情说爱的话了。

当时这份卷子在众人手中一传阅,立即笑倒在地。

从内心来说,考场气氛沉闷,大家还巴不得多出些这种新奇乐的卷子呢

陈艾这份卷新异有趣,算是对历史的另外一种解读。这在历史翻案风盛行的现代社会本没什么,可落到古人眼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新鲜。

一时间,几乎整个考场的考官们都是议论陈艾的卷子。

不少人对陈艾后面即将写的史论第二题和策问留了心。

第一场考试只有一道史论,审卷工作倒不繁忙。

可第二天因为是两道题目,工作量骤然大起来。

第二天的题目是一道史论和一道策问。

同第一天的题目一样,这两题也非常简单。

史论是《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此句出之《史记?项羽本纪》,秦朝末期天下大乱,群雄纷起,项梁率军攻秦。范增去拜见项梁说:“秦灭六国,楚国最冤,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于是项梁立怀王的孙子熊心为楚怀王,得到楚人的拥护而迅壮大实力

这个道题做起来其实也非常简单,不外乎是说我等做人做事要坚定,即便力量再,只要决心够大,就能取得最后的成功。

同后世的高考励志文也没什么区别,也是一样的写法。

至于策问则更简单的,让考生写一篇八百字的作文,谈谈如何鼓励农桑。

鼓励农桑这一题也非常简单,一般考生拿到这个题目,多半会先说说农桑的重要性,再说说作为一个地方官,先要组织人手挖掘灌溉渠道,每年春耕那几天,官员还得亲自走到田间地头举行一个议事,扶犁耕上几步。

这种考题早就被刊载在范文选集之中被考生们背得烂熟于胸,到时候依着这个套路写就是了,绝对能拿高分。

不过,这种卷子对考官们却是一种难言的折磨,千篇一律的流水文章看多了也是一种煎熬。

好在这科出了个放荡不羁的陈佩萸,或许能给大家一个惊喜吧。

正因为题目实在太简单,不少考生都提前交卷,到下午太阳落山之前,竟收上来九十张卷,还剩十来个写字慢的童生还在屋里磨蹭。

两道题目,两百多张卷子一交上来,考官们都忙开了,也飞快地给所有的卷子逐一评好等级。

归元节第一个交卷。

说起这个归公子,不愧是苏州府数一数二的才子,若不是长得胖有些猥琐,单就他的文章来说,还真当得起风流才俊四字。

这两篇文章也写得花团锦簇,读起来朗朗上口,给人一种很愉快的享受。

不过,单就内容来说,还是脱离不了那些范文的规置。

如果放在往常,这种卷子拿个第一轻而易举。

可惜众人都被陈艾的文章养刁了胃口,看到归元节这种老成保守的文字,却心中不喜。

倒是归照磨提着自己儿子的文章不住在同僚面前炫耀:“诸位大人,犬子的文笔越老道,虽然还有些瑕疵,却也算不错。却不知道知府大人什么时候给考生们这第二道史论和这到策文排名次?”

众人都笑着回答:“考生们的卷子都还没收上来呢,怎么排名次?”

归照磨哼了一声:“不错十几个人没交卷而已,我看这十几人也写不出比犬子更好的文章来。”

有人笑道:“未必吧,陈艾不是还没交卷吗?归大人,知府大人之所以迟迟没有排名次,不究竟是在等他的文章吗?”

“这有什么好等的,陈艾枉称才子,这两题又不难,偏偏磨蹭到现在,不是江郎才尽还会是什么?”归照磨大声叫道:“依我看来,也没必要等,我等立即将审核过关的卷子交到知府大人那里去,请他圈点出名次。”

花推管面容一整:“归大人,如此不妥吧,按照考场规矩,考生最迟可在明日清晨时交卷,这么急交上去,对陈艾和其他十几个考生公平吗?”

归照磨胸中也有邪火上拱,正要争辩,一个考官兴冲冲地挥舞着两份卷子冲进屋来:“交卷了,交卷了,陈艾的两份卷子。”

一群早被其他童生的老腐文章郁闷透顶的官员们轰一声围了上去,同声叫道:“快给我等看看。”

“知府大人和徐先生也过来了。”又有人大叫。

第七十八章 当判第一(二)

第七十八章当判第一(二)

(抽风,半天也进不了,更迟了些,抱歉。)

“见过知府大人,见过徐先生。”

即便心中再不愿意,众官还是都拱手施礼闪出一条通道来。

陈艾的两份卷子都被逐一摊开放在大堂的长案上,依旧是漂亮得没有任何个性的馆阁体书法,字字清晰,卷面干净得像是刚从印刷机上下来的新书一样。

姚知府和徐增山同时走到卷子前面仔细读起来,徐增山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而姚善只看了一眼,面色却是大变。

姚知府年纪有些大,眼神不是太好,索性将脑袋低下,鼻尖几乎要碰到纸上。他本长着一副长须,此刻已经全部拖在卷子上。

归照磨在陈艾的卷子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留意上了,大堂长案前全是人,挤了半天,总算挨到最前面。定睛看去,却是姚知府那把又长又黑的大胡子。心中一着急,就暗暗骂起娘来。

总算有人看不过眼,出言提醒姚善的正是徐增山,他苦笑一声:“知府大人,你都快扑到卷子上面了,我们根本就看不到一个字。”

姚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再看属下,眉宇间都隐约透出一丝不满:“呵呵,倒让增山先生笑话了,要不这样,找个嗓子亮的人将这两份卷子念一念,这样大家都不用全挤在这里。”

“好主意,不愧是知府大人啊”就有人官员声地欢呼起来,随即自动请缨:“大人,让我来读稿。”

“拉倒吧你。”一个北方口音的官员打趣那人:“周大人,你一口淮西口音,我苏州府的官员天南地北都有,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懂的。要不,换我来,我这口北平话可溜着呢。”

众官都声地笑起来。

“也好,你来读,我可有些听不懂淮西话。”知府姚善也笑出声来,将卷子递过去。

又有人叫道:“等等。”

“怎么了?”

“好不容易寻个乐子,等我先泡杯茶,细细品味陈佩萸的好文章。”

众人分位置坐好,那个北平口音的官员清了清嗓子念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然则,这三户究竟是哪三户呢?”

所有人都是心中一楞,这个陈艾写史论就好好写吧,怎么扯到那三户究竟是何人身上了。

一般来说,史书上的诸如三户、千人、斩获数万级之类的话,不过加工,虚指数量的多寡,并不准确。比如在这篇文章中,楚虽三户云云,不过是说楚国没多少人。可人虽少,但人心齐,志气高,一样能打败强大的秦国。

这个陈艾又在搞什么鬼?

说起这篇文章来,陈艾还真写得有些古怪。

他并没有就这段史实做太多的评论,只考证这三户究竟实指什么?

在文中他提出了四个结论。

先,三户可能是指经过多年的战争,楚过户口损失很大,到最后只剩余三户人家。不过,这个论点在论据上站不住脚,也只能当个笑谈。

其次,亡秦大业虽成于天下民众,但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确实当推三个楚人——陈胜、项羽、刘邦。这就是所谓的三户……

这个结论一出,众人都是一阵大哗,特别是那归照磨更是连连冷笑:“荒谬荒谬,刘邦明明是沛人,什么时候变成楚蛮子了?”

“别急,下面有考据。”读稿子的那个官员又大声地读起下文,归照磨一心挑错,立即闭上嘴巴,细心听起来。这一听,心中一震,张大了嘴巴,心中暗骂:诡辩,诡辩,这个陈艾牵强附会的工夫真是了得。

原来,陈艾接下来考证了半天,又扯到《史记》索隐中那句“高祖,刘累之後,别食邑於范,士会之裔,留秦不反,更为刘氏。刘氏随魏徙大梁,後居丰”

反正弯弯拐拐说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刘邦是楚人。

其实,在座的各苏州府官员也不把这事当真,就当是一个有趣的故事,倒也听得入神。

第三,陈艾又提出一个假设,这个三户指的是一个三户水的地名,项羽在此地大败秦将章邯。

最后,陈艾又说,所谓三户,指的是楚过的“屈、诏、景”三大姓,又道屈原为何曾任三闾大夫?“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屈原序其谱属,率其贤良,以厉国士”,

……

“哈哈,这个陈艾倒有些怪才”众人都大声笑了起来,在座各人大多是进士出身,即便是文化程度最差的归照磨也是个举人,一身学养自然深厚,也不会被陈艾这篇古怪的文字给忽悠住。

不过,陈艾的文字可读性极强那是肯定的,兼之旁征博引,就算有指鹿为马的嫌疑,可一身杂学却颇让人佩服,不破万卷又头脑灵光之人,也写不出这种能把人绕晕过去的东西。

“如何?”等读完这篇文章,姚善也被陈艾这篇史论逗得直乐。

“有趣,有趣,做了这么多年考官,今天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稿子,当判第一以示鼓励。”所有的官员都声地笑了起来,那个正在喝茶的官员更是“扑哧”一声将一口茶水喷了出去。

“好,就算他第一好了。”知府姚善提起笔就要在陈艾的第二份史论上画个圈。

“大人等等。”归照磨眼看着自己儿子这一题的第一就要被陈艾夺去,心中大急,叫道:“大人,犬子的文章老成醇厚,却拿不了第反倒是陈艾这种歪理邪说要夺魁,公理何在?”

“也不是这样。”一直没有说话的徐增山缓缓道:“府试可不比院试乡试,没那么正规。这份卷子若放在正规的科举考场上,自然是直接被扔到一边。可现在是府试,府试考的是士子对四书五经,古文经义,子集经史的掌握程度。我且问大家一句,陈艾这篇文章还不足以说明他的学问素养吗?”

“是啊”众人都笑道:“即便是怪论,也得找出论据,陈艾这篇文章旁征博引,没十年寒窗的苦读,也写不出来。单就这一点而论,陈艾过府试这关已经够格了。”

“又不是考功名,弄那么严格做什么?”

“如果大家没意见,我圈了。”知府大人笑了笑,提起笔又在陈艾的卷子上画了一个圈。

这是陈艾第二次被姚善亲笔圈点,他的两道史论都夺了头名,已微露本科府试第一的趋势。即便是在往届考生中,也不常见。

或许,这个陈艾长在史论吧,也不知道他的策问写得如何。

所有人对即将朗诵的下一篇文章充满了好奇,也不知道这个陈艾会又写出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来。

归照磨口中继续大叫:“我不服,我不服”

可却没有人理睬他,同时将目光落到那个北平官员身上。

那人正要伸手去拿卷子,徐增山却一把抓了过去,只看了两眼,又递给姚善:“本以为这个陈艾是个放荡不羁之人,却不想能写出这种文章,倒让人意外。”

这一句话勾起了众官的好奇心,都屏住了呼吸。

在众人心目中,陈艾还真是一个放浪形骸之人,才气是有,可有的时候显得狂傲古怪,说起来还真有些魏晋先贤的风致,却与明朝的主流文人圈子格格不入。

本来,大家都估计陈艾接下来的这篇策问应该又要整蛊,可徐先生口中的意思好象和大家预料的不太一样。

他又会有何高论出人意表呢?

知府姚善看稿看得慢,接过卷子上下端详了半天,一言不,让将大家的一颗心都吊到了半空。

良久,他才长叹一声:“若说起鼓励农桑,若说起施政牧民,这个陈艾只要能在任上历练几年,却将本府比下去了。”

说完,也不征求别人意见,又是一笔圈下去,置陈艾策文第一名。

这已经是陈艾第三次拿第一了,如此下去,还怎么得了?

归照磨再也按耐不住,也管不得那许多,大叫道:“知府大人,怎么又是陈艾第犬子,犬子的文章你也看了?”

归照磨无礼的态度让知府大人心中不快,他还没碰到过这样对自己说话的下属,当下立即冷下脸子,将陈艾的那篇策问拍在案上:“归大人,你自己看吧,若陈艾这分卷子得了不了第谁能拿第一。你自己摸着良心说。”

归照磨也不畏惧,冷笑着拿起陈艾的稿子看了半天,手渐渐地颤抖起来,脑子里一片蜜蜂飞舞的声音:这个该死的东西,前两篇史论全是荒谬之言,这……这份策问怎么写得如此认真……如此高……明……

“怎么了,归大人?”大家见归照磨如梦魇一般,都不耐烦起来。

“归大人,把陈艾的稿子放下吧,我们大家还等着看呢”

“归大人,吃独食可不好。”

天已经黑了下去,这是苏州本科府试的第二天,还剩一天时间,就能决定这一百多个童生中究竟谁有资格参加明年的院试,夺取秀才功名。

官船肆无忌惮地靠上码头,麦手提缆绳“呼”一声套在码头的石桩上。

“大人请。”

宋金保穿得十分整齐,威武地走上了岸。

看到船上立着三个锦衣卫,管理官船码头的那个吏就白了脸。

满囤喝问:“知府姚善还在虎丘吗?”

吏:“还……还在主持府试。”

麦转头低语:“大人,是不是立即去考场将陈艾带走?”

“不用,反正还有一天,等陈艾考完吧,我们现在去带人,坏了人家的功名,那可是损阴德的。”宋金保:“反正还有一天,也不急,去驿馆住下再说。”

第七十九章 八股考题出来了

第七十九章八股考题出来了

看到陈艾的这一篇策问,归照磨就知道这一场考试陈佩萸又压了儿子一头。

对于儿子的本事,归照磨还是非常清楚的。早年归家也甚是贫苦,他归大人在读书的时候也是饱一顿饥一顿,整日为生计为进学而奔劳,以至于无暇管教儿子,对儿子的教育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不过,儿子念书倒是不错,年纪,能诗能文,却也是个读书种子。

等到后来中了举人,归照磨补了苏州府照磨所的缺。这可是个肥缺,家里的情况一下子好起来了,这才想起将儿子从老家接到苏州寻名师细心调教。可到这个时候他才现已经有些迟了,归元节已经变成了一个纨绔子弟。

虽说儿子纨绔,可非常聪明,写起文章来更是了得。

当然,了得二字也只是相对而言,因为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是普通人居多。归元节的诗文还是脱离不了前人归置,中规中矩,让人挑不出错来。当然,被陈艾这种鬼才站在一起,立即被人家给比下去了。

单就这篇策问来说,归元节的文章流畅优美,老成稳妥,拿高分没有任何问题。

但陈艾所写的东西却已经不局限与应试考试拿分过关的范畴,反倒像是一个高级官僚在论政诏对。

归照磨在照磨所里整日同案牍文书打交道,政治嗅觉和眼力都是极高,如何看不出陈艾这篇文章的厉害之处。

陈艾的文字简洁明了,同前两篇史论的舌辩莲花比起来枯燥得让人昏昏欲睡,若单就可读性而言,一般人都愿意选择归元节的那篇,而不是反之。

不过,策问这种官样文章的文字讲究准确干净,要言之有物。否则你就算是写得天花乱坠,别人看不懂不说,误了朝廷大事,罪名就大了。

文字简洁这一条做起来也容易,多写多学就可以了,但要言之有物,却需要对世情、朝廷的运作有一定的了解,并找出相应的对策。

正如普通人一样,儿子归元节的文章大多是泛泛地谈了一下官府应该开挖引水渠,官员应该要为百姓做出表率云云,其中却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可陈艾这篇文章却不同,在其他,他只抓了一个重点:各地因为气候土壤的不同,相同的农作物产量却大不一样。一个地方只需种植适合本地生长的单一作物即可,不必什么都种。

比如棉花这种东西喜干厌湿,对光照又有极其高的要求,只适合在北方地区种植,而水稻却只能在江南水网地区生长。

可现在的问题是,朝廷现在有个趋势,好象无视各地气候降水的差别,也不做专门的引导和培训,任由百姓自产自销,甚至推广一些不适合本地生长的作物。

比如明朝初年,因为市场上对衣料的需求旺盛,家上国家也不富裕。朱元璋就下令所有府县都必须种棉花。如此,棉布短缺的情况虽然得到扭转,可有像江南地区这种水乡种棉花本就是一种笑话,产量低不说,还占了水稻的农时。到年底一算帐,农民反亏进去不少。

陈艾在这篇策问中提出一个新的看法,既然各地气候差异极大,百姓种地在选择作物的时候也不要贪大求全什么都种,比如河南的某些县份光照强土壤降水少,可全部用来种棉花,也不用种麦了,而江南则专一种水稻和桑树。

这叫商品化种植,至于百姓的日常所需,一切都可以用市场和流通环节这只看不见的手来解决。

官府所需要做的就是引导和为百姓创造一定的条件。

……

这样的文字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童生所能写出来的。

其中的观点人深省,倒让人眼前一亮。

归照磨心中突然有些恍惚,如果不是知道陈艾不过是一个普通白丁,他还以为这篇文章出自一个老于政坛的积年官僚之手。

评判一篇文章的好坏,文字语言固然重要,但立意却要放在第一位。

单就这一点而论,陈艾已经稳拿策问第一了。

一口气拿了三个第归照磨心中有些慌乱。

他暗暗给自己提劲,史论和策问不过是科举考场上的一个补充,和最后的成绩关系不大。

史论陈艾可以用标新立异来打动考官,策问陈艾可以用见识和新奇的思路获得高分。但最后一场八股文考试却是另外一番情形。

八股文有固定格式,固定文字,固定的写作套路。任你才高八斗,满腹锦绣,若不是在此道浸yin多年,写出来的东西根本就没办法看。

儿子虽然不成器,成日只知道胡闹,但八股文这种东西因为经过名师指导,写得却是极好,在整个苏州府至少能排进前三位。

你陈艾就算满肚子鬼精灵,这一关却是要被元节比下去的。

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科举场上,八股时文才是硬功夫,其他的花活都是假的靠不住的。

且让他得意一时,等最后一场的时候,我就要让所有人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才子,究竟谁才配拿今科府试头名?

抹去了额头上因为震撼而沁出的汗水,归照磨平静下来,将稿子换递给众人。

大家自然是传看半天,都连连点头:“此乃高论,陈佩萸能想到这一点,果然不凡。”

姚知府见大家都没意见,微笑道:“大家说,本府判陈艾策问第一可否?”

众官:“他不拿第谁能拿第一?”

姚善看了归照磨一眼:“归大人的意思呢?”

归照磨一咬牙:“下官同意大人的看法。”

“那就好。”姚善哈哈地笑了起来:“今天就到这里,明日最后一场,诸君辛苦。”

徐增山还是微笑不语。

……

已经在考场里呆了一天两夜了,陈艾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

屋子里任何娱乐设施都没有,除了一床一桌一椅。

这个时候,陈艾多么希望手头有一本书可以读读啊,不要话本什么的,就算有一本枯燥得让人狂的新华字典也好啊。

天气又冷,马上就是春节,一年中最冷的几天已经过去,整日都是艳阳高照。但一早一晚还是冻得人手脚木,偏偏考场的这座寺庙全是木制建筑,官府又不可能提供取暖设备。否则,一旦失火,考生又不能提前离场,非被一网打尽不可。

所以,不少考生都被冻得够戗。

和以前在贡院设置的考棚狭窄拥挤不同,寺院里又宽又大,条件倒也不错,也不至于同以前考试那样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同年的情形如何。

可陈艾还是能够听到一阵阵跺脚搓手的声音,尤其是楼上那个家伙更是不停在上面走来走去,脚步声一击击敲在陈艾的脑门上,让他心中一阵慌。

正因为考场的日脚实在难熬,陈艾有意放慢了答题的度,磨蹭到傍晚才将两份考题写完。

即便如此,剩余的时光也不好打。

他在屋中枯坐半天,心中越地焦躁,只恨不得一脚踢开反锁的房门冲出去,再不回头。

不过,陈艾通过昨日的文会,可说是声名大振,隐约有苏州士林领袖的迹象。既然是领袖,就得有领袖的气度。

表面上他还是做出一副气定神闲模样,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就那么笔直地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风景。

陈艾的一举一动,别的考生自然是看不到的。倒是苏州府的一众官员心中佩服,都暗自点头,对此人的看法又有不同。

就有人在下面议论:“这个陈佩萸果然是个人物,这么冷的日子,却能端坐不动,颇有名士风采啊”

“不错,不错,想起昨日的文会上陈艾诗酒恣肆,如今却是不动如山,好象两个人一样。”

“依我看,那不是什么风采,你们都想错了。“

“还请教。”

说话那个官员笑了笑:“这是慎独。”

“此话怎讲?”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我辈读书人行走坐卧都都有个样子,讲究行得正坐得端。一般士子在别人面前倒还能保持基本的体态,可转过身没人看到了,却是另外一副模样。你们看别的考生进了考舍之后,大多钩腰驼背,行止不端,在屋中又是跺脚又是搓手,成什么样子。更有不堪的,甚至还将脚丫子脱出来不住搓,枉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斯文扫地啊”

“那却是,这个陈艾的养气和慎独功夫很不错呀,不愧是我苏州年轻一辈读书人的翘楚。”

众官都是一阵感慨:“他若不能得府试第我等却不答应。”

能不能拿第一还得看最后一天的八股时文。”

“陈佩茱萸会怕写经贴八股吗?”

“哈哈,那也是,我们就等着看他的文章,等他蟾宫折桂吧”

……

苏州府官员的议论陈艾自然不知道。

在屋中坐得累了,看天色已经黑尽,又冷,索性就倒在床上睡觉。

等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抹去眼角的眼屎,脑袋还有些糊涂。

八股文的题目终于下来了,《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生以成仁》。

陈艾一看题目,瞌睡全醒了:这题目好难,府试出这种题目,不是故意整人吗?

第八十章 审题,难题

第八十章审题,难题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生以成仁”一句出自《论语?卫灵公》,意思是:志士仁人不肯贪生怕死而伤害仁义,他们总是宁可牺牲性命以成全大义的。

这一段算是对孔子思想的高度概括,孔子思想总的来说分为两点,一是仁,二是礼。

凡是有道德志气的,没有哪一个人愿意为了自身的安危而失德,皆愿意用生命来追求真理大道。

正因为仁和礼如此重要,围绕这两个要点的考题历朝历代层出不穷,尤其是在乡试和会试这种选官考试之中。

可童子试出这种题目却有为难人的嫌疑,毕竟,县试府试两关的读书人中有很大部分并没有太多学问,而如今的苏州府有学问的读书人大多逃亡一空,这一百多童生中,有不少是临时凑数的,让他们做这种高难度的题目,却有些赶鸭子上架的嫌疑。

陈艾当初学国学的时候,老师就说过一句话,国学之中《论语》大多是孔子当年的语录,篇幅短,又是后人编纂,其中很多地方存有争议和歧异,学起来最难。

国学要想入门,得先从《孟子》开始,然后是《大学》和《中庸》,最后才是《论语》。

知府姚善以《论语》中这句为题,确实是为难这一百多水平参差不齐的童生了。

不但别的考试,连陈艾也有些头疼。

他最怕这种大为泛的题目。

一篇八股文,字数上有严格的限制,少则八百,最多也不能过两千。

你放开了写吧,容易写得不着边际,抓不住重点。凝练笔墨吧,却又没办法出彩,也许,走中庸路线是最好的选择。

想到这里,陈艾定了定神,提起笔在考官下来的稿子上大概写了个几十字的提纲,这才开始写正文。

可写不了几百字,却觉得笔头沉重,无法挥洒自如。

这样的文章质量如何可想而知。

就这么写下去,别说拿第过关都难。

叹息一声撕掉稿子,陈艾决定还是以自己最擅长的手法作文,他依着清人的笔法,按照严格的格式写起了那种死气沉沉的稳重文字。

忙乎了一个上午,堪堪将一篇两千字的文章作完。

吁了一口气,陈艾这才感觉到腹中饥饿,胡乱吃了点送来的食物,休息片刻,这才又拿起卷子检查起来。

这一看不要紧,只看得他自己差点昏睡过去。

“这种垃圾真是我写的吗?”陈艾叹息一声:“不管从哪一方面看,清朝的八股文已经达到了历史上的最高峰,无论是格式还都让人挑不出错来。我也有意依着清人的路子一路走下去。

可是,却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这里是明朝,而且是明朝初年。明人看文章,还是要看文才的。我这篇稿子交上去,即便没办法找出半点纰漏,却干瘪艰涩,已经落了下乘。过关是没任何问题的,可要想赢归元节却没有任何可能。”

一想到这里,陈艾越看自己的文章,心头越是恼火。一怒之下,用力一扯,将这份稿子撕得粉碎。

等到卷子撕碎之后,陈艾却后悔了。

这篇文章即便再不堪也足以让自己顺利通过府试这一关,说撕就撕了,要想再起炉灶新作一篇谈何容易。

况且,我心中已经乱成一团,要想再写一篇越前作的文章出来,有那么容易吗?

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心中像是塞了一团乱麻,吞不下又吐不出。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微微西斜,屋檐的影子一点点拉长。

也不知道在椅子上坐了多久,陈艾突然一个激灵:“不行,时间不够了,离交卷也没几个时辰。无论如何,我得写,必须要写……不过,我该写什么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试图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去。

砚台里的墨汁已干,倒了点水,磨了半响,心潮还是如海浪般翻腾不休。

“草泥马,必须开始写了。”粗鲁地骂了一句。

屋檐的影子更长,刚才还暖洋洋的感觉被阴冷代替。

陈艾提起笔蘸了墨,又铺开一张新稿子,竭力回想刚才那篇文章中自己所写的字句。可无论如何回忆,却一个字也记不住。

怪就怪自己太重八股文的格式,却忽略了内容。

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我是样样都记得,可该填什么内容进去,却难煞个人。

呆呆地站在桌前,许久,陈艾心一横,也管不了那么多,提笔就端正地写道:“圣人于心之有主者,而决其心德之能全焉。”

这是破题。

接下来就该承题了,那么,该写什么呢?

没时间再考虑了,胡乱写吧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抓着自己的笔杆子一气地写下去:“夫志士仁人皆有心定主而不惑于私者也。以是人而当死生之际,吾惟见其求无惭于心焉耳,而于吾身何恤乎?此夫子为天下之无志而不仁者慨也,故言此以示之。”

“这是……”陈艾心中一惊,手中的笔却落了下去,在稿子上留下一个大大的污点。

“这句子我怎么这么熟悉,好象在什么地方看过……”

“怎么会这样呢?”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生以成仁》。

多么简单的一道题啊

一看到最后这一天的考题,归元节就欣喜若狂,这个题目自己以前不说做过一百次,二三十次总是有的。

当初,他父亲请的那个私塾先生虽只是一个老秀才,可学问素养却是极高的,在江南士林中也有名字。只可惜这老先生不知道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运气不好,平日里看起来满腹才华,可一进考场做出来的卷子不堪入目到极点,连个蒙学童也不如。

到五十多岁的年纪了,还是一个的秀才,也没办法做官。

归元节怀疑这老家伙一进考场根本就是有意乱写,好让人家没办法录取。

这老东西看世向倒是明白啊

在他做自己先生的那几年,这道题目可没少让归公子作,还修改过许多遍。今日,索性将那修改的旧稿抄上去就是了。

第八十一章 慎重作文

第八十一章慎重作文

对,没错,只需将那篇稿抄上去就是了。

归元节是知道自己老师本事的,他记得刚到苏州那一年自家的条件突然好起来,手头好象有使不完的钞票,这让穷惯了的归公子一时间有些不知道怎么过日子才好。

日流连在花街柳巷之中,乐不思蜀。

等到父亲请的老师进门之后,归元节还很不以为然,觉得自己聪明伶俐,白花钱请老师做什么。有那钱,还不如自己使着痛快。

可接触之下他才发现这个先生学问深厚,不是普通冬拱先生可比的。这才虚心学习了好几年,他这个花花大少才变成了苏州府有名的才子。

能够调教出自己这种人才的先生会是普通人吗,他的文章自然是世间第一流的。

世人都知道科举场中八股时文乃是第一桩要紧的,这个老师也不例外,平日里授课,基础经义也不怎么教,每五日只让归元节写一篇八股,然后细心修改,改到最后,直到改无可改才让归元节囫囵吞枣地背熟才肯罢休。

几年下来,几百篇文章写下来,归元节只觉得自己都快变成一台八股机器了。

可以说四书五经中的重要字句他都准备有一篇相对应的范文,上了考场,只需将经过老师不断修改千锤百炼的习作照抄一遍即可。

这个时候,归公子才明白了父亲提出要同陈艾比试八股文的良苦用心。

有恩师那些修改得已臻完美的范文在手,难道还不能打败那该死的陈艾?

陈艾啊陈艾,别人一提起你我,都说什么南陈北归。我呸,什么时候我归公子降低到和你一个档次了?

你不过能写两首小曲罢了,上了正式场合,还得靠八股文说话。

我归元节可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且看我如何在这最关键的一题压你一头。

想到这里,归元节就忍不住想狂笑。

他提起笔来,也顾不得什么字迹不字迹,就那么用自己平日里写顺了手的颜体一气地写下去。

三张卷子,满满两千来字,酣畅淋漓一气呵成。

写完,手心有些微微发热,沁出了一丝细细的汗水,也不知道是太用力还是写兴奋了。

等到最后一个字落到纸上,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大概估计了一下,已经是下午。到晚间交卷也没剩多少时辰,时间刚刚好。

在放下笔的一瞬间,心中固然满意非常,可却突然有一丝不安的感觉浮起:陈艾这鸟人鬼名堂不少,在考前他肯定会有所准备的。依的如今的名气,不会连八股文也写不好吧?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陈艾应该不擅长八股时文的,我听爹爹说过,此人在王谟那里吃过两年闲饭,也没正经读过几本书。回吴江后才拜在胡知县门下,系统得学起了道德文章,经贴时艺。

不过几个月时间,能学到什么?

我可是在八股上面花了好几年工夫的,没理由输给他啊

可我心中为什么还是那么不安呢?

一想到这里,归元节心中开始没由来的慌乱起来。可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也不必再说。

他拿起桌上的铃铛摇了摇。

一个衙役走过来:“归生,你有什么事?”

归元节深吸了一口气:“苏州府本科府试考生归元节交卷。”

……

“这样的句子我怎么这么熟悉,好象在什么地方看过……”

“怎么会这样呢?”

在归元节交卷的同时,陈艾却陷入了迷茫之中。

刚才他因为不知道究竟该写什么,索性什么也不想,就那么胡乱写下去。也不知道是见了什么鬼,手下竟不受控制的写出这两段文字来。

难道我被恶鬼附体了?

心中突然有这个念头升起。

在没有穿越之前,毕竟是一个高知,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唯物主义的哲学思维已深入骨髓。可自从穿越到明朝之后,他的世界观已经彻底颠覆,对那些莫名其妙的神话传说之类的东西已经有些半信半疑。

有些东西你可以不信,但你却不能不敬畏。

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考舍,陈艾背心有些发凉。

不过,看到外面的青天白日,他还是打消了自己心中的猜疑。鬼怪这种东西大白天是不可能出来的,况且,按照儒家的说法,但凡学有所成的儒者,胸中自然而然有一股浩然之气。

考场中一百多考生,那股气势,任何一种鬼怪也经受不住。

当然,这不过是一种传说,当不得准,也没人相信。

可手下突然写出这两段文字,总归有理由的。

事情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陈艾索性站起来在屋中走了两步,突然失笑:“原来是潜意识啊,我倒忘记了这一点。”

原来,人脑的记忆力非常惊人,其储存能力超越任何人的想象。

我们每日都要接受海量信息,这些信息不管有用无用,都会被大脑不加分辨地储存到大脑皮层之中。待到存储完毕,大脑还会无意识地通过我们对这些信息的使用频率进行筛选。使用频率高的,则作为有用信息浮参观户水面成为我们的显意识。

至于使用率不高,或者完全不使用的信息则变成潜意识深埋在我们意识深处。

这种潜意识或许一辈子都用不上,可我们有的时候还是会突然想起一些事。比如某一天,你会突然想起你三岁的时候去过一个地方,见过一个人……

“或许,我现在碰到的就是这种情况。这篇文章我以前一定读过,只不过,因为在现实生活中用不上,被遗忘了。如今,我只要将这段记忆找出来就可以了。”

“不能慌,不能慌,肯定能回忆起来的。”

陈艾又坐回椅子上,将大学四年,和硕士生涯的那几年在脑中逐一过了一遍,包括以前学过的课本,在图书馆借籍。

渐渐的,以前学的知识慢慢从记忆中跳将出来。

“哎,大学中所学的知识有许多还真用不上,不过,知识总是有用的,你不知道哪一天就能用上。比如今天,比如现在……”

“王阳明……对就是他,我想起来了。”

一个巍峨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眼前,那是一座高山。

无善无恶心之体,

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对,这篇文章就是他写的。”

第八十二章 等着吧

第八十二章等着吧

不管考场之内如何难熬,时间还是不为人意志为转移地一点点流逝。

三天时间眼看就要结束,苏州府一众考官被关在寺院中这么长时间,气色都显得不太好。即便是一场普通府试,还是关系到考生们明年参加院试获取秀才功名的资格,大家的神经都绷得很紧。

看了那么多卷子,除了陈艾的文章有一定可读性,其他的千篇一律不说,还枯燥乏味。这样烦躁的工作干上几天,所有的官员都有些郁闷。

还好,眼看着就到第三天下午,离最后的交卷时刻只剩不到两个时辰。只要天一黑,就可以收卷开闸回家快活去了。

可偏偏这最后两个时辰最是难熬,不但众官员,就连衙役们也都伸长了脖子看着地上的阴影一寸寸变长。

倒是徐增山和知府姚善有说有笑一脸恬淡。知府大人且不说,人家毕竟是一个地方大员,怎么说也得摆出一个震得住场面的架势,徐增山能够如此沉静,却显示出不错的修养,倒让人佩服。

八股文乃是科场的敲门砖,格式严谨,对考生的自由发挥有极大束缚,确实没什么可读性。

考生已经陆续交卷,众考官也看得昏昏厄厄。

八股文卷子审阅起来也很简单,只需大概扫上一眼,只要格式对了,没有错别字,也没有犯忌的地方,就无一例外地放行。至于给考生排名次的任务,自有知府大人决断。

虽说八股时文实在没可读性,其实这也不过是读普通人而言。真正学养深厚之人,做出的文章却异常精美,比如解纶兄弟,比如当年的刘青田、宋廉,写出来的东西辞达、通变,读之口角噙香。

可见,八股镣铐固然是对读书人才华的一种禁锢,可戴着镣铐跳舞却有另外一种风韵,更能显示出其超凡脱俗的才华。

那么,唯一能够期待的也只有陈艾的卷子了。

此人才华自然无庸多说,也每每有出人意表的惊人之语,这种八股文在他手中或许能写出不一样的味道吧?

审完卷子的考官们因为等着看陈艾的卷子,闲着无事,就找了个借口跑知府姚善和徐增山这里来叙谈,一边说话,一边等着。

姚知府知道属下的心思,也不说破,微微一笑了事。

可等了半天,眼见着考生们都已交卷,陈艾还没有任何动静,这就不得不让人感到奇怪了。

“这个陈艾怎么搞的?”花推官对陈艾很有好感,前两日也颇多维护,心中不觉着急,忍不住将这个心思说出口来。

“陈艾此人是个慢性子,倒不是他狂傲。”姚善笑笑,道:“前三道试题大家也都看到了,他好象都是最后几个交卷的,大家也不要急,等着吧。”

“知府大人言之有理。”众官连连点头。

见所有人都看好陈艾的样子,归照磨心中不快,冷笑道:“各位大人也太看得起陈艾了,或许陈艾的杂学实在了得。但这八股时文同杂学却没有任何关系,不经过多年的磨练,不将四书五经熟记在胸,吃透其中的经义,写出来的东西也不忍猝读。陈艾才读了几年书,或许他是真的做不出来吧。”

“归大人说笑话了吧?”花推官眉头一扬。

所有的人也都笑着摇头:“怎么可能?归大人确实是在说笑了,话说,我等现在议论陈艾,可归大人的公子好象还没交卷吧。难道归大人就不担心贵公子这最后一场的八股时文做得如何?”

“犬子虽然诗词歌赋不成,但这道德文章,圣人之言却吃得甚透。区区一篇八股文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难事。”归照磨心中不快,正要再说,透过窗户却见一个书办捧着一份卷子快步走过来。

归照磨心中一惊,有种莫名其妙的念头从心中升起:不会是陈艾交卷了吧?

随着归照磨的目光,众考官也看到那个小吏手中的卷子,俱是一静。

等他进得大堂来,众人都纷纷出言询问:“可是陈艾的卷子?”

就连知府姚善和徐增山也望了过来。

“禀告知府大老爷、徐先生,各位大人。”那小吏回答道:“却不是陈艾的,此卷正是归公子的文章。大老爷吩咐过,不但是陈艾还是归公子,只要他们交卷,就得将卷子首先送过来,小人不敢怠慢,这不就取了试卷过来禀报大人们。”

“啊,是犬子的卷子,快给我。”归照磨心中欢喜,“可算是写完了。”

“归大人,请避嫌。”花推官哼了一声。

归照磨醒悟,将手缩了回去,可人却朝前走了一步挨到长案前,目光炯炯地盯着儿子那份卷子。

姚知府接过归元节的卷子飞了一遍,口中却“咦”的一声。

归照磨一颗心立即提到嗓子眼上,他以为儿子的文章出了纰漏,背心上立即出了一层毛毛汗。

好好,接下来知府大人的面色突然露出一丝笑容:“不错,这个归元节还是挺有才的,一篇八股时文,字数不过千余,却能在方寸之间腾挪转圜,藏须弥于芥子。能写这么一手好文章的人,当今世下已然不多。增山先生,你且看看。”

听到知府称赞儿子的试卷,归照磨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总算落到实处。看起来,儿子这篇文章自然是写的极好的,否则姚知府也不可能如此夸赞。

哈哈,好儿子,总算给老子争了一口气。

归照磨得意得几乎要笑出声来,但一看到试卷又交到徐增山的手中,他心中却是一沉。

徐增山好象很厌我的样子,恨屋及乌,别睁着眼睛说瞎话判儿子一个劣等才好。

果然,徐增山听说是归元节的卷子,一脸不耐烦的神情。

这让归照磨心中担忧又多了一重。

徐增山拿起归元节的文章反反复复地看了起来,半响不语。

“徐……徐先生……”归照磨鼓起勇气问,声音却有些颤抖起来。

徐增山皱起眉头朝归照磨摆了摆手,示意他安静,又将文章看了一遍,眼睛却是越来越亮,良久才将手指敲在桌上:“好文章,大家都看看。”

文章不长,苏州府的官员都围了上来,很快将归元节的卷子看完,都同时叫了一声好。

“此文章的文彩还真是不错啊”就有人叹息。

徐增山点头:“这文章端的是做得老辣,不似出自一个少年人之手。若不知道是归元节所作,还真以为是个老翰林的手笔。单就这篇文章来看,就算是去参加乡试,也能轻易过关。”

连徐增山都这么说,归照磨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承蒙增山先生夸奖,犬子也是个愚钝之人,只不过平日间比别的人多花了些心思在功课上罢了。”

他因为太得意,说起话来也没有了分寸,径直问:“徐先生不是不喜欢犬子吗,怎么反对他的文章赞赏有加了?”

归照磨的话说得非常视力,别人都心叫一声不妙。

果然,徐增山的脸色沉了下去,哼了一声:“我徐增山从来不以个人好恶评价一篇诗文的好坏,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可惜归照磨实在是太得意了,没发觉徐增山的脸色阴沉得要滴出水来,又说出一句失态的话来:“徐先生,你说以犬子的文章,够不够资格拜在你门下,入徐家族啊?”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皆拿眼睛看着归照磨和徐增山,等着狂傲的徐先生雷霆一怒。

可惜,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徐增山却没有发怒,反淡淡对归照磨道:“归大人,其实,以你儿子的先前所写的诗和这篇八股文看来,他也算是一个有才之士。虽然比起我们府上的几个小公爷还差些火候,却也不错了。”

归照磨:“那是那是,犬子怎么敢同国公府的几个小爷相比。”

徐增山又道:“以归元节的才华,进族学本没什么问题。不过……”

“不过什么?”归照磨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不住口地问。

“不过,我说了,只要归元节夺了今科苏州府试头名,我就让他如徐家族学。现在考试都还没结束,要等发榜也还要好几天,你现在提起这事毫无意义。”

“难道犬子的文章还不能拿第一吗?”归照磨得意地笑着:“前面三题犬子虽然都拿了第二,可科举考场是八股文才是第一要紧的。其他试卷我等也已经看过,没有一篇能够超过犬子,如此说来,我儿元节的头名是当定了。”

“未必吧”花推官忍不住插嘴:“陈艾可还没交卷呢,贵公子最后的排名如何还得等陈艾的文章出来后才能分出高下。”

归照磨大声冷笑:“花大人这话说得没道理,你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该交卷的都交了,陈艾动作虽慢,可如果他真的有才,区区一两千字的文章,整整一天,难道还没作好?依我看,他根本就是浪得虚名,诗词歌赋他或许不错,可一到些八股文,就露馅了。”

“都安静,等着吧,等着考完再说。”知府缓缓地说。

徐增山也道:“也就是等上一两个时辰而已,等着吧。”

花推官心中终于急噪起来,借了个由头跑到陈艾的考舍前,伸长脖子朝里面看去,却看到陈艾还呆呆地做在椅子上,面上一阵欢喜一阵忧愁。

第八十三章 一切都不成问题

第八十三章一切都不成问题

这个时候陈艾突然想起了一句老歌的歌词“让我欢喜让我忧”。

当王阳明这个名字从心底升起时,他就知道这次考试已经毫无难度了。

王守仁字伯安,别号阳明,是明朝成化、正德年间的大儒,乃是儒家继朱、程之后又一个大宗师,心学流派的重要人物。在他的名字之前,后人一般都贯以大学问家、大文学家、大哲学家的名头。

一提起明朝,普通百姓大概都会第一时间想起唐伯虎、解缙的名字,可在官方的正统史料上,王守仁的名字就如高挂青天的白日一样,有明一朝所有文人都被他的光芒所掩盖。

实际上,儒学到王阳明就达到了他的最高峰,在此之后就逐渐没落下去,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才彻底被西学所替代。

抄这样一个高山仰止的巨人的作品,难道还不足以在这个小小的苏州府试中脱颖而出吗?

陈艾终于想起这篇文章是当初在大时,正好学到明清八股文那一段,自己偶然在图书馆里借了一本《历代八股文名篇》时看到的。

这一篇文章是王阳明弘治十二年中进士时所写的,这样的文章连进士都能中,已经能够说明问题了,质量绝对上乘。

“有此雄文再手,这个第一我拿定了”陈艾欢喜得只想笑出声来。

可是,他面上的微笑突然凝固了,从当初看到这篇文章到现在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没办法将那一篇两千多字的东西从头到尾记得一字不差,就算想抄也没办法抄啊

心头咯噔一声,陈艾突然觉得有些颓废。感觉自己就想天方夜谈中的阿里巴巴走到四十大盗的宝藏门口,眼看着如山的金银财宝唾手可得,却忘记了开门的咒语究竟是“芝麻开门”还是“西瓜开门”。

狠狠地敲了敲自己脑门,除了只言片语,却死活也记不得那篇文章究竟写了些什么。

潜意识虽然在关键时刻浮现在自己脑海之中,却尤抱琵琶半遮面,死活也不肯现出全貌。

可见,潜意识这种东西并不可靠。

世界上最让人讨厌的事情就是给了人希望,转瞬却又将希望扼杀在摇篮里。

心中一阵接一阵慌乱,使陈艾再也无法从容。

他坐在桌子面前看着手中的考卷,喜一阵忧一阵,迟迟无法下笔。

这个时候,花推官走到院子面前,用担忧的眼神看着考舍中的陈艾。

陈艾半天才发现花大人已经到了,他这人最好面子,自然不肯在花推官的面前失堕了志气,连忙提起笔来。

看到陈艾提笔,花推官不为人知地松了一口气。

笔是提起来了,接下来该写什么却是个问题。

陈艾心脏还在乱跳,他不停地深呼吸,告戒自己:不要乱不要乱,既然上天让你记地王阳明所写的那些片段,绝对不会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你死掉,一定会找出办法来的。

破题和承题已经写好,接着就是起讲。

所谓起讲为议论的开始,首二字用“意谓”、“若曰”、“以为”、“且夫”、“尝思”等开端。

这是固定格式。

于是,陈艾也管不了那么多,随手在卷子上写下“若曰”二字,接下来,王守仁的好象写的是“若曰:天下之事变无常,而生死之所系甚大。”至于后面,却不太记得。

不管怎么说,有花推官在外面盯着,都得硬着头皮写下去。

于是,陈艾用端正的馆阁体一笔一画写得极慢,这短短的一句话竟写了大约十分钟,只觉得笔头沉重无比。

看到陈艾开始动笔,外面的花大人长长的松了一口气,面上凝重的表情也缓和下去。

陈艾朝外面笑了笑,示意花大人放一百个心。

说来也怪,自己这一笑,心中那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好象轰然落地,一层窗户纸好象是被自己桶破了:我又何必幻想这一字不差地将阳明先生的这篇八股文抄下来呢,我陈艾又不是计算机,这么多年前读的文章,怎么可能从头到尾全记在心头。

其实,作文这种东西,首在立意,只要意思对了,格式对了,就是一篇好文字。至的工夫,这需要时间的磨练,粗糙一些也无伤大雅。只要能够抓做王阳明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以自己的语言方式写出来,也不失为一篇绝妙好文。

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老天让你想起这篇文章,已经够意思了,你还想怎么样?

陈艾面上的笑容更盛,说句实在话,这篇文字他是不可能一字不差的记下来的。还好当初读大学的时候,读到这篇文章的时候他做过笔记,分析过。

那些笔记,自己还记的:陈艾啊陈艾,你太没志气了,一心只想这抄。你毕竟也是个硕士生,提炼归纳能力可比明朝的童生强太多了。况且,前一段时间你在胡知县那里读了那么长时间书,八股文也反反复复写了几十篇,难道重新写一篇文章对你就那么难?况且,有王阳明的立意,我还记得其中的一些字句,如果这样还写不出来,你也别想在科举这条路上有所成就了。

心中有了计划,自然安稳下来。

陈艾将乱糟糟的念头抛之脑后,以着以前做的笔记,一字一句地写了下去。

“固有临难苟免,而求生以害仁者焉;亦有见危授命,而杀身以成仁者焉。此正是非之所由决,而恒情之所易惑者也。吾其有取于志士仁人乎?夫所谓志士者,以身负纲常之重,而志虑之高洁,每思有植天下之大闲;所谓仁人者,以身会天德之全,而心体之光明,必欲有以贞天下之大节。是二人者,固皆事变之所不能惊,而利害之所不能夺,其死与生有不足累者也。”

写完起讲,陈艾心中大爽,回头又读了一遍,这段王阳明的原著占了六成,另外四成是自己的再创作。如今一读,却天衣无缝,浑然一体得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看来,前一段时间的下的工夫没有白费,陈艾欢喜得想振衣长啸。

这感觉可比单纯的抄袭更有快感啊

八股已经写了三股,接着还有五股。

一切都不成问题。

第八十四章 误会,府试第一

第八十四章误会,府试第一

其实这也不算是陈艾第一次做八股文章,在吴江县的时候,他也写过几十篇,也将上百篇范文琢磨透了。

现代人读书比起古人实际在学习能力上要强上许多,比如归纳总结能力,比如科学的记忆和学习方法,都不是明朝人所能想象的。

若单纯为写作而写作,区区一篇千余字的文章也只需要花上一个时就能搞定。可今日因为要借鉴王阳明的原作,又得在语言上同王先生保持一致,句子的句型、文章的气脉都要考虑在内,要想写快也不容易。

一句话通常要在心中想上半天才落到纸上,以期和阳明先生的风格保持统一。

这样写起来,度就慢得像蜗牛一般。

看到陈艾开始作文,花推官心中本已一松。可陈艾答起卷子来却不让人省心,只见这家伙一会儿咬笔杆,一会儿低头沉思,一会儿又飞快地在纸上写下一行字,艰难得好象是六月怀胎一朝分娩,又好象是人内火旺盛大便干燥,无法酣畅淋漓痛快一泻如注。

在院子里站了也不知道有多久,花推官只觉得腿也麻了,身上也冷木了。

这时候,眼前突然一黑。

他这才愕然现,天已经黑了下去,马上就要收卷了。

“这个陈艾,搞什么呀?”花推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关心这个吴江士子,心中一股怒火腾腾拱起,只恨不得立即冲进屋去,一把揪住陈艾的领子大吼:“你属蜗牛的吗,都什么光阴了,你磨蹭个屁?”

一个衙役走到花推官身前,低声道:“花大人,知府大人让人来请你过去。”

“啊”花推官一个激灵,问:“怎么了?”

“已经到收卷的时候了,知府大人让我过来请你回大堂。”

“都……都到收卷的时候了……还有多少考生的卷子没收上来?”花推官突然有些口吃。

衙役回答道:“就剩陈艾的卷子没做完了。”

“就剩他了,这个陈艾,太不象话了”花推官气急败坏起来。

衙役催促:“花大人,知府大人和各位大人还等着呢,还请你快些过去。”

“咳,自己都不看重自己的前程,我这个外人费这个神做什么?”花推官狠狠一跺脚,转头就走。

就在花大人转身的一瞬间,一直在考舍中慢吞吞字斟句酌作文的陈艾突然长舒了一口气,喃喃道:“总算找到语感了,阳明先生的文章朴实厚重,增一份嫌多,减一分嫌少,要想摹拟出其中的韵味来,还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还好这篇文章的大意和六成字句我还记得,还好有胡知县胡老师前一段时间的细心调教,否则我这一关还真过不了。”

“看来,勤能补拙,确实是至理名言。”

“恩,回去之后还真要好好弄个笔记,将以前在大学里所学的那些东西归纳总结一下。对了,那本《八股名篇》也得凭记忆誊录下来,以后考试或许能够用上。”

“咦,天都黑了,嘛辣隔壁的,得快些答题才是正经。这次虽然是个的府试,却也算是让我找回了当初高考时的状态,有这种经历,对以后的几场考试却大好好处。”

陈艾这篇文章已经写到中股部分,还有后股和束股没写,也就是两三段,三百字左右。

这个时候,再用标准的馆阁体答卷显然已经来不及。

将即将写下的内容在胸中过了一遍,现自己所写的文字同记忆中残留的王阳明原著的片段严丝合缝在一起时,陈艾提起笔用漂亮的行书一气写下去:

“以吾心为重,而以吾身为轻。其慷慨激烈以为成仁之计者,固志士之勇为而亦仁人之优为也。视诸逡巡畏缩而苟全于一时者,诚何如哉?

以存心为生,而以存身为累,其从容就义以明分义之公者,固仁人之所安而亦志士之所决也。视诸回护隐伏而觊觎于不死者,又何如哉?

是知观志士之所为,而天下无志者可以愧矣,观仁人之所为,而天下之不仁者可以思矣。”

最后一个字写毕,他下意识地想添上去一句号,还好在要紧关头将笔缩了回来。

又看了一遍自己辛苦写下的文字,就算是交给后人来读,也未必分辨得出那些是王守仁的原作,那些是陈艾后来的添

“漂亮,真是漂亮啊”陈艾正要交卷,外面传来衙役的叫声:“时辰到了,所有考生停笔交卷,等待统一开门点名”

这次苏州府试终于结束了,还好陈艾终于在最后关头写完了卷子。

对于这次考试他充满信心。

……

等花推官走回考场临时设置的大堂之内,所有的官员都站在那里,等着考试结束的那一瞬间。

各色卷子已经收了上来,分门别类做成卷宗放在长案之上。

花推官空手而回,众人心中都是一惊,竟没有一个人说话。

“怎么样?”很奇怪,好象一直都不将这次府试放在心上的徐增山突然眼睛锐利地看着花推官。

花大人一副是失魂落魄模样,喃喃问:“什么……什么怎么样?”

“当时是在问你陈艾考的如何了?”知府姚善略有不快。

“陈……陈艾……”

“究竟如何了?”这下,连归照磨也忍不住大声问起来。

徐增山也急了:“花大人”

花推官这才一脸恼怒地回答:“徐先生,各位大人,本官刚才在陈艾的考舍外面站了许久,咳,这个陈艾实在是……看他作文,笔头如坠千斤,写一个字要等半天,上杀场一样,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就是什么?”知府问。

“还能是什么,分明就是搜刮枯肠,挖空心思,却写不出一个字来。”归照磨大声说:“如此看来,陈艾是写不出来了?”

众官同时摇头:“怎么可能,这篇八股文题目对其他考生来说或许有些难,可对陈艾应该不成其为问题吧。”

“难说。”归照磨不住冷笑。

众官同时将目光落到花大人身上,连徐增山和知府姚善也不例外。

花推官长长叹息一声:“好象他是写不出来,江郎才尽了。”

“啊”这个消息太让人吃惊了,就连知府大人也叫了一声,而徐增山则是一脸的痛惜。

“等等,考试还没结束呢,等等,或许他马上就要交卷了……”花推官还在声地说着话。

可大家好象都已经接受了陈艾没做完卷子这个事实,目光都落到大堂中的那个沙漏上面。

在里面,沙子已经泻尽。

“时辰到了,知府大人……”一个衙役心提醒姚善。

“哎,可惜了”姚知府长叹一声,然后点了点头:“收卷,点名,开闸,本次苏州府试到此结束。”

“隆隆隆”一阵鼓声。

“哈哈哈,终于结束了,陈艾没有交卷”归照磨一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地,在他看来,没有陈艾,儿子归元节肯定要拿到这一科的头名。

他大笑着朝徐增山拱了拱手:“增山先生。”

徐增山神色不变,摆了摆手:“归大人无庸多说,我徐某人说话算话,贵公子应该是这一科的头名了,他要进我徐家族学且管去就是。”

“这么说来,徐先生是答应收犬子入门了?”归照磨又惊又喜。

徐增山鼻子里哼了一声,将眼睛闭了起来,算是默许了。可心中却像是吃了个苍蝇,他堂堂一个大名士,竟然要收归元节这种不堪之人入门,简直糟糕透顶。他决定等考场大门一开,立即调头离开苏州回南京去。

“那好,我马上去告诉我那乖儿子。”归照磨朝众人拱了拱手,手舞足蹈地朝门外走去:“过完年就让犬子去徐国公府进学,还要准备很多东西呢,我听人说,南京因为靠着长江,冬冷夏热,这四时衣裳,各色用度都得准备妥当了才好。”

在归照磨离开大堂的时候,知府姚善着才提起精神对手下道:“你们都下去点名,然后安排考生离场吧。”

等众官离去,大堂里只剩下知府大人和徐增山二人。

姚知府笑了笑:“这个陈艾还真让人失望啊,不过,事情已经这样了,别人也没办法,是他陈佩萸学业不精,枉费了我等的期待。增山先生,你们徐府真要收归元节进族学?”

徐增山眼睛还闭着,却道:“还能怎么样,堂堂徐增山总不能食言而肥吧?这个归大人还真是好心计,从此同我徐家搭上了关系,以后的前程可远大得紧啊”

姚知府也是苦笑。

远处传来一片沙沙的脚步声,是考生们正在离场。

一个衙役冲了过来,手中挥舞着一份卷子:“知府大老爷,徐先生,这是陈艾的卷子,刚做完。”

“什么,他作完了,快给我看”

姚善一把抢过卷子,飞了一遍,就惊叫出声:“雄文大作,如椽巨笔,好个陈佩萸,单就这一篇文章来看,已是我苏州士林的魁了”

他捧着卷子抑扬顿挫地念颂起来:“圣人于心之有主者,而决其心德之能全焉。

夫志士仁人皆有心定主而不惑于私者也。以是人而当死生之际,吾惟见其求无惭于心焉耳,而于吾身何恤乎?此夫子为天下之无志而不仁者慨也,故言此以示之……

以存心为生,而以存身为累,其从容就义以明分义之公者,固仁人之所安而亦志士之所决也。视诸回护隐伏而觊觎于不死者,又何如哉?

是知观志士之所为,而天下无志者可以愧矣,观仁人之所为,而天下之不仁者可以思矣。”

“好文章啊,好文章,此文一出,陈艾府试的头名拿稳了。”知府哈哈大笑着提笔在卷子上一圈。

如此一来,陈艾这科府试四道题拿了四个第府试第一实至名归。

就等着放榜的那天了。

“拿了又如何”一直闭幕养神的徐增山猛地睁开眼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这个陈艾肯定是故意的,可恶,实在可恶。他竟然让我就这么忍气吞声地收了归元节这个混蛋做学生,我徐增山这个暗亏吃大了”

知府愕然,半天才道:“糟糕,刚才先生可是答应了归大人的,现在却不好反悔了。”

第八十五章 挖苦

第八十五章挖苦

考生们都在排队出场,一百多个考生经过三天的考试,又这么冷的天,都显得萎靡不振。

大家来虎丘参加文会时都没想到知府大人会突然宣布府试开始,全都准备不足,最后的考试成绩可想而知。除了陈艾和归元节少数几个肚子里有真才实料的,其他人都感觉自己考得非常不好。

再则,天气实在太冷,偏偏寺院里的伙食又看不半点荤腥,三天青菜豆腐下来,口中淡出鸟来不说,吃下去的那点碳水化合物也提供不了多少热量。不少人都感冒了,清鼻涕流个不停。

天已经完全黑下去,灯笼的光将寺院大门照得通明,可却没多少人说话。

现在,考生们只想快点离开这该死的地方回旅店泡个热水澡,喝两杯酒美美睡上一觉。

点名没花多少时间,等出了寺院大门,早有考生们的家人奴仆等在外面,见考场放闸,都一涌而上“少爷”“公子”地叫个不停,然后簇拥着小主人一轰而去。

考得好的学童自然是有说有笑,却有几个考生大概是考砸了,不住抹着眼泪。

大门外的空地上乱得不能再乱。

反正已经考完,官员们都忙得收卷归挡阅卷,也没人出来。至于衙役们则笑眯眯地看着外面这一场浮世画卷,也不管。

对这场府试陈艾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对自己的卷子非常有信心。两道史论和一道策问他做得随便,可拿到合格的分数应该没什么问题,当然,这三道题占总分的比例也不大。至于最后那道八股,更是作得花团锦簇。

不过,这场考试还是让他大有收获。首先是熟悉了正规考场的气氛,不可否认最后一场考试一开始还让他有些不适应,经过这一遭,下一次院试应该能够从容应付了。

而且,他已经回忆起了许多大学时学过的东西,如今是时候将以前的知识做个系统的归纳总结了。

陈艾在苏州府也没有亲友同门,自然也不会有人来接。

可刚一出寺院大门,就发现童生们很自然地闪开一条道路来让自己先走。

再一看他们面上的表情,都是又敬又畏。

不断有人拱手施礼:“陈年兄好。”

“陈兄好。”

“佩萸兄,若得空,我等不妨一道去喝上几杯。”

有人出言邀请。

陈艾除了微笑着一一回礼,还客气地说:“今天不成,实在太累,要不改日咱们聚上一聚?”

“好,就依佩萸兄的。”

……

一番应酬之后,陈艾因为急着归纳以前在大学时所看到过的那些八股名篇,也不再多说,只快步向前走去。

这时代的虎丘山并不向后世那样到处都是路灯,道路也是清一色的条石地面,暗夜里行路却是高一脚低一脚有些恼火。

有两个考生殷勤地举着灯笼跟在他身后为陈艾照明。

陈艾心中有事,谢了两声,也由着他们。

大约是对陈艾心生敬意,别的考生也都很自觉地不上来同他抢道,全跟在他身后慢慢走着。

陈艾起初还没发现这一点,一边回忆着以前所学的知识,一边在前面慢慢走着。

等到后面的议论声传来,他这才愕然发现身前没有一人,而后面这拖起了一道灯笼火把的长蛇在虎丘山上蜿蜒盘旋出去一里地。

冷风中有考生小声说话:“曾兄,你这次考试如何?”

“还能如何,仓促上阵,也没有什么准备,还好以前有些积淀,也能勉强应付。”

“是啊,这次的考试来得太突然,我等都没想到。小弟算是完蛋了,无论是史论策问还是八股时文都做得一塌糊涂。”

“高兄也不用担心,这次府试可有五十多个录取名额,总共才来了百余童生,一半的人能过关,可比往年好多了。”

“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看运气如何了。”说话的人不住叹息。

又有人小声道:“我苏州今年考生如此至少还真让人意外,不过就算如往年一样来上一千多人,该过关的一样过关,比如陈佩萸,比如归元节。“

“那是,南陈嘛,我以前也听过陈艾的名字,前日的文会上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他的风采,过名士也,这次府试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对对对。”就有人提高声音喊:“佩萸兄,考得如何?”

陈艾被人打断思绪,微微一笑,正要回答,就有一群人涌上来,齐齐高声喝道:“让开让开,别挡道,归公子来了。”

回头一看,原来是归元节和几个与他相熟的苏州城中的童生得意扬扬地冲上来,将众人挤得东倒西歪。

众人一是畏惧归照磨的权势,二是人家归元节确实是苏州有名的才子,都是敢怒而不敢言,都用不满的眼神看过去。

“哈,我道是谁,原来是陈兄啊”归元节走上前来,装模做样地拱了拱手。

陈艾见到归元节心中就烦,无奈大家都是同年,场面上不得不应酬一下,也拱手道:“原来是归兄。”

归元节走了很上的路,面上亮晶晶都是水珠也不知是汗水还是露水,他一脸得意的笑容:“陈兄,也不知道你这次考试如何,能拿第几名啊?”

陈艾淡淡道:“陈艾才疏学浅,自然比不上归兄。”

二人都停了下来。

南陈北归说话,其他童生也不敢向前,都停了下来,皆伸长了脖子看过来。

山风轻轻吹拂,有火光摇曳不定。

“你自然是比不上我”突然间,归元节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肥肉快活地颤抖着,上面的水珠不住落下,“陈艾你什么东西,也配同我归元节相提并论,还说什么南陈北归,我呸提起你的名字还脏了我归元节的耳朵呢”

“哦,是嘛”若换成其他场合,归元节这厮如此鸹噪,陈艾早一拳轰过去将这鸟人打翻在地。可当着众书生的面,陈艾还是要保持基本的名士风采的。他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嘴角挂着着一丝笑容。

“是吗,还是马?”归元节冷笑:“陈艾你也好意思在大家面前拿大,只怕你这次府试要名落孙山吧?”

他转身对众人喊道:“大家且听我讲,刚才我听人说陈艾最后一题根本就没做完。”

“啊”

众人都是一真骚动,连带着灯笼火把拖曳出去的那条火龙也有些乱起来了。

“怎么可能,陈佩萸那么大才学,怎么可能没做完卷子。”

“是呀,不可能。最后那道八股文试题虽然有些难,可只要将《论语》吃得透了,写一个千余字的文章应该不是难事。”

“的确,陈艾那么大名气,《论语》又是我辈读书人必修科目,就算是胡诌,也能写个不错的文章啊”

众人都停了下来,小声地议论起来。

“不会吧,陈兄文会时的诗文气象雄壮,当是胸有锦绣之人,归公子应该是说笑的。”就有人大着胆子提高声气问归元节。

归元节只是大声冷笑,却不回答。

“陈兄,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人还是不住口地问。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陈艾身上,等着听他的回答。

再大家看来,陈艾什么人物,归元节这话根本就是侮辱人嘛,换任何一人,只怕立即会出言反击。

陈艾却笑了笑,缓缓道:“老实说,最后一题陈艾确实做得有些不满意。”

“那不要紧,陈兄不满意的文章就算拿出来同我等相比,也是一流好卷啊”众人都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又有人小声嘀咕:“是啊,今科府试有一半考生可以过关,简单得很,只要将所有题目都做完了……”

“哈哈,问题是陈艾的卷子没做完啊”归元节又再次大笑起来,朗声道:“刚才我听家父说了,陈艾的最后一道题目根本就没做完,然后就到了收卷的时候。怎么,你们还不相信我吗,就算不相信我归元节,也得相信家父啊,他可是审卷官之一啊”

归元节越想这事,心中越是痛快。

方才出考场的时候,他父亲归照磨匆忙走了过来,向他递了个眼色。

府试本不正规,考场纪律也没那么森严,所以归元节还是能和父亲说话的。忙走上去问:“父亲大人,我的卷子做得如何?”

“好好好。”归大人一连叫了三声好,用手摸着胡须欣慰地笑了起来,回答说:“你和陈艾的卷子做完之后,第一时间就交到知府大人的手上。好叫我儿知悉,你前两道史论和策问都排在陈艾之后,得了第二名。”

一听到这话,归元节心中就急了,埋怨道:“父亲大人,我才得了第二,你怎么就开心成这样啊?”

归大人呵呵笑着:“别急,别急。史论和策问在科举场上本就算不了什么,就算没考好也不打紧。只要最后一道八股做好了,就能全盘板回来。”

他压低声音在儿子耳边小声说:“你最后一题的文章自然是作得极好,连徐增山对你都是赞赏有加,如果不出意外,应该能拿第一名。”

“那么,陈艾呢?”归元节还是有些担心。

“这个你就放心吧,陈艾最后一题根本就没作完。”

“啊”

“哈哈哈哈”

父子二人得意地笑了起来。

……

“啊”一想到这桩,众考都轰一声闹起来,皆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陈艾。

第八十六章 闯门

第八十六章闯门

归元节笑得脸上的肥肉波澜起伏,口气也咄咄逼人起来:“陈艾,你这个欺世盗名的家伙。别以为你能写几首歪词,就真当自己是大才子了。须知上了考场,道德文章才是第一桩要紧的东西。如何,拿到今天考题的那时,你是不是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是不是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好好读书?”

陈艾也不同归元节生气,道:“归兄这番话真是没由来,你父亲说我卷子没做完我就没做完啊?”

“废话,家父乃是阅卷官,他说的话还有错吗?”

陈艾微笑不语。

归元节继续喝道:“陈艾,当着全苏州士子的面,你老实回答,最后一题你究竟答得如何?”

陈艾悠悠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就装吧,硬撑吧,三日之后就是放榜之期,到时候你陈艾究竟是什么情形,大家都知道了。嘿嘿,到时候,我的倒想看看陈兄你是如何无地自容的。”

“也对,三日之后就知道了。”陈艾点点头,突然抬头满眼精光地看着归元节:“归兄,陈艾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三日之后陈艾必定能拿今科府试的第必定会高高地压归兄一头。”

陈艾身上显示出强大的自信,这种自信来自于王阳明,来自于那篇朴实厚重的八股名篇。一篇进士考卷难道还不足以让自己登顶吗?

“空口大话,满嘴荒谬,题都没作完,你凭什么得第一?”看到陈艾身上所散发出的强烈的自信,归元节心中有些慌乱,也对父亲的话产生了怀疑,不觉后退了一步。

见陈艾说出这样的话来,众童生都暗自点头,心道陈艾如此大才,怎么可能连一篇八股文都作不出来,分明是着归元节嫉妒陈艾在文会上抢了自己风头,特来胡搅蛮缠。可见,归元节这人虽然名气不小,人品却低劣得很。

所以人看归元节的目光中却了许多不屑。

“我陈艾读圣贤书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大言欺人过,不过是等三天罢了。”陈艾也不理睬归元节,转身就朝山下走去。

他在考场里呆了三天,又冷又累,只想早一些回旅馆吃点酒食再美美睡上一觉,哪里有精力同归元节废话。

“佩萸兄慢慢走,小心脚下的路。”两个考生慌忙打着灯笼冲上去,一把将归元节推开,小心地替陈艾照明。

归元节吃两个考生如此不礼貌一推,身下一个趔趄,怒火顶心,高声叫道:“陈艾,你绝对拿不了第一的,我归元节的排名肯定在你前头。”

他对父亲先前所说的话心生怀疑,这下也不再提陈艾没做完卷子的事情了。

众童生一听,心中都是明了:刚才这归元节果然是是张口胡说的,这厮枉为人子,竟然满口谎言,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陈艾也不回答,长笑道:“若陈艾压你一头呢?”

归元节自然不肯服输,追着叫道:“若归元节输与你,以后自然对陈兄以兄弟事之。若我赢了,你得叫我一声大哥。”

“别别别,我可不想要你这么一个弟弟。”

因为靠着运河,天也冷,逐渐有雾气飘来。

过不了多久,竟然白茫茫一片,看不真切。

从虎丘山回到苏州城,走了小半夜,到了旅馆大概已经是后世北京时间十点模样。

还好苏州知府也要回城,倒也留了一道门禁。

陈艾洗了个澡,叫店家送了点酒食过来,准备大快朵颐之后上床睡觉。

这个时候,院子里传来一阵喧哗声,一个声音传来:“吴江陈艾可住在这里?”

声音很是熟悉,虽然有些微醉,陈艾还是听出来人是徐增山。

他心中好奇,大半夜的,这个增山先生怎么跑我这里来了?

他忙推开房门,外面已经起了浓重的白雾。借着店家手中朦胧的灯火,陈艾看到那团光晕中,徐增山青衣宽袍风度翩翩地走过来,含笑地看着陈艾。

陈艾拱手施礼:“晚生陈艾见过增山先生。”

徐增山面上的笑容更盛:“陈艾,你可知道我漏夜来此所为何事?”

陈艾心中也是疑惑:“还请教。”

“你拿了苏州府试的头名了。”徐增山不住点头:“你的文章我也看了,真是不错啊。若换成我,一时之间,只怕也未必写出如此精妙的文章。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听到这话,虽然一切都在预料之中,陈艾还是一阵惊喜:“真的拿第一了,太好了,多谢徐先生前来通报。”

“跪下吧”

“什么?”陈艾惊讶地看着徐增山。

徐增山面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一脸的郑重:“跪下”

“徐先生,怎么一来就让我跪下?”陈艾好奇地问。

徐增山一脸傲气,用手摸了摸下巴的胡须,淡淡道:“先前我已经同知府大人和归照磨说好了,你和归元节谁拿了本科府试头名都可拜到我门下进徐府族。也合着是你运气,得了第一不说,你的诗文也对我徐增山的脾性,罢,今日就收你入门好了。跪下磕头行拜师礼吧。”

这可是一个好消息,一般人若遇到这种事情,只怕早欢喜得涕泪而下,自然是纳头便拜。

且不说徐增山本就是一个有大才的人,只要能得他细心指点,在面自然是一日千里。单单说他背后的徐家本是海内第一名门,将来若出仕,有徐家人照应,官场上自然一帆风顺。

陈艾本就是一个普通人,也不能免俗,可他毕竟有着一个现代人的灵魂,让他跪下磕头,心中却不太愿意,便有些迟疑起来。

这情形落到徐增山眼中,却让徐老夫子大为不快,面色难看起来,指着陈艾喝道:“好一个狂妄的小子,怎么,连我徐增山也看不上了。嘿嘿,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徐增山不过举人功名,自然比不上人家谢纶谢大学士,你陈艾要拜也得拜那样的大人物是不是?”

陈艾苦笑:“徐先生你误会了。”

“什么误会”老实说,徐增山虽然非常欣赏陈艾,可因为二人脾气实在太像了,未免有些性相不和,两句话不对就要起冲突。

他越想越气,指着陈艾的手也微微发颤:“可恶的小子,以你的才学,区区一篇八股文对你算得了什么,偏偏你要最后一个交卷,害得我收了归元节那小子入门,是可忍,孰不可人。你不想进我徐门,我还不想收你呢”

说完就朝门口走去。

陈艾心中大苦,正要上前去拉住徐增山。

突然间,有人碰一脚踢在院子大门上,并声嘶力竭地骂道:“陈艾,你这个鸟人,老子今日非整死你不可”

叫骂的分明就是刚分手不久的归元节。

徐增山现在是越想归元节越觉得此子面目可憎,自然不想同他照面,就悄悄地退到一边,站在院门口的那颗树下。

雾浓得厉害,天又黑,很有些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

第八十七章 波澜

第八十七章

波澜

因此,徐增山站在树后也没被归元节发现。

徐增山自重身份,也不会与归元节在这种场合下见面,也免得尴尬。

在来见陈艾之前,徐增山已经将陈艾那份卷子反反复复地读了好几遍,直读得心潮澎湃。

正如知府姚善所评论的那样,“雄文大作,如椽巨笔”八字已经不足以形容这篇好文章。

细读之下,感觉陈艾这篇八股文却没有人普通读书人那样人云亦云,写一些套话废话。当然,也不是说陈艾所作就一味走弯路邪路,一味标新立异。其实,陈艾所抄的这篇文章中还有许多新鲜的见解,发人深省不说,也让徐增山眼睛大亮,感觉到仿佛有一扇大门在自己眼前推开,里面乃是一片崭新天地。

实际上,王阳明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正直中年,正是他人生观和世界观成熟的时候。这一年,王守仁先生的心学已然大成,笔下一词一句,巍然如高山耸立,一派宗师风范。

就连徐增山也心中敬服,不禁想,若是让自己来写,也未必能写得如此之好。

可惜的是,此文虽好,可有些细节还不甚完美,有些词句也显得毛糙。

徐增山所挑出的那些略微毛糙的字句其实就是陈艾凭自己本事补上去的部分,上下五千年中国只出了一个王阳明,陈艾虽然读了这么多年书,也接受过现代教育,可同这个文化巨人相比,还是有很长一段距离。

但不管怎么说,陈艾如此大才,若能归于徐家门下,让自己雕琢上几年,绝对会培养出一个不逊于解缙、方孝儒的大宗师。

一念至此,徐增山再也按耐不住心头的兴奋,忙拜别知府姚善,径直跑到陈艾所住的旅店,急吼吼地就让陈艾跪下磕头。

出乎徐增山的意料,陈艾去好象对拜到徐家门下很不感冒的样子,迟迟不肯下跪,一副狂傲模样。

徐增山一看到这种情形,就误会陈艾是故做狂态,不肯去沾国公府的光。

古代的文人都有气节,最怕被人看成那种弯腰侍奉权贵以求佞进的小人,尤其是那种不世出的大名士,更是狂到没边了。这才有李白斗酒诗百篇,让高力士替自己脱靴,杨国忠为自己捧墨的佳话。

对陈艾这种气节徐增山固然佩服,也高看此子一眼。但陈艾可以看不上徐府,却不能瞧不起他徐增山,难道我堂堂增山先生还没资格做你的先生吗?

一想到这里,徐增山又气又急,转身就走。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归元节突然来访。

徐增山自然不想让归元节这个自己的学生看到先生的尴尬,就悄悄地站在树后。

……

“陈艾,你这个鸟人,老子今日非整死你不可”是归元节的声音。

接着就是一片喧哗,看样子来了不少人,都是齐声呐喊:“归公子,只须一声令下,咱们揍死这个酸丁。”

然后就有人“砰”一脚踢开了院门。

听到归元节的叫骂声,又见来了这个多打手,陈艾眉头微微一皱,心中却不畏惧。

陈三可是泼皮出身,像这种群殴事件以前可没少遇到过,经验非常丰富。此时最好的应对方法是抄家伙冲上去,对着领头的归元节就是一通狠揍,打他个猝不及防。只要干掉领头的,其他小喽罗也就作鸟兽散了。

他眼睛私下一扫,就要去提靠在墙角的那把锄头,心中却是一动:徐增山可在这里,在他面前动粗不太好。再说,这事是归元节冲上门来挑衅,徐增山身份特殊,他不可能置之不理的。

在徐增山面前暴露我陈三不奢遮的面,可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陈艾就将握紧的拳头松了下来。

“谁呀,谁呀,这夜半三更的,踹什么门。”旅馆的小儿埋怨着走上去,刚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

只听得“啪”一声,一记耳光甩到他脸上:“哎,你怎么打人,还讲不讲道理了?”

动手的正是归元节,他怒喝道:“打的就是,怎么,造反了,连我都不认识?”

“你是?”小二见一个华服少年带着一群泼皮气势汹汹地从院子外面冲进来,心中却是惧了,捂着脸吃吃地问。

“归公子你都不认识。”一个泼皮冷笑着推了小二一把,眼睛落到陈艾身上,问身边的归元节道:“归公子,可是这人?”

“对,就是他,就是他”归元节好象气急败坏的样子,用手指着陈艾叫嚣:“给我打,打死他。”

几个泼皮就要动手,陈艾手一伸:“等等,归兄,你一来就喊打喊杀的,弄这么大动静做什么?古人军阵对垒,还讲究一个互报家门来历,这才动手厮杀。归兄漏夜前来,杀气腾腾,总不会事出无因吧?”

“原因,你要听原因,看看,看看。”此的归元节已经完全没有儒雅文士的模样,他将脸探过来,用右手指着自己的脸大声咆哮。

因为雾气太浓,陈艾也是向前走了一步才看清楚。却见归元节面皮青肿,上面还有一道清晰的五爪印,显是被人狠狠地抽了一记耳光。

陈艾心中一惊,归元节的父亲官职虽然不大,可在苏州府却是实权派,只有他欺负人的,什么时候有人敢打他:“归兄,你这是被谁抽了?”

归元节大叫:“谁敢打我,还不是家父。陈艾你这鸟人真真是可恶,最后一题明明已经做完,却迟迟不肯交卷。家父以为你没做完,也是一时心热,让徐增山收我进门。最后,考试成绩出来了,你却拿了第一。如此一来,徐增山固然要怪家父,连衙门里的一干官员也讥笑我爹不要脸。回家之后,我爹气得躺在床上,连我也被他扇了一记耳光。陈艾,你说,今天我能放过你吗……”

接下来就是啪啦啪啦地说了一大通。

原来,正如归元节所说,看到陈艾的卷子之后。知府衙门的官员们都是一阵大哗。尤其是那个花推官,说起话来更是难听,讥讽归照磨明知自己儿子拿不了第一,故意趁陈艾迟迟没有交卷的机会,骗徐增山收归元节进了徐家族学。如此行径,人神共愤,已成士林中的笑柄,若换成是他,早一头撞死了。

归照磨被众人一通埋汰,气得差点吐血,回家之后,正好遇到归元节过来问自己要这个月的零花钱,说如果要去南京读书,花消很大,是不是增加些月份?

归大人正在气头上,提起右手就一巴掌扇了过去,打得归元节鼻血长流。

归元节问明白事情的原由,一怒之下带了几个相熟的泼皮杀上门来,准备找陈艾出一口恶气。

陈艾大概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笑道:“我做题慢又有什么办法,再说,我什么时候交卷轮得着你们父子来管吗?还有啊,归公子,不是我说你。虽然说你父亲用了不光明正大的手段,可你毕竟也算是拜在徐先生门下了。恩师总得喊上一声吧,别动不动就徐增山徐增山地叫,没礼貌。”

归元节冷笑:“叫了又怎么样,我是拜在徐增山门下了。可那是我想进国公府,攀那棵大树。否则,谁认识他徐增山呀,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举人,凭什么做我的老师。休要看别人徐先生徐先生的喊得亲热,其实人家是畏惧国公府的权势。他还真当他自己是什么大人物了,嘿嘿,我呸”

陈艾可以想象站在树后的徐增山此刻的模样,他心中好笑,心道,归元节你这个家伙口无遮拦,满口乱说,也不怕隔墙有耳。哼,竟然杀上门来找我陈艾的麻烦,却不想徐增山就在我这里。好,我在撩拨你一下,等下看你怎么死。

他笑了笑:“归公子慎言,徐先生毕竟是你的恩师,也是我陈艾最最尊重的人。我劝你,不管是在人前,还是人后,都不要直呼徐先生的名讳。”

“我就喊了怎么样?”归元节眉毛倒竖,面如蓝靛,提高了声气大喊:“徐增山,徐增山。”

陈艾心中大乐:“你还叫?”

“徐增山,徐增山”归元节又喊了两声,回头对手下的泼皮笑道:“你们也喊几句以壮行色,鼓舞士气,喊完就动手将陈艾这个鸟人揍得连他**都不认识。”

“徐增山,徐增山”几个泼皮同时发出一声喊,又好象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同时笑成一团。

“谁在叫我?”一个不大的声音威严地传来。

众人同时一静,转头看去,却见一个青衫中年文士慢慢地从树后走出来。

来的人正是徐增山,泼皮们不认识他,可归元节如何认不出来。

他立即冷汗淋漓,用颤抖的声音怯生生喊:“恩师。”

古人最讲究纲常lun理,所谓天地君亲师。天地者,飘渺难测,不好琢磨。可君亲师却是现实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归元节在背后直呼徐增山的名字,已是大不敬。

若徐增山真有意为难,直接报到官府,归元节这辈子也别想凭科举入仕了。

看到老师突然出现,归元节吓得腿一软,跪到了地上。

“想不到呀想不到,我徐增山的名字还有壮胆的妙处。”徐增山大声冷笑。

第八十八章 提档

第八十八章

提档

一声声琵琶如珍珠落地,丁冬地将人的心尖儿都拔高了。

又有笛师吹奏的笛声幽幽而来,清澈明净,直将这寒夜都吹得分外清香。

这样的音乐也只有苏州这个陆上天堂一般的地方才能听到,洪武二十八年离昆曲成熟还有很长的时间段,但这曲声乐声却隐约透出一丝昆曲特有的清婉。

宋金保身着便服,微闭着眼睛坐苏州府最有名的青楼花厅里,感觉整个人都像是要飘起来一样。

一片绚丽的云彩吹过来,又有一道清亮的溪流汩汩流泻。南朝烟雨、江南风物,都在这天籁之音中若隐若现,青山绰约、有厅堂楼阁在这水乡的朦胧春雨中湿得沁人心脾,绿得指尖生凉。

垂目看去,几上吓煞人香中有氤氲热气飘浮。

偷得浮生半日闲本是一大快事,更何况在这浮华娟秀的苏州一呆两日?

有无数身批娟、缎、纱、绸的女子从前面的九曲回廊里来来去去,同这婉转悠扬的笛声、琵琶的铮鸣组合成一阕清丽小曲,让人耳绚目迷。

一曲终了,那些女子纷纷回眸一笑。

这其中竟有几个高鼻金发蓝眼的色目人,估计是蒙古人北撤时流下的西域人的后裔。

宋金保还算是见过一些场面,身边的小麦和满囤早就张大嘴巴,如入定老僧一样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撼。

“赏”宋金保对今天的服务非常满意,手一抬,就将一团宝钞扔给在一边时候的老鸨。

“谢大爷赏”老鸨尖声尖气地叫着。

小麦和满囤年纪不大,可都是老锦衣卫,眼尖耳活是必备的素质。他们看得真切,宋金保刚才扔出去的是一张六百文的钞票,都是大吃了一惊。

老鸨一脸讨好的对宋金保道:“大爷,可是在这里过夜,奴家去叫几个面目娇好的姑娘过来。”

“现在什么时辰了?”宋金保睁开眼睛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大概是因为花厅里灯火实在太亮,外面浓重的雾气显得异常混沌,根本就看不清楚任何景物。

“回大爷的话,亥时了。”

亥时就是后世北京时间晚上九到十一点之间,又叫人定,夜已经很深了。

“哦,这么晚了,不用麻烦,我们还有生意要做,马上就走。”挥了挥手,示意老鸨退下。宋金保有意点拨小麦和满囤这两个得力手下:“你们说,我等现在该怎么办?”

满囤:“回大人的话,我等不是来传陈艾进京问话的吗,直接去他那里叫上他就是了。”

小麦比满囤要多些心计,沉声道:“大人此话何意,还请指教。”

宋金保:“人固然是要去请的,不过,上面也只是听说过陈艾的名字,至于此人什么禀性,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我等却都要访得清楚才是。否则,直接一道公文下来,让地方官带着陈艾进京就是,还用得着我们锦衣卫?”

满囤恍然大悟:“大人英明,不过,这几日我们在苏州也打听过陈艾的事,也有些了解,不知道大人还要访什么?”

“也不需要再访什么了,陈艾刚参加完府试,我听说知府姚善和徐增山对他卷子赞不绝口。俗话说,文为心声,或许上头对他的文章会很有兴趣的。你我不妨去将他的卷子提了,然后再去叫声陈艾一道去吴江。”

小麦和满囤同是点头:“大人言之有理。”

三人匆忙会了帐离开青楼径直朝贡院走去,一路上,满囤满脸郁闷,好象忿忿不平的样子。

宋金保觉得奇怪,忍不住问:“满囤,你生什么气?”

满囤:“大人,刚才在窑子里,我等连姑娘的边都没挨上,竟花了两千多文钞票,实在是太亏了。”

“你懂什么?”小麦怒喝:“我等都在办官差,哪里还有心情去嫖?”

“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那窑子根本就是骗人嘛,一进去,也不让人进屋睡女人。又是打叉未,又是听曲,价钱还这么贵,没意思得紧。”

“哈哈,你这小子,真是山猪吃不来细糠,这才是高级享受啊”宋金保一脸的微笑:“里面的姑娘不是不能碰,得拿出大把银子,要想在里面过夜,没个三五两银子可以吗?真当是你在南京是玩的那种女人,直接宽衣解带,上床瞎搞,那有什么意思。富贵之人,还看不上呢?”

“三五两银子,我的乖乖,难道里面都是天仙?”满囤一脸的向往:“还是富贵好呀”

宋金保心中一动,是啊,富贵好啊,我也是得了官差,这才让地方的上的千户所办了这个招待。我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百户,若是锦衣卫的千户,甚至佥事、指挥使,却又不知道是何等的风光?

还是那句话,能在台前风光数日,也胜似空活百年。

这趟差事也是邪门,听说连圣驾都被惊动了。

陈艾这个小小的儒生究竟什么来头?

或许,办好这个官差,就是我宋金保东山再起的好机会。

此事不能急也不能乱,得小心应付好了。

三人换上官服径直去贡院提了陈艾的卷子,里面的几个官员正在写榜,见有锦衣卫漏夜前来,都吓成了一团,自然不敢违抗,乖乖地将卷子交出来之后,一溜烟跑去通报知府姚善。

等姚知府赶到之后,宋金保三人已经离开。

就有官员问:“知府大人,这榜还张贴吗,陈艾还是不是头名?”

知府大人沉吟良久,觉得这事实在有些诡异,就问:“陈艾的卷子可留有底子?”

“回大人的话,已经留底了。”

“那么,如期张榜吧。”姚善也吃不准陈艾究竟是怎么回事,说他犯事了吧,锦衣卫也不可能如此低调仅仅就将卷子抄走。以他们的行事风格,早闹得沸反盈天,直接将一大票人锁拿走了。

“究竟在搞什么鬼?”知府大人觉得头大如斗。

另外一边花推官也觉得事情有些奇怪,悄悄地写了一封信给京城的练子宁,将这边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说了个分明。

走出贡院,宋金保飞快地将陈艾的四道题目飞快地看了一遍,等看到最后一题的八股文是,长长地抽了一口冷气。

“大人,怎么了,可有犯禁的地方?”小麦问。

“没有,没有……”宋金保发出一声惊叹:“我知道上头为什么要传陈艾进京了。”

“什么?”

“此人大才。”宋金保声音大了些:“能写出这种文字的人绝对不简单,难怪上头不肯放过。依我看来,这种人物,上头是要大用的。若不用,肯定会一刀杀之。就像……刘青……”

“就像刘青田。”小麦说出这个禁忌一般的名字,他心中也是震撼,陈艾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之人,怎么可能与刘伯温相提并论。

宋金保:“废话少说,走快些,我们去陈艾那里将他……请回吴江。”

第八十九章 惩戒

第八十九章惩戒

在陈艾所住的旅店内,徐增山的突然出现让归元节魂飞魄散。

听到徐增山这句看似讽刺的话中充满了愤怒,归元节只能不住磕头,浑身的肥肉都在轻颤:“恩师,学生知错了,学生知错了。”

至于同归元节一道过来的几个泼皮也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知道归大公子要倒霉了。市井泼皮虽然人品肮脏,可都不是傻蛋,听到归元节被徐增山吓成这样,知道来者乃是不得了的大人物,全缩到墙角不敢说话。

徐增山:“你归大公子会认错,这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既然你不认我这个老师,徐家族学也不用进去了。”

“恩师,学生知错了,不要赶我出门呀”归元节听到他说要赶自己出门,心中大急。能进国公府是父亲的愿望,他也知道如果能依附到徐家这棵大树上,对自己的前程大有好处。

如今却惹恼了徐先生,且不说世人不知该如何笑话自己,单父亲那一关,他归元节就过不了。

归照磨早年在外读书做官,对儿子疏于教养,这才养成了归元节骄横纨绔的性子。等到生活安定了,将儿子接到身边时,才发现儿子顽劣异常。但若想再教育,却为时晚也,只能一味用棍子教训,打起归元节来下手也特别狠。

一想到父亲手中的家法,归元节就不寒而栗,忙在地上匍匐着向前爬了几步,一把抱住徐增山的双腿,大声哀号:“恩师是恩师,就饶了学生这一遭吧”

“放手,放手”徐增山怒吼连连,无奈归元节身大力不亏,他又是一个文弱书生,如果挣扎得脱,一张脸气得又青又白。

他也是被归元节抱得心浮气躁,心中不耐,正要不顾身份提起脚来朝前死命一踹。

这个时候,徐增山听到了一声轻笑,转头一看,却是陈艾在旁边捂嘴偷笑。

徐增山大怒,他以为陈艾是在嘲笑自己,连带着陈艾脸上的笑容看起来也好象是充满了嘲讽。

徐增山年纪虽大,可性子却急,平日里也是狂傲惯了的人,什么时候被晚辈这么嘲笑过。不觉中,他竟同陈艾赌起气来。

转过头来狠狠地盯了陈艾一眼,一张脸憋成紫色。

其实徐增山是误会陈艾的,陈艾的笑容并不是对着他而去的。

陈艾见归元节吓成这样,很有可能被徐家拒之门外,心中一阵大快。归家这小子一心同我陈艾作对,现在好了吧,吃大亏了吧,呵呵,惹我,有的是机会作弄你

正因为心中实在太痛快,陈艾忍不住轻轻发出一声低笑,却不想被徐增山给听到了。

看到老徐又气又急的表情,陈艾心中觉得了一丝不妙,立即收起了笑容,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站在一边。

这个时候徐增山好象明白了什么,这陈艾同归元节已经结下了仇怨,刚才他明知自己就站在树后,偏偏要去撩拨那归元节,不就是想借自己的手教训归元节吗?

如果自己现在赶归元节出徐家族学,岂不正遂了陈艾的心愿。

陈艾这人,心思倒也缜密,心思也灵便,果然不凡。只可惜你遇到的是我徐增山,想在我这里煽风点火,还年轻了些。你想借刀杀人,我偏偏要和你反着来。

况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前我徐增山同意收归元节入门,现在才过去几个时辰,却赶他离开。传了出去,别人还怎么看我,还不都要笑话我食言而肥?

于是,徐增山也不挣扎,低头看着归元节:“归元节,你可知道什么地方错了?”

“先生,学生……学生不该乱呼你的名讳。”归元节见徐增山语气缓和下来,心中一松,慌忙认错。

“好,知道错了,念在你是初犯,本师也不同你计较了。”

“多谢恩师,多谢恩师。”归元节心中一阵狂喜,松开老师的双腿,连连磕头。

陈艾在旁边看着一楞,心中一阵失望,就这么着也不能整倒归元节,这小子真是命大。还有这个徐增山,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么好的修养?

徐增山见陈艾满面失望,心中得意,可一看到跪在地上的归元节,却越发觉得这家伙面目可憎起来,心中一阵厌烦,喝道:“把你的左手伸出来。”说完话,就从袖子里抽出一把戒尺。

“啊”不但是归元节,连陈艾也叫出声来。

他们都没想到徐增山居然随身带着家伙,这是什么样的恶习啊

戒尺雨点一样落到归元节白胖的左手上,转眼,那只又肥又厚的手逐渐变成红色,继而变紫,最后如发面馒头一样肿起来。

徐增山讨厌归元节,下手极狠。

归元节不敢反抗,刚开始还咬牙忍受。到最后,实在疼得受不住,小声呻吟起来,眼泪如溪流一样落下:“恩师饶命,恩师饶命啊……我的妈呀,好疼……爹爹,救命……”

空气中满是尺子落肉的声音,听得人惊心动魄头皮发麻。

就两躲在一边的几个泼皮也面色发白,从头到尾都没发出一丝半毫的声音。

须臾,大概一百多戒尺下去,徐增山也累得气喘吁吁,握戒尺的右手也有些发酸。

最后,归元节的左手已经被他打得完全变形。徐增山心头的怒气也随着这一顿好打发泄完毕,这才罢手,不紧不慢地收起尺子,喝道:“你不是一心想进我徐家族吗,我不收你,以后也没机会教训你这不成器的家伙。哼,竟敢在背后直呼我徐增山的名字,胆子也太大了。玉不琢不成器,看我以后怎么将你雕琢得人不人鬼不鬼。”

徐增山说得杀气腾腾,哪里还有半点名士的风采,归元节固然吓得面无血色,满脸热泪,陈艾也被逗了啦:这个徐先生,还真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物啊

看到陈艾面上的笑容,徐增山刚才发泄出去的那股怒气有升起来,道:“陈艾,陈先生。”

听到徐增山将矛头对准了自己,陈艾忙道:“徐先生,晚生陈艾不敢当。”

“当,你当得起,你怎么就当不起了,能写一手漂亮的文章就瞧不起我徐增山了。”徐增上冷笑:“你看不上我们徐家族学,我还看不上你呢,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徐家族学你也不用来了。”

说完话,袖子一甩,身影消失在弄雾之中。

等徐增山一走,几个泼皮慌忙冲上来扶起归元节:“归公子,你不要紧吧。”

“疼,疼,快上药。”归元节还在哭个不停。

几个泼皮掏药的掏药,裹伤的裹伤,忙乎了半天,这才让归元节平静下来。

看了半天热闹,陈艾也有些累了,院子里实在太冷,他也没心思看归元节的丑态,正欲转身回屋睡觉,归元节突然一声怒喝:“站住”

陈艾心中一惊,暗叫了一声不妙。自己刚才看得痛快,只顾着高兴,却没想到徐增山已经离开了,再没有人能够制得住归元节。

以归元节的性子,能够放过我陈艾吗?

陈艾四下看了看,心中叫苦,小旅馆只有一道大门,就算想跑,也没有出口。

早知如此,刚才就应该想个办法将徐增山留下,或者寻个由头随他一道出去。

现在想这些已经晚了,再说,靠天靠地靠外人,总归不是办法。这人,遇到麻烦,还得靠自己解决。

想到这里,陈艾一边笑道:“怎么了,归兄还要同陈艾把酒秉烛夜谈吗,我这就去找人准备酒食与归公子一叙。”一边慢慢地朝自己房间退去,只要能够进屋,抄了家伙把住大门,以自己的力气,不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抵挡十来个人的冲锋当不在话下。

可归元节所带来的一众泼皮都是成日在街上打滚的混混,格斗经验丰富,如何不知道陈艾的心思,就有两条汉子向前跨出一步,档住陈艾的去路。

陈艾心中也不畏惧,笑吟吟地看着归元节:“怎么,归公子真要同为兄翻脸吗?你我先前不是约定,谁拿了第另外一个人就以兄长之礼事之。如今我可是府试头名,归兄弟,你就是这么对你大哥我的吗?”

归元节想起这一节,一张脸气得完全扭曲了,他抬起包得像粽子一样左手大叫:“打,把他给我打死”

几个泼皮同时缓缓地朝陈艾围来。

陈艾趁他说话的当儿一个箭步跃到墙边,背靠围墙,对逼近的几个泼皮笑道:“你们可想好了,我人,你们竟然动手打读书人,不怕官府治罪吗?”

几个泼皮想到这个厉害,都有些迟疑了。

“我呸,什么读书人,他陈艾不过是一个童生,又没有功名,就算被打,也不会有学政衙门的人替他出头,你们怕什么?”见手下畏缩不前,归元节暴跳如雷,连声催促:“打,打死他,出了事自有我来做主,自有我苏州府照磨所来处置,你们怕什么?”

正在这个时候,院外传来一声长笑:“好威风,好杀气,什么时候这苏州照磨所干起了残害百姓的事情来了?”

第九十章 锦衣夜行

第九十章

锦衣夜行

“什么人?”院子里正要动手的几人同时发出一声低喝。就有两个泼皮抢到院门口,一脸凶狠地朝外看去。

就连陈艾也是满心的疑惑,这半路杀出来一个程咬金,究竟是什么来头,听他这句话,好象不畏惧照磨所的样子,难道也是官府的人?

归元节在苏州城中可是猖狂惯了的,他父亲虽然只不过是一个八品照磨,却掌管着府中文书往来,位居连接上下,沟通左右的枢纽核心。日常间,别的官员都会给他父亲几分薄面。

就算是看他归元节很不顺眼的花推官也不打算拿归元节如何。

其实,归元节平日里虽然霸道跋扈,又经常惹出些麻烦。可他毕竟是读书人,这人就算再顽劣,只要读过几年书就能知道厉害关系。

归元节做事情虽然人见人烦,可却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又不犯法,就算经常干出些欺负人的事情,别人拿他也没有办法。

就因为这样,养成了他心胸狭窄,飞扬跋扈的性子。

听到外面的人说出这番话来,归元节大怒,骂道:“什么鸟人在外面鸹噪,老子自然是威风,管你鸟事?既然你知道照磨所的名头,也该知道照磨所的厉害吧。本公子在这里办事,不相干的速速离去,否则要你好看。”

“不知死活的小子,闭嘴。”墙外显然不止一个人,另外两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传来,语气是又惊又怒。

此二人应该是先前发出笑声那人的随从吧。

“谁不知死活了,知道我是谁吗?敢对我这么说话,嫌命长。既然你们三人不识进退,也别怪本公子辣手无情,动手,把他们给本少爷提进来。”归元节左手疼得钻心,心中的怒火一阵阵往上冲,只想狠狠地发泄一通,全然没有往日那个苏州大才子的从容儒雅,他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提我?哦,我在场面上混了这么多年,只有我找人麻烦的,今日却遇到有人说要提我,真是新鲜了。”发出笑声的那人倒有些惊讶,“今日我还真要见识一下归公子的风采。”

“住口,住口,住口,你这厮废话太多,等下非撕了你的嘴不可。”归元节还在喝骂,可却突然发现站在门口的那两个泼皮僵着身体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归元节心头不快,怒道:“怎么还不动手,怕什么,出了事有我父亲担待着。”

“你父亲来担待,只怕连他也担待不起吧?”院子外面那人冷笑。

话音中,两个泼皮不住后退,就好象喝醉了一样脚步趔趄。

归元节不解:“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两个泼皮转过头来,都是一脸苍白,神色好象见了鬼一样哭丧着脸:“归……归公子,我们可是你强逼着来得,今日的事情与我等无关啊”

“你们中什么邪了?”归元节气得鼻子都歪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发出笑声的男子带着两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大步走进院子里来。

一看到他们身上的装束,归元节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叫声:“你们……你们是锦衣卫”

这叫声将陈艾也吓了一跳,定睛看过去,却见进院的三人都长得异常魁梧高大,身上冒着腾腾杀气。

这三人都身穿色彩斑斓的飞鱼服,腰挎一口绣春刀,即便在浓雾中也显得醒目而嚣张。

却不是明朝人见人怕的锦衣卫又能是谁?

陈艾吃惊的同时,心中又是咯噔一声:锦衣卫可是一个特务组织,平时行踪诡异,惟恐被别人发现,怎么可能没由来地在院外搭这个讪,同归元节起冲突。若说是路见不平,只怕这些特务们也没这种侠肝义胆。

那么,最大的可能,他们的目标就是这座小旅馆里的人。

陈艾飞快地在脑子里将旅馆里的客人过了一遍,此时临近春节,旅馆生意清淡,加上陈艾一共才三个客人。另外两个不过是普通商人,不会是锦衣卫的目标。至于这院子里的泼皮,还不够分量惊动特务。

那么,他们的目标很显然是我陈艾和归元节。

归元节的可能很大,对,肯定是他。多半是他父亲出了什么事情,要连带着家眷子女一道锁拿有司顶罪。

我陈艾和锦衣卫可没什么往来,又不是官场的人。此事同我一文钱的关系没有,也好,刚才还不知道如何收场,又锦衣卫半路杀出,倒省切了我许多麻烦。今日权当在自己是个看客,站一边看希奇好了。

一想到这里,陈艾心中也安定下来。

穿越到明朝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锦衣特务办案,心中十分好奇。

这三人走进院子里来的一瞬间,归元节身体一颤,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你你你……”

“你什么你?”为首那人身后站出来一个年轻人特务,鼻子里哼一声:“锦衣卫都指挥衙门半案,都安静了。你叫什么名字?”

“晚生,晚生苏州府……士子归……归元节。”归元节牙关打架,说话也说不囫囵了。

话还没说完,脚一软就跪到了地上。

陈艾看得既痛快又鄙夷,这个归元节在别人面前厉害哄哄,见了特务却软成这样,还有读书人的气节吗?

“听好了,我是锦衣卫衙门的百户宋金保,刚才是谁说要把我提进来的。”为首那个叫宋金保的人双手叉腰站在门口大声笑着。

“不是我,不是我”

院子里的泼皮们纷纷叫着。

“住口,安静”另外一个年轻锦衣卫生一声断喝,院子里一片寂静。

“不相干的人都走吧。”宋金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那群泼皮面露喜色,相互看了一眼,如蒙大赦,纷纷抱头鼠蹿地想偷偷溜出去。

“等等。”一个年轻锦衣卫喝道:“得罪了我们想这么就走,你们一人领一顿耳光再说。爷爷也懒得抽你们,自己动手吧。什么时候让我家老爷高兴了,我们就放尔等离去。”

“是是是,保准让三位大人高兴了。”几个泼皮也是光棍,二话不说,立即提起巴掌自己抽起来,满院子都是巴掌入肉的劈啪声。

第九十一章 可烧冷灶

第九十一章

可烧冷灶

须臾,众泼皮就将自己的脸抽得又红又肿,有的人已经疼得眼泪长流,不能停手不说,手上的力气也不敢弱上那么几分。

泼皮们自呼晦气的同时也在心中将归元节骂了个半死,这个归大公子平日里看起来牛皮烘烘,好象不可一世的模样,其实也就在苏州城里横,真遇到了厉害角色,只怕连自己也要陪进去。

我等也是晦气,就为了几钱银子的好处过来找陈艾的麻烦,却遇到锦衣卫的阎王。今日只怕要被归家这小咋种害死在这里了。

以后他归元节再有事,咱不侍侯了。

所有人都用愤怒的目光看着归元节,又担忧起自身的安危,脚下一阵阵发软。

“成了,吵得人心烦,还是办正事要紧。”宋金保手一挥:“滚吧”

一众泼皮如蒙大赦免都抱着头朝院外逃去,可看到宋金保叉腰张腿站在院门口不动。

他们也不敢请宋金保让开,泼皮们相互看了一眼,领头那人一咬牙,头一低,竟匍匐在地从这个锦衣卫大人的胯下爬了出去。

其他人也有样学样,皆趴在地上钻了过去,半天才从这阎王殿一样的院子里逃脱。

宋金保还是一脸的森然,而他身边的小麦和满囤毕竟是孩子,又在锦衣卫衙门没几年,以前也派过外差,见此情形都乐得笑个不停。

看到锦衣卫霸道成这样,可以说,在他们眼中,地方上的官吏也好,普通百姓也好,都如虫子一般的存在,归元节固然吓得魂不附体,连陈艾也暗自点头。

锦衣卫的威风确实如历史记载的那样。将来若我进入官场,又有一定的权势之后,肯定要同这种特务机构打交道,如今有这么一个机会接触他们,正该近距离观察他们的行事作风和思维方式。

想到这里,陈艾留了神,倒没急着回屋。

小麦和满囤还在笑个不停,按说,锦衣卫办事,如此嬉笑有些不成体统,换成别的长官,再就发怒了。可是宋金保对这两个手下非常喜爱,也不放在心上,笑道:“你这两个小子,嬉皮笑脸的还怎么办时,都给我严肃点。”

小麦和满囤这才收起了笑脸。

“咦,你怎么还在这里?”满囤突然发现跪在地上的归元节还没有走,有些惊讶:“怎么,还舍不得走了?”

此话一说出口,陈艾心中咯噔一下,他突然明白这些锦衣卫是来找自己的。

可自己不过是一个平民,又没犯什么事,怎么可能同北衙的人扯上关系?就算自己犯了事,自有地方官员处置,犯得着出动锦衣卫吗?

这年头,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落到锦衣卫手中的。按照明朝的规矩,锦衣卫只办钦案和四品以上官员。我陈艾可没有任何功名,不是官身,又不认识皇帝,怎么可能惹动了北衙的阎王?

真真是让人一头雾水啊

陈艾也不惧怕,就是觉得满心的疑惑。可那归元节心中却是一阵狂喜,颤声问:“三位上差,真要让晚生离开?”

“废话”满囤一声厉声喝,唾道:“你一个芥子般的人物,想进我北衙喝茶还不够资格,我等今日过来是找陈艾的,谁是陈艾?”

“哈哈”虽然满面青肿,归元节却欢喜得一张胖脸生动无比,他笑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右手指着陈艾:“三位上差,这厮就是陈艾,快快抓住他,仔细他畏罪潜逃了。哈哈,陈艾啊陈艾,我当初看你这鸟人就不是什么好货,现在糟糕了吧,惹到北衙的大人们了吧?锦衣卫衙门里舒服得很,进去了保准你不想出来。”

陈艾心中一惊,却不害怕。

暗道: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桥,锦衣卫的人找上了我,目前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看他们的态度,对我好象不是太坏,应该没什么恶意。至于他们想干什么,等下问问就知。归元节这里,我陈艾却不能输了气势。

陈艾笑了笑,出言挑拨:“归兄,你还是想着如何从这院子里出去吧,刚才你也看到了,要想从这三位大人手中逃脱,先得自扇耳光,受了胯下之辱之后才能出去。归兄你可是我苏州府的小才子,今日只要这么一钻,这名声可就毁了。与其关心为兄,你还是多想想自己怎么脱身好不好?”

“住口”归元节知道锦衣卫不是来找自己的,心中一松,也不知道害怕。就怒气冲冲地从地上跳起来,得意地大笑着:“我乃是苏州才子,今科府试第二。当然,陈兄如今犯了重罪,这个第一就是我的了。而且,我爹爹又是朝廷命官,锦衣卫的大人们怎么可能如此对我。哈哈,陈艾,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住口”宋金保突然阴森森地盯着归元节:“我自和陈先生说话,你插什么嘴。”

看到宋金保眼睛里的凶光,归元节心中一寒,身上的力气突然消失,身子一软,又瘫倒在地。

宋金保对手下道:“我同陈先生说会儿话,你们两个把住门,别放其他人进来。至于这个鸟人……”他指了指地上的归元节,心中暗想,陈艾这人有绝世之才。将来若不用,自然是要一刀杀之的。可若大用,那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今日不管如何,得对陈艾恭敬有加才是。

作为一个老于官场,又见惯了洪武年间生死荣辱富贵凶险的老特务头子,宋金保立即决定先烧陈艾这口冷灶。将来若陈艾被处死,自己也不损失什么,可只要他能破格起用,这个人情就卖大了。

反正无论如何看,对自己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宋金保:“就依刚才那样,归元节什么时候自扇耳光让我等开心了,又从胯下钻过去,就放他走。”

说完话,宋金保大步走到陈艾面前,一拱手:“可是陈佩萸先生?”

陈艾从容的拱了拱手:“正是陈艾,不知上差到此有何贵干?”

宋金保笑笑:“院中冷,怎么,陈先生不打算请我进屋?”

陈艾点点头:“宋大人请。”

这才将宋金保迎进屋去。

归元节见大名鼎鼎人见人怕的锦衣卫对陈艾如此恭敬,心中大惧的同时也是一片混乱,他行尸走肉一样从地上站起来,却发觉满囤已经站在他面前,冷笑:“要想出去,自己扇耳光,然后从爷的下面钻过去。”

归元节如何肯干,只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停抹眼泪。

……

屋中,宋金保也不说太多废话,就那么仔细端详着身前的陈艾。

陈艾正在不紧不慢地在一口红泥小火炉上烧水,手稳定得看不到一丝颤,再看他的脸色也是一如往常,平静得就好象在接待一个相熟的朋友。

宋金保心中一赞,这个陈艾如此稳重,果然不凡,在这种情形下还能沉住气,难怪上头对他如此重视。

很快,小火炉上的水就开了。

陈艾给自己和宋金保的茶杯上添上水,一股吓煞人香特有的清香在屋中弥漫开来。

“请。”陈艾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一脸温和的笑容。

“好茶。”宋金保端起茶杯品了一口,又在心中酝酿了半天,突然道:“听说陈先生精通经济事务,刚才宋金保已在贡院中提了你的卷子。其中有一份关于奖励农桑的卷子颇有些意思,按照先生的说法,各地在种植农作物的时候,也无需什么都种,只种几种,甚至只种一种也成。宋金保心中却有些疑惑,还请教。”

陈艾没想到宋金保一个特务头子居然会问起农政上的事,心中有些疑惑,就猜出此事肯定同锦衣卫来这里的目的有关,便点点头:“宋大人请问。”

宋金保问:“就如先生在卷子里所说的那样,若是天下所有的县份都依你的意思只种一种作物,遇到那种不种粮的县……比如种桑养蚕吧,利润是比单纯种稻谷高许多倍。可若所有的人都种桑树,大家吃什么呀?”

“呵呵,宋大人此言差也。桑树并不是什么地方都能种的,我的意思是可选几种适合当地气候的作物,至于不能种粮食的地方,可用钱从产粮地去购买。这就变相地刺激了产粮地农民的生产热情。譬如我吴江县就有不少荒地还未开垦,主要是因为最近粮价不高,农民没有种地热情,大家也懒得去开垦。若是临县不种粮食了,虽然短期内苏州府的粮食产量会有所下降,可粮食价格肯定会大大提升。

农民见到利益,自然有开垦荒地的热情,若将吴江的荒地都开垦出来,次年的粮食产量肯定会得到极大提升。这就是经济杠杆的作用,市场是一只无形的人,官府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用政策和货币两种手段在其中进行调控。”

宋金保低头想了半天,眼睛一亮:“原来是这样,虽然有的地方我还是想不明白,可总觉得你的话非常有道理。不过,我还有一桩疑问,若一个县份的粮食需要从外地购买,这路途上的损耗和人工都是一大笔开销,算起来也不划算啊?”

陈艾哈哈一笑,道:“宋大人你怎么就看不明白了,外购自有商人们,路途上的损耗同官府又没有什么关系,操这个心做什么?”他有些头疼了,这种经济学上的东西对古人来说还有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再说,宋金保不过是一个特务头子,又没接触过行政,对这种政务上的事情也是两眼一抹黑,同他说这些事情还有些对牛弹琴的味道。

不过,这家伙两眼放光,倒是热心啊

陈艾只能用深入浅出的话儿说道:“况且,路途上虽然有消耗,可若全国上千个县份都有货物往来流通,人工的消耗固然是一大笔支出。可脚夫人得了工钱,肯定会拿出来使用。不管是购买粮食衣物还是柴米油盐针头线脑,都可能变相刺激这些产业。”

“咳,我倒忘记了这一点。”宋金保一拍脑袋:“这法子好呀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老百姓都有存钱的习惯,像你说的脚夫们得了工钱,不拿出来用怎么办?”

陈艾淡淡一笑:“朝廷禁用金银,每年又印这么多宝钞,以往两文宝钞可以买一斤米,如今却要用五文钱,谁存钱谁就是傻瓜,你看看富家大室,谁手头有多余的闲钱,还不都买地置产去了?若这样还不够,朝廷再印他一百万贯宝钞,保管让市场立即活泛起来。钞息、商税,就是一大笔收入。若再缺钱,再印,以量化宽松政策刺激民间投资。”

“好邪的手段”宋金保手一颤,杯子落到几上,茶水热漉漉地滴到地上。他心中抽了一口冷气,闪过一个古人的名字---桑弘羊----汉武帝的大司农,汉朝政府的大管家。

桑弘羊作为汉武帝的大管家,在位期间主要干了两件大事,一,盐铁官卖;二,将铸币权收归国有。

其中,尤其是将铸币权收归国有一项尤为要害。

在汉武帝之前,中国对货币这种东西并没有深刻的认识,在当时的人看来,货币这种东西不过是一种物物交易中的媒介,只起替代作用。

当时,只要自己手头有铜矿,只要你愿意,就可以铸造铜钱。比如当时的邓通,就靠着铸造铜钱成为天下首富,还有司马相如的岳父也靠此起家。

另外,各地诸侯也自行铸造货币,使得汉朝的经济乱成一团。

桑弘羊取消民间和各郡国的铸币劝之后,统一了货币制度。用货币这种手段刺激国内经济,调节物价和生产之间的关系,为汉武帝的对匈奴用兵积累下大量财富,乃是强汉天威的幕后策划人之一。

宋金保读过书,能做到锦衣卫百户的人,大多是功勋后人,家庭教育和文化素养都不错,对这段史实也非常清楚,听到陈艾这席话,禁不住抽了一口冷气:此人一身邪才,难怪上头如此重视。

想到这里,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陈艾这番理论若落到如方孝儒那样的博学宏儒,正人君耳朵里,自然要被驳斥得体无完肤,并极尽鄙夷之为能事。

毕竟,在当时正统的读书人和官吏眼中,使用货币手段调控经济本就是一种邪路。遇到别有用心者,甚至会利用这种手段抢劫百姓。这个口子那是断断不能开的。天下财富自有定数的理论,也已经深入人心,却没有人想过,财富这种东西还是可以通过激励和引导不断增加。

不过,宋金保本就是特务,特务做事,大多不按常理出牌,只要能够达到目标,任何手段都能用。

况且,今上布衣出身,本是草莽英豪,也没那么多规矩。

如此看来,陈艾身上的才学,未必不能投上所好。

“宋大人可小心了,仔细烫着。”陈艾用帕子擦着几上水迹,说道。

宋金保如此失态,已在他的预料之中。当然,这些话他陈艾也不可能在胡知县或者解纶面前说起,否则,还真要被他们批臭不可。至于宋大人吗,剑走偏锋骇他一下也是可以的。知识就是力,我陈艾无官无权,要想在他面前不落下风,只能用学养和见识。看现在这种情形,宋大人好象真被我给震住了。

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之后,宋金保拦住陈艾的手,客气地说:“陈先生不用忙,佩萸先生大才,宋金保服了。”

陈艾收回手,装出一副若不其事的样子,笑道:“宋大人身份特殊,这次专为陈艾来苏州,可是我犯了什么事?”

宋金保笑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是有人听说过先生的事迹,想请你去说几句话,如此而已。先生你也不用担心,依我看来,不过是去京城走一遭罢了,费不了多少时间。”

陈艾心中一惊:“有人,问什么?”

“我也不知道。”宋金保道:“去了就知道了,至于上头是什么人,上官也没有交代,我也不好问,还望先生谅解,不要使我为难。”

“我明白了。”陈艾点点头:“可是为苏州府今年政绩考核,吴江的赋税迟迟没有缴纳一事?”他心中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如果锦衣卫借这个机会将彩票之事也挖出来,就麻烦了。

还好郑重已经留了后手,将彩票一事的痕迹抹去,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宋金保笑笑也不接这个话茬,只道:“先生如此高才,国家正值用人之际,任何人都要用你之才,无须担心。”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的院子里又有了新的动静。

宋金保就听到满囤大喝一声:“什么人,来者通报姓名官职来意”

“我要见你家大人,下官乃是苏州府照磨所照磨。”是归照磨的声音。

“爹爹救命,爹爹救命”哇一声,院子里的归元节大声地哭了起来。

“怎么回事?”宋金保皱了一下眉头,推开窗户。

陈艾也走到窗户边上,与宋金保并肩看出去,外面的雾气好象淡了许多。归元节还失魂落魄地站在地上哭个不停,小麦则在一边掩嘴坏笑,满囤则大张着双腿站在大门口一脸凶横。

而归照磨则带着几个家人手捧礼物,畏惧地站在院外不住地打拱作揖。

“这人是?”宋金保突然转头问身边的陈艾。

陈艾“他姓归,照磨所的照磨,也是院中归元节的父亲。”

“哦,原来是来找你麻烦的归元节的爹,不过是区区八品官,儿子就这么跋扈,不教训一下,还当我大明朝的国法是摆设了。”宋金保有意向陈艾示好,故意愤怒地说道:“我锦衣卫寻人说话,归元节跑来捣什么乱。没说得,陈先生,单凭你方才所说的一席话让本官大开眼界的份上,我替你出这口气。”

陈艾不知道这个人见人怕的特务头子怎么会突然对自己这么好,不过,有这么一个朋友也是不错。他道:“不用了吧,都是苏州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无须劳动大人。”

“什么抬头不见低头见,难道陈先生还认为自己一辈子都会呆在苏州这种小地方。”宋金保似笑非笑地说。

“呵呵。”陈艾也只能无奈地笑了几声。

那边,归照磨还在不住哀求:“这位上差,还请通报一声啊。”

满囤脾气本就不好:“通报,通报什么?你一个小小的八品官,也配见我家大人,回去吧,再废话,打断你的腿。”

“爹爹,爹爹,快救我出去”归元节还在大声哭号。

旅馆里闹出这么大动静,若是在往常,店家和客人早被惊动了。可今天也怪,大概是畏惧锦衣卫,整个客栈竟没一个人敢发出哪怕一丝声响。

归照磨还在讨好地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一锭大概五两重的银子塞到满囤手中。

满囤面色大变:“谁要你的银子,你这什么意思?”

“一点小意思,一点小意思。”归照磨还在笑着,可脸上的肥肉已经开始抽搐,心中也隐约觉察出一点不妙。

“哈哈,好大狗胆,竟然敢向我锦衣卫行贿,不怕死吗?”宋金保一把推开大门,同陈艾联袂而出,大声喝道:“按照大明朝的律法,向有司行贿,当重处;私藏金银,重处。归大人,你两桩都犯了,你说我该不该拿你问罪。”

“啊”归照磨心中一个霹雳,身子一软,就栽倒在地上。

“爹爹,爹爹”归元节大哭一声,一把扑到父亲身上,喊了半天,归照磨这才幽幽醒来。

一看到满面惊恐的儿子,归照磨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抬起手来就一记耳光扇过去:“该死的东西,我全家人都要被你害死了,说,你是怎么得罪上差的?”

归元节:“爹爹,是陈艾……是陈艾这鸟人在上差面前进了谗言,肯定是他。”

“住口”又是一记耳光扇出去,可怜那归元节的手先就被徐增山打烂了,如今又吃了父亲两记耳光,红红色的鼻涕都被扇了出来。

归照磨已经看得明白,这陈艾刚才和一个锦衣卫百户有说有笑地从屋中出来,这二人的关系肯定不同寻常。今日锦衣卫如此折腾他们父子,肯定是陈艾指使的,要想保住一条命,还真得要走陈艾这条路子,讨他欢心才是。

第九十二章 讨好

第九十二章讨好

归照磨本不知道儿子跑过来找陈艾的麻烦,府试刚结束,忙了三天,他也累得半死。交卸了差使回家之后,又教训了儿子一顿。喝了点酒,吃了点东西,正准备上床,就听到有人来报说儿子被锦衣卫扣住了。

这一惊非同可,锦衣卫来苏州的事情他也是才知道的,却不想一来儿子就惹上了他们。

归照磨心叫一声糟糕,儿子落到那群魔王的手里还有好吗?若不闻不问,只怕这辈子也别想看到归元节了。

心中一个机灵,归照磨立即备上一份厚礼,急冲冲地赶到了客栈。

……

“成了,你们父子也闹够了,都住手”看到归照磨和归元节的丑态,宋金保有些忍无可忍,喝道:“你们二人可以走了。”

“我们真的可以走了吗,上差?”归照磨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眨巴着眼睛看着宋金保。

宋金保鼻子嗤一声,说:“本官自有要事,哪里有日脚与你这芥子一般的人物磨蹭。这样,你们父子二人回去之后自己写一个自白书,将今**向本官行贿以及非法私藏现银一事写得清楚明白,自去向有司投案好了。”

“啊呀”归照磨本以为眼前这个锦衣卫大人看自己可怜会网开一面,刚才听到宋金保让自己离去,心中一阵惊喜,可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个结局。

行贿锦衣卫本不过是一件事,可明朝刑法酷烈,若真追究下来,他这个官当不成不说,只怕立即会被投到大牢里等死。

至于私藏金银一事,其实在明朝滥钞票之后,宝钞的信用一跌再跌,贬值得厉害。民间商品交易已经开始使用现银进行结算。官府对这种事情都是睁一眼闭一眼,也不怎么管。不过,真要按照法律来办,使用金银交易者可直接没收家产,举报者可分得没收部分的两成。

当然,这事情容易引起民间的混乱和动荡,也没人把这条法律当真。

看锦衣卫大人的意思,这是要把自己往死里整,归照磨也不再打儿子了,就那么呆呆地趴在地上,心中一片冰凉。一想到自己这些年挣下的微薄家业,一想到自己的官身就要雨打风吹去,甚至连命都保不住,如何不悲从心来。

宋金保也懒得理睬归家父子,这两个烂人他才不想多费精神呢,如此处置倒也妥当。就转身对陈艾笑道:“陈先生,只怕要劳烦你一下。”

陈艾不解,问:“怎么,宋大人请说。”

宋金保客气地说:“本官有差使在身,出京已有一段日子了,想早些将手头的事情办完。事不亦迟,我们还是马上赶去吴江,还请你收拾一下行李。”

陈艾心中微微一惊,问宋金保带自己去吴江做什么。宋金保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说,上头有命,要传胡知县一道进京问话。

听到这个回答,陈艾心中越相信此事真与博彩有关,心中不面忐忑,反笑道:“这么说来,我还真是被大人你给拘押了。”

“不是,陈先生误会了,我们这次过来是传话的,又没得到要缉拿你的命令。陈先生和胡知县什么时候去京城都可以,不过,你们一天不去南京,我等也一天不能回去交差。”宋金保一拱手,苦笑:“还请陈先生不要使我为难。”

“那是,那是,我马上就去收拾行李,不过……”陈艾微一犹豫:“这大半夜的哪里去找船,就算要使用管船,还得去苏州府要手续,人也不好寻。”大半夜的,又这么冷,他有些不太愿意连夜赶回吴江。再说,他也没想好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这次看起来不大,却有些凶险的危机。

宋金保也有些踟躇,他这次来苏州所乘坐的船只都由地方上提供,深更半夜去问苏州府要船,对方固然不敢拒绝,可惊动太多,未免有骚扰地方的嫌疑。

正在这个时候,软倒在地上的归照突然一跃而起:“我有船,我有船。”

满囤一声怒喝:“老实点”

归照磨抖瑟着身子看着陈艾:“陈艾兄弟,我家自有一条不错的船,正停在南门。若你看得上,不妨坐我的船回家去。”

陈艾倒有些想早点回吴江,可天实在冷,坐船回去,河风一吹,实在有些难受。

大概是看出了陈艾的心思,归照磨立即到:“陈兄弟,你也不必担心。这条船本是下官往日踏青游玩之用,很不错的,里面日常用具一应俱全。若你看得起下官,我这就吩咐下人升好炉子烫好酒,保准让你舒服熨贴,一觉醒来就到了吴江。”

今天要想从锦衣卫手里逃得一条性命,还真要落实在陈艾头上。宋金保分明就是不进油盐,自己同陈艾虽然有矛盾,可未必不能调和。

因此,身为堂堂的照磨,他却在陈艾这个白丁面前自称起下官。

说到这里,他向前垮出一步,亲热地拉住陈艾的手,悄悄将一枚上好珍珠塞到陈艾的手中。

陈艾低头一看,是一枚鸽子蛋大的珠子,看品相却也不错,应该是合浦的出产。老实说,在后世,这种珍珠却不甚希奇,用人工养殖,不过几年就能长成这样。遇到品相不好的,还会放在地摊上论斤卖。

当初单位组织去北海旅游的时候,陈艾就花了五十块钱买了几串扔到抽屉里。后来打扫卫生的时候嫌这东西没实用价值,转手扔进了垃圾桶。

不过,在明朝这种东西却有些了不得,应该能值不少钱吧。

陈艾对珍珠这种东西也没什么认识,拿到眼前看了一眼,也没什么兴趣,朝天上抛了抛,又接住,讥笑道:“归大人,你这可是行贿哦,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就不怕宋大人拿了你去?”

看到陈艾手中的珍珠,宋金保三人眼睛都是一亮,这颗南珠可不便宜。

不过,看陈艾的模样好象浑不放在心上,就好象是在把玩一粒普通石子。

宋金保却不知道陈艾是因为在现代见人工珍珠见得多了,有些审美疲劳,以为他不为财帛所动,心中不觉得大为佩服。看陈艾这人穿戴用度,也是穷苦人,在金钱面前居然把持得住。要么是他道德高洁,要么就是看不上这区区一颗珠子。无论如何,此人都是一个不寻常的人物。

宋金保却没有猜对,陈艾之所以给他一种穷困潦倒的印象,倒不是因为他没钱,而是一拿到彩票的红利之后就进考场参加考试,根本没时间去**。

宋金保也不说话,就在一边看热闹。

听才陈艾这么说,归照磨面上的表情更是亲热:“陈兄弟,你这话就没说对了。行贿这种事情可不能乱说的,若我将这颗珠子赠给锦衣卫的大人们,那就是行贿,自然有受国法的重处。可陈兄弟你不是官身,君子有通财之谊。我刚才在外面也听得明白,你和犬子当着全苏州府的童生约定,若谁得了第另外一人当以兄长之礼事之。如今陈兄弟你拿了府试头名,自然就是我儿元节的大哥。我这点区区薄礼,不过是为你们兄弟结义添些喜气罢了,还望陈兄弟你收下。”

“啊,还有这么一说”陈艾没想到归照磨脸皮这么厚,就这样还能和自己攀上亲戚,硬生生将归元节这个鸟人塞给自己当了结义兄弟。

宋金保也哈哈大笑起来:“是这个道理,恭喜陈先生收了这么一个好弟弟啊”

陈艾苦恼得直摇头。

归元节虽然品行恶劣,可看到父亲如此讨好陈艾,一脸的恭敬,心中却是有羞又恨,一张脸涨成紫色:“爹爹……”

“住口”归照磨喝道:“不成器的东西,你有陈兄弟这么个兄长是你前辈子修来的福气,还不前帮你大哥收拾行装,好生侍侯着。否则,我全家都要被你这个畜生给害死了。”

说着一脚踢过去,正中归元节的屁股。

归元节委屈得又想哭。

经过这一番折腾,陈艾心中的气也消了,笑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收拾行装好了。”他可不想让归家父子和宋金保他们看到自己身上带着那么多宝钞呢。

等收拾好东西,又在归家父子的带领下来到南门码头乘船。

麦率先跳上船起检查了半天,这才回来说归家的船还真是不错,里面的火炉已经烧地热热的,酒已经备好,各色干果肉脯也摆了一桌,船舱中温暖如春。

归照磨也是脸皮厚,殷勤地扶着陈艾上船,被他那双肥手一扶,陈艾只觉得浑身不舒服,笑道:“多谢归大人的船,夜已深了,请回吧。”

“,我这就走。”归照磨大喜,只感觉自己如同在生死之间走了一回,慌着就要离开。

宋金保却喝了一声:“慢着,想这么走,却没那么容易。”

归照磨身体一晃,险些掉进河里去。

还好在紧要关头归元节扶了他一把。

归照磨可怜巴巴地看着宋金保:“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第九十三章 回家

第九十三章回家

宋金保看了陈艾一眼,又看着归照磨轻轻一笑:“你行贿本官,私藏现银,还有你儿子纠集市井泼皮扰乱治安一事。身为锦衣卫,本官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归家父子身体一震,就这样锦衣卫还不肯放过自己,难道今天这一道坎真过不去了。

他们都是心中一沉,只欲一头跳进大运河中死了干净。

“不过……”宋金保沉吟片刻。

“不过什么,还请大人指点。”仿佛是看到希望,归照磨立即颤抖着声音不住口地问。

宋金保笑了笑:“不过,你们也看到本官同陈先生关系密切,而你儿子归元节现在好象又是他的结义兄弟,看在陈先生的面子上,或许……”

“或许什么?”归家父子同时喊。

“嘿嘿。”宋金保微笑不语,只看着陈艾。

归元节立即会意,又拍了归元节一巴掌,骂道:“你这个不争气的孽畜,有陈艾这个好大哥也是你的造化。如今,你的身家性命可就着落到你大哥身上了,你不但不好好讨好,却去给你大哥添堵,什么东西,还不快快向你陈家大哥赔罪。”

“爹。”归元节什么品行低劣,可还是有几分读书人的傲气和自负,让他想陈艾赔罪,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就磨蹭起来。

归照磨怒喝连连,将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可归元节还是不紧咬着下嘴唇不说话,一张脸苍白如纸。

陈艾心中对归照磨非常鄙夷,可看到归元节如此情形,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将他压服,也不想太过分,就说了一声:“罢了,归大人、归元节,你们回去吧。我与归元节不过是一些小小的不快,陈艾也不会放在心上。”

宋金保大笑:“不成,不成,陈先生,你什么人物,如今却要吃这种小人的气。你气量高,不想同他们一般见识。可我老宋是个粗人,却认不了这么多。所谓以直报怨,君子不留隔夜仇,没啥说的,这个场面,我宋金保帮你撑起来。归大人,若想从这条船上下去也简单,叫你儿子跪下向陈先生磕三个响头就是了。”

“。”归照磨又朝儿子踢了一脚:“畜生,还不跪下。陈艾是你兄长,长兄当父,跪他也是应该。”

“爹”归元节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满囤见他如此不爽快,大怒,骂道;“你这厮真是麻烦,当初你从咱的胯下爬过去不就没事了,又何必闹成现在这样。”

归元节终于朝陈艾跪了下去,一头就要朝甲板上磕下去。陈艾也不想闹得太过分,一把将他从地上扯了起来:“行了,就这样吧。”

归元节下嘴唇终于咬出血了,眼神里又是羞愧又是仇视,“大哥,是小弟有眼无珠,还望你饶我这一回。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身为结义兄弟,将来可要多亲近才是。”

陈艾一耸肩,也不将归元节的话放在心上。

宋金保哈哈大笑:“归家父子,都给我滚吧,以后少来惹我家陈先生。”

归照磨这才带着儿子惊慌地逃走了。

“呸”宋金保朝他们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对陈艾说:“陈先生,戏耍这等小人也是一件快事。到吴江还有一段水路,怎么进舱喝酒聊天吧。”

陈艾收拾了归家父子,心中也是一阵大快,拱手道:“固所愿也”

二人进了船舱,喝了几杯酒开始叙谈起来。

宋金保有意考量陈艾的本事,就先是围绕着陈艾的几份卷子问了半天。

陈艾自然是提起精神一一回话。

刚开始,宋金保的话题还局限于史论策问和四书五经的范围之内,渐渐地,他也不耐烦说这种正经学问。

毕竟,宋金保虽然文化素养不错,可对儒家经典并没有怎么钻研,如何比得过陈艾这种专业人才。

于是,宋金保的话题就逐渐扯到一边,说了一会儿天气,说了一会儿农时,又说起了税法和国家政治。

这种杂学本就是陈艾所擅长的,在后世他可是标准的网虫,常年混军史论坛的,什么要的奇谈怪论没听过,如今全搬出来同宋金保忽悠,几句话下来,倒将宋金保说得一楞一楞的。

宋金保:“不对不对,你说诸葛亮是个大奸臣,无论如何我也接受不了。”

……

“不对不对,你说岳飞岳爷爷的死是因为他参与了立储。可照我看来,岳爷爷的死是因为他要迎二圣……对对对,二圣虽然有大统名分在,可南宋的朝廷中都是赵构的班底。徽宗和钦宗就算回临安,也没有了人望……你说的赵构没有生育能力,岳飞立储的提议正好惹恼了他……确有些意思……”

……

一整夜下来,宋金保等人被陈艾的奇谈怪论弄得目瞪口呆,心中对他也是佩服到了十成。因此,不管陈艾如何哈欠连天,三人死活也不肯放他去睡觉。

就这么说着说着,天就亮了。

等到中午时分,船靠到了吴江码头上。

陈艾从吴江去苏州参加府试,一去就是十日,如今可算是回家了。他突然有些想念起梅姐和素娘母女,这些日子,也不知道她们过得可好。

按照规矩,回吴江之后陈艾应该第一时间去拜见胡知县。不过,如今府试还没有发榜,也不用急着去见。再说,身边这三个锦衣卫的爷也需要安置,在没有想到对付宋金保他们对策之前,现在去见胡知县,岂不让他白担心。

于是,陈艾引着三人去了驿站,安排他们住下,就告辞而去,施释然朝裁缝铺子走去。

一路上倒是碰到不少熟人,都笑眯眯地喊:“疯子回来了,疯子回来了。”

“疯子,这么长日子,你跑什么地方快活去了?”

陈艾也不好解释,只道:“去苏州呆了几天,这不,要过年了,就赶了回来。”

“疯子,你还是快些回铺子里去吧,你不在的这几日,裁缝铺子都乱套了。”

“啊,出什么事了?”陈艾心中一惊,急忙问。

“回去了就知道了,你这个家伙做的什么伙计,自己主家都出那么大事竟然不在。”

陈艾加快了步伐走了半天,总算来到裁缝铺子之前,却看到铺子前面围了好多人,指指点点,闹得不行。

第九十四章 无赖

第九十四章

无赖

听到路人说裁缝铺子里出了大事,陈艾心中先有些不信。素娘且不说了,那是一个性子和顺的女人,日常见了人低眉顺眼,绝对不会惹出什么祸事来。

至于梅姐,脾气虽然直,可也不是那种一味要强的人,占理的事情固然会争,若自己不占理,也就是说话难听一些,也不会整出**烦。

可等一走到东门牌坊下,看到裁缝铺子前面围了那么多人,陈艾心中却有些吃惊。

如今自己也算是在衙门里当差,又和胡知县是师生关系,虽然别的邻居不知道,可梅姐却是晓得的。若真有过不去的坎,梅姐自会去报官,让知县大人主持公道。

但看眼前的情形,梅姐和素娘两母女应该遇到了很大的麻烦,而且不好去衙门报案。

这就有些奇怪了。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有人来找素娘和梅姐的不痛快,找她们的不痛快就是找我陈艾的不痛快。

陈艾前世也勉强算是个知识分子,后来又考上公务员,在办公室坐了那么些年,早就养得淡定从容。可自从附身在陈三这家伙的身上之后,不知不觉中竟染上了他的泼皮性子。

一看之下,心中就有鬼火直冒:老子的女人谁敢欺负

他也不说话,就这么沉着脸挤进人群,定睛看去,前面的出裁缝铺子门口站着恶形恶状的一个人。

街坊邻居忙只顾着看热闹,却没发现陈艾回来了。

“咦”陈艾惊讶地叫出声来。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多日不见的前吴江县衙步班班头付长贵,这个梅姐的二叔翻着白眼站在裁缝铺子大门口。

同往日威风凛凛的模样不同,如今的付长贵看起来很是奇怪。只见他一身店小二打扮,肩膀上正搭着一条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毛巾,一副穷困潦倒模样。

他如今这般打扮,站在裁缝铺子前面究竟想干什么?

陈艾心中奇怪,这个付长贵还是有点家底子的,在衙门里干了这么多年,很是吃了不少黑心的银子,在县城里也算是小康人家。就算现在不做班头了,日子也应该过得非常滋润。怎么才几天就变得如此落魄了?

因为前面的人太过,也看不太清楚,陈艾垫起了脚尖,这才看得分明。却见付长贵的身前放着一口火炉,火炉上放着一口锅,里面的水正热着。锅的旁边是两张小桌和七八只小板凳。桌上摆着盘子碟子,里面盛着果子和肉脯。

“原来是摆摊子买酒做小生意啊”陈艾恍然大悟。

不过,这个付长贵好好做的他的小生意也罢,怎么把裁缝铺子的大门都给堵上了,这不是欺负人吗?

再看付长贵身后的裁缝铺子里,梅姐一脸愤怒地提着笤帚就要往外冲,口中不住大骂:“二叔,你好歹也是个长辈,你自摆里的黄酒摊子好了,城中这么大,哪里找不到地儿。偏偏要来堵我娘俩的大门,这不是摆明了要欺负人吗?今日我拼着我们付家这张脸不要,也要拉你去知县大老爷那里讨个公道。”

而素娘这一脸色的哀色,死死地拉住女儿:“梅姐不要,不要啊,他可是你二叔啊,家丑不可外扬,真闹到官府那里去,无论大老爷怎么判,我这心里总归是难过得很。”

“你”梅姐被母亲的柔弱气得笑出声来:“娘,你还怕什么家丑外扬,二叔都堵我们门三天了,满城人都在看我娘俩的笑话呢,还还怕什么?”

付长贵的生意显然不成,别人怕他惧他,自然不敢去他摊子上吃酒。不过,他好象并不将黄酒摊子的生意放在心上一样,只抱着膀子冷笑着盯着素娘和梅姐。

陈艾明白这个付长贵是来捣乱的,一怒之下正要冲上去,却听到围在裁缝铺子前面的人一阵高呼:“来了,付家裁缝里能说上话的人可算是来了”

陈艾心中奇怪,我什么时候在大伙儿心中中有这么高的威望了?

他忙整理了一下衣,正要大步走过去,却见所有人的脑袋都转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却见,街道的另外一头有得得的马蹄声传来,为首的正是东山里长郑重,后面还跟着两个随从。

陈艾心中一惊,这事连郑重都被惊动了,想来事情不小。

他也没声张,将头上的风帽拉低,悄悄地朝人群里又挤了挤。

所有的街坊邻居的目光都被郑重等人吸引过去,倒没有发现陈艾。

“郑员外,你可算来了,出大事了。”有人高喊。

“我先前自在庄子里猫冬,就有人来报说有人在付家裁缝店捣乱,究竟是怎么回事?”郑重从马上跳下来,一脸威严地四下拱了拱手:“各位乡亲,大家围在这里做什么?”

就有好事者迎上去,笑道:“员外,听说付家裁缝和你有亲,这边出了事,估计是有人跑去你那么报信讨些脚板钱吧。”

还有人道:“郑员外来了就好,这事还就你能处置。”

说话间,众人就闪出一条通道来。

郑重听到众人这么说,连连摆手,道:“我和付家可没有亲。”

“怎么没有亲戚关系了,若真没特殊关系,员外里巴巴儿地跑过来做什么?”就有人讨好地说:“全吴江县的人都知道这梅姐将来可是要给员外你做侧室的,付家裁缝铺子出了这么大事,你老人家自然要管上一管。”

“是啊”众人都轰然地笑了起来,皆说郑员外你如今是里长,家财万贯,又是知县大老爷跟前的红人,付班头敢惹你,那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没说的,员外你今儿个得好好教训教训这个泼皮才是。

大家以前都吃过付长贵的亏,如今见他落魄,就有意挑拨郑重修理曾经的付班头,好出一口恶气。

“啊”不但陈艾,连郑员外和梅姐、素娘两母女也惊得叫出声来。

梅姐“唾”了一口,满个面羞红,喝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谁要做郑重的侧室了,你怎么满口喷粪坏我名节。”

“她和郑重?”付长贵也有些惊讶,指了指梅姐,又指了指郑重,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乱,真他**乱,有些意思了想不到这裁缝铺子还真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我老付家的脸都被她们给丢尽了。”

第九十五章 胁迫(一)

第九十五章

胁迫(一)

郑重吓得面色大变,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本有意讨好陈艾,却让人误解成自己想纳梅姐为小妾。

陈艾可以说是前程远大,只要攀上了他,自己将来自然有一场大富贵受用,谁曾想却被人家想歪了。若梅姐不过是陈艾先生的一个小妾也就罢了,可看陈先生的模样是要明媚正娶梅姐过门的。若真惹恼了她,或者让陈艾误会,自己以前在陈艾身上所花的那些心思岂不付之东流?

“住口”郑重对着刚才那个口无遮拦的好事者一声厉喝,提起鞭子就狠狠地朝他脸上抽去。

那人“哎哟”一声捂着脸蹲了下去,指缝中流出血来。

郑重喝骂道:“卑贱的小人,若再乱嚼舌头,本员外可饶不了你。付家小姐乃是清白女子,我郑重算是什么东西,就算是多看梅姐一眼,算是亵渎。尔等如此乱说,可是想害我?人言可畏,我今天要死在你们手上了。”

众人都畏惧郑重,见他满面怒容,都闭上了嘴巴。

郑重骂完,走到梅姐面前,恭敬地一施礼:“梅姐儿,你是何等身份的人,也无须同这些粗鄙之人置气,同他们生气失了你的身份不说,气坏了身子可是自己个的。”

围观的街坊邻居都如同堕入五里雾中,无论如何也听不明白郑重在说些什么。

郑重说梅姐身份尊贵,她不过是裁缝铺子里的一个普通女子,平日间也只懂得一些针线女红。祖先三代都是常人,就目前而言付家最体面的也只有付长贵。可付长贵如今又没在衙门里当差,家产也败了个精光,如同叫花子一般潦倒啊

就有人忍不住高声问:“郑员外,这梅姐不过是粗手粗脚的丫头一个,能有什么身份?”

“尔等懂得什么?”郑重喝道:“好叫你们知道,这梅姐迟早都是要进陈大才子家门的。陈先生什么人,人家是我吴江县的第一名士,又得了朝廷的解大学士赞扬,在整个苏州也是派在头两名的。前一段日子的县试你们知道吧,陈先生可是拿了第一的。如今正在苏州参加府试,拿个头名当不在话下。等过了年,参加院试,得了秀才功名,就是个大人物。梅姐跟了陈先生,自然是妻凭夫贵,要做秀才娘子的。”

“啊,原来是这样,前一段时间我也听说有个姓陈的人得了县试头名,却原来他是梅姐的未婚夫啊”

“这个梅姐也是好福气啊,马上就要做秀才娘子了,将来很有可能做举人大老爷的娘子。”

明朝的普通百姓也没有正经姓名,大多随意取个小名,比如阿猫阿狗或者初一十五什么的。众街坊邻居也都听说吴江出了个姓陈的大才子,却没朝裁缝铺子的伙计陈三身上想。

听到众人的夸奖声和满脸眼慕,梅姐得意地挺了挺还未发育得饱满的胸脯,眼角蕴涵着一丝笑意。

看到女儿眉宇含春,素娘心中一颤:陈,陈先生……难道是陈三?他什么时候变成大才子了?又说什么得了县试第一,如今在苏州城里参加府试……不会吧,他就是一个泼皮罢了。

可是,这段日子他的确是出远门去了,恰好这段时间苏州在举行府试……我原本以为他是去闯江湖找钱去了,也不敢多问……难道真是他,他走之前的那些天不是成天抱着几本书看个不停,我们还以为他是痴病犯了,却原来他没病,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而且,看情形,梅姐好象已经知道了一切,却将我这个做**瞒得好辛苦。

一时间,素娘心中乱成一团,只觉得身上软得不成,只得狠狠地咬住下嘴唇,用手扶着墙壁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究竟谁是陈先生啊?我也听说过这个陈大才子的名字,也知道他是县大老爷的师爷,可这人我等却没见过,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历,就好象突然钻出来一样。”就有人好奇地问。

“对啊,这个陈大才子究竟是谁啊?”不断有人问。

梅姐只是一脸笑容,却死活也不搭理人。

“还能是谁?”突然间,抱着膀子站在裁缝铺子门口的付长贵冷笑一声,大声道:“自然是陈三那个咋种。这鸟人以前在外面鬼混的时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识了几个字,也巧言令色哄住了知县大老爷,也许大老爷就许了他一个县试第一。而今啊,这厮有钱人,又是个奸猾小人,估计这府试也要混过关,真是老天不公。”

“陈大才子真的就是陈三?”素娘一张脸突然失去了血色。

“废话,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付长贵愤怒地回答。

“原来你们都知道,偏偏瞒住了我一个人。”素娘眼睛微红,身体不住摇晃。

“啊,原来是陈三”众人都大声惊叹,嘴张得可以塞进去一个鸡蛋,这个消息实在是太惊人了。往日见看来人见人憎,又疯疯癫癫的陈三怎么摇身一变变了读书人。

对大家来说,读书人都是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这样巨大的落差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郑重见付长贵插嘴,喝道:“付长贵,你天天来堵裁缝铺子的门究竟是什么意思。我郑重虽然是东山的里长,可平日里却与陈先生相熟,你欺到他家头上来,就是同我郑重过不去。识相的立即滚蛋,还真以为你还是往日那威风八面的班头,真惹恼了我,叫你吃一顿好打。”

眼见着郑重就要动手,刚从极度震惊中情形过来的看客们立即兴奋起来,期待着看到一场流血事件,一个个都兴奋地大叫:“打,打死他”

陈艾在人群中看得好笑,如果郑重真要替自己出头痛打付长贵,他倒是乐见其成。

这个时候,一个邻居发现了身边的陈艾,张大嘴:“你你你……你……”

陈艾“嘘”一声将食指竖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声张。

可付长贵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陈艾心中一震,暗叫一声糟糕。

付长贵大叫:“怎么,郑重还想打我,今天你敢动我一根指头,就算陈三那厮能够在吴江一手遮天,我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一级级往上告。苏州不成,我告到应天府去。你伙同那群江湖朋友聚众弄什么狗屁彩票,骗了我全副身家,我现在是一无所有,只不过是想在我付家裁缝铺子前面摆个摊子混口饭吃,你们至于如此苦苦相逼吗?”

说着话,就扭住郑重的袖子不肯丢手。

这个时候,陈艾心中总算明白过来,这郑重在组织富商们买彩票的时候,大概是想替自己出一口气,竟将付长贵也拉去认购。彩票这种东西的获奖金额是很诱人,只要中了头彩,几辈子人躺着吃也吃不完。可惜彩票的中奖率实在太低,这付长贵估计是上了套,将全副身家都丢在了博彩上,结果却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被郑重彻底弄破产了。

如果没有意外,付长贵这辈子也算是完蛋了。当然,他以前可是在场面上走过的人,如何肯就此潦倒一生。要想东山再起,唯一的机会就是付家裁缝铺子,只要能将铺子拿到手,转手一卖,就是一大笔现金。

为了逼梅姐母女就范,这鸟人使了个下作的手段,般了两张桌在裁缝铺门口摆了个黄酒摊子,成天堵着门。

付长贵一把抓住郑重,又说要去上告。郑重如何不知道其中的厉害,脸色大变,眼睛里满是凶光,手悄悄地摸到腰上。

陈艾知道付长贵腰间藏着一把弯刀,而郑重这人又是个江湖人物出身,一言不合可是要动手杀人的。若他忍不住一刀将付长贵给宰了,却要惹下**烦。

“哈哈,付班头,你身为付家长辈,却欺负到嫂子和侄女头上来,还算是人吗?”陈艾一声长笑,推开众人,大步走了上去。

“啊,陈三回来了”众人都发出一声喊,再看那陈艾,一身白色儒袍在风中轻轻飘拂,腰上挂着一只温润的和田籽玉挂件,再加上他面上淡然的微笑,身上自然而然地带着一股卓而不群的气势,直如从戏文里走出来的公侯将相一般。

即便大家有满肚子的疑问,却都畏惧地同时后退一步,再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这场面,还真有点县大老爷出巡的威仪。

“陈三,你终于回来了,考得如何?”梅姐惊叫一声,欢喜得眉毛都扬了起来。

“不过是区区一场府试,又何难哉,如果没猜错,大概是得了第一。”陈艾朝她点了点头,又给郑重递过去一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郑重看到陈艾,冷静下来,推了付长贵一把,将他推了一个趔趄,拱手喜道:“见过陈先生。”

梅姐咯咯地笑出声来:“什么大概,究竟是不是第一啊?”

陈艾:“那自然是得了第一。”说完话,又朝素娘微一施礼:“陈艾见过素娘,最近可安好。”

“果然是你。”素娘眼圈一红,强笑道:“都好,都好。”

“付长贵,你若有事找我,可进店中说话,成天堵门算怎么回事。”陈艾的声音不大,却不怒自威。

看到陈艾身上的气派,付长贵心中一窒,半晌才喊道:“好好好,等你这么多天,可算是将你逮着了,咱们里面去好声说个明白。”

第九十六章 胁迫(二)

第九十六章

胁迫(二)

门关着。

“你究竟想怎么样?”回到自己以前所住的那间柴房之内,陈艾冷冷地看着付长贵。

屋子里没点等,光线显得昏暗,只几道阳光从头顶的瓦片缝隙里投射而下,金黄色的光柱中,有几点浮尘轻轻漂浮。

这让付长贵的眼睛在黑暗中看起来绿油油亮着,犹如一只狡黠的狐狸。

至于郑重则坐在房门后面,全身紧绷,手还是用力按在腰上的弯刀上面,只等一句话不对,就操刀子将付长贵给宰了。

无关人等都被郑重赶了出去。

只素娘和梅姐则坐在天井里一脸的担忧。

“还能怎么样,我如今的情形你们看到了。”付长贵愤怒地看着郑重,怒道:“郑重,你好毒的心思,弄出个什么彩票出来,还赚我将全副身家都投了进去。如今我付长贵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家四口饿得嗷嗷叫。你们二人聚众赌博,按照大明律,应该籍没家产,流放三千里。对了,还得砍掉右手。”

他不住冷笑:“识相的,立即将赢的钱还给我,否则,别怪我付长贵不讲情面。对了,这家店铺也得归还我们老付家。”

郑重身体一震,脸上杀气一闪:“老付,我郑重以前是什么人你大概也知道一些,真惹恼了我,别怪我下狠手。”

“怎么,想杀人灭口?”付长贵一伸手撕开自己的衣襟,露出白胖的胸膛喝道:“我现在穷无立锥之地,饭都吃不上,还怕死吗?有种立即将我给杀了,可惜这里这么多人,你杀了我逃得掉吗?对了,你郑重固然要以命抵命,可惜陈三你这厮现在可是前程远大,我付长贵若死在这里,你这辈子也就毁了。哈哈,我老付一条命不要紧,能将你们二人都牵进去,也算是值了。”

“你”郑重猛地站起身来,喝骂道:“你这厮真是可恶,当初买钞票的时候,你一开始可是中了几注的,也赢了好几十两,却不见好就收,反将全副身家都投了进去,想博一注大的。自己输得精光,怪得了谁?如今却要胁迫我等,想在我们面前耍无赖,想得倒美?”

陈艾皱了一下眉头,手往下按了按,示意郑重安静下来。道:“老付,我将来肯定是要娶梅姐的,说起来,咱们也是亲戚,有什么事情不好商量的?老实说,这家店铺是梅姐的,虽然不值几个钱,我陈艾也不会放在心上,可就这么给了你,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我陈某人别的脾气没有,可就不吃人胁迫。”

“这么说来,你还真不上道了?”付长贵怒道:“好好好,废话休说,咱这就去苏州府,去南京递状子。”

“哈哈,老付你等等。”陈艾突然展颜一笑,叫住付长贵。

“怎么,你想通了?你陈艾的腰包可厚实着呢,别以为我不知道,废话少说,把钱还给我,还有这间店铺的房契。”付长贵以为陈艾怕了,心中一喜,又站住了。

郑重也以为陈艾妥协了,忙叫道:“陈先生,付长贵就是个泼皮,你别相信他的话。”

陈艾眼睛里全是嘲讽:“老付,你真要去告状啊,也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自然由着你。不过,你可想清楚了,你去告发我和郑重不要紧,可你也买了彩票。按照大明律,参与赌博者,一样要砍掉右手。你也是公门出身,这法律上的事情可比我清楚。”

“啊”付长贵身体一颤,面上突然失去了血色。

他到梅姐这里来不过是逼陈艾出头,然后诈一点钱财,并没想过真要闹到公堂上去。如果真走到那一步,陈艾和郑重固然要完蛋,他也得被依法砍去右手。到最后,自己不但一点好处没捞着,反白白丢一只手,偷鸡不成倒贴进去一把米,这种事情无论如何是不能做的。

看到付长贵此刻面上的表情,陈艾知道已经成功地将付长贵给唬住了,继续道:“你再好好想想,若真得闹到官府那里去,查将下来。我陈艾发行彩票得的钱可没落进私人的腰包,全用来填补吴江百姓往年的亏空,单凭这一点,已经足以抵罪。况且,我可是在场面上走的人,不管是苏州还是京城都有关系。到时候活动一下,未必不能自保。过几年,风声不紧了,一样参加科举,一样出人头地。可怜你老付平白断了一只手,又无钱无权。到时候,休说是我,只怕郑重员外也不会放过你。”

郑重终于听明白了陈艾的话,放声大笑,对付长贵道:“对对对,我老郑别的没有,就是钱多,这事情真若闹上去,大不了咱掏他几千上万两银子出来活动,保命还是可能的。等我出来,呵呵,吴江多大点地方,你我抬头不见低头见,有的时候机会整死你。”

听到这话,付长贵面色大变,颤声道:“好,好,好,陈三你这够狠的,有钱有权有人面,我老付是斗不过你。不过,你却忘记了一点,你我当初可是写了契约的。上面约定,只要你娶了梅姐,做了这家裁缝铺子的主人,就将这店铺送给我这个做叔叔的。白纸黑字咱们可写得清楚,陈艾,你刚才说你要娶梅姐。好,快将房契给我,有了这间铺子,嘿嘿,我老付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一边说话,他一边从坏里掏出那份合约,在手中猛力挥舞,声嘶力竭地大叫。

陈艾一惊,心中一阵苦涩,这个契约可是在自己穿越之前签的,现在要反悔已经没有可能。难不成,真要吞了这个苦果。

对如今的陈艾来说,一间店铺也不算什么。可就这么平白被人讹诈,心中却不愿意。

看陈艾怔住,付长贵得意地笑起来:“哈哈,陈艾,付长贵知道你对我侄女梅姐有意。我毕竟是她的长辈,你若想娶她得有我这个长辈答应才行。放心,我也不会为难你们。对了,你不是对我那嫂子素娘有意吗,只要你娶了梅姐,连老丈母一起收了也是容易。哈哈,美死你啦”

郑重听到这话,吓了一跳:“付长贵,你满口胡说什么。”

陈艾面色一变:“住口,付长贵你这个下流坯子”

“谁下流了,呵呵,陈三,你连自己岳母都不放过,这世界上还有比你更下流的人吗?”

陈艾一张脸气得通红,正要再骂,郑重突然冷笑起来:“老付,你可算是打错算盘了。就算陈先生有那种心思你又能怎么样。不就是手头捏了一张契约吗?陈先生马上就是秀才了,将来考个举人老爷出来也是三个指头捏田螺--稳拿。到了那一步,梅姐这种乡下丫头他还看得上吗,自然有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巴巴儿地找人上门提亲。到时候,就算纳了梅姐母女二人做妾,世人也不会说什么废话。”明朝士大夫纳妾母女并收本是常事,符合封建lun理纲常,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当然如何要纳正妻的母亲,那可是悖逆大罪,身败名裂不说,也要受到法律的重处。

郑重这个提议倒不失为一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你们……”付长贵一阵无语。

陈艾心中一乐,故意道:“对对对,老付啊。我现在身份不同了,就算要娶亲,也得找个富贵人家的千金。老实说,我虽然中意梅姐母女,却只打算纳她们为妾。如此一来,你我的契约可就作废了。”他心中一阵羞愧:梅姐啊,我也就是骗骗付长贵,你可别放在心上啊。我陈艾将来肯定是要八抬大轿子明媒正娶迎你入门的。

“陈三,你这个无耻的东西”

“无耻,呵呵,老付你可别忘了,我陈三什么出身。我就一个泼皮,真撕破脸不要,你能拿我怎么地?”陈艾故意刺激着付长贵,看情形,今天自己可算是大获全胜了。恩,等下想办法将那份该死的契约给弄到手。

“他**的,你还是真的不要脸了,陈三,我付长贵枉活了三十多年,本以为自己也算心黑脸厚的。没想到你比我还豁得出去,服了,服了”

“走吧”陈艾以退为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付长贵怒气冲冲地转过身去,就要朝柴房外走去。

陈艾自然不愿意放他离去,正要叫住他。却见付长贵突然一个转身,扑通一声跪在陈艾面前,放声大哭:“陈三啊陈三,我的三爷啊,可怜我付长贵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八岁幼儿,全家上下吃了上顿没下顿,这日子可怎么过呀。你要纳梅姐和素娘母女为妾却有些难办,不过有我这个付家的当家人只要一点头,要成你美事也容易。要不这样,我将这份契约还给你,你给我一百两银子的聘礼让我做点小生意好不好?只要你掏钱,我立即将素娘母女许与你做妾。”

说完,不住的磕头。

郑重讪笑踢了踢付长贵的身子:“前倨后恭敬,你这厮脸皮真真是厚实到家了,我算是服了。”

看到付长贵服输,陈艾松了一口气,笑着从怀里掏出十张两钱文的宝钞拍在桌子上,淡淡道:“你可还真敢狮子大张口,一百两,真当你家嫂子和侄女是宝货啊我也是看到你可怜,心生怜悯。这里是两万文,折合白银也有十几两,够你做点小生意的了。你若要就拿契约来换。老实说,你手头捏的那张合约对我陈艾而言根本就一钱不值。”

付长贵从地上抬起头,脸色阴晴不定,十几两银子虽然离一百两有些差距,却也是一大笔钱,就这么放弃了,却有些舍不得。

半天,他才一咬牙站起身来,将那份契约递给陈艾,然后拿起宝钞就走:“陈三,你够狠,付长贵今天栽到你手里没话说。咱们以后走着瞧”

拿到契约,陈艾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横亘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郑重又踢了付长贵一脚:“还不快滚”

正在这个时候,柴房大门突然被人推开。

却见梅姐披散着头发,状若母虎,手持菜刀朝陈艾扑来:“陈三,我跟你拼了”

后面跟着满面泪痕的素娘:“梅姐不要,不要啊”

“啊”陈艾吃了一惊,一个纵身从凳子上跃起,跳到一边:“干什么?”

还是素娘动作快,一把就拉住了女儿的手,口中翻来覆去地叫:“陈三,快跑快跑,梅姐要杀你……你们刚才的话她都听到了。

梅姐发出尖锐的声音:“放开我,让我杀了这个泼皮”

陈艾还是第一次看到梅姐这种表情。

梅姐平时虽然泼辣,可却是一个开朗天真的女孩子,就算于人争执吵闹,骨子里却还带着一股逼人的青春气息,青春总是快乐的。

但现在的她眼睛里有着一种受伤之后的悲哀,还夹带着一股子疯狂的杀气。

可以肯定,如果不是素娘死死地拉住她的手,这一刀就会毫不犹豫地朝陈艾头上砍下来。

陈艾微一思索,立即明白过来。

应该是刚才付长贵发出的那声声嘶力竭的叫声引起了素娘和梅姐的注意,而这两个女子又都在牵挂陈艾的安危,就偷偷跑到门口偷听。正好听到陈艾说的要另娶一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为妻,还有要纳梅姐母女为妾云云……

梅姐本就是个火暴性子,如果忍受得住,立即冲进厨房抢了菜刀闯进门去要同陈艾拼命。

“你们都听到了?”陈艾苦笑一声。

“陈三你这个泼皮,别以为隔墙无耳,枉我母女对你一片真心,拿你当自家人看,你却有这么一副歹毒心肠,串通二叔来谋我家产,你说,你说,你对得起我们吗?”梅姐泪飞如雨,不断挣扎,拖得素娘一阵趔趄。

陈艾心中大苦,道:“事实不想你们所想的那样。”当着付长贵的面,自己也不方便说。况且,这份契约可是白纸黑字写得分明,想赖也赖不掉,也没办法解释。

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梅姐,冷静点,不要冲动。”郑重也出言相劝,可梅姐如何肯听。

付长贵看得热闹,哈哈大笑:“好热闹,好热闹,有些意思了。”

“滚”郑重怒喝。

付长贵还在哈哈大笑:“陈三啊陈三,恶人自有恶人磨,真当我付家没人了,光一个梅姐就够你喝一壶的。”他朝梅姐竖起大拇指:“好,真是我付家好儿女。”

“还不走?”郑重脸上有涌出了杀气,付长贵这才抱着头匆忙夺路而逃。

陈艾知道今天这事也没办法说清楚,再在这柴房里呆下去,只怕真要丢了老命,就悄悄地朝旁边跨出一步,也要学着付长贵的模样逃跑。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啊”一声,素娘发出痛楚的叫声。

陈艾定睛看过去,却是梅姐低下头去,一口咬在母亲的手上。

一股热血顺着素娘的腕口滴落下来。

这情形让陈艾愣住了。

“还不走?”素娘看着陈艾大叫:“梅姐正在气头上,你先出去,等下再回来。”

“好好好,我走。”陈艾慌忙朝门口跑去。

这个时候,梅姐突然松开嘴巴,“咯咯”一笑,对着素娘骂道:“娘你好糊涂,都这样了,你还想让他再回来吗?嘿嘿,你还真舍不得陈三这个泼皮啊?如今倒是好了,陈艾不娶女儿,你正好名正言顺地跟他,做他的小妾你很高兴是不是?”

此话真是石破天惊,陈艾的脚步停了下来。

就连郑重也是一脸古怪地看着屋中众人。

须臾,素娘突然大哭起来:“梅姐,有你这么说娘的吗,娘这辈子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说我骂我不要紧,可不能毁了我的名节,你这不是逼我去死吗?”

“娘”梅姐手中的菜刀落到地方,一转身抱住素娘,也大哭起来:“我们娘俩遇人不淑,合该命苦。”

看二女哭成一团,郑重头皮都麻了,这个陈先生果然是风流才子啊,连这种事情都干得出来。

他连忙拉住陈艾:“陈先生,我们还是先回避一下为好。”

……

从裁缝铺子里出来,陈艾久久无语。

郑重:“陈先生现在有何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今天估计是不能回裁缝铺子了,先找家客栈住着。”陈艾摆了摆头,从怀里掏出那张与付长贵写的契约撕得粉碎,然后朝空中一撒,漫天都是纸屑飞扬。

“要不,你先去我庄子里住几天,等梅姐的气消失了再回去?”郑重忍不住想笑,陈先生这个未来的夫人还真是厉害啊,不亚于河东狮,将来可有得他受。还有他那个岳母好象对陈艾也有意思,这事情,还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或许……

“你那里我也去不成,估计最多明天我就要离开吴江去南京了。”

“怎么回事?”郑重惊问:“马上就要过年了。”

陈艾这才将锦衣卫已经来了一事告诉郑重,郑重听完,惊得几乎晕厥在地,颤声道:“这该怎么办?”

“暂时没好的法子,只能见招拆招,走一步看一步了。”陈艾:“你还是先回东山,我马上去驿馆子带上那三个锦衣卫去见知县胡大人。”

二人分手之后,一条人影从街角偷偷摸摸地走出来,尾随着陈艾。

此人正是付长贵。

第九十七章 小人

第九十七章小人

吴江驿馆外,三个锦衣卫率先走了出来,三人先前同陈艾在驿舍里还有说有笑,可一塔上街口的青石路面,面容却是一整,显得很严肃。

宋金保低声对身边的陈艾道:“陈先生,从现在开始,你就算是我们的看押人员了,职责所在,还请谅解。”

陈艾点点头,心明白宋金保开始正式审查吴江今年赋税交纳一事。别看刚才在屋自己同他们有说有笑,而宋金保也有意示好,可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百户,这事情怎么处置,自有上面的人来处置。

刚才宋金保同自己谈话的时候,隐约说到只要他和胡知县死咬着不承认彩票一事,事情或有转机。

看来,事情也只能这么办了。

“胡梦海那边已经通报了吧?”宋金保又问。

陈艾:“已经着人去通知胡大人了。”

“那好,我们就过去问话吧。”宋金保道:“今天先录口供,明日一早就去南京交差。”

“好,一切都听宋大人的。”陈艾也只能不住点头。

小麦和满囤二人见陈艾点头,同时朝两边一分,将他夹在间,四人快步朝县衙门走去。

三个锦衣卫生都穿着光鲜的飞鱼服,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异常耀眼,再加上他们腰上的绣春刀和铿锵的脚步声,逼面就一股腾腾的杀气。

街上本有不少人,见四人过来,都是心一寒,同时躲到一旁。

等四人走远,百姓才跑到街心小声议论起来:“刚才过去的好象是锦衣卫吧?”

“没错,就是他们,我以前在京城里见过这群活阎王,认得出来。”

“听说锦衣卫生专拿达官贵人,怎么会跑到吴江这个小地方捉人,方才我也不敢多看,他们抓的那个人犯好象是东门牌坊付家裁缝铺子的陈三吧?”

“好象是吧。”

“不对,陈三不过是一个泼皮,又不是官儿,锦衣卫拿他做甚?”

“这你就不知道了,陈三可不是泼皮。”有人压低声音说:“,陈三就是陈艾,乃是胡大人的师爷,我县第一才子。听说前一段时间县衙门免了我们往年欠下的赋税,就是他在胡大老爷那里提议的。”

“啊,陈三就是陈大才子啊,真是想不到”听到这话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你们这就不知道了,所谓大隐于朝,隐于市。我看陈先生虽然不算是大隐士,至少也能算个隐,这名士都有怪脾气。陈艾他是不想做官,这才装成一个市井无赖模样自污。可怜他现在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居然被锦衣卫拿住了?”

“还能为什么事?”有人长叹:“还不是因为他在知县大老爷那里提议免除了我们百姓的所欠的税款,你想啊,这么多钱,陈艾和胡知县又能从什么地方去找钱来弥补亏空。”

“是啊,是啊不过,看锦衣卫走路的方向,好象是去县衙门,难道他们捉了陈先生还不够,连胡青天也要抓?”

“这年头,好人和清官都没有好下场。”众人都是一阵长叹,更有人抹起了眼泪:“如今,胡青天和陈三完了,若换一个昏官来我们这里做知县,追缴往年的欠款,这不是要逼我一家老小去死吗?”

“这个……”众人有不少都是贫民,一想到这严重的后果,都是一脸的苍白,有胆小的眼圈也红了。

人群,有一个人面露得意的笑容。

此人正是付长贵,刚才他从付家裁缝店得了陈艾的钱出来之后,并没有急着离开,主要是想看看陈艾的笑话。

等陈艾和郑重从铺子里出来说出那一席话的时候,他正好躲在街角,将二人之间的对话听了个囫囵。

听到陈艾说锦衣卫来捉陈艾和胡知县,他心一阵狂喜。

陈艾勾结胡知县和郑重对自己不断进行打压,如今他们三人可说是有权有钱有声望,只要他们在吴江一天,付长贵就没有舒心日子过。

现在好了,因为彩票一事惊动了朝廷,连锦衣卫都来了。依朝廷行事的风格和如今苛烈的政治风气,这三人就算是不死,也得脱层皮。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完了。

想到这里,付长贵只想放声大笑。

不过,陈艾这家伙泼皮出身,诡计多端,得再加上一把劲把他们往死里整。

摸了摸鼻子,付长贵也不迟疑,抄小路饶到县衙的后门,从围墙里爬了进去,躲在后院的花厅外面。

对于县衙,他在这里当了十多年差,可位熟门熟路。况且,官不修衙,吴江县衙门破烂得跟城外的土地庙一样四面透风,围墙也矮,要想偷偷摸进去非常容易。

后院花厅是知县大老爷接待客人的地方。

只等不了片刻,就看到胡梦海和三个锦衣卫还有陈艾一起走了进去。付长贵麻起胆子走到墙根将耳朵贴在窗户上凝神偷听。

只听了片刻,付长贵心却是一凛,这三个锦衣卫好象很客气的样子,完全不提彩票这件事,只问了许多地方政务上的事情。

而胡知县为官清廉,况且,还有陈艾这个伶牙俐齿的家伙在旁边侃侃而谈,要想在政务上挑出他们的毛病根本就不可能。

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们?

付长贵心懊恼,想了想,觉得要整死陈三和胡知县,必须将彩票这事合盘端出来。

不过,郑重这家伙做起事来滴水不漏,估计已经将所有彩票的证据都销毁了。急切之间,根本找不到人证和物证。

物证,现在是找不到了。

至于人证,那些参与博彩的大多是地方豪绅和江湖人物,我付长贵可得罪不起。而且,出面行彩票的即不是陈艾也不是郑重,而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一个叫什么钻天鹞子的江湖豪客,如今,这家伙好象人间蒸一样,再也找不到了。

那么,唯一能够作证的就只有我付长贵了。

付长贵这个念头一起,心突然一寒,聚众赌博可是要砍手的,我去做证,会不会也被法办?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可就这么放过陈三这个咋种,付长贵却不愿意。

多么好的一个机会啊

第九十八章 举报

第九十八章

举报

县衙门的花厅里摆着三张杂木椅子,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做的,漆皮都掉了个干净,露出里面的白色木礤。扶手处也被人摸得油光锃亮。

按照品级来说,宋金保低于胡梦海,因此,胡知县率先坐在主座上,朝旁边的一张椅子伸了伸手:“宋大人请坐吧。”

先前,陈艾已经着驿馆的人到他这里通报了锦衣卫百户来吴江的消息,并说锦衣卫生先去苏州找到陈艾,然后才一道过来的。至于其他话,陈艾倒没有多说。

实际上,多的话也不用说,胡梦海第一时间就已经想到,彩票的事情暴露了。

首先,锦衣卫之所以先去苏州拿陈艾,那就说明,他们这次来吴江并不是因为地方政务。而陈艾是彩票的始作俑者,关键人物,先拿他,用意不言自明。

而陈艾回吴江后首先去裁缝铺子,应该是给家人话别。

看来,事情有些麻烦了。

同锦衣卫打交道胡知县可不是第一次,当初蓝玉案发的时候,他可是在北衙的诏狱里呆了小两年的,心中虽然有些发冷,却不畏惧。宾主分主次坐好之后,胡知县反先问陈艾:“佩萸,这次府试考得如何?”

陈艾:“有恩师平日间的耳提面命,学生虽然不才,却堪堪拿了头名,没有给老师丢人。还有几天苏州府试就要放榜,喜报应该很快就到吴江了。”

“哈哈,那就好,那就好。”胡知县摸着胡须欣慰地大笑起来。

宋金保见胡知县见到自己没有丝毫的畏惧,心中暗自点头:能培养出陈艾这种大才子的人,果然有几分门道,就这股从容的气势也让人心中敬佩。

他朝身边的小麦和满囤点了点头,二人向前一步,一左一右站在胡梦海的身边。

胡梦海并不将小麦和满囤放在心上,笑毕,才道:“宋大人此次来吴江所为何事?”

宋金保笑笑:“两件事,一,你即刻将吴江知县的大印交出来,并将手头的事务交给其他人,不日将有新的知县来接任。”

“好,这事好办。”胡知县从容地点了点头,说:“不过,我衙门里就陈艾一人略通政务,看今日的情形,陈艾大概也要陪我一起去京城。将县务交给其他人,只怕不太合适。”

“这点你不用担心,苏州府那边明日应该有人来接手。”

“好,说说另外一件事。”

宋金保:“上司让我问你几句话。”

“请问。”

宋金保:“上头问:胡大人最近好象发了大财,据说你的几个堂伯要修订族谱和修建宗祠,问你要了一大笔钱,这钱从何而来?”

胡知县正要回答,陈艾突然笑道:“我出的,作为一个学生,难道就不能为恩师尽一份孝心?”

宋金保面无表情:“陈艾,我听人说你也是个穷苦出身,什么时候有那么多钱了?”

“借的,向东山郑员外那里借的。”

宋金保:“借的,他会借这么多钱吗,你又靠什么偿还?”

陈艾笑笑:“人谁没有几个亲戚朋友,郑重愿意借给我,大概是爱我的学问诗文吧?要说偿还,也容易,我在苏州知府的文会上不是得了一本黄山谷的《金刚经》吗,这本书随便怎么说也能卖上几百两银子吧。”

宋金保点点头:“那也是。”

他接着又文胡知县:“胡大人,我听说你免了全县百姓往年亏欠下的赋税,这可是涉及到好几千两银子的大数目,你又从什么地方去弄的钱?”

胡知县心中一沉,无语半天之后,才道:“胡梦海做这种事情无愧天地,无愧本心,既然朝廷要追究,此事我愿一身承担,除死而已,”

宋金保朝胡知县看去,却见他脸上消瘦,眼圈发黑,这时的神情中却带着一丝大不了一死了之的神色。心中一阵叹息,来的时候他访的清楚,吴江最近是得了不少钱,可他除了打发堂伯们的花消外,自己却没有得一文钱好处,这是一个大大的清官啊

他心中一阵可怜:可惜这年头,好人却是不能做的。

宋金保也不再提这事:“好了,我就是替上司问你两句话,既然你已经回答了,我的话也就问完了。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入口却是又苦又涩,扎得嗓子眼有点刺疼:“听说你们吴江的吓煞人香不错,怎么胡大人的茶这么苦涩?”

胡梦海陪他喝了一口:“吓煞人香五钱银子一斤,顶级的甚至高达一两,胡梦海才多少俸禄,如何吃得起?说起来,这茶也是今年的雨前,虽然两文一斤,可当初吃起来也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只可惜保存不当,扯了潮,味道就变了。”

宋金保肃然起敬:“果然是个清官啊。”

又喝了一口,宋金保才道:“我这次来苏州,上司除说了两句话,又让我传胡大人和陈艾进京之后,就没别的交代。其实,我觉着这事吧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有事说事,没有的事就别往自己身上扣。如今上头年纪大了,喜欢安静,多事不如少一事。”

宋金保已经将话说得分明了,陈艾心中一亮,笑道:“宋大人,胡大人成天呆在吴江,手中的政务都还忙不过来,别的事情自然是不知道的。只不知道这次去南京要呆多久,马上就过年了。过完年,明前的茶叶也该上市了,却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吃到新茶?”

宋金保:“好人一生平安,新茶肯定是能吃上的。我这次又不是奉命过来捉拿犯官,上司说了,你们二人去南京之后可自寻一间院子住着,只不过不能到处乱跑,每十日到我这里来报备一下就是了。”

花厅里的气氛倒也融洽,完全不像是审讯。

三人说到这里,陈艾才道:“已经大晌午的了,要不我们先吃午饭?”

宋金保:“算了,我还是回驿站去吃。胡大人清得跟一汪水似的,我怎么好意思打你们的秋风。对了,你们从现在开始还请留在衙门里,哪里也不能去,明日一大早,就随我去南京。”

说着话,他一拱手,就朝花厅外走去。

正在花厅外偷听的付长贵见他们出来,慌忙躲进到一棵树后,心中却是恨得咬牙切齿。

看情形这陈三和胡知县好象没事,上头大概还是不知道他们私发彩票一事。如果不将这事揭出来,就算陈艾和胡知县去了南京,也许过不了几天就会回吴江来。

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们?

人证,必须有人证,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付长贵去做这个人证最合适的了。

可是,就这么平白丢了一只手,就为出一口恶气,值得吗?

又翻了围墙从衙门里跑出来,付长贵在街上徘徊了半天,知道天黑下去,才下了决心:无论如何都得去试一试,否则我老付这辈子都别想翻身了。

冬季的天都黑得早,傍晚的时候又起了大雾,坐在屋里看出去,驿馆门口有两盏灯笼暗幽幽地亮着,却照不出去几步路。

吴江衙门穷得厉害,以前都是不掌灯的,驿站也只碰到有客人的时候在意思意思。

又翻看了几遍陈艾所写的卷子,宋金保越看越觉得有趣。

陈艾这人还真是多才啊,两道史论通篇都是歪理邪说,有点像市井百姓口中的演义故事。至于那篇策问,则有理有据,有有见解,不是老于政务的好手,也不能将经济事务看得如此之透。

至于最后一篇八股文章,却是另外一翻模样,老成朴实,字字珠玑,就算是用锦绣二字也不能概括其万一。

三种体裁,三种作法,此人还真当得上鬼才二字啊

这样的人物,又闹出这么大的事来,若是在往年,上头根本就不用废话,自然依国法给杀了。

可现在……

宋金保心中突然一凛,思想却飘到另外一处。

上头年纪越发地大了,估计也没几年日子。而功臣勋贵和有用人才也杀得干净彻底,正急需有用人才填补这个空缺。据说,宫里的那个老头子也留意上了吴江今年的赋税问题,难道真有意要用。

我现在揣摩上意,却是死罪。

一想到这里,宋金保身上出了一层冷汗。

正在这个时候,小麦带着一个人走进来:“大人,此人是吴江前步班班头付长贵,说是要紧急要事禀告。”

宋金保抬头看去,却见一个潦倒的汉子纳头就拜倒在地上:“小民付长贵磕见大人。”

“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小民有一桩机密大事要禀告上差。”付长贵浑身乱颤:“小民听说,若揭发罪犯有立功表现可减轻处罚,却不知道当不当真。”

“自然是当真的,若真有立功表现,不但可以减轻处罚,甚至还能得到奖励。”宋金保淡淡地说。

“那好,小民付长贵检举吴江知县胡梦海和衙门师爷陈艾聚众赌博。”

“哦,这事啊”宋金保冷冷地看了付长贵一眼:“知道了。”

“大人……”付长贵眨巴着眼睛大起胆子望过去,却听到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小麦,满囤,把这人先给我捆了,把嘴塞上带回南京再说。”

第九十九章 心思

第九十九章

心思

听到宋金保说出这句话来,付长贵惊得一声大叫:“上差,小民这是来举报不法之徒的,

怎么反将我捉起来了?”

宋金保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懒得回答他。他虽然是锦衣卫,干的也是赃活儿,有的时候也为世人所不齿,可像付长贵这种小人,他宋百户却也瞧不上。同他多说一句话,也觉得伤神。

“少废话,自己堵嘴然后将手背到身后。”满囤早从里屋里找出一根绳子来,又脱下脚上的袜子扔到地上,冷笑道:“咱地,还要我亲自动手不成?等下若手上不知轻重,弄坏了你的手脚可别怪我。”

说着话,他活动了一下手脚,浑身筋骨如炒黄豆一般“劈啪”乱响。

看几个锦衣卫一言不合就动手捆人,付长贵惊得混身乱颤,可他的话才刚说了一半,就这么不明不白被人抓了,无论如何心中却有不甘。急得连声大叫:“大人,小民不服。”

“咦,你这厮胆子还真不小,倒质问起我们来了?”小麦接嘴大喝:“我北衙的人办事什么时候需要对人解释了,休说捆你,就算一刀宰了,你又能怎地?”

这个时候宋金保才将眼睛从陈艾的卷子上抬起头来,最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装出一副和气的样子:“我等办案自然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辞,需要和你所告发的人犯对质,然后录取口供。几相对应,这才能最后审结。国家自有制度,我总不可能随便听你说风是风说雨是雨,就去拿人吧,真当我锦衣卫什么地方?此案关系重大,需慢慢审个清楚。在此之前,对不起,你就是我的犯人,得先看押起来在说。”

“是,谨遵大人之命。”付长贵听宋金保说得有理,也不疑有他,乖乖地将满囤的袜子塞进嘴中。锦衣卫都是猿臂蜂腰麻秆褪,平日里爬山涉水拿人,一身功夫都在腿上,袜子也比普通人臭许多。

刚将袜子塞进嘴巴,一股臭鱼味道袭来,恶心得付长贵几乎呕吐。

满囤见他不再抵抗,立即冲上其前去,绳子一套勒住他的双臂,挽了个死结,右腿踩住付长贵的背心一用力,将将他捆得彻底。

捆人拿人乃是锦衣卫的强项,从付长贵跪地到被捆成粽子,前后不过两个呼吸,满囤这一手真是麻利之极。

付长贵只觉得双臂疼得快要失去知觉,每吸进去一口气,浑身上下的筋骨得被牵得一颤。这还是开始就已经难受成这样。而且,看他们的模样,好象在去南京之前也不打算给自己松绑。

就算明天一大早启程,一切顺利,最早也要大后天才能到。

一想到这两日的光景,付长贵惊得魂不附体,连声叫:“绑太紧了,松一些,否则就要捆坏了。”

看到付长贵吓成这样,宋金保心中好笑,突然想起以前看陈寿的《三国志》中吕布白门楼被捆那一节,也这样求情。可惜曹操却笑眯眯地回了一句“缚虎焉能不紧?”

宋金保本来也想着回一句,可转念一想,付长贵就一告密小人,也配与飞将吕布相提并论,也懒得再理睬他,就挥了挥手。

满囤立即动手,老鹰捉小鸡一样将他提了往柴房里一扔了事。、

这一夜,付长贵又冷又惧,喉咙里不断发出呜呜的哎号,只欲死了干净。

满囤毕竟是锦衣卫活阎王,整治起人来很有一套。每一个时辰就过来给他松一下绳子,让他活动一下血脉,否则,一整夜下来,只怕付长贵这辈子只能在床上躺着了。

夜已深,宋金保还在慢悠悠地喝着茶。

小麦和满囤也不敢先去睡,就在旁边小心侍侯着。

半晌,宋金保才抬起头来看着两个得力手下,突然问:“大半夜的怎么还不去睡,明天还要赶远路呢都是自己人,指挥使出事之后你们二人跟了我,我内心之中已经将你二人当成自己的子侄,有事绝不藏着掖着,你们有什么话尽管问。”

满囤心思简单,倒没想其他,回答道:“百户大人不睡,我们做部属的自然不敢先去睡觉。”

小麦却是个心思慎密之人,听到宋金保有意指点,如何肯放过这个机会,一施礼:“大人不说,小人也不敢问。不过,既然大人问起,小人就麻着胆子问了。今日的情形,小的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哈哈。”宋金保一笑:“你算是问到点子上面了,尔等心中一定奇怪吧?这两**们也看明白了,我有意同陈艾结个缘分,平日间对他也诸多照应,其实想的不过是在这官场上,留得一线人情在,日后总有开花结果的那一天。陈艾大才,又引起了上头的关注,若一切顺利,只要他考取功名,日后必将大用。我卖了份人情给他,以后若真有事求上门去,你说陈艾会推辞吗?”

“这个道理小的也是明白。”小麦点点头:“官场有烧冷灶的习惯,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山不转水转,若真有才,未必不能红上那么两回。不过,大人若真有心同陈艾结好,就该将刚才这个小人给了结了,又何必留下这么个首尾,反显得不那么爽利?”

说到这里,小麦冷笑一声:“大人,我屋里还有一坛好酒,我方才也看得明白,驿站外面就有条小河。这人喝醉了失足落水的事情总归是要遇上的。”

烛光中,小麦脸上的表情狰狞起来。

“你说的什么混帐话?”宋金保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摇头叹息道:“我们北衙的人手上虽然沾了不少血,也不怕背上人命。可你想一下,咱们什么时候没得到上司的命令擅自处决过人犯?还有……”

他站起身来望着外面深沉的夜色,喃喃道:“上头的心思谁能猜得透呢,我是不能,也不敢。也许,他今日将你夸得像花儿一样,明天一起床,就有刀子摆到你跟前。金杯与汝饮,白刃不相饶。陈艾或许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可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没准一句话不对,我们的陈大才子就做了刀下亡魂。还是先将这个付长贵给扣住吧。这世间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瞒不住上头那位爷。说不定他老人家有一天突然问‘宋金保,是不是有一个叫付长贵的人?’到那时候,我若交不出人来,只能跑涌金门那里直接朝长江里跳了。”

“大人英明”

屋中二人总算听得明白,同时抽了一口冷气。

第一百章 另一个大的世界(一)

第一百章

另一个大的世界(一)

自从将陈艾赶出门以后,梅姐就趴在床上哭个不停。

刚开始的时候,素娘还陪着她哭了半天。本来她以为以女儿要强的性子,平日里就算是哭也会背着人,而且也哭不了多长时间,最后号上两句,然后眼泪一抹,就没事人似的。

预期暗自悲伤,梅姐遇到事更愿意针尖对麦芒和人硬顶。

说她是坚强也好,说她是没心没肺也好,反正这孩子就是一坚强的人。

可今日的情形却不对,梅姐这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眼泪瀑布一样流下,竟没有个结束的时候,一个蓝布枕头也被泪水沁得湿漉漉的。

到下午的时候,素娘终于有些担心起来。自家的孩子自家最清楚,她这种哭法,分明就透着不对劲。

于是,素娘强忍着内心的悲痛,柔声劝慰:“梅姐,你也别哭了,娘知道你喜欢陈三,可惜,陈三这人娘总是看不透,也弄不明白他是谁,就好象以前的那个陈三已经死去了。你发觉没有,自从他那夜被我们沉了河,大概是撞伤了脑袋,整个人都好象是换了。身体还是那个身体,可魂魄却是另外一个人的……如今他读了书,一口气过了县试和府试两关,如果不出意外,中个秀才甚至举子老爷也有可能。能够得功名的,已经不是普通人了。为娘怀疑,现在的陈三根本就不是从前的那个泼皮。”

她眼睛里有泪光闪动,幽幽道:“大概就如老辈子人所说的那样,在盐水里浸一遍,然后在碱水里浸一次,你的眼睛也亮了,心思也活泛起来。你回想一下,那天他湿淋淋地闯进我们铺子,眼睛是不是亮得像刀子?”

梅姐止住了呜咽,抬起头有些痴了。

素娘叹息一声,喃喃道:“梅姐,为娘知道你心气高,一般的男人也看不上,况且,别的男人也看不上你。你满月那天我请算命先生看过,先生说你有夫人的命,一般的男人要死过一次才能消受得住你。如果换成以前的泼皮陈三,只怕你看都不会看他一眼。但现在却不一样了……好男人不好碰到,碰到了就不要错过。你父亲死得早,娘也不能替你做主。你好生思量思量,你究竟想要陈三怎么样?”

梅姐的眼泪有扑簌而下,心中突然有一种愤怒滋生,她挑衅似地看着母亲,突然喝道:“娘,陈三伙同二叔谋我们孤儿寡母的家产,欲作出这等下作之事,就这样,你还要替他说好话;还有,他先前还说什么,只要得了功名,就会另娶富贵人家的小姐为妻,以前所说过的要娶我的话儿,难道他都抛之脑后了吗?不但如此,他竟说要纳我母女为妾,如此侮辱我母女,此仇已经不共戴天了。娘,你现在还在帮他,哈哈,我知道你早想跟了那个混蛋。你才三十不到,自然是守不住的。别当我是瞎子笼子,我这心中却是明了得很。”

说完话,梅姐一抹眼泪,身子一背又睡了过去,只将一个脊背留给母亲。

素娘以前虽然对陈三有好感,可从来没想到那一层,只知道自己每日只要看到陈三在眼前晃来晃去,心中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安稳。即便从前那个陈泼皮抢了她得的工钱去卖酒,然后没脸没皮,色mimi盯着自己怪笑,叫她心中恼怒的同时,却有一种暗暗的欢喜。

如今被女儿这么一声怒喝,就如一道惊雷轰在顶门,让她身子一颤抖:“难道我内心中却认为,只要能和那个坏家伙在一起,就算做妾,也是一桩很……很好的事情……前一阵字,陈三突然转了性喜欢上了梅姐,我心中好象还真有些抑郁。难道我吃女儿的醋了?不可能吧……难道我真的想过要同梅姐一道给陈三做……做……”

素娘的身子好象落到热汤里,一张脸涨得通红,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哭声,气道:“梅姐,你这样说话,还拿我当你母亲吗?”

素娘一哭,梅姐的背影也不断抽动。

二女就这样又哭又闹了一个下午,直哭得昏天黑地。

到了晚间,她们嗓子也哑了,眼睛舯得像水蜜桃。

素娘怎么说也是做母亲的,就算心里再苦,也不可能陪女儿这么胡闹下去。强忍着心中的悲痛、羞愧等负面情绪,洗了把脸,正准备去给女儿做饭,就听得楼下有人使劲地砸着铺子的大门:“素娘、梅姐,快开门,出大事了。”

听声音正是隔壁的于大婶,裁缝铺子的门板本薄,她这一砸,正是惊天动地,再加上洪亮的大嗓门,整条街都回荡着她的叫喊声。

素娘忙推开窗户,将脑袋探了出去,朝下面问道:“她于大婶,究竟出什么事了?”

“你家陈三,他他他……”于大婶有些口气。

“什么你家的陈三,陈三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一直躺在床上的梅姐猛地跳起来,随手将枕头扔了出去,骂道:“陈三已经被我们赶出门了,他将来不管是富贵也好,穷到讨口也好,都与我们付家裁缝铺子没有关系。少在我们面前提什么你家的陈三,谁敢再乱嚼舌头,我一口唾沫吐他脸上去。”

“哎哟”外面传来于大婶的惊叫声:“别乱扔东西,陈三出事了。”

“啊,陈三出事了?”素娘惊叫了一声:“怎么回事?”

这下,连刚才还在发怒的梅姐也安静下来,竖起了耳朵。

于大婶缓了一口气,跌足叫道:“你们母女还真沉得住气,陈三犯了重罪,估计人头不不保。死定了,这次死定了。”

梅姐突然“咯咯”冷笑:“他陈三是死是活同我们又什么什么干系?”

“咳,你……就当老婆我自做多情好了。”于大婶又用力地顿了一下脚:“算了,我还是回家洗洗睡觉吧。”

“她于婶你等等,我马上给来给你开门。”见于大婶欲走,素娘终于忍不住了,飞快地跑下楼去。

第一百零一章 另一个大的世界(二)

第一百零一章

另一个大的世界(二)

没有人说话,夜已经很深了,也没有任何计时工具,吴江县衙花厅内静得只听到人手指翻动书页的声音。

身上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袍,胡梦海将身体坐得笔直,手捧着一本《庄子》看得入神。他一脸恬淡,好象并不为自己目前的处境感到任何担忧。

官服整齐地折放在大案上,上面放在知县的乌纱帽,等待新的主人。

夜漏更深,雾气更大,有露水一滴滴从屋檐上滴落下来,落在檐下的阳沟里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大堂里有些冷,因为生着一口小火炉,门窗都大开着。

陈艾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裹着袍子缩在火炉边上迷瞪了一阵子。

突然间,远远地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平安无事喏,小心火烛”

陈艾猛地惊醒过来,侧耳聆听,却已经是四更了。卯时破晓,大概是凌晨五到七点模样,雾大,天还黑得厉害。

“醒了?”胡梦海将手中的书放在几上,一脸平静地看着陈艾:“该出发了,东西都收拾妥了吧?”

“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东西都在这里呢”陈艾指了指自己身上的棉袍,笑了笑。实际上,自从到了明朝之后他就没置办过任何财产。前一段时间从郑重那里分了一大笔宝钞之后,因为嫌零钞实在太多,就找人兑换成几锭金子往身上一藏,任何人都看不出来。

陈艾:“恩师,你的行装也收拾好了吗?”

胡梦海也指了指身边的一个小包袱说:“全部都在这里,就两件袍子和换洗衣服。”

陈艾叹息一声:“恩师,你做了这么多年官,这么清贫至此。”

胡梦海:“我出仕做官又不为发财,佩萸,你好歹也主持县衙六房事务,若在别的知县手下当差,只怕已经攒下了一小笔家当。跟着为师苦了你。”

陈艾微微一笑:“恩师你当官不为发财,学生对于黄白之物也不太瞧得上。金银这种东西拿来又有什么用处,人生在世不过三饱一倒,百年之后都是一捧黄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学生看来,知识学问才是人生最大的财富。恩师教我读书,教我做人,这可比什么财富都宝贵啊”

胡梦海欣慰地点了点头,呵呵笑道:“好,好,好,陈艾你能这么说,也不枉为师我当初破格收你进了县学。”

侍侯在一旁的衙役不住地抹着眼泪:“大老爷,陈先生,时辰到了。锦衣卫的三位爷已经在码头等着了,让人来催。”

“好,这就走。”胡梦海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冠,提了包袱:“佩萸,南京那地方我可熟,若有将来,我带你到处看看。”

陈艾微微一笑:“好啊,到时候倒要麻烦恩师,其实恩师也不用担心,依学生看来,你我这次应该没什么事的。”

“对,大老爷和陈先生为我们吴江百姓做了这么多好事,全县百姓都感念你们的恩德。陈先生说得对,大老爷和陈先生吉人天相,一定没事。”那衙役的眼眶里突然迸出泪水来。

陈艾:“哭什么,依我看来,恩师这次去南京不过是去述职,别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他上前接过胡梦海手中的包袱,与老师一道平静地走了出去。

“送知县大老爷”几乎所有的衙役都已经等在外面的庭院中,同时走了过来跟在陈艾和胡梦海身后。

“这么多人?”胡梦海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喝道:“我已经不是知县了,不能用知县的仪仗,你们都回去当差吧,我和陈艾自可去码头。”

“大老爷。”

“都回去吧”胡梦海正要发怒。

一个衙役叫道:“大老爷,陈先生。衙门里我们自留有兄弟当差,至于我们,没有公务在身,难道就不能送送你们?”

“不行,现在我胡梦海和陈艾是民,你们是官差,跟在我们后面算什么?”胡梦海面上青气一闪。

“我们没有公务,又不穿衙役的号衣,自然就不算官差。”一个衙役飞快地脱掉身上的号衣。

“对,我们只要脱掉衣服就是百姓。大老爷,今日凌晨码头景物甚好,我们都要去吟风弄月。”衙役们纷纷脱掉身上的外套,紧紧地跟了上来。

胡梦海大怒:“你们粗人一群,吟什么风弄什么月,还说什么景色甚好,根本就是连天大雾伸手不见五指,有什么可看的。”

陈艾忍不住笑了起来:“恩师,浓雾也好,伸手不见五指也好,也是一桩美景。现在已是卯时,百姓要去码头游玩,我们也管不着。”

胡梦海面容一展,无奈地摆了摆头:“也是,我现在已经不是官,也管不了那么多,走吧”

“送胡大人,送陈先生。”衙役们连忙提着灯笼在前面照路。

天还早,街上也看不到人,只那个更夫还在敲着锣。

见胡梦海和陈艾一行人过来,那个更夫突然狠狠地敲了一下锣,大声吆喝道:“平安无事啦,胡大人和陈先生平安无事啦”

声音响亮地在吴江县城上空回旋。

前方突然出现一条火龙,有无数火把灯笼迤俪而来,到处都是响亮的脚步声。

“平安无事啦,胡大人和陈先生平安无事啦”

……

因为雾大,也看不清前面是何情形,陈艾和胡梦海同时吃了一惊,走了几步,这才看见来的却是吴江县城的百姓。

为首的是两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同时举着一把万民伞。

“你们这是做什么?”一个衙役走到前面喝问。

“我们来送胡青天,送陈先生。”一个白发老者走上前来,深深作揖,动情地说道:“胡大人和陈先生不但免了我县城今年赋税,也将往年的积欠一笔勾销,如此善政,活民无数,我吴江全县百姓都感念胡大人和陈先生的恩德。大人和陈先生万家生佛,好人必然一生平安。”

陈艾毕竟是现代人,对封建社会的万民伞这类的东西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再说,他之所以弄彩票,主要是为自己弄些好处。至于用彩票得来的钱替百姓垫付往年积欠,主要是为这笔钱找一个合法的用项,将来有人追究起来也好有个说辞。

反正法不责众,贪点拿点不要紧,只要能为百姓做好事,老百也只会念着你的好处。

看大家自发组织起来给自己和胡大人送行,陈艾心中一喜:太好了,这次去南京应该能安全过关的。

同陈艾不同,胡梦海却激动得眼眶湿润,连连拱手:“多谢各位父老乡亲,胡梦海做了这半年知县,却没为大家做多少事,当不起啊当不起”

“大人怎么当不起了。”老者也流下了眼泪,悲啸一声:“这年头,好官没好运啊”

……

一个正在贩卖醪糟的贩子满满地盛了两大碗递给陈艾和胡梦海:“胡青天,陈先生,雾大天冷,且喝一碗暖暖身子”

“胡青天,陈先生,这是我们刚煮的鸡蛋,带在路上吃吧”

“胡大人,陈先生,这是我们翰墨轩的文房四宝。”

胡梦海已经泪流满面了,他声音哽咽:“多谢父老乡亲,多谢多谢,胡梦海惭愧啊”

街上全是过来送行的人,陈艾和胡梦海也走不快,半天才挪到码头。

雾气已经稀薄。

宋金保带着小麦和满囤站在船上,城里的那一幕自然逃过不三人的眼睛。

满囤不住摇头,叹道:“好官啊,好官。我北衙的人虽然干得都是拿人缉事的活儿,可对这种好人却是非常佩服的。”

小麦也叹着气说:“这里来提胡大人和陈先生,我心中却有些难过了。”

宋金保神色恬淡:“是不是好官不应该由我们来判定,小麦,你去把那把万民伞拿到船上来吧,或许上头想看也说不定。”

“是。”小麦应了一声,心中突然一动,宋大人果然是要卖陈艾和胡梦海一个人情。

陈艾和胡梦海走了半天,身上的东西越来越多,吃喝穿用,可以开一个杂货铺了。

胡梦海固然激动得浑身乱颤,满面泪水,陈艾却心中大苦。

这么多东西可怎么带啊,锦衣卫坐的官船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去的。其他百姓也不敢帮忙向上面抬,这一大堆东西还得靠自己这个当学生的一点一点往船上扛。

还有好小麦和满囤帮忙,否则还真要累死了。

胡梦海自和吴江父老们话别,陈艾则和小麦和满囤忙得浑身臭汗。

正搬得汗流浃背,一张手巾递了过来。

“谢谢”陈艾接过手巾随手在额头上擦了一下,却嗅到一股女子的幽香。

他心中一楞,抬头看去,却是满目泪光的素娘。

“是你,梅姐呢?”陈艾忙问。

素娘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也不回答陈艾的问题,却反问:“陈三,你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不回来了。”陈艾心中突然一震,他有一种预感,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即将在自己眼前展开,吴江他是不会再回来了。

他神思有些恍惚,猛然记起了后世在大学里看到的毕业生们写的标语:师兄,毕业找到工作后记得要回来娶我啊

“真不回来了?”素娘身体一颤,终于哭出声来:“陈三,你会没事的,你会平安回来的。”

第一百零二章 另一个大的世界(三)

第一百零二章

另一个大的世界(三)

陈艾听到素娘的哭声,心中突然有些酸。这次去南京肯定是因为彩票事发,想想也是,胡梦海堂堂一县之尊,居然聚众赌,事情若传将出去,还如何得了。而彩票这事又是他陈艾的提议,说起来,这桩案子自己就是首犯。

即便宋金保他们对自己颇多照顾,可锦衣卫只负责侦缉,至于如何判决,却不关他们的事。

这么说来,这事已经惊动了上层,只不知道这个高层究竟有多高,事态是否还在自己控制范围之内。

不过,能够调动锦衣卫的人,身份定然不低。

他既然不以罪犯的名义来传自己和胡知县进京问话,想来也不打算将我陈艾和胡老师怎么样。或许,还有另外的安排吧。

可不管将来如何安排,胡大人都回不了吴江,而这事一耽搁,也不知道会拖延到什么时候,这个吴江自己以后也没机会再回来了。

一想到以前同素娘和梅姐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子,梅姐就不说了,自己对她一直都有好感。至于素娘,为人和顺,性子也是极好的。如今却要同她们分别,心里说不难过那是假话。

陈艾看了素娘一眼,故意笑道:“至少在短期内是不会回来了,我陈三以前闯荡江湖多年,去的地方海了去,可就没去过南京。南京什么地方,天子脚下,花花世界。比如什么秦淮河之类的地方可有意思着呢,我不玩他个三两年,怎么肯罢休?”

“你……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还想着那种肮脏的地方?”素娘面色大变,一想柔和的目光中竟带着一丝愤怒。

陈艾哈哈大笑:“逗你玩的,我陈艾怎么可能去那种地方?对了,梅姐怎么没来,还在生我的气?”

素娘这才安心,又抹了一把泪水:“梅姐听了你先前说的那一席话,气不过,无论我这个做娘的怎么说,都不肯来码头。”她飞快地抬头看了陈艾一眼,然后又飞快地将眼睑垂下去:“昨日白天你说的话可都是真的,真要另娶富贵人家的小姐为妻?”

陈艾故意微笑道:“如果是真的呢?”

素娘叹息一声,也看不出面上的表情是悲是喜,却小声道:“我听人说一旦被锦衣卫的人捉了,就别想活着出狱,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陈艾举起双手:“咳,你是说这事啊。你看我可想囚徒?其实,锦衣卫来吴江也不过是顺道带个消息,说上司让知县大人回京问话。我是他的师爷,自然要跟着去才是。”

此刻,陈艾也只能说这样的话安慰素娘了。

“却不像,如果是囚徒,应该五花大绑才是。”素娘这才安心,用手拍了拍自己饱满的胸脯,好象出了一口大气的样子:“先前晚间听于大婶说得怪吓人的,说你被抓了,估计活不到春节。”

“于大婶的话能信吗?”陈艾笑了笑,却暗想道,锦衣卫拿的都是四品以上官员。俗话说刑不上大夫,根本不会用枷锁,这事普通百姓自然不会知道。

“真的吗?”素娘还是有些担心。

“算了,你不信就算了。”陈艾看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就上了船,朝素娘挥了挥手。

“等等。”素娘飞快地冲上船来,将一样东西塞到陈艾手中,然后又跳到岸上去。

“这是什么?”陈艾定睛看去,却是一把大额宝钞,大概看了一眼,起码有好几千文。这应该是素娘和梅姐手中仅有的家当了。

他连忙大叫:“素娘,我有钱,用不着的。”

素娘:“京城里四处都要用钱,穷家富路,多备些稳妥。”

“这人是谁?”满囤同陈艾也熟了,忍不住问。

陈艾懒得回答这个问题,心中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别人离家都是老婆来送,今天去是准老丈母来送行,这谁跟谁呀?

等素娘回到家中,梅姐还在床上躺着,面上还带着泪痕。

素娘叹息一声拧了张热毛巾递过去:“梅姐,你放心吧,刚才我去码头见到陈艾了,他说没事,就是上头传知县大老爷回京城问话,他是师爷,自然要跟着去。”

她轻声叹息一声:“没有人比我这个做娘的跟清楚自己的女儿啦,你虽然口中恨得陈艾牙关痒痒,可心中却还牵挂着他,那刚才为什么又不去码头送呢,现在后悔了吧?”

“你懂得什么?”梅姐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娘你真是糊涂了,上头若真要让知县打老爷去回话,用得着锦衣卫吗?还有,他陈三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师爷,如果真没他的事,跟着去做什么?我听人说,他马上就要参加院试,现在去南京,就不怕错过了考期?”

“啊,难道”素娘抽了一口冷气。

梅姐双目迸泪:“死了,死了,陈三这回是完了”

“你怎么现在才说这些,先前做什么去了?”素娘气愤得一张脸都涨红了,一反往日温柔贤淑的模样,伸出手去一把将女儿从床上扯起来:“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赖在床上,你不心疼陈三,我却……我却……”

她眼泪扑簌滚落:“必须去救人。”

“救人,怎么救?”梅姐也不哭了,猛地从床上跳下地。

“我听人说,要想把人从牢房里捞出来,或者保住一条命,必须花钱。”素娘肃然道:“要不,我们带了钱去京城。”

“钱,我们哪里还有多的钱?”

“卖房子卖铺子。”素娘道:“我们家好不容易出了个能顶天的男人,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娘……”

……

官船终于动了,沿着大运河北行。

付长贵已经被松了绑,被小麦从船舱里放出来。

陈艾也已经知道付长贵昨天干了什么,口中不住地挖苦。

付长贵满面羞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至于胡梦海,因为担忧,站在船头看着河上的风景,眉宇中全是忧色。

陈艾走上前去安慰道:“恩师,其实也不用担心的。”

胡梦海点点头:“是啊,你我问心无愧,担那么多心做什么?”

“恩师还是看不开呀。”陈艾笑了笑:“其实你应该这么想,吴江不过是一个小地方,那里有京城好,呆在京城里,眼界也好开阔些。”

“你还年轻,自然向往那个大世界。”看着陈艾一脸的笑容,胡梦还心怀突然一畅:“年轻真好”

雾已散开,依旧是艳阳高照。

陈艾突然想起,这一连已经六个大晴天,连吹过来的河风也带着一丝暖意。

春天已经到了。

对于未来,他突然有一种憧憬,这次去京城也许不想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坏。

(本卷终)

第一百零三章 朱元璋

第一百零三章

朱元璋

洪武二十八年就快结束了,眼见着春节就要到来,雨却下起来了。

应天府乃是大明朝王朝的首都,本是七朝古都,无论是人口数量还是城市规模,都是天下第一雄城。可明初连连战乱,加上民间困苦,这座宏伟的古都也显得破旧。

实际上,从洪武元年朱元璋以应天府为南京,开封为北京起,也曾着力修整自己的都城。可开国之初国库空虚,也南不出那么多钱来,就简单地将城墙上残破的地方修了修,就停了下来。

并非洪武皇帝不愿意,实在是掏不出那么多钱来。

就连修葺城墙这件事民间也颇多微词,甚至还传出过诸如江南首富沈万三出钱,然后朱元璋发现这家伙比自己还有钱,一怒之下将之灭族的谣言来。说得朱元璋好象是一个心胸狭窄,虎狼成性的刽子手一样。

天理良心,老朱登基做皇帝的时候,沈万三已经死了许多年,骨头都烂掉了。难不成是他从坟墓里钻出来捐的款子,就算他有心捐款,洪武皇帝还不敢收呢。

可这样的谣言还是在市井中传得纷纷扬扬,让这个明朝的开国皇帝大觉无奈。

皇帝对官员和世家大族固然下手极狠,动辄夷三族,夷五族,可却非常在意自己的百姓。所以,尽管谣言向长了翅膀一样流布甚广,锦衣卫衙门也提议彻查,但生性倔强的皇帝却一笑了之:“千秋功罪,留待后人评说,朕不杀百姓。”

无风不起浪,之所以有这样的谣言传出来,有司的官员下来琢磨了半天,得出一个结论:国家实在太穷,征发民夫修筑城墙,必然会引起百姓不满,大家心中抱怨,自然会说些闲言碎语。既然皇帝由着百姓去说,下面的人也不好说些什么。

是啊,大明朝王朝实在太穷了。

开国之初,每年赋税折合现银不过四万两,这点钱,连发官员们的俸禄都不够。加上征讨张士诚、陈友谅,收复北平,以前积攒的那点家底子也都被掏得屎干尿尽。

马皇后在世的时候,后宫嫔妃们身上的衣服都打着补丁,皇帝一日三餐也见不到多少荤腥。

如今,二十八年过去了,国家总算从战乱中得到些许恢复,地方上也逐渐繁荣起来。

可是,朝廷又有一件需要花大钱的事情要办。

问题是,这钱从什么地方掏?

不但户部的官员吓得面入土色,连皇帝也觉得非常头疼。

皇帝乃是天子,儒家讲究天人感应。皇帝心中郁闷,连带着这老天爷也将春雨撒将下来。

落了三天雨,整个南京城都笼罩在一片水气之中。

从皇宫里看出去,远处的钟山也若隐若现,死活也不肯露出真容。

这雨一下,这个冬天可算是过去了,马上就是春节,若是在往年,皇宫里已经被一片喜气所覆盖,到处都挂着红灯笼。

可今年万岁爷的心情好象不太好,宫中的内侍们也不敢提这茬,只得加倍小心侍侯着。

此刻,在一间不大的宫殿之中,一个身着朱红色龙袍的白发老者正坐在案前皱着眉头看着手中的奏折。

案上的折子和卷宗堆积如山,看起来非常乱。

此人头发胡须已然全白,看年龄应该有七十出头,可奇怪的是面上的皱纹却不深,古铜色的面皮上还散发出一种健康的光泽。

没错,他就是明朝开国皇帝,以戎马得天下,横扫六合,席卷八荒的元末第一豪杰,后人口中所说的明太祖朱元璋。

若陈艾在这里,肯定会惊讶地叫出声来:这个朱元璋怎么长得如此之丑。

的确,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今上都算不得仪表堂堂。

他长相非常奇特,额头发际极高,露出亮闪闪的额头。两个颧骨也高高坟起,就好象战船的撞角一样。至于嘴巴,却深深地干瘪下去,让他的下巴突兀地向前挺着,典型一口地包天龅牙。

当年,有相士来给朱元璋算命的时候,一看这个面相,就说不出话来:实在太丑,同什么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完全不搭建。

可人家是什么身份,相士也只能拣好听的话说:“此相在相书上有一种说法----五岳朝天,有这种面相的人必定是真龙天子。”

所谓五岳,就是额头、鼻子、两个颧骨和下巴。

朱元璋对相士的话自然是嗤之以鼻,等到自己后来做皇帝了,这才信了十分。

这个相士的名字叫刘基刘伯温。

雨还在下着,一连三天就没停歇过,宫殿破旧,屋子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不断有雨水从天花板上渗出,落到下面接水的木盆里。

因为怕滴水的声音打搅皇帝,内侍们已经预先在盆底下铺了一层破棉絮。

如此,屋中显得异常静谧。

皇宫不能见火,因此,殿内连个火盆也没放,冷得人直打哆嗦。

其实,此刻也不用担心失火,外面的雨不住下,院子里已经积了两寸深的水,人一走上去,波光粼粼。

南京的皇宫从洪武八年开始修葺,到洪武二十五年才完工。因为没钱,只简单的整修了一下了事,然采用了打入木桩,巨石铺底,

以及石灰三合土打夯等方法加固地基,但日久之后仍然出现地基下沉的问题,宫内容易形成内涝,排水不易。

一下雨,皇宫里就到处是水,让内侍们极为头疼。

现在,皇帝正在看折子,大家也不敢去舀水,都苦着脸站在旁边,想着等下若皇帝要出去该怎么办?

很显然,万岁爷今天的心情实在不太好,连脸上的光泽看起来又是寒光闪烁。

正在这个时候,院子里传来了一阵“哗哗”的踩水声,好象是有人飞快地朝大殿走过来。

皇帝鼻子里哼了一声。

众侍都惊得出了一声冷汗,抬头看去,却是一个身着正三品官服的官员,来者正是工部左侍郎练子宁。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有一个当班的太监走到皇帝身边,小声道:“万岁爷,练侍郎来了。”

第一百零四章 逢彼之怒

第一百零四章

逢彼之怒

朱元璋却是头也没抬,目光依旧盯在那份奏折上。

那个内侍是知道皇帝性格的,也不待皇帝点头,就朝殿外招了招手。

练子宁提着湿淋淋的衣角快步走进殿来,也不下跪,就那么挺直着腰杆站在皇帝面前,一言不发。

其实,明朝开国时也朝廷礼仪也没那么多讲究,也没清朝时见到皇帝必须三拜就扣的习惯。朝中高官们多是铁骨铮铮的大儒。明承宋制,官员们都认同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的理念。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

这必然与皇权发生剧烈的冲突,这也是朱元璋不设宰相的缘故。

皇帝不说话,练子宁也不说话,一个低头看折子,一个宁静从容地站着。

大殿里的气氛显得有些凝滞,皇帝这几日心情好象不太好,所有人都知道的,也没人敢打断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众内侍都站得腿上发酸,心中一阵接一阵叫苦。

万岁爷半事认真,看折子的时候最恨别人打搅,在没看完手中的卷宗前,也不理人。

可为首那个太监还是看到朱元璋的眼角时不时不经意地撇下面的练自宁一眼,颈窝两边的两道大筋紧紧绷起。

这好象是皇帝发怒的征兆。

正在这个时候,一滴雨水突然从头顶的藻井里落下来,正好落到皇帝颈窝中。

朱元璋颈窝里有一丛寒毛突然竖了起来。

那个太监吓得魂不附体,叫了一声,慌忙走上前去,拿起毛巾就要去擦。

这个时候,皇帝突然猛地转过头来,目光刀子一样落到那个太监脸上。

那个太监腿一软,几乎瘫软在地。

这个时候,一直没说话的练子宁突然说话了:“陛下,北平都指挥使张信的奏折不知道万岁是否已经看了?”

朱元璋这才将头转了过去深深地盯着练子宁,道:“朕的军国大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工部侍郎过问了,好大胆子。”

朱元璋的语气不带丝毫个人感情,冰冷得好象是从冰窟窿捞起来一样。

若换成其他大臣,只怕早就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了。可练子宁却不畏惧,提高声气:“陛下此言差也,臣忝为工部左侍郎,北面若要用兵,将士们的器械铠甲皆需工部筹措打造,怎么就不管我工部的事了?”

“工部可不止你这个侍郎,你倒是大包大揽了。”朱元璋依旧是平静干瘪的语气:“张昺呢?”

张昺乃是工部右侍郎,直接负责军械铠甲的制造。

“陛下忘记了,张侍郎如今正在河南怀庆府督察河务。”

“哦,朕到忘记了,是今年初冬去的吧,一晃已经三月。”朱元璋眼神中突然浮现出一丝落寞:“老了,记性也不好了。”

转瞬,他眼神中的落寞转瞬即逝,代之以一股刚硬和坚强。

又是一滴雨水落下来,正好落到他的额头上。

那个太监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捧着毛巾走上前去。

朱元璋鼻子里哼了一声:“牛得草你出去吧,这里不用你侍侯。不过是漏些雨罢了,朕戎马一生,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还怕这点雨。”

“是。”那个叫牛得草的太监头子这才慌忙带着手下退出大殿,临去的时候还用感激的眼神看了练子宁一眼。刚才若不是练大人这一打岔,只怕自己就走不出这座大殿了。

陛下视宫中内侍如牛马猪狗,一直抱有极高警惕,只要太监们犯一点小错基本就是一个杀字。

因此,他现在这个太监虽然品级很高,可在陛下眼睛根本就如草芥一般。

在此之前,已经死了五个前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轮到自己。

走出了大殿,牛得草腿一软,险些一头栽倒在水中,胯下也是热淋淋的。

被两个手下扶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这才回到自己的值房,喝了一口热茶,牛得草这才回过神来。

刚缓了一口气,就有人领着一个彪形大汉走进来,说锦衣亲军都指挥司的宋金保回来复命了。

那大汉赔笑着一拱手:“见过牛公公,宋金保前一段日子得了圣命去苏州公干,如今已将一干人等都带回南京了,今日特来缴旨,还望公公去陛下那里通报一声。”

牛得草刚才被吓得小便失禁,裤子湿漉漉很是难受,正忙着去更衣,加上心情恶劣,哪里有心情搭理宋金保这个百户军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候着吧,等我找到机会同陛下说说。”

宋金保听到这话,心中有些着急,这些内侍的德行他最清楚不过。虽然地位卑微,可都生着一副怪脾气。他说得空去回皇帝,可他们什么时候有空可就难受了。再说,什么时候什么时机去皇帝那里禀告却有许多讲究。

如果他们有心整你,专门挑皇帝心情不好的时候去禀告,你就算立再大的功,也先减去五分。

而且,这一等,很有可能让你在这里等上一整天,偏偏你又不敢离开。

一想到这里,宋金保心中就有些急,忙问:“敢问公公什么时候去禀告万岁爷?”

牛得草眉毛一竖,立即翻脸:“什么时候去禀告自是咱家的事,你问这些做什么。休说你是一个小小的百户,就算你是将军、公、侯也得等着。咱家自有要事需办,就不陪你了。”

说完话就欲起身,宋金保知道今天不意思意思是弄不妥这事了,忙一把将牛得草按住,将一张钞票悄悄塞过去,赔笑道:“还请公公帮帮忙。”

牛得草用眼角瞟了一眼,发现是一张一千文的宝钞,面皮着才缓和下来,道:“宋百户,不是咱家不肯通融。你虽然是领了上喻去苏州公干,今日回京,正该第一时间去万岁爷那里缴旨。可今日的情形却有不同,万岁爷心情不好,这个时候去见他,未必能讨到什么好。”

“什么事?”宋金保心中一惊,忍不住问。

“还能是什么事。”牛得草指了指北方:“当然,这也是咱家猜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这……是燕……”宋金保面色大变。

“是啊,春天到了,燕子也该回来了。”牛得草嘿嘿一笑。

宋金保不敢再问下去,又叫一张钞票悄悄塞过去,小声道:“公公,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还请通融一下。”

牛得草摇了摇头,他每月俸禄也不过几百文钱,穷得厉害,自然舍不得宋金保送过来大钱,叹息一声站起身来:“得,我再过去看看,有机会再说。”

宋金保大喜:“多谢牛公公。”

牛得草猜得没错,等他夹了一把雨伞再次回到大殿的时候,练子宁正在同皇帝顶牛,远远地就能听到练子宁不缓不急的声音:“陛下让微臣在三个月之内准备两千套铠甲,还得全是铁铠,依如今的工价,加上材料款子,每一具都得两百两银子,两千套就得六十万两。户部又没钱,臣天天去那里催,一连催了半月,连一文钱也没要来,这才想起到陛下这里来告御状。如今,陛下一见臣的面,不分青红皂白就问我要铠甲,臣没这个能耐,可办不了这事。”

朱元璋还是那副淡淡的语气:“每年年初朝廷可拨了不少款子给你们工部,那些钱呢,难道都被你们贪墨了?”

“陛下如果这么说,臣就没什么话好讲了。这工部可不只负责军械打造,各地的河防、皇宫皇城的维修,各处关隘城墙的维护哪一桩哪一件不要钱。陛下才拨下多少钱,臣等左手进来,右手便出去了,那里还存得有钱。”

“嘿,你子吃卯粮,不会当家,怪得了谁?”朱元璋终于冷笑起来:“那么,朕是不是该换个人来当户部这个家呢?”

“换谁都不成。”练子宁也硬邦邦地顶过去一句。

“住口”朱元璋突然将手头一直在看的那本折子扔到练子宁脚下,喝道:“近来朕听人说北元骑兵正在大宁一带蠢蠢欲动,不断犯我边境,屠戮朕的子民,一桩桩一件件罄竹难书。你说,朕身为大明皇帝,被人欺负到头上来,难道能置之不理吗?朕拟派燕王朱棣率北平都指挥司的军马北击残元,一举剪除我大明东北边患。这是北平都指挥使张信请战的奏折,你好生看看,好生看看我大明将士的一腔子赤胆忠心。你身为工部侍郎,好意思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穿着薄弱的铠甲去同敌人厮杀吗?”

“陛下”练子宁也不去拣地上的折子,也冷笑道:“当初燕王本已将乃尔不花团团包围,本应一刀杀之,灭此后患,可他却养贼自重,放虎归山。如今好了,北元残寇如今又死灰复燃了。燕王这个心思,别人看不穿,臣却明白得很。”

“哦,你这是在弹劾燕王了?”朱元璋用冰冷的目光盯着练子宁:“这请兵请饷的折子可是张信写的,同燕王却没有任何关系。”

“张信做了燕王那么多年部将,臣不信这折子燕王不知道。”练子宁也不畏惧,继续大声道:“若陛下说臣是在弹劾燕王,那就算是吧。燕王一心养贼自重,臣以为东北匪患只怕不像他说得那么严重,他这就是借机会给朝廷难堪,却不想出兵。燕王此人虽有雄才大略,可臣却认为不可将他放在北平这种军事要地,也不可再让他带兵了。若陛下放任不管,只怕将来会成我大明朝的祸患,陛下,为我大明江山计,为太孙计,当将燕王移藩啊”

“住口,朕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三道四了?”朱元璋眼中满是腾腾的杀气。

“人主者,没有家事。”练子宁也豁出去了。

雨还在时不时滴下,落到朱元璋的肩膀上。

须臾,那件朱红色的龙袍整个肩头都湿透了。

至于那练自宁,身上早就湿透了,站在皇帝面前,地上早湿淋淋一大滩。

君臣二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牛得草赶忙撑开伞走上去,举在皇帝的头上。

朱元璋看了牛得草一眼:“你怎么又来了?”

牛得草:“回万岁爷的话,锦衣卫百户……”话还没说完,殿外就有人来报:“太孙到。”

一个圆脸蛋的少年人走进来,叫了一声:“皇爷爷”就从牛得草手中接过雨伞,温和地对牛得草说:“你出去吧。”此人正是大明朝的太孙,未来的皇位继承人朱允文。

牛得草这下再没机会说话了,只得一恭身,慢慢退了出去。

在退出大门的一刻,他听到朱元璋突然笑了起来:“太孙,你可是来为练子宁说情的。”

“皇爷爷,这里湿气重,又在漏雨。你身上又那么多伤,若复发,孙子,孙子心中难过得紧,不管怎么着。皇爷爷你还是先换身龙袍再说吧。”太孙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回朕的话,你是不是来给练子宁说情的?”

“皇爷爷明鉴,练大人也是一片忠心,虽然说了不该说的话。那种混帐话也是人臣应该说的吗,可是……”

牛得草知道殿中所说的事设计到未来皇位之争,如何敢再听下去,再听下去,只怕老命不保。这下不用人扶也走得飞快。

回到值房,宋金保还等在那里,等牛得草回来,忙笑着站起身来:“牛公公你可回来了,我就知道公公是有大能耐的人。你老人家可是侍侯陛下十来年,使顺手了的。有些话,你去说,陛下也能听得进去。若换成其他人,只怕还得等上一个时辰。我今日碰到公公,也是运气使然。你看,这么快就能见到陛下了。牛公公,我们这就去扣见万岁爷爷吗?”

牛得草也不搭理宋金保,坐在椅子上不住喘粗气。

宋金保见牛得草不吱声,心中也是急噪:“牛公公。”

“住口”牛得草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掏出那两张钞票一把摔在宋金保脸上,喝骂道:“狗东西,咱家这次差点被你害死了。罢罢罢,也是我牛得草手贱,贪你的钱,合该有这个报应。快滚蛋,咱家再不想看到你这个霉星了。”

宋金保虽然在外地威风八面,即便是知府看到了他也要打个哆嗦,可究其品级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百户军官,在满眼都是达官贵人的京城屁都不算一个。况且,现在锦衣卫已经被裁撤掉,加上以前抓人杀人太多,跟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因此,他这段日子也是夹着尾巴低调做人。

可像这样被人直接打脸还是第一次。

一时间,宋金保憋得差点将一口血吐了出来。

可他却不好发作,首先,牛得草虽然是个奴才,可他却是贴身侍侯皇帝的太监,只需一句话就可以捏死他这个小小的军官。就算牛得草不为难他宋金保,就这么拖着让自己交不了差,也够自己喝一壶的。

想到这一层厉害关系,宋金保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将钞票拾起来,又加了几张小心地送上去,赔笑道:“公公这话说得,这是万岁爷交代下的差使,总不可能不交差吧。如今,一干人等可都在城中侯着,不管是杀是关还是放,或者用,总得有个结果,就这么不管,是不是不合适。”

宋金保手中的钞票虽然诱人,可牛得草还在气头上,也懒得去接,喝道:“有什么不合适的,万岁爷虽然日理万机,可天下间的那些事儿都都装在他的心中呢,到时候自然有旨意下来。你就一个小小的百户,只负责传人,管那么多做什么。”

宋金保也沉不住气了,怒道:“公公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总不可能将那些人往城中一扔就不管了,若是让他们逃了怎么办?”

“怎么办也轮不到你操心。”

“还请公公明示。”

牛得草尖酸刻薄地说:“你们锦衣卫不是能耐着吗,咱家可是知道的,你们将京城划成好多个片区,分派人手各人管一段。又分为总旗小旗什么的,干起了里长保长的活。事情也简单,把你手头的人交给一个什么总旗小旗的人看着就好了。”

“那我呢?”宋金保有点傻眼。

牛得草发泄了一通,胸中怒火平息了一些,手一张。

宋金保会意,将钞票递过去。

牛得草还是舍不得到手的钱财。

牛得草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就让他们在南京住着好了,又不要你们锦衣卫衙门出钱养,只要他们不出城就成。”

“这不是变相的软禁吗?”宋金保苦笑着摆头,又同牛公公说了几句话,这才无奈地离去。

走到大街上,宋金保闷头不语。

小麦首先忍不住问:“大人,此事情如今该怎么了局啊?”

“还能怎么样,让他们自己找地方住着,然后到锦衣卫衙门报备。”宋金保叹息一声,“今儿个日子不好,我改天再来吧。”

宋金保等人与陈艾、胡梦海、付长贵等人是今天凌晨进的南京城,进城之后,宋金保让这三人先寻个客栈住着,自去缴命。

没错,他这次去苏州是得了圣命要查苏州府赋税情况的。这次总算圆满完成任务,一想到又要见到皇帝,他心中自然是一阵激动,可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从皇宫里出来,他也懒得去见陈艾,自回家睡觉去了。

在家里呆了几天,他又去了一次皇宫,牛得草来回话说,陛下说他已经知道,就这么着吧。

“什么就这么着吧?”宋金保再一次傻眼。

“万岁爷的原话就是这样,你自己揣摩吧。”牛得草低声道:“陛下正为北面的事忧心,苏州府那边才卵子大点事,陛下才不关心呢。”

“咳,我倒无所谓,可我将陈艾他们从吴江弄到南京来,却放一边不管,这算是那门子事啊”宋金保不知道该怎么同陈艾说起这事,决定来个避而不见,只让属下在暗地里监视。

他有些愧对陈艾。

第一百零五章 销金之处

第一百零五章

销金之处

转眼春节就到了,城中张灯结彩,洪武二十九年算是到了。

大年初一刚过,宋金保又得了个新的差使,去核对蓝玉案被发放教坊司的犯官女眷的名单,据说办蓝玉案的时候,因为有司对被牵涉进案子的一众官员心生怜悯,估计漏报了许多人,致使不少开国勋贵的子女流落江湖。比如最近就有传言说宋国公冯保的几个子侄就漏了网。

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锦衣卫办起案来固然铁面无情。可自从被裁撤之后,大家做事也没以前那股子精气神,最近上头忧心北边军事,加上年岁渐大,好象也没以前那么重的杀性。比如前一阵子工部左侍郎练子宁就和皇帝顶得厉害,若换成洪武二十五年,练大人就算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

可奇怪的是,皇帝虽然雷霆大怒,可却放了练子宁一马,依旧让他在工部左侍郎任上做事。

这固然有太孙说情的缘故,可明眼人却能看出,皇帝是真正的老了,也没兴致再同勋贵大臣斗下去。

而且,皇帝已经开始在为自己千秋万岁之后太孙登基一事提前做准备,而练子宁则是太孙未来最可倚重的臂膀之一。

未来,大明王朝未来的核心决策层呼之欲出,已不是秘密的秘密。

其中,徐辉祖执掌军事、方孝儒做太孙的帝王师,练子宁负责人事,再适当补充几个新人,就将新朝的架子给搭起来了。

当然,这也是大家的猜测,未来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

宋金保本是个热切功名之人,在办理这件案子的期间也听到不少路边新闻,对京城未来的政局走向也有个朦胧的认识。不管怎么说,可以肯定地说,至少从现在起,洪武朝初年的酷烈政治必将一去不复返。

春节一过,天气一日暖和过一日,连从长江水面上吹过来的风也透着一丝清新和舒畅。

心中有了个大概的思路后,办起这件案子来宋金保也不是特别上心。忙乎了小半月,一个人也没抓,就这么回去缴命,上头对他的一无所获好象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累了这么长时间,总算可以舒一口气。

回到家后,以前在锦衣卫的老兄弟和小麦满囤都过来拜年,自然是喝了个不亦乐乎。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小麦突然提起陈艾他们,说自己和满囤这段时间都带着人马在暗中监视陈艾、胡梦海和付长贵三人。又是大过年的,弟兄们也都有些懒散,都不愿意在他们所住的客栈外面蹲点。就问什么时候这个案子能够交上去,老这么盯着也不是办法,又没什么油水。

宋金保这才“哎哟”一声,一拍脑袋:“咳,我这段日子也是忙糊涂了,倒将那三人给忘记了,如今又是什么情形?”

小麦笑道:“大人,其实也没什么情形。胡大人和陈艾一个是大儒一个是大才子,都是有身份有学问的,自重身份,成天在客栈里读书,倒不用担心。就是那个付长贵,有些让人头疼。”

“陈艾和胡梦海倒是没什么,此二人有身份有脸面,不会惹麻烦。至于付长贵……他又怎么了?”

满囤插冷笑一声,插嘴道:“还能怎么了,此人就是一个泼皮无赖,什么时候来过南京这种花花世界,如今又没人管束,成天流连于花街柳巷,不是酗酒就是嫖ji,一天到黑脚就没停过。可怜手下弟兄们就辛苦了,这大过年的成天跟着他满城乱跑,累得不成。他是大人从苏州拿来京城的,若真惹出麻烦了,仔细要牵连到大人。”

宋金保皱了一下眉头,恨恨道:“此人就是个丧门星,我当时也是糊涂,早知道听你们的话直接沉河干净。”

小麦笑道:“大人却不用担心,如今这个付长贵却老老实实地呆在客栈里,哪里也不了。”

宋金保有些惊讶:“怎么回事,此人怎么转性了?”

小麦:“这几日是我当值,一连三天,付长贵都呆在客栈里一步也不出去。小的心中奇怪,就去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付长贵从吴江来南京的时候身上本带着十几两银子。如果老实住在南京城里,不弄那些肮脏事,节省些,也能过上一段日子。可他成天往秦淮河的画舫里钻,几日工夫就将他身上的钱花了个精光。没有钱,他也只能老实呆在客栈里了。”

宋金保哈哈一笑:“南京居,大不易,如今物价腾贵,也不知道那三人的日子过得怎么样。老实说,我还真有些内疚了,小麦、满囤,今天是初几?”

二人忙回答说是大年十四。

“咳,这年都要过完了,罢,明天你们替我买些礼物,随我一起去给陈艾和胡大人这两个老朋友拜年吧。”

小麦沉吟片刻:“大人,上头好象对陈艾不感兴趣的样子,依属下看来,根本就不用去应酬他们,由得他们自生自灭好了。”

“也不是,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人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宋金保陷入沉思,皇帝的身体是不成了,而开国时的功臣勋贵也已被杀戮一空。等到太孙继位之后,政局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各部各地官员缺员如此严重,未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莫名其妙地上位。

这是一个糟糕的年代,可也是新人最容易青云直上的年代。

比如汉中府学的方孝儒,如今不过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芝麻官,可皇帝已经又意让他回翰林院任职,未来很有可能是太孙的帝师。

可见,这人只要有才华,有的是飞黄腾达的机会。

陈艾也是一个有才之人,未来会有什么前程,谁说得清楚呢?

锦衣卫以前的名声实在太坏,今上也是被文官们闹得头疼,又想平息众怒,这才杀了蒋指挥使,又将锦衣卫衙门裁撤掉的。等到太孙登基,又有方孝儒、练子宁等一众文官辅佐,肯定不会给锦衣卫东山再起的机会。

那么,趁现在这个机会在读书人那里落个人情也是不错的。胡梦海是正人君子,在朝中也有一批熟人,陈艾未来很有可能是江南士林的领袖,只要同这二人维持住关系,或许对自己将来有些好处。

想到这里,宋金保决定明天接拜年的机会同他们好好解释一下。

第二日,正是大年十五,新年的最后一日,元宵节。

虽然还是白天,可街边的各家店铺门口都挂起了灯笼,京城中时不时响起爆竹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味道,一派喜庆气氛。

宋金保在前面大步走着,小麦和满囤则各抱着一个礼盒跟在后面。

礼盒里也没装什么,就一些蜜饯、核桃、枣子等干果糕点,统共加起来也就值十几文钱。

陈艾和胡知县他们住的是一家叫《仙客来》的客栈,这家客栈位于通济门的路口处,西北是中正街,西面是太平里,北面是西长安街。

沿着西长安街步行不过一里地,就是明朝帝国的枢纽核心所在—皇城。

可以说,此地乃是南京城闹市区中的闹市区。客栈的档次也高,自来就是各地达官贵人文人雅士进京下榻之地。

当然,客栈的房价也便宜不了,一间上房每日需五百文钱,普通房间也需三百文。

看陈艾和胡梦海他们的模样也不是有钱人,当初宋金保将这三人暂时安顿在《仙客来》居住只要是看这二人一个是朝廷命官,另外一个是苏州首屈一指的大名士,若去大通铺住也不成话。

可没想到这事竟然拖了半个月,陈艾他们的店钱也没处销帐。这半个月,估计他们在这里住也住成穷人了,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形。

宋金保心中却有些内疚了。

《仙客来》果然不错,刚走进客栈,迎面就是一间宽大明亮的大堂,转过大堂,就是一座座栽着绿竹的小庭院,幽雅宁静,让人精神一振。

同宋金保猜想的那样,这三人的情形好象是不太好。

宋金保刚走到大堂后面,就看到一个店小儿对着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大声呵斥:“看你这厮生得牛高马大,身上原来却没甚力气,连个木桶都抬不起。我也是瞎了眼在东家面前推荐你来店中干活,原本相中了你一身横肉,却不想,你身上长的却是肥膘。”

那汉子手中正抬着一个大得出奇的马桶,额头上全是汗水,一张脸上全是晦气。

听到小二叫骂,汉子讨好地说:“辛二哥,我也是起了个大早,连早饭也没吃就开始干活,一口气倒了二十多个马桶,身子早就软了。要不,先给个馒头。”

“馒头,想得美。”那小二继续叫骂着:“吃吃吃,尽想着吃,再他**偷懒,老子整死你。”

那汉子一张脸被骂得通红,有些恼羞成怒了,喝道:“辛二哥,咱当初怎么说也是一县的班头,如今落了难,要吃这个苦力饭。可人总有将路走窄了的时候,我x后未必没有翻身的机会。你这么喝骂不要紧,可被人听去了,我这张脸往什么地方搁。”

听到这话,宋金保定睛看过去,这才发现这个一身破烂的汉子原来是付长贵。

那小二冷笑:“你如今晦气成这样,还摆你衙门里的威风啊。呵呵,当我这里什么地方,也说这种大话。老实对你说吧,我们东家姓李,乃是曹国公李景隆李侯爷的亲戚,休说你小小一个班头,就算是地方大员到了我们店,说起话来也不敢大声武气。”

听说这家店是曹国公家的产业,付长贵面色大变,只能低头不语。

小二见震住了付长贵,得意一笑,继续挖苦道:“我说老付啊,想当初你身上也带着不少钞票的。老实在这里住着,维持一两个月当不在话下,可你这鸟人偏偏要出去快活。出去快活也罢,寻些几十文一个的窑姐不行吗,非得要去秦淮河。嘿嘿,那个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销金窟,活该你如此潦倒。”

小二嘴毒,听得宋金保身后的小麦和满囤一阵偷笑。

宋金保心中却咯噔一声,暗道:也不知道陈艾现在如何了,这京城中花钱的地方多,陷阱也多,别被人骗了才好。

他心中也是后悔,这南京物价很怪,以秦淮河为界,北面因为是皇城、应天府和上元县衙门的所在,乃是世间一等一繁华所在,住的都是达官贵人,各色器物吃穿都贵得离谱。可到河南就一个江宁县,住的都是市井小民,物价也便宜得出奇。

早知道就让他们住在河南了。

不过,陈艾和胡梦海都是君子,想来不会像付长贵那样糊涂。

事实证明宋金保的担心纯粹多余,等走进陈艾和胡梦海做住的那间僻静小院子,就听到朗朗的读书声:

“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故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

“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

……

读的正是《大学》,这书宋金保以前读过,依稀还记得一点。

抬头望去,却见院中那一丛斑竹下面,陈艾长身躺在石凳上,抬头望天朗声哦吟。而胡梦海则端正地坐在一块太湖石上,低头看看书。

宋金保心中一怔,这师生二人好自在啊

本以为这两人都身无长物,住这么贵的客栈,只怕早就穷得不成样子。可看他们现在的情形好象比以前在吴江时还光鲜。

陈艾自不用说了,一身松江细布儒袍子,裁剪得极为妥帖,想来不是便宜货。他腰带上挂着的那只羊脂玉挂件,也是价值不菲。

至于胡梦海,则是一身新衣。上身一件白色府绸袍子,脚上的那只宝圆局出产的皮靴好象就值一两银子。

这二人在这里住了半个多月,气色甚好,皮肤也白皙了许多,显是日子过得不错。

宋金保轻轻咳嗽一声走上前去,拱拱手:“见过胡大人、陈先生。”

胡梦海将手中的书放在腿上,微笑着点了点头:“宋大人可算是来了,我们的案子可有定论,什么时候过堂,什么时候判决?老这么住着也不是办法。”

宋金保:“还没有。”目光落到睡在石头上的陈艾。

陈艾也懒得理睬宋金保,继续朗诵道:“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

宋金保有些尴尬:“陈先生这是在怪我将你放在这里不闻不问,又不以实情相告,为人不诚了?”

“你不是吗?”

宋金保:“我不过是锦衣卫一个小小的百户,又有什么能耐。上头不管你们这事,我也不好成天追问。”

陈艾:“那当初你带我们来南京做什么,还好我有点积蓄,否则还真要饿死在这纸醉金迷的地方了。我不管了,我和恩师在这里吃住半个月,已经花了十两银子,这钱你得出。”

宋金保连连咳嗽:“这得去问上司,看有没有这个项支出。要不这样……”他一咬牙说:“若你们手头真紧,我个人先借十两给你们支应着。”

“其实,我却也不将这点钱放在心上。”陈艾见宋金保为人诚恳,一翻身坐起来,故意气愤地说道:“我们现在被你软禁在这里,不杀不关不问不放,算怎么回事,活脱脱几个流民。”

“怎么就是软禁了?”宋金保额头出汗,对上伶牙利齿的陈艾,加上心中有愧,竟有些说不出话:“你们不是可以在城中随意走动吗?只要不出南京城,也不会有人过问。”

这个时候,胡梦海突然叹息一声:“谁说不是流民了,这年马上就要过完,接下来就该是院试,乡试。我胡梦海被你们扣在南京倒不要紧,可陈艾误了科举,这一耽搁就是三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年?”

宋金保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他锦衣卫百户的骄横性子,若换成其他时候,怎么可能将如陈艾这么一个小小的童生放在眼睛里过?之所以一心结好,还不是看中陈艾胸中才学,长线看好他的前程。

如今,陈艾被扣在南京,根本没办法回苏州参加府试。错过了考期,自己以前押在他身上的宝岂不统统白费?

不成,不管是做为一种弥补,还是做为一种投资,都得帮陈艾顺利度过这一关。

想了想,宋金保才缓缓地用郑重的语气说:“这事也好办,实在不行,我想个法子将陈先生的户籍从苏州迁移到上元县,你可就近在南京参加院试甚至后面的乡试。等下我就去上元县衙找人说项,应该不难。”

陈艾和胡梦海相互看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喜色。

陈艾:“迁移户籍可是大事,只怕没那么简单吧?”

“无需担心,我们锦衣卫虽然没前几年那么风光,可办这种事情却是熟门熟路,你就等着好了。”

“哈哈,好,如此就多谢宋大人了。”陈艾笑着从凳子上跳下地,拱了拱手。

宋金保苦笑:“陈先生,今天是正月十五,你们晚上可以出去看看花灯,放松一下心情。今年府试在二月初三,应该能赶上。”

说完,也不再停留,放下礼盒带着小麦和满囤走了。

看着三个锦衣卫的背影,陈艾长松了一口气:“也好,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恩师,老师说这半月与你朝夕相处静心读书,学生感觉获益良多,真想永远这么住下去。”

胡梦海抚须微笑:“这地方住着贵,我看,干脆搬出去另找一家好了。还有,你有心进学,可我胸中学问有限,这点墨水早已被你掏空了,你得另寻良师。”

陈艾:“恩师谦虚了,学生身上还有些钱,足够你我在这里住他三五年的,勿忧。”

虽然知道学生挺有钱,却不想他居然富成这样,胡梦海吃惊地问:“你也是穷人家出身,什么时候这么富有了?”

老师的这个问题,陈艾却没办法回答,支吾了两句,便道:“恩师,我们先吃饭,晚上出去看花灯。”

第一百零六章 去看花灯

第一百零六章

去看花灯

“我就不去了。”胡梦海抚摩着下颌的胡须微笑道:“今天晚上为师另有安排。”

陈艾有些惊奇,道:“恩师可是去拜访你在京城做官的同窗?”

胡梦海:“正是。”

陈艾:“我就说嘛,老师来京城这么长时间了,一直没有同以前的同年聚会,学生还以为恩师心情不畅。礼物我已经为老师备下了,学生且去为老师取来。”

胡梦海叹息一声:“有心了。”自从来京城之后,他们师生二人每日住店吃穿不下一两银子,他为官清廉,也没什么积蓄,一应开销都落实在陈艾这个学生身上。

这段日子,陈艾细微照料自己,花钱如流水一样。虽然知道陈艾这钱大概是从彩票那里弄来的。若换成往常,胡梦海早就一通训斥,说些为人当要正直,不可走歪门邪道云云。

可看到陈艾一片赤忱,对自己可算是真心实意,胡梦海叹息一声,也不说破这一点。

他打算将陈艾从彩票中抽成一事永远埋在心中,永远不再提起。

胡梦海却不知道,陈艾前世在单位专门负责接待上级领导,对于与人相处那是行家里手,加上胡知县又是自己老师,对自己恩深义重。而且,胡老师穷得厉害,又书呆子一个,没什么生活自理能力,他这个做学生的自然要好生照料了。

既然胡梦海晚上有聚会不能随自己去看花灯,陈艾也没有了兴致。

灯会这种东西他以前可看得多了,每年过年,他所供职的那个县城都要举行一次盛大的花灯游行,县委县政治组织个乡镇的农民捆了草把龙,踩着高跷,开着花车将县城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到晚上还有焰火表演,游园会。

作为一个小公务员,他每年都会得到一张游园会的门票。

刚开始那两年他还有些兴趣,看得津津有味,到后来新鲜劲过去,就再没心思去凑热闹。

看惯了现代花灯的声光电高科技,对于古代的纸糊灯笼陈艾是兴趣缺缺,便再没有出门的意思,准备晚上写一篇文章,然后看两页书就上床睡觉。

先前宋金保可是点头了的,要将自己的户籍从吴江迁移到上元县来,就在南京城中参加本届府试。

府试对一个读书人来说非常重要,虽然只是童子试的第三关,可考场纪律严格,只要一经录取就能获得秀才资格。也许,在不知道的人看来,秀才也没什么了不起。酸秀才穷秀才可不是什么好名词。

可只有古代人才知道秀才的厉害。

只有获得秀才的人才有参加乡试的资格,是科举考试最关键的第一步。

况且,秀才也是有功名的。只要得到秀才称号,国家不但要免除你的所有赋税和劳役,每月还会发薪水,让你吃财政饭。

不但如此,秀才可见官不跪,就算犯了罪,地方官也在审问犯人的时候还得请学政衙门的官员旁听,得到他们的点头之后才能对你进行处罚。

所以说,秀才就是明帝国的统治基础,只要获得这个功名,就算是挤进了主流社会。

对于宋金保和锦衣卫的能耐,陈艾还是很有信心的,如果不出意外,一两天之内他就可以在南京落户籍,并参加下一个月的院试。

时间还剩大半个月,不同于县试和府试可以讲人情,院试可得靠扎实的硬工夫。

陈艾虽然对自己的国学很有信心,可考试这种东西谁说得准呢?历史上落榜不的的大才子多了去,也不缺他陈艾一个。况且,自己这个大才子的名声也可圈可点,见仁见智,只有他自己心中最清楚。

因此,是得抓紧时间复习功课了。

吃过晚饭,陈艾提着早为胡梦海准备好的几个大礼包,又在老师袖子里塞进去两张钞票,叫了车将他送走,刚回屋磨好墨,正准备写文章,付长贵就讪笑着一脸讨好的跟进屋来。

陈艾看到付长贵那张讨好的脸心中就烦,这家伙自从被锦衣卫丢到南京之后就算是倒了大霉。

付长贵以前在吴江的时候也算是台面上的人,吃喝玩乐惯了,自以为在本地也算是个眼界开阔之人。可真到了南京这种花花世界,才发现自己是个土鳖。

首先这家客栈就让他大开了眼界,古代的房屋都比较窄弊,房间的光线也甚是灰暗。可这家客栈大量使用水晶亮瓦,屋中又宽又亮,一间上房每日就要收你五百文钱。

至于京城里的吃穿玩乐,他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以前在老家的时候,他因为有老婆盯着,不敢乱来。如今到了京城,没有人约束,一下子放开了胡闹,成日流连于秦淮河上,几天下来,就将身上的钞票花了个精光。

钱用光了,你就回家去吧。可他和陈艾现在是被锦衣卫软禁起来的。南京城里你可以随便走,可出城的不行。

没有钱,这日子也没办法过了。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打过陈艾的主意,想从他身上挪借一点。可刚一开口,陈艾就是一通讥笑,说你我可是有仇有怨的,你觉得我会救你吗?

付长贵在陈艾那里讨了个没趣,心中便开始着急起来。如果在吴江,他还可以骗吃骗喝混下去,可这里是京城,扔一颗石头出去就能砸中一个有来历的人,自然不敢乱来。

于是,他只能腆着脸去找店东家说情,求了个在店中洗碗扫地的活来干。工钱自然是没有,就一日三餐管饱。至于上房那是想都别想,如今的付长贵就住在马厩里成天闻马粪味道。

“你来做什么,这里也是你能来的地儿?”陈艾板着脸大声呵斥,他还记得以前同付长贵之间的矛盾,如今这家伙算是被自己彻底压倒了,正要借机会出一口胸中的恶气。

“那是那是,陈艾你这里乃是京城一等一的地儿,自然不是我能来的。”

“放肆,什么陈艾?”

“是是是,陈先生。”付长贵眼珠子一转,就落到先前宋金保送来的礼盒上。

礼盒打开着,里面的各色果子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让宋金保喉咙里咕咚一声。

这些果子对陈艾来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就一些蜜饯之类的甜点,吃多了还要得三高。因此,他也是尝了一口,就扔到了一边。

付长贵的饿成那样,陈艾看在眼里,心中一阵开心。他又喝道:“没什么事情就出去,要不我要叫人了。”

说完,他站起声来窗外大喊一声:“小二”

“别叫,别叫。”付长贵连连摆手:“陈先生你误会了,再怎么说咱们也是老乡,亲不亲家乡人嘛。我如今在店中做事,今日得空就过来看看陈先生你有没有需要服侍的。”

“服侍?不需要了。你走吧”陈艾心中一阵好笑,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个付长贵来这里肯定有目的,陈艾也懒得同他废话。

付长贵还是不肯走,小心地站在陈艾身边,赔笑道:“陈先生,你看吧,今天是大年十五上元夜,我等离乡背井的,呆在客栈里有什么意思。今夜京城里有个灯会,何不出去走走?”

陈艾知道这家伙不坏好意,道:“出去走走,那又有什么意思,我还要读书呢,没什么事你出去吧。”说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陈先生,我虽然是个粗人,可也懂得劳逸结合的道理。”付长贵还是不肯死心,道:“这人读书读时间长了吧,脑袋就会发涨,心中也乱了。若再强读下去,只怕事倍功半。还不如出去游玩一下放松心情,没准读起书来心思更加灵便。有句俗话说得好,大考大耍,小考小耍,马上就要院试了,陈先生何不给自己放个假?”

“你又没读过书,懂什么?”陈艾也被这人个厚脸皮给逗笑了,他还是提不起兴趣。古代的花灯有什么可看的,就几盏红灯笼,没意思得紧。

陈艾:“也没什么可看的,不去不去。”

付长贵月脸的失望:“陈先生,闷在屋里不好啊。你看看你,你同胡大人来京城这大半个月成天呆客栈里,也不出去耍子。这京城的花花世界多好了,满眼新鲜。这人生在世嘛,就是要多看看热闹,多多地折腾。”

陈艾挖苦道:“对啊,京城是花花世界,你老付都花得快当裤衩了,我若跟你一样胡混,不出十天就要上街要饭。”他心中也是一动,对于南京他是向往已久了。要想出人头地,要想功成名就,还得在这里博取极大的名声。

退一万步讲,只要中了进士做了官,这里也许就是自己以后工作和战斗的地方。

可现在的我对南京却是一无所知,后世的他也只听说过雨花台中山陵几个名词。现在如果让他上街去逛,没准还会迷路,是该出去走走熟悉一下街道了。

我陈艾对古代的花灯会没兴趣,不过是先入为主,又没亲眼看过,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想到这里,陈艾有些意动。

虽然被陈艾说得面红耳赤,可见他有些想出门的意思,付长贵立即道:“走走走,陈先生,我对这京城的地面可熟了,我来替你带路。咱们去看花灯,好好开心一下。”

他一边察言观色,一边想:陈艾可有钱着呢,咱也没别的本事,可陪人吃喝玩乐却是擅长。等下只要将他哄开心了,陈艾指缝里漏一点出来,就够我嚼裹。嘿,咱老付今天就当陈艾的帮闲好了。

第一百零七章 偶然

第一百零七章

偶然

从黄昏开始,就有焰火时不时从夜空划过,即便在紫禁城中也能看到。

牛得草最近算是松了一口大气,感觉身上也轻松了许多。

国家财政最近遇到了**烦,也不知道万岁爷是怎么想的,一意要对北元用兵,并打定主意要一举消灭这股困绕大明朝二十多年的边患。

可用兵就用兵吧,不就是发道圣旨让北平一代驻军出关觅敌就是了。反正燕王乃是不世出的猛将,用兵老辣,擅长长途奔袭。在开国大将死的死老的老的大背景下,也算是朝廷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统兵大将。

这事放往常也简单,燕王是一个很少说废话的,又喜欢带兵,碰到这种事情自然是欢喜不禁。可今儿个的事情偏偏有些古怪,这次,燕王不干了。

上折子说军中缺钱缺粮,又没有器械。若真要在北方用兵,尚需一百万钞军费,两千具铁铠,反正不见到钱不见到物资,他就不出动,就算面前出动,也不负责打胜仗。

这事被北平推到朝廷,朝廷也是穷得揭不开锅,户部、工部一干官员成天苦着脸大呼无奈,就连皇帝的表情也是阴沉中透着杀气。

做为贴身侍侯万岁爷的太监,牛得草整天都是麻着胆子,他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会突然发怒。真到那个时候,自己第一个被他老人家拿来出气。

这些日子,他过的日子可算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权当自己是个死人。

还好,春节总算到了。皇帝也是要过年的,过年嘛,总不能自己不痛快还要弄得全天下人都跟着不痛快吧。于是,老爷子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宫中的气氛也开始和谐起来。

今夜是正月十五,按例,皇帝会和后妃大臣们一起去正阳们看花灯。可自从马皇后去世之后,老皇帝也没有这个兴致。

不过,今天洪武皇帝的表情看起来很是和蔼,同太孙和后妃们吃了饭后就回到精舍看折子,从头到尾面上都带着笑容。

屋子里只点了一只蜡烛,显得有些昏暗。

“蓬”一声,一到焰火从夜空划过,声音虽然微弱,可在寂静的皇宫中却清晰可闻。

朱元璋抬头看一眼天空,放下手中的折子,突然高兴地笑了起来:“不错,不错。”

这个时候,牛得草凑趣地走过去:“万岁爷,既然你喜欢看焰火,不如去正阳门吧,也同百姓们乐一乐。”

“不去了,朕倒不是很喜欢看。”

“这又是为何?”牛得草好奇地问。

朱元璋却不回答这个问题,却反问道:“牛得草,你知道这种焰火多少钱一支?”

“奴才成天在万岁爷爷身边侍侯着,也不出宫门,哪里知道。”牛得草笑着回答。

“好叫你这狗奴才知道,像这种焰火,每一支都得三百文宝钞。”

“啊,万岁爷怎么知道的/”

朱元璋哈哈大笑:“朕也是常住深宫,可这世间的事朕都清楚着呢。对了,朕再问你,自从朕回来看折子到现在,天上一共放过多少支焰火。”

“奴才哪里知道,实在太多了,又没留心。”

“一共两百个,朕已经数过了。”朱元璋笑得很是畅快:“两百个就是一万文,这才开始,等下会更多,朕估计今夜怎么着也得放出去好几千个。二十八年的修养生息,百姓总算要开始富了,朕这个皇帝总算没有白当。”

牛得草:“万岁爷自然是古往今来最最圣明的君主,德比尧舜,泽及草木虫鱼。”

“得,打住吧,朕又不是只喜欢听好话的那中昏君,还是那句话,千秋功罪,后人自有评说。”朱元璋感叹道:“朕也知道有人恨朕怕朕,可只要老百姓觉得我是好的君主,朕不怕他们。”

牛得草不敢说话了。

朱元璋感叹了几声:“做皇帝其实是世上最苦最累的活儿,别的人家大过年的一家团圆,朕却还有如山的折子要看,这份辛苦,谁人知之?罢了,牛得草,再点两根蜡烛,朕将剩下的折子都看了。”

“是,万岁爷。”牛得草又点了两支蜡烛,精舍中亮了许多。

灯光下,朱元璋一张脸虽然看起来有些灰暗,再加上一头白发,显得甚是苍老。

这个时候牛的草心中却是没由来地一动:人人都说世界上最美的日子是皇帝般的生活,可做皇帝做到如万岁爷这样的却没意思得紧。皇帝每天从早忙到晚,就没一刻休息的时候,就连吃饭的时候手中也拿着折子在看,吃得也普通,不过是寻常几道小菜,不上朝,穿的龙袍也显得破旧,这日子,比朝中某些大臣还不如。皇帝虽然喜怒无常,可单就做皇帝这一点来看,还是非常合格的。

正在这个时候,他看到朱元璋面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带之以一种深深的愤怒。

他将手中的折子往案上一甩:“岂有此理,此人该杀”

因为用力太大,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哗啦一下落到地上。

牛得草慌忙上前拾取地上的折子:“万岁爷爷息怒,气坏了身子可是万岁自己个的。”

“这个宋金保,该死”朱元璋愤怒地哼了一声:“一个小小的百户,就敢跑上元县帮人落籍,还送了礼。偏偏上元县的知县也是胆大,敢伸手贪墨。立即传我旨意,捉拿上元知县、宋金保到案,对了,还有那个叫什么陈艾的,对,宋金保就是替他跑门路入籍的,说是为了参加今年的院试。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竟然敢干这种事情,当朕是瞎子聋子吗?”

一听到宋金保的名字,牛得草心中一个咯噔,身体忍不住一颤,他也是得过宋金保好处的人,若宋金宝入狱,到时候一犯混把自己牵连出来,只怕我老牛的命要丢在他手上了。

不成,这事无论如何得替他说说好话。

当然,对这个万岁爷,说起话来得十分小心。

于是,牛得草:“禀万岁爷,原来是这事啊。这个陈艾不就是万岁你传来京城的吗,还没见过一面,就要抓进监狱里去了?”

第一百零八章 倨傲

第一百零八章

倨傲

“好吧,大过年的,我这书也看不进去,索性去外面走走。”陈艾心中一动,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在明朝过年,年三十是毁了,可这大年十五无论如何得出去热闹热闹,否则也算是一种遗憾。

于是,他便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付长贵。

付长贵这段日子在南京可算是吃够了苦头,其实,以京城的繁华,他又好手好脚,只要肯出力,未必不能混一口饭吃。

可这人过惯了好日子,却不肯再入常人一样吃力气饭。

好不如傍着有钱人帮闲,从他们指甲缝里匀一些花消来得简单,至多陪些小心,说些好话,跑跑腿儿罢了。

现在见陈艾点头,他面上露出欢喜之色,急忙伸出手去整理着陈艾身上的衣服,笑道:“陈先生,这大过年的,你这件棉布袍子也是高级货色,知道的自然能够看出好坏。可这世上多是以貌取人之徒,像你这样有品味的人却不多,何不换身缎子衣服,走到街上也精神。”

陈艾:“我是出去逛街的,又不是相亲,哪用那么麻烦,需要在意别人怎么看我?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付长贵有些尴尬,讷讷地扯了扯自己身上的那件破袍子:“陈先生,虽然以前咱对不住你,以前有得罪的地方,还请你多多谅解。可就冲你和素娘、梅姐的关系,咱们以后没准还能做个亲戚。

我算是看明白了,你有学识有心计,付长贵栽在你手中也不冤,以后我就跟你混日子了,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支应一声就是了。你也知道我来的时候走得匆忙,也没带换洗衣裳,身上是又破又脏。真跟你出去,不是给你脸上抹黑吗?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多余的不要的衣服,就赏我一套。”

“嘿,亲戚,难不成还让我喊你二叔?”陈艾冷笑。

“我哪里敢,你就算肯叫,我还怕折了寿呢?”付长贵还在赔笑,可满面都是尴尬。

陈艾下巴朝衣柜处点了点,随意道:“自己挑吧。”突然间,他有些同情起付长贵来。这家伙虽然可恶,可好歹也是梅姐的二叔。自己虽然不怎么待见他,可将来若我陈艾和梅姐有了孩子,还得喊这鸟人一声叔公。摊上这样的亲戚,也是我陈某人倒霉。

付长贵发出一声欢呼,飞快地跑过去挑了一身府绸袍子和一双上好小牛皮靴子。还别说,这家伙本身就长得高大英武,换上新衣服后还像模像样起来。

只不过,他眉宇之间一股子委琐气息,看起来让人心中大为厌恶。

二人收拾停当,这才施施然出了门。

付长贵临出门的时候还抓了一把果子,一边走一边吃。

还别说,这厮确实是个不错的玩伴,才来南京半个月竟竟整个京城的大街小巷摸了个门清,一路走来,口中也说个不停,有这个向导在,倒也不怕迷路。

只是,陈艾同他话不投机半句多,有这么的讨厌的家伙在身边,感觉却有些不自在。

这次上元节的花灯会位于皇城前面的正阳门广场,还没走到地头,就看到一片灿烂的灯火在护城河两边闪烁地亮着。天空上时不是爆开几点焰火,将整个京城的夜色都照亮了。

这样的美景对陈艾来说倒不希奇,可看到满大街欢天喜地的人流,却有些进如后世影视城的感觉。这可是原滋原味古装场景啊,一切都是那么有味道。

有不少人正在顺河放在荷花瓣的灯,天上也有孔明灯在飘动。

街道两边有不少小贩在叫卖,满眼都是腾腾热气。

从走出客栈,付长贵的嘴就没停过,不住说话,不住吃东西。吃完手上的蜜饯果子之后,又在小摊上买了不少玩意儿,然后指了指陈艾对摊主说:“这是我家老爷,你问他要钱吧。”

陈艾很是无奈,又不想破坏自己的好心情,反正没多少钱,就帮他把钱付了。

当然,那些零头就被付长贵老实不客气地贪污起来。

走了一路,付长贵倒是得了不少好处,仔细算了算,这一路走来,他至少在陈艾手上捞了好几十文钱的好处。心中暗道:还是替人帮闲来钱轻松。

刚转过一个街角,迎面就走过来一个女子。这女子个头也不高,比起梅姐还低半个头。她穿着显得很朴素,就一身蓝布衫子,可裁剪得却很得体,手工不错。

她手中捧着一个硕大的食盒,高高地举在身前,将一张脸都遮住了。食盒分为三层,高约一尺,是食盒里的加大型。里面大概是放了不少食物,显得非常沉重。这让她走起路来磕磕绊绊,显得有些狼狈。

陈艾一看,心中好笑,这盒子应该提在手中才是,怎么抱在胸前了。这女子显得笨手笨脚的,看她样子应该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年纪也不大,估计也就和梅姐一般大,平日里也没干过粗活。

那女子大概是走得累了,脑袋又被食盒挡住,看不清前面的情形,脚下突然一绊,发出一声惊叫,整个人带着食盒朝陈艾和付长贵扑过来。

付长贵平时就是个狡猾的家伙,见那丫鬟走起路来下盘飘忽早就提了神,见她扑来,兔子一样跳到边上,口中还大骂道:“瞎眼睛了,乱撞什么?”

陈艾来不及躲闪,只能一把将食盒抱住,“小心”这才让那丫鬟将身形稳住了。

“对不起,对不起”那小丫鬟连连道歉,等站稳了,才将一颗脑袋从食盒后面探出来,满脸歉意地看着陈艾,眼睛里还闪过一丝后怕。

陈艾一看到这张脸,心中却是一震:这小丫鬟不错啊

这小丫鬟同梅姐的长腿细腰不同,长着一张圆脸,两只大大的丹凤眼,身材虽然不像梅姐那样纤细,略显胖。可再配上她那张有着柔和线条的面庞和端正的五官,却显得端庄沉静。将来再大些,必定长成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一类的好女人。

看陈艾盯着自己不住看,小丫鬟那张脸一红,就将头低下去:“对不起,刚才撞到你没有?”

“没事,没事。”陈艾对这个小丫鬟心生好感,问:“你要去哪里,才多大点人,就提这么大一个盒子?”

小丫头指了指身后的皇宫方向,柔声道:“我家里的人都在前面看灯,搭了个小棚在那里吃酒,让我带些酒食过去。”

“远不?”陈艾笑眯眯地问。

“也不远,就两百来步吧。”小丫鬟还低着头,可却不为人知地抬头偷偷看了陈艾一眼,然后飞快地将头低了下去:“公子,你还是把食盒换给我吧,若去得迟了,我会被他们责罚的。”

陈艾将手中食盒朝旁边举了举,故意笑道:“你刚才撞了我,难道就这么算了?”

付长贵也气势汹汹地跳出来:“对,撞了人就想走,世界上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见有热闹可看,路边的行人都停下了脚步围了过来。

小丫鬟见此情形,心中一急,可表面上还是一脸的镇静,小声道:“我刚才不是道歉了吗?”

“赔钱,陪钱,我家公子身娇肉贵,怎么吃得了你这个黄毛丫头一撞,没啥说的,拿一两银子出来,这事就这么算了。”付长贵心中盘算:他娘的,瞌睡来了遇到枕头,这小娘皮看起来也不是有钱人。一两银子肯定是拿不出来的,可只要能从她身上榨个几十文却是好的,也够我老付吃一顿酒食。

“啊”旁边的人都轰一声叫起来。

小丫头却不慌乱,又抬头偷偷瞟了陈艾一眼,道:“看公子的模样应该是个读书人,应该干不出这种欺负弱女子的事情,你一定是闹着玩的。你应该有二十七八岁了吧,小女子才十四岁,大人欺负小孩子,传了出去,对公子的声誉却是不好。公子可是要科举入仕的,朝廷取士,德行第一。小女子赔你的钱不要紧,若坏了公子前程,却是我之罪也”

陈艾一楞,没想到这个小丫鬟能说出这种大道理来。果然是大户人家的丫头,这见识却不是小地方的人能比的。

他本就打算逗小丫头玩的,哈哈一笑:“说得好,刚才是闹着玩的,还请谅解,走吧,这街上这么多人,食盒也重,我替你提。”

说完,就大步朝小丫鬟指的方向走去。

小丫鬟刚开始还有些不愿意,可她如何犟得过陈艾,也只能跟在他后面小步走着。

正在这个时候,“蓬”一声,天上又一丛烟花绽开,照得周遭一片明亮。

“真漂亮啊”路人都是大声喝彩。

小丫头也抬起可爱的圆脸微笑着看天:“对了,公子,你可是来参加今科应天府院试的?”

“是。”陈艾却不看天,笑道:“我叫陈艾,字佩萸,现在落籍上元县,还有半月就要参加院试了,今天出来散散心。却不知姑娘是哪个府上的?”

小丫头突然沉默了片刻,这才微笑和说:“我也就是个小丫鬟罢了,在哪个府上又有什么关系。”

“也是。”陈艾点点头,“走吧,若再耽搁,可是要被你主家的人骂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却摆头不说话。

陈艾也不催问,微笑着提着食盒在前面走着。

半晌,小丫头终于沉不住气,小步追上来:“陈公子,我姓徐,别人都叫我蛾子。”

“原来是蛾子姑娘,你也别叫我什么徐公子了。我也是苦人家出身,至今不过是一个童生。”

“公子雅量高致,今科定能高中秀才,叫你一声公子也不为过。”

“哈哈,你会看相吗?”

小丫鬟也捂嘴偷笑。

这一笑,小丫鬟同陈艾也不显得生分了,就很自然地同陈艾小声地说起话来。

小丫头很温柔,同素娘的那种胆怯懦弱不同,这小家伙说话虽然细声细气,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大气,显然是见过正经场面的,落落大方不说,还有一种独特的豁达之气,果然是大家族里出来的。就算是个小丫鬟,也很有见识。

陈艾同她倒也谈得来。

走不了片刻,就来到正阳门前的广场上。

正阳门广场是灯会的举办地,只见到出都是人挤得厉害。

可说来也怪,在西侧一代却显得很宽松,也没多少人,边上还用芦席搭了不少凉棚,想来正是京城贵人们观灯的所在。

其中,最醒目的地上又一丛高大的梅花树,天气虽然已经暖和起来,可满树梅花却开得红艳,远远看去,直如一团火似的。

闹市区有这么一颗梅花树的确是一件让人提神的事情。还好这里是正阳门,若换成其他地方,这梅花只怕早被人摘得干净了。

梅花树下又一个小凉棚,有三五个文人模样的青年正席地而坐大声谈笑。

这几个文人都穿着读书人的谰衫,显然都是有功名之人。几人都相貌英俊,举止文雅,不是常人。

付长贵本是个夯货,可一看这几人,心中却是一凛,忍不住将脖子缩了缩。

广场上都铺着青石板,因为多少人挤到这里来,陈艾三人的脚步声倒也响亮。

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为首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年转过头来看了看那个丫鬟一眼,一脸不耐烦:“回来啦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陈艾见这几人都是同道,便起来结交之心。他这段时间整天呆在屋里读书,也读得烦闷了,有些静极思动。况且,胡梦海虽然是个良师,可学问这种东西还得同人多交流,举一反三才能得到飞快进步。

于是,他就走上前去,拱手唱了个诺:“打扰各位雅兴,再下上元县童生陈艾。”

说句老实话,陈艾言谈举止也是十分得体,人也长得不丑,加上大家都是读书人,天下读书人本是一家。换了其他人,碰到这种情形,都会站起身来拱手回礼,并热情地邀请他入席说话。

可这个年轻人却是一脸的傲气,丝毫没有搭理陈艾的意思,反对蛾子又是一通呵斥:“蛾子,你也是我们家的人,怎么还不懂得人世间的凶险。这世上多的是趋炎附势之徒,一心想攀我们家的高枝,这人是好是歹,是良是恶你知道吗,怎么就往我这里带,一点规矩都不懂。”

蛾子被那青年骂得将头低下去,柔声道:“景哥儿说得是,蛾子知错了。”

“知错了又怎么样,世界上可没有那么多后悔药卖。还有,我和几位年兄在这里干坐,等着你去买酒食。左等你不来,右等你还是不来,怎么做事的?”

陈艾被他晾在一边,心中火起,忍不住插嘴道:“你们几个大男人好手好脚坐着,却让一个小女子去买酒食,好意思吗?”

蛾子朝陈艾递过去一个眼色,小声道:“陈公子,这是我们家的事,你……你休要再说了。这事确实是我的错。”

陈艾心中还在生气:“虽然你只是一个下人,可他们这么欺负人,却是不该。”

那年轻文士转头盯着陈艾:“没你事,你又是哪个庙里来的和尚,敢同我这般说话?”

陈艾冷冷地一拱手:“上元县童生陈艾正是我。”

“一个小小的童生而已。”那青年冷笑着说:“在座的都至少都是秀才功名,你一个小小的童生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话。你们上元县的学政是怎么管束士子的。”

他又看了身边一个读书人道:“洪兄,你也是在县学里读书的,回去之后让你们学政好生管教一下下面的读书人。”

那个姓洪的读书人皱了皱眉头,道:“徐兄,我们上元县的读书人我都认识,没听说过有个叫陈艾的人啊”

“哈,原来是个骗子,好大胆子,竟敢骗到我徐国公府的头上来了。来人,把他给我打将出去。”徐姓青年大笑。

几个家人抢将过来,就要动手。

蛾子惊叫一声:“景哥儿,不要动手。”她手一张,拦在徐姓青年身前。

“去没你的事,你什么身份,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徐姓青年掀了她一把,让蛾子一个趔趄。

陈艾心中一震,这姓徐的原来是徐国公府的人,也不知道和徐达徐辉祖是什么关系。可就这么让他给打了,我陈艾的脸还往那里搁。

他突然发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原来是徐国公府的公子,也不知道足下如何称呼?”

那徐姓青年看着陈艾一脸的厌恶:“我乃魏国公之孙,当朝左都督府都督之子,徐景昌是也。”

原来是徐达的孙子,徐辉祖弟弟徐增寿的儿子,难怪这么猖狂。陈艾已经知道他的身份,又是一声大笑:“我是不是骗子,你去问问徐增山就知道了。对了,你好象应该叫他徐先生吧。增山先生当初可是想过收我为入室弟子的,可惜我陈艾受不了国公府的约束,这才没有答应。看来,我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一想到若进了徐家族学,与你这等纨绔子弟朝夕相处,满眼都是乌烟瘴气,那才是一件大苦事呢”

说完也不理睬徐景昌,转身扬长而去。

徐景昌愣了半天,才暴跳如雷起来:“可恶,这厮居然抬出我族叔公的名头出来吓人”

就有文士劝道:“景昌兄,你身份尊贵,也用不着同这种酸丁生气。”

徐景昌恨恨道:“没错,同这种穷酸生气反失了我的身份。我看这种人,将来的成就也有限得很,只怕连个功名也捞不到。”

“那是那是。”众人纷纷点头附和,又说了半天好话这才让他开心起来。

蛾子坐在一边,看着陈艾的背影,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异彩。

这个时候,一个小丫鬟模样的女子走到蛾子身边:“二小姐,我们去看花灯吧。”

蛾子神色不变:“都说了,我是妾生子,不是什么小姐,还是叫我蛾姐儿吧。”

正说着话,徐景昌一声大喝:“蛾子,提上酒,随我和各位年兄去看灯。”

第一百零九章 灯谜

第一百零九章

灯谜

“是,景哥儿,我这就

随你们去。”蛾子点了点头,换上微笑,落落大方地抱起食盒跟在了徐景昌后面。

蛾子身边的那个小丫头面带不忿,小声嘀咕:“二小姐,大娘说好了让大公子带小姐你出来看花灯的,怎么反变成他的下人了。怎么说你也身上也流着徐家的血,这么被大公子吆五喝六,被府外的人看了也不怕笑话。”

这个小丫头是蛾子亲身母亲的贴身丫鬟,叫莲子。见小姐受气,一张小脸气得通红。

蛾子神色不变,一边小步地跟着大哥,一边笑吟吟地低语:“莲子,你这话也说得不对了。什么大娘不大娘的,秦夫人就是我娘。今日乃是上元夜,我们兄妹一道出来看灯本是是一件大好事,你在背后说景哥的坏话,小心我回去处罚你哟。”

莲子吃了一惊,忍不住停了一下,又看到小姐朝自己眨了眨眼睛,这才追上去,小生嗔道:“咳,二小姐你也真是的,老是这样,一副老好人模样。你自心善,可人家却不那么看。我说几句知心话儿,你却老是教训我,以后还要不要我同你交心了?”

蛾子微笑一声,眼神一闪,又道:“我也说的是真心话呀大哥哥能够带我出来看灯,心中自然是有我这个妹妹的。至于帮他们提些酒食,招呼应酬也无妨。在座的都是京城士林中的雅士,听他们说话儿,我也涨了许多见识,高兴还来不及,又有什么好生气的?”

“你又来……没劲。”莲子有些泄气,上前气鼓鼓地抢过蛾子手中的食盒:“走了,走了。”

蛾子还在轻笑,可眼神中却闪过一丝不甘。

蛾子是她的小名,她姓徐名虞,真实身份是徐达次子左都督徐增寿的女儿。

按说,身为徐家的女儿,身份尊贵,在世人眼中自然是穿金戴银,享尽荣华富贵。可只有徐府的人才知道,这个蛾子在府中的日子甚至还比不上一个大丫鬟。一应吃穿用度在府中也只是一个二等丫头的标准。

这是因为她是妾生子,而且母亲的出身非常的不光彩。

事情得从十六年前说起,那时候她父亲正在太原做军官。因为离家远,又是血气方刚的壮男,难免要想那种事。于是,有乖觉的下属就送过了一个妖娆的女子。

这女子来历不明白,据说是一个ji女。

本来,以徐增寿这种身份玩一个女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在太原做了一年官,好不容易接到上司的命令调回南京时,这个女子却怀孕了。

这个女人他徐将军可以不要,可她肚子中的孩子却是徐家的骨血。

没办法,徐增寿只能纳了蛾子的母亲为妾,并带回了南京。

大家族本就亲情淡漠,有这种出身的母亲,又是妾生子,蛾子在徐家的日子过得可如何,可想而知。

偏偏蛾子在徐家人的白眼中快乐地长大了,生得五官端正不说,还心胸宽广,待人接物也是大方得体。当然,她不施粉黛,衣着简朴,加上年纪也小,一般人并没看出这女孩子却是一个美人坯子。

走了几步,莲子突然走到蛾子身前,一边走一边转头盯着她坏笑。

蛾子:“莲子,你古古怪怪地笑什么?”

莲子:“二小姐,刚才送你过来的那个相公身材魁梧,气度不凡啊,只可惜没有功名。身上的衣着也普通,想来家境却不太好。”

“你想什么呀,笑得贼西西的。”蛾子唾了她一口,低声淡淡地说:“英雄莫问出处,当今的皇帝陛下还是布衣出生呢,我爷爷当年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农夫。可见,这人的一生谁也说不清楚,很多时候都是运气使然,时运一到,自然好风凭借力。刚才那个叫陈艾的人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童生,可你刚才也听到了他要参加今年应天府府试,只要能够考中秀才,自然就有功名了,别人也不会小看于他。”

“哟,才见过一面就替他说起好话了,你羞还是不羞?”莲子腾出一只手来,不住地刮着自己的练。

“你这丫头说起话来越发地不正经了。”蛾子羞得一脸通红。

“不过啊……我看这事啊……”,莲子故意拖长了声音。

蛾子有些奇怪:“什么不过啊?”

莲子笑道:“我看刚才那个陈姓相公的年纪也不小了,怎么着也有二十七八岁,甚至三十也有可能。这年纪的人,只怕孩子都要娶娘子了。”

蛾子心中没由来地一沉,气道:“你这小蹄子又说疯话,我同陈相公今天不过是第一次见面,他娶没娶亲又没有孩子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莲子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即将嘴闭上,心中突然一阵难过起来。

一众书生说笑着朝广场中人最多的地方走去,还好看到徐景昌这群人气度不凡,普通百姓都下意识地闪到一边,让徐家这一群人走得松快。

其实广场中也挤了不少人,到处都是摊点,最中心的位置是一排排挂在空中的红灯笼,每个灯笼上都贴着红纸条,这就是本次灯会的重头戏灯谜。

灯谜又叫彩谜子。

谜自然是谜语,彩就是彩头。

一般来说,每个灯谜一旦猜出,就有彩头可拿,大多是一些糖果、玩具之类的小东西。

不过,今年的情形却不一样。近年民见逐渐富庶起来,京城一带的商业越发繁荣。便有不少商家响应朝廷号召要过一个安定祥和热闹的春节,纷纷拿出值钱的货物应景。

如此一来,今年的上元节就显得特别吸引人,有不少贫苦的读书人仗着胸中的才学过来碰运气,看能不能弄些合用的物件回家。

对于这些彩头,徐景产等人自然是毫不放在心上。

几日在人群中穿梭半天,又从链子手中的食盒里捞了几杯酒吃,就觉得意兴阑珊起来。

这些谜语实在是太简单了,大多非常粗俗下流,多看一眼也觉得失了自己的身份。

于是,就有人提议要走。

徐景昌也笑了笑:“今日就这样罢,散了。”

正在这个时候,他眼角间突然看见在靠北的一个没多少人的一个灯棚处站着三个人,其中二人正是陈艾和他的同伴,另外一个却是李景隆李国公。

徐景昌心中一惊:这酸丁怎么同李国公混在一起了?

第一百一十章 妙人

第一百一十章

妙人

此刻,在皇宫精舍之中。

牛得草:“禀万岁爷,原来是这事啊。这个陈艾不就是万岁你传来京城的吗,还没见过一面,就要抓进监狱里去了?”

“陈艾……”朱元璋的语气突然一顿,定定地看着前方,眼神里一阵迷茫。

皇帝年纪越大越是爱静,尤其是在看奏折的时候,整个皇宫中没有人敢发出一丝儿声音。

说来也怪,朱元璋这一眼看出去,夜空中再没有焰火腾起,夜色显得出奇地静谧。

牛得草偷偷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发现万岁爷先前脸上的那一片健康的光泽突然消失不见,变得干燥而蜡黄,若不是穿着朱红色的龙袍,完全一副农家翁模样。

疲劳,万岁爷疲劳了。

牛得草轻手轻脚走到几旁,将一杯子早已经发开的绿茶端到皇帝身边,又提了水壶冲进去。

茶水在那一盏青花盖碗里荡漾开来,绿得透亮。有氤氲热气飘散开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朱元璋端起杯子猛喝了一口,杯中的茶水缩下去一截。被热气一蒸,他眼睛里总算恢复了神采,又开始熠熠生光。

“陈艾,有点印象,是不是苏州知县胡梦海的学生,朕当时是说过着人传他进京的。”朱元璋突然问:“牛得草,这个陈艾和胡梦海是何等情形,还有陈艾怎么想着走锦衣卫的路子落籍上元县的?”

牛得草又给皇帝的杯子里续上水,杯中的绿意浅了许多,呈现出一种嫩黄色:“回万岁爷的话,胡梦海和陈艾来京城之后,锦衣卫宋金保也有来复命,陛下也是知道的。只是,当时万岁爷你正在为北面的战事忧心,就随口说了一句让他们等着吧,到时候自然有旨意给他们。于是,这事也就这么揭到一边。没有万岁爷你的旨意,他们二人也不敢离开南京。于是就那么在客栈里等着,一等就是大半月。”

“朕当时说过这样的话吗?”朱元璋语气中带着一丝萧索。

“确实是说过这样的话。”牛得草背心中开始沁出汗水来,陛下是真的老了,记性也没往年好。只是,这一点也没人敢在他老人家面前提起。

朱元璋沉默半晌,又喝了一大口水:“牛得草,你继续说。”

牛得草小心地看着皇帝:“回主子的话,陈艾之所以落籍上元县,依奴才看来,估计是为方便参加下个月的府试吧。科举毕竟关系到他的切身大事,陛下又没旨意下去,他自然不敢回苏州,只能就近参加考试了。”

“哦,府试啊,这个陈艾倒是个热切功名之人,他在吴江的所作所为不依常理,几乎将整个吴江县城政都一把抓了。胡梦海的官也是做得糊涂,放任一个文吏放手大干。嘿嘿,这样的官儿,朕拿来何用?还有你牛得草竟然替陈艾这样的人说话,是不是得了他的好处?”朱元璋冷冷一笑看着牛得草:“你说呢?”

朱元璋眼中的光芒更盛,锋利得像一把刀子。

牛得草汗如雨下,心中大叫不好。

他知道不能回避皇帝的目光,径直道:“万岁爷明鉴万里,奴才可从来没见过陈艾和胡梦海,又从何处得他好处?

不过,既然陛下有旨传陈艾进京,虽然是随口一说,可万岁爷的每一句话奴才都当成顶天的大事留在心上。不过万岁爷,奴才有一句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来听听。”见牛得草一副坦荡模样,朱元璋眼中的杀气也收了,语气变得平和。

牛得草心中一松,道:“回万岁爷的话,如今的世人是怕读书怕参加科举,各地各部衙门都缺员严重,朝廷官员俸禄微薄,读书人都觉得这官当着没意思,也没那个心思。正因为当官是一个只埋头做事,有没多少钱拿的事,这陈艾偏偏要去参加科举,难道不是想着为朝廷为陛下出力吗?”

朱元璋有些沉默,半天才道:“朕布衣出身,民间的事情自然是知道的。这世行多是趋厉避害之徒,当官确实不是一件能够发财的活儿。

陈艾要参加府试,想着为朝廷出力,朕就答应了,此事也不再追究。”

牛得草:“那也是万岁的恩典,陈艾的造化。”

“可是。”朱元璋突然恨恨道:“可是,陈艾居然走锦衣卫的门路落籍上元县,这事朕却不能不追究,朕倒想知道那宋金保得了陈艾多少好处,肯为他打通关节。”

牛得草小心道:“万岁想差了,依奴才看来那宋金保不但没有得到陈艾半点好处,反在上元县那里陪了许多笑脸。”

朱元璋有些吃惊:“此话何解?”

牛得草回道:“禀万岁爷爷,其实,这陈艾和胡梦海这次可是被宋金保给害惨了。自他将胡大人和陈艾传到京城之后,陛下日理万机,也没空处置他们二人。陛下没有口喻,胡、陈二人自然不敢乱跑,锦衣卫也得将二人控制在客栈里,算是一种变相的软禁。按说,被软禁也没什么大不了,也就是在客房里住上一阵子,看看书写写字什么的,也算是一种修身养性,对他们也是有好处的。可问题是……”

“问题是什么?”朱元璋有些疑惑,不觉得出言询问。

“问题是,当初宋金保安排他们住在京城最豪华的一间客栈中,又是最好的上房,每人每日都得五百文房钱。这大半月住下来,估计陈艾和胡梦海已经穷得快要当裤子了,偏偏还不敢离开,另觅便宜的地方。”

“为什么不能去住便宜的客栈?”皇帝又问。

牛得草:“锦衣卫自有制度,犯官软禁之后就登记报备了,不能随意挪动住所。锦衣卫的人做事认真,可有的时候未免有些僵化,按照江南人的说话叫拧不清。”

“哈哈”朱元璋放声大笑起来:“所以……”

“所以,宋金保对陈艾和胡知县心坏愧疚,这才主动想着替陈艾落籍,再怎么说也要保住陈艾的前程,免得坏了人家的功名,也替国家挽回一个有用的人才。”牛得草也小声地笑了起来。

“哈哈”皇帝笑得很开心:“如此说来,这事倒也有趣,科举乃是我朝一等一的大事,宋金保此举出发点却是好的,朕就不追究了。

不过,皇帝脸色突然一沉:“陈艾此人实在狂妄,做事也是胆大枉为。他当初在吴江搞得乌烟瘴气,朕本打算狠狠责罚他和胡梦海。不过,此人思路诡异,有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这才传他进京。不过,他竟然想在京城参加考试。此人究竟是不是人才,还两说呢若真是人才,朕自然要用。否则,定斩不饶。”

牛得草道:“听说是个人才。”

“听说?”朱元璋面色更难看。

牛得草心中不住狂跳,这个主子爷喜怒无常,上一刻在笑,没准下一刻就变了脸,是个不好侍侯的主。

“陛下,也不算是听说。锦衣卫宋金保将陈艾和胡大人从苏州带进京城时还取了几件东西,其中有一把万民伞和陈艾府试的全套试卷。陈艾是不是人才,奴才也说不好,可看他所做的卷子,却甚是有趣。”

“万民伞……试卷……”朱元璋笑了笑,看了一眼案头好象永远也看不完的奏折,心中突然有一种深重的倦怠感:“不看折子了,把你说的那几样东西取过来看看。”

“那几件东西正存在老奴手中,这就取来给万岁爷过目。”

一把普通的雨伞,上面贴了无数布条。布条上写满了诸如“青天大老爷”“明镜高悬”“民之父母”之类的话。

朱元璋拿起雨伞看了半天,这才郑重地放在案头:“如此说来,这个胡梦海是个好官了?”

牛得草:“是不是好官奴才不敢下定论,不过百姓的心思也是简单。胡大人免了百姓往年的积欠,此举惠及全县几十万生民,大家自然要说他的好。”

朱元璋突然说了一声“好”,又叹息一声:“百姓的心思是挺简单的,谁给了他好处,他们就认谁是好官。可惜,这么简单的道理满朝官员又多少能够明白。说起免除往年积欠,这其中却有陈艾的一份功劳,虽然他行的是邪道,可心是正的,这人只要心正,就算做错了事,也不是可以得到宽恕。罢了,将陈艾的卷子提出来看看,朕道要看看是怎么个有趣法。”

“是。”牛得草将陈艾的卷子依次序排好:“这是第一题史论。”

陈艾的史论大多摘抄自后世的军史论坛,其中未免有新奇怪异之说,对明朝人而言却是如此的新鲜。

朱元璋只看了一页,就被吸引住了。

老实说,朱元璋布衣出身,早年不过是一个和尚,文化程度本不高。虽然后来经过多年的学习和锻炼,常年与宋廉、刘伯温这样的鸿儒相处,学问也跟这水涨船高。可骨子里却还带着早年不奢遮的市民气,这种古怪有趣的文章倒对了他的胃口。

立即精神一振,暗道:这个陈艾倒是个妙人,这么能扯,比宋廉、刘基他们有意思多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此人大才,朕来安排

第一百一十一章

此人大才,朕来安排

牛得草这些日子也被宋金保缠得头大如斗,那家伙虽然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百户军官,可人家是锦衣亲军,直接受皇帝指挥的。

如今,锦衣卫虽然已经裁撤,可皇帝使他们使得顺手了,一旦不用,刚开始几天还不觉得什么。渐渐的,一但有事,还是第一时间想起他们。

所以,你也不敢肯定宋金保他们就不会有得势的那一天,表面上还是要应付应付的。

宋金保去苏州回来那么多天了,万岁爷始终没有个定论,弄得他有些不上不下,自然要来麻烦牛得草,让他帮忙通报。

今日总算将宋金保手头的陈艾这个烫手的热山芋交了出去,牛得草如释重负。

明朝早年的太监大多没什么文化,反正他们也不管事不干政,越愚蠢越好,不像永乐以后,宫中太监从小就要接受皇家教育,授课老师都是翰林院的大学士。

因此,牛得草也不知道陈艾的文章究竟如何,只觉得他的史论写得很有趣儿,也说不上什么地方好,总之他愿意看。

因此,刚才皇帝说起这事的时候,他才随口回了一句。

等到朱元璋拿起陈艾的卷子之后,他便小心地看着皇帝的脸色。

这一看,让牛得草大松了一口气。

却见皇帝刚一拿起陈艾的文章,身体就是一振,眉宇生动起来。

朱元璋本是一个很严肃的君主,办起事来固然雷厉风行,杀性也重。再加上他相貌丑陋,看你一眼都让你肝胆发颤。

可现在的朱元璋简直就是一个普通的田舍翁,整个人都和蔼起来。

他突然呵呵地笑了一声,将陈艾的第一份史论看完了,就随手将那张卷子扔到一边,唾了一口,“满纸荒唐。”

这样的话出之一个帝王之口,本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尤其是今上,但凡这样的话一说出口,就有人会脑袋搬家。

牛得草听得心中一寒,可看朱元璋的表情却不像是动了杀心。不但如此,他脸上的皱纹都展开了,好象乐得厉害。

“牛得草。”朱元璋一直绷紧的身体好象松了下来。

“奴才在。”

“把胡床抬过来,朕放松一下筋骨。”

“是。”皇帝平日里都在精舍里办公,大概是年纪大了容易疲劳,房间里长年放着一把躺椅。

现在是冬季,怕凉着了皇帝,也有日子没用了。

牛得草忙将胡床抬来,又在上面铺了两层棉垫,这才服侍皇帝躺下。

等到朱元璋看第二本卷子的时候,他笑得更开心,不住地说:“荒唐,荒唐,陈艾此人颠倒黑白的本事倒不小,偏偏还引经据典,弄一大堆考据出来,让你没办法辩驳。这个陈艾,杂学功夫倒是不错,不去做说书先生却是屈才。”

牛得草见皇帝开心,也凑趣道:“万岁爷,这种文章说给普通人也听不懂,陈艾若去做说书先生肯定是要饿死的。”

朱元璋:“对,说书先生那一套都是低级趣味,这个陈艾,却是高级趣味,说他阳春白雪吧,又一味逗人的乐子;说他下里巴人吧,表面上看起来有甚是风雅。”

说着话,朱元璋又将身体翻动了一下,示意牛得草将自己的靴子脱掉,光着脚惬意地瘫着,显然是很享受陈艾的这两篇文章。

皇帝能够如此开心,自然是做太监们的福气。

牛得草见皇帝笑得如此开心,也小声道:“万岁爷也是许多年没这么笑过了,看来,这个陈艾也不是一无可取之处。”

“哦,朕刚才说了,陈艾就是一个说书先生,你的看法呢?”

一直以来皇帝都当太监是猪狗,什么时候问过他们的意见。听到皇帝这话,牛得草欢喜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小心回答道:“万岁爷,奴才也不懂得什么好歹。不过,依奴才看来,这个陈艾也就是个东方溯。”

洪武皇帝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将陈艾的第二份考卷扔到一边,又拿起了他的第三题策问:“朕却要看看这篇策问又有什么逗趣的地方。”

“好象不是太有趣。”

“咦。”朱元璋的目光落到卷子上,却突然坐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好象在推敲着什么。

陈艾这份卷子牛得草也扫过一眼,也不觉得有出奇的地方,见皇帝留了神,忙拿起棉垫塞在皇帝背后。

皇帝渐渐地将眉头皱了起来,一份卷子本没多少字,他却看了两三遍才看完。

最后就将头抬了起来,静静地盯着头顶上的藻井。

牛得草心中打鼓,可他却不敢发出一丝儿声响。

过不了多久,皇帝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奖励农桑,众说纷纭,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不过,为人君者却要在这些杀法中寻出一道切实可行的路子,一旦选错,却要酿成大祸。陈艾这个策问,朕不知道好还是不好,但无论如何,此人确是个有才的人。牛得草。”

“奴才在。”

“把这份卷子收起来,给太孙看看,朕老了,有些事情让他自己考虑。”

“是。”牛得草小心地将这篇策问收到一边。

洪武皇帝突然说:“朕本以为陈艾不过是一个插科打诨的妙人,却不想他却有如此才气。对了,陈艾今年多大了?”

牛得草:“二十有六。”

“二十六了,正是一个人最成熟稳重的年纪,有冲劲,有经验,确实可用。”皇帝身体渐渐绷紧:“牛得草,你说陈艾的最后一篇八股文朕还需要看吗?”

牛得草回答说:“陛下,奴才认为,八股文时文的好坏虽然是取士的标准,可因为归置太多,读起来乏味得紧。陈艾的这篇文章,老实说奴才看不懂。陛下诸事繁杂,也不用在这种文章上花功夫。”

八股文乃是明朝人的开创,明人多因此而自豪。自从将八股文带入科举场之后,朱元璋就为找到这么一个对大家来说都公平的开始方式而得意,自然容不得别人说八股文的坏话。

听牛得草说出这番话来,朱元璋脸色一冷,喝道:“你这狗奴才懂得什么是学问,满口胡柴。”

牛得草下得魂不附体,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万岁爷饶命,万岁爷饶命,奴才本就是一个草包,肚子里也没半点墨水,这学问上的东西,奴才自然是两眼一抹黑,既然陛下问起,奴才也就张口胡说。”

若是在以前,牛得草早就被一顿乱棍打死了,可今天朱元璋的心情看起来好象不错。缓和下语气:“你这个奴才本就是个草包,不知者不罪,朕也不罚你了,起来说话。”

“是。”牛得草这才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再看他额头上已是青肿一片。

朱元璋这才用教训的语气说道:“八股文可以与汉赋唐诗宋词相比肩.是专用的考试文体,可以综合的考察士子的经义和文才。可以说,在考核经义和文才方面,八股文是最优的文体。你这个狗奴才看不懂,那是你学问不到。”

“是是是,奴才是个愚蠢。”牛得草连声回话:“不过,奴才等只需要知道如何尽心服侍陛下就可以了,倒用不了那多学问。”

朱元璋一笑:“狗东西倒也本分。”

笑毕,朱元璋的目光就落到陈艾最后一份卷子上面,只看了一眼,就抽了一口冷气。

他猛地从胡床上站起来,赤足站在冰冷的地上,眉宇间一片震撼。

“万岁爷爷,地上凉。”牛得草大惊,忙冲上去。

“走开,狗奴才”朱元璋猛地推了他一把,将牛得草推倒在地,突然一声大喝:“好,不错”

还没等牛得草回过神来,朱元璋一声长啸,朗声念道:“圣人于心之有主者,而决其心德之能全焉。

夫志士仁人皆有心定主而不惑于私者也。以是人而当死生之际,吾惟见其求无惭于心焉耳,而于吾身何恤乎?此夫子为天下之无志而不仁者慨也,故言此以示之。”

……

“彼之所为者,惟以

理欲无并立之机,而致命遂志以安天下之贞者,虽至死而靡憾。

心迹无两全之势,而捐躯赴难以善天下之道者,虽灭身而无悔。”

……

“以存心为生,而以存身为累,其从容就义以明分义之公者,固仁人之所安而亦志士之所决也。视诸回护隐伏而觊觎于不死者,又何如哉?

是知观志士之所为,而天下无志者可以愧矣,观仁人之所为,而天下之不仁者可以思矣。”

……

一篇一千多字的文章从朱元璋口总念来竟一字不顿,滔滔如流水一样顺畅淋漓。

……

良久,皇帝才感慨一声:“冬日天干物燥,朕本口干舌燥,身子困乏。可这一篇文章念下来竟透心精亮,如六月里吃了个冰镇西瓜,当真爽利。如此雄文,直如高山,三十年内无人可以超越。若不是知道陈艾只有二十六岁,朕还真以为此文出自如方孝儒那样的大家之手。不,方孝儒断断是写不出这种文字来的。要写,也只能是刘……”

皇帝突然住口,他又想起刘基他们,心中突然一阵神伤:老家伙们都走了,杀得杀,叛的叛,朕为了这个江山,做了多少心不甘情不愿的事啊

可这样做却是值得的。

本以为天下名士已被杀戮一空,却不想我大明人才一多如斯,总有星辰会在你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发光。

牛得草还是不敢说话。

皇帝又笑道:“牛得草,你说这篇文章如何?”

牛得草吃吃道:“自然是一等一的好文。”

“不错,正如此。”皇帝大笑:“既然陈艾是人才,朕自然不会放过他,他要参加上元县的科举,朕答应了。只要他一路考上来,朕自然要用他之才。宋金保做得不错。”

牛得草这回才是彻底轻松下来,道:“万岁爷,地下凉,快上床。”

朱元璋这才又回到胡床上,牛得草小心地捧着皇帝脚用手揉搓着。

“牛得草,你说陈艾和胡梦海现在穷得快住不起客栈了?”

“好象有这么一说。”

皇帝沉吟片刻:“老将他们放在客栈里也不是办法,这不是整人吗?这事你去办。”

“万岁,怎么做?”

朱元璋:“胡梦海做官糊涂,着他进京来问话已经毫无意义,这样,免去他吴江知县的职务,他不是喜欢教授学生吗,让他去国子监做司业,让他过足先生的瘾头。”

一句话,胡梦海的仕途算是走到了尽头,今后也只能在国子监那种清贵之处养老。

这也是他的运气,换成其他官员,早就被族诛了。

牛得草忍住笑,又问:“万岁爷,那个陈艾是不是也放在国子监读书?”

“放他去国子监读书,不用了。”皇帝淡淡地说:“首先陈艾没有功名,没资格进朕的国子监。其次,陈艾这种狂生去国子监那种森严之地不知要闹出什么事,到时候朕办他不办?”

“陛下只需吩咐就是,老奴这就去做。”

皇帝想了想,说:“徐府的徐增山不是想过收陈艾去徐府读书吗,就让陈艾去他那里上学好了,让徐家人供他吃喝。”

牛得草没想到皇帝连这种小事都知道,心中害怕,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等等。”皇帝叫住他,又说:“此事不要张扬,免得让那陈艾起了骄心,若到时候连个秀才也中不了,岂不坏了朕的名声。你只需同徐辉祖知会一声,让宋金保直接带陈艾悄悄去见徐增山就是了。”

“是,奴才明白。”

正要出去,一个小太监走上来替皇帝换茶水。

这个时候,夜空中“蓬”一声爆开一朵礼花。

这一声是如此之响,那个小太监手一颤,茶水淋到皇帝光着的脚上。

小太监吓得不住磕头:“奴才万死,奴才万死”

朱元璋一声怒喝:“拖出去乱棍打死,扔到城外喂野狗”

“万岁爷饶命

,万岁爷饶命啊”

……

深宫中所发生的一切,皇城之外的人自然不会知道。

实际上,陈艾如今不过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即便他的名字已被皇帝记住,可对天下人而言,却算不得什么。

正在这个时候,在正阳门广场中,徐景昌的眼角突然看见在靠北的一个没多少人的一个灯棚处站着三个人,其中二人正是陈艾和他的同伴,另外一个却是李景隆李国公。

他心中一惊:这酸丁怎么同李国公混在一起了?

说起这个李景隆,在京城可是个有名的浪子。他是明朝开国元勋曹国公李文忠的儿子,李文忠是洪武皇帝的养子,洪武十六年时病故。

因为李家同皇帝的特殊关系,加上李文忠死得早,皇帝对李景隆也颇多照顾。再加上李景隆又是不不管事的纨绔子,从来不过问政治,成天只知道吟风弄月,朝廷对他也没有戒心,这让李公爷过得十分逍遥。

不过,此人文才出众,在京城也算是鼎鼎大名之人。

按说,李文忠和徐达同辈,真论起来,徐景昌还得喊他一声叔叔。

其实,喊李景隆一声叔叔徐景昌也不亏。李景隆今年已经是大三十的人,儿子都娶妻了,徐景昌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

文才上,徐景昌对李景隆并不服气,可说起会玩,自己却差他十万八千里路。

见他和陈艾在一起,徐景昌心中大奇,也吃不准陈艾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认识李国公,就走上前去朝李景隆一施礼,正要说话。

李景隆却朝他眨了眨眼睛,示意徐景昌不要说话:“原来是徐公子啊,徐公子,多日不见甚是想念。景富贵这厢有礼了。”说完就拱了拱手,又朝陈艾撇了撇嘴,道:“这位陈公子好生厉害,刚才一口气猜出了十几个灯谜,连我老景都被他压了一头。呵呵,徐公子来得正好,帮我出口气。”

徐景昌会意,朝陈艾看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原来是你,怎么还没走?”

徐景昌背后的蛾子虽然一脸平淡,可眼神却时不时落到陈艾身上,又飞快挪开,里面满是不为人察觉的欢喜。

陈艾早就看徐景昌不顺眼了,他这人脾气怪,人敬我一尺,我自还你一丈;你若在我面前摆架子,对不起,我比你更傲气。

陈艾眼睛一翻,淡淡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徐府徐公子,此地乃是正阳门广场,你来得,别人也来得。总不可能你徐公子一来,别人都要回避,把地都腾给你。诺大一个花灯会,就剩你一个人不觉得寂寞吗?难道徐兄今晚来此,不是为凑这个热闹的?”

徐景昌一窒,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看了陈艾一眼,却见陈艾身边那个猥琐大汉手上捧着一个大包袱,里面全是一些文具、糖果、绣球、绢花之类的鸡零狗碎,想来定是他刚才猜谜赢来的。

徐景昌心中冷笑,暗道:就两个土包子,连这种东西都看得上。

他也不理睬陈艾,看着李景隆道:“景兄,你也是个大名士,怎么想着来猜谜。就算得了彩头,也不过是一些不值当的玩意,用得着那么费神吗?就算你猜中了,也与你的名声有损。还有,同陈艾这种乡下粗人多说一句也脏了你的嘴。”

“不是啊。”李景隆懒洋洋地说“这话说得不对。”

第一百一十二章 覆射

第一百一十二章

覆射

说起陈艾为什么同李景隆搅在一起,其实徐景昌却猜错了,陈艾和李景隆完全不认识,自然也不知道他的身份,这还是他第一次当朝第一风流公子李国公见面。

陈艾与徐景昌分手之后本打算回客栈睡觉,刚才虽然同徐公子弄得有些不愉快,可对陈艾来说徐大少爷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他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在明初的历史上也没什么记载,以后自己未必有同踏打交道的机会。

他只是有些不好笑,这徐府的人一个个都有些古怪。比如他以前认识的徐增山就狂得没边,这个徐大少爷也是狂悖之徒。想当初魏国公徐达是何等的英雄人物,怎么他的幕友和子孙一个个都没有他那种气度?

他老徐也是穷苦人家出身,怎么孙子就不知道体恤下人,过可爱的一个小丫鬟啊,若是我陈艾的人不知道要宝贝成什么模样,怎么肯拿来当脚夫使?

陈艾这次来看灯会主要是对古代的花灯有些好奇,今日到这里一看,那些灯都扎得简陋,完全不能同现代的高科技花灯相比。吃了一碗冰糖莲子之后,他就意兴阑珊,想回客栈去了。

可付长贵好不容易将陈艾圈了出来,也小小地得了一笔零花钱,食髓知味,如何肯就这么回去睡觉。就不住说好不容易来一趟,这就回去多没意思。

陈艾回答说这花灯也没什么味道,夜深露重,还是回去睡觉舒服。

付长贵赔笑道:“陈先生你不要急嘛,再等上半个时辰就要放焰火。今天气候不错,各地收成都好。南京城中的各大商号都赚了许多,于是十三家商号各自拿了一笔钱出来买焰火庆贺,据说这焰火一放就要放他小半个时辰。陈先生你就算现在回去睡觉,等下也会被惊醒,何不等在这里看看热闹。”

陈艾有些意动,焰火这种东西倒有些看头:“只是还有小半个时辰才有焰火可看,现在就等有些难熬。”

付长贵就陈艾有些犹豫,忙笑道:“陈先生,虽然你我以前闹得有些不快,可你的学问我老付还是很佩服的。这遍地都是花灯彩迷,不如玩上两把,即得了彩头,又打发了光阴。”

陈艾想了想,便点头:“也罢,咱们就去猜几个灯谜玩玩。”

付长贵欢呼一声,立即领着陈艾往灯光最灿烂的地方挤去。

其实,古代的灯谜难度挺大的。尤其是读书人和士大夫玩的灯谜最是让人恼火,属于文义迷。谜底大多是一个字或者一句唐诗什么的,如果不是熟读四书五经和学问出众之人,根本无从着手。

对于文义迷,文人们也总结出许多猜法。什么拆字法、离合法、增补法、减损法、半面法……林林总总一共有二十七种。

至于谜格也有八十多种:卷帘格、秋千格、白头格……

反正花样繁多,即便是读了多年书的士子,一到灯会,也不敢打包票说自己最后能猜出几条灯谜。

陈艾在大学里学的就是国学,灯谜也是国学中的一个小类,其中不少雅迷也非常有意思。当初他在读书的时候因为是孤儿一个,穷得厉害,日常也没什么消遣,只能埋头读闲书。什么《谜语大全》、《古进对联故事》什么的倒是看过不少,对猜灯谜倒是很是心得。

等他同付长贵一看那些灯谜,这才大呼一声:“真简单,三岁小儿都能猜出来。”

原来,文义迷这种东西只在士大夫之中流行,而明朝初年又是个文盲占绝大多数的少智社会,不可能人人都懂得文义谜。

因此,这个灯会的绝大多数灯谜都是事物谜,民间谜语除了少量字谜外,都是以事物的特征来隐射的,民间谜语主要着眼于事物的形体,性能,动作等特征,运用拟人,夸张、比喻等手法来描绘谜底,从而达到隐射的目的。灯谜主要着眼于猜射对象的名称,主要运用别解手法。

这些民间谜语用语也是非常粗鄙简单,没有任何可看性,大多是诸如“原看宝塔尖又尖、上头小来下头大,有照一日翻过来,下头小来上头大”之类的打油诗。

不过既然来了,总得猜上一猜才是。

这个灯会的花棚和彩灯大多是城内居民自己做的,总要是为了凑热闹,增添些过年的喜气,彩头也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

陈艾第一题就碰到了一个字谜,花灯的主人是个卖泥人儿的,奖品自然是彩塑泥人。谜语就贴在一只红灯笼上,陈艾随意扯下一张,一看,上面写着:山中二人行,打一字。

这个题目简单得令人发指,二人行是个从字,山中就在两个人字下面各加一竖,于是就变成了一个竹子的竹字。古带的竹字第二竖也可以不带钩,所以,这个谜语做竹解最为妥帖。

见陈艾轻易地猜出自己这个谜语,花灯主人竖了根拇指,又将一个泥人阿福塞到陈艾手中,笑道:“正解,这个泥人归你了,给家中孩子玩玩。”

说时迟,那是快,付长贵一把就将泥人抢了过去,笑道:“陈先生没有子女,这个泥人儿就赏我好了,我将来回吴江可以带给孩子们。”

陈艾对这种小玩具也没什么兴趣,笑了笑,就由他去了。

刚才小试身手,却也激起了陈艾的兴趣,正要再猜,付长贵笑道:“陈先生,光在一个地方猜有什么意思,到处走走再说。”

陈艾:“也罢,到下一处看看。”

于是,二人一路走下去,一口气猜了五个谜语,全中。

得了彩头,付长贵自然老实不客气地接了过去。

这些东西对陈艾来说都是不值钱,大过年得也不想坏了自己心情,就照例让付长贵收了。

走了半天,又来到一个彩棚,这个彩棚的老板是卖干货的,彩头在这次灯会中算是最值钱的。到了这里,付长贵就再也挪不动脚步,挑唆陈艾不住地猜。

干货老板本没什么文化,出的谜语同样僻陋得令人发指,比如他最难的两条谜语对陈艾来说就是简单得让人发笑:

“有土能种庄稼,有水能长荷花,又人不分你我,有马能走天涯。(打一字)。”

这个谜语陈艾小学时就学过了,正是一个也字。有土是地,又水为池,有人是他,有马奔驰。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打一人体器官)。”这不就是睫毛吗?

于是,陈艾很快将这两个谜语猜了出来,得了两条带鱼。

看到带鱼,付长贵眼睛大亮,这玩意可是能直接换成钱的。于是,这鸟人大概是对陈艾有极强的信心,伸出手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老板的所有谜语全扯了下来,赔笑道:“陈先生快猜快猜。”

结果,又有好几条带鱼和几只干贝落到付长贵手中,弄得这厮浑身海鲜味。

付长贵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亮,还要去扯灯谜。

老板有些招架不住,拦住付长贵,气愤地对陈艾道:“这位相公,看你模样也是个读书人,肚子里自然是有大学问的,怎么这么不晓事。这灯谜本就是为了凑个趣,你都猜了,别人玩什么。这不是逼我收摊回家睡觉吗。”他忿忿地指着前边一个灯棚:“有种你去那里猜,那家雅谜才是你们读书人玩的,人家从摆摊到现在还没人猜中过呢”

陈艾抬头看过去,却见一个三十出头的读书人风度翩翩地坐在灯棚里,儒雅清秀,好一副名士派头,心中先赞了一声:这人看起来却是个人物。

便有意同那人结识。

正如这个干货老板所说,这里的灯谜都非常简单,就算全部猜出来也没什么意思,完全没有挑战性嘛。

还没等陈艾说话,付长贵的流氓习气就犯了。他冷笑道;“怎么,你张了花灯贴了谜语不就是让人猜的吗,我家先生偏偏就要猜你的谜语,你又能怎么样?”

那老板也急了:“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我看你是看上我的彩头了。”

“废话,看上了又怎地,谁叫你弄这么好的奖品出来,我就是要赢光你。”付长贵冷笑。

陈艾皱了下眉头喝直付长贵:“住口,老板是厚道人,为难他做甚,走,去那边看看。”于是,率先朝干货老板指的那个彩棚走去。

付长贵没有办法,只得骂了声娘,不甘心地跟了上去:“还有什么比这里的彩头更吸引人的,陈先生等等我。”

果然,同付长贵说的一样,这个彩棚的彩头实在不怎么样,全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什么白版纸、湘妃竹毛笔、泰山的墨锭……

付长贵也不识货,心中颇为失望。

陈艾朝彩棚主人走去,拱了拱手:“主人家好,在下上元士子陈艾。”

“来了。”那个读书人坐在椅子上翘着个二郎腿,手中捧着一盏青花盖碗,也不起身,道:“既然来了,随意玩。我姓景,名富贵。”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小露一手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小露一手

景富贵的灯棚里挂着十几个灯笼,每个灯笼上面贴了十几条谜语。

没错,此人正是当朝第一公子曹国公李景隆。说起这个李景隆,也算是当朝洪武皇帝的姐孙,曹国公死得早,李家侥幸在明初的政治大风暴中存活下来。加上李国公此人成天吟风弄月,不过问政治,官家对他也不怎么在意,就由着他在外面胡闹。

也不知道是有意为之,还是生就一股名士脾气,李景隆堪称京城第一风流浪子。正好今年十五要开灯会,这个国公爷也是个闲不住的主,便早早地扎了个灯棚,绞尽脑汁想了一百多个彩谜,弄了个不大不小的摊子。

反正也就是玩玩,他也不在意又没有人能猜出来,就算有人来玩,他也不去搭理,自顾自地喝自己的茶看自己的景。

因为他出的都是文义迷,颇难,不是寻常人能猜的。所以,很多普通百姓过来只看了一眼就知难而退。偶有读书人过来,却因为实在太难,思考半天而不得,惆怅而归。

如此一来,李景隆的彩棚里自然是人前冷落车马稀。

所以,等陈艾过来的时候,李景隆见他虽然是读书人打扮,可身材魁梧高挺,像武人更多过文士,却不怎么看好,也不想理睬。

陈艾却不在意,随手扯下一个彩谜,看了一眼,却觉得甚有趣味。

这条谜语的迷面是:春心一动皱眉头(打一字)。

陈艾念了一边,心中好笑,他以前刚好看过一本《灯谜大全》的书,上面正好有这条谜语,算是字谜中的一个经典。

他看了一眼,正打算猜,可转念一想,却有些泄气。谜底我都知道,现在猜不是作弊吗,还有些欺负人的味道。这些且不说,我来猜谜本就是寻个乐子,这么猜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于是,他摆了摆头,将那张纸条放到一边,又去扯另外一张。

李景隆虽然一脸的闲适,可眼角却有意无意地观察着陈艾的一举一动,见陈艾没猜,心中有些失望,冷笑:“猜不出来就别乱扯,扯下来还得贴上去,却是麻烦。”

陈艾一楞,只是苦笑。

见陈艾吃憋,有心讨好的付长贵有些不服气地举了举自己手中的包袱,喝道:“不就是一个谜语没猜出来吗,老实同你讲,这位先生现在虽然落籍上元,却是我们苏州老家一等一的才子。刚才陈先生可是猜了十多条谜语,你看,这都是我们得的彩头。”

李景隆:“什么才子,说来听听。那些谜语有意思吗,也就是普通村夫愚妇玩的,也好意思拿出来现?”

“南陈北归听说过吗,我家先生就是苏州府南陈中的陈艾。”

“没听说过,什么南陈北归,不过是你小地方乡下人的自夸而已。连个文义谜也猜不出,也好意思说自己是才子。”

陈艾一听,气往上冲,也懒得搭理李景隆,正欲拂袖而去。

可一看到李景隆手中的细瓷青花和身边的小茶几,心中却是一震。

那茶杯的花色制式有些古怪,陈艾以前在CCTV的《鉴宝》节目里看过,正是正宗的元清花官窑样式。至于他脚边的小茶几,却是名贵的酸枝木。

能够使用这种物件的人,会是普通人物吗?

若自己就此离去,此人又是有身份的人物,将来在京城里将自己的名字和眼前的情形一传,我陈艾的声可就坏了。

不行,无论如何得把这个场子找回来。

他淡淡道:“小地方又怎么了,京城又怎么了,我朝初年的大学士宋廉、刘伯温,还有现在的方孝儒方先生也不是南京人啊。你这条谜语实在太简单,我不是猜不出来,是不愿猜而已。”

李景隆不怒反笑,他是个有涵养的人,道:“那你说说这个谜底是什么?”

陈艾:“谜底是一个眷念的眷字,春心一动皱眉头,春字上面两个点。”

这下连肚子里没两点墨水的付长贵也听明白了,忍不住惊叫一声:“这个谜底猜得好,正是一个眷字啊”

李景隆也有些吃惊,昨天他为了制作这个谜语可是很动了些心思的。想不到眼前这个姓陈的人竟然如此轻松地就猜了出来,此人有些意思啊。

他手中还端着杯子,神色却正经了许多:“你再猜一谜可好,若能再中一个,我景富贵就服你。”

“好。”陈艾正要伸手,李景隆身边的一个下人为防止陈艾挑他能猜出的,就率先扯下一张红纸条,念道:“湘桥春涨水半分,打一字。”

这个谜语难得有些不象话,昨天晚上李景隆也是抓破了头皮才硬凑出来的,内心中也颇为得意。听到自己下人抽中这题,心中一动,就留了神。他缓缓地将手中的杯子放在几上,身体也坐直了。

如果陈艾能够猜出这个灯谜,除了说明此人有真才学外,还隐约有压自己一头的味道。这情形有些争斗的意味了。

陈艾哈哈一笑,“此谜底倒也简单,就是一个深字,庭院深深深几许。”

李景隆惊讶地看了陈艾一眼,还没等他说话,付长贵首先就奇怪地问道:“陈先生,先前那个眷字还有个说法,这个深字同湘桥春涨水半分又有什么关系,这谜又是怎么解的?”

陈艾道:“湘桥春涨水半分。湘桥中的桥,宝盖头,春,木,涨,动词,水,偏旁是…水,半分,八。合起来就是深。很简单的离合,又有什么难猜的?”

付长贵还是一脸的迷惑:“不懂。”

“哈哈,妙,真妙陈艾你真是大才,这么难的灯谜你也能猜出来。”李景隆看了付长贵一眼:“你夯货一个,懂得什么。陈先生还耐心,竟然还同你说这么多废话。”

付长贵被羞得满面赤红。

李景隆又对下人说道:“陈先生大才,看座。”

陈艾:“不坐了,我到其他地方看看。”

“想走,没这么容易。”李景隆大笑:“你猜了我辛苦写出的两两题,压了我一头,若就这么放过你,传出去我老景的面子就丢了。今天不打败你,你就别想离开。”

话音一落,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就站到了陈艾的身后。

这二人皆是李文忠军中死士的后人和子弟,身上自然而然地带着一股剽悍之气。

付长贵感到不妙,面色变得苍白。

陈艾也不惧怕:“也好,我猜就是。”反正李景隆的彩谜中有不少已经被后人记录在书上,至于没有被记录的,大多非常简单,只略一思索就能猜出。

于是,陈艾也不废话一口气就猜了十多条出来,条条正中。

李景隆面色的惊讶越来越浓,心中有些急了:这个姓陈的家伙真是厉害,今天只怕真要输到他手中了。

付长贵见李景隆说不出话来,心中大快,哈哈笑着,一把将摊子上的小礼物全收进了包裹中。

正在这个时候,徐景昌出现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花里胡哨

第一百一十四章

花里胡哨

徐景昌也不理睬陈艾,看着李景隆道:“景兄,你也是个大名士,怎么想着来猜谜。就算得了彩头,也不过是一些不值当的玩意,用得着那么费神吗?就算你猜中了,也与你的名声有损。还有,同陈艾这种乡下粗人多说一句也脏了你的嘴。”

“不是啊。”李景隆懒洋洋地说“这话说得不对。”

徐府和李景隆乃是世交,两家人逢年过节经常走动。可以说李公爷是看着徐景昌长大的,按理应该给他几分面子。可李国公这句话一说出口分明就在维护陈艾,且不给徐景昌面子。

李景隆地位尊贵,又是徐景昌的父辈,徐景昌心中诧异,也不敢多说,只小心问:“景先生此话怎讲?”

李景隆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彩棚,道:“不怕徐公子笑话,我今日并不是来猜谜的。景富贵也是闲着无事,昨天晚上写了几十条灯谜,弄了这么一个棚子玩玩。就好象是比武设擂台,会一会天下才俊。这个陈先生果然大才,一口气猜中了十几条,算是把我给赢得彻底了。”

徐景昌听到这话,心中却不以为然。你李国公什么身份,竟然假扮寻常百姓弄出这么个花样,尊卑有别,你同一群下里巴人混在一起,若让别的人知道了,还不是一场笑话。我等开国功臣勋贵世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徐景昌心中虽然腹诽,可神情还是异常恭敬:“景先生,你的才学我是非常景仰的。这灯谜也不过是一些小玩意儿,况且你一口气写了这么多条,被人瞎猫撞上死耗子,偶尔猜中几条也是有可能的,却不用放在心上。”

“扑哧”一直在旁边听着的陈艾却笑出声来,他先前同徐景昌闹得有些不愉快,事情过了也就过了,却不想这家伙却死缠不休追了上来,这徐达府上的人怎么这么讨厌,以前那个徐增山已经够面目可憎的了,现在这个徐景昌也是个心胸狭隘偏执之人,不给他们点颜色悄悄,我陈艾以后也不用混了。

不过,徐家那个叫蛾子的小丫鬟却是不错。

想到这里,陈艾的目光落到抱着食盒的蛾子身上。

正巧蛾子也在看陈艾,二人目光在空中一碰。

蛾子也不回避,反落落大方地朝陈艾点了点头,倒让陈艾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你笑什么?”徐景昌听到陈艾的小声,愤怒地盯了他一眼。

陈艾笑道:“你刚才说景仰景先生的学问,可又说景先生的灯谜不过是小玩意儿。依我陈艾看来,景先生的灯谜无论是用典还是文辞,都堪称优美精致,怎么落到徐兄的口中就如此不堪了?”

“你”徐景昌立即意识到自己刚才这句话一不小心已经将李景隆给得罪了,心中一急,一张脸憋得通红,顿时说不出话来。

果然,李景隆一听,立即回过味了,眼睛里闪过一丝恼怒。他在皇帝那里很是受宠,加上身份特殊,常年行走在宫廷之中。同一众皇子皇孙关系密切。不但远的不说,燕王是他的发小,穿开裆裤的哥们。而太孙对他也是非常亲热,甚至暗示过将来要破格大用。

李景隆之所以有今天这种地位,主要是他的相貌才学得是相当来得,加上谈吐幽雅风趣,被今上称之为当今勋贵子弟中的千里驹。

如今,徐景昌竟然说自己写的灯谜都是小孩子玩意,着不是故意说我李景隆才疏学浅吗?

李景隆心中恼火,可表面上还是一副从容恬淡模样,淡淡道:“徐公子这话说得不对,什么瞎猫碰到死耗子,抓一只耗子不是本事,一口气抓了十来只,那猫可不瞎啊依我看来,这个陈兄的才学不错,这京城中能与他比肩的可没几个。陈艾……对了,我好象听说过这个人,他可是得过解伦赞誉的,能得解大学士首肯的,这才学问该很是了不得。”

李景隆精心准备的灯谜被陈艾一口气破了十几条,感觉有些没面子。为了把这个面子挣回来,自然要将陈艾的才学和名望大大地拔高。

“啊”徐景昌身后的几个同道都是京城中的俊彦,也都认识李景隆这个风流傥荡的国公爷,见他如此推崇陈艾,都是一呆:不可能吧,一个小小的童生,连功名都没有。陈艾,对,解伦是说过有这么一个人。难道“珍重暗香休踏破,凭谁醉眼看朦胧”的陈艾就是眼前这人。

“啊,你就是陈佩萸?”还没等其他人出言询问,蛾子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惊喜,忍不住叫出声来。

陈艾朝她点了点头:“不才正是。”

“住口”徐景昌扭头愤怒地朝妹妹厉声呵斥。

蛾子忙将头低了下去:“是。”

陈艾和徐景昌他们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不想再同他纠缠下去。朝李景隆拱了拱手,笑道:“景兄,今天就这样,在下还想去其他地方逛逛,就此作别。”

“站住”徐景昌愤怒的大叫一声,刚才被李景隆误会,他有些失态了。

“陈兄等等。”李景隆也说话了。

陈艾不理睬徐景昌,只对李景隆道:“景兄还有何话要说?”

李景隆冷笑地看了徐景昌一眼,又对陈艾道:“你如此饱学之士去其他地方猜谜岂不是杀鸡用牛刀,再说了,那些灯谜有什么可猜的,没意思得紧。有人瞧不起我写的灯谜,说什么人都能瞎猫撞到死耗子猜中几条。我景富贵虽然没什么学问,可自问这些灯谜还是花了些心思的。要不再玩几把,同这个徐公子比比。”

“比就比。”徐景昌狠狠地看着陈艾:“你敢不敢?”

陈艾故意笑道:“我不敢,你们徐国公府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豪门,我可得罪不起。”

李景隆哈哈一笑:“不用担心,我却不怕徐家,陈兄尽管猜谜好了。”

陈艾心中一动,知道这个姓景的不是普通百姓。他连徐家都不怕,至少也是公卿一级的人物,看来,今天无论如何得卖他一个面子。

陈艾:“比倒是可以比上一比,不过,需有些彩头才过瘾。”

一群大人物说话,付长贵早吓得呆在一边,此刻听到彩头二字,立即来了精神,壮着胆子叫道:“对,应该来些彩头,一条谜语一两银子,不,二两……敢不敢?这位徐公子,想来你们徐国公府也不缺几两银子吧?”

只要有银钱往来,他付长贵就有吃喜分红的机会。

“又有什么不敢的”徐景昌气的脸色发青,从怀中掏出一张两千文的宝钞拍在茶几上面。

陈艾也笑了笑,将一张宝钞放下,朝李景隆道:“景兄乃是饱学之士,这些灯谜又出自你的手笔,还麻烦你来做个评判。”

李景隆道:“这是自然,开始吧。”

一个下人随意扯下一条谜语,恭敬地呈了上来。

陈艾他们且不说,其他人可是都知道李景隆和徐景昌身份的,一个是当朝第一公子,堂堂国公;一个是徐国公府公子,至于陈艾,则是解伦和李国公推崇的俊才。看起来,这次猜谜比赛会非常有意思的。

于是,跟在徐景昌身边的几个读书人同时围了上来。

其中一个眼尖的士子已经率先念出了这个灯谜:“木兰故居闻羌笛,打一口语。”

徐景昌一听,心中咯噔一声,脑袋就有些木了。他原本以为以李景隆的风流儒雅,出的谜语都应该是字谜或者诗词谜一类,却不想他竟然弄出个口语的谜底出来。

徐景昌堂堂徐府少爷,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对于市井小民那是一概不认识,懂得什么口语乡俗。

陈艾也有些懵,这个谜语因为太俗,书上可没有记载。他一边告戒自己要冷静,一边问李景隆:“景先生,这个比赛怎么弄?”

李景隆道:“也没什么规矩,抢答,谁先答对谁赢。”

“明白了。”陈艾点点头。

这个谜语确实有些难,不但陈艾和徐景昌,连其他士子都在埋头思索。

李景隆心中大乐,暗笑:“好,总算将你们都被难住了,我李国公的谜语是那么好猜的?”

见所有人读在摸着下颌沉思,蛾子也探头看过去,面上突然闪过一丝笑意。

她手中捧着个巨大的食盒,显得很是辛苦。

陈艾心中不忍,朝她招了招手:“麻烦小姐给杯酒吃。”

蛾子:“好。”就提着食盒走了过去。

陈艾一把将她手中盒子抢了过去杵在地上,倒了杯酒一口喝干:“我倒是有些饿了,全放这里吧,你抱着也不嫌累得慌吗?”

蛾子知道陈艾是在照顾自己,心中突然有些感动,低声笑问:“陈公子,这个木兰是不是姓花?”

陈艾:“自然是姓花呀,花木兰嘛,等等……哈哈,我知道了。”

陈艾一声大笑:“这个谜底是花里胡哨。”

“对了,是这个。”众士子都同时点头。

“中”李景隆一声大笑,朝蛾子竖起了拇指:“小姑娘你真是聪明啊”

蛾子面色有些微红,可依旧是一脸的镇静。

徐景昌恶狠狠地盯了妹妹一口,骂道:“胳膊肘往外拐,回去之后有的是机会收拾你”

蛾子将头低了下去。

付长贵有些迷惑地问:“陈先生,这谜底怎么是花里胡哨了?”

众人都朝他投出了鄙夷的一瞥。

第一百一十五章 斗谜

第一百一十五章

斗谜

陈艾一听到付长贵问,笑道:“老实说,这个谜语虽然是我猜出来的,功劳却要算在蛾子姑娘身上。蛾子,要不你来解释一下。”

蛾子将头抬起来,捂嘴道:“木兰姓花,木兰故居,故居就是故里。木兰故居就是花里,羌乃胡人,羌人以前以骨哨为笛,自然就是花里胡哨了。”

陈艾:“蛾子姑娘真是聪慧。”

蛾子:“公子谬赞了,这个谜语最后还部是你猜出来的。”说着话,她有意无意地又瞥了陈艾一眼。

“我们赢了。”不管怎么说,只要能赢就行,付长贵欢呼一声,将徐景昌的那张宝钞抢了过去,塞到陈艾的手中。

“再来,再来。”李景隆也觉得这事有些意思,不住大叫。

陈艾问徐景昌:“还来吗?”

徐景昌又将一张钞票扔到几上:“谁怕谁?”

第二题很快出来了,众人围过去一看,却是“登兹楼以四望兮,打三国人名二。”

《三国演义》是明朝初年的作品,作者罗贯中与洪武三年去世。这本书虽然成书已久,可在洪武年间还不是很有名,评话和演义小说这种东西对读书人来说也不是正经读物。因此,徐景昌却没有读过,一看到这个题目,他就低头思索起来。揣摩半天,他总算想出一个人名来,登高远望,不就是高览吗?

另外一个又是谁呢,登兹楼……登兹楼……头疼啊

陈艾一听到这个题目,心中却是一阵大喜,这个谜语在后世可是大有名气的,三国嘛,任何一个中国人都是耳熟能详,古往今来,围绕三国所出的谜语成千上万,还结集成书,恰好他以前看过。

陈艾正要答题,却见蛾子皱着眉头好象在想些什么。

陈艾忍不住问道:“你知道答案了?”

就有人道:“别人帮忙的可不算数啊”

蛾子摇头:“能猜出一个,另外一人想不出来。”

陈艾笑道:“另外一个我却是知道的,你也不要说出来,我要答题了。”

听到陈艾这么说,旁边的徐景昌心中大急,也管不了那么多,立即叫道:“我知道了,谜底是王粲、高览。”

“中了”李景隆点了点头。

徐景昌也是松了一口大气,心中一片喜悦。

众人都拱手庆贺:“徐公子果然大才,这么难的灯谜都能猜出来。”

陈艾心中也是晦气,只恨自己慢了一步,再看身边的蛾子也是有些不好意思:“陈相公,刚才我不该打搅你的。”

“不要紧,不要紧的。”陈艾柔声安慰着她。

见陈艾和自己妹子磨磨几几,徐景昌大怒,挖苦道:“这么简单的一个灯谜有人竟然答不出来,还说是才子,我看也不过是一个骗子罢了。”

李景隆无奈地摆了摆头,正要宣布徐景昌获胜,陈艾却道:“慢着,徐公子,高览可以理解,王粲又是怎么得来的?”

“还不服输?”徐公子冷笑:“王,粲站立于高处望。”

“不通,我说是王经、张辽。”实际上,这个谜语有好几个谜底,陈艾见不得徐景昌得意扬扬的模样,故意抬杠:“王,经过高楼,四下张望。”

“这个答案不错啊”李景隆微一思索,禁不住失声道。

刚才还一脸愧疚的蛾子也抬起头来微笑。

其他士子也都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良久,李景隆这才道:“两个答案都对,这一场算平手可好。”

陈艾:“我无所谓。”

徐景昌忿忿道:“刚才可是我抢答的,应该算我胜。”

陈艾:“我原本以为你答错了,谁知道这个谜语这么多谜底,可不怪我。”

徐景昌愤恨地说:“这什么谜语,都一题多义了。”

李景隆面色难看起来,这个谜语可是他写的,被徐景昌这个后辈抱歉,他心中一片恼怒。按理,这一场应该算徐公子胜的,可他得罪了我李国公,就别想赢:“我说是平手就算平手,怎么,你们有别的话要说?”

他脸一板,其他人都不敢说话了。

徐景昌毕竟是少年人,一脸的不服。

李景隆可管不了那么多:“算了,我也没兴致陪你们比下去,最后再来一题。”

“这就最后一题了?”付长贵大急,这样就不玩了能赢多少彩头,到时候我老付也得了不多少好处。

陈艾却点点头:“时辰已经不早了,马上就要放焰火了,谁耐烦再玩下去。”

付长贵大叫:“不过瘾不过瘾,既然是最后一把了,要玩就玩大一点,十两银子一把。”

陈艾一笑:“也好,就十两。”然后从身上掏出一叠钞票扔到几上。

看到这么多钱,众人有些哗然,没想到这个陈艾挺富有的。

徐景昌却是面色一变,久久无语。

陈艾:“徐兄怎么了,可是没钱?”

旁边的蛾子却担心地看了自己哥哥一眼,柔声道:“景哥儿,还是别玩了,你一个月只有三两月份。还有陈相公,也不用玩这么大,点到为止,有点意思就成。”

众人的目光都落到徐景昌的脸上,都没想到徐府少爷们的月份这么低。这公侯之家的门风果然不错,对子弟的管教挺严的,不会任由着家里人胡乱花钱在外面花天酒地。

徐景昌却不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反觉得别人会就此瞧不起自己。一张脸涨得通红,怒视蛾子一眼,骂道:“你这个臭丫头,不说话别人不会当你是哑巴。”

蛾子忙又将头低了下去:“景哥儿说得是,蛾子知错了。”

徐景昌定了定神,道:“这可是赌博啊,将来若被人报到官府去只怕不好,所以,这一题我就不奉陪了。”他悄悄摸了摸袖子,里面只剩下六千文宝钞,这还是他攒了许久辛苦攒下来的。

李景隆越看徐景昌越是不喜,故意笑道:“也好,虽然十两一把有些过了,也有赌博的嫌疑,不过,我们读书人之间吟风弄月本是雅事,不算赌博,大家尽管玩,将来官府问起来,自然有我顶着。我就不信官府还敢来拿我,徐公子,你不会是怕了吧?”说到这里,李景隆一脸傲态。

徐景昌知道这一把自己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的,心一横,没钱就就没钱吧。先赌了再说,我徐景昌也是才子一个,难道还输给陈艾不成?

就点头恨声道:“景先生请出题。”

李景隆也不叫人去扯红纸条,径直缓缓开口,将自己所写的最难一条谜语念了出来:“辛追之死有悬念。”

说完,提起笔来在纸上将这条谜语写了出来。

一手漂亮的卫夫人。

众人都一声喝彩:“好字”

陈艾也是吃了一惊:“这个景富贵的字真漂亮啊,起码临了二十多年的帖子。”

陈艾身边的蛾子也是抬头看着那手漂亮的卫夫人,眼睛有晶莹的光芒闪过。

陈艾笑眯眯地问蛾子:“你喜欢这手字?”

蛾子轻轻点了点头。

陈艾:“等下我写给你看。”

“你知道答案了?”蛾子有些惊喜的样子。

陈艾点了点头:“还是等你家徐公子先猜吧。”这个字谜他以前在书上看过,根本不用费神去猜,这下只觉得浑身轻松,一心舒畅。

陈艾:“徐公子你先请。”

徐景昌一脸苍白,突然问道:“景先生,辛追是谁?”

“是啊,辛追是谁?”其他士子也同时问。

连辛追是谁都不知道,这个谜语自然也没法猜了。

李景隆一笑:“现在我还不能说,徐公子,这个字你能猜出来吗?”

徐景昌沉默半晌,才颓然道:“不能。”

左右的人都安静下来了。

李景隆又问陈艾:“陈兄你能猜出来吗?”

陈艾一笑:“自然。”

“请。”

陈艾走上前去提起笔,也不下笔,却道:“辛追是西汉长沙王丞相利仓的夫人,早年随汉高祖刘邦打拼天下,后分封为轪候。”这个辛追不就是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那具女尸吗?

李景隆满脸的惊佩,愣了半天才吃吃道:“这么冷僻的一个人名陈先生你也知道,果大才也,难怪解能得解学士看重。昨天我写这条谜语的时候本没想过有人能猜出答案的,却不想……佩服,佩服”

李景隆又道:“还请陈先生说出谜底吧。”

陈艾正要下笔,眼角却看到蛾子一脸的兴奋。这个永远一副淡定从容的女子如今也开始激动了啊

陈艾有心在她面前显摆,也好在徐景昌面前替蛾子出一口气,笑道:“笔太小,不过瘾。”

说完就提起彩棚里的一个拖布,沾了水在地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个西瓜大的薛字。

这一个薛字墨意逼人,有一股饱满滂沱的气势,看的人都同时大叫一声:“好字”

那蛾子眼睛里更是亮光闪烁。

李景隆抽了一口冷气:“竟然中了能猜中这个谜语已算不易,最难得你写得这么好一手大字,已经胜了我一筹。今天不但徐景昌输给了你,连我也败了。没啥说的,陈兄这个朋友我是交了。将来若有闲,可去乌衣巷寻我,我家门口有一对青石狮子,狮子前面还长着一颗贞楠树。”

陈艾心中一动,这个姓景的住乌衣巷,那地方可都是王公大臣,这家伙果然不简单。

徐景昌哼了一声:“薛字里带辛,已经露春了,我看这个谜语出得一窍不通”

说完,拂袖而去。

李景隆气得脸色发白,忍不住喝道:“徐增寿怎么教的儿子?”

付长贵大叫:“给钱,给钱,想赖帐啊”

正在这个时候,天上突然“蓬”一声,有烟花爆开,盛大的焰火开始了。

所有人的人同发出一声欢呼,到处都是人在挤。

转眼间,徐景昌等人已经走得没有了影子。

第一百一十六章上元节的焰火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上头的安排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上头的安排

送走蛾子之后,陈艾又在城中乱逛了半天,吃了一碗凉皮,发现这东西味道实在不怎么样。

明朝的凉皮好象是豌豆做的,其中还拌了甜面酱,放了些花椒和盐,也没有辣子,味道寡淡得难吃到死。

不过,走了半天,心情却好了起来,又在街边摊喝了两碗黄酒,这才回客栈去了。

老实说,同蛾子的偶遇陈艾并不放在心上。这小姑娘虽然长得不错,性格也好,可在陈艾看来不过是自己身边的一个匆匆过客,也许以后再不会见面了。

回客栈之后,付长贵早已经等在那里,见到陈艾立即跳了起来,一阵点头哈腰,又是倒洗脚水,又是递毛巾,殷勤得好象是陈艾的贴身老家人。

陈艾心中奇怪这个付班头怎么转了性,笑问:“老付,无事献殷勤,所为何事啊?”

付长贵这才期期艾艾地赔笑道:“陈先生,我的陈大爷,先前若不是我老付提议,你也不可能去猜谜赢钱。陈先生你吃肉,怎么着也该给我喝口汤吧。能不能赏些散碎银子花差花差?”

说着话,就将两只手掌拢在一起凑过来。

陈艾唾了他一口:“你得了那么多东西还想要钱,想得美啊”

付长贵道:“陈先生,我只得了几条带鱼,刚进客栈的时候还被其他几个小二臭骂了一顿,说我浑身都是腥臭,把客人都熏走了。吓得我忙将带鱼藏在马厩里,不敢乱搁。”

陈艾忍不住大笑起来,扔了一张两百文的钞票过去:“给你了,付长贵,虽然你以前和我有仇,可谁叫我们什么老乡呢。”

“是是,陈先生好人啊,我们是老乡,有同是天涯沦落人,自然要相互帮忙。”

陈艾正要再骂,却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歌声: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唱歌的正是出门访友的胡梦海,他好象是喝了许多酒,唱起歌来如夜枭般不忍猝听,走起路来也是跌跌撞撞,撞得院门噼啪乱响。

宋金保的声音传来:“胡大人啊,我的胡大人,你怎么喝这么多,小麦、满囤,扶好大人。”

“别扶我,走开”胡梦海大声喝骂着:“我没醉,自己能走。”

一听到宋金保的声音,陈艾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中也是大为光火。这家伙把他和胡知县丢在客栈就不见了踪影,一丢就是大半个月,如今年都要过完了,这才想着来见我陈艾,算怎么回事?

他猛地站起来,冲到门口,一把推开小麦和满囤,扶住胡梦海:“恩师,怎么醉成这样了?”

胡大人哈哈笑着:“是佩萸啊,为师为今天高兴啊,实在是太高兴了。”

旁边的宋金保笑道:“胡大人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没事了。”

陈艾一阵惊喜,可口中还是挖苦道:“宋大人真是报喜的鸟儿,半个多月不见,一来就是好消息。”

宋金保有些尴尬:“陈先生,年前上头有差使交代,事情紧急,忘记同你说一声了,还望原谅则个。”

“我是犯人,你是官,怎么敢让你原谅?”陈艾忍不住问:“恩师他老人家的事情定了来了,怎么定的,我的事情呢?”

胡梦海欢喜得不住乱颤:“好叫佩萸你知道,吴江的事情朝廷已经按下不追究了,让我去国子监任职。太好了,国子监是清贵的所在,同朝政也没有任何瓜葛,这时世去那里做官,简直就是享福。先前为师正与几个老朋友喝酒,宋大人就找上门来。为师一时高兴,多喝了几口,就醉成这样。”

陈艾也很替老师高兴,“既然老师没事就好,看来这事已经了啦,学生过几天也可以回家了吧。”

宋金保一脸抱歉地看着陈艾:“陈先生,胡大人的事情是已经了结,可你的问题上头却没有话下来,这事还不算完。”

陈艾有些发楞:“怎么回事,难道我还要在这客栈里呆下去,这不是作弄人吗?”

宋金保苦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上头没有说话,我们就不能放你走。不过,客栈你也不用住,这里房钱太贵。上头说让你去徐家族学读书,让徐家负责你的吃穿,读上半月,可就近在应天府参加院试。陈先生,这也算是一件大好事啊。”

陈艾一个激灵,他已经将徐景昌和徐增山都给得罪尽了,如今却要去他们徐氏族学读书,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陈艾:“上头,什么上头?宋大人,你能不能同你那个所谓的上头说说,我就不去徐府了,反正我不离开南京就成。”

“上头是谁,我自然不能同你说。”宋金保朝北面拱了拱手,森然道:“上头就是这么交代了,如果陈先生抗拒,直接杀了。”

陈艾心中一寒冷,继续苦笑:“算了,去徐家就去徐家好了,什么时候去?”

宋金保:“明日一大早,那边我已经同徐增山说好了,你自己以他新收的学生的名义进去。对了,记得不要提我的名字,否则,上头知道了,你也是一个死字。”

陈艾冷笑:“你那个上头好威风了,动辄就要砍人脑袋。”

宋金保:“那是自然。”

胡梦海连连点头:“增山先生的学问胜为师十倍,陈艾你去做他学生也是福气,为师也替你高兴啊,这可是别人寻不来的造化。”

老师说话了,陈艾也只能答道:“是,恩师,学生入了增山先生的门墙,自然要好好学习,务必为恩师面上争光。”

“孺子可教也”胡大人抚须微笑。

缩在旁边偷听的付长贵见陈艾和胡梦海都有着落,心中大急。忙鼓气勇气小心地问宋金保:“宋大人,我呢?”

“你这小人,我管你是死是活?”宋金保一脸嫌恶:“老实呆在南京哪里也不许去,敢出城一步,视同谋反,诛你quan家。”

“我……”付长贵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第一百一十八章 族学第一日

第一百一十八章

族学第一日

陈艾对到徐家族学读书本能上有些抗拒,一来他同徐增山在苏州时闹得有些不愉快,当初徐增山死活要收自己入门,可他陈艾见徐增山态度狂妄,心中恼怒,自然不想去鸟这个狂人,如今却要跑去找他拜师,大家见了面未免有些尴尬。

再则,陈艾是个自在惯了的人。大家族规矩多,作为一个现代人,又不懂里面的规矩,也许一不小心就会闹出事来。现在的他腰包厚实,住在客栈里惬意读书,四下玩乐多好,如今反要被人管束,的确有些让人无奈。

不过宋金保已经将话撂下了,若不去徐家后果非常严重。上头也放了话,如果陈艾拒绝,直接杀头。

看样子,宋金保口中的上头定然不是一个简单人物。

那么,他究竟是谁?

陈艾想不明白。

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去见增山先生了。

第二日,陈艾磨蹭了半天,估计时间差不多了,这才雇了辆车去了徐府。

今天是正月十六,年已经过完,正是徐家族学开学的日子。

徐家族学在京城里也算有些名气,大将军徐达虽然戎马一生,可征战多年,麾下倒也搜罗了不少能人异士。待到天下太平,他手下的幕僚中有不少外放做官。

实在不愿意做官的,或者身上有残疾的就养在府中,充实进族学里做先生奉养。

也因为如此,徐家族学中倒出了不少人才。

徐达的四个儿子更是被他手下的先生们调教成学问出众的一方俊才,只不过,做为本朝第一勋贵之家,徐达的四个儿子一出生就有爵位,也无意参加科举。

徐达有四个儿子,其中老大徐辉祖如今袭了魏国公爵位,是徐家的族长。老2徐增寿也就是徐景昌的父亲,如今是左都督;老三膺绪也有爵位,如今在朝廷担任尚宝司卿这个闲职,是个不管事的人;至于老四徐添福,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除了死去的老四和不管事的老三,徐达的其他两个儿子都是武职。

不过,到了徐家的第三代,因为人口逐渐增加,除了直系子弟有爵位可袭,其他子弟要想出人头地,还得依靠科举。

徐家本有读书的风气,加上又有徐增山这个大儒,第三代子弟中却也出了不少人才。就像昨天的那个徐景昌,就是徐家第三代有名的才子。

徐景昌早在两年前已经得了秀才功名,如今正在族学中埋头读书准备今年的乡试。

这些资料都是昨天晚上陈艾从宋金保那里打听到的,陈艾虽然对宋金保非常恼火,可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二人的私交却不错。宋金保身为锦衣卫的小头目,京城中的世家贵戚自来就是他重点观察的目标,对徐家的情形也非常熟悉。这就是一个京城人际关系的活地图,有这么一个朋友倒是一件好事。

一想到又要于脾气古怪的徐增山见面,陈艾就有些头疼。

等到了徐府大门口,便去问门房增山先生和族学的方向。门房见陈艾衣着谈吐都是不俗,不敢怠慢,忙领他去族学寻徐增山。

徐家族学位于国公府西南角一个僻静院子里,地方很大。今天是族学开学的日子,已经来了不少学生,总数有五六十个。徐增山还没有到,学生们都三三两两地在院子里玩,吵得厉害。学员们的年纪也是参差不齐,小的只有六七岁,正在发蒙。大的则有十六七岁。

这些学生中大多姓徐,乃是徐家各房子弟,偶有几个外姓的也同徐家沾亲带故。

陈艾今年已经二十六岁,嘴唇上也蓄着短须,加上身材高大,在院子里一站,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引来无数道目光。

那个门房让陈艾在院子里等着,自去找徐增山。

“这人是谁呀?”有人小声议论。

“好象是个军汉,不会是大老爷麾下的人吧。”

“不对,此人做文士打扮,难道是增山先生的朋友?”

听到众人的声音,陈艾只觉得有些头疼。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间有人“哈”一声笑起来:“我倒是谁,原来是佩萸兄啊,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想到不到自苏州一别之后咱们又在京城见面了。”

声音很是熟悉,陈艾转头看去,是一个白胖小子,却正是多日未见的归元节。

归元节眼睛里闪过一丝深重的恨意。

归元节阴错阳差地拜在了徐增山门下,是攀上了徐家这棵大树。

这小子才学也算不错,又是个吃喝玩乐无一不精的主,应该同徐家的纨绔们有共同语言。

看他的样子,应该在徐家混得不错。

此刻,归元节身边就有不少徐家子弟,应该是他新结识的狐朋狗友。

这一堆人大约有十来个,为首的就是昨天晚上见过面的徐景昌。

来的时候陈艾已经从宋金保口中将徐家的情形问得明白,这个徐景昌乃是徐家二爷当朝一品大员左都督徐增寿的长子。

徐家第二代子嗣繁茂,大将军徐达共有四子三女,可惜到了第三代也不知道怎么了,却人丁单薄。老大徐辉祖膝下无子,老三徐膺绪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老四死得早,也没留下血脉。

至于老2徐增寿,还算争气,生了一子一女。徐景昌是徐家第三代的老大,如果不出意外,将来应该能够继承徐家的爵位和家业。再加上他本就才华出众,被人家哄着供着,也养成了狂妄自大,眼睛里不揉沙子的高傲禀性。

昨天晚上徐景昌吃了陈艾一个大亏,心中早就将陈艾恨到十足。如今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见了陈艾,一楞,却不主动招呼,反将头高高抬起,故意问归元节:“元节兄,这个粗鄙下人究竟是谁呀?”

听到徐景昌这么问,归元节一张胖脸笑得分外灿烂:“大公子,此人姓陈名艾,确实是个粗鄙小人。”

他看了陈艾一眼:“陈艾,这为就是徐大公子,你还不过来见礼?”

陈艾心中暗骂:徐景昌这鸟人实在可恶,才过了一个晚上就装着不认识了。你装着不认识,咱也懒得同你攀交情。

陈艾拱了拱手,淡淡道:“陈艾见过徐公子。”

正在这个时候,那个门房走了出来,见到徐景昌他们,一楞,道:“原来大公子也在这里,你在这里也好。这位是陈艾,从今天开始在我们族学读书。”

“读书?”徐景昌微微皱了下眉头,说:“他是我们徐家亲戚,或者是故人之子?”

门房:“却不是,陈艾是增山先生特意点名要招进学堂来读书的。”

徐景盛面色一沉,道:“既然不是亲友,怎么招进族学来的,我徐家什么地方,却不是阿猫阿狗都能进来的?这个增山先生也是糊涂,若让坏人混进来如何是好?”

“对,这地方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归元节笑了一声,挖苦陈艾:“陈兄,你不是自称苏州第一名士吗,如今怎么反依附到了国公府。你牛啊,当初增山先生要收你入门,你猪鼻孔插葱装相,说宁死不进徐家,不依附豪门,今日怎么巴巴儿跑来了。哈,我明白了,你一定是在其他地方碰了壁,知道自己那点本事在偌大京城根本就是个屁,混不动了,这才想到徐家,想借国公府的势头。丢人啊,丢人啊,你当初的那股自寒门士子的气节哪里去了?”

听到归元节的话,院中的学童们同时一惊,徐先生当初原来要收他入门,可他却拒绝了。徐先生什么人,别人想拜在他门下求都求不来,这家伙居然不答应,简直是狂妄到没边了。这不是不给我们徐家的面子吗?

想到这里,一众学童面上都露出忿忿之色。

陈艾也不生气:“谁说我要在徐家族学读书的,我来这里自然有我的原因,自然不会同你解释。”

“不读书你来做什么?”归元节对徐景昌道:“大公子,对这种人就应该直接赶将出去。”

徐景昌鼻子里哼了一声:“正该如此。”

正在这个时候,书屋里传来一声云板的声音。

院子里立即安静下来,就有人喊:“先生开课了。”

满院子的学童立即朝书屋里涌去。

徐景昌和归元节放过陈艾,在一大群徐家子弟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朝里面走去。

陈艾也就抱着在这里混一段日子的目的,等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这才走进书屋,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想低调,可别人不会给他机会。

徐景昌还好些,毕竟是未来的小公爷,自重身份,目光不肯在陈艾身上多留一刻。那归元节和陈艾仇深如海,一坐到位置上就不住用仇恨的目光盯着陈艾看,还时不时朝地上“呸”一声吐口唾沫。

陈艾自然不会同这种小人生气,随手打开自己带来的朱子注《大学》读起来,刚将一句“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的注解看完,徐增山就走了进来。

徐增山还是那副清俊儒雅模样,看到陈艾他却是一脸的平静:“来了?”

陈艾站起身来:“增山先生好。”

徐增山却淡然道:“陈艾,你到我这里来读书的原因你我心里都是一清二楚,我知道你有节气,我徐增山也有点性子。你不想拜师,我也不想收徒,咱们是没有师生缘分的。我也不为难你,这样,你若有兴趣就听我两节课,若没兴趣,自可趴在桌子上睡大觉。”

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呆住了,都猜不出陈艾为什么来这里。

徐景昌和归元节相互看了一眼,眼睛里都是惊疑。

陈艾点头:“增山先生的课自然是非常好的,陈艾自然要认真受教。”

徐增山突然微笑起来,眼睛里满是欣赏。陈艾这家伙虽然气人,可不知怎么的却很对他的胃口。或许,徐增山在他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吧。

人不轻狂枉少年,只要你有才,不狂一下,也算不得什么名士。

他表情转为柔和:“佩萸,且在学堂里勾留一段日子吧,若有空,咱们切磋一下。你的卷子我都看过,史论和策问且不说了,单就最后一题的八股文而言。徐增山自问未必写得出来。你已经够资格与我徐增山交流学问了。”

陈艾:“不敢,陈艾肯定有叨扰先生的地方,还请不吝指点。”

二人对话一出,众皆惊得说不出话来。

听增山先生的话已经将陈艾当成可以交流学术的平辈,这个陈艾究竟是什么人,又为什么来我徐家读书?

所有的人突然对陈艾敬畏起来,就连坐在他身边的几个学童也悄悄地将身体往旁边挪了挪。

“好了,开始上课。”徐增山说完话,清了清嗓子开始讲《中庸》的“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一篇。

徐增山念完那一篇之后,说道:“此以上都是子思的说话。礼,就是亲疏贵贱相接的理解。度,是宫室车服器用的等级。考,就是考证。文,是文字的点画形象。子思推明孔子直意说,自用自专,与今生今之人,皆足以取祸着,何也……”

洋洋洒洒,就说了半个时辰。

这还是陈艾第一次听徐增山讲课,当初他是讨厌徐增山的狂妄和自大,心中对他颇有抵触。实际上,来徐家族学读书他是很不愿意的。

实在是宋金保的上头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看样子不太好惹。

陈艾没办法,打算在徐家族学读他半个月书,只等应天府的院试一举行,以自己的才学,考个秀才功名应该不难。

只要能够得了功名,宋金保的上头就应该给自己一个说法。毕竟,无故软禁一个有功名的读书人与礼制国法不符。

只要中了秀才,我陈艾就能恢复自由。

目前只需按奈性子,权当在这里白吃白住半个月罢了。

可一听到徐增山刚才这番讲解,陈艾眼睛却是一亮:这个徐增山果然不凡,讲起课来深入浅出,又有实用价值,究其水准而言,比胡梦海要强上许,至少他不像胡大人那样拘泥于圣人之言食古不化。

不过,今天这课对其他徐家的子弟来说还深了些,那些徐家子弟看闲书的看闲书,小声说话的小声说话,而徐增山也不管。

徐增山虽然厉害,可毕竟是大名士。大名士都是有独特性格的,或许对他来说,学生们能够来听他授课已经是造化,爱听不听,他才不会像普通私塾学究那样耳提面命呢

陈艾被徐家子弟们吵得头疼,俗话说富贵不过三代,这徐家已经到第三代了。子弟中多是纨绔之辈,读起书来也不上心。相比之下,徐景昌也算是个人才了。

回想了一下自己熟知的历史,徐家从徐辉祖之后好象就败落下去了,也没出过什么不得了的人物,这也是一个大家族发展到极至之后的必然。

徐增山的课上得实在精彩,错过了也可惜。为了记住这其中的要点,陈艾索性铺开了纸,将自己的一点心得都记录下来:

古代都是君主制,家天下,最为反对的就是政出多门,天子的权威和权力不容丝毫侵犯,否则就是僭越大罪。子思当时所处的春秋时代大过于混乱,各诸侯国的统治着过于残暴和贪婪,此时子思就开始怀念四海诸侯唯天子马首是瞻的日子。

为人臣、诸侯者,当恪守本分,清楚自己的身份,大一统中央集权制度不容挑战。

因此,制约诸侯国和藩王乃是各朝各代制度的重中之重。

……

记录到这里,陈艾突然想起未来即将发生的靖难之役,心中好笑:问题是,如今的大明朝各地藩王权利极大,手握诸侯国的财政权和军权,朱元璋还真是给未来的建文帝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啊

陈艾进徐家族学一事本来就很奇怪,也早就被大家注意到了。见他提笔写个不停,就有人悄悄探头过来偷看。

陈艾也不放在心上,由着他们。

很快,就有人提起笔将他的听课笔记抄成小纸条传到徐景昌后归元节手中。

徐景昌看完,突然冷笑一声:“一派胡言”

这声音惊动了正在讲课的徐增山,他一把从徐景昌手中夺过纸条,只看了一眼,面色微变:“谁写的?”

“老师,是他”归元节指着陈艾。

徐增山问:“景昌,你好象不同意陈艾的意见?”

徐景昌站起身来点点头:“依学生看来,陈艾所作不但是一派胡言,还别有用心。”

这已经是很严重的指责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陈艾身上,陈艾也愕然地将笔放下。

“哦,你说说。”

徐景昌:“今上以藩王守边本是稳固边防,稳定朝局的善政,怎么在陈艾的笔下,王爷们都成了潜在的叛乱分子。君子只需埋头读书即可,怎么能妄议政治?”

陈艾苦笑,忍不住说:“我写过这样的话吗?”

徐增山却淡淡道:“景昌,这本是圣人之言,陈艾不过是做些记录罢了,你说这种话未免小题大做了。”

徐景昌知道先生在维护陈艾,一脸不忿,却说不出出话来。

那归元节有些挑拨,道:“先生,徐公子的三个姑姑分别是燕王妃、代王妃、安王妃,陈艾在徐家族学里说什么制约藩王,难道他想制约燕王、代王和安王,这不是在挑衅徐家吗?”

“一篇课堂笔记罢了,犯不着捕风捉影。”徐增山哼了一声,一脸不快:“尔等不好好读书,说这些闲话做什么。”

今天的课他已经授完,说毕,也不理睬众人,背着手出了书屋。

“终于下课了”有贪玩的学童一声欢呼,轰一声拥出了教室。

可徐景昌和归元节等人却留了下来,相互递了个眼色,就朝陈艾围了过去。

陈艾刚将文具收拾完毕,正要离开,却见他们围了过来,心中有些诧异。

如果不出意外,以徐景昌和归元节为首的几个徐家子弟应该是来找自己麻烦的。

对这两个家伙,陈艾心中却不畏惧。

他抬头看着二人温和一笑,静静地等着。

归元节那张胖脸凑到陈艾面前,哈哈一笑:“陈艾啊陈艾,你能啊,以前在苏州你就敢惹我。也是我运气不好,在你手下吃了点小亏。可如今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惹徐大公子。徐大公子什么人,将来可是要继承国公爵位的,官居一品当不在话下。将来要捏死你一个小小的陈艾还不像捏蚂蚁一样?”

陈艾:“是吗,在归兄的口中,徐公子就好象是一个气量狭小的市井小民?你这么诽谤徐兄,意欲何为?”

“你……”

徐景昌冷笑一声:“元节也不要同这个小人生气。”

他走上前来淡淡道:“陈兄不但猜谜不错,也能写得一手好文章。对了,明日燕王世子就要来我徐家,你也知道我大姑是燕王妃。她老人家给我大叔三叔还有我父亲都准备了不少北平的土产,说是大过年的,要给家里人送点过来尝尝鲜。哎,大姑果然是我徐家出去的,不忘本啊”

说到这里,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道:“燕王世子,我表哥,从小就喜欢读书,陈兄这篇好文章我一定要给他看看。没准,表哥看了之后爱你之才,要好生同你亲近亲近,赏你点什么吧”

归元节继续大笑:“对,世子最喜欢读书人了,肯定会赏你一百板子的。”

陈艾心中一惊,燕王世子,那不就是朱高洵,未来的明仁宗吗?

听说这人相当肥胖,好象一只腿也有问题,行走很不方便。

如今,各地藩王坐拥重兵,有朱元璋在,他们还不敢乱来,等皇帝一死,新君又压不住场子,于是各诸侯国就开始挑战起中央。

这个徐景昌分明是拿自己这篇课堂笔借题发挥,好借燕王府的人给自己制造麻烦。

不过,这人在历史记载中口碑不错,是个宽厚之人,应该不会拿自己怎么着。而且,不就是一篇笔记吗,多大点事情,朱高洵才不会在意呢

恩,这却是一个机会,如果能够同未来的皇帝结识,对我陈艾的将来却大有好处。不管此事最终结果如何,至少能同未来的仁宗皇帝混个脸熟。

陈艾低头沉思起来。

见陈艾不说话,徐景昌和归元节以为他怕了,都得意地大笑起来,又挖苦了他几句,这才得意地离开学堂。

第一百一十九章 又遇

第一百一十九章

又遇

慢吞吞地收拾好文具,学堂里的学生都已经走得干净。提着自己的行李,陈艾才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烦。

今天上午他来得迟,一来就直奔学堂,还来不及找住所和吃饭的地方。如今,也没人引路。

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回大门去找门房。

好在门房是徐府的老人,并不像徐景昌那样可恶,态度甚是客气,笑道:“公子刚才急着去学堂,也没问其他,我也不好多说。正估摸着你该回来找我了,这不,正等着呢。”

陈艾忙道了声谢,悄悄将一张钞票塞到门房手中。

门房见面值不小,心中暗喜,心道:这个姓陈的士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竟然让身份尊贵的增山先生点名破格招进府中来,看他举止谈吐,出手又这么大方得体,显是见过世面的,也不知道是哪家功臣勋贵的后人。这二十多年来陨落的勋贵也不知凡己,不过,怎么着也是大家族出来的,这风度气势还是与常人有所不同。

就笑道:“你也是富贵人家出身的,这寄食在徐府里的子弟们每月虽然有月份可拿,却微薄到可以忽略不计,日常吃住也非常简陋,只怕你过不惯的。”

陈艾忙道:“既然来徐府读书,看中的却是增山先生的学问,其他倒不重要。”

就随门房去自己住的地方。

徐府颇大,据说是南宋时一个王爷的宅子,就陈艾看来,简直就是一个座大公园,弯弯拐拐走了半天,也走不到头,院子中的房屋有新有旧,却非常精美,不愧为明初第一豪门啊

也不知道穿过几座院子,走过几条回廊,终于来到一座僻静的小院。

这座小院子以前也没什么用途,荒废了许久,徐家也从来没维修过,院子里长满了枯黄的长草,门窗都很破旧,风一吹,窗户上糊的桑皮纸哗啦乱响。

陈艾住的是靠北的一间小屋,里面的陈设倒也简单,就一床一几,地上还摆着几只死了的灶鸡虫儿,脏得厉害。

门房叮嘱了陈艾几句,这才告辞而去陈艾将包裹放在床上,拿了笤帚,端了盆水开始打扫卫生。

正忙碌着,就有两个学童进来帮忙。一问才知道他们就住在这个院子里,是徐家旁系子弟。这二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叫徐延年,矮的那个瘦小得像个猢狲,名字叫徐吉。这二人先前在学堂里同陈艾照过面,见陈艾进院子来,都上前见礼态度倒也恭敬。

毕竟,连增山先生都夸奖陈艾的才学,读书人嘛,谁学问大谁的地位就高。

徐延年生性豪爽,话也多,倒是个容易相处的人。徐吉比较木讷,性格很是温顺。

这两人家乡遭了灾,家中无法供养,就让他们来南京投奔徐府读书。一来或许将来能考个功名,光宗耀祖,二来,就算考不住,徐国公府也会被亲戚们一个出路,不至于饿死。

二人住在院子里,倒也是良邻。

忙碌了半天,总算将屋子打扫干净,这个时候,陈艾的肚子里有些饥饿,这才想起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就问二人饭点。

一说起吃饭,矮个子的徐吉舔了舔嘴唇,一副谗相,回答说:“马上就要开饭了,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呢”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高个人的徐延年笑了笑对陈艾说,“陈兄,你别看徐吉长得瘦小,却非常能吃,他一个人的饭量顶我两个,前世肯定是饿鬼投胎。走吧,我带你去吃饭。”

徐吉却有些不服气:“延年、陈兄,不是兄弟能吃。是这徐府的饭菜实在不怎么样,一年到头也看不到点荤腥,每顿清汤寡水下去根本不顶事,反将人的饭量越吃越大。”

三人一边走,徐吉一边埋怨:“刚来府里时,我每顿也不过半斤米饭的量,可到现在,每餐一斤只填了个半饱。”

徐延年笑骂:“你这家伙实在是不知道说你什么才好,我等寄人篱下,凡事都要小心,看你每天饿虎捞食的样子,伙房的几个大婶看你都是一脸嫌恶,你却没有察觉。”

徐吉忿忿道:“嫌恶嫌恶什么,还不是嫌我们穷。皇帝也有几门穷亲戚呢,她们凭什么看不起人。将来我若得了功名,定好好挖苦她们一番才解我心头之恨。”

陈艾心中奇怪,问:“你们徐家乃是海内第一豪门,怎么你等的饭菜那么简陋?”

“徐家虽然家大业大,却有他们的难处。”徐延年反替国公府说起好话来,道:“这阖府上下上千人,每日花消都是一笔巨大的数目。少爷和小姐们且不说了,每月三两银子的月份,侍侯老太太和各房太太们的大丫鬟每月都有二两,一般的丫鬟一两,再下面的小丫头们也有几百文可拿,林林总总加一起那可就不得了啦还有,家主那一辈,也就是徐景昌徐大公子的三个姑姑嫁给三个王爷的时候,府中也贴进去不少行嫁。如今,我们徐家外面看起来光鲜,其实里面却空了。”

说着话,他看了徐吉一眼:“徐吉,你我都是寒门出身,能有一口饭吃就不错了。感恩戴德来还不及,又怎好埋怨?”

徐吉词穷:“延年说得在理,我这不也是饿得心慌吗?”

陈艾好奇:“延年兄,你怎么对府中的情形这么清楚?”

徐吉祥笑着调侃道:“延年将来可是要到府中帐房做事的,平日里也常去帐房里帮忙,自然清楚了。”

徐延年苦笑:“这世上读书人千千万万,又不是人人能得功名。我徐延年又不像大公子和陈兄你惊才艳绝,估计将来是中不了秀才的,能够进帐房做事乃是我的理想。”

“对,我也没奢望获取功名,只希望读两年书后能被派去家里的庄园里做个管家什么的,只要每月能吃几顿肉就成。”说起肉来,徐吉满眼都是绿光,喉结咕咚滚动。

他又叹息一声:“真羡慕那些又月份可拿的人啊,如果我每月有二两银子,先存一两,其他全部买烧鸡吃。”

“你这个吃货。”徐延年调侃着他。

三人一边说笑一边走着,相互也熟悉起来。

不片刻就来到了伙房。

刚才从徐延年口中得知徐家有大大小小十个伙房,除了四房各一个小灶外,老太太还单独开了一个。四房的太太和少爷小姐们自吃小灶,府中其他各色人等根据身份不同,则分别去不同的伙房吃饭。

至于学堂中的学生们,一千多号人中有百余家境贫寒,如今正寄食在府中,则随下人们一起吃大灶。

陈艾他们三人所去的伙房环境倒不错,位于一个人工池塘旁边。如今刚是初春天,池塘旁边的柳树已经萌发新,触目一片绿意,看得人心情大快。

陈艾等人还遇到了三个学堂的同学刚吃完饭出门,双方相互点了点头寒暄了几句。大概是怕错过了饭点没吃的,徐吉忙催着陈艾和徐延年进去。

伙房很大,环境不错。里面有不少粗使丫头和嬷嬷们正在扒拉着碗中的饭粒。

里面的伙食却非常简单,饭是糙米,里面还夹杂着不少没有脱粒的谷子。今天的晚餐就大骨头熬卷心菜,清汤寡水了这么多天,总算看到荤腥本是一件好事。

可徐吉却很不开心,因为来得迟,休说巴骨肉,就两汤面上浮着的油星也被人捞得干净。

见他一脸的恼怒,陈艾安慰他说:“徐吉,这地方环境不错,也干净,若是同脚夫和车马把势一起吃饭只怕更糟糕。我们读书人,不就图个清净雅致吗?”

“如果那样才好呢”徐吉祥气道:“脚夫和车马把势干得都是力气活儿,每三天都有一顿肉吃,这里全是老女人,吃的东西却是府中最差的。”

陈艾笑笑,又吃了几口米饭,却觉得嗓子眼被扎得难受。他穿越到明朝之后虽然在梅姐的铺子里过过一段苦日子,可后来小发了一笔,日子也好滋润起来。这人一过惯了好日子,一吃到这种伙食就觉得再也无法忍受。

他无奈地将筷子放在桌上看着正狼吞虎咽吃饭的徐延年和徐吉发呆。

“你怎么不吃呀,虽然是春天了,可晚上却冷,若不多吃点,只怕挨不住。”徐延年好心地提醒陈艾。

转眼间,徐吉已经倒下去三大碗干饭,就连徐延年也吃了两大碗。

陈艾对他们的饭量是佩服到五体投地。

“实在是难吃啊”陈艾苦笑,并小声咳嗽起来,有一粒谷壳正好沾在他喉咙里,吞不下去吐不出来。刚才吃饭的过程中他还咬到了两颗沙子。

看样子,这徐府的经济情况也不是太好。

这也可以理解,徐达当年虽然极尽荣宠,可朱元璋对官员们管束得极严,贪污一两银子就是死罪。徐家虽然出了这么多高官,可没人敢捞好处。若不是有徐达当年随皇帝打天下时得的赏赐,只怕这徐家早就破产了。

因此,大家的伙食都不好也可以理解。

陈艾叹息一声,看着两个饿虎投林似的同学,说:“别吃了,等下我请你们吃酒肉。”

听到酒肉二字,二人眼睛同时一亮。徐延年小声问:“陈兄有钱?不过,我们读书人,将来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还是节省些吧。”

陈艾:“还有些积蓄,你们放心,进府的时候门房同我说了,我每月都有二两的月份。今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又做了同窗,大家好好庆贺一下。”

“早说嘛。”二人高兴地放下了筷子,心中却是一惊。族学的学童中的徐家直系亲戚和故人子弟才有月份可拿,这个陈艾究竟是什么身份?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到那边传来柔和的女声:“荣婶,听说伙房今日得了几条鲤鱼,钱姨娘身体不适,想喝点鱼汤,能不能分点给我们院子?”

这声音是如此的熟悉,陈艾忙转头看过去,却是昨天晚上在灯会里遇到的蛾子。

这小姑娘还是那副一见人就微笑,落落大方的模样,看得人心生好感。这还是陈艾穿越到明朝之后所认识的教养最好的一个女孩子。

梅姐且不说了,人生得漂亮,可就是性子又急又犟,是颗小辣椒。素娘虽然温和,可那是胆怯。

蛾子同她们是完全不同的,如果真将蛾子穿越去现代。估计这女孩子此最应该呆的却是上海浦东的大公司办公室,是的,这就是一个知性女白领式的人物。

按说这样一个小姑娘会让所有人心生好感,可惜她的温婉聪慧却被伙房的那个姓容的胖大妈给无视了。

刚才陈艾可是眼睁睁看着徐吉领教这个容婶厉害的,当时徐吉因为来得迟了,见那盆白菜汤中的油水和肉食已经被人提前一步捞得干净,却不甘心,反提着筷子在里面不住翻动,试图寻些漏网之鱼。

结果,容婶一勺子敲过来,鼓着眼睛喝道:“翻什么翻,你的筷子那么邋遢,你翻过了谁还肯吃这盆菜?我说你也别费劲了,就这几根猪大骨炖好的时候已经被人抢先一步把肉都剔净了,就连浮在汤面的骨油也篦了个干净。”

吃了这一勺,徐吉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侮辱,回嘴道:“容婶你放尊重点,我好歹也姓徐,又是读书人。”

“哦,读书人啊,就你这么一个蔑片相公,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还想摆老太爷资格?我看你这辈子也就是个帮人抄抄写写的货色,若不是徐家将来回给你个出路,我看你混得比老娘还惨。”容大婶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姓徐就了不得了,这世上姓徐的人多了去,你以为你是国公府的亲戚,究竟出自哪一房哪一支?只怕老太太和太太们连你的名字都记不住,还想拿这一点来吓我?”

徐吉斗嘴斗不过容婶,只能负气地舀了一大海碗白菜回了座位上。

不过,这家伙是个夯货,吃上几口饭就开心起来,也就将刚才的不快抛之脑后。

坐在旁边的徐延年将容婶的身世大概同陈艾说了一遍。

这个容婶今年三十六七岁模样,身生得又胖又大。她和自己丈夫都是徐家的亲戚,可惜她男人身子弱,前年得痨病死了。

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这女人只要没有男人的滋润,性格就容易走极端。

就像这个容婶,性子火暴不说,看所有人都不顺眼,对院子里没有身份的下人和学生们动辄大声呵斥,说起话来也特别难听。

而且这种老女人最看不得小姑娘的青春年少,可谓一见到年纪比自己轻的就是火冒三仗。

所以,一听到蛾子问她要厨房里的大鲤鱼,就喝道:“去去去,哪里还有什么鲤鱼,早送到大老爷的小灶去了。”

“原来是这样啊,哎,容婶,我昨天不是同你说过让你留一条吗?”蛾子一脸的失望,依旧柔声笑道:“钱姨娘前一阵日子患了风寒,胃口不好,成天吃粥。今儿个总算就好,想吃点鱼,还望容婶你想想办法。”

“去,我又不是三头六臂的菩萨,哪里去想法子。你不就是心疼你母亲吗,你母亲我是知道的,嘴刁得很,成天只想**细的饭菜,真当自己是太太了。她自己不肯过来抛头露面,反支使这你们这些小孩子过来闹,成什么话?”容婶一脸不屑,态度很是蛮横:“莫说我这伙房你没有鱼,就算有,没太太点头,也不给。哼,想吃好的,可以啊,老太太那里燕窝鱼翅鲍鱼多的是,你怎么不去求?”

听到这话,陈艾一呆。这个蛾子不是徐府的小丫鬟吗,可听容婶刚才的话,这蛾子却好象是徐家的一个妾生子。

不对啊,就算是妾生子,也算是府中的小姐,怎么昨天被徐景昌当丫头使,还要受下人们的气。

身边的徐延年是个话多的人,见陈艾凝神看蛾子,小声耳语:“陈兄,这个女子是二老爷小妾钱姨娘的女儿。这二老爷也是个风流之人,有四房妻妾。我们学堂里的徐景昌是二房太太的嫡生子。钱姨娘好象是ji女出身,府中的人都看不上她,就连二老爷也从来不去她的院子。因此,这个蛾子从小就没人管,被人当成丫头看待。不,甚至两丫头也不如。府中月份她是一概都不要想了,就只给一口饭吃而已。”

“原来是这样啊”陈艾可以想象蛾子在府中的处境,心中却有些同情起她来。

若换成自己是她那样的身份,只怕早变得偾世疾俗,准一个问题青年了。

可看蛾子的模样,却依旧一脸平静,听到容婶骂,也不恼,反微笑道:“容婶你说错了,什么我母亲,我娘自是景哥儿的母亲,钱姨娘虽然生了我,可姨娘总归是姨娘,这个伦常秩序却乱不得。容婶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怕老太太、太太听到了吃她们的责罚吗?既然你这里没鱼,就当我今天没来过。”

说完话,她施施然点了点头,走出门去。

容婶吃她这么一通埋汰,气得脸发白,想要拉住蛾子理论,蛾子却已去得远了。

“死女娃子,真以为自己是徐家大小姐。哼,ji女生的种会是什么好东西?”容婶越想越气,禁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一时间,污言秽语滚滚而来,听得徐吉和徐延年大皱眉头,同时伸手掩耳。

陈艾心中却是一动,明天燕王府的人就要来徐家探亲,徐府要举行一个盛大的宴会。

自己无论如何得同他们见上一面,最好能够扯上关系。靖难也就是几年后的事,如果能够早一步同燕王混熟,对自己将来的前程却大有好处。

不过,我陈艾如今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童子,根本挨不了边。

恩,其实可以走一走蛾子这条门路,看能不能让她带自己进到宴会里去。

想到这里,陈艾拉住两个同学:“二位徐兄外面说话,我有一事想麻烦你们。”

第一百二十章 拜门

第一百二十章

拜门

徐延年:“陈兄,你我乃是同窗,又十分谈得来,有话请讲,绝不推三阻四。”

徐吉也急忙吞掉口中含着的那一口白饭,说道:“佩萸,你我相处甚得,说这话就见外了。”

陈艾一拉着二人出门,一边道:“出去说。”

三人来到伙房外面的小院子里,陈艾斟酌了一下语气,道:“我有一事想求到二老爷那里去,也没有门路,你们知道学堂里有没有人同二房相熟?”

徐延年和徐吉互相看了一眼,须臾,徐吉才打了个饱嗝,说道:“徐府二老爷徐增寿乃是当朝一品大员,他和大老爷公务繁忙,一月中也没两天在家。再说了,你我都是小人物,就算求上门去,只怕二老爷看都不会看我们一眼,反一怒之下将我等驱除出徐府,那就得不偿失了。”

这二人心中疑惑,陈艾虽然给他们一种高深莫名测的感觉,但终归是一个小小的童生,在徐家的三个老爷眼中也不过是芥子一般的人物,他会有什么事求到二老爷那里去?

陈艾如何不知道这二人的心思,前世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公务员,像这种走门子拉关系的事情他虽然没干过,可看得多了,也知道其中的关节。

如今他的身份不过是一个学生,人家徐二老爷是个一品高官,你去同他拉关系,就好象后世的一个乡镇干部想去见中央军委主席,无疑是痴人说梦。

于是,他笑了笑,解释道:“其实我也不是想见二老爷的面,只不过是想看能不能同他攀上关系,我听人说二老爷是个和气的人,不想大老爷那样高高在上,不好接近。当然,二老爷的面我肯定是见不到的,如果能够拜见一下夫人也好。”

徐延年立即明白陈艾想干什么,笑道:“原来是这样,的确是,你我托庇于徐府,情理上是该去见见夫人,向她磕头道谢。若有府中的夫人关照,日后定然有许多好处。陈兄你想走夫人的门路这个想法本是不错的,你本身家丰厚,买些看得过眼的礼物送上去,没准能得夫人的欢心。据我所知道的,二老爷的夫人秦氏对黄白之物颇为喜好,但凡有礼物送上,没有往外推的。但是……”

“但是什么?”陈艾不断引导着这两个同学。

“但是……”徐延年迟疑片刻,直接指出其中的要害:“依徐延年所见,你好象同秦夫的儿子,也是二老爷的大公子徐景昌好象闹得不愉快,你走夫人的路线只怕不妥吧?”

陈艾:“我说过要去走秦夫人的门路吗,据我说知道,二老爷好象有四个妻妾吧,咱就找个最不得宠,最受气的如夫人。”

“你说的是钱夫人,她在府中地位最低?”徐延年迟疑道:“你找她办事,只怕她没这个能力吧?怕只怕,她连同二老爷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陈艾哈哈大笑起来。

徐延年和徐吉都有些发塄,徐吉忍不住问:“陈兄笑什么?”

陈艾笑指二人:“你们二人同我一样都是寡公子,懂得什么男女之事。再说,人家夫妻关起门来过日子,二老爷心中究竟喜欢那个夫人多一些,外人怎么会知道。不过,钱夫人既然被娶进门来,身上必然有二老爷喜欢的地方。还有,官场上有烧冷灶一说。钱夫人现在不得宠,我去走她的门路,先结个善缘,将来她若重得二老爷欢心,心中岂不念着我的好?反正我现在也不过是花些钱,说些好话,也不值什么。”

二人这才心悦诚服地点头,皆道:“还是陈兄看得明白,我等服了。”

“怎么了,有门路没有?”陈艾笑问。

两人有相互看了一眼,半天,徐吉才道:“我就算了,虽然也姓徐,可和府中隔了好几层。倒是延年兄在帐房的那个亲戚同二老爷关系密切,这事倒可拜托延年兄。”

陈艾:“延年,可否?”

徐延年倒也爽快,只略一思索,便点头笑道:“其实这事也简单,不就是帮你说一句,让你同秦夫人搭上话而已。秦夫人最近受了不少气,又窘迫得紧,她的门路一走就通。不过,真要求她办什么事,只怕行不通。”

陈艾:“那倒不用担心,先拉到关系再说,此事就要拜托延年兄了。”

“好说,好说。”

“好,那我马上出府准备一下,没啥说的,等下请二位徐兄吃酒席。”

“如此就多谢了,我这就带话给秦夫人。”

二人听说有酒肉吃,都一脸的兴奋。

事不宜吃迟,再说,今天晚上也没吃饱,得弄些酒肉回来才能熬过这个漫长寒冷的春夜。

于是,陈艾出了徐府,叫了辆车先去了一趟自己以前住的客栈,让说了地址,让小二送了一桌酒菜过去,然后又让小二顺便将客栈里的新鲜鲈鱼捉了两尾,用木桶装上,一并送过去。

陈艾在客栈里住了大半个月,出手也阔绰,小二的态度自然非常热情。

最后再去了药铺,买了上好的燕窝半斤,又让他们帮忙熬了两盅,等一切弄妥,这才回了住所。

再次回到徐家的那座小院子时,刚一走进门,迎面就是一股浓郁的酒气,屋子里传来徐延年和徐吉的说笑声。

原来,客栈的人已经将酒席送了过来,小儿正恭敬地站在两个浑身破烂的穷书生旁边侍侯着。

“吃上了?”陈艾将一张钞票递给客栈小二,将他打发走。

“托佩萸兄的福气,总算捞着酒肉吃了。”徐延年笑道:“你的事情已经办妥了,我先前去了趟帐房同我那个亲戚说你想拜见钱夫人,钱夫人虽然身患小恙,可我那亲戚一通好话下来,钱夫人却没有拒绝,说可以见见你。”

陈艾:“多谢延年兄,二位徐兄你们吃着喝着,我去见见钱夫人就回来。”

说完,一手提着一个上好的描金檀木盒子,一手提着两尾鲜活鲈鱼,问了钱夫人院子的位置,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这算是陈艾第一次进国公府的内宅,一路都有门禁,通报了半天,这才进了门。

第一百二十一章 钱夫人院子

第一百二十一章

钱夫人院子

海内第一豪门果然名不虚传,这里的规矩怕只比皇宫要小一些。

陈艾也不知道自己经过几次通报,换了两个下人,这才来到一处种满海棠花的小院外。

据带他来这里的那个叫什么阿富的仆人说,内宅总的来说分为五大块,徐老太居正北。另外四块分属四房。其中地盘最大的是徐家家主徐辉祖和他的夫人们,最小的一片是早流逝的徐四老爷的寡妇们的居所。其余两块分别属于徐增寿和徐赝绪两房。

由此可见徐家的规模大成什么样子。

阿富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一头发育不良的黄发,看起来既猥琐又懦弱。

刚到钱夫人的院门口,就听到里面一阵激烈的争吵,这个阿富竟然站在门口一脸苍白,好象听到狮子老虎的叫声,却不敢再向前一步。

里面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

有一个女人的声音显得年纪有些大,估计三十来岁模样,语调很是激烈:“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想我也是二房的夫人,不就是最近老爷不来我院子里吗?怎么连个伙房的卑贱老女人也敢骑到老娘头上撒尿了?马上扶我去伙房找那姓容的臭女人,看我不撕了她的老逼”

陈艾听这女人的声音显得有些大,语调也有些粗俗,同徐府的整体氛围很不协调。如果没猜错,应该是蛾子的生母钱夫人。据说此人的出身不太好,想来也没什么文化,难怪说起话来这么不顾身份。

果然,如陈艾猜得一样,蛾子柔柔的声音响了起来:“娘,你好歹也是夫人,为这么一点小事去同下人闹,也不怕失了身份,反让府中的人笑话。”

“笑话,笑话什么,蛾子,你若是我的女儿就随我一共过去。”

“这个,怕不好吧”蛾子还在小声起劝着。

可钱夫人的声音却越来越大:“怕怕怕,你怕什么?做人小心成你这样,以后还不被人踩死。哼,我看你不是怕,是别有心思,不想认我这个娘了。”

蛾子的声音有些颤抖:“娘,你怎么这样说话?”

钱夫人冷笑,只听得院子里“叮当”一声,好象有杯子或者碗盏之类的东西摔碎了,想来定是她的手笔:“你这小妮子,别以为我这几日病在床上就成什么也不知道。我不过是风寒入体,又不是瞎子聋子。你下午在伙房你跟那姓容的女人说你母亲自是徐景昌的母亲,我只是你姨娘,是不是?”

“你……”蛾子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恼怒,然后又很快平静下来:“府中的规矩就是这样,娘自是我的生母,谁轻谁重,难道我是傻子分不清吗?我说娘你也别闹了,爹如今都不爱到你这里来,你再闹,惹恼了他,只怕以后更别想见着他人了。”

“娘自己命苦,原本以为进了徐家,怎么着也能给你一个名分,却没想到一入侯门深如海,娘自己吃苦不要紧,反让你受了家里人那么多气。早知道当初就留在大同不来南京了,娘大不了租两亩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将你拉扯大,虽然累,却过得快活。女儿呀,娘这是害了你呀”

钱夫人突然“哇”一声哭了起来。

这个时候,又有一个哭声加入进去:“夫人别哭,夫人别哭,你一哭,莲子心中也难过得紧。二小姐,你劝劝夫人吧”

这个叫什么莲子的应该是钱夫人的贴身丫鬟吧,陈艾想。

他禁不住摆了摆头,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即便是皇帝也有他的烦恼。可见这人皮难披,蛾子母女的日子确实有些难过。

蛾子的声音突然冷静下来:“娘,你别哭了,让人听到成什么话。还有莲子,你别凑热闹了。护主也不是你这样护的,你的孝心我和娘自然知道,可你就不能说些宽我娘心的话吗?”

莲子还在哭:“二小姐,你能忍,我自佩服。可夫人这些年受了这么多气,换谁都受不了。如今都这样了,你还一副冷脸子,我们知道你就这个秉性,倒无所谓,不知道,还以为你心硬呢”

“越说越不成话了。”蛾子道;“都别哭,不就是我娘病刚好,想吃鱼汤吗?我刚才去求过秦夫人了,她答应分一条鲤鱼过来给娘养身子,还说要亲自来看望娘你。我估摸着,夫人该到了,你们快将面上的泪水擦了,别叫她看到。”

一听到秦夫人要过来,陈艾不觉皱了下眉头。

秦夫人陈艾自然不认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自己同徐景昌闹得很不愉快,恨屋及乌,自然也不愿意同他**打交道。

再说,自己是来走钱夫人门路,让大夫人看到,却是不美。

想到这里,他小声对旁边的阿富说:“阿富,劳烦你通报一声。”

阿富还是一脸苍白,吃吃道:“不……不……不要”显是怕得厉害。

陈艾有些不快:“你怕什么?”

阿富:“钱夫人真在火头上,她的性子也爆,还是等下吧,别撞到她枪口上去,仔细吃她打。我上次就吃过她一记耳光,没办法,人家是夫人,我下人一个地位卑微,挨了打也只能生生地受了。”

“原来是这样啊”陈艾心中好笑,暗骂一声: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就大大地咳嗽了一声。

“谁呀”院子里立即安静下来,莲子的声音响起来。

阿富没有办法,这才硬着头皮回道:“回夫人,回二小姐和莲子姐的话,帐房徐若辅大爷说的那个姓陈的士子来了,要来拜见钱夫人。”

“哦,有这么回事,莲子,出去看看。”钱夫人冷笑:“我这里又清冷又破旧,却不想还有人来走我的门子,真是不开眼啊莲子,来的人若是什么不三不四,或者使皮撒赖的,就别让我看到了。”

陈艾心中叹息,蛾子多么好的一个女孩儿呀,怎么她母亲的素质这么低?

“是,夫人”莲子明白夫人这话的意思,应了一声从月门里走了出来,只看了陈艾一眼,就惊讶地叫出声来。

“怎么了?”钱夫人在院子里问。

“没什么,夫人,我刚见着人了。”莲子一边回答,一边朝阿富挥了挥手:“没你事,走吧”

阿富显然是畏这个院子里的人如虎,听到这话,如蒙大赦,飞也似地跑远了。

莲子惊愕地看着陈艾,用牙齿咬着嘴唇,一脸色的惊惧,良久才小声道:“你……你你你,你好大胆子,竟然追到这里来了,究竟想干什么?”

陈艾一耸肩,奇问:“我来拜见钱夫人啊,怎么,不能来?”

“哼,只怕你心坏鬼胎,我提醒你,这里可是徐国公府,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莲子不住冷笑。

陈艾心中更是疑惑:“你这话说得我怎么一头雾水,莲子姑娘,我们好象在灯会上见过面。”

“你果然是别有所图?”莲子气得脸都青了:“像你这样的妄人,就该一顿乱棍打将出去”

“打我做什么?”陈艾心中不快,这院子里的人素质果然低,难怪那阿富怕成这样。还好,蛾子人还不错,不像她母亲和这个小丫鬟。

“莲子,你这个小蹄子在做什么,来的究竟是什么人呀?”钱夫人不耐烦起来,在院子里面骂。

“我去看看。”这个时候,蛾子走了出来,一眼就看到笑眯眯站在门口的陈艾。

她吓得身体一晃,一张脸涨的通红,脑袋低了下去,柔声问:“原来是陈公子,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莲子还是一脸气愤,盯着陈艾冷笑连连。

陈艾拱手:“我如今得了增山先生看中,进了徐府族学读书。陈艾能进徐府,也算是你们的恩典,便想过来拜谢。可惜整个徐府,我只认识你哥哥和你。你大哥好象对我有成就,想了想去,就只能过来拜谢你了。”

“你看你看,小姐,他果然是来找你的。”莲子气得直跺脚。

“对啊,我就是来找蛾子姑娘的。”陈艾大方地点着头。

蛾子更是羞得抬不起头来,半天才道:“公子请自重。”

“自重,我自重什么?”陈艾有些恼火了,这院子里的人果然不正常,我不过是来走走后门罢了,至于这么大反应吗?

“外面是谁呀?”钱夫人还在问。

“是……”莲子正要回话,蛾子却朝她摆了摆手,大声回道:“娘,是我家族学里一个姓陈的童生,这人你倒可以见。”

“好,让他进来吧。”

“小姐,你……”莲子气得蹦了起来。

蛾子却不理睬这个小丫鬟,恢复平静,对陈艾道:“原来陈公子得了增山先生看重啊,将来的前途肯定不可限量。”

陈艾对自己的前途倒是很有信心,毕竟自己的文化程度本就高,读上几年书,肯定比明朝人要高出一筹。况且,作为一个现代人,大未来的历史也知道个大概,只要领先这个时代的人一步,想不发达也难。

这一点,也无庸讳言。

他点点头,笑道:“前途谈不上,依陈艾胸中的才学,进士或许有些悬。可中个秀才、举人的却不甚难,否则岂不给增山先生脸上抹黑?”

“陈公子的才学我自然是知道的。”蛾子脸上闪过一丝欢喜。

“吹,你就吹吧”莲子小声嘀咕。

第一百一十二章 请贴

第一百一十二章

请贴

进得月门,却见里面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庭院,有几个房间,除了正房点了灯,其他几间屋子都黑漆漆地显得安静。

陈艾提着礼物大方地跟着蛾子进了正堂,却见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夫人正斜靠在椅子上,目光却晶莹地落过来。

这个中年女子大概就是蛾子的母亲,徐家二老爷的小妾钱姨娘了。

“晚辈陈艾拜见钱夫人。”陈艾大方地走上前去将礼物放下,深深地作了一揖。眼睛却坦然地落到钱夫人身上。

一看这下,陈艾心中微微一惊,这女子真是漂亮啊。

这种漂亮颇为奇特,既不蛾子那种雍容大度的大家风范,也不是梅姐那种开朗阳光,甚至连素娘的温柔婉约的古典美也算不上。

这种美若真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狐媚。

对,的确如此,虽然这两个字实在有些不恭敬的味道。

却见钱姨娘长着一个尖尖的下巴,眼睛又圆又大,面色虽然苍白,可温润白皙的皮肤下隐约有桃红色的光泽闪过,典型的一张狐狸脸。

不过,钱姨娘的目光虽然晶莹光亮,味道却有些不对,显得颇为俗气。

“你就是陈艾,听蛾子说你在族学你念书,看你年纪也不小了,二十六七了吧,怎么还是个童生?”钱夫人好象有些看不上陈艾的样子,神情还是不耐烦。

又道:“我这里平日里冷清得连鬼都不来,你怎么想着过来拜门的。”

陈艾回答道:“晚辈今年二十六岁,现在读书年纪的确大了些。陈艾本是寒门出身,日子过得也苦。寻思了一下,这下混混厄厄过一世岂不白来世上一遭,便立即志读书考个功名,这才拜到增山先生门下来的。”

“嗤,二十六岁才想到要读书,是不是晚了些?”钱夫人有些不屑。

“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陈艾正色道:“晚辈也不过是去年才开始发蒙的,可只读了半年书,却一口气过了县试、府试两关,看来,读书这种事情也不难。”

“啊,你去年才开始读书的,就过县、府两关?”钱夫人虽然是个大俗人,可在入嫁徐府这么多年,却也有些见识,不觉大吃一惊,就将脸上的不屑收了起来。

蛾子本也知道陈艾才学出众,可却不知道陈艾去年才发的蒙,心中大为震撼。读书这种事情自然是年纪越小越好,人一过二十岁,心思杂了,却读不进去。

陈艾不过读了几个月书,竟有如此才学,难道这人是天纵之才吗?

陈艾见钱夫人不再小看自己,这才将礼单呈了上去,微笑道:“夫人,我先前听二小姐说你偶感风寒,身体不适,想喝些鱼汤。”

“是啊。”陈艾不提着事还好,一提钱姨娘就火冒三丈,她猛地直起身体来,大声咒骂道:“不就是去讨一条鲤鱼吗,那些卑贱的下人们见老娘失了宠,竟然在我面前拿起乔来,什么玩意儿,我呸蛾子这丫头也是没用,她好歹也是徐家的骨血,连条鲤鱼都要不回来,我养这个女儿做什么?”

说着话,就将一口唾沫吐到地上。

当着陈艾的面,蛾子大为尴尬,忙柔声道:“娘,当着客人的面,你可不要这样。”

陈艾也觉得好笑,道:“姨娘,你也不要责怪二小姐。当时晚辈也在伙房里,二小姐也是没办法,她身份尊贵,怎好同下人们闹。不过夫人你也别怪二小姐,这不,二小姐就让晚辈给你寻了两条鲜鱼过来。晚辈还备下了一些薄礼,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说着话,就将礼单递了过去。,

钱夫人以前刚进府的时候,别人还来讨过她的好,也送过一些礼物。不过,随着她逐渐失宠,别人也不来了。

现在终于有人送礼,钱夫人心中欢喜,接过礼单一看,心中却吃了一惊:这个姓陈的倒也大方。

别得且不说了,单就送来的两条鲈鱼就不容易寻到。

鲈鱼这种东西甚是金贵,主产于山东、河北的海边,南方却不出产。这种鱼府中也有,不过,只老太太和太太们才有资格享用。

另外,陈艾还送过来一包燕窝,这东西更不得了,算起来,起码值自己三个月的月份钱。

至于其他的诸如高丽参、干贝之类的滋补品,也值不少钱。

这家伙很有钱的,钱夫人不觉又看了陈艾一眼。陈艾虽然穿得朴素,可钱夫人也是有眼力的人,陈艾身上的袍子衣料虽然普通,可做工却极为讲究,还有他腰上那个玉佩,也不是凡品。

看来这个陈艾却不是一个寻常人物。

得了陈艾的好处,钱夫人心中有些欢喜,说道:“有心了,把鱼送去伙房做汤。还有,我先喝一盅燕窝羹。”便示意莲子将东西收起来。

莲子将东西收好,又将两种盅冰糖燕窝摆在桌上。

蛾子有些急了:“娘,怎么收陈公子的东西?”

“怎么不能收了。”钱姨娘杏眼一瞪,大为不悦:“陈公子在我们徐家读书,来尽一份孝心本是应该的。陈艾,你有什么事情只管说,若我能帮上忙,绝不推脱。”

陈艾点头:“钱夫人,听说明天燕王府的人要来府中,却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钱姨娘回答道:“听说来的是燕王世子和王府中一个叫张玉的军官。”

陈艾心道,燕王世子要来我是知道的,没想到张玉也要来。世子乃是徐家的子侄,来拜个晚年可以理解。这个张玉可不是一般军官,此人乃是燕王手下第一大将,燕王府军队的实际指挥者。平日里都在北平带兵,事务异常繁忙。坊间传言朝廷正欲对北元残部用兵,张玉不在北平整顿军备,丢下手中的部队跑京城来做什么?

看来,这事情有些不寻常。

如此说来,明天更要去看看了。

陈艾忙道:“听说来的除了张将军和世子,还有不少大儒名士,而且,我听人说燕王世子也是个博学多才之人,陈艾想进去见识一下。”

“世子虽然勤奋好学,可才华却未必比得上陈公子,只怕连我大哥都比不上。”蛾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掩嘴微笑。

的确,燕王世子,也就是未来的明仁宗生性宽厚,喜欢亲近读书人。他在位期间,提拔了杨荣、杨士奇和杨傅等三个大儒,开创了仁宣之治盛世。可若说起学问了,他也只算是一个普通读书人,有的时候甚至还显得有些笨。

“这个也可以理解,陈公子应该是从乡下来的吧,遇到这种盛宴,自然想进去见见世面。”钱姨娘说。

陈艾有些说不出话来,只得点头:“是,我是从乡下来的,这种士林文会以前也没参加过,想去看个新鲜,还请钱夫人帮帮忙。”

“那就是了,此事也好办。”钱夫人看了对女儿说:“明天府中的宴会不是在发请贴吗,你去问门房要一张,就说陈艾是我的侄子。”

“是,女儿子这就去。”蛾子无奈,只得去拿请贴。

钱夫人一边吃着燕窝,一边同陈艾说话。

陈艾本就见多识广,以前在单位也历练过一段日子,谈吐自然风雅有趣。钱夫人觉得此人倒会说话,便又高看了他一眼。

不片刻,蛾子拿了请贴过来,陈艾这才起身告辞而去。

“这个姓陈的倒也不错。”钱夫人指着另外一盅燕窝对蛾子说:“这燕窝熬得不错,应该是京城明大坊药铺的手艺,你也尝点。”

她叹息一声,有些享受的样子:“当年在大同的时候,我在你爹那里见天受用此物。本以为国公府乃是天下第一豪门,等回了南京,不知道富贵成什么光景。却不想,这徐家在外人看来是庞然大物一个,其实里面却虚了。为娘出身不好,整日受人家的气不说,吃穿用度,比起当初在大同,不知差了几里路。”

说到伤心处,眼泪却下来了。

蛾子安慰母亲:“娘,家里的日子这几年是不太好过。不过,只要你不乱说话,乱使气,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样。”

“对了,这个陈艾人不错,好象家底也不坏,知道他的来历吗?”

莲子口快:“姨娘,我们昨天晚上在上元灯会是才碰到过他,据他自己说,他还是单身一人,二十六的人了,还未娶亲,肯定是有什么毛病。”莲子对陈艾没什么好感,不住冷笑。

“莲子你也不要这么说人家,先前不是听陈公子说他早年家境贫寒,估计是没办法成家。后来有要读书上进,自然没那精神考虑成家立业的事情了。”蛾子忍不住替陈艾说起好话来。

“二小姐你倒是很看重他呀。”莲子气哼哼地说。

“莲子你这丫头胡说什么?”蛾子语气依旧平淡,可一张脸去突然红了起来。

钱姨娘将手中的燕窝放下了,狠狠地盯着蛾子:“女儿你可不要犯糊涂呀,娘当年就是走错了路,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娘你说什么呢?”蛾子面容突然一白。

第一百十一十三章 家宴

第一百一十三章家宴

钱姨娘难得地严肃起来:“蛾子,娘若不是那个身份,今日会受这种气吗?我们做女人就怕走偏了道,踏虚一步,一杯子都翻不了身。你应该好好想想自己的身份,娘虽然是个妾室,可你却是正经的徐家的女儿啊”

蛾子将头低了下去:“娘说得是。”

“其实,你若真……陈公子却是不错的。”钱姨娘沉吟片刻,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啊”包括莲子在内,二女都惊叫出声。

“其实也不用担心的。”钱姨娘冷笑:“看你们模样,真当我是疯子。我这人虽然脾气不好,可心里不糊涂,眼睛也亮着呢你们好生想想,自从蓝玉案之后,这京城里的公侯还有伯爵,甚至大臣们,又有谁相互联姻的?世家勋贵不管是嫁女还是娶媳妇,都愿意找良家子弟,像你三个姑姑嫁三个王爷那种好事,以后是想都别想了。”

“确实如此。”蛾子说:“这几年好象真没这种事情,朝廷不许世家联姻,大概是怕勋贵大族们坐大吧”她若有所思地说:“而且,太孙前年成亲的时候,也选的是一个普通低级官员的女儿,那是在防外戚。娘你真是目光如炬啊”

“那是当然,娘虽然没读多少书,可字还是认得的,很多东西都看得透。”钱姨娘笑了笑:“其实,陈公子身家还算不错。他若真有本事,将来考个功名出来,未必没有机会。娘倒愿意你嫁给一个老成稳重之人,我可不想自己的女儿再去什么大家族受气了。”

“娘你又张口胡说了。”蛾子一张脸更红,再不敢听下去,转身回里屋去了。

钱姨娘在她身后大声说:“还有,你跟我记住,在陈艾没有中举人之前,不许同他单独见面,否则打断你的腿。”

等蛾子离开,莲子还在生气:“姨娘,你怎么在二小姐面前说这些不正经的话?”她从小跟着钱姨娘,什么话都敢说。

钱姨娘淡淡道:“你懂什么,陈艾这人我看就不错。识大体,知进退。比起府中的公子们,不知要强上多少。

我这双眼睛可谓阅人无数,这种男人将来必有一番成就。他陈艾若中了举人,就算将来中不了进士,有蛾子的爹扶持,将来未必不能做个大官。如此,我也算是在这府中扬眉吐气了。”

莲子一脸不以为然,喃喃道:“陈艾年纪那么大,就算他将来得了功名……我总觉得二小姐亏得慌。”

钱夫人将另外一盅燕窝递给莲子:“你也尝尝。”

“夫人,说正事呢”

“没什么大不了,下来之后你把二小姐给我盯紧一点,别让她单独去见那姓陈的。”

“是。”

正月十七下午,洪武二十九年的春节已经过去了,可徐府的大门上的春联还没揭下来。

大门还挂着红灯笼。

燕王世子朱高炽要来徐府的事情对徐家来说是一件大喜事,其实最欢喜的还是徐老太君。老太太平日里深居简出,可却非常喜欢这个憨厚老实又懂事的外孙。

至于其他几个外孙,她却不怎么放在心上,尤其是朱高炽的弟弟朱高洵,猴精一样,举止有粗鲁,很让人心烦。

如今,老太太最喜欢的外孙要来了,加上燕王有些天下第一强藩。徐家早在几日前就撒下帖子,遍请京城贵客。吃过午饭,徐府院子外面的那条街就被人堵得水泄不通,各色车马轿子排出去一里多地。

其实,燕王府赶着个时间段派世子进京,名义上是看望皇爷爷,并回徐家省亲,可实际上未必没有别的心思。

如今,朝廷正欲对北方用兵,燕王乃是统军大将。可得到命令之后,燕王只顾问朝廷要钱要粮,却丝毫没有集结军队的迹象。

他这次派儿子来南京,并派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张玉随行,大概是为了探查一下朝廷的动向。

说起燕王府,别人总会想起燕王手下第一智囊道衍和尚。可知道王府底细的人却很清楚,大和尚平日里并不怎么管事。倒是这个张玉颇为干练。

张玉今年快六十了,原本就是一个才华出众的饱学之士。他以前是元朝的枢秘院知院,典型的文官。后来跟随燕王之后才转了武职,做了左护卫。其实,张玉才是燕王府的首席幕僚。

如今,徐家在朝中可算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而燕王又是大明朝北方几省的实际当家人,能同这两家攀上交情,对京城的大小官员们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

来的人实在太多,府中的下人们也累得脚板打屁股,报名的报名,收礼单的收礼单,准备酒席的准备酒席,很多人甚至累得连午饭都没有吃。

就两学堂也放假一天。

此刻,徐家二老爷徐增寿正微笑地坐在大厅里同一个肥胖的年轻人说话,那年轻人身边则坐着一个六十来岁的老者。

陪着徐增寿的还有徐家三老爷徐赝绪和徐增寿的大公子徐景昌。

因为是家宴,在座众人都没有穿官府,皆做书生打扮。

没错,这个肥胖的年轻人就是燕王世子朱高炽,另外一个六旬老者则是燕王的得力干将张玉。

按说,这种规格的宴会应该徐家大老爷徐辉祖亲自主持,可奇怪的是,今天却看不到人。

“大舅舅呢?”世子温和地笑着,恭敬地一拱手:“二舅,三舅,怎么没看到他的面?”

徐增寿道:“世子,你大舅这几天正在皇城里当值,有圣命在身,出了不皇城。”

“哦,这样啊,反正我明日也要进宫去看皇爷爷,到时候随便给大舅舅磕头。”朱高炽又问:“外婆呢,她老人家的身体可好?”

“你外婆等下就回出来,到时候你自己向她问好吧。”徐增寿说着话,眼角却突然看到有两条人O影在窗外一闪而过,定睛看去,却正是自己的女儿和她的丫鬟莲子。

他心中也是奇怪,这里又不是内宅,女眷都不能来的。这个蛾子钻这里来做什么,不懂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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