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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文豪》


第一章:

锦罗裘帐,闺阁里带着一股暗香。

女子裸露的玉臂自薄被中伸了出来,也许是她觉得冷了,便翻了个身往被衾里钻去,寻求温暖。精致娇嫩的侧脸躲在薄被中,凝脂般的肌肤下,露出了几分少女特有的憨态。

少女一翻身,下意识的将身侧穿着衬衣的少年抱紧。

似乎,她觉得有些怪怪的,酣睡之中,微微凝眉。

衬衣少年却是醒了。

眼眸一睁,惊得瞪大了眼睛。

我擦。

什么情况?

女人……还是一个女神级别的……

看着身边如画的古代美女,陈凯之差点儿下巴没有掉下来,嗯?自己的手,为何触及到的却是软绵绵的东西。

陈凯之目光下移,顿时有些尴尬,要将手缩回去。

一切都透着诡异,自己怎么会在这里?这是无法解释的事,而且,他竟发现自己的手也变得更年轻细嫩了。

四顾之后,见床榻前帷幔飘荡,古香古色的装潢,陈凯之的疑窦更深,这……究竟是哪里?

让他吃惊的是怀里美貌的女子,她竟然紧紧的抱着自己,,一时让陈凯之心荡神怡。

这是……

仙人跳?

没错,仙人跳!

电光火石之间,陈凯之的脑海里豁然开朗,一定是昨夜跟客户喝酒被灌醉后,被送到了这里来,等着瞧吧,待会儿这女人的‘老公’就要来了。

城里人套路深啊,垂头看了一眼在自己怀里的绝美女子,陈凯之痛心疾首,小姑娘你这样好看,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啪啪啪啪!”

就在这个时候,闺房的门被敲响了。

陈凯之的脑子一下子像是炸开一样,来了,来了,‘老公’来了,我神机妙算啊,也不看看我陈凯之什么智商,想当年,我可是过目不忘,是省里的文科状元出身,好吧,虽然没什么鸟用,结果毕业之后,就灰溜溜的去跑业务了。

也在此时,女子醒了,她张眸,如陈凯之所预想的那样,那如一泓秋水般的清澈眸子里,立即写满了恐惧,随即张嘴,一副像是受了莫大惊吓后欲大叫的样子。

你还想叫啊,我就知道你们会使用里应外合这招,你一叫,估计外头的‘老公’便提着菜刀冲进来。

你叫,我也叫,舍得一张脸,我也来叫非礼。

顾不得这麽多了,闺房的门又啪啪的响了响。只是女子的香肩开始颤抖,眼泪也顺着眼角滑落在如脂般的脸颊上。

陈凯之忍不住感叹,这演技,神了啊,搁演艺圈绝对可以拿下奥斯卡最佳女主。

臭不要脸的。

在一阵敲门声中,外间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小姐,小姐,表少爷来了。”

表少爷?

现在不流行老公,流行表哥了?是不是表哥看到了表妹被伤害,所以还要加一份钱?

不行,我要叫。

陈凯之当机立断,额头已是被冷汗浸透了,这辈子作为一个军火掮客,某兵器集团的销售代表,什麽样的黑叔叔没见过?山寨版AK47指着头都不怕,可是这种传说中的套路,却令陈凯之觉得不妙。

叫吧,把喉咙叫破了,只要咬定是对方非礼,哼哼。

陈凯之张口,气沉丹田,正待要撕心裂肺的大吼**IAN。

猛地,那女子眼眸里掠过了惶恐和不安,她竟是突然将手自薄被中探出来,芊芊细手竟是生生的捂住了陈凯之的嘴。

怪了,这又是什么套路?

女子疯狂地给陈凯之使眼色,而后努力使自己平静,才对门外的人道:“梅儿,告诉表兄,我不舒服。”

她吐气如兰,故作震惊又带着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反而让陈凯之深深的怀疑起人生来。

嗯?不是仙人跳?那又是什么,难道是更深的套路?

好吧,就看你还要玩什么花样。

谁料这时,却听到了一道男子关切的声音:“呀,表妹你不舒服吗?你开门,我略懂一些岐黄之术,给你看看。”

表哥来了……

陈凯之睁大眼睛,他决定默默的看着他们将这套路继续下去。

说句实在话,混了这么久的社会,这样深的套路还真是少见,就当……学习先进经验……

女子则是凝眉,显得愈发的慌乱了。水汪汪的眸子,依旧骇然的盯着陈凯之,又忙不迭的捂住自己的心口,很吝啬陈凯之欣赏她的胴体。

外头的表哥又道:“表妹,怎么了,你怎么了?我……我进来了……梅儿,快开门进去看看,表妹莫要出事了才好。“

女子又猛地一惊,忙不迭道:“我…”

只吐出了一个字,女子似乎醒悟了什么,连忙压低声音道:“快穿衣。”

陈凯之看了看自己的衬衫西裤。

“喂,讲道理好不好,我穿了衣服啊。”

女子只好银牙一咬,似乎觉得没必要和陈凯之纠缠,又道:“你……你背过身去。”

陈凯之摇头。

女子含羞带嗔道:“你……你……不讲道理。”

陈凯之很认真的道:“我很讲道理的,可我背过身去,你捅我刀子怎么办?”

如果这个时候,有一把刀子放在这女子面前,想必这女子定会毫不犹豫的捅死这个登徒子。

外间的表哥却是越发急躁了:“表妹,表妹……你是不是晕厥过去了。”

女子已觉得不能再和陈凯之磨蹭了,否则非要被撞破’JIAN情‘不可,她银牙虽是咬碎了,却还是毫不犹豫的将晶莹剔透的长腿伸出了薄被之外,接着赤足及地。

她穿着一件丝绸的亵衣,紧紧的裹着重要的部位,背过身对着陈凯之,只是这小小亵衣,却依旧裹不住那不该裸露的肌肤,她火速地到了一旁的架子上,寻了衣裙换上,匆匆到了铜镜面前,尽力敷上粉黛。

想到身后有一个男人,小姑娘耳根都已经羞红了,等她好不容易衣裙整齐,楚楚动人的面容上又带着几分嗔意。

“表哥进来,你是客人。”女子咬着细牙,狐疑的看了一眼陈凯之:“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进来的,无论如何,若是被人撞破,我的名节便算是毁于一旦了。你……你从窗……”她下意识的看向窗户,可是门窗却关得严严实实,她不由想:“难道天上掉下来的?”

门似乎要开了,那外头的丫头终究还是没有磨过‘表哥’,接着,一缕晨曦自门缝中洒落进来。

门缝愈来愈大,‘表哥’几乎是冲进来,他面如冠玉,一副电视剧里才有的古代公子做派。

表哥抬眸,看到表妹正落落大方地欠身坐在榻上,理着云鬓,绝美的面容,散发着淡淡的浅笑,小唇儿微微上翘勾起,尽显花容玉貌。

表哥似乎是松了一口气,正待要笑,眼角的余光一扫,却见一个短发穿着奇装怪服的陈凯之一本正经地坐在榻下的小锦墩上。

这家伙,倒也算是俊秀,板着个脸,一副和这个闺房不相容的严肃模样,脸上写满了‘你特么的别看我,我只是来打酱油’的表情。

表哥突然意识到什么,顿时暴怒起来,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发出怒不可遏的咆哮,道:“表妹……他……他是谁……表妹,这个畜生是什么人!”

敢情我成了畜生了?

卧槽,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陈凯之有些恼火了,不管你们玩什么把戏,也不能骂人啊,骂人是不对的。

表哥的表情很夸张,心痛欲死的样子,厉声道:“来人,来人。”

呼啦啦的,外头竟传来了急骤的脚步声。

陈凯之见许多青衣小帽的人来,竟有六七个之多,一个个俯首帖耳的样子,心里不由讶异,还有帮手?

他一转眸,瞥见那女子虽是尽力镇定,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表哥愤怒的道:“你说,你是什么人,你说清楚,你们……你们……”他一面说,一面咬牙切齿。

陈凯之这时才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危机在靠近,瞧着这样子,这表哥敢杀人啊。

不成,得立即解围,这表哥似乎是要疯了。

吃醋的男人太可怕了。不过……表哥吃表妹的醋,有些怪怪的,哼,禽兽!

心里痛骂之后,陈凯之从锦墩上站起来,挂上了他金字招牌一样的笑容,客户们就很受用这个的,笑容中带着真挚,然后他伸手道:“噢,我叫陈凯之,你好。”

一定要客气,而且不能露怯,露怯就说明真的有一腿。

表哥咬着牙齿冷笑连连,道:“你是何人?你可知道这是谁的府上,你好大的胆,你信不信我这就去禀明姨母,这便让人将你打死。”

陈凯之则笑了,多年混社会的经验,你越心虚,就越要笑,而且这笑容必须含蓄,不得夸张,要笑得不经意,仿佛发自内心。

而这时,陈凯之也终于开始打量起这个闺房了。

这儿,陈设十分雅致,南墙悬一幅仕女图,靠窗的几案上有一架九弦古琴,墙上伸出个灯架子,搁着一盏锡灯台,台上的烛油已是烧干了,靠里面是一张三面栏杆的床榻,红罗幔帐向两边钩起,女子就这样侧坐在这里,露出局促不安的样子。

其实她这憨态,倒是挺好看的,噢,陈凯之的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指上生了茧子,联想到那一方九弦古琴,陈凯之明白了,小姑娘还是个音乐爱好者。

眼看表哥要气得怒不可恕,陈凯之理直气壮道:“我是她请来的音乐教师。”

“什……什么……音乐教师……你是说乐师?”表哥不依不饶,仿佛一点都不信陈凯之的鬼话。

第二章:我不是

“那我问你,你们为何要关起门来?”表哥兴师问罪,眼里带着妒火。

陈凯之板着脸,居然理直气壮,比他声音还大:“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在,所以人家一个小姑娘,才处处小心,生恐让你又胡思乱想,你是人家的表哥,应当知道她的喜好,你平时这样着紧着,当然要关起门来,我若有这么一个表哥,我不但关门,我还上锁。”

表哥开始怀疑人生了。

这倒不是因为陈凯之的‘胡话’有什么可信服的地方,实在是这家伙振振有词,半点心虚都没有,仿佛还是自己错了似的。

表哥忙看向表妹,却见表妹满是风情的美眸看着陈凯之,这目光,他看不懂啊。

不过,陈凯之却是懂了,小姑娘被自己编瞎话的功夫给吓住了,哎,还以为你这小姑娘有什么高深的套路呢,好吧,今日还是让我来教你什么叫做套路。

陈凯之步步紧逼道:“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难怪方才人小姑娘听你在外面,就借口不舒服,这姑娘啊,就跟沙子一样。”

“沙……沙子?”表哥错愕,脑子已经凌乱了。

陈凯之道:“你握的越紧,沙子就会从你指缝中溜出去,好吧,和你这样不解风情的人说也白说,你们一家人倒是奇怪得很,一个请我来教音乐,一个让我来教做人,却连口茶水都不肯给我喝,哎,世风日下,现在的人,尊师重道都不懂了。”

那女子听到这里,似终于放宽了一些心,噗嗤一笑,方才实在是紧张得过份,现在见陈凯之应对如流,她不禁松了口气。

可是想到这个不速之客,‘玷污’了自己的名节,还……还……和自己同床共枕,更可怕的,还摸……摸了那里……想到这些,她又凝眉,带着少女一般的心事。

谁晓得那不经意一笑的风情,却让表哥又是妒火中烧,他厉声道:“你……你既是教授雅儿声乐的,那么倒要请教。”

表哥带着冷笑,目中射出精光,而后咬牙切齿地道:“若是不懂,今日别想走出这个门。”

陈凯之心里想,原来姑娘的名字叫雅儿。

雅儿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身子微微倚着身后的栏杆,柳眉微蹙,又是开始担心起来。

女子的名节要紧得很,表哥若是闹将起来,她还如何做人呢?

“声乐?”陈凯之也皱眉。

表哥则是狞笑道:“怎么,技穷了?哼,本公子差一点就被你这伶牙俐齿的登徒子给骗过,来人!”

眼看着几个青衣小帽的小厮要冲进来。

“慢着。”陈凯之连忙道:“我这人不喜出风头,不过你既非要我来,我只好献丑了。”

“梅儿,去取琴来。”表哥笑得更冷,他似乎捕捉到了陈凯之转瞬之间的心虚。

陈凯之却是摇头道:“我不会弹琴。”

“好啊。”表哥如炸雷一般,手指陈凯之道:“我就知道你是个登徒子,天哪。”他又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痛彻心扉地道:“表妹,你……你怎会……怎会……和这样獐头鼠目之辈……我……我要去找姨母,打死这个……”

他说着,转过身要走。

雅儿惊呼:“表哥……”

表哥不理她,心如刀割,脸都扭曲了。

陈凯之怒了,你特么的可以糟蹋我的身子,却不可糟践我的脸啊,我怎么就獐头鼠目了?

他冷冷一笑,又悠悠然的道:“我会这个。”

陈凯之边道边从自己的西装裤里掏出了一根口琴,这口琴一直是他珍藏在身边的,文艺小青年嘛,一直放在兜里,有了心事吹一吹,深更半夜,扰民之后心里也就痛快了。

表哥回头,一头雾水地看着陈凯之,随即眉头轻挑,很是不屑的样子。

雅儿心情复杂,心里更加着急:“这人来路不明,能懂什么音律,糟了,这下完了,事情要戳破了。”

一时眉心不由涔出了细汗,急得一双莲足开始不安分地踮着地面。

陈凯之吟吟一笑,将口琴放到了嘴边,一首陈凯之再熟悉不过的曲调便悠扬传出。

他吹的这首曲子是《高山流水》,本是古筝弹奏,曲调旋律典雅,韵味隽永;不过口琴吹出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音符先是跳跃,犹见高山之巅,云雾缭绕,飘忽无定。

这样的曲子,也正应了闺房之中的古色古香,又与这穿着汉装钗裙的绝美女子契合。

只是这乍一听,却因为口琴本不适合这样空灵的曲调,反而出了一些破音。

表哥想必也是懂一些音律的人,顿时冷笑道:“似鬼叫一般。”

雅儿也没心思听,心如小鹿乱撞,很是不安。

陈凯之不理他们,继续吹奏,此时《高山流水》已至第二段,节奏渐渐活泼起来,便如流水淙淙铮铮,音色清冷而又开始绵长。

陈凯之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闺房里,似有潺潺流水不绝。

表哥还要讽刺,猛地,身躯一震,面色竟是开始变得诡异起来。

口琴的音色在他看来虽然古怪,可是配合这高山流水,竟有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

琴音的节奏开始变化,起先是流水潺潺,旋即仿佛溪水汇聚至了大江,江水滔滔,咆哮怒吼。

不自觉的,表哥和雅儿的心突然冒到了嗓子眼里,他们感受到了音律的气氛,心里竟产生共鸣一般,生出了压迫之感。

雅儿对音律最是精通,此时竟也一下子进入了浑然忘我的境界,再不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所烦恼了,凝神静听,被这音势所感染,心口一股气,竟是无法吐出来,压迫感愈来愈强,愈来愈强,那涛声如雷,席卷一切,巨浪拍打在岸上。

雅儿的心在音律引导下,蹦得高高的,正当她手心捏起一把香汗时,音势陡然一变,陡的有一种轻舟越过了翻腾的大江,进入了平缓的江流,突的,涛声不见,两岸大山之中,传来了鸟语之声。

心情也随之开始平和起来,她忍不住错愕的看向陈凯之,目光发亮,透着难明的惊喜。

雅儿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从天而降的男子,竟能吹出如此好听的曲调,细细地看,却见少年风采翩翩,依旧专心致志地轻吹那莫名的乐器,一双明亮的眸子如星辰一般,清澈不见底,哪里有方才的可恶和狡黠。

终于,琴音停了,余音却是缭绕,口琴收起,陈凯之咧嘴,露出招牌式的笑容:“献丑,献丑。”

表哥脸色发青,这个时候,就算他不愿承认,也明白此人的音律造诣非同常人,连他都自愧弗如。

可此刻,他却是嚅嗫着不知该说什么好,撇眼见到雅儿还沉浸在音律之中,若有所思,以至额前青丝微有凌乱,竟也恍若未觉,一时他又是醋意大生。

“你这不是正道,你……你……”

“公子。”雅儿却是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表哥的话,美眸落在陈凯之的身上,含笑道:“这是公子的曲子吗?不知这是什么曲,我竟从未听过,还有你这口里吹着的,又是什么乐器,公子可以再吹奏一次吗?实在太动听了,我遍访名师,还未听过如此……别样的曲子。”

表哥如遭雷击,满头是汗的又捂住自己的心口,这一次不但心疼,肝部也隐隐作痛起来。

表妹不会喜欢这个小子吧?那简直是在掏他的心啊。

没听过?陈凯之很诧异,但凡对音乐有些了解的人,怎会没听过《高山流水》?看来他是遇到一个假的音乐爱好者了。

陈凯之却不肯吹奏了,哼,伪文艺女青年最讨厌了,看来是知音难觅,吹了你也不懂,于是浅浅一笑道:“不吹了,没意思,我要走了,懒得妨碍你们。”

雅儿俏脸微微一诧,这样的千金小姐,似乎也没想到会被人拒绝,眼帘微沉,露出满满的惋惜。

“噢,告辞了,还有……”陈凯之站了起来,同时伸出手道:“给钱。”

雅儿心里还在流连于音律,听到给钱,柳眉深锁,眼眸里透着不解。

表哥暴怒:“什么,给什么钱?”

陈凯之振振有词地道:“我是暂时聘请来的家教,当然要给钱。”

雅儿张口欲言,表哥却露出了喜滋滋的样子,忙道:“我给,我给。”

表哥的心里总算大大一松,还好,是个俗人,伸手就要钱,太俗了,他没有多犹豫便从褡裢里取出一块银子来。

表妹肯定不会喜欢这样的俗人的,表哥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要不要这么夸张,陈凯之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你们穿着汉服倒也罢了,居然给的还是……还是……这是银子吗?

陈凯之很怀疑,因为他现在确实发现身上没有带钱,突然来了陌生的环境,方才想到出门万事难,可是……你们给这个东西是什么鬼?

陈凯之将银子接住,很不客气地用牙咬了咬,咦,还是真银,这表哥倒是大方得很哪,应该有五两重呢。

雅儿诧异地看他牙齿在银上留下一道印记,哭笑不得。

把银子一收,陈凯之便潇洒地挥挥手道:“走了啊,再见,不,不用再见了。”最后一句话,是和表哥说的,吃醋的男人很讨厌,尤其是这种吃表妹醋的,你妹,臭不要脸了你,道德廉耻都不要。

陈凯之走的很潇洒,不带走一片云彩。

陈凯之一走,表哥顿时打开了话匣子,不停挑拨起来:“雅儿,这人太俗了,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呵……下九流。”

雅儿抚了抚额前的乱发,心里还在震撼,却忍不住在想:“他倒是聪明得很,方才表哥还怀疑他,他先是吹奏了那……那曲子,能吹出这样曲子的人,料来也不会怎么恶俗吧,他这样做,是不是想要去除表哥的疑心?是了,伸手索钱,便是如此吧,他倒是很有一番心思呢。只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呢,还是……还是在我的榻上……”

想到这里,雅儿露出了羞涩和窘意。

表哥还在旁道:“雅儿,表哥给你寻了几本乐谱来……”

雅儿却是冷起了面孔:“表哥,你去陪我娘说说话吧,我要弹琴了,方才那位公子的曲子,我还记得一些,想试着弹出来看看…”

表哥脸色变了:“表妹,你……你心里有人了……”

雅儿面色一沉,嗔怒道:“胡说,你……”

雅儿略显怒意地反驳表哥的话,可她的脑海里在此时莫名地又想到了那个从天而降的人,想起他粗鲁的样子,旋即,又突然浮现出他吹琴的影像,那专心致志的样子,很是深刻。

第三章:人靠衣装马靠鞍

从这座幽森宅院里出来后,陈凯之方才明白了一个事实。

自己……穿越了。

看着外间熙熙攘攘的人群,无一不是汉装,那连甍接栋的临街屋宇,层台累榭的深宅,偶尔有欢愉的笑声自舞榭歌楼里飘荡而出,与这街上货郎的吆喝,杂耍人胸口碎大石的呼喝声交织一起,陈凯之知道这不是演戏。

嗯?倒是在街面上还见到有不少亭亭玉立的少女走动,这……时代挺开放的嘛。

却不知今夕是何年……

陈凯之原以为自己会大惊失色,然后寻死觅活,可是他却发现,自己出奇的镇定。

怪哉,以前还没发现过自己有这样的潜力呢,看来凯之这个小伙子,挺有前途的。

幸好,身上还有银子,这个时代的货币,想必就是银子吧,嗯,不急,不急,要镇定,什么大风大浪,我陈凯之不曾见过,还会怕古人?

现在……先落脚再说。

这样想着,陈凯之忍不住打量起这个陌生的世界。

晴空万里,人来人往,古人看面相挺憨厚的嘛,陈凯之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心里开始胡思乱想。

可是,该去哪里落脚呢?没住处,没工作,没亲戚朋友,三无人员,似乎很落魄的样子。

他将手插在裤兜里,却用一副假装自己流里流气的样子来掩饰自己的心虚。低头一看,大头皮鞋有些脏了,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是恒古不变的道理。

幸好,来往的行人有不少都是寻常穷苦人家,都是风尘仆仆,皮肤黝黑的,虽是有些脏兮兮,服装也怪异,陈凯之倒也不必有多余的担心。

“你,站住!”突的,一声严厉的声音自脑后传来。

陈凯之回眸,却见一个古代差人模样的人,带着几个闲汉气势汹汹地走来。

是条子!

陈凯之心里苦笑,看来是自己的奇装异服还是太引人注意了。

他眯着眼,面上却没有惊讶和心虚,反而露出了笑容。

出来混,气质很重要,无论在任何一个世界,历来都是狗眼看人低的,所以你不能怕人,还要保持自己的修养,怕人就会被人欺,没了修养,就会被人鄙视。

陈凯之想也不想,居然也朝那差役走去,一脸的笑容可掬。

这笑容里也得有门道,要在真诚之中带着几分矜持,真诚是表达善意,矜持是为了防止过犹不及,免得被人误以为是讨好,当人觉得你在讨好他,就不免会生出对你的轻贱心理了。

陈凯之想起古代行礼的细节,便双手合起,身子微欠道:“噢,不知官人可是叫我吗?”

差役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眼睛吊着,他带着几个帮闲巡街,见陈凯之打扮怪异,这便上来询问,这等差役,最有眼色,若是陈凯之心虚或是想脚底抹油,少不得他和帮闲就要包抄上去,先拿了再说。

偏偏对方非但没有受惊吓,反而是彬彬有礼,尤其是这笑容,让差役的疑心已经在不觉间消了一半。

差役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此时,陈凯之又道:“敢问官人高姓。”

差役道:“我姓周。”

“原来是周官人。”陈凯之笑吟吟地道:“周官人找我何事?”

周差役仔细端详陈凯之,没察觉出什么破绽,只是他的衣饰太怪异了,不免又生疑心,道:“你叫什么,是哪里人士?”

陈凯之只好开始胡说八道了:“我姓陈,名凯之,家住……家住深山,啊,我师父收留了我,才刚刚下山不久。”

周差役便一伸手,冷声道:“你的户册呢?拿来我看看。”

陈凯之心里暗暗吃惊,原来这个时代还需要户册在身的。

周差役见陈凯之迟疑的功夫,面色顿时阴冷下来,从牙缝里挤出令人彻骨的话:“没有户册,便是流民,户部再三有公文传来,凡是流民,都先打三十板子,再发配三千里。”

陈凯之知道周差役绝不是开玩笑的,听到打三十板子,便觉得屁股有些疼,还真是够狠的啊。

心里不禁想,若是被发现是流民,回到古代已经不算是愉快的事了,若是再被发配到寸早不生,鸟不拉屎的地方去,还有活路吗?

那几个帮闲,见陈凯之迟疑,便互相对了眼色,分散开来,各据一边,防止陈凯之逃了。

陈凯之面上依旧是笑容可掬,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你骂他祖宗十八代,或是吓得想尿裤子,招牌的笑容也不能撤下,否则,就要大难临头了。

“没带。”陈凯之很诚恳地道。

周差役脸色一沉,阴森森地道:“是吗?”

他死死的盯着陈凯之,想要寻出陈凯之的破绽。

可是陈凯之却是泰山崩而色不变,娓娓动听道:“今早急匆匆的要教授荀府的雅儿小姐声乐,所以户册并不曾带在身上,周官人,若是不信,可以去荀府问问就知道。”

出那小姐家里的时候,陈凯之记得他家门前挂着荀府的牌匾,这家人应该是姓荀,而且显然不是普通人家,不知能不能将这差人镇住。

陈凯之随即淡笑道:“不如,随我回去取吧。不过路有些远,倒是有劳周差役费些气力。”

周差役脸色犹豫起来,听到陈凯之和荀府有关系,使他变得忌惮起来,而且看他文质彬彬,细皮嫩肉的,理应是个读书人。

除了服饰怪异了一些。

这使周差役踟蹰了,沉默了一下,便道:“噢,不必,我哪里信不过公子,公子,请吧。”

随后还不忘提醒陈凯之:“公子若是你欺骗周某,那可是罪加一等。”

语气冷漠如霜。

陈凯之只点点头,又作揖:“有劳。”方才信步而去。

原来这个时代还需户籍,而且户籍制度如此森严,这一次倒是躲了过去,可是下一次呢?

陈凯之心里想着,他拐过了一条街道,回头一看,却似乎有人在跟踪自己。

陈凯之眼睛一眯,心里想:“周差役对自己还是有疑心啊,只是不好当面撕破脸,被自己一时镇住了,极有可能是派了一个帮闲来盯梢自己了。恐怕他们随时都会跟着自己,索要自己的户籍,看来现在自己是举步维艰,必须得立即处理掉这个麻烦才行。”

转念一想:“若只是查户册,又怎么会兴师动众的派人盯梢呢,莫不是……方才我在街上的时候,拿出了那块银子,让他们起了歹意?是了,财不可外露,他们看我是外乡人,又带着银子,若不是因为自己方才镇定自若,又无意将荀家的招牌挂了出来,只怕现在已经完了。”

黑吃黑……

看来哪个世界,都有套路啊。

陈凯之眼睛眯着,很快有了主意,他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了笑容,在心里道:“黑吃黑?就看谁更黑了。”

他故作懒散的样子,先是寻了一家成衣铺子,走了进去,便有伙计迎上来道:“公子,想买什么衣服?”

陈凯之看着悬在柜后琳琅满目的衣装,只听伙计道:”公子您瞧,那是鼎鼎大名的松江布织的衣衫,只需一百二十钱,这是……“

陈凯之不理他,目光却是定格在一款丝绸衣上,这衣衫倒是光鲜亮丽得很,很骚包,只看料子,便晓得价值不菲。

伙计擅长察言观色,便道:“公子,这衣衫,乃是绸缎细织而成,又是……”

陈凯之道:“多少钱?”

“三两银子……”

“要了,你们这里有帽子没有。”

陈凯之手里,也只有五两银子,不过这个钱,他必须得花,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是他混社会以来最大的心得。

第四章:我穷

用不了多久,袋里只剩下二两银子不到的陈凯之便焕然一新地更衣出来,从前的西装衬衫舍不得丢,与其他的一些杂物都用包袱包好。

现在的陈凯之,早没有了前世的痕迹,一身对襟的丝绸长领儒衫,头戴着软脚幞头遮住了他的短发,他肤色本就白皙,面如冠玉,再配上这衣装,摇身一变,成了风采翩翩贵公子,一双星目,愈发神采奕奕。

伙计对他自是殷勤无比,将他的包袱打了结,才恭恭敬敬地送到陈凯之的手里。

这回做了一回凯子,哈哈,不过……对着远处的铜镜看了看,陈凯之觉得这个凯子做的值,凯哥是做大事业的,要的就是骚包。

假若方才那周差役见了自己这一副的打扮,怎么会上前盘查?

“小兄弟,我来问你,这是哪里?”

伙计殷勤地道:公子,这儿是金陵,金陵府的江宁县……”

陈凯之道:“这江宁的县衙里,哪个官儿做得了主?”

“自然是县令老爷。”

陈凯之摇头,我当然知道什么是县老爷,便接着问:“其后呢。”

“再就是县丞。在此后便是县中的主簿,噢,还有师爷,有典吏,再之后,便是郑押司了,郑押司在县里,是较为说得上话的,据闻县老爷很信得过他。”

押司,其实只是经办公文的小吏罢了。

不过任何衙门,都会有些官员的心腹,别看身份卑微,可是很多时候,能在上官面前说得上话,就有很大的权利。

陈凯之笑了笑道:“不知郑押司住哪里?”

“不远,过了这条街,一路走,等过了桥,便到了。”

“好呢,多谢了。”陈凯之笑呵呵地背了包袱,信步而出,外间那个盯梢他的帮闲一见他出来,忙是转过身去,避过了照面。

陈凯之也不点破他,而是在路上打了两斤黄酒,接着悠哉悠哉地过了长街,果然见到有一座连接两岸的石桥。

对面愈发热闹,市井之气更重,他提着酒水过了桥,过了一处歌楼,门口却有个姐儿叫住他:“公子,公子,我们这里有许多好姑娘,不妨进来坐一坐,听听曲儿,解解乏。”

哎呀,娱乐场所呀。

古代的娱乐生活很丰富嘛。不过想到自己的户籍还没着落,还有兜里钱没剩多少了,兴趣大减,便摇摇头道:“不去,囊中羞涩。”

那姐儿面色姣好,似是没听明白陈凯之的话,便道:“公子说什么?”

陈凯之只好驻足,很认真地看着她,以至于将她面上的粉黛都看得清晰,陈凯之很诚恳的从洁白的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我穷。”

“呵呵……”姐儿顿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肚子道:“公子真会说笑。”

陈凯之却已是去远了,只留给她一个幽默的背影。

这就是衣装的力量,像陈凯之这等鲜衣怒马的人,他若是说自己穷,别人就觉得是幽默和玩笑,可若是换做一个布衣的陈凯之,就算全世界的囔囔自己有钱,别人也定会嗤之以鼻。

有些女人爱躲宝马里哭,其实并不在乎你的宝马是赊来的还是贷来的,你有宝马,就足够了。

过不多久,陈凯之终于在一处小庭院面前停下。

他故意拿起自己的口琴来,对着看看,这口琴乃是精钢打制,如镜面一样的光滑,顿时便将身后可疑的帮闲反射出来。

还在跟着……

陈凯之笑了,就怕你不来呢。

那帮闲躲在对街的槐树之下,眼中却是疑惑了,这不是宋押司的宅邸吗?怎么,他寻宋押司做什么?

帮闲先是疑惑,随即冷冷一笑,这人看着就觉得来路不明,寻到宋押司这儿来,莫非是察觉到了不对?莫不是因为见官差盯上了他,他来请宋押司通融不成?

帮闲想到这里,面色更冰冷了,这家伙,还真是没眼色啊,也不打听打听,宋押司历来待人苛刻,铁面无私的,即便亲朋好友求告上门,不被扫地出门,也会被宋押司怒斥一顿。

求他通融?呵呵……惹得急了,让你吃官司也有可能。

且看他怎么收场?

陈凯之在宋押司门前站定,敲门。

这不是什么深宅大院,显是城中小富人家,所以一个瘸腿的门房来开门,他不认得陈凯之,露出诧异之色,道:“公子要找谁?”

态度很客气,这其实很好理解,陈凯之不像是那些寻常来找他家主人办事的人,单单这一身行头,估计人家也不稀罕找押司办事,说到底,押司不过是个文吏而已。

陈凯之很大方地道:“你家主人可是姓宋?不知在不在,我奉师父之命特来拜访。”

语气中没有谄媚,就像是寻常的亲戚朋友走动一般。

平常的闲杂人等,这门房早就赶出去了,只是眼前这翩翩公子,门房却看不透来路,他不敢等闲视之,忙躬身朝陈凯之行了一礼道:“不知尊驾高姓大名,小人好去通报。”

“免贵姓陈,叫陈凯之。”

门房点点头,也不敢将门关上,急匆匆地入内通报。

陈凯之便背着手,轻松惬意地等着。

过不多时,门房折身回来,道:“我家老爷有请。”

陈凯之将黄酒提给他:“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其实门房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方才问了押司,宋押司对这人没印象,可是看此人鲜衣怒马,又是文质彬彬,很是不凡,摸不清来路,门房提议还是见一见为好,现在见陈凯之这样随意,礼多人不怪,忙将黄酒接了,领着陈凯之进去。

其实这不是个很大的院子,只有两进,前门直通正厅,陈凯之跨入厅中,就见刚刚下值回来的宋押司还未脱去公服,端端正正地坐在厅上。

陈凯之上前便作揖道:“后生奉恩师之命,特来拜见恩公。”

恩公……

宋押司四旬上下,面色略带黝黑,显得很老练,一双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陈凯之,心里则在狐疑,什么恩公,又是什么恩师,他还真的不明白。

不过他在公门里这么多年,什么宵小不曾见过?打量陈凯之的目光透着冷意。

只是看陈凯之彬彬有礼,谈吐得宜,不像是寻常人,这又令他起疑。

于是他便默不作声,且先看看此人想玩什么花招,若是巧言令色者,他决不轻饶。

陈凯之行了礼,眼角的余光在这厅中扫过,墙壁上很干净,只有一幅行书。

嗯?这字体倒是很端正的楷书,笔画方润整齐,结体开朗爽健,虽然不像是什么大师的手笔,却也不俗。

陈凯之心里想,古代的书法各有千秋,不过只有公文才必须用端端正正的小楷,谁吃饱了撑着,拿小楷来装饰呢?除非是临摹大师的字帖。

宋押司是文吏,天天跟公文打交道,写了几十年的楷书,这字贴没有落款,那极有可能是他写的了。

第五章:一言不合就行书

一个人将自己的行书挂在自己的厅里,除了对自己的行书很有自信之外,便是这位宋押司对行书有特殊的爱好。

可是这些,陈凯之并不点破,却是笑道:“恩公,这是谁的行书,雅而不俗,端正大方,笔力刚健;行书之道,发乎于心,写这行书的人,定是个襟怀坦荡的君子。”

做业务嘛,初次见面的人,也要没话找话,而且定要切中要害。宋押司在这里挂了自己的行书,一定是他的得意之作。

那么,就你了,先给你吹了这个牛逼再说。

宋押司本想问陈凯之的恩师是谁,好打听一番来历,假若是宵小之辈,定然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可没想到陈凯之对自己的行书一阵猛夸,他老脸微微一红,这时再问对方的来路,就显得冒昧了,只是脸色依旧沉着:“正是老夫。”

“哎呀。”陈凯之又作揖,这一次面上露出震惊和些许的崇拜:“我真是有眼无珠,想不到恩公竟是这样的大雅之人,万死,万死,我随恩师也学过一些行书之法,恩师从前总是谆谆教诲,说是行书方正的人,必是德高望重之辈。”

宋押司还是拉着脸,却觉得这番话很舒服,骤然觉得陈凯之亲切了一些:“你恩师为何没来,我倒是急盼一见。”

这其实是试探,你说我是你师傅的恩人,那就叫来一见,老夫倒还没有老眼昏花,到底是不是旧识,一见就知。

陈凯之则是叹息道:“恩师已是驾鹤西去了,临终之前,说是曾受过宋押司的恩惠,让我下山之后,定要来谢恩。”

宋押司对这恩惠的事没什么印象,可听到陈凯之死了师傅,哪里还好继续追问呢,这就太不礼貌了,他在公门数十年,早就人情练达了,忍不住道:“惭愧得很,来,坐下喝茶,你叫陈凯之?”

这如冰山一样的宋押司,脸色终于缓和了许多。

陈凯之知道,自己现在才算是宋押司真正的客人了。

欠身坐下,他的心里则在想,古人还是单纯啊,这种小套路若是在前世,早就被人揍得他妈都不认得了,谁晓得在这里,居然效果显著。哎呀呀,高处不胜寒,突然有一种寂寞的感觉了,凯哥棒棒哒,凯哥亚克西。

虽然对陈凯之身份的顾虑打消了几分,可宋押司却依旧不信任他,含笑眯着眼,打量陈凯之道:“贤侄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无妨,既是故旧的门生,老夫身在公门,能帮的,倒也可以帮衬一二。”

陈凯之放下的心,一下子又绷紧了起来。心里想:“这宋押司真是很精明啊,表面上是开门见山,可多半这也是试探吧,如果自己真有难处,那之前给他的好印象就统统作废了,在他眼里,自己就成了想要求他办事的投机取巧之徒,哈哈,我是第一天出来混的吗,怎么会上当?”

陈凯之露出惊愕的样子:“我来见宋前辈,为的只是先师的谆谆教诲,办事?若是有事相求,我陈凯之岂不是猪狗不如?宋前辈,学生告辞。”

说着,他便直接地站了起来,真的要走。

这宋押司本想再试一试他,假如这小子真是来求自己办事的,自然是打发走他,谁料这小子性子倒是挺倔,起身就走,毫无停留之意。

宋押司眯着眼,等陈凯之几乎要踏出厅去,才猛地道:“贤侄,请留步。”

宋押司心里疑云丛生,此人看上去鲜衣怒马,不像是普通人,谈吐也是极好,既不是来求办事的,那就更奇了,难道真是当年自己施恩于人,他今日特意来谢恩的?

宋押司最擅观人,可是这个人,他却看不透,越是看不透,反而不好开罪了。

至于许多年前的旧事,他哪里想的出来?

于是他含笑道:“来来来,你坐下,哎,老夫近来蒙县尊垂青,托付重任,近日无理求告者如过江之鲫,老夫也就杯弓蛇影,成了惊弓之鸟,倒是错怪了贤侄。”

陈凯之顺坡下驴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只是料不到使宋押司见疑了,也是怪学生唐突,不怪恩公。”

宋押司心里更加举棋不定,眼睛便落在那墙上的字上,亲切地道:“贤侄对行书之道,似乎也有涉猎吗?”

陈凯之谦虚道:“哪里,晚辈所识粗浅,让恩公取笑了。”

陈凯之心里想,这宋押司太多疑了,到现在还在旁敲侧击,想摸清他底细,想摸,那就来摸吧,不收你钱,口里便继续谦虚地道:“倒是很想向恩公请教。”

宋押司这双略带浑浊的老眼微微一亮,心里就有主意了:“那么,不妨贤侄行书我看看。”

行书便是让你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而这里却又有一个陷阱,一个人衣服再光鲜,也未必能就说明此人有什么来头,宋押司见多了那些光鲜亮丽的骗子,可是行书却不一样,在这个时代,能够读书识字的人本来就少,而行书,更是能看出一个人到底是几分斤两。

一个人所受的是什么教育,都蕴含在行书之中。

而教育在这个古代毕竟是奢侈品。

陈凯之一副为难的样子道:“呀,我写的不好,只怕见笑。”

宋押司的眼睛透着精光,面上却是和颜悦色,道:“写一写倒是无妨,来,取笔墨。”

不给陈凯之任何拒绝的机会,亲自去取了文房四宝,他心里想:“若是不学无术,又或者是写的字歪歪扭扭,那么说明此人定是骗子无疑了。”

将一方纸摊开,宋押司亲自研磨,笑道:“贤侄,请吧。”

这已不容陈凯之拒绝了,陈凯之只好道:“那我献丑。”

他径直走到案前,抓了毛笔。

宋押司眼睛如炬,见陈凯之抓笔的动作,目中一闪,却嘴角微微抿了抿,似乎察觉到了有些不对。

握笔乃是蒙学里的基础功课,所以握笔的规范,是最考验一个人功底的,可是陈凯之的起手式,却显得不太那么符合规范,此人……莫不是当真是骗子?

这样一想,宋押司的目中透出了一股子阴冷,似笑非笑地继续打量。

陈凯之也没有迟疑,接着开始下笔,他临的乃是墙上的一幅帖子,正是宋押司所书,下笔如龙蛇,一手抓着自己的袖子,一手一气呵成地开始行文。

“……”

只看第一个字落成,宋押司便呆住了。

这……

他来不及心生杂念,而是迅速随着陈凯之的笔继续看下去,越看,越是不敢呼吸。

陈凯之呢,也是凝神,专心致志,早忘了宋押司的存在。读书的时候,作为学霸,在功课之余,便也参加了书法的兴趣班,上一辈子,不过是将它当作一个自娱的兴趣罢了,可是现在,却有了展露的机会。

一行行书写完,行云如流水一般的搁笔,甚至在搁笔的时候,还将笔在半空打了个旋,最后置入笔筒。

第六章:人情练达即文章

呼,一口浊气吐出,陈凯之才回头去看宋押司:“恩公,见笑!”

宋押司却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一动不动,面上僵硬,双目死死地落在这一行行书上,竟是哑口无言。

好字,好字啊。

这行书,宋押司居然是从所未见,似乎博采了众家所长,自成一体,笔法姿媚,字势豪健,痛快沉着,这………这需有什么样的名师教导,方才能年轻轻的练出这样的好字。

若说这行书还有什么缺点,那么就是火候差了一些了,可是这小子年轻,欠缺火候,乃是理所应当的事。

真正重要的是,这人的来历很不简单啊。

单靠这自己从所未见的字体,便可看出他自幼有名师教导,而能成为名师的弟子,哪一个不是非富即贵的人物,寻常人家出身的人,莫说读书写字,就算是殷实的人家,也是自小用棍棒在沙里练字,一年到头,也未必敢买这么多纸张,浪费这么多笔墨来练习书法的。

可是这小子呢,字写得很雄健,字体之间间隔不小,这不是缺点,这说明这小子自小就是这样糟践纸张的,而且……这行文,这水平……

宋押司心里咯噔了一下,立即道:“好,好,好字。”

这是由衷的感叹,等他再看陈凯之,目光就不同了,此人不是一般人,非富即贵。至于他师傅到底是谁,岁月流逝,记不记得起,其实都不打紧,最重要的是,不能开罪此人。

定了定神,宋押司道:“贤侄……”

这两个字,真真是发自肺腑,巴不得真将陈凯之当自己世交了:“贤侄的字,令人大开眼界,倒是老夫班门弄斧,实在可笑,这幅墨宝就赠我吧,我装裱起来。”

陈凯之忍不住在心里道,果然在这个时代,学问绝不是普通人才能拥有的,单看宋押司的态度就知道。

不过他卖弄了一个关子,却是道:“这行书我写得不好,不太满意,不如这样,若是有闲,我用心写一幅字来,到时再登门奉上,只要恩公不嫌弃就好。”

“好,好得很。”宋押司红光满面,心里就算有疑窦,也晓得不能再问了,人家既不是来求你帮助,而且显然是个非凡人物,开罪了极有可能有麻烦,反不如将错就错,和他交个朋友。

于是热络道:“贤侄,前几日有个朋友来,赠了我几两好茶,我让人冲泡,给贤侄尝尝,贤侄稍坐。”

陈凯之却是觉得差不多了,摇头道:“恩公有心,只是时候不早,我该告辞了,过几日再来拜访。”

宋押司瞪大眼睛,显出惋惜的样子:“来都来了,怎的就要走?”

陈凯之却是执意要走,倒是真正让宋押司惭愧起来,细细想来,可能是陈凯之嫌自己方才有些怠慢,此人不凡,莫不是方才的试探,引起了他的不快吧。

他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那行书,心里火热,想要再挽留,偏偏也没什么借口,只好道:“那好,老夫送一送你。”

他站起来,与陈凯之并肩而行,面上和颜悦色地道:“贤侄现今下榻何处?”

陈凯之道:“暂时还没有安顿。”

宋押司精于世故,他当然不信陈凯之还没有安顿好,只是认为自己疑心他想登门办事,所以不肯告诉自己的住址,省得自己又疑心他别有所图,便含笑道:“那好,尽早安顿下来。有闲呢,来这里走动走动,我看你是青年俊彦,谈吐与风度与人不同,既是故旧,将来却不可生疏了。

说着,二人就到了门口。

陈凯之很认真地道:“多谢恩公,若是有闲,学生一定会来拜望。”

宋押司更加惭愧,对门房道:“去拿几尾腌鱼来。”

门房颔首,忙不迭地去取鱼。

宋押司笑道:“这是荆州的朋友送来的腌鱼,别有一番风味,贤侄既然来了,不可空手回去。”

这一次,却是宋押司想要交这个朋友了。

陈凯之欣然接受道:“若是恩公要给我办事,我倒是不敢,可若是恩公要送我鱼,学生却非要收下不可,多谢。”

这话听着很有趣,宋押司听后哈哈笑起来。

那门房拿了鱼来,陈凯之大方地接过,又是作揖道:“学生告辞。”

说罢,他再没有停留,提着草绳绑的几条咸鱼,消失在黄昏的街上。

“老爷,这人是谁?”门房禁不住问。

宋押司捋须,眼睛半张半阖,寻觅那人群中已是消失不见的踪影,淡淡道:“是个故旧的门生,往后若再来,殷勤一些,不要怠慢了。”

“是。”

在这长街对面,那帮闲早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眼里已写满了震惊。

这人……真是宋押司的亲友啊,宋押司居然亲自将这小子送出来,这个关系可不一般,噢,还送了鱼给他,送鱼是亲朋好友之间常有的交际行为,更重要的是,这个小子居然很不客气地接受了。

若是关系生疏一些,会如此不客气地接受吗?

哎呀,幸好我家周差役今日没有刁难这个小子,否则……

他左右看了一眼,便一溜烟的,行色匆匆地走了。

…………

陈凯之当然不是找宋押司办事,户籍这样的小事,怎么能让县令的心腹亲自办呢?他提着咸鱼,轻松愉快地寻了个客栈,现在身上还有一两银子,先解决户籍问题,接着就得努力地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了。

在客栈里打尖住下,本以为自己会很洒脱,人躺在塌上,便有一股思绪涌上心头,那平时没心没肺的俊俏脸庞,却忍不住升腾上一丝落寞。

次日起来,很生疏地用店伙送来的柳枝刷了牙,到了这里,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洗漱之后,便匆匆出门,路上随手买了个蒸饼吃,这蒸饼硬邦邦的,入口难化,陈凯之心里不由想:“要出人头地啊,蒸饼再吃下去,凯哥的肠胃怎么受得了。”

他在路上打听了之后,寻觅到了县衙,县衙倒是显得很朴素,颇有些像土地庙,只是门脸显得庄严了一些,途径的路人到了这里,大多行色匆匆,显然不愿和公门打什么交道。

只有陈凯之很大方地走上前去,便有一个皂隶呵斥道:“什么人?”

陈凯之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道:“我寻周差役。”

显然这位周差役比这皂隶在衙里身份要高,皂隶的脸色马上缓和起来,道:“你叫什么,我去通报。”

“陈凯之。”

陈凯之含蓄的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深信,那姓周的差役,一定会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

第七章:大功告成

皂隶匆匆去进去通报,过不多时,便回来道:“周差役在刑房等你,哈,陈公子,小的给你带路。”

态度变化得真快,陈凯之不禁莞尔,随他进了衙内,在六扇门前停下。

这六扇门分别是‘刑’‘礼’‘工’‘吏’‘户’‘礼’六房,是县衙里主要的机构,陈凯之大喇喇地走进去。

本是坐在这里的周差役连忙离坐,满脸堆笑道:“哎呀,是陈公子,今儿吹什么风,陈公子怎的来了?”

和昨日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

宋押司的亲戚啊,这家伙也不早说,害得差点得罪了他。

周差役昨夜听了帮闲的添油加醋,心里还有一些不安呢,宋押司乃是县尊大人面前的红人,若真是得罪了他,往后可还怎么混?

陈凯之道:“周官人,你好。”

“不要说这样的话。”见陈凯之客气,周差役瞪大眼睛,亲昵地道:“什么官人不官人的,就一个贱吏,你这样称呼,没的让人笑话,以后叫周老哥,我叫人上茶。”

陈凯之笑吟吟地道:“茶水就不喝了,其实是有事想请周老哥帮忙,昨日你问我户籍,我回去找了找,竟发现真的遗失了,你说,这可怎么是好?这没有户籍,可是大罪啊,我左思右想,周老哥在衙里人面广,能否帮我办一个。”

很不合理的要求。

户籍有这么好办?

你以为你是谁?

若是昨天,周差役早就怒目金刚,提着戒尺拿人了,一看你獐头鼠目,就不是好东西,拿下,回去打一顿再说。

可是……昨天是昨天,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周差役脸上堆着笑,心里忍不住想:“他不寻宋押司,却来寻我,莫非是想避嫌?又或者是,这样力所能及的小事,宋押司不屑为之?哎呀,这倒是叫我心里一块大石落地了,这样的人情,不给白不给。”

周差役便欣然地道:“这个好说,若是别人,肯定是没这么轻易的,可是我与你投缘,昨日乍看你,便觉得你不是寻常人,哈哈,这事,周老哥帮你办着。”

周差役心里甚至隐隐期盼,若是宋押司肯另眼相看,在县令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周差役让陈凯之先安坐,自己则兴冲冲地跑去了隔壁的户房,过不多时,有个户房的文吏进来,客客气气地问了陈凯之的姓名和籍贯后,便又回去了,半响之后,周差役便拿着一份黄纸的户籍过来,上头清晰地盖了户房的大印,交给了陈凯之。

很多可能极难的事,其实要办起来很容易。

陈凯之捏着这轻薄的一张黄纸,心里感慨:“还好凯哥不是一般人,否则早就死了一百零八遍了。”

所谓阎王好惹,小鬼难缠,似周差役这样的人,就是小鬼,在县里混了许多年,早就便成了油子,平常人要找他办事,比登天还难,你就算不办事,他还要寻个空子找你麻烦呢。

可只要设定好套路,摸透了对方的底细,看上去好似难如登天的事,周差役这等混子也能轻易帮你办下来。

有了户籍,陈凯之心里大定,终于不怕招摇过市碰到警察叔叔了。

周差役笑着来套近乎道:“不知陈老弟现在做什么营生?”

陈凯之信奉他上辈子混社会的准则,能忽悠的事尽量忽悠,没必要忽悠的,却绝不和人说半句假话,因为真话越多,反而显得你真诚,给人留一个好形象。

他摇头道:“现在无所事事,周老哥别取笑。”

周差役哪里敢取笑他,心里说,老弟,你有宋押司啊,还怕没有营生?

当然,周差役是不能点破的,难道说我派人跟踪了你,得知你和宋押司有交情才和你交朋友的不成?

他笑嘻嘻地道:“我看你一身儒雅,文质彬彬的,倒像是读过书的,噢,正好我家县令为了教化一方,特意请了名儒方正山方先生来县学里教书,为的是应对年末的县试,这方先生前几日才到了县里,和县尊商量,说是要取一名青年俊彦收入他的门下,县尊大人大喜,已说了,后日让诸生们都去试一试,谁若是受了方先生的青睐,由县里就会供应他的吃喝,直接将其列为廪膳生,公子可有意吗?”

这个时代的规矩,倒是和陈凯之所想的不同啊,陈凯之记得在明清时期,廪膳生是要考了秀才才有资格的,在这里是县老爷说了算吗?

不管怎么说,陈凯之心动了。

包吃包喝包住,还有一个感觉很有前途的老师,哎呀,就差送个老婆了,现在户口问题解决了,这‘工作问题’似乎也该努努力才是。

怎么看着,这个所谓门生有点像上一辈子的公派留学生呢?

有前途,我喜欢!

陈凯之不露声色道:”后日?考的是什么?“

周差役笑道:“我若是知道试题是什么,我也就去考了。不过想必不会容易,方先生的名气很大的,莫说是寻常的读书人,就算是一些家里有族学、私学的名门之后,也动了心,应考者不少呢。”

“我也可以去?”陈凯之愈发动心了。

周差役心里却道:“方先生乃是名士,要让他收你为徒,却是难了,当然,无论你有没有机会,这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你和宋押司有不可描述的关系,再卖你个人情也无妨。”

于是周差役笑容可掬地道:“陈老弟啊,本来想要应考,却也是不易的,若是人人都去考,这哪里管得过来?所以非要有人举荐才可。不过不要紧,我一见你就投缘,啧啧,你跟我那过世的兄弟简直生得一模一样,这第一眼见你呀,就好像是与早夭的兄弟重逢一般,心里透着亲切,缘分啊,想不到自己的故去的亲兄弟,就这么活生生的在跟前,小老弟,你放心,这事,哥哥为你办了,你后日只管来衙里,我想办法给一封荐信你。”

像你死去的亲兄弟……

陈凯之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差役这一张坑坑洼洼的大饼脸,陈凯之要哭了,眼角有些湿润,恨不得找块豆腐撞死自己。

“多谢周……周大哥。”本来还想拉几句家常,可陈凯之被周差役死去的兄弟吓着了,无语凝噎。

心里有了底,陈凯之连忙告辞,有了户籍就算是成家了,若是能有幸成为大儒的高徒,还包吃包住,这就算是立业了。

嗯,不要急,凯哥慢慢把事办了。

回到客栈,手里的银子只剩下半两,换成钱也不过是五百钱而已,陈凯之这才有些紧迫起来,真的得先安顿下来才好,所以这两日不能闲,后日就要考试了,要努力,先打听打听再说。

第八章:美好人生

于是陈凯之这两日都在四处闲逛,见一见这座古代大邑的风采,在高耸入云的佛塔下流连,也在满是油污的市集里穿梭。

清晨拂晓时,沿着碎石路走在生了青藤的斑驳城墙脚下,亦或到了湖畔边,月色如钩时,见那繁星点点,在河堤的幢幢人影中,欣赏着粼粼湖水中游弋的游船、画舫。

偶尔,能有丝竹和浅唱声由风送来,使人陶醉其中,可是那张狂酒客发出的大笑,却总是破坏了气氛。

禽兽!

这是一个奇妙的世界,用上一辈的话来说,陈凯之是到了另一个平行的世界,这里有商周,有秦汉,唯独代汉的却是一个叫大陈的时代。

大陈自太祖皇帝建立基业以来,已是历经了五百年,五百年的时间,风风雨雨,大浪淘沙,斗转星移,却是江山依旧。

当然,这些和陈凯之没有任何关系,他现在所要的,不过是安生立命罢了。

他在城里城外走着,接受着这个世界各种的信息,从前做业务,市场调查最重要,全是靠腿跑出来的,决不能嫌麻烦,若是你嫌它,终有一日,麻烦会找上你。

所以很快,陈凯之就比大陈人还要大陈人了。

两日转眼过去,陈凯之熟稔地起床洗漱,柳枝漱口挺好的,至少现在已经很熟练了,下了楼,不客气地坐在茶座上,叫一声:“小孙,老样子。”

店伙就会将热腾腾的蒸饼和一壶茶水斟上来,笑呵呵地道:“公子请。”

陈凯之便将一文钱不经意地放在桌上,小孙很喜欢陈凯之,这倒不是因为这一文钱打赏,陈凯之的赏钱并不算特别大方,可陈凯之赏钱的时候,总是为了顾他面子似的,只很轻松地将钱放在桌角,然后就低头吃茶,这令小孙感觉到陈凯之对他自骨子里发出来的尊重,绝不像有些人一样,吆三喝四的,赏个一文钱,还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似的。

吃过了茶水和蒸饼,打了个饱嗝,陈凯之就出了店,今日不四处走动了,要去考试,他身上还有三百文,坚持不了几天了,这一次,志在必得。

先去了衙里,周差役很守信,果真给了陈凯之一份荐信,笑吟吟道:“老弟,祝你马到成功。”

虽是口里这么说,可他心里则道:“方先生的门生,哪里这样好做的?哎呀,说句好话罢了,反正恭维话又不值钱。”

陈凯之接过推荐信,却是郑重其事地朝周差役行了个礼:”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来这个世界,总算说了一句实话,陈凯之是真的心怀感激,虽然他知道周差役给自己的好处有功利的成分,可是人能获得别人帮助,无论任何理由,都应当存在心中。

缺德归缺德,恩情也要记着。

周差役倒是没想到陈凯之徒然这样凝重,反而不知所措起来,忙道:“用心的考。”

陈凯之点头,随即便往县里的县学方向去了。

周差役吸了口气,仿佛若有心事,他看着陈凯之的背影,心里居然有一股暖意。

这个小子,其实人还不错,想到这里,周差役又摇头。

可惜他应当是没这个命的,方先生眼高于顶,迄今为止,也只收了一位弟子,如今再收一位关门弟子,多少人趋之若鹜啊,连不少地方的小才子和一些诗书传家的公子都来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也轮不到你这个小子。

一声叹息,许是被方才陈凯之的真挚感谢所触动,周差役居然生出了惋惜之情。

…………

县学靠河而建,乃是县里最光鲜的建筑之一,规模不小,占地也是极大,由此可见,这大陈朝对于教化的重视。

而此时,县学的大门已开,学子们蜂拥而入,许多人都是认得的,彼此打着招呼。

陈凯之来的虽早,可是认得的人却是一个都没有,尼玛,被孤立了,不过他也无所谓,今儿是大儒挑学生,大家本就是竞争者。

陈凯之小心地观察着这些学子,大抵有七八十人。看来周差役确实很给面子,这荐信来的并不容易。

“是张公子,张公子来了。”

人群之中,有人惊呼一声。

顿时这县学门前沸腾了。

“张公子家中不是早就请了大儒了吗,何必也来凑这个热闹。”

“方先生名动天下,张公子只怕也想成为他的弟子吧。”

于是有人的脸色变得踟蹰和难看起来,像是只要这张公子出山,自己的希望就变得很渺茫似的。

却也有人似乎很愿意去捧臭脚,一干人呼啦啦的将一个撑着油伞来的人围住,打躬作揖,好不热闹。

陈凯之抬头看天,咦,没下雨啊,难道是我的错觉,为何那人还撑着伞来?

等那人走近,才发现他穿着极为考究的儒衫,头上一顶镶嵌着珍珠的巾帽,面上似乎还敷了粉,显得特别白皙,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特别俊朗。

只是……这面上敷粉是什么鬼?吓,他还生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顾盼之间,像是暗送若秋波一般。

可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人……有点眼熟。

嗯……在哪里见过?

下一刻,陈凯之就瞪大了眼睛,他是……表哥!

陈凯之料不到会在这里遇到表哥,不过他显然对这个人没有好印象,便想侧脸过去,懒得被他认出。

可是表哥眼尖,方才还与拥簇来的人谈笑风生,眼波一转,看到了陈凯之,脚步猛地一驻,便直勾勾地将视线直直地落在了陈凯之的身上。

随即……

“陈凯之!”

表哥大叫。

他居然还认得我,倒是很有心。

陈凯之却高兴不起来,一个男人若还惦记着另一素不相识的男人,要嘛是这个男人有不可描述的爱好,要嘛就是有人给他戴了绿帽。

前者应该没有,后者嘛,就值得商榷了。

陈凯之露齿而笑,当然要笑,还能哭不成?

他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道:“张公子,你好。”

表哥咬牙切齿,似乎又不便发作,这几日,表妹每天都在练琴,弹的都是陈凯之的那首曲子,若是乏了,便倚窗出神,甚至还找人打听这个陈凯之。

他还不妒火中烧?表妹这八成是钟情这个陈凯之了。

天可怜见,本公子早就想找你了,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好不容易压住心里的狂怒,表哥的墨眉一挑,却是轻浮地道:“噢,陈贤弟也来拜师?”

陈凯之道:“撞撞运气。”

我也不是谦虚,我本来就是来撞撞运气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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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比的是智商

拥簇在表哥身边的人,便都打量起陈凯之这个不曾见过的少年来,嗯,生得倒是颇为白皙俊秀,一身华服,看上去也不像等闲之辈,只是为何此前不曾见过呢?

表哥突的将手一闪,直接抽出了腰间一支香妃扇来,猛地一打,扇子张开,露出了桃花的扇面,上头的字看不甚清,大抵是‘桃花寄相思’之类的东西。

他开始摇着扇子,挥洒自如,给陈凯之一个白眼,道:“噢,若是这样,你运气就不太好了,因为本公子恰好也是来拜师,不过不要紧,输了也没什么,毕竟你是无名之辈,本公子出山,即便输了,那也是你的荣幸。”

卧槽……

我就佩服睁眼说瞎话,还能把逼装了的样子。

陈凯之也是服了,却只淡然一笑:“噢。”

表哥倒是略显愠怒:“噢是什么意思?”

陈凯之很认真地看着他,然后一脸关切地道:“张公子,你我也算是相识一场,这天气这么凉,张公子还摇着扇子,不冷吗?”

表哥本是轻松写意地摇着扇,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听到这里,手摇不动了,这纸扇顿在半空,他憋着脸,终是咬了咬牙道:“不冷,热得很。“于是拼命地猛摇起来。

其实,还真有点冷飕飕的,这一顿猛摇,表哥顿时感觉不适起来,甚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刚要找陈凯之晦气,可是陈凯之这小子,竟是不见了踪影,已经率先进县学去了。

“这个家伙,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诸生都已经到了明伦堂,接着纷纷缴了荐信,陈凯之发现,自己开始被分化了,似乎表哥在这里很有影响力,大家见自己和表哥不对付,居然也自觉地和自己保持距离。

被孤立了啊。

可是陈凯之心如止水,这明伦堂很宽敞,倒也站得住人,这时有人道:“教谕大人与方先生来了。”

便见一个头戴翅帽之人当先出现在门口,却在门口驻足,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接着一个头戴纶巾,身穿儒衫仙风道骨的中年男子徐徐踱步进来。

方先生年过四旬,身子干瘦,倒是气度非凡,自进了这里,便顾盼自雄,神采奕奕,反是那头戴翅帽的县中教谕对他很是殷勤,即便是方先生摆谱,也是甘之若饴的样子。

方先生和教谕谦让之后,便各自落座,教谕站起身,带着笑意道:“诸生此来,想必都是想要一睹方先生风采的,今日方先生莅临我县,本县上下,与有荣焉,哈哈,话不多说了,请方先生吧。”

方先生便站起来,大家都向他行礼。

陈凯之见这方先生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也很是佩服他的风度,跟着大家一起行礼。

方先生笑容可掬地压了压手,随即跟众人客套起来:“不必多礼,老夫是闲云野鹤,当不得教谕大人这般称赞,噢,老夫想收个门生,早就听闻这江宁县青年才俊不胜凡几,所以特来与诸生一会。”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个个看着这挥洒自如的方先生,心中都是敬仰。

这时,有一个声音道:“贤侄见过世叔。”

世叔……

怎么还有人攀亲了?

陈凯之连忙朝说话之人看去,却见那表哥排众而出,深深朝方先生作揖行礼。

陈凯之心里咯噔了一下,你逗我,黑幕啊,原来你们还认识?

他观察着方先生的反应,却见方先生眼眸一闪,目光落在表哥的身上,眉梢微扬,面上也带着慈和之色,却是有些犹豫着,似是在想此人是谁。

“是小侄张如玉。”张公子自报家门。

如玉……原来姓张的叫如玉,这个臭不要脸的张如玉,死变态!

陈凯之心里想,却还是松了口气,张如玉毫不避讳地跑来认亲,可见在私下里,应当没有运作过,否则就没有必要在这里打招呼了,直接假装不认识就可以,这样还显得公平公正,反而是方先生若是一副避嫌的样子,板起脸来训斥张如玉一顿,才是真正危险了。

不过……陈凯之微微皱眉,这确实是个麻烦啊,人家有交情,这就得了先手,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己的机会又少了些许。

可是张如玉很嘚瑟啊,他仿佛脸上贴了金一样,道:“世叔的言传身教,小侄一直铭记在心,一别经年,甚为想念,真希望能够时时刻刻在世叔座下,聆听世叔的教诲。”

方先生似想起来了,朝张如玉含笑着道:“好,好。”

连说了两个好,其他诸生的脸都拉了下来。

方先生说罢,精神一震,道:“老夫择才,自然是公平公正,今日只出一题,谁能答中,老夫便亲自将他收入门下,如何?”

于是众人纷纷说是。

方先生便背着手,徐徐出题道:“何谓无耻小人?”

“……”

一下子,明伦堂中落针可闻,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谁也没有想到,方先生会出这样的题。

于是大家都苦思冥想起来。

方先生则端坐其中,老神在在的样子,只等人来答。

陈凯之不急,这个问题很简单,按理来说,大家大抵都能描述出什么是无耻小人,可方先生只收一位门生,所以,这题看似平淡,但是肯定很不简单。

他先看看别人怎么答再说。

倒是这时,却有目光朝他看来,陈凯之抬眸,正见张如玉那双桃花眼朝自己森森地盯来,哎,这个家伙,看来是要死盯着自己了,这是什么仇什么怨啊。

终于,有人站出来答道:“见风使舵、反复无常者,即是小人。”

陈凯之很佩服他的勇气,大哥,你是来打酱油的吧,要是这样容易,你去考状元好不好?

果然,方先生默不作声。

那人便耷拉了头,又有人禁不住道:“心胸狭隘、表里不一,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便是无耻小人。”

方先生依然不做声。

这时众人七嘴八舌起来:“拨弄是非,挑拨离间者便是无耻小人。”

“吹毛求疵,自以为能……”

诸生各个绞尽脑汁,纷纷作答。

方先生只抱着手中的茶盏,在这嘈杂声中,垂下眼帘,轻吹茶上浮起的茶沫,微笑不语。

果然很不简单啊。

陈凯之细细观察,显然这些回答,都入不了方先生的法眼,这倒奇了,这些都可以算是无耻小人,可方先生为何不为所动?明明是他自己出的题这样简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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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逼我放大招

陈凯之心里狐疑着,倒是这时,那张如玉呵呵一笑,这自信的笑声顿时吸引了所有人,大家纷纷噤声,连方先生也抬眸,朝向张如玉看去。

张如玉气定神闲地道:“小侄以为,诸位兄台各陈己见,说的都有几分道理,可是以我之见,小人是风。”

风?

所有人错愕地看向他。

方先生似乎来了一点兴趣,不咸不淡地道:“风怎么是小人呢?”

张如玉神采飞扬,桃花眼顾盼着,道:“古人有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秀木,即是君子也,君子鹤立于鸡群,才被风所催之,这风,不正是小人嘛,所以才有后一句,叫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非议君子的,是风,是众,正因为有这些无耻小人,所以使得秀木与君子,虽藏机锋,却不得不泯然于众人,恪守中庸,免得为小人所乘,所以小侄以为,风即无耻小人,而我辈读书人,为了防止被小人戕害,却不得不收敛锋芒,是故德高者愈益偃伏,才俊者尤忌表露,如此,方可藏身远祸也。”

明伦堂里鸦雀无声,这一个回答,显然颇有新意。

诸生紧张地看向方先生,方先生似有所触动,脱口而出道:“好,很好,好的很哪。”

一连几个好字,就将许多人都推入了冰窖之中,没希望了。

张如玉含笑,心里知道,方先生对自己的回答十分满意,自己拜师的事,算是十拿九稳了,心里顿时痛快无比,行云流水一般朝方先生作了个揖:“多谢世叔夸奖。”

那教谕此时也是红光满面的,朝方先生道:“张公子确实是满腹经纶,何况又与先生有旧,倒是恭喜先生收了一个好门生,羡煞旁人啊。”

这教谕正因为懂方先生的心思,所以才说这番话。

言外之意是告诉其他人,都散了吧,方先生很忙,而今名花有主了。

一下子,诸生顿时变得懒散起来,虽然有些不服气,可是张如玉将无耻小人比作是风,实在是精彩,不但引经据典,而且灵气十足,自己是白来了一趟,给张如玉做了绿叶。

张如玉得了方先生夸奖,又听了教谕的话,心里便晓得大局已定。

只是……赢得太轻松了,挺遗憾的,不能听一听陈凯之那小子有什么高论,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档次太低,料来狗嘴巴里也吐不出象牙,随即心里又冷笑,目中流出不屑之色,表妹真是瞎了眼啊,亏得她为这小子的曲儿茶饭不思,对他念念不忘的。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本公子的对手!

可是陈凯之却是感觉整个人不好了!

纳尼……

就这样错失机会了?

陈凯之下巴都要落下来了,因为他细细观察到,县里的教谕说到恭喜先生收到一个高徒的时候,方先生面上流露出了欢欣的笑容。

哎呀,我的长期饭票啊!

就这么……没了?

不成,德玛西亚……啊,不,陈凯之决不退缩。

“我也来答一答。”陈凯之上前,显得信心十足。

信心很重要,你必须得有气势,若是战战兢兢,怎么能喧宾夺主?凯哥必须嚣张啊,这是背水一战,奋力一搏,关系到了前途,还有饭票。

他这潇洒出来,自信满满地发言,立即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教谕脸色一沉,显得有些不悦,方才自己的言外之意,难道这小子没听明白吗?这事已经定了,现在还来添什么乱?

“不过……”陈凯之卖了个关子道:“要我答这题,需一样东西,需请县学里给我买两斤饴糖来。”

这饴糖便是上一辈子的麦芽糖,陈凯之来时,见到沿街有人叫卖。

满堂的读书人都吓了一跳。

这人好大的胆子,教谕大人都已暗示过了,你这样没眼色倒也罢了,却还想叫人去给你买糖?

张如玉先是一惊,却又大喜,忍不住抽出了扇子,摇了摇,这才觉得有些冷,他心里其实更冷:“不知死活的小子。”

教谕则是愠怒道:“放肆,答不出便答不出,要糖做什么,这饴糖与答题有什么关系?”

若是碰到其他人,只怕这时候已经胆怯了,这可是县里的‘教育局长’呢,地位天差地别,可陈凯之却不是其他人,他一点都不像是玩笑的样子,上前一步,抱手作揖道:“大人,学生保准答得比张公子好。”

教谕愣了一下。

这明伦堂里,已有人开始噗嗤笑了起来。

哈……这人看着面生,不但胆子大,面皮还很厚。

可陈凯之不在乎,凯哥脸皮就是厚!

其实这也里头也藏了陈凯之的小心思,是他故意先夸下海口,因为只有如此,方才能让大家生出好奇心,想知道自己怎样答题。

县中教谕沉眉,一时拿不定主意。

反是坐在一旁的方先生呷了口茶,风淡云轻地道:“噢,倒是很想见识见识,去给他取买两斤饴糖来吧。”

教谕听罢,便冷着脸吩咐差役:“去吧。”说罢,又恶狠狠地瞪了陈凯之一眼:“若是答不出,本官决不轻饶。”

立即有差役得了吩咐,火速去了。

堂里却传来许多窃窃私语。

“这人是谁,这样的放肆。”

“看着面生,看来是疯了,现在夸下了海口,这教谕大人岂是好糊弄的?到时候少不得要震怒,他就吃不了兜着走。”

陈凯之对此,无动于衷。

果然过不了多久,差役便买了糖来,陈凯之收了,见众人纷纷奚落的样子,尤其是张如玉,更是阴阳怪气地道:“陈凯之,可要好生答题,若是再作怪,哼哼,教谕大人饶不了你。”

陈凯之不理会他,打开包了饴糖的纸包,然后捏起一小撮糖,直接洒在了地上。

而后他蹲着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地面。

一秒钟,两秒钟,一分钟过去……

大家起初,还以为这陈凯之接下来要滔滔不绝的开始长篇大论,谁晓得这家伙,居然就这么蹲在地面上,一直一动不动的。

见鬼了这是,这人是疯了吗?

张如玉冷声道:“陈凯之,你又作什么怪。”

“嘘!”陈凯之作了个噤口的手势,继续蹲着,不咸不淡地道:“等。”

“你,你……”张如玉恼火了。

倒是教谕铁青着脸,咳嗽两声,淡淡道:“等吧。”

声音宛如千年寒冰,看上去是纵容陈凯之,实则却是夹枪带棒,似乎在说,若是不给一个交代,你这小子就别想竖着出这明伦堂了。

突然,陈凯之道:“来了。”

来了……什么来了?

第十一章:无耻之尤

听到陈凯之说来了。大家纷纷近身去看,可……什么都没有啊。

陈凯之却极认真,道:“噤声。”

他这古怪的举动,终究是勾起了人的好奇,方先生和教谕心里犯嘀咕,偏偏碍于身份,不便近身去看。

可是张如玉等人却俯身凑上去,须臾,只听张如玉大笑道:“不就是一只蚂蚁吗?这也叫答题?”

果然有一只蚂蚁,很是小心地出现在了那一小撮的饴糖边,围绕着饴糖来回走动。

陈凯之却是道:“再等。”

那蚂蚁在观测之后,接着便开始走开。

“蚂蚁走了。”

有人不禁道。

更多人一头雾水的,有人已经不怀好意的猜测着,这姓陈的,莫不是脑子有毛病?

“是啊,它走了。”陈凯之道:“它去呼唤它的同伴了,你们等着,蚁穴中的蚂蚁很快便会倾巢而出。”

陈凯之耐心地解释。

噢。

大家恍然大悟。

不对,这和答题又有什么关系?

不等那教谕发难,突然有人道:“看,这里有一队蚂蚁。”

却见在饴糖半米之外,一处柱角处,许多蚂蚁浩浩荡荡而来,列成长蛇。

有人想要用脚去踩。

陈凯之制止道:“且慢。”

他的声音似有魔力,便是此时,那方先生和教谕也有些坐不住了,他们很想知道,陈凯之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明堂。

终于,二人起身离坐,假作漫不经心地背着手,徐徐踱步到了陈凯之的身边。

陈凯之却是乐呵呵地笑了,然后……在所有人费解的目光之中,他拾起了饴糖,不只如此,他还刻意的将饴糖位置的尘土俱都磨平,狠狠用鞋将饴糖的痕迹抹了个干干净净。

方先生面露好奇,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陈凯之很直接地道:“无耻呀。”

“啊……”

满堂的人看向陈凯之,下巴都要落下来了。

陈凯之笑呵呵地朝方先生行了个礼:“这蚂蚁见了饴糖,立即跑去蚁穴招呼它的同伴,在它看来,自己是寻到了好东西,这叫独乐不如众乐,于是它的同伴们得了消息,顿时精神大震,数千蚂蚁倾巢而出,便要随着这起初发现饴糖的蚂蚁前去寻这‘宝山’,可是,先生请看,我已将这饴糖毁尸灭迹了,等他们兴冲冲的来,却发现根本没有饴糖的痕迹,那么敢问先生,这先前报信的蚂蚁,会是什么下场。”

方先生还未明白,却是下意识地道:“若蚂蚁是人的话,那么这蚂蚁,自然信用全无,自此被它的同伴遗弃,再无法抬起头来做蚁。”

“先生说的好啊。”陈凯之笑道:“你看,学生转眼之间,便让一只蚂蚁从此改变了一生,这……叫损人而不利己。”

所有人恍然大悟,猛地,有一种森然的感觉,换位思考一下,自己若是那只被陈凯之戏耍的蚂蚁,便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陈凯之嬉笑起来:“其实,方才有一个人,比那只蚂蚁还受害。”

“……”

陈凯之笑容可掬的取出了那一包饴糖:“蚂蚁因为学生的戏弄,自此改变了它的一生,而这包饴糖,其实学生要答题,却要不了这么多,为何要人买两斤来呢?那是因为学生想吃糖了,所以,多谢那位差役大哥赐糖,这……便叫损人而利己。”

众人有些发懵。

终于,有人开始理清了思路。

噢,原来一开始,陈凯之要饴糖是真,可是要两斤饴糖却是假,他让人买来两斤饴糖,却只放了一小撮在地上,其余的却全数收入囊中,他不但耍了那蚂蚁,还耍了那买糖的差役。

许多人背脊发凉,感觉浑身都有一种阴冷的感觉。

这人……心思太阴暗了。

张如玉更是感觉自己头皮要炸开,顿时振振有词地道:“陈凯之,你好卑鄙,你好无耻,你这个小人!”

“对啊。”谁都没有预料到,陈凯之居然毫不犹豫地承认:“这就是卑鄙无耻的小人,在我看来,无耻小人只有两种,害蚂蚁,若蚂蚁是人,那么这便叫损人而不利己,后者我借答题的理由,让那差役去买糖,这便叫损人而利己。”

陈凯之昂头,他比张如玉更加理直气壮,挺着胸脯,义正言辞地道:“这两者都是无耻小人的行径,天下的无耻小人,尽都囊括在其中,人性本善,所以前者损人不利己之人,可谓是少之又少,这样的人往往狡诈无比,十恶不赦,所以对付这样的人,要用刑律去约束,使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

“而更可怕的,却是后者,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世上,无时无刻都有利益的瓜葛,因此,总有损人而利己的无耻小人,为了蝇头小利,而反复无常、见风使舵,表里不一,阿谀奉承,更有甚者,害国害民。”

陈凯之犹如圣人附体,声震如雷:“对这样损人而利己的人,就必须倡导以教化了,所谓读书而明礼,读书而知义,读书而晓廉耻,教化人以圣人之书,就能尽力杜绝这样的现象,本县教谕的职责就在于此,而方先生教书育人,传道授业解惑,有这样的良师在,才能让人明白事理,知晓是非好歹,而杜绝无耻小人之心啊。”

这一计马屁,连陈凯之都觉得拍的有点过份。

趁热打铁啊,还等什么?

就在所有人还在梦游一般,沉浸在这教科书式的无耻示范中心里发寒的时候,就在这所有人还被陈凯之这一番长篇大论而恍惚之间,陈凯之双手抱起,重重朝方先生一揖:“学生陈凯之,答题无方,让先生见笑,学生仰慕先生久矣,生恐自己有一日,误入歧途,而成为无耻小人,今日得遇方先生,愿拜先生为师,列入先生门墙之下,若先生不嫌学生愚钝,学生三生有幸!”

于是……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表哥的脸色犹如猪肝一般,哪里还有方才的风流和倜傥,从亲身示范什么叫做真正的无耻小人,再到这一番无耻的吹捧方先生,真正是无懈可击,可谓精彩绝伦。

任何人都看得出,陈凯之的回答要深刻得多。

方先生神色怡然,目光一直被陈凯之吸引,他长长吐了一口长气,却是抿嘴不言。

陈凯之心里笃定了,这一次,自己赢了。

因为从所有人的眼神之中,都能看出大家对自己的回答更满意,方先生这样知名的人,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包庇张如玉。

方先生背着手,笑吟吟地看了一眼那教谕,道:“大人以为如何?”

教谕的脸色有些难看,有一种生生被陈凯之打了脸的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他略显尴尬道:“既是先生收徒,自是先生拿主意。”

方先生便颌首,淡淡道:“陈凯之?”

陈凯之作揖:“对,学生叫陈凯之。”

哎呀,要装逼了,要表现出凛然正气来,给人的印象很重要,毕竟谁也不希望收一个獐头鼠目、贼眉鼠眼的门生。

所以,陈凯之落落大方,目不斜视,眸子清澈如清泉,绝没有露出半点阿谀之色,只是微微欠身,拘谨又不失礼节。

装逼,我在行啊,凯哥专业装逼二十年,一天不装,浑身痒痒。

方先生道:“经史可读过吗?”

陈凯之道:“学生因没有访得名师,所以所学颇杂。”

鬼才知道这时代的经史是什么呢,陈凯之倒是不敢吹牛逼,若是待会儿人家要考校,那就糟糕了。

方先生的眼睛落在他的身上,上下打量,方才道:“噢,看你倒也聪明伶俐,孺子可教,现在来学,倒也来得及。”

呼……

张如玉脸色已经铁青,其余读书人都是露出惋惜的样子。

说到这个份上,就已经确定陈凯之已列入方先生的门墙了。

陈凯之哪里会犹豫,躬身道:“学生见过恩师。”

板上钉钉,陈凯之这辈子算是坑定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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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名师高徒

木已成舟!

教谕斜眼看了一眼张如玉,心里怕是微微有些不悦,却道:“恭喜方先生,收了一名高徒,噢,汝等且退下吧,陈凯之,自此之后,你便在县学里学习,方先生偶尔会指点你,你去县里办个学籍吧。”

于是众人纷纷作揖,心情各异地退出明伦堂去。

陈凯之心里也是一松,连脚步也轻盈多了……总算在这个世上安稳下来了,真不容易啊。

陈凯之心情不错,却是感觉到一抹不善的目光。

陈凯之驻足回眸,只见张如玉气急败坏地疾步走来,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不服气?

陈凯之抿抿嘴,不以为然地继续往前走,却是突然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撞,陈凯之踉跄了一下,还好收住了脚,不至于摔个底朝天。

他这才发现已经快步过去的张如玉,随即也脚步加快起来!

张如玉刚才当然是故意撞陈凯子的,只是还没等他回头看陈凯之的丑态,便见一个身影如风般地在身边略过,轻飘飘地留下了一句话:“不自量力!”

这四个字说得很轻,却足以让许多人都听得清楚。

“什么?”张如玉顿时暴跳如雷,怒腾腾地道:“你敢骂我?”

陈凯之回头,从容地勾起一抹笑意,双手一摊道:“哪里敢骂你,只是将这句话还给张兄罢了。”

就在张如玉气得浑身发抖的功夫,陈凯之已经不再理这个惦记着自己表妹的禽兽,加急脚步走了。

张如玉还想追上去,徒然间听到喷笑声,只见其他一同离开的学子都纷纷看着他,甚至有几个显然在努力地忍着笑。

张如玉从来没如此这般感到羞耻,却早不见了陈凯之的背影,只能绷着一脸不快,快步离开。

另一头的陈凯之倒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赶回了县里的后,猛地想起了一件事来。

那教谕只让自己办学籍,却没告诉自己怎么办。

他眯起眼睛,不由深思起来。

看来这教谕对我的印象很糟糕啊,明显是刁难我来着,我无凭无据,如何办学籍呢?看来他是巴不得我空跑一趟,然后又回去请教。

又是套路啊。

陈凯之想了想,也是不慌,先到了县里一趟,果然这里的文吏告诉陈凯之,这学籍理应在县学里办的,怎会到县里来。

陈凯之只得悻然而回,到了县学,方先生已是走了,这诺大的县学显得很是冷清,让人通报了一声,又重新回到明伦堂,教谕正在案后看着几份公文,头也不抬起来。

陈凯之道:“学生见过教谕。”

教谕这才抬头,只是脸色冷淡。

“什么事?”

陈凯之道:“学生去了县里,他们说,这学籍该在学里办。”

教谕的脸上浮起不可捉摸的笑容,打趣似地看着陈凯之,搁下了笔,手抚着案牍,似笑非笑地道:“噢,陈生员,你和张公子很相熟吗?”

是说张如玉?

陈凯之觉得有些不太妙了。

教谕却是冷冷地道:“本来,这一次铁定是张公子入围的,可是陈生员一来,却将本来好端端的事给毁了,我也不瞒你,张家和老夫,乃是世交,而今老夫却不知该怎么向张家交代了。”

果然是有黑幕啊。

教谕的脸色愈发冷了,手指点了点案牍,继续道:“事到如今,木已成舟,方先生已收了你做门生,老夫能说什么呢?不过,我还望你能识趣才好。”

“识趣?”陈凯之漫不经心地问。

教谕一副吃死了陈凯之的表情:“当然是你乖乖退出……”

“不退。”陈凯之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欺负人哪,你这是。

教谕脸色一黑:“噢,不退,那就不急,这学籍呢,要办下来,可不太容易,人哪,得自知自己有几分斤两,不晓好歹,事情就更不好办了,按我大陈的学规,想要入学籍,还需有几个生员担保,你先寻保人来吧,还有,县里也要给你开一张荐信,总要证明你品行端正才是。”

圈圈你个叉叉,真不是东西啊。

陈凯之很气愤,这教谕还真是可恶。

阎王好惹、小鬼难缠,他现在这样刁难,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其实就是将自己当作皮球一样踢,好让自己知难而退。

这样的事,前生今世,陈凯之见得多了。

想让凯哥知难而退,想都别想。

越是遇到事,陈凯之就越冷静,他只朝教谕勉强行了个礼:“好,学生告退。”说罢,直接转身走了。

教谕看着陈凯之匆匆而去的背影,靠在官帽椅上,嘴角却是勾出了一丝冷笑,低声喃喃念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等你撞了南墙,自然而然就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了。”

出了县学后,这明媚阳光,将陈凯之的坏心情一扫而空。

不能急,那教谕显然是在为难自己,越是着急上火,越是上了他的当。

凯哥会上你的当?

你这是逼凯哥放大招啊。

两世为人,他陈凯之什么人不曾见过?

他细细一想,觉得不该去找方先生叫屈,因为方先生虽是收了自己做门生,可是二人还太陌生,自己刚刚拜师,就求到人家头上,不但让他心里看轻自己,而且方先生也未必愿意得罪本县的教谕。

所以……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陈凯之径直到了县衙门口,门口的差役认得他:“陈公子,又找周大哥?我去通报一声。”

陈凯之摇头道:“不必,我自己去找吧。”

这门前的差役想了想,本来寻常人想要进衙里哪有这样容易,可这人记得周大哥和他很相熟,想必是懂规矩的,也不便得罪,便放了他进去。

这一次陈凯之却是没想找周差役,他依稀记得,宋押司是在礼房里做事的,便故意往那礼房外头溜达。

教谕大人,你居然坑我,我就当真把这学籍办下来给你看看。

他心里满是人情世故,面上却是人畜无害,终于,一个声音道:“这不是贤侄?”

宋押司果然看到自己了,陈凯之朝一扇窗户看去,见宋押司正在公房的案头后喝着茶水。

陈凯之便走进去,朝宋押司行了个礼:“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了恩公。”

宋押司以为陈凯之是来找自己的,心里生出疑云,可听这话音,似乎是碰巧遇到,便笑容可掬地道:“噢,不必多礼,怎么,你来县里何事?”

陈凯之道:“噢,是来办事的。”

“来办事?”宋押司皱眉,他不喜欢那种走后门的人。

陈凯之解释道:“是这样的,今日我去县学里见方先生,蒙方先生垂青,要收我为门生,教谕大人便叫我来县里办学籍。”

宋押司方才还微微皱眉,随即满脸尽是诧异。

方先生收了陈凯之为徒?

第十三章:恩公出手

方先生收徒的事,宋押司是知道的,只是那方先生是眼高于顶的人,他收的门生,一定不凡,况且这次方先生只收一位关门弟子,可见陈凯之必是有着过人之处。

诧异之后。

宋押司心里不由感叹,好在认了这么个贤侄,这小子很有前途啊。

于是一张公事公办的脸,顿时换上了如沐春风的笑容:“那么,倒要恭喜了,不过这学籍是在县学里办的,何故跑来县里?”

果然……

陈凯之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想,真被那教谕坑了,他只说县里,怕就是故意让自己白跑一趟,然后知难而退。

这等小官最是讨厌了,有那么一丁点权利,便故意刁难你,使你不得不对他屈服。

陈凯之不介意偶尔给人拍一拍马屁,可是这样故意刁难的,他却没好脸色。

陈凯之面上依然笑吟吟的,他不能苦着脸,想要站着把学籍办了,就得靠宋押司了。

陈凯之便一副故作懵懂的样子道:“原来如此,看来是教谕大人没说清楚,倒是小侄糊涂了,我这就回县学里去。”

假装告辞要走,心里则在想:“教谕要摆官威,而偏偏宋押司得知了这件事,宋押司和自己已算是故旧了,他不知道这件事还好,一旦知道,还怎么会袖手旁观呢?”

这就是人性啊,凯哥混社会,怎会不知道这公门中的龌龊?无论教谕知不知道自己和宋押司是故旧,可今儿自己被刁难的事若是传了去,宋押司就等同样被人打脸了。

衙门里什么最重要?官职大小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威信,即便是我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可你若是打他的脸,他还怎么在衙里立足?

宋押司果然凝眉不语起来,心里不由地想,办学籍本就是县学的事,身为教谕的,怎么会说不清楚?

他眼眸深邃,似在权衡,只沉吟片刻,便道:“贤侄在这里少待,我去见见县尊。”

要搬大领导了。恩公很给力啊,显然,教谕想要立威,宋押司呢,该确定主权了。

陈凯之便讶异道:“要惊动县尊吗?”

这是一句废话,你都跑来找宋押司了,县衙里是藏不住事的,大家都知道宋押司称呼你为贤侄,宋押司的朋友,若是随意被人刁难,宋押司的面子还往哪里搁,这里还是江宁县吗?

宋押司却什么都没有说,起身往后衙廨舍中去。

本县县令姓朱,这江宁县隶属于金陵府城,而金陵乃是陈朝四都之一,所以朱县令乃是京县县令,寻常的县令是七品,而他却是正六品,前途远大。

此时他正在廨舍里喝茶,宋押司进来,行了礼,道:“明公,方先生已点了弟子。”

朱县令对这方先生素来尊敬,听罢来了兴趣,声音低沉道:“噢?不知是谁有这样的运气?”

宋押司含笑道:“乃是一位叫陈凯之的青年才俊,不过他现在并非县学生员,明公上次有言,说是方先生的门生,直接入县学读书,补为廪膳生员。”

朱县令点头笑道:“噢,这是应当的,提携后辈,事关教化,不可不看重。举手之劳的事嘛。”

宋押司却是深深看了朱县令一眼,才道:“虽是区区小事,只怕下头的人办不好。”

朱县令面上的笑容不见了,这宋押司乃是自己的心腹,他突然说下头的人办不好,肯定不会是空穴来风,这言外之意,颇有几分县学办事不利的意思。

朱县令深深的看了宋押司一眼,似有所悟,道:“你说的是,这满县都是欺上瞒下的,方先生是本县请来的,理当亲力亲为,莫让下头的官吏误了事。”

他沉吟片刻,摊开一张纸,提笔写了一张条子:“去吧。”

宋押司忙是将条子收了,作揖道:“明公,学生告辞。”

一会儿功夫,宋押司就从廨舍回来,将条子取出,交给陈凯之道:“贤侄,天色不早,赶紧去办了学籍,到时安顿下来,让人捎个口信于我,有闲我去看看,近来县里公务繁忙,就不远送了。”

将字条收了,陈凯之心里一块大石落地,自己赌对了,感激地道:“多谢。”

……

明伦堂里灯火通明,吴教谕皱着眉头,随手翻阅着几篇公文,心里显得有些不痛快。

张家那儿,他是再三拍了胸脯做了保的,谁曾料到,竟是半路杀出了程咬金。若是事情办不成,自己以后还怎么在张家人面前抬起头来?

心里顿时对陈凯之生出了更深的厌恶之心,若不是他,何至于闹出这样的麻烦。无论如何都要解决掉,不然……

正在他思索的功夫,有门吏匆匆进来道:“大人,那陈凯之又来了。”

教谕听罢,顿时抖擞精神,眉宇微微一挑,有些不屑地道:“噢?那叫他进来吧。”

教谕敛起神色,缓缓端起了茶盏,一副轻描淡写地样子,陈凯之的荐信,他已查过了,不过是个小吏给他做的保。陈凯之这人没什么关系和后台,今儿恐吓恐吓他,不怕他不就范。

陈凯之到了县学,通报之后,一进去就看到板着脸,高坐在明伦堂里的教谕,陈凯之上前一步,作揖道:“学生见过教谕大人,噢,是这样的,学生又去了县里一趟,那儿的人说,这学籍,确实该在县学里办,还请教谕大人……”

教谕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凯之,眼里露出些许的嘲讽。

这个傻家伙,居然真不甘休啊,还没完没了了。

“陈凯之啊……”教谕坐定后,方才慢条斯理地打起了官腔:“方才老夫的话,你还不明白吗?”

圈圈你个叉叉,我明白才有鬼了。

陈凯之道:“可是教谕大人,我不明白啊。”

他依旧是人畜无害的样子,像一只不谙世事的小白兔子。

教谕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他沉眉,双目掠过冷然:“张家不是你惹得起的,你识趣一些为好。”

这什么意思?铁定了要逼他退出?

陈凯之的脾气也上来了,尽力压住心头的火气,保持着风范,淡定道:“张家惹得起惹不起,与我有什么关系?学生已拜入了方先生的门墙……”

教谕怒了。

这个家伙,简直就是胡搅蛮缠。

他猛地拍案,啪的一声,索性也撕下了脸皮,厉声道:“陈凯之,你也配做方先生的门生?你是什么东西,今日本官有言在先,你若是不识趣,老夫有的是手段整你,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有用。”

他乃是县里的学官,自有一番气势,此时动怒,足以让人心怯。

这本就是要夹枪带棒,让陈凯之知难而退罢了。

陈凯之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无耻小人了。

他心里想,凯哥争取的名额,若是真乖乖让了出去,我陈凯之这社会不是白混了?

陈凯之居然也不客气,伸手往下头的一方书案拍打,发出砰的一声:“你说什么?”

“……”

这教谕本以为陈凯之会被自己所威慑,谁料这家伙居然也拍起了桌子,比方才更嚣张,他的怒气顿时更盛,喝道:“陈凯之,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咆哮本官,你……来人,来人!”

陈凯之却是凛然无惧,居然朝教谕投以轻蔑的眼神。

这个眼神被吴教谕捕捉到,心里更是勃然大怒,忍不住在心里道:“好,很好,今儿趁着他蔑视本官,将他办了,治他不敬之罪。”心里有了主意,正待要开口。

陈凯之这时却是义正言辞地道:“教谕大人,你身为学官,居然敢说这样的话。天王老子来了都没有用?莫非教谕大人比天王老子还大?今日这事,我绝不甘休,咱们没完。”

混社会第一法则,气势,气势,气势。

孰是孰非,都不重要,但是一旦遇事,在权衡了双方实力之后,一定要摆出气势,不可以让对方摸清你的底细。

这事儿,没完,就是杠上了。

第十四章:我自读我的书

教谕要抓狂了,见过嚣张的,没见过这么嚣张的。

陈凯之却是板着面孔接着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明伦堂,教谕大人作为学官,居然如此威胁我一个读书人,好啊,这敢情好极了,教谕大人留着这句话,我们这就去县里,请县令大人做主,如果教谕大人连县令大人都不放在眼里,那就去府里,去州里,有人自觉地自己天下第一,谁都不放眼里,那我们就去找那个天王老子,且看看,天王老子来了,做不做得了主,我要人其他人也看看,这青天白日里,在这教化的重地,会有人这样口出恶言,这样目中无人,这样目无王法。”

这个气势,真是吊炸天了。

那吴教谕也是一时呆住,打官司,去县里,去府里,去州里,去找天王老子……

这……谁给你的胆子啊。

这时,陈凯之却是旁若无人,气势的重要性就在这里,先声夺人,不给对方思考的空间,摆出一副有种你们就把事情闹大的姿态,半点都不可软弱和犹豫。

他朝教谕一笑道:“到了这个份上,只好请人主持公道了,这个学,我不入也罢,呵,且要看看,今儿在这里的人,谁没有好下场。”

陈凯之说着,一点儿也不客气,对吴教谕也没有了半分的尊敬,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字条来,跨步上前,直接将这字条摔在了教谕的案头上:“走了,告辞。大人,我们会再见面的!”

教谕未来得及反应,却见那字条落在案头上,本想说你今日还想走,却见那字条露出了几行字迹,细细一看,身躯却是一震。

县令大人的笔迹……

教谕的脸色唰得一下苍白如纸,忙是抓起那字条来看,便见字条上写着:“喜闻本县生员陈凯之拜入方先生门下,教化大事,不可不慎,县学宜早请该生入学,不可疏忽怠慢。”

一行很普通的文字。

却令教谕方才还想发雷霆之怒,这股怒气,像吃了苍蝇一样,一下子生生地吞了回去。

县令大人,居然亲自过问了,他心里开始没底气了。

在这县里,只有一个人说了算,这个人就是县令,他是吴教谕的主官,若是和县令撕破了脸,这绝不是好玩的,虽然吴教谕直接受府学和州学辖制,可是在这个县,县令依然是一言九鼎的存在。

这陈凯之,居然有这样一层关系在?

他的脸色顿时难看至极,心里更是想:“县令大人都亲自问了,他日肯定会问起这件事,若是陈凯之没有入学,这就是疏忽怠慢了。再者,陈凯之走一趟的功夫,就能弄到县令大人的字条,这家伙,到底什么背景?”

再想到陈凯之方才的气势,仿佛一点儿也不惧继续把事态闹大,巴不得闹得天下皆知。

且不说别的,就算将这件事闹到了县里,发生这样的争执,都让自己够呛的,至少这官声,算是完了。

身为学官,名誉很重要啊。

水很深啊。

可是这时,陈凯之已经走到了门槛处。

不,不能让他走。

若这家伙当真赌气,他的前途没了,自己的官运,怕也没了。

不成,不能闹,得把事情压下去,闹起来,谁都没有好果子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吴教谕下意识唤道:“陈凯之。”

陈凯之驻足,笑吟吟地回过头来,朝吴教谕作揖:“不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吴教谕的脸色很是丰富,带着不甘,却似乎又有几分忌惮,终于,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入学吧。”

……

天底下的事只要路通了,就好办了,有了县令的手令撑腰,学籍便办了下来。

陈凯之很是欣慰,学籍下来,也算是有了安生立命的资本。

陈凯之很清楚,这个时代也是学而优则仕,若是学的好,进一步,可以一路过关斩将,鲤鱼跃龙门,过上吃香喝辣,每日臭不要脸,过着没羞没臊的日子。退一步来说,县学生员的招牌,也可以给人写写算算,一辈子混个温饱。

住处是分发的,不过却不是县学里,而是在县学外,一处依河而建的木屋。

好吧,是寒酸了一些,有些荒芜,很多地方需要修葺一下,虽然简陋了些,但至少可以容身了。

这月的米粮也领了,三百文钱,加上二十斤米,噢,还有一块熏肉。

清贫是清贫了一些,可胜在稳定,学里发了一些书来,乃是五经,他特意打开其中一本《诗经》,一行行文字便出现在了面前,陈凯之心里诧异,这里的诗经,倒和上一世的四书五经中的诗经一字不差。

陈凯之抖擞精神,这样的话,融会贯通就容易许多了,至于学习,他倒不怕,他本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尤其是穿越之后,思维更敏捷,一目十行下去,居然一下子记住了。

惊喜啊,智商见长。

只是……虽然如此,陈凯之还是犯了难,因为只发了五经,却没有发四书,既然没有发,肯定不是四书不重要,恰恰相反,这可能是此前拉下的功课,县学里默认了自己是个‘读书人’,自然而然,不可能教他从基础功开始学起。

这四书五经,是一脉相承,说穿了,五经便是四书知识的延伸,学习五经的同时,自己还得先自学四书开始。

住宿的环境,有些嘈杂,因为是县学附近,所以一点儿也不意外的是,河水的两岸,也就是隔壁与河相望的对岸河畔,竖立着许多的歌楼酒肆。偶尔,还有伶人的浅唱和歌女的欢声笑语传来。

没毛病,这和上辈子的学校边,总有无数黑网吧和黑歌厅一样的道理,毕竟……读书人更追求精神上的需求嘛。

尤其是靠着自家边,一座三层小楼矗立,此时还是天光,所以那儿也没多少来客,歌女们却已是醒了,倚着轩窗、勾栏,居高临下,便可将陈凯之的小屋一览无余。

她们惊奇发现,这里突然多了一个奇怪的邻居,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捋起大袖,来回提水清洗,于是便如见了新大陆似的,忍不住调侃起来道:“小哥可是慕名在此住下,要听我们唱歌吗?”

“哎呀,好俊的小子,你来,让姐姐摸摸。”

“你瞧他,真真像画里走出的小公子一样。”

陈凯之深呼吸,然后置之不理,凯哥要读书呢,功课本来就落下别人一大截,打铁还需自身硬,勤奋刻苦却是必须的。

上街市买了柴米油盐和几个鸡蛋,回到家中,点火生了饭,面上却已是一鼻子灰尘了,将就着用蒸蛋伴着夹生的饭吃。

接着便端坐在了旧桌椅上,因为房子没有修补好,所以有风自屋顶灌下来,有些冷,陈凯之却懒得理会,等以后有了钱,再修补一下吧。

拿起五经来,开始疯狂啃读,他本就有超强的学习能力,加上变态的记忆力,至于对里头文字的理解,就不必待言了,一日下来,学得如痴如醉,效果也是神速,等到天色越来越暗淡,陈凯之方知天色黑了。

蜡烛很贵的,虽然陈凯之已买了几只,却不舍得用,中午余下的饭温一温,勉强果腹,只是屋里已是伸手不见五指,陈凯之走出屋去,却见一旁的歌楼却是灯红酒绿,欢声笑语,顿时来了主意,有了……

搬了个小马扎子,径直走到歌楼这儿,门前的龟奴见陈凯之体面,笑脸相迎:“公子……”

陈凯之打断他的话:“我不进去,我只在外等我哥。”

………………

给大家讲一个笑话:老虎新书成绩好惨淡,分类新书榜才第三名。

呃。这个笑话说出来的时候,心里有点凉凉的,好吧,埋头写书,不牢骚。

第十五章:不能忍了

“啊,你兄长是谁?”

陈凯之道:“不能说,说了他要生气的,我就在门前等,你不必招待我。”

将小马扎子在门廊一侧放下,书拿出来,借着那门前廊下的灯笼光线,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那龟奴见了,又好气又好笑,细细一想,瞧人家这样体面,又是读书人,而且似乎他的兄弟还在里头销金,也就不好赶人了。

夜幕降临下来,沿江两岸,已是张灯结彩,青楼楚馆,骚人词客,杂沓其中,投赠楹联,障壁为满,一掷千金,欢声笑语,伴随那琵琶和琴声,直上九霄。

坐在门廊一侧的陈凯之却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任他喧哗和强颜欢笑,只心里默记住诗经中的内容,沉醉其中。

陈凯之就是如此,混社会的时候,便比谁都能混,可一旦学习和工作,也绝不受外界影响。

也有上门来的宾客,见一个少年低头看书,惊了。

卧草,神了啊,故意走到少年的身后,还以为是什么小黄书呢,谁料入目的却是‘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

看得人眼睛都直了,进了这歌楼时,便唤龟奴道:“这少年是谁,竟在这里看诗经。”

龟奴便谄笑着道:“我也不知,要不小人打听一下?”

恩客便笑骂:“打听做什么,只是好奇罢了。”便也不再过问。

陈凯之只沉醉在他的小天地里,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上进的重要性,读书既然可以成就自己,那么就该刻苦地读书,人有了本领,才是在这个世上真正的立身之本,别看平时他嘻嘻哈哈的,可是该下苦功的时候,却是绝不肯含糊。

等到歌楼里曲终人散,恩客渐散,龟奴打了哈哈,长街多了几分清冷,陈凯之才感觉到困意袭来,才回到破屋之中睡了。

次日,陈凯之便要去学里,到了县学,却已有许多同学了,远处却听到声音:“张公子竟也来县学?”

“他乃是大户,家里自有名师教导,何须来县学里读书?”

“据说是昨日输给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子,心里不忿呢。”

陈凯之听了这些闲言碎语,倒也不在乎,这课堂就在明伦堂,陈凯之果然看到张如玉已高坐在第一排的首位了,正与几个同学说笑。

见了陈凯之来,张如玉只不屑地看他一眼,陈凯之当作没看见,被狗瞪了一眼,难道还瞪回去?

只是陈凯之是初来乍到,显然这些学生也不愿理他,他随便寻了个空位,隔坐正是一个胖子,正蒙着头打着呼噜,哎呀,这一看就是个学渣嘛,难怪没有人肯和他坐一起。

接着梆子声起来,便有先生来了,来的却不是方先生。

陈凯之一点儿也不意外,方先生这样的大儒,是不可能日常来授课的,一个月能来上几天课,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不过自己是他的关门弟子,倒是很有机会去请他私下里上上课。

想到这里,陈凯之打起了精神,好好读书,方才能成大器,连书都读不过,还怎么腐朽糜烂?

这先生先唱了名,得知张如玉来了,似乎对他印象不错,朝他微笑点头,等点到了陈凯之的名字,便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你便是昨日有幸成为方先生关门弟子的陈凯之吧。”

陈凯之起身,朝这先生一揖:“正是。

先生便捋须,含笑道:“很好,后生可畏,好生读书。噢,今日教授的乃是《诗经》。”

陈凯之彬彬有礼地谢过,这先生说罢,便开始讲授起来。

陈凯之认真细听,诗经中的内容是死的,每一个时代,都有一种解读,大可以说是官方的思想,所以陈凯之必须了解。等那先生讲授的差不多了,便起身离坐,让学生们开始自学。

说来也怪,先生一走,坐在一旁的同桌便流着哈喇子醒了,一脸虚胖,却像是一副肾亏的模样,陈凯之只看他一眼,便晓得这胖小子十有八九,是‘黑网吧’的常客,啊,不,是不可描述场所里通宵达旦的常客。

“你是谁?”这胖小子对陈凯之颇为警惕。

陈凯之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陈凯之总是喜欢用自己温柔的笑容去感化别人:“我叫陈凯之,敢问同学高姓大名。”

“噢。”胖小子很轻描淡写的点点头,对陈凯之似是没什么兴趣:“叫我杨杰就可以。”

新同学,新同桌,就是新气象,陈凯之便道:“杨同窗,你好,噢,敢问这四书……杨同桌有吗?能否借我看看。”

只学了五经,没有四书可不成,陈凯之非要问问不可。

听到四书,陈凯之发现无数的目光如电一般朝自己看来。

怎么?脸上有花?哥们我爱好学习,莫非感动了你们这些学渣。

杨杰听了,竟是突然对陈凯之来了兴趣,小眼睛眯成一条缝:“你没学过四书?”

陈凯之决定谦虚一把,学而时习之肯定是知道,可都只限于上一世教科书里的几篇文章,距离真正的烂熟于心,还差得远了。

陈凯之道:“是这样的,我从前没有学过。”

顿时,一阵哄笑声传来,陈凯之一头雾水。

那张如玉本只是看着陈凯之冷笑,一听陈凯之说没学过四书,立即大笑起来:“你连四书都不曾学过,还敢来县学读书?这四书,从蒙学就开始学的,哈哈……原来是个空有几分小聪明,却不学无术的草包。”

众人起初还以为,陈凯之是何方神圣,现在一见陈凯之自己露了底,也都放肆笑起来。

陈凯之明白了,原来这四书,相当于小学生的内容,是基础,可是县学属于初中的课程。难怪被这些人嘲笑了。

不过不打紧,没学就没学,陈凯之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倒也不畏他们嘲笑。

谁料这杨杰一听,顿时心花怒放的样子,方才还懒洋洋,一副欠奉的样子,却是一下子拉住陈凯之的手,不肯放开:“兄台叫陈凯之,好极了,看来你我是同道之人啊,哈哈,我也没学,学他个鸟,老子家里有钱。你我都是不学无术,看来,也算是有缘人,难怪能同桌而座,你瞧瞧这些书呆子,老子没一个瞧得起,陈贤弟,不要看什么劳什子书了,我实话和你说,少壮不努力,现在想要奋起直追也难了,待会儿我让你见识好东西。”

陈凯之顿时感觉到无数人嘲弄的眼神了,这眼神既是对自己的,也是对杨杰的。

明白了,这家伙是个出了名的学渣,家里有钱,混进来读书的。

心里很震撼啊,这才来上课第一天,就交了一个坏朋友,这样下去可怎生了得。

陈凯之朝他一笑道:“杨兄,我看你双目无神,料来,只怕还没睡够吧,你继续睡,到时候再沟通。”

杨杰笑了:“这倒是,昨儿那翠烟楼的娘子,太来劲儿了,我先睡了啊。”脑袋一耷,竟真的打起了呼噜。

陈凯之只能一声叹息。

倒是放学之后,陈凯之急着要走,张如玉像是故意要堵着他似的,高声道:“陈凯之,你既连四书都没有学,不妨如此,我教你论语吧。”

语气之中,满满的嘲讽。

论语是四书中最基础的学问,很多人入学时就需要背个滚瓜烂熟了,言外之意是,就讽刺你陈凯之不学无术。

张如玉是世家公子,大家既然知道张如玉和新来的同窗不对付,少年人也都爱起哄,于是纷纷哄笑起来。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啊。

陈凯之不能忍了。

第十六章:孺子可教

不过陈凯之这个人,历来是用脑子来解决问题,面对张如玉的讽刺,陈凯之脸上淡定从容,很愉快地走上前,彬彬有礼道:“多谢张兄美意,不过……我若是有不懂的地方,自然会请教自己的恩师,倒是不必有劳张兄。”

伤口上撒盐……

啦啦啦啦啦啦……你咬我,方先生是我恩师,我还需找你学?

张如玉顿时像是吃了苍蝇一样,原是打算奚落他,现在这一番话,却提醒了他,他曾是陈凯之的手下败将。

他恶狠狠地瞪陈凯之一眼道:“姓陈的,你别嚣张。”

陈凯之很惊讶地道:“我不嚣张啊,张兄何出此言?好了,我要学习去了,张兄,再会。”

这叫用文明对抗野蛮,打的就是你这不要逼脸的家伙。

不理会张如玉那张满是怨恨的脸,陈凯之收了书走人,做饭,买书,读书,还有将房子打理一下,陈凯之很忙。

就这样,陈凯之居然成了这座丽红院的‘常客’,人家来这儿是销金,陈凯之却是读书,读书嘛,走的是正道,才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以至于这歌楼里的歌女们竟也知道了这么个怪胎,一打听,原来就是隔壁的那穷书生,不免又是媚眼飞来。

说来也怪,陈凯之越是对她们置之不理,她们反是更加肆意的调笑,偶尔说一些暧昧至极的话:“陈家小公子,来,我有宝贝给你看。”

陈凯之也只含蓄一笑,收起书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姐姐,宝贝就不看了,我要温习功课。”

那歌女便笑得花枝招展,捂嘴觉得要岔了气,便忍不住给他冠名:“呆子。”

陈凯之不以为意,只笑了笑,人家也没恶意,相比于那些同窗,他反而更愿意市井中的‘粗鄙’。

莫欺少年穷,那些渣渣,真以为凯哥不学无术吗?等着瞧吧。

夜深了,收拾了马扎,回去睡觉去也。

“你且等等。”说话的是这院里的翠红,翠红在这儿年纪是最小的,据说还是个清倌人,眼下只是负责给迎客的歌女们清理和打扫。

她自二楼的勾栏轻呼一声,快步下楼,竟是用帕子取了几块糕点来。

陈凯之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这些沦落红尘的女子,反而有情有义,自从知道陈凯之对她们没有企图,却也对陈凯之生了好感。

陈凯之不客气,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一番美意,扭扭捏捏反而没意思了,大大方方接了糕点,深深一揖,楼上便有人探出来调笑几句,借着灯火,看翠红在灯影下红彤彤的姣好面容,陈凯之吁了口气。

入学了七八天,终于方先生要来授课了。

陈凯之来得最早,等到了明伦堂,先生没来,张如玉这些人却已经摩拳擦掌,连那杨杰也不敢睡了,他和陈凯之渐渐熟稔,陈凯之甫一坐下,杨杰便凑来,压低声音道:“今日方先生来授课,了不得了啊,哎呀,我可不敢睡了,方先生不比其他人,惹了他,我爹也压不下,凯之……”他挤眉弄眼:“你要小心,听说那姓张的今日想故意让你在方先生面前出丑。”

陈凯之心里想笑,这张如玉看上去年纪也是不小了,居然还跟小孩子似的。

陈凯之含笑道:“多谢杨兄提醒。”

杨杰便贼眉鼠眼的样子,嘿嘿直笑:“出丑就出丑罢,咱们投缘,上次便说带你去看好东西……”

“先生来了。”

杨杰一听先生来了,再没心思往下说了,吓得忙是绷直身子。

陈凯之抬头一看,果然看到方先生徐步进来,面上微微含笑,目光只略略扫了明伦堂的诸生一眼,便落座。

有助教小心翼翼地给他奉茶,众人皆是肃然起敬。

方先生便拿起教具,只淡淡道:“老夫只随口讲一讲诗经,诸位静听。”

说着便开始讲授起来,他的授课内容其实挺乏味的,但陈凯之细听,却发现方先生果然很不一般,对诗经的理解,远在从前几个先生之上,每一个字都是鞭辟入里。

若是杨杰这样的家伙,肯定觉得枯燥,可若真是肯学的,却仿佛方先生随口之间,便为自己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好厉害!难怪这么多人趋之若鹜,还教出了进士。

陈凯之听得如痴如醉,等一堂课听下来,竟发现许多东西还需仔细回味,方能消化。

方先生讲罢,喝了口茶,让陈凯之遗憾的事,先生似乎没有因为自己是他的门生,而特意关注自己,看来下课之后,得主动一些,去认真请教他才好。

正在这时,却有人信步走进明伦堂来,正是吴教谕。

吴教谕笑容可掬地进来,先朝方先生行了礼,道:“先生辛苦,没有打扰先生吧。”

方先生淡淡道:“哪里。吴大人言重了。”

吴教谕便又含笑着道:“诸生们能听方先生讲授学问,想来是受益匪浅的。今日老夫也来凑个热闹,考校一下大家的学问。”

前两天的时候,就有人跑来告诉吴教谕,说是陈凯之这个新生,居然连四书都不曾读过,吴教谕方才恍然大悟,那一日比试,所有的读书人,方先生都默认了他们一定是有读书功底的,也就忽略了基础功这个环节,谁晓得陈凯之这家伙撞了大运,居然靠着小聪明拔得头筹。

今日当着方先生的面,吴教谕就是来戳穿陈凯之的。

他话说到这里,心里想:“待会儿,戳穿了这个小子不学无术,不但方先生生厌,自己也好找个理由狠狠申饬他,甚至将他赶出去。”

当然,吴教谕心里这样想,面上却是一副很公允的样子,先是看向张如玉,含笑道:“张如玉,你先来,昨日先生教授的是什么?”

张如玉像是和吴教谕串通好了似的,精神抖擞地道:“先生教授的,乃是诗经《烈文》。”

吴教谕很有深意地看了张如玉一眼:“背来本官听听。”

张如玉满面红光,摇头晃脑地背诵道:“烈文辟公!锡兹祉福,惠我无疆,子孙保之。无封靡于尔邦,维王其崇之。念兹戎功,继序其皇之。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不显维德,百辟其……”

他背得一字不差,声音也娓娓动听,张如玉成心想要卖弄,所以特意用了古韵,很是动听。

吴教谕一面捋须,一面露出赞赏的微笑,道:“好,孺子可教。”

连坐在讲堂上的方先生,似乎也不禁多看了张玉一眼。

张如玉神采飞扬地道:“多谢大人夸奖,学生只是侥幸记得一些,不敢班门弄斧,往后更该好好学习,不枉费先生们的教诲。”

世家子弟就是世家子弟,这话说的真是漂亮。

吴教谕眉开眼笑,连连点头,道:“大家要多向张如玉学习才是,现在县里对县学的教化尤为看重,听说近来有一些不学无术之徒,在县学里混日子,这是置名教于何地?”

他严厉教诲一番,众人纷纷称是。

…………

冲榜无望,调整心态,写出好故事。

第十七章:神技

坐在陈凯之身边的杨杰吓得面色惨然,教谕大人,这是当着和尚骂秃驴啊,不知学里是不是真要严惩像自己这样不学无术的人,可在县学混不下去,回家非要挨揍不可。

吴教谕目光一转,眼睛却朝杨杰和陈凯之的方向看来,杨杰更是吓尿了,低声喃喃念着:“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大人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陈凯之!”吴教谕已是走上前来,根本忽视了杨杰的存在。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吴教谕进来的时候,陈凯之就知道吴教谕想打什么主意了,他其实更关注方先生的反应,却见方先生始终高深莫测的样子。

尼玛,这恩师,连自己这老江湖都看不懂啊。

现在事到临头,陈凯之只好起身,恭恭敬敬地朝吴教谕行了个礼:“不知先生有何吩咐?”

吴教谕如沐春风地道:“陈生员乃是方先生高徒,本官倒是想要考考你。”

他面含微笑,实则是绵里藏针,一个入学不久,连四书都不曾读过的人,想来是经不起考验的。

所以吴教谕很有信心。

陈凯之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见许多人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道:“学生入学不久……”

吴教谕哪里肯让他谦虚,振振有词道:“方先生的高徒,自然是非同凡响,这和入学多久没有关系,四书五经,乃是读书人必修的功课,倒背如流,本是县学生员的本份,今儿老夫只考你四书五经,你可听好了,若是答不出,少不得要予以惩戒。”

他的口气,声色俱厉,杀机隐现,随即道:“礼记《大学》篇,想必陈生员已经倒背如流了,你来背诵老夫听听。”

这礼记,也是五经的一种,《大学》篇,县学里也已经教授过,不过那时候陈凯之还未入学,既然陈凯之没有基础,怎么可能背得出来?

何况,礼记比诗经更难一些,诗经毕竟只是背诗,且多以短诗为主,这大学却是文章,洋洋上千言呢,就算是许多县学生员,都未必能背得滚瓜烂熟。

方先生只是高坐,不过听到这个题,心里便了然了什么,却依旧静默以对,呷了口茶,等陈凯之来答。

吴教谕自然是洋洋得意,许多生员只听到这题,也都挤眉弄眼起来。

陈凯之想了想,道:“若是学生背的不好,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他沉吟了片刻,便磕磕巴巴地念道:“也利为义以,利为利以不国谓此,矣何之如无亦,者善有虽,至并害灾……”

吴教谕一听,这背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是学官,自然对《大学》篇耳熟能详,只听陈凯之背了第一个字,便怒从心起,胡闹,简直就是胡闹,大学里,哪有什么也利为义以。

他脸色一正,厉声道:“陈凯之,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戏弄本官。”

戏弄学官,可是大罪,大陈朝对于学生的风纪很是看重,这个帽子扣下来,削除学籍都是轻的。

其他人一听陈凯之磕磕巴巴背的文章,便都忍俊不禁起来,这陈凯之真好胆,大学哪里是这样的,你不会背就不会背,居然胡说八道,这不是作死吗?

张如玉已是面露洋洋得色,一双眼眸盯着陈凯之,心里想,这小子,死定了。

连杨杰都吓得吐舌,坐在陈凯之身边,轻轻拉了拉陈凯之的袖子,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都是学渣,大哥也不能笑二哥,陈老弟,你这是找死啊。

只有方先生,似乎若有所思,而后忍不住微微错愕地看了陈凯之一眼,目光很是复杂。

此时,吴教谕咆哮道:“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你好大的胆子,来人,来人,将他拿下。”

陈凯之一脸无辜的样子道:“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你戏弄本官,罪无可恕!”吴教谕义正言辞道。

“可是……”陈凯之心里乐了,却依旧委屈地道:“可是学生念的应该没错啊,是大人让学生倒背的啊。”

是……大……人……让……学……生……倒……背……的……啊……啊……啊……

一下子,整个明伦堂沉寂了下来。

倒背?

没让他倒背啊。

噢,倒是有一句话,叫倒背如流,可这倒背如流,只是形容背得非常熟练,记得非常牢。

只是形容……形容而已。

有人已经嗖嗖地翻出了礼记,搜出了大学篇,从后往前看,映入眼帘的,居然真是也利为义以,利为利以不国谓此……

呼……

真是倒背啊。

“一字不差。”有人轻声道。

震撼,太震撼了,要知道,将一篇文章背的滚瓜烂熟,其实不算什么稀奇,可是倒背的难度,却是滚瓜烂熟的十倍百倍,因为人的思维是有盲点的,即便是那些太学的鸿儒、博士,怕也未必能做到。

可是……这个家伙,居然真的倒背。

张如玉方才还在笑,一下子,这笑容僵硬了,眼睛发直,心里想,不可能,不可能的,这家伙是怎么做到的。

震撼,太震撼了!

至少此时的吴教谕,脑子也已经发懵了。

陈凯之只是淡淡一笑道:“请大人先让学生背完可好?”然后他背着手,摇头晃脑的,方才还背得有些磕磕巴巴,可是那映入脑海中的文字,现在却一下子迸出来,渐渐流畅:“家国为使之人小,之善为彼,矣人小自必……”

许多人翻出了书,疯了一样开始倒着顺序随着陈凯之的背诵看下去,越看,越是心惊肉跳。

神了……

这家伙真能倒背,一字不差,真的是一字不差啊。

这篇大学,陈凯之在前日就温习过,因为本身就过目不忘,所以读了第一遍,就记住了七七八八,他也不知为什么,只接触这五经,认真读下去,这些文字便如有了灵性一般,瞬间映入脑海,等他熟读几遍,已是滚瓜烂熟了。

至于倒背,却是很有几分难度,不过事到临头,全身心的去记忆起自己读书所学,竟也能脱口而出。

陈凯之有些庆幸,这几日的努力,没有白费啊。

“善至于止在,民亲在,德明明在,道之学大……”

这洋洋千言的文章,陈凯之终于完美的划下了一个句号。

他看着一脸僵硬的吴教谕,吴教谕显然已经脑子抽抽了,陈凯之谦虚地朝吴教谕行了个礼:“大人,学生献丑了,此篇《大学》,实乃经典啊,大学之道在于德,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其首要的,却是修身,修身即是修德,修了德,方能爱民,有了爱民之心,这天下就可以大治了,圣人教诲,句句珠玑,学生学识浅薄,不敢班门弄斧,见笑了。”

第十八章:刮目相看

学识浅薄?不敢班门弄斧?

吴教谕失态了,他有点想不明白,这个家伙是怎么做到的?即便是自己,怕也做不到吧。

可是人家都一脸谦虚的样子了,你能怎么样?还能声色俱厉吗?

方先生就在看着呢,这么多生员也都被震撼住了,没有人敢露出嘲弄,只是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陈凯之,像是看妖怪一样。

“啊……好……”吴教谕憋着身体里的内伤,总算是勉强地叫了一声好:“陈生员……陈生员学的很好,本官心甚慰之,嗯,嗯……”他显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丢人啊,丢大人了,人家倒背,自己居然都没听出来,现在倒好,颜面丧尽……

他勉强一笑道:“本官就不打扰你们上课了,再会,再会……”

脚步匆匆,吴教谕已逃之夭夭。

只有那张如玉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因为他发现许多同学,都是敬佩地看着陈凯之,令他顿时生出了许多的嫉妒。

陈凯之坐下,心里并不觉得得意,自己距离学霸还早着呢,以后还要多努力才是。

坐在一旁的杨杰膛目结舌,竟是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他一直以为陈凯之和自己一样,都是学渣来着。

方先生别有深意地看了陈凯之一眼,已是从容起身:“时候不早了,今日的课就讲到这里。”

这个恩师,脾气倒是古怪得很,陈凯之心里想,今日听了他的课,方才知道恩师的厉害,自己虽能倒背,可是对于四书五经的理解,却是差之千里,不成,得向他好好请教才是。

现在陈凯之生活困顿,虽然勉强安生立命,可现在有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哪里肯放过?方先生前脚一走,陈凯之就在同学们的震撼目光之下,急急忙忙地收拾了笔墨和书本,便跟了出去。

等方先生回到了自己下榻的居所,陈凯之便上前去叩门。

门子开了门,狐疑地看他,陈凯之道:“学生陈凯之,乃是方先生的门生,特来拜见。”

这门子便入内通报,没多久就请了陈凯之进去。

这显然是县学专门给方先生安排的院子,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青藤攀爬在庭院的篱笆墙上,带着盎然绿意,陈凯之则被请进了书房,书房里没有桌椅,只有几张长案,和几个蒲团,架上都是书,南墙处,悬挂一方古琴,字画也有,不过陈凯之来不及细看,因为此时方先生已换了一件宽大的道袍,盘膝坐在蒲团上。

穿了道袍并非是道士,事实上,在大陈朝,道袍因为宽松,所以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都爱将它当……睡衣穿。

方先生似乎也在打量着他,不过这目光,欠缺了兴趣,却多了几分慵懒。

陈凯之上前道:“学生陈凯之,见过恩师。”

“噢,来坐。”方先生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陈凯之也不客气,这恩师一看就很牛逼的样子,能作为他的门生,还是很有前途的。

方先生淡淡道:“凯之来此,是有什么事吗?”

“恩师这个逼装的也很好,果然一看,就有大家风范,恩师就是恩师,难怪县里的人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的。”陈凯之心里想着,啧啧称赞。

随即,他道:“学生是来向先生学习的。”

方先生面上没有表情,只是左眉微微一挑:“原来如此……”

就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仿佛已经超凡脱俗,和这个滚滚红尘,已经没有多少关系了。

哎呀,这个逼已经可以给满分了。

陈凯之很佩服地看着方先生,虽然深谙套路,可是和恩师一比,自己还差那么点火候,以后一定要多多学习。

略一沉吟,方先生道:“不过,老夫没空,你自学吧。”

什么?

陈凯之呆了一下,心里忍不住揣摩,这是恩师端着架子呢,还是恩师对自己有什么成见呢?

他不甘心啊,得死缠烂打,学到真材实料的本事才是,陈凯之便道:“学生有幸蒙恩师不弃,收学生为徒,恩师若能教诲一二,学生感激涕零。”

方先生此时却是轻吁了口气,摇头道:“哎,倒不是有幸,说来惭愧,只是因为老夫不幸,和江宁县令打输了个赌。”

话说到这里,点到即止。

陈凯之的脸色就精彩了,我去,只因为打了个赌,若是再稍加深思,陈凯之就明白了。

原来这方先生,未必想要收徒,也不想来这江宁县学里教授功课,是啊,人家是一等一的大名士,走到哪里都有饭吃,受人礼敬,凭什么来这县学呢?

而先生之所以困在这里,只是因为……因为特么的打了个赌,还特么的打输了。

陈凯之有点懵逼了,这就好像有一天自己的爹跑来和自己说,之所以这个世上会有你,只是因为在一个很不幸,且风雨交加的夜晚,十分不幸的中招了。

怎么听着,跟后爹一样?这……不能忍啊。

陈凯之深呼吸,心里安慰自己,不打紧,不打紧,虽然这是美丽的误会,可好歹生米煮成熟饭了,自己是他的门生,你还能袖手不管吗?

陈凯之挤出微笑道:“这样一说,倒也是恩师与学生的一段缘分,学生天资尚可,平时也很努力,若是恩师悉心调教一番,或许将来也能像师兄那般,鲤鱼跃龙门,金榜题名,恩师一人教授出两个进士,岂不美哉?”

脸皮厚怎么了,凯哥脸皮就是厚,方才那一次倒背,想必是让恩师很是难忘的,这个天份,想必对恩师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粗鄙!”方先生突然轻喝一声:“难道人生的意义,就只有金榜题名吗?”

陈凯之呆住了,恩师,你这是要闹哪样?

方先生风淡云轻地道:“你倒是有几分天资,能令人刮目相看,可是你名利心太重了,只求金榜题名,这和行尸走肉何异?”

陈凯之一头雾水了:“那么恩师的意思是……”

方先生眼高于顶的样子,道:“来人,取老夫的琴来。”

门外侍立的童子听了,忙走进来,将南墙上的古琴取下来,送到了方先生的案头。

方先生瞥了陈凯之一眼,也不打话,保养极好的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拨动起来。

顿时,音符便充裕了整个书房。

琴音缭绕,亦扬亦挫,深沉,婉转而不失激昂。

陈凯之认真一听,脸色就变了。

第十九章:何方高人

陈凯之瞪大眼睛,一脸懵逼的样子。

这……不就是他给那荀家小姐吹的那首《高山流水》吗?这高山流水,怎么又被方先生弹奏起来了?

哎呀,想不到他和恩师还是知音啊。

只是他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因为这高山流水有一些地方有些生涩,虽然依旧不失柔美,却还欠缺了一点什么。

那方先生屏息抚琴,不经意之间,眼角的余光就瞥见了陈凯之一头雾水状,心里便更加瞧不起了。

等这高山流水一曲奏罢,他才深深吸一口气,仿佛还沉浸在方才的淙淙流水之中,眼角闪烁着些许的泪花,被这琴音感动不已。

再深吸一口气,他才道:“此曲,你能体会吗?”

“能啊,能。”陈凯之忙不迭地点头。

“粗鄙!”方先生又是轻喝:“你明明不能,偏要说能,装模作样,哪里是老夫的知音?你可知道,老夫和江宁县令,赌的就是这琴,那江宁县令,居然拿出了这么一曲佳作,说是荀家那儿传来的曲谱,据闻是荀家小姐自一位无名曲乐大家那儿所奏中得以感悟,方才编的此曲,此曲只天上有啊。”

陈凯之明白了,原来自己给荀小姐吹了高山流水,荀小姐记了下来,重新编为了琴谱,然后县令听了去,心里爱煞了,恰好方先生途径江宁,既然都是爱琴之人,于是打了个赌,县令大人就直接用这一曲高山流水,将方先生秒杀了。

我去,好复杂的样子啊。

“你方才提到你那师兄,你以为,他只是金榜题名这样简单?粗鄙!”

又是一声粗鄙,方先生接着道:“你那师兄,何止只读这四书五经,他的琴棋书画,样样都是精通,是个雅人,反观你,心里只想着金榜题名,利益熏心,浑身上下,哪里有半分的雅致?这琴,老夫虽不知是何人所作,可是弹了他的曲,心向往之,真恨不得做他门下走狗,日日听他弹琴,哎,知音难觅啊。只是你嘛……老夫没功夫教你,你既想要鲤鱼跃龙门,一举成名天下知,那便自己好生努力去吧,老夫要弹琴,没功夫。”

卧槽……凯哥我求上进,也被鄙视了?

细细一想,不对,这高山流水,在这个时代,原创的不就是自己吗?不过……自己也是抄袭前世的……

陈凯之踟蹰了,要不要承认呢?若是承认,这算不算抄袭?

只在陈凯之略一踟蹰的功夫。

方先生将袖子一收,又变得淡然起来,他幽幽道:“去吧,好自为之,老夫与你有缘无份。”

陈凯之倒是听着有点火来了,这是逐客令啊,这一点志气,陈凯之还是有的,他没有露出失望的样子,只是一笑道:“噢,好。”

于是从蒲团上起身,很洒脱的样子:“再见。”

方先生没有被陈凯之的离开而打扰了兴致,竟发现方才自己弹奏到了动情之处,眼角有些湿润,揩了揩眼角,禁不住发出感叹:“知己难得、知音难觅啊,只是不知那位前辈,到底是何方高人,若是能与他一见,足慰平生了。”

至于陈凯之,从方先生居所出来后,心里的确是有几分遗憾,怎么可能没有遗憾?好不容易拜了名师,谁晓得就这样分道扬镳了。

可陈凯之不后悔,他显得很洒脱的样子,抱着书回到自己的住处,却见自己的小院里花花绿绿的,咦,这是什么情况?

凑近一看,却不知是哪个混蛋拿着竹竿子架在自己的篱笆墙上,晾晒了衣物了。

衣物倒也罢了,而且还都是女子的亵裤和肚兜。

卧槽……王法呢,天理呢,我的名声啊!

忍住吐血的冲动,陈凯之朝着隔壁的歌楼大叫:“谁,是谁?”

此时已到了正午,日上三竿,一些歌女们已是起了,听到动静,个个姣好的面容从窗台上探出来,顿时笑作一团:“小公子,贱妾们没地方晾晒衣物,这才借你的地方用用,怎的这样小气。”

那翠红年纪小,却是吃吃道:“不,不是我,是芳儿姐姐的主意。”

陈凯之叉着手,心里暴怒啊,戏弄凯哥来了,岂有此理,让人看了,还以为凯哥是什么人呢。

对面的歌女们却又是笑:“平时你来借光,也没人赶你,现在借你地方晾晒衣衫,你反倒是不依了,来来来,索性你上楼来,姐姐们给你唱曲,好生伺候你,权且当作酬劳。”

呃……

陈凯之倒是有了尴尬,欠揍的是,他居然觉得对方很有道理的样子,没毛病啊,自己的确是蹭了她们的好处,而且邻里之间,不过是借个地方晾晒衣物罢了,虽然有点怪怪的,可是道理上,似乎也很说得通……

好吧……陈凯之咬咬牙,也不和她们啰嗦了,生怕她们再说出什么污秽的话,索性架起竹竿子,见四下无人,嗖的一下收了亵裤和肚兜便往屋后跑,屋后有一小块院子,而且被院墙遮挡着,寻常人无法发现。

楼台上的歌女们见他狼狈又紧张地抱着女人的东西疯了似的逃之夭夭,又都笑作一团。

呼……

总算搞定。

陈凯之心里稍安,想到方才自己的失态,也不回前院去了,摊开书来,读了一会儿,便生火造饭。

他总是不擅长于烧柴,片刻功夫,便一脸锅灰了,这时外头却有人道:“陈公子,陈公子可在?”

陈凯之在这个世界的朋友并不多,听到有人登门,心里也是狐疑。

等走出去,却见一个亭亭玉立的身影,恰在柴门之外站着,连篱笆也挡不住她那面上含俏的美颜。

是荀小姐?想不到又见面了。

不过荀小姐此时乃是男人的装扮,这个时代风气还算开放,寡妇是可以再嫁的,女子也未必不可以抛头露面,只是像荀家这样的家世,可就要注意一点影响了。

见她男装打扮,陈凯之心里就了然了,走上前去,作揖道:“原来是荀公子,荀公子来此,所为何事?”

这可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啊,而且还是个女人,一个极好看的女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还被自己摸过不可描述部位的女子。

陈凯之天然的,有了些许亲切之感。

荀小姐朝他眨眨眼,故作俏皮。

不过陈凯之素懂人心,却晓得她是想要缓解尴尬罢了,她的眼眸出卖了她,显得有些局促:“听说陈公子下榻在此,特来谒见,我……我能进去坐一会儿吗?”

很合理的要求,陈凯之正待要去开了柴门迎客,转念一想,不对,自己的后院还有几十件亵裤和肚兜彩旗飘飘呢,她若进去,恰好撞见,岂不是坐实了自己是登徒子?

第二十章:金童玉女

陈凯之负手而立,嘴角微微一抿,下巴微微抬起,这一日,在这个时辰,也在这一刻,陈凯之觉得自己升华了,脱离了低级的趣味,他低声道:“男女有别,有什么话,还是在这儿说吧。”

荀小姐反是显得很不好意思了,俏脸上染上一层红晕,忙是点头,而后道:“是小女子孟浪了。其实自上次听了陈公子的高山流水,小女子总是……心里惦记着,于是编了一首琴谱,特意送来,想请公子赐教。”

这哪里是来指教这样简单,是想来学习的。

荀小姐已取了琴谱,交给陈凯之,陈凯之看着上头的音符,呃,看不懂,却还是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便道:“不错。”

荀小姐美眸里,立即掠过失望之色,说不错,这就是说自己还差得远了。

陈朝人爱琴棋书画,尤为爱琴,这里的琴痴不知凡几,原以为自己用心所编的琴谱,并没有使这位‘大师’满意,荀小姐只好道:“见笑了。”

“嗯。”

“那么……”荀小姐显得难以启齿的样子,看着眼前的俊美少年,心里有些异样。

自己来拜访,换做别人,早巴不得请自己进去坐了,当初误以为他是登徒子,现在真觉得可笑,看样子,人家对自己是半分涟漪都不曾有。

即便是彼此交谈,他也是风淡云轻,不为所动,这也令荀小姐生出一些敬意,她想了想,便鼓起勇气道:“公子是在烧饭吗?”

陈凯之心里很尴尬,琴谱他不懂,人嘛,又不能请进家里去坐,哎,依旧还得端着啊:“是啊。”

荀小姐道:“公子看来有些困难,不妨如此吧,我聘你做我的乐师可好?”

她一开口,就后悔了,人家是个雅人,怎会同意?他有这样的才华,真要挣银子,哪里还会守这样的清贫?倒是自己看轻了人家。

陈凯之摇摇头道:“我现在的主业是读书,何况我也教不了小姐什么。”

荀小姐的心微微一沉,便嫣然强笑道:“是呢,倒是小女子唐突了。那么……”

陈凯之已朝她摆摆手:“再会?”

“嗯。”荀小姐这才移动了莲步,朝陈凯之福了福身:“那么再会吧。”

陈凯之则朝她作揖,半点挽留的意思也没有:“小姐慢走。”

“多谢。”

四目相对,都略显尴尬,荀小姐旋身,走了几步,可又想起什么,转回来道:“呃,这一次叨扰了这么久,要收学费吗?”

“啊……”陈凯之震惊了,有钱人家的小姐就是不一样,把钱不当钱,可他是穷人呢,下意识道:“让我想想。”随即又摇头:“算了,我没教你什么。”

荀小姐露出微笑,她嘴角只浅浅地勾起些许,使这草庐都增加了几分春色:“好呢。”

说罢,才举步又要走,却中途又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见陈凯之还站着不动。

荀小姐又旋身回来:“陈公子……”

“嗯?”

这小姐挺啰嗦的。

荀小姐怯生生地道:“这曲谱,我在此之前,因家父宴客,所以弹奏了给人听,公子不会见怪吧?”

“不会的。”

荀小姐又笑了,笑得勾魂夺魄:“那我走了啊。”

“走吧,走吧。”陈凯之感觉自己的尴尬症要犯了。

荀小姐心里微微失落,这是逐客令呢,便只好郁郁寡欢地去了。

望着那背影走向远处的小软轿子,逐渐走远,陈凯之深吸一口气,猛地闻到了一股怪味,突然一拍头:“我可怜的饭,糊了。”

读书总是枯燥的事,不过总算是陈凯之现在的正业,他现在的目的,是要中一个州学的生员,也就是这个时代的秀才,做了秀才,就有许多好处了。

所以他总能耐得住寂寞,只是每一次回到这空荡荡的小卧房,陈凯之的心里,总难有一种亲切感。

这里,是不是自己的家呢?

既然是家,怎么没有一丁点的亲切感?

这样一想,他有时心里也会变得低落起来。

猛地,他想起了什么,对,这里缺了一点东西,他顿时手舞足蹈起来,去寻了一支炭笔,铺开了一张白纸,便站在书桌前,聚精会神的着手起来。

这是素描的技法,不过苦于条件有限,所以不得不将就一些,过不多时,一个女子的轮廓便在白纸上现形,他继续描下去,这轮廓里,开始多了鼻子,眼睛。

“陈公子,陈公子……”

又有人来。

不过这声音,陈凯之很熟悉,是歌楼的翠红,这是一个可怜的姑娘,陈凯之的声音很随和:“进来吧。”

翠红这才扭扭捏捏进来,怯生生道:“我来收……收衣衫的。”

“噢,在后面,你自己去收,对了,回去的时候,多看看街上有没有人,尽量少让人看见。”陈凯之一面继续唰唰地用炭笔画着,那轮廓里的人像,便愈发的清晰了。

翠红收了衣服,要穿过屋子,好奇地探头过来打量:“呀,陈公子作的画真好,这画的是谁?”

陈凯之道:“是一个了不起的女性。”

翠红脸便殷红了,很不好意思地道:“一定是陈公子的心上人。”

“不,是大众情人。”陈凯之画完了人像,开始绘出上半身,嗯,这画像在这里其实显得有些……开放。

翠红不肯走,只痴痴地看着,直到陈凯之差不多绘完,她惊讶蹙眉道:“陈公子,穿成这样?不会太暴露?”

很过份吗?

陈凯之起身看了看,并不过分啊,他笑了笑道:“这叫晚礼服。”

翠红吐舌,不敢再待了,忙是抱着亵裤,几乎掩面而去。

陈凯之却专心地看自己的画,这画的正是上一世他这个年纪的人,几乎都会在自己房里贴的‘玉女’,其实还有一个金童的,不过大男人就不画了。

暴露?这倒真是冤枉,只是陈凯之手欠,画了个穿吊带礼裙的明星罢了,好吧,最重要的还是回忆。

他兴致勃勃地将画贴在了睡榻对面的墙上,而后后退几步,开始欣赏这张明星挂画,自己的素描功底还算不错,已有几分酷似了,只是……怎么会不知觉的……嗯……眉眼似是有些像那荀小姐呢?

他愣愣地看着画,眼角突的有了一些湿润,前一世,自己有个姐姐,最喜欢的便是这个女星,还在家将她的贴画挂得满屋子都是,而今物是人非,也不知姐姐过的怎样了。纵使再如何没心没肺,而今见了这画,触景生情,陈凯之也不禁唏嘘起来。

陈凯之终于找到几分家的感觉了,这幅画,还有画中的玉女,仿佛一下子让这家徒四壁的小屋子,与上一世冥冥之中多了一些联系。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不能再有杂念了,读书吧。

只是偶尔,抬眸看这画,令陈凯之又有了心事的样子。

第二十一章:别有所图

这两日都要去上学,每到县学,途经方先生的庐舍,总能听到悠扬的琴声,特别是高山流水这调子居多。

这方先生还真是个琴痴啊。

这一日途径门前的时候,又听到一曲落下,陈凯之想了想,还是决定再去拜谒。

真不是陈凯之对这位师傅还有什么希望,只是无论怎么说,二人也有师徒的名义,他可以装逼,自己则不可以无礼。

通报了一声,接着到了方先生的书舍。

方先生还沉浸在那琴音之中,眼睛一撇,见到陈凯之,脸色缓和一些:“坐。”

陈凯之道:“学生途径此地,见上课的时候还早,所以来看看。”

方先生颌首,手还搭在琴弦上,惋惜着说道:“老夫还以为你是被这琴声吸引,所以来了。”

呃……

陈凯之莞尔一笑道:“学生现在最紧要的是读书。”

方先生的脸色骤然又有些不好看了,目光一寒,满是失望地摇头。

“还以为你能开窍,原来竟还是这样粗鄙,好了,你走吧。”

无端的吃了闭门羹,陈凯之索性起身,朝他一揖:“学生告辞。”

说罢,陈凯之转身要走。

方先生老脸微微抽了抽,似乎很想教训一下这个粗鄙小子,忍不住道:“且慢。”

陈凯之便驻足。

方先生正色道:“在你眼里,莫非除了读书,其他的事就没有意义了吗?其实你也是极聪明的人,只是可惜利益熏心,名利心太重了。”

陈凯之心里摇摇头,想要唯唯诺诺几句后,便告辞而去,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是看方先生那眼眸里所透出来的轻视,却令陈凯之心里火起。

特么的,你爱琴就爱琴,还非要逼得所有人都爱琴?

陈凯之扯出一笑道:“先生教训的是,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陈凯之下巴微微抬起,用些许的高傲,回应方先生的鄙视:“先生的出身想必不差,而今乃是鸿儒名士,衣食无忧,可是学生,却是一无所有,先生怎么能对一个一无所有,每日吃着入口难化的蒸饼,住在漏屋的人,这样又高谈什么雅趣与粗鄙呢?学生活着已经很艰难,能读书就更加不易了,对学生来说,若是不去上进,那么这辈子就成了一个废物,所以,学生所求的只是眼前,这琴棋书画,离我太远。”

他顿了一顿,目光落在方先生的古琴上:“学生赘言,告辞。”

双手作揖,大袖一摆,走人。

“你……你……真是……”

何不食肉糜的家伙啊。

陈凯之摇头,上学去也。

上学已经有一些日子,所以陈凯之渐渐也开始熟悉了环境,已经和一些同学建立了友谊,就说邻桌杨杰,虽然是个草包,可是人却不坏,见了陈凯之来,立即上前提醒道。

“喂,那姓张的家伙,跟你有什么仇什么怨啊,他总是在四处打听你的事。”

“噢。”陈凯之很不以为意的样子:“我哪里晓得,杨兄,我看你脸色不怎么好,昨夜又没有睡?”

杨杰顿时喜笑颜开起来,他脸本就肥胖,笑起来,眼睛都被一脸的横肉挤成了一条缝隙:“你是不知,那香香馆又新来了……”

陈凯之忙摆手道:“别和我说这个,往后早些去休息,再这样下去,你身子如何吃得消。”

杨杰便贼贼的笑。

就在此时,却见那张如玉与几个同学一道儿进来,张如玉眼睛搜寻到陈凯之,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匆匆上前,厉声道:“陈凯之,表妹去寻你了?”

“是啊。”陈凯之很干脆的点头。

“你……哼……”张如玉想说什么,碍于身边有人,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他随即森然冷笑:“你休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一个穷小子罢了,表妹怎么会瞧得上你?”

陈凯之却是露出招牌式的笑容:“张公子既然有这个自信,却还如此气急败坏做什么?”

“这……”

论口才,十个张如玉也及不上一个陈凯之。

说实话,陈凯之都懒得吊打他。

张如玉眼睛微微眯起,面色泛青,冷冷地盯着陈凯之,这个家伙竟然肖想他的表妹,不给一点颜色瞧瞧,恐怕是不行的,抿了抿唇,咬牙切齿的朝陈凯之挤出话来。

“你要掂量后果才好。”

陈凯之一脸无所谓地耸耸肩。

张如玉见状,却也不恼,只是森森然的笑了笑,似乎早有什么预谋。

这时候,方先生却是来了,也不知为什么今日是他来授课,他徐步走进来,目光复杂的看了陈凯之一眼,接着如平常一样,等学生们噤声,他慢吞吞的落座,也不打话,便开始讲授起功课来。

遇到方先生的课,陈凯之格外的用心,这段时间,他已将四书五经背熟了,却急需要理解和消化,而方先生对四书五经的理解,可谓是别具一格,造诣极高,悟性低一些的人,或许很难理解,可陈凯之的接受理解能力极强,越是如此,就越对方先生的学问佩服有加。

讲到了精彩处,陈凯之忙不迭的拿了书本,提笔在书本下用蝇头小字开始记录,将来温习功课的时候,倒是可以用上。

方先生瞥了他一眼,目光依旧古井无波,可是讲课的语速,却是稍稍放慢了一些。

陈凯之呆了一下,一边快速的速写,一面抬头看了方先生一眼,却见方先生依旧是满脸冷漠。

他哂然一笑,继续记录笔记。

一堂课下来,方先生便动身走了,陈凯之看着书本上密密麻麻的笔记,心里也颇为满足。

用不了几个月,就要府试,若是能够名列前茅,自己的境遇可就好的多了。

他站起身,活络了筋骨,杨杰在旁道:“凯之,夜里我带你去见识……”

陈凯之便怒容满面地看着他道:“杨兄,这些话以后不要提了,我也奉劝你少去那种乌七八糟的地方,我们都是读书人,该洁身自好才是。”

杨杰愣愣的看着陈凯之,膛目结舌,像陈凯之这样不去‘黑网吧’的人,还真是少见啊。

哎……陈凯之心里却又是另一番滋味,凯哥不是人品高尚,只是因为……穷,这一直是凯哥保持好品德和高尚人格的良好基础啊。

回到自己的小院落,陈凯之却觉得奇怪,嗯?这里似乎有人出入过的痕迹,他起初以为是隔壁歌楼的人进了自己庭院晒衣物,可是信步进去,却发现的门锁被撬开了。

陈凯之忙是开了门进去,果然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有人来过。

这令陈凯之警惕起来,仔细搜索了一番,家里倒是没有什么东西失窃,甚至连书桌上的几个铜板,也还留在这里。

陈凯之眉头皱起,歌楼的人是不会贸然撬锁进来的,如果是寻常的小贼,那么这桌上的铜板为什么不拿?

对方不是来求财,那么一定是别有所图。

图的是什么呢?

陈凯之眼眸微眯,很有意思,看来是有人盯上我了,这是想要对付我呢。

“好呢,你们想玩,那我就陪你们玩玩。”

第二十二章:惹上事了

次日清早,陈凯之入学,到了方先生的门前,想起昨天记笔记的事。

陈凯之想了想,觉得这恩师,还真是刀子嘴豆腐心,又或者是自己昨天的一席话,让他软化了一些吧。

于是他依旧上门,到了方先生的书斋,执了弟子礼:“学生给先生问安。”

方先生恰好刚刚收了琴,只冷着脸道:“噢。”

很疏远的样子。

“学生告辞了。”陈凯之拱拱手,礼数尽到了就可以。

方先生突而道:“回来。”

陈凯之只好道:“不知恩师还有什么吩咐?”

方先生咬牙切齿的看他:“你听了这么多遍高山流水,难道一丁点感触都没有吗?”

陈凯之心里想,算了,索性还是交代了吧,这曲子,在这个时代,就是我先吹的。

他张口欲言。

方先生却在这个时候摇头,苦笑道:“老夫这是对牛弹琴,罢了,你不必答了,省得难为了你,你要做粗人,这是你的事,强扭的瓜不甜,去吧。”

呃……那目光,依旧带着比较露骨的鄙夷。

我特么的招你惹你了?

陈凯之倒是很洒脱的人,走了。

只是没出屋之前,耳边萦绕着方先生惋惜与难过的叹息声。

“高人的琴音,粗人怎会懂,简直是对牛弹琴,反倒可惜这支应天上有的曲子。”

…………

今日倒是奇怪,表哥居然没有出现,令陈凯之感到更奇怪的是,今日来上课的,还是方先生。

这先生到了,却和往日不同,道:“这几日老夫有闲,今日,诸生就以一个时辰为限,写出一篇文章给老夫看看吧。”

众人一听,都摩拳擦掌起来,这可是一次难得在先生面前表现的机会啊。

若是文章写得好,这方先生乃是鼎鼎大名的名士,结识的都是士林大儒,若是能蒙受他的推荐,对自己将来的学业大有裨益。

想到这里,大家便激动了起来,一个个开始搜肠刮肚,有的人忙是铺开了纸,有的人性子慢吞吞的,却还在默想。

最可怜的就是杨杰和陈凯之了。

写一篇文章?

杨杰不会啊,他是来混吃等死的,别的先生考教倒也罢了,反正自己的爹都已经打点好了,可这方先生若是知道自己是个草包,怕是少不得要责骂一通。

他立即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哀嚎着生不逢时,若是这县学比的是喝花酒什么的,自己倒是有很大的机会。

瞥了一眼,去看陈凯之,却见陈凯之也皱着眉头,杨杰已对陈凯之刮目相看,本以为陈凯之能将文章倒背如流,一篇文章,肯定是不在话下。

可见陈凯之也是愁眉不展,却是乐了。

陈凯之确实有点为难,入学到现在,他的心思都放在背诵四书五经上,做文章……自己还没有真正开始去揣摩,当然,真要写,却也勉强可以写出一点,只是水平嘛……呃……应该会比杨杰强吧。

可比这个渣渣强有个什么用?

于是陈凯之提笔,便咬着笔杆子,开始搜肠刮肚,有一种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感觉。

想不到凯哥也有栽跟头的时候。

其实他肚子里,也有不少好文章,都是上一世流传千古的佳作,不过拿这个来抄袭,让陈凯之有点儿心里过意不去,何况,恩师只是进行摸底考试而已。

这样一想,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嗯,自己写。

很不容易的开了头,到了中途,又开始无从下笔了,他咬着笔杆子,百爪挠心。

看来,以后要加紧作文的训练了。

半个多时辰后,已有人起身,带了文章到了方先生面前。

方先生见交卷的人,眼睛瞥了陈凯之一眼,这个家伙下笔的时候不多,皱眉的时候倒是不少,看来,陈凯之对作文章没有多少天赋。

呵……还想着金榜题名呢,这金榜题名,首要的就是文章,连文章都作不出,还谈什么金榜题名?

不过方先生心里无论怎样想,面上都是古井无波的样子,看了那人的文章,点点头,道:“尚可。”

交卷的人立即面有得色,能得到方先生一句尚可的评价,他显然已经很满足了,立即眉飞色舞,仿佛祖坟冒了青烟。

接着许多人开始陆续交卷,方先生一一点评,若是遇到文章乱七八糟的,方先生也是拉下脸来,狠狠训斥一通。

这一个时辰,很快结束,绝大多数人都已交了卷,只有陈凯之和杨杰还在苦思冥想,许多人看出了苗头,忍不住挤眉弄眼,尤其是几个得了好评的人,就更加窃喜了。

你陈凯之还是方先生的关门弟子呢,文章都写不出,方先生此时一定后悔收你为徒了吧。

方先生这时,已是慢吞吞的站起身,然后悠闲的背着手,假作不经意的样子,走到了陈凯之和杨杰面前。

看到杨杰面前依旧还是一张白纸,面上就有了怒容。

正要转过头去看陈凯之,陈凯之心里也有点忐忑,自己这文章,乱七八糟的,肯定入不了他的法眼,凯哥栽了。

谁知道这个时候,有人打破了这沉寂,却是外头一个差役模样的人来:“陈凯之可在这里?”

所有人侧目看去,这人陈凯之却是认得,是县里的周差役。

周差役很客气,等方先生看着他,他才忐忑地行礼道:“我奉县令大人之命,领了拘牌,特来押解县学生员陈凯之到县里一趟。”

拘牌……

押解……

陈凯之惹上官司了?

方先生皱眉:“不知他惹了什么事?”

周差役看了一眼陈凯之,心里很是可惜,回答道:“是张如玉状告陈凯之品行不端,道德败坏。”

明伦堂里哗然了。

朝廷对于生员的品行要求一向不低,不过虽然要求很高,可事实上那些去‘黑网吧’的人却是不少,一般都是民不举、官不纠,不会有人在意,可有人去告状就完全不一样了,而且一般情况,就算告状,那也只是告到县学,教谕用学规惩治一下就是,可张如玉告到了县里,这是故意要把事情搞大啊。

生员若是有什么不检点的地方,这种事可大可小,就看闹得大不大,若是闹得大了,一般的官员,免不了要以儆效尤,借此整肃一下学风。

所以往重里说,开除了学籍,甚至当堂打了板子,刺配到边镇也是有可能的。

许多人已经皱眉了,张如玉的行为,显然有些过份了,都是同学,虽然知道张如玉与陈凯之不太对付,可争吵归争吵,闹到县里去,却是过份。

甚至几个平时见了张如玉都勾肩搭背的几个同学,此时脸色都很不好看。

方先生瞥了陈凯之一眼,似乎没有想到陈凯之居然品行还有问题,既然能告到县里,肯定不会是小事,他淡淡道:“噢,那就有劳差人了。”却又道:“老夫也去看看。”

陈凯之的表现很奇怪,居然没有吃惊,而是很平静地走出了明伦堂,朝周差役行了个礼。

周差役抱歉地朝他一笑,外头还有一个差人,似乎想要给陈凯之锁上,周差役摇摇头:“不必上锁,陈老弟,我是奉命行事,还望见谅,请吧。”

两个差役,就这么押着陈凯之离开。

整个明伦堂却已闹翻了天。

杨杰道:“我是怎么也不信凯之行为不端的,我去看看。”

许多人一齐呼应:“同去,同去。”

那方先生也皱眉,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回去收拾了一下,叫人备上了轿子,便也往县衙里去。

第二十三章:神女

这一路上,周差役都显得很遗憾的样子,陈凯之却是不怕,他知道一个人遇到了事,一定要镇定不可,现在能救自己的人只有自己。

不过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的官司,没有担忧却是假的。

更多的还有对张如玉的怒火。

姓张的,这一回玩过火了。

等到了县衙,周差役先安排他到廊下等候,在这县衙之外,早有许多人围看了,接着方先生又带着许多生员来,更是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过不多时,衙堂里一声惊堂木响,接着听到朱县令厉声道:“将陈凯之押上来。”

朱县令现在怒气冲冲,他在江宁县,一直都很在乎教化,这教化就是政绩啊,现在县里出了个行为不检点的人,还闹得有人来状告,上司们会怎么看?

何况朱县令是最厌恶道德败坏的生员,此时他穿着官服,如怒目金刚,一脸威严地看着陈凯之徐徐进来。

在这衙外,他还看到了方先生,这令他有些意外。

猛地,他突然想起方先生近来收了个门生,好像……就是叫陈凯之吧。

这样一想,更加暴怒了,为了让方先生在县里教学,自己使出了浑身解数,这倒好,给他塞了个门生,居然还是个斯文败类,这种人简直不可原谅。

陈凯之已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学生陈凯之,见过大人。”

不卑不亢,淡定从容。

朱县令显得诧异,这人就是那陈凯之?

他心里更怒,此人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于是猛拍惊堂木,道:“堂下何人?”

陈凯之心里说,我都告诉你了啊,不过他晓得这是下马威,人家不是和你讲理的:“学生陈凯之。”

“陈凯之,你可知罪。”

“学生不知。”

油嘴滑舌!

朱县令对陈凯之的印象更糟:“事到如今,你还狡辩,还不跪下认错。”

陈凯之心如止水,却没有跪下。

跪下了,就落了下风,显得自己理亏了。

陈凯之道:“学生乃是生员,县公崇文重教,礼贤下士,学生若是跪了,只恐县令遭人非议。”

还恐怕自己遭人非议?

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朱县令冷冷道:“事到如今,你还想油嘴滑舌吗?”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陈凯之虽然惹得朱县令更怒,却是转移了注意力:“学生想问,学生所犯何罪?”

朱县令没想到有人这样大胆,怒极反笑:“还是冥顽不宁,原告张如玉,你来说。”

原来这张如玉一直站在角落里,不易让人察觉。

他的一双眸子,一直阴冷地看着陈凯之,此时听到朱县令叫他,他立即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站出来道:“是,这陈凯之,历来行为不端,人所共知,大人……学生可以作证。”

朱县令眯着眼:“如何行为不检,你再说一遍。”

张如玉高声道:“他一个读书人,却和附近歌楼的女子纠缠不休,这倒是轻的,居然还妄图调戏未出阁的小姐……”

陈凯之道:“不知张公子哪里看到,我附近歌楼的女子纠缠不休?我又调戏了哪一家的千金?”

张如玉正色道:“那歌楼里的女子,可都认得你,这个且不说了,至于调戏的哪家千金,我自是不能说,若是当堂说出来,恐怕要辱了这小姐的清誉。”

张如玉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何况,陈凯之,你以为别人不知吗?你还在自己的屋里,绘画春宫图,竟还堂而皇之的悬挂在墙壁上,你是县学生员,做这样的事,人品可见一斑,这……你也要抵赖吗?”

和歌楼和女子有染,这不算什么毛病,至多也就是被朱县令厌恶罢了,私藏春宫图,算是犯了学规,问题可大可小,朝廷确实三令五申,严禁有人私藏春宫图,可是大陈朝的风气其实颇为开放,虽然官面上禁止,却也不会有人大做文章。

可是调戏良家妇女,可就罪名不小了。

当然,若是三个罪名统统扣在一人身上,而且已经闹到人尽皆知,完全足够毁掉一个人。

张如玉这时又道:“请大人去陈凯之的屋里搜索一番,便可找到证据。”

原来,那偷偷潜入自己家里的人,是张如玉指使的。

陈凯之心里了然了。

而且更为严重的是,前两个罪名,都是语焉不详,不过张如玉玩了一个花招,因为只要三个罪名里只要有一个坐实,那么三个罪名都无法洗清了。

这人,真是恶毒啊。

其实早就有差役跑去了陈凯之的家里,这时听到张如玉的声音落下,外头便有差役近来,禀告道:“大人,找到了,请看。”

一幅画呈送到了朱县令的案前,朱县令定睛一看,正是陈凯之所画的‘玉女’。

这画确实有碍观瞻,虽然没有赤裸,可是画中的女子,却是勾魂夺魄,神色中带着娇媚,上半身也绘了出来,穿着一件怪衣,香肩CHI裸,只一根吊带勉强算是衣物,某些敏感部位,半遮半掩,曝露了出来。

这种明星画,在陈凯之从前的世界,再正常不过,可是在这个时代,显然就不一样了。

而且朱县令嫉恶如仇,心里想,果然是铁证如山,既然家里藏着春宫画,那么张如玉之前所告的两个罪名,怕也是实情。

这么说,他还勾搭了良家女子?

朱县令想到这里,不怒自威,将这画像扬起来,道:“陈凯之,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衙外的人一看,顿时哗然。

瞧这画,还真是春宫图,虽然有些遮掩,可确实引人遐想,堂而皇之的将这图挂在家里,这人是YIN魔啊。

那杨杰更是吓得面如土色,自己也私藏了春宫本,不过却是偷偷藏在自己床底下的,凯之还真是……

方先生的脸色也拉了下来,他失望地看了陈凯之一眼,转身想要离开。

朱县令已是显得很不耐烦起来:“陈凯之,你到底知不知罪。”

这意思便是,再不认罪,承认自己行为不检,调戏良家女子,就要动刑了。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

玛德,生死一线啊。

承认了就死,不承认就是动刑,还是要死。

张如玉,你想整凯哥?

这是逼我放大招吗?

陈凯之没有露出恐惧的样子,反而是气定神闲,他不是一个涉世未深的书呆子,临危不惧,是他求生的本能。

陈凯之抿嘴而笑,这一笑,竟是自信无比:“大人,这不是春宫图。”

“还要抵赖?”朱县令对陈凯之厌恶到了极点。

陈凯之道:“这张图,确实是学生绘制。乃是……神女……”

神女?

许多人面面相觑。

张如玉忍不住想笑,他一点都不怕陈凯之说出一朵花来,这根本是无从抵赖的事。

那本欲转身要走的方先生却是驻足,忍不住伫立着,一双老眼,复杂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朝朱县令深深作揖,从容道:“县公,前几日,学生做了一梦,梦见一神女,便是这般模样,学生惊为天人,清醒之后,这才凭着这印象,作出了此画,何以……这成了春宫图了?”

是啊,这是梦中所见的东西,怎么就是春宫了呢?

朱县令冷笑:“何以见得?”

你说是神女就是神女吗?

陈凯之振振有词道:“县公若是不信,就请给学生一个自辨的机会。”

“你还要如何自辨?”

毕竟是方先生的门生,朱县令不至于立即痛下杀手。

陈凯之道:“请上笔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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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如痴如醉

上笔墨?

今日的事,倒是愈发的稀奇了。

朱县令沉吟片刻,朝周差役使了个眼色,周差役会意,很快就拿了笔墨来。

陈凯之道:“学生这就将梦中所见,写出来,县公明察秋毫,一看便知。”

笔墨在前,无数双眼睛看着自己,叶春秋瞥了一眼张如玉,心里发狠,张如玉,你这是自寻死路。

深吸一口气,提笔,开始奋笔疾书。

心里的念头倒是通达,没什么害怕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手腕转动,挥洒自如。

片刻之间,一行行小字出来。

朱县令还在怒中,觉得这生员有些蹊跷,不过他给陈凯之一个辩解的机会,只是为了显出自己公平公正罢了。

却见陈凯之奋笔疾书,如痴如醉,朱县令心里不禁好奇,又不好走下公堂去看。

倒是一旁的宋押司深知县令大人的心思,便故意向前走几步,想看看陈凯之为何要要笔墨来为自己辩护。

宋押司对陈凯之的印象不错,现在陈凯之惹上这样大的麻烦,他却知道这种事,自己是插不上手的,心里也很痛心陈凯之居然绘了春宫图,还将它张贴在墙壁上,这不是找死吗?

于是故作漫不经心的,走到了陈凯之的对面。

垂头一看,宋押司的脸色却是变了。

这……怎么可能?

他起先,还只是随便看了看,可是乍看之下,竟是身躯一震,口里禁不住道:“神龙四年,余枕黄梁,突得一梦。”

神龙四年,乃是当今的年号,而今,正是神龙四年。

这第一句,便是说,他陈凯之做了一个梦。

这一句,很是稀松平常,这也叫辩解?

其他人都一脸默然的样子,对此不以为意。

可是宋押司面色却是更加怪了,继续忍不住念道:“梦中恍惚,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

这一句,似乎也没什么出彩的地方。

不过是说,自己梦中的时候,恍然之间,看到了一个女子。

可是宋押司眼睛却是发直,语气却是加快:“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

洛神赋……

这时代并没有洛神赋,而这洛神赋,陈凯之在前世就很喜欢,早已背了个滚瓜烂熟,本来这样的文章,他是绝不肯写的,毕竟这是别人的作品,只是今日,他知道,眼下只有这样的作品,才能救自己了。

宋押司念到这里时,满堂皆惊。

她的形影,翩然若惊飞的鸿雁,婉约若游动的蛟龙。容光焕发如秋日下的菊花,体态丰茂如春风中的青松。她时隐时现像轻云笼月,浮动飘忽似回风旋雪。

这样的文章,也难怪会令宋押司失态了。

朱县令的脸色也变了。

朱县令乃是进士出身,文学的造诣自然极高,宋押司的每一个字念出,都如炸雷一般,文中每一个字,都给他一种轻灵之感。

仿佛在眼前,如梦似幻之中,当真一神女便在自己眼前,对神女的描写,让人恨不得拍腿叫好。

可陈凯之下笔有些慢,所以宋押司还没念出来,朱县令却急了,快写啊!他心里变得忧心如焚起来,卧槽,有了上面没有下面,急死了。

读书人大多都是雅人,朱县令也不意外,正因为雅,所以才急,这时候忍不住豁然而起了,也顾不得众目睽睽,快步走上前。

果然,又一句落成,朱县令忍不住念道:“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这文章,真是不拘一格,将一个梦中神女的形象,栩栩如生的展现人的眼前。

真正可怕之处在于,每一个文字,都是精妙无比,恰到好处,神作,绝对是神作。

朱县令如痴如醉,像是喝醉了酒一样。

这时,身边有人继续念道:“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

又是一段,话锋一转,将梦中人见到这神女心神摇曳,只恨不得立即请人说媒的急迫之情道了出来,这种急迫,反而更增添了对神女的向往之心。

朱县令抬头,念这下一段的人,居然是方先生。

原来方先生听到这文章,也是错愕,一时之间,也被这美好的辞赋所吸引,居然径直步入了公堂,直接到了面前,忍不住念起来。

满堂皆惊。

谁也想不到,陈凯之当场作赋,而这辞赋,堪称神作。

众人迫不及待的看下去,完全沉浸在其中。

陈凯之凝神静气,不为外界所干扰,他知道,能救自己的,只有这一篇洛神赋,自然,这是粲溢今古,卓尔不群的曹植所作,这篇洛神赋,更是名传千古,可是现在为了救命,陈凯之已经顾不得什么了。

陈凯之心里有一股气,气这张如玉如此陷害自己,所以下笔越来越快。

便听身边有人道:“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好,好啊,真是令人神往。”

这文章,为了掩去曹植的身份,陈凯之改动了一些,可即便如此,依旧没有失去它的味道。

他也不知身边是谁在叫好,只听到耳边无数的赞美和感叹。

他手提着袖子,继续从容下笔,将自己这梦中人见到神女的惆怅、犹豫和迟疑俱都写出,在怅然若失之间,洛神深受感动,低回徘徊,神光时离时合,忽明忽暗。可是终究,人神有别,于是飞腾的文鱼警卫着洛神的车乘,众神随着叮当作响的玉鸾,随同洛神,一齐离去。六龙齐头并进,驾着云车从容前行。

最终,梦中之人,依旧在伫立于河畔,想要离去,却又怅然若失,徘徊依恋,无法离去。

最后一个字,终于落笔。

呼。

陈凯之长出了一口浊气。

即便是自己,写完这篇辞赋的时候,心中也禁不住被这留恋之情所感染,心中竟有一股莫名惆怅。

而此时,朱县令和方先生俱都瞪大了眼睛,似乎也还沉浸在感动之中。

没了……

就这样没了,可心里更加怅然了。

其余如宋押司这些文吏,大多也都有些感触,一时竟也痴了。

站在衙外的生员,个个屏息。

傻子都能从方才的朗诵中,感受到这洛神赋的魅力。

这衙堂里,出奇的安静,安静得落针可闻。

尤其是那方先生,今日在课堂上,让生员们作文,这陈凯之还无从下笔,心里对他不免失望和轻视,现在双目久久凝视着这文章,心中百感回荡,震惊得微张着口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陈凯之抬眸,扫视了所有人一眼。

他才懒得管别人怎么看,他心里只惦记着张如玉……

第二十五章:无耻之尤

张如玉不傻,他能感受到这辞赋的魅力,心里一下子急了。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这文章……从哪里来的?不好,县令大人似乎开始动摇了。

这陈凯之想作一个文章获得了县令的青睐,就能脱罪?

张如玉阴阳怪气地道:“文章倒还尚可,可这与你的春宫图有什么关系?”

这一句话,却是令如痴如醉的朱县令清醒过来。

倒是陈凯之抿嘴而笑道:“因为我梦中的洛神,便是这个模样啊,我清醒之后,脑中还浮想着这神女的模样,便连忙绘了出来,自然,我的画功太差,所画出来的神女,不及梦中万一,神女变幻莫测,梦中穿的,便是这衣裙,现在张如玉你竟说她是春宫图,在你眼里,这是春宫,可是在我的眼里,这却是仙子,虽然我画的不好,可是在我心里,这却是圣洁的神女,张如玉,你这是小人之心!”

张如玉呆了一下,脸上笼了一层阴霾,想要反唇相讥。

陈凯之却已振振有词地继续道:“大人,学生听过一句话,叫做心中有佛之人,看什么都是佛,可心中有SHI的人,便觉得满世界都是污秽。在学生眼里,这幅画,犹如圣光,学生虽没有画好,可是每每去看,心里都不禁想到那梦中神女的端庄,如沐春风之余,又不禁愁绪万千;而这张如玉,真是小人,在他眼里,这幅画中的神女,竟是污秽不堪。有道是心里有佛,则看到的都是佛,心里有……呃……”

接下来的话有些不雅,陈凯之很识趣地避开,提高了分贝,更加大义凛然:“这样的人,真是龌蹉,无耻,卑鄙,不学无术,下流!学生敢问大人,大人再细细看看,这幅画当真是不堪入目吗?”

心中有SHI,处处都是SHI。

这当然是鄙夷张如玉是个不学无术,且还思想龌蹉之人。

可是现在,陈凯之一句反问,却将朱县令问倒了。

他为这篇华美的文章而感动,脑海中已有一幅神女巧兮倩兮的美好形象。

只是这画,呃……

堂堂县令,众目睽睽之下,该怎么说才好呢?若是说,其实本县看着这幅画,也觉得不堪入目,这不是等同于告诉别人,自己和张如玉一般思想肮脏?

何况县令对这文章,真是爱煞了,现在还沉浸在那文章之中呢,心里甚至在想,若不是梦到神女,怎会有这样一篇神作?这陈凯之,想必说的是实情。

朱县令义正言辞地道:“本官现在细细一看此画,倒是觉得画中女子端庄,犹如神女。”

朱县令表态了,只有你这龌蹉的张如玉,才会如此没有艺术细胞,才会如此俗不可耐,这般不要脸,品性高洁的朱县令看到的,却是神女的美好。

宋押司等文吏哪里还敢犹豫,纷纷交口称赞:“是啊,我等看来,也是如此,乍看之下,这画中女子虽是显得伤风败俗,可是细看之下,此女的眉宇之间意境幽远,而今见了这文章,方才知原来这是洛神,倒是县公一眼看破,倒是我等愚钝,后知后觉,县公高明,深不可测,我等拜服。”

陈凯之看到宋押司等一干文吏摇头晃脑的模样,心里也是好笑。

张如玉的脸拉了下来,他感觉不对劲了。

怎么转眼之间,这县里的人全部都改变了立场,都和陈凯之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陈凯之哪里还会给他翻身的机会?还装什么谦虚,痛打落水狗啊!

陈凯之厉声道:“张如玉,你我从前是有一些仇怨,可是我们好歹是同窗,万万料不到你如此卑鄙,居然来告我,现在这画,县公大人都已经为我做主了,那么我想问你,我调戏了哪一个千金小姐?”

张如玉膛目结舌,迟疑道:“是……是……”

陈凯之厉声道:“你说,你若是不说清楚,今日县令在堂,我非要请大人主持公道不可,你倒是说说看,我调戏了谁,你这般侮辱我的清白。”

“我……我……”

张如玉自是不能说啊。

难道他敢把自己表妹牵扯出来?

一旦牵扯出来,肯定是要传唤表妹的,荀家那儿,关系到了自家女儿的清白,这表亲的关系,就算彻底断了。

而且,表妹莫非还要承认,自己被陈凯之调戏了?

吓,滑天下之大稽,荀家若是承认,这荀家还能抬得起头来做人吗?

可一旦荀家不认,张家和荀家不但要反目成仇,自己也就成了诬告了。

朱县令一看张如玉难以启齿,犹犹豫豫的样子,心里大抵就明白了什么。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道:“大人,这张如玉小人之心,先是诬告我私藏春宫,其后,又告学生调戏良家妇女,可现在,他连调戏的是哪家良家女子都说不出,学生蒙受这样的不白之冤,惹上这样的官司,实在冤枉!恳请大人为学生做主。学生现在要告这张如玉诬告学生,诬告反坐,罪加三等!”

嗡嗡……

衙堂内外,又是哗然。

事主成了被告,而被告成了原告,让看的人一身冷汗。

朱县令心里了然了,忍不住又看了那篇文章一眼,随即脸色一板:“张如玉,你可知罪!”

张如玉吓得面如死灰,这样的公子哥,最擅长的是打顺风球,一旦遇到了挫折,反而不知所措了,于是他咬着下唇,心里比死了还难受,从在表妹那里见到这个家伙,自己就不知走了什么霉运,先是表妹对自己愈发冷淡,之后拜师又被这小子摆了一道,现在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不甘心啊。

他想失口否认,将这个官司打到底,绝不能便宜这个小子!

哼,以张家的实力,还弄不死你一个穷小子?

朱县令见他踟蹰,脸拉了下来:“好大的胆子,陈凯之毕竟是你的同窗,你还这般诬告,你的书,读到哪里去了?”

张如玉冷汗淋漓,想到此前种种,知道朱县令对自己已经十分不满了,他下意识地咬咬唇:“大人……”

他刚要开口,朱县令铁面无私的样子,眼眸如刀子一样落在他的身上,接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无耻之尤!”

无耻之尤?

就在方才,还想着反击的张如玉,身躯却是颤抖起来,这四个字,在公堂上从父母官口里骂出来,就等于是骂娘了。

张如玉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这是自己一辈子洗不清的污点啊。

偏偏,这时候,身后又听到许多观看审问的人发出了嘲讽的笑声,张如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完了,吓得一时浑身使不出半点劲儿,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口里下意识地道:“学生万死。”

朱县令看都不看他一眼,一双眸子别有深意,接着冰冷地道:“来人,将这张如玉押起来。”

“是。”

公堂上顿时凛然。

有心人很明白,这张如玉只怕别想会有好下场,不过,这张如玉的背景却是不简单,周县令虽是厌恶他,也知道当下不能动刑审判,先押起来,等张家人来领便是。

无论张家有什么背景,众目睽睽之下,案子审到这个地步,朱县令怎么可能不注意自己官声呢?

周差役已是带着几个差役上前,将张如玉不客气的反手剪起,直接拖了下去。

第二十六章:县令宴席

陈凯之很清楚朱县令不继续审的理由,其实就是想等张家人来交涉。

不过既然已经定了张如玉无耻之尤的基调,那么自己便算是无罪了,这朱县令,其实还算是个清官,否则,以张家的权势,最后可能各打五十大板,如今能做到这样,已经算是公平了。

这就是有权有势的好处啊。

陈凯之没有继续纠缠下去,而是和颜悦色地朝朱县令行了个礼:“多谢大人为学生讨还了公道。”

本来朱县令还怕陈凯之不肯干休,谁晓得陈凯之见好就收,反而给朱县令留下了一个好印象,朱县令含笑道:“名师出高徒,你这文章,可是自己作的吗?”

他还惦记着那篇洛神赋呢。

陈凯之道:“正因为学生梦见了神女,方才有了这灵感,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朱县令眼前一亮:“好一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很好……”欣赏地看了陈凯之一眼,又接着道:“好好读书,府试在即了,本县望你能脱颖而出。”

他点到即止,因为在这众目之下,并不是说闲话的时候,勉力几句,便道:“回去吧,好好用心。”

陈凯之谢过,心里松了口气,却知道接下来还会有后话,自己得回去等消息,县令应该还会问文章的事。

这一次,自己也是被逼得急了,不得不将这洛神赋写出来,不过……好像反响有些大。

陈凯之抬眸,见方先生已是走了,哎……看来这位恩师,还是爱那琴棋书画的风雅人,文章做的好,也未必能入他的法眼。

心里一声叹息,陈凯之略略有几分失落。

从衙中出来,得见天日,心里又畅快淋漓了,张如玉这是活该,居然敢害他!

倒是许多同窗纷纷凑上来道:“方先生说,叫我们赶紧回学里去,不要滋事。”

这些投来的目光,带着几分羡慕。

那杨杰则是幽怨地看着他,倒像是陈凯之欠了他什么似的。

其实这很好理解的,本来还以为是两只臭虫在一起,能臭味相投,学渣找到另一个混吃等死的学渣,一下子不寂寞了,结果陈凯之分明是学霸啊。

牛到杨杰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朋友。

陈凯之朝他们团团作揖:“各位同窗,我们赶紧回学里去吧。”

回到县学,众人三三两两回到明伦堂,方先生却早已在这里高坐了,而大家的书案上,依旧还摆着笔墨纸砚。

众人才想起,今日是先生考教文章。

杨杰脸色骤然蜡黄起来,方先生已是站了起来,其他的人都已经交卷,也只有杨杰和陈凯之二人卷上空白。

方先生漫不经心地到了二人案前,只看了杨杰的卷上一眼,道:“你叫什么名字?”

杨杰额上冷汗渗出:“学生……学生杨杰。”

方先生只淡淡地道:“明日抄一遍《诗经》给我。”

“是,是……”杨杰唯唯诺诺地应着。

方先生这才眼角扫了一眼陈凯之,眼里似笑非笑的样子,不知是不是讥讽:“想不到你能作出这样的文章。”

陈凯之心里说,不就是说我这人对你的琴没有兴趣,所以觉得我这粗鄙之人,登不上大雅之堂吗?

陈凯之笑吟吟道:“学生不敢当。”

方先生倒是愣了一下,这人的脸皮很厚,这是夸你吗?你还不敢当了,这脸皮……

方先生有点拿他莫可奈何的样子:“明日清早,早一些来学里,记得带诗经来,光能将文章倒背如流有什么用?”

陈凯之乐了,方先生虽然严肃,现在却算是松了口了,愿意给自己打小灶了。

真是不容易啊,虽然他很不好接触,陈凯之也挺烦他的恶趣味,却是知道方先生算是正式认了自己这个门生了。

这种事,陈凯之最拿手了,别人但凡有意,一定得上杆子往上爬,敲锣打鼓把事情给敲定了,到时候你想反悔都来不及了。

“恩师!”陈凯之的恩师两个字,犹如炸雷,吓了方先生一跳,也让其他同窗打了个激灵,纷纷侧目。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陈凯之这才一副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的样子:“学生谨遵恩师教诲,明儿一早,赶早来学里,请恩师指教!”

指教两个字咬字要清晰,语气要坚决,绝不给方先生转圜的余地。

读书啊,凯哥就靠这个改变命运了,这是天大的事,有了这名师教导,陈凯之一下子信心十足了。

方先生似乎能猜测出陈凯之的心思,这家伙,是怕自己抵赖吧。这哪里有半分谦谦君子的样子?

方先生觉得自己的心口挺疼的,自己怎么会收一个这么俗不可耐的门生呢?顿时有一种自己一世清明就要毁在陈凯之手里的感觉,哎,作孽啊。

深呼吸,脑子里立即想到那位远在京师,风度翩翩的大弟子,方先生总算是缓过了劲来,目光一撇,假装没听到陈凯之的话,旋身收拾了案上的书本,低着头道:“下课。”

陈凯之的心情却是好极了,他才不在乎恩师怎样想自己呢,这不重要,学到本事才是真的。

自己挺聪明嘛,又能过目不忘,有了这样的名师教导,将来一定能金榜题名,想一想好激动,忍不住乐呵呵的。

方先生不忍去看陈凯之这小人得志的模样,将书夹在腋下,匆匆走了。

陈凯之也匆匆回了家里,今儿下课有些迟,歌楼的人早已醒了,连灯笼也都挂起来,那翠红在勾栏里探头探脑,这小丫头和陈凯之熟了,见陈凯之今日回的迟,心里担心。

等见了陈凯之徐徐背着书箱回来,方才吐舌,又缩了回去,惹得歌楼里又是喧闹,有人打趣道:“翠红不是等着你的陈公子回来吗?怎么人回来了,反是躲起来了。”

陈凯之便朝楼上的人笑起来,道:“见过诸位姐姐。”

说着开了柴门,正要进去,身后有人叫自己:“凯之……”

陈凯之回头,见是周差役,心说,难怪有人这样亲热的叫自己呢,原来是周大哥。

他忙给周差役行礼:“周大哥怎么来了?快,里头坐。”

周差役摇摇头,道:“不坐,你也别进去,告诉你个好消息,今日县令大人在廨舍摆了桌酒席,是赵县丞和吴教谕作陪,噢,还有宋押司,席间说到了你,县令大人请你去喝杯水酒,凯之啊,你了不得了啊,县令都请你吃酒呢。”

陈凯之知道是那篇‘洛神赋’惊动了县令,这县令还沉浸在那篇文章中呢,请自己去喝酒,未必就是真正看重自己,十有八九是多喝了几杯,感觉上来了,叫自己去坐坐。

领导嘛,很多时候也就是心血来潮而已,你若是当真,就傻缺了。

这种情况,陈凯之见得多了,反而没有周差役这样的振奋,很淡定地道:“噢,那么烦请周大哥带路。”

周差役算是彻底服了这家伙,和宋押司关系不浅,现在县令大人有请,这县令是什么,是父母官啊,周差役在县里当了这么多年差,大人连他的名字都叫不上呢,见了他,大抵也就是一句‘喂,那……那个谁,你来一下’。

可县令大人惦记着陈凯之啊,他心里火热,比以往更殷勤了:“请,请。”

“不要这样客气。”陈凯之还记着周差役给自己办户口的事呢,亲和地道:“你我是朋友,说请就生分了。”

有良心!

周差役便道:“是我的不是。”

第二十七章:打脸小人

这一路,陈凯之不免和周差役几句闲话,却决口不能提周县令,因为他知道,周大哥也只是个传话的,从他口里也问不出什么来,既然问不出,自己旁敲侧击,就显得逼格太低了。

人嘛,总要端着一点身价才好,不求有天子呼来不上船那样的逼格,可至少也要做到不卑不亢,做人的学问,实在是太多了,上辈子自己跌打滚爬,吃了多少亏才换来的宝贵经验。

转眼之间,到了衙里,径直由周差役领着到了后衙的廨舍,周差役先去通报,陈凯之方才走进去,便见小厅里,县令端坐在其中,左边是县丞陪衬,右边是吴教谕,宋押司则是忝居末座。

桌上是一桌残酒,陈凯之一看,就了然了,今日自己不是主角,果然就真的是县令在兴头上,只是请自己来坐一坐的。

做人,不能自作多情啊。

陈凯之其实并不介意,谦和地行了礼。

朱县令笑道:“老夫正和吴教谕说了你来着,来的正好。”

陈凯之便看了吴教谕一眼,吴教谕在县令面前,不知说了自己坏话没有,不过陈凯之心里并不忐忑,这吴教谕要说坏话就说便是。

他反而十分惭愧汗颜的样子道:“自入了学,就一直蒙受吴教谕关照,学生实在惭愧得很。”

朱县令表情就变得别有深意起来:“爱才之心,人皆有之,陈生员一篇《洛神赋》,惊诧四座,了不得,来,坐下说话。”

陈凯之便陪坐在宋押司的位置之下,与宋押司交换了一个眼神,宋押司给了他一个眼色,随即目光又落在吴教谕身上。

陈凯之心里明白了,吴教谕果然说自己坏话了。

呵呵……

这吴教谕还真是有仇必报啊。

可惜,你倒霉,遇到了我。

陈凯之便侃侃而谈道:“那篇《洛神赋》,不过是学生偶得的佳文,都是因为一场梦而起。”

谦虚得差不多了,陈凯之顿一顿,方才道:“这也是吴教谕平日里关怀的结果,若不是吴教谕对学生关怀备至,平时嘘寒问暖,学生哪里能安心读书,吴教谕不但关心学生的学业,还关心学生生活,学生心里,感激涕零。”

朱县令面上露出了有趣的样子:“噢?是吗?说来听听看。”

吴教谕的脸上,明显有些尴尬了。

陈凯之道:“吴教谕总是问学生在学里习惯不习惯,还说我是方先生的门生,他是最看重的,说我不但要读书,更要在学里学会做人,还说若是生活上有什么问题,大可以去找他,他……是将我当作子侄来看待的。”

“是吗?”朱县令哈哈大笑,似笑非笑地看了吴教谕一眼:“很有趣。”

吴教谕特么的越加尴尬了。

方才喝酒的时候,县令提到了这陈凯之。

这吴教谕本来就讨厌陈凯之,既然县令提起,当然少不得要狠狠批评几句,说了陈凯之在学里不少品德败坏的事,少不得添油加醋,说陈凯之仗着有一点小聪明,顶撞自己。

结果……

他老脸一红,谁知道这陈凯之会跑来猛拍自己马屁啊。

自己说了他的坏话,结果这厮却跑来将自己一阵猛夸,这不就显得自己是小人了吗?自己说他行为不端,陈凯之却当着县令的面,说自己对他嘘寒问暖,你说,作为县令的,会相信谁?

当然是相信很傻很天真的小生员陈凯之啊,人家毕竟年纪小,给人一种不谙世事的印象,这样一来,县令会怎样想自己?

好你个吴教谕,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在陈凯之的面前,关怀备至的模样,背地里说人坏话,你……这是小人啊。

所以朱县令一句很有趣,意有所指,却让吴教谕脸上有些火辣辣的。

连坐在对面的县丞,也是别有深意地看了吴教谕一眼,很明显,官场之上,耍滑头和两面三刀,其实也不算什么,可你一个堂堂教谕,对自己的生员两面三刀,这格调就太低了,连一个这样天真的生员你都如此,那么平时你见了县令和本县丞,也是满口漂亮话,谁又知道,在背后,你说了什么呢?

陈凯之心里好笑,既然做戏,当然就要全套,说到此处,得表现的动情,他长身而起,朝吴教谕道:“教谕大人,学生承蒙你的照顾,心中感激涕零,学生有礼。”深深一揖,给人一种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的形象。

吴教谕有些不知所措,他心里尴尬,却还是硬着头皮,干笑道:“好说,好说。”

“来,来,来,这里没有长幼之别,喝酒。”朱县令对陈凯之的印象一下好了许多,方才听了吴教谕的话,他本来还有些不喜,现在仿佛一下子看清了真相,吴教谕的龌蹉,他当然不会去揭穿,却觉得陈凯之是一个没有心计,而且很厚道的读书人。

年少轻狂,却不知世间险恶啊,朱县令心里想笑,这不正是当初的自己吗?

陈凯之坐下,从容地喝了一杯水酒,平日在家里,过得很清苦,现在这一桌酒席,鸡鸭鱼肉俱全,顿时觉得饥肠辘辘起来,也不客气,举箸便开始大快朵颐,这种时候,不能拘谨,要放得开,给人一个天真的形象其实没什么不好。

酒过三巡,惬意无比,偶尔,几个大人说话,自己也不过随口谦虚几句,其他时候,都在吃菜吃酒。

吃过了酒,便有人端了温水来,让大家净了手,撤下了酒席,有老嬷端茶上来,陈凯之心里想,现在才算是进入了正题。

朱县令对陈凯之不无欣赏,只是因为吴教谕方才的事,令他对吴教谕起了戒心,所以有些话,自然也就不方便说了,此时道:“前几日,老夫也偶得了两篇文章,今日赵县丞在,倒想请赵县丞看看。”

陈凯之一听朱县令称呼赵县丞官名,就晓得县令和赵县丞的关系只怕不太愉快。心里记下,不露声色。

赵县丞兴致勃勃道:“县公有这雅兴,下官倒也来了兴致。”

朱县令朝宋押司使了个眼色,宋押司去取了两篇文章,赵县丞便比对着文章看起来,看罢之后,叫了一声好,道:“这两篇文章,俱是佳作。”

朱县令笑容可掬道:“那么,哪一篇更好?”

赵县丞毫不犹豫道:“自然是这篇《孔子登东山》最佳。”

朱县令点点头,道:“吴教谕也看看吧。”

吴教谕看了赵县丞一眼,将文章接了,看过之后,道:“我也以为,《孔子登东山》最佳。”

朱县令就笑起来:“你们是英雄所见略同。来,来,来,凯之来看看吧。”

陈凯之听到让自己看,心里倒是小小诧异了一下。

两篇文章都看了,他现在将四书五经背了个滚瓜烂熟,对于古文的欣赏能力却是有的,乍看之下,确实是《孔子登东山》写的好一些,这赵县丞和吴教谕的眼力还是不会差的。

可是……

第二十八章:玲珑之心

陈凯之值得玩味地看起这篇《君子笃于亲》,心里想,朱县令拿出两篇文章来,让人来品评,只是单纯的来品评这样简单?

不对,就算县令有雅兴,给县丞和教谕看过了,也便是了,何必还让自己一个小生员来品鉴呢?

难道是考教自己?

若是来考教,让自己当场写一篇文章就是,可让自己来品鉴文章,这……还是没有必要啊。

猛地,陈凯之明白了什么。

上一世,他刚出社会的时候,跟着领导出差,到了饭点,领导先问几个老同志说吃什么好,第一个回答,吃火锅,领导又问第二个,依旧还是说吃火锅,结果领导又问到初出茅庐的陈凯之,陈凯之说,吃烧烤,领导大腿一拍,小陈是新同志,我们应该尊重小同志的意见,不能倚老卖老,好,就吃烧烤。

哎呀,这哪里是领导尊重小同志的意见啊,明明是领导想吃烧烤了。

现在的情况也是一样,县令问那篇文章写得好,县丞回答是《孔子登泰山》,县令不甘心,继续问教谕,教谕也这样回答,现在为什么还来问自己呢?

这篇《君子笃于亲》,八成是县令写的吧。

恍然大悟……

陈凯之一下子明白了,县令写了一篇文章,想问问别人对这篇文章的看法,可是呢,不能明问,明着问,人家肯定说好,这就显不出县令的水平了,所以拿出另一篇文放一起,问了县丞,县丞说另一篇好,县令心里,多半是有些伤心的,所以非想找个人来,寻找共鸣不可,接着便问教谕,教谕的回答也令他大失所望。

所以……才来问自己了。

哎呀,这对自己是一个机会呀,他现在得罪了张如玉,那家伙指不定会用什么阴损的招对付自己呢!自己在这个世界没权没势,若是张如玉要害自己,那简直是举步难艰。

还是抱住县令大腿为先。

陈凯之敛去心中情绪,朝众人微微一笑道:“其实乍看之下,倒是《孔子登泰山》为佳,这《孔子登泰山》用词精准,且文风也是别具一格,实是难得的佳作。”

陈凯之很明显地看到,朱县令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想来,他费尽心机写出来的文章,在别人眼里却是垃圾,心里是挺失望的。

陈凯之又道:“不过在学生看来,反而是《君子笃于亲》最佳,诸位大人,这《君子笃于亲》四平八稳,其实却是最难写的,因为古往今来,这样的文章,早已被人写烂了,想要发挥,实在太难太难,所以此文,用的最稳妥的法子,看上去平淡无奇,实则,细细去推敲,却能体会到这种厚重,尤其是这一句‘俯仰古今,得失昭然,是以君子贵先自尽也’寓意深刻,实在是妙不可言,古今的成败,如此清楚明白,所以君子应认清自己,才能做到最好,这不正契合了先修其身,再齐其家,而后才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吗?不简单,不简单。”

话音落下,朱县令已是闻之大喜:“果然不愧是才子,是方先生的门下,说的好,好,好!”

他这一叫好。

倒是让县丞和吴教谕有些懵了,似乎他们也终于有所觉悟了,县丞连忙道:“听这位陈生员一说,下官倒也觉得,有了那么点意思。”

吴教谕也附和道:“是的,是的,很有道理。”

可惜陈凯之是雪中送炭,他们却是锦上添花,自然就差了那么点儿意思了。

朱县令来了几分兴趣,便道:“凯之的学问不错,今年的府试,看来是大有希望,老夫盼你此次高中,拔得头筹,为本县增光。”

方才是自称本县,称呼陈凯之为陈生员,转眼之间,就自称老夫,唤陈凯之为凯之了。

寻常人可能没有听出这其中的分别,可是县丞和吴教谕怎么听不出?他们也都笑着打趣了一下,心里多半有些尴尬的。

陈凯之道:“学生入学不久,学业不精,不敢自满,今日得县公嘉许,更该努力才是。”

朱县令就瞥了吴教谕一眼:“吴教谕啊。”

“下官在。”

朱县令淡淡道:“有吴教谕关照着凯之,本县也能放心。”

吴教谕心里真是尴尬至极,他清楚朱县令知道里头的小九九,可没有挑明,却只说以后继续关照,颇有几分警告的意味。

朱县令城府难测,吴教谕其实也是七上八下,既然县公开了口,他能说什么,忙是堆笑:“这是应有之理。”

一场酒宴,便算结束,陈凯之先告退出去,宋押司笑吟吟地起身:“我送送凯之。”

从县衙里出来,已是月朗星稀,宋押司提着灯笼,在前照路,陈凯之道:“恩公,我来吧。”

宋押司摆摆手,意味深长的样子:“凯之,我并不是你的恩公吧?”

“啊……”陈凯之看着宋押司。

宋押司笑了笑道:“其实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回忆,你到底是哪家的故旧,可是一直都没有印象,今日见了你的出彩表现,方才有所醒悟,你啊,是个人精。”

陈凯之汗颜,他不知道宋押司为什么要戳破这个,忙尴尬道:“是学生的错,学生当时确实有难处,无以为靠,这才寻上了宋押司,不过现在宋押司依旧是我的恩公,若不是恩公,我也无法在江宁立住脚。”

被人戳穿了,就一定要认,若是还狡辩,就显得人品不行了。

陈凯之透露了两个信息,一是当初自己有难处,而且是很大的难处,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另一个便是宋押司还是帮了自己的忙,帮了很大的忙,陈凯之心里是很感激的。

宋押司笑了笑道:“过去的事都已过去,本来老夫不该戳破的,不过细细想来,我们还是该以诚相待的好,县令对你颇为欣赏,你而今是方先生的门下,大有可为,定要把握自己。以后有什么事,也可以来找老夫,贤侄啊,在这江宁县,老夫还是能说的上几句话的,那个姓张的人,就不要再招惹了,今日张家已经派人了来县里要人,县令将张公子放了,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陈凯之点了点头,他当然了解,张如玉的背景不小,即便是县令,也只能点到为止。

陈凯之叹息道:“其实县公能够秉公而断,学生就很感激了。”

在这清冷的长街,陈凯之向宋押司道别,深深一礼:“恩公,再会。”

宋押司提着灯笼,他身子有文吏特有的孱弱,眼睛里闪烁着不同寻常的精明,可是此时,他和蔼的一笑:“贤侄,慢走。”

此前的小心思已经被戳破,可是这不妨碍,新的关系重新建立了起来,陈凯之依旧叫恩公,而宋押司依然称之为贤侄。

陈凯之朝着幽森的小巷尽头而去,心里忍不住想,这宋押司,不是个简单人物,这样的人,才是真正成了精的。

…………

看了上一章的说说,老虎吓尿了,再来一章,都是读书人,大家讲点道理嘛,别动不动坟头长草、寄刀片什么的,今天周一,有支持一下的不。

第二十九章:祥瑞寿礼

宋押司转眼回到了廨舍,曲终人散,小厅里只余下一桌残酒,廨舍的小窗被推开,风呼呼吹进来,将这厨余的气息吹了干净。

朱县令站在窗台前,视线落向窗外的灯火,他的眼睛,随着火焰的隐现而变得忽明忽暗。

宋押司很小心翼翼的进来,道:“明公,该早些去歇息了。”

“噢。”朱县令只淡淡的应了一声。

厅里又陷入了沉默。

宋押司将灯笼挂在了灯架上,朱县令突然道:“你说……这陈凯之如何?”

宋押司呆了一下,他万万想不到,陈凯之给了明公这么大的印象,想了想,宋押司斟酌着道:“为人倒还忠厚,才学是有的,不像是个奸邪之徒。”

“是啊。”朱县令只莞尔一笑,他回眸朝宋押司看了一眼,眼眸更加耐人寻味:“他的那篇洛神赋,也是令人拍案叫绝啊。”

“难得明公欣赏他,这是他的福气。”

朱县令摇头道:“不,老夫不是这个意思。老宋啊,你难道忘了,太后的寿宴,已是越来越近了。”

宋押司一惊,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当今太后,年不过三旬,先帝驾崩,却没有留下皇子,是以择了宗室的其他藩王之子克继大统,所以皇帝不过三岁,而太后却主持大政,一言九鼎。

而今太后寿辰临近,早就让天下州府的官员急白了头发,为的就是希望能够见机邀宠。

江宁乃是京县,朱县令的地位可是不低,也早早地备好了寿礼,花费了很多的苦心。

可现在……

朱县令接着道:“本县一直在想,若是只送寿桃和江宁精工织造的彩衣,总觉得还欠了一些火候,要知道,恩师在京里修书来也曾有过暗示,所以……你觉得那篇洛神赋如何?”

宋押司很是小心地道:“明公,学生愚钝,不能体察。”

朱县令徐徐踱步回了厅里的酒桌上,坐下,举起了桌上的一杯残酒,一饮而尽,才不紧不慢地道:“今日过审,张家的那位公子,本县收押了,其实……以张家的背景,本县放了陈凯之就可完事,实在没有必要收押张家公子,而得罪了张家,问题就出在这洛神赋上,你细细想想,当今太后,是哪里人?”

“洛阳。”宋押司下意识地道。

朱县令笑了:“是啊,洛水之神,不就是在洛阳吗?前些日子就有人进言,说太后乃是神母,其实……这也对,陛下嘛,乃是天子,可是当今太后,却不是陛下的亲生母亲,偏偏太后又主持了大政,陛下是天之子,可太后,怎么能是凡人呢?朝中的那些人,还真是煞费苦心,可谁说这又不是太后的授意呢?”

宋押司恍然大悟:“学生明白了,太后想成神,正因如此,朝中才有人投其所好,可是单靠他们的几篇奏言,份量是太轻了。”

说到这里,宋押司红光满面起来:“可是洛神赋不一样,洛水之神,正合了太后的出身,何况久闻太后美的不可方物,这不又正合了洛神赋中的形象吗?再有,一个小小的生员,怎么能做出这样传神之作呢,所以陈凯之所梦的东西,一定是千真万确。学生明白了,这是祥瑞啊,是太后托梦给了陈凯之,太后就是洛水之神,洛水之神就是太后,这……,是上天给大人的祥瑞。”

朱县令则是笑着道:“不,不是上天给本县的祥瑞,而是太后本就是落水之神,这陈凯之得了感应,今日酒宴,老夫就是想要摸一摸陈凯之的底,若此人是个奸猾小人,这祥瑞,本县还不敢上,今日本县见他,倒也像是个翩翩君子,你看,这份寿礼不就是现成的吗?”

宋押司有了明悟,从今日过审,到此后的酒宴,朱县令都是别有用意的。

他忍不住感叹:“明公深不可测,学生不如。”

朱县令却是板起脸来:“这件事先不要声张,省得走漏了消息,老夫亲自抄录一份《洛神赋》,你召最精细的织工,将其摹在彩绸上,明着,我们送寻常的寿礼入京,暗里,派最心腹的人火速入京……”

他想了想,沉默了片刻,才又道:“走宫里张公公的名义,呈上御前。”

“学生明白。”

“还有那副画一定要清理干净。”朱县令冷不丁地提醒道。

是呀,那样裸露的画,自是不能留着的,那岂不是猥亵太后吗?

宋押司点头:“是。”

……

一觉醒来,陈凯之看着空空的墙壁,想到那一幅玉女图已是被县里没收了去,显然,虽然那图‘寓意深刻’,却还是有碍观瞻。

他的心里不禁有些惆怅,这个时代,果然还是和上一世不同啊。

这样想着,便匆匆而起,洗漱,烧了热水,用昨日的蒸饼泡了泡吃了,便背着书箱上学。

恩师已经决定给自己辅导了,自己要读书啊,读书才能改变生活,才能不用穷困潦倒,才能不必受张家这样的欺负。

到了方先生这里,方先生在书斋里见他,行了礼,方先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颌首点头,打开书本来:“读书,是万万马虎不得的,就从四书开始教授吧,你细细听着。”

陈凯之点头,他很珍惜这样的机会。

方先生便开始讲授起来,语速故意放得很慢,学得差不多了,也就快到了上课的时候了。

陈凯之便起身致谢,尴尬道:“先生,不妨我听一听你的曲吧。”

这倒有点怜悯方先生的意思,方先生找不到知音,肯定很寂寞,自己凑个趣,也免得他孤独地弹琴,却无听众。

方先生面上淡漠:“朽木不可雕也。”

呃……

这师傅……说实话,陈凯之有时候觉得挺欠揍的,虽然明知道你是外冷心热,终究还是教授我读书了,可是说话能不能不要这样难听?

陈凯之也就一笑:“告辞。”

“不送。”

陈凯之走了两步,有点纠结,其实觉得恩师还是挺可怜的,每天这样端着,他不累吗?他忍不住回头:“恩师,大师兄从前是不是经常听你弹琴?”

“是啊。”方先生忽的生出了美好的回忆,面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道:“他是痴人。”

痴人怎么了,我还会吃呢!

一想到吃,陈凯之就觉得自己肚子又有些饿了,昨夜的酒席,太可惜了啊,光顾着说话,一只红烧鸡腿还留着呢。

陈凯之便讪讪笑道:“是呢,是呢,恩师若是不嫌,我也可以吃的。”

“滚!”

陈凯之尴尬了,好心陪你,你这样的态度?难怪你孤家寡人。

陈凯之只好勉强作揖道:“恩师,我滚了啊。”

方先生嗯的一声,看到这俗不可耐的小子,心里却泛起了一丝涟漪,不知那已金榜题名的弟子在京师里可好,为何还不曾有音讯来呢?

这样一想,心里不禁唏嘘。

这几日,陈凯之每日都来求教,师徒保持了默契,除了说几句闲话,便是教课听课,这几日陈凯之所消化的知识确实不少,方先生深入浅出,字字珠玑,让陈凯之受益匪浅。

府试在即了,陈凯之可一点都不敢怠慢,这关系到自己前途的问题啊。

第三十章:圣心独断

这一日,陈凯之照旧清早来学习,方先生却是眉飞色舞,难得的给了陈凯之好脸色。陈凯之一见,不禁道:“恩师,今日神采飞扬啊。”

“你师兄来书信了。”方先生兴致勃勃地道。

陈凯之心里酸溜溜的,面上却笑着道:“这敢情好啊,想不到师兄还惦念着恩师呢。”

这话听着,很刺耳,仿佛那师兄没心肝,只有陈凯之每日惦记着方先生一样。

不过方先生很高兴,没有把话放在心上,整个人生机勃勃的,从袖里抽出书信,道:“你看看,你看看吧,以字观人,看看你师兄的风采。”

陈凯之接过了信,便聚精会神地看起来,这一看,也忍不住啧啧称奇:“恩师啊,师兄的字写的真好,这小楷媚而不俗,难怪……难怪了……难怪他能金榜题名,我若是考官,只看他的字,心里就亲切了几分,恩师,你这是藏了一手啊,师兄的行书是不是你教的,你也该教教我,对我将来考试,有很大的帮助。”

方先生突然又觉得心口疼了,忙是拿手捂着自己的心口,此时连名士的风度也顾不上了,咬牙切齿地道:“老夫是让你看看你师兄书信里写的是什么!”

“噢。”陈凯之只看了看,便道:“很平常啊,不就是说恩师寄托去的琴谱,他试着弹了弹,说是三月不知肉味,绕梁三日之类,他三月都不吃肉啊,不对啊,师兄不诚实,恩师的书信,至多也就半月前寄的,到了他手上,十天都不到,至多十天不知肉味,怎么来的三月,恩师,我没有编排师兄的意思,可是诚信乃是做人之本,师兄他人品有些下贱呀……”

方先生猛地一咳,一口痰居然参杂了血丝,陈凯之吓了一跳,忙丢了信,上前一把将方先生搀住:“恩师,恩师,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方先生很努力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你走……”

不管怎么说,陈凯之相信恩师还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就比如刚才让自己走,可是等缓过了劲来,居然还是板着脸开始辅导了,虽然在临别的时候,陈凯之朝他作揖,说了一句告辞,恩师理都没理他,可是陈凯之还是能感受到,这个时代所谓师者如父的道理,师徒之间,还是很有感情的。

当然,如果没有师兄的话,或许感情会更深厚一些。

府试的日期已经迫近,陈凯之下学回去,书箱里一沓的功课,还有半月的时间,陈凯之是插班生,就更不能等闲视之了。

其实府试想要过关,以陈凯之的实力,倒也应当能够勉强做到。

可要一路过关斩将,却很不容易。

眼下陈凯之的目标是府试生员,只要能高中,自此便可获得更多的官府钱粮补助,特权也是必不可少。

这个时代最是崇敬读书人,也正因为如此,读书人的地位极高,而成为府试生员,方才算是一脚踏入了读书人的行列。

陈凯之从学里出来,迎面却见吴教谕与张如玉从外头进学来。

自从张如玉在县里吃了亏,陈凯之在县学里就不曾见到过张如玉。

四目相对,张如玉就像没事人一样,跟在吴教谕的身后。

陈凯之朝教谕行了个礼:“学生见过吴教谕。”

吴教谕只懒懒的点头,轻描淡写道:“噢。”

陈凯之也没再说什么,径直走了。

张如玉恨恨的瞪了陈凯之背影一眼,吴教谕这时道:“如玉啊,这一次府试,可有信心吗?这陈凯之,有方先生提点,怕也不俗呢。”

张如玉却是森森一笑:“世叔,我根本就不用考,倒是我看他考不成。”

吴教谕愣了一下,呆呆道:“怎么?”

张如玉道:“他品德败坏,迟早……”张如玉声音压得越低,语气中,带着杀机。

吴教谕却是不露声色地看了张如玉一眼,只淡淡道:“是你爹出马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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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未央宫。

都城所在,天下中枢之地,宫墙之内,在这冉冉的宫灯之下,宫阙楼宇在繁星之下,影影绰绰,即便是夜雾朦胧,依然可见其堂皇。

就在方才,甘泉楼里还是歌舞升平,衣袖飘荡;鸣钟击磬,乐声悠扬,只等珠帘之后,一个女官徐徐出来,挥挥手,歌女便俱都散去,无影无踪,美酒撤下,换上清茶,女官旋身,回到了珠帘里,悄声细语,似在低声禀奏。

几个留下来的大陈朝重臣,却是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地看向那一卷珠帘。

珠帘之后,突然传出了一个声音:“卿家们,说说吧。”

大司马张汾一袭红色麒麟,头戴梁冠,神色之中隐隐带着几分不屑,顾盼自雄的模样:“臣以为,哪里有什么祥瑞,分明就是有人故弄玄虚,显然是地方官吏,想要借此溜须拍马,申饬他们一顿,他们也就老实了。”

他话音落下,珠帘之后,突然传出了轻笑声,这笑声显是别有深意,却又不置可否。

与张汾相对的,乃是大司空姚文治,姚文治老神在在地坐着,捋着唏嘘:“这样的神作,岂是一个小小县学生员能作得出的?若无天人感应,如何解释?太后乃是洛水之神,天降凡间,这已是板上钉钉了,何来的故弄玄虚?”

张汾便笑道:“一个粗鄙的县学生员,无稽之谈,不敢苟同。”

姚文治用手指头,轻轻地打着椅子扶柄,仿佛还沉溺在方才的歌舞之中,却是似笑非笑地看了张汾一眼:“张将军是国舅,可是文武有别,我看,将军管好自己的军务即可。”

张汾面上的横肉微微一抽,眯着眼,那眼眸里猛地绽放出一丝冷然:“你说什么?”

咣当一声。

珠帘之后,发出了一个清脆的声响,似是什么东西应声而碎。

本是口角的二人,此时俱都朝向珠帘看去。

珠帘之后,自此声音全无,静籁无声。

只是稍稍片刻,女官却是掀开了帘子,小心翼翼地捧着碎裂的夜光杯出来。

这夜光杯,乃是大宛国进献,弥足珍贵,乃是太后的至爱,竟是摔碎了。

姚文治面色一沉,起身离坐,一下子拜倒在地:“臣万死之罪!”

张汾顾盼之间,也露出了疑虑,俯身拜倒:“臣死罪。”

甘泉楼中的宫娥、女官,缓缓降下身子,屈膝而下。

珠帘里,再没有声音了。

可是珠帘之前的殿前,却是数十人俯身,那系着紫金玉带,头戴着梁冠,放到宫外便不可一世的人,此刻却卑微如蝼蚁一般,竟是动弹不得。

“呵……”就在所有人身如筛糠,瑟瑟作抖之际,一声轻笑自珠帘后传来。

“既然争议不下,那就去请皇帝裁处吧。”

殿中之人,心里咯噔了一下。

皇帝才三岁而已,乃是赵王之子,被人抱进了宫中,莫说有什么见识,只怕连说话都费力气呢,指望他能有什么裁处?

张汾道:“君上年幼,怎么能做主呢,娘娘说笑了。”

“那么……”珠帘之后,那声音只是轻笑,温言细语道:“那么就让张卿家做主好了。”

………………

其实历史小说,写的比别的类型要费力一些,构思和每一个人物的谈吐,都需要推敲,尤其是新书期间,故事还没展开,老虎写起来,可谓如履薄冰,瞻前顾后。

所以新书期,更新慢一些,老虎是很希望大家能体谅的,速度可能慢,但是故事和人物,却力求做到最好。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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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背后打黑枪

张汾骤然间,脸色一沉,双目有了几分慌乱,忙磕头道:“臣……起于微末,蒙先帝不弃,得以位列中枢,一介草莽,德不配位,无有寸功,愧不敢当,此等大事,不敢做主!”

此时,珠帘轻轻卷开,在那珠帘之后,却见一个凤冠褶裙,年方三十,面色姣好的女子斜坐于榻上,晶莹玉透的芊芊细手枕着她的侧鬓,惊世容颜方才崭露出冰山一角,她眼眸里似带着笑,可是眸子却如电一般凝在张汾的身上。

女子微微勾起薄唇,似在浅笑:“哦?哀家还以为张卿家已经忘了自己的出身,已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起来吧,在这甘泉楼里,不过是请你来恳谈,地上凉得很。”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她眼眸里的凌厉似乎转眼一扫而空,此刻却如蒙上了一层轻纱,她轻轻吟唱,若有所思:“哀家在梦中,是这般光景吗?”

她嫣然一笑,似在自嘲,随即又徐徐道:“既然张卿家不敢拿主意,那么姚卿家,这事,你来拿主意吧。”

“臣,谨遵凤旨。”姚文治的眼睛显得呆滞,仿佛荣辱不惊。

女子好看的眼眸只轻描淡写地扫视了一眼,便见那一幅洛神赋,早已悬挂在了那卷开之后的珠帘之后,南墙御榻之上,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锦绣文章,高悬其上。

待姚文治与张汾退去,太后的脸色微沉,便有女官拜倒在地:“娘娘……”

太后已是娇躯微倾,斜躺在榻上,眼眸阖起:“无极……可有下落了吗?”

女官略一沉吟,这十三年来,她已不知多少次听太后问起这句话了。

无极,便是太后与先帝所诞的唯一的皇子,只可惜在十三年前的一个夜晚,竟在守卫深严的皇宫里不知所踪了,而这十三年来,太后却从未放弃过希望。

可是,这希望似乎越来越渺茫了。

而现在,先皇帝已经大行,驾鹤西去,查访已经愈发的艰难了,毕竟现在藩王之子已经登基大位,克继大统,为了以防万一,只能暗访,否则谁能保证被其他人会率先找到会是什么后果呢?

“没……没有消息,前几日,臣女听说扬州出现了一个腰间有三颗痔的人,年龄也与无极殿下相仿,已火速派人去了,可最终……”

“最终却发现,他不是无极,是吧。”

太后的语气,竟是平静,她哂然笑了笑:“继续找吧,他一定还活着的。都退下吧,哀家……要就寝了……”

女官退下,一个宫女小心翼翼地拉下了帷幔,数个近身侍候的宫女亦徐徐到了四壁,罩上宫灯。

这权倾天下的女人,衣裙未撤,晶莹玉手枕着面颊,似已睡去,只是那即将熄灭的宫灯落下最后一道光辉时,这动人容颜上,长长的睫毛微微一抖,似有一行清泪滑落,沾湿了香枕。

寝殿陷入了黑暗,归入无声静籁。

………………

今儿,陈凯之起了个大早,先是到了方先生的庐舍,却不见方先生,问了方先生的老仆,才知道方先生去找教谕了。

陈凯之摇摇头,便去了明伦堂,自己来得太早,这里空无一人,索性自己拿出课文温习功课。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陈凯之很明白自己在这个世界需要什么,他希望自己过得更好,而读书,是一条捷径。

和上一世历史上的所有朝代一样,读书人总是能享受特权的,不但官府给予优待,就算是寻常的百姓,也会用不同的眼睛看你。

这也是为什么,陈凯之当初去歌楼里借灯看书,连那龟奴和歌女们,除了一些善意的玩笑,也绝不驱赶陈凯之,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虽然这些‘黑网吧’腐坏了一个又一个大好前程的读书人。

中了府试,就意味着自己的生活可以改变,官府会给更多的优待,而自己的地位,也将水涨船高,先不急着琢磨这个,他只微微分神,继续苦读。

等到同窗们三三两两来了,大家各自落座,过不多时,一个先生进来,便笑容可掬地道:“下月便是府试,知府衙门里已经放榜,我们江宁县的府试生员名单,也已出来了,现在老夫开始点名。”

他徐徐拿起花名册:“王如山、张如玉、杨哲、杨杰……”

念到杨杰的时候,坐在陈凯之身边的杨杰打了个激灵,露出苦恼的样子。

很显然,每一次考试,他的性质就是陪太子读书的,反正是没希望的,说不准还要去闹一个笑话。

先生继续念下去,足足六十多个名字,有的是同窗,有的根本没有来过县里学习,应当是在族学里上学的。

陈凯之微微愣了一下,杨杰的名字都有,怎么没有自己的名字?他记得,自己虽是插班,却是有资格考试的啊,而且前几日,自己还花了十文钱报名呢。

陈凯之便站起来,朝那先生作揖行礼道:“先生,能否再看看,可有陈凯之的名字?”

先生便端起花名册看了看,而后摇头道:“没有,真没有,噢,你不说,我险些忘了,你的名字理当也在其中的。”

可是左看右看,还是没有。

陈凯之面色平静,心里却是火了。

尼玛的,不让我去考试,缺德不缺德啊,这是哪个孙子的主意?

陈凯之骤然明白了什么,朝先生行礼道:“先生,学生有事,能否告假半日。”

这先生也能体谅陈凯之被人打黑枪的心情,颌首道:“不必着急上火,或许只是遗漏了,去吧。”

陈凯之匆匆出去,直接寻了吴教谕的公房,刚要进去,却听到里头传来争吵声。

嗯?是自己恩师?

此时,只听方先生厉声道:“这和同知有什么关系?陈凯之学问好,四书五经都背的滚瓜烂熟,此次府试,他是极有希望的。”

“方先生,方先生啊,息怒,息怒,这和老夫真没有关系,你想想,当初名录送上去的时候,你也是过目了的,确实有陈凯之的大名,朱县令还特意交代,说是让陈凯之今年的考试,好好地考,你说,我敢怠慢这件事吗?”

“实话和你说,这是同知厅里圈定的,现今朝廷新任的知府还未到任,同知负责主持府试,他那边敲定的事,老夫能怎么办?再者,方先生,上一次,你还说你那门生俗不可耐的,何苦来哉,管他做什么。”

陈凯之的印象中,自己的恩师说话一向是慢条斯理的,可是接下来,却听方先生的声音已变了咆哮:“对,他是俗,俗不可耐,是茅坑里的臭石头,是个不可教的孺子。”

“啪啪啪……”似乎方先生此时在磕桌子:“可老夫是他的恩师,他的事,老夫不管,谁来管?这样不公的事,老夫不过问,谁过问?他再俗不可耐,老夫也得管他!”

“好好好,你们师生情同父子,可是你也知道,一旦榜文出来,就不得更改了,方先生,算了吧,下回还有机会的,来,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第三十二章:恩师出马

陈凯之此时骤然明白了,从前无论风里雨里,自己的恩师虽然不待见自己,可无论什么时候,清早都会等他去请教的,今日自己去寻恩师,恩师却来找吴教谕,应该是恩师比自己还提前得知消息,这才来找吴教谕兴师问罪的。

很尴尬啊,想不到恩师居然会为了我这样大动肝火。

可话又说回来,爱护就爱护我嘛,可是三句两句俗不可耐的是什么意思?

不过此时,陈凯之也没心思想东想西,一旦错过了这一次的府试,那就是两年之后的事了,对于任何一个读书人来说,时间是不能等的。

这时却听方先生冷笑一声道:“茶就不喝了,告辞。”

陈凯之还来不及躲,就见方先生龙行虎步出来,脸上的怒气还未消散。

师徒二人撞了个正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方先生面上的狰狞终于冰释,叹了口气,又恢复了冷漠:“走,有话和你说。”

陈凯之也不找吴教谕了,心思复杂地跟在方先生的身后。

到了方先生庐舍的书斋,方先生盘膝坐在蒲团上,轻描淡写的样子看了陈凯之一眼:“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吧。”

陈凯之点头。

方先生道:“老夫记得有一次,你想让老夫弹琴你听,老夫没有弹,这不怪老夫,是因为你脑子里缺了一根弦,老夫不想对牛弹琴。可是今天,老夫为你弹奏一首高山流水吧,此曲最是能使人宁心静气,今日,老夫就给你弹奏这一曲吧。”

陈凯之摇摇头道:“罢了,不听。”

方先生强笑道:“怎么,这就心灰意冷了?”

“心灰意冷?”陈凯之摇头道:“恩师不明白的,这世上,没有人能打倒我,可是我在这世上,活着已很艰难,我没有别人那样的家世,我非要认真读书不可。在这里活着,要改变任何现状,都需十二万分的努力。我不担心吃苦,也不在乎别人嘲笑,甚至我不害怕别人设计暗害,人心险恶,我怎会不明白呢?我又不傻,更不曾活在蜜罐里,可是,我心里依然难受的很,因为他们可以嘲笑,可以耍小心思,却不能毁我的前途,哎,这曲,是恩师的好意,可是我不能听,因为听了,心里还是难受,学生无法做到遇到这样的变故,却还有心思听琴,学生得为自己去寻出路,要为自己去争取应得的东西,恩师教诲之恩,学生铭记在心,可是学生要告辞了。”

说罢,他深深一礼,旋身要走。

“哎,功名利禄,你看不透啊。”方先生摇头,其实他心里是挺鄙视陈凯之的,还是那句老话,俗!却不知为何,此时也不禁眼眶有些发红了:“你啊,好自为之。”

“谢恩师。”陈凯之心里想,功名利禄,我当然看不透,我看得透才有鬼了,我之所以看不透,是因为我特么真的没有功名利禄啊。

他返身走了几步,方先生已取了琴,开始弹奏,琴音飘渺,是那首陈凯之再熟悉不过的高山流水。

突得,琴音戛然而止,啪的一声,陈凯之错愕地回头一看,却见方先生已拍案而起:“不弹琴了,这个时候,弹什么琴,走,老夫带着你亲自去同知厅里问问,倒要看看,他们凭什么误人前途。”

方先生徐步领着陈凯之,气势汹汹地出了学里,其实这里离知府衙门的同知厅不远,时间急迫,方先生想要步行,却被陈凯之叫住了:“先生,得备了轿子再去。”

方先生本想说,就这几步路,备什么轿子,转瞬间明白,这个学生城府很深,是啊,这是要去见同知,面子上要过得去,否则难免被人看轻了,即便自己名满江南,可世俗之人,也难免会狗眼看人低的。

他点点头道:“我叫人备轿,还有,去将老夫的名帖也取来,这东西,已经束之高阁许久了。”

陈凯之匆匆回了恩师的院落一趟,寻到了名帖,这名帖上写着会稽方正山几个大字,上头没有头衔,不过陈凯之知道,对于恩师来说,会稽的方正山,就已经很管用了。

这时轿子已经备好,是学里给方先生预备的,陈凯之步行尾随。

金陵府知府衙门同知厅,其实距离县学和县衙都不远,毕竟江宁县乃是县治所在地,相当于上一世西城区与东城区之于北京。

金陵府便坐落在江宁县与玄武县的中轴线上,一座金陵城,分置两县。

方先生落轿,叫人送了名帖,过不多时,就有差役来,请二人进去。

陈凯之心里松了口气,看来自己的恩师,还是颇有能量的。

不过等差役领着他们到了同知厅,而不是后衙的廨舍花厅的时候,陈凯之心里心又沉下去一些。

不对劲。

如果同知真的敬重方先生,一般不会这样正式,在这公堂里见自己的恩师,在这里相见,这就是公事公办的意思啊。

方先生却是很磊落,率先进厅,他甫一进去,迎面便有一官员衣冠整齐,大腹便便的上前,朝方先生爽朗笑道:“会稽方先生,失敬,失敬。”

说着,又有几个佐官纷纷来见礼。

方先生一一应了,见了这样的大官,却是荣辱不惊,客气道:“闲云野鹤,不值一提,见过大人。”

陈凯之也上前,朝着那一看便是同知的肥胖官员见礼:“学生陈凯之,见过大人。”

方先生便介绍道:“这是劣徒。”

这同知姓杨,叫杨洁,杨洁眼角只在陈凯之身上扫过,淡淡然地道:“后生可畏。”

点到即止,表面上是夸了一句,实际上却不将陈凯之放眼里。

这是理所当然的,陈凯之的身份太卑微了。

这杨同知请方先生落座,陈凯之便站在方先生身侧。等寒暄过后,方才知道,这同知厅里的几个佐官,一个是府里的通判,还有几个,只是堂官。

杨同知道:“方先生来了金陵,老夫早想拜访了,只是案牍劳形,实在分不开身。”

说罢,他笑了笑,端起了茶盏,吹了吹茶沫,脸上的肥肉堆成了褶子,笑容可掬地道:“方先生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有何见教。”

方先生瞥了陈凯之一眼,暗暗惊奇,这个小家伙,小小年纪,遇大事,见了大人物却不惊,方才同知对他冷淡,他也面色如常,倒像是见过大世面的。

方先生是名士,说实在话,这个门生,其实是有点拿不出手的,怎么说呢,太俗,而且据说出身不怎么好,身份又卑微,他怕就怕这小子遇事就慌乱,现在看来,倒是小看了他。

方先生呷了口茶,开门见山道:“今日同知厅放了府试名录,我这门生,现在忝为县学生员,江宁县也将他的名字报了上去,大人,不知是不是下头的文吏有了什么疏漏,竟是将他的名字漏了,老夫心急如焚,无奈何,哈哈,护犊之心,人皆有之,少不得,厚颜来问问。”

陈凯之这时候知道自己的恩师也不是等闲之辈了,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啊,先是大抵介绍了情况,却只说是不是下头的小文吏搞错了,绝不追究同知的责任,最后再以自嘲的语气作为收尾,将气氛调起来,既不让人见怪,又把事情交代了清楚,一箭双雕。

下一个步骤,应当就是杨同知把文吏叫来,训斥一顿,然后把名字补上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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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神仙打架

显然,陈凯之这一次是低估了问题的难度。

杨同知依旧还是堆笑,手里捧着热茶,并不去喝,口里则道:“噢,先生这样一说,本官倒是有了印象,是叫陈凯之的,是吗?此人没在名单里……倒不是文吏的错,老夫查阅过他的学籍,他是几个月前才补的县学生员吧?年纪太轻,今年的府试,报名者如过江之鲫,这贡院都不够用了,他是后进之秀,索性等后年的府试再来吧,年轻人嘛,厚积薄发,岂不美哉?”

卧槽……

陈凯之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你特么的把我的名额划了,还一副为我好的样子?什么厚积薄发,你这还不要脸了。

不过陈凯之的心,却是沉了下去。

杨同知当面承认这是他的意思,而不是推脱到下头的文吏上头,这就麻烦了。

这摆明着说,这就是我的意思,我就是不让这个陈凯之考试,你能怎么样?

方先生怒了。

显然像他这样的人,素来在外,大家多少都会给一点面子的,他深吸一口气,深知这时候是决不可动怒的,一旦动怒,陈凯之考试的事,就算真的泡汤了。

他尽力笑了笑,才道:“早闻大人怜才之名,还请大人给老夫一些薄面,还望……”

“方先生为何不早些来呢?”杨同知依然在笑,如沐春风的样子,叹息道:“若是昨日来,本官怎好不给先生面子?只是可惜,这榜已放了出去,本官也无能为力了,先生见谅啊。”

好话都已说尽,陈凯之心里想,什么叫为何不早来,一早的时候,谁知道你把我除名了?

陈凯之气的是,连杨杰尚且都有了考试的资格,而自己却是没了,这摆明着是故意不让自己考。

方先生深吸一口气道:“还请大人转圜。”

见恩师低声下气的,陈凯之心里有些不忍,想说什么,却知道这个场合,没有自己说话的份。

杨同知的身子在官帽椅上挪了挪,却是义正言辞道:“转圜?先生乃是高士,本官怎么不想转圜?只是可惜,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本官为政一方,怎么可以徇私枉法?方先生,私情是私情,礼法是礼***才大典,怎么容得半分转圜?”

这一番堂而皇之的话,直接堵住了方先生的嘴。

杨同知又笑道:“不谈这些,不谈这些了,方先生既然来了,不妨请到后衙廨舍里,赏脸吃几杯水酒。”

绵里藏针,刚柔并济。

方先生吁了口气,心里自然是晓得这事儿办不成了,心里大怒,却是被杨同知的官话堵了嘴,他长身而起,正要说告辞。

却有文吏匆匆进来道:“大人,江宁朱县令拜见。”

杨同知眼眸一闪,似笑非笑地看了方先生和陈凯之一眼:“真想不到,今日这么多江宁县的人求见,请进来说话。”

这江宁县令跑来求见,肯定是来谈公事了,方先生想要回避,谁料这时候,还不等有人去请,朱县令就已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他脸色铁青,进来之后,抬眼看了一眼方先生和陈凯之,朝杨同知作了个揖,道:“大人,下官有事要问。”

杨同知身子微微前倾,似笑非笑地看着朱县令:“子和啊,你这吃了什么药,今日怎的这般急躁躁?”

这本是玩笑,可是朱县令却一丁点都不觉得好笑,依旧板着脸:“下官方才得知,原来本县的生员陈凯之居然不在府试的名录,大人,这陈凯之学问不浅,又是方先生高徒,朝廷抡才,本是为了招揽贤良方正、博学宏词、才堪经邦的俊才,现在陈凯之不能参加府试,是什么情由?”

一来就是兴师问罪,态度也是极为强硬。

方先生和陈凯之都愣了一下。

陈凯之万万想不到,朱县令竟会为自己出头。

虽然他知道朱县令较为欣赏自己,可为了自己考试,居然直接和上官顶牛了,这就不得不令他感到意外了。

这……朱县令怎么回事?

杨同知的面微微一冷,显然朱县令的咄咄逼人使他气恼,他不徐不疾道:“是本官的主意,怎么,朱县令有异议?”

语气如刀,隐含威胁。

大抵是说,你朱县令是我治下的下官,谁给你的底气,敢说这样的话?

几个佐官禁不住打了个激灵,诧异地看着朱县令。

“下官正是有异议,方才来问一问,这是怎么回事!”

朱县令没有泄气,反而更加凛然。

杨同知恼了,突的冷笑:“他年纪轻轻,哪里来的所谓才学?何况,朱县令……”他这被肉挤着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上依旧堆笑,可是这眼中缝隙里,却是掠过了刀剑一般的锋芒,他一字一句道:“这谁有资格参加府试的事,似乎轮不到江宁县来做主吧。”

你姓朱的,要记着自己的身份!

朱县令没有吓倒,却是昂首迎视杨同知的目光:“下官听说了一些流言蜚语,说是陈凯之与本县生员张如玉不和睦,张家乃是本县大户,又和杨同知关系匪浅。”

……

一番话出口,宛如惊雷。

同知厅里的众官都惊呆了。

那学里的学正,更是下巴都合不拢了。

众目睽睽,下官居然直接指责上官徇私,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连陈凯之也吓了一跳,他其实也怀疑这个,可是……朱县令居然直接说了出来。这是撕下了脸皮,拿自己的乌纱帽在撕逼啊。

杨同知也沉默了。

他脸色青白,似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这一番话,犹如一记重拳,直接打在了他的面门上。

“放肆!”杨同知拍案,咆哮道:“胡言乱语,朱子和,你疯了吗?”

“下官没有疯。”朱县令居然显得很平静,他只是淡定地朝杨同知行了个礼:“本县负责教化地方,而今县里出了少年俊杰,若是下官不为他说话,谁来为他说话?大人,现在谣言四起,若是堂堂同知,徇私舞弊,那么朝廷的纲纪何在?若是同知大人,想要自证清白,应当考教这陈凯之,若是他没有才学倒也罢了,可若是明明才高八斗,却被大人拒绝,这……”

朱县令昂首,目中精光闪闪,令人不敢逼视:“那么,下官不会干休,言尽于此,大人,告辞。”

说罢,朱县令直接转身而去。

只留下了杨同知气的满脸通红,面上的肥肉剧烈的抖动,他猛地撑着手起来,朝着朱县令的背影厉声喝道:“朱子和,你……放肆!”

陈凯之看得目瞪口呆,他是一丁点都没想到啊。

朱县令,好霸气。

然后,他陷入了深深的担忧了。

神仙打架啊。

一个是金陵府的二号人物,而在知府大人没有到任之前,这位同知,便是眼下的金陵之主。

而另一边,却是京县县令,一县之长。

他们……居然撕了。

还是为了自己的事。

这同知势必要展开最疯狂的报复,报复的人不但是朱县令,还有自己,因为事情都是因自己而起,一开始,还只是让自己不能参加府试,现在……却不是参加府试的问题了,人家要碾死自己,就像碾死蚂蚁一样容易,接下来,可能就是革除学籍,甚至,惹来灭顶之灾。

可即便如此,陈凯之还是觉得霸气,朱县令,屌爆了。

他还沉溺在这其中的功夫,恩师已掖了掖他的袖子,示意他走人。

第三十四章:迎难而上

陈凯之能感受到杨同治的怒火,正如此,连忙识趣地随着方先生走了出去,也不向那杨同知告辞了。

是啊,这时候还有什么告辞的,脸都撕破了,虽然是朱县令撕破的脸,可大家都知道,朱县令是为了陈凯之和同知打了擂台啊,你就算是说一千道一万道,人家还会原谅你吗?肯定是往死里整的。

出了同知厅,却见朱县令已准备上轿,方先生背着手,只是伫立,朝陈凯之使了个眼色:“凯之,去和县公说说话吧。”

陈凯之点点头,到了轿边,苦笑道:“县公……”

坐入轿里的朱县令将轿帘卷起,眼睛平静地看着陈凯之:“原来是凯之啊。”

陈凯之抬眸,敬畏的看他一眼:“县公今日……”

朱县令摇着头打断道:“不要说这些了,你好好读书,且记住本县一句话,明珠是不会蒙尘的。”

陈凯之便点点头道:“学生谨遵教诲。”

随即轿帘放下,轿夫们已抬了轿子,走了。

当天夜里,夜色幽冷,虽是皎月当空,可是这江宁县的后衙廨舍里,却只能感受到一股寒气。

子夜时分,朱县令却无倦意,他手搭在窗台前,手指禁不住打着拍子,干瘦的身子伫立于窗台前,一双眼睛,看相当空的明月。

他看明月,如明月也在看他。

久久相互凝视,朱县令仿佛是这明月照视的是自己内心。

此时,宋押司徐步进来,道:“明公,今日之事,金陵已经传遍了。”

“噢。”

宋押司犹豫了一下,道:“可是学生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

宋押司鼓起勇气道:“明公这一次,太孟浪了,而今非议四起,那杨同知怎肯干休呢?自来都是官官相卫,哪里听说过,下官直接与上官掀桌子的?这桌子一掀,可就无法回头了,杨同知势必要竭力报复,他……终究是同知啊……”

“呵……”朱县令反是轻笑起来。

他看着明月的眼睛,竟隐隐有些发红,眼角有了些许的湿润,他轻笑起来,眼角便褶起,眼纹毕现:“老夫已经年过四旬了啊。四旬……京县县令,虽为六品,可是再过一些时候,若是不能再进一步,这辈子,怕也止步于此了。”

朱县令的手,依旧打着拍子,口里则继续道:“历来到了这个年纪,只有封疆大吏,方才有机会进洛阳,恩师前日修了书信来,他年纪已经老迈了,身子也越发的不成了,他在书信中已有暗示,说是再过不了多久,他便要请辞致仕,告老还乡。”

一行泪水,自朱县令的眼角滑落,他抬头望着明月,眨了眨眼,苦笑道:“本县,若是再不能前进一步,从此,天下谁知道这里有一个叫朱子和的人,我三岁读书,七岁入学,十三岁连中府试、乡试,二十三岁会试金榜题名,哈……那时真是鲜衣怒马,数不尽的风流,哎……垂垂老矣了,而今恩师告老在即,本县还能等吗?”

他猛地回眸,那通红的眼眸里泪花点点,目光却是深邃不见底,哽咽的嗓音,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生死荣辱,成败在此一举!”

………………

在同知厅后衙廨舍里,杨同知辗转难眠,和衣起来,徐步走出了卧房。

外头有守着的文吏见大人如此,忙上前道:“大人还在为今日的事心烦?”

杨同知大肚便便地到了假石旁的石凳上坐下,道:“只怕也有人睡不着吧。”

他抬头看月,面色阴冷。

“张家那边,可来了人吗?说了什么?”

“来了,那张家的人来赔罪了,说是给大人惹来了麻烦。小人只说大人身子不爽,闭门谢客。他们说,一切听大人做主,悉听尊便。”

“哼!悉听尊便!”杨同知冷哼一声,才接着道:“到了今日这个地步,还能悉听尊便吗?本官现在就成了刀子,出了鞘,不饮血还怎么成?”

他目光幽幽,目露杀机。

事情走到这一步,就不是人情往来这么简单了,他也愕然于朱县令为何突然咄咄逼人,可是事情已经发生,用不了多久,江宁县令对着同知拍桌子的事就要传遍金陵。

杨同知不露声色道:“本官若是置之不理,这金陵,一个县令就可以骑在本官头上,上至知衙门,下至各县,谁还会将本官当一回事?也好,好得很哪……”他面色在月色下变得惨然,目光一闪:“那就鱼死网破,让他姓朱的死无葬身之地。”

文吏则道:“还有那个叫陈凯之的,是不是现在就下条子,让江宁县的吴教谕革了他的学籍,这吴教谕,对大人可是敬仰得很呢。”

杨同知的手放在膝上,轻轻地打着拍子,脸色阴晴不定,半响后,摇头道:“不必,朱子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指责本官与张家有染,仗势欺人,若是直接革了学籍,说出去不好听,岂不是正好坐实了他们的控诉?要大度……”他自嘲地笑一笑:“不是说要考教?那就考教吧,出一个难题,让那陈凯之答不出,再之后革了他的学籍,重重发落,除掉了这陈凯之,转过头再将那朱子和一并收拾了。放个公文出去,七日之后,本官在同知厅,当着府中诸官的面,考教这个陈凯之。”

…………

而另一边,铩羽而归,陈凯之便发现学里的气氛与之前不同了。

吴教谕先将陈凯之叫了去,这吴教谕似笑非笑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方才痛心疾首的样子道:“本官当初怎么对你说的?现在好了,县令为你出头了,可是啊……呵……这不出头还不打紧,一出头,你一个小小县学生员就牵涉到了同知大人了,不将你这小小生员置之死地,往后同知大人在府中还有威信可言吗?”

“愚不可及!”吴教谕很期待这家伙悲痛欲绝的样子,他故意磕了磕案牍:“明日开始,不要来读书了,在家思过,等候裁处吧。”

“噢。”陈凯之很轻描淡写地回应。

他这冷淡的样子,令吴教谕有些失望,便厌恶地挥挥手道:“走吧。”

陈凯之偏不会给他看到自己心急如焚的样子,淡定地朝他作揖:“再见。”

踏出这教谕的公房,外头却是阴雨绵绵,雨水缠绵,却和陈凯之这患得患失的心情一般,他想朝着一个方向努力,可是行路难,每一步都是坎坷。

陈凯之不是没有自信,他终究还是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只是道路曲折,不免如这雨,蒙蒙阴雨,给他的心也蒙上了一层阴霾。

他本欲打开油伞,终是笑了吗,将油伞夹在肋下,高声朝着雨道:“去你的千沟万壑,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晃晃荡荡的,走入了雨幕之中。

痛快!

吴教谕坐在公房里,心里还有些暗喜呢,看着这局势,似乎接下来好戏要开场了,可是外头陈凯之这么一嚷嚷,令吴教谕微微呆了一下,然后他懵了很久,方才得出了结论。

这家伙……疯了。

第三十五章:行路难

陈凯之回到家里,虽是家徒四壁,陈凯之却感觉心情放松了许多,屋有些漏雨,墙壁上有水渗出,陈凯之忙取了木桶,放在渗水之处。

他心里想,这世上没有人将凯哥打倒的,凯哥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放弃,所以……先睡觉。

等一觉醒来,天却是放晴了,阳光洒落,光芒万丈,外头却有人叫门,陈凯之出门一看,却是方先生来了。

方先生是第一次来陈凯之这里,见这漏屋,面上没有所动,心里却是泛起一丝异样。

陈凯之邀他进来,方先生只一袭青衫,命随人将他的琴搁下,坐稳,眼里带着笑道:“遇到了挫折,学业也荒废了?拿你的功课来,读书,不是为了功名,读书,是修身,是明理。”

接过了陈凯之的功课,方先生颌首,倒是很满意:“进步不小,不过你对《尧典》的理解还未吃透,来,坐下。”

接着便开始讲解起来,陈凯之本来心还乱着,可是渐渐的,竟也平心静气起来,记下先生摘要,见时候差不多了,起身道:“多谢先生赐教。”

方先生含笑:“老夫今次是厚着脸皮来,是非要让你听一听老夫的琴音不可,你啊,功利心太重,总要洗涤一下你的心才好,你听好了。”

一方琴摆在了案上,方先生先去净手,方才坐定,轻动琴弦,眼睛闭上,手指轻动,那高山流水之音,便在屋中回荡。

于是屋中顿时传出潺潺流水声,溪流淙淙,音色撩人。

那荀家小姐虽然凭着印象,将这曲谱了出来,却还有一些疏漏,陈凯之对这高山流水再熟悉不过,只一听便明白大概。

反是方先生,一旦抚琴,便落入了混沌之境,如痴如醉的样子,沉浸在琴音里,一曲拨弄完了,久久无法回神,张眸时,目中似有几分醉意,他叹了口气:“怎么样,听了这琴,可有所悟吗?”

“恩师,我觉得此曲的第二段的收尾处,该用……”

“住口!”方先生大怒:“天上之曲,完美无暇,岂是你可以大放厥词的?”

陈凯之觉得自己不说,心里不免难受,憋红了脸:“可是我觉得,这曲儿确实有几处……”

“滚!”方先生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啊……”陈凯之想不到这恩师说翻脸就翻脸,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他踟蹰了老半天,憋红着脸仿佛有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方先生见他真挚的样子,脸色缓和一些:“想说什么?”

陈凯之叹了口气道:“恩师,这是我家,从这里滚了,我就无家可归了。”

方先生又气又笑,只得长身而起:“那我走。”收了琴,忍不住道:“俗,俗,俗不可耐。”

他的来意,本是给陈凯之打打气,谁晓得这厮,简直就是榆木脑袋,抚琴给他,教他静心,他倒好,还想大放厥词。

方先生越想越怒,一股淡淡的悲哀涌上心头,还是大弟子好啊,才情俱佳,不可多得,这意外收的的小弟子,实在……实在……榆木脑袋,真是榆木脑袋啊,想我方某,一世雅名,如今,要毁于一旦啰。

陈凯之将方先生送到了门口,才行礼道:“恩师,再会。”

方先生这才不经意地道:“噢,有一件事,新近从同知厅传来消息,七日之后,同知要亲自考教你,你好生读书吧。”

陈凯之不觉得意外,道:“学生一定好好努力。”

“只怕……”方先生却只撇撇嘴,显得并不看好:“虽是这样说,只是那杨同知势必不会让你过关,所以这场考教,不易啊。”

陈凯之道:“无论如何,学生也要试一试。”

方先生便哂然一笑:“是啊,老夫差一点忘了你这渴望上进的性子。”

他的口吻仿佛自己上进,反而成了罪孽一样,陈凯之对此,不以为然,咧嘴笑了:“恩师啊,因为学生非要上进不可,学生穷怕了,退无可退,无路可走,现在脚下无论是阳光大道还是独木桥,都只有勇往直前。”他很洒脱道:“我没什么可输的,所以押上自己的所有,也要赌一赌这前程。”

方先生想要摇头,鄙视他,结果入目着这破屋,却是笑了,背着手道:“好啊,明日记得来学里读书,不可偷懒,走了,这里俗气冲天,不自在。”

陈凯之望着恩师的背影,虽是被狠狠鄙视了一通,心里却很犯贱的升起一丝暖意。

其实……

他知道这一次希望很渺茫,因为他很清醒的明白,那杨同知所谓的考教,不过是做个样子,他总有办法,出一道题难住自己,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已经颇有不死不休的意味了,神仙打架,殃及鱼池啊。

心里摇摇头,想要笑,他深谙人心,可依旧不明白,为什么这朱县令,要为自己出头。

不管了,读书,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他打开书,却忍不住想,张家那儿,怕是已经开始袒护起那张如玉了,也就是说,这一次已经不再是张如玉出马,只是……荀家有没有份呢?那个荀小姐,是张如玉的表妹,两家结了亲。

想到这里,心里竟有些惆怅。

他不愿意相信人性本劣的,至少,他觉得荀小姐生性善良,或许不是这样的人,可假若荀小姐也参与了其中……

坊间已经将此事传的沸沸扬扬,陈凯之充耳不闻,只在家里读书。

这事连一旁‘黑网吧’的常客们也都知道了,得知陈凯之便住在附近,少不得要在院外调侃几句:“陈呆子,别看书了,哈哈,你这要大难临头了,看书有什么用,同知给机会考教你,人家会出一个你答得出来的题吗?真真是愚不可及啊,与其如此,不如及时行乐更痛快,来来来,今儿小爷请夜,咱们通宵达旦,醉生梦死。”

“哎呀,还真是呆子,你瞧,又在看书。”

倒是歌楼的歌女们却不将这些事开玩笑,被人问起时,也不好说什么,心里对陈凯之充满了同情。

陈凯之待在家里,读书习字,心态却保持的还不错,外头的呱噪,他是不理会的,理他们做什么,恩师说的好,书读了便是自己的,临时抱佛脚心理不许有,努力努力再努力罢。

七日过去,却似乎昭示着什么似得,又是一场阴雨。

雷声大作,那阴霾的天穹处,突的一道银蛇般的电光闪烁,接着雷声隆隆,声振屋瓦。

陈凯之洗漱,将就吃了早饭,穿了他体面的衣衫,便出了门。

无论能否过的了这一场考教,即便这一场考教关系到了自己的前途,他也要直面去面对,不为别的,至少他该给自己一个交代。

开门,瓢泼大雨便遮了陈凯之的眼帘,屋檐之下,宛如水帘。

陈凯之咋舌,自己这油伞,只怕也不济事,可惜没有蓑衣,哎……又是行路难,多歧路。

“公子,公子……”

…………

第一更送到,难得老虎昨晚没熬夜,早上起的这么早,好棒棒。

第二更十一点左右到。

第三十六章:嗟来之食

柴门之外,陈凯之听到隐隐有人叫唤,水雾太重,陈凯之看不清,等那娇弱的身子,穿着蓑衣徐步进了庭院。陈凯之方才认清了人,是荀小姐。

一想到荀小姐与张如玉的关系,陈凯之将脸微微一倾,只勉强道:“荀小姐好。”

荀小姐头戴斗笠,一头乌黑秀发尽被笠子遮了,笠檐遮住了她的美颜,可是那鹅蛋般如玉如脂的脸蛋却依旧难掩,她站在雨中,雨中落在她的蓑衣上,在蓑衣上溅起水花,她抬起眸来,看了陈凯之一眼,惭愧的道:“我也是前几日才知道了我表哥的事,都怪我,若不是我,表哥……”

陈凯之一笑:“我谁也不怪,只怪自己本事不济罢了,荀小姐,此来何事?”

“我……”荀小姐踟蹰道:“这件事,我已禀告了家父,想必家父……”

陈凯之不禁又是一笑,笑中却带着自嘲:“张如玉吃了亏,就回去找他的父亲;你没了主意,也可以寻你的父亲,哎,我不是说什么酸溜溜的话,只是在这世上,只有我孑身一人,比不得你们公子小姐这般任性,若是无事,我要走了。”

陈凯之想撑起油伞,结果伞面一撑,却是狂风大作,顿时将伞骨吹断,咔擦一声,木质伞骨连带着油伞的伞面一道儿折了。

折了……

呃……陈凯之突然觉得挺尴尬的。心里叹口气,果然喝凉水,都塞牙缝啊。

“我……我有伞。”荀小姐忙道。

陈凯之摇头:“请回,学生不吃嗟来之食。”

陈凯之心里又叹息,到了这个份上只好……一抬腿,便步入了雨中,雨水倾盆而下,顿时浑身湿透。

荀小姐忙道:“我……我有车……”

陈凯之道:“车子是你们千金小姐坐的。”

说着,已是出了院子,荀小姐追上来,外头果然有车马和几个穿蓑衣的人候着,陈凯之信步在前,荀小姐却只好匆匆追上来,满是委屈地道:“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小气,我和你无冤无仇。”

陈凯之信步踩着水洼,虽是淋成了落汤鸡,却不免故作潇洒:“可我和你表哥有不共戴天之仇…”

荀小姐立即道:“表哥与我何干?好,就算有干系,可是你…你…非礼了我,这算不算两不相欠…”

“卧槽!”陈凯之不由驻足,板着脸看着荀小姐:“这样的话,你也乱说?”

荀小姐不禁面色殷红:“我……的意思是,很多事很难说清楚,我觉得,你和表哥的事,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该……我该……”

陈凯之摇摇头:“这是我和令兄的事,小姐不必费心了。”

荀小姐厉声道:“可是你这样冒雨而行,会生病的。”

“小姐,再会了。”陈凯之摇摇头,疾步消失在雨幕之中。

荀小姐看着她背影,显得有些孤独,有些落魄,却带着一股特有的倔强,终是幽幽叹了口气,凝噎不语。

………………

到了同知厅,陈凯之已是狼狈不堪,门前却早已来了许多软轿和车马,陈凯之抬头,看到了熟悉的人,方先生居然站在檐下候着。

他撑着油伞,不过这油伞显然比陈凯之的伞要结实许多,只是不免还有水花溅在他的大袖和儒裙上,陈凯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朝他行礼道:“恩师怎么来了。”

方先生冰冷冷地看他一眼,冷漠地道:“你没见过世面,老夫若是不来,你能对答如流吗?”

哎呀,师傅就是有水平,寥寥一语,就把自己拔高了。

陈凯之只得道:“恩师,我们进去吧。”

“不急。”方先生道:“等朱县令。”

陈凯之想了想,也觉得恩师处事老辣,和自己的水平差不多,对,等朱县令。

朱县令的轿子姗姗来迟,到了檐下落轿,方先生朝陈凯之道:“上去见礼。”

陈凯之摸摸头:“恩师……其实……这些我都懂的。”

方先生面色木然不动,一副小子住口的表情,看来恩师对今日这场考教很忧心。

陈凯之冒雨上前,到了轿旁,朝轿中的朱县令作揖道:“学生见过县公。”

轿子垂下,早有差人为朱县令撑起了伞,朱县令卷帘而出,瞥了陈凯之一眼,肃然道:“噢,是凯之,外头雨大,进去吧。”

他什么都没有多说,却令陈凯之有些意外。

至少,这位县令大人,理当问一问自己准备的怎么样吧。须知这一次县令与杨同知交锋的关键,就在自己的学问,若是杨同知的考教自己过不了关,杨同知正好可以借机发难,借口朱县令袒护一个不学无术的自己,所以这一场考教至关重要。

可是……怎么好像县令这样沉得住气?

陈凯之颌首:“是。”

朱县令到了檐下,和方先生相互见礼,最后才领着陈凯之进入同知厅。

…………

同知厅后堂花厅。

吴教谕很是不安地在此等候,焦灼的等了一炷香,才见杨同知施施然的来了,他穿着朝服,显得精神奕奕,吴教谕忙上前见礼:“见过大人。”

杨同知只微微颌首:“吴教谕见早就来了?有劳。”

吴教谕忙是笑着道:“哪里的话,下官这是应当的。时候不早,大人是不是该升堂了?”

“不急。”杨同知反而坐下,轻描淡写的样子:“让他们等一等吧。”

吴教谕心里如明镜似得,前堂那儿,坐着的都是本府的属官,又请来了一些本地的士绅和名流,不过无论怎么说,在知府到任之前,杨同知现在才是金陵府之主,这一次江宁县挑衅了同知的权威,杨同知当然要摆一摆官架子。

吴教谕就赔笑:“也对,让他们等一等,也是无妨的。”

杨同知却是翘着腿,坐稳了,命人上茶,呷了口茶,才漫不经心道:“前几日,你提供的消息,都无误吧?”

吴教谕忙道:“没错,这陈凯之就是本县生员,绝不会有错,论起文章,这人曾作过洛神赋,很是不凡……”

一说到洛神赋,杨同知露出不屑:“定是不知从哪里抄来的。”

吴教谕附和着笑了笑,继续道:“可这种事,总是没准,定要小心才是。至于四书五经,下官看,也没有考教的必要,此人居然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谅来,这难不倒他。倒是他的恩师,就是那姓方的,却总是感慨他俗不可耐,只知死读书,却没有才情。”

杨同知抱着茶盏,笑了:“没错就好,这样本官就放心了。”

接着,他阖目闲坐,大腹便便的样子,如一座山一般,椅在官帽椅上,陪站着的吴教谕显得尴尬,却不敢惊扰他。

过了一会儿,有书吏来道:“大人,江宁县县令朱子和,请大人升堂。”

杨同知似是睡着了,却是纹丝不动。

那书吏讨了个没趣,忙去回复。

又过了小半时辰,外头的雷雨更大了,书吏再来,道:“前堂的诸公都等急了。”

杨同知将眼猛地睁开,满面怒容道:“怕是姓朱的还有那姓陈的等急了吧。呵,没有礼数。”旋即长身而起,方才慵懒地道:“走吧,升堂。”

杨同知在一干书吏的拥簇下到了前堂,便见堂中已是济济一堂,在座之人纷纷站起朝他作揖:“见过大人。”

杨同知春风得意,眼角斜的看向朱县令的方向,却见朱县令依旧是高高坐着,方先生也在一旁,似打盹状,陈凯之倒是笑呵呵地行了礼。

这家伙……这时候还笑得出来,能做到行礼如仪,要嘛……他想借机讨好,要嘛是个呆子,再或者……是个城府更深的人。

第三十七章:故意刁难

杨同知落座,笑了,道:“方先生没有睡够吗?”

他先是如沐春风地关心方先生,此人毕竟是名士,现在他故意找朱子和和陈凯之的茬,却不宜当众和方先生撕破脸。

方先生知道杨同知是故意晚来的,他们这一等,淋湿的衣裳都干了,但他却依旧如没事人一样,即便知道杨同知是故意的,方先生也无可置喙,毕竟人家官大嘛!

眼眸微微一眯,方先生朝杨同知不卑不亢地说道:“草民年纪老了,身子确实不如以往。”

“若是如此,更该保重身体才是。”杨同知微微一笑,自始至终没有看陈凯之一眼。

其他的诸官还有请来的名流纷纷点头称是,气氛开始变得缓和许多。

杨同知仿佛是所有人的焦点,他接着道:“前些日子,关于有一个生员,叫王,王什么来着?”

学正侧坐一旁,忙道:“是陈凯之。”

“对。”杨同知面上挂笑:“有个叫陈凯之的,这人,本官了解不深,还是请朱县令来说吧,朱县令与他关系匪浅,不是吗?”

朱子和道:“他是本县的生员,本官身负教化之责,仅止于此。”

“哈……”杨同知意味深长地笑道:“不见得吧,这种事,谁说得清呢。”

气氛一下子又紧张起来,方才还面上挂笑的人,现在尽都尴尬地故意端茶来喝。

朱县令道:“本官行得正,坐得直,无可挑剔。”

“当然无可挑剔。”杨同知不徐不慢的用手指节敲了敲案牍,发出声响,口里道:“可是生员的榜文已经颁布了,却还想着徇私求情,这是将本府视做什么?这里是菜市口吗?现在府里有些官员,越发的放肆了,以下犯上,口没遮拦,这是什么?胡闹!”

杨同知突的脸色一红,变得大义凛然起来:“现在国家大体承平,既是仰赖太后与陛下大治天下,其次,便是群英盈朝,这些庙堂里的英杰哪里来的,靠的就是地方上,通过科举,遴选出俊才,国家养士,公不可没,可是居然有人,想要对府试指手画脚,而今知府大人还未到任,本官忝为一府之长,如何能纵容这样的风气,可笑!”

朱县令铁青着脸:“大人冠冕堂皇,振振有词,倒是可敬了,只是……”

“只是……只是什么?”杨同知盛气凌人,拍案而起:“只是有人可以为了一己之私,就敢插手府试吗?呵,今日本官有言在先,本官一日在任,就绝不容许某些人肆意胡为。”

他见朱县令冷冷看着自己,心里想笑,却是慢悠悠坐下,与朱县令四目相对。

堂中诸官,早已吓得大气不敢出,这同知与县令,才刚刚开始,就已经撕破了脸皮,看来今日是没有这样轻易收场的。

朱县令老神在在,不为杨同知的锋芒所动,方才还冷着脸,旋即一笑:“是啊,正因为不能徇私,方才将这陈生员叫了来,当着大家的面,考校一番,若是孺子可教,自然不可辱没了他的才华,明珠蒙尘,这是多遗憾的事?大人以为呢?”

杨同知点点头:“陈凯之。”

陈凯之徐徐走到了堂中,朝杨同知行礼。

方才火药味太浓了,好在他两世为人,倒也不至于畏缩,朝杨同知行了个礼:“见过大人。”

杨同知冷言冷语道:“今日本官考教你,若答得出,本官自然提携你,可若是答不出……”

他目光一斜,如刀子一般在朱县令面上一扫而过。

他手搭在案牍上,道:“你且听题。”

此时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陈凯之身上,这些属官和名流,万万想不到,一个小小生员,居然惹来府县之间的大动干戈,自然,绝大多数人对于陈凯之是不以为然的,在他们看来,陈凯之不过是个引子罢了,至多,也就是导火索的作用,将这府县之间,积压的矛盾迸发了出来。

杨同知不紧不慢地道:“读书人,略通一些诗书,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呢,本官以为,一个人才学如何,从他的才情便可一窥究竟。历来有才情的才子,无一不是既精琴棋书画,又深谙四书五经,所以,本官别具一格,今儿不比别的,只来问你,你可通音律吗?”

一听到音律,许多人都来了兴趣。

大陈承平数百年,承平的越久,琴棋书画就越是风靡,在座之人,都是深谙此道之人,想不到杨同知出了这么一题,看来,是想给大家解解闷了。

方先生听到这里,脸色却是骤变了。

虽然早知道杨同知绝不会轻易给陈凯之破题的机会,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这个小子,俗不可耐,对音律一窍不通,不,他哪里懂什么音律,连半分欣赏能力都没有,这下……人要丢大了。

方先生几乎可以想象得出陈凯之手足无措的模样,而后惹来哄堂大笑。

方先生心里不禁郁结,哎……

杨同知含笑道:“本官素知令师最爱琴,是个雅人,既然名师出高徒,这题,是难不倒你陈凯之的,你陈凯之鸣奏一曲,给本官听听,若是能登得上大雅之堂,本官自然不为难你。可若是你一窍不通,不学无术……”杨同知板起脸来:“本官也绝不轻饶。”

朱县令一脸阴沉,显然对于考教‘才情’,他是极不满意的,方先生更是如鲠在喉,心口突然又有些疼了。

陈凯之道:“抚琴?学生对琴所知不多。”

方同知靠在官帽椅上,左右四顾,用轻松的语气调侃:“你是方先生的门生,就不要谦虚了。”

他眼睛在属官和其他士绅名流的面上扫过,大家也跟着笑:“是啊,是啊,正好教我等大开眼界。”

“名师出高徒,料来是不差的。”

“既是同知大人出题,岂有你挑三拣四的道理?”

陈凯之很无奈,只好叹口气道:“那学生只好勉为其难了。”

早有人做了准备,抱了一方琴来,有人拿来蒲团,陈凯之席地坐在蒲团上,四周数十个官员和士绅都聚精会神的看着陈凯之。

还好,陈凯之脸皮厚,摸了摸这琴,在上一世,他倒是学习过弹筝的,琴和筝相差也不会很大吧。

陈凯之汗颜,这时候他不在乎别人刁难的目光,宁心静气起来,心里暗暗想,其实琴和筝弹奏技巧很是相似的。可能最大区别就是因为琴面和筝面不同,弹奏时候落指不同,发出的声音就自然不同了。

而这个时代的琴,原理与上一世差不多,好吧,勉为其难了。

他笑了笑道:“弹得不好,请勿见怪。”

方同知只是笑,深邃的眼里,则是掠过了冷然。

方先生忍不住坐稳了,他怕自己待会儿失态,别人以为这陈凯之或许只是谦虚,可是知徒莫若师,这个俗不可耐的家伙,是真的没谦虚……

此时,陈凯之深吸一口气,伸出了手。

众人以为他要开始弹奏了。

谁晓得陈凯之拨了拨琴弦,这琴弦顿时发出尖锐的声音。

“我先试试音!”

“………”

所有人震惊了。

试音……

却见陈凯之很认真,每一根琴弦,都拨弄一下,一时之间,各种或高或低的琴声便响起来。

这种感觉……

敢情你陈凯之对琴一窍不通?

第三十八章:将军令

没错,但凡是有一丁点常识的人都能看出了端倪。

就不说试音了,单说这小子拨弄琴的技法,就完全没有章法,所谓弹琴,有擘、托、抹、挑、勾、剔、打、摘八种技法,针对不同的音域,技法也是不同,可是他呢,拨一下这里,拨一下那里,偏偏还很认真,一脸陶醉和忘我的样子。

方先生已经后悔了,如果当初没有拜见朱县令,如果没有和朱县令比那一番琴,如果那位前辈高人,恰好没有那高山流水传世,让朱县令钻了空子,如果自己没有答应收徒,如果收的不是陈凯之,如果今日没有来这里……如果……

没有如果……

因为此时,已是满堂哄笑。

“哈哈……”杨同知也跟着笑起来:“陈生员,鼓捣了这么久,可以让我们欣赏你的琴技了吗?”

有人听到鼓捣二字,忍不住会心一笑,琴是高雅之物,用鼓捣二字,怎么听着像是鼓捣棒槌一样,不雅,俗。

可是这二字运用之妙,真是恰到好处,令人忍不住喷饭。

陈凯之一脸窘相:“我说了弹琴不熟,所以得适应一下。”

噗嗤,有人终于绷不出,将刚喝的一口茶水喷了出来:“陈生员,不急,不急的。”

“多谢。”陈凯之接着认真试音,心里记下每一个音域,他是很认真的,可不是跟这些人开玩笑。

好在他记性逆天,所有的音域很快熟记于心,这才松出口气道:“我弹得不好,只是恰好作了一个曲儿,还请大家不要见笑。”

陈凯之真的不想拿前世的东西来装逼,可是事关到自己前途,自己弹琴的水平肯定不高,要过关,只能在曲上做功夫了。

听了他的话,方先生喉头一甜,口里便涌出一股血腥味。

不要脸啊。

丢人就丢人现眼,可你还作什么曲啊,你没学会走路,然后张开手臂,你还要飞?

朱县令的脸,已经开始发青了。

想想其实也挺郁闷的,为这么个现世的生员争得面红耳赤的,结果……

杨同知大笑,差一点笑岔了气,忙说:“好,好,都依你。”

其他人也都笑,相互对视,不好直接讽刺,毕竟朱县令还坐在这里呢,只是方才气氛还紧张,剑拔弩张,谁晓得,现在竟成了一个笑话,今儿这事,放到了外头去,足够自己跟亲朋好友吹个一年半载了。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他闭上眼,仿佛要沉醉在自己的琴音之中,手指轻轻一拨弄……

叮……

不忍卒睹,方先生一口血要喷出来,这是左弦段的开音,理应是用勾,而不是用拨,下乘,下乘,丢人了啊。他捂住自己的眼睛,心里重重叹口气,不忍去看。

叮……

又是一个重音。

叮……

每一下,节奏都加快了一些。

可是许多人,已经不以为然了。

可笑,琴音,讲究的是婉转,可这一个音域的重音缓缓吟出,哪里有半分琴音之美。

陈凯之已经开始陶醉其中了,手指的拨弄加快,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越来越快,节奏如潮。

只专门以一音域,顿时如鼓声一般,给人一种被压迫之感。

叮叮叮……

琴音更加快了。

快得让人心都忍不住打颤,有人觉得这曲子真是可笑,可是刚有人想笑,愕然之间,竟发现自己的心也随着这节奏开始疯狂的跳跃。

宛如乌云压顶,连呼吸,都开始变得透不过来。

将军令!

陈凯之所弹奏的,便是上一世,唐朝皇家的将军令。这首将军令流传千年,可谓绝唱,以至于到了后来,无数曲艺作品都借鉴了这首千古之作。

在唐伯虎点秋香的电影中,红烧鸡腿我喜欢吃里便有这曲,此后甚至有人干脆用将军令作曲,重新填词,于是那风靡天下的《男儿当自强》便横空出世。

这曲子主要表现的乃是古代将军升帐时的威严庄重、出征时的矫健轻捷、战斗时的激烈紧张,因此一开始,便先声夺人,节奏不断加强,以至这威严庄重的气息,弥漫在每个人的心头。

琴音阵阵频催,仿佛这非琴音,而是战鼓。

方先生此时老脸憋红,方才他透不过气来,可是现在……他愈发的更透不过气了,初时的捶胸跌足,还有后悔莫及,已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失了呼吸,不,不是失了呼吸,而是不敢呼吸,生怕错过了每一个音符。

每一个人都觉得古怪起来,分明他们觉得这技法有问题,曲子也无悠扬婉转,可是,一下子,他们的心便被抓住,急促的琴音缭绕。

就在所有人都透不过气来的时候,陈凯之终于开始变幻了琴音,旋律开始出现,这庄严肃穆的旋律开始飘扬,加之常出现低音的衬托,更显示出旋律所蕴藏的内在力量,恰似将军升帐时那种威风凛凛和令人不敢直视的紧迫感。

转瞬之间,陈凯之开始变奏,而此时,那讥诮的人,面色已经开始僵硬,这一次的变奏,陈凯之直接用击琴弦的方法开始加强力度,明明这是琴曲中的大忌,可是这威严和压迫却愈发的开始浓郁。

一瞬间,杨同知终于明白过来了什么事,他身为这里的众官之首,自有他的威严和气度,可是现在,在这将军令面前,竟发现也被这巨大的压迫所压制,他不在乎这琴音,可是这琴音,却如大山和浩瀚大洋一般朝他席卷而来,他一身的官家威仪竟在此刻,荡然无存,脸上只有震惊,一股莫名的震惊。

琴音开始紧迫,更加的紧迫。

越是到了收尾,陈凯之的手就开始疯狂起来,疯了似得开始连续不断的拨弄琴弦,使旋律无停顿地进行,气势剧烈紧迫。

这排山倒海之势,竟使人心跳不断剧烈地加速,像是一颗心快冒到了喉咙眼里,甚至有人额上竟不知觉地冒汗……

可是陈凯之没有停顿,继续加快,他猛地拨弄着琴弦,整个人也陷入了这琴音之中。

在古时,这是将军令,可是在陈凯之心里,这却是男儿当自强,这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旋律,令他浮想联翩。

热血男子!

热胜红日光!

让海天为我聚能量!

去开天辟地!

为我理想去闯!

去他娘的艰难险阻,去他的卑鄙小人,我陈凯之只要还一息尚存,天上地下,就绝没有人压垮我,只要还能张望,还能行走,我陈凯之就绝不甘心落后于人。

你以为我是蝼蚁,其实我是蟑螂,想捏死我,没这么容易!

他已是大汗淋漓,被一股巨大的情绪所酝酿,眼里不禁湿润,男儿自当自强,我绝不服输,我要胸襟百千丈,眼光万里长,誓奋发自强,什么张如玉,什么杨同知,你们挡的了我吗?挡得住我吗?

锵……

就在这收尾的最后关节,一声破音使琴音戛然而止,却是这琴弦因为用力过猛,竟是断了,断弦飞溅出去,陈凯之的食指,亦是殷红的血泊泊而出。

他抬眸,仿如梦中惊醒。

而此时,每一张脸都清晰地在陈凯之的眼底。

非常的安静,大堂之中,落针可闻。

每一个人,此刻依旧被方才的气势所摄,竟犹如还沉浸在压迫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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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晴天霹雳

固然陈凯之弹琴时,毫无技法可言,即便是最终琴弦应声而断,这都是抚琴的大忌,可是没有一个人嘲笑,不是不想,是不敢。

这将军令能流传千年,何况为大唐皇家收录,乃是皇室歌舞的必点曲目之一,自是最上乘的曲目。

谁会嘲笑,又谁敢嘲笑!

荡气回肠,每一个人脑海里,似乎还回荡着那带有巨大威仪的压迫。

大堂里足足过了很久,还是落针可闻。

陈凯之呼出了口气,手指尖鲜血滴淌,却不作理会,他站起,朝杨同知作揖:“学生献丑!”

杨同知浑身上下,已是被冷汗浸湿了,既是因为这琴音,也是因为弹琴之人。

他张嘴嚅嗫了一下,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第一次在一个小子面前失态。

那吴教谕不是说……不是说这人没有才情吗?

杨同知不断地呼气,总算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可是坐在这里的诸人,却还疑在梦中,他勉强道:“此曲叫什么?”

“男儿当自强。”陈凯之本是想叫将军令,可是开口时,终究还是愿意称呼它为男儿当自强。

男儿当自强……

杨同知喃喃念着,其余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这小小少年,他面目俊秀,身材纤瘦,可是这挺拔的身姿,却颇有几分自强的倔强。

这是以曲明志吗?

杨同知脸色阴晴不定,他若是嘲笑陈凯之的琴技,显然是大为不妥的,看其他人至今还震惊的脸色便知道。

他只好道:“此曲,是你所作的?”

陈凯之面色一顿,他心里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笃定地道:“是,胡乱作的,不登大雅之堂。”

杨同知目里已是慌乱了,满堂则都是啧啧称奇的声音。

朱县令满是诧异,而方先生,不可思议地看着陈凯之,是他作的?这……这曲,气势磅礴,真真是高山仰止啊,这家伙……不是……不是榆木脑袋,俗不可耐吗?他……不会抄的吧?

杨同知连忙借故端起茶盏,用喝茶去掩饰自己的失态,他的心里则已经冒出了无数的念头,有错愕,有恼羞成怒,有茫然,呷了一口茶,方才想到了什么,突然脸色一板,厉声道:“胡说八道,你连琴技尚且一窍不通,如何作得出这样的曲子?这一定是你不知从哪里抄来的,你一个小小生员,大言不惭,你……大胆!”

这一手真是高明,直接判定陈凯之抄袭,可抄袭与否,当然是杨同知说了算,官字两张口,你能奈何?

只要咬死了这件事,杨同知就立于不败之地。

当然,杨同知是有底气的。

一个小小少年,怎么作得出这样的曲子,许多人从琴音中走出来,心里回味着那琴曲,也是一脸不信的样子。

莫说是他们,连陈凯之的恩师,心里都难以相信。

陈凯之却是微微一笑,他这一笑,让本是有了点的底气的杨同知突然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他故作威风凛凛地看着陈凯之,想使这生员知难而退。

可是陈凯之却是平静地道:“这确实是学生的拙作,若是大人不信,可以问荀家小姐。”

荀家?

荀家可是金陵望族,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这和荀家小姐,又有什么干系?

正在所有人深感不解的时候,陈凯之接着道:“学生和荀家小姐,恰好曾有过一面之缘,蒙她的不弃,也献了一回丑,演奏了一曲《高山流水》,荀小姐聪明伶俐,竟是生生的将那《高山流水》记下了七八分,重新谱曲,而今那《高山流水》在坊间也算是有了一些名气。”

“什么!”有人豁然而起,激动莫名地道:“《高山流水》竟也是你作的?”

在座之人,都是雅人,就算不雅,那也是附庸风雅。

高山流水一出,也不知是何方高人所作,却已是风靡了金陵,现在陈凯之口口声声说请荀小姐来作证,再加上今日这一曲男儿当自强,已是让某些琴痴坐不住了。

噗……

方先生的心口,抽搐得厉害,这一惊一喜之间,哪里想到俗不可耐的陈凯之就是传说中的那位高人。

他的身子不好,受不得这惊吓,于是一口血雾自他的口里喷出,他摇摇欲坠,嘴巴嚅嗫着,想要说什么,却是说不出口。

只是,现在显然没有人关注这位方先生。

满堂震惊,许多人已经不知该用什么来形容了。

是他……

这就是传闻中的那个高人。

杨同知已经恨不得直接将那吴教谕寻来,心里甚至生出了要将他活埋的冲动。

那姓吴的误我啊。

这一脚,委实踢在了铁板。

“真的是你作的?”

他不甘心,眼里布满了血丝,恶狠狠地瞪着陈凯之。

陈凯之一笑:“这……也是梦中所得。”

梦中……所得……

也不知是不是嘲弄,杨同知却有一种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的冲动,你也做梦,我也做梦,怎么我做梦是鬼怪和春色,你做梦却又是神女又是琴曲。

当然,这可能是陈凯之的托词。

杨同知眼睛眯着:“这种子虚乌有的荒诞事,从何说起,莫不是你的背后有什么高人,指点于你,这洛神赋与琴曲,都是你窃取他的?”

说来惭愧,陈凯之心里想,窃取是没有错,可惜却是另一个世界的高人所作,他哂然一笑,心里自然知道,杨同知还不甘心。

不过又怎么样呢?你要考我,现在我却已过关了,公道自在人心,陈凯之并不恼羞成怒,却是似笑非笑的看着杨同知。

这眼神,是鄙视。

没错,愿赌不服输,我很看不起你!

可就在此时,猛地,有人厉声道:“杨珠,你可知罪?”

杨珠,乃是杨同知的真姓大名,这很不客气的话,让所有人从方才的震惊中惊醒,接着,又懵逼了。

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朝着声源处看去,却见朱县令豁然而起,小小县令,竟猖狂到了这个地步,居然问罪于同知。

杨同知面上一滞,顿时感到了一股羞愤。

朱县令却是凛然正气,铁面上嘴角微微勾起,露出嘲讽和轻蔑之色:“方才杨大人竟口口声声说,陈凯之的洛神赋,并非梦中所得,你杨珠是何居心,是谁给你这样的胆子!”

卧槽……

陈凯之脑子有点发懵,看向凛然正气的朱县令,朱县令吃错药了吧,你没事也发飚?

却见朱县令很不客气的自袖中掏出一份公文,狠狠拍在了手边的茶几上,啪的一声,掷地有声道:“这是司空大人手书,陈凯之的洛神赋惊为天人,本官视为祥瑞,呈报太后作为寿礼,司空大人视其为天人交感,认为这洛水之神,便是今朝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即是洛神,杨珠,你说洛神赋非梦中所得,这意思可是说,洛神赋并非祥瑞,而太后,也并非是洛水之神?”

宛如晴天霹雳,顿时让堂中默然。

司空……太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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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浩然正气

杨同知猛地打了个激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只愣愣地盯着朱县令扬着的一份公文,只看那公文所用的纸张,便晓得果然是京中的御纸,何况谁敢拿司空大人,拿太后娘娘来开玩笑?

他一下子瘫坐在椅上,竟是无法呼吸。此时脑中冒出了一个念头……

圈套,这是一个圈套,定是这姓朱的布下的圈套。

一切反常的事,在这刹那之间,突的都得到了解释,他牙齿一寒,竟是无言以对。

朱县令冷声道:“今日之事,在座诸公,便请做一个见证,杨珠狂言犯上,我身为朝廷命官,即刻便要参他一本;除此之外,杨珠,你在同知任上,贪赃枉法,十恶不赦,莫以为本官不知,下官来问你,金陵江宁县的郑家土地被侵一案,你还有印象吗?你收受人钱财,为人消灾,本官已查明了;还有,你的弟弟,在金陵横行不法,去岁,奸杀了一名郑姓女子,想必,你也是知情的吧?”

他一声声的质问,声色俱厉。

陈凯之顿时也忍不住吓得打了个激灵,够狠!

杨同知的眼中已布满了血丝,这一桩桩隐秘的事,朱县令竟全知道,他没少费心思明察暗访吧?

细思恐极啊,一桩桩的罪状,隐而不发,只在暗中搜罗,却又无端出了个什么祥瑞,接着……

他得了司空的手书,却依旧秘不示人,却在这个时候……拿了出来。

完了……

被杨同知请来的属官,有不少平时没少巴结杨同知,现在见状,心里又是忐忑又是情急,这一本弹劾上去,杨同知必死无疑,狂言犯上这样的大罪,谁敢包庇?再加上其他各种罪证,足以让杨同知万劫不复。

而陈凯之也猛然醒悟,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朱县令为了争夺自己的府试名额,直接和同知撕破了面皮,再往深里想,张家肯定和同知关系匪浅,当初张如玉冤枉自己,自己写出了洛神赋,朱县令大不了不听张如玉的诬告,也就没事了,何必还要对张如玉动刑?

恍然大悟啊。

说不定在自己写出洛神赋的时候,朱县令就已经心里有了打算,他不惜对张家动刑,是知道张家肯定气不过,一定会进行疯狂的报复,如何报复呢?府试就要临近了,张家和杨同知的关系,朱县令肯定知道,既然知道,张家一定会找杨同知,在府试上头做手脚。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连环的圈套,而朱县令的目标,就是同知。

想明白了这些,陈凯之激动得发抖,忍不住想要仰天长啸,够狠,够阴,够黑,他甚至有一脚把自己恩师踹开的打算了,嗯,休师?好想休了拉倒,这恩师只晓得弹琴,拜这位朱县令为师才是真正的学习啊,这是厚黑界的一哥,是撕逼圈中的战斗机啊。

陈凯之跪了,恨不得五体投地,朱县令所表现出来的正气,所展现出来的凛然,他的刚正不阿,他的嫉恶如仇,都深深的让陈凯之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大写的服字。

朱县令嘲讽似得看了一眼杨同知,道:“杨珠,你还有何话可说?”

“且慢!”陈凯之想了想,自己的问题还没解决呢,他依然朝向杨同知,作揖行了个礼:“大人,学生的题,到底算答对了呢,还是没有答对呢?”

杨同知有气无力的瘫坐椅上,脸色苍白如纸,眼下他哪里还顾得上这小小的生员陈凯之,于是勉强挤出了几个字:“陈生员的才情……才情非寻常人可比,本官服了,你预备府试吧。”

如今他嗅到了不好的气息,此时能做的,就是立即补救。

陈凯之却是摸了摸鼻子,行礼如仪道:“那么,学生告辞。”

这种撕逼的事,他还是不掺和的好,既然达成了有机会参加府试的目标,得赶紧退出去。

于是他朝朱县令等人拱拱手:“告辞。”

回过头,却见自家恩师脸色发青,嘴角带着血丝,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陈凯之心里笑得发苦,忙搀着方先生一同出去。

从同知厅里出来,雨后天晴,一缕阳光洒落在陈凯之的身上,陈凯之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恩师,走吧,那同知大人和朱县令,怕还有一场刀光剑影。”

方先生却是迈不动步子了,只捋着须,不发一言,不过看起来终于又有了点精神气,总算是回神过来了。

其实他的心情很复杂啊,这个家伙……真是那位高人?

不像啊!

方先生很想好生搭住陈凯之的肩膀,亲切的询问一下,哪里学的琴啊,这高山流水作出的时候,可有什么心得啊,在你心里,是高山流水更佳还是男儿当自强更好?

可是这些话,他张着口,却说不出口。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

不能这样没脸没皮的。

于是他便捋着须,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只是他身子确实不好,在这雨后甚至令人感觉弱不禁风。

陈凯之看着都有些发急了,倒能猜出几分恩师的心思,便道:“恩师,是不是想问曲儿的事?”

“不问!”方先生下颌微微地仰角四十五度,眼睛已经望着天上去了。

丢不起这个人啊!

他憋红了脸,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府试在即,好生努力吧。”

就这样轻飘飘地丢了这么一句话,便走向了他所坐的轿子。

当然不能问了,你是门生,应当主动,难道让为师厚颜无耻的围着你转?这就俗了。

于是他躬身进了轿子,落座,心里却是无数念头想起来,男儿当自强的旋律还在自己心腹之中回响,百爪挠心,他卷开了轿帘子:“凯之。”

“学生在。”陈凯之朝他作揖。

“啊……嗯……恩师要走了啊。”

这本是一句隐晦的提醒。

陈凯之作揖:“恭送恩师。”

方先生的脸一拉,很不解风情嘛,心里有些恼了,于是轿帘子狠狠一放:“起轿。”

这两个字咬得比平日重,有点失了风度。

轿子起了,方先生心里却有些恼了,不死心,于是轿子走了两步后,方先生犹豫下,吩咐轿夫道:“且落轿。”

轿子落下,方先生喊道:“凯之,你来!”

可是,没动静……

倒是轿夫道:“先生,那陈生员已经走了,他走得急。”

这就走了?

一股幽怨顿时自方先生的心底深处油然而生,哎,从前以为是没才情,现在看来这不是才情的问题,是情商有问题,孺子……不可教也……

另一头的陈凯之的确走得很急,没办法,他虽不是恩师肚里的蛔虫,可毕竟相处了这么些日子,怎会不知他心里想什么。

可是没法交流探讨啊,这虽是平行世界,将别人的东西摘抄来,不会妨碍别人的利益,可终究在陈凯之心里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让他拿着这个不曾有过的心得去夸夸其谈,实在有点……

他匆匆信步回到家里,想到府试的事总算尘埃落定,心里总算是落下了一块大石。却忍不住又想到了朱县令的事,顿时觉得后脊有些发寒。

朱县令太高深莫测了,这个人,不一般啊。

纳尼……陈凯之陡然想起,自己的洛神赋居然上达天听,这不知是福是祸,不过想来对于那高入云端的人物来说,他们看中的只是洛神赋,还有洛神赋背后的意义,自己终究只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人物,理应也不会被关注。

还是好好努力吧,发奋读书才是硬道理。

…………

心里难受,人家开新书,老虎也开新书,人家更两章,老虎也两章,人家的作者一呼百应,老虎成了过街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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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深不可测

到了次日清早,陈凯之一觉醒来,本是想要去学里,谁料还没出门,就听到周差役已在外头喊了:“陈老弟,陈老弟。”

陈凯之连忙走出去,见周差役精神奕奕地站在外头,颇有几分风骚。

周差役笑着道:“昨日的事,我听说了,了不得啊,小子,你不是要预备府试吗?我家里有一些书,本是给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买的,指望着他能上进,谁晓得这厮是扶不起的烂泥,我心里想着或许你用得着,这便送来了。”

说着,便将身上背着的一个包袱往陈凯之跟前递过去。

陈凯之倒不扭捏,边接边连声说谢,包袱掖开一个角,却见这些书都是簇新的,陈凯之心里就明白了,这哪里是周差役家里的藏书,分明就是新买来的。

周大哥让人很感动啊,刚刚听说自己有前途,转手就来送书了,这份情商,都要盖过自己了。

陈凯之又是谢过。

周差役打了个哈哈,道:“谢个什么,自家的兄弟,好好用功吧,你周大哥等你高中。好了,我还要当差,走了啊。”

很寻常的样子,没有丝毫矫揉造作的痕迹,扬扬手,走了。

陈凯之将书收拾起来,也来不及细看,猛地想到,自己是不是该去县里走一遭,去见一见朱县令。

是呢,虽然朱县令和杨同知发飚是别有图谋,可终究还是以自己的名义,面子上来说,自己算是承了他的人情,所以……好吧,走一趟,将来还不知道有多少事需要麻烦他。

想要在这个世界站住脚,陈凯之不介意多交朋友,何况还是朱县令这样将来用得上的人,交朋友嘛,无非就是跑的勤罢了。很多时候,有人总是挖空了心思去揣摩别人需要什么,自己备好礼物,投其所好。

陈凯之却不会这样说,理由很辛酸,他穷。

穷就是原罪啊。

当然,这交朋友和脱单一样,终究需要脸皮厚比城墙,跑的勤,效果反而更佳。

收拾了一番,陈凯之步行到了县衙,通报之后,宋押司得了音讯,如沐春风地出了衙来,见了陈凯之,便道:“贤侄来了,县令正等着和你说话呢。”

陈凯之会意了,和宋押司寒暄了几句,随之到了后衙廨舍,便见朱县令在廨舍里用早饭,一碗小米粥,就着几张蒸饼,显得很朴素。

陈凯之脑子里立即划过了清廉的形象,不过他人情练达,却很快摸透了朱县令这个人。

这种生活朴素的人,不贪图享受,志向反而比寻常人要高远得多,这种人才是真正的可怕,他不为利,不在乎锦衣玉食,熬得了苦,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抵制常人无法抵制的诱惑,那么……他追求的是什么呢?

上辈子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陈凯之只一见这场景,心里便轻松起来,朱县令这样一丝不苟的人,是最注重礼仪的,见任何人,肯定都要摆出庄重的样子,这叫官仪,所以将人请到廨舍来,自己却在吃粥,这是很不常见的事,除非……他将自己当作了自己人。

这反而是亲切的表现。

陈凯之行了礼,道谢。

朱县令吸了两口粥水,似笑非笑地抬眸,只是这眼眸里,像是幽深得见不到底。

他嘴角微微一扬,抿了抿嘴,道:“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本官料到你会来,宋押司,给凯之盛一碗粥来。”

这敢情好啊,早饭省了,多吃一点,连午饭都能省。

对于吃,陈凯之总是满怀着期待的,忙不迭地谢过,便坐下,等粥水和蒸饼送来了,也不客气,很鸡贼地开始狼吞虎咽。

“凯之胃口很好,真是羡慕你们年轻人。”朱县令抽了空,笑了笑道。

陈凯之不觉得尴尬,只笑道:“这几日读书,茶饭不思,今日见了县公吃的香甜,反而勾起了食欲。”

很不要脸的回答,无形装逼最致命啊。

朱县令露出欣赏之色:“那凯之就多吃一些,读书固然紧要,可是年轻人身子也要紧。令师,还好吧。”

陈凯之狼吞虎地咽着蒸饼,一面道:“好的很。”

朱县令道:“你的才情极好,昨日那一琴曲,可谓震惊四座,不过读书人,该以学业为重,府试就要近了,本县很关注你的表现,这数十年来,金陵府试前三甲的,竟没一个出自江宁,此番本县将希望放你身上了,你不要让本县失望。”

陈凯之点了点头,吃饱喝足,方才摸了摸肚子,敞开吃的感觉真好。

朱县令也细嚼慢咽地吃完了,拿了丝绢擦拭了嘴,让人用铜盆盛了温水来净了净手,才道:“这里有一幅画,请凯之品鉴,宋押司,将画取来。”

无端端的要看画,陈凯之满腹疑惑,不过现在他兴致盎然:“恭敬不如从命。”

宋押司取了画来,将画轴展开,一幅花鸟图便展现在陈凯之面前。

陈凯之对古画有些心得,文青嘛,就爱这调调,看了之后,也不禁为之叫好。

朱县令含笑道:“这是两百年前,名鹿先生的大作,名鹿先生被誉为我朝十大画师之一,他的墨宝,价值不菲啊。”

陈凯之心里暗暗点头,这不是虚言,两百年前的古画,再加上又是名师的大作,这价值怕是几百上千两银子。

谁知这时,朱县令却是含笑拿起了画,直接将这画丢进了脚下的炭盆里,那盆里的木炭烫的发红,甫一接触到了易燃的古画,顿时一股火焰便升腾而起,乌烟翻滚,一幅价值连城的古画,顿时烧为了灰烬。

陈凯之顿时膛目结舌,心口一抽一抽的疼,暴殄天物啊,卧槽,这是钱啊,若不是要装着逼,陈凯之恨不得直接跳进火盆里,能抢救一些是一些。

翻滚的乌烟之后,朱县令的面孔变得略显模糊,可是面上的平静和那骨子里的淡漠却是展露无遗,他轻描淡写地道:“这是张家送来的,这一次,他们失策了,将宝押在了杨同知身上,呵……现在他们想要亡羊补牢,才送了这画来。凯之啊,你看,这张家还真是舍得。”

陈凯之顿时明白了,朱县令是个狠人,只怕将来要对张家进行清算了。

这实在好极了,陈凯之心里厌透了张如玉,现在朱县令以画表态,更有几分拉拢自己意思,陈凯之忙是作揖:“张家横行乡里,罄竹难书,县公不贪他们的财货……”

朱县令摆摆手:“本县知道你想说青天老爷之类的话,本县绝非青天,这华而不实的帽子,本官不稀罕。”

朱县令深看陈凯之一眼,才接着道:“诚如你昨日曲调中所言,男儿当自强,凯之如此,本县亦如是也。”

陈凯之觉得这句话信息量好大,朱县令这个人,真是深不可测啊。

第四十二章:误会大了

看时候不早,陈凯之便向朱县令告辞而出,宋押司则又亲自送着陈凯之出了县衙。

这位世叔是县令的心腹,对朱县令的心思倒是摸透了一些,他亲昵地拍了拍陈凯之的肩道:“贤侄啊,县公很是看重你,此番府试,意义也是重大,你可千万不可等闲视之,张家那儿,你已不必担心了。”

宋押司深看陈凯之一眼,言语中,带着某种暗示。

陈凯之道:“多谢。”他其实有点好奇,这朱县令到底想搞什么名堂,忍不住道:“那杨同知……”

宋押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杨同知已经告病了,他而今是自身难保,相信不久之后,朝廷就会有惩处来,这杨同知,不过是县公的踏脚石罢了,眼下多半已经疯了似地往京师里写书信,请人帮着说话,好获得一个从轻发落。咱们县公啊,不是池中之物,不过这些事,不必你来过问,着紧着自己的前途吧。”

似乎宋押司又觉得有些冷了陈凯之的心,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县公若是能平步青云,你我都有好处,可不该问的,就不必问了。”

陈凯之一想也对,世途险恶,自己管这么多罢了,自己得成为府学生员啊,在大陈朝,成了府学生员,才是真正意义的秀才,一辈子就可以得到保障了。

他便笑呵呵地道:“是,多谢恩公提点。”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宋押司很是感慨,接着道:“府试你切记要小心才是,这府试可是在玄武县考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自己仔细一些,不会有错。”

陈凯之郑重其事地应承下来。

府试的规矩,他已经摸清了,这府试对于朝廷来说,既重要,却又不重要。

因为对于朝廷来说,真正选拔官员,是在会试和乡试这个层级,所以这两场高级人才的考试,才是朝廷最费心思的事。

可府试呢,不过是选拔秀才,秀才算是有功名的读书人精英了,属于‘士人’的范畴之内,朝廷给予许多的特权,可是让朝廷浪费大量人力物力去主持考试,这层级却又差了那么一丁点。

所以陈朝太祖皇帝在的时候,为了解决问题,便用了一个方法,那便是考生互调。

本地的考生,需到异地去考试,而府试录取生员的多寡,对于地方官员来说,又是鲜明的政绩,所以往往异地负责监考的官员,往往监督的十分严格,自己县里能考中几个不重要,但是可不能让他县的人考好。

于是,便出现了一个怪象,各地的考场,对于外县的考生,可谓是极尽刁难,莫说是作弊了,不折腾你就算不错。

这玄武县和江宁县都是金陵府齐名的府治所在地,金陵城实际上就是被玄武县和江宁县一分为二,城东是江宁的管辖范围,城西则属于玄武县的管辖范围。

二县在府试上头,明争暗斗,已有许多年了,双方都是母鸡中的战斗机,为了撕逼,什么花样都使的出来,说是不要脸,也不为过。

陈凯之知道宋押司的提醒肯定不是空穴来风,心里记下他的嘱咐,又想:“想来朱县令也想嘱咐这句话的,不过他让宋押司来说,显然也是为了避嫌,堂堂县令,总不能直接说临县的同僚都不要脸吧。”

这一次有了收获,回到家里的时候,竟不自觉的接近了正午,日上三竿,那隔壁的歌楼,而今却是安静得可怕。

陈凯之刚要进门,却听到有人道:“凯之。”

陈凯之侧眸,只见方先生正气冲冲地看着自己。

陈凯之汗颜,忙行礼道:“见过恩师。”

方先生兴师问罪的样子:“府试也就这几日了,你还有闲工夫贪玩躲懒?”

这方先生昨夜有点气恼,心里却是百爪挠心,依然还在想着曲子的事,可陈凯之不提,他也不便问,于是心里很是期待今早陈凯之去找他学习,或许可以旁敲侧击一下这个榆木脑袋,谁晓得足足等了一上午,竟一直不见人影。

方先生生气了,后果很严重啊。

陈凯之辩解道:“学生去了一趟县衙,见了县公。”

方先生了然了,明白了陈凯之的意思,便道:“既然来了,你开门,老夫在这里给你授课吧。”

陈凯之开了门,请方先生进去,方先生坐下,也不先说琴曲的事,径直开课。

对于这个学生,在学业上,方先生是很满意的,这小子太聪明了,任何文字,只看一遍就能倒背如流,自己所教授的要点,也是一点就通。

方先生心里有些小小的欣慰,看来此子还是可教的。

尤其是想到自己的门生有如此才情,这令方先生老怀安慰,他决定夜里给大弟子修一封书信,将陈凯之好生引荐给他那师哥。

这样一想,方先生便教得更用心,足足两个时辰过去,竟不知觉间已到了傍晚,方先生才陡然想起一件事来。

自己一直想问陈凯之琴曲的事,那男儿当自强是极佳之作,高山流水亦是上佳,却不知这门生到底还藏了什么旷世之作。

哎呀,受不了了,今儿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方先生长身而起,既然这家伙不开窍,那就只好不耻下问了……

这样一想,面皮便有些发红,终究是老而弥辣,方先生换上了笑容:“凯之啊,为师……还是很欣赏你的。”

陈凯之心眼可不大:“可恩师一直说学生俗不可耐。”

“胡说!”方先生吹胡子瞪眼,似乎又觉得抵赖不掉,索性呵呵一笑:“为师这是严师出高徒,不督促你几句,你怎么肯用功呢?”

陈凯之心里想:“说东是你,说西也是你,哼,真当凯哥是凯子吗?”于是不露声色地道:“可是……那恩师觉得学生如何?”

方先生赞赏道:“为师遇见你,既是缘分,也是为师的……”他正待要说福气二字,这已是他最高的赞赏了,若不是因为琴曲,这样的话他是断然不肯说的,他一边卖着关子,一面踱步到了书桌前,看到案头上有几本崭新的书,随意地捡起,口里正待说:“福……”

可福字没出口,脸色却是变了,他猛地将书摔在案上,恶狠狠地道:“为师遇见你,真是瞎了眼。”

陈凯之懵了。

什么状况?卧槽,翻脸比翻书还快啊。

方先生气急败坏地继续道:“你这不成器的东西,俗,俗不可耐。”

丢下这句话,又狠狠地瞪了陈凯之一眼,他旋身便走,再不停留。

陈凯之还在发懵中,竟来不及追上去了。

这又是怎么了?

半响后,陈凯之回神,疑惑不解地到了书桌前,却见方才方先生翻过的书正在眼前,认真一看,这书叫《娇妻如云》。

陈凯之顿时吓得大汗淋漓,这是H书啊,谁,是谁,谁这么没有公德心,写这样的书……

噢……陈凯之猛地想起,这书是周差役今日送的,这周大哥坑我哪这是。

心里顿时紧张,再一想,方才恍然大悟,周差役极有可能是不识字的,他跑去买书,大抵也就是挑一些卖的火的书买来,毕竟许多文盲都有一种固有的观念,凡是读书人读的书,都是很了不起的,至于到底读的什么书,他们不在乎。

这是坑哪。

陈凯之将这书翻了一遍,除了娇妻如云,便是庶子风流之类,都是市面上卖得紧俏的小H书,心里不禁摇头,这个误会可大了。

可眼下一时也解释不清了,恩师在气头上,还是不要招惹他为好。

第四十三章:府试

府试就要开始,转眼之间,到了六月初三。

初六便是府试,所以陈凯之一早到了学里,吴教谕已经在组织应考的县学生员动身往玄武县考试了。

见了陈凯之来,吴教谕不再像从前的冷面孔,老脸微微一红,居然给了陈凯之一个微笑,道:“凯之啊,这一次好好考,本官还是很看好你的。”

这风淡云轻的态度,就像是大家从前没有过节似的。

陈凯之晓得他这时是察觉到风向不对了,心里冷笑,面上却道:“承蒙大人瞧得起,学生惭愧,噢,怎么不见张同窗?”

张同窗自然是指张如玉了,吴教谕跟张家世交,可现在他也不好得罪陈凯之,显然有些不想提张如玉,只是淡淡说道:“这个家伙,他很顽劣,你不必理他。”

还真是权利好使,因为他跟朱县里的关系好,吴教谕竟是对自己换了态度,只是也不知那张如玉得知吴教谕这样评价他,会怎样想。

不过陈凯之最看重的,还是这次府试,没心思和人勾心斗角。

数十个县里的生员集结起来,又有几十个并不在县学里上学的生员,足足七八十人,接着吴教谕带队,会同几个差役,便启程出发。

玄武县距离这里不远,转眼就到,吴教谕统一安排住宿,大致地交代了一些注意的事项。

这里离玄武县的县学不远,客店也是专门为生员们准备的,七八十个应考的生员见吴教谕一走,顿时便喧闹了起来,彼此呼朋唤友。

就如那杨杰,只是来混日子的,早已是寻了几个狐朋狗友,要见识一下玄武县的‘黑网吧’,彼此交流心得,可谓相逢恨晚。

似陈凯之这样的人,当然没什么兴趣和他们凑一块,自然回房里读书,预备考试。

到了次日一早,陈凯之起来,却听外头闹作一团,有人高声道:“太欺负人了,抓了十几个……”

陈凯之忙走出去,见许多生员在议论,一打听,才知道杨杰等人在‘黑网吧’里被玄武县的差役堵了个正着,连夜抓去县衙,打了一顿屁股,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陈凯之心里恶寒,却又忍不住想,怎么才刚刚入住,就堵了个正着呢?看来……这是玄武县有意为之,这一次可算是将他们三成的生员都一网打尽了,淘汰掉了两成的竞争对手。

杨杰这样完全是来混日子的人倒也罢了,陈凯之记得昨天夜里,还有几个平时颇为刻苦的生员,磨不过杨杰这些人的热情邀请,年轻人嘛,临考的时候心理压力大,所以也跟着杨杰等人去放松一下,结果……

看来……要小心了。

陈凯之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到了外县考试,而且两县彼此之间还有竞争关系,人家多半早就盯上了。

而且玄武县已经连续很多年包揽了府试的案首,如今人家对此也是志在必得,对于玄武县令来说,若是这一次让江宁县占了上风,便是失职,怎么向玄武县的百姓交代?

刀光剑影啊!

陈凯之没有掺和进同窗们的抨击里去,躲入了房里,读读书,写写字,不让人抓住把柄即好。

这一次考试,他是很有信心的,毕竟自己过目不忘,又有恩师提点,作个文章,倒是不成问题,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时代并非是考八股文,某种意义来说,考官出题,生员们呢,自由发挥即可,这就使考试的难度大大降低。

在客店里住了两日,期间发生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事。

就在昨天夜里,不知哪个生了儿子没**的家伙,居然在客店外头放了半夜的鞭炮,陈凯之给自己的耳朵塞了棉絮,才堪堪睡去。次日一早,还是有些困顿,不过今日是考试之期,怠慢不得,陈凯之收拾了考具,一个考蓝,还有一瓶墨水以及毛笔,除此之外,还有自己的户籍以及学籍。

墨水是必带的,因为考试过程中,不得带砚台,据说前几年,许多人将作弊的内容都用小字刻在砚台上,然后再抹上炭泥,如此一来,带进去的时候,和寻常的砚台一样看不出什么,等进了考场,用手一抹,这字便浮现出来,自此之后,金陵的府试,一律自带墨水。

检查了几遍没有什么问题,这时有玄武县学的差役来,领着大家至县学,县学这里,早已是戒备森严,上百个差役皂隶,还有本县巡检的兵丁按刀而立,在此防守。

就为了百来个考生来考试,就这样的架势,还真是……

陈凯之这时候,方才知道大陈朝为何是文法治国了,即便只是府试,依旧是非同小可啊。

进县学需要搜身,有差役将陈凯之拉到一边,开始搜检衣物,考蓝则是被另一边的差役拿去翻查,等搜查完了,陈凯之重新接过考蓝,接着便由人领着到了县学明伦堂,按理来说,这时候要谒见考官。

明伦堂里,玄武县的郑县令会同本县县学的诸官在此高坐,生员们鱼贯来行礼。

陈凯之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抱手作揖,朗盛道:“学生陈凯之,见过恩府大人。”

所谓恩府,有师门的意思。谁来主考,谁就算半个老师了,不过这是不算数的,只能说是对考官的一种尊敬。

郑县令眯着眼,听到陈凯之三字,面上就笑了,捋须道:“可是那作洛神赋的陈凯之?了不得啊,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才俊,本官很是拭目以待,陈生员好好考。”

别人来拜谒,郑县令都是冷言冷语,只点点头叫一声好,可对陈凯之的态度,却是如此的如沐春风,羡煞旁人。

陈凯之觉得郑县令笑得很亲切,心里存着好感:“是,学生一定不负所望。”

“哈哈……”郑县令捋须:“有这信心就好,本县对你的文章,还有那琴曲,都是极看重的,我是命官,我朝廷抡才,乃是应有之义。”

陈凯之又是称谢,这才在文吏的带领下,走到了考棚。

嗯……那郑县令人还不错。

在考棚里坐下,等了几柱香,便听到一声炮响。

考试开始了。

有差役举了木牌,木牌上便是考题,一个个考棚的经过,接着便开始发放考卷,那木牌上清晰的写着:“泰山何其高也。”

高山有多好啊。

这个考题,算是中规中矩,其实就是让考生们写一篇文章,来称颂泰山之高。

当然,这文章一定不能离开四书五经的主旨,否则就是离经叛道。

陈凯之上辈子就有不错的文学基础,这几个月来,又将许多书倒背如流,再加上方先生的指点,他满带信心地铺开了考卷,心里开始做着腹稿。

得益于自己的用心苦读,只片刻,文思便涌上了心头,果然…………智商高就是好啊。

陈凯之心里一喜,打开了墨盒,提笔,正待要蘸墨答卷,猛地……他觉得有些怪怪的。

咦,墨呢?

他再仔细搜检,接着目瞪口呆起来,墨盒里居然没有墨水,只有一点墨水的残渍。

第四十四章:明争暗斗

陈凯之当然记得自己来的时候,是亲手装好了墨水的,还特意进行了密封,可是现在……墨水怎么就没了?

他心里顿时产生了不太妙的念头,却逼着自己要冷静,于是凝神定气,猛地想到了一个可能。

自己进考场的时候,有差役取了自己的考蓝去搜查,另一个差役在搜自己的身,其余时候,这考蓝都是不离身的。

也就是说,一定是在这个过程中,有差役偷偷将自己的墨水倒了。

卧槽……还要不要脸?

不行,自己要去找郑考官申诉,可是这个念头冒出来,他的眼眸又忽明忽暗起来。

不对,一个小小的差役,怎么敢做这样的事?公门里的人,虽然有许多的龌蹉,可是一个小小的差役,敢在府试上头做文章,除非……有人授意。

那么……就是那个王八蛋黑了心的郑县令啊!

方才自己还觉得他是个好人,对自己态度极好,还道他是欣赏自己,可现在才明白,这郑县令比那臭不要脸,带着小姨子跑了的那位浙江温州皮革厂的黄老板更加可恶。

自己现在已经有了一些才名,在玄武县里的人眼里,自己是这一次府试夺魁的有力竞争者,那郑县令一面暗中让人倒了墨水,一面表示了对自己的欣赏,自己就算要申诉,也是申诉无门啊。

这时候若是说有人害自己,那么,证据呢?

好嘛,没有证据,你说这是郑县令刁难你,可这么多双眼看到,郑县令对自己关怀备至呢!

这些官……没一个好东西啊。

陈凯之气不打一处来,他定了定神,便敲了敲案牍,道:“我要求见郑县令。”

这时有文吏走到了考棚来,道:“府试里头,哪里能见考官的?我家大人,不需避嫌吗?”

是啊,你得考完了才能去见。

问题就在于,等考完了,黄花菜都凉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陈凯之只好道:“那么,学生的墨水没了,能否请……”

“这是你的事。”这文吏一脸铁面无私地道:“若是人人都要墨水,这府试岂不是成了儿戏吗?休要啰嗦,好生的考,再敢喧哗,便将你赶出考场去。”

陈凯之有点不信邪了,这文吏不威胁倒也罢了,可口出恶言,却是另外一回事。

陈凯之便道:“我要求见郑县令,你一个小吏,竟为郑县令做主,他见与不见,是郑县令的事,你竟敢擅自为郑县令做主吗?”

陈凯之本来就牙尖嘴利,何况近来读了许多书,炮嘴的功夫见长,这边一闹,另一边的考棚顿时便传出喧哗,倒是让这文吏有些下不来台了,他犹豫一下,冷笑道:“你等着。”

说罢,转身而去,过不多时,又去而复返,很不甘愿地道:“郑县令请你去。”

陈凯之便出了考棚,举步到了明伦堂里,郑县令抱着茶盏,面带微笑,陈凯之作揖行礼道:“学生见过恩府。”

郑县令和颜悦色道:“陈生员啊,你好好考你的试,何故喧哗?”

陈凯之道:“学生的墨水在进考场的时候,被人倾倒了,所以请恩府赐墨。”

这时候,一定要高声说出你的需求,不必追究是谁干的,现在被人倒了,我考不了试,你作为考官,置之不理,就是你理亏。

郑县令却是轻笑:“呀?墨水被人倾倒了,还是你没有准备墨水来?这……可就难办了,按照府试的规矩,考官是不准传递物件给考生的,若是传出去,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本官舞弊呢,陈生员,你啊,就将就将就吧。”

将就你大爷。

陈凯之心里就更印证了自己的想法,这件事和郑县令绝对脱不了关系!

陈凯之便道:“恩府,学生没有墨水,如何将就?”

“这是你的事嘛,你可是才子呢!”郑县令依然笑容可掬。

陈凯之突然道:“敢问学生的墨水,是不是有人故意授意人倾倒的?”

他突如其来的一问,郑县令笑脸一僵:“陈生员,说话可要讲真凭实据!”

都到了这个份上,陈凯之也就不和他打哑谜了,抬眸直视着郑县令:“恩府是朝廷的县令,不是一家一姓的县令……”

郑县令皱眉道:“好了,不要再说了,快去考试吧,再敢喧哗,小心赶你出去,本官怜你有几分才学,才和你啰嗦这么多。”

陈凯之为之气结,他突然目光一闪:“郑大人是不是吃死了我陈凯之没有墨水,所以必定不可能过关,如此一来,你们玄武县今年府试,怕又要大放异彩?”

“小人之心。”郑县令面色一冷,终于露出真面目。

陈凯之道:“是不是小人之心,大人心里清楚。”

这是玄武县,郑县令并不是陈凯之的父母官,陈凯之也就索性大胆起来:“只是大人以为如此,学生今日也就放一句话,大人休想得逞。”

说罢,他拱拱手:“告辞。”

郑县令不禁恼怒,想不到一个小小生员,敢这样顶撞自己,可细细一思量,这家伙已经没了墨水,势必是考不中了,何必跟他纠缠呢?这样反而显得自己不够宽宏大量,于是面上只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见陈凯之走了,那文吏凑上来道:“明公,这小子真是胆大包天。”

郑县令却是淡淡然地呷了口茶:“天大的胆子,考不中就是考不中,一个考不中的县学生员,任他放肆吧。”

府试的成绩,事关到了父母官的政绩,大陈朝对于官员的考核,其中教化便是重中之重,而教化最直观的体现就在这科举上,玄武县已经多年来,在金陵府的府试里名列前茅,若是这一次马前失蹄,就显得郑县令平庸了。

郑县令对陈凯之颇为忌惮,能做出那篇洛神赋的人,定是个有真才实学之人,必成为此次府试,玄武县的最大隐患。

授意人倒掉墨水,这也是郑县令权衡之后的结果,他倒不担心引来什么后遗症,无凭无据,就想要指责一个县令为了一己之私,而刁难考生,这怎么可能?就算是江宁县的朱子和来和自己打官司,郑县令也不怕。

陈凯之已气冲冲地又回到了考棚。

当然,这气急败坏的样子却是假的,上一世在社会上经历的人心险恶见得多了,吃过了许多亏,也栽过许多跟头,陈凯之知道,那郑县令肯定会让文吏好生‘关照’着自己,所以这时候,若是显得冷静,就不同寻常了,反而会使他们疑心。

他捶胸跌足的样子到了考棚里坐下,心里却是冷静得如古井之波,见那巡考的差役来回走动,便索性坐着不动,等那差役折身去了别的地方,他才揭开了墨盒。

墨水虽然倒掉了,可里头还有一些墨残渍,将就着用的话,还可以写二十几个字,可是府试的文章,虽然不限题材,可想要作答,至少也需洋洋上千言才可,这是约定成俗的规矩。

二十几个字,怎么破题呢?

陈凯之提了笔,看着卷子只稍稍沉思片刻,接着便开始动笔,三下五除二,便将这墨水写干了。

果然,真的只能堪堪写二十几个字啊。

陈凯之为之郁郁,却又听到了脚步声,忙用一张纸将试卷盖住,不让差役看到自己的答案,然后坐在桌前,一副怒气冲冲,很不甘愿的样子。

那差役见了他如此,心里冷笑,却假作没有看到,又别过了头去。

去你娘的玄武县,凯哥今日就跟你们杠上了。

陈凯之一面在心里愤愤地想着,一面开始封存自己的试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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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木秀于林

考生在考过之后,都需封存,官府除了发放试卷之外,还会给一个信封,信封面上有考生的籍贯和姓名,还有考棚的位置,一旦考生将试卷塞进信封里,只有阅卷的考官方能打开。

差役回来的时候,见陈凯之已将考卷封存起来,便折身去了明伦堂,对坐在这里打盹的郑县令道:“大人,江宁县生员陈凯之封卷了。”

郑县令打了个激灵,顿时变得精神奕奕起来,眼睛忽明忽暗,却又故意漫不经心地噢了一声。

转眼到了傍晚,钟声响起,考试便算是结束了,生员们将封存的试卷放在了案头,陆续出考场,不过在出考场之前,所有生员都要先去明伦堂行礼,这叫谢恩。

轮到陈凯之的时候,陈凯之依旧是气急败坏的样子,很是生硬地喊了一句:“谢恩府大人。”双手只作做了一个样子,勉强作揖。

“好,好,好。”郑县令不生气,他是真的一点儿也不生气……

陈凯之越是如此,越是说明他考砸了,多半交的还是白卷,府试对于一个生员来说,是一个多难得的机会啊,这小子越是如此,郑县令反而显得更开心。

当然,为了防止这个小子跑出去四处嚷嚷,说玄武县刁难他,郑县令面上的功夫做得很足,得显出自己对陈才子关怀备至的样子。

他笑吟吟地道:“陈生员考试辛苦了,且去吧,此番你必定高中的。”

高中二字,在陈凯之耳里听得格外的讽刺,他也懒得理会,收拾了考蓝,便出了考场,回到了客栈。

这时候要淡定,鹿死谁手,还未可知,这里是玄武县,当然要低调才好。

所以陈凯之直接将自己关在了卧房里,闭门不出。

倒是其他的生员三三两两的回来,有的考得好的,眉飞色舞,有的自觉得文章写得不好,心里七上八下,不免议论起来,倒是有人禁不住道:“凯之呢,为何不见凯之?”

便有人道:“我方才见他回来,就躲去了房里。”

大家面面相觑,倒是有人低声道:“我方才听人说陈凯之要见考官,说是他的墨水被人倾倒了。”

顿然,大家终于明白陈凯之为何如此沮丧了。

“没有墨水,岂不是连文章都作不得?这样一来,岂不是……”

“他运气不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之前风头太过,现在成了人家的眼中钉了。”

“嘘,小声一些。”

有人为陈凯之唏嘘,也有人是事不关己,一副漠然的态度,甚至心里一喜,无论如何,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自己的希望就大一些。

睡了一夜,次日大家返程,陈凯之寡言少语,也没人故意来惹他。

等回到了县学,吴教谕领着学里的老师都在这里等着生员们回来,方先生也在,见了陈凯之,顿时怒目而视,他心里挺记仇的,还惦记着陈凯之看小H书的事呢。

方先生心里是真正佩服陈凯之的才情,可正因为如此,心里就更厌恶他不务正业,居然如此龌蹉。

吴教谕则是笑吟吟地与人攀谈,问了一些考试的情况,等问到陈凯之的时候,陈凯之只轻描淡写道:“考得不好,大人见笑。”

吴教谕只以为他是谦虚,谁知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凯之的墨水被人倒了,连卷都答不了。”

这样一听,吴教谕以及助教、方先生都是愕然。

临县监考的规矩,使得这府试确实是弊病丛丛,虽然能最大程度地杜绝舞弊,却也带来了考官经常性刁难考生的问题。

这种事各县都是心照不宣,不但玄武县有,江宁县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是像这般恶性的,却是不多。

吴教谕道:“被人倒了墨水,可有真凭实据吗?”

那说话的生员忙是摇头。

吴教谕就呵斥道:“没有真凭实据,也敢乱说?”

那生员吓得噤声。

本来大家还有说有笑的,现在面上都不太好看起来,吴教谕自是不说,他和陈凯之有些矛盾,不过陈凯之毕竟是自己的生员,若是此时嘲笑,这是自己找不自在了。

其他几个助教,大多都教授过陈凯之学问,对陈凯之颇为看好,觉得陈凯之聪明,也肯用功苦读,本来这一次对他抱有很大期望的,万万料不到这一次竟这样沉沙折戟。

方先生面色高深,却看不出什么。

吴教谕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气,陈凯之根本没做题,那自己跟张家也算是有交待了,不然他都没脸再去张家了。

心里暗暗想着,陈凯之风头太甚,招人恨,真是活该,不过也是只能心里想想,表面上还是很可惜的样子,并且严肃地提醒众人。

“这件事,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谁也不可胡说,否则说不定会是惹祸上身。”

交代之后,才让诸生们各自散去。

陈凯之收获了很多的同情,他心里摇摇头,不露声色,没有让人看出他心里的焦躁。

等他收拾了东西预备回家,方先生才板着脸道:“到老夫那儿一趟。”

陈凯之点头,跟着方先生到了他的书斋,方先生盘膝而坐,盯着陈凯之良久,终究,他叹了口气,道:“那些书,烧了没有?”

陈凯之摇头:“没有。”

方先生厉声道:“回去烧了,不许看一字。”

陈凯之的心有些痛,其实他想卖回书店里去,却还是点头道:“好,学生这就回去当柴禾烧了。”

方先生的脸色才好看一些:“人生在世,总会有艰难险阻,有时候若是遇到了难关,也不要沮丧,这一次若是不中,也好,厚积薄发,好生跟着老夫读书,将来迟早会高中的。”

顿了一下,方先生深看了陈凯之一眼,又道:“现在凯之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陈凯之很干脆地摇头:“不难受。”

“那么……是心灰意冷?”

陈凯之又摇头:“学生没有心灰意冷。”

方先生忍不住吹胡子瞪眼了:“少来拿这些胡话搪塞为师。”

陈凯之只好道:“恩师,其实学生答了题。”

方先生微楞,道:“答了题?不是说没了墨水?”

陈凯之道:“还有点墨渣,答了二十几个字。”

方先生目瞪口呆,然后看着气定神闲的陈凯之,很郑重其事地打量了他片刻,才道:“有时候老夫真佩服你。”

“啊……”

方先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一副教育失败的样子:“哎,这般厚颜无耻,死到临头了,还能面不改色之人,也是鲜见啊。”

明明就是镇定自若,举重若轻,到了他的口里,就成了厚颜无耻了……

陈凯之觉得跟这恩师无法沟通。

第四十六章:一张奇怪的卷子

陈凯之从恩师那里告辞,直接回到了家中,歌楼那儿却有人从勾栏上探头来问:“陈凯之,考的如何?”

都是邻居,这歌楼里的女子都知道陈凯之考府试去了,这歌楼便是黑网吧,黑网吧里的人反而对学里的规矩了若指掌,什么时候考试,什么时候上学,什么时候沐休,毕竟生员就是她们的主要客源。

只是现在天色还早,按理这些姐姐们是不会这么早起的,今日却一个个探头来问,足见她们对陈凯之学业的关心。

陈凯之仰着头,站在竹篱笆边,正待要说一句尚可之类的话。

楼下却不知哪个公子哥路过,似乎也是这歌楼的常客,立即笑嘻嘻地道:“姑娘们可有所不知了,陈生员这一次交了白卷,考试没有墨水,真是命啊,平时这般用功……”

陈凯之不禁苦笑,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歌楼上的歌女们便顿时缩了头回去,想来也不知怎么安慰这个可怜的小书生,又很为小书生惋惜。

陈凯之又收获了许多的同情,比如他刚进了房里,那歌楼的龟奴便贼头贼脑地来了,同时带来了几个煮了的白鸡蛋:“几位姑娘让我送来的,陈生员不要沮丧,不就是考不中吗?你年轻呢,今年不行,后年继续就是,东街那个柳老相公,他大器晚成,年过七旬才中了榜,不照样……哎……不说这个了……”

这人叫二喜,陈凯之和他还算相熟,也不客气地剥着鸡蛋壳,这时考试结果还没出来,也不便说什么,这样其实也蛮好,还有鸡蛋吃。

倒是为了应和,他便痛心疾首的样子道:“是啊,时也命也,这是老天注定的事,我是看得开了,不中就不中吧。功名利禄,于我如浮云焉。”

适当的时候装装逼,其实还是很有益于身体健康的,至少等待考试结果的忐忑心情,随着这浮云一样一扫而空。

二喜心里就跟着难受了,陈凯之若是捶胸跌足一下,痛骂几句考试不公,他倒是觉得正常,可是功名利禄都成浮云了,陈小生员,这莫不是失心疯了哇。

他嚅嗫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不禁越加同情起来,陈凯之的努力,这是歌楼上下都看得见的,结果沉沙折戟,这怎么受得了?哎……

其实也只能一声叹息。

…………

各县的试卷全部封存之后,考官便需将试卷押解至府学,府学的学正会同数个阅卷官,开始阅卷。

对于大陈朝来说,任何的一场考试,都是不可小视的事,因为考试牵涉到了功名,而功名就意味着特权,朝廷对于读书人的优待,是绝不可能滥发的。

府学阅卷之后,觉得合意的卷子,便会勾一个红圈,这便是中试了,当然,中试的卷子还需送到更高的学政去,学政衙门的主官乃是提学,位高权重,掌数府的学务,最后由他进行最后的审核,再确定名次,放出榜去。

这里头任何一点疏忽,都是绝不容许的,甚至于在阅卷的地方,会有专门的书吏记录下阅卷官之间的讨论。

张学正高坐在府学的明伦堂里,看着这堆积如山的卷子,一篇篇的过目,几个协助的阅卷官,也都各自在自己的案头,或是显得不耐烦,若是遇到了好文章,才忍不住聚精会神地多看几眼。

冉冉烛火照得他们面色阴沉,这些人,某种程度来说,决定了整个金陵府县学生员的未来,可能只是起心动念之间,许多人的命运就此改变。

今年的试题是泰山何其高也。

这泰山何其高也,其实表面上只是让人去描写山峰的巍峨,可实际上却暗藏了玄机。

在大陈朝,泰山意寓着天命,所以天子们登基之后,都需去泰山进行封禅,正因为如此,泰山是某种精神上的象征,正因为如此,文章对于泰山之高,必须无限的拔高,这很考验考生们的水平。

连续看了几篇文章,都不甚理想,不是过于呆板,就是水平有限。

张学正面上虽是笑呵呵的,却是呷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眼底深处,带着几分失望。

他打起精神,正待要继续看下去,不远处,一个考官却是咦了一声。

张学正朝那考官看去,那考官却是闭目沉思状,良久,依旧显得犹豫不决。

张学正便好奇地道“怎么了?”

那考官便起身离坐,徐徐走到了张学正边上,道:“这里有一张奇怪的卷子。”

奇怪…的卷子……

府试关系着许多人的命运,而且若是有人敢做题的时候胡说八道,触犯了禁忌,还会招致严厉的惩罚,所以考卷都是中规中矩,没人敢放肆的。

现在听到了奇怪来形容卷子,却令张学正的神色微微一变,他伸手:“我来看看。”

乍一看,这整页几乎都是空白的试卷确实堪称奇怪了。

张学正的第一个反应,便是震怒,他继续看去,这试卷写的不是文章,居然是一幅画,没错,一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画,只一笔一个起伏,便画出了山峦的形状,而在山脚之下,也只是几个勾,居然画出了云层。

这……

拿画来做题?

张学正真是觉得考生大胆放肆。

可是再细细端详,却又沉默了。

只这几笔的画,居然破题了。

说是神奇,还真是一丁点都不为过,你看,这题目是泰山何其高也,泰山有多高呢?画里的山很高很高,因为云层不过在其的山脚,这不就是峰高入云吗?不对,峰高入云还比不过这山之高,因为人家是山脚踩着云端,这山,得有多高啊。

何其高也。

就是这样的高。

张学正哭笑不得,敢在试题里画画,这肯定是要严惩的,可是这画,偏偏又契合了题意,只这一幅画,其实就吊打了无数之乎者也,狗屁不通,说了半天,也无法形象说出泰山有多高的文章了。

可问题又出现了,虽然破了题,可这不合规矩啊。

难怪那阅卷官犹豫不定的样子。

而且……这画之下,还有一行字迹模糊的小诗,张学正费了很大的劲,方才认清了这两行诗。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

这诗,只写了一半,后头……没了。

而且即便辨认出来的诗,也是字迹模糊,看不甚清,很用心才能根据模糊的笔画看出来。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张学正看到这里,顿时有一种非同小可的感觉。

只这第一句,就将张学正震撼住了,齐鲁大地纵横几百里,可是无论在哪里,那青翠的山头都没有尽头,几百里外,能看到山峰,这山……有多高?

这第二句,却是太阳落山了,于是阴阳割昏晓……张学正嘴皮子忍不住哆嗦,这个牛逼吹的响啊,因为大山挡住了太阳,所以整个齐鲁大地,居然被山分割,一面是阳光普照,一面却是阴霾。

到了第三句,望层层云气升腾,令人胸怀荡漾,看归鸟回旋入山……

嗯?

就这样没了?

诗的前篇,就已将张学正震撼住了,张学正主管学务,对诗词文章,本就涉猎颇多,心里被这首诗所震撼,知道这势必是万里挑一的佳作,可是……下面没了……

他心里知道,诗词这东西,最后的收尾才是全诗最点睛的地方,心里不禁遗憾万分。

他抬起头,却发现自己在不知觉的功夫,其他的阅卷官听到他啧啧称奇的声音,也都忍不住离坐而来,众人聚在一起,看着这奇怪的试卷,都是面面相觑。

“诸位怎么看?”压住心里的震撼,张学正抬眸。

“大人,这篇试卷实在可疑。”先前送卷的阅卷官忍不住道:“试题中的画,足以算是破题了,而这半截诗,也足见考生别具匠心,是极有才华的人物,如此惊世骇俗之人,明明此番能必中的,可是,却不肯循规蹈矩,莫非他志向不在科举,所以……”

张学正摇头道:“不对,世上哪有人志向不在科举的。我看他后头的字迹模糊,似乎有什么蹊跷。”

“那么这卷子,圈定还是不圈定?”有人忍不住道。

是啊,题是破了,才华自然不必说,而且府试考的也不是八股文,非要限制你在条条框框里,本朝并没有要求你考试写多少字的文章,答题较为自由。

只不过写文章,乃是约定成俗的规矩,几百年来大家都这样写,现在一幅画,还有这半截诗,该怎么办呢?

…………

陈凯之痛心疾首地道:“我考试被坑,心里不好过,你们看看老虎,每天都那么努力的码字,可是收藏还是那么慢,票儿还是那么少,真是同病相怜呀!”

第四十七章:吃一堑长一智

在场的阅卷官都感到为难,若是直接判定违规,心里不禁觉得可惜,因为此人很有才华,学正乃是金陵府的学官,对他来说,巴不得自己治下多几个才子,将来去考乡试的时候,金陵府都几个人中榜,他这政绩也就妥妥的来了。

可这样的试卷若是送上去审核,只怕上头的提学大人见了,怕是要见罪的。

而且,所有的阅卷官此时心里都惦记着一件事,这半截诗后头是什么呢,哎呀,下面没了啊,大家心里挺着急的。

其实这些读书人出身的学官,见了一首好诗,有了前头,却没下一截,心里不免遗憾,此时大家心里是百爪挠心,却又不便说出来。

最终,有人打破了这尴尬,一个阅卷官道:“大人,该生以画破题,又以半截诗证明了他的才学,科举乃是抡才之大典,既是为朝廷选材,自然要优中选优,现在有这样的才子,若是遗落在民间,不免可惜,不如将该生招来一问,试一试深浅,如何?”

其他人纷纷点头,就等你这句话呢。

这件事在程序上,是有问题的,可问题在于,这份试卷也确实有问题,寥寥几笔的画,人家破了题,你录用不录用?录用了就是不守规矩,不录用,可府试里也没明文规定,不能以画做题啊。

不过张学正是稳妥的人,其实朝廷在府试上,本就没有什么严格的规定,不过若是牵涉到了舞弊,就是大事,这件事有走后门的嫌疑,所以他颌首:“诸公说的是,不妨如此,我等一起见他,请文吏将该生入见的事,一字不落的记录在案,之后再启禀学政,请学政做主吧。”

众人一听,心里轻松了。

对,就该这样办,这样就没有后遗症了,反正这一份试题交上去,也不说录取,再召见这个生员,问一问事情的缘由,为何要以画破题,府学这里只负责进行如实禀告,至于提学大人如何判定,就不是他们的事了。

说再难听一点,如果提学大人都做不了主,他也可以继续向上禀奏嘛。

现在大家只好奇这下半截的诗。

张学正说着,揭开了试卷下注的考生名字,陈凯之……

这人……倒是有一些印象。

他咳嗽一声,道:“来,传江宁县学生员陈凯之……”

…………

初夏时节,暴雨总是骤然而至。

陈凯之在家歇了两日,也无处去,索性在家练习行书,可惜笔墨太贵了,只好拿着木棒在地上写写画画,倒也自得其乐。

正午吃过了饭,宋押司却是亲自来了,他穿着蓑衣,浑身湿哒哒地进来,道:“县公请你去。”

朱县令想必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从宋押司心急火燎的样子,看来是很急。

陈凯之不敢怠慢,却无蓑衣,只好尴尬地撑着他的破油伞,宋押司见他窘状,不禁道:“过两日,我送一件蓑衣来。”

“多谢。”陈凯之没有拒绝,人情嘛,只有欠着,关系才能进一步,宋押司是县里的实权派人物,很多时候,县里的事他出面甚至比高高在上的县老爷更加轻易。

匆匆赶到了县衙,那破油伞没什么作用,陈凯之不出意外的浑身湿透,行至前衙的廊下,却见一老者阴沉着脸,领着一个相熟的人来。

陈凯之眼尖,一眼就认出了张如玉。

而走在前的中年男子,一身锦衣华服,四旬上下,顾盼自间,使人凛然。

张如玉在那中年男子的耳畔耳语了几句,接着便直勾勾地瞧着陈凯之。

这男子阴沉着脸,道:“是陈生员?”

陈凯之驻足,对于和张如玉有任何关系的人,他的态度都是欠奉:“敢问是哪位?”

“我是张如玉的父亲,呵……陈生员,咱们张家倒是当真该谢谢你才好。”

张父眼眸微眯着,目中带着渗人的气息。

陈凯之也只是微微一笑:“噢,虽不知你想谢什么,不过……不用谢。”

张父一甩袖子,冷哼一声,只是那双眼眸里,却如刀一般的锋利,只扫了陈凯之一眼,便领着张如玉扬长而去。

江宁张家,也算是大族,不过陈凯之见他们父子气急败坏的样子,心情却很平静,他沿着长廊,穿过月洞,到了廨舍的小厅,便见朱县令在此久侯多时了。

朱县令背着手,在这厅中来回踱步,显得焦虑,见了陈凯之进来,方才露出了几分温和。

“凯之,你来了,不必多礼了,本县问你,府试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凯之便将事情的经过大抵说了一遍。

朱县令便开始陷入深思,他显然想找出玄武县的破绽,可是很快发现,那位玄武县的同僚,将事情办得可谓滴水不漏。

他长长叹了口气,才道:“如此说来,你往后再努力吧,老夫料不到那姓郑的竟会如此厚颜无耻,倒是小觑了他,你吃过了这一次亏,也算得了教训,权且是吃一堑长一智吧。”

陈凯之心里想,这怎么和吃了亏交学费一样,看来连朱县令也无可奈何了,想来也是,难道用莫须有的所谓罪证去和郑县令撕逼吗?

陈凯之却是感激地道:“倒是有劳县公操心了。”

朱县令只是摇摇头,很为陈凯之可惜,这一次错失了机会,就是两年之后的事,两年啊……人生有几个两年呢?

他徐徐道:“方才你见到了张家父子了吧。”

“见着了。”陈凯之道。

朱县令眼睛眯着,道:“张家还真是有些能耐,那张如玉,居然获取了监生的资格,不需考试,直接便成为了秀才,以后入国子学读书。”

说到这里,朱县令顿了一下,才又道:“张家的事,只怕要放一放了。”

他这一说,陈凯之便明白了什么。

朱县令原已决心对张家进行打击,这是因为朱县令摸透了张家的斤两。

可是这一次,莫名其妙的张如玉获取了监生的资格,这就非同凡响了。

要知道,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能入监读书的,除非朝中有某位大人物作保,张家极力弄到了这么一个名额,这就形成了某种威慑。

谁也猜测不出张家走的是什么门路,而这个门路到底有多强大,谁也不知,这时候贸然针对张家,后果难料。

陈凯之皱眉,心里则是为之气闷,张如玉几次三番的害自己,却依旧逍遥自在,实在让他觉得不甘心。

朱县令坐下,深看陈凯之一眼,才道:“正因为如此,凯之,你才需更加努力啊,你现在只是县学的生员,说是白身也不为过,唯有有了功名,方才是人上之人,区区张家,也就无所畏惧了。”

陈凯之心里想,聪明之人,总是不谋而合啊,朱县令和我想到一处去了,他点点头:“学生一定努力。”

朱县令面上笑了笑,心里却颇有遗憾,本以为这一次陈凯之是势必要中的,他有方先生教授学问,据说人又聪明,文章也做的好,只是可惜……可惜了……

终究还是折戟沉沙,错过了这一次,两年之后的事,谁说得清呢?

朱县令心里,说不尽的遗憾,或许是因为能够和陈凯之心里产生共鸣吧,看着他,便想到了现在的自己,都到了人生最关键的瓶颈,进则海阔天空,退则庸碌无为,每每想到这里,心里便忍不住生出蹉跎之心,心底深处,透着无尽的悲凉。

第四十八章:机会来了

陈凯之从县衙里告辞出来,深吸一口气,又冒雨回到家中,却见一个文吏打扮的人正站在自家门前。

这人见了陈凯之回来,便道:“可是江宁县学生员陈凯之?”

这语气,不甚好。

陈凯之也不计较,道:“正是。”

“学正大人请你去府学。”

陈凯之一听,顿时就明白了,自己的机会来了。

事实上,当没有墨水的时候,陈凯之便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给自己争取一个机会,略略几笔的画,就是为了破题,破题的本意,是用不合规范的答题方法,却答出题来,这样一来,便引起了争议。

因为府学规矩并不严,怎么答题没有设限,那么自己破天荒的手法答题,属于既答对了题,又没有答对题。至于那半截诗,是一道保险,他在赌那些学官们,见了另一个平行世界的诗圣大作之后,产生遗憾之感。

有了遗憾的情绪,就意味着他们希望看一看下一截诗是什么。

陈凯之一直希望自己能够依靠自己的能力过关斩将,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只能玩这样的小花样了。

深吸一口气,心里有一点小激动,他很清楚,学官们对录取不录取自己这个小子,只怕没有太大的驱动力,他们想要的,只是想一窥究竟,将这一首《望岳》读完,弥补心理上的遗憾罢了。

而自己的人生,却在这一场赌局上。

“烦请带路。”

来回的冒雨而行,陈凯之虽是成了落汤鸡,可心却是热的,他每日都在为自己争取机会,就如上一世,自己在异国他乡里来回奔走一样,是因为什么驱动呢?或许……只是不甘平庸吧。

到了府学,这里防禁森严,任何人都不得出入,陈凯之进去的时候,需要报上自己的姓名和籍贯,想必自己进入府学,也是需要呈报上去的。

正因为这种敏感的时刻,学官们为了避免舞弊之嫌,所以见这个考生,才显得格外的慎重。

等陈凯之进入了明伦堂,却发现外头虽是阴霾雷雨,可是明伦堂内,却是灯火通明。

十几个学官,各自坐着,打量着这位生员。

角落里,一个书吏开始记录。

张学正阖目,坐在官帽椅上,手里拿着的,正是陈凯之的卷子。

陈凯之道:“学生见过恩府大人。”

张学正只压压手,却是露出怒容:“大胆陈凯之,府试之上,竟敢戏弄本官吗?”

这叫先声夺人。

很常见的伎俩。

如果是其他的小生员,见到了这么多的大人物,被这一呵斥,只怕已吓尿,结结巴巴的了。

可陈凯之什么世面不曾见过?他不卑不亢地道:“恩府大人召我来,可是要为我伸冤的吗?”

学官们一下子愣住了。

你不按套路出牌呀,这时候你不该惶恐的求饶吗?怎么还牵扯到了伸冤的事。

陈凯之这时激动起来,不激动不行啊,陈凯之慨然道:“诸位恩府大人,学生有冤屈,学生乃是江宁县生员,在玄武县府试,谁料进入考场之时,却遭人将学生所带的墨水泼了,没有墨水,如何来考?学生深受其害,还请诸位大人做主。”

呼……

大家的脸色都变了。

张学正这时心里也后悔了,本来他召陈凯之来问,只是因为那半截诗,同时也想问一问,为何会写这样的试卷。

谁料到这个小子,开口就状告玄武县啊。

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惹得满城风雨,便是学正也是难辞其咎。

若是张学正没有听到诉冤倒还罢了,可现在听到了,而且这么多人在场,不闻不问吗?可谁晓得会不会发酵,会不会引来御史的弹劾呢?

他与其他学官面面相觑,顿感棘手。

“本官问的是你为何这样做题,你先如实答来!”

陈凯之坦然自若的道:“正因为墨水被人倒掉了,学生有笔无墨,如何做题?中途还特意向玄武县令求告,原本这个案子,我本就想去学政衙里伸冤,事关前途,便是粉身碎骨,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

他说的振振有词,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张学正等人了然了,其实这种事,他们心里已经隐隐猜测,可能是和玄武县有关了。

不过认真说起来,那玄武县只是分考场,而张学正等人才是主考官,你居然还要粉身碎骨,跑去学政那儿闹?学政大人固然十之八九不会为你做主的,可是传出去,不是说自己办事不利?不但学政要怪自己惹麻烦,整个金陵府都闹起来,质疑考试的公平性,也有碍自己的官声啊。

张学正很头痛,你这家伙,是给老夫添麻烦啊。

他立即摆出冷面,厉声道:“陈生员,你无凭无据,休要胡说,这等事,也是你妄自猜测,胡乱上告的吗?”

陈凯之再明白不过了,这便是官官相护,其实官官相护也不是张学正和那玄武县令有什么关系,无非就是告了玄武县,张学正也会受影响,捂盖子嘛,大家都怕担责任,所以大家抢着把盖子捂住。

陈凯之精明无比的人,明知这层关系,其实就是摆出一个姿态,他知道就算告到学政那里也没用,学政大人也会捂盖子,不过堂堂提学,却因为下头府县里办事不利闹出这场风波,给自己添麻烦,无论孰是孰非,都要申饬张学正等人的。

陈凯之这个姿态,就是先声夺人,但是如果一味不上道,就不对了。

套路……凯哥玩了不知多少年了,专业坑黑叔叔一百年不动摇,嘿嘿……

陈凯之语气开始缓转下来,自己无权无势,既要硬,也要软,他叹了口气,道:“大人明鉴,非是学生滋事,实在是学生家境贫寒,能读书,已经十分不易了,寒窗十年,只等这一次会试,能一鸣惊人,谁料居然出了这样的事,倘若是学生学业不精,倒也罢了,可是抡才大典,居然被人从中作梗,这口气就算咽得下,可是学生十年心血,岂不枉费?学生平时为了购买笔墨,而节衣缩食,借住了县学的漏屋,风吹雨打,借壁凿光、悬梁刺股,哎……学生只愿凭着所学,力求上进,如此而已……”

他说的凄凉,让方才心里生出警惕的张学正和学官们心里不禁一软。

都是读书人出身,境遇各有不同,可是这些为官的,能够金榜题名,哪一个不是用功苦读过的,陈凯之的话,他们竟能感同身受。

张学正吁了口气,愁眉不展起来。

这陈生员确实有些境遇坎坷,真真是被人逼到了绝境。人家是有才学的读书人,若真去闹,金陵府上下都是得不偿失。

张学正想了想,便扬了扬陈凯之的试卷道:“按理,你既是没有墨水,却是用寥寥几笔画,便算是破了题,想来,你倒是有才学的,府试的目的,本身就是为朝廷抡才,既有才学,如何能委屈了你。”

他阖目沉思,接着道:“这件事,倒是有转圜的余地。”

…………

陈凯之的机会来了,可支持老虎的还有木有?

第四十九章:点睛之笔

此时,张学正既怜悯陈凯之,又有些欣赏他的才华,当然,更怕这家伙舍得一身剐,心里暗恨玄武县的郑县令给自己惹麻烦,最后咬咬牙,瞥了一眼那不知该不该记录对话的文吏,终是对那文吏道:“事关玄武县的那一截话删了,接下来,原原本本记录。”

那文吏点头。

张学正这才道:“不如你当即做一篇文章来,鉴于你已知道了考题,所以本官只限你一炷香之内作完,作完之后,老夫会连同你府试的试卷,一道呈上去,当然,呈送提学大人,并非是录取你,而是将此事原原本本的奏陈,至于提学大人如何决断,就不是老夫能做的了主的了,可是这玄武县的事,无凭无据,你休要再提一句,否则,莫怪老夫治罪于你。”

陈凯之大喜过望,转机果然来了。

其实张学正只是怕闹事而已,再既不愿惹麻烦,也不愿担责任,陈凯之早看透了这些官僚的心思。

现在……机会又来了,这是陈凯之费了无数心思争取来的,真是不容易。

陈凯之立即道:“多谢。”

张学正让人送来了笔墨,陈凯之也不扭捏,时间有限,必须迅速答题,虽然不知道学政了解了情况之下,这一关能不能过,或许学政觉得违了规矩,即便文章作的再好,也不予录取,却也有可能提学将试卷和文章都看过之后,产生怜才之心。

不管怎么样,能有这么一个机会,已是陈凯之眼下最好的结果,他毫不犹豫,开始下笔,专心致志,将方先生的教导,还有上辈子的独特视角以及这些日子的所学统统凝在笔尖,这篇文章,一定要做好,若是不出彩,是绝不可能打动提学的,只有比别人更加精彩,他深吸着气,笔走龙蛇,一炷香功夫,这洋洋千言的文章写完,也顾不得有什么纰漏,文吏便将文章收了去。

陈凯之顿觉得轻松一些,却又自我怀疑起来,自己是知道题的,所以理论上来说占了优势,当然,这也可以解释为事先并没有给自己再考的机会,不算是舞弊,其实完全都靠那位学政大人在对比了前后两张试卷的自由心证了。

陈凯之正待要收笔,却厅张学正道:“且慢着,你当时是没有墨了,所以你那诗还留了半截吧,来,写来看看,这……也要呈上去。”

分明是张学正和学官按耐不住,偏偏却让上头的提学来背黑锅。

陈凯之想了想,取了白纸,将诗的最后一截写下,搁笔,才朝张学正作揖:“学生告辞。”

说罢,人已去远,不作逗留。

看着这生员的背影,学官们心思复杂,他们哪里想到,这生员城府之深,悉心的谋划了所有的一切。

倒是有人忍不住探头去看遗在案上的墨宝。

这一看,整个人便不动了。

其他人还等这学官念出来呢,见他不吱声,便纷纷围拢来看。

张学正本想端着,想了想,还是起身离坐,等到了案前,便见那洁白纸上留下的一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张学正禁不住龇牙,全无形象,脑中一片空白。

耳畔边,却听到啧啧称奇的声音:“点睛之笔啊……”

“堪称神作!”

…………

从府学里出来,陈凯之却一点不觉得轻松,现在自己已经争取了一切的机会,可最后结果如何,却还需看那学政的态度了。

但愿自己的文章能够出彩吧,也算不枉所学。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觉地来到了县学,想到这几日没有去拜谒恩师,便到了恩师的住处。

在书斋里见到了方先生,谁晓得方先生身边还坐着一人,他看起来比方先生年轻一些,却和方先生的眉宇有些相似。

不等陈凯之对那人打量仔细,方先生便张眸,依旧还是严师的样子,道:“凯之,你来的正好,快来给吾才师叔见礼。”

原来是师叔,看这人的确跟恩师有几分相像,陈凯之倒是记起曾听人说过方先生是有个兄弟的,那么……就是他了?

方……还吾才……这个名字好啊,和自己的凯之相映成趣,简直是亲爹亲娘给别人家的孩子取名的模板啊,都可以进入教科书了。

陈凯之见吾才师叔一脸正气的模样,便恭谨地朝他作揖道:“凯之见过吾才师叔。”

吾才师叔只微微压手,微笑道:“早听兄长说过你,嗯,不错,不错。”

有师叔在,陈凯之有些话就不便出口了,尴尬地坐在一旁,便听吾才师叔对自己的师傅道:“大兄,此番我来,便是图大兄这里清静,来这里安心读书,预备来年的乡试,大兄的书斋不错。”

方先生显得倒是颇为高兴,毕竟是亲兄弟嘛,不过他素来爱端架子,陈凯之闭着眼睛都知道,他接下来该捋须,该作轻描淡写状了。

果然,方先生下意识地捋须,举重若轻之态道:“你有这样的心就好。”

吾才师叔正色道:“学海无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辈当上下求索!”

方先生一面让人收拾了厢房,让这兄弟住下,一面和兄弟、陈凯之说了几句闲话。

倒是陈凯之无心久留,没多久便告辞而去。

回到家中,陈凯之依旧有些忐忑,现在自己孤注一掷,命运便交给那位提学大人了,大抵三日之后就会放榜,不知结局如何了。

他心里叹息,虽然以往总是自信满满的,却还是觉得行路艰难。

穷书生,伤不起啊。

到了夜里,陈凯之依旧还是点灯读书,想着放榜的事,心里略有一些烦躁,到了子夜时分,便连一旁的歌楼,喧嚣也渐渐地散去,这时,外头却听到一个破锣一般的嗓子,胡乱唱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

一开始,陈凯之也不在意,黑网吧嘛,总有几个吃醉了酒的家伙发一些酒疯,陈凯之早就习以为常了。

谁料这位却是奇葩,一直呆在外头没完没了地扯着嗓子胡唱,声音尤为刺耳。

陈凯之有点儿恼了,气冲冲地走出去,便见一人扶着自己院前的篱笆墙呕吐,只是借着月色还有歌楼的灯影,陈凯之觉得这人很面熟。

凑近一些,愣了愣,才道:“师叔……:”

吾才师叔抬起眼来,目光迷离,却是吃吃地笑了,道:“都说了叫好姑娘来了,大爷我没银子吗?”说着,伸手来摸陈凯之胸膛,便怒了:“没XIONG呀,胸前半两肉都没有,如此滥竽充数,我……我砸了你这歌楼,欺人太甚了!”

陈凯之不禁目瞪口呆,卧槽,师叔不是说来江宁县好生读书的吗?读着读着就进黑网吧了呀。

这等醉酒的嫖客最讨厌了,陈凯之见他糊里糊涂的,不太想理他,可想到是恩师的兄弟,最后还是搀着他进了房里,烧了水,拿着自己买来的劣茶泡了,给他醒酒。

第五十章:放榜

吾才师叔吃过了茶,似是清醒了一些,看着陈凯之,迷茫地道:“凯之?你怎会在这里?”

陈凯之只好解释一通。

吾才师叔却是捋须,并不见羞愧,反而淡淡道:“噢,倒是难为了你,师叔呢,今儿正好和朋友在这附近吃酒,怕是吃醉了。”打量着陈凯之,风淡云轻的样子道:“这府试就要放榜了,你可有把握吗?”

“这……可说不好。”陈凯之悻悻然道。

吾才师叔微笑道:“没有把握,其实不打紧的,你要知道,朝廷最着紧的是会试和乡试,唯独这府试,就没这么多规矩了,凯之啊,我的兄长是个古板的人,只怕没有给你交代一些府试的路数吧,须知这做人做事呢,却不能学我那兄长,他名为大儒,可又有什么用?”

陈凯之听了他的话,极为反感,却懒得和他争,只敷衍了他几句。

吾才师叔又呷了口茶,接着皱眉,显是嫌这茶有些劣质,便将茶盏放下:“其实我在府学里有几个朋友,这一次凯之没有把握,这不打紧,我去和朋友们打一个招呼,总会让你中榜的,哎,谁让你是我的师侄呢,这是应有之义。”

陈凯之心里说,现在府学里的圈中的试卷都已经呈上提学那里去了,还府学里认识朋友呢。

见陈凯之不为所动,吾才师叔却是不满地挑挑眉,又苦口婆心地道:“这是为了你好啊,若是不中,又要等上两年,两年之后又两年,人生有几个两年呢?放心,事关凯之前途,师叔一定会出力的,不过……凯之啊,这走关系,没钱可不成,花费不小,当然,这个银子,师叔出了,不就是百八十两银子吗?为了凯之的功名,有什么舍不得的?不过……师叔近来手头有些紧,你别怕,不是叫你拿百八十两银子,只拿十两银子我,其他的,师叔为你筹措,而今人心坏了呀,想要办事,没钱是寸步难行的。”

陈凯之就差翻白眼了,师叔,我像个笨蛋吗?

好吧,陈凯之不得不承认,自己长得很年轻,又喜欢装出人畜无害的模样,被人误以为是个容易上当受骗的傻小子,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这套路也太低级了吧,就算上辈子自己忽悠黑叔叔,都不屑用呢。

陈凯之不愿戳破他,毕竟是恩师的兄弟,恩师对自己其实还好,总不好直接打师叔的脸,陈凯之便一副木讷的样子,默不作声。

吾才师叔见他这个模样,还以为自己只差临门一脚了,便道:“好了,凯之,功名这样的事,可不是轻易用钱能买来的,你不要磨蹭了,要来不及了。”

陈凯之道:“可是师叔,若是到时不中呢?”

吾才师叔瞪大眼睛:“我的关系硬得很,怎么会不中?好吧,即便不中,我退你一半银子就是。”

给你十两银子,中了,你便全拿;不中,你得一半,这真是一本万利啊。

吾才师叔不断催促,陈凯之终于不耐烦地深吸一口气道:“多谢师叔的好心,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陈凯之很认真的样子,从薄唇白齿里了吐出两个字:“我穷。”

吾才师叔愣了,久久不语,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是啊,他穷,什么解数都没用了。

他显得很不愉快,便起身道:“噢,那师叔走了,你错过了这个机会,到时可别相怪。”

他正待要走,目光却落在了案牍上的几本书上,接着冷冷一笑,怒道:“凯之,你看这样的书?”

手里一指,却是周差役送的《娇妻如云》《庶子风流》。

陈凯之有点懵了,这几日忙,来不及收拾起来,恩师倒是让自己烧了,可是陈凯之还是有些舍不得啊,这时代的书都挺贵的,印刷成本高啊,那去买了,还能换回点吃饭的钱呢。

吾才师叔却是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又是摇头,又是失望:“真真岂有此理,你这样也能中试,那就见鬼了。身为读书人,那四书五经不看,却看这等荒YIN的书,师叔好气啊,你……你面壁反省吧,哼,这些书,师叔没收了。”

说罢,直接将几本书一卷,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

没……没收了……

陈凯之来不及送这吾才师叔,他突然发现自己智商不太够用了,这个师叔……怎么看着都有点……

这真是太不客气了吧!

到了第二天一早,陈凯之去方先生那儿读书的时候,等学得差不多了,方先生正待要问陈凯之琴曲的事,才见吾才师叔打着哈欠进来。

方先生皱眉道:“吾才,日头上了三竿,怎么才起来?”

吾才师叔看了陈凯之一眼,道:“兄长,我昨夜读书到了天亮,清早只打了个盹儿。”

方先生便露出几分心疼的样子:“读书固然要紧,身子也要兼顾。”

“是。”吾才师叔点点头。

陈凯之懒得去戳破吾才师叔的事,便起身要告辞。

吾才师叔却是笑吟吟地道:“凯之啊,我清早听说,你府试的时候,考着居然没了墨水,是吗?不要泄气,吾辈读书人,学圣人的道理才是最紧要的,功名只是锦上添花,考不中就考不中吧。后日就要放榜了,到时师叔带你去看榜。”

陈凯之看了一眼方先生,心里也是有些期待张学正他们怎么处理自己这件事,无论如何也得给自己一个交待吧!

他正想着,却见方先生板着脸道:“这榜有什么看的,不看也罢。”

陈凯之自然猜得出,恩师这是是怕他触景伤情。

吾才师叔却是摇头道:“话不可这样说,看了榜,见了别人高中,才可激励自己嘛,这是盛事,不可错过。”

陈凯之心里想,我本来就是要看榜的,只是……跟这师叔一道去看……心里摇摇头,只不温不热地道:“再说吧。”

………

到了六月十二这天,陈凯之清早起来,刚刚洗簌,便听外头有人大声道:“凯之,凯之……看榜去。”

往外一看,只见吾才师叔和几个人正负手站在篱笆外,陈凯之只得出去给他见礼。

吾才师叔笑吟吟道:“再过一个时辰,府学门口就要放榜了,凯之随我去看。”

接着又将陈凯之给其他几个人引荐:“这是我的师侄。”

这几人一看就是闲汉,其中一个,陈凯之倒是认得,是经常在附近歌楼里流连的。

他们便个个笑道:“原来是方先生的弟子,我们也是如雷贯耳,陈生员,你好,此番祝你高中。”

吾才师叔别有深意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我来的迟了一些,若是早来江宁,凯之倒是必中的,不过这一次却不好说了,诸位贤兄,你们不要这样抬举我这师侄,这会使他骄傲的。你们是不知,前几日,我觑见他看杂书,哼,我狠狠批评了他。”

众人一听,便都尴尬地笑了。

陈凯之吐血,卧槽,我还见你去**呢。

当然,自己是晚生后辈,也不好在外人跟前指摘他的错误。

吾才师叔接着与闲汉们话别,就领着陈凯之去看榜,那样子,就如斗志昂扬的公鸡一般。

吾才师叔对这个师侄其实心里是颇有怨气的,他走了几步:“据说你交了白卷?”

“啊……”陈凯之想了想,道:“也不算交了白卷吧,写了二十几个字。”

吾才师叔目瞪口呆,一种明显卧槽的表情,随即严厉地道:“你啊,糊涂,若是早几日给师叔银子去疏通,交了白卷也是不打紧的,但是你……愚不可及,呵……肯定是落榜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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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举手之劳

吾才师叔在旁絮絮叨叨的,陈凯之则是埋头,只管走自己。

两世为人,陈凯之哪里不知道寒门难出贵子的道理?现在自己已经赌上了自己的所有,终于到了检验的时候了。

就在此时,猛地一声惊雷,恍神间,突的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一旁吾才师叔顿时狼狈,大叫道:“躲雨,躲雨,不对,要去看榜,哎,有钱吗?去买一把油伞来。”

陈凯之却行走在雨里,不以为意。

吾才师叔不禁恼怒着道:“这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撑伞,要淋病的,哎呀,这下完了,我这把老骨头,明儿肯定要病的,现在看病贵得很,那些杀千刀、昧了心的大夫……”

陈凯之似乎已经对这位师叔的闹腾免疫了,只继续闷声往前走。

不过这个时候还早,街上倒还冷清,就在哗哗的雨声中突然响起了一阵吵闹的声音,令陈凯之微微蹙眉。

闻声往吵闹的地方看去,只见在大雨中,几个差役正围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为首的正是周差役。

周差役恶狠狠地将那个小乞儿提起,如提起小鸡一般,口里骂道:“跑,你跑哪里去?你的户籍呢,户籍交我看看。”

“我……我没有户籍!”乞儿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被雨水浸湿的脸满是桀骜不逊。

“好胆!”周差役提手,直接给了他两个耳光,厉声道:“那么就是流民了,我们大陈的律……”

即使是浑身湿透了,几人还是不愿放过乞儿。

陈凯之忍不住向前几步,隔着雨帘看着这乞儿,乞儿的面容看不甚清,可那一双眼睛,既有惶恐,又带着几分不甘愿。

就在这个时候,那双带着几分愤世嫉俗的眼睛,飞快地朝陈凯之的身上扫过,可就那么一瞬间,令陈凯之晃了晃神,在那一抹目光中,却如被一击重拳,击中了身上的某处软肋。

陈凯之突然感觉这一幕如此的相似,就在数月之前,他也没有户籍,也在这金陵城里,被人差一丁点当作流民法办。

那时的他,岂不也是走投无路?

而现在的自己呢?

陈凯之的心里莫名地升起了几分酸楚,现在的自己,何尝不也总是处处碰壁?自己……比这小乞儿,不过幸运一些罢了。

像是鬼使神差的,他快步上前道:“周大哥。”

周差役听到熟悉的声音,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回眸见是陈凯之,禁不住道:“呀,是陈老弟,陈老弟怎会来这里?”

陈凯之上前一揖,他看了乞儿一眼,道:“周大哥,这乞儿,我看着相熟。”

周差役愣了一下,看了这蓬头垢面的乞儿一眼,似乎觉得乞儿和陈凯之的反差实在太大。

他咧嘴一笑道:“认识?”

陈凯之含笑道:“周大哥,何必与他为难,我看,就算了吧,改日,我请周大哥喝酒。”

周差役是最晓得人情世故的,他晓得陈凯之不但和宋押司走得近,便连县公也对陈凯之青睐有加,所以这个面子,是一定要给的。

周差役道:“可是他没有户籍……”

陈凯之看了一眼那一身凄惨的乞儿,稍一犹豫,似打定了主意:“那我来作保,就请周大哥办一个。”

要办户籍,需要保人,当年陈凯之的户籍就是周差役做的保,现在陈凯之作为县学生员,愿意给这小乞儿作保,问题就不大了。

吾才师叔先前还不明白陈凯之怎么了,现在看这状况,不禁遮着脑袋,恼怒道:“凯之,看榜要紧,管这些做什么?”

周差役也想到陈凯之今日是去看榜的,本想劝一句,不必多管这个闲事,这等乞儿,若是将来惹上了什么官司,岂不是要牵累你?

可话到嘴边,却没有出口,他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只看陈凯之怎么说。

陈凯之浑身浸透了,却还是道:“时候还早,不妨先去衙里走一趟。”

吾才师叔便瞪眼道:“错过了看榜,看你怎么办?”

陈凯之已经懒得管吾才师叔了,坚持要给这小乞儿办户籍,周差役便只好带着小乞儿和陈凯之到了县衙的户房。

在这里,与户房的文吏交涉了片刻,那文吏也没有多问,只厌恶地看了乞儿一眼,便道:“姓名。”

乞儿已从方才的激动情绪变得渐渐稳定起来,他期期艾艾地道:“我没有名字,但是带大我的人临死之前叫我无极。”

“没有姓?”

乞儿摇摇头。

陈凯之凝眉想了想,道:“我姓陈,那你就叫陈无极吧!”

“哈……还是国姓。”周差役在一旁打趣。

所谓的国姓,便是当今大陈朝的天子姓氏,当今的皇帝姓陈,所以国号才是大陈,当然,姓陈的人多不胜数,周差役不过调侃罢了。

接着又问了大致的年龄,那文吏记下,陈凯之上去签字画押,一张户籍便算是办好了。

那文吏将户籍交陈凯之收好,陈凯之道了谢,那文吏便呵呵一笑:“陈生员,举手之劳而已。”

自然是举手之劳,陈凯之心里了然,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的,对于这小乞儿来说,这是攸关到性命的事,可对自己不过是举手之劳。同样的道理,对于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来说,一个小小的秀才不算什么,有与没有都没有大碍,可对自己,却需要付出无数的努力。

领着小乞儿出了户房,到了县衙廊下,陈凯之将户籍郑重其事地交他手里,道:“陈无极。”

小乞儿直直地看着他。

陈凯之道:“你的家人在哪里?”

陈无极摇头道:“我没有家人,自小……便是杨道士将我养大的,他……已经死了。”

“和我一样。”陈凯之忍不住唏嘘,自己在这世上也没有家人。

此时,他道:“现在有了户籍,就好好安生立命吧,行路固然艰难,可人只要还活着,就还会有许多的机会,这是平日我对自己说的话,现在这番话送你。”

陈无极点头,看着陈凯之的眼里,尽显感激。

陈凯之想了想,又从袖子里取出钱袋来,里头的铜钱倾囊而出,除了一两小碎银,便是几十个铜钱,这是陈凯之全部的家当。

他本想取几十个铜钱给他,可看眼前少年面黄肌瘦的样子,最后还是咬了咬牙,将所有的银钱都一股脑地塞到了陈无极的手里,道:“拿好这些钱,不可挥霍,寻个地方落脚,好了……我走了。”

钱没了就没了吧,我陈凯之哪里都不能混口饭吃?

可在旁看得真切的吾才师叔顿然又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龇牙道:“还说没钱?”

陈凯之却像是没听到似的,借机向周差役借了伞,道:“师叔,走了,看榜去。”

只是当他与一脸气呼呼的吾才师叔共撑着伞朝着街道的尽头去的时候,又禁不住回头,见那小乞儿手里依旧拿着那个钱袋,呆呆地站在那里。

陈凯之朝他笑,大叫道:“好自为之。”

说罢,才加急脚步离开。

第五十二章:案首

等陈凯之和吾才师叔赶到府学门口,这里已是人山人海了,无数看榜的人,早在此焦灼等候。

他们好不容易地挤进去,寻了个位置,却见差役已经贴出了一张榜单。

榜单上有数十个名字,陈凯之心里也是忐忑,噗通直跳,这可是事关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啊,固然两年后还可以再考,可是两年之后又两年,未来的事,谁能料定呢?

他紧张地想要搜寻自己的名字,一旁的吾才师叔却是道:“不必看了,没有你!”

陈凯之不禁失望,脑子里有些空白,终究……还是提学大人觉得不合规矩吧。

虽然陈凯之认为自己已经付出了无数努力,在这法规的边缘,竭尽所能,可是……

吾才师叔面上带着微笑,一副早教你拿银子来疏通吧的神色,却勉强做出感慨又为陈凯之痛心的样子,道:“时也、命也、运也,府试哪里有这样容易中的?你师叔当年为了中试,也是下过无数苦功的,凯之啊,不要难过,这是命!”

命……

陈凯之有再强大的自信心,此刻也不禁消沉。

吾才师叔便拍了拍他的肩,似乎谨记了自己身为师叔的职责,继续安慰道:“落榜其实也不打紧,有了落榜的经验,吃一堑长一智,来年就晓得变通了。”

他刻意将变通二字说得很重:“好了,好了,走吧,”

言外之意,便是说,你这一次考不中,是因为没有变通,下一次,你晓得了‘变通’,找师叔去给你疏通关系,也就能中了。

他拉着陈凯之要走,这时身边有人喧哗道:“又放榜了,放甲榜了。”

陈凯之想要挤回去看看,吾才师叔却是拉着他:“这有什么可看的,这是甲榜,名列三甲的方能榜上有名,你交了一幅白卷,平时还看杂书,又没有疏通,上头能有你的名吗?别继续在这丢现眼了,今日你名落孙山,一定心里不痛快,无妨,师叔陪你去吃酒,一醉解千愁,这一次本该是师叔请你的,不过师叔没带钱袋子出来,无妨,你先付账,过些日子,师叔再给你酒钱,要去得月楼,得月楼的姑娘水灵,凯之啊,你不要以为这是狎妓吃酒,师叔平时不爱去这些地方,专程因为你才去,不要枉费了师叔的一片苦心。”

老子特么的落榜,你特么的还想着占我便宜?

陈凯之倔脾气要起来了,不能忍,不跟你翻脸,我特么的陈字倒过来写。

吾才师叔似乎对接下来不可描述的事很是期待,捋着胡须,一面笑吟吟安慰:“不中就不中吧,师叔二十岁才中的府学生员,你年纪还小呢,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像师叔这般,少年有为。”

却在这时,突然人声鼎沸,有人高呼道:“江宁县生员陈凯之……是陈凯之,江宁县的陈凯之……高中头名,列为本府案首!”

人群顿时变得疯癫起来,须知这放出榜首,是最容易让人激动的。

陈凯之听到自己名字,忍不住诧异,以为自己听错了。

身边的吾才师叔身子一顿,像是突然便秘一般,似乎也有些懵。

“说……说笑的吧……”吾才师叔吃吃的道了一句。

这看杂书,交白卷的师侄也能成第一?当年自己府试的时候,拿出吃奶的劲,也不过是在榜末,勉强中了而已。

吾才师叔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抽了一下。

连忙回头看榜,果然看到陈凯之的大名赫然在榜首之列。

吾才师叔……眼角模糊了。

没天理了啊,一个看杂书交白卷的毛头小子,也能中案首,再想想自己,年过三旬了,现在也不过是个府学生员,也就是个小秀才,顿时眼里泪光闪闪,我自犹怜起来:“哎,时也命也运也,这是狗屎运啊。”

陈凯之已赫然便见一副新榜上,特意用了朱笔写着陈凯之三个字。

陈凯之看到自己名字,再听到师叔在边上热泪盈眶地叫着狗屎运,也懒得和他计较了,满怀的心花怒放,甚至身子忍不住的颤抖。

案……案首……竟是案首……

其实陈凯之的希望,不过能中试罢了,这案首,还真是从不敢指望的,所谓案首,便是此次府试,金陵府十一县的第一名啊。

其中的荣耀,和未来光明的前途,几乎可以预见。

这时有人大叫:“哪个是陈生员,陈生员何在?”

“陈凯之交的不是白卷吗?白卷如何点为第一,不公,这不公啊。”

“府试第一的试卷自会张贴出来,就算不公,也等陈案首的试卷贴出来再说。”

众人七嘴八舌的,却早有人匆匆往江宁县报喜去了。

陈凯之却已隐入了人潮,脑子里依旧嗡嗡作响,案首……

他忍不住笑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只是他抬眸,却是觑见师叔捶胸跌足的样子:“师叔,你这是怎么了?”

“我……我……我高兴得流下眼泪了。”吾才师叔心里蹉跎着,悲痛欲死。他表情凝重:“凯之,你说实在话,你走的是谁的门路?府学里,你也认得人?否则何以交了白卷也可以中案首?”

陈凯之此刻轻松了,便微笑着道:“师叔,我早说过了,我写了二十几个字,不算白卷。”

“不……不算……”吾才师叔结结巴巴地念着,半响,痛心疾首道:“好,且就算如此,那么师叔问你,你看《娇妻如云》那等艳书,也能高中?那书里,尽都是不堪入目的内容,书里的主角是叫沈傲是不是?和清河郡主同床而卧,又和那什么小姐勾搭成奸,用词不堪入目,你……你……”

“我没看啊。”陈凯之道:“师叔看了?”

吾才师叔语塞,昂起头:“师叔也没看。”

“那清河郡主……还有那什么什么小姐……”

吾才师叔觉得自己抑郁了,他青着脸,咬唇不再做声。

另一头,喜报已分别传到各县。

按照规矩,这个时候,本地的县令在放榜时,理应驾临县学,为的就是表示对县学的尊重,并且要对县学的官吏进行奖掖。

大抵就是大家辛苦了的意思。

不过朱县令却显得郁郁不乐,玄武县的生员在江宁考试的时候,自己当然没给什么好脸色,可没想到那玄武县的郑县令做得更绝。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现在陈凯之交了白卷,多半落榜了,又因为十几个生员在玄武县狎妓,又取消了十几个人的考试资格,这一次江宁县放榜出来的成绩,只怕比往年更差。

陈凯之本来是极有希望的,可惜啊,实在太可惜了。

朱县令心里郁闷,很无奈地到了县学,表面上是要慰劳县学中的诸位先生,心里却一点兴致都没有。

在明伦堂里,大家都知道朱县令心情不好,自然也都沉默。

朱县令呷了口茶,觉得这样气氛终究不好,便看了一眼落座在吴教谕一边的方先生道:“正山兄,凯之去看榜了?”

大家都知道,朱县令对陈凯之一向青眼有加,所以听到朱县令问出这句话,也不感到奇怪。

方先生却显得很尴尬,陈凯之肯定是榜上无名了,吾才这家伙,居然还带他去凑热闹,不是伤口上撒盐吗?

他不由苦苦一笑道:“是啊。”

坐在一旁的吴教谕,却显得很是嫉恨,这县令心里只有一个陈凯之,到了学里,自己这学官,反而成了不相干的了。

不过唯一令他宽慰的是,陈凯之此次必是榜上无名,这个小子,仗着有几分小聪明,早就惹得他生厌了。

吴教谕很是不喜欢这个家伙,虽然这家伙若是高中,县学的面子上也挂得住,可县学里也不只一个陈凯之。

吴教谕便呵呵一笑,故作凑趣的样子道:“县公,说不准这一次,陈凯之真能高中呢,他毕竟是方先生的高徒,是个罕见的才子啊。”

助教和博士们都闷不吭声,他们能听出一点题外话,表面上是美好的祝愿,实则却是讽刺,交了白卷,怎么能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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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报喜

听了吴教谕的话,方先生不禁露出羞色,心里也觉得惭愧得很,却索性假作喝茶。

朱县令则是略带愠怒,道:“玄武县无耻之犹,并不是凯之的错。”

这是给方先生解围的意思。

吴教谕却道:“县公说的有道理,不过,下官以为,这些话关起门来说倒也罢了,却万万不能说出去,不晓得的人,还当江宁县输不起,何况,这所谓倾倒墨水的事,毕竟是陈凯之说的,无凭无据,我等也万万不可,因为一个小小生员的一面之词,而闹出什么笑话,或者,是这陈凯之考的不好,所以故意放出这些话也未必呢?”

朱县令别有深意的看了吴教谕一眼,他虽然是自己的下官,可是这学官终究是学官,二人名为上下级,终究还是有别,这吴教谕竟有看笑话的意思,使朱县令心里生厌,他今日本就气不顺,忍不住道:“吴教谕这样说,可是质疑陈凯之的人品了。”

吴教谕摇头,轻笑:“不,下官没有这个意思,下官的意思是,成败方才能见英雄,府试便是府试,中了就是中了,不中便是不中,这中与不中,都没有这么多的情理可讲,陈凯之若是不中,只能说他是学业不精,有什么可惜?”

朱县令想要反驳,却又哑口无言,眼角扫了一眼方先生,方先生面上还算自若,却也能从他一些细微动作中看出点别样的尴尬。

恰在这时,外头锣鼓喧天,看来是报喜的人来了,却不知今年江宁县中了几个。

不过多久,便见一个头缠着红绸的差役欢天喜地地进来,张口便道:“恭喜恭喜,恭喜大人,恭喜诸位先生,我县今岁府试,中府试者十四人。”

十四人……

朱县令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吴教谕脸色也变得僵硬起来,他不在乎陈凯之,可并不代表他不在乎县学里有几人中榜,毕竟他是学官啊,每一次府试,金陵十三县,中榜的起码有七八十人左右,看上去,一个县中了十四人是不少了,可江宁县是大县啊,前几年,可至少都有十七八个人打底的。

朱县令忍不住道:“玄武县中了几人?”

“十五人……”

在金陵十三县里,江宁县最大的对手就是玄武县,听到这个数目,大家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虽然只少了一个,可终究面上不好看。

正在大家阴沉着脸色的时候,那差役又道:“本县生员陈凯之,名列第一,被提学大人点为今科府试案首……”

嗡嗡……

整个明伦堂,顿时哗然起来。

案首竟是花落江宁县,还是陈凯之……

方才脸色灰败的博士和助教,面色顿然红润了不少。

中试的生员少没关系,可是案首在江宁县啊,这案首才是展现实力的真正结果,不少博士和助教,都曾教授过陈凯之,而今与有荣焉。

可是绝大多数人,依旧不可置信。

陈凯之交白卷的事,当时考场上的不少人都有耳闻,尤其是陈凯之跑去见郑县令,求墨水不得,这事儿也早已传开,既然如此……陈凯之怎么会是案首?

可是朱县令这时却反应了过来,平素这位端庄得体的县令大人,居然脸色一冷,道:“来人,拿笔墨来!”

“笔墨……”

还在惊愕中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朱县令,朱县令这是要做什么?

有文吏取了笔墨,朱县令提笔,匆匆写了一封书信,接着凝重交给宋押司:“速报玄武县郑县令。”

宋押司见明公如此,晓得这是十万火急了,哪里敢怠慢,匆匆而去。

方先生喜不自胜,他本是不在乎功名的,其实也很不在乎陈凯之的功名,甚至在他看来,这个小子晚两年中试,吃一点苦头,未必是坏事。

可是他知道陈凯之生活清苦,急于改变命运,最重要的是,凭本事考的试,当然中了最好。

可是见朱县令如此,反而让方先生觉得诧异了,怎么,莫非县公发现了什么明堂?

他忍不住忧心忡忡地道:“县公,这是何故?”

朱县令面上没有丝毫洋洋自得,却只淡漠的道:“无事,不过是听闻玄武县高中了十五个生员,本县自然要修书恭贺中和兄一番。”

中和兄三字,叫得很是亲昵,那郑县令便叫郑中和。

这是装逼于无形啊。

那一副满心为玄武县而感到高兴的口吻,还有这风淡云轻的模样,使在场之人不得不佩服,县令大人就是县令大人,这背后捅人刀子的本事……

朱县令随即,道:“本县这一次,要深刻的检讨,吴教谕,兴学乃是地方的第一要务,此次考的很……不好……”

那吴教谕听到陈凯之高中,已如遭了闷雷,现在才反应过来,忙是唯唯诺诺。

朱县令冷着脸道:“这第一个责任,自是本县,可你吴教谕,也是难辞其咎……哼!”

冷哼一声,已是旋身走了,只是当他的面容转过去的时候,虎着脸,突然露出了一脸畅快淋漓的笑意。

…………

玄武县学里,郑县令也在这里等,等报喜的人来,先是听了高中的生员比江宁县只多了一个,心里略有不满,可那报喜的人道:“名列甲等第一的,乃江宁县生员陈凯之……”

郑县令脑子顿时嗡嗡作响,竟是目瞪口呆,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不对啊。

他没有墨水,不是交了白卷吗?如何能名列第一?

错了,一定错了,不成,他狠狠地拍案,露出金刚怒目的样子,道:“不对,这陈凯之分明……”

身边的押司却是急了,忙凑上来对着郑县令咬耳朵:“明公,明公……慎言……慎言啊……墨水的事,不可深究,不可深究。”

郑县令的脸色顿时变得晦暗不明,他猛地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没错,自己不能去闹,闹大了也未必有好结果,本来这事儿,就是玄武县设下的陷阱,大家心照不宣就好,这时候再闹,反而可能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是连续几届的案首,都出自玄武县,这一次在他的任上,这案首却是不翼而飞,地方官的政绩,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是兴学教化,而兴学教化最直观的就是府试,虽说玄武县多了一个生员,可是有个屁用,大家的眼睛都看着案首花落谁家,这……政绩却是白白便宜了姓朱的。

他不服啊!

拼命压抑着怒火,却又不好发作,正打算拂袖而去,却有差役火速来报:“江宁县送来公文。”

郑县令接了,怒气冲冲的打开来看,眼睛却是直了。

众人见县令大人身子定住,面色骇人,那押司小心翼翼的道:“明公……”

啪!公文狠狠摔在了案牍上,郑县令面色骇人:“朱子和,你……厚颜无耻,无耻之尤!”

押司吓了一跳,又凑上来,压低声音:“明公,明公……官仪,官仪……”

郑县令气得浑身发抖,面色发青。

这孙子居然来道喜,来道喜……

好不容易平息了怒火,见那传信的差役还没走,正吓得趴在地上,郑县令道:“还要报什么丧?”

“大……大人……江宁县的朱大人……正在深刻……深刻检讨,说是这一次考的不好,兴学不利,教化不彰,所以……要深刻反省……”

郑县令身子一震,就差没有一口老血喷在这明伦堂上。

这臭不要脸的老东西!

江宁县如果说去年考了六十分,今年考了八十分,现在姓朱的还深刻要检讨,要反省;那么这去年考了八十分,今年只考了七十分的玄武县算什么。

“老匹夫,这老匹夫……”

猛地,他脸色蜡黄,终是颓然地坐在了椅上,道:“撰写公文啊,以本县的名义,请罪,要请罪,本官要请罪,你们……”他手乱指着下头灰头土脸的学官:“你们也都要请罪!”

是呢,敢不请罪吗?人家考了第一名的,还要检讨呢,玄武县这不如人家的,除了请罪,还能做什么?难道还等着上官拿着江宁县的先进事迹来打你的脸吗?

第五十四章:人生赢家

陈凯之的表现算是相对低调的,两个县学闹得不可开交了,他却趁着还没被人认出来,匆匆地和郁郁不乐的师叔话别,赶紧回家。

现在开始,必须低调。

案首啊!

人人瞩目的对象,不低调谦虚也不成,陈凯之深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当你籍籍无名,就一定要创造机会表现自己,可一旦你出了名,就一定要谦虚。

这为人处世的道理,都是另一个平行世界里,陈凯之用血泪换来的。

刚刚到家,对面的歌楼里姑娘们也才刚刚起来,正在梳妆,听人说陈凯之回来了,忙开了轩窗,问道:“陈生员,可中榜了吗?”

陈凯之站在楼下,讪讪一笑,却不好回答。

低调,低调……

那问话的姑娘却得来责骂,只听另一个姑娘骂道:“哪壶不开提哪壶,早先不是说了吗?陈生员交了白卷,是绝不可能高中的,嘘,莫要问了。”

有人透窗朝下看,却见陈凯之已是脚步匆匆地进了院子,闭了门。

“真可怜。”歌楼上的女人们不免同情:“平时读书这样刻苦,据说在学里学问也好,很受人青睐呢,谁晓得……”

“他德行好,别人来歌楼里寻欢作乐,他躲在墙角看书。”

这样低声一议论,不免教人唏嘘。

却在这时,街尾传来铜锣声。

哐当……哐当……

整条街便惊动了。

今日是放榜的日子,只听这铜锣响,就晓得是有人来报喜了,却不知这一次是哪个人有这运气。

大陈朝人崇敬读书人,而金陵更是文风鼎盛之地,只到锣响,顿时万人空巷,男人们跟在报喜的差役后头,女人们羞答答的推开了轩窗。

报喜的是周差役,周差役头上披着红带,红光满面地领着乌压压的人到了陈凯之的门前站定。

一下子,喧闹停止了。

是陈生员家?难道……陈生员高中了?

许多人不禁疑窦起来,这些都是左右的街坊,多少在之前都听到过一些不太好的传言。

周差役取了红纸,扯开嗓子道:“县学生员陈凯之,高中金陵府试头榜头名,提学亲点案首……”

声音悠扬,顿时震撼全场。

案首……

原以为只是高中,谁料竟是案首……

在顷刻的安静之下,顿时人群沸腾了,有人急急地拍门:“陈案首,陈案首………快出来。”

陈凯之在屋里早听到了,反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整了衣冠出来。

到了院落前,见外头人山人海的,不禁咋舌,周差役等人已朝他作揖:“恭喜,恭喜……”

一旁的歌楼,更是沸腾了,那些个歌女,原料陈凯之必定要落榜的,结果听到了高中案首,也不禁站在勾栏上卖弄风骚,那秋相姐,更是在勾栏上拉起了自己的长裙,顿时露出两条光洁的美腿。

下头的好事者顿时吹起了口哨,有爆发出了一股高潮。

陈凯之看她拉到了臀部的位置,忙错开了目光,要矜持啊。

哎呀,现在都是陈案首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这……真的很重要。

陈凯之不想中个案首还要出这样的风头,可现在看是想要低调也不成了。

这时却听人道:“陈案首,喜钱……喜钱……”

陈凯之方才醒悟,看着这人海中的人都是满怀期待的样子,往袖里一抹,顿时额上大汗淋漓。

深入袖里的手,什么都掏不到,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把自己的最后那点银钱都给了那个可怜的小乞儿了,学里的钱粮要过几天才能发呢,别说现在要拿出赏钱了,就是这几天吃饭都是个大问题呢。

看着这挤在院里乌压压的人群,就算陈凯之再足智多谋,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倒是这时,隔壁歌楼的龟奴二喜却是出来,高声叫道:“喜钱来了,喜钱来了!”

在无数人报喜和恭维之下,二喜提着簸箕出来,那簸箕上堆满了铜钱,他笑嘻嘻地道:“陈案首有劳诸位,有劳……”说着,直接抓了簸箕里满当当的铜钱,当空抛洒。

众人见案首大方,纷纷去捡,恭维声就更加络绎不绝了。

陈凯之很感激地看了二喜一眼,心里却有点小小的痛,钱哪………

等这报喜之人终是走了,陈凯之长出了一口气,方才笑得有些肌肉发酸,却还忍不住要感激二喜:“二喜兄,多谢,这钱,容缓一缓,我想方设法奉还。”

“陈案首。”二喜却是眉开眼笑的样子,羡慕地看了陈凯之一眼,道:“这是三娘送你的,还就不必还了,是三娘的心意。”

三娘是歌楼的老鸨,陈凯之并不曾见过。

陈凯之却是被二喜的话吓了一跳,才刚中了案首,就有人来送钱?

案首这么吃香吗?

他忙摇头道:“无功不受禄,你将我当什么人?”

“哪里是无功不受禄!”二喜喜滋滋地道:“三娘特意吩咐了,咱们歌楼要发财了,这是小意思,算是谢礼。”

陈凯之呆了一下:“谢礼?”

“陈案首莫非不知道吗?你想想看,陈案首住在这里是不是,歌楼与你比邻而居是不是?陈案首高中,高居榜首,这说明什么?”

陈凯之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他也不想谦虚,因为标准答案是:凯哥文采斐然,读书刻苦,是个好苗子。

当然,他不好意思自吹自擂。

二喜却是眉飞色舞地继续道:“这说明咱们这里有文气啊!”

纳尼?原来中案首是因为文气……跟我陈凯之没关系的?

陈凯之尴尬地道:“是啊,是啊,有文气。”

二喜喜笑颜开道:“这就对了,文气便是生意啊,你想想看,届时多少人要沾这个光,多少读书人要来歌楼,这是圣地啊,就如……就如……”他想了想,终于想到了什么:“就如孔庙一般,读书人总要去拜一拜孔庙的,江宁县的读书人,也总要来这儿,沾一点文气。往后,歌楼的生意,能不好吗?岂是这点钱能换来的,三娘说了,咱们歌楼多谢陈案首都来不及,这是谢礼。”

居然很有道理的样子。

那么……好吧,陈凯之也不好再继续客气了,含蓄地一笑:“那学生预祝三娘生意兴隆。”

喧闹过后,傍晚时分,天上乌云竟是翻滚,陈凯之的门庭终于冷清起来,可就在此时,那些得了赏钱的人却为数不少涌入了一旁的歌楼,于是丝竹阵阵,欢声笑语,千金买笑,那莺声燕语伴便随之传来。

陈凯之则是孤零零地站在院落里,遥看着灯影,阴沉沉的夜空下,心里感慨万千。

真不容易啊,虽是冷清,可是很快,荣誉便要加身了,陈生员成了陈案首,一条光辉的坦途已到了脚下。

他不禁失笑,为自己感动。

此时,那歌楼里传来了歌声:“劝君今宵醉,劝君把愁消,劝君今日一盏酒,劝君明日莫相负……”

歌很好听,那婉转的音调使陈凯之也随之微醉,却有不和谐的音调大笑道:“莫来劝君,劝本公子沾了这文气,来年高中,哈哈……”

陈凯之微楞,不禁从这和谐的气氛中醒来,他抬头仰面,清秀的面容上,带着几分自嘲,低声呢喃:“原来我竟忘了,这还是俗世呢。”

他旋身回房,灯影下的背影有些孤零,人生赢家的路,想必定是有孤寂相伴的吧。

现在还不是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时候呢。

合上了门,将那五彩斑斓的灯火,独挡在了门外。

小轩窗里,陈凯之的身影坐下,一盏油灯冉冉,青灯之下,剩下带着墨香的书卷。

…………

现在还是新书期,一切的开始都是艰难的,但是谢谢还有这么多人支持老虎,想到这些,就算每天熬夜都是值得了。天气越来越热了,大家也多注意点!

第五十五章:一女不事二夫

三日之后,便是入畔之礼,所有新晋的府试生员,也就是大陈朝俗称的所谓秀才们,要入府学,随金陵府学学正祭拜孔庙。

这是一个大典,完成大礼之后,今年高中的生员,便算是正式的秀才了。

为此,所有人都需沐浴更衣,最紧要的是,陈凯之需要定制一件儒衫,还要预备好纶巾。

纶巾、儒衫,乃是秀才的装束,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因为无论你有再多的银子,可是没有秀才功名,敢穿儒衫戴纶巾,便也算是犯罪。

据说有许多富户,家里都私藏着儒衫,夜里偷偷的穿,为的就是享受这种感觉。

靠着街尾,就是裁缝店,二喜已经过去打了招呼,会给陈凯之一个很大的优惠,歌楼本就是这家店主人的大客户,毕竟这么多姑娘的衣裙都在这里定制和缝补呢,所以店主满口答应下来。

当然,最重要的是,陈案首在这附近的名气已经急剧增高,谁不想炫耀一下这陈案首的儒衫是在自己这里定制的?

这天,陈凯之清早便上街,要去裁缝店里量身,刚关上了柴门,却有一顶软轿过来,落在了门前。

轿夫退开,陈凯之回头一看,却见荀小姐卷开了轿帘。

荀小姐鹅蛋般的脸似染了红晕,一双宛如星辰的眸子,带着几分娇羞地看着陈凯之。

此时,她咬着唇,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唤住陈凯之:“陈公子。”

陈凯之莞尔笑了,看着这坐在轿中不敢下轿的荀小姐,虽是面带着几分羞意,却俏生生的很可爱。

陈凯之则是落落大方的朝她作揖道:“不知荀小姐所来为何?”

荀小姐刚要张开小口,却又硬生生的滞住,嚅嗫着不知该怎么说好。

女儿家就是这个样子,陈凯之心似玲珑,哂然笑了:“小姐,我们毕竟坦诚相待过,有什么话,说来无妨。”

坦诚相待……

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啊,不要脸的话都说得如此文雅,分明是袒胸露Ru好吗?

荀小姐略带愠怒地看了他一眼,可看陈凯之神色甚是坦然,完全看不出有亵渎的意思,细细一思,竟也觉得陈凯之说得很有道理,都已经坦诚……相待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咬碎了银牙一般,终是道:“我那表兄,向我娘提亲了。”

又是那个张如玉……

陈凯之恨得张如玉牙痒痒的,面上却不露声色,只轻描淡写的“噢……’了一声。

荀小姐不禁恼恨道:“你……觉得他如何?”

陈凯之很能体谅,点头道:“是啊,荀小姐怎么嫁这样的人。”

“嗯?”荀小姐:“还有呢?”

陈凯之一脸无辜地道:“完了。”

荀小姐便略带酸楚地叹了口气:“你不说,我便来说,一女不事二夫……”

“且慢!”陈凯之先是愕然了一下,而后惊讶地道:“荀小姐已经嫁人了?”

荀小姐微楞,不由道:“你……你坏了我的名节,现在还说这样的话……”

陈凯之总算明白了,原来即便只是在人家的榻上,在这时代,便已算是夫了,有些怪怪的,这理论他也有些难懂,不过……陈凯之心里倒是豁然开朗了起来,毕竟有美丽女子垂爱是一件愉快的事,陈凯之笑道:“学生真是三生有幸。”

荀小姐的脸色倒是微微好看了一些:“我……我的意思是,若是再这样,母亲就要同意了和表哥的亲事,你……你该提亲了。”

提亲?

陈凯之又愣住了,甚至稍稍分神,想了想,似有点懂荀小姐的意思了。

陈凯之道:“敢问荀小姐,你让学生提亲,是不是想借此拒绝张如玉的亲事?两项其害选其轻?”

荀小姐又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她倒是不曾想过:“我只认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这辈子,只与你有过肌肤之亲,自然……”

果然如此啊。

陈凯之有些失望,却是笑了笑道:“那……我得想一想,好了,我要去裁衣服了,告辞!”

是呢,只因为自己曾和她有过莫名其妙的肌肤之亲,而且这个过程之中,也不过是身体的少许触碰,就要成亲?

陈凯之的心里,并不太愿意接受。

虽然荀小姐生得很美,性子也还算是温良,家世,自然是自己不可攀比的,可这对陈凯之来说,并不是成亲的理由。

就因为这样,两个人过一辈子?逗我呢?

他说了告辞,就绝不肯留,转过身,便踏步往裁缝铺方向去了。

只留下了一直看着他离开的身影,久久没有移动脚步的荀小姐。

而陈凯之则快步赶去裁缝铺,只是刚到了铺子外头,冷不防的听到里头传出惊呼:“小贼,莫走。”

说着,一个少年便从里冲出来,和陈凯之撞了个满怀。陈凯之刚要说小心一些,抬起眼来,却是微微一愣,竟是上一次自己遇到的乞儿,噢,他有了新的名字,叫陈无极。

陈无极见了陈凯之,一时失神,这时铺子里跑出气喘吁吁的裁缝和一个伙计,那裁缝厉声道:“陈生员,小心这小贼伤人。”

陈无极脸色一变,他手里扯着一匹布,转身要逃,陈凯之一把扯住他的后襟,厉声道:“你做了贼?”

陈无极吓得脸色青紫,身躯瑟瑟发抖,噗通一下跪倒在地,道:“见过大哥。”

陈凯之却是冷冷看他。

当初救这陈无极,是因为看他无依无靠,同病相怜,万万料不到他竟是做贼来了。

陈凯之厉声质问道:“你偷了什么?”

“不,不是偷的,他们……他们让我来做工,我做了半个月,却借故要赶我走,又不肯给我薪水,我情急了……”

“可还是偷!”陈凯之火冒三丈,无论什么,都不是偷窃的理由。

陈凯之从他手里抢过布匹,徐徐走到裁缝的面前,奉还给他。

裁缝收了布,晓得陈凯之和陈无极似乎是相熟的,却还是不忿,骂骂咧咧道:“这贼骨头,早晓得他手脚不干净……”

那伙计只抱着拳,在旁冷笑。

陈无极一脸不忿的样子,却还是跪着,一言不发。

陈凯之对裁缝道:“他毕竟只是个孩子,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倒是麻烦张裁缝了。”

这裁缝姓张,他扯着嗓子道:“不知哪里来的杂种,当初可怜他,让他在这铺子里打下手,谁料是这样的人。”

陈凯之听他骂得难听,嘴角一撇:“张裁缝,告辞。”

“呀。”这裁缝柜却是晓得陈凯之乃是本县案首,何况和歌楼也很熟,那歌楼是自己的大客户,忙堆笑道:“陈案首不是来裁衣的吗?我……”

今日真是走霉运啊,陈凯之虽然对陈无极恨铁不成钢,可心里也能明白出大概,多半是这姓张的裁缝见陈无极年纪小,便糊弄他来这里做工,仗着陈无极无亲无靠,多半是不肯给付事先说好的薪水,现在又骂骂咧咧的,令陈凯之心里很是不喜,陈凯之只一笑:“不必了,张裁缝,再会。”

说罢,转身便走,走了没几步,还跪在地上的陈无极失声道:“大哥。”

陈凯之心里只是摇头,偷窃终究是恶行,他对陈无极失望至极,并不理他。

一路回到家里,却见荀小姐的轿子还在,再一回头,发现陈无极战战兢兢的跟了来,见陈凯之驻足回头来看,却立即止步,踟蹰着不敢上前。

这还真是前狼后虎啊。

陈凯之心里感慨,开了柴门,径直回家,便干脆收起心思,认真读书起来。

第五十六章:预支嫁妆

见陈凯之进了屋里,陈无极到了柴门前,呆呆立着,想了片刻,噗通一声跪在了门外,便不吭声了。

那荀家的轿子,还停在那里,荀小姐卷开了帘子,她心里也有怨气,她自幼虽也读过一些诗书,可还是无法理解陈凯之无端的拒绝,心里不免有些难受,见了陈凯之去而复返,荀小姐还当他自知了错误,便端坐在轿里等陈凯之来认错,谁料这家伙却是气冲冲的回了屋里。

吃了枪药吗?

荀小姐心里愈发的委屈,却见一个少年跪在门前的泥地里,大气不敢出的样子。

荀小姐一时倒是反应不过来。

她叫了随从,吩咐几句,那随从上前去问了话,便回来禀告。

陈凯之关门读书,倒也平心静气起来。到了晌午,才忙不迭的下米做饭,心里又想,自己的纶巾和儒衫还没有准备呢,只怕又要寻一家裁缝铺才成了,他苦笑摇头,到院里去寻柴禾,冷不防见陈无极还在那里跪着。

陈凯之心里一软,厉声道:“吃了饭没有?”

“没吃。”陈无极见陈凯之开始搭理他了,然后加重了语气:“清早也没吃。”

陈凯之又气又笑:“进来,帮我烧柴。”

“噢。”陈无极一骨碌翻身而起,却是揣着包袱,匆匆进来。

“这是谁的东西?”见他提着包袱,陈凯之皱眉。

“是刚才在轿子里的那位小姐叫我交给大哥的,说是纶巾和儒衫。晓得你没置办,怕也来不及,所以……”

“拿我看看。”

接过了包袱,回屋解开一看,果然是一套用料极好、针工细致的衣衫。

陈凯之不由摇摇头:“她和你说什么了?”

陈无极歪着头想了想,才道:“只说把这送你。”

哎……这是糖衣炮弹啊。

可现在再寻裁缝,确实来不及了,最重要的是……穷!

陈凯之摇头苦笑,却也能体会到荀小姐的心意,他道:“你谢了她没有?”

“又不是送我的。”陈无极嚅嗫着道,他显然有点害怕陈凯之。

话糙理不糙啊,陈凯之很能理解,给人跑腿已经很辛酸了,这就好像上一世界,学堂里专门给人代送书信的小逗比一样,为人做嫁衣就已经很忧伤了,谢个毛线。

陈凯之索性将衣衫试了试,将儒衫披着身上,纶巾戴头,家里没有铜镜,朝陈无极道:“合身吗?”

“好看。”陈无极赞叹道。

这倒是实话,这纶巾和儒衫剪裁得体,陈凯之身材本就好,眉清目秀,此时穿在身上,翩翩如玉。

“噢,我想起荀小姐还交代了一句话。”陈无极道。

陈凯之自我感觉也还不错:“什么话,但说无妨。”

“荀小姐说,若是陈大哥收了,便算是预支了嫁妆……”

为何不早说?

陈凯之目瞪口呆,逗我呢,这就是嫁妆?

他忍不住瞥了陈无极一眼,这厮肯定是故意的,先前为何不说,等自己试过了才实言相告。

陈无极在别人面前,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怕是没少被人嬉笑怒骂,到了陈凯之面前,方才显出一些少年人的俏皮,这时他识趣地忙道:“我去烧柴。”

用过了饭,陈无极主动去帮着洗了碗筷,陈凯之的气已消了,等陈无极讨好的样子到了自己面前,陈凯之便道:“你有什么打算?”

“我……我……我想跟着陈大哥。”陈无极的脸上显得有些忐忑。

陈凯之不禁苦笑道:“跟着我?你也该知道我穷啊。”

“这不打紧,我可以做工。”陈无极可怜巴巴地看着陈凯之:“我没处可去了,所有人都欺负我。”

陈凯之又感到心软了,这少年其实并不坏,只是处境糟糕罢了,他心里想,等入泮礼完成之后,自己便算是秀才,官府给自己的钱粮会增加不少,生活也会比从前宽裕一些了。

他便道:“好吧,你就暂住这里,不过有一条,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该做的事,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做,应该做的事,就算千万人阻挠,也非做不可。我不求你做什么君子,但愿你遵纪守法,知道了嘛?你读过书没有?”

听到陈凯之肯收留自己,陈无极喜上眉梢,忙道:“读过一些,杨道士在的时候,曾教我认过字,可惜……他几年前便去世了。”

陈凯之唏嘘了一声,道:“那你也别去做工了,我想想办法,你先在这里读读书,我督促你的功课。”

陈无极便道:“是,一切听陈大哥的。”

陈凯之让他梳洗干净,接着出去赊了一床被褥,案首的身份很好用的,附近街坊的人都晓得陈凯之是案首老爷,陈凯之只说过些日子给钱,对方并不介意,只说:“小相公不必急着还的。”

陈无极便算在这里住下了,他开了一个床铺在厅里,平时起得也早,陈凯之起来的时候,他便已经开始烧柴下米了,这倒令陈凯之有些不好意思了。

三日之后,陈凯之到了府学,此时新晋的秀才们,都戴着纶巾,穿着儒衫,一个个踌躇满志的样子,可等到陈凯之一来,众人便自惭形秽起来,

案首便是案首,何况陈凯之年轻,又生得一副好皮囊,剑眉星目,颜如冠玉,风采翩翩。

众人纷纷前来见礼,当然也不无嫉妒的人,陈凯之一一含笑回礼,等到学正出来,集结了人马,接着便是铜锣开道,一行新晋秀才,在学官的带领之下,径直往学庙去,沿途自然免不了有人围看,热闹非凡。

陈凯之因是案首,走在队伍之前,不禁显得有些尴尬,这种像猴子一般的出来展览,还真令他有点不太适应啊。

等到了学庙,学正主祭,诸生跨过了泮池,便向孔圣人行弟子礼,一场大礼下来,已到了日落,学正大人唱喏道:“路漫漫其修远兮。”

众人附和:“吾当上下求索。”

学正满意点头,道:“放鱼袋吧。”

所谓的鱼袋,乃是相公的标志,朝中的高级官员,大多佩戴玉鱼袋,寻常的官员,大多是金鱼袋,若是举人,则是银鱼袋,而小秀才们逼格不太高,当然,既然已经算正式入了学,大家都是孔圣人的子弟了,这就好像另一世界,你拜了大哥,即便只是泊车小弟,无论再怎样不起眼,也会给你一个信物。

鱼袋就是信物,虽然特么的是铜的。

有文吏先取了鱼袋,恭送至陈凯之面前,这鱼袋上还铭刻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入学的年龄和体貌特征。

陈凯之接过,将其系在腰上,往后行走于江湖,这便是一个身份,没饭吃了,靠着这个,多少还能得到一些读书人的帮助,甚至可以去文庙里讨一些米,若是遇到了官司,也可以在当地的官府,寻一些通融。

当然,秀才是不会去讨米的,一般官府都会发放米粮,还有免税的名额,总之,虽然做不到大富大贵,可衣食无忧却还是做到的。

秀才们都好生佩好了鱼袋,这才散去。

陈凯之的心情还是挺好的,身份提高了,生活质量也上一个台阶了。

第五十七章:上中下三策

陈凯之往家里走,心里却想着自己成了秀才,府学从此会发放更多的米粮了,这一月下来,差不多能得一千钱和五斗米。

不过现在多了一个陈无极,倒是令他有了几分压力感,他不想饿肚子,也不想家里读书的陈无极挨饿。

这家里多了一个人,就不免多了几分责任。

不过陈凯之倒是并不后悔,怎么说呢,来到这个世上,无依无靠的,虽然有了恩师,也认得了一些朋友,可终究身份悬殊,给陈凯之一种心理上的梳离感,可和陈无极相依为命,二人都是无亲无靠,反而使陈凯之有一种彼此相依为命的感觉。

这个时候,陈凯之正好经过一个摊子,见那荷叶鸡烤得清香沁人的,不禁食指大动,便对那小贩道:“这荷叶鸡多少钱?”

“五十文……”

是有些奢侈了,陈凯之想了想:“来半只。”

“公子。”小贩子笑了:“这荷叶鸡论只卖的。”

“呀。”陈凯之有些尴尬了,五十文,的确太奢侈了,哎,还是回家喝粥去吧,他笑了笑:“噢,一只鸡,我吃不下。”

人穷志短啊,陈凯之生怕回头见到那小贩异样的目光,脚步就走得更快了。

这一路上,遇到几个稚童,拍着手围着头戴纶巾、穿着儒衫,陪着鱼符的陈凯之转,口里还叫:“小相公,小相公……”

路边挽纱、洗衣的女子,也不禁多看了陈凯之几眼,带着几分春心萌动的眼眸,教陈凯之有些吃不消,毕竟还是脸皮薄啊,太招摇了。

回到了家里,陈凯之已饿得前胸贴了后背,推门而入,正想催促陈无极熬粥做饭,却是一股肉香扑面而来,这房里缺了一脚的桌上,竟是满满一桌的美味佳肴。

陈无极不敢吃,垂涎三尺的艰难等陈凯之回来,一见陈凯之推门而入,顿时欢呼雀跃:“快,趁热,陈大哥,吃饭了。”

“这……哪里来的?”

陈无极道:“荀小姐听说今日是入泮之礼,晓得陈大哥肯定是要空腹回来的,方才叫了人,提了这些菜来,说是陈大哥辛苦,要好好犒劳自己。”

陈凯之眯着眼,变得谨慎起来,糖衣炮弹啊,禁不住道:“这岂不是将我当吃软饭的?”

陈无极很不争气,又带着几分期待的样子:“陈大哥,我陪你一道吃软饭。”

陈凯之苦笑摇头,坐下,咳嗽一声:“君子固穷,却是不吃嗟来之食,不过念在那荀小姐初犯,就不计较了,下次再送来,我要骂她的。好了,吃饭。”

陈无极早就磨刀霍霍,听到陈凯之话音落下,立即大快朵颐,陈凯之本还想表现出丁点斯文来,毕竟人前是老大哥嘛,何况现在还是秀才来着,眼见他风卷残云,面上也挂不住了:“慢一点。”手中筷子如战刀,横扫过去,长刀出鞘,必染血带肉而还。

吃过了饭,陈凯之倒是很享受现在的生活,酒足饭饱,刚要起身,陈无极打了个嗝:“我来洗碗。”

陈凯之待他洗了碗,检查他今日读了什么书,待陈无极给陈凯之烧了白水,陈凯之道:“你坐下,我有话说。”

陈无极便坐的笔直。

陈凯之凝望着他:“上次,知道为何我要打你吗?”

陈无极愣了一次,顿时无精打采起来:“裁缝那里?”

陈凯之点头。

陈无极小心翼翼道:“是我糊涂,我不该偷东西,可是……”

陈凯之喝了口白水,摇摇头:“你呀,还是不明白,那裁缝不是什么好人,我早就知道,可是你要知道,没有实力的愤怒,一钱不值!”

陈无极不禁道:“我……我不懂。”

陈凯之叹了口气:“你若是自信能讨回自己的工钱,有周全的办法,使他们无可奈何的同时,还能得到你应得的利益,那么你无论做什么,我都赞赏你。可你该打就该打在,分明孱弱,被人欺了,却如此的鲁莽,你可知道,那一日若不是我,你便会被当贼一般的拿住,你这一辈子,还翻得了身吗?”

陈无极气冲冲道:“可是他……”

“无极,你已不小了,活了这么年,遇到的恶人,难道还少了吗?遇到的不平之事,难道还不够?至今你还不明白,这里从来不是清平世界,更非是朗朗乾坤。”

陈无极身子微颤,他上半生过的很惨痛,才会有这么多的怨恨。

陈凯之叹了口气:“既然世道如此,而你又实力不济,做任何事,就不能率性而为,如此明目张胆的被人当作窃贼,这一次是运气,那下一次呢?你知道你会遭遇什么后果吗?后果就是,那裁缝占了你的便宜不说,还能将你拿去送官,让你流配千里之外,误你的一生,而他,你的愤怒,伤害不了他分毫,他依旧还是一个好裁缝,生活无忧,甚至你的行为,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件陈年旧事中的趣闻而已,不会有人记得你,不会有人同情你,现在,你还敢明目张胆的抢他东西吗?”

陈无极打了个寒蝉。

陈凯之目光幽幽,凝视着陈无极道:“所以,要嘛忍,要嘛残忍!”

陈无极呆了一下:“怎么忍?怎么残忍?”

陈凯之风淡云轻道:“上中下三策,如果是你,你就得忍着,因为你没有实力,要保全自己,得忍气吞声,你若是下次再愤起做这样的事,我还打你。中策嘛,你不能用,我……也不能用,得有了实力才能用,直接带着人,去把铺子砸了,官府那儿,要事先打点好,还得买通一个街坊里有点面子的人,在旁看着,一切的证据,都要做的翔实,免得有什么后患;至于这上策……我能用,你不能用……”

“上策是什么?”陈无极讶异的样子。

陈凯之又低头喝了一口白水:“我让隔壁歌楼一些不可描述的友人帮了忙,从此之后,不再去那裁缝铺里裁剪衣衫,也托人传播了一些这裁缝偷人料子的流言;我在衙里有个朋友,也已打了招呼,时常会去那里‘关照’。想必用不了多久,这裁缝的生意不但要一落千丈,稍有不规矩,甚至可能还要吃官司了。”

陈无极眼睛一亮,喜滋滋的道:“多谢……”

陈凯之摇摇头:“记住我的话,要嘛做个委曲求全的老实人,要嘛,你就把坏事做的聪明一些,知道了吗?”

陈无极想了想:“可是有陈大哥啊,我不需要去想这些,陈大哥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嗯?还有这操作?

陈凯之脸微微拉下来,想要板着脸假装一副长兄的模样训斥一顿,话到了嘴边,算了吧,好像吃的有点撑。

………………

汗,被人骂的狗血淋头,陈凯之至始至终,痛恨的是陈无极不自量力的行为啊。

好吧,今日送上第三更,断章的坏处确实明显,看了上半截,读者误解,就骂,哎……

第三更送到了,今天不求票,心情糟糕。

第五十八章:鸿门宴

次日一早,陈凯之便去拜访方先生。

而今考中了生员,自然该去谢恩,所以带了束脩,到了方先生的住处,朝方先生面前,拜下磕头,道:“弟子受恩师教诲,受益良多,如今学业略有小成,特来拜谢师恩。”

方先生显得很高兴,道:“昨日你师兄来书信,也在问你此次考试的事,如今你中了案首,是你用心苦读的结果,为师正要修书给你师兄报喜呢。”

卧槽,怎么感觉自己后娘养的,我来谢恩,师父你提师兄做什么?

陈凯之讪讪道:“是,是,要报喜,师兄一定很高兴。”

高兴个毛线。

方先生捋须,红光满面的样子:“不过你的师兄,颇有才情,最爱琴棋书画,上次,为师将你那《男儿当自强》也一并寄了曲谱去,你师兄惊为天人,凯之啊,他又来索要琴谱了,你说这个家伙……哎……”方先生摇摇头,叹了口气:“一点儿也不想想自家的师弟作曲有多难,为师要严厉的批评他,不过……若是凯之新作了什么曲,先弹给为师听听,为师编练为谱,送你师兄开开眼界,也是无妨的。”

“……”陈凯之这时候忍不住要感慨了,恩师还真是用心良苦啊,想要骗我的曲子,兜了一个这么大的弯子,他想了想:“学生近来只顾着温习功课,没有谱曲。”

方先生顿时露出遗憾的样子,悻悻然道:“啊?原来如此,你师兄若是得知,一定很是遗憾。”

“……”陈凯之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倒是方先生又似乎来了兴趣,道:“凯之,你来,老夫倒是受了你的启发,作了一曲,你来品鉴一二。”

陈凯之耐着性子,只得说好。坐在一旁,听方先生弹琴,这新曲实在没什么过人之处,听着陈凯之颇为难受。

方先生一曲弹罢,喜滋滋的看着陈凯之:“凯之,如何?”

陈凯之憋红了脸,长长吐出一口气,翘起大拇指:“弹得好,此音只应天上有,人生难得几回闻。”

方先生怪异的看着陈凯之,突然脸拉了下来:“你走!”

陈凯之呆住了,讪讪道:“恩师,这又是怎么了?”

方先生拉着脸皮,吹胡子瞪眼:“老夫不是聋子,新曲是什么水平,莫非不知,本是想让你指教,谁料你是这样溜须拍马的小人,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也!你将为师当作什么人!”

这就发怒了?

溜须拍马也有罪?居然还上升到了人格的问题了。

陈凯之愣了老半天,回过神来,忙道:“学生万死。”

方先生冷哼一声:“回去面壁思过,什么时候作了新曲来,给为师看看,为师若是满意,便原谅你。”

“啊……”陈凯之古怪的看着方先生,终是苦笑作揖:“学生,告辞。”

文化圈的人套路深啊,明明就是想套我的新曲,这……又是绕了一个弯子。

陈凯之悻悻然告辞而出,谁料在这书斋外头,吾才师叔一直探头探脑,见陈凯之出来,吾才师叔顿时收敛起贼眉鼠眼的猥亵之色,却是板着面孔:“凯之来看你师父了?”

陈凯之朝他作揖:“见过师叔,师叔也是来见恩师?”

吾才师叔道:“你中了案首,可喜可贺,恰好师叔认识了几个好朋友,想一睹你的风采,所以今夜,宴请你我,去吃一杯水酒,凯之,不可驳了师叔的面子。”

陈凯之心里不太请愿,道:“师叔,做东的是谁?”

吾才师叔道:“故友而已,你休要多问,晚上留着肚子便是,到时我来请你。”

陈凯之本要拒绝,吾才师叔加重了语气:“师叔已经给人打了包票,你若是不去,师叔就无地自容了。”

话说这份上,陈凯之只好点头,告辞而去。

秀才是该进府学的,不过那是一个月后的事,陈凯之倒也不急,想着天色不早,该到正午了,无极虽然勤快,可做的饭菜却是味同嚼蜡,便急急回家。

到了傍晚时分,外头居然来了两顶轿子,吾才师叔在外头喊:“凯之,凯之,走了。”

陈凯之正午将晚饭一道做了,吩咐无极热一热吃,这才蛮不情愿地出去,看到外头两顶轿子的架势,也不禁咋舌。

吾才师叔捋须,含笑道:“走,上轿。”说着,自是钻进了轿里,后轿的轿夫压了轿,请陈凯之进去,方才起轿。

这轿子坐着,挺舒服的,陈凯之坐在轿里昏昏欲睡,等下了轿子,陈凯之落地,却发现这里水光山色,心旷神怡,此时是傍晚,霞光落在粼粼湖水上,金光粼粼,远处的山峦倒影在湖中,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带来了些许荫凉,陈凯之认得这里,这是玄武湖,虽是在城郊,华灯初下,湖面上画舫穿梭,竟是热闹无比。

吾才师叔徐徐走来,含笑道:“我朋友马上即来。”

陈凯之也只嗯了一声,一旁的轿夫道:“方老爷,承惠一百文。”

吾才师叔捋须,风淡云轻的道:“不过区区百文,不过我没带钱,凯之,你来结账。”

我……来……结……账?

方才还心旷神怡,转眼之间,陈凯之下巴都要落下来了,雇轿子的是你,装逼的是你,装阔佬爷的还是你,你特么的让我付钱?

陈凯之的脸色,很明显不好看了,虽然一直都知道,这个师叔不是很靠谱,可是万万想不到,这家伙居然连这个都要坑自己一把。

那轿夫便笑嘻嘻的朝陈凯之看来,陈凯之只得搜了搜身,前日府学才发了一些钱粮呢,这坐轿子忒贵了,足够自己吃两顿好的,心里把吾才师叔骂了一百遍,却还是拿了钱出来,手中的零钱,已花销了大半,接下来一个月,怕是要和无极熬粥混日子了。

轿夫接了钱,吾才师叔厌恶轿夫的世俗,像是这等沾了铜臭味的人靠近了都玷污了自己一般,挥挥手:“快走,快走。”

他含笑对陈凯之道:“出门在外,最紧要的是排场,你现在是案首了,可不能让人看轻,师叔雇轿子,也是为了你好。你看,朋友们来了。”

却见一艘画舫靠近了栈桥,吾才师叔领了陈凯之上船,陈凯之尾随其后,到了画舫上,这画舫上筑有小楼,此时早已有一桌人围坐在此了,陈凯之还没有文人雅士的觉悟,来不及欣赏这里的美景,心里却全放在扑面而来的肉香上。

蹭饭吃,其实还是挺愉快的呀。

心里这样一想,便听到了笑声,船楼上的宾客俱都站起,热情的和吾才师叔寒暄打着招呼,光怪陆离,陈凯之一时看不清这些宾客的面貌,只等笑容可掬的吾才师叔道:“凯之,来见一见诸位尊长。”

陈凯之上前,正待要作揖,可看到了为首的人,脸就拉了下来,这不是张如玉的爹吗?

张父名叫张成,名字很普通,却也是气宇轩昂,等陈凯之微楞的功夫,他已上前一步,热络的道:“我与凯之是老相识了,不必多礼,哈哈,吾才兄,这一桌酒,便是专候凯之这位案首来的,凯之,来,我来引荐一下。”

陈凯之心里顿时不喜。

他明白了,这一桌酒根本不是什么朋友想要来见识什么案首,而是张父早就设计好了的。

第五十九章:美人有毒

见这张父满面红光,陈凯之心里警惕起来。

吾才师叔却在一旁道:“哎呀,张兄太客气了,凯之能蒙诸位垂爱,是凯之的荣幸。”他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陈凯之心里一冷,这师叔是和姓张的合谋,还是被姓张的耍了?

陈凯之想要转身离去,这张成似乎一眼看穿了陈凯之的心思:“方兄和凯之,来,这位是吴先生,吴先生也是一代名儒啊,刚从杭州来这金陵,听说金陵的府试案首是个少年奇才,正想要见识。”

那吴先生朝陈凯之温和一笑。

陈凯之便晓得走不了了,他不知道吴先生是什么来路,不过看来,也是士林中颇有名望的人,自己若是拂袖而去,便是将人得罪了。

陈凯之朝吴先生作揖:“见过先生。”

张成又朝一个衣饰华贵的青年道:“这位乃是镇江侯之子,姓杨名度,他也是慕名而来。”

镇江侯在金陵,也算是一等一的权贵了,据说他有很多儿子,杨度他非常不喜,但也绝不是陈凯之这个小秀才可以得罪的,陈凯之心里很是不悦,却还是作揖。

杨度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样子:“陈凯之,我从张如玉口里听说过你,果然是名副其实。”

陈凯之故作没有听见,不肯去接茬。

张成又介绍了其他四五人,有的人,陈凯之略略听说过,非富即贵。

众人落座,陈凯之想了想,也忝在末席,到了这个份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且看这张父想玩什么花样。

不过方才还是饥肠辘辘,现在猛地清醒,知道事情并不简单,反而没了食欲。

吾才师叔坐在陈凯之一旁,面上不无得意,低声道:“凯之,你看,做了案首,便是要和这等人交际,方才显出本事。”

陈凯之没有搭腔,只是眼角不断扫视张成,心里不敢有分毫的懈怠,他知道张成花费这么多心思,请了这么多人来,肯定不是来给自己捧场的。

张成还未举杯,却先是一笑:“今日这里有山有水,有诸位知己好友,更有今岁的府试案首,而今荡舟湖上,好不快意,不过……却唯独,还缺了一样东西,诸位可知是什么吗?”

吴先生一脸懵逼的样子。

反而是那镇江侯之子杨度却是暧昧一笑:“独缺一个美人。”

“哈哈……”张成大笑,捋须晃脑道:“杨贤侄果然是雅人,不错……”他伸手一拍巴掌,后舱处,珠帘一卷,却是十几个莺莺燕燕拥簇着一个美人徐步而出。

这美人乍一出现,顿时震惊四座,在陈凯之看来,她倒颇有几分林黛玉的影子,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弱柳扶风,莲步轻移,每一步,似乎都带着别致。

“奴林烟儿,见过诸位先生、公子。”林烟儿声音动听,在这灯影之下,肤色如玉脂,双目含情,一颦一笑之间,我见犹怜。

吾才师叔一看,顿时魂飞魄散,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这林烟儿,瞬时石化。其余人也多是啧啧称奇,眼睛离不开这林烟儿。

陈凯之却是端坐不动,眼观鼻、鼻观心,只瞥了她一眼,目光游离开,这女子确实是动人,不过,且不说陈凯之现在心里紧张,生怕着了张家的道,陈凯之好歹也是两世为人,另一时空里,在荧屏中什么美人不曾见过?人嘛,世面见的多了,怎么会这么容易失色?

张成眼角余光扫视陈凯之一眼,想看看陈凯之的反应,却见陈凯之面色如常,镇静自若,眼里虽也偶尔会去看一眼那林烟儿,却和别人不同,并没有露出什么别样,这反而使张成有些失望了。

张成笑道:“烟儿姑娘是最有才情的,噢,对了,上一次,烟儿不是爱极了那一首《高山流水》吗?这高山流水,便是咱们金陵的陈案首所作,你看,陈案首来了,烟儿还不来见一见。”

那林烟儿顿时露出喜色,笑靥如花,忙是上前,朝陈凯之福了福身,眼中带着邀宠之色:“见过陈案首,能得遇知音,奴三生有幸。”

她眉眼儿极是撩人,眼波流转之间,只恨不得将陈凯之的魂儿勾去。

陈凯之心里顿时明白了什么。

在座的这些人,都是金陵颇有影响力的人。

自己刚刚中了案首,就惹来了这么一段佳话,显然,无论对于侯爷之子,还是大儒名士,其实都是一桩雅事。

可自己还是在进学的读书人啊,说难听一些,别的读书人倒也罢了,现在自己刚刚中了案首,在金陵颇有几分名气,若是明日一早,传出自己和某某**的事,会怎么样呢?

大陈朝对于生员的管理,有很严格的规定,虽然现在学官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并不代表,堂堂案首,闹得满城风雨,学官还能糊涂下去。

何况,还有这么多朱县令这样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到时对自己的态度,怕是很不好看。

张父还真是用心险恶,先糊弄了师叔请自己来,接着安排了这么一个林烟儿姑娘。

陈凯之不为所动,他不是涉世未深的少年人,也不会随便被人勾搭,更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欣赏你的才情,转眼就对你一见钟情的事。

这件事若是处置的不好,不但声誉遭受打击,学里还能还会有除分,从此之后,自己身负一个浪荡子的风流之名,可怎么混下去?

面对这林烟儿那含情脉脉的目光,陈凯之只噢了一声,道:“你好。”

语气冷淡,他不曾故意撇开眼去,‘不敢’去看林烟儿,反是与她目光相对,可是这目光之中,不曾有半分亵渎之意。

张成在旁,不露声色,似乎察觉出了陈凯之身上的警惕,心里想笑。

陈凯之和自家儿子的矛盾,本是小事,谁料这陈凯之居然和江宁朱县令熟络起来,这就开始影响到了张家了,如今这陈凯之又中了案首,前途不可限量,张家若是再不出手,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今日这个局,自然是早已谋划好了的,对于陈凯之来说,这是必死之局,只要今日陈凯之在这儿和林烟儿沾一点关系,明儿金陵内外,陈案首是个浪荡子的消息就要传遍,今日在座的,都是张家的朋友,便是‘见证’。

林烟儿这里,也早就是买通了的,就算陈凯之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林烟儿自然会有一套说辞出来。

无非就是这陈凯之急色,争风吃醋,发了酒疯,口里说了什么什么胡话,这陈案首现在风头正经,无知百姓也喜欢传这案首的是非,到了那时,学里的学官们,还能无动于衷吗?

那时候,他再想方设法打点,这陈凯之若是革了学籍,或是挨了除分,下一步,这家伙就成了一个白丁,再寻一些人,将他彻底解决掉。

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子而已,今儿竟还劳动了他亲自出手,也算是这小子的荣幸了。

第六十章:红袖添香

张成见陈凯之不为所动,不经意的呷了口酒,笑道:“陈贤侄,这烟儿姑娘如此仰慕你,贤侄怕也未必瞧得上眼,哈哈,陈贤侄啊,你却是不知,这烟儿姑娘,不但人美,最紧要的是,天生便是三寸金莲,不知多少人,想要拜倒在她的莲足之下呢。烟儿姑娘,不妨给陈贤侄瞧一瞧。”

其他人纷纷起哄:“来,瞧一瞧。”

吾才师叔更是眼睛都直了,垂涎三尺的模样,只直勾勾的盯着那裙下的风光一丝不动。

林烟儿倒是不急着撩起裙子,面上反是升起一丝俏红,欲拒还迎的样子,更显动人,她踟蹰道:“陈案首乃是天上的文曲星,怕是瞧不上的。”

这等奉承话,自她口里,脱口而出,若真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人听来,多半会放下警惕。

可陈凯之心里却是紧张起了,这个局,表面上是简单,可事实上,却是害人前途的不二法门,历来杀人诛心,往往都是从私德入手,而这林烟儿,也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她的一颦一笑,乃至于每一个自她口里脱出的字符,都用心深刻,这一次,莫非凯哥要着了他们的道?

林烟儿此时不待陈凯之拒绝,已撩起了裙子,露出那三寸莲足,吾才师叔一滴口水落出来,惊讶的道:“凯之,凯之,快看,好一个三寸莲足,哎呀,好足,好足。”他只恨不得冲上去,捧着这莲足亲两口。

陈凯之对这吾才师叔,恨不得直接翻脸,到了这个时候,你这糊涂虫还不明白吗?

其他人,也都是啧啧称奇。

在一片颂扬声中,林烟儿已是羞赧的放下了裙子。

在这欢乐的气氛之中,陈凯之却是如临大敌,面上还算平静,心里已翻起惊涛骇浪。

他莞尔一笑,道:“林小姐花容月貌,可惜,学生今日有事,现在天色不早,我倒想起,此时该回去温习功课了,能否容请船家靠岸,诸位尊长,学生无状,只怕……要告辞了。”

谁也没有料到,陈凯之这时候才告辞。

张成面上的笑容,却是有些僵硬了,其实他每一步都已经预谋好了,有这么多‘大人物’在,量他陈凯之也不敢扫兴,而这林烟儿也是精挑细选过的,陈凯之是血气方刚的少年,被自己一吹捧,就算不晕头转向,却也得乖乖在这儿吃酒。

他轻描淡写的朝那杨度看去,杨度面上露出了怪异的笑容,殷勤道:“陈案首,这酒席才刚开始,你怎么好走,何况,即便你要扫我们的兴,莫非还要唐突佳人吗?莫要玩笑,来来来,春宵一刻值千金,今日不醉不归。”

他开了头,那吴先生也露出怫然不悦之色,你一个后生晚辈,今儿请你来吃酒,你转身就走,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人?他捋着须,呵呵笑道:“不错,这样就走,岂不是教我等败兴而归,老夫难道这一点薄面都没有。”

其他人纷纷劝起来,连吾才师叔都道:“凯之,这些都是尊长,怎可这样没有礼貌。”

船夫们不肯将船靠岸,这边众人一齐施压,倒像是陈凯之现在走了,就要成千古罪人一样。

张成只冷眼看着陈凯之,他反而不开口了,陈凯之既是要走,说明已经识破了自己的心思,所以也没必要伪装,他真不担心陈凯之一走了之,因为得罪了这么一大片人,他陈凯之即便是案首,也吃罪不起。

那林烟儿,便蹙着眉,用一种幽怨的眼眸看着陈凯之,仿佛一下子,要将陈凯之的心融化了。

陈凯之心里冷笑:“真是好计策啊,教我骑虎难下,陷入绝境,姓张的,你是不教我陈凯之身败名裂不罢休了。”

陈凯之想了想,却依旧站着,不肯坐下,朝众人团团作揖,道:“实在抱歉的很,学生当真有事,还望海涵。”

我陈凯之就是要走,你们能奈何了?

给你们面子,你们的面子和我声誉比起来,值几个钱?

众人的面色僵住,心里都有一些恼怒了,你陈凯之算什么东西,如此没眼色,我等出门之外,哪一个不令人生出敬畏之心,你还真将自己当一根葱了?

杨度本是纨绔子弟,此时即将要撕破面皮,便突然龇牙,露出冷笑:“陈案首,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吧,怎么,这样瞧我们不起不成?”

陈凯之卷袖,正色道:“学生万万不敢。”

“不敢?你算……”他刚要口出恶言,张成终是一笑,故作劝解的样子,道:“罢了,陈案首既然不愿吃这杯酒,老夫怎好强留,不过……”他眯着眼,徐徐道:“在座之人,都听说陈案首很有才情,我等得罪了不打紧,可是这林烟儿这等美人,陈案首怎好冷落了?不如就请陈案首,写一篇文章,赠与林小姐,若是这文章作的好,既不至唐突了佳人,也让我等开一开眼界,陈案首以为如何?”

这家伙的用心,实在是恶毒,要赠一篇文章给林烟儿,当然要狠狠夸奖林烟儿一番,自己是案首,一篇文章去吹捧一个烟花女子,传扬出去,这比狎妓还轰动。

陈凯之怎会不明白他的险恶用心。

可现在对方不肯停船靠岸,这边又拿着杨度这样的人来以势压人,陈凯之进退维谷,已是完全没有选择了。

陈凯之眉毛一挑:“若我当真作了一篇文章,当真肯放我回去?”

见陈凯之言语松动了一些,许多人倒是露出了几分期盼,他们很想知道,陈案首到底有几分本事。

张成含笑道:“自然,陈案首可不能敷衍了事,这文章非要林小姐满意不可。”

意思就是,你若是胡乱作一篇是不算数的,你得夸奖林烟儿小姐,得让林小姐满意。

众人都起哄道;“不错,非如此,决不放你下船。”

陈凯之道:“我急着回家,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文章来。”

林烟儿顿时便露出失望之色,我见犹怜。

其他人见了,立即愤慨起来,太不识相了,于是生出护花之心:“你这案首莫非是舞弊来的,怎么会写不出?”

“盛名之下,实在难符,从前我见了洛神赋,还道你是才子,莫非这洛神赋,也是你托梦而来?”

陈凯之只好沉吟了片刻,露出憨然的样子:“好,不知可有笔墨吗?”

有人抬了一个小案子来,上头放了文房四宝,陈凯之朝那林烟儿道:“烟儿姑娘,能否为我磨墨?”

他如此一说,让张成觉得惊喜,就怕这陈凯之不和烟儿姑娘发生点什么呢,忙是笑道:“不错,才子佳人,红袖添香。”

这林烟儿便款款到了案前,俯身磨墨,裙裾便不禁被扯起,又露出了她那莲足。

陈凯之与她挨的很近,一股清香袭来,他心思却全没在这上头,他很清楚,今日稍有闪失,自己可能就要名誉扫地,被这张家坑死了。

所以他只是淡淡一笑,提笔,蘸墨,此时众人围了上来,想看看陈凯之如何夸奖林烟儿小姐。

张成心里更是窃喜,这文章一成,在自己运作下,明日便要在金陵传开,到时,陈凯之今日与林烟儿之间的事,就算什么都没有,也百口莫辩了。

其实……张成真正的心思,还不在这里,他心底有一种期望,陈凯之一篇洛神赋,据说太后娘娘爱极了,现在已成了太后娘娘乃是洛神的明证,若这个时候,陈凯之却又写了一篇文章,去称赞j-i女,这……岂不是将太后与j-i女等同?想想看,一旦上达天听,会是什么样的效果?

所以,最低的期望,张成是希望教陈凯之身败名裂,若是运气好,陈凯之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一道诏令下来,掉了脑袋,都不冤枉。

第六十一章:谦谦君子

此时陈凯之深吸一口气,提笔。

吴先生捋须,眼中带着几分嘲笑,他刚从杭州来金陵,对于这个案首,其实他是不屑的,文人相轻嘛,他是大儒,陈凯之虽是案首,可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秀才,现在众人都等此人的大作,却令吴先生心里颇有怨言,他含笑着念起陈凯之笔下的文字:“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

嗯?这是一篇花草文吗?

陈凯之又下笔写道:“楚之屈原,独爱菊,自我大陈而始,世人甚爱牡丹……”

相传屈原乃是雅人,他喜欢饮兰花雨露,用桂酒润身,佩戴冬梅,而最喜爱的,乃是菊花。

这文章表面上文笔平平,却是对典故信手捏来。

而大陈朝,国都乃是洛阳,因此,历代天子,都爱牡丹,甚至后妃们直接以牡丹的刺绣作为饰物,这也带起了民间以牡丹为贵的风尚。

可是,这家伙,独独是在写花,和烟儿姑娘,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凯之继续写道:“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呼……

若说方才的文字平平,那么到了这里,却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陈凯之毫不掩饰的对莲花进行了吹捧,这……不就是写烟儿小姐吗?

烟儿小姐最大的特征,便是一对莲足,而陈凯之口口声声说爱莲,这……是借喻啊。

而陈凯之起笔,便是爱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烟儿小姐,本就是风尘之人,以淤泥来比喻这风尘,实在是妙。

一个风尘中人,却给陈凯之的印象是出淤泥而不染,这不恰恰表明,烟儿小姐在陈凯之心中的地位,绝非是寻常的烟花女子。

夸奖一个j-i女,你若是大书特书她的妖媚、姿容,这显然是下乘的,可你夸奖她不像j-i女……呃……好吧,就好像一个卖保险的,你若是夸他巧舌如簧,这…是骂人啊,可你若说他不像卖保险的,顿时就成了赞誉了,同样的道理,一个j-i女,却不像j-i女,像一个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圣女,这……实乃最高的赞誉。

只此一句,林烟儿已是喜上眉梢,她心里不禁想,只这一句若是传出去,就足以使自己身价百倍了。

此时大家不得不佩服陈凯之的文思了,那吴先生也是哑然。

陈凯之继续将这文章收尾:“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屈原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文章落成,陈凯之搁笔,收工。

抬起头来,朝林烟儿看了一眼:“烟儿姑娘,可否满意?”

牡丹妖艳,就如风尘中的女子,大家都喜欢,正因为世人都喜欢,所以太俗了;而菊花呢,就好像隐匿在闺阁里的小姐,与外世隔绝。可是独有莲花,如林烟儿这般,既有牡丹的妖艳,出自淤泥,却是高洁无比,这……世上还有人能写出对自己如此赞誉的文字吗?

林烟儿忙道:“陈案首赞誉太过,奴家哪有不满意之理。”

陈凯之则笑吟吟的看向张成:“那么……我可以走了吗?”

起初,张成心里还在冷笑,请君入瓮,就等陈凯之上当,前一截,陈凯之对林烟儿的赞誉,让他心花怒放,这文章极好,正好可以流传出去。

可是此刻,他眼睛却是一动不动的盯着那文章的后半截,倒吸一口凉气,卧槽!

莲,花之君子……

莲之爱,同予者何人。

这虽是夸了林小姐,而且算是夸的空前绝后,可这是托物言志的文啊,是表达他陈凯之不慕名利,洁身自好,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态度,同时也表达了陈凯之对追名逐利,趋炎附势的鄙弃。歌颂了君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美德,表达作者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操。

所以,陈凯之爱莲,他爱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在画舫这淤泥里,他要出淤泥而不染。

张成顿时讪讪然起来,这文章若是流出去,大家只会夸奖陈凯之虽去了画舫,却赞叹陈案首的人品高洁,他目瞪口呆,脸上青白不定。

其他人有的尴尬,有的惊叹,某种程度来说,他们不得不佩服这个家伙,那吴先生面上又是惭愧,又是惊讶,这文章精妙到了极点,他是张成的朋友,被邀请来,现在却被这文章所震撼了,不禁道:“陈案首,不知居住何处,有闲,老夫该去拜访一二。”

又有人道:“这幅文章,可否赠我吗?”

转眼之间,态度天翻地转。

便是那林烟儿,初时是被张成买通,只说要勾搭这位陈案首,可是这篇文章,却打动了她的心,竟也殷殷期盼,陈凯之能留下来,春宵一度。

似她这样的烟花女子,绝不只是靠出卖色相的,自幼便要学习诗词文章,培养才情,此时猛地意识到陈凯之的才气,便禁不住眼波如烟,带着朦胧,幽幽道:“陈案首佳句,扣人心弦,奴家不知是否有幸……”

陈凯之面上冷漠,他是淡淡道:“文章已作了,就请停船靠岸吧,我该回家了。”

至始至终,陈凯之的面上没有嘚瑟,也不见故作出来的潇洒,只这朦胧灯影中,摇曳的灯火之下,陈凯之面上,一副对所有人敬而远之的态度。

吾才师叔心里酸溜溜的,这是自己师侄,谁曾想出了这个风头,可惜不会做人,这么多朋友在,非得要走,他想批评陈凯之几句,可陈凯之冷冷的样子,终是吞回了肚子里。

此时画舫已经靠岸,陈凯之朝众人作揖:“告辞。”

转身,下船,留下了一个夜色下模糊的背影,宛如在家的时候,他只关了家中的一扇门,便将门外歌楼的笙歌和欢笑隔绝在自己之外。

船上的人,俱都陷入了沉默,没有人举杯,也没有人动筷子,吾才师叔显得很尴尬,张成目的落空了,心里更有遗憾,他脸上火辣辣的疼,看着自己请来的朋友们,还在垂头看这篇文章,有一种搬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咯吱……咯吱……

似又有轻轻的脚步,踩着船板而来,众人抬眸看去,却见陈凯之突的又回来了。

啊……

他又回来做什么?

莫非回心转意,想和大家切磋一下了。

张成更觉羞愤,莫非还要耀武扬威不成?

陈凯之走回来,道:“我方才想了想……张世叔特意请我吃酒,置办了这么一大桌子的酒菜,我不能辜负了他的美意。”

你还臭不要脸了。

张成心里闷得慌。

其他人却是面露出喜色,这陈案首才情俱佳,来喝一杯酒,认识这么个才子,不是什么坏事。

吴先生捋须,目中带着期望的道;“陈案首,来来来,你我小酌几杯。”

陈凯之摇摇头:“可是学生,真的家中有事,所以我想,既不能辜负张世叔的好意,那么……打包可好?”

打……包……

舱中的十数人,俱都石化。

十几片荷叶,叫船家送了来,在众目之中,有林烟儿小姐复杂的眼眸,有吴先生的诧异,有那位公子杨度的震撼,有张成的悲愤,还有吾才师叔的郁闷。

陈凯之将盘中的饭菜,俱都倒入荷叶,随即捆起,足足包了十几包,很遗憾的看了一眼桌上那一碗浓汤,可惜了,带不走,也罢,总不能学鬼子一样玩三光政策对不对,留这汤给诸位朋友们做宵夜吧。

手里一提溜,十几个荷包挺沉的,陈凯之朝他们微笑:“啊……这一次真告辞了啊,幸会啊,再见。”

这一次是真走了,沿着船板下了画舫,自花灯之中,没入黑暗,再没有回头。

…………

以后每天凌晨开始发。

第六十二章:一日夫妻百日恩

陈凯之回到了家时,已是子夜,圆月高悬,柔和的月光洒落在这小小的庭院里,这里虽无玄武湖的丝竹之乐,也无那万千灯火的灿烂,却给陈凯之一种安心宁静的感觉,叩了门,里头窸窸窣窣了一阵,门开了,陈无极衣衫整齐,眼里带着几分笑意。

“还没有睡?”陈凯之提着他的荷叶包,放在桌上,手臂有些酸麻。

陈无极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那些菜肴,陈凯之听到吞口水的声音。

“我……等大哥回来。”陈无极道。

“正好,肚子饿了没有,吃吧。”陈凯之吩咐一句,让陈无极取了碗碟来,将菜肴统统倒入碗碟,说起来,自己现在也是滴水未进,饿了。

陈无极问道:“大哥,这哪里来的?”

陈凯之心痛起来,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花了我一百文买来的。”

现在想到那一百文轿子钱,陈凯之依旧觉得自己的心在隐隐作痛,不能糟蹋了啊,赶紧吃了。

陈无极嘻嘻一笑:“那我吃了?”

“吃吃吃。不吃明日要坏了。”

二人大快朵颐,吃相是没有的,没这个讲究,等到菜肴下肚,陈凯之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打了个饱嗝,忍不住感慨,有肉吃的感觉真好啊,这样下去可不成,嘴巴要养刁了,将来那粗茶淡饭,还怎么吃的下?

心里这样一想,便开始反省起来,三省吾身啊,圣人说过的话,不反省也不成,因为穷。

陈无极已打起了哈欠,显然是想睡了,陈凯之道:“你且去睡,这里我来收拾。”

“我来。”陈无极很殷勤,道:“陈大哥是读书人,是秀才老爷,我读书的时候,看到书里有一句话,叫君子远包厨,噢,陈大哥,你什么时候去向荀小姐提亲呀?”

这小子挺八卦的,陈凯之平淡如水:“我再想想,婚姻是大事。你急什么?”

一夜无话,次日将将起来,府学还有一些日子开学,陈凯之索性在家里读书,顺便教授陈无极功课,到了正午,陈凯之出去买了几个蒸饼回来,却发现自家门前,又停了一个小轿。

这是荀家的轿子,陈凯之是认得的,荀小姐来了?

这荀小姐,是丝毫不给自己一丁点考虑的空间啊。

笑着摇摇头,走进去,便见荀小姐提着食盒,在和陈无极说笑。

陈无极笑的很灿烂,显然是被收买了。

陈凯之咳嗽两声,背着手,想到当初自己曾和陈无极许诺过,要批评荀小姐的话,便道:“荀小姐来了,你好。”

荀小姐白皙的面上,不禁又升腾起了些许殷红,她不敢直视陈凯之,道:“无极总说你们吃的不好,我想了想,带了一些饭菜来,你们是男子,经不得饿的。”

陈无极立即道:”是啊,是啊,我经不得饿,现在就饿了,荀姐姐待陈大哥真好。”

陈凯之拉下面皮来,佯装正人君子的样子训斥道:“君子不吃嗟来之食,这些话,我没教过你吗?一点礼数都没有,我平日是怎样教你的。”

陈无极吓得咋舌,忙是缩了缩舌头,噤声了。

荀小姐则是嫣然笑着,揭开食盒,取出一牒红烧鲈鱼,一叠肉片竹笋,还有一小碗肉羹,抚了抚额前的乱发,虎着脸,使翘起的尖鼻更显俏皮:“这饭菜你吃不吃?”

陈凯之沉默了,看着手里提着的几张干硬蒸饼,再看看这一桌饭菜,深吸一口气:“吃,吃啊,谁说不吃。”

坐下,不客气的举起筷子,装逼嘛,浅尝即止就可以;何况读书读的多,是该补充一下大脑营养才是。陈无极也忙不迭的坐下,小心翼翼的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动了筷子,他方才长舒一口气,开始动口。

荀小姐只欠身坐在一边。

陈凯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道:“无极,给荀小姐添一副碗筷。”

陈无极忙是应好,一面要起身,荀小姐忙道:“不,我不吃了,我心里有心事,吃不下。”

陈凯之见荀小姐那秀眉微蹙的样子,心里说,你逗我,你说你有心事,茶饭不思,然后算准了我会问你有什么心事呀,然后你就说,表哥要提亲了,再然后,我就被架在了道德的耻辱柱上,我若是不去提亲,从此就成了混账王八蛋。

心思太深了,哎……这饭吃不下啊。

见陈凯之不语,荀小姐眼里水汪汪的,更显心事重重,幽幽道:“你也不问问我,有什么心事?”

陈凯之心里叹口气,一脸灰头土脸的道:“呃,敢问荀小姐有什么心事?”

荀小姐方才手撑着下颌,露出思想者状,一脸委屈的道:“表哥提亲之后,家母很看重这门亲事,我虽是再三不肯,可家母放了话,说是表哥知根知底,家世也过的去,品学兼优,我年纪大了,怎能不嫁,再过几日,怕就要应下来了……我……我不想嫁表哥,陈公子……我……”

哎,我就知道。

陈凯之咽下了口里的饭,狠狠瞪了一眼趁着自己没有动筷子的时候,拼命舞动筷子的陈无极。

陈无极吓了一跳,忙是放下筷子,正襟危坐,大气不敢出。

陈凯之才道:“原来如此啊,就这几日吗?”

荀小姐叹口气,道:“是呢,至多七八日。”

陈凯之只好道:“这饭菜,也吃了,我还是挑明着来说,你想叫我去提亲吧。”

荀小姐本想说什么来着,可瞥眼看了一眼无极在身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颌首点头。

陈凯之想了想:“我得去和恩师商量商量,我在这世上,也没亲人,师者如父,得经长辈才好。”

陈无极道:“我便是他的兄弟,其实……我是愿意的。我一万个答应。”

陈凯之瞪他一眼:“吃你的饭。”

陈无极如蒙大赦,立即垂头,又开始舞动筷子。

陈凯之显得很忧伤,他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其实并不愿结婚的,尤其是这样草草的结婚,可现在看到这一桌饭菜,真应了那句老话,吃人嘴软啊。

再想想张家父子那虚伪的嘴脸,荀小姐若是嫁过去肯定会受委屈的,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嫁给张如玉那种渣渣,陈凯之委实觉得可惜了。

于是心一横。

大丈夫说娶就娶,扭捏个毛线!

第六十三章:皇子

洛阳。

未央宫紫云阁。

这里楼高十丈,宛如佛塔,在这星月之下,雾色皑皑之中,在这紫云阁最顶层的观星台上,自这里俯瞰下去,整个未央宫,便一览无余。

高处不胜寒,是以当冷风袭来,遥看着星空的太后不禁身子微颤。

观星台四侧,侍立着数十个女官,有宦官拜倒在她的脚下,道:“娘娘,夜里凉。”

“不是夜里凉,是心凉。”太后侧目看了这宦官一眼,明眸中带笑,可是声音之中,却带着几分唏嘘。

咯吱……咯吱……

有人上楼,太后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一个老宦官,佝偻着身子登上了观星台。

太后大手一挥,女官和宦官们会意,俱都告退而去。

那老宦官却是上了前,拜下,叩头。

老宦官面上满是沟壑,一脸沧桑,却显得很沉静,当他抬起头的时候,那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向太后,默然无语。

“莫非……有消息了?”太后眼皮子一抬,显出慵懒。

“有,据说杨公公在十三年前,曾去过金陵,有人说他抱着一个孩子,此后,赵王的人马也曾去过金陵一趟,最后似乎是无功而返。”

太后笑了,这笑声却显出了轻蔑:“十三年前,杨静将无极抱走,既然是受了赵王的授命,为何还要去金陵?莫非……中途发生了什么变故?”

“这……”老宦官嚅嗫了片刻:“奴婢就不得而知了。”

太后旋身背向老宦官,朝向那远处的未央宫正殿看去,她娇躯微微的颤了起来:“哀家就知道,无极还活着,或许就在金陵,只要查到了杨静的下落,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了。张敬,你跟着哀家多少年了?”

“十三年。”老宦官道:“自太子殿下不知所踪起,奴婢就受了娘娘重托,这十三年来,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太子殿下的音讯。”

太后眼里变得朦胧起来,她突是显出了妇人的娇柔之态,幽幽道:“是啊,十三年,哀家,也等了十三年,十三年来,音讯全无,可是哀家知道,无极一定还活着,昨夜,哀家还梦见了他哩。而如今,陛下已经大行,赵王得偿所愿,他虽然没有兄终弟及,成为天子,可是他的儿子却被宗室们推举成为了皇帝,呵……螟蛉假子,真是好阴谋,好算计!每日清早,有人抱着皇帝来哀家这里问安,哀家便想起了无极,想起了先帝,心里有思念,还有恨!”

她猛地侧眸,那美眸波光流转的背后,带着凛然:“速去金陵,寻访杨静和无极的下落,凡是和无极有关的人,都要查清楚。”

“奴才遵旨。不过……奴婢以为,若是无极殿下当真活着,杨静一定不会给他取名陈无极,所以……”

太后深以为然的颌首点头:“那么,先查杨静。”

“可是……以什么名义去呢?赵王那儿,似乎察觉到了点什么。”

太后淡淡的道:“义阳公主,再过几月,就要行笄礼了,就以为她选驸马的名义吧,哀家会命宦官,分赴各地遴选德才兼备的男子,你……就以这个名义去金陵。”

“奴婢,明白了。”

此时钟鼓声响起,打破了夜空的宁静,弦月当空,冷风嗖嗖。

老宦官道:“时候不早,娘娘……该就寝了。”

太后却是抬头望月:“这月,缺了一半,哀家怎么睡得着呢。去吧……”

…………………………

大清早的,陈凯之洗漱之后,便穿上了纶巾儒衫,对着桶里的水照了照,挺英俊的,身后陈无极道:“大哥是去见师父,让大哥的师父去说媒吧。”

“胡说,我不是这样的人。”陈凯之起身,抬起下巴,狠狠鄙视陈无极。

“出门了啊,昨夜的饭菜自己热着吃,我正午可能不回来。”打了招呼,陈凯之衣冠整齐的出了门。

今日确实是拜谒恩师的,也确实是去请恩师说媒,可当着陈无极面前承认自己去求亲,面子还是有点搁不下。

陈凯之到了县学,在外求见,方先生的门房却是道:“先生去县衙里了,说是朱县令请去会友,好似来的人还说要陈公子同去的,陈公子在路上没有撞到县里的周差役?”

陈凯之方才知道县令请自己去,却不知是什么缘故,便动身赶到了县衙,通报之后,由差役引到后衙廨舍。

如今成了真正的秀才,就算不再受县令青睐,差役们见了陈凯之,也多了几分敬畏,通报之后,陈凯之方才入内,抬眸一看,却是张学正以及朱县令,噢,居然连玄武县的郑县令都在。

恩师坐在一侧,和张学正闲聊,彼此显得颇为热络。

陈凯之心里想,今日倒是热闹啊,于是拱手,朝众人纷纷行礼,一口一个座师大人好,一口见过恩师,一口见过县公。

张学正见了陈凯之来,颇为热情,对朱县令和方先生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陈生乃是本府案首,本府早就盼着一见了,治下有这样的一个青年俊彦,不可多得啊。”

朱县令赔笑起来,其乐融融的样子。

方先生道:“小徒顽劣,倒是肯用心读书,不过说到俊彦二字,倒是张兄谬赞了。”

张学正好生打量陈凯之,似乎觉得很满意,便笑道:“是不是俊彦,我乃一府学官,我说了算,方贤弟就莫要自谦了。”

学正来这江宁县,是为了视察学政的,这玄武县的郑县令也来作陪,其实就是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听他们说着陈凯之,心里满不是滋味,可是案首的试卷,已经颁发了,郑县令特意的看过,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无论是那画、那诗、那文章,无一不是佳作,既切题,又令人意想不到,他干笑一声:“凯之啊,你这案首,可是在玄武县考的,你可得谢一谢本县。”

卧槽,你还不要脸了。

谢谢是没有,倒是想给他竖个中指。

这郑县令又道:“前几日,听说凯之去了玄武湖,和一个姓林的**传了一段佳话,这事,可是有的吗?”

他这一问,倒是让朱县令的笑脸凝固住了,什么,你陈凯之才刚中案首,就去**了?**倒也罢了,居然还传了一段佳话?

方先生脸也拉了下来,严厉的看向陈凯之。

张学正顿时有些尴尬了,方才还夸这小子呢,谁晓得……

读书人行为不检,是可大可小的事,若是无心功名的读书人,去了也就去了,传出一点佳话出来,还能博得别人的喝彩,可陈凯之这样的人不同,他是案首,本来名声就大,现在传出这个,是最容易让学官为难的,手底下最好的生员,居然流连欢场,学官都做什么吃的,也不管管吗?

陈凯之笑了:“是啊,朋友们非要邀学生去,学生只好去了一趟。”

郑县令来了精神,这事儿,他也是有所耳闻,到底是不是事实,他也不清楚,只是一次试探罢了,谁晓得陈凯之居然满口承认了。

那你可惨了,他呵呵一笑:“噢,凯之一定很愉快吧。据说还作了文章,不知作了什么文章,可否给我们瞧瞧,开一开眼。”

空气凝滞了。

至少陈凯之觉得自己的恩师有想将自己吃了的冲动。

嫖就嫖了,你还作文章留念,你陈凯之到此一游吗?

郑县令的心情颇为愉快,似笑非笑的看着陈凯之。

第六十四章:提亲

陈凯之心里说,早就料到会有今天了,他沉默着,在许多愤怒的眼神之下,显得格外的平静,不急不忙地道:“确实是有一篇文章,学生也觉得自己作的挺好,正想给自己恩师看看呢,今日郑县公既然想看,那么不妨给郑县公过目。”

他果真从袖子里一掏,陈凯之不打无准备的仗,文章早就重新抄录好了,怕就怕有人故意扭曲自己文章,边想着,边将文章恭恭敬敬地送到了郑县令面前。

郑县令差点噗嗤想笑出来,这人倒挺有意思的,作死也不是这样作法,你还真以为你写了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就能得到大家的赞赏吗?

这文章好坏都是其次,得看你作文章的场合,大陈朝有一句话叫品学兼优,品在学前,所以一个读书人,品德最重要,学问次之,你再有才,若是私德有亏,呵呵……

他好整以暇地打开了文章,笑吟吟地看着文章念道:“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嗯?这……为何写的是花草?”

陈凯之一看就像个不谙世事的老实人,很实诚地道:“那位貌美如花的小姐,叫林烟儿,大家都说她有一对好莲足,学生撰文,自然以花来借喻,你看,后头的莲花,便是比喻林烟儿小姐。”

郑县令有点懵了,这人太实在了啊,还真是问什么答什么,生怕别人不晓得他去风流快活了。

方先生忍不住抚额,突然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这等有辱师门的事,你还真好意思说!

于是郑县令更加来了精神,带着调侃的语气,继续道:“吾独爱莲……”

可是不知为什么,他越读,竟越是觉得不太对劲。

这文章,怎么越读,越令他觉得怪怪的……

等他念到最后:“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音量已经越来越低……

老半天,他猛地回过了神来。

啪……

张学正拍案起来,忍不住摇头晃脑道:“妙哉,以此文而明志,陈生员,老夫懂你的意思了,那一日,必定是有美人在你面前,你不为所动,写下了这文章,既夸奖了那女子,不使其受冷落,又申明你的志向,是吗?”

哎呀,还是学正大人懂我啊。

在座之人,都震惊了。

陈凯之看着脸色很精彩的郑县令,朝张学正作揖,很轻松地道:“是啊,当时有许多的朋友,非要我作一篇文章不可,学生也是无可奈何,只好下了笔,只是学生的心思一直都放在学习上,对于这女人,历来是犹如浮云一般的,可也不好唐突佳人,是以以莲来借喻那位林美女,又以莲花的君子气,厚颜无耻地比喻自己,借此来表明自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志向,倒是教大家见笑了。”

滴水不漏。

众人面面相觑,郑县令张大着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讨了个没趣,那张学正此时哈哈笑着向方先生道:“先生有这样的门生,真是令人羡慕啊。”

方先生终于大大地松了口气,他很惬意地看了一眼陈凯之,心里已大抵明白怎么回事了,不得不佩服叶春秋的机智和文采,便道:“哪里,大人谬赞。”

陈凯之心思却没放在这上头,和他们寒暄了几句,耐着性子,待方先生起身告辞,陈凯之也借机告辞随着方先生出来。

陈凯之这才忍不住问道:“今日他们请恩师来此,是因为什么事?”

方先生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道:“不过是公主要选驸马而已,前些日子,京中有敕命,命宦官分赴各地,择选俊才,选俊的宦官不日就要抵达金陵,所以地方官吏希望老夫做选俊使,参与品评。”

选个驸马也这么大的动静?

陈凯之心里摇头,不过他大抵也知道一些陈朝的风俗人情,其实在此之前,选驸马是宫里的事,一般太监们做了主也就是了,可是在二十多年前,却有个宦官,私下得了男方的好处,暗地里做了手脚,对某个候选驸马各种吹捧,结果等到公主下嫁,方知此人是个秃子,而且还大字不识,于是撕破了面皮,直接告到了御前,先帝龙颜震怒,将那宦官五马分尸。

至此之后,选俊的宦官就不敢放肆了,不只如此,他们在选俊的过程中,还会邀请一些名士参与品评,这叫公平公正公开,就算中途有什么差错,驸马最终不能得到公主满意,宦官也可以推卸掉一些责任,表明自己并没有徇私舞弊。

陈凯之自然清楚,自己的恩师,虽然也不算特别富有,没做什么高官,却是江南一等一的名士,现在请他出山,无非就是选俊宦官以及官府拿恩师来装点一下门面,防止被人说成作弊罢了。

“这敢情好啊。”陈凯之笑吟吟地道:“却不知到时谁有这样的福气,能入选驸马了。”

方先生却是瞪了他一眼,语带鄙夷地道:“但凡人若是有上进之心,哪里会想靠婚娶来求这样的富贵?君子自求自己的功名利禄,怎可依附妇人?高攀了人家公主,只会遭人取笑。”

方先生瞥了他一眼,接着道:“怎么今日都见你心不在焉的,莫非有什么心事?”

知我者,恩师也。

陈凯之想着方先生说的话,不禁汗颜,自己算不算高攀荀小姐呢?可……

是荀小姐非要我去提亲的呀!而且自己比起张如玉来,不知好几万倍呢!

他想了想,试探性地道:“学生年纪也不小了。”

方先生颌首,轻飘飘地道:“是啊,你年岁也不小了,老夫记得你学籍上的年纪,是十四岁吧,嗯,正是少年人读书上进的好时候,不过读书固然要紧,可一心想着功名也不好,太俗,要才情兼备才好。”

陈凯之便一脸忧伤道:“可学生好像觉得,人生之中,还少了一些什么。”

“嗯?”方先生微微皱眉,一边徐步与陈凯之并肩而行,一面思索道:“莫不是你自幼失孤,家中没有双亲,所以……”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陈凯之也不好意思直说,想了半天措辞,方才道:“恩师,这个年纪,许多人都已经娶亲生子了。”

方先生呆住了,这小王八蛋,刚才还对着学正的面说,女人如浮云,转过头,他就想娶妻了。

方先生冷哼一声道:“那是俗人!”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陈凯之就索性开门见山了:“我与荀家小姐,有过几面之缘,对她甚是倾慕……”

方先生却是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想要为师厚颜去给你提亲是不是?告诉你,休想!男儿志在四方,等你立了业,再成家也不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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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万恶之源

虽说方先生对陈凯之说休想,可终究还是在次日的清早,拿着自己的名帖寻了陈凯之。

他显得一脸忧郁的样子,其实男儿娶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是觉得可惜而已。

这门生很有才情,理应把心思多放在琴棋书画上,谁料到他满脑子想的是女人。

当初自己可是二十出头才成的婚,还是父母再三催促的结果,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可又有什么法子呢?这是自己的学生,说起来,他算是陈凯之唯一可以依靠的长辈了。

等到陈凯之出来后,他横瞪了陈凯之一眼,才道:“为师言明在先,你也随老夫去,这登门求亲的事,为师是头一遭,若是出了岔子,可怨不得我。”

陈凯之大喜过望,连忙作揖道:“是,是,是,学生惭愧,惭愧得很。”

跟着方先生到了荀家,这荀家显是金陵一等一的豪族,在大陈朝,有所谓经学世家的传统,荀家曾是金陵经学八大家之一,据说族中有不少子弟都在做官。

荀家的这座宅院占地数百亩,横在金陵文庙寸土寸金之地,单凭这个,就可见其显赫。

如今回到这座阔别已久的幽森大宅,陈凯之反而觉得不太自信起来,荀家肯定是看不上自己这个穷小子的,可不管怎么样,他还是要提亲,无论多艰难都不能让寻小姐被张如玉给欺负了。

此时方先生已叫人递了名帖,过不多时,便见一位仪表堂堂的青年徐步而来,这人和荀小姐的眉宇之间有着几分相像,想来也是荀家的子弟。

陈凯之心里暗暗想,这个肯定是荀家的子弟,恩师还是很有面子的,居然有专人来迎接。

果然,此人到了方先生的跟前,作揖行礼道:“伯父听说方先生莅临,甚是高兴,此时已在如意厅中等候了,方先生,请。”

方先生只点点头,阔步入门,陈凯之则随他一道进去。

等过了几重的仪门,方才到了正厅,方先生师徒鱼贯而入,便见一个三旬出头的长者红光满面地从主位上站了起来,快步往方先生来,边走边笑容可掬地道:“久仰大名。”

方先生朝他一笑,不卑不亢地道:“冒昧而来,惭愧得很。”

说着,朝陈凯之道:“这是劣徒,陈凯之。”

此人便是荀家家主荀游,荀小姐的生父,世家家长,自有一番气度,不过他心里很疑惑,何以这方先生会来荀家呢?更有意思的是,方先生第一时间就介绍了自己的门生,这显然是别有深意。

他打量了陈凯之一眼,见陈凯之面目俊秀,从容不迫,朝他含笑作揖,心里点点头,对陈凯之的印象颇好,只是刹那间,他猛地想起了什么,道:“可是新近的府试案首陈凯之生员?”

这就是未来老丈人啊,叶春秋立即摆出一副谦虚的模样:“正是学生,惭愧。”

荀游笑道:“哈哈,果然名师出高徒,来,方先生,贤侄,请坐吧。”

方先生坐下,陈凯之悻悻然的样子,也欠着身坐,这种场面,其实有点儿不太自在。

荀游命人斟茶倒水,才问道:“方先生今日特意登门,不知所为何事?”

进入正题了。

方先生嚅嗫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张口,便看了看陈凯之,陈凯之连忙将目光躲闪开。

提亲啊,我的恩师,你特么的别看我啊,我虽然是正主,可是这个时候,理应深藏不露,装作透明人的啊。

荀游见状,便狐疑地道:“嗯?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方先生在这时候,居然憋红了脸,显得异常的局促。

给人提亲,其实他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啊,踟蹰了很久,才憋出一句话来:“凯之啊,还是你来说吧。”说罢,连忙俯身吃茶,似是借此好缓解自己的尴尬。

卧槽……陈凯之突然有种想找一块豆腐撞死的冲动。

我来说?我来说就显得不合适了啊,我是人家的未来女婿呀,我特么的来说了,就给了人家不谦虚、脸皮厚的印象,我特么的让恩师你来求个毛线的亲啊。

早知如此,就该请个媒人来的!其实陈凯之也不怪恩师,只怪自己,当初是想着,既然荀小姐这儿再三邀请,索性把媒人钱也省了,哎,结果……穷是万恶之源啊。

陈凯之咳嗽了几下,终于还是站了起来,朝荀游行了个礼,道:“世伯,学生……学生是来求亲的。学生对令爱甚是倾慕,以至茶饭不思,所以……”

既然不能谦虚了,那就只好走厚颜无耻的路线了。

荀游顿时张大了嘴,惊讶地看着陈凯之。

空气凝滞了。

陈凯之有些无所适从。

老半天,荀游才回过神来:“这个……这个……”

似乎他也很紧张,不过他似乎一直在打量陈凯之,陈凯之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那个……”陈凯之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一眼置身事外的恩师一眼,继续硬着头皮道:“世伯给个准话吧。”

“此事……我看着,从长计议为……”

荀游的话说到一半,陈凯之的心已凉了半截,敢情杀千刀的荀小姐没有给自己的父母通气啊!

卧槽,全是你自作主张!

荀游刚要说从长计议,只是这议字还未落下,就突然听到有人厉声道:“什么从长计议,你这个混账,糊涂了吗?雅儿已许了张家了,还从长计议什么?”

说话的人,声音急迫,疾步走进了厅堂,却是一个三旬的妇人,生得面容姣好,却是拉着一张脸,怒目瞪着荀游。

荀游诧异着起身,明显的没了方才的气度,压低声音道:“夫人……你怎么来了。”

荀游越是低声下气,荀夫人便愈发的加大了音量,叱道:“我若是来迟了,天知道你要答应别人什么。”说罢旋身,这才看向陈凯之,微微一撇嘴,道:“你是陈凯之?”

荀游忙在旁道:“是啊,这是陈贤侄,是今年的府试案首,他的文章,我是看过的,真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子,噢,那一曲高山流水,也是他所作,夫人……”

“没问你!”

三个字,便让荀游乖乖地到一旁玩泥巴去了,直接是大气不敢出了。

陈凯之虽然给这状况弄得有点措手不及,可心里已在想,张如玉既是荀小姐的表哥,这么说来,张家应当是荀夫人的亲戚了,却不知是近亲还是远亲,不过这个时代,表亲成婚是无碍的。

想通了这个关键,荀夫人的态度就可以理解了。

陈凯之不卑不亢,朝荀夫人行礼道:“学生见过夫人,区区正是陈凯之。”

“我从雅儿口里听说了你。”她定了定神,随即又轻描淡写的样子:“从如玉那儿,也略略听说了你的事。”

陈凯之的心猛地一沉,那张如玉既然提起过自己,怎么会有什么好话呢?张如玉是荀小姐的外甥,荀夫人是相信张如玉,还是相信自己?

这一次提亲,怕是注定要失败了。

陈凯之心里失望,可他人情练达,面上却没有半分异色。

荀夫人眼睛一挑,下巴依旧保持着抬起的动作:“你说你倾慕雅儿,倒是颇有几分眼光,可是据说你家世不好,是吗?我来问你,你现在来提亲,若是雅儿嫁了你,她在荀家自小养尊处优,享福享惯了的,你拿什么养活她?”

荀游觉得荀夫人的话过于直接了,忙是咳嗽。

“住口,你这老东西!”荀夫人猛地呵斥一声。

荀游懵了,咳也不咳了,居然忍气吞声,更加大气不敢出了。

第六十六章:好毒的一锅鸡汤

这一幕,看得方先生也是目瞪口呆,他脑里顿时浮出一句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种妇人,他是最怕的,脸上也是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

陈凯之则是从容不迫地道:“既是提亲,只是先确定亲事罢了,婚娶之事,倒不必急,学生自当努力……”

“努力?”荀夫人直接打断,却是笑了,很是不屑地从鼻孔里出声:“这就不必了,雅儿的确在我跟前说过你的一些好话,不过我看着和如玉比起来,也不过如此。今日这提亲的事,便收回吧,倒不是我们荀家对你有什么成见,只是雅儿已许了人了。”

陈凯之不禁问:“许的是张如玉?”

“怎么?”荀夫人笑吟吟地看着陈凯之,眉目之中,似带着几分警惕。

“噢。没什么。”陈凯之明白怎么回事了,他历来是个很识趣的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些事,他懂。

荀夫人以为此时,陈凯之定会痛哭流涕,又或者说一些感人肺腑的话。

孰料陈凯之面沉如水,倒是令她略略失望。

她细细打量陈凯之,虽然遭受了挫折,这少年的俊秀面庞上,却没有丝毫的波动,那一抹似有似无的浅笑照例还在挂在脸上,目中幽森,似乎深不可测。

陈凯之朝她作揖:“既如此,学生明白了,告辞。”

他就是这个样子,这辈子都不习惯去求人,所以一声告辞,转身便要走。

“且慢着,阿福,取东西来。”荀夫人感觉有些受挫一样,因为这少年不按常理出牌啊。

这时有仆役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托着一个锦盒恭恭敬敬地到了陈凯之的跟前。

陈凯之眼眸一闪,似是带笑的样子:“不知夫人这是何意?”

“没什么。”荀夫人将眼睛瞥到一处,淡淡笑着,声音里满是嘲讽之意:“听如玉说,你家徒四壁,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却还肯上进读书,也实属难得了,陈生员既然来了,这里有纹银百两,这对荀家、张家来说,不算什么,但想必对陈生员的帮助却是不小的,还请陈生员笑纳。”

纹银百两,对于现在的陈凯之来说,的确是有着极大的吸引力,他平时的花销,一月核算下来,也不过一千钱而已,这笔银子,起码足够陈凯之数年的花销了。

可荀夫人摆明是想羞辱他,一个连百两纹银都拿不出来的人,还想娶她的女儿?简直是做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陈凯之深深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轻轻抿抿嘴,道:“财帛能动人心,说起来,真让夫人见笑,学生确实家贫,可这银子,还是算了吧,学生穷是穷了一些,只是骨头有些硬,就谢过夫人的好意了,学生就此告辞。”

说罢,陈凯之很干脆地转身,没有再看那盒中的银子一眼,便快步出去。

等出了荀府,方先生气喘吁吁地在后头追出来,他看着陈凯之笔直的背影,表面上似没什么寻常,却仿佛能看到此刻陈凯之受伤的心。

他快步上前,却一时默然无言。

二人只默默地走着,到了街心,陈凯之才朝方先生作揖道:“先生,学生要先回家了。”

方先生捋须,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他呵呵一笑道:“那女人,不要和她一般见识,这等妇人……”

陈凯之摇摇头道:“其实是学生的错,学生家徒四壁,却想要高攀这门亲事,她为自己的女儿打算,拒了婚,也是情理之中。”

方先生干笑,摇摇手:“去吧,别担心,在有的人心里,你或许一钱不值,可是在为师心里,你是与众不同的,哈……为师的确是难得对你说什么和气的话,可这一番话却是真的。不过你自己也要谨记着,不要自暴自弃,在你自己心里,你该比世上所有人都珍贵。”

好毒的一锅人生鸡汤啊。

陈凯之居然笑了,朝方先生点点头,才转身离开。

………………

子夜的时候,夜风习习,天空上高挂着弦月,犹如弯刀一般,一旁的歌楼,依旧是人声鼎沸,丝竹阵阵,那千金买笑的醉客,发出一阵阵的笑声,仿佛金陵的繁华,俱都浓缩在这令醉客们难忘是夜晚。

却在歌楼边的小庭院里,夜雾一个人影坐在石上,陈凯之已许久没有吹他的口琴了,鼓着腮帮,口琴特有的音色便奏响起来,悠扬的口琴声很快便被歌楼里的嘈杂所淹没,与之一道淹没的,还有庭前桂树的沙沙声响。

陈凯之吹罢,抬头看月,这月如刀,月下的人,一张剑眉下,眼眸里却带着几分嘲弄,呼……他小心翼翼地将口琴收起,折身回房去。

听到陈凯之回来,陈无极在铺里窸窸窣窣的,陈凯之便道:“无极,还没有睡?”

陈无极自铺里钻出来,道:“陈大哥,你难受了?”

“不难受。”陈凯之很认真地一面熄了烛火,一面道:“我这辈子啊,遇到过许多事,也受过许多的白眼,从前我是难受的,现在却极少去难受了,因为我知道,难受只会让你更孱弱,哈……我给你灌鸡汤了啊,好啦,睡觉。”

陈凯之本意是人生鸡汤,谁晓得说到了鸡汤,竟有了些搀意,自己还真是嘴贱啊,哪壶不开提哪壶。

到了第二天的清早,却是被人叫醒的。

陈凯之趿鞋而起,听到外头的动静,忙起来穿衣,借着晨曦的光线,却见荀游站在庭院外头。

他怎么来了?

陈凯之很是狐疑,一面走上前去,一面朝荀游客客气气地作揖道:“世伯好。”

荀游只打量着陈凯之的庭院,笑了笑,左右张望之后,方才道:“我们进去说话。”

他的神情之中,似乎带着某种焦虑。

陈凯之迎他进来,陈无极靠着对荀小姐的印象,便认出了这人是荀小姐的至亲,忙乖乖地去给荀游煮茶。

荀游坐下后,先是叹了口气,才道:“雅儿昨夜闹得厉害,投了河。”

陈凯之大惊失色,他万万料不到荀小姐这样温柔的女子,居然会做出如此激烈的举动,她是这样不肯嫁给自己的表哥吗?又或者……

陈凯之心里猛然地悸动了一下,他实在不敢去承认,一个女子会莫名其妙地深爱着自己,自己……似乎也没做过什么很令她感动的事吧。

难道是一见钟情?

第六十七章:选俊

陈凯之不露声色,他知道荀游还有后话。

荀游看了一眼陈凯之,道:“老夫打听过你,你的文章做得很好,学问也很好,人也还算洁身自好,比那张如玉,不知好多少倍,雅儿垂青于你,其实老夫倒没什么异议的,老夫历来没什么门第之见,我们荀家的祖上,也并非注定了是大富大贵,不也有了今日的家业吗?张如玉那个小子,若是没了家世,与你相比,怕是远远不如,现在雅儿钟情于你,老夫心疼她,怕她再做什么傻事,这才来寻你,望你不要泄气。”

“不……不要泄气?”陈凯之目瞪口呆地看着荀游。

荀游咳嗽一声,也显得有些尴尬,又叹了口气道:“老夫的意思是,脸皮可以再厚一些。”

陈凯之总算是明白了,荀游不喜欢张如玉,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荀夫人看好张如玉是因为他们是亲戚,是自己人,可张如玉这样的人,荀游会不清楚吗?现在荀小姐又死活不依,他依着女儿,反而更看好自己。

终究,自己是府试案首,也算是金陵小才子,将来即便不能飞黄腾达,也绝不会太差的。

陈凯之想了想,才道:“可是世伯,学生有一件事,很是费解啊。世伯既是荀小姐的父亲,一家之主,既然不喜张如玉,直接拒婚就是……”

这一下子,像是戳到了荀游的痛处似的,荀游愣了老半天,像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最终才勉强地道:“家有悍妻,河东狮吼,拒了婚,从此往后,老夫的日子就是生不如死了。”

陈凯之虽然很鄙视荀游,却也能体谅他,尤其是这一句生不如死,竟有一种荡气回肠的澎湃之感,陈凯之脑中立即浮现出那荀夫人手提钢鞭把荀游打的场景,想到这一幕,陈凯之猛地打了个寒颤。

“所以,老夫希望你不要放弃,雅儿让老夫给你带话。”荀游似很艰难,也不知是不是该说,能被妻子吃的死死的男人,很难表现出什么气魄,他终是道:“她说,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陈凯之明白了,这是荀小姐的套路,投河是表明心迹,放出这话,是坚定立场,这是鼓励自己即便撞的头破血流,即便死缠烂打,即便臭不要脸,也不要放弃。

想到这些,陈凯之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张既透着女子的温柔,又有着倔强的俏脸,莫名的,陈凯之心里的某个地方为之一软。

在他的记忆里,那般的温和娇气的荀雅儿,却做出了这般决绝的事,的确令陈凯之感到震撼。

陈凯之朝荀游作揖道:“学生明白了,噢,伯父来这里,不知夫人知道吗?”

听到陈凯之这一问,荀游嘴皮子颤了颤,眼里的瞳孔涣散:“这……怎会让她知道,为了掩人耳目,我轿子和车马都不敢坐,多绕了两条巷子才登门来的,你……也要小心。”

陈凯之也不知该是什么心情,只是看着荀游,有些回不过神来。

…………

选俊使亲临金陵,而今金陵知府还未到任,同知已经抱病,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府里的官员,正思量着如何安排,谁料这时候传出了消息,宫里的那位选俊使,直接去了江宁县衙下榻。

其实这很好理解,那一篇洛神赋便是江宁朱县令呈上的,太后凤颜大悦,料来这位选俊使,是猜着了上意,可见太后还记着这位朱县令,朱县令将来平步青云,怕也只是时间问题。

选俊使张公公年纪老迈,须发花白,是伺候过先帝的老人,据说是太后的心腹之人,此刻他刚刚到了行辕歇下,朱县令便连忙让人安排张罗了。

对于张公公的到来,朱县令也有些意外,可这是宫里的人,代表的乃是太后娘娘,自然不可小看。

将张公公迎入了后衙廨舍,朱县令先行礼:“公公远道而来,小县招待不周,还望恕罪。这一路旅途疲惫,下官已命人收拾了几间寒舍,还望公公不嫌,且先歇歇脚。”

张公公确实一脸疲惫,却是摇了摇手,他声音有些嘶哑,兰花指掸了掸自己袍上的灰尘,细声细语:“不必啦,咱奉了钦命而来,公主殿下招驸马之事,是万万不可等闲的,这金陵文道昌盛,只怕有不少俊杰吧,咱已命人至各县,收取各地的黄册,先看看有没有年岁相仿的少年郎再说。”

黄册就是户册,朱县令听了,摇头道:“公公,若是查黄册,只怕大为不妥吧,以下官之见,若要简单有效,还是查一查学籍为好。”

张公公晓得朱县令是什么意思,既然是驸马,那么肯定不是普通人都可以入选的,检验肯定是极为严格,首先,你至少得有学籍,是个读书人,若是查黄册的话,这适龄的少年浩瀚如海,要查到什么时候?

学籍就不同,直接将那些没有入学的人剔除出去。

张公公似乎有别的打算,沉吟不语。

朱县令想了想,又道:“何况,现在各县的黄册很是凌乱,金陵府本身人口就众多,户籍人口足足有百万之数,真要查,费时费力,只怕几个月时间,也难有头绪。”

这句话,似乎说动了张公公,张公公干笑道:“是啊,咱一个月后,就要回京复命,好吧,就查学籍,你立即将本县的学籍统统送来咱的案头,咱先从江宁查起。”

张公公奉了太后之命,招驸马是假,寻找遗失的皇子却是真,本来他确实想在户籍上查起,可也明白如此做不但费时费力,而且会引起人的怀疑,暗地里,他已命人在金陵查访当年从宫里抱着皇子出宫的杨公公了,却不知有没有头绪,这时心里不由升起些许希望,或许……皇子在这里,被民间收养,读了书,进了学呢?

时间有限,这是私访,绝不能让朝中某些人得知,尤其是陛下那边的人,否则……可就要遭殃了。

张公公不敢怠慢,风风火火的让朱县令先去江宁县生员的学籍来。

朱县令本想劝几句,让张公公不急,可见张公公如此,却也无奈。

过不多时,学籍取来了,本县数百名生员的名录以及资料,厚厚的一沓,摆在了张公公面前。

张公公叫来几个文吏,道:“取年岁十三至十六岁的生员。”

殿下现在十四岁,不过张公公觉得,若是他遗落在外,被人所收养,未必能确定真实的生辰,将这年龄卡在这个时间段,是不成问题的。

朱县令又不由道:“本县也有一些十七八岁,尚未婚配的俊杰。”

张公公嘿嘿一笑,意味深长第道:“这是太后娘娘的交代。”

朱县令便无词了,又过了片刻,百来个适龄的人从中选了出来。

张公公已是疲惫不堪,他连续看了几个人的身份,这个……好像不对,他的父母兄弟都很翔实,生辰八字也很清楚,不像是被人收养的。

这个……也不对,相貌粗犷,须发如戟,这是什么鬼,十五岁就已须发如戟了,这人吃枪药的吗?先帝在的时候,面目俊秀,太后亦是绝美,怎么会生出这货?

直到他翻到了一份资料,眼睛直勾勾的,却是移不动了,他抬眸,道:“这个陈凯之,是怎么回事?为何资料如此稀少?”

听到张公公提到了陈凯之,朱县令愕然,张公公算是问对人了:“噢,此子是近日才办的户籍。”

“嗯?”张公公眼中充满了疑窦:“这是何故?”

第六十八章:挑衅

因为看重陈凯之,所以朱县令之前就特意查过陈凯之的资料。

而今张公公问到,朱县令如数家珍第道:“据说是从前一直都是被人收养在山里,年纪稍长一些,因为养父死了,方才下山,在这世上,他已没了任何亲眷,不过此子学富五……”

张公公的眼眸已经亮了,来路不明……年纪是十六,勉强可以对得上,那个收养他的人,会不会是杨公公呢,极有可能,杨公公已经死了?他才下了山,按理来说,殿下现在应当是十四岁,可那杨公公狡猾如狐,为了掩人耳目,虚报了年纪,这个叫陈凯之的,只怕也不知情。

有可能,极有可能……

张公公对朱县令所谓的才华,是一丁点都不在乎的,他脑子开始疯狂地思索,太可疑了,寻常人,怎么可能住在山中?寻常人,又怎么可能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亲眷呢?他姓陈?是杨公公故意遗漏了他的姓氏吗?凯之……凯之……凯有凯旋而归之意,难道是杨公公当初希望有朝一日,皇子能够凯旋回宫,所以特意给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张公公的眼里忽明忽暗,陷入了长思。

“公公……公公……”

“啊……”张公公回过了神来,转眸看了朱县令一眼,露出笑意道:“这个陈凯之很有意思,咱一眼就觉得和他有缘。”

朱县令目瞪口呆。

张公公很干脆地发话道:“让他来选驸马吧。”

朱县令倒是有几分尴尬,道:“只怕他未必肯,他心里只有进学……”

张公公嘿嘿一笑,突然觉得心情开怀了不少,旅途上的疲惫一扫而空,道:“无论他来不来,这个名,给他报了,前几关的遴选都不必费心了,算他直接通过,这事儿,咱交给你去办,总而言之,他入选了,不只是入选,而且……还入了终选,到时咱再挑选一些青年俊彦,从他们之中,决定金陵驸马人选。”

朱县令真是给这突然的状况惊到了,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他自觉地,陈凯之是个极上进的人,学问又好,就算是靠着科举,将来也有一番作为,可做了驸马,便会束手束脚,仗着公主殿下固然成了皇亲国戚,怕也未必是他的志向。

朱县令很为难地道:“此事,下官还是和他……”

张公公脸色一板,不容置疑地道:“这是太后的意思,朱老弟,咱到了金陵,径直来你这里,便是因为太后娘娘青睐你,你总不能让太后娘娘失望吧。”

“此事,就算定了,咱啊,还得再查一查,噢,遴选的事,将各县的县令俱都请来这里,让有志的俊彦都来报名。”

张公公吩咐过之后,压抑住心里的喜悦,便垂头继续去看学籍,却留下了一脸苦涩的朱县令。

…………

转眼已是入夏,夏风习习,即便穿着汗衫,陈凯之却还是感觉到了一股闷热。

府学开学了。

陈凯之不得不先跑县学,向方先生求学,还得去府学里读书,好在江宁本就是府治之地,所以县学和府学的距离并不远。

方先生每到月初的时候,总要高兴一场,不过今日,他却不敢表露出高兴的样子来,上一次的求亲,方先生自觉得对陈凯之的打击太大了,他本想榨出这小子的才情出来,让他谱几首新曲给自己解解馋,终究还是放弃,少年人遇到这样的打击,想必也没这个心情吧。

对待陈凯之,他也多了几分和颜悦色,却总是锁着眉,一副很为陈凯之忧虑的样子。

此时还是天罡拂晓,方先生讲了一些《尚书》里的内容,陈凯之便准备起身告辞,要往府学去读书了。

行礼作了揖,陈凯之道:“恩师,不是每到月初,师兄都会来信吗?”

他也觉得奇怪,恩师这些日子都是愁眉不展的样子。

“啊……来了……”方先生作苦瓜脸。

来了你还哭丧着脸?陈凯之心里摇头,便道:“不知师兄的书信中说了什么?”

方先生面色古怪起来,不晓得是不是该笑一笑,笑吧,不妥,这关门弟子受了很大的打击呢,自己怎么能笑?可不笑……

方先生道:“你师兄听说原来高山流水是你谱的,很为你高兴,说是他日你若是入京会试,定要好生见见你,你是伯牙,他是钟子期。”

伯牙与钟子期是一对千古传诵的至交典范。伯牙善于演奏,钟子期善于欣赏。此后钟子期因病亡故,伯牙悲痛万分,认为世上再无知音,天下再不会有人像钟子期一样能体会他演奏的意境。所以就“破琴绝弦”,把自己最心爱的琴摔碎,终生不再弹琴了。

陈凯之笑起来,道:“若有机会,学生一定要好好拜会师兄。”

方先生的心却在淌血,忍不住想,老夫更想做钟子期啊。

可惜这番话,他是说不出口的,很没精神气地挥挥手道:“你且去吧,府学那里耽误不得。”

陈凯之嗯了一声,便收拾了书箱告别而去。

…………

府学占地比县学要广大的多,这里有专门的生员宿舍,提供给外县的生员住,陈凯之本也想搬来这里,可惜因为身边多了一个陈无极,索性还在原来的住处。

此时到了开课的时间,生员们三三两两,纷纷聚在明伦堂,陈凯之已来上过几次课,对他们印象都颇好,同学之间,虽也有攀比,可陈凯之两世为人,这种小孩子般的攀比,对饱经世故的陈凯之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总是显得很谦和,同窗们也爱和他打交道。

不过今日陈凯之进了明伦堂,却发现这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却见张如玉正与几个生员说笑,他瞥眼见到了陈凯之来了,便笑起来:“我们的陈才子来了。”

这话里的语气明显带着调侃,也有挑拨离间的意味。

一些生员心里不太舒服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人相轻的事再平常不过了,何况都是年轻生员。

陈凯之见众同窗的脸色,便不露声色,默然地到了自己的案牍,放下了书箱。

张如玉却显得很得意,继续道:“陈才子,你我当初在县学里同窗,今日却怎么将我忘了?哎呀,你太不仗义了,我现在是监生,过些日子,就要去国子学里读书,这里有我不少朋友,今日趁此机会,来探望大家。”

他显得很热情,大家都看在眼里,若是这个时候陈凯之显得过于孤傲,只怕会引发其他人的猜想。

陈凯之心里想,小子,跟我玩这种把戏,你还嫩着呢。

陈凯之露出了浅笑,他的笑容,可不似张如玉这般伪善,他起身朝张如玉作揖道:“蒙张兄惦记,陈某三生有幸。”

客气是要客气的。

陈凯之喜欢背后捅人刀子,与其和这样的人做口舌之争,不如绕到他背后,给他后脑勺来一下。

张如玉本就是想激怒陈凯之,好让这小子恼羞成怒,让人瞧一瞧这小子的丑态。

谁料他如此气定神闲,张如玉的心里更是暗恨,便故意嘻嘻笑道:“怎么会忘记你了,你是才子嘛。噢,诸位兄台,你们是不知道吧,陈才子前几日,还去荀家求亲了,这荀家,和我乃是亲戚,本来我的姨母已经应下要将表妹许给我,陈才子,我那姨母,可差点没笑死,噢,我记起来了,她说你连自己都养不活,竟想娶我那表妹。哎,陈才子,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什么?陈才子有这样的志气,何必惦记着我那表妹?前几日不是要公主殿下要遴选驸马吗?你不妨,就去参加选俊,到时,说不准鸿运当头,真有机会得到选俊使的青睐呢?”

第六十九章:怒极

当听到张如玉说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话的时候,陈凯之目光一闪,那凝起的目光里,多了一些锋利。

陈凯之压抑住了怒火,平时他这个人很随和的,即便见了不喜欢的人,也总能以礼相待,因为这是礼貌,可面对张如玉这等尖酸刻薄的话,陈凯之心里怒火中烧。

同窗们先前还都笑呵呵的,可听到张如玉说起了荀家表妹,脸色顿时古怪起来,有和陈凯之关系好的,不禁露出愠怒之色,也有人抱手旁观,几个平时眼高于顶的富家公子,不禁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原来陈生员还有这样的糗事,他倒是心大,荀家乃是金陵数一数二的豪门,那荀家小姐,更是不知多少人想要一亲芳泽,据说是美若天仙,那荀家,怎么瞧得起你这寒门子弟,那荀小姐,又如何看得上你陈凯之?

尤其是最后,张如玉一句你怎么不去参加选亲,更是让人觉得可笑。

这宫中选俊,早已惹得整个金陵震动了,若是真能通过遴选,便有机会进入决选,最后便有机会入京,请宫中做出最后的裁定,做了驸马,从此便是生生世世的荣华富贵,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因而,不知多少人,对这选亲趋之若鹜,今日这明伦堂里的生员,十之八九,都去报了名,只是可惜,这选亲的条件极为苛刻,第一轮是年龄,其二是相貌,便连你面上有一颗小痣的都不要,除此之外,便是调查家世,祖宗十八代都要给你查一遍,若是家族中有什么歹人,那就是想都别想了。

这些还只是开胃菜,后头又要经过几轮的复试,最后入围的,整个金陵府,也不过区区四五人而已,明伦堂里的生员统统都被刷了下来,在他们心里,想要入选驸马,难如登天。

陈凯之绷着脸,张如玉彻底惹怒他了,他目光闪烁着,却是镇定地道:“我不想做驸马。”

丢下六个字,陈凯之已坐回了自己的书桌跟前,而方才所说,是他的实话。

只是在临末时,陈凯之目光在张如玉面上一撇,张如玉记得真切,这深邃的目光里,一闪而过的锋利,却令张如玉突然有一种心有余悸的感觉。

他一呆的功夫,却猛地咀嚼着他的话,突然失笑起来。

天下人谁不想做驸马,你陈凯之居然说不想?

“哈哈……是,是,陈才子不想做驸马。”语气之中,夹带着万千的讥讽。

有不少人听了,也都失笑,这一次陈同窗的牛吹的太大了,让人觉得有点死鸭子嘴硬的意味。

不想当驸马?是没那个机会吧,真是搞笑了,明明癞蛤蟆一只,非要装高尚,简直让人恶心。

其中玄武县的一位秀才跟陈凯之一直不对眼,此刻有羞辱陈凯之的机会,自是不会放过,他朝张如玉挤眼,笑嘻嘻地说道:“有些人真是没脸没皮,一个穷小子,一无所有,叫花子一个,谁看得上你呢,还一副清高样,我看这种人简直是脑子有问题。”

哈哈……

一下子,生员们哄堂大笑。

“叫花子他只想做荀家女婿,可是我家表妹是看不上你的,以后少舔着脸去骚扰我表妹了。”张如玉的面色微微一沉,从鼻孔里出声,再也毫不掩饰,直接咬牙切齿地威胁陈凯之。

“若是你不听劝告,那就有你受的。”

“哎,张兄,何必跟这么他一般计较,一个喜欢做白日梦的人,不用你动手,他自会知难而退。”

那玄武县的秀才,平时就一直都没给过陈凯之好脸色,现在和张如玉你一言我一语的嘲讽起来,看陈凯之的眼色就像是看笑话一样的,带着深深的鄙夷与不屑。

“噢,是了,我竟忘了,人家是连公主殿下都瞧不上的人,失敬,失敬……”

这些话,显然已经触犯到陈凯之了,就算脾气再好,也是怒不可遏。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对付这种嘴贱的人,陈凯之已没心思和他们讲道理了,他们也不配讲道理,他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张如玉。

张如玉一看,却是乐了,他突然往陈凯之跟前伸脸过来,嘲讽地笑着道:“怎么,陈才子是想动手打人吗?好啊,你打啊,朝这儿打啊。”

陈凯之握紧了拳头,脸色从没有过的难看,就在这个时候,学里的博士来了,生员们忙坐定,陈凯之冷冷地压低声音道:“张如玉,走着瞧。”

陈凯之知道,若是刚才博士晚一点来,他极有可能就动手了,虽然他被张如玉气得至极,但是现在冷静下来,自然明白动手并不是最好的良策。

来日方才,张如玉可恨,总有他回报张如玉的时候。

那博士看了诸生一眼,诧异地看着陌生的张如玉,道:“你是谁?”

张如玉顿时换了一副嘴脸,文质彬彬的作揖道:“学生乃是国子学的监生,不日就要入国子学读书,今日特来访友,不知先生能否让学生在此听一堂课?”

博士听到是国子学的监生,不由多看了张如玉一眼,目中带着敬意,颌首道:“坐下吧。”

张如玉朝陈凯之挤了挤眉,便坐定了。

这一堂课,陈凯之少有的心不在焉,他想着要投河的荀小姐,想着她的恶母,想着可恶的张如玉,心里竟有些乱。

今天,他再一次领教了张如玉的无耻,若真让荀小姐嫁给了这样的人……

想到这个,陈凯之的心里莫名的一阵难受。

一堂课讲毕,已到了正午,博士夹着戒尺一走,明伦堂里顿时传出许多如释重负的声音,张如玉笑呵呵地道:“今儿幸会了这么多朋友,正午我来做东,请大家吃一顿好的,不知可愿意赏光。噢,陈才子,你也要去,你可是不想做驸马的人。”

诸生听说有人请客,顿时喜上眉梢,学生嘛,其实很容易收买的,只是张如玉又提到了驸马的典故,大家又都忍俊不禁起来。

许多人心里,对陈凯之看轻了几分,他学习倒是好,不然怎么能成为案首呢?可惜的是口气太大了,只有死读书的榆木脑子,没有真正的聪明。

恰在这时,却突然有人进了明伦堂,竟是宋押司。

宋押司心急火燎地进来,等看到了陈凯之,方才松了口气:“幸好你还没下学,否则又得到别处寻你了,凯之,快快快,朱县令请你去县里一趟。”

陈凯之下午还要上课,这时听到朱县令要请自己去,心里诧异。

倒是其他的同窗,都不免好奇,他们倒是听说过江宁县令看重陈凯之,却想不到,看重到这个地步,上学期间也叫人来找。

陈凯之不徐不慢地将书本和笔墨装入书箱,一面道:“恩公,不知县公寻我何事。”

“选俊的事,你自己不知吗?”宋押司愣了一下。

其他人俱都呆住了。

张如玉立即道:“陈凯之,你不是说你没有参加选俊吗?”

他似乎寻到了陈凯之的漏洞,此时听了宋押司的话,正好揭破陈凯之的虚伪。

第七十章:东窗事发

不等陈凯之开口,宋押司便道:“虽没有参加,也不曾报名,可是选俊使一眼就相中了凯之,早已放了话,说是陈凯之不需参加遴选,直接进入决选,现在通过遴选的有五人,凯之就是其中之一,明公请凯之去,就是为了这个!”

空气凝滞了。

所有人都脑子有点发懵。

这是什么鬼?

这么多人报了名,三下五除二就被划拉了下来,他陈凯之名都不报,闭着眼睛,选俊使,那位据传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心腹,居然……对这位素不相识的陈秀才青睐有加。

宛如重锤,狠狠的砸在了张如玉的心口。

张如玉觉得自己的心口有些疼。

没天理啊这是。

还有王法吗?

陈凯之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他不喜欢包办婚姻,即便是与荀小姐,那也是在多次接触后,感动于荀小姐对他的好,再加上二人慢慢熟络,若说情愫,自然是有一些的,可是这没来由的公主,让自己去选驸马,你特么的是逗我?

对待自己的终身大事,陈凯之是自然是小心的,他立即摇摇头道:“此事为何我事先不知?恩公,这不是小事,学生对选俊,一丁点兴趣都没有,恩公请回禀县公,学生蒙选俊使垂爱,却志不在此,这选俊,我绝不会参加的。”

所有人又给惊得呆住了。

这家伙……居然当真拒绝了。

要知道,这家伙可是进入了决选,只要能入围,成为驸马的把握可就不小了。

不少人不禁为之惋惜起来,大家只恨不得一齐发出呐喊,放开那个陈凯之,让我来。

张如玉一屁股瘫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心里五味杂陈。

陈凯之的话,犹如两道耳光,啪啪的打在他的脸上,纵使他脸皮厚,这时候也露出了羞色。

你不是说人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你不是说人家高攀不上荀家吗?

你不是说陈凯之不如去选驸马吗?

张如玉不甘地叹息,自己家世是他的千倍百倍,可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事,这好事,却都落在了这个家伙身上。

耳边听宋押司劝说着什么。

又听陈凯之毅然决然地道:“凯之,县公何尝不想问问你的意思,可是选俊使说了,这是太后的意思,既是凤命,县公也是难违啊。凯之若是不肯,明公那里,只怕难以交代。”

太后?居然牵扯到了太后,太后的意思……

此起彼伏的,是倒吸凉气的声音,撞鬼了,他何德何能啊。

张如玉的脸上,骤然间像是没有了生气一样,居然从心底深处生出了悲愤的感觉,方才的嘲讽,如今全数落回了他的身上。

陈凯之犹豫起来,终是叹了口气,不甘愿地道:“好吧,那学生先去见见县公,再作回绝的打算。”

说罢,他背了书箱,留下无数心如刀割的人,扬长而去。

他还跑去找县令,商量着怎么回绝?

张如玉如鲠在喉,坑爹呢这是。

等他抬起眸来,见有人看向自己时,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也再不提请客的事了,匆匆地离开了这伤心之地。

…………

陈凯之随宋押司到了县衙,这一次,朱县令没有在后衙的廨舍见他,而是选在了公房,据说后衙已成了选俊使行辕,连朱县令都搬出来住了。

陈凯之见到了朱县令,箭步上前道:“学生见过县公。”

朱县令和颜悦色地道:“凯之,你来的正好,来坐下说话。”

态度颇有亲近长者的风范。

陈凯之心里想,分明是想忽悠着我去选驸马,张口想说什么,朱县令压压手,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叹了口气道:“其实老夫早知你的志向,所以当那张公公提出的时候,老夫是为你挡了的。可惜胳膊拗不过大腿啊。老夫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凯之啊,无非是决选而已,你若是当真不请愿,决选时装聋作哑就可,想要从俊彦中脱颖而出不容易,可想要平庸,难吗?”

挺有道理的样子。

陈凯之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知道若是再拒绝,就是不识好歹了,便颌首点头道:“是,学生明白了。”

朱县令松了口气,心里又和陈凯之亲近了几分,不禁道:“说来也怪,这张公公,只看了你的学籍,便对你青睐有加,起初,老夫以为是你那篇文章起得作用,可旁敲侧击,却又不是这么回事,这个张公公,有些古怪。不过这不是你关心的事,你有鸿鹄之志,不屑于做这驸马,便更该比别人更加努力,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

陈凯之讪讪一笑,其实有时候,他觉得朱县令这个人有些让他摸不透,总感觉此人的城府太深了,可今日与他攀谈,却觉得亲近了不少。

只是人家是县令,自己是个秀才,纵然对方欣赏自己,陈凯之也没有逾越什么规矩,眼看时候不早了,便告辞而去。

背着书箱回家,心里虽有烦恼,可日子却还要照旧。

回到家中,见陈无极还在读书,陈无极其实是个很乖巧的孩子,虽然只比陈凯之小一岁多,可在陈凯之的心理年纪比他多得多,所以是将他当孩子看待的。

“饿了没有?”陈凯之放下了书箱,一面云淡风轻地问。

陈无极放下书,旋即道:“陈大哥,方才那位荀伯父来了。”

“又来了?”陈凯之微微皱眉。

陈无极歪着头,努力地组织着语言:“他是一瘸一拐来的,说什么东窗事发了,哎呀,要小心什么的。”

“还说了什么?”陈凯之的表情愈发的古怪,一瘸一拐,谁揍了他吗?东窗事发,莫不是被那荀夫人抓住他胳膊肘往外拐?

陈无极咂舌,笑呵呵地道:“后来……就跑了。”

“噢。”陈凯之只淡淡应了一声,没有太放在心上,人家的悍妻揍老公,关自己屁事。

转眼便是决选的日子,陈凯之穿得很朴素地出门,无极闲来无事,陈无极也跟着一道去。

外头下着霏霏细雨,金陵多烟雨,陈凯之早已习以为常了,撑着一柄油伞,伞面朝陈无极那边斜了一些,自己的左肩却是打湿了,陈无极是很乖巧的孩子,见状之后,不禁道:“陈大哥,我不怕淋雨的。”

陈凯之朝他温和一笑道:“我也不怕,待会儿,打湿了也好,显得狼狈一些,今日我是去划水的,嗯,叫什么呢?对了,叫做重在参与,也没必要出彩,你年纪小,不要淋病了。”

陈无极沿着长满了青苔的石路里徐行,突的眼睛一红,道:“从前虽是杨道士将我养大,可是我很不喜欢他,他性子阴晴不定,时好时坏的,后来……他死了,我浪迹在市井,别人都瞧不起我,欺负我,唯有陈大哥对我好。我……”

陈凯之总是淡然处之的样子,这是气度,这年轻轻的躯壳之下,却藏着一个八面玲珑的心,正因如此,他总能很理智的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他是理性的,可唯独面对和自己一样,在这世上孤苦无依的陈无极,他心里也有柔软的一面。

陈凯之很自然地道出一句话:“因为我是你的大哥呀。”

因为我是你哥,所以对你好是应当的。

第七十一章:眼见为实

陈凯之的这个解释,无疑可以给一百分了。

陈无极破涕为笑,二人并肩而行,便低声地聊天说笑。

孰料这时候,一辆马车经过,如今细雨蒙蒙,地上积攒了水洼,那马车极快,溅起了泥水,陈凯之猝不及防,一地的泥水便溅在他的身上。

陈无极见状,不由大怒,厉声要骂。

那马车却是停了,从车窗里,钻出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来,这人勾唇而笑,道:“哟,原来是凯之啊,哈哈,今儿是去驸马决选吗?正巧啊,我也正赶去呢。”

陈凯之被弄了一身狼狈,自然愠怒,可是见到说话之人,却是微微一愣。

又是张如玉?

这孙子居然也来了!

据陈凯之的记忆,张如玉压根就没有参加所谓的驸马招亲。

可是……他何以会进入决选?

张如玉显得十分得意,看到叶春秋一身泥水,狼狈不堪的样子,心情自然大好。

金陵的张家公子,还需要参加初选吗?呵呵……

他父亲早就疏通好了关系,那姓张的太监倒是油盐不进,可是选俊使下面的官吏,却没一个不爱钱的。

若是能成为驸马,张家可就算是真正的发迹了,而且据说那位公主殿下,在洛阳也是出了名的美人。

本来张如玉还很是忌惮陈凯之,可是看陈凯之今日穿得朴素,现在又是一身狼狈之态,便放下了心,心里愉悦无比。

陈凯之身边的陈无极气呼呼的要冲上来,却被陈凯之拦住了。

陈凯之压住怒火,面上不露声色,他一直都知道,要整人,最不明智的就是动拳头,面对可恶至极的张如玉,他能忍耐到今日,也只不过是等待时机罢了。

他一身的土星子,语气不善地对张如玉道:“不是听说张家去向荀家求亲了吗?”

张如玉满不在乎地道:“只是决选而已,若是我中了驸马,表妹让给你又何妨?可若是不中,我再娶表妹不迟,人不能自毁前途啊,所以,你好生保佑我做驸马吧,哈哈,走了,走了。”

那马车已不再停留,绝尘而去。

陈无极怒火中烧,啐了一口,道:“陈大哥,他……”

陈凯之面上淡然,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背:“记住我一句话,没有实力的愤怒毫无意义。所以,平常心。”

陈凯之淡定地前行,不为张如玉所影响,心里却想:“这个人渣想娶荀小姐,只怕就是看中荀家的家世吧。撕逼?你一个富二代公子哥,凯哥撕了你。”

………………

此时,在荀府里,荀小姐正心疼地看着鼻青脸肿的荀游。

轻轻地给他擦拭着额上的青肿,荀游龇牙咧嘴,忙道:“轻一些,轻一些,哎,这婆娘,下手真够狠的,圣人诚不欺我,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荀游大发感叹,显得很是恼火。

荀雅微微蹙眉,身子微屈着,小心地给荀游敷了药,看到父亲的处境,想到自己眼下悬而未决的事,心里不禁酸楚。

母亲这次是铁了心要将自己嫁给表哥,可是……

自那一次,陈凯之从天而降,他们有了肌肤之亲,她从恼怒,到慌乱,到后来二人渐渐了解熟悉,直到她发现自己总忍不住地想着他。

虽在身在这大富之家,心里竟总是对那草庐茅舍里的那个家伙牵肠挂肚。

可是无论如何抗争,终是无用,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倒是很心疼自己的,也在外打听过陈凯之,晓得是个才子,父亲爱才,心里倒是默许,奈何这家却是母亲全权做主。

却在这时候,荀母风风火火地进来,一脸的容光焕发,道:“雅儿,雅儿,快,换了衣衫,跟为娘走。”

荀游一见了荀母来,呀的一声,两腿发软,也不知方才那句小人与女子难养的话是不是被她听了去,顿时浑身萎靡,魂不附体。

荀雅沉眉道:“娘,要去哪里?”

荀母看也不看荀游一眼,道:“去县里,看招亲,我方才得了消息,那个陈凯之,他去招亲了,呵……早就知道这穷书生是想要攀高枝的,见咱们荀家富贵,便来求亲,后来见了公主要招驸马,便又想攀更高的枝。所以说啊,这婚姻大事,非要门当户对才好,你看你那表兄如玉,我是瞧着他长大的,家世和学问都是极好,人也踏实,何况还连着亲,他心里只惦记着你,打死也不肯去做驸马的,幸好我消息灵通,否则雅儿,你真要被那姓陈的给骗了。”

荀雅满是诧异,她记得陈凯之当初是不肯来求亲,就是因为他觉得对她不够了解,是她一直不愿放弃,甚至放下了女儿家的矜持,和他接触多了,才好不容易才令他对她有了怜悯之心。

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会去招亲?这公主殿下,他就了解吗?

荀雅憋红了俏脸,忙不迭的摇头道:“不,娘一定是听错了。”

荀母冷笑一声道:“听错了?怎么会错?这事儿,是板上钉钉的,我就知道你不信,你年纪这样小,怎么会晓得人心险恶呢?所以才叫你亲眼去瞧一瞧,县里那儿,我已买通了,今日乃是决选,会请本地士绅名流去做个见证,本来我们荀家是没下帖子的,怕是县里觉得咱们荀家碍于身份,不会去,今儿啊,就让你好好去看看,看看那陈凯之的丑恶嘴脸。这个人呀,就是隔肚皮,看不到真心,说来说去还是知底知根的人好,如玉就是不错的孩子,一直都对你很是上心,绝不会做出辜负你的事来。”

说罢,荀母横瞪荀游一眼:“老不死的,你说是不是?”

荀游心里本也想说,我也见过陈凯之,应当不是这样的人。又见女儿听了这话,肝肠寸断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想安慰她,可荀母这眼神如电光一般在他身上闪过,他心里一哆嗦,猛地一拍大腿:“贤妻所言甚是,字字珠玑,发人深省,只此一言,便教愚夫醍醐灌顶……”

荀母便发了话:“车轿已备好了,走吧,什么事都要眼见为实,不亲眼见了,料来你也不会死心的。”

第七十二章:出题

陈凯之和陈无极已到了江宁县衙,不过这儿气氛却已从前不同,除了县里差役,便连本地巡检司的兵丁也参与了防守,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陈凯之领着陈无极抵达的时候,却是一个面生的兵丁领着,直接到了户房,户房这儿,所有的差役和文吏一个都不见,却是一个从知府衙门里抽调来的堂官坐着,他抬头看了一眼满身泥垢的陈凯之,露出鄙夷之色,不消说,这个人,肯定是个奴仆了。

反而是陈无极,虽然穿着的只是布衣,可好歹还算干净,他徐徐的朝陈无极道:“你是陈凯之?”

陈无极忙是道:“不,我是陈……”

这堂官显得不耐烦:“少啰嗦,就你们来的最迟,方才你们的学籍,咱看过了,来,领着陈凯之生员,前去验身,张公公有令,要脱光了查验,得看看,这身上,可有没有什么胎记或是生了什么暗疮。”

陈凯之刚想上前一步,说学生才是陈凯之,一听要被剥光衣服,脚步就止住了,一脸同情的看着陈无极,这眼神里是说,无极啊,你就受点委屈吧。

反正……自己是来打酱油的。

陈无极急的脸色发红,几个兵丁就来拉扯自己,想要解释,陈凯之那目光移过来,他又好气又好笑,乖乖跟着人去了。

那堂官似乎有急事,打了个哈哈,正眼也不去看陈凯之。

陈凯之倒是很识趣,自己浑身脏兮兮的,衣襟上都带着泥,也不指望人家瞧得上自己。

过了一会儿,陈无极方才出来,他一脸委屈的模样,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陈凯之拍拍他的肩:“乖,没事了,晚上回去切一斤肉回去吃。”

陈无极方才又愉快起来。

小孩子,还真好哄啊。

陈凯之感觉来到了这个时代,和同龄人相比,自己智商上,确实有太多的优越感。

………………

张公公一直在后衙的廨舍,等待招亲的准驸马们验身,验身的事,历来都是抽调来的差役们负责的,他只和金陵府的官员们在廨舍里吃茶,说着闲话。

这么多日子来,至今没有那杨公公的下落,而至于皇子殿下,更是一丁点消息都没有,张公公已经失望了,他心里知道,现在的希望实在太过渺茫,等听到外头铜锣声响,张公公方才起身,他领着众官出了廨舍,面上虽是笑容可掬,心里却是出奇的失落。

倒是这时,一个小宦官从一边快步行来,到了张公公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公公,赵王的人,也到了金陵。”

张公公心里咯噔了一下,赵王的人也来了?

赵王乃是当今陛下的父亲,在朝中握有实权,乃是太后的心腹大患,甚至太后怀疑,当初抱走皇子的,就是这个赵王所指使,可能是因为中途出了什么差错,那受赵王命令的杨公公,却突然抱着皇子跑了,不知所踪。

太后在找皇子,这赵王,又何尝不在盯着太后和自己的一举一动呢。

莫非……赵王起了什么疑心?

若是如此……张公公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能继续追查下去了,选完了驸马,就立即回京。

张公公心情跌到了谷底,十三年,自己整整找了十三年,可到现在,却还是没有一丁点的眉目。

等到了前衙,这里已是布置一新,左右两边,都安排了座位,有官员的,也有一些本地的士绅名流,大家见了张公公来,都起了身,向张公公行礼。

张公公笑吟吟的压了压手:“诸位不必客气,咱奉太后之命,来为公主殿下选夫,而今倒也挑选了几个才俊,今日,乃是决选之日,为以示公平公正,咱请诸位来,好生看着。”

荀小姐和荀母就坐在士绅们后头,荀家乃是金陵一等一的世家,只是这荀游鼻青脸肿的带了女眷来,却还是引人侧目。

荀母却不在乎,反正这金陵人俱知荀家有只母夜叉,荀家的女人,一个人能顶三十个男人还有余。

何况这时代,男女大妨也是有限,承袭的乃是汉时的风气。

荀母知道很快,人便要来了,一时得意非凡,柳眉扬起,握着荀雅的手:“今日便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狗不如的东西。”

正说着,便有人唱喏:“请诸位决选的青年入堂。”

有差役开始唱名:“陈凯之……”

陈凯之一身邋里邋遢的进去,脱光光的时候,陈无极倒是可以替代,下头的差役和小吏,反正也只是敷衍,可这登堂入室,还非要凯哥亲自出马了。

众人见了邋遢的陈凯之,顿时露出不喜的样子。

荀雅见果然是陈凯之来,俏脸微凝,心犹如刀钝,屏住呼吸,不可置信的在人群中看着陈凯之,手心已是浸出汗来。

天哪!

他居然真的来了,真的如母亲所说那样,三心二意,贪图富贵,看来真的是自己有眼无珠,看错人,表错了情。

荀母坐在一旁,握着荀雅的手,低声道:“瞧见了吗,可瞧见了吗?我是你的母亲,难道还会害你不成?这等人,真是可耻,雅儿,现在知道你的表哥多踏实可靠了吧。这如玉呀,是我看着长大的……”

荀雅耳边嗡嗡响,早已经悲痛如死,不知道荀母在自己耳边说些什么,眼眸里雾水腾腾,俏挺的鼻子微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拼命隐忍。

早知道就不该来了,直接嫁给表哥了,这样也不会这么丢脸了。

荀母轻轻叹了口气,心里软了几分:“为娘的都是为了你好啊。”

这时又有人唱名:“张如玉……”

却在这时,一身光鲜的张如玉徐步入堂,显得风流潇洒的模样,和陈凯之灰头土脸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如骄傲的小公鸡一般,行云流水的朝张公公行了个礼,口里道:“晚生得蒙钦使垂爱,选入决选,不胜荣幸。”

他想要给张公公留个好印象。

荀雅便觉得母亲轻抚自己的手突然加重了力道,一股疼痛传来。

居然张如玉也来了。

他为何只言片语都没有说?

荀母勃然大怒,自己的亲外甥,居然都背叛自己,只是这个场合,她却不能发作,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张如玉。

四五个进入决选的人俱都来了。

张公公却只打量着陈凯之,他觉得这个陈凯之,极有可能和皇子有关系,可是细细打量,又觉得和先帝并不像,这令他不禁有点儿失望。

或许……只是碰巧把。

而今赵王殿下的人已经来了,眼下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决选之后,立即回京。

张公公咳嗽一声,便道:“噢,今日便要从尔等之中,取出一个候选驸马入京,尔等都是百里挑一的俊杰,难分高下,咱就索性出一个题吧。”

在座的诸官和士绅纷纷点头。

只有荀雅在人群背后,默默的忍着泪不要流出来。原来张如玉也不是东西,不过陈凯之好像比张如玉好那么一点,至少他没那么虚伪。

不过不管怎么样,荀雅内心悲痛的情绪无法平复,此刻只觉得陈凯之当初拼命拒绝自己,不肯去提亲,口口声声说什么是彼此不了解,可现在,却觉得无比的讽刺。

起初,她欣赏陈凯之的才华,后来,原以为自己只是希望陈凯之提亲,免得被表哥娶去,可到了后来,竟不知怎的,每日开始牵肠挂肚这个家伙,原以为,自己对他好,他的心也和自己一起,谁晓得,竟是这样负心的人。

荀母这时,竟也想落泪了,这张如玉……如玉……真真不是东西啊,亏得自己这样待他。

只有荀游,鼻青脸肿的脸左看看,右看看,感觉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大气不敢出。

第七十三章:拼了

张如玉听到张公公要出题,他其实最忌惮的就是陈凯之,自知自己学问不如他,所以心里发虚,却还是故作潇洒的道:“不知钦使要出什么题?”

张公公听罢,反而有些为难了。

此前他将心思都放在了寻找皇子下落上头,对他来说,这招亲,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让他出题……有些难。

他能有什么文化呢?

沉吟再三,他却看到了案头上的一部花名册。

这花名册是当初招亲时候录入的所有候选人,足足数十人之多,里头呢,又记录了所有人的身高、籍贯、学籍,特征,家世等等。

花名册,足足有洋洋数千字,既然只是敷衍,那就随便出一个题吧。

张公公呵呵一笑,四顾左右,智珠在握的样子道:“不妨,就行书吧,你们呢,都将这本花名册抄录一下,全数抄录之后,再让咱和诸位们品评一下你们的书法,噢,对了,还得看谁抄的更快,大家以为如何呢?”

张公公没什么文化,不过毕竟也在宫里这么多年,各地进奏的奏疏还是瞧过不少的,虽然他自己行书不怎么样,可是对行书的鉴赏却颇有心得。

他话音落下,众官纷纷点头,更有人一拍大腿,讨好的道:“张公公所言甚是,真是高明啊,行书之道,最是能看出读书人的苦功,那些能作诗词的,可以靠着天赋,唯独行书,却是无法投机取巧的,非要长年累月不可,少年郎若是行书好的,无一不是耐得住寂寞,安心读书之人,以此来为公主殿下招夫,妙,实在是妙,妙不可言。”

张公公也不过是临时抱佛脚,谁晓得这随口一说,居然还有人给他翔实了理论基础,不禁多看了那官员一眼,笑着点头。

说干就干。

张公公带来的随从们已是搬来了案几,一人一案,笔墨纸砚俱都摆放在了案牍上。

这不但是比行书,还要比速度,谁先抄完,谁即占据了先手。

张公公将花名册一摆,这随机让他们来抄录花名册,也是以示公平,因为在此之前,没有人见过花名册,可若是寻找什么书来替代,是为了防止有人已经事先背诵出了这书。

如此一来,心里默记的人,优势就很明显了。

四五个决选少年,包括了张如玉,都焦急万分,半刻都不敢耽误,有小宦官将花名册在他们面前横起,将自己当作了‘墙壁’,使每一个人,抬头可见。

已经有人不敢迟疑了,忙是取笔蘸墨。

抬头看一眼,记住一句话,接着下笔,张如玉生很谨慎的看了陈凯之一眼,却发现陈凯之竟没有动,他不免诧异,却顾不得这么多了,忙是抬头,接着落笔。

其实这种抄录最大的麻烦是抬头的过程,因为本身就极紧张,所以刚刚记住了一句话,正待要落笔,却发现忘了一些,生怕出什么差错,又不得不抬头去看,等觉得自己记牢了,才落了笔,抬头再对比一下,是不是抄录错了,接着是下一句。

有时候,张如玉又忍不住要警惕的看看其他人到了什么进度,虽是知道这样会耽误些许功夫,却还是管不住自己。

其他人也大抵如此。

看客们看着这场别开生面的比试,也觉得有趣,可是等他们仔细去看,却发现了异象。

那陈凯之,竟只是坐在案牍前,并不去动笔。

察觉到的人,忍不住轻呼,此人是怎么回事,一点也不当决选是一回事吗?

却见陈凯之悠闲的坐在这里,他是真的不想动笔,凯哥说好了要娶陈小姐来着,人要信守承诺,否则自己和张如玉这样的下三滥又有什么分别?

他不愿攀什么高枝,也不稀罕什么公主,没有前途,自己可以争取,没有钱财,自己可以想办法创造,唯独不能忍受的,就是指望着攀附女人。

所以他这时心情反倒轻松了,你们去比嘛,和我没关系,我是被拉了壮丁来的。

张公公见了陈凯之如此简慢,心有不喜,他方才本是小心打量过陈凯之,也觉得眉宇之间,并不像先帝,想来是一场误会,见他轻慢,心里便怫然不悦了。

官吏和士绅们,免不得窃窃私语。

“这人是谁?”

“是陈凯之。”

“好大的架子,连这决选都不放心上。”

“或许,是行书不堪入目,所以知难而退罢。”

于是有人便低声耻笑起来。

陈凯之不在乎别人的目光。

此时那荀雅正是浑浑噩噩,眼眶微红,泛起泪光,早没注意场中的情况。

反是荀母心里既是憎恶陈凯之,又是恨这外甥不争气。她刚刚回神,耳畔听到那窃窃私语的声音,禁不住咬牙切齿的冷笑,仿佛又挑到了什么错处,低声道:“你看,有想做驸马的心,却连行书都不敢比,这样的人,可耻又可笑。”

似乎她还是意犹未尽,又道:“这样的人,我荀家就算是让女儿去做尼子,也绝不嫁他。”

很快,已是两炷香过去,张如玉已写完了一半,禁不住抬头去看其他人,许多人的进度,似乎比自己稍慢一些,他却一点都不觉得轻松,在他心里,他的心腹大患乃是陈凯之,忙是朝后看了陈凯之一眼,却见陈凯之竟是一笔未动。

呼……

张如玉长长的松了口气。

这一次,是胜券在握了,他心里忍不住狂喜,不曾想赢的如此轻易。

他二话不说,赶紧加快了速度,又突然觉得,这陈凯之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便忍不住回头多看几眼。

陈凯之呢,对他不予理会,朝他投去鄙夷的目光。

张如玉自小便被人捧着,而今处处被陈凯之压制,心里早就积攒了无数的怨气,现在触碰到陈凯之的目光,感受到这股轻蔑,心里不禁火起,他龇牙咧嘴的朝陈凯之瞪了一眼,嘴角动了动,仿佛在说:“走着瞧吧。”

陈凯之倒是很大方,张如玉很谨慎,可是他对这决选一丁点也不在乎,自己是秀才,有功名在身,所以也不担心触怒了谁,这决选,他也不在乎,所以就算有人要赶自己出去,他也不怕,陈凯之正色道:“张如玉,你总是瞧我做什么?”

方才还是鸦雀无声,陈凯之一句话,瞬间打破了平静。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朝张如玉瞧去。

张如玉想不到这家伙这样的大胆,既羞又愤,面上发红,不禁道:“我……我见你至今没有动笔,陈凯之,你就这样轻慢钦使大人吗?钦使大人,可是代表了太后来这金陵,为的是公主殿下选夫,你是什么东西,目中无人,怎么,你还想将你的坏脾气,带到这里来?”

好一顶大帽子。

就差指责陈凯之欺君罔上了。

陈凯之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厉色,眼角的余光看向张公公,张公公果然面色极不好看。

这家伙,还真是够狠的。

口长在别人身上,张公公是宫里的人,他说你大不敬,你就是大不敬。

陈凯之想了想,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这是非要动笔不可了。这张如玉,真是令人生厌啊。

陈凯之心里默念:“姓张的,现在可别怪我,你自己找死,惹到我了。”

…………

写书不容易啊,真的不容易,要铺垫,要推敲人物性格,要挖坑,要填坑,新书期,更的少了一点,要被人骂,铺垫的故事,读者只看到一半,一言不合就给你打低分,出了点错误,又要挨骂。

老虎自觉地,已经算是一个很认真,也很勤奋的作者了,别人新书发两章,还要早上发一章晚上发一章,老虎怕读者多等,一次性两章全发出来,还是讨不到好,分开发,能争取新书榜,新书榜老虎都不上,就为了大家看书看的愉快点。

哎,再忍忍吧,很快爆发了,每天更新八章以上,大家一次性看个够,其实新书期,大家看得不过瘾,老虎心里也憋屈,不发牢骚了,睡觉去。

第七十四章:绝技

陈凯之露出一脸温良的模样,朝张公公徐徐施礼道:“学生孟浪,只好尽力一试,争取力争上游,不过……公公,学生若是得了第一,能否请公公答应学生一个小小的要求?”

他说出这话,立即引来满堂的哗然。

“别人都已抄了一半,他竟还说要力争上游?口气还真够大。”

“即便是鬼画符,怕也是追不上。”

众人窃窃私语,不免心里耻笑。

张公公脸色愈冷,拉长着脸,朝坐在一侧的朱县令招呼了一声,压低声音道:“这陈凯之,是不是太狂妄了?”

朱县令哭笑不得,陈凯之确实太托大了,哪有等人家已经完成了一半,还敢来大放厥词的?

他感受到张公公的不悦,忙道:“公公,少年人难免轻狂,是下官教化不彰……”

张公公只点了点头,不悦地对陈凯之道:“你若当真得了第一,自然随你。”

陈凯之如蒙大赦,又朝张公公行了礼。

众人只是好奇,这个小子到底为何有这样的底气。于是不免聚焦在陈凯之身上,可是陈凯之却令人失望了,因为他只是抬头盯着花名册。

荀母鄙夷地看了陈凯之一眼,忍不住低声道:“真是故弄玄虚,哗众取宠。”

荀雅下意识地想要为他辩解,可随即想到陈凯之今日来此为的就是选驸马,又一股酸楚涌上心头,只是呆呆地看着堂中聚精会神的陈凯之,虽是白昼,可堂中昏暗,所以点了油灯,陈凯之只伫立着,抿嘴不言,那深邃的眸子,在烛火照耀下,仿佛刹那之间,使这俊美少年猛地如珠玉映日一般熠熠生辉,令荀雅又骤然失神。

荀雅微微一呆,她依稀记得当初陈凯之吹奏高山流水时,也是这个模样,浑然忘我,沉浸其中,如孤独的夜行者,虽在人群之中,却仿佛将自己隔绝在俗世之外。

陈凯之细致地盯了花名册片刻,直到他连续默读了两遍花名册,而耳边不免听到许多人低声的嘲笑,这可以理解,张如玉这些人,盯了片刻,接着就抄录一句,他倒好,盯了这么久,却不动笔!

陈凯之不以为意,只有他知道,在这半柱香的功夫,自己已经将洋洋千言悉数默默记在了心里。

开动……

陈凯之提笔,蘸墨。

一手握笔笔尖落入白纸,另一只手,很是优雅地提住了袖子,笔如龙马奔腾,眼睛专注的看着笔下。

“咦!”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

竟然……陈凯之至此之后,再没有抬头去看花名册。

写下了一句,两句,笔尖没有停歇,只有偶尔蘸墨的时候,方才小小的停顿,可是……陈凯之自始至终不再抬头。

抄写的人大抵都知道,抄写最麻烦之处就在于不连贯,看一眼,再写一句,有时心思一散,下笔就更慢了。

同样一篇文章,即兴写出,和抄写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陈凯之就是在即兴下笔。

他的笔下,瞬间化作了无数的文字,一双眼眸,只关注着自己的笔,还有笔下的字,方才默诵的花名册,现在都如印记一样,悉数浮现在自己脑海。

好一个过目不忘!堂中的人都呆住了。

这家伙,居然再没有看过花名册!令人不得不怀疑,莫非方才只短暂的功夫,他就将这花名册背熟了吗?

有人忍不住,竟是站了起来,翘首想看看陈凯之抄录得对不对。

也有人认为陈凯之这样速写,这行书肯定是潦草的。

张公公也不由升腾起了好奇之心,却还是顾着颜面,不好移动半分。

张如玉一直认真地抄写着,一行一抬头,一笔一划,终于,这花名册的抄录进入了尾声,他长长松了口气,心情轻松起来,正要写下最后一个字,这时,耳畔听到有人道:“禀公公,学生幸不辱命,抄录完毕!”

张如玉本以为自己已经领先了所有人,可听到这个声音,他顿时面如猪肝,手里一哆嗦,最后一个字,竟在笔下化作了墨团。

这……怎么可能?

自己明明占尽了优势啊。

他焦躁地抬眸,却见陈凯之大大方方地拿了自己的行书奉送上去,转交给了一个文吏,那文吏似乎也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觉得匪夷所思。

张如玉心里暗恨,又忍不住想:“这一定是陈凯之抄得急,只想着比拼速度,至于这行书,肯定是潦草无比,不登大雅之堂的。”

他这样心里安慰自己。

其他人,也大抵都是这样的心思,都觉得陈凯之求快,这行书嘛,只怕不堪入目。

张如玉见状,连忙写下最后一个字,邀宠一般道:“学生也作完了。”

他忙不迭地将行书奉上。

如此一来,反而张如玉的行书叠在了陈凯之的行书之上。

张公公拿起了两张行书,先看了张如玉的行文,似乎觉得不错,不禁称赞:“不错。”

不错二字,对于宫里的人来说,已是很了不起了,毕竟张公公见多识广。

他这一称赞,张如玉喜上眉梢,忙道:“学生蒙公公垂爱,实在是愧不敢当,学生虽远在金陵,却久闻颍川公主殿下大名,心中甚为倾慕,而今因缘际会,若是能蒙公公举荐,成为宫中东床之婿,公公对学生便是恩同再造,堪比再生父母。”

这番话,很不要脸。

可这对张如玉来说是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太诱人了,驸马啊,他自认自己才华、家世、相貌都不差,今日遇到这样的机会,怎么能放过呢?

他话说完,便有一个小太监小心翼翼的到了张公公身边,低声说了什么。

想必这个小太监,是从中收受了张家的好处的,趁此机会美言几句,张公公听了点头,像是对张如玉的印象不错。

只是这番话,却差点没把荀母给气死,因为她记得,这番话张如玉也曾对自己这个姨母说过。

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外甥……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荀母的身躯气得发抖,心里失望到了极致。

张公公朝张如玉道:“果然是少年俊杰,好得很哪。”只顿了顿,面上还带着些许的微笑,揭过了张如玉的卷子,便开始欣赏陈凯之的行书。

只是这一看……张公公的眼睛却是直了。

脸上的笑容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错愕和震惊。

诸官和士绅是最擅长察言观色的,这一看,便又有人低声议论:“张公公面上似是不悦。”

“这倒是的,莫不是这陈凯之,敷衍了事,所以……”

“是啊,他写的这样快,行书肯定不过尔尔,张公公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京中多少名家的真迹他不曾看过,这陈凯之……”

许多人觉得陈凯之方才太托大,心里反而生出了看笑话的心思,何况张家久在金陵,神通广大,树大根深,不少人对张如玉有很大的期许,自然就左右看陈凯之不顺眼了。

张公公却像是见了鬼似的,只是将眼睛深深地埋在这行书里头。

张如玉反而急了,不禁道:“公公……公公……这陈凯之,一味求快,功利心太重……”

第七十五章:震惊四座

“住口!”

张公公突然厉喝一声。

张如玉猛地给吓得打了个哆嗦。

张公公似乎这才回过神来,敢情方才是神游去了,可他的眼睛,却依旧如一束电光般的落在纸上。

这……字……

真是独特啊。

张公公浑然忘我的抬眸,眼里空洞,口里喃喃念:“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转折处可明显见到藏锋,露锋等运转提顿痕迹……用笔畅快淋漓,锋芒毕露,富有傲骨之气,如同断金割玉一般……这……这是什么行书?”

张公公的这番话,分明是朝陈凯之问去的。

事实上,陈凯之大抵对这时代的行书也有一些了解,这时代的行书,依旧还处在汉朝的行书风格上,虽然此后几百年也有推陈出新,却还是万变不离其宗,依旧还保持着这个风格。

这时代没有钟繇、没有王羲之,当然也不可能会有董其昌。

而陈凯之所选择的,则是宋徽宗的瘦金体。

大陈朝的书法名家最是推崇是瘦体行书,而宋徽宗的瘦金体,可谓翘楚。

看来这张公公,倒是识货之人,陈凯之朝他一礼:“这是学生所习的瘦体。”

张公公眼若烛火:“从哪里习来的?”

也难得张公公激动,实在大陈人都将琴棋书画看得最高大上的,这琴棋画尚且还可以说是玩物丧志,可行书却是宫中和达官贵人拿来彰显自己的一项说的过去的娱乐,若是出了什么名家,历来会在京中生出一些波澜的。

甚至张公公看了这行书,自己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单凭这个瘦体,就足以让人称道了。

陈凯之毫不犹豫地道:“学生……梦中偶得。”

又是做梦……

做梦是玄学,因为它无法证伪,陈凯之说自己做了梦,你还能破开他脑袋吗?

张公公愣了一下,不禁哂然,他踟蹰了一下,将这行书交给身边的小宦官,让这小宦官拿下去传阅。

官绅们接过了行书,都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瘦金体,他们是前所未见的,这陈凯之先是过目不忘,接着又写出这样的字,这行书虽然有许多生涩的地方,可单凭这别具一格的瘦体,就几乎吊打张如玉了。

张公公见众人看得差不多了,看着一脸沉醉的官绅道:“其余的俊杰,写得太慢,且就此罢了。倒是这张生和陈生,哪个行文最佳?”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张公公如此问,显然是显示公平公正罢了,想来他的心里已有了答案。

朱县令便道:“这两个生员,都在下官治下,下官斗胆而论,陈凯之最佳。”

其他人纷纷点头,其实分明是吊打,朱县令说出这番话,已经很给张如玉面子了。

张公公笑了起来,眼睛落向陈凯之,道:“那么就这么定了,陈凯之,你收拾一下,预备着随咱去洛阳吧。”

众人无不赞叹i看着陈凯之,稍稍带着几分小嫉妒。

荀母听了,方才还嫌陈凯之是故弄玄虚,想不到他竟真成为了驸马最大的候选人,心里有些酸溜溜的,却又冷笑着低声道:“去了也好,他自攀附他的富贵,也省得令雅儿心性不定。”

虽是这样说,心里却酸不溜秋的,再看张如玉,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外甥,太不争气了。

荀雅听到陈凯之要去洛阳,想着他要攀附那什么公主,她自知自己虽是出身大族,却无法和公主相比的,心里也不知如何想,只咬着唇,并不作声。

张如玉如遭雷击,脸色发青,这一次为了驸马的人选,张家在背后没有少运作,花费的金银乃是天文数字,居然……又被这陈凯之……

他满腔的不甘,顿时大叫道:“不公,不公……”

他这样一叫,便立即令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了。

张公公顿时显得不喜,身边的一个小太监也变得焦虑起来。

陈凯之看在眼里,心里了然了,张如玉还是太年轻啊,张公公已经一言九鼎,他大叫不公,不是打张公公的脸吗?

陈凯之揶揄似地看了张如玉一眼:“不知张兄,怎么不公了?”

张如玉脸色惨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朝张公公磕了个头:“张公公,这陈凯之,或许还有一点才学,可是学生要揭发,陈凯之此人,行为不检,他……他无耻下流,他……品行不端,公公,驸马的人选,才学固然要紧,可是品行,却也是重中之重啊,这陈凯之,最善于攀附权贵,城府深不可测,是个无耻小人,还请公公明鉴。”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攀附权贵、卑鄙无耻。

而且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出来,这一手够狠。

因为一个有品行败坏嫌疑的人,谁敢将此人带到京里去推荐给公主殿下,将来一旦有什么差池,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张公公皱眉,想不到一次选俊,竟会惹来这么多麻烦。他现在只想快刀斩乱麻,赶紧的结束金陵之行,免得被赵王的人侦知到了什么。

正在他踟蹰的时候。

陈凯之却是笑容可掬地道:“公公可还记得学生动笔之前,曾和公公有过约定,若是学生得了头名,公公便答应学生的小小要求吗?”

张公公心里翻江倒海,一时拿捏不定主意,抬眸去看陈凯之,却见陈凯之在惠誉之下,竟是面色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这份镇定的劲,倒是让张公公有些疑惑:“那么,你有什么要求?”

陈凯之不屑地看了张如玉一眼,道:“学生要求只有一个,那便是学生若是能有幸脱颖而出,请公公恩准学生不去洛阳,学生身份微薄,起于阡陌,哪里配得上公主殿下。”

嗡嗡……

整个正堂,顿时沸腾起来。

你……不想做驸马?

张公公突然觉得今日要消化的东西有些多,他不由道:“你不想做驸马,为何来这里选俊?”

你特么的是逗我呢?

陈凯之正色道:“学生也不愿来,是公公非要点学生来的。学生一开始也不想比,所以打算交一份白卷,却又是公公非让学生下笔不可,否则就是大不敬之罪。”

“……”

所有人目瞪口呆了……

张公公这才想起了什么,神色凝重起来,这不等于是此次的选俊成了一个笑话?

张如玉本是跪着,心里在想如何坐实陈凯之人品卑劣的事实,可听到陈凯之辞去驸马,连忙冷笑道:“张公公,这陈凯之伶牙俐齿,这驸马谁不想做,他这样说,不过是以退为进,此人心机,深不可测,张公公万万不可信啊。”

经张如玉提醒,大家醒悟过来,噢,原来如此。

陈凯之却是慨然一笑道:“我一介布衣,家境贫寒,高攀不上公主殿下;至于别人信不信,又有什么妨碍?何况学生早就有倾慕的女子,恕学生不敬,在学生心里,这女子在学生心里的分量甚是重要,学生与她也早在私下定了终身,就更加无法入京了。”

“……”

堂中又是沸腾。

连这话都说出来了,陈凯之这是铁了心不肯进京了。

张公公不禁色变:“什么,私定终身?却不知是哪家的女子?”

陈凯之坦然道:“荀家的荀雅小姐。”

此言一出口,震惊四座。

与此同时,众人都不禁朝荀家之人看去。

第七十六章:代表月亮消灭你

陈凯之一点儿也不担心坏了荀雅的名节,既然荀雅已经决心想要嫁给自己,宁可用跳河去和父母抗争,那么自己要做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和她在一起,既然如此,别人怎么看,又有什么关系呢?

荀母脸都变了。

哎呀,这女儿……嫁不出去了!

这是她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姓陈的你乌龟王八蛋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说了私定终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自家女儿和你陈凯之发生了什么,以后谁还敢上门提亲?

她正待要豁然而起,辩解什么,可一想,如何辩解呢?

只在这踟蹰的功夫,身边的荀雅已是惊呼一声,面上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她明眸里仿佛焕发了光来,这结局她是万万预料不到,俏脸上的泪痕还未擦拭干净,陈凯之做出如此勇敢的举动,见许多人朝自己看来,心里又是羞怯,又是惊喜。

张如玉已是气晕了过去,他忍不住瑟瑟发抖,方才自己还骂他攀附权贵,人家就鄙弃权贵给你看看,这反倒是显得自己成了诬告。现在公主没了,这陈凯之,竟还大庭广众,说他和表妹有染,他顿时瑟瑟发抖,身如筛糠。

谁也想不到,事情到了最后,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张公公板着脸:“陈凯之,公主殿下,难道在你眼里,一钱不值吗?”

陈凯之躬身朝他一礼,道:“公主殿下千金之躯,又得宫中教养,必定是才貌双全之人,学生父母早亡,家境贫寒,在这金陵,上无片瓦,脚无立锥之地,便连三餐,有时也无以为继。学生自知,若是能蒙公主殿下青睐,承蒙不弃,成为驸马,自此便可平步青云之上,享一世富贵荣华,可惜,可惜……”

张公公面色更加古怪:“可惜什么?”

陈凯之娓娓动听道:“学生读书时,听说过这么一个故事,春秋之时,齐国有个人叫陈不占,这个人胆子很小,听说国君有难,要奔赴救援。要去的时候,心里恐惧,吃饭拿不住饭勺,上车抓不住车轼。他的车夫便问他‘像这样的胆小,去了有什么用?’,陈不占却说:‘为国君牺牲,是道义的准则,胆小怯弱,是我个人的事,不能因私害公。’于是就去了,这到了战场,他听到了兵器碰撞和厮杀的声音,陈不占还未杀敌,就已经吓死。”

陈凯之笑了笑:“这位先秦时的陈公,虽然胆小怯弱,却是学生的榜样。所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该当做的事,便是枪林箭雨,也需要去做。可若是学生这般,心里已有了佳人,也早已和人私定下了终身,怎么可以为了区区富贵,便忘记从前的承诺呢?陈不占胆小如鼠,战战兢兢,也要赴君难,学生无法和他相比,可是学生唯一能做的,便是信守自己的承诺,不去辜负心仪女子对自己的美意,学生有万死之罪,还请公公见谅,若公公因此而加罪学生,学生亦无怨无悔。”

一番大道理出来,冠冕堂皇,陈凯之用赴君难的典故,来为自己解释,其实是别有意图的。大陈朝推崇的乃是忠孝礼信。自己不背弃荀小姐,这是信。而举出这个陈不占的事例,却是忠,就算张公公想要秋后算账,怕也会遭人非议,因为……这本就是大陈朝的至高美德,难道就因为人家不做驸马,想做一个忠诚、守信的人,便因此要责罚吗?

这就叫套路,永远站在光明之下,代表月亮消灭别人,伟大光明和正确加诸于身,既是大义凛然,也可以保护自己。

堂中鸦雀无声,只剩下了沉默。

陈凯之朝张公公微笑,随即一礼:“公公,学生告辞。”

轻描淡写之色,居然旋身,朝向大堂的一侧走去,他早已看到了荀雅坐在角落,穿着男装,可是这纶巾儒衫,却掩不住她的眉毛,尤其是那闪动着泪花,却又惊喜的眸子。

陈凯之走近,伸出手。

荀雅诧异了一下,这……是要……

大庭广众呢,他还真是……胆大包天,也不怕人笑话。

可是……荀雅惊喜之余,看着这温和的男子,那从袖中伸出的手,虽是细嫩,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扎实可靠。

坐在一旁的荀母如遭雷击,听了陈凯之的话,心里只想着一个后果,她忙不迭的想要阻止什么,彻底的慌乱了。

这是坑啊。

到了明日,整个金陵怕都要知道,自家的女儿和陈凯之有了苟且之事,你这小子,方才还改善了对你的印象呢,辞了选俊,确实需要勇气,可是……

这时,荀雅却也已伸出了手,将芊芊玉手轻轻的搭在了陈凯之的手心。

这……

荀母暴怒,却见无数目光朝这儿看来,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去,其实大陈朝还算开放,就算女子也可以抛头露面,可大庭广众之下,男女牵手一起,就是犯禁了。

陈凯之懒得理会荀母杀人的目光,眼睛落在荀雅身上,她羞怯却又鼓着勇气的样子,很是悦目,将她的手握紧,陈凯之道:“走了,这里闷气的很。”

“好。”荀雅回答的很干脆。

一男一女,就这么抛下所有人扬长而去。

荀母的目光要杀人,气的发抖,完了,全完了,自家的女儿,不嫁陈凯之是不成了。

天,荀家没有一丁点底牌了!

她顿时怒容满面,偏偏荀雅已是去远了,于是如金刚怒目,一双眸子,如刀子一般落在荀游身上。

荀游心里咯噔一下,伤痕累累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怯意,下意识的道:“我……我冤枉,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一场选俊,闹到了这个地步,让人好气又好笑。

张公公心中郁郁,拂袖到了后衙廨舍,皇子依旧没有踪迹,反是赵王那儿起了警觉,现在选俊的事又停滞了,那个陈凯之,真是可气啊,这家伙添什么乱?

他心里恼怒,事后细想,又觉得这家伙来添乱,本该是让他吃点苦头的,偏偏这家伙长篇大论,将忠义抬了出来,无懈可击。

“嘿……小小年纪,这样深的城府。”张公公眯着眼,不禁冷笑。

外间,一个小宦官却是连滚带爬进来:“义父……义父……”

张公公眉毛一凝,手里抱着热腾腾的茶盏,露出不悦。

宫中的规矩森严,这小宦官乃是自己的义子,自然是张公公的心腹,可这家伙如此手足无措,失心疯了吗?

“什么事?”

小宦官激动的不能自己,气喘吁吁,左右张望之后,却又变得谨慎起来,他压抑着嗓子道:“公公,三颗痣,三颗痣的人……找着了。”

“什么?”

“找着了。儿子……儿子……”小宦官语无伦次的道:“儿子方才查阅了文吏们验身的文牍,那叫陈凯之的,身上便有三颗痣。”

“陈凯之!”张公公惊讶的张开了嘴,他喉结不断滚动,起初他就觉得陈凯之最有嫌疑,因为此人来历可疑,年纪也是相仿,现在这三颗痣,就更加是明证了。

本以为他相貌不似先帝,让张公公希望落空,可是这三颗痣……

第七十七章:殿下

张公公突的眼眶发红,眼泪便滂沱雨下。

十三年啊,这十三年来,自己四处奔走打听,原以为希望已经渺茫,现在……竟真正看到了希望。

“义父,是不是……”

“不可!”张公公来不及收泪,当机立断道:“不可以惊动任何人,赵王的人,天知道藏在何处,我们在找,他们也在暗中打探,现在唯一做的,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要惊动了他们,否则……”张公公微红的目中,掠过了一丝冷冽:“否则皇子殿下的性命可就堪忧了,定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件事,你知我知,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张公公倒吸口凉气,粗重的呼吸着,却尽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只要赵王这边,不知这陈凯之的真实身份,就一切好说,这皇子殿下,咱今日见识过,城府深不可测,又是生员,眼下,并没有什么忧患,咱得赶紧入宫,请见娘娘,此事,万万不可张扬,知道了吗?”

“儿子明白了。”

张公公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子还在颤抖,他万万料不到,陈凯之就是皇子。

他想了想:“他的三颗痣,生在哪里?”

小宦官从袖里抽出一份文牍,张公公看了文牍中的记录,正在腰上,呈品字形,这……就没有错了。

他忙不迭的去喝了一口茶,才使自己平静,颤着嗓音道:“这是皇天护佑,先帝有灵啊。”

他的泪水又是滂沱如雨下,找了十三年,终于把皇子找到了,张公安激动的不能自己。

………………

烟雨的金陵,因清晨的蒙蒙细雨,因而罩上了一层薄雾,陈凯之牵着荀雅,漫步在这清净的路上。

陈无极很是愉快的提着一只荷叶鸡,亦步亦趋的跟在身上,有鸡吃,其实……做电灯泡还是很愉快的。

街上人烟稀少,可荀雅却依旧是红晕着俏脸,她也不知方才是什么勇气,只知道陈凯之伸出手,她下意识的搭过去,陈凯之的手心滚烫,很暖和,令她安心。

既然陈凯之都在大庭广众之下,昭示了私定终身,荀雅心里便想:“这便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想到了鸡和狗,侧目悄悄去看陈凯之,心里不禁噗嗤想笑,若是他知道自己将他喻为鸡犬,或许,会很生气呢。

“嗯?你瞧什么?”陈凯之握住荀雅的手不放,没什么大不了的,外人怎样看自己这一对大胆奔放的男女,陈凯之不在乎,人得为自己活着。

荀雅露出窘态,忙不迭的道:“我想,母亲一定会很气恼。”

“不会。”陈凯之只一笑,笑的很温和:“伯母大人善解人意,温良俭让,怎么会责怪我们。”

“呀……”荀雅惊诧的看陈凯之。

陈凯之却是信步向前,他总是这个样子,天塌下来时也保持着乐观,将荀雅送回了府邸,荀家的门房见自家的小姐被陈凯之牵来,眼睛都已经直了,陈凯之不以为意,朝荀雅抱手作恭:“再会,请雅儿不必担心,一切有我。”

“嗯。”荀雅微微颌首,面上染着红晕,陈凯之却已旋身,领着陈无极渐渐隐入薄雾。

荀雅痴痴的瞧了许久,方才收回了目光。

……

生活总要照旧,对于陈凯之来说,他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荀家那边也传来消息,只要他中举人,他和荀雅的婚事,荀母便同意。

因此陈凯之愈是发奋的苦读,这世上再没有人比陈凯之更渴望得到功名了,不仅仅是为了荀小姐,更为了自己。

接下来,便是乡试,若是能中乡试即是举人,彻底改变人生,从一个生员,跨入举人老爷的行列。

可是要中举,何其难也,运气和实力都是缺一不可。

陈凯之不相信运气,所以他只好寄望于实力。

初夏时节,子夜的梆子声敲响,无极已是睡了,可是这漏屋之中,却依旧还是油灯冉冉,陈凯之的眼里布满了血丝,这豆大的火光,映照在他的眼里,而他的眼睛,则落在白日向恩师求教时作下的笔记上。

他低声的念诵:“归妹,天地之大义也,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

每一个文字,每一个讲解,陈凯之务求做到将这一切,都牢记在心上。

直到三更,方才睡去,等到了次日清早,陈凯之匆匆而起,交代了陈无极几句,便背了书箱,先去恩师的书斋求教,接着,便又要赶去府学。

这几日天气愈发的闷热,夜里蚊虫多,陈凯之睡得不踏实,可毕竟是少年人,开了门,迎了曙光,整个人又神采奕奕起来。

只是……今日陈凯之觉得似乎有些不同,街上的行人,显得寥寥了许多,沿途,似乎多了不少的差役。

这是怎么回事?

陈凯之心里生出疑窦,他加急了步子,本要靠近县学的时候,却被几个差人远远截住,为首的正是周差役。

周差役显得很焦虑,见了陈凯之,道:“凯之,往哪里去?”

陈凯之上前几步,朝周差役行礼道:“要去谒见恩师。”

“不能去了。”周差役欲言又止的样子,脸上显得凝重:“昨日傍晚出了事,在夫子庙附近,出现了天瘟,一夜之间,有数百人出现了诸多症状,而今,县公已经下令,封锁这一带的街巷,严防死守,决不可将疫情感染出去。里头的人,一个都不准出,而外间的人,也一个都不许进。”

陈凯之不知道什么是天瘟,可只一听,便晓得必定是极厉害的传染病。

陈凯之惊诧的道:“可是周大哥,恩师……”

周差役摇头,突然摆出了公事公办的样子:“凯之,现在就算是县公的父亲在里头,也是决计不能出来的,你可知道,就在十五年前,一场天瘟,横扫江南,感染者百万之巨,病死的足有十万人,天瘟出现,若是不能遏制,就是这样大的伤亡,无数田地荒芜,人间炼狱啊,因此,为了防微杜渐,县公下了死令,便是一只苍蝇,都不得飞出来。”

他这般一说,陈凯之立即理解了,如此恐怖的危害,这对于朝廷来说,不啻是一场巨大的政治危机,而对于地方官府来说,在防疫的过程中,稍稍出现一丁点的差错,都可能遭来灭顶之灾。

可是……恩师……

平时陈凯之遇到任何事,都能保持从容,可是现在,却是慌了。

他哪里想到,一夜之间,发生这样的事。

明知这时候周差役不可能通融,可陈凯之想了想,道:“我去见县公。”

恩师……可万万不能有事啊,虽然这老头儿脾气古怪一点,更偏心于自己那个传说中的师兄,可陈凯之心里,早将他当作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半个父亲,现在他急的跺脚,再没有半分矜持了。

周差役似乎能理解陈凯之的感受,心里却又知道,陈凯之无论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却还是好言道:“县公现在去同知厅了,眼下金陵知府还未到任,那杨同知前些日子‘抱病’,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事,连夜命各县的官吏前去同知厅听用。不如,你去县衙里等一等,只是却不知什么时候县尊大人回衙。”

陈凯之哪里等着急,他心急如焚,心里像是猛地抽搐了一下,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儿,对自己这般重要:“我这就去同知厅外头等。”

说着,心急火燎的朝同知厅疾奔。

第七十八章:天谴

同知厅外,早已是停了许多轿子。

而杨同知上一次触了霉头,这个老狐狸,顿时察觉不对起来,他与朱县令的矛盾已经公开化,据说在朝中,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弹劾他了。

此时的他,风雨飘摇,如今索性称病,等候着朝廷的处分。

可谁曾想到,一场大疫会在这个时候露出了苗头。

这种大疫,可不是称病就能躲得过的,杨同知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前的天瘟肆虐,死者十万,横扫江南,事后,朝廷秋后算账,江南州县的官吏,抄家灭族者数十人之多,秋后问斩和罢黜的官吏更是不计其数。

说穿了,死了这么多的人,朝廷一定要给万民一个交代,既然如此,就必须得有人来背这个黑锅,这样严惩,不过是借此平息民愤而已,没有半分道理可讲。

金陵阖府上下的官吏,个个紧张起来,各县的县令,连夜赶到了同知厅,在厅中济济一堂。

杨同知正待去前厅升座,却有文吏来报:“大人,京里来人了。”

“京里?”杨同知呆了一下,前脚这里发生了灾祸,转眼京里就来了人?

这又是哪一路的神仙?

但凡是牵涉到了京里,杨同知自然是不敢怠慢的,忙道:“什么人?”

“说是北海郡王府。”

杨同知眉头一拧,神情略显紧张。

北海郡王,这是皇亲国戚,据说还和赵王殿下关系匪浅呢,他顿时打起精神道:“快快请进来。”

过不多时,便见一读书人模样的人进来,看样子,此人不是官身,可是举手投足,在杨同知面前,却是眼高于顶的模样,只微微欠身,便算是给杨同知行了礼。

杨同知反而不敢怠慢他,朝他深深作揖道:“敢问足下是何人?”

“不要多问。”这人态度很不客气:“我奉北海郡王之命,本是来金陵有一桩公事,今早才知道,金陵居然起了瘟疫,听说……除了江宁县,便是玄武、栖霞、浦口诸县,也有人染病了,而今是人心惶惶,是吗?”

杨同知县焦虑地道:“是,是,是,下官正预备召集各县官吏,做好防瘟的准备。”

这人面上没有表情,只冷漠地看着杨同知:“天瘟是人力可以阻止的吗?”

杨同知沉默了。

十几年前,江南天瘟横行,各州各府,也确实做了无数的工作,可有什么用呢?瘟疫一起,大夫们根本提不出任何有效的方法。而官府能做的,就是一村出现了瘟疫,便封锁一村,一县生了瘟疫,就封锁一县,可即便如此,依旧还是防不胜防。

这人冷笑道:“你如今是一府之长,如今出了天瘟,这天瘟是天灾,还是人祸呢?”

杨同知忙道:“是天灾,是天灾。”

当然得是天灾了,若是人祸,那么这人祸是谁造成的呢?

这人的一双眼眸却是洞若烛火,只淡淡一笑道:“既是天灾,那为何上天会发怒,降下这滔天的灾祸?”

杨同知愣住了。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此人便又道:“你死到临头了,还想装聋作哑吗?天下的灾祸,都是上天降下来的警示,古往今来,多少天子因为灾祸而下诏罪己,现在突然出了天瘟,这便是为政者的疏失!”

“先生的意思是……”杨同知惶恐地伸出手指捅了捅房梁:“是陛……”

“住口!”此人勃然大怒,狞笑道:“陛下年幼,与他何干?我来问你,如今主政者是谁?”

杨同知面色惨然:“是太后……”

此人呵呵一笑道:“太后做了什么事,引发了上天的警示呢?”

“这……”杨同知愈发惶恐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极为错综复杂的局面,他打了个寒战:“可是……”

“不用可是,我来告诉你,就在数月之前,金陵府有一生员,写了一篇《洛神赋》,诈称太后乃是洛神,太后虽是贵重,可终究只是一个妇人,一介妇人,却伪为神明,想来,正是因为如此,上天才发怒的吧。莫非,同知大人不曾读过董公的《天人三策》吗?”

杨同知快要站不住了,双膝有些发软,差点就瘫到地上了。

董公便是武帝时期的董仲舒,他的天人三策,最中心的思想便是‘天人感应、君权神授’,在肯定君权神授,皇帝为上天之子的同时,提出了‘灾害天谴论’,因此提出,为政者若是无道,国家必定会有巨大的灾祸,上天会以天象和灾祸以此来示警。

此人嘲讽地看了给惊得差点没了魂的杨同知一眼,道:“现在杨同知已是必死无疑了,这场瘟疫根本无法控制,而控制不住,意味着什么呢?杨同知,莫说你官位不保,朝廷到时为了平民愤,势必,会教你粉身碎骨。现在,郡王殿下虽在京师,可是我……却可以代北海郡王,为你寻一条出路。将这灾祸,都栽在那陈凯之身上。唯有如此,北海郡王,甚至是赵王殿下,都可以保你平安。”

杨同知却是一丁点都没有如蒙大赦的心思,反而身如筛糠,他很清楚,这些人是想借打击陈凯之来动摇太后的地位。

“何去何从,你自己选吧,学生告辞。”此人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淡然地朝他一礼,便扬长而去。

杨同知却是双目无神,整个人再也撑不住地,直接瘫坐于地,直到有文吏来催促,见大人如此,忙小心翼翼道:“大人……这……外头的县令们,已等久了。”

杨同知才反应了过来,忙不迭的起身,不安地走到了前厅升座,看着各县的县令,他心如乱麻,却是猛地一拍案牍:“天瘟害民,这是天谴,乃是上天降下来的警示,本官听说,有一生员,名叫陈凯之的,居然著鬼神之事,妖言惑众,这场天瘟,必是此人所起,因此,除了各县严防死守,本官立即签发拘牌,捉拿陈凯之,以顺天命!”

厅中各县的主官,顿时目瞪口呆起来。

他们和寻常人不一样,毕竟都是主政一方的大员,只听杨同知的口气,便晓得事情不简单。太后自居洛神,这是人尽皆知的事,甚至有些地方官,为了讨好,甚至要修筑洛神庙;可是杨同知说陈凯之妖言惑众,岂不是直接否认了太后呢?

大灾当前,突然提出如此敏感的问题,这……

“杨大人。”朱县令已豁然而起,厉声道:“一个同知就可以决定天命吗?“

杨同知早料到朱县令会如此,他板着脸道:“这陈凯之,乃是你治下之民,本官命你速速拿人,否则,就休怪本官不讲情面了。”

朱县令自然心知杨同知其实是想借这一次的灾祸做文章,不禁笑了:“这样大的事,请大人拿旨意出来,又或者请知府大人做主。”

听着朱县令的话里讽刺意味十足,杨同知恼羞成怒道:“你果然和那陈凯之狼狈为奸,郑县令,你来办!”

第七十九章:杀人灭口

杨同知自然是早有预案,这朱县令和陈凯之本就是一伙的,沆瀣一气,而玄武郑县令,却和陈凯之颇有仇怨,让郑县令来办自然是更为稳妥。

先拿下陈凯之,再安个罪名办了!

杨同知清楚,自己现在已成了北海郡王乃至于赵王的一柄刀,陈凯之不过是个小角色,真正伤的却是朝中太后,自己在赌,赌赵王殿下会力保自己。

郑县令听罢,不禁笑道:“下官遵命。”

朱县令冷哼一声:“大灾当前,不思赈济,诸位大人们却在此想着如何害人,天灾这是要酿成人祸吗?”

杨同知眼中掠过一丝杀机,道:“朱子和,这陈凯之的文章能呈送进京师,你也有一份吧,呵……你朱子和也难逃其咎,来啊,请朱大人且先在这同知厅里,暂先圈禁起来,正因为有了大灾,才需找到灾祸的源头,这源头,就是你朱子和,还有那陈凯之。”

“你……你敢!”朱县令豁然而起,他感到一丝不对劲了,按理来说,杨同知是没有这样胆子的,是谁给了他这样的勇气?

洛神和太后已经息息相关,在这上头做文章,将洛神赋与灾祸联系一起,这是大不敬啊,他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人?

此时,杨同知冷冽一笑道:“一切后果,本官一力承担!”

到了这个地步,杨同知已清楚自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郑县令,你且先去拿人。”

郑县令不敢怠慢,忙起身告辞,刚刚出了同知厅,郑县令正待要带着差役离去,却正好见陈凯之心急火燎地朝这里来。

郑县令面上露出了冷意:“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来人,将那人拿下。”

他手一点,几个差役已看向陈凯之的方向,而后如狼似虎地扑过去。

陈凯之已经急红了眼睛,这一场灾祸,他实在没有预料到,现在只想着从朱县令那里,打听一些消息,不妨几个差役迎面而来,直接将自己拿住,也不问情由,若是换做其他人,势必要大喊,我乃生员,谁敢拿我之类的话。

可是陈凯之却没有喊,对方显然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喊这些话没有意义。

那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越过了差役,看到了躬身钻入轿中的郑县令,却还是不太明白,自己和郑县令的确是不对付,可仇怨还没有到不死不休的地步,那么……朱县令呢?

陈凯之的心沉了下去,他意识到,这一场灾变并没有自己想象中这样简单。

“不要动手动脚,若是贵县有什么公干,我自随你们去。”

陈凯之显得坦然,要冷静,要沉得住气,恩师在疫区,生死未卜,瞧现在的状态,朱县令多半也遇到了什么麻烦,正是因为如此,眼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得靠自己了。

陈凯之的冷静,让几个差役觉得匪夷所思,陈凯之毕竟是生员,不好过于得罪,于是领头的道:“请吧。”

玄武县衙距离这里并不远,只一柱香便到,紧接着,郑县令升座,命人带陈凯之入衙堂,一见到陈凯之,立即龇牙咧嘴,拍案而起:“堂下何人?可知罪吗?”

这先声夺人,带着肃杀之气。

陈凯之镇定自若,没有被吓倒,其实他心里倒是忧惧交加,可是外表上,却绝不会显出怯意,陈凯之行礼道:“学生江宁县秀才生员陈凯之,见过玄武县县公,敢问大人,学生非大人治下之民,大人何故拘问学生?”

反将了郑县令一军。

郑县令狞笑道:“到了如今,还想找死!现在上头已查实你妖言惑众,坏人心术,行这巫蛊之事,江宁朱县令,也牵涉其中,如今自身难保,本官奉命,特来拿你,陈凯之,你可知道,你现在所犯何罪吗?”

陈凯之心里咯噔了一下,果然出事了,事情比自己想象中更加麻烦,按他依旧努力地保持着冷静,镇定自若地道:“是非曲直,自然会有人还学生一个公道。”

“哈……”郑县令笑了:“如今灾情紧急,上天不仁,已经降下了警示,都到了这个时候,谁还会给你讨什么公道,本官现在拿了你,立即要禀明杨同知,杨同知随时就会有回复,陈凯之,这可怪不得本官了,只怕你活不过今日!来,带下去。”

要杀人灭口了!

陈凯之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只是……

不对,一个同知,就算有再大的仇,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到底这问题的环节出在哪里?

几个差役已是很不客气地将陈凯之拖了下去。

陈凯之第一次意识到,这世上原来有一种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

“真的是要草芥人命吗?”关押在这阴暗潮湿的狱中,陈凯之没有大闹,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如今大难临头,他现在应该做的,绝不是痛哭流涕,也不是大吼大叫,而是理清楚这瘟疫还有杨同知已经自己所接受到的所有关系。

到了傍晚时分,牢房的门,却是开了。

有人提着灯笼进来,这里本是伸手不见五指,可是转眼,那灯笼的光线照耀,陈凯之觉得眼睛一花,便见一个黑影进来。

竟是郑县令。

郑县令板着脸,左右打量着狱房,见陈凯之沉默的模样,道:“死到临头,还在睡大觉吗?”

陈凯之见了郑县令,异常的平静,起身朝他一礼道:“见过大人。”

郑县令冷笑道:“听说你在狱中不吵不闹,倒是一点都不像囚徒。”

陈凯之对他的讽刺置之不理,只是道:“大人来此,只是为了口上占一点便宜吗?”

郑县令将灯笼挂着,背着手,踌躇满志的样子道:“同知厅里已经有回音了,杨同知已颁出了告示,将这场天瘟都推在了你的头上,说是你触怒了天上,也已择定了日期,等天微微亮一些,便拉你去菜市口问斩了。”

陈凯之对此,倒是一点意外都没有,他反是苦笑道:“好一个杀人灭口,毕竟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为自己辩护的,既然杨同知已让县公拿人,那么问斩只是迟早的事。”

郑县令觉得奇怪:“你料到了?”

陈凯之吁了口气:“难道大人真以为学生在睡大觉吗?遇到这样大的变故,学生怎么能睡得了觉呢?”

郑县令哂笑,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家伙有点摸不透了。

“那么,你在做什么?”

“在思考!”

“思考什么?”

陈凯之眸子一张:“思考事情的前因后果,思考学生还有没有救?”

“想明白了吗?”

陈凯之点头,他的目中掠过了一丝精光。

“可有答案了?”郑县令冷笑着。

陈凯之道:“有!”

郑县令越来越古怪起来:“嗯?”

陈凯之正色道:“杨同知要杀人灭口,他的目标,直指的乃是太后,他一介同知怎么敢做这样的事,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授意指使他这样做,什么人敢针对太后呢,想必郑县令心里,也知道答案,这些人一定权势滔天,甚至实力不在太后之下,否则杨同知,哪里来的胆子?”

郑县令面无表情,目中却是杀机重重。

陈凯之又道:“杨同知要杀人,为何不亲自动手,却是让大人这玄武县令来?这就说明,杨同知虽然在豪赌,可是这一场赌局,他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正因如此,他得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借刀杀人。大人就是这柄刀。”

郑县令冷哼一声,只是一双直直地看着陈凯之的眼眸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幽深。

第八十章:豪赌

陈凯之此时脑中已是无比的清明,死亡距离自己越近,却仿佛自体内涌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他无畏地看着郑县令,意味深长地继续道:“可是郑县令呢?郑县令打算怎么办?对郑县公来说,学生就是一个烫手山芋,若是真按杨同知的意思,杀了,将来秋后算账,郑县公必是难辞其咎。可若是顶住了压力,保住了学生,那便是直接得罪了杨同知,甚至是杨同知背后的人,这两方面的人,哪一个都不好惹。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学生是小鬼,县公乃一县之长,本是金贵,可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小鬼呢?”

郑县令缓缓地眯起了眼眸,只是从那眼缝里掠过了一丝精光:“那么,你猜本县会怎样做?”

陈凯之道:“学生与县令,虽有些过节,却还不至不死不休,所以学生的猜测是,县公会放了我,不过不是明放,而是暗放,只有如此,才能做到两不得罪。”

“你猜错了!”郑县令冷笑着道:“你在狱中呆了这么久,只想到了这些?真是可笑,一点小聪明,便自以为自己运筹帷幄,掌握了所有人的心思。”

错了?

陈凯之顿时头皮发麻。他很清楚错了的后果,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怎么,难道这郑县令本就是杨同知的心腹?又或是,这家伙睚眦必报,索性也要和杨同知一样,进行一场豪赌?

“学生错在哪里?”

郑县令盯着陈凯之,使陈凯之浑身发寒。

郑县令慢悠悠地道:“本官会放了你,也会偷偷放了,你错就错在自以为聪明,结果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骄傲地抬起下巴,继续道:“本官放你出去,固然也有你所说的缘故,可是真正的根本,却是本官虽也偶尔收受人钱财,在外养了几个外室,可本官还是个好官,是一个好人。”

陈凯之微微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看着郑县令。

郑县令清高地道:“滚吧,不必谢本官,本官只是在做一件对的事,本官再如何不好,但是屈打成招,草芥人命的事,本官是不屑做的。”

陈凯之顿了一下,最终点点头,抬腿要走。

“回来!”

陈凯之头发麻,从郑县令说话的口气来看,这人……神经病,听他叫唤自己,陈凯之以为他又改了主意。

郑县令瞥了陈凯之一眼:“你出去之后,立即逃得远远的,逃出金陵,隐姓埋名吧。盘缠可够吗?本官倒是可以施舍你一些银两。”

远走高飞?

陈凯之站定了,几乎没有权衡,便道:“多谢县公……只是,学生不打算走?”

“嗯?”郑县令皱眉。

陈凯之道:“莫说学生蒙受了不白之冤,绝不肯一辈子躲躲藏藏,做一世的逃犯;何况学生的恩师还在疫区生死未卜,学生怎么能走?师者,父也;恩师平日待学生虽然严苛,可是学生既已拜入他的门墙,而今恩师有难,学生怎么可以远走高飞了之?县公,有人想要害我,同时在这金陵,一场巨大的瘟疫就要蔓延,此时此刻,学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什么路?”郑县令觉得很诧异,他想不到陈凯之这个家伙如此的‘胆大’。

陈凯之深看他一眼,眼眸中闪过了决然:“迎难而上,谁想我死,我便十倍百倍奉还;但是我不会丢下我的恩师不管,同时,若是有办法,我也不会对这金陵万千百姓的性命置之不理。”

郑县令不禁失笑:“你……口气太大了。”

陈凯之朝他一礼,而后道:“不试过,怎么会知道呢?即便因为如此而死在这里,那也是命,学生其实已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再死一次。可是比死还难受的,却是让陷害学生的人,依旧逍遥法外;让逆贼的奸计得逞;还有……因为这一次的灾荒,而无数人流离失所,无数人死于非命,大难当前,若是不做一些事,却舍弃一切,逃之夭夭,学生一辈子都不可能心安,与其这样悲哀和愧疚地活着,不如……学生也来赌一把,县公,后会有期。”

说罢,陈凯之没有再犹豫,身子一闪,已是冲出了这囚笼。

郑县令背着手,灯笼的光线给他拉了一个长长的影子,这影子纹丝不动,甚至郑县令的面部表情,似乎也僵硬着没有动,沉吟了良久,他轻声喃喃道:“但愿……后会有期吧。”

站了半响,提着灯笼,郑县令才脚步轻快地走出了县牢。

门口一个狱卒朝郑县令行了个礼,郑县令朝他使了个眼色,这狱卒会意,顿时大叫道:“来人啊,来人啊,逆反陈凯之逃了,来人……”

在这道冲破夜色的叫喊声中,郑县令已不疾不徐地消失在了月下。

………………

月色如钩。

只是三更的梆子声已经响起,天即将要亮了。

陈凯之从狱中出来,迎着晨露,脸色凝重,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很明白,自己即将要走一条极艰难的路。

固然这个时候,他可以选择逃出金陵,改名换姓,重新开始,可是诚如他方才对郑县令所言,有些事,他放不下,有些人,他不能枉顾。

还有一些人……

想到那杨同知,陈凯之的心里涌出了一股恨意,他从未如此恨过一个人,谋害自己,草芥人命,倒也罢了。可在大灾当前,他却只是顾着私人恩怨,只想着铲除异己,而不将心思全意地花在那些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无辜百姓身上,这种人猪狗不如。

那么……

“你就别怪我陈凯之不客气了。”陈凯之边走,边喃喃低语。

遇到任何事,陈凯之下意识便开始思考,上一世他也曾遇到过无数的挫折,早已练就了遇事冷静的习惯。

现在,有人拿着所谓‘上天警示’的名义,借此想要置自己于死地,大灾当前,上天的警示,某种意义来说就是大义。因为老天爷是不会真的能开口说话的,可在这种时代,老天爷恰恰又是不可忽视的存在,它甚至超越了皇权,正因为如此,在这个时候,若是有人提出这么个大义,谁能证伪呢?

不能证伪就意味着,陈凯之已经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除非他死,否则谁也说不清这一场大灾,是不是与他有关。

“这些人,真是心狠手辣!”陈凯之知道,对方这些人,个个位高权重,甚至连那杨同知,也不过是小鱼小虾,他们要对付的人,绝不是自己,自己不过是一个他们借此发难的一个导火索而已,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可是……自己必须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别人更好。

他们现在占据了大义,那么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秀才,凭什么抵抗呢?

可在转瞬之间,陈凯之已经有了主意。

他也可以有一个大义,只有用这种大义来对抗这些人的大义。

念及于此,陈凯之却不急,脚步稳健,并不匆匆,在这黎明之前,一个人若是走得急,是极容易引起人警觉的。

他现在虽是逃犯,却一丁点逃犯的觉悟都没有,却仿佛是一个习惯了晨走的读书人,脚步不紧不慢,徐步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第八十一章:赴难

在大陈任何一个城市,文庙永远都处在城池的中心位置。

即便此时天微微亮,天边只翻起了鱼肚白,曙光出露,可是此时,许多货郎已经摆好了摊子,文庙这里永远是最热闹的所在。

虽然近来疫情流行,不过疫区已经封锁,足足有四个街坊,对于寻常百姓们来说,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也有一些读书人忧心于疫情,也愿来此凭吊孔圣。

衍生公,乃是大陈朝的图腾,但凡国家有难,总有无数的读书人,在此流连陈告。

三三两两的读书人已是到了,人人面色忧心忡忡,等到陈凯之出现的时候,不少人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陈凯之不是被拿了吗?”

“他怎么会出现?”

寻常的百姓,或许消息并不灵通,可是读书人的消息,却是灵通无比的。

有人禁不住跃跃欲试,想要协助官府拿人,却又踟蹰了。

毕竟虽是听说陈凯之被拿了,可现在他大大方方地走进来,或许……是官府放了他也未必,自己何必做这坏人?毕竟都是读书人,做人留一线。

只见陈凯之到了殿中,越过了亚圣们的石像,走到了衍生公的坐像之下,陈凯之抬眸,看着这享受香火的人像,缓缓拜下,而后口里朗声道:“衍生公在上,门生陈凯之泣血陈告。”

他顿了顿,便又道:“门生出身微薄,却铭记衍圣公教诲,一日不敢荒废学业,门生拜入方正山前辈门墙之下,得他教诲,今日他惨遭不幸,人在疫区,至今生死不知。如今这金陵举目上下,瘟疫横行,生灵涂炭,门生势单力薄,身无尺寸之长,只是衍生公教诲,门生依旧铭记于心!”

陈凯之的眼中露出毅然决然之色,他抬眸,看着这石像,提高了音量,此时他气血翻涌,想到遭人构想,想到自己陷入了绝境的恩师,不禁双目微红,振振有词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又曰:天下先贤,乃至明王圣主,无不尊师重道。而今恩师有难,弟子岂有坐视之理,学生今日,欲与恩师共赴天瘟之难,叩首,叩首,唯请至圣先师保佑,保佑金陵军民百姓,能免遭罹难,保佑恩师,化危为安,学生再叩首!”

赴难?

许多读书人呆住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而且陈凯之只请那至圣先师保佑军民百姓,保佑他的恩师,唯独没有请这先师保佑他陈凯之……

却见此时,陈凯之双目微红的站起,左右顾盼一眼,朝他们无声地作了个揖,有人是认得陈凯之的,若是一炷香之前,或许因为碍于逃犯的身份,会有所避讳,只是现在,却也是郑重其事地回礼,道:“凯之,欲往哪里去?”

陈凯之坦然一笑道:“去寻恩师。”

说罢,人已匆匆去远,只留下了文庙之中,不少震撼的读书人。

只是……

去寻恩师?他的恩师乃是方先生,方先生乃是名士,不是早听说人在疫区里吗?那他……要去疫区?天,这是九死一生啊,要知道这天瘟厉害无比,一旦沾染,就是九死一生。

为了尊师重道,这家伙,竟有这样的勇气。

不少人的心里自叹不如起来,须知对读书人来说,尊师和忠孝,都是至高无上的品质,而这三者之间,则是互有联系的,尊师的人,一定是至孝之人,而至孝之人,一定忠君,天地君亲师,对恩师尚且如此,何况其他呢?

有人不禁嘀咕起来:“听说同知厅里,昨日颁布榜文,痛斥陈凯之不敬神明,才惹来此祸,现在看来……只怕是那杨同知栽赃陷害。”

“我听闻,杨同知和陈凯之,早有嫌隙。”

“真是可恶啊。”

这时,似乎是官差们得知了消息,他们搜了一夜,得知陈凯之来了文庙,几个差人匆匆而来,口里大叫着:“莫走了陈凯之,陈凯之何在?”

读书人们个个默不作声,有的偏过头去,置之不理,有的则是面带愠怒之色:“寻陈凯之,怎么寻到这里来?滚开,莫脏了文庙。”

那几个差役哪里敢在读书人面前耀武扬威,只得悻悻然的告辞而去。

…………

已是靠近了疫区,陈凯之所经之处,越是靠近这里,越是没有什么人烟。

他深吸一口气,快步走过去,此时,几个差役正倚墙假寐,他们的主要职责,是严禁疫区中的人出来,却绝不会担心有人会往疫区里去,要知道,这里头现在可是人间地狱,惨不忍睹啊。

他们冷不防看到有人朝这里走来,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等擦了擦眼,果然看到有人要走过去,于是大叫道:“瞎了眼……”

话不及出口,却见那人侧目而来,朝他们一笑,这笑中带着平和:“我进去寻恩师,请代我向周大哥问好。”

是陈凯之……

不等几个差役反应,陈凯之已是踱步进去。

差役们想要追,可是陈凯之已是越过了雷池,他们哪里敢向前一步,这疫区里头,他们本就半步都不敢踏入。

陈凯之抛下身后的人,信步进入这几条熟悉的街巷,远处,能听到隐隐的哀嚎,他脚步加急,朝着县学的位置去,沿途上,见有人衣衫褴褛地靠着墙根,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街道上,只余下了破败的痕迹,他们已经被官府放弃,各处的街头,据说都预备了弓手,任何人想要走出去,立即格杀,陈凯之之所以无恙,不过是因为他是走入疫区,而非离开罢了。

绝望的人,此刻一个个双目无神,甚至在街道上,可以看到几个无人管理的尸首。

一切……都是触目惊心,陈凯之看得头皮发麻。

心里却想,自己上一世,可是打过许多疫苗的,也不知来到这个世界,疫苗还有没有用,他心里又担心恩师的安全,脚步越来越急,等到了县学,这里仿佛荒芜了一般,不见人烟。

陈凯之心里大急,连忙冲到恩师的住处,啪啪地敲门。

门竟是开了一条缝,却见吾才师叔不耐烦地探出头来道:“是谁?说了这里没有药了。”

只是他一见是陈凯之,像是见了鬼似的道:“凯之,你来做什么?”

陈凯之懒得理会他,直接冲了进去,慌不择路地往书斋走,身后的吾才师叔叫道:“在卧房,在卧房。”

看他中气十足的,理应还没有染病,不过听说这个时候恩师在卧房里,陈凯之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忙不迭冲进卧房去,果然看到恩师卧床在榻,面上生出了许多红疹,甚是可怕。

陈凯之箭步上前,竟不知怎的,双目红了起来,恩师算是他现在在这个世上的亲人了,看到恩师如此,他怎会不难过?

他脸上露出既忧心又忧伤的神色,拜倒在塌前,口想要说点什么,却是哽咽,好不容易才挤出话来:“学生拜见恩师,学生来迟了。”

第八十二章:威胁

原是一直闭着眼睛的方先生,终于张眸,只是目光显得有些涣散,他努力地打量着陈凯之,而后讶异地道:“是凯之?”

陈凯之点了点头,泪眼婆娑道:“是,恩师,你不打紧吧。”边说,他边更靠近方先生一些,好使自己耳朵离得近一些,让恩师说话少费力一些。

方先生沉默了,良久,本是身子虚弱的他,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挣扎着坐起,举起手,便是给陈凯之一个耳刮子,厉声道:“你……你来做什么?你糊涂啊,老夫……已五十有三,即便是染了病,这辈子也是活得够了,你明明在疫区之外,却来这里作死吗?你……你不是说你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你不是要娶那荀家的女儿,你……不是要求取功名,你……真是糊涂啊。”

陈凯之心里难受得紧,脸上火辣辣的痛,却是不敢反驳,只是道:“学生知错了,只是恩师在此,学生不得不来,恩师,我先给你看看病吧。”

方先生像是因为方才的剧烈举动,一下子抽空了他所有的气力,又无力地瘫了下去,长叹了口气,才忧心忡忡地道:“不必了,老夫也略知一些医术,这天瘟,在十五年前就曾肆虐江南,造成十室九空,想当初,多少御医和名医在寻找救治之法,尚且无计可施,老夫……自知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本来还幸在你和你的师兄,总算在外还能平安,可是想不到,你这样的糊涂,你……还年轻啊……”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道:“别人治不了,不代表学生没有机会,即便退一万步,现在这疫区里,数以千计的人染病,与其坐以待毙,为什么就不能试一试呢?恩师,就让学生来试一试吧。”

方先生的眼眸总算有了一点带着希望的光芒,道:“你懂治病?”

陈凯之摇头道:“学生不是很懂,但是倒是听说过一些偏方。”

他哪里有什么偏方,当初他背井离乡,去了非洲大陆,在那里因为医疗简陋,整个大陆,甚至连基本的防疫体系都不曾建立,各种瘟疫横行,作为客居在外的人,陈凯之就曾遭遇过不少大规模的疫情,也正因为如此,他对一般的传染病,多少有一些了解。

方先生则只是一声叹息,目光里又恢复了那浓浓的忧心。

………………

在同知厅里,杨同知半夜得到了玄武县的奏报,忙将那郑县令叫了来。

一见到郑县令,杨同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兴师问罪道:“郑县令,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转眼之间,那陈凯之便逃了?”

郑县令躬身行礼道:“是下官失职,还请大人严惩。”

杨同知面带冷笑,失职,严惩?这老东西,其实是明知道自己不能拿他怎么样,自己已经处置了一个江宁县县令,难道连这玄武县令也一并处置掉吗?

他尽力地使自己平息怒火,假作镇定地道:“本官已经派人去捉拿了,他是插翅难逃。”

郑县令道:“大人运筹帷幄,区区一小小生员,比是难逃大人反掌一握,想来定是手到擒来,全不费功夫的。”

这口气,听着怎么像是讽刺?

杨同知坐下,呷了口茶,道:“而今防疫之事,非同小可,江宁县的朱子和,本官已命人将其看管起来了,这江宁县的防疫,本官亲自过问,江宁县乃是疫情的重灾区,可是你那玄武县,却也不可心存侥幸。”

郑县令连声说是。

杨同知说了几句,觉得没什么意思了,正待要打发郑县令走。

这时,却有人急匆匆来禀告:“大人,大人,陈凯之,今儿清早在文庙里出现,他在那陈告,说是恩师在疫区,请至圣先师庇佑,接着……接着……他就进了疫区……”

“什么!”杨同知脸色一变,下意识地豁然而起。

进了疫区,陈凯之固然是死定了,这天瘟厉害无比,何况一旦封锁,那里就是死地,即便没有染上天瘟,里头的存粮也是不够,所谓天灾之后,势必会导致人祸,官府是不可能因为你没有染病,就放你出来的,因为谁也不能确保绝对的安全,可是陈凯之送死倒也罢了,却先去了文庙祭拜,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杨同知冷冷地道:“这个贼囚,想做什么?”

这文吏道:“学生……学生也不知,只不过……据闻浦口县那边,已经撤销了大人的文榜。”

杨同知猛地打了个激灵。

文榜是昨日下发各县张贴的,无非是指斥陈凯之乃是一切祸乱的根源,通缉捉拿逆犯陈凯之。陈凯之这边告了孔庙,转过身,就进去了疫区,浦口县距离金陵不远,就在城外,属于郊县,这县令和自己的关系不好不坏,可是听到这风吹草动,立即撤下文榜,意思就再明白不过了。

因为尊师重道!

为官的人,即便是礼敬神佛,对老天爷有敬畏的心理,可是终究,每一个人都以衍圣公的门生而自诩,对于所有读书出身的官员们来说,尊师重道是至高的美德。

现在你杨同知说陈凯之做了什么事,触怒了上天。可是一个奋不顾身走进疫区去救师的人,一个具有如此品德的人,会伤天害理,这……说的过去吗?

浦口县的动作很快,显然不只是因为这位县令大人对陈凯之产生了敬意,多半也是有其政治的考量,毕竟他们是儒生,儒生敬鬼神而远之,虽然尊敬上天,但是却不必过于理睬,那位浦口县令本就是大儒,出身自经义传家的诗书之家,绝不会做什么辱没门楣的事。

想明白了里面的关节,杨同知顿然暴怒,厉声道:“姓张的,竟如此率性而为!”

郑县令深看了杨同知一眼,心里也忍不住佩服起陈凯之,陈凯之这家伙,简直就是用生命在和这杨同知对着干啊。

郑县令的脸上一正,好整以暇地道:“大人,浦口县令并没有错。”

杨同知瞪了他一眼:“怎么,你有什么高见?”

郑县令心平气和地道:“天地君亲师,尊师者,无不至孝,至孝者,无不忠君,忠君者,无不敬畏天地。陈凯之尊师贵道,这是大德,大德之人,怎么可能会触怒上天呢?大人,请恕下官无礼,这便告辞,回到衙里之后,立即撤除榜文,也免使到时群议汹汹,士林清议沸腾,才改弦更张吗?到了那时,已是迟了。”

杨同知不禁错愕地看了郑县令一眼,但更令他心里深感意外的是,那陈凯之临死之前,竟玩出了这么一手。

下一刻,他冷冷一笑道:“郑县令,你以为这件事是老夫一人的主意吗?”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这是在告诉郑县令,这件事没有这样简单。

郑县令却依旧面不改色,抬头迎上杨同知那阴冷的眼眸道:“下官宦海沉浮,有些事怎么会看不透呢?这件事的背后,的确远没有这样简单,可是陈凯之不进入疫区倒也罢了,他本可以逃之夭夭,却为了恩师步入死地,如此大德,此等勇气,实令下官佩服不已,下官既然明知道有些事错了,若是此时,下官还一意孤行,如何对得起良心?”

“良心?”杨同知气极反笑:“你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在任上贪墨了多少钱财,你也配谈良心?”

郑县令沉默了,他似乎在权衡什么,最后他正色道:“下官或许不是一个好官,但是下官还是有一些些的良心,虽然不多,却也足够提醒下官要做一件正确的事。下官在此拜别,大人,请恕下官先行告辞。”

杨同知看着郑县令远去的背影,心里震怒,同时在他心里生出了一丝不妙的念头。

他原以为一直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可没想到,顷刻之间,金陵的舆论和人心居然翻转。

“好,很好,那么就看这金陵是谁做主。”他低声喃喃念着,随即道:“来人,传本官的命令,下一份公文给金陵神策卫,因灾情紧急,请该卫指挥急调兵马,固守疫区外围,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来!”

顿了一下,才又道:“陈凯之啊陈凯之,你这是死到临头,还想背后捅本官一刀啊。”

第八十三章:噩耗

一封封奏疏,火速送至了洛阳。

洛阳已是满朝震动,十五年前,那一场横行江南的天瘟,实在给了太多人深刻的记忆了。

但凡是朝中的老臣,都曾经历过从南方报来的一份份触目惊心的数字,而这里头每一个数字的背后,更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而在当时,所引发的朝野震动,也足以让人记忆犹新,灾难所带来的人心惶惶,还有那无数的流言蜚语,最终,先帝所采取的措施,便是罢黜无数的官员,抄没无数的官绅,借此,来平息民愤。

每一个人都能意识到,当初那场巨大的震荡,将会在现在再一次重现,只是最终谁会做这替罪羊,这一次的伤亡又会到何等恐怖的数目,却是未知。

而眼下,每一个人能做的,就是尽力做好防灾的准备,虽然金陵那里,上陈的奏疏中声称已经隔离了患者,可是谁都清楚,天瘟最可怕之处就在于,它是无孔不入的,上至朝廷,下至官府,根本就没有任何防范的措施。

在洛阳宫的承德殿里,已经连续举行了十几次朝议,为的还是这一次的瘟疫之事。

今日……照例,朝议进行。

襁褓中的天子,此刻被宦官小心翼翼地抱着在金殿的一侧,而太后娘娘,此时也被惊动了,在这里已设了珠帘,坐在珠帘之后。

金陵给她带来了亦喜亦忧的两个消息。

她唯一的儿子,陈无极终于有了下落了,张敬选俊回来,如实相告,这确实给了太后一个极大的惊喜。

从出身到身上的三颗痣,无一不与自己的儿子一模一样。

可是……一场席卷金陵的天瘟,却又令太后忧心忡忡起来。

张敬弓着身,站在太后的身侧,面上挂着微笑,只是这微笑的背后,似乎透着某种隐忧。

他瞥了一眼太后,太后靠在椅上,后头枕了软垫子,用手轻撑着面颊,似在假寐,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直到外头百官高呼万岁之后,太后的眼眸猛地一张,似乎穿过了珠帘,看到了百官朝拜的景象。

张敬便扯着嗓子道:“太后有旨,都平身吧。”

太后依旧纹丝不动,外间则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半响,终于有人道:“陛下,臣钦天监监正曾玉有事要奏。”

陛下尚在襁褓,自然无法回应他。

太后只给张敬使了个眼色,张敬隔着珠帘道:“有事早奏。”

这曾玉显然是老迈,说话一喘一喘的:“近日,金陵大灾,臣夜观天象,见白虹贯日星兆,晕者,攻也,日晕的出现和阴阳交和有关,阴阳相协,则万事俱顺,而阴阳颠倒,乃阴气攻纯阳之故也。所谓晕不时见,女谒乱公,此……”

太后猛地凤目张大,那凤目,愈发的幽深不可见底。

“住口!”张敬也是吓了一跳,阴阳颠倒,这预示着什么,当今虽有天子,可是天子年幼,朝政几乎出自太后,这曾玉好大的胆子,借着这一场金陵的瘟疫,居然敢说是上天警示,是因为阴盛阳衰,岂不是暗示,这是太后主政的缘故吗?

那曾玉听罢,忙叹口气道:“臣死罪,死罪。”

太后却是朝怒气冲冲的张敬使了个眼色,而后嫣然笑了起来,她徐徐自座上起身,侧立两旁的女官会意,蹑手蹑脚地卷起了珠帘。

太后一身凤装,徐徐踱步而出,便见这满朝文武,一个个都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太后风淡云轻地道:“阴盛阳衰,才惹来这场灾祸的,是吗?”

曾玉吓得魂不附体:“臣不过是以天象而论……”

太后却压根不理会一个小小的钦天监的监正,美目似是会传情一般,含着笑意一闪,定格在了百官之首的一人身上:“赵王殿下以为呢?”

赵王已是年过三旬,相貌堂堂,身段修长挺拔,一身蟒衣,玉带束腰,显得器宇轩昂。

赵王只淡淡道:“娘娘,臣弟不懂天象。”

太后只是笑了笑:“是呢,曾卿家方才是内行,这种话,当然要借着曾卿家之口才能说。”

百官都噤若寒蝉,一言不敢发。

赵王沉默了一下,才又道:“不过臣听说,金陵那儿有奏,说是有一个叫陈凯之的生员胡言乱语,以鬼神之说,牵强附会,以至上天降下警示,才酿成今日这样的灾祸,金陵同知杨校已经下令捉拿那陈凯之,谁料到此生员胆大包天,竟是逃之夭夭,进了疫区……”

听到这里,太后的娇躯已微微一颤。

陈凯之这个名字,太后已是化作了灰烬,她也记得了。

只是她万万想不到,他竟……进入了疫区。

那天瘟的可怕,太后岂会不知?

赵王一面说,一面看着太后的脸色。

太后却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是轻描淡写地道;“噢,还有呢?”

“没有了。”赵王的眼底不禁露出了失望,他很希望这个嫂子勃然大怒,因为陈凯之的鬼神之说,正是洛神,现在在这里提出,动摇的正是这皇嫂的名分。

“哀家……知道了……”太后只轻轻地应道。

就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太后只嫣然一笑,便又徐步回到了珠帘之后。

张敬便扯着嗓子道:“议事吧。”

朝议继续在进行,已有人开始振振有词地抨击杨同知了,自然,也有人反唇相讥。

这朝堂上,历来都是闹哄哄的,回到了珠帘之后的太后,俏脸却是瞬间阴沉了下来,她不露声色地静听,直到朝议结束,百官告退。

在这终于变得安静下来的宫殿里,太后抬眸,冰冷冷地道:“张敬留下,其余人……都退下去吧。”

宫娥和女官们随之行礼,告退而出。

这里,便只剩下了太后和张敬。

张敬立即拜倒,惶恐不安地道:“奴才万死,奴才……早就该将殿下带回京师来的,若是如此,何至于……”

太后像是一下子变得疲倦不堪起来,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而两行清泪,直到这时候,才自眼角流淌下来。

她的声音少了方才的淡然,带着极少在外人跟前显露的忧伤道:“这是噩耗啊,完了,一切都结束了,那是哀家唯一的孩子啊,找了十三年,十三年啊,这十三年来,哀家无一日不是在日思夜想,哪里想到,刚刚才有了喜讯,最终……得来的却是如此噩耗。”

方才还不怒自威的脸庞,此刻已是泪珠满脸,令这个高高在上的女子,一下子多了几分柔弱。

第八十四章:救命

张敬在宫多年,自是早就练就了一颗玲珑之心。

听了太后的话,便明白了,太后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娘娘方才为何不借此机会震怒?”张敬心里稍安一些,小心翼翼地继续道:“那金陵同知,真是该千刀万剐。”

太后的眼泪如梨花雨下,却只是哽咽,没有肆意地放声大哭,她的指尖,已是掐入了手心,殷红的鲜血,自手心流淌了出来,她娇躯不禁打了个寒蝉:“因为哀家不能,这一切……显然都是有预谋的,从金陵同知借着洛神赋做文章,再到钦天监,说什么阴阳颠倒,呵……哀家难道会不知道有些人在打什么主意吗?这些人已经等得开始不耐烦了,他们巴不得哀家勃然大怒才好,哀家……怎么会让他们得逞。”

她眯起眼睛来,又道:“这个时候,哀家要做的,是该冷静,定要冷静,天塌下来,哀家也要比他们更加坐得住。你还没听明白吗?这件事是谁报来的?是赵王。一切的奏疏,本来应当通过内阁,转通政司传递入宫的,可是为何赵王会先得到消息?”

说到这里,太后的眼眸猛地一张,这眼眸突然锐利的如一把尖刀,她的目中虽然带泪,可是深邃的眸底深处却暗藏着无数复杂的情绪,她不屑于顾地冷冷一笑道:“这说明消息走漏了,是在内阁走漏的,内阁乃是中枢,在里头办公的大臣,无一不是我大陈朝的栋梁,能查阅金陵奏报的人,更是凤毛麟角,那么……这其中是谁敢冒这样大的风险,给赵王传递消息呢?”

太后的眼睛落在了张敬身上:“他……这是在向哀家示威,让哀家看看他的厉害,他在告诉哀家,这朝野内外,有多少‘他’的人,他能把手伸到金陵,伸到内阁,那么……还有多少地方,乃至于卫戍宫中的羽林卫,他又伸了多少呢?”

张敬打了个寒颤,不禁担忧起来:“那么太后……”

太后摇摇头,道:“这一场灾难,让他们胆子大了起来,天瘟……天瘟……问题就在这天瘟上头,一旦天瘟肆虐,死伤不计其数,到了那时候,天下臣民,无不抱怨,现在哀家听政,这些怨气自然都将直指哀家。”

“哀家……现在要忍,要伺机而动,不能急,决不能急,只是……”她抬眸,她太清楚有些人想借着这场天瘟,想要动摇她的根基,打击她的合法性,她努力地使自己冷静,突然又苦笑:“可是……忍了又能怎么样呢?哀家的无极……已是绝无幸免了……绝无幸免了啊。”

她突然吃吃地笑了,笑中带着绝望:“哀家的儿子,哀家等了他十三年,这十三年来,每一个夜晚,哀家都梦见他,可是……他终究……又没有了,自此之后,真正的是天人相隔了,哀家……也没有什么指望了。”

只是,说完了这些,她的脸上突然地露出了残忍之色:“哈……哀家之所以忍,是因为……哀家要铲除掉这些害死了哀家儿子的人,哀家绝不会让他们好好地活着,他们,一个……都不留,再等等吧,哀家已经不怕等了。张敬,你立即派人去金陵一趟了,固然无极……现在生死未卜,哀家……虽已不抱任何期望,可是……”她抬眸,郑重其事地看着张敬:“哀家希望,他还活着。”

张敬心里一沉,他很清楚,皇子殿下其实是必死无疑的了,却还是乖乖地拜倒,叩首道:“奴婢遵旨。”

太后挥手,张敬才徐步悄然地告退而出。

女官和宫娥们蹑手蹑脚地入内,此时太后早已收敛了泪,眼里虽还留了一团朦胧,如烟似幻,却难以让人想象,现在这么笑容可掬的娘娘,方才经历了何等的锥心之痛。

太后双目似是含情,左右四顾:“夏日炎炎,金陵的灾情,也不免令人焦躁。听说……畅春园的兰花俱都盛开了?”

女官回禀道:“是。”

太后便伸出手,忙有女官架起了手,太后的柔荑轻轻搭在她的臂上,一如既往的雍容华贵,她轻启朱唇:“走,去赏一赏吧。”

…………

一炷香之后,一个小宦官疾步到了一处偏殿,偏殿幽森,细细而看,只见那阴影下,盘膝坐着一个人影。

小宦官拜倒在地,战战兢兢地道:“娘娘去畅春园赏花了。”

人影僵硬着不动,宛如磐石。

良久,这人才轻叹了口气:“知道了,退下吧。”

偏殿的门又重新紧闭起来,只留下这偏殿中一盏油灯,盘膝而坐的人依旧还在阴影下,看不到表情,只听到他那低沉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宫殿里低声呢喃:“她还有心思赏花,莫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了今日……她还有什么底牌?不,不对劲,越来越不对劲了。”

…………

此时,在金陵的那县学里已是荒废下来。

疫区之中,到处是无人过问的尸首,还有那不知从哪里钻出的野狗,一阵破败。

方先生是略通医术的,所以他能很清晰地说出自己的症状。

陈凯之认真细听,一一记下。

大抵,他对这所谓的天瘟,心里已有一些数了。

当初陈凯之在黑叔叔那里,遭遇过许多传染病,如流行感冒,如疟疾,这些在后世的小病,放到了这个时代,可能就足以致命了。

从方先生的叙述中,陈凯之大致能判断出,这理应是一种类似于登革热的病症。

所有人都以为,所谓的瘟疫,完全是依靠人与人的接触传染,可事实上,这登革热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是通过蚊子来传染的。蚊子无孔不入,其实登革热的致死率理论上并不高,可是传染率却是惊人,而且无孔不入,这就极容易引发恐慌。

而一旦恐慌蔓延,几乎所有的病患,根本就无法得到有效的救治,甚至直接被遗弃,许多人何止是病死,因为大面积的营养不良,以及各种恐慌带来的后果,反而使死亡直线上升。

陈凯之坐在方先生的榻前,心里思索着,忍不住道:“敢问恩师,十五年前,是不是也在这个时节发的疫情?七月,还是八月?”

方先生一副病入膏盲之状,气若游丝,还是勉力地张口道;“是七月半。”

陈凯之心里暗想,这就没有错了,果然是登革热,登革热只在七八月份流行,等到天气转凉,立即销声匿迹,可即便如此,这种无孔不入的疫情,所造成的隐患和伤亡,也足够恐怖,即便是在上一世,莫说是黑叔叔,便是基础较为完善的台湾地区,一个登革热,亦能造成数十人的死亡,何况是这个时代?

眼下要预防这疫病,首要的是防疫,所谓防疫,便是除蚊;否则就算这里隔离了,用不了多久,整个金陵,乃至于半个江南,亦可能造成巨大的灾祸。这其次,便是下药了,陈凯之看着处在高热的恩师一眼,心里知道,恩师是自己第一个救治的对象。

陈凯之想了想,便长身而起,冷不防撞到了身后的吾才师叔。

原来吾才师叔一直站在身后,仔细一看,满脸胆战心惊的样子。

陈凯之便道:“这里有药没有?”

“没……没有的。”吾才师叔忙摇头。

陈凯之却看出了他的心虚,便板着脸厉声道:“这是救恩师的命!”

吾才师叔才讪讪道:“我偷偷备了一些,有备无患……”

第八十五章:救人就是救己

其实这种疫情,人为的被渲染大了,与其说是瘟疫,其中只怕还夹杂着不少人祸,就比如官府根本不知这所谓的天瘟是依靠蚊子传染,下懿旨的进行隔离,哪里出现了病患,立即隔离几条街巷。

这样一来,隔离区里的人,便免不了人心惶惶,物资又不充足,一旦染病,莫说救治,寻常人都不敢挨近,怕是连口水都没得喝,能救活的,就这样被拖死,本不该染病的,偏偏在这种环境之下非要被感染不可,感染的人数越多,恐慌越大,恐慌越大,死伤愈多。

“这就是古代啊。”陈凯之心里摇头,恩师显然已经出现了登革热急诊的症状,已经不能再拖了。

陈凯之一脸正色地对吾才师叔道:“赶紧去取药,我知道一个方子,这些药都要配齐。”

吾才师叔不禁道:“凯之啊,你懂医术?”

陈凯之知道,这位师叔其实是在质疑他。

这个时候,必须得让人信服不可:“师叔,我昨夜做了一个梦,可以救恩师的,你信不信?”

“啊……”吾才师叔微微一愣。

这便叫对症下药,陈凯之若说自己懂医术,吾才师叔也未必肯折服,因为懂医术的人多了,这时代,但凡是读书人,都略懂一些医术的。

可若是托梦就不同了,这是神迹啊,师叔这种货色,多半就信这个。

“嗯?”吾才师叔似乎有点明白陈凯之话里的意思了,狐疑地看他。

陈凯之面不红心不跳,这便是混社会的本能,说瞎话首先就得连自己都信,假的说的必须跟真的似的,他正色道:“夜里,我梦见了至圣先师,说是不忍江南赤地千里,赐我一个良方,教我救治百姓,眼下先救恩师,不要啰嗦,耽误不得了。”

吾才师叔当然不敢全信,可现在他也在疫区,这几日一直在惶恐不安中度过,陈凯之的话,不啻对他来说是救命稻草。

只迟疑了一下,他便忙道:“你开方子,我抓药。”

陈凯之没有怠慢,直接就地铺了纸张,写下了药方,这些药方他依稀记得一些,不过是上一辈子穷极无聊看过的,都是中药,他记忆力极好,有过目不忘之能,自然早就牢记在心。

写好了药方,方才道:“你速去安方煎药,我预备热水,噢,拿毛巾来。”

得了登革热的人,必须降温散热,还需通风。

而恰恰,因为是传染病,所以导致这个时代,对于这种病症,却多是采取隔离处理,病患被捂在密不通风的房里,这反而加重了病情,使死亡率直线飙升。

陈凯之显得很笃定的样子,使吾才师叔不得不信服。

陈凯之已不理他了,火速去将门窗统统打开,接着去打了井水,拿了巾布浸湿,敷在恩师额上,同时烧了开水,等凉透了,再给恩师服下,至于被褥之类,统统掀开,便连恩师的里衣,陈凯之起先还有些犹豫,可细细一想,这也算是自己的半个父亲,索性直接将他衣衫脱下来,方先生还留着一些清醒的意识,禁不住道:“你……你要做什么?”

陈凯之突然有一种成就感,哈,哥们也是剥过恩师衣服的人啊。

虽是这样一想,其实心里并不轻松,因为陈凯之也不知这个法子有没有用,不过唯一令陈凯之庆幸的是,这场瘟疫,只是登革热而已,与其说这场瘟疫是天灾,还不如说是人祸,等方师叔煎了药来,他亲自喂恩师服下。

伺候着恩师睡下,等陈凯之抬起头来,方才觉得自己疲惫不堪。

吾才师叔不敢靠近床榻,生怕被感染,反而是陈凯之与他的兄长多有接触,吾才师叔像看怪物一样看陈凯之,不禁问道:“如何,还要做什么?”

“不用了。”陈凯之摇摇头,道:“师叔,你得现在放出一点消息去,这疫区的人,也有数百上千吧,告诉他们,就说我在给恩师治病。”

“这……”方师叔有些不敢,嚅嗫道:“你治好兄长就可以了,何苦去惹麻烦?”

陈凯之拉下脸来,道:“师叔,平时的时候,我都让着你,因为你是我的长辈,可现在是非常之时,却不容你任意妄为了。”

见吾才师叔依旧不为所动,陈凯之便厉声道:“师叔,救人就是救己!且不说什么悬壶济世,也不说什么心怀万民,我来问你,就算救治好了恩师,这里乃是疫区,外头都是官兵和差役把守,任何人想要走出去,无论是谁,还未踏出一步,便是万箭穿心,师叔莫非以为,就算没有染病,或是病情痊愈,就可以走出去吗?”

吾才师叔呆了一下,可不得不承认,陈凯之的这番话的确提醒了他,没错,自己就没染病,可是走得了吗?

“这个时候,必须团结一心,想要活命还早着呢,你速速去吧,通知十几家人就知道了,这里只是几条街坊,很快就会传开的。现在……就等恩师这边的效果了。”

吾才师叔只得勉强点点头。

陈凯之回眸看了方先生一眼,心里不禁捏了一把汗,如今,全看今夜的了。

若是能熬过今夜,那么就能救恩师和这里许多的人了,同时……自己才有机会——报仇雪耻!

他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与其坐在这里翘首以待,倒不如索性找一些事做,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于是让方先生在此熟睡,自己却是去书斋里寻了几本书来,低声诵读。

方先生的书五花八门,无一不是精品,陈凯之想不到恩师还私藏了这么多宝贝,起先还心浮气躁,可是细细去诵读,便浑然忘我起来。

不自觉的,便到了夜深,屋里油灯冉冉,窗外却是伸手不见五指,陈凯之凝视着窗外,见那皎洁的月儿当空,他猛地想到,中秋佳节似乎快要到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自己的故乡在哪里呢?

这里……就是自己的故乡吧,陈凯之这才意识到,在此地此时,这里已经多了形形色色自己关切的人,有些人,已经是割舍不掉的了。

他旋身回到了案边,铺开了一张白纸,提笔蘸墨,在这纸上龙飞凤舞,片刻功夫,在这敞开的门窗洒落下来的几片月光和油灯冉冉之下,一行墨迹未干的字留在了此:“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当晨光初露的时候,卧在案头的陈凯之猛地抬眸,他已记不清自己昨夜是什么时候睡的了,条件反射似的,走向榻前,试着试了试恩师额上的体温。

烧退下来了……

呼吸……似乎也比之均匀了许多。

呼……

陈凯之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身子微微颤抖……

他的确是很激动,因为那方子显然是有效的!

恩师得救,这疫区里的人也就能得救了!

第八十六章:活命

陈凯之激动得浑身越加颤抖,想到这两日来的东奔西跑,此刻心里莫名地一酸,眼眶里竟有些湿润。

恩师……终于痊愈了。

方先生已经察觉出了异样,微微地睁开一线眼睛,他显得有些茫然,看到直直地盯着自己,却是热泪盈眶的陈凯之,干瘪的嘴唇嚅嗫了一下:“凯之……这……”

陈凯之呼出一口气,动容地道:“恩师,痊愈了。”

“什……什么……”

陈凯之道:“这根本不是什么天瘟,而是人祸,自然,虽然这瘟疫确实是非同小可,可是只有寻到了病根,方才能对症下药,恩师,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啊……”方先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面上的疹子显然少了许多,额上也没那么发烫了,就是还觉得有些虚弱,只是垂头一看自己赤身,顿时脸憋红了:“胡……胡闹……简直就是胡闹,你……哎……有辱斯文,为师丢人了,丢了人啊。”

在小辈面前袒胸LURU,方先生觉得无地自容,就如失贞的妇人。

陈凯之郑重其事i道:“恩师,不要在乎这些小节,我们还有大事要办。”

方先生抖了抖嘴皮子:“斯文丧尽,天崩地裂,嗟乎。”

陈凯之有时真是烦了这个恩师的性子,跟个老妇女似的,他收了泪,一本正经地道:“恩师,现在还有许多病患需要拯救。”

方先生这才反应了过来,忙裹了锦被,方才道:“噢,这是大事。”

陈凯之将事情说了:“现在恩师最紧要的是,活蹦乱跳地出县学里走一走,让这疫区里的人都看看,这疫病是有救的,只有如此,我们才能下药。”

方先生顿时明白了,这叫立木为信,于是忙翻身而起,竟也顾不得了这么多了:“拿衣帽来,拿衣帽来……快,治病如救火,可缓不得啊。”

方先生匆匆穿了衣帽,也顾不得身子孱弱了,陈凯之本想搀他,他却挥手道:“为师孑身一人去,不必你搀扶,你已传出了消息,说老夫染病了吧?老夫这样出去,才算给了他们希望,否则战战栗栗,弱不经风的样子出去,谁敢相信这疫病是能治的呢?”

陈凯之皱眉,恩师大病初愈,现在却还要争强好胜,这……是用生命来装逼啊。

可话又说回来,对于这个恩师,虽然陈凯之很多时候有些嫌弃,可是对他的高尚品格,却还是钦佩的,陈凯之朝他深深一礼道:“恩师,有劳了。”

方先生回眸看他一眼,这目中,有些别有深意。

这个门生,虽然情商有些低,可是深入疫区,救治自己,惺惺念念着救人,倒是心术正得很,已经很接近他的师兄了。

他欣慰地点了点头道:“走了。”

方先生出去走了一圈,这个效果,比之任何办法都要有效,紧接着,便由吾才师叔前去熬药,陈凯之负责烧水,用不了多久,便有许多老弱由人搀扶着来。

这本是清冷的县学,顿时热闹起来。

来的人,个个目中带着希望的光泽,有人到了陈凯之面前,便纳头拜下:“请陈生员施救……活命之恩……”

陈凯之反显得有些局促了,平时和人撕逼习惯了,让他接受感谢,反而有些不习惯,可还不等陈凯之开口,吾才师叔便义正言辞地站出来,别红着脸道:“治病救人,乃是应有之义,凯之是我兄长的门生,是我的师侄,我与师兄言传身教,一直就教诲他,君子悬壶济世,乃应有之义也,我辈读书人,莫说是扶危解困,便是为了治病救人,舍身喂狼,亦是理所应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矣。哎呀,老人家,不要如此,快快请起,我叫方正乾,有我在,我向大家保证,凯之一定会悉心给大家救治的。”

卧槽……抢我台词!

陈凯之偷偷挤眉弄眼,却还是没有拆他的台,只是道:“师叔,快去煎药,我探问一下病情。”

吾才师叔意犹未尽,咂了咂嘴,凛然正气地道:“这是当然,煎药是辛苦一些,可是这样辛苦的事,师叔自然该身体力行,凯之,你好好待客,知道吗?不要偷懒。”

似乎有些怕陈凯之‘胡说’,他话一落下,便脚底抹油,溜了。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救人,陈凯之再不多想,认真地开始探病。

…………

虽是进行了隔离,可是如陈凯之所猜测的一样,这天瘟,乃是靠蚊虫传播,因此所谓的隔离,很快成了笑话,不久之后,官军之中发现了几例疫情,紧接着,玄武县亦发生了几例疫情。

恐惧已经开始蔓延了,此时金陵内外,已是人心惶惶,如十五年前一样,依旧还是官府使用了一切的方法,终究还是没有挡住疫病的迸发。

而真正恐怖的就在于,谁也不清楚,到了明日,又会增加多少感染者,可能是十人,可能是一百,可能是一千,甚至是上万,更恐怖之处在于,谁也不能保证,明日不是自己发疹,紧接着出现病症,又或是自己的家人。

整个同知厅,已是焦头烂额,各县的县令,不得不又重新召集起来,杨同知当着诸县令的面,脸色阴沉,这件事实在太严重了,严重到他虽然得到了上头某些人的庇护,一开始心里能稍安一些,现在却又开始提心吊胆了。

他眼中充血,扶着案牍,厉声质问:“郑县令,为何玄武县亦是爆发了疫情,竟然有数十人之多?”

郑县令沉默地坐在位上,他已有一宿不曾睡,此时他实在没有心思和杨同知争吵,良久,他才道:“十五年前,江南各府县,为了应对天瘟,也曾筑起篱笆墙,想要禁绝与患者的接触,可后来如何,后来还不是席卷江南,无一幸免?当时早就有人有过定论,说是划出疫区,隔离患者,根本无法阻止其蔓延,这一次天瘟又至,江宁县设了疫区,本也无可厚非,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这一次,又一次得了印证,大人,眼下当务之急,想再设其他法子,赈灾防疫才是。”

杨同知阴沉着脸扫视四周,见其他诸人俱都暗暗点头,显然也认为此时斥责没有意义。

杨同知便冷声道:“这样说来,郑大人是已有了赈灾防疫之法了吗?”

“死马当活马医,防疫,终究是大夫们的事,玄武县已经召集了县内的医者,继续在想法子。至于赈济,便是官府的事了。除此之外,下官以为,既然这疫情防不胜防,那么江宁县的疫区,还是撤了吧,这么多差役和官兵在那里严防死守,不但徒费人力,也是于事无补。”

杨同知心里已升腾起滔天怒火,那陈凯之之前被这滑头的郑县令给放了,如今陈凯之就在疫区,这郑县令竟还想着放人?

他森然一笑道:“不可以。”

郑县令似乎早料到杨同知会否决,却还是道:“这是何故?”

“因为谁也担不起这个干系,莫非郑大人可以拍着胸脯保证,若是撤了人马,疫情不会更糟吗?”他挺起胸膛,严词厉色道:“郑大人倘若敢拍胸脯保证,本官还担不起这个干系呢,这千斤重担,如今俱都压在本官身上,本官怎么岂容任何闪失。”

郑县令顿时默然。

杨同知这时故作地露出一些轻松之态,哂然道:“更何况那疫区就算撤了,里头的人,只怕也死得差不多了,撤与不撤,都是要死的,郑大人,怎么就这么上心了?莫非那儿,可有郑大人的故旧吗?”

“我……”郑县令一时语塞。

杨同知转而铁青着脸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眼下我等身负何其紧要的干系,这可是数十万军民百姓,到了这个时候,你竟只念着自己的故旧,这要让军民百姓们得知了,该怎样的寒心?我等现在是要救万民,是要力挽狂澜于既倒,区区数百染了疫病的人何足挂齿,为政一方,最切忌的是不可因私废公!”

正说着,却有人仓皇进来道:“大人,大人……疫区传来了消息,说是……说是陈生员得了救治之法,如今大多数患者都已痊愈,他们还说……还说……眼下金陵肯定已经开始出现疫情,说要出来……”

第八十七章:心狠手辣

这个突然而来的消息,显然实在太过出乎大家的意料了,一下子的,整个大堂里鸦雀无声起来。

陈凯之有救治之法?

这……怎么可能?

不,绝不可能的,想当初这天瘟,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那么多名满天下的名医尚且找不到办法,他一个陈凯之,何德何能?

大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觉得可笑。

杨同知起先是心里咯噔一下,他以为陈凯之进了疫区是必死的,可现在又听到陈凯之的消息,令他心底深处的不安不禁又浓了几分。

那家伙可是先去拜了文庙方才进的疫区,现在颇得人心,若是他能安然无恙的出来,这……岂不是……

可是很快,他就气定神闲下来,不可能!这绝对是天方夜谭。

他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真是可笑,老夫早知这个小子包藏祸心,诸公,这便是明证啊,天瘟若是能有办法救治,何须这个小子来,难道我大陈没有御医吗?我金陵没有名医吗?老夫明白了,他这是从疫区出不来,便不顾金陵军民的死活,诈称自己有了救治之法,想借此机会,逃离疫区,呵……呵呵……此人真是好城府,好算计。”

杨同知话音落下,各县县令们也不由暗暗点头了,让他们相信渺小的陈凯之有这治病的能力,他们更相信这是骗局。

杨同知厉声道:“传本官的命令,给本官严防死守,本官早说了,一只苍蝇都不得自疫区出来,若是有人敢冒险,越过雷池一步,立杀无赦,给本官再增派数十个神弓手,随时候命。”

杨同知似乎还不解恨,眼角的余光瞥了郑县令一眼,道:“不,这事关系重大,和这防疫息息相关,我看那些染了疫病的刁民,绝不会肯轻易罢休,本官要去那儿一趟,在亲自在那督阵,本官倒要看看,这些小贼,可有胆闯关。”

杨同知雷厉风行,下令各县继续防疫,自己则亲自带着人火速到了疫区的外围。

这些日子,他无一日不是焦虑的,其中这陈凯之,更是让他忧心忡忡,因为他很清楚,陈凯之是‘触怒上天’的人,自己给他戴了这顶帽子,这个人就绝对要死,若是此人当真能在疫区活下来,将来迟早会是一个隐患。

那就借此机会,杀了他。

杨同知打定了主意,早有官军中一个校尉前来迎接杨同知,杨同知如沐春风地道:“辛苦了诸位将士。”

紧接着,他登上一处楼宇,自上俯瞰疫区,便见疫区外围,似乎有人朝着这边高喊什么。

杨同知回头,含笑道:“那人是谁,想做什么?”

校尉道:“大人,那人自称是县学里的博士,被隔在疫区,如今幸得陈凯之相救,方才……”

“他是说陈凯之能治好这天瘟吗?”杨同知失笑道。

校尉作礼道:“是这样说的,此人一直都在这里喋喋不休。”

杨同知眼皮子垂下,接着道:“人之将死,任何一根救命稻草都不肯放过,能治好天瘟,呵……”

猛地,杨同知扶住了楼里的阑干,眼眸飞快一张,道:“传令,命神弓手,射杀此人。”

“这……”校尉踟蹰了:“卑下接到的命令是,一只苍蝇不得飞出来,可是……此人并未跨越雷池。”

杨同知冷漠地道:“妖言惑众,死不足惜,杀!”

校尉踟蹰片刻,终究是命了人来,一个神弓手就位,手持牛筋长弓,片刻之后,飞箭离了弓弦,只在下一刻,那在禁区内的博士骤然射倒。

杨同知将目光瞥到了一旁,背着手,对此视而不见:“再有人敢靠近,也照此例,如今灾情紧急,确实不该继续耗下去了,预备稻草和火油吧,这里是瘟疫之源,舍这数百人,金陵的军民百姓就多添一些活下去的希望,今夜预备引火,将这里烧个干净。”

杨同知说罢,面上带着诡异的笑,他的眼里,仿佛已经开始倒映着熊熊火焰,像是下一刻,便可将这一切令自己所厌恶的东西付之一炬。

…………

县学里已经炸了锅。

有人踉踉跄跄地走进来,慌乱地道:“不妙了,秦博士被官军射杀了。”

陈凯之将县学当做了临时的医馆,如今他在灾民之中,已到了一呼百应的地步,陈生员已经成为活命的希望,尤其是陈凯之下了药之后,次日便药到病除,治好的人,十之七八,这活命之恩,哪个心里不存感激?

秦博士是陈凯之叫去的,他大致预料到金陵内外,疫情肯定已经开始蔓延了,现在这里已经找到了救治的方法,自己还是及早出去为好。

可是秦博士的噩耗传来后,陈凯之一下子从方才的飘飘然里,变得震撼起来。

自己也曾在县学里听过秦博士讲课的,这秦博士平时是个不苟言笑之人,可是对待自己还算不错,现在想到不久之前,还和自己说话的人,如今却已成了冰冷的尸首,陈凯之不禁打了个寒颤。

陈凯之不是畏惧,而是愤怒。

“官兵为何射杀?不是早就交代了,让秦博士不要越过禁区吗?”

“秦博士没有越过禁区。”

事有反常即为妖,直到这时,犹如一盆冰水直接灌顶,陈凯之彻底地清醒和冷静下来。

这县学的院子里,已经开始嘈杂起来,方先生和秦博士也是相熟的,此刻气得跺脚,这些方才还沉浸在喜悦中的灾民,现在也变得惶恐起来,交头接耳。

那见人就高谈阔论的吾才师叔,倒是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陈凯之闭上眼睛,他能体会到其他人的恐惧还有愤怒。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掺杂这样的情绪,大风大浪,他都曾见识过,要活,就必须冷静。

官兵会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吗?理应不会,秦博士乃是读书人,只要他不越雷池,官兵何必触这个霉头?

理论上来说,只要疫区的人宣称这瘟疫可以救治,就算不信,如今天瘟理应已经开始蔓延开来,也会有人想要试一试,毕竟,想要检验结果不需要花费太多的精力。

可是……对方却是想让疫区中的人死。

是谁……如此想要疫区中的人杀之而后快呢?

陈凯之眼帘一抬,心里似乎已经有了主意。

又在这时,有人匆匆而来:“官军……官军在疫区外搬运稻草和火油,不妙了,不妙了,他们……他们这是想要将我们都烧死啊。”

整个县衙里又骤然沸腾了,有人破口大骂,有人忧心忡忡,有人滔滔大哭。

杀人灭口来了……

第八十八章:滔天大罪

陈凯之的心里涌现出滔天的怒火,却在这时冷静地道:“静一静!”

沸腾的声音总算稍稍削弱了一些。

陈凯之道:“事已至此,再怎样痛骂也没有用,官军在堆砌火油和干柴,尚需一些时间,我们必须出去,若出不去,那就是死了。”

“对。”吾才师叔战战兢兢地道:“不可以死,我……我们冲出去。”

却有人道:“冲出去?外头到处都是官军,上百张大弓蓄势待发,只怕还没有走出去,便统统被射死了。”

这……是实话。

吾才师叔其实已经惊得浑身颤抖,脸色发白起来,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陈凯之的身边,陈凯之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还是道:“吾才师叔说的一点也没有错,我们必须冲出去,时间已经不多了,现在通知各家各户,先将人集中起来,刻不容缓,诸位叔伯,诸位兄台和嫂嫂,请尽快吧。”

陈凯之说罢,朝他们作揖。

他面上平和,总算让人悬着的心,放松了一些。

陈凯之知道,这个时候必须得有一个人站出来,给这些惊慌失措的人一点信心。

现在……他们已经陷入了死地,陈凯之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了。

总算是陈凯之治病救人时积攒了一些威信,很快各家各户扶老携幼都集结起来。

看着这些老弱病残,陈凯之四顾苦笑,他很清楚,指望这些人冲出去,绝无可能,不过是浪费一些官兵的箭矢而已。

若是自己会功夫就好了,指不定还能单枪匹马的冲出去寻求生机,可惜他只是一个文弱书生。

从许多人的眼里,陈凯之也看出了担忧。

陈凯之却没有心思再多想,他厉声道:“将那门板拆下。”

这是县学的大门,门的扇面不小,众人显得迟疑起来,有人不禁道:“难道拿这门板挡箭矢吗?”

众人都是狐疑的态度,更多人的眼里只剩下了绝望。

挡住了箭矢,然后呢……

即便挡住了箭矢,可是冲出了禁区,还是死,那么,又有什么意义?

却还是有几个青壮去卸下了一扇门来,陈凯之才又道:“来,取笔墨来,对了,墨用朱砂。”

待笔墨取来,陈凯之拿着大笔开始挥毫,片刻功夫,便在这门板上写了殷红的几个大字,紧接着,他直起腰大声道:“出发!”

一说出发,无数目光复杂的人不禁动了,这时代识字率并不高,鲜有什么读书人,可是方先生和吾才师叔看到了门板上的字,却不禁色变。

陈凯之对此并不在乎,他知道,自己必须活着走出去,带着自己的恩师,这些街坊,这是救人,也是救自己。

浩浩荡荡的人徐徐走上了街道,青壮们将门板竖起,可是绝大多数人却是畏畏缩缩的。

陈凯之则是阔步向前,有他领头,众人胆子大了一些,也蜂拥相随。

那雷池已越来越近,远处,官兵的面容已经清晰可见。

显然那在屋脊塔楼上的神弓手们见到了异常,纷纷引弓搭箭,个个如临大敌,只等校尉一声号令。

杨同知远远看到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先是错愕,旋即冷笑,低声道:“这是找死。”

他将那校尉唤来:“做好准备,绝不准一人走出疫区,走出一步,杀无赦……”

他已可以看到陈凯之了,面上浮出冷笑,目中也掠过了杀机。

这个小子,果然还活着啊,真是可惜了,让你多活了几日。

不过……你这小子的好运气只怕要到此为止了!

校尉听罢,已是高呼:“预备!”

刀剑出鞘,长弓满弦。

仿佛只要这些灾民再多走一步,接下来便是一场杀戮。

见此情景,灾民们又发生了骚动,许多人已经踟蹰着不敢前行了。

陈凯之昂头挺胸,依旧一步步前行。

一步……两步……三步……

杨同知眯着眼,居高临下,眼眸聚焦在陈凯之的身上,那眼眸里,是戏谑的眼神,像猫戏老鼠。

他心里转了一个念头,可是突然,他看到了陈凯之身后的巨大门板,这门板实在过于显眼,尤其是那殷红的大字。

杨同知方才还得意洋洋得面上带笑,可是下一刻,他的身子不禁微颤,神色紧绷。

那几个大字……

“太祖高皇帝之灵!”

门板上,就是这么几个字。

杨同知眼珠子瞪大,一下子屏住了呼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门板,这几个字……没有变。

太祖高皇帝之灵!

呼……

他深吸一口气,禁不住道:“此子,好大的胆子,他……这是谋逆,是造反!来人,来人啊!给我……”

话说到了这里,却突然又戛然而止!

对方确实是谋逆造反啊,居然胆大妄为到,用门板制造一个太祖高皇帝的灵牌,这大陈的太祖高皇帝,乃是大陈的缔造者,是历代大陈天子的祖宗,可是这陈凯之……这陈凯之……

他本想喊出杀无赦,可是这三个字,他不敢出口。

杀……

怎么杀?

陈凯之这家伙,他是作死啊,是作大死,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可是……自己下令射杀,若是有弓箭不小心射在了门板上呢?

那么……陈凯之死了倒也罢了,现在这门板,已经写上了这太祖高皇帝灵位几字,无论它是否代表太祖高皇帝,可任何人对它拔刀相向,或是弯弓射箭,那么……这算不算是大不敬之罪?

一旦如此,这岂不也是抄家灭族?

杨同知瞪大着眼睛,脑中已经转过了无数个念头,他难以下定这个决心。

更何况,身边的校尉似乎也察觉出了异样,他不可置信的样子,不等杨同知的命令,立即高吼:“松弦,松弦!将刀剑放下,统统放下,违令者斩!”

很显然,就算杨同知下令格杀,校尉也绝不敢冒着这么大的风险陪着杨同知发疯了。

杨同知铁青着脸,虽有无数不甘,却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陈凯之步出了禁区,而官兵们非但不敢拔刀相向,甚至纷纷后退。

陈凯之进一步,无数的官军不得不后退一步。

明明双方势同水火,而且近在咫尺,可是却仿佛陈凯之有了魔力一般。

其实陈凯之的心里已经捏了一大把汗,他很清楚,自己这一次实在是在玩火,只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既然身后就是万丈深渊,那么……不妨就寻一个活命的机会吧。

杨同知已经带着校尉匆匆下了楼来,分开了无数的官军,杨同知瞪大着眼睛,恶狠狠地看着陈凯之,气得嘴皮子发抖:“陈凯之,你这是谋逆大罪。”

他距离陈凯之很近,二人的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眸里,看到了那瞳孔中的杀意。

随即,杨同知狞笑道:“滔天大罪,万死莫恕!”

陈凯之很平静地看他,正色道:“我知道。”

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却令杨同知一呆,因为他所见到的陈凯之太过冷静了,冷静的不像话。

陈凯之不在乎!

他只管前行,官军们只能一窝蜂的向后退,杨同知也不得不尾随着人流后退,显得狼狈不堪。

第八十九章:神迹

陈凯之的方向就是同知厅,这时候他反而显得轻松起来,等他到了同知厅里,各县正准备离开的县令们,此刻却又统统被快马追了回来。

发生了如此重大的事,整个金陵已经震动,各县县令,如何还能袖手旁观?

一顶顶的官轿又回到了同知厅门外,有人下了轿子,不由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他们从未见过有人胆大包天如此。

陈凯之领着人,将这门板直接送进同知厅正堂,杨同知会同几个武官,以及各县县令,也只好随之入内。

这门板被陈凯之亲自安放在了正大光明的匾额之下,而门板一离开陈凯之的手,几个武官顿时唰的一下,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铿锵一声,金铁交鸣声传出。

可是这时候,陈凯之没有去在意那些带着杀气的刀锋,而是拜下了。

拜在了门板之下。

他这一拜,却像是提醒了所有人,见了太祖高皇帝之灵,你们怎么能站着呢?

这便是传说中的套路,两世为人,陈凯之太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了,越是这个时候,自己就绝对不能有任何的错误,一丁点都不能有。

自己需要控制住整个场面,说错了一句话,甚至动作上的缺失,都可能让自己身首异处。

“想整死我是吗?”这一具文质彬彬的躯壳之下,仿佛包裹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野性,这野性的声音在陈凯之的内心回荡:“那就来试试看吧。”

堂中之人,不得不乌压压地随之拜倒,连那几个准备动手的武官,也不甘愿地又将刀剑收回了鞘中,乖乖拜下。

大堂里落针可闻,这不起眼的门板,如今仿佛成了神明。

陈凯之抬起头来,看着这朱漆大字,紧接着道:“江宁县生员陈凯之,不辱太祖高皇帝与至圣先师所望……”

文武官员们虽是跪着,此刻却都是面面相觑。

不辱所望?竟还不辱太祖高皇帝和至圣先师所望?

话说,人家和你有关系吗?

可陈凯之说得振振有词,口里紧接着道:“天瘟横行金陵,无数军民百姓,即将生灵涂炭,太祖高皇帝陛下,在天有灵,心忧百姓苍生,托梦于学生……”

托梦?

又是托梦?

那杨同知已经忍不住在心里冷笑,这个小子,怕是疯了,你以为托梦,就能解释今日的事?可笑,真是可笑啊。

看来这小子还不知道大逆不道四个字该怎么写。

陈凯之的声音,继续响起:“托梦于学生,向学生传授救治天瘟药方,对学生谆谆教诲,学生深受太祖高皇帝教诲,更能体察太祖高皇帝爱民之心,而今,学生已治愈感染天瘟者,百余人矣,此非学生之功,俱都是因太祖皇帝陛下有好生之德,而今江南百姓,不再受天瘟荼毒,学生代江南百姓,叩谢太祖高皇帝恩典,万岁万岁万万岁!”

“什么……”

若说一开始,这堂中的所有人还觉得陈凯之的言行可笑。

这家伙真真是作死啊。

杨同知甚至颇有些期待,这陈凯之接下来被抄家灭族的下场。

可是现在,他懵了。

太祖高皇帝托梦给他,这当然是一件可笑的事,反正嘴长在他的身上,是没有人信的。

可若是陈凯之当真能治愈这疫病呢?

那么……陈凯之的话就值得商榷了。

这么多大夫都无计可施,一个小小的生员,怎么可能救治,这药方哪里来的?

似乎……有一点让人觉得可信了,托梦之事,其实这时代的人都是将信将疑的,可人家若是当真能展现出‘神迹’,这就是另外一回事。

杨同知终于忍不住了,道:“陈凯之,少来装神弄鬼,本官就不信你真能治愈疫病!”

陈凯之朝这灵位行了大礼,方才起身,含笑道:“大人,有没有治愈,问一问我的恩师便知,对了,随我来的数百疫区中的百姓,不都在外头等候吗?其中染病的有百余人,大多人身体都已康复,大人要证明,不过是举手之劳。”

方才大家的心思,都放在这太祖皇帝的灵位上,现在经陈凯之提醒,大家才猛然想到了什么。

对啊,方才进来时,看到陈凯之身后的人,无一不像是染了疫病的。

须知染了疫病,莫说行走,便连躺着都费力,何况得了疫病一般都会出红疹,可是方才似乎没有看到有人有那可怕的红疹出现。

当真……能救治!

堂中之人,有人禁不住惊呼起来。

杨同知不知悲喜,突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郑县令已是大喜过望,想到若是当真有了救治的法子,县里可还有几个重患能得救呢,连忙道:“凯之,当真能救?若如此,这真是天大的恩德啊。”

陈凯之正色道:“不。”

他一说不,众官的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敢情你陈凯之是在忽悠啊!

陈凯之将头微微抬起,仰角四十五度,眼睛落向房梁,双手朝天一礼:“学生不过是受太祖高皇帝所托,哪里敢以广施恩德自居,这莫大的恩德,皆赖太祖高皇帝陛下,高皇帝爱护百姓,虽已登入极乐之境,却心系人间百姓,此等仁厚,真是万民楷模,堪称千古一帝!”

呼……

所有人都是倒吸凉气的声音。

郑县令忙正色道:“凯之说的好,太祖高皇帝万岁。”

这时候他又朝这灵牌拜下。

其余人哪里敢怠慢,话都说这份上了,只得再表现一下敬仰之情。

话又说回来,这太祖高皇帝都已死了五百年了,从不见显现圣灵,倒是破天荒的托梦了。

虽是这样想,大家却已知道,陈凯之已经彻底的安全了。

托梦之事,大家信吗?

信!不信也得信!不信,怎么显得太祖高皇帝的仁德?不信,能活下来的江南百姓,还感激谁去?

朝廷会认吗?

一定会认,就算陈凯之现在改了口,朝廷也定会一口咬定,这就是高皇帝托梦,不是托梦,就抽得你下半身不能自理你信不信?一切的功劳,归于太祖高皇帝,就等于是归于皇家。

那么问题又来了,既然朝廷肯定会认托梦,绝对无人敢唱反调,那么,陈凯之因陋就简,弄一个简单的太祖灵牌,带着得到救治的百姓抬着太祖皇帝的灵位走几圈,歌颂一番,有错吗?

准不会有错的,这绝不是大逆不道,这是臣民百姓们发自肺腑的感激,这有什么错呢?

陈凯之没有错,那么是谁错了?

杨同知打了个激灵,他嗅到了一丝不太好的意味,想到此前种种,一股寒气自体内升腾而起,他阴沉着脸,愈发的感觉到不安了。

陈凯之现在却顾不上他,正色道:“太祖高皇帝有好生之德,如今委学生救济金陵百姓,如今灾情紧急,刻不容缓,诸位大人,我这便写出药方,请各县县公即刻熬制汤药,以备不时之需,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患者的注意事项,是了,只怕还需劳烦诸位大人,安排人手,着手灭蚊,各县人口聚集之地,那些水洼较多的地方,都要小心了。”

防疫如救火,多耽搁一刻,便会多几分风险,陈凯之不敢迟疑,取了笔墨,便开始动笔。

第九十章:逃之夭夭

此时此刻,各县的县令大喜过望,都不禁长长松了口气,他们自然清楚,这一次天瘟的横行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重则自己染病,死在任上,即便侥幸活下来,境内死了这么多人,这个黑锅,你不背,谁背?

现在陈凯之既然有防疫和治疫之法,这对他们来说,不啻是雨露之恩,纷纷点头说是。

杨同知阴测测地看着陈凯之,他知道,自己的一切算盘都已落空了,如今算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他扫视了众人一眼,悄然地自人群中退出去,心急火燎地回到了自己的后衙廨舍里,对一个仆人道:“请那位先生来。”

那位先生,当然是北海郡王的门下,如今杨同知已是六神无主,心知要大难临头了。

谁知他话音才刚落下,外间便有人报:“大人,北海郡王殿下的人来了。”

杨同知心下稍安,他最怕的就是北海郡王那儿眼看大势已去,会给他来一个落井下石,现在听到消息,后脚就来了,也可见对方的耳目灵通。

那人徐徐踱步进来,表现得很是淡然,可是面上却很冷峻。

杨同知冷汗淋漓,忙行礼道:“先生,下官……”

“呵……”此人冷冷地看着杨同知,道:“为何事先没有控制住那个人?如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你可知道,你惹来了多大的麻烦?”

杨同知已经有些魂不附体,忙道:“下官知错,只是……下官……”

“你这乌纱帽,已经保不住了。”此人的目中没有丝毫的波动,继续道:“这一次,你铸了大错。”

“可是,下官也不曾想到,那太祖高皇帝当真托梦给了陈凯之啊。”杨同知为自己辩解。

这人只冷冷一笑:“你相信是托梦?”

杨同知犹豫了,不是托梦,又是什么呢?否则那家伙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药方?多少名医都无计可施的病症,他一个陈凯之,何德何能?

这人突的叹了口气,才又道:“可无论是不是托梦,谁也不敢质疑他的话,现在朝中已经有了麻烦,而你……北海郡王在京中还来不及传递消息来,我在金陵,代郡王行事,现在你大祸临头,这时候理应赶紧藏匿起来,想必用不了多久,明镜卫就要动手拿人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躲……躲到哪里去……”杨同知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艰难地道:“下官……真的没有生机了吗?”

“你先躲藏起来吧,既然是为郡王殿下办事,殿下岂会不给你一条后路?眼下风声正紧,你火速走吧,寻个地方,先躲起来,你的族人,郡王那儿总会想方设法保全的,躲个两年,等避过了风头,到时你再改头换面,寻个差事你,也不是什么难事。”

杨同知这才心安了一些,他便忙朝这人作揖:“下官明白。”

这人只风淡云轻地一笑:“本来陈凯之只是一个小虾米,不过是上头谋划的一个突破口,哪里想到他却成了至关重要的人,还真是百密一疏啊,噢,你记着,你要藏匿好了,切莫让人发现了行藏。”

杨同知点着头,谨慎地道:“是,是,下官知道该怎么做,趁朝廷的处分还未来,一定立即安排。”

…………

在另一头,交代了所有的事项,陈凯之已是疲惫不堪,这一次风险实在太大了,可想到能救活许多人,心里方才稍安一些。

他不敢表现的得意洋洋的样子,两世为人,他太清楚少年人切忌锋芒太露的道理,有的风头可以出,可是有的风头,却是万万出不得啊。

所以……这是托梦!

他咬死了这是托梦,谁质疑自己,自己可是要批评他的。

拜别了所有人,陈凯之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了家里。

街市上已是冷清了许多,便连隔壁的‘黑网吧’,也没了往日的笙歌,门窗紧闭。

陈凯之觉得有些欣慰,无论如何,自己似乎救活了许多人,能帮助到别人,总是一件愉快的事。

推开了柴门,进了屋,陈凯之扫视了一眼,不禁微微一愣。

无极呢,无极去了哪里?

家里异常的干净,厨房里似乎也不曾有过近来炊煮的痕迹,陈凯之在家里走了一圈,陈无极却仿佛一下子凭空不见了。

陈凯之心里担忧起来,那小子不会出了事吧?

不对,他也不算小了,理应不会出事,只是这个时候,他能跑去哪里,而且看起来几日都不曾回来?

陈凯之心里微微有些不安,却又不断地安慰自己,却在此时,外头传来声音:“陈公子,陈公子……”

是荀雅的声音……

陈凯之连忙往外走,果然见荀雅俏生生地站在庭院外,依旧还是那般含蓄的样子,只是那似若星辰的双眸,直直地看着陈凯之,似乎在确定陈凯之是否一切安好。

陈凯之快步上前,朝她行礼道:“荀小姐怎么来了。”

荀雅却是眼眶发红起来,道:“前几日,传来了公子的噩耗,我……我急得不得了,偷偷出来,想从无极那里打听一些消息,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无极,只听……听人说,是跟着一个道人走了,我……我担心着你,几宿不敢睡,听你平安回来,所以来看看。”

陈凯之这才注意到荀雅脸上那明显的憔悴,心里不禁浮出一丝感动。

陈凯之忙道:“是学生的错,学生行事太孟浪了,令你担心。”

“我是偷跑出来的,见你平安,心里也就安了,我要赶紧回去了。”荀雅嚅嗫着道。

陈凯之却在心里想着,无极跟了道人走了,是哪个道人,人贩子吗?似乎也不对,无极已是半大的小子了,人贩子拐他做什么?他定是心甘情愿跟那道人走的,罢了,他已经这么大了,迟早还会回来。

陈凯之虽然多少还是忧心陈无极,可现在的情况看来也是无从寻找。

陈凯之便对荀雅道:“那么荀小姐还是赶紧回去吧。”

“嗯。”荀雅很想穿过篱笆,再细细看看陈凯之是否完全无恙,却又踟蹰着不敢上前,终是旋身朝轿子方向去。

陈凯之知道她不舍,便也别过身去,心里对她颇为感激,瘟疫流行的时候,她尚且敢出府寻自己下落,但凡一个不为目的对你这么好的人,也难以令人反感。

想起二人的过往,陈凯之也没有发现,此时他的眼眸里多了一抹少有柔和,却是有股想冲上前挽留荀雅的冲动。

只是陈凯之历来知道那位‘伯母’的手段,倒理智地止住了自己的脚步。

若是被那位伯母察觉了什么,多半荀家又要鸡犬不宁,哎,少给未来老丈人添乱了吧,虽然没有胸口碎过大石,没有跪过搓衣,可是想必一定很不好受,权当是日行一善得了。

只是刚刚转身行了几步,却忍不住回头,想再看一看那教自己心仪的背影,不妨,荀小姐竟也去恰好回眸看来。

四目相对,荀小姐先是愕然了一下,随即嫣然地笑了,欢喜显而易见,道:“我走了。”

“好啊,不送。”

荀小姐笑着道:“不许再回头看了。”

“好啊,谁回头谁是乌龟。”

荀小姐脸上的笑容不禁更显灿烂,在陈凯之的眼中越加盛辉。

第九十一章:自食其果

杨同知不知所踪,可是金陵上下,却没有人管顾得上,各县都需要赈济,何况他毕竟现在是金陵的最高长官,谁也奈何他不得。

朝廷没有旨意,即便他犯了天条,谁又奈何得了他?

到了次日清早,在陈凯之家的外头传来嘈杂的声音,陈凯之还在睡梦之中,咕哝着道:“无极,去开门看看。”

没有响动,他方才一骨碌翻身而起,茫然地看着这空荡荡的屋子,心里一股淡淡的失落涌上心头,无极……到底去了哪里?

他一定会回来的,这一点,陈凯之深信!

听着外头的声音越加吵杂,陈凯之连忙起床穿衣,戴了巾帽,理好了仪容,拉开了门,便见这小小的庭院外,竟是水泄不通。

只见许多人挎着篮子,有人抱拳作礼:“陈生员,多亏了你啊。”

“我爹的病已是痊愈了……”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啊。

他心是有些虚的,忙跨前一步,朝众人团团作揖:“这不是学生的功劳,乃是太祖高皇帝。”

结果他的声音很快被无数的声音淹没,纳尼?我才是主角好不好,既然来谢我,难道不该听我把话说完吗?

倒是这时,周差役带着衙里的公人来为陈凯之解围:“陈生员,县公请你到县里去一趟。”

陈凯之便抱歉的朝众人行了礼,连说抱歉,由差役们护卫着到了县衙。

江宁县后衙廨舍里,朱县令红光满面,他本是被软禁起来,昨日傍晚被人放出,却是不曾想到,陈凯之这个家伙居然咸鱼翻身,而自己也跟着水涨船高。

见了陈凯之来,不待陈凯之行礼,朱县令便率先郑重其事地朝陈凯之行礼道:“本官带江宁县二十三万百姓,多谢贤侄。”

陈凯之连忙侧身避过,回礼道:“学生万万不敢当,这都是太祖高皇帝的洪恩圣德。”

朱县令只淡淡笑了笑,道:“嗯,不错,这是太祖高皇帝的洪恩圣德。凯之啊,本官已经预备好了一份奏疏,预备快马发出去,细细想了想,还是决心给你看看。”

说着,他漫不经心地拿起一本红色的奏本,要转交陈凯之。

陈凯之知道,这份奏疏是奏报金陵的灾情,里头肯定添油加醋的说了自己许多的好话。

陈凯之心里想,朝廷命官,要上奏疏,却让自己先行过目,朱县令的意思,不言自明啊。

当然,陈凯之可以接过去,好好看一看,然后说一声,多谢大人美言。

可是陈凯之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他摆摆手道:“大人,学生还是不看了吧。可是学生还需多谢大人。”

朱县令微楞了一下,随即却是笑了。

朱县令给他看,是拉拢陈凯之,你看,陈凯之我可说了你不少好话呢。另一层意思,则是显出朱县令对陈凯之的信任,朝廷命官预备发出的奏疏,居然给一个生员看,这若是传出去,可是容易遭致非议的,而朱县令破这个例,就表明了对陈凯之的绝对信任。

陈凯之不看,乍看上去是不近人情,可是后头一句多谢大人,却表现出了很聪明的一面,大人,其实我不看,也知道大人为学生说了不少好话,学生不看,也是出于学生对大人的绝对信任,因为学生信得过大人,所以这奏疏即便不看,也知道大人一定费尽心机的为学生美言。

这……就是战略互信,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战略伙伴关系。

朱县令很有深意地看了陈凯之一眼,跟这个年轻人说话,真的不费力啊,倒是自己,显得有些落入俗套了,他笑呵呵地将奏疏收起,便道:“同知杨进,已是不知所踪了。”

陈凯之道:“他知道大祸临头,定是会逃之夭夭的。”

“是啊。”朱县令笑了笑,满不在乎地道:“真是可惜,不过此人这一逃,如丧家之犬,也算是自食其果。”

陈凯之眼眸一闪,道:“县公,他还活着?”

“嗯?”朱县令抬眸,带着狐疑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道:“他只要还活着,就不算自食其果。”

朱县令哂然一笑:“可又如何呢?”

陈凯之也一笑:“是啊,人去楼空,不知所踪了。”

拜别了朱县令,已到了傍晚,陈凯之回到家里,却见庭院里堆放了不少腊肉、鸡蛋,这想必是感激自己的百姓送的,足足几十篮子,陈凯之一拍额头,哎呀,可惜没有冰箱,腊肉倒还好,直接可以悬在屋檐下,鸡蛋该怎么办?难道孵出一窝小鸡,养着等它们长大了下蛋?

好吧,未来几日都得吃蛋了,蒸蛋、煎蛋、蛋饼、葱花炒蛋、蛋汤。

收拾得差不多了,夜幕降临,陈凯之却无心读书,他似在等待什么,到了子夜时分,外头传来了细碎的脚步,接着,便有人叩门。

陈凯之开门,外头是几个差役模样的人,陈凯之朝他们笑笑,行礼道:“吴大哥,郑大哥……”

这几个差役,当初都在疫区里,结果瘟疫爆发,他们也陷在里头,幸亏陈凯之施救,否则现在早已成了皑皑白骨。

吴差役乃是县里的捕快,朝陈凯之行了个礼,敬重地道:“陈生员,人已寻到了。”

陈凯之面上没有表情:“烦请带路。”

说罢,便随着几个差役出了门,月如圆盘,瘟疫虽已经控制,金陵已恢复了人气,可是在这子夜时分,除了狗吠之外,不见人烟。

踏着洒落街上的细碎月光而行,陈凯之脚步并不快,几个差役,也没有和陈凯之说什么,引着他穿过许多小巷,紧接着,便到了城郊的位置。

这里虽隶属于金陵城,却主要负责供给金陵蔬果,附近多是田埂和农地,陈凯之一深一浅地走着,心里沉默。

到了一处农舍,几个差役朝陈凯之点了点头,陈凯之朝他们作揖:“是这里吗?”

“是的。”

陈凯之道:“多谢几位兄台,你们就送到这里吧。”

“这……”吴差役微微一愣:“陈生员,这不妥……”

陈凯之淡淡一笑道:“这是私事。噢,能否借利刃一用。”

月下,陈凯之提着陌刀,已走入了农舍。

农舍虽是拴住了,可几个差役一脚便踹开。

里头传来惊呼。

陈凯之一步一摇地步进去,便见一个穿着里衣的男子自榻上翻身而起。

这里很简陋,却还算干净。

而这个年近五旬的人,正是杨同知。

杨同知骇然地看着陈凯之:“你……”

陈凯之不疾不徐地道:“杨同知,我们又见面了。”

杨同知面色冷峻:“你是……是如何寻到这里的……”

“很简单。”陈凯之镇定自若地在屋里坐下:“我从疫区出来的时候,就料定,你大势已去,那时候,想必你应当会逃之夭夭吧。所以,出了疫区之后,便有几位朋友,一直盯着你。这里……倒是个藏匿的好去处,别人都以为,你已逃出了金陵,万万想不到,原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谁会想到,在这果园深处,会藏匿着一个曾经的金陵同知呢。”

第九十二章:至死方休

听了陈凯之的话,杨同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不等杨同知说话,陈凯之叹了口气,又继续道:“你以洛神赋的名义,来针对我,而实际上,真正打击的,却是太后娘娘,你一个小小的同知,怎么会有这份勇气,居然敢和太后娘娘做对。想来,杨同知身后的人,来头也是不小吧。”

“你……”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陈凯之很平静,平静得完全不像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他浅笑起来,依旧是那样的彬彬有礼:“所以我想,你背后的人,将来迟早会给你安排一条后路,从那时起,我就注意了同知大人。”

杨同知不自觉地退后一步,后腿撞在榻上,口里道:“可这又如何,朝廷旨意没有下来,老夫依旧还是同知,金陵上下,谁能奈老夫何?”

陈凯之吁了口气:“是吗?杨同知确定?”

杨同知吞了吞口水,目光落在了陈凯之的刀上,努力地睁大眼睛,瞪着陈凯之道:“你敢?你是读书人,你小小年纪,有这样的胆子?”

“没什么不敢的!”陈凯之风淡云轻地道:“正因为我是读书人,方才记得圣人的一句话,叫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杨同知,你三番五次想要害我,我可以不计较,人都有私心,这是私仇,我陈凯之,无话可说。可是大灾当前,数十万人的生命悬于一线,你身为同知,不思防疫,心思却俱都放在你的私恨上,若是连你这样的人,都可以逍遥法外,若是你这样的人,都可以因为你背后的人有通天之能,还可以东山再起,那么……这世上还有公义吗?”

“呵……公义与否,那是朝廷的事!”杨同知狞声道:“还有……你可要考虑清楚,你今日若是杀我,事泄出去,固然老夫已是完了,可是你这杀人之罪也逃不了关系。”

“哎……”陈凯之怜悯地看着他:“你还是不明白。我杀你,正是为了救自己啊。”

“什么?”杨同知震惊的看着叶春秋。

叶春秋步步朝杨同知紧逼:“你给人当了枪使,你背后的人正是希望利用你去逼宫。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天上的神仙,任何一个人都是高入云端的人物,你和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棋子,就像蝼蚁一样。如今天瘟已除,他们的算盘落空了,他们留下你,不过是免使他们其他的党羽心寒,而太后势必会下旨,全天下按图索骥,要捉拿你,你……对于你的党羽,对于我来说,都是一颗不定时的火药弹,只要你还活着一天,若是不幸,被人察觉,那么……有司必定审问,到了那时,会是什么后果?”

杨同知呆住了。

陈凯之继续道:“到了那时候,这件事就会被追究,你牵案其中,你背后的人也会被影响,到了那时,他们势必鱼死网破,而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生员,也势必席卷其中,一旦卷入,我一个小小生员,就会粉身碎骨,因为这件事继续下去,你背后的人或许不能拿太后如何,可为了要湮灭一切对他们不利的东西,要碾死我,却如掐死一只蚂蚁这样容易。”

“而我若杀了你,你背后的人,怎么会追究,怎么会过问呢?这金陵的所有官员,即便有人察觉出什么,又怎么会插嘴呢?现在,每一个人都在想捂住这个盖子,每一个人,其实都在巴不得你死,包括了你背后的人,包括了金陵所有的官吏,也包括我,因为……你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这场阴谋,才能到此为止!”

杨同知不相信,或者说,他不能去相信,可是,他一下子瘫在地上:“你就不怕万一。”

“不怕。”陈凯之摇了摇头,他缓缓的抽出了陌刀,刀的分量很重,好在陈凯之年轻力健,单手持刀,这小小儒生平静的外表下,涌出杀意。

“你真敢?杨同知厉声道。

陈凯之步步向前,道:“不可以做的事,粉身碎骨,我也不能去做,该去做的事,刀山火海,做了又何妨?”

杨同知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这个陈凯之不是在吓唬自己!

他后退一步,道:“你是个读书人,怎么可以……”

杨同知的话还没说罢,陈凯之已是上了近前,杨同知想躲,陈凯之却是一手将他揪住,握刀的手有些颤抖。

杨同知似乎感觉到了陈凯之的颤抖,猛地,他下意识地认为陈凯之这理当是心虚了,连忙挣扎,一面大叫道:“你若杀我,我做了厉鬼,也绝不放过你。”

陈凯之目中露出犹豫,事实上,他没杀过人,可听到这些话,竟是笑了:“尔此去泉台,若真能化身为厉鬼,他日我到了泉下,再斩你一次!”

就在此刻,手如闪电,陌刀狠狠的插入杨同知的肋骨,嗤的一声,一股血雾喷出,杨同知惊恐地看着陈凯之,剧烈的疼痛令他身子剧烈的颤动,他狞声道:“你……陈凯之……”

那本是带着愤恨的瞳孔,却是突然开始散起来,在他身下,鲜血泊泊,衣衫已湿了一片。

陈凯之急促的呼吸,缓缓地抽出了刀,可那一腔热血,终究还是随之喷吐在了陈凯之的身上。

看着这倒在血泊中的尸首,陈凯之舔了舔嘴,也不知是激动还是畏惧。

将刀随意的弃于这农舍之中,陈凯之若无其事般地走出了农舍。

几个差役在外望风,其实他们都以为陈凯之不过是泄愤而已,顶多就是打上一顿,其余的事交给他们来办便可。

可陈凯之一身血衣踱步而出,几个差役面面相觑。

陈凯之抿了抿嘴,双手抱起,深深朝他们作揖。

吴差役等人错愕过后,忙回礼。

陈凯之笑着道:“劳烦几位兄台处理善后了。”

吴差役很快就回了神,笑道:“干柴和火油都已预备好了,陈生员且先回吧。”

陈凯之只点点头,早有人给他预备了一身衣衫,将血衣换下,陈凯之孑身一人,朝月儿的方向徐徐而去。

很快,身后火焰席卷着漫天烟尘冲向天空,将陈凯之的前路照射的通亮,陈凯之这时,方才将一颗不安躁动的心彻底地放下。

杀人的感觉,有些紧张,紧张到自始至终,在这个过程,陈凯之仿佛失去了意识一般,没有了嗅觉,只看到眼前都是殷红的。

可是他知道,自己非要杀不可,为了当初被迫害的自己,也为了那位遭受无妄之灾的秦博士。

也为了彻底地了结这件事,将朝中的那些阴谋和自己隔绝开,他只是个小人物而已,不能再有什么牵连了。

今夜之后,一切到此为止。

自己现在所求的,也不过是在这世上能有个立足之地罢了。

折腾了一晚,他觉得体力有些不支,双腿犹如踩在棉花糖上,软软的无力,陈凯之心里不禁生出一丝疲惫,看来在这个时代生存,单有脑子是不够的,应该学点功夫才是。

深深叹了一口气,背着手,朝向熟悉的方向而行。

第九十三章:步步为营

在洛阳宫里。

一场场的朝议,没完没了,为了防止金陵疫情扩大,朝廷不得不做好所有准备,户部奏报各州府调拨的钱粮,刑部需严防疫民流传,至于礼部,已是预备祭天祈福的事了。

可问题在于,眼下一桩大事,却是遇到了麻烦。

但凡有大灾大难,大陈的皇帝,多是要下诏罪己。

这本是走走过场,也算是安抚一下民心,大陈沿袭着两汉的制度,而两汉之中,汉武帝武功赫赫,大陈君臣,心甚向往之。

论起罪己,就再没有汉武帝时期的轮台罪己诏更出名了。

可是如今,一场争议却掀起了波澜。

既然是皇帝下诏罪己。可现在的情况却不同,当今皇帝还在襁褓之中,根本就不曾亲政,这上天的惩罚,怎么就轮得到这年幼的皇帝身上?

那么……太后若是罪己,其实也无妨。

可是罪己,却需去太庙,当着太祖太宗的面,承认自己的过失。

只是……女人是不得进入太庙的。

满朝的文武,为此争的面红耳赤,吐沫横飞,自那钦天监监正一句阴阳失调,各种言论更是甚嚣尘上。

任谁都知道,无论这个争议要持续多久,所伤害的都是太后的合法性。

而在今日,这连绵十里的宫城,在此时此刻,却充斥了一股肃杀之气。

无数的宫娥和女官,都是蹑手蹑脚,百官们已凝重地各就其位。

在这承天殿里,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许多人偷偷瞄向那珠帘,露出隐晦之色。

在珠帘之后,太后慵懒地靠在龙凤石玉软塌上,眼眸微微眯着,似是对外界的事并不关心。

可是陪侍在一旁的几个宦官,却脸色阴沉,一个个露出忌讳莫深的模样。

有人碎步入殿,脚步匆匆,掀开了帘子,随即拜倒在了凤榻之下,低声道:“娘娘,龙门学宫的王先生昏厥过去了。”

“只是这些?”太后张眸,冰冷一笑。

这宦官只是匍匐在地,不敢做声。

太后说得轻巧,这龙门学宫,乃是大陈至高学府,不但招募天下英杰,更有无数达官贵人的子弟深造,从儒学至于天文地理,再至兵法和弓马,那儿聚集了大陈无数的精英。

可是,当龙门学宫的儒学大师王先生带了人,跑到了洛阳宫外一跪。整个洛阳,就已经轰动了。

王先生所请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当今金陵天瘟横行,既是上天预警,那么太后理当从善如流,安阳清福,而至于国政,其实是可以委托给宗室有能力的人,共同维护的。

他带着上百名弟子在外上书,请求太后一见,已是跪了足足一个上午。

而在这朝中,所有的大臣也选择了沉默。

有的人,巴不得朝中的格局变一变,太后退居幕后。

而即便是太后的党羽,此时也不好冒头,既然这牵涉到的乃是天意,就不得不谨慎了,免得,遭致群起围攻。何况那位龙门学宫的王先生,名满天下,朝野内外,不知多少学生和故旧,被誉为龙门学宫一等一的大儒,他的一言一行,不知多少儒生都在看着,现在出头直接和那位王先生抬杠,实在是不智。

太后的态度,自是坚决无比。

可是王先生在这烈日之下暴晒了一上午,他年纪老迈,身子本就不好,真有个好歹,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太后突然道:“来,给王先生,送一些酒食去吧。”

宦官犹豫了一下,道:“娘娘,此前御林卫就曾送过,他拒绝了。”

太后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轻描淡写地道:“是吗?那么……哀家若是不答应他,他便打算以死抗争?”

官宦打了个激灵,嚅嗫着不敢回答。

太后吁了口气,道:“哀家记得,想当初,先帝驾崩的时候,朝中论礼,这位王先生,也是被赵王请进了宫来,口口声声说,立赵王子克继大统,哀家幕后听政,正顺了天意。怎么这才一两年功夫,哀家就不顺这天意,这位誉满天下的王先生,便要哀家退居后宫,不涉国政了呢?”

太后幽幽叹了口气,道:“人心难测啊,哀家听他讲经义的时候,他总是说的头头是道,却何以,如此自相矛盾?”

自然,没有人敢回答她的话。

太后长身而起,徐徐步到了正殿。

正殿里,百官鸦雀无声。

太后道:“宫外的事,你们想必都知道了吧?”

姚文治巍颤颤地站出来:“禀娘娘,臣略有耳闻。”

太后嫣然一笑,道:“这个王先生,哀家倒是颇敬仰他,听说他……与赵王相交莫逆,赵王,是吗?”

赵王只躬了躬身:“娘娘,臣弟和他确实有些私交。不过相交莫逆四字,却是言重了。”

“哎……”太后又幽幽叹了口气,才道:“平时哀家尽心竭力的为先帝和皇帝守着这个基业,一介女流,殚精竭虑,真是不容易啊。可是呢,你们平日里都说,我大陈大体安康,是哀家的功劳。可是转眼之间,遇到了灾祸,就全都成了哀家的错了,哀家听说,这外间都在说,哀家逆天而行,所以这老天降下了灾祸,这些,可是有的吗?”

百官讪讪不敢答。

赵王笑吟吟道:“娘娘,臣弟以为,这绝非是娘娘所致,而是有一个金陵的生员,叫陈凯之的,逢迎讨好娘娘,谗言媚上,满口妖言所致。”

虽是好像为太后开脱的样子,可殿中人谁人不知,赵王是以陈凯之为切口,打击的还是太后。

太后若是没有神圣可言,那么就和其他妇道人家没有区别了,正因为如此,太后才更需要神性,一旦这个神性动摇,甚至成了天下人眼里的笑话,那么,太后一个妇道人家,凭什么垂帘听政呢。

大司空姚文治正色道:“殿下此言差矣,娘娘与洛神赋中的洛神不谋而合,这便是征兆,何况……”

赵王不疾不徐,笑了笑:“可是为何,自从有了洛神赋,时隔十五年不曾见的天瘟,又来了呢?”

有御史正色道:“十五年前,也曾有过天瘟,莫非那时候,也是洛神赋的缘故吗?”

一场争吵又似乎有开启的苗头,殿中的人个个剑拔弩张。

太后眯着眼,却是显得极为沉默,只是她的心里,却没来由的一阵焦躁。

无极……怕是已经没了,他身在金陵,天瘟只怕已经蔓延,此时此刻……

她已许多天不曾睡过好觉,每个夜里都总听到那孩子的哭声,哭得太后的心都要碎了。

而这一次借着大礼的发难,使她心里更为警惕,许多不甘寂寞的人,平时大气不敢出,可是现在,这一场天瘟,却是给了他们足够的勇气。

自己若是寸步不让,内有钦天监以上天之名矛头直指自己,在外,则是学宫中的王先生为首逼宫,自己一味强硬,天下人会怎样看呢?

可一旦后退一步,就满盘皆输。

不,她的孩子已经没了,她更不能让这些人得逞!

太后正待要张口。

却在这时,有内臣急匆匆的入殿。

“急奏,金陵来的急奏!”

这内臣声音嘶哑,步伐如风。

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内臣,一份红色的奏本,被他高高拱起。

因为金陵的灾情紧迫,按照往年的规矩,凡事大事,该地的奏疏,尤其是急奏,都需随时呈报,无论是任何时间,任何的地点,即便是夜半三更,也绝不可怠慢。

第九十四章:大吉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金陵的急奏终于还是来了。

想必这时候,瘟疫已经开始蔓延,天瘟开始肆虐了。

许多人的脸上都沉了下去,也有人心里活络开了,这一场天瘟,无疑会给整个洛阳带来一场极大的震动。

赵王殿下面沉如水,其余的大臣们也都露出了忌讳莫深之色。

听到急奏二字,太后的心一紧,她最害怕听到的,怕是陈凯之的噩耗了。

呼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般,太后抿了朱唇道:“念吧。”

内臣行了大礼,方才战战兢兢地站起,这可不是好差事,若是传来巨大的噩耗,自己就极有可能不幸地成为出气筒,他身如筛糠,轻轻地揭开了奏本,方才结结巴巴地道:“臣江宁县令朱子和禀奏:是岁,月初,天瘟肆虐,江宁县告急,臣忧心如焚,竭力防疫……”

殿中的人,个个仿佛失去了呼吸,一个个木然不动。

这内臣又道:“不足数日,天瘟愈演愈烈,金陵内外,感染者数百过千,此等凶疫,臣等虽竭尽所能,亦难以遏制。”

“滋有江宁县生员陈凯之者……”

啪嗒……

太后听到了陈凯之这三个字,方才还气度雍容,却是猛地色变,脸色苍白如纸,手中所捻着的玉佩失手落地,太后觉得天旋地转,红唇几乎要咬破了。

说也奇怪,内臣开始还念得磕磕巴巴,心里极是恐惧,可是他继续看下去,一下子,精神一震,面色红润起来,声音顿时提高了少许,昂首扩胸地道:“兹有江宁县生员陈凯之,其恩师染疫,乃孤身入了疫区,当日,突得一梦,梦中竟得太祖高皇帝陛下亲临。”

嗡嗡……

本来所有人以为,这个陈凯之理应就是替罪羊。

可谁料到,后头竟然还有这样的操作,你特么的开始讲故事了,而且还特么的是玄幻故事?

大殿之中,立即传来了窃窃私语。

“太祖高皇帝感念陈凯之为救恩师,当夜,疫区之上,突闻仙乐阵阵,天上五彩祥云频现,便见太祖高皇帝,驾驭龙车乃降。乃曰:我朝以孝治天下,陈凯之舍身救师,正合吾意,吾问天瘟降世,为祸人间,不忍子民侵害,乃传授陈凯之治瘟之法,于是陈凯之一梦醒来,太祖高皇帝已驾龙车而去,翌日,陈凯之依法施救,疫区染病的百姓,无一不得以康健……”

太祖高皇帝出现了……

这……是笑话吧。

国朝五百年,各种所谓的仙人下凡的事,可谓不胜枚举,可绝大多数,都是装神弄鬼。

这种东西,骗一骗无知百姓也就罢了,就如同祥瑞一样,朝中的大臣,哪一个不知道祥瑞是怎么回事?他们不只知道,自己还炮制呢,长颈鹿他们敢说是麒麟,鳄鱼敢说是水龙,蛇虫敢说是蛟龙,天上出了一朵特别的云彩,哎呀呀,这是奇迹啊,是国家大兴的征兆啊。

江宁县令这一套把戏,可谓是班门弄斧。

赵王只面上带笑,露出不屑之色。

倒是那钦天监的监正曾玉厉声道:“真是可笑,简直就是一派胡言。若是太祖高皇帝托梦,何不托梦给太后,不托梦给我等老臣,何故要托梦给一个小小生员。”

钦天监,乃是这一行当里的正统,几乎所有的祥瑞,都是需钦天监来认证的。

曾监正,便是AV界里的鉴黄师,属于权威机构里的权威人员。

这内臣则是继续念道:“不几日,金陵各县按该生药方,天瘟尽去!”

什么……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天瘟……没有了?

太后一听陈凯之无恙,再听天瘟已除,竟是愣在当场,骤然失态。

“大吉,大吉啊!”姚文治第一个反应过来。

天瘟尽除,那么就不是装神弄鬼了,你装神弄鬼来看看?

现在,牵涉到了太祖高皇帝。

此前坊间都在流言,说这陈凯之妖言惑众,一个洛神赋,才引来的灾祸。

那么,若是此人是妖言惑众,太祖高皇帝,又怎么可能专门托梦给他呢?

难道太祖高皇帝,连这样的识人之明都没有吗?

因为陈凯之救师,这救师,便是忠,便是孝,这是大陈朝推崇的至高美德,所以,太祖高皇帝托梦,这既是因为被陈凯之所感动,那么还有一个缘故,就是因为太祖高皇帝爱民啊。

与其说,这江南的百姓,是被陈凯之救的,不如说,这是太祖高皇帝救的。

姚文治大喜过望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太祖高皇帝,圣德齐天,臣等,国家稍有凶兆,太祖高皇帝好生之德,消除灾厄,臣……感激涕零……”

说罢,他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那钦天监的曾监正,却是呆住了。

卧槽,这还怎么反对?

虽然他身为钦天监的监正,可是现在也明白,无论这个所谓的祥瑞里有多少匪夷所思,同时值得怀疑的内容,他也不能反对了。

其一:天瘟居然真的控制住了,若非神迹,如何解释。

而真正可怕之处就在于,这事牵涉到了太祖高皇帝,这个版本的祥瑞里,是太祖高皇帝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你反对看看,打不死你!

不等他反应过来,赵王殿下已是拜倒,道:“儿孙们不孝,惹来这等祸事,总算高皇帝显灵,为人子孙,乃至天下臣民,无不怀念太祖大德。”

百官们轰然的拜倒,纷纷称颂。

太后只感觉一阵眩晕,至今还没有回过劲来,所谓关心则乱,这些日子,她每每想到自己的儿子身在水深火热之中,早已忧思不已,可又不得不一直掩藏着自己的情绪。

可现在……陈凯之竟还活着。

居然还得到了太祖皇帝的托梦。

是啊,太祖皇帝为何托梦呢?为何不托梦给赵王,不托梦给其他宗室……这……这……

她激动得颤抖起来,这不就证明了凯之就是陈无极,而陈无极,乃是真正的龙子龙孙吗?

她心里激动不已,踏足走了一步,身子竟是摇晃,边上的宦官眼明手快,连忙将她扶稳。

“这个孩子,品行倒是很像先帝,先帝待人宽厚,而凯之为了救自己的恩师,居然敢冒这样的风险,真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啊。”

太后心里想着,泪水便忍不住想要涌出来,她抬眸,使这热泪尽力在自己眼眶里打转,不肯让它们落下来。

看着满地拜倒的文武大臣,即便是赵王还有其他一些平日里桀骜不逊的人,现在都心服口服。

是啊,不是说洛神是假的吗?可洛神的托梦是假的,那么太祖高皇帝的托梦岂不也是造假?

可是……太祖高皇帝的托梦,绝不可能是假,你赵王或是其他宗室敢质疑,就是不肖子孙,哪里有自己的子孙质疑自己的祖宗降下恩泽,拯救万民的?

现在……是该有个决断了。

太后道:“命礼部,立即预备好告祭太庙的礼仪,三日之后,哀家将与皇帝,一道前去宗庙,谢太祖高皇帝恩典。”

此时有人想要质疑什么,太后乃是妇人,妇人怎可去宗庙呢?

可是现在,那些质疑的人,此刻竟是不敢冒头。

太后又道:“钦天监曾玉,身为监正,竟是失察,罢黜他的官职。”

人群之中,曾玉打了个冷战,几乎瘫了下去。

太后眼眸微眯,道:“赵王,这个陈凯之,该怎么处理?”

第九十五章:赏赐

突然问到了赵王头上,赵王心乱如麻,却知道大势已去,决不可再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缠了。

他的确有些被这突然的情况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他哪里能想到,好端端的,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天瘟,居然就消弭了个一干二净呢?

他努力地令自己镇定下来,艰难地道:“太祖高皇帝既是托梦给此生,可见此生人品贵重,臣弟一时失察,还请恕罪。”

太后面色一冷,道:“既是人品贵重,那哀家还记得,金陵同知竟是诬陷他妖言惑众,可有这件事吧,来人,拿金陵同知!交有司严惩!”

赵王等人纷纷道:“娘娘圣明。”

“至于这陈凯之……”太后徐徐道:“诸卿,可是什么意思?”

姚文治抢先道:“陈凯之居功也是至伟,臣以为,理当旌表,敕封官职,以彰显他的功劳。”

太后却只是一笑:“吏部尚书何在?”

下一刻,便有人出班:“臣在。”

“赵卿家以为呢?”

“臣以为,姚公所言甚是。”

太后却是淡漠地道:“可他终究只是一个小书生,若是重赏,也是不合时宜,何况这一次,仰赖的乃是太祖高皇帝的洪恩大德,哀家看,就算了吧,好了,明发诏书,昭告天下吧。”

“遵旨。”

众人轰然应诺。

太后摆驾至明月阁,今日她的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本是坚硬如铁的妇人,现在却突然多愁善感起来,眼里又忍不住泪水打转。

在明月阁里坐下,她命人取了那份奏疏来,看了又看,看到那陈凯之的名字,便禁不住香肩微颤,等那张敬给她斟茶来,太后淡淡道:“不相的人,退下。”

明月阁中的女官、内官俱都告退,在这里,独独留下了张敬。

张敬喜不自胜地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太后压了压手:“现在高兴还早,这是老天的庇护啊,不,是列祖列宗的庇护,太祖皇帝至今,只留下凯之这么个嫡系晜孙,这是太祖高皇帝显灵,也是无极吉人自有天相。”

张敬笑吟吟地道:“奴才也是万万不曾想到呢,只是……听说姚公请封陈凯之,可是娘娘却是拒绝了,这……是何意?”

太后呷了口茶,云鬓低垂,眼帘也拉下,眼里只看着茶中荡漾的茶沫,淡淡道:“洛阳有太多太多的风险了,现在赵王之子是皇帝,宗室们更是和赵王狼狈为奸,现在哀家能稳住朝局,是因为赵王这些人等得起,他们可以等五年,也可以等十年,等到赵王的儿子年长了,哀家还政给他的儿子。”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某些人,虽然时常小打小闹一下,却终究也只是小打小闹而已。可是一旦哀家认了无极呢?”

张敬恍然大悟。

太后冷声道:“若是认了他,那么许多人就等不得了,因为他们不能保证,将来赵王的儿子,是否还能做皇帝?因此,原先还能大体保持平静的朝堂,顿时就会大乱,如此,便是一场战争不可避免,便是持续的动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张敬忙道:“娘娘思虑深远。”

太后露出了几分疲态,继续道:“可既然不相认,哀家怎么能保住这孩子的安全呢?赵王那儿,可盯着紧呢,若是今日,哀家显得对凯之过于看重,赵王难保不会把心思放在这孩子身上,这孩子终究还是太弱小了,哀家宁愿在这里,细细谋划,暂时让他流于市井,这总好过,让他卷入这险恶的境地。是以,哀家方才故意不在意,哀家不在意,就是让某些人不在意,他们输了一局,需要重整旗鼓,也顾不上这孩子。”

张敬感叹道:“娘娘这番话,实显舔犊之情,只是奴才是否调几个明镜卫的武士……”

“不必。”太后摇头:“现在不要让人察觉出半分端倪,日子还长着呢,哀家现在至少有了个盼头了,从今日起,哀家还有许多棋需要布置。眼下不可有任何惊人之举。可惜了,那孩子是文弱书生,若是是习武之人,危难之际可以保自己周全,哀家也就不会这么担忧了。”

说着,太后深看了张敬一眼:“因此我们现在要忍耐。”

“可……”张敬却依旧有些提心吊胆,他实在是被这场天瘟吓着了。

太后淡淡一笑,道:“只是也不能完全没有作为,这一次,太祖高皇帝托梦给了这孩子,正好是一个机会,哀家不封不赏,却还需赐他一样东西。”

张敬道:“太后所赐何物?”

太后道:“太祖高皇帝驾崩之前,曾余下一柄宝剑,一部《文昌图》,这一剑一书,都乃太祖高皇帝的遗物,太祖高皇帝驾崩的急,没有交代下任何只言片语,这剑,如今已供奉于太庙,唯独这《文昌图》,却是无人能够看懂,而今束之高阁,便藏在麒麟阁里,只供后世的子孙缅怀。”

太后一笑:“这孩子既然在梦中受了太祖高皇帝的教诲,说是太祖高皇帝的半个门生也没错,既然如此,那么将这部书,赐给陈凯之,也算是对他的褒奖了,反正这书无人看得懂,可这毕竟是太祖高皇帝的遗物,只要转赐给他,对这孩子来说,不啻是身上贴了一封护身符,更是免死的丹书铁劵,哀家……只求他能平平安安,你取《文昌图》,命人前去金陵,颁赐给这孩子吧。”

赐书……

张敬眼睛猛地一亮,不错,这本书没有多大的作用,可是流出了宫里,意义就不小了,对陈凯之来说,等于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只是……他犹豫地道:“可这《文昌图》虽然在麒麟阁中无人问津,却终究乃是太祖高皇帝的遗物,若是颁赐,只怕……”

太后淡淡道:“这件事,哀家会给宗室们打招呼。这书,反正也是无用,他们个个都说自己是太祖子孙,言必称太祖太宗,可是有几个是真正把太祖太宗们放在心里的呢?”

“明白了。”张敬朝太后行了个礼。

太后站了起来,她抬眸看着明月阁外那无数的美景,忍不住感慨道:“上天,实在是给了哀家一个太大的惊喜了,张敬,哀家真是感觉眼前,色彩也缤纷了许多。”

张敬笑着道:“那是娘娘心里欢喜,噢,还有宫城之外,还跪着龙门学宫的王先生。”

太后眼眸里掠过一丝凌厉:“下诏,王之政妖言惑众,赶出九龙学宫,令其返乡,不得再踏足洛阳一步。”

这位鼎鼎大名的王先生,号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怕也没有想到,自己运气这样差,本想装一把大名士的风采,结果却是遇到了如此离奇的事。

张敬想了想,道:“娘娘颁赐《文昌图》,是否让奴才亲自去一趟。”

“不必了。”太后柳眉舒展:“凡事都不可过,本身颁赐《文昌图》倒有正当的理由,可即便如此,哀家还怕遭人怀疑,若你再去,岂不是平白让人生疑?随便谴一个内官去即可。”

“娘娘思虑深远,神鬼难测。”

第九十六章:接诏

这一趟做了一回小英雄,陈凯之的境遇得到了极大的改观,不过即便如此,他却依旧每日按时去方先生那读书,照例还去府学里上学。

读书已成了他的习惯,正因为读书,方才能更加深刻地理解大陈朝的历史,以及各种风土人情,更不必说,还有它的内核。

每一个王朝,都有其铭刻在骨子里内核,比如大陈朝,虽然沿袭了大汉的道统,可大陈朝的太祖高皇帝,据说只是一介寻常的百姓,却能突然崛起,短短十年,平定天下,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太祖皇帝,据说创造了无数的奇迹。

自然,陈凯之对于经史,却是不敢深信的,对于这些事迹,他也绝不会去深究,只是在学习的过程之中,心里渐渐有数罢了。

这一日,他照旧清早起来,预备动身去县学拜谒恩师。

谁料刚走出家门,便见到迎面来的宋押司。

宋押司边走到他跟前,边道:“凯之,凯之。”

平时若是县里有事,都是周差役来传命的,宋押司是县公的左右手,事务繁忙,怎么他今日来了?

陈凯之微微皱眉,心里倒是颇为周差役担忧,莫非周大哥病了?

等和宋押司见了礼,却见宋押司平时不苟言笑的脸上竟是平添了几分喜意:“凯之,先恭喜了,朝廷来了钦使,要颁恩诏,快随老夫去县衙接旨。”

恩诏来了?

陈凯之倒是早就想过有这个可能,这事自然是不能怠慢,连忙随宋押司动身。

路上,陈凯之道:“这防疫的事,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功劳,太祖高皇帝居功至伟,学生不过是跑个腿罢了,如何有恩旨来?”

宋押司却是奇怪地看着陈凯之道:“怎么,你没看那奏疏?”

陈凯之讪讪道:“县公想请学生看,学生怕此事传出去,会对县公官声有碍,说县公因私废公,所以拒绝了。”

宋押司含笑道:“奏疏乃是老夫草拟的,这里头,虽是太祖高皇帝居功至伟,却是没少为你润色。”

宋押司似乎兴致勃勃,更乐于和陈凯之亲近,于是道:“这草稿,老夫现在还记忆犹新,不妨老夫念你听听。”说着他一面和陈凯之并肩而行,一面声情并茂的念起来。

陈凯之一听,卧槽,宋押司有写玄幻小说的天资啊。

转眼,二人到了县衙,便见这衙外,竟有明光铠的禁卫持戈卫戍。

宋押司先行进去通报,过不多时,便有人请陈凯之进去,入了大堂,有内官板着脸道:“陈凯之,接诏。”

陈凯之读过书,晓得礼法,只得心里不情愿地拜倒道:“臣江宁县秀才陈凯之接诏。”

内官郑重其事的举了诏书,念道:“敕:兹有秀才陈凯之者,助太祖高皇帝平定瘟疫,虽无尺寸之功,却有风霜之劳……”

呃……有点尴尬啊。

陈凯之脸色不太好看了,什么叫虽无尺寸之功,这功劳虽然是都按在了太祖高皇帝头上,可也不至于说这样伤人心的话吧。

这内官继续念道:“况乎该生尊师贵道,此大德也,念其曾供太祖高皇帝梦中驱策,且受太祖高皇帝言传身教,特此颁赐太祖高皇帝遗物一件!钦此。”

来的时候,陈凯之的心情其实还算不错,本还想着改善一下生活,既然是有赏,皇家理论上不会小气,谁料居然送来个遗物。

陈凯之脑子有点发懵了。

那内官却是郑重其事地将诏书恭送至陈凯之手里。

陈凯之接过,打开看了看,心里想,怎么令他感觉像是上一世学校里颁的小红花或是好孩子奖状一样?

随后,一个宦官提了一方锦盒来,看上去这盒子颇沉,显得很费力的样子,将盒子交到了陈凯之的手里。

陈凯之接过了盒子,也不揭开,而是谢了恩,那内官却是站着不走。

陈凯之晓得他的意思,多半是想索要一点好处,想了想,叹了口气,太监真特么的腐败啊,咬了咬牙,取了自己的全部家当,总计三十七文钱,颠了颠,很不舍地道:“公公辛苦,喝口茶水吧。”

这内官见陈凯之识趣,起先还如沐春风,一看这铜钱,脸就变了,大义凛然地大袖一甩,道:“拿开,谁要你的钱,咱是办皇差,尽忠职守,职责所在。”

还是个清官,陈凯之啧啧称奇,正好,钱省了,晚上可以加一个鸡蛋吃,便一副由衷感激的样子道:“公公两袖清风,学生佩服。”

内官只得悻悻然地走了,显然也懒得跟这种书生计较。

陈凯之抱着锦盒,问宋押司道:“不知县公在不在?”

宋押司道:“县公下乡去了。”

陈凯之道:“本想拜谒,既然不在,学生就回了。”

抱着锦盒,回到家中,关了门,赐书一本,这锦盒理应比书值钱吧。

不管如何,陈凯之还是颇为好奇的,打开了锦盒,里头果然躺着一部书,只是……这书说来也怪,质地古朴,可一摸,不像是纸张,质地颇为坚硬,陈凯之取了书,书面上苍劲的‘文昌图’三字。

文昌图……却不知是什么样的儒家经典。

陈凯之随手翻开,不禁哑然失笑。

里头的文字嘛,有点玄乎,颇有几分道家的玄学,字句呢,生涩难懂。

不过听诏书里说,这书……乃是太祖高皇帝的遗物。

嗯?

陈凯之猛地想起文昌图的典故来了。

这是他从经史中太祖实录中知道的故事,太祖死时,就留下两样东西,还专门颁了遗诏,除了一柄剑,便是这部书。

这书……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陈凯之愈发的觉得蹊跷,当然,朝廷对此,是有解释的,所谓的书剑,太祖的深意便是,让子孙们一手持剑,慑服不臣,一手持书,教化天下。

这解释,没毛病。

而教化天下的书,便是这部《文昌图》了。

莫非,是有文道昌盛的本意吗?

陈凯之哂然一笑,今日怕是不能去上学了,索性安心坐下,捧书来看。

可是越看,陈凯之就更加的觉得蹊跷了。

还是觉得不对劲呀,若是文道昌盛,可是这书里,除了生涩难懂的玄学之外,并无所谓的经史啊,这书名为文昌,倒更像是杂书,太祖你老人家逗我陈凯之是吧,按照大陈的儒学大家的说法,这部书,简直就是杂书嘛,拿这个来自诩文昌,难怪后世的皇帝,都将这所谓的遗物,束之高阁了。

可陈凯之越是如此,越是好奇,他一遍遍看下去,越看越觉得匪夷所思,因为一开始,这文字生涩难懂,可是看着看着,若是后文联系前文,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些奇妙的联系。

这一部书,也不过六七万字而已,陈凯之足足花费了一天的时间,便将整部书看完。

而后,他就陷入了思索。

似乎这书……很有意思。

第九十七章:道别

将这部《文昌图》看完之后,陈凯之感觉脑袋更清明了一些,似乎自己摸到了一些东西,可细细去体会,又像是摸不着。

陈凯之能过目不忘,正因为过目不忘,所以他体会这书中的内容时,脑海里便不由浮现出了许多的文字。

嗯?

陈凯之的眼眸不禁落在窗外,不自觉的,天竟已黑了,猛地,他脑海中冒出书中的一句话:“寒暑代谢,日夜旋转,否终则泰。”

一下子,精神一震,陈凯之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否终则泰。

他又想到在书中第三篇,所谓‘人有气耶,相依相生。’

气……相依相生……

气是这样生的吗?

嗯,在人身上?

陈凯之没来由的,觉得一阵燥热,疾步出了屋,想不到此时已到了子夜,天上的月儿和星辰点缀夜空,陈凯之愕然抬头。

一下子……全部明白了。

原来这文昌,根本就不是文道昌盛,书名的所谓文昌,根本就是天上的文昌星。

所谓文昌星,便是文曲星。

这样一推理,书中的疑惑豁然开朗。

无数的文字,仿佛一下子灌入了陈凯之的识海。

气……相依相生……文昌运气……

这不是文道昌盛所以有运气,而是文昌的诡计,文昌星的轨迹……

陈凯之抬眸,看着文昌星如斗一般的位置。

而在此时,一股气,仿佛自体内油然而生,这气生机勃勃,让人顿时觉得四肢舒畅,妙不可言。

这……是一本气功的书……

陈凯之也听说过,在这大陈朝,有许多的隐侠,甚至大陈朝的龙门学宫以及明镜卫中,还有许多匪夷所思的高人。

他是市井小民,对此,不过是置之一笑罢了,经史之中,也涉及到了一些这样的记载,什么百五十年的寿命,以一克百,对于这些话,陈凯之一向当作是夸大其词。

可是现在,他突然意识到,这所谓的文昌图,本质上,竟是太祖高皇帝留下来的一本武功秘籍。

汗……缺德啊,什么不好叫,偏偏叫文昌图。

可是……既然如此,世上有如此秘术,历代的天子,却又为何多是体弱多病呢?

陈凯之匆匆返回屋去,拿起这部书,一下子,有了明悟。

这本秘书,想要有所感应,需要倒背如流,因为前后文的每一个都有联系,唯有对这部书中的数万言记得一清二楚,方能结合所有的文字,得到感应。

而太祖高皇帝留下这本秘书,他的子孙们得到了,想必一开始也视作是珍宝,肯定也有人读过,只是可惜,这文字生涩难懂,读的也是无趣,大家乍看之下,没有从书中得到什么好处,自然也就将他束之高阁了。

可对自己而言,一方面是自己已培养出了读书的爱好,所以能耐下心,将这部书从头至尾的读完。

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能够过目不忘,只读一遍,便将里头的所有文字都记得一清二楚。

可对于那些皇家子弟们而言,谁有心思去将这书读通读透呢?即便是有,那也绝不会有人做到倒背如流,凭着他们的记忆力,这需要读多少遍啊。

而自己……

陈凯之心里不禁大喜。

他又想起关于太祖皇帝夺天下时,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战争描述。

原先他是不信的。

可是现在……

陈凯之突然起心动念,忍不住想:“莫非……太祖高皇帝所创造的奇迹,与这部书有什么关联?”

陈凯之只感觉自己的体内仿佛有一股气息在流动,如涓涓溪流,这气所到之处,给自己带来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看来这个平行的世界,还有许多的隐秘。

陈凯之不由一笑,突又觉得一股巨大的倦意袭来,索性埋头便睡。

这一夜,陈凯之睡得很是深沉,竟到了次日日上三竿,方才起来。

陈凯之一骨碌起来,整个人感觉轻盈了不少,却忍不住苦笑,今日……又没办法上学了,方先生那儿,肯定会责骂自己吧。

他又想起那部书,此时肚中也不饥饿,所以再读读看。

这些日子,他除了闭门读这怪书,便是前去方先生那里。

一连过去半月,转眼已到了十月初,天气变得微寒了一些,府学里发了钱粮,陈凯之预备着买一件过冬的衣衫。

这半月来,一直琢磨那文昌图,竟发现每读一遍,就会有一种新的感受,说来十分奇妙,第一次倒背如流的时候,明明感觉林自己领悟了什么,可看到第二遍,却发现又有了新的领悟,及至第三遍、第四遍,每一次都是新的感受,明明这书是同样的文字,一丝一毫都没变,可自己的意识,仿佛都在变一样。

而自己的身体,竟也不知觉的比之从前好了许多,那股气流逐渐壮大了一些,可这到底是什么,陈凯之又说不清。

他只知道,自己的体力相较于从前,不知好了多少倍,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

他开了门,预备出门,可是门一开,却发现门廊下安静地躺着一封书信。

显然,这是有人从门缝里塞来的。

陈凯之顿时心里生出一股寒意,是什么人悄无声息的进入自己的门庭,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情况之下夹了一封书信来呢?

他捡了信,打开一看,微微愕然,竟发现是陈无极的笔迹。

陈大哥,我要远行了,或许三五年后方能回来,大恩大德,将来再报。无极敬上。

这是无极给他的道别信?

他究竟要去哪里?

陈凯之心里满是疑窦,他既然确定自己三五年后会回,那么理当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陈凯之摇头苦笑,无极这个家伙,还真是奇怪啊!

陈凯之无奈地将书信收好,接着便赶去县学。

只是还未进入书斋,便见吾才师叔兴致勃勃地从里头出来,一见到陈凯之,喜滋滋地道:“凯之,凯之,有好事。”

陈凯之对这位吾才师叔,历来是敬而远之的,这家伙心术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吾才师叔已习惯了陈凯之的冷漠,却也不在意,笑嘻嘻地道:“今夜,京里有个大人物,哈,说出来吓死你,此人曾是龙门学宫的大儒回乡,嗯,他家里便是玄武县,这个人很了不起啊,在洛阳,是誉满京师的人,如今因为直言犯上,而被罢黜回乡,我们理应去拜谒。”

陈凯之觉得吾才师叔很不靠谱,上一次就被他坑了,自然不理他,只是道:“学生算什么,哪里配登门。”

吾才师叔眼睛一瞪:“你懂什么,小子,这是机遇,你千万别小看这位王之政先生,他久在京师,又在龙门学宫被礼聘为大儒,和京里不少达官显贵相交,凯之啊,虽然你是秀才,可是将来若是能得到他的垂青,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何况。”吾才师叔笑吟吟道:“你可知道,若是能得到这样人的好评,你的命运也就改变了。大兄与此人,倒有过几面之缘,你若是求大兄带你去,有百利而无一害。”

陈凯之晓得吾才师叔的意思,从汉朝开始,一些名士和大儒,就有评价别人的毛病。

眼下最流行的便是一些名士对当代人物和诗文进行品评、褒贬,无论是谁,一经品题,身价百倍,世俗流传,以为美谈,因而闻名遐迩,盛极一时。

如东汉时就有许劭兄弟主持的‘月旦评’。

等到大陈建立,虽然建立了科举制度,可是这种大儒的评价依旧是十分流行,得到好评者,顿时成为人们妒忌的目标,就算不参加科举,依旧成为人们仰慕的对象。可若是获得了差评,即便是金榜题名,高中了进士,却也会成为人生中的污点。

当然,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评价别人的,可是听吾才师叔的口气,这位王之政王先生,似乎很有这个资格。

第九十八章:拜访名士

陈凯之也只是一笑置之,对于这种事,他没多大兴趣掺和。

陈凯之更功利一些,反而不在乎名,更在乎利,自己安心科举就可以了,何必让人说三道四呢?

于是他道:“师叔,我还要进去听恩师教导,先失陪了。”

说罢,便直接进了书斋,只留下了不太高兴的吾才师叔。

方先生正在书斋里修他的琴弦,坐在铺垫上,小心地拿着夹子夹着断弦。

陈凯之行了礼:“恩师,这琴断了吗?”

“是啊。”方先生一脸心痛的样子,感叹道:“得修一修,这……便是为师的孩子啊,孩子身上有疾,为师是一宿都没有睡好。”

陈凯之心里突然很想吐槽,卧槽,前几日还听恩师说自己是他孩子呢,转眼之间,恩师你的孩子这么的多,一方琴也成了孩子,莫非我还要叫他哥不成?

心里虽是对自己的恩师的一些怪癖很是无语,但陈凯之还是讪讪道:“请个琴匠来修即可,何必恩师劳心。”

方先生摇摇头道:“不可,不能沾了俗气。”

陈凯之觉得已经无法和这恩师沟通了,便道:“既如此,学生来修吧。”

“你?”方先生放下了夹子,看了一眼陈凯之,犹豫了一下,道:“还是为师自己来修吧。”

这言外之意仿佛是说,你俗气重,只想着功名,别让这琴染上了这毛病。

陈凯之无言,只得拱拱手:“那学生今日就不讨教了,先去府学里上课。”

说罢,陈凯之便转身要走。

方先生却是叫住他道:“你回来。”

陈凯之只得旋过身,行礼道:“恩师还有什么吩咐?”

方先生盯着陈凯之,目光露出几分怪异,道:“你和从前不一样了,像是焕然一新一样。”

陈凯之微愣:“是吗,哪里不同?”

方先生皱着眉:“老夫也说不清,只是这几日的感觉而已,仿佛身上变了许多。”

陈凯之心里想,莫非是体内气息的缘故?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伐毛洗髓?

陈凯之笑了笑吗,道:“或许是这些日子睡得好。”

方先生只点点头:“今日傍晚,你到这里来,随老夫去访友。”

陈凯之知道,方先生是一向不太爱和人打交道的。

自己这个恩师,脾气有些怪,现在听说要带自己去访友,陈凯之不由道:“莫非是师叔口里说的那位王之政先生?”

方先生颌首,淡淡道:“此人和老夫有些交往,虽然老夫并不太喜欢他。”

原来恩师并不喜这个人。

可是方先生又道:“不过此人,历来眼光独到,最擅评人,得到他好评的人,无一不是身价百倍。凯之,你跟着为师也读了这么久的书了,你师叔说的不错,是该让你去见一见更大的世界,此人和老夫有些交往,想来也会卖老夫一些薄面,给你一个好的评价,这对你将来有莫大的好处,就这样吧,你先去府学读书。”

陈凯之没想到恩师也凑这个热闹,心里却知道恩师的想法和师叔不一样,师叔是纯粹的势利,哪里有臭脚他就捧着,绝不放过任何机会。可是恩师,却是真心是在为他这个弟子谋划打算的。

陈凯之不禁道:“却是不知师兄曾去参加过评议没有?”

提到这个,方先生的神情一下放松了许多,微微笑道:“你那位邓师兄,倒是被几位大儒都评为俊杰之士。”

陈凯之点头:“学生明白了,学生先行告辞。”

背着书箱,陈凯之去府学读了书,到了傍晚时分,便又来拜见恩师。

方先生却没有在书斋,而是在庭院里潇然泪下,在这庭院里,明显堆砌起了一个小坟包。

陈凯之吓了一跳,急忙上前关切地道:“恩师,师叔……怎么了?”

方先生眼中带泪:“你胡说什么?哎……是……为师葬的乃是琴。”

卧槽……

陈凯之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小坟包,敢情那琴没修成,‘死’了?

方先生泪眼如珠,任风吹干了泪,悲痛地道:“吾琴已死,吾心亦死。”

真死了啊。

陈凯之反而如释重负的样子,心情轻盈起来,道:“这么说,今夜不必随恩师去访友了?”

“谁说不去?”方先生瞪了他一眼,他此时还是难以理解,那么好的曲子,怎么会从陈凯之那儿作出来?偏生,这个家伙却总是能做出煮鹤焚琴、大煞风景的事。

陈凯之则是汗颜,却还是乖乖地向自己的恩师点头应是。

方家早就预备好了车马,方先生和陈凯之同车,马车竟是出了金陵城。

陈凯之看天现暮色,天边晚霞光怪,忍不住道:“恩师的这位故友,莫非住在乡里?”

方先生似乎还在为他那‘死去’的琴伤心,还是感觉没有多大的精神气,只淡淡地道:“他久在京师,刚刚回来,自然住在老宅,何况他理应也不是贪慕虚荣之人,自然不喜欢闹市。”

陈凯之也就没有再多问了,他对这些所谓的名士,印象都不太好,理由呢,却也简单,因为恩师就是名士,他自然没有腹诽自己恩师的意思,可是有时候看着恩师,总不免会有大胆的念头冒出来——神经病!

走了足足半个时辰,这几日天气闷热,陈凯之闷在车里,已是大汗淋漓,等马车停了,他先下车,方才搀扶着恩师下来。

不远处,一座依山傍水的宅院出现在了陈凯之的眼前。

门前有湖,宅邸占地数百亩,背后依山,只是那后院,似乎在营建什么,显得光秃秃的,理应是有人在砍伐树木。

土豪的生活,陈凯之果然不懂啊,这么大的宅院,居然还嫌不足,竟还想扩建宅邸。

方先生下了车,便有门子来给恩师行礼,道:“可是方先生吗?主人虚位以待多时了,请吧。”

方先生点点头,随着那门子领着陈凯之进入这大宅,不知越过了多少的门楼,最终,这门子领着二人到了一处精舍前停下。

方先生领着陈凯之进去,便见里头早有人候着了,席上人不少,有七八人之多,其中两个,陈凯之是认得的,一个是县学的吴教谕,不过吴教谕只能忝居末席。

陈凯之感到诧异,吴教谕这样的人,竟也只是末席吗?

只见在首位上,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看似老迈,却还显得颇为精神,手里抱着茶盏,自有一番风度。

这便是王之政,王大名士了吧。

倒是坐在王之政身边,却有一个穿着蟒服之人,此人头戴银冠,年纪轻轻,一副狂傲的样子。

蟒袍?

这人莫非是个皇亲吗?

这样身份高贵的人也出现在这里?

第九十九章:乱世祸害

方先生上前去和那王之政见礼。

王之政爽朗大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哈哈,原来是正山兄,正山兄,上次一别,已是三年了,来来来,且坐下。”

王之政往一处席位一点,请方先生坐在副席。

等方先生落座,王之政便指着那蟒袍青年道:“这是东山郡王。”

方先生向这东山郡王行礼。

东山郡王却像是还没有睡够的样子,打了个哈欠,很不在意地道:“不必多礼,本王不兴这一套。”

王之政尴尬一笑,道:“东山郡王拜老夫为师,如今老夫回乡,东山郡王藩地恰在金陵。”

方先生便笑着道:“东山郡王殿下聪明伶俐,想必定是王兄的高徒了。”

他说话的功夫,这东山郡王竟拿起了案牍上的苹果,咔擦咔擦地啃起来,浑不在意的样子。

哎呀,似乎很尴尬呀!

陈凯之看得目瞪口呆,他倒是听说过,金陵里有一个郡王,乃太祖第九子之后,想不到今儿在这里撞见了。

这个王之政,果然非同小可,连郡王都要拜他为师。

接着,便开始饮茶,陈凯之坐在方先生的一侧,过不多时,便有仆役斟茶来,方先生见缝插针道:“王兄,这是劣徒。”

陈凯之会意,忙站起来道:“学生陈凯之,见过王先生,久仰大名。”

王之政抱着茶盏,轻饮一口,听到陈凯之三个字,似乎动容,他抬眸,深深看了陈凯之一眼,令陈凯之有些不自在,旋即笑道:“陈凯之?倒是略有耳闻。”

陈凯之道:“哪里,贱名不足挂齿。”

王之政便也一笑,道:“好了,在座的都是金陵贤达、俊杰,老夫……”

“且慢!”场面话说一半,突然有人将王之政的话打断。

王之政愣了一下。

那东山郡王却是道:“这话不对,本王不是贤达和俊杰。”

众人讪讪笑起来,这位郡王殿下挺耿直的。

东山郡王昂首,骄傲地道:“本王要做,就要做大将军!”

只听铿锵一声,这郡王居然腰间还佩着宝剑,猛地一下,拔剑而起,英姿雄伟地道:“要率千军万马,斩杀敌酋!”

王之政看着眼睛都呆了,不禁有些气恼:“郡王殿下……”

东山郡王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看着许多人错愕地看着自己,便讪讪笑道:“哈,戏言耳,本王方才只是胡口乱说。”

接着一副乖宝宝的样子,收剑回鞘,跪坐在案下,解释道:“气氛有些沉闷,方才只是想让大家打起精神罢了,本王好读书,更爱读好书,本王拜在王先生门墙,绝不是因为母妃强迫,而是出自真心实意,本王学业有成之后,定要做个好贤王。”

说罢了,转过头朝王之政笑道:“王先生莫气,噢,还有,方才的事,万万不可和母妃说。”

王之政的脸都僵了,老半天才舒缓过来,强笑道:“在座诸位都是贤达和俊杰,老夫这里,聊以几杯清茶代酒,请诸公莫嫌。”

他当先喝了茶,其他人纷纷饮茶。

这茶水清香沁人,连陈凯之都不免多喝了几口。

这时席中有人道:“此番王先生仗义执言,虽失了学宫中的博士资格,却也是令人敬佩啊,只是金陵距离京师,毕竟山长水远,消息不畅,却不知先生直言的何事?”

王之政却只摇摇头,眼眸却像是似笑非笑地看了陈凯之一眼。

陈凯之被看得一头雾水,你老玻璃吗?

王之政这时道:“哎,这样的俗事,就休要提了,老夫既远离庙堂,自此只谈风月诗词,不提朝堂上的琐事了。”

众人都啧啧的称赞王之政清高。

饮过了茶,王之政道:“老夫久不回乡,却是不知,金陵近来可出了什么好文章?”

重头戏来了。

陈凯之偷偷看一眼方先生。

恩师把自己叫来的目的,就是希望这位王之政给自己一个好评吧,唯有如此,将来自己的路会比从前顺畅许多。

金陵俊杰,陈凯之也算其一。

方先生呢,却只是淡笑。

这时候,他不宜说话,读书人嘛,怎么可以不端着呢?要沉得住气。

果然,席中一青年道:“学生近来写了一篇文章,还请先生过目。”

他碎步上前,取出一篇文章交给王之政。

王之政打趣地道:“天下十分文气,金陵占了八成,青年俊彦,不可小看。”

众人都笑了。

接着王之政认真地看起文章来,良久,他方才道:“以字观人,以文而知人,你的文章,刚而不折,可见品德。老夫久不评人了,不过今日却颇为兴趣,今日便给你一个评语吧。”

这青年颇为紧张局促,忙道:“还请先生示下。”

王之政笑呵呵地道:“我见你气宇轩昂,行书如刀,必是刚烈之人,而今天下承平、海晏河清,必得器重,前途不可限量。”

这评语,已算是优中之优了。

青年大喜,道:“学生惭愧。”

有了这个评语,就等于是他的履历多了光彩的一笔,连王先生都如此看好他,那么将来一旦他进了京师,不少高官和大儒,只怕对他都会多有提携。

陈凯之知道,这个评语制度,绝不只是胡说八道,这里头是有其背景的,能下评语的人,往往是天下知名的人,这样的人本身就有巨大的人脉,而一旦某人得到了他的好评,人生的道路上,就多了不少的贵人,将来的前途,怎么会不限量呢?

大陈沿袭了汉制,虽然科举成为主流,没有沦落为上一世历史上的九品中正制度,可是这种品评制度的尾巴,却还留存下来,颇为风行。

那青年激动不已,就像是得了三好学生奖状似的,千恩万谢,方才退回席中去。

这时有人道:“今日恰好,还有一位俊杰,王先生说,从前曾听说过陈凯之,这陈凯之,确实是我金陵颇有文气的才子,此番他中了金陵府试案首,更是在天瘟横行时出力不少,连朝廷都有恩旨旌表,今日凯之就在这里,不妨就请先生品鉴一二。”

方先生的面上,已经露出了笑容。

陈凯之朝说话的那人看去,这人……呃,有点眼熟,似是某次,他曾拜访过方先生。

这是托啊。

方先生当然不会自己跑去说,我这门生好,哥们,咱们给个好评呗。

所以,这话得由别人来说出口,这个人,想必早就和恩师暗通款曲了。

而恩师和王之政本就有点交情,恩师这一趟,说穿了,就是让自己来镀金的。

想到这里,陈凯之不禁有些感动,无论怎么说,他知道恩师是很厌恶这种行为的,可偏偏,却还是带了自己来,还安排好了这一出,只希望自己这俗不可耐的功名之路,能够顺畅一些。

陈凯之站起来,道:“惭愧得很,学生当不起这样的夸奖。”

王之政打量陈凯之,道:“陈凯之,你就不必将你的文章拿来了,你的文章,老夫也略看过,在洛阳时,就有人抄你的文章给老夫品鉴过,你上前来。”

陈凯之上前,却见那东山郡王朝自己挤眉弄眼,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

陈凯之不理会他,朝王之政行礼道:“学生还请王公赐教。”

王之政捋须,呵呵一笑,打量了陈凯之片刻,便道:“赐教的话,就言外了,不过老夫评人,历来还算公允,嗯……老夫要开始说了,你仔细听着。”

陈凯之点点头。

王之政突然眼眸一张,道:“你的文章,投机取巧,看似中规中矩,实则却是剑走偏锋,老夫再瞧你面向,隐有奸邪之相,若是天下太平,则注定碌碌无为,可若是在乱世,则势必搅弄风云,祸害苍生……”

方才,所有人都含笑。

无论怎么说,这种场合,一般都是宾主尽欢的,即便是王之政对陈凯之不看好,至多也只是用平庸之类的评语罢了,何况陈凯之的恩师方先生还是他的故友,所以大家一开始心里揣测,觉得这评语,至少也该是中上。

可谁知,一句治世庸碌无为,乱世遗祸天下的评句,却令所有人惊愕之余,皆是哑口无言起来。

第一百章:血光之灾(1更)

空气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显然,谁也没有想到王之政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大家皆是错愕地看着王之政。

而王之政这时,却像是没有看到众人的反应,轻描淡写地喝了口茶,便笑道:“老夫只是平心而论,切莫见怪。”

好一句平心而论。

可这一句平心而论,虽然不至于毁了陈凯之前程。可单凭这一句评语,等陈凯之有朝一日入京的时,即便将来高中,这履历上也会成为一个污点。

陈凯之怎么也想不到,原本和谐友好的气氛,突然会急转直下。

事实上,他有点懵逼了,自己和这家伙,有仇吗?

可是偏偏,他无可奈何,因为人家名声大,因为人家声望高,还因为人家这一句‘平心而论’。

凑上去请人品评的是你,总不能人家说你不好,你就掀桌子吧。

这是一个极麻烦的事,陈凯之微微皱眉,心里十分清楚,单凭这个恶评,就足以让他在未来经历许多的坎坷。

可是……怎么办是好呢?

方先生的脸色已变了,他似乎也没想到这个情况,忍不住道:“王兄……这是何意?”

王之政却是捋须道:“老夫个人的评价而已,方贤弟和凯之也可以不接受。”

话都说了,无论接不接受,以他的名气,足以让天下皆知了,至少在士林,大家提到了陈凯之,就不免提到这个评语了。

方先生显得有些恼怒,他很少和人红脸,现在却愠怒道:“凯之虽有瑕疵,可是我却以为,王兄这个评语,有失公允。”

很显然,方先生和陈凯之都不知道,这王之政,就是因为跑去洛阳宫里请命,结果谁料到,金陵的瘟疫起了转折,结果被太后打击报复,很不客气地将京师的这位老先生赶出了京师。

这一次茶会,这王之政本来也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一出,谁料到这个叫陈凯之的家伙居然自己凑上来了。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啊。

王之政是个很实在的人,惹不起太后,还惹不起你陈凯之吗?

此时,看方先生气恼之态,他呵呵一笑道:“此子乃是方贤弟的门生,方先生自然偏颇一些,哈,为兄也是无奈,只可惜,这评语乃是为兄心中所想,自然也只好如实相告,若有得罪,还望恕罪。”

他态度很客气。

就更让人判定王之政和陈凯之没有什么私怨了,你看,人家和方先生这般的关系,都说出了这个评语,可见王先生是如何的公允。

方先生震怒,他哪里想到,本来想帮一帮陈凯之,最终却将他害了。

方先生脸色铁青,狠狠地将茶盏顿在案上,道:“你只三言两语,就可以观人吗?你再言之凿凿,老夫也是不信。”

王之政眯着眼,却是阴阳怪气地道:“贤弟这话,却是有意思了,老夫不过是品鉴而已,靠的,乃是这一双眼睛,如何品鉴,是老夫的事,倒是贤弟如此护短,太有失公允了,这若是传出去,只怕对贤弟清誉有碍啊。方贤弟,你也算是士林大儒,今日我见你如此,实在大失所望,君子以制数度,议德行;这才是品评的标准,可贤弟如此,只怕在人看来,怕是有失德行了。”

这番话,就等同于是骂方先生缺德了。

缺德为何会成为骂人的话呢?甚至在古代,这缺德二字,等同于问候对方女性,这是因为,在这以德治天下的时代,失德二字便是对一个人的人格侮辱,尤其是方先生这样的大儒,一旦被人这样抨击,便会声名狼藉,从此成为笑柄。

别看方先生平时装逼还可以,可骂人,却实在不擅长,他怒气冲天,却显得说话艰难:“你……你……”

陈凯之急眼了。

本身自己得了这个评语,已是糟糕,谁料到连恩师也被卷了进来。

看着王之政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陈凯之笑了。

“哈哈……”

笑得虽然不张狂,却也足以帮助恩师吸引火力。

众人皆朝陈凯之看去,却见才陈凯之一副怡然自若的样子,哪里像是遭受了什么打击?

这家伙,是疯了吗?

其实在座不少人,对陈凯之的印象是颇好的,单单这一次陈凯之除疫,就拯救了无数人,正因为如此,大家多少对王之政的评语有些不忿。

只是当着王之政和东山郡王的面,却是不好说罢了。

陈凯之昂首,一脸笑意地看着王之政,突然……他却是叹了口气。

王之政自然不明白陈凯之葫芦里卖什么药,只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凯之道:“陈生员何故要笑?”

陈凯之裣衽,而后翩翩有礼地朝王之政一揖道:“学生所笑的是一件事,先生阅人无数,所以下此评议,那么学生敢问,先生所观的都是正确的吗?”

王之政保持着风度:“倒是幸好,没出过什么差错。”

陈凯之却是道:“不过学生却以为,先生错了。”

“嗯?”王之政浓眉一挑,显得不悦的样子。

陈凯之则是继续道:“若是先生懂得观人,那么理应能观自己吧?”

“观自己?”

陈凯之不疾不徐地道:“先生莫非没有看到自己,十日之内,会有血光之灾吗?”

什么……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这话听起来,都令人感觉有诅咒的意味。

王之政直直地看着陈凯之,厉声道:“陈凯之,你胡说什么,老夫好心品评你,你却这样口出恶言,你就这样的德行吗?”

陈凯之却是抿嘴一笑:“不,学生绝非是诅咒,只是学生恰好也懂一些观人之数,学生见先生印堂发黑,似有大凶之兆,所以十日内,必有血光之灾,呀,先生连这个都看不出?哎……看来先生的观人之术,实在……”

后头的话,有些不忍说出口的样子。

“哈哈……”王之政反是大笑起来,道:“这么说来,你陈凯之也会观人,而且还认为老夫技艺不如你?”

听了王之政透着讽刺意味的话,陈凯之却是风淡云轻,语带谦虚地道:“不敢,先生谬赞了,学生只是略通一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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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赌约(2更)

看着陈凯之一脸自信的样子,王之政微微愣了。

这小子,小小年纪,只是一个秀才而已,也配观人?难道他不知道,这观人乃是大儒们的特权?

顿了一下,他气极反笑道:“很好,好得很,你说老夫会有血光之灾吗?可若是错了呢?”

陈凯之凝眉道:“怎么,先生莫非还要赌吗?这可不好,读书人之间怎么可以赌斗呢,先生还请收回成命,学生是正经人,是万万不可的。”

王之政本也没想着赌斗的事,他正在盛怒之中,却也晓得轻重,自己压根就没必要和陈凯之去赌,自己乃是身份高贵的大儒,这陈凯之算什么东西呢?自己若是和他有置气,固然百分百全胜,赢了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所以,他本打算直接逐客。

可陈凯之提及到赌斗,显然不是奔着王之政去的,因为他眼角的余光,一直都在观察着那位东山郡王的反应。

这个家伙,一听到陈凯之争锋相对起来,顿时便开始兴奋的搓手,惟恐天下不乱的样子,陈凯之真正的切入点,就是这位东山郡王。

聪明如陈凯之,他很清楚,若是不和这王之政斗法,他身上的这个污点,可就永远都洗不清了,更别说现在这件事还关系上了自己恩师的名声。

所以……他必须赌一赌。

果如陈凯之所料,东山郡王一听到赌斗二字,醐醍灌顶一般,猛地拍案道:“哎呀,赌,要赌,本王……”

可他一见王之政的脸色不好看,顿时悻悻然道:“哎呀,本王好气啊,陈凯之,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这般对待本王的恩师,你……你……本王和你不共戴天,谁都别拦本王,本王今日非要和你赌一场不可,你说本王的恩师十天内会有血光之灾,本王……本王……”

他一时情急,猛地解下腰间的玉佩,这玉佩看着价值不菲,他将玉佩狠狠地拍在案牍上道:“这玉佩是本王母妃的心爱之物,乃是无价之宝,若你赢了,这玉佩就是你的了,可你若是输了呢?”

王之政目瞪口呆,他是不愿赌的,太失格调了,谁知道这东山郡王,还有这样的爱好,可是这不是一般的门生,乃是堂堂的郡王,这个时候,他却是不好反驳。

陈凯之则是叹了口气道:“学生是读书人,怎么能和人打赌呢?这太不妥当了,只是……”他显得很是无奈的样子,摇摇头道:“可既然殿下开了金口。学生区区一个秀才,怎敢忤逆王命?只是学生身无长物,只怕赌不起。”

东山郡王却是急眼了,跺脚道:“如何赌不起?你若输了,便归顺依本王,终生给本王做牛做马,这个就是的赌注,你觉得如何?”

话音一落,众人便吃惊地看向陈凯之。

这个赌注就有点大了,若是输了,他一辈子都得为奴,再没翻身的机会了。

陈凯之的心咯噔地跳了一下,有片刻的愣怔,似乎没想到东山郡王下的赌注这么大。

这关系到自己的一辈子,可即使觉得不公平,现在箭在弦上,而且赌约还是自己提出来的,若是反悔,依这个东山郡王的脾气,必定会剁了自己的。

有权利就是任性,啥不平等条约,都不会觉得不为过,哎……

赌就赌吧,陈凯之深吸了一口气,深知输了,他可是一无所有了,即便心里底气不足,他依旧云淡风轻,抿嘴一笑道:“那么,学生试试看。”

同意了。

话说到了这里,陈凯之又是作揖道:“此约就算是定了,抱歉得很,学生的恩师身子有恙,学生和恩师,怕要先行告辞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你说我陈凯之是治世之庸才,乱世之祸源,那么……就走着瞧吧。

陈凯之走到了方先生的身边,将方先生搀扶而起,方先生的脸色依旧显得铁青,显然在为陈凯之担忧,可事情已经发展成这样,却也只得拂袖而去。

师徒二人,兴冲冲的来,却是怒气冲冲的走,将这诺大的宅院丢在了身后。

坐在了马车上,披星戴月而行,方先生在车里,良久,突然捶胸道:“痛哉!”

陈凯之很小心翼翼地道:“恩师,可是因为那位‘琴朋友’死了,恩师悲痛欲绝吗?”

方先生一副像是看神经病一样地看着陈凯之,重重叹气道:“你呀糊涂啊,为师痛的是你,你无端和人打赌做什么?什么血光之灾,简直就是一派胡言,你而今风头正劲,本该潜伏,这一次是为师的错,竟想不到那王之政是这样的人,可你若是输了,一旦拜在他的脚下磕了头,自此之后,非但那一句恶评伴随一生,此事也将成为笑柄,你可听说说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吗?哎……糊涂,糊涂啊。”

在车厢里,方先生连骂了无数次糊涂,陈凯之只是耐着心听着,却是在想着自己的事。

好不容易,将方先生送了回去,陈凯之才如蒙大赦一般回家,总算落了个耳根清净。

回到房中,也不想赌约的事了,索性拿起那《文昌图》来读。

今次再读,倒似乎又有了一些感悟,可到底感悟了什么,却又说不清,只觉得体内的细流,似在冲破某一处关隘一样,溪流遇到了一堵墙、一座山,没有前路,不得已,只得一次次冲撞。

可每一次冲撞,却使陈凯之精力更盛,待读完之后,又是一阵疲倦袭来。

次日,果然又是正午才醒,陈凯之苦笑,每一次读这书都是如此,读完后,便有一股无法言喻的沉睡感,这一睡便是七八个时辰,好在醒来时,顿时又精神百倍,不,这是一种整个人愈来愈轻盈,便连目力和听力仿佛都更盛从前的感觉。

昨夜的赌约,顿时间传遍了大街小巷,诚如恩师所说的那样,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这等离奇的事,传播的速度最快,惹得沸沸扬扬。

大家都在为陈凯之担忧!王之政是谁?名动天下的大儒!跟他打赌,这陈凯之不是自寻死路?

第一百零二章:迫不及待(3更)

金陵的不少人感激陈凯之的救命之恩,所以陈凯之和王之政这一次的赌约,无形中牵动了许多人的心。

这倒是给了陈凯之行了个方便,他索性去府学里告了个假,随即便在家中,也不出门,只是睡觉,起来吃喝之后,也不敢去恩师那里,躲起来专心地看那文昌图,接着又继续睡觉。

唯一的烦恼便是,陈凯之的食量增大了,这种食量的增加,甚至可以用恐怖来形容。

因为这已恐怖到连他自己都养不起自己了,明明刚刚吃了两碗饭,可肚中依旧还是觉得饥饿,平时吃喝又朴素,能吃上白米饭,已算是了不起了,若是没有油水,这种饥饿就更加的明显起来。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啊,这……真真是要将自己吃穷的节奏。

陈凯之心里不禁想着:“若是这时候,真能赢了那东山郡王的玉佩,或许这样捉襟见肘的局面,就可以改观了。”

几日之后,秋冬之交,却突然连下了几日的豪雨,豪雨如注,倾盆而下,陈凯之站在屋檐下,看着眼前如瀑的雨帘,神色淡然。

也幸好因为下雨,所以没有什么好事者来打听这赌约的事,陈凯之乐得清闲。

一连几日过去,雨水不歇,可是十日之期,眼看就要过去了。

这一日正午,陈凯之焦灼地等着消息,却有马车来,竟是那东山郡王府的马车,车夫冒雨来禀告道:“我家殿下说了,今日是赌约的最后一日,还请陈生员到王家一会,等时辰一过,也好践行赌约。”

陈凯之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殿下就这样急迫吗?”

“呃……”这车夫讪讪笑道:“还请陈生员上车。”

陈凯之无奈,他虽和东山郡王只一次照面,却已经足够了解这位殿下的性格了,若是自己不去,那家伙绝对马上会带人来绑自己,他便只好道:“那么有劳了。”

冒雨出了庭院,上了车,这车倒甚是华贵,马车艰难而行,好不容易到了城郊的王家,大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陈凯之下了马车,进了王家,却见两个熟悉身影正站在王家的前廊下。

恩师和吾才师叔竟也来了?

师徒二人对视了一眼,陈凯之上前见礼,方先生愁眉不展,道:“凯之,这已第十日了,哎……”

陈凯之郑重其事地道:“学生让恩师忧心了,是学生的错,恩师见谅。”

方先生只摆了摆手,依旧一脸愁容。

却见东山郡王背着手,得意洋洋地自回廊的另一头步行而来,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道:“哈,来了,来得正好,嗯,还有两个时辰,过了这两个时辰,十日之约,就算到期了,哎呀,别愁嘛,或许……这世上真有奇迹呢!哈哈,走,这里风雨大,莫在这里干等,我家恩师就在后园的精舍,不妨去喝喝茶,不过本王还真是迫不及待那一刻了。”

东山郡王的底细,陈凯之算是打听清楚了,姓陈名德行,陈凯之很怀疑,是不是他德行不太好,缺啥补啥,爹妈才特意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

这家伙其实生得倒还算是相貌堂堂,可只要一开口,就让人不免有种想揍他的冲动。

陈凯之却是摇摇头道:“我不去后园的精舍,且就在前厅坐一坐吧。”

陈德行平时似乎也没什么娱乐,所以对于这场赌斗,有着很大的兴致。为了防止恩师真有什么血光之灾,他还真是做足了功课。

这十日来,他索性带着王府的亲卫在这里守卫,每日都伴在自己的恩师身边,哪怕恩师要出门走动两步,都生怕摔了。

如今,总算是即将功德圆满了。

陈德行的心情很是愉快,笑嘻嘻地打量着陈凯之道:“待会儿,就有意思了。”

顿了一下,才又道:“噢,你们不愿去后园精舍?好吧,无妨,无妨,本王大度得很,那……就在这前厅小坐吧,本王陪着你们。”

说罢,便领着陈凯之等人到了前厅,叫人斟茶,这陈德行翘着脚,一副很是期待的样子。

陈凯之呢,看起来一脸不慌不忙,可心里的确有些忐忑。

茶水斟了上来,那陈德行依旧暗暗地打量着陈凯之,却见陈凯之旁若无人,端起茶盏便喝。

倒是方先生的心理素质不太过关,一个劲的唉声叹息。

之前的那个恶评,对于陈凯之的一生,影响实在不小,再加上这场赌约,就更不必说了。

陈德行翘着脚,嘻嘻哈哈的样子,道:“本王命人禀明恩师一声。”

陈凯之道:“殿下,虽然还有两个时辰,可是令师血光之灾没有解除,不如请他来这里说话吧。”

陈德行乐了,反正答案马上就要揭晓,他现在脾气好,便吩咐人道:“请恩师来见陈生员。”

那人应了一声,点头去了。

此时,在王家后院的精舍里,王之政迎来了一个别样的客人。

这客人跪坐在王之政之下,叹息道:“北海郡王,命学生在金陵负责一些杂事,上一次的天瘟,运气真是糟透了,本以为可以趁此机会得手,金陵同知这儿,也早已作了安排,等拿下了陈凯之,一切的罪名就都按在这陈凯之的头上,再借机将一切指向太后娘娘。谁料这个陈凯之,哎……倒是连累了先生,如今不得不离京还乡。”

王之政手里抱着茶盏,却不低头去喝,只是似笑非笑地道:“哪里的话,回乡也好,如今京里诡谲,不如回来清闲自在一些。”

这人便又喜道:“是啊,先生刚刚回乡,那东山郡王便拜了先生为师,真是令人羡慕。”

王之政的眼睛微微眯起,道:“东山郡王,世镇东南,权势不可小觑,如今太后和赵王争得厉害,都想得到东山郡王的支持,从前这东山郡王府态度暧昧不明,倒是这一次,这东山郡王拜在了老夫的门下,似有所图。”

这人一脸喜形于色,道:“我已向北海郡王禀告了此事,北海郡王对此,似乎也是乐见其成。赵王左右,只怕又要多一条臂膀了。”

第一百零三章:地裂天崩(4更求月票)

看了那人一眼,王之政却是摇摇头,道:“你是有所不知,这东山郡王年少,稀里糊涂的,怕也没有什么深意,这多半是他的母妃,东山郡王府的王太妃的意思,方才是促成此事的关键,此事,眼下也不急。倒是有一件事,颇有一些意思。”

二人正说得兴致,可就在这时候,外头有人来禀告道:“老爷,郡王在前厅有请,说是那陈凯之来了,请老爷去前厅会客。”

家里的下人这般一叫,王之政顿时心中火起,他陈凯之算是什么东西,他来了这里,不来后院精舍里拜谒,却让自己去前厅见他,算什么意思?

大家很熟吗?

就算很熟,你陈凯之也是后辈。

再者说了,老夫还有笔帐没和你算呢!

霎时间,王之政脸色发冷,只是冷淡地道:“知道了。”

那家仆便退去。

坐在王之政下首的人不禁凝眉道:“陈凯之?”

“不错,老夫要说的就是这件事。”王之政冷笑一声,接着道:“这个陈凯之,却不知何故,居然撞到了老夫的枪口上,想要老夫给他评鉴,老夫正好借此机会,折辱了他一番。”

这坐在下首的人却显得不悦:“先生,你有所不知,就是这个陈凯之,坏了京里许多人的事,便连我家北海郡王都是深痛恶绝,只是眼下他名声不小,而且又得了太祖高皇帝的遗物,他毕竟是小角色,眼下京里的许多人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来不及收拾他,不过现在那陈凯之既然撞到了先生的枪头,先生就只是羞辱一番吗?”

王之政笑了,呷了口茶,一脸深意地道:“他还和东山郡王立下了赌约,今日便是一场赌斗,若是输了,便卖身入东山郡王府为奴,你想想看,老夫乃是东山郡王的恩师,等这陈凯之成了王府的奴隶,老夫若是让东山郡王将此人转赠老夫,那么……想要收拾,不还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人听罢,不禁大喜道:“什么赌约,可有把握吗?”

“十拿九稳的事。”王之政自信地道:“此子出言不逊,竟敢说老夫会有血光之灾。”

这人听罢,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果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先生每日在府中闲坐,何来的血光之灾?噢,难怪我来时,见这里有那么多的王府府兵防守,这必定是东山郡王带来的吧,如此一来,先生就更加可以高枕无忧了。”

王之政风淡云轻地道:“哪里的话,不过……”他抿嘴笑了笑,道:“这个陈凯之,倒是细皮嫩肉,生得颇为俊俏。”

这人听了,顿时莞尔一笑,他倒是知道王之政的爱好,素爱**,不过这喜欢**,在这大陈国,倒也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甚至对于名士和大儒们来说,是件风雅的事。

这人便笑道:“那么,先生只怕要大饱口福了。”

王之政正待要说话,这时,外间又有人来道:“老爷,那陈生员又催老爷去。”

王之政本是带笑的脸,猛然一变,这家伙,还真是给脸不要脸啊,他以为他是谁?。

王之政便冷冷地道:“老夫有事。”

…………

在另一头,陈凯之在前厅坐立不安,他已连续让人请了两次,那王之政偏偏不来。

倒是东山郡王狐疑起来,这姓陈的小子,莫不是有什么阴谋?难道他是故意引恩师来前厅,想趁着这最后的时间,然后来个一刀两断,人为的制造一个血光之灾吧。

陈德行这么一想,顿时变得警惕起来,眯着眼,眼珠子狡黠地乱转。

不过他倒是庆幸自己的恩师没有上当,迟迟不来,而陈凯之却是急了,开始背着手在厅里团团乱转:“我看这风雨急,殿下,能否再请令师来前厅?”

陈德行听罢,突然大笑起来,冷声道:“陈凯之,你把本王当什么人?”

他突的发难,让厅里的人都不禁惊讶。

陈凯之皱眉道:“殿下这是何意?”

“何意?”陈德行很是不屑地看了陈凯之一眼,而后大笑道:“你以为本王不知你打什么鬼主意吗?真是荒唐,你看,还有最后小半时辰了,小半时辰之后,这赌约约定的时间也就过了。你现在怕是狗急跳墙,想要让本王恩师赶来这里,好谋害本王的恩师?哈,你这点小伎俩,本王聪明过人,足智多谋、颖悟绝人,怎么会瞧不出来?这时辰,可就快到了。来人!”

一声令下,厅外廊下数十个府兵一齐佩刀闪身出来。

陈德行背着手道:“时辰一到,立即将这陈凯之押到王府去,哼哼,本王要让人专门为你造一个狗笼子,这是你侮辱本王智商的代价!”

陈凯之膛目结舌,禁不住恼羞成怒道:“殿下怎么将我想成那样的人!”

陈德行看都不看陈凯之一眼,冷哼一声。

却在这时,突然,厅外传出轰隆的声音。

这宛如天雷滚滚一般的巨大声响,连大地都在颤抖,陈德行呆了一下,下意识地道:“怎么回事?”

…………

而在后园的精舍,就在陈凯之和陈德行还在争执的时候。

王之政已喝完了一壶茶,他脸色浮着浅笑,显得兴致勃勃:“这陈凯之一旦为奴,事情就好办了,到时广为宣传出去,教人知道,这写洛神赋的陈凯之,成了**,千人骑万人踏,到时,就算有人不喜,怕也无可奈何。陛下年纪虽小,可迟早有一日就会长大,赵王殿下,只需耐心等待,迟早有一日,便可大政在握。老夫,也算是为赵王殿下,效了绵薄之力了。”

那下首之人想到这美好的前景,不禁大笑起来:“王先生乃是高士,哈哈,正该如此,只要毁了陈凯之的名誉,使他成为贱籍,那洛神赋,自然也就成了笑话。王先生智谋深远,我不如也。”

王之政面带红光,似乎对于陈凯之未来的命运很是期待,以随之笑道:“老夫虽在金陵,却依旧期盼着那一日,盼着赵王殿下搅弄风云的时候,对太后和太后身边的那些余孽来说,这便是灭顶之灾,犹如乱石洪水自天而泄,地裂天崩,哈哈……”

这人听着,也忍不住跟着开怀大笑起来:“哈哈……”

“哈哈……”

轰隆……

就在这时,突然,大地轰然颤动,一股巨响自四面八方传来。

第一百零四章:愿赌服输(5更求月票)

二人的笑声还未落下,突的听到精舍之外,传来无数的呼喊。

王之政面上的笑僵了……

他停了笑,连呼吸都屏住,想听听这是哪里来的响动。

可是……大地颤抖得愈发厉害。

那人已是面如土色,突然道:“地……地……地裂天崩了?”

明明上一刻说到地裂天崩的时候,用的是形容修饰,可现在……这是幻觉吗?

精舍里,家什和茶盏开始磕磕作响,房梁上,灰尘雨落。

“出……出了什么事?”王之政厉声大吼。

外头侍候的侍童似乎早没了踪影,对于王之政的叫唤,没有任何人的回应。

王之政大恐,连忙和那人一道蹒跚着出了精舍。

这里乃是后院,后院依山,在这大雨磅礴的雨夜里,那轰鸣声依旧没有断绝,当王之政遥遥看着那巨大声响的方位,却是一下子瘫在了雨地里。

一股洪流,伴随着无数的山石和泥土,带着席卷一切的气势,自半山翻滚而下,山……真的崩了。

王之政瞳孔在放大,他从未想过,自己好端端的说了一声天崩地裂,怎么这山……就塌了。

那无数的泥水和乱石已滚过了院墙,带着排山倒海之势,轰然而下。

王之政和那人想逃,却发现已经迈不动步子了。

那滚滚的洪流,仿佛带着惊天之威,瞬间冲垮了精舍,整个屋子,就犹如纸糊一般,紧接着,无数的乱石飞溅而来。

王之政发出了惨呼,下一刻,他与那人便淹没在了洪流之中,再不见任何的踪影。

王家的后院,已经大乱。

而在前厅。

许多人已经冒雨出来,他们遥遥地看着那一泄而下的泥石,仿佛半座山的力量以落下来。

所有人,后襟发凉。

陈德行懵了。

就这样……就这样……血光之灾了吗?

他脑里冒出了一个念头,接着大喊:“逃啊。”

“不可逃!”陈凯之镇定自若地道:“这里的前厅,山石滚不到这里来,不必害怕,后院的人不多,但待会儿,我们还要进去救人。”

这时候,陈凯之的声音仿佛有了魔力。

若是别人说,山石滚不到这里来,陈德行是一百个不信的。

可现在,他居然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整个人放松了一下,然后,陈德行想到了一件事。

他输了,陈凯之完胜。

这哪里是血光之灾,这简直是粉身碎骨之灾啊。

这样想着,陈德行勃然大怒,他一把冲上前,揪住陈凯之的衣襟:“你……你……陈凯之,你杀人了。”

这陈德行孔武有力,想来自幼就习武,力气不小,本来他以为自己可以像拧小鸡一般,就能将这个小子提起来。

可是……他猛地用劲,却发现这个小子像木桩一样,居然……提不动?

陈凯之也有一些意外,想不到自己的气力似乎大涨了不少,自己平时没有太多的察觉,这莫非,是那文昌图的作用?

不过这个时候不是深究文昌图的时候,陈凯之最讨厌有人揪自己的衣襟了,他伸出手,生生地将陈德行的手掰开。

陈德行骇然,想不到这小子孱弱的外表下,竟隐藏着这般大的气力。

陈凯之正色道:“殿下哪里看到我杀人了?”

“还说没有?”陈德行气急败坏地道:“你料到恩师会有血光之灾,这……这……这一定是安排好的。”

陈凯之气定神闲,在这磅礴大雨之下,浑身都已渗透了,却是心平气和地道:“殿下以为学生有这个本事,能引发山崩吗?”

陈德行脸色一变:“可是……可是……你明明……你既然料到,为何不救本王的恩师?你……你……”

陈凯之叹了口气,很是无奈地道:“哪里没有救?学生不是三番五次请殿下催王先生到前厅来吗?学生是读书人,怎会没有怜悯之心?正因为知道后院有危险,方才请他来前厅的啊。”

陈德行一时语塞。

陈凯之接着道:“反倒是殿下,学生一再催促殿下叫人去请,殿下却是一脸的不耐烦,甚至到了后来,居然还怀疑学生的居心,与其说王先生遇害和学生有关系,不如说,王先生的死,殿下关系匪浅。”

陈德行愣住了,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偏偏,他努力去回想,又觉得陈凯之说的没有错。

陈德行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一个侍卫取了蓑衣来,惊魂未定地道:“殿下,莫冻坏了……”

“滚!”陈德行厉声痛骂。

陈凯之昂首道:“这一场赌约,本是为了恢复学生的名誉,现在王先生遭难,学生也是悲痛万分,这赌约就罢了吧。等这山石稳了一些,我们齐心协力去救人吧。”

陈德行这才又想起了赌约的事来,陈凯之说算了,可他堂堂郡王,怎么能就此作罢呢?

他狠狠地从自己腰间解开玉佩,胡乱地塞到陈凯之的手里,道:“本王什么缺德事都做过,偏偏就不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这玉佩,是你的了!”

陈凯之吁了口气,方先生和吾才师叔则还在那里目瞪口呆,依旧没回过神来。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众人前去后院,却是发现,这里早看不到人了。

一切都已面目全非,哪里还能挖掘出什么?

不过幸好的是,这王先生刚刚回乡,家眷还未接来,这后院在扩建,所以除了精舍里的王先生,还有一个不知名的客人之外,只有一个仆从在,那些外间的仆从和侍卫一听到异样,便都逃之夭夭了。

众人都疲惫不堪,陈德行见状,先是表情凝重,后来突然乐了。

陈凯之皱了皱眉,他看不得这种人。

陈德行却是叉着腰道:“这恩师,是母妃非让本王认的,现在好了,人死如灯灭,本王也免得来这里学什么劳什子经史了。来来来,陈生员,你给本王好好说说,你是如何晓得会山崩的?”

陈凯之想了想,吐出了两个字:“猜的。”

陈德行自是不信,一把抓住陈凯之道:“陈生员高才啊,不知现在在哪里高就,本王愿礼聘先生入王府……”

第一百零五章:步步缜密(6更求月票)

这位东山郡王还真是心儿宽呀,陈凯之算是领教了这位东山郡王的不靠谱性子了,不等他说完诱人的条件,陈凯之便连连摇头。

卧槽,让他进王府,好天天看你这种神经病的脸色吗?

陈凯之不冷不热地道:“谢过王爷美意,只是学生还要读书,要考功名。”

陈德行有些急了,他脑子里就是缺了一个弦的,现在事后回想,再看陈凯之,哎呀,这是高人啊,这才是真正的本事,那个王之政和这个陈生员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瞧瞧人家的风范,瞧瞧人家这派头。

陈德行忙道:“不如,本王拜你为师吧,反正本王刚死了一个师父,现在正需找一个。”

陈凯之忍不住怔了一下,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你特么的当师父是腌萝卜啊,吃了一个,再买一个?

陈凯之算是怕了这位王爷了,又连连摇头道:“学生受教都来不及,哪里敢收徒。”

陈德行便努力地表现出一脸和蔼的样子道:“不打紧,不打紧的,本王是个很讲道理,很和气的人,你收本王为徒,本王将你当爹一样供着,给您养老送终。”

陈凯之还真没见过这样的人,顿时头痛莫名,叹了口气道:“殿下,你好歹是个宗室,要一点脸吧,切莫和我的师叔一样。”

一旁的吾才师叔却是瞪大了眼睛,只是现下显然没有他插话的份,只好在一旁无言瞪眼。

这陈德行难缠得很,陈凯之实在怕了,干脆求了马车,便要回城里去,倒是满怀心事的方先生道:“凯之,你来和为师同车吧。”

陈凯之点点头,便和方先生一起登车,倒是吾才师叔说是要在王家帮忙,而留了下来。

等马车动了,方先生才凝重地看着陈凯之道:“凯之,今儿到底怎么回事?”

陈凯之知道恩师在等自己一个解释,便道:“学生不敢相瞒,其实此事,要从十日之前说起,十日之前,天气闷热,学生知道这个时节,必定是雨水充沛,虽是天晴了许多日,看上去是放晴,可迟早会有连日的大雨。”

“这和山崩有关?”

陈凯之笑了笑,道:“恩师且先耐心听学生说完,此后,学生又见这王家在后山大肆砍伐树木,半座山的树木竟都被他们采伐一空,原来是这王之政回乡,贪图享受,想要扩建自己的后园。恩师,树木能紧固山体,一旦这样大肆的砍伐,就极容易导致山体滑坡,本来这件事,学生是理应去知会王家一声的。”

“不过……”

“不过什么?”

陈凯之哂然一笑:“等到这王之政突然针对学生的时候,学生便察觉出这王之政对学生似有成见,学生就算知会,多半他们也不会听从,王之政如此不客气地给学生下了那样的评句,就等于是要毁了学生的前途,学生一时情急,索性和他立下了赌约,我猜想,这连日的暴雨,一定会给王家惹来灾祸。”

方先生皱眉道:“可你又如何猜测他一定会待在家里,不会在前厅呢?”

陈凯之笑了笑道:“正是因为这赌约啊,我料定了有血光之灾,他们固然不信,可总是一场赌约,我见那郡王对这赌约很有兴趣,一定会十分看重,势必会对王之政严加保护,这王家最安全的地方,当然就是后院了,而后院正在扩建,唯一可以容身的地方,便是那精舍,精舍靠着山脚,王之政绝大多数时候都会待在那里,所以学生有九成以上的把握。”

“而且…”陈凯之小心翼翼地看了方先生一眼,才又道:“这一连许多日的大雨,那山体虽然还未滑落,学生料定,只怕今日,差不多是要到极限了。所以那郡王殿下请了我来,我便非要在前厅不可,为了防止王之政到前厅来,是以,我故意请郡王殿下去请王之政来前厅。”

“学生料定,若是学生不请还罢了,这是那王之政的家,他作为主人,走去哪里,都没什么妨碍。可学生请郡王派人去请,王之政就绝不会来前厅,以他的性子,非要在后院的精舍不可,所以……”

方先生骇然。

原来,这一切都是事先谋划好了的,每一处,都无不算计。

方先生突然大怒,一脸严厉地看着陈凯之,厉声道:“凯之,你是极聪明之人,可是你就是这样的为人处事吗?那王之政,为师也厌恶他,可他无论如何,也是罪不至死,你……你……”

“学生有错。”陈凯之连忙躬身认错。

方先生依旧余气未消,冷道:“君子行得正、坐得直,怎么能有这样的害人之心?”

陈凯之道:“学生没有害人。恩师,学生在十天之前,就已经警示了王之政,说他会有血光之灾。若是他当时对学生的话有一丁点的在乎,何至于如此?学生在今日,也请他到前厅来躲避,可是他却不理不睬。恩师,固然学生有功利之心,可学生已经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了,恩师要责罚学生,学生自是任恩师裁处,绝不敢抱怨,可是恩师,王之政差点误了学生的前程,对恩师又是冷嘲热讽,此后屡屡不听劝诫,学生以为,此人本就心术不正,枉顾他人好意,等同于是咎由自取。”

“你……哎……”

方先生脸色蜡黄,靠在车厢喘着粗气,他最终无力地摇头道:“想要名利的人,就不免要和人争名夺利,所以啊,为师素来淡泊,便是害怕自己不能保守本心。可是你的性子不一样,或许如你所说的那样,你穷怕了吧。你既要走这条路,将来势必会如今日这般,为了名利,为了你说的所谓前途,少不得会遇到更多这样的事,你……好自为之,但是为师希望你往后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

陈凯之心里本是有些不爽的,可见恩师如此,眼眶却不自觉地有些红了。

自己走的这条路,确实艰辛,可再艰辛,却还得咬着牙走下去。

因为……他一无所有。

第一百零六章:借玉(7更求月票)

看着陈凯之的样子,方先生终究有些于心不忍,又不禁叹了口气。

顿了一下,倒是带着疑窦对陈凯之问道:“你随为师来访友,为何这样细心,心思如此缜密?”

“恩师要听真话?”

方先生点点头。

陈凯之道:“因为学生在这世上,没什么亲人了,除了恩师,也不会有人给学生遮风挡雨,所以……学生来到这个世界,就如一座巨大丛林中的麋鹿,总是过份的小心。”

方先生脸上一怔,下一刻,脸上显出郁郁之色,最终道:“你放心,恩师会保护你的,就算是将来,也还有你的师兄。”

“是吗?”陈凯之心里却不太信,只是道:“师兄在京中做了什么官?”

听到陈凯之提及到了那位师兄,方先生的神色顿时缓和了不少,精神气也好了,道:“你师兄是个翰林,将来前途不可限量的,为师老了,倒是认识一些人,不过这名利场上,说实话,于你也没什么用处,可是你师兄……他是世家子弟,平步青云,将来少不得会照顾你的,等你入了京,老夫会让他将你当亲兄弟看的。”

陈凯之是静静地听着,直到回到家中,想起白日的事,不禁唏嘘。

可跟恩师在马车上的一席对话,依旧令他的心有些静不下来,索性拿出《文昌图》来看,这文昌图,越看越奇妙,除了使自己体内涌出一股气之外,却发现,自己脑海中多了一张星图,星辰之间,似乎又如人体的脉络一般。

这样枯燥的文字,陈凯之竟是看着如痴如醉,今日读完,又有新的感受,嗯……怎么说呢,不知不觉间,自己对于人体的筋脉,竟有了一种精深的理解。

…………

而在京师里,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在洛阳宫里,一个女官正陪着太后下棋。

太后这几日的心情都是极好,头枕在龙凤软塌上,姣好的面容含着浅淡笑意,凤眸却是微眯了着,陷入了深思,芊芊柔荑,捏着一枚棋子,举棋不定。

“信阳,看来哀家要输了。”

这女官忙道:“胜负还未定论,娘娘怎么急着认输呢?”

太后见这娇俏的女官露出憨态,也不禁为之嫣然而笑,就在这时,那张敬蹑手蹑脚地进来,静静地站在纱帐一侧,躬身立着。

太后不露声色地摇摇头,叹道:“输了便输了,领赏去吧,你们……都下去吧。”

这殿里的人都晓得,凡是张敬张公公来,太后多半是要屏退左右的,那女官便连忙下榻,朝太后行了礼,带着殿中的宫娥和女官都乖乖地退下。

张敬这才拜倒道:“奴才见过娘娘。”

太后眼眸眯着,依旧靠在软垫上,道:“金陵有消息?”

“有。”张敬道:“陈凯之不知何故,居然和东山郡王打了赌,输了,便要入王府为奴。”

太后凝眉,露出不悦:“怎么回事?又惹出了事端?”

张敬却是笑着道:“赌的就是那回乡的王之政,陈凯之说他十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谁曾想,那王家在第十日,山崩了,王之政果真遭了血光之灾,尸骨无存。”

太后讶异地看着张敬,很是不信。

张敬道:“奴才是刚刚得来的消息,千真万确,用不了多久,那王之政的讣闻即将飞报入京,绝不会有错。”

太后不禁闻之失笑:“这个孩子……还真是……”

“不过……”张敬的表情又凝重起来:“娘娘,东山郡王府的太妃前几日病重,娘娘本是派了御医前去探问,谁知……却被东山郡王府辞了。”

太后颌首:“这个,哀家知道的。”

张敬目光一闪:“可是奴才听说了一个消息,赵王也派了一个大夫去探问,如今却在郡王府被奉为上宾。”

“是吗?”太后面上的笑容冷了下来:“你的意思是,从前一向恪守中立的东山郡王府,如今也……”

“是啊。”张敬担忧地道:“满朝的宗室,掌握精兵的,唯有四镇郡王,这四镇郡王当初可都是跟着太祖高皇帝打天下四个兄弟,延续至今,北海郡王自是不必说的,早和赵王殿下暗通款曲了,其他两镇郡王,态度莫名,唯独这东山郡王府,此前也是谁都不得罪,现在态度却突然逆转,先是郡王要拜那娘娘贬谪出京的王之政为师,现在又闹出这样的事,他们的心思,已经不言自明了,奴才担忧的是,东山郡王府在江南虽然只有精兵三万,可一旦有事,这三万的精卒,反而成了举足轻重的力量。”

太后的目光变得幽森起来:“东山郡王刚刚袭爵不久,突然如此态度,倒真是令哀家不得不担忧啊,只是他们在江南,哀家鞭长莫及,哎……哀家哪里对不起这些宗室。”

“此事,再仔细打探,再有什么消息,随时奏报。”

张敬纳头拜下:“奴才尊旨。”

…………

往后数日,依旧暴雨如注,陈凯之却按时去上学了,府学那儿,也因为暴雨,塌了一处围墙,也幸好不至于影响上学。

日子过得还算充实,不过陈凯之对于那位东山郡王殿下的玉佩,却是举棋不定得很。

这玩意虽然精贵,可显然他留着真是没有什么用处啊。

卖了?他倒是去当铺问过了,可当铺……不敢收。

卧槽……不敢收!陈凯之这才注意到,这玉佩竟是雕刻了四爪金龙的,寻常人,哪里敢买卖这个?

就算是让他佩戴在自己身上,他一个秀才也是不合适啊,早知如此,陈凯之觉得还不如直接让那位东山郡王拿银子来赌呢!

倒是这一日,陈凯之下学回来,正待要温习功课,此时天气放晴了,却有入冬的意思,寒风飕飕的,外间却迎来了一个骑马而来的侍卫。

此人急匆匆地来到陈凯之的家门外,边急匆匆地敲门,边道:“陈生员可在家吗?我家主子是东山郡王殿下,想请陈生员借一样东西。”

陈凯之闻声而出,开了门,看着这东山郡王府护卫一身戎装,很是急切的样子,忍不住狐疑地道:“要借何物?”

护卫道:“借那玉佩一用。”

第一百零七章:太妃病重(8更求月票)

听了这护卫的话,陈凯之的脸色微沉。

你逗我吧,我凭本事赢来的玉佩,现在你们又借回去?

陈凯之便道:“既是相借,为何东山郡王自己不来?”

这护卫语塞,似是事情紧迫,却也没有强迫陈凯之的意思,道:“陈生员,这是殿下思虑不周之故,只是郡王现在催促得急,陈生员,不如这样,就请陈生员带着玉佩到王府一趟,殿下见了陈生员,自然会说明白缘由。”

陈凯之本有些不愿意,可看这侍卫一脸回去之后没法交代会受惩罚的样子,陈凯之只好道:“好吧,那么有劳。”

与这侍卫同骑一匹马,火速地抵达了东山郡王府。

这王府占地很大,灯火辉煌,陈凯之来不及看这恢弘的王府,却已被送到了一处偏殿。

“陈贤弟救我!”

陈凯之脚刚踏进去,便见一团影子,飞快地冲到了自己的面前来。

这……演戏吗?居然如此夸张……

陈凯之看着陈德行亟不可待的样子,不禁道:“殿下,不知有何吩咐?”

“玉佩、玉佩带来了吗?”陈德行哭丧着脸道:“救命啊,专等陈贤弟来救命,那玉佩,乃是父王给本王的遗物,母妃历来是极看重的,现在母妃病重,昨日问起我,为何没有戴玉佩来,我只说佩戴留在了寝殿,今儿又要去探视母妃,若是再不戴上玉佩去,母妃势必要动怒的,动怒倒没什么,就怕会令她的病情加重,陈贤弟,这玉佩,你借我用一下吧,等母妃的病好了便还你。”

卧槽……这真是神一般的存在啊,爹的遗物,能转手就输出去?

陈凯之哭笑不得,只好道:“既然如此,这玉佩给学生也是无用,殿下自管拿去吧,不必借了,算是送你的。”

陈德行却是瞪大了眼睛,怒道:“你把本王当什么人,本王是那种输了不认账的人吗?借……是借!”

陈凯之将玉佩夹在自己的袖里,正待要取出来给他。

这时候,却有个宦官连滚带爬地赶来,带着哭腔道:“陛下,陛下,娘娘……娘娘……娘娘病危了。”

一听到病危,陈德行打了个激灵。

他急得跺脚,等不及陈凯之找玉佩了,一把扯住陈凯之:“本王得赶紧去看看,得赶紧去看看,陈贤弟,玉佩呢?”

“别急,别急,我找……找找……”

陈德行却是顾不上这么多了,边扯着陈凯之,边道:“走,随本王走,我们边跑边找。”

陈凯之真不知这陈德行是什么人了,你说他人品还不错,他爹的遗物,可以当成赌注输出去,还面不红心不揣的,可你说他是个人渣,他居然还有点诚信。

急切之间,陈德行已如热锅蚂蚁似是,拽着陈凯之便是飞奔。

待到了后殿的寝殿,陈凯之已寻出了玉佩,眼下真是太急了,这一路,他的脑子都是晕乎乎的,刚刚将玉佩交到陈德行的手里,便听到那寝殿里传出了哭声。

啪嗒。

那玉佩很清脆地摔落在地,顿时摔成了碎片。

陈凯之心里一咯噔,卧槽,我的玉佩,我唯一的财产。

陈德行却是潸然泪下,滔滔大哭着道:“母妃,母妃……儿臣……儿臣来迟了。”

真是鬼哭神嚎,可见对其母倒是有些孝心,陈凯之也不禁有些同情他。

而陈德行则是跪地,开始膝行到了殿门。

里头的宦官忙将门打开,便见灯火之下,这门里已是人影幢幢,有人恸哭,有人低头不敢言,有人唉声叹息。

陈凯之反而显得成了异类。

陈德行没有进寝殿,哭得一塌糊涂的,在寝殿外开始磕头,脑袋狠狠地磕在那高高的门槛上,咚咚作响。

宦官和宫娥们都吓坏了,见陈德行一脸的血污,都跪在了陈德行身边垂泪。

陈凯之心里叹息,陈德行这个家伙,虽然是个王八蛋,他娘生了这么个儿子算够倒霉了,他爹多半也觉得风雨交加造人的那一晚肯定是没有看黄历,可……人似乎还算挺孝顺的。

他默默地拾起地上的玉佩碎片,握在手心,冲上去,一把要扶住陈德行,道:“殿下,节哀吧,这是你父亲的遗物……”

正说着,却见自里头一个须发皆白的大夫走出来,沉痛地道:“殿下,太妃娘娘病情深重,老夫虽竭力施救,可是……哎……”

陈德行只是滔滔大哭。

陈凯之因为靠着殿门近,却是闻道到了寝殿里一股浓浓的酒香。

这就怪了,这太妃临死之前,还喝了酒不成?

只听这大夫接着道:“殿下,眼下,当务之急是立即向朝廷发出讣闻,殿下披麻守孝……至于闲杂人等,都退下吧。”

这大夫显得很遗憾的样子,不过似乎是在王府之中很几分威信,他话音落下,站在他身旁的王府总管太监便扯着嗓子正待要下令。

陈德行像疯了一样,几乎要昏过去的样子。

陈凯之倒是显得很惊异,陈德行这样的人,居然也会伤心伤肺。

其实本质上,陈凯之是个热心肠的人,他这时忍不住道:“学生姓陈,名凯之,恰好随殿下来了此处,只是……不知太妃染了什么病,为何还要喝酒?”

这大夫的脸色本就不好看了,陈凯之的态度,倒像是质疑他似的。

他冷着脸道:“太妃得的乃是寒病,老夫为此,特意用无数珍贵药膳,泡制了大补的药酒给她服用,这药酒乃是大补之物,本可对症下药,谁料……哎……这是命数啊。”

药酒?

陈凯之倒是大抵知道对于一般寒毒,用一些药酒治疗,倒是正常的。

他倒也不好质疑了,只是就在这一刹那之间,他的脑海猛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他突然想起,当初在黑叔叔的地盘,许多黑叔叔很爱喝酒,从而导致了酒精中毒,然后……

只是……陈凯之毕竟不是大夫,他也只是很碰巧在上一世知道一些常识而已。

可当目光落在伤心欲绝的陈德行的身上之时,陈凯之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地道:“能否让学生进去看看?”

第一百零八章:喧宾夺主(9更求月票)

陈凯之此言一出,便有喧宾夺主的嫌疑了。

那大夫眯着眼盯着陈凯之,其实一听到陈凯之自报家门之后,这大夫眼睛里便多了几分不同的意味。

他毫不客气地道:“娘娘已经过世,怎么,你想做什么?”

陈凯之想了想,道:“学生略知一些岐黄之术。”

“可笑,娘娘已经……”

他正待想阻止,陈凯之却打断他道:“看一看,总不会是坏事吧。”

本还指望着陈德行给自己说一说话,谁晓得那家伙依旧只顾着歇斯底里地哭着。

倒是王府的总管太监似乎有些犹豫,道:“是啊,振大夫,让他看看,似乎也没什么坏处。陈凯之?咱似乎听过他的大名,可是……可是那个治了天瘟的陈凯之?”

振大夫冷着脸,只轻描淡写地道:“噢。”

陈凯之这才被他们放行进去,他来不及看这里的陈设,目光却落在躺在榻上的太妃身上。

陈凯之靠近,身后的振大夫厉声道:“莫要冒犯了先妃。”

陈凯之也很无奈啊,你逗我,我来看看,当然是要靠近的,陈凯之不理他,直接到了榻前,仔细端详。

那陈德行这回倒没有继续闷头只顾着哭了,也随之进了来,可见母妃气息全无,顿时一把扑了上去,又滔滔大哭起来,口里边叫着:“母妃,母妃……”

陈凯之只好道:“能否让学生上前诊视?”

一旁的振大夫冷冷地道:“不可,如今太妃娘娘已气息全无,你还要做什么,想要冒犯太妃娘娘的仙体吗?”

这时,连那王府的总管也不说话了。

陈凯之显得很无奈,心里想,日行一善还这么不容易?

好在他有后备的方案,一把扶起了压在太妃身上滔滔大哭的陈德行,一面道:“殿下请节哀。”

节哀的同时,却是看向被陈德行一番折腾,掀开的龙凤锦被一角,这里,一小寸的手臂裸露了出来。

方才这手臂因被陈德修压着,血液不畅,顿时起了淤青,可是很快,这淤青便渐渐转为了平常的肤色。

陈凯之眼眸一闪,心里忍不住道:“果然!”

于是他正色道:“殿下且别忙着哭,娘娘还没死!”

这里……本是一股哀痛的气氛。

现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家伙,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所有人都收了泪,然后惊愕万分地看着陈凯之。

这家伙……疯了……

且不说振大夫乃是名医,他的决断无人敢质疑,更何况这里还有这么多宦官和女眷,方才已探过了鼻息了,确实是气息全无。

陈德行突然收了泪,像是一下子龙精虎猛起来,立即道:“什么?没死?没死吗?呀,陈贤弟,你是说笑的吗?”

“哼!”振大夫却是大怒。

真是岂有此理啊,这小子也忒不知天高地厚了,居然口出狂言,他气极反笑道:“陈凯之,老夫晓得你,老夫来问你,你行医几年了?”

陈凯之朝他作揖道:“其实……学生除了那一次天瘟,这是第二次行医。”

振大夫面带讥诮,冷冷嘲讽起来;“呵,那么我来问你,你拜在哪位名医下学过医术?”

陈凯之摇摇头道:“学生并不曾拜在名医门下。”

届时,振大夫已是显得杀气腾腾,道:“既然如此,你还敢口出如此狂言?娘娘是否仙去,莫非老夫不知道吗?你在此胡言乱语,现在郡王府上下哀悼,你却在此哗众取宠,是何居心?”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随即道:“因为太妃确实还没有过世,学生……不过是想救人而已。”

“好一个救人,好一个救人啊。很好,老夫倒要看看,一个气息全无的人,你如何救。哼!”

陈凯之索性不理他了,他朝陈德行道:“殿下,能否让学生试试看?”

这家伙一说试试看,陈德行便不禁将信将疑起来,他抬眸看着陈凯之,“你要如何救?”

陈凯之正色道:“既然要救,那就得一切听学生的。”

“那……好吧,你试试。”

陈凯之此时也就不客气了。

救人要紧啊!

他方才看到陈德行压到了太妃的皮肉,而太妃的手上虽然淤青,却又很快恢复了肤色。

这就……说明太妃体内的血还在流动,否则,一个真正死了的人,心跳停下,血管不再供血,莫说是被人压了,即便是不压,也会渐生淤青,所谓的尸斑就是这样形成的。

而一旦证明太妃体内的鲜血还在流动,这就足以证明了陈凯之的猜测。

是假死。

所谓假死,便是看上去,整个人已经停止了呼吸,其症状和死亡几乎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是脉搏和呼吸,也几乎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许多人就因为假死,被装进棺材里,形同于被活埋掉。

导致假死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有一样,就是陈凯之从前所遭遇的酒精中毒症状。

这太妃理应平时并不喝酒,可是这一次染病,振大夫却是带了他的宝贝药酒来给太妃服用,这酒水里含有大量的酒精,太妃本就带病在身,身体虚弱,经受不住下,才造成了今日这般的假死。

当然,这一切都是凭着判断而已,此时,陈凯之道:“殿下,你得需要人帮忙。”

“帮……帮什么忙?”陈德行沮丧不安地问。

陈凯之道:“得要一个人给娘娘呼吸,张开她的嘴,对着她的口吹气,还有……还得用力按压太妃的心口。”

这……

一下子,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

这不就是亲吻,还有袭XIONG吗?

这不是对太妃大不敬吗?

陈德行整个人都要瘫下去,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凯之。

那振大夫听罢,立即大喝:“陈凯之,你要做什么?你好大的胆子。”

“我在救人!”这时候,已经来不及和人磨蹭了。

振大夫笑得森然,他目光幽幽,朗声道:“娘娘是绝不会醒来的,老夫行医数十年,难道会不知道?你一个不通医术的小子,居然想借此机会,如此冒犯娘娘凤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罪吗?”

陈凯之却是急道:“再不救就真的来不及了。”

振大夫却是冷笑道:“若是救不活,你便是死罪!”

第一百零九章:活了(10更求月票)

陈凯之早将振大夫的话抛之脑后,只顾着对陈德行道:“殿下,到了这个时候,你还犹豫什么?你是娘娘的儿子,但凡对娘娘有一线生机,不都该想尽办法救治吗?若是再迟,便回天乏术了。殿下莫非已忘了血光之灾的事了吗?”

血光之灾……

听到这四个字,陈德行猛地打了个寒颤。

想当时陈凯之说起血光之灾的时候,他也是不信的,可是后来,竟真的发生了。

其实因为事出突然,他只是脑子如浆糊而已,就算他完全不信任陈凯之,就如陈凯之所说的,即便母妃有一丁点活命的机会,他也不会放弃。

“好……本王让人来救母妃……”他咬了咬牙,直接叫来了平日侍候太妃的一个最亲近的宫娥。

陈德行这才道:“要怎么做?”

“这……”陈凯之还真给问到了,急得跺脚起来。

难道要以身示范……示范?

陈凯之环顾四周,太妃本人,他当然不敢亲自上前去的,就算救活太妃了,自己也肯定完了。

至今这殿里的几个太监……

哎……陈凯之实在下不起嘴啊。

那振大夫……

罢了,这满口的大黄牙。

倒是还有几个娇滴滴的宫娥侍立在此,这……倒是可以考虑。

想了想,陈凯之只好硬着头皮朝榻前一个小宫娥行了个礼,此时一定不能露出丝毫猥亵的样子,一脸肃然地道:“姑娘,能否得罪一下?”

这小宫娥顿然惊得说不出话。

陈凯之心里一声叹息,为了救人,也顾不得这么多了,靠近这宫娥,趁她慌乱的时候,直接捏起他的鼻子,使她惊呼着要张口,陈凯之大义凛然地将嘴伸过去,朝她食道吹气。

“看明白了吗?”

陈德行看得眼珠子都落下来:“陈凯之,想不到你是这样的。”

“这是救人,还有,你们看好了。”陈凯之不再犹豫,又直接按住了宫娥的心口,用力挤压。

“快!”

陈德行无奈,连忙让太妃榻前的那个宫娥有样学样。

陈凯之身前的宫娥被惊得四肢酸软,等事后,方才哇的一下眼泪啪嗒落下,我见犹怜。

“你……你好大的胆子!”

陈凯之忙朝她作揖道:“姑娘得罪。”

一旁的振大夫却是心里一喜,朝身边的王府总管道:“刘公公,这些事若是传出去,只怕……呵呵……”

那刘总管也是看得心惊肉跳,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太妃娘娘可是归天了啊,到了死,也得不到安生,这殿下跟着胡闹倒也罢了,这个生员……

“刘公公,这太妃,是不可能复活的,陈生员如此无礼,为了太妃的清誉,也应当……”振大夫目露杀机。

刘总管沉默了一下,只是道:“且看看再说吧。”

陈德行催促着另一个宫娥对太妃拼命施救,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妃却依旧没有反应。

那宫娥已是大汗淋漓,整个人几乎虚脱,陈德行在旁看着,又是悲痛,又是绝望,终于将依旧在给太妃施救的宫娥一把扯开,接着便又开始滔滔大哭起来。

陈凯之不是专业的大夫,正因为如此,所以也不太有把握,现在见太妃依旧没有动静,心里也不由咯噔了一下,道:“殿下,请继续吧。”

“陈凯之,你这居心叵测之徒!”振大夫此时森然冷笑,狰狞道:“你看你做的好事,太妃已是归天,竟还要被你折腾得连仙逝了都不能安宁,你……可知罪吗?”

陈凯之这才冷静了下来。

方才见陈德行悲痛得太厉害,又急着想要救人,一时竟没有顾忌上事情的后果。

现在见振大夫杀机腾腾地看向自己,顿时感觉有些不妙了。

果然这个世上,有时候好人做不得啊。

这振大夫被赵王请来这里看病,如今太妃死去,他本就承担了干系,现在好了,恰好有个陈凯之自己跳出来,来做这替罪羊,振大夫求之不得,自然把所有的脏水都泼陈凯之的身上了。

何况,振大夫也听说过陈凯之,知道京师里有许多人不喜欢他,那自己正好借着这个机会……

他厉声道:“王府里的人呢,还愣着做什么?快将此人拿下。呵……此人妖言惑众,老夫行医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有人可以死而复生……”

数十个王府的护卫早在外头候命,听到动静,纷纷冲到了门口。

振大夫斜眼看着陈凯之,冷声道:“陈生员,这就是你哗众取宠的代价,殿下,请立即下令拿人吧,殿下乃是至孝之人,太妃已经仙去,而这陈凯之竟如此侮辱太妃,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有人看向陈德行,陈德行泪眼滂沱,沮丧着抬头看陈凯之,道:“算了吧,这个家伙……本王还欠他一块玉佩呢,陈凯之,你走吧,本王就当受了你的骗,以后不要再让本王看到你了!”

说罢,他把眼睛别了过去,又满脸哀痛地看着自己的母妃。

振大夫不甘心,道:“国朝以孝治天下,殿下难道就一丁点也不在意……”

说到此处,陈德行突然像是发了疯似地打断了振大夫的话:“啊呀……”

众人以为陈德行受了刺激,疑惑地看向陈德行,可陈德行却是恍然未觉,他眼睛却直勾勾地看向床榻上的母妃。

细细而看,他非常母妃的睫毛竟在颤动……

陈德行张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伸了手探着母妃的鼻息,一股温热传在了指尖上,陈德行喃喃道:“诈……诈尸了……不,不,母妃醒了!”

他发出了狂叫,声振屋瓦。

所有人惊诧地看向床榻,却见太妃像是很努力地想要张开眸子,却因为没什么气力,却没办法一时张开,而那伸出锦被的手指,竟也在不断地颤抖。

“活了,活了!”陈德行大喜地一把要扑上去,陈凯之在他身边,忙一把将他抱住,道:“殿下,不可,娘娘经不住这样的折腾。”

陈德行激动得不能自己,便反手,一把将陈凯之抱住,哭得稀里哗啦:“活了,活了啊,这是上天护佑,神医,神医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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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架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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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一天上架,直接十更。从第二天开始,每天八更,若有特殊情况,老虎才会向大家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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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也不大擅长说煽情的话,唯后以后用心构思情节,继续努力码字来感谢大家!

第一百一十章:美人在侧(1更求月票)

活了?

旁的振大夫忍不住打了个趔趄,面如死灰。

真的活了,死人可以复生吗?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啊,这陈凯之,莫非……莫非有妖法不成?

而更可怕的是,方才他诊断太妃已死,可是太妃还未死,这不但使自己声名狼藉,甚至……还有谋杀太妃之嫌。

振大夫的脸色可怕得厉害,却没人理会他。

陈德行欢喜地道:“现在母妃醒了,是不是该……该治病了。”

陈凯之心里也大松了口气,道:“还是请振大夫为太妃娘娘治病吧,只是需要谨记,万万不可再饮酒了。”

竟陈凯之这么说,陈德行才想起了那位振大夫,顿时怒气冲冲,道:“这样的庸医,还继续让他给本王的母妃看病?来人,将他赶走!”

振大夫万万料不到自己竟遭受这样的待遇,可想到赵王殿下的嘱托,再看陈凯之,却还是乖乖地拱了拱手,作揖而出。

陈凯之很无奈,真正要看病,他是不太懂的,他只好命人将振大夫的诊断和药方取来,大抵知道了太妃的病,某些药的药效,他倒略知二,自然也知道,这振大夫乃是名医。

说起来,其实药方里的每味药,都是对症下药的,唯的问题,就在那药酒上了,这振大夫忽视了个细节,那便是太妃平时并没有饮酒的习惯,而他的药酒固然是好,却是好过了头,以至于这药酒酿的年份过长,过量之后,导致了酒精毒。

既如此,那只需要将药酒剔除出来,其他的药,照猫画虎就是。

他照着这个开了个药方,便准备告辞回家。

陈德行却是拉住了他,道:“回去做什么?你得住在这里,现在母妃虽是醒来,可是身子却还孱弱,你留在这里,本王的心也安些,陈生员,陈老弟,求你帮帮本王吧。”

陈凯之很无奈,却也只好点头。

陈德行连忙欢天喜地地命人给他收拾了处寝卧。

陈凯之也是倦了,不打扰陈德行去孝敬他的母亲了,到了寝卧便倒榻而睡。

睡到了半,陈凯之突然察觉似乎有人靠近床榻,自从读了《昌图》,陈凯之觉得自己的神经也变得敏锐起来,即便是在梦,那几乎不可察觉的声音,只要靠近了,也能有感应。

那人蹑手蹑脚地来,陈凯之在黑暗将眼缝睁开线,却是不露声色。

谁知,此人站在榻前,磨蹭了良久,竟掀开了陈凯之的锦被。

陈凯之顿时感觉到危险在迫近,毫不迟疑的,身子突然滚,这些都是经过他精密计算过的,若是对方手里有兵刃,掀被之后,肯定狠狠刺下,这滚,恰好可以躲过这致命击。

滚过之后,便是翻身而起,伸手朝对方脖子的方位袭去,此时手伸,竟似抓住了对方的脖子,陈凯之连三脚猫的功夫都没有,却在这危险之,仿佛下子发挥了自己的潜力,将此人扯,使他失去平衡,便听到声娇声呼。

下刻,那人被翻在榻上,陈凯之则骑在了他的身上,手依旧是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呼……

陈凯之呼呼喘息。

“我……我……饶命,公子饶命……”

是个女人?

陈凯之微微愣,掐住对方脖子的手却依旧没有松动半分,此时可不是怜香惜玉的时候,半夜潜入自己卧房的人,肯定是图谋不轨。

“你是谁,要做什么?”

“我……我叫小烟,我……我是奉殿下之命来……来服侍公子的。”

小烟?

陈德行那个家伙派来的?

陈凯之哭笑不得,却不敢大意,手依旧掐住她,手去取了榻边小几子上的火折,火折吹起,果然是个小姑娘,而且还熟识,竟是今日‘急救’过的小宫娥,她的粉颈上,已是乌青了-片,陈凯之方才下手太狠了,身上只穿着件肚、兜之类的小衣,原来在榻前磨蹭了这么久,居然是在——脱、衣。

她面如梨花的样子,眼里水汪汪的凝视着陈凯之。

陈凯之这才松了手,起身去点了灯,背着身道:“把身子盖着。”

“是。”小烟乖乖地捂住被子,显得羞怯。

陈凯之这才回眸,见她我见犹怜的样子,道:“怎么回事?”

小烟局促不安地道:“今日……殿下见陈公子垂……垂青于我,怕陈公子夜里寂寞,便让我……我来作陪,我是王府里的丫头……而且,公子今日已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我……对我……”

“哎…”陈凯之叹了口气,他很清楚,小烟这样的奴婢,对于权贵人家来说,不过是个花瓶而已,随时都可以转赠给别人。

陈凯之便道:“我这里不需有人伺候的,你回去睡吧。”

小烟摇摇头,咬着樱桃小口道:“我若是回去,殿下肯定认为我待陈公子不好,就算不责罚,怕也要打发出内苑,寻个王庄里的佃户嫁了的,而且我和公子的事,将来王府里人的都会知道,小烟……小烟……”

陈凯之骤然明白了什么,他想了想,道:“那么,你就在这里睡吧。”

虽是叫她睡,陈凯之却是睡不着,这卧房里也只有这么张床,让他睡地上,他是不愿意的,这样的环境,令他略显尴尬。

纠结了下,他索性坦然起来,反正不管真假,王府的人都是认为小烟来陪、睡的,索性和衣躺在了小烟的另侧。

小烟在被里略带颤抖,陈凯之则是显得心事重重起来,道:“小烟,那个振大夫,是什么来路?个大夫,来给人诊治的,居然如此颐指气使?”

黑暗之,与陈凯之挨着,小烟显得不安,可提起了事,倒使她的窘态少了些:“只听说他是京里来的人,老总管都很看重他,其他的,奴就不知道了。”

陈凯之突然道:“你说,他会害我吗?”

“啊……”小烟道:“这怎么可能?他已失去了殿下的信任,公子,你为何有此担心?”

陈凯之凝视着黑暗,这双眸子,虽是乍看如泓秋水般平静,可是眼眸的深处,却似乎总带着不安:“因为我怕死,我是个怕极了死的人。”

…………

月票看起来有点少,有点小伤心,其实老虎已经很用心地去构思情节,很努力地码字了,弱弱的问话,可还有支持的吗?例外,为了不让大家辛苦熬夜等更,以后每天早上九点后开始更第章,老虎会直坚持做只勤快的老虎,希望大家继续支持老虎哈!

第一百一十一章:暗箭难防(2更求月票)

折腾了日,陈凯之虽是带着深深的警惕,可终究已很是疲倦,倒是美人在侧,虽有尴尬,可他却不敢触碰半分。拼命地想着荀小姐的样子,边道:“正因为我怕极了,所以我才会有这么多的担心,人心险恶,何况,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当你比别人做的好,就等于是砸了做的不好人的招牌,这世上啊,凡事都要争要抢,每个都说功名利益于自己如浮云,可实际上呢,这世上的名利只有这么多,每个人都想多分些,无论平时再怎样说厌倦了抢夺的人,也会不自觉的想多争些;我……比别人有些不同之处,嗯,暂且就叫优势吧,正因如此,所以总有人将我视为眼钉吧,好了,言归正传,他会如何害我呢?”

陈凯之也不知自己为何今天有这么大的谈兴,竟对个刚认识的小丫头少了几分堤防,而变得如此絮絮叨叨。

倒是这种不安的话语,却令小烟心里蒙上了重重的阴影,却是宽慰道:“不会有事的,公子不必多心。”

陈凯之不禁勾起丝浅笑,道:“噢,那睡了。”

还是小丫头简单呀,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能放下戒心吧。

“嗯。”小烟倒是对陈凯之的话觉得有些意外。

陈凯之道:“你不是说不会有事吗?不早了,真睡了。”

次日早起来,陈凯之张眸,却不禁警惕起来,在这陌生的环境的里扫视了眼周围,才想到自己原来是在东山郡王府借宿,这才心安些。

小烟却已不见了踪影,直到她去端了碟糕点回来,才见到她重重心事的样子。

陈凯之坐下,吃了糕点,边道:“你的事,有何打算?”

“我……”小烟脸的愁容,却是显得楚楚可怜,道:“我知道公子看不上我,待会儿殿下问起,我如实禀告。”

“然后呢?”陈凯之看着她。

小烟踟蹰地道:“现在王府大半的人都知道了,将来肯定会人尽皆知,……我……我,在王府里,已不算是姑娘了,定是要被打发出去的,殿下会将我赐给府里的人吧,公子,其实……我可以……”

陈凯之明白她的意思,不禁叹了口气,道:“我能如实相告吗?”

“什么?”小烟不解地看着他。

陈凯之犹豫了很久,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我穷!”

“我不怕穷,就请公子去向殿下说情吧,我会洗衣,会做饭。我愿跟着公子,公子是个老实人,我心甘情愿。”

纳尼,居然说我是老实人?

陈凯之突然觉得小烟这是在骂人,他沉默片刻,才道:“我想想,你不必担心。”

安慰走了她,却没过多久,那王府的刘总管竟是带了几个侍卫怒气冲冲地来。

刘总管厉声道:“陈生员,你……好大的胆子。”

陈凯之似乎早料到了样,神色淡淡地道:“公公,这是怎么了?”

刘总管气急败坏地道:“你……你居然敢对太妃下毒,你好大的胆子!来人,将他拿下。”

陈凯之心里想,果然………该来的果然来了,看这刘总管和侍卫们气势汹汹的样子,显然又是出事了。

陈凯之正色道:“拿什么拿,我是你家殿下的贵客,你口口声声说下毒,可有什么证据?有什么事,可以当着面去说,不必拿我,我随你们去吧。”

刘总管呆了呆,倒是没料不到这个家伙竟是如此的气定神闲。

他咬了咬牙,才道:“那么,请吧,等到了殿下面前,看你如何收场。”

陈凯之心里还算镇定,与其说镇定,不如说觉得可笑吧,个小小郡王府这么多的幺蛾子,有些人,还真把我陈凯之当做是软柿子来捏了。

随着刘总管又回到了昨夜太妃的寝卧,便见陈德行忧心忡忡地在这里,那振大夫居然又回来了,坐在榻前,给太妃下着诊断。

刘总管道:“殿下,陈凯之带到。”

陈德行不安地看了陈凯之眼,才道:“振大夫,你来说吧。”

振大夫眼睛扫了陈凯之眼,副小样的整不死你的嘴脸,他笑嘻嘻地道:“陈凯之,昨日你开的药有问题,实说了罢,今日太妃吃了你的药,病情又加重了,老夫特意查过这药,这药都是按你的方子下的,你不懂医术,却胡乱用药,太妃至今昏迷不醒,你……可知罪吗?”

陈凯之心里想,我的药方,大致就是按着你的药方来的,只夜功夫,太妃就出问题了?这里头若是没有明堂,就有鬼了。

陈凯之道:“振先生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

振大夫目光厉,道:“就是想问问你,你为何要下这样的虎狼之药?老夫大胆猜测,你定别有所图,你照实说,你是不是故意如此,是想要药死太妃吗?”

这句指控,极为严重。

当然,陈凯之可以推脱,若是想要药死太妃,为何昨夜要救呢?

可陈凯之知道,若是这样反问,振大夫肯定还有后话,他既然选择了污蔑自己,那么就定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自己接下来会如何辩解,会如何和他争论,想必他切都已经谋划好了吧。

对方的目的,显然就是给自己栽个药死太妃的名义,而接下来,无论大家信不信,自己这嫌疑可就洗不清了。

这不是上世,上世还讲究所谓的疑罪从无。可在这里,却没有这个说法的,旦牵涉到了太妃,后果就更加可怕了。

陈凯之想了想,此时不能为自己辩解,因为对方既然有准备,辩解也是无用,那么……

他神色镇定地看了眼振大夫,道:“那么为何想要药死太妃的人,不会是振先生呢?”

振大夫捋须,笑了:“老夫昨夜被殿下所误会,而赶了出王府,此后太妃用的都是你的药,天可怜见,幸好我虽被赶出王府,却挂念着王妃的安危,早就知道你有问题,所以今早还是登门来拜谒,想看看才好安心,谁料说巧不巧,太妃的病情就更加重了,你说,你还摘得清关系吗?”

第一百一十二章:证据(3更求月票)

“够了!”陈德行大喝一声,一脸忧心忡忡和烦闷,气恼地道:“现在不要争了,若是陈生员有心要药死母妃,何故昨夜要施救?陈生员,本王只问你,你无论怎么答,本王都信你,振大夫所说的,不是真的,对吗?”

他定定地看向陈凯之,陈凯之的面色淡定得可怕。

这小小的少年,直直地站在这里,看上去弱不禁风,体内却不知隐藏着什么。

陈凯之迎视着陈德行的目光,陈德行的眼里显露着明显可见焦虑的神情。

其实这时候,陈凯之只需要摇头否认振大夫的指控,他相信,这个虽然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优点的郡王,终究还是相信自己的。

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可陈凯之看人很准,他深信这一点。

可即便是郡王相信,又有什么用呢?振大夫提出了一个根本无法证伪的指控,陈凯之固然可以大大方方的走出郡王府,可只要外间还有这样的流言蜚语,自己在这世间,就寸步难行了。

毕竟,嫌疑人这三个字,也不是现在的陈凯之所能承受的。

有了这样的污点,他的前途将毁于一旦。

所以……陈凯之眼眸如星,这不可测的眼底深处,却是掠过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神色,他道:“殿下,没错,我确有此意。”

陈德行的脸上呆滞了,这家伙……竟承认了!

陈德行顿然暴怒,猛地豁然而起,龇牙咧嘴地冲到了陈凯之面前,一把抓住陈凯之的衣襟,怒道:“你……你……本王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亏得本王还把你当赌友,当救命恩人,当债主,你……你为何要害本王的母妃?”

陈凯之认真地道:“请殿下听学生说完。”

陈德行气得跺脚,却还是道:“好,本王倒是想听你怎么说。”

陈凯之淡定自若地道:“这其实并非是药的问题,而是学生在药里加了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

“下了毒?”陈德行已经气得发抖。

而陈凯之,居然颌首……点头了。

一旁的振大夫不禁喜上眉梢,这陈凯之居然认了,这家伙疯了吧,承认了必死无疑啊。

呵呵……除了陈凯之,京城里的贵人们一定会感激自己的。

陈德行厉声道:“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来人,来人!”

外头的侍卫纷纷按住了刀柄,随时要冲进来。

盛怒中的陈德行已经起了杀心。

可陈凯之没有露出半点的惊惧之色,却是不徐不慢地道:“难道殿下就不奇怪学生并不负责为太妃提供膳食,也不负责煎药,没有同伙,是如何下毒的吗?”

陈德行目光一冷,厉声道:“还有同伙?”

“没错。”陈凯之回答得很干脆,而后道:“这个人就是……刘总管!”

被点到名字的刘总管,猛地打了个冷颤,卧槽,和咱有什么关系?

他一下子懵逼了,这真是无妄之灾啊,天哪,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

刘总管是真的洗不清了,因为陈凯之冒着杀头的危险都把事情认了下来,人家都要死了,和你刘总管又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冤枉你。

噗通一声,刘总管连忙跪下,心惊胆跳地道:“殿下……殿下……奴才冤枉啊,奴才在王府二十年,照料了两代先王,对娘娘,对殿下,可谓是忠心耿耿,可昭日月。这陈凯之……胡说……他冤枉奴才呀!”

陈德行已是气得脸色发青,那还有心思听刘总管的辩解?只冷声道:“你……你竟是这样的人,你……畜生不如!”

刘总管知道一旦被陈凯之栽赃,就死定了,便咬了咬牙,厉声道:“陈凯之言之凿凿,说是奴才和他勾结,那么敢问陈生员,可有什么证据?”

对,证据!

他可不想陪陈凯之作死,你好歹给点证据出来吧。

陈凯之叹了口气,才道:“昨天夜里,我给了你一锭银子,足足有十两重,你忘了吗?”

刘总管瞪大眼睛道:“什么十两重的银锭?这……一派胡言,咱……咱没收你的银子,收了你的银子,咱便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他气极了,没这样冤枉人的,面目都狰狞起来。

陈凯之这时,却是作死地笑了,道:“这么大的银锭,寻常人是不会收藏的,对不对?所以其实只要殿下一搜,就可知道。”

陈德行狐疑地看着陈凯之,又看看刘总管。

陈凯之说得没错,这时代,银子乃是重要的货币,可是一般人买卖东西,都是用碎银,即便是大锭的银子,也往往将其剪碎了,所以一般情况,是不会收藏这种大银钉子的。

这大银锭子就如同是万元的大钞,这王府上下的人,一切都靠王府供养,谁吃饱了撑着收藏这个?即便真有,那也肯定是王府的库银,里头印有王府的印记。

陈德行愤怒地道:“老刘,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亏得本王还将你当作至亲看待,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来人,给本王搜!”

“对,对,搜!”刘总管心里的一块大石反而落地了,搜啊,谁怕谁,他还生怕别人不搜似的,道:“当着所有人面,一道搜,若是搜出来,奴才自行了断。”

陈德行看着刘总管反应,又开始怀疑起来了,有点觉得是不是陈凯之冤枉了刘总管。

可要解开真相,也只有搜个底朝天了。

他带着众护卫,连带着这里的太监一并叫上,匆匆到了刘总管的房里,一群侍卫冲进去,足足搜了小半时辰,方才有护卫道:“殿下,没有。”

刘总管终于松了口气,拜在陈德行的脚下道:“殿下,你看,奴才果然是被冤枉的,这个陈凯之,他不是东西啊,他这样冤枉奴才。”

陈德行暴跳如雷,狠狠地瞪着陈凯之,正待要发狠。

陈凯之却是轻描淡写地道:“刘总管在这王府里多年,总会有几个心腹吧,我看,你这银子,或许藏在你的心腹那里也是未必。”

“你……”刘总管气得想要吐血,这个陈凯之,真是临死都想要拉一个垫背的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真相大白(4更求月票)

其实真要论起来,刘总管和陈凯之都遇到了同样的处境,被人冤枉了,就成了嫌疑之人,即便陈德行信任,相信他是清白的,可是背着这个嫌疑,他这辈子,还怎么在王府里立足?

所以无论如何,刘总管现在心心念念的,就是要自证清白。

他咬了咬牙,一脸决然地道:“那就挖地三尺,搜个底朝天。这里,那里,还有那一处园子,都搜个干净。”

陈德行皱着眉,即便是冲动如他,也清楚,如今是一定要查个清楚的,不查清楚,自己身边的总管居然和人勾结,要药死自己的母妃,以后这王府,自己还敢住吗?

他朝护卫们点了点头,护卫一哄而散,直接破了宦官的门,预备搜索了。

陈凯之反而像是置身事外了一样,眼睛看着刘总管,可是眼角的余光,却是在一个宦官的面上扫过,这宦官显得很是不安,时不时地朝着自己房舍看去。

陈凯之突然指着这宦官道:“重点搜一搜他的房舍。”

“啊……”这宦官顿时被所有人盯着,吓得脸色发白,顿时萎靡了一般,瘫坐在地。

侍卫们冲入了他的房舍,用不了多久,果然有人捧着一锭银子过来,道:“殿下,搜到了。”

陈德行接过银钉子,上头没有王府的记号,由此可见,这银锭是从王府外来的,一个小宦官,如何能从王府之外得来这么一大笔财富呢?

这可是有十几两重的银子啊,购买力惊人,除了官方的府库,或者是一掷千金的豪族之家,谁会用这个?

陈德行怒道:“张继,你说!”

张继不敢抬头,只是磕头如捣蒜:“这银子……是奴才捡来的。”

“捡来的?”陈德行气极反笑:“你再来捡给本王看看。”

张继似乎是知道自己已经大难临头了,他抬头,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般,道:“是……是这个陈凯之,送我的。”

事实的真相,很清楚了,陈凯之冤枉了刘总管,真正和陈凯之合谋的,是张继。

陈凯之却是笑了,死到临头还在笑。

眼看着陈德行就要发飚,陈凯之却依旧泰然自若,平静地看着张继道:“那么我问你,我昨夜是第一次进入王府的,我们素来没有交情吧?”

张继很是不安,却还是咬牙道:“就是陈生员交我的,让我做一件大事。”

“那么时间呢?地点呢?我昨夜是何时给你银子的?”

张继冷汗淋漓,胡乱道:“子时三刻,是在正心阁。对,就是那里。”

陈德行却是糊涂了,刚才陈凯之还承认是自己与人合谋下毒,可现在瞧这样子,又不太像。

陈凯之叹了口气:“子时三刻?你知不知道,子时三刻我正和一个女子在房里,怎么可能会去正心阁?”

张继呆了一下:“哪个女子,在做什么?”

陈凯之正气凛然地看了陈德行一眼:“哪个女子,殿下最是清楚,至于做什么,自然是不可描述的事,与你何干?倒是你,收了银子,想要药死王妃,却不肯说实话,殿下,刑讯逼供,是学生最擅长的事,学生有方法若干,如将此人埋在土里,在他身上抹上蜜水,吸引无数蜂蚁将他生生咬死,又或者……”

张继已是吓得魂不附体,陈凯之绘声绘色地说着各种酷刑的经验,他身下顿时流出腥臭的液体。

陈凯之又道:“而且,他虽只是个宦官,可无论怎么说,在这王宫之外,总还有亲人吧,殿下,他死咬着不松口,这是对殿下智商上的侮辱啊,恳请殿下,立即捉拿他所有的家人,统统杀个干净,好让他知道殿下的手段。”

张继已是吓得几乎要昏厥过去,他显然已是六神无主,惊恐之下,忙抬眼,朝向了陈德行身后的振大夫喊道:“振先生,救我!”

振大夫!

自始至终,一切都好像是在坐过山车一样,一开始,陈凯之承认有罪,接着,牵扯到了刘总管,结果最后一查,却是查到了这个张继!

就在大家以为水落石出的时候,一声振先生,让振大夫如遭雷击,他脸色苍白,已是惊得一脸煞白,哪还有方才嚣张的模样,忙道:“我……我……我不认得他,我不认得他……”

张继更急了,立即道:“振先生,昨夜是你交给我银子的,让我在药里掺一味药,说是毒不死太妃的,只是让太妃吃一点苦头,给陈凯之一点颜色看看……”

“你……”振大夫大叫起来,愤怒地怒斥张继,“你别胡说八道。”

“别狡辩了,这一切就是你的阴谋,银子上应该有标志吧。”陈凯之唇边带着淡淡的笑,出言提醒振大夫。

振大夫瞬间双腿发软,震惊地看着陈凯之,大概因为害怕,而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紧接着,噗通一声,直接跪在了地面上!

他完了。

此刻,他已再无从抵赖了,那银子的确是他给的,上头甚至有赵王府里的标志,这是他怎么也无从狡辩的。

他心里万分的害怕,害怕之余有着巨大的震惊,这他妈的见了鬼了,自己下药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完全天衣无缝,根本不会出差错的啊,这陈凯之真是妖孽不成?次次都被他整。

振大夫竟是生生打了一个激灵,来不及多想,他慌忙地挣扎着从地面上起来,只满怀心思的想要逃。

陈德行已是恍然大怒,终于遏制不住他的脾气,眼疾手快地,一把扯住了振大夫的后襟,另一手揪住他的发髻,往他身上狠狠一撞。

振大夫猛地打了个趔趄,转过身来,下一刻,陈德行便狠狠地一拳挥上去,直中振大夫的面门。

只一瞬间,振大夫已面目全非,脸上鲜血淋漓,随即整个人倒地,在地上嗷嗷地打着滚,痛苦地抽搐起来。

陈德行一脸不解恨的样子,厌恶地道:“狗一样的东西。你们……你们……果然如陈生员所说的一样,害我母妃,侮辱本王的智商,来人,将这两个人押下去,别轻易折腾死了,本王未来三个月,还靠他们二人找乐子。”

第一百一十四章:多事之秋(五更求月票)

处置完了这切,陈德行再看陈凯之时,目光很是复杂。

不待他开口,陈凯之已微笑着道:“我想,殿下心里定很多疑惑吧,方才学生招认,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因为若是抵死不认,殿下想必也会相信学生,可只有殿下相信学生有什么用呢?既然被人指控,那么就永远有人怀疑学生,学生不喜欢被人怀疑。”

陈德行却是不解地道:“可你既然知道是谁下的毒,为何不早和本王说?”

陈凯之摇了摇头,道:“不可以,因为在此之前,其实连学生都不知道到底谁是下毒之人。”

“你不知道?”陈德行呆,讶异地道:“可你如何知道对方收了银子?”

陈凯之唇边浮出笑,道:“其实也不是不知道,而是怀疑,学生救治了太妃,定使这振大夫心里记恨,所以学生开始就假设是振大夫所为。其,他有动机,因为唯有指控学生下药,方才能平他心之恨;其二,此人最懂医理,完全有这个手段,可以在太妃的药里添加些东西。其三,他被殿下赶了出去,却又恰好今早登门,可见他极有可能是已有所准备了。”

“可是学生要反告他,却没有把握,因为他既然动了手,定会抹去他切痕迹。”

说到这里,陈凯之顿了下,才又眼带深意地道:“所以,学生才出此下策。”

陈德行觉得心里还是有着太多的疑惑,轻皱浓眉道:“可你如何知道他会用银锭收买府里的人?”

“这个简单。”陈凯之道:“那振大夫,也是为了太妃探病而来的,听他口音,不是本地人,理应在这王府不久,既然如此,他应当在王府里也没有什么可信任之人,可他需要做这件事,就必须需要人手,那就只能采取重金收买的手段了。”

陈德行觉得合理,便又问道:“可你怎知他有银锭呢?”

陈凯之又笑了,道:“此人必定是个名医,而且我昨日知道,他是某个贵人请来给太妃看病的,既然是贵人请他,定会给他丰厚的诊金,贵人的诊金,当然不会是碎银子。”

陈德行倒是不禁哭笑不得起来,又道:“可是,既然如此,你为何开始要栽赃刘总管?”

刘总管脸委屈地站在陈德行身边,副恨不得掐死陈凯之的样子。

陈凯之道:“既然我料定了定会有笔银子的交易,那么这笔不同寻常的银子,定在王府里,可若让殿下搜查,殿下当时未必肯信学生的话,除非……府里有个人,嫌疑极大,殿下定要搜查不可。再者说了,我旦诬赖了刘总管,刘总管肯定急着要自证清白的,他是王府里的总管,对这王府了若指掌,在搜查的时候,他定会十分卖力,用他的话来说,就算挖地三尺,他也要找出自己无辜的证据。”

“呃……”听到这里,陈德行竟是无言以对,好有道理的样子啊。

刘总管却是委屈地道:“可你又如何相信和振大夫勾结的是宦官,而不是宫娥呢?”

陈凯之叹气道:“难道你们忘了,方才学生就说过,振大夫也是初来王府不久,他既然要找帮手,肯定是找较为熟识的,他直都在给太妃看病,那么平时接触到最多的,也就是太妃寝宫里随侍的几个宦官,至于宫娥,这位大夫毕竟是名医,这般身份之人,总要端着架子的,他虽年纪老迈,可毕竟是男人,为了避嫌,肯定要刻意对这些宫娥保持疏远的态度,而宫娥们,历来是羞怯的,更是不会和他说什么话了,反而是这些宦官,他使唤得肯定不少,对这些人的性子,多少摸透了,所以他要选择人手的时候,定会在这寝殿的几个宦官那儿寻找的。”

陈德行听得如痴如醉,津津有味地听闻了所有的细节,倒是像见了鬼似地盯着陈凯之。

陈凯之吁了口气,虽然事情已经解决,可终究这王府还真是是非之地啊!

陈凯之朝陈德行行了个礼,便道:“殿下,那姓振的大夫虽是对太妃下药了,不过学生保证,这药绝不至要了太妃性命,只是让太妃吃点苦头,构陷了学生之后,他再妙手回春罢了,殿下请几个好大夫,好生照料,想来太妃不日就可以痊愈了,倒是学生,在这里已逗留了两日,实在不敢久留了,学生在此告辞。”

君子不立危墙,陈凯之不傻啊,总觉得这郡王府掺和进了什么,还是走了的好。

陈德行却是手足无措起来,脸不愿意地道:“走,这就走?多住几日啊,你在这里,本王总会安心些。”

陈凯之却是很坚持地摇头道:“学生还有学生的事要忙。”

意思是再留着他,就是强人所难了。

陈德行虽然平日较为任性,但是面对陈凯之,却是显出了少有的宽容,带着几分可惜地道:“本来还想和你好好说说话呢,既然如此,本王先照看着母妃吧,等有闲了,再去寻你,至于那玉佩……”

玉佩已是碎了。

提到这个,陈凯之不免感到可惜,却还是道:“无妨。”

陈德行却是道:“本王还是会想方设法补偿你的,还有诊金,这两日也会命人奉上。”

陈凯之倒没有装模作样,只是点了点头,却突然想到什么,道:“那位小烟姑娘……”

陈德行明白了,意味深长地道:“本王懂的。”

陈凯之知道陈德行这话里是什么意思,不过他直记得曾答应小烟的事情,倒没有反驳陈德行,便朝他作揖,告辞而去。

陈德行让人备了车马,送陈凯之到了家里,还未从马车上落地,却见周差役在这等着了。

周差役看到陈凯之从王府的马车下来,先是呆了下,随即急切地赶过来道:“凯之,县公有请。”

陈凯之还真想感叹句,真是多事之秋啊!

陈凯之倒不敢等闲,便匆匆地随周差役赶到了衙门的后衙廨舍,便见朱县令坐在案牍之后,正凝眉看着份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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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新官上任三把火(6更求月票)

等陈凯之上前见了礼,朱县令晦暗不明的脸色随之舒缓了少许,笑道:“凯之,昨日为何不在,三请五请的才来。 ”

陈凯之连忙行礼道:“学生惭愧。”

朱县令没有介怀的意思,只是笑着道:“你来的正巧,知府大人已经到任了,本县昨日已去拜谒,今日知府大人还要见一见金陵和玄武诸县的士绅,算是体察一下民情,凯之,本县谁也不带去,只带你去。”

陈凯之这就心里有数了。

金陵知府,乃是这金陵最大的父母官,如今他已到任,肯定需要和金陵的一些地方人士先照个面,这第一面很重要,这既是大家试探一下这位知府大人性子,也是知府大人摸一摸底的机会。

说穿了,这是一次联谊会。

各县所带的人,要嘛是地方的重要士绅,要嘛是一些官宦之家,又或者是一些青年俊杰,三三两两总是会有的。

朱县令却只带自己去,这分明是有意让自己给知府大人留一个深刻的印象。

陈凯之却惊喜道:“恭喜大人。”

朱县令哂然失笑道:“恭喜?恭喜什么?”

陈凯之道:“额……学生随口一说。”

朱县令却是深看陈凯之一眼,随即二人相视一笑。

这一句恭喜,是不能明着说出来的,县公只带自己去,而江宁地方上,这么多士绅,岂不会抱怨?可朱县令不管不顾,这说明什么呢?

陈凯之的预测是,朱县令极有可能会高升一步,这已是他在江宁县最后的一段日子了。这个时候,地方官往往会对地方的士绅开始疏远起来,既是为了避嫌,显示自己公正严明,不偏袒地方豪族,另一方面,将来大家互不相干,也实在没有必要事事看地方士绅的脸色。

要升官了啊。

朱县令肯定有内幕消息,在上头肯定有人,却不知这上头之人,又是何方神圣?

这官场里的事,还不到他陈凯之能推测的,他也只是莞尔一笑。

朱县令命人备轿,带着陈凯之至知府衙门,这空荡了许久的知府衙门,如今多了勃勃生机,可谓门庭若市。

由人领着进入衙门,朱县令打头,陈凯之尾随其后,在这里,倒是遇到了不少各县的熟人。

不少人对陈凯之颇为亲昵,都和陈凯之相互见礼,陈凯之因为天瘟的事声名鹊起,博了不少好感,当然这时候绝不可以居功自傲的,忙是谦虚回礼。

那玄武郑县令见了陈凯之,调笑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方才对朱县令道:“朱兄只带凯之来见府尊,是当真将凯之当做至宝吗?”

郑县令的语气酸酸的,却又道:“这位知府大人,据说此前管理马政,最不喜的就是文人才子,凯之啊,朱兄没和你说吗?”

这分明有挑拨离间的意思啊,陈凯之却一点也不恼,反而心平气和地朝他行了礼:“学生不过来拜望而已,府尊喜与不喜,反而不看重。”

郑县令哑然失笑,众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入了正堂。

陈凯之抬头一见,跪坐在首位上的人,眼睛有些发直。

这……就是知府大人?

却见他一身旧袍子,据说才四十岁,可是面上是晒得如炭黑一般,细细而看,一脸神色凝重的样子,双目如电,显得不苟言笑。

前来拜谒的人,非富即贵,最次的,也是一身绸缎,陈凯之相对简朴一些,可好歹也是儒衫纶巾,看着干净,还算体面。

反而是这位府尊,却显得格格不入起来。就像是一群贵人里,混了一个穷苦人家,偏偏这位看上去既寒酸又穷苦之人,便是这堂中的一府之长。

众人纷纷见礼。

这府尊勉强挤出了一些笑容,带着浓重乡音的话道:“噢,都不必多礼了,本官不尚虚礼,都坐吧。”

众人便各自寻了位置坐下。

府尊也没有和大家寒暄,很直接地道:“本府姓包,单名一个虎字,往后,你们喊包府尊也好,喊包大人也罢,本府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今日能见诸位,本府很是高兴。”

高兴吗?一点都不高兴吧,至少他的脸上,却是一副所有人都欠他一笔钱似的。

可众人里不少都是老油条了,倒没有将心思摆在脸上。

此时,郑县令则忙道:“是是是,早听包大人两袖清风,是个刚直的人,下官人等万幸,金陵上下得知大人治理金陵,更加是万幸,万千军民,无不欢欣鼓舞啊。依下官之见,只怕用不了多久,金陵便可大治,普天同庆,快哉,快哉!”

于是众人纷纷点头说是,气氛倒是开始带起来了。

陈凯之冷俊不禁地在朱县令下首坐着,心里想:“这真是愉快的一天。”

包知府竟是拉下了面皮,道:“可是玄武朱县令?”

“不不不,下官姓郑。”郑县令喜气洋洋地道。

包知府突的冷笑一声,道:“本官还未到任,还没有开始治理一方,如何这军民人等,就普天同庆了呢?”

“啊……”郑县令顿时语塞,答不上来了。

包知府随即又厉声道:“本官最厌恶的,就是官场这等恶俗的风气,溜须拍马,不知所谓,本官虽也是进士出身,却最厌恶这一套,再有人如此,本府绝不容情。”

呃,气氛……一下子肃然了。

陈凯之真是看得眼都直了,卧槽,伸手就打笑脸?

郑县令顿时如丧考妣的样子,似乎有一种流年不利,出门没看黄历的心情。

包知府眯着眼,脸上是肃然之色,沉声道:“本来是初次见面,本官不该如此大煞风景,可是本官既来此,为任一方,有些话,还是先说在前头的好,本官至此,已有两日,也曾微服巡视过地方,也难怪大家都说江南好,可在本府看来,这里上上下下都弥漫着一股靡靡之气,上下的官吏,锐气尽失,百姓呢,不尚教化,看似是太平天下,实则却是藏污纳垢,不堪忍睹!”

众人顿时也随之肃然,真是够吓人呀,这第一次见,就是来一顿狗血淋头的痛骂,就差说出那一句“在座的诸位,都是垃圾”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务虚不务实(7更求月票)

陈凯之已是看得目瞪口呆,这位知府大人,还真是神了啊。

众官和士绅,则皆是一脸尴尬之色,一个个嗫嚅着不敢言。

包知府说得火起,直接拍案而起道:“大陈承平了数百年,这江南就更不必提了,可是这醉生梦死,富贵者锦衣绸缎,贫贱者却无立锥之地,这是什么地方?都说金陵好,好在哪里?看到好的人,只看到了尔等锦衣玉食,出入乘轿驾车,美人如云环伺。可是本官所看到的,却是百姓饱一顿饿一顿,朝中诸公看到的,是人间仙境,本府所见,却是罗刹地狱!”

这一通骂,足够令人抬不起头来。

连陈凯之也不禁感到惭愧,因为他明明是地狱里的人,却没有看到地狱,只想着自己升上这人间仙境,哪里有这包知府的气魄?

包知府说到这里,倒是语气缓和了一些:“自然,这是历代积弊如此,也全然不是你们的缘故,本府能力有限,也未必能力挽狂澜,只是本府既在此为官,就少不得要改一改了,现在金陵的风气,务虚而不务实,本府直截了当一些罢,如今迫在眉睫的,却是两桩事。其一,便是劝农,这农是根本,本府却听说,这里许多大户,因为桑麻价格高,因此将许多粮田,改种植为桑麻,以至粮产重创,现在倒还好,可是一旦遇到了灾年,可怎么办呢?”

“这其二,便是严厉打击盐贩,朝廷的赋税,有两成,来源于盐铁,可近年来,私盐猖獗,屡禁不止,他们三五人一群,数十人一伙,更有厉害的,组织数百上千人,穷凶极恶,无视法度,铤而走险,如今,已到了尾大不掉之势,这私盐贩卖,尤其以金陵为最,本府早有暗访,其中最大的一伙盐贩,号称三炷香,聚众数百人,为首者,可是自称三眼天王是吗?此人手下聚众甚多,据说还备了不少刀剑弓弩,心寒啊,诸位难道听了就不寒心吗?就在这金陵,竟有如此猖獗的贼人,屡禁不止,杀人放火,竟是横行十年,至今,竟是对他无计可施,这样的人,若是在太平时节,或许只是贩卖私盐牟利,可一旦遇到什么动荡,便是混世魔王啊。”

私盐贩子,确实是金陵尾大不掉的难题,在这时代,因为朝廷的税收能力有限,因此采取的乃是盐铁专营,私人是不得从事盐业生意的。

可这盐其实并不值钱,有的地方,一口盐井,取的盐数之不尽,而一旦卖出去,就是十倍、百倍的暴利。

正因为如此,私盐贩子便催生了出来,又因为朝廷对私盐的的严厉打击,一般人是不敢贩卖私盐的,而敢做这勾当的,无一不是穷凶极恶的汪洋大盗,以至朝廷为了禁止这种现象,对于私盐贩子,直接采取杀无赦的政策,如此一来,贩卖私盐者,不但都是胆大包天之徒,一旦被官府通缉,无一例外都是拼死反抗,反正被拿获了是死,拼了命,还有生机。

金陵是个富庶的地方,武备也很松弛,官军和差役们缉私,只是混口饭吃而已,可私盐贩子却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舔血而生,这就导致每一次官军和私盐贩子相遇,数十个官军,竟不敢去追击几个盐贩,若是一百个盐贩,便是上千官兵,也未必敢去围剿。

那三眼天王,在金陵更是凶名在外,因为他下头有数百个人手,都是亡命之徒,他们通过了贩盐,牟取了暴利,又自南越国,走私了不少弓弩和刀剑,平时隐藏在金陵各个角落,一旦有事,顿时聚众起来。

陈凯之甚至听说,早在三年前,这三眼天王曾因为高淳县捉拿了他一个同党,他竟带着数百人,连夜袭了高淳县城,杀了军民百姓五百余人,劫走了钦犯,呼啸而去。

正因为如此,官府对于私盐贩子,固然是痛恨无比,可说到打击,却是无从提起,除了整治一些单干的盐贩,对于似三眼天王这样的巨寇,却是得了线报也绝不敢去管,谈之色变,唯恐避之不及。

起初这些人,是靠贩盐发家,等这一群亡命之徒聚众一起,视王法为无物,便也会偶尔参与一些打家劫舍的事。

现在包大人居然要求打击盐贩,还特意提到了这位朝廷巨寇榜上排名第六的三眼天王,各县的县令们顿时忧心起来。

“怎么?”包大人见众人皆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不禁冷笑道:“本府提及此事,竟无一人敢答吗?”

他脸色凝重,竟呵呵笑道:“你们不敢拿,拿不住,没有这个胆,可是本官职责所在,却非拿不可。”

气氛真是够尴尬啊。

包大人显然还没骂够:“一干人,除了清谈,便不知所谓,连保境安民尚且不敢,朝廷要之何用?”

痛骂了一通,包大人却发现这些人都是老油条,不管他怎么激将,也无一人敢跳出来痛陈私盐贩子之害,心里便觉得有些冷了,随即也索性不说话了,只一双虎目,在人群之中逡巡,吓得许多人大气不敢出。

倒是有人想化解一下尴尬的气氛,终于鼓起了勇气,笑着道:“大人,论起务实,江宁县的陈生员,在瘟疫来临时,救治百姓,尊师贵道,令人佩服。”

他这一说,众人无不点头称是。

本是气呼呼的包知府,倒给引起了几分兴趣,不由道:“不知这位俊杰来了没有?”

陈凯之便出来,作揖道:“学生便是陈凯之。”

包知府看他一眼,觉得很是年轻,而众人竟都推崇他,不禁笑道:“你这一举,可谓是活人无数,不过本府听说,这是太祖皇帝托梦给你的要方?”

陈凯之道:“正是,学生惭愧得很,只是一些苦劳,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包知府道:“总算是救治了一方百姓,很是难得。陈生员,你觉得方才本府说的有道理吗?”

陈凯之便道:“大人的话,一语中的,尤其是务虚不务实,更是发人深省,不过学生以为,大人看重的两点,确实是务实,只是……要办起来,却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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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此言差矣(8更求月票)

“本府岂会不知这有多难?”

包知府脸上又有些不悦起来,在看他看来,这个叫陈凯之的生员,终究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读书人啊,遇到了难处,便害怕了。

顿了一下,包知府便道:“正是因为难,才需迎难而上,是不是?”

陈凯之自然只能点头:“是。”

“嗯?”虽然陈凯之点头说是,包知府却看出了陈凯之的神色中,并不是真正的认同,不禁目光如注地盯着陈凯之道:“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陈凯之本来是不想说的,可包知府既问了,便也坦然起来,道:“方才府尊说,要务实而不务虚,可在学生听来,府尊到任之后,便要整治这两点,却是务虚了。”

这是务虚?

显然,包知府的面上挂不住了,依旧直直地看着陈凯之,脸色阴晴不定地道:“噢?是吗?那你说来看看。”

陈凯之正色道:“就以劝农来说,府尊所虑深远,这本没有错,现在许多人家都改粮为桑,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利。因为同样一亩地,种植桑麻,比粮食更值钱。因此,府尊为了防范未然,是要打算禁绝桑麻吗?”

包知府捋须:“正有此意。”

陈凯之吁了口气,道:“那么学生有几个问题,还请府尊赐教。其一,官府是否动用强力手段改桑为粮?”

包知府冷面道:“也有此意。”

陈凯之摇了曳,却是笑了。

包知府看着陈凯之带着深意的表情,面上就更不好看了。

自己是新官上任,而这两点,本就是他在赴任途中所思虑的两个重要施政方针,现在却被一个秀才质疑,这不免使他怫然不悦。

看来,这又是一个只知道清谈的读书人,果然是名不副实。

却听陈凯之又道:“那么,多是金陵的田,都种植粮食,明年乃是丰年,粮产提高了三成,乃至是四成,大人以为如何?”

包知府凝重道:“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陈凯之却又是曳道:“可是府尊有没有想过,谷贱则伤农?今年粮食的市价,是一石米一千三百钱,而一旦遇到了大丰收,再加上粮田的增加,米价会如何呢?”

顿时间,包知府语塞了。

陈凯之便继续道:“粮多了,自然也就不值钱了,今年是一千三百钱,一旦暴跌,甚至要到七百八百文。想想看,农人辛苦劳作,所收的粮,价格竟是腰斩了一半,固然米可以饱腹,可收益却是减少了,再过一年之后,还有人愿意精耕细作吗?依学生浅见,一旦米价暴跌,势必会大大打击农人中粮的积极性,那么,这些田既不能种桑麻,只能种粮,若是肥沃的良田,倒也罢了,可若是那些贫瘠的田地,本就收不了多少粮食,却还需浪费人力去照料,所收的价值,却是可以忽略不计,只怕到时,不少粮田都要荒芜了。”

“所以,学生以为,大人劝农,这并没有错,府尊想要务实,这也没有错,可是无视规律,不去疏通引导,而是一味的强令种粮,最后的结果,可能会适得其反。当然,这只是学生的浅碑见,倒是让大人见笑了。”

包知府竟是压言无语起来,他觉得自己占了大道理,依旧固执地认为,陈凯之错了,可想要反驳,竟是感觉反驳不了。

陈凯之此时则是含笑道:“至于打击盐贩,这本也没有错,可是现在金陵武备废弛,要打击,殊为不易,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私盐猖獗,学生以为,缘故有二,其一,盐贩为牟取暴利,铤而走险。其二,也未必是地方官吏不肯用命,实在是各地主官虽想剿除,奈何手中无兵可用,可一旦想要练兵整顿,却又不在职责之内。想要解决私盐之患,唯有请旨,请朝廷格外开恩,编练专职剿贼的官军,专司其职,唯有如此,方能根除此弊。”

这下子,包知府的面子搁不下了,好啊,你陈凯之处处为这些地方官吏开脱,怎么,你们是一伙的?

包知府这个人,历来是两袖清风,做事雷厉风行,哪里受得了陈凯之所谓的徐徐图之?偏偏论口才,自己又不是陈凯之的对手,因为陈凯之的话,无懈可击。

想了一下,他倒是有点恼羞成怒了,便厉声道:“哼,这都是推脱之词,是想要推卸责任,本官既治金陵,这干系便在本府身上,本府说可以就可以。至于陈生员”

包知府想要怒斥几句,可是念着陈凯之平瘟疫有功,这话终究没出口,否则以他的性子,是直接开骂了,却只是道:“陈生员还年轻,剿贼之事,乃是本府职责,你安心读书吧。”

安心读书的意思就是滚一边玩你的泥巴去吧,你这楔孩子,还敢班门弄斧。

陈凯之也不生气,他知道包知府是个爽快人,心思倒是好的,也就不计较,只是怡然自若地回到座位上。

包知府的心情自然还是不大好,接着自然又是一顿臭骂了,这阖府的上下官员,都被骂了得不敢抬头。

直到最后,包知府意犹未尽地道:“劝农之事,且可以搁下,如今这私盐贩子,乃是当务之急,万万不可松懈,各县需严厉打击,若是懒散的,本官自要治罪;可若是徒劳无功,在本府面前,本府也不会给你们好看≡然,若是剿贼有功,本府自然为其代为陈奏,上报朝廷,等候朝廷嘉奖,尤其是那三眼天王,张贴文榜,若是谁能缉获,不但朝廷会有恩旨,便是本府,亦有厚赐。”

三眼天王

谁敢打他主意啊,什么厚赐和重赏都是假的,朝廷再三下旨捉拿呢,为何这么多年来,人家依旧还能逍遥法外?

可是包知府却一副主意已定的样子,最后很不客气地道:“好了,都退下吧。”

众人这才如蒙大赦地纷纷起来朝包知府行礼告辞,随即皆是一脸郁郁地离开。

陈凯之也随着人流而出,倒是那包知府在背后突然道:“生员陈凯之,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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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郡王有请(1更求月票)

包知府这么突然的点名,众人都始料未及。

陈凯之反而尴尬了,众人都是同情地看他,怎么不能理解?有了方才,已足够令大家知道,这位知府大人很不好打交道!陈凯之怕是得罪了这位知府大人了,却不知会是什么待遇。

陈凯之只好留下来,包知府冷冷地看他,等人都走空了,他挥挥手,让差役们也下去。

陈凯之倒是凛然不惧,带着淡淡笑意道:“不知府尊还有什么吩咐?”

包知府眼睛如刀,凌厉地在陈凯之的脸上扫过,突然……他却是叹了口气,道:“哎,陈生员,本府新官上任,正要整肃风气,你倒是好,竟是当着诸官之面顶撞,差点坏了本府的好事。你真是不晓事啊,不过……你的事迹,本府亦有耳闻,救下金陵这么多百姓,真真是大快人心的,本府不为难你,只是……你太心直口快了,下次,可要注意了。”

特意留下他,原来是为了这个?可是……

贼喊捉贼啊。

心直口快?陈凯之觉得自己真是冤枉了,和知府大人比起来,自己哪里称得上心直口快了?

只是话说到这个份上,还能说什么?只能认了吧!

陈凯之便一脸谦虚地道:“学生受教。”

包知府凝视着他,却是道:“只是,你可知道本府为何非要整治私盐贩子吗?”

陈凯之倒是有几分好奇,便仰头看着包知府,眼带不解之色。

包知府随即站了起来,背着了手,一脸惆怅之色,道:“前岁,盐贩祸乱蜀中,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去岁,豫章盐贩聚众三百多人,打劫漕船,又是数百人受害,这些人,虽是贩盐为生,可贩盐者,无一不是胆大包天之人,因为贩盐,得以积攒巨大财富,购置兵械,因为胆大,所以可以无视王法,更因为聚众,而猖獗无比,这是我大陈的大害,尤其是这几年,朝廷武备松弛,盐贩更是壮大不少,其他地方,本官不能管,也管不着,可这金陵,却是非管不可,这个三眼天王,手中有数十桩命案,若不将其拿获,迟早要酿成大害,本官自京师来时,宰辅姚公曾特意与我深谈,说是盐贩之害,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再姑息下去,不但动摇国本,更是天理难容;本官本是管马政的,之所以调来金陵,怕就是因为朝廷对剿灭盐贩越发迫切,如今,本府是临危受命,怎么还等得了呢?”

陈凯之这时才恍然大悟,难怪金陵这种地方,居然来了包大人这样的知府,原来就是让他来解决这个迫在眉睫的问题的。

陈凯之便朝包知府行礼道:“学生明白了。”

包知府便道:“本府和你说这些私话,是因为本府念你当初救民有功。可是这金陵府缉贼的事,你一个书生,懂什么,尽知道胡说,好了,念你无知的份上,就不责怪你了,下一次本府可不轻饶了,快快回去读书吧。”

可陈凯之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在他看来,这位知府大人还是太激进了,终究忍不住道:“可是府尊,学生以为,此事还是徐徐图之的好,否则一旦冒失,反而可能遭来灾祸。”

包知府不禁瞪大眼睛,这小子怎么像一个牛皮糖一样?本想发怒,最终还是呼了口气:“本府曾管过八年马政,剿贼巨千,送客!”

这是逐客令。

陈凯之无奈,只好告辞而出。

包知府却是眯着眼,目送陈凯之的背影,忍不住喃喃念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终究还只是个读书人啊,只懂夸夸其谈,纸上谈兵,这世上又多了一个肩不能挑的清流雅士了”

…………

转眼就要入冬,天色愈发冷了,郡王府里给陈凯之送来了诊金,还有一些衣物,足足五十两银子,外加几匹布,以及一些零零散散的赏赐,难得这郡王殿下还记得自己,陈凯之心里倒是一暖。

近来金陵人心惶惶起来。

新任知府要剿盐贩,在各处设卡到处拿贼,盐贩是拿了一些,可都是一些零零散散的小蟊贼,可即便是这些小贼,也都是负隅顽抗,一旦被官府撞见,立即提刀冲杀,都是红了眼搏命的姿态。

江宁县这儿,官吏死伤不少,巡检司的官兵,据说也死了七八个。

盐贩感受到了这位知府大人的恶意,自然也就开始报复起来,就在两天前,文庙的庙会本是熙熙攘攘,却突然一群穷凶极恶的盐贩冲出来,大行杀戮。

当时场面极度混乱,死伤无数,陈凯之的两个同窗,亦在这次事件中丢了性命。

陈凯之随着同窗们一同去悼念,见了那一家子孤儿寡母痛哭的惨状,心里也不禁一沉。

此事之后,知府衙门开始严防死守,可如何死守呢?这些盐贩拿起刀就是不要命的亡命之徒,放下了刀,便又可能成了一群良善百姓,莫说是寻常的三眼天王,便是寻常的盐贩头目,却连边都沾不着。

这件事影响极大,连日,便有无数奏报往朝中去了。

包知府也是着急得上了火,却也心知这是盐贩的警告,是威胁官府。

又过了几日,一夜之间,天上下起了霏霏细雪,郡王府竟派了马车来,说是太妃的身子已是大好,请陈凯之去郡王府一趟。

陈凯之知道那太妃多半是想表示一些感谢,便穿戴一新,动身去了。

到了王府,陈德行却是一身戎装在门口等着,一见到陈凯之,便兴冲冲地上前,狠狠地一拳砸向陈凯之的肩窝,却很是亲昵地道:“你这家伙,不是东西啊,本王在府里,专侯你来拜访,谁晓得你半个多月没有音讯来,真真气死本王也,一点情义都不讲。”

陈德行本就是孔武有力之人,这一拳没分清轻重,等他一拳锤下去,便后悔了,他竟忘了陈凯之是个柔弱的书生。

只是等他心里悻悻然的时候,却见陈凯之面不改色的样子,心里却是啧啧称奇,这个家伙……居然纹丝不动?怎么,他学过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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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郡王太妃(2更求月票)

陈德行暗暗的啧啧称奇,陈凯之倒是忽视了这个细节。

这些日子以来,他每日除了尝试作文章,便是读那《文昌图》,整个人仿佛焕然一新。这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使他整个人的精力和气力都有增长,不只如此,耳目也变得更加灵敏了不少。

这时,他就算是看陈德行脸上的一根毛发,都可谓是清晰无比。

陈凯之带着浅笑道:“殿下一身戎装,甚是英武,莫非是要去校场吗?”

“去了城外打猎!可惜没有遭遇到什么猛兽,实在没意思,便索性回来了。本还想猎一头虎豹,剥了兽皮给母妃做一件冬衣的。陈老弟,下一次,有没有兴趣陪本王去出城狩猎?”

陈凯之却是很干脆地摇头道:“殿下,学生近来功课紧张。”

陈德行仿佛早料到陈凯之会这样回答,一摊手道:“好吧,本王早知道你会这样说的,母妃的身子,已是见好了一些,不过她总是心事重重的,大夫说了,得心放宽一些,这病才养得好。哎……若是母妃学本王这般,哪里会病?可见这病都是心生的,她早听闻了你救治了她的事,只是起初的时候,还在病榻中,所以不便请你来道谢,如今倒是好了一些,便请了你来,凯之,你随本王去吧。”

陈德行与陈凯之并肩而行,他似乎是个没什么规矩的人,只背着手,嘴里却有说不完的话:“见了母妃,要谨慎一些,她呀,太严厉了,可不像本王这般。”

“哈哈……”说罢,一把拍了拍陈凯之的肩,又笑着道:“也别太紧张,现在还没见到母妃呢,别总是不苟言笑的嘛,来,给本王笑一个,噢,你今儿回了家,本王给你一个惊喜。”

陈凯之觉得这家伙是个话痨,很难理解怎么天潢贵胄之家,会养出这么个家伙。不过也不知道怎么的,他对陈德行,倒没办法讨厌得起来。

待到了后殿,有宦官先入内禀告,过不多时,便请陈凯之进去。

陈凯之走进去几步,却见陈德行不跟来,不禁狐疑地看着他,陈德行朝他做了个鬼脸:“你去,本王在这里等着,省得又挨骂。”

陈凯之无奈地摇摇头,便一步步走入了殿中。

再看这太妃,脸色确实红润了不少,神色中虽还显出了疲态,可见了陈凯之,她却露出了雍容和浅笑。

她一挥手,几个给她揉捏的宫娥立即退开,垂立在殿侧,太妃带着嫣然浅笑道:“早就听说金陵城里近来出了个无双公子,文采斐然,今日一见,果然是个飒爽的少年郎,你不必行礼,说起来,我该谢谢你呢。”

陈凯之笑了笑,却还是作了揖:“学生惭愧得很,不过是因缘际会而已,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太妃摇摇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连寻常百姓家尚且知道的道理,我怎会不知呢?噢,你和德行相熟是吗?”

母亲说到自己的孩子,总是不免谈兴会浓一些。

陈凯之道:“还算相熟,殿下是直爽人,从不嫌弃学生的出身。”

“是啊,他是个好孩子,可惜……”太妃目光幽幽地打量着陈凯之,说到这里,却是浅尝即止。

陈凯之心里想,这太妃只怕在摸自己的底细吧。

这太妃摸他的底细,而陈凯之,又何尝不在试探对方呢?

陈凯之笑着道:“太妃娘娘身子看来是渐好了,不过……这大病初愈,理应是好生调养的,太妃娘娘该多注意身体,心放宽一些。”

太妃摇摇头道:“话是如此,只是可惜……哎,不说这个,不过我还是承你的情,这身子哪,确实是再重要不过的了。有一件事,我倒是想说,就怕冒昧了。”

陈凯之心里想,果然不只是道谢这样简单,便道:“请娘娘示下。”

太妃挥挥手,左右的宫娥会意,便都退了下去。

这空荡荡的后殿里,太妃微微蹙眉,道:“其实此事,倒也和你无关,只是那位振大夫,你觉得该如何处置为好呢?”

那振大夫,想必还被拘禁在王府里。

振大夫是赵王请来的,郡王可以胡闹,可这太妃,想必是个心思极缜密之人,要处理这个人,却很慎重。

只是……这等事,她又何故来问我呢?

陈凯之抿嘴不语。

太妃似乎看出了陈凯之的疑惑,便嫣然一笑:“其实,此人确实可恶,我自要严惩,不过陈生员也是受害者,我自然该问问陈生员的意思。”

陈凯之心里想,这太妃倒是玲珑心,应付这样的女人,却要小心了。

陈凯之笑道:“学生听说,此人是赵王殿下派来给娘娘治病的吧。”

太妃只点了点头。

问题果然就出在赵王这里啊。

陈凯之想了想,又道:“学生在府学读书,也听了一些朝中的事,那么……学生不妨,就讲一个故事吧。”

“故事?”

太妃眼带深意地看了陈凯之一眼。

陈凯之便道:“从前有一个郡王,这郡王呢,自小便丧了父亲,她的母亲将她拉扯大,对他溺爱无比。那时候啊,朝中还算安定,王母当时在想,自己的儿子乃是天潢贵胄,是郡王之身,一辈子都可衣食无忧,所以对他的行为多有纵容,于是养成了郡王骄纵和爱胡闹的性子。”

“其实……”说到这里,陈凯之不禁笑了:“其实这样的性子,未必是坏事,因为天子圣明宽仁,郡王这样的性子,一辈子这样胡闹下去,亦无不可。可是……问题却出现了,天子驾崩,却没有儿子,于是太后垂帘听政,立了当朝的一个王爷的幼子为皇帝,如此一来,朝中的格局大变,后党与帝党之间,固然绝不可能公然反目,却总怀有芥蒂。”

“原本那位王母倒是并不在意,因为郡王的藩地,距离京师太远,京里的事,和他们实在不相干了。可是到了后来,王母身子开始变得不好了,这时候,郡王府的格局大变,王母自知自己的儿子,也就是这位郡王殿下是个糊涂虫,做事稀里糊涂,平时这王府内外的事,自己打点着,总不会有错,可王母大病,此事便忍不住想要未雨绸缪了。”

第一百二十章:身在福中不知福(3更求月票)

说到这里,陈凯之抬头,深深地看着太妃,只见她神色变幻,秀眉轻轻拧起。

陈凯之却是继续道:“这位王母思来想去,朝中的帝党,是最好结交的,因为毕竟大家都是宗室,总是亲近一些,更何况天子虽是年幼,大政没有掌握在天子手里,可毕竟迟早有一日,皇帝陛下是要继承大政的,现在为这糊涂的王儿交好帝党,将来就算王儿胡闹,却并不打紧。”

“于是,听说有一位与帝党关系极好的大儒返乡,她便让王儿拜他为师,释放出善意,可谁知这位大儒很碰巧的遭遇了血光之灾,不过这位王母的心思,京里的人却是一清二楚了,便派了一个大夫来,给王母看病,学生甚至猜测,在这个故事之中,只怕连太后也派了御医想要诊治王母,王母理应拒绝了吧。”

陈凯之脸上依旧带笑,目光囧囧地看着太妃道:“这个故事,娘娘觉得有意思吗?”

太妃心里已是震惊,因为陈凯之所说的这个故事,正是自己现下的处境。

好不容易让儿子去拜师,结果那王之政直接被滑落的山体活埋了。

赵王的大夫来看病,却又遭遇了这变故。

她满是疑窦地看着陈凯之道:“陈生员为何要说起这个故事?”

陈凯之叹道:“因为学生听郡王殿下说,娘娘虽是病愈了,可每日忧心忡忡的,须知这养病,定要静心才好,所以学生给娘娘说这个故事,给娘娘解解闷。”

太妃不禁语塞。

她不得不佩服这个陈凯之了,王儿这些日子屡屡在自己面前说此人的厉害之处,她起初还不信,今日一见,这个人还真是看得透彻啊。

她想了想,才道:“那么依着你来说,故事里的王母,该如何是好?”

陈凯之迎上太妃的目光,毫不犹豫地道:“顺其自然。”

“嗯?”太妃不由愣了一下。

陈凯之叹了口气,才又道:“明日的事,谁又说得清呢,故事里的王母以为只要交好了帝党,以为皇帝长大了,自然会关照郡王,可是……娘娘真的能确保皇帝长大了,还是皇帝吗?”

太妃心里一惊,骇然道:“你……你这是什么话?”

陈凯之道:“娘娘勿惊,学生只是在讲故事,讲的是历朝历代都曾有过的故事。那么,倘若皇帝长大了,却已不再是皇帝了呢?到了那时,帝党便要遭受株连,到了那时,王母的王儿本就是个糊涂之人,稍稍犯错,便会授人以柄,最后的下场如何,娘娘想必会比学生更清楚吧。”

看着太妃一脸骇然,陈凯之依旧脸色平静,又继续道:“娘娘大概在想,郡王乃是皇亲,自然该和宗室们站在一起,可是学生看,却也未必,若是皇帝将来当真亲政了,尚且还会碍于亲戚的面上,宽恕郡王。可一旦皇帝做不了皇帝了,郡王会如何呢?”

听完陈凯之的一席话,太妃已心里乱如麻,事实上,她确实有过许多的考虑,这一点她不是没有想到过的,只是……一直都尽力忽略这些罢了。

现在陈凯之揭示了出来,想到自己儿子的安危,就令使她不得不面对了。

陈凯之却是一笑道:“其实学生的意思是,儿孙自有儿孙的福气,朝局诡谲,没有人知道明日会发生什么,既然如此,娘娘何必花费心机,绞尽脑汁,来自寻烦恼了?反不如安心养身,若能长寿延年,对殿下岂不是好?郡王府在金陵,坐镇江南,纵然是人人都希望得到郡王府的支持,可是对于郡王府来说,只要不牵涉进朝中,想要图存,也不是什么难事。”

见太妃陷入深思,陈凯之方才道:“本来这些话,不是学生应当说的,只是学生觉得郡王殿下性情率真,而娘娘该以养身为重。所以……才冒昧的讲了这个故事,还望娘娘勿怪。”

太妃瞥了陈凯之一眼:“都说你聪明,不料对事看得如此之透,陈生员,这一次请你来,本是想向你道谢的,谁料反而又得了你的金玉良言,你说,我该如何酬谢你为好?”

陈凯之摇头浅笑道:“若要酬谢,学生是不会说这些话的。”

陪着太妃说了一些话,这太妃越看这不卑不亢的陈凯之,越是觉得这家伙有些妖孽,眼看时候不早了,陈凯之便告辞而出。

留在在寝殿里的太妃,秀眉轻凝,沉吟了很久。

等到宦官们进来,这太妃突然道:“去岁的时候,殿下猎了一只白狐,本说要给本妃做一身好衣衫,可还在库里吗?”

“在的。”

太妃道:“预备一些礼物,连同这狐裘,一道送进宫里去,和太后娘娘说,郡王府虽在金陵,烟花似锦,却也没什么比宫里好的东西,眼看着就要入冬了,区区小礼,还望太后娘娘笑纳。”

“是。”

太妃的眼眸掠过了一丝冷意,接着道:“还有,那个关押起来的振大夫,今夜给他一个结果吧。”

“是。”

“这个陈凯之,前几日让你们打探了他的底细,说他倾慕荀家的小姐,那荀母却是不利索,是吗?是什么缘故,嫌他家境贫寒?还是……去,再打听打听。”

“是!”

说完这些,太妃似是疲倦了,挥挥手道:“都下去吧,本妃小憩片刻。”

而另一头,陈凯之从后殿出来,陈德行早已在这儿等着了。

只是陈德行的那样子,就像做贼似的,一下子窜到了陈凯之的身边,表情古怪地道:“如何,母妃不好相处吧?”

“挺好相处的。”陈凯之一面走,一面回答:“真是个好母亲啊,我若是有这样的母亲,该有多好。”

陈德行却是露出一脸不信地道:“那好,本王送你了。”

陈凯之奇怪地看着陈德行,道:“当真?”

陈德行干脆利落,道:“当真!本王讲义气的。”

陈凯之忍俊不禁起来。

陈德行恼了:“你笑什么?”

陈凯之摇摇头,却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位任性的郡王殿下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

码字工都不容易呀,大家有空,推荐一本朋友写的书:书名:《崛起一万年》:

第一次世界大战,主要武器是步枪。

第二次世界大战,主要武器是飞机坦克。

第三次世界大战……

第四次世界大战,主要武器是长矛与石头。

一万年后。

当文明失传,当科技不在,当这世界人人都梦想成为一个复兴者。

我遇见了一个来自一万年前的21世纪,给我托梦的女人。

她教我数学、物理、化学,教我地球最辉煌的时候那些科学的产物。

她是我媳妇儿。

第一百二十一章:有仇报仇 (4更求月票)

这个时候,看着眼前这位任性的东山郡王,陈凯之却突然有一些怀念上一世的至亲。~随~梦~小~说~щ~suimеng~lā

虽然这些日子,他总是强迫地告诉自己,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内心应当强大,过去的事不能再想,该活在当下,而当下的陈凯之,是那个在山里跟着师父十几年,师父病逝,而后下山的生员陈凯之!

可很多时候,触景生情之时,总又忍不住的在脑海中回忆起一些他无法磨灭的片段。

“哎呀,你哭了?”陈德行看陈凯之眼眶有些发红,本是想要取笑他,可细细一想,自己似是勾起了对方的伤心事,取笑似乎不太对,便立即道:“噢,哭就哭嘛,本王有时候也哭,是了,那输你的玉佩如今碎了,怕是修补不好了。”

陈凯之吸了吸鼻子,努力地令自己显得平静一些,而后道:“不必了,这玉佩对学生无用,有劳殿下还挂在心上,学生就此告辞。”

陈德行最恼陈凯之这忽冷忽热的性子,若是别人,他早就蒙了他的头先揍一顿再说了,可偏偏,对着陈凯之,他却莫名的不敢造次。

于是他笑嘻嘻地道:“不成,输了便是输了,总要还你的,你需要什么,本王给你送去。”

陈凯之迟疑道:“学生现在倒还能勉强度日。”

陈德行显得有些急眼了,道:“这人情总是要还的,你说,你还缺什么?噢,又或是你有什么仇人,也可以和本王说,本王打不死他。”

仇人?

陈凯之便抬眸,目光明晃晃地看着陈德行道:“前几日有一群穷凶极恶的盐贩子在庙会里杀人,学生两个同窗被杀了,殿下可以报仇吗?”

“呀。”陈德行呆住了,他能到哪里找盐贩去?

于是他笑嘻嘻地挠头道:“若是本王知道盐贩在哪里,还需你叫本王去?本王早就杀得片甲不留了,只是……”

“我就知道。”陈凯之摇摇头道:“好了,学生走了。”

陈德行一把拉住陈凯之的袖摆:“慢着,慢着,陈贤弟,算本王求你了,你无论如何让本王报答你一二分人情吧,不然本王良心会疼,夜里睡不好,白日吃不香,总觉得欠着你什么。”

“原来是这样啊……”陈凯之也不禁烦恼起来。

问他钱财吗?且不说上一次陈德行派人送了诊金去,自己的日子富余了不少,可即便艰难度日,陈凯之也不愿无辜索人钱财的,穷是一回事,可直接向朋友问钱,就是不要脸了。

打人?

陈凯之眼眸一亮,道:“倒是有一个比较讨厌的人,叫张如玉的。”

陈德行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好,就他了,人在哪里?不不不,我先换一身衣衫,杀鸡不用牛刀,本王换常服去。”

“真去?”陈凯之反而犹豫了,不过想到能将那该死的张如玉狠揍一顿,甚至揍得他爹都认不出,陈凯之心动了。

陈德行一把拖着陈凯之,莫非还去假的吗?

陈凯之几乎是被陈德行连拖带拽的,带了几个护卫,匆匆地出了王府,陈凯之却不知那张家在哪里,何况真要冲进人家家里去揍人,毕竟不太像话。

不过这张如玉卑鄙下贱得很,陈凯之多少知道他的一些行踪,既然陈德行都愿意出这份力了,自己还扭捏什么?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陈凯之先让一个护卫先去张家打听了张如玉是否在家,结果门子那边以为是张如玉的哪个朋友寻他,便说公子去了春花坊。

这春花坊,可是生娱场所,陈凯之一听,顿时打起了精神。

果然不是好东西啊,大白日居然还PIAOCHANG!

于是揍这个混蛋的决心就更大了,拉着陈德行在这春花坊附近等,到了傍晚时分,张如玉便带着几个人摇着扇子出来了。

张如玉的这些日子很是郁闷,公主没了着落,连自己的姨母也对他嫌弃起来,甚至连荀家的门都不让他进了,他便知道自己和荀家的亲算是结不成了,心里便对陈凯之更是恼恨。

这些日子为了解闷,他每日便只好沉溺在**自娱,可想到了表妹没了,更觉得这些烟花女子和自己表妹比起来,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出了牌楼,心情依旧不好的他,突的见陈凯之和一个公子哥在远处,那公子哥身后还有几个护卫。

张如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快步上前,大叫道:“陈凯之,原来你在这里,哈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怎么,你也爱来这里?这里是销金窟,你这穷人,也敢来吗?”

他现在也顾不得什么斯文脸面了,只恨不得用最刻薄的话语去贬低陈凯之。

陈凯之却是一脸同情地看着张如玉,然后道:“敢问兄台是谁?”

嗯?假装不认识他?

张如玉顿时火冒三丈,这姓陈的,还真是个卵、蛋,被自己瞧见,居然假装不认识,他心里想笑,傲然道:“看来凯之真是健忘,连我张如玉都不认得了。”

他张如玉三个字刚刚出口,陈凯之则是轻轻地后退了一步,然后准备好进入看戏模式。

张如玉刚刚还想笑呢,却不妨,陈凯之身边的家伙,竟直接一拳砸了过来。

砰!

一声闷响,张如玉一张白净的脸顿时面目全非,整个人如断线的珠子一般直接飞了出去,摔了个狗啃泥。

他先是被打懵了,而后浑身上下的剧痛传来,立即哇哇大叫:“竟敢打我?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他身后的几个仆役吓了一跳,想要上前救人,陈德行的护卫却早已冲上去,直接拳打脚踢。

张如玉疼得龇牙咧嘴,鼻梁歪到了一边,这辈子哪里吃过这样的亏?口里大叫着:“你是谁,为何要打我!”

陈德行这家伙别的时候,脑子不太灵光,可揍起人来却有老司机的潜质,他叉着手道:“谁教你戴了绿色的头巾。”

啊……

今日,张如玉的头上确实戴了绿色的幞头,天哪,他浑身痛得厉害,这时听到这理由,差点一口老血没喷出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贼窝(5更求月票)

虽是一开始是为陈凯之出气的,可陈德行看这张如玉方才说话嚣张的样子,也很是讨厌,只揍了一拳,哪里解恨了?

于是直接上前去,如小鸡一般便将他提了起来,而后扬起手,左右开弓,对着他的脸便是一阵狂扇。

啪……啪……啪……啪……

每一巴掌打下去,都是清脆的啪啪作响,张如玉那张白脸蛋,先是由红渐青,再由青变成了青紫色,最后变得殷红,整张脸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面貌了。

陈德行这厮不但动手,嘴里还不停地痛骂:“叫你戴绿巾,叫你戴绿巾,气死我也,叫你戴……”

张如玉已是被打懵了,脸上几乎没了知觉,这时眼泪直流,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不戴,再不戴了,好汉饶命!”

陈德行暴怒,面目狰狞,又一耳光狠狠地扇了下去,怒气冲天道:“叫你不戴绿巾,你便不戴?你还有没有骨气?气煞我了,让你这狗一样的东西没骨气,让你没骨气!”

依旧是左右狂扇,打得面上都有血渗了出来。

陈凯之在旁看得……爽呆了。

卧槽!

一下子,陈凯之突然悟了,他彻底地悟了。

为何要读书,为何要上进……以前总想着要过好生活啊,不能浑浑噩噩啊,可有时候,陈凯之偶尔也会自我怀疑,难道上进了,水涨船高了,就是自己想要的吗?

而现在……他找到了答案。

对,没错,这就是我陈凯之所要的!

上进,成为人上人,非要找一个理由,那就是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学这陈德行一样,随心所欲地揍如张如玉这样的贱人。

张如玉已是被揍得滔滔大哭,声音都嘶哑了,一张好端端的脸,彻底毁容,难看至极。

陈德行也终于累了,将他摔下,恶狠狠地怒斥道:“还敢没有骨气吗?”

张如玉吓得屎尿横流,忙磕头道:“不敢,不敢。”

陈德行气不打一处来,喝道:“又没骨气!”

这张如玉吓得浑身打了个激灵,这是还要继续挨揍的节奏啊,他疯了一般,口里大叫着:“别打我,别打我……”

他边叫着,边趁机,疯狂地连滚带爬地逃走。

“竟还敢跑!”陈德行大笑道:“追!”

豪气干云的大手一挥,示意陈凯之继续看好戏,接着便朝张如玉逃去的方向追去。

那几个护卫,还在揍着张如玉的家丁,都是进入了忘我之境。

陈凯之顿时感觉自己浑身热血沸腾,手竟也有些痒了,去TA的,我陈凯之要揍人,还需要假借别人之手,失败。

陈凯之毫不犹豫的,也随着陈德行的身后冲去。

那张如玉的脸虽是被揍得面目全非,可在安危之下,跑得飞快,直接发挥了浑身的潜力,连续逃了几条街巷。

而陈德行呢,口里骂骂咧咧的,却是穷追不舍。

陈凯之亦是发足地狂奔,先是落后数十步,可跑着跑着,体内那股气竟像是开始膨胀起来,在体内疯狂地流动,跑起来非但没有觉得疲倦,却更加精神百倍。

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先是落后,接着与陈德行齐头并进,再到后来,竟是领先了陈德行一头。

他看着前头的张如玉,虽是天色渐晚,可是目光却如电光,竟是将跑在远处的张如玉看得清清楚楚。

眼见张如玉又拐了一个巷子,等和陈德行追上去,才发现是个死巷,可是张如玉的人却不见了,只见这里有一处宅院,很是隐秘。

陈德行愤恨地道:“定是逃进去了,追。”

毫不犹豫的,他径直踹破了院门,冲入了宅内。

这内宅的正门是开着的,陈德行往里一看,便道:“果然在这里。”

于是二人发足狂奔,直接进了正堂。

果然……他们在这里看到了张如玉。

只是……张如玉俯面倒在地上,而他的身上,竟是一枚贯穿了胸口的箭矢。

死了?

张如玉死了。

却并非是被打死的,而是被一箭射死!

而这时,陈凯之呆了一下,因为他这时才发现,在这堂中,竟有数十个人,这些人高矮胖瘦不一,却不一而足的,手上有的提刀,有的是斧头,还有人的手里端着的,竟是朝廷明令禁止的弩弓。

那弩弓正对着陈凯之和陈德行,已上了箭头,箭头上散发着幽幽的冷光,下一刻就能穿心而过了。

进了贼窝了!

陈凯之的心咯噔一跳,惊吓之余,不禁无语。

这是什么世道,好不容易揍了这个可恨的张如玉,可这张如玉别的地方不逃,偏偏往这里跑。

不对!

这不起眼的宅院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而且还有如此多的兵刃?

陈凯之看着这一个个脸色冷漠之人,眼珠子在这堂里扫视了一眼,便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过来。

因为在这堂中,还有几个箩筐,这半人高的箩筐里,满满的装着黄褐色的颗粒,有的则黏成了块状。

这些……是盐!

而这些人……盐贩子!

陈凯之顿感头皮发麻。

见鬼了,竟然进了盐贩的窝。

这可和上一世的DU贩一样,都是亡命之徒啊,那张如玉真会挑地方啊,居然逃到了贼窝。

现在,他和陈德行冲了进来,目睹了这些盐贩,还在这里看到了这么多的私盐。

几乎想都不用想,陈凯之就知道,自己和陈德行必定走不了了。

这群穷凶极恶之徒,是绝不可能放二人竖着走出去,然后去报官的。

也就是说,下一刻,便是杀人灭口。

甚至他们稍稍一动,那数张弓弩,会毫不犹豫地射出。若是还没有死,那么其他人便会提着板斧和刀剑冲上来,毫不客气地将二人砍为肉酱。

死定了!

这些人倒也是略一迟疑,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想必一开始冲进来了个张如玉,被干掉,多半这些私盐贩子也有些惊慌,甚至他们可能觉得,是官府的人来了。

陈凯之全身绷得紧紧的,心里却努力地想着如何活命!

不,不能等了。

过去任何一秒钟,那弓弩都可能射出飞箭。

怎么办,怎么办……

不能死,决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

可还有票儿吗?能来砸砸老虎吗?老虎写书写得快傻了,需要砸一下来点精神!

8)

第一百二十三章:自救(6更求月票)

空气很凝重,所有的眼睛都在打量着陈凯之和陈德行,而陈凯之深吸一口气,他不允许自己这样的沉默下去,因为沉默就是死!

所有……就在对方精神紧绷,已是起了杀心的时候,陈凯之却是笑了。

虽说陈德行素来大大咧咧的性子,可也察觉到了不对,心里也是紧张得要死。

堂堂的东山郡王,若是死在这里,这……冤枉啊!

可陈凯之这一笑,陈德行几乎有想翻白眼的冲动,这样你也笑得出来?

见鬼了,一定见鬼了,交友不慎啊!

而陈凯之这般淡定从容地焕发出笑容,却使那预备要扳动机括的私盐贩子微微一愣。

他们显然想不到,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子,居然在这个时候,还能这般肆无忌惮地笑得出来。

陈凯之的笑,总是带着诚意的,不笑也不成,难道还哭吗?这个时候哭,可就真的没有活路了,笑也不一定没有救。

他轻移了脚步,到了箩筐边上,然后道:“卖盐的?”

这十几个盐贩子,像看疯子一般看着陈凯之,心里疑云从生。

这人……是疯子吗?

其实陈凯之的后襟早已被冷汗打湿了,面上却假装淡定从容,从容才能救自己啊,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不能刺激对方,要淡定,一定要淡定。

动作不能过激……于是,他伸手,手伸得不快不慢,手从箩筐里拿起了一个盐块,看着这黄褐色的盐块,陈凯之倒不觉得意外,因为平时自己吃的,就是这盐,这盐里,似乎还添加了一些草灰,其实这可以理解的,里头添加的‘料’越多,卖的也就越多,市面上,历来是一斤盐添上半斤其他作料的。

陈凯之拿起,轻轻地在舌头上舔了一口,一股苦涩的味道顿时顺着舌尖味蕾传遍全身,平时将它们放在菜里倒还不觉得怎样,可这一舔,苦涩的味道顿时令陈凯之忍不住啐了一口。

“哎,我平时买的盐,想必就是你们的吧,这也叫盐?简直就是笑话!这样的盐,怎么能给人吃呢?哎……当然,我也知道,无论是官盐,还是你们的私盐,都是这种,真是无法忍受啊,诸位兄台,你们就不知将这盐精炼了再拿出来卖吗?”

盐贩子们面面相觑,其中已有人的眼眸里露出了凶光。

你特么的逗我?

不过陈凯之越是气定神闲,反而让这些盐贩子有了那么一丝忌惮。

因为在人的潜意识里,人都是怕死的。

可这个儒衫纶巾的家伙,难道就不怕死吗?

又或者……这小子背后隐藏着什么?

陈凯之气度非凡,英俊的面庞带着轻轻的浅笑,他将盐块丢进了箩筐里,而后又道:“真的不能忍了,这样的盐给人吃,简直就是犯罪。我陈凯之粗通精制粗盐之法,平时懒得显露,今日非要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做专业。”

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阿弥陀佛,但愿自己能罩得住!

陈凯之一面暗暗想着,一面道:“你们想不想有更好的盐?不,不是更好,而是比这盐,要好上一千一万倍!你看,我和这位兄台,一看就是良善子弟,误打误撞的来了这里,你们要杀要剐,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就算我们想逃,也逃不了,可是诸位兄台,若是能给学生一个时辰的时间,学生愿意用我家传之法,给诸位炼制出真正的好盐。”

这人……有病是吗?

这是陈德行的想法,他觉得自己有点瞧不上陈凯之了,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兄台兄台的?如今求饶是死,站着也是死,还不如索性死得英雄一些!

可陈凯之的笑容,还是很能感染人的,他弱不禁风的样子,确实足以让盐贩子们感受不到太多的威胁。

而这时候,陈凯之明白,想要说动人,是绝不只是靠你的嘴皮子的,因为话语再动人,都不如给人营造一种气氛,一种我是个老实人,我对你们无害,你们随时可以把我干掉的气氛。

这时候,哪怕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举动,甚至是说话时分贝加高几分,都可能使对方从这种氛围跳脱出来,认定你是威胁,最后将你干掉。

盐贩子们的眼中,明显的都带着一些诧异。

陈凯之的举动,确实令他们生疑了。

陈凯之又接着道:“只需一个时辰,我给你们普天之下,最好的盐!”

“呵……”终于,一个盐贩子说话了,他森然冷笑道:“谁要相信你的话,住口!”

他虽是穷凶极恶。

可陈凯之却松了一口气,因为危机暂时解除了。

对方固然说的乃是狠话,仿佛下一刻,便要将自己一刀两断,可是陈凯之却是细微地注意到,这人在说话的同时,手里的板斧,却是微微垂下了一些。

人是善于说谎的,可是下意识的动作,却极少会说谎。

陈凯之没有露出惧意,这时候定要自信,既要表现自己没有威胁的同时,也绝对要给对方某种信心。

他朝那盐贩子行礼道:“学生不过是想要求生而已,若是学生当真能练出精盐,到时诸位兄台的利润,便有今日的十倍百倍,只花一个时辰,试一试又何妨呢?”

那提着板斧的盐贩子,朝身边的其他几人看去,显然是想要征求其他人的建议。

一人道:“关门,老六,出去望风。”

随即,一个壮汉便走出了宅子。

陈凯之心里想,阿弥陀佛,这宅外可千万不要出现什么闲杂人等,因为若是恰巧有人路过,或者有人逗留,都极有可能让对方产生误判,认为自己等人进来,是想要里应外合的。

陈凯之抿嘴一笑,假装很轻松的样子道:“那么……现在还是赶紧开始吧,诸位兄台,我需要准备一些东西,噢,我还需要他来帮我打下手。”边说着,他的手指着陈德行。

这家伙揍人是挺有用的,可惜这个时候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但是陈凯之知道,一个无用的人,极有可能会被这些凶神恶煞的盐贩子宰掉,陈凯之当然要让陈德行变得有用起来。

…………

大家要是书荒,可以去看看莫木夜的《超品纨绔》8)

第一百二十四章:这滋味,酸爽(7更求月票)



陈德行耸拉着脑袋,他可一丁点的侥幸感都没有。

只是陈德行觉得,陈凯之这家伙倒还真是巧舌如簧啊,这样都能糊弄住别人

只是……制什么精盐……怎么感觉这位陈生员的话,一丁点都不靠谱啊。

陈凯之可没心情管陈德行的心思,直接开始请盐贩子取来所需的东西。

这时代的制盐工艺,确实称得上是惨不忍睹,就比如盐贩子这箩筐里的盐,便是粗加工过的井盐,里头有诸多的矿物质还未滤除干净,呈黄褐色,凝结成块状!味道嘛,陈凯之早就尝过了,苦涩的味道还盖过了咸味,这东西若是放在后世,怕是倒贴钱,都没人敢吃。

可陈凯之知道,大陈朝制盐就是这个水平,口感就别指望了。

至于将这粗盐进行精加工,陈凯之还是很有信心的,因为只要有过基础的化学知识,就不成问题,初中生就可以。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现在能保障自己生命的就是这个,在一面准备忙活的同时,陈凯之也不经意地在打量这些盐贩子。

这里……理应只是盐贩子的一个据点,可能是用来囤货的,因为这里还有一处后院,后院想必暗藏着地窖或者货栈。

显然,这是一个不小的团伙,单单一个据点都如此之大,那么这个团伙的规模,只怕在上百人以上。

他们人人都装备了武器,而且武器绝非寻常,至少那几张弩,就极有可能是军中流出来的,在市面上的价值高昂。

这里应当住着三十多个盐贩,分工明确,各司其职,这种较高的组织性,就说明他们的头领,绝非是寻常的宵小之辈。

这盐贩子团伙,其实也是大浪淘沙,不只是要和官兵斗,各个盐贩子团伙之间,怕也是彼此间有着激烈的竞争。

竞争失败的结果,就是死。

正因如此,能发展壮大,且还能风生水起的团伙,他们的首领,绝对不是凡人,而他招揽的人,也无一不是干练之徒。

几个人随时盯着陈凯之,显然是为了以防万一。

所以这时候,陈凯之当然不会蠢到想要反抗或者逃跑。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精炼出盐来,与此同时,还要不让他们掌握自己的独门秘技,因为一旦让他们掌握了,那么自己就失去了利用的价值。

一个失去了利用价值的人,对于盐贩子们来说,只有死。

为此,陈凯之向他们索要了许多东西,其中六七成的东西,都是无用之物,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已。

紧接着,陈凯之让陈德行去取了一斗粗盐来,这里的后院天井旁有一个磨坊,陈凯之将粗盐倒入了磨眼,随即将其碾压成粉。

当然,其他的一些‘作料’,陈凯之也假模假样地添加了一些,为的就是鱼目混珠,谁曾想到,这粗盐炼制成精盐,是如此精细,却见陈凯之很小心翼翼地捏了一撮这个,又眼花缭乱地捏了一撮那个,不晓得的人,还以为陈凯之是在炼制什么丹药呢。

其实这些‘作料’,在接下来,都被陈凯之跟磨出来的盐粉一起丢入了水中,而后再蒙了布,直接过滤掉了。

当然,看守的人显然并不知道其中的名堂。

他们反而觉得陈凯之很‘专业’,仿佛陈凯之添加的东西越多,逼格也就越高了。

将溶入水中的盐粉进行过滤之后,陈凯之接下来又经过了几道工序,最终让人架起了铁锅,开始烧煮。

待这溶液烧得沸腾,陈凯之让其冷却,才朝其中一个盐贩子道:“兄台,要不要来尝一尝”

这是盐水,最终还需要晒干成粉的,不过单单这盐水,就可以判定出这盐的好坏了。

这盐贩子个子高,如竹竿似的,他显得有些犹豫,却在其他人的‘鼓励’目光之下,最后冷笑道:“尝尝便尝尝。”

他上前去,伸手往锅里的盐水一沾,随即将手指放入口中允了一口。

其他几个盐贩子,则是个个杀气腾腾地看着陈凯之,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不过注意力却都放在了那尝试的盐贩身上。

这些盐贩,其实并不相信所谓的精盐。

本质上,不过是因为陈凯之那淡然的态度唬住了他们而已,一个读书人,口口声声说自己能大幅提高他们的利润,确实很有吸引力。

当然,这个也极可能是微乎其微的。

可这又如何呢反正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时间而已,现在是关门打狗,即便是被陈凯之糊弄了,可只要戳破,还不是想杀就杀了

这盐贩先是冷笑,等允了一口,脸上神色却是怪异起来。

另一个络腮胡子的盐贩顿时神情紧绷,厉声道:“老六,莫不是有毒”

边说着,他抖了抖手上的刀,作势欲劈的模样。

这叫老六的人,却是突然大叫:“且慢!”

且慢二字,斩钉截铁。

可见老六很是急迫。

老六乃是个老盐贩子,自幼便跟着自己的族人贩盐,井盐、海盐都曾接触过,即便是富贵人家的细盐,他也有所涉猎。

论起来,老六绝对算是贩盐业的行家,正因为如此,每一种盐的味道,他是再熟悉不过的。

可是……

此时,老六的眼眸中却满带震惊。

这盐水的味道……竟是一丝的苦涩都没有,味蕾处,一股浓郁的咸味传遍全身,无论是口感还是味道,竟都比自己以往接触过的盐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他满是惊骇的样子,似乎觉得自己出现了错觉,便又伸手放入锅中,用劲地再吸允了一口。

还是这个味道,仿佛没有任何杂质一般,只是最单纯的咸味,没有一丁点的苦涩。

这口感……这滋味……酸爽啊。

直到此刻,他猛地眼眸一亮,语带喜意地道:“和这盐相比,咱们卖的盐,简直和狗shi没有分别。”

老六不是文人,所以但凡牵涉到了比喻,难免就不雅。

可如此夸张,却是让其他几个盐贩呆住了。

这里所有人都直到,老六是行家,他说的话,肯定是可信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超级至尊伟爱屁(8更求月票)

其实这些私盐贩子,所卖的盐成色已经算好的了,否则,他们拿什么和官盐来竞争呢?

现在老六这般说,那络腮胡子的大汉再也忍不住好奇,率先上前,伸手去沾了盐水,用舌头舔了舔。

果然……没有苦涩,没有其他杂质所带来的古怪味道,口感……很舒服,想想看,若是将这盐水拿去烹饪……

不可想象啊!

其他的盐贩见状,也纷纷尝了,接着一个个面面相觑,显得很是震撼。

那老六的眼睛亮晶晶的,面容里闪着璀璨的光芒,口里道:“哈,这盐……若是兜售出去,还有其他人的事吗?”

美好的前景啊。

一直以来,盐贩之间的竞争很厉害,虽然这是杀头舔血的买卖,可他们兜售的渠道毕竟有限,想要销售出去,往往需要费很大一番功夫。

这老六的一席话,显然一下子戳中了大家的心思,若是他们有这精盐,而其他的盐贩却没有,那么完全可以想象……就算同样一斤盐,价格高上数倍,也绝是不愁销路的。

这真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啊。

此时,那老六龇了龇牙,眼中掠过了贪婪,他突的自腰间抽出了匕首,架在了陈凯之的脖上,脸露狠戾之色,厉声道:“方才见你鼓弄了这么久,这盐是如何炼制的?”

这是秘方,独门秘籍啊,陈凯之觉得自己又不傻,若是交出来,真让你们自己炼出了,自己还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要不他刚才干嘛将制作过程弄得那么复杂,不就是为了防着这一手吗?

陈凯之看了近在咫尺的匕首一眼,定了定神,道:“方才你们也见了,学生的工序很繁琐,何况这里头的每一个配料,多一分不成,少一分也不成,这是祖传的秘方,学生自然可以交出来,不过却需要一些时日。”

“那就赶紧!”老六恶狠狠地吐了口吐沫。

陈凯之心里想,等我全数交了出来,就死到临头了,杀人灭口是肯定的,虽是这样想,面上却显得很诚恳:“其实……这只是小小的秘方而已,祖上还有一种超级至尊VIP精制盐,那盐才是盐中之王,你们瞧……”

陈凯之随手拿起了箩筐中的一小块粗盐,这粗盐只有拳头大,陈凯之手里掂了掂,道:“学生可以将几箩筐的盐,全部浓缩在这拳头大的地方,只需一丁点,其效果就是寻常盐的许多陪,学生与诸位好汉也算是有缘,如今学生既是被诸位好汉拿了,自然不敢藏私。”

“超级至尊伟爱屁……”

盐贩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一个个愣愣的。

一个拳头大的盐块,便抵得上几箩筐的功效?

这是不是意味着,若是做烹饪一锅汤,寻常的盐要放一勺,而这超级至尊伟爱屁便只需一两粒就行呢?

震撼!

这是足以颠覆盐贩们认知的事,若当真有这样的盐,意味着什么?

需知这贩盐,最危险的便是流通环节,带几斤盐利润不高,所以一次输运,至少是几担的规模,可人挑着担子,行走在街市,就太显眼了,只需官兵觉得可疑,一旦盘查,便是灭顶之灾。

私盐虽然利润可观,可事实上,最大的成本并非是盐,反而是运输,因为太容易折损人手了,所以盐贩们不得不花大价钱招募更多的人手,这样一来,其中利润的半数都搭在了运输里。

假如……假如真有这伟爱屁呢?若当真有,这就意味着,随便一个妇人挎着一个篮子,里头用油纸包了几团盐,便可招摇过市,轻松省力,还安全,可这么不起眼的一点点盐,其功效却比几担盐还要可观,那么……

呼……

果然是盐中之王啊。

若是在一开始,陈凯之就说这样的话,盐贩们肯定认为这是天方夜谭,十有**,那老六以自己丰富的盐业知识,也会毫不犹豫地将陈凯之一刀了结。

可这家伙,熬练出来的精盐,实在足够令老六这些人震撼,现在陈凯之说出任何话,大家都不自觉的就相信了几分。

“好,你炼来试试看!”

陈凯之觉得这些盐贩,个个都成了游走在黑暗中的饿狼,他们的眼里,冒着可怕的绿光,这是饥饿和贪婪的神色。

陈凯之则是镇定自若地道:“这……暂时却是不可,因为时间久远,秘方的一些材料,学生有些记不甚清了,学生得好好想一想,而且要炼制这盐,倒是需要花费一些时间,只怕……”

“嘿……”

老六冷笑,手中的匕首狠狠往前一送,狠狠地扎在了陈凯之的腹部,这锐器顿时让陈凯之吃痛起来,却好在匕首在刺了陈凯之的肌肤后,便没有继续刺进去,否则非要在陈凯之在身上留下一个窟窿不可。

陈凯之哎哟一声。

老六狞笑道:“你敢骗我?”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一句你敢骗我,若是寻常人,只怕早已吓尿了,可陈凯之却知道,对方根本就不可能杀自己,只要他们心里的贪念还在,这老六宁可杀了自己的同伙,也绝不会伤他分毫。

这时候……他势必要比任何人都冷静!

陈凯之道:“学生……哪里敢骗你们?哎哟,好吧,你们若是不信,便杀了学生吧,学生不过是记不清借祖上的秘方,求诸位好汉饶了学生一命而已,既然诸位好汉不信,尽管杀了学生便是了!”

“老六!”那络腮胡子之人唱了白脸,喝止老六道:“切莫伤人,此人有用。”

老六这才移了匕首,又故意在陈凯之的面前晃了晃,狞笑着道:“小心一些。”

络腮胡子道:“将这二人先关起来,将这盐晒了,还有,要严加看守,前头死了的那个,也要收拾一下。”

他吩咐毕了,便有人押着陈凯之和陈德行到了后院的一处库房。

二人被推搡着进去,接着大门一关,外头直接给上了锁。

呼……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在这黑乎乎的库房里,只有一处的小天窗,点点星月的微光照射进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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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程奏入宫(1更求月票)

也难为陈德行这火爆脾气,刚才在陈凯之暗暗的示意下,倒是一直没有吭声。

现在却再也忍不住了,陈德行气呼呼地道:“凯之,现在可怎么办才好,你当真给他们炼制什么伟爱屁?这……可就是通贼了啊,哼!本王若是有朝一日能出去,定要将这些恶贼杀个片甲不留。”

可陈凯之却只是安静地盘膝坐下休息。

陈德行像是突然想了什么,激动地上前道:“方才那狗贼伤你了吗?伤在哪里了?”

“殿下……无碍的。”陈凯之心平气和地道。

“哎!”陈德行却是跺脚起来,急躁地道:“你怎的一点都不急!”

陈凯之勾起一丝苦笑,道:“急有什么用?不过至少暂时,我们的性命是无碍了,至今那所谓的VIP,不过是学生糊弄他们的罢了,对这种铤而走险的恶徒,无论是装好汉还是痛哭流涕的求饶,都是没有用的,唯有以利诱之。殿下,先冷静,我方才说那些话,便是要争取时间,想必这时候,殿下的几个侍卫已经察觉出殿下走失了,用不了多久,官府和王府就会开始搜查,殿下静候就是。”

竟陈凯之这么一说,陈德行这才舒了口气,却还是骂骂咧咧:“这些人,真是目无王法……”

陈凯之反而是倦了,他清楚,无论如何痛骂,都不会改变这个现状,自己来到这里,经历了那么多的不容易,都一直努力地活着,这一次,虽是惊险万分,他依旧要好好活下去。

拖延时间,静候官府搜查,这固然是他的一个谋划,可是陈凯之深信,这些盐贩能够盘踞这么久,未必没有足够掩护自身的办法,所以……他决不能将所有的赌注都押在别人的身上,可是,他又该如何安然脱身呢?

眼下,若是再不谋划,并不是长久之计,精盐的制法,迟早要被这些盐贩套走,而那所谓的超级至尊VIP盐王,不过是自己的噱头而已,可一旦他们发现自己是在故弄玄虚,便就是杀人灭口的时候了。

该怎么办呢?

借着自天窗洒落下来的点点星光,这星光映入了陈凯之的眼眸里,这个身在黑暗之中的少年,眼中光彩生辉。

…………

一匹快马,直接自紫薇门入了洛阳城。

紧接着,急报火速送到了通政司。

通政司里,则立即转呈入宫。

用不了多久,朝中数个宰辅与重臣便被诏入了宫墙。

消息,大家已经事先得到了。

因为在奏报的同时,金陵的许多私信也早已快马通过了快驿送来。

姚文治一双浓眉深深拧起,显得忧心忡忡,在入宫的途中,恰好遇到了北海郡王陈正道。

陈正道瞥了姚文治一眼,笑吟吟地道:“姚公……”

姚文治面带倦色,却还是上前行礼道:“殿下如何入宫了。”

陈正道道:“太后传召,却不知为了何事。”

姚文治若有所思,只略略点头:“噢,娘娘只怕久等了,速去觐见吧。”

等到了紫薇阁,只见大陈在京的文武重臣都到了。

除了大司空姚文治,还有大司马张芬,赵王已坐在太后的下侧,北海郡王带着几分和气淡笑地站在赵王的下首,除此之外,更有刑部侍郎,大理寺卿,以及内阁秘书监里的几个翰林官。

太后端坐,凤眸扫了众人一眼,她伸出手,抵着银牍,道:“金陵的奏报,给卿家们都看看吧。”

边上的宦官,便小心翼翼地捡起奏报,正待先要给赵王过目。

赵王却是含笑,摆了摆手道:“本王就不必看了,此事,本王已得了消息。”

宦官便将奏报传递到了北海郡王的手里,北海郡王笑着道:“小王虽耳目不甚灵聪,却也略知奏报里是什么消息。”

太后听罢,也只是抿嘴一笑,道:“两位卿家的消息,还真是灵通,竟比急奏还快一些。”

赵王无声地笑了笑。

北海郡王陈正道则道:“娘娘谬赞。”

其他人各自看了奏疏,姚文治一看之下,却是顿时大惊失色。

金陵盐贩当街杀人,死伤数百。

若是寻常地方,穷乡僻壤之地,出了这等事,其实倒也不至于让姚文治如此的震惊,因为穷山恶水出刁民,那里的百姓野蛮,这是常事,可事发地点是金陵,却就全然不同了。

金陵号称南都,是洛阳、长安之后的第三大城,那里不但是江南的经济和政治中心,最重要的是许多使节的停驻地。

这一次,几百个逆贼,光天化日之下作乱,杀了这么多的人。

可是朝廷的官军呢?居然让这些可恨之辈轻巧地全身而退,这是何等有失体面的事!

而这些逆贼,从奏报来看,他们手持的兵刃,甚至还有制式的弓弩,悍不畏死,彼此之间,各有呼应,这……意味着是什么?

若这一次,他们不只是单纯的作乱,而是要谋反呢?

姚文治顿时觉得后襟有了凉意。

“娘娘,这些乱贼,实在可恶,老臣以为,私盐贩卖之害,是早已有之的事,实在是想不到,如今竟贻害至此,臣请娘娘,立即下旨东南诸州府,严厉打击盐贩,万万不可再纵容了。”

太后微微颌首,她脸色很不好看,此事甚为严重啊!

她徐徐道:“从金陵府的奏报来看,这些逆贼的背后之人,乃是一个自称三眼天王的乱匪,说他聚众愈千,横行不法多年,他这样做,等同于向朝廷示威,哀家怎么能容他?就依着你的意思办吧。”

北海君王陈正道这时却道:“娘娘,臣得的消息却并非是这样。”

“嗯?”太后没有去看陈正道,眼睛却是别有深意地看向赵王。

赵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是正襟危坐。

“你说来听。”

陈正道便道:“臣听到的是,新任的知府包虎,上任之后,四处叫嚣什么要打击盐贩。结果惹得金陵鸡飞狗跳不说,反是损兵折将,那些盐贩本是为了银子而铤而走险,固然该杀,可此事,却是包虎酿出的恶果,此人办事不利,难道不该查办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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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2更求月票)

姚文治听了陈正道的话,心里一惊!

想当初,这包虎上任金陵知府,乃是他举荐的。

本来他觉得盐贩实乃朝廷未来的心腹大患,有心打击,这才决心启用包虎为金陵知府,本意就是借助他管理马政的经验,谁料到现在惹下了这样的弥天大祸。

“何况……”陈正道继续侃侃而谈道:“盐贩所谋的不过是利而已,绝不会敢有与官府对抗的痴心妄想,可包虎非要惹是生非,现在却使朝廷成了笑柄,若是北燕、东越、西蜀、南楚诸国得知,还不知要笑成什么样子。令我大陈颜面丧尽,这包虎,实乃十恶不赦。”

不管如何,姚文治现在是没办法置身事外了,便立即为包虎辩护道:“难道盐贩不需打击吗?”

“打击?如何打击?”陈正道冷笑着道:“可是要调十万精兵,屯驻金陵打击吗?”

姚文治微楞,他明白了,对方是有备而来的。

真要调派精兵强将去对付这区区盐贩,是绝无可能的,且不说需要靡费多少钱粮,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大陈变成笑话了。

区区盐贩而已,如此小题大做,连一群私盐贩子都摆不平,这不是丢人吗?

百姓们会怎样看待朝廷呢?各邦会如何看笑话?那些图谋不轨之人,反而更加有恃无恐了。

何况真要动用大军,那些盐贩子如何不知?只怕稍有风少就就鸟兽作散,逃之夭夭了。

最终的结果却可能是,无数官军待在金陵,侵扰百姓,导致怨声载道。

陈正道森森地看着姚文治,继续厉声叱道:“看来,便是连姚公也不赞同调派精兵强将了,可让谁去呢?让金陵府的府兵?这金陵的府兵历来不堪为用,指望他们剿贼?这数十年来,金陵不是没有剿过这些盐贩,就说奏疏里的这位三眼天王吧,已剿了十几年了,府县这么多的府兵和差役,可曾伤过他的一根毫毛吗?反而最后都是损兵折将,颜面尽失,没有使这盐贩没有惧意,还愈发的猖獗,如今,终酿此祸,是谁的干系?”

姚文治急道:“包虎刚刚上任,既是决心剿灭盐贩,纵是有闪失,便责令他继续进剿便是,难道因为盐贩难以根除,朝廷就可以纵容吗?”

陈正道眯着眼,似是图穷匕见:“那么,姚公以为这盐贩该如何剿?三眼天王可拿得下?剿不了又如何,拿不下亦如何?”

这咄咄逼人的一问,姚文治方才警觉,陈正道是早就挖好了坑,就等自己跳下去的。

姚文治抬眸看了一眼太后。

太后则是嫣然一笑道:“怎么好端端的就吵起来了?”

此时,陈正道却是拜下,满带正气凛然地道:“娘娘,臣是宗室,为的是社稷长治久安之计,现如今金陵发生这样的事,实是骇人听闻,再这般任由金陵知府胡闹下去,只怕要国本动摇啊,现在满天下都在看那金陵知府,看娘娘,看咱们大陈的笑话,娘娘若不予以惩戒,何以安天下?”

谁都明白,陈正道说得有些严重过头了,可此事确实严重,金陵啊,这可是陪都,别宫所在,形同于是在天子脚下,天子脚下,竟有人敢如此造次,大陈朝的体面,真是荡然无存了。

而更可怕的是,此事极不好拿捏,陈正道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盐贩子很不好剿,因为极不好甄别,何况金陵承平太久,那儿的官军早已消磨了锐气,甚至因为久在地方,怕也有不少人与地方的盐贩子沆瀣一气,相互勾结一起了。

可调动其他部的军马,却又不熟悉民情,外地的军马去了,两眼一抹黑,谁是贼,谁是良民呢?何况客军都有滋扰地方的传统,反而可能造成杀良冒功,引发民怨的事,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可能如此的。

这真正值得考量的是,金陵之事,已经引来了非议,若是小小盐贩,尚且都需大费周章的调动军马,朝廷的体面也难以保全。

太后看着姚文治道;“姚卿说说看吧。”

姚文治犹豫了一下,才道:“臣请娘娘下旨,责令包虎继续……”

陈正道却是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姚文治,道:“可若是还剿不了呢?若是再有什么闪失呢?若是一月之内,还是徒劳无功呢?”

姚文治心知是躲不过了,咬了咬牙,最终道:“那就拿办包虎!”

陈正道笑了,道:“一个小小知府,也能承担这天大的干系吗?”

现在已足够明显了,这是冲着姚文治来的,也就是冲着太后来的,姚文治是太后的第一忠臣啊。

姚文治深吸一口气,便道:“该有的责任,老夫可以担着。”

“这是姚公说的。”陈正道今日说了那么多,显然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终于带着满意地笑容道:“到时,可莫要抵赖。”

太后面若寒霜,却不发一言,道:“事已至此,就这样办吧。”

她露出乏意,挥了挥手,诸人便都告退而出。

待众人走了个干净,太后则命女官捧起书来,读给她听。

今日念的书,乃是《春秋》,太后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半响后,她突然抬眸对女官道:“听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何以天下这样多的乱臣?”

女官微微一愣,答道:“想必是教化不彰的缘故吧。”

“不。”太后笑了笑,暗含深意地道:“哀家看,却非如此,这是因为朝中官吏众多,可是忠信勇毅者,却没几个,没有贤明和勇敢的人威慑贼子,贼子们自然也就没有敬畏之心了。”

女官忙道:“娘娘真知灼见。”

太后轻轻抚了抚额,露出难受的神色,道:“哎,如今方知先帝当年的苦楚啊,都说天子富有四海,可是这四海之内,所有的干系都维系在他一人身上,有几人能为他分忧呢?有些人不拆台便是好的了,倒是也有一些想真正为先帝所用,想要去除弊病的,无奈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第一百二十八章:贼首(3更求月票)

全能修炼至尊

太后的脸色很不好看,神色阴沉地沉默了半响,似是陷入了沉思,而后才沉声道:“去,传明镜司,让他们将这什么三眼天王的章程送来,哀家要好好看看,这是何方神圣,区区蟊贼,究竟有怎样的能耐!”

“是……”

到了傍晚,晚霞斑斓,这深宫的亭台楼榭宛如镀了层金。

晚风徐徐,太后在看过了章程之后,不禁勃然大怒,她将章程抛弃于地,吓得女官和宦官们皆是惊恐地拜倒于地,纷纷道:“死罪。”

太后面色阴沉,柳眉深皱:“竟是个秀才,这盐贩的首领,竟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真真想不到,真真想不到啊,还以为只是山野之人,不料竟是朝廷破格懋赏,待遇优厚的读书人,想不到,真是没有想到啊!”

是啊,大陈对于读书人礼遇有加,原以为这三眼天王,只是坊间所谓的好汉,谁曾想,竟原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呢?

太后的愤怒不是没有道理,先帝在时,屡下诏令,增加读书人的待遇,大陈的皇族,即便亏欠了天下人,也不曾对读书人吝啬半分,可哪里想到,就是这样个人,竟成了祸害方的贼首。

太后怒气难消地厉声道:“下旨,无论用什么办法,责令拿住三眼天王,哀家不吝赏赐。”

…………

陈凯之和陈德行在这暗无天日里也不知呆了多久,唯靠着天窗的那些许光线,大抵判断已过去了三日。

三日的时间里,焦躁的陈德行尝试了许多逃跑的办法,最终却发现,根本没有丝毫的机会。

那些盐贩,倒是按时会送些吃食来,陈凯之显得还算淡定,只是他心里,还是有些失望。

现在东山郡王不知所踪,外间肯定有许多人都在寻找。

他拖延了这么多时间,本以为迟早营救的人会出现,可现在看来,他想错了,这些盐贩的能力,远比他所想象的要大得多。

虽在身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陈凯之相信官府和东山郡王府已经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了,之所以没有搜到这里,唯的解释就是,这些盐贩在官府甚至是军中,理应有人。

官匪不分家啊。

既然这个办法没有用,那么他不能坐以待毙……只好寻别的办法了。

陈凯之若是没睡,便盘膝起来,心里默读着文昌图,体内的气息仿佛更盛大了,股股气流宛如游蛇,在陈凯之的全身游走,每游走次,体内便有种说不出来的舒畅感。

在这昏暗之中,他的耳目也随之变得更敏锐起来。

倒是陈德行,但凡是有点精神,便急着在这团团转,随带口里骂骂咧咧的,有时候他实在看不惯陈凯之的淡定,便禁不住道:“凯之……”

他已经不再叫陈生员了,毕竟他们的关系现在已经算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你怎的还坐得住?哎,想办法啊,快想办法啊。”

陈凯之只不轻不重地吐出了两个字:“在想。”

陈德行再按捺不住地,直接冲上来,把扯住陈凯之的衣襟道:“我知道你在想,可是想出来了没有?”

“有。”

陈德行顿时狂喜,道:“呀,快说来听听。”

陈凯之道:“不可说。”

卧槽……

陈德行有种想撞墙的冲动,脸气恼又无可奈何地盯着陈凯之。

陈凯之却是接着道:“你想想看,我已经给他们泄露过了,我还有更好的秘方,足以让他们有辈子的富贵,可是为何他们不急着让学生赶紧炼出vip的盐呢?”

“是啊,为什么呢?”陈德行不免因为陈凯之的话呆了下,眼中惊异。

陈凯之道:“两种可能,种是风声太紧,不过这可能微乎其微,到现在,官府都没有搜查这里,这就说明官府之中,定有人暗暗保护他们;那么……就只剩下第二种可能了,他们做不了主。”

“做不了主?”

有时候,陈德行觉得自己和陈凯之说话挺费力的,因为陈凯之的思维太跳跃,他有点跟不上啊。

陈凯之在黑暗中颔首点点头,道:“对,极有可能是,他们根本就做不了主,这些人,只不过是群小喽啰,他们需向上请示。”

陈德行不免讶异地道:“呀,这些私盐贩子,竟也如此严密?”

陈凯之冷笑道:“盐贩在金陵能这样的猖獗,或许开始,只是些粗汉小打小闹,可随着官府的竭力打击,以及盐贩之间为了利益铤而走险,要嘛这私盐贩卖彻底消亡,要嘛就是浴血重生,催生出更强大更严密的组织,所以学生在想,这些盐贩,理应将这里发生的事上报了,他们在等上头的消息,所以……我们也只能耐心地等下去。”

“要等到什么时候?”陈德行暴怒道:“再等下去,便要有人来收我们的尸了。”

嘎吱……

就在这时候,突然,这库房的门开了。

股刺眼的眼光顺势落进库房,令陈德行觉得眼前阵眩晕。

陈凯之的眼睛却竟不觉得有异。

背着阳光,个人影出现。

陈凯之看不清对方的面容,这人步步地走进来,在他身后,则是许多人蜂拥跟随。

这人的步子并不急,似闲庭漫步般,旋即笑了,道:“哈哈,江某来迟,恕罪,恕罪。”

彬彬有礼,端是客气得很。

等他走近了,陈凯之方才看清了他。

此人肤色白皙,面目平庸,却是令人感觉很有气度,竟是纶巾儒衫,虽是张人堆里看着不起眼的面容,却还是给人种风度翩翩的感觉。

他年纪不过四旬,声音略略低沉,带着磁性,朝陈凯之和陈德行行了个礼,才道:“两位贤弟,多有怠慢,还未请教名讳。”

陈德行已经暴怒,冲上前去提了拳头要打,这陈德行孔武有力,而且自小便得了名师教导,这拳,蓄了全力。

谁知这虎虎生威的拳风还未挨着此人的衣袂,他身侧便闪出个干瘦之人,轻描淡写地伸出手掌,直接将陈德行的拳接住,看上去完全没有费丝毫气力,随即轻轻扭。

第一百二十九章:心狠手辣(4更求月票)

发生得太过突然,陈德行还没完全弄清楚情况,顿时便哎哟一声,发出了一声哀嚎。

而那人却是皱眉道:“老周,不可对客人无礼。”

那干瘦之人这才放开了陈德行,反倒朝陈德行抱拳道:“得罪。”

陈德行已是疼得冷汗淋漓,手收回去,既是痛得龇牙咧嘴,又是十分的尴尬。

陈凯之心里已忍不住扶额感叹了,这造的哪门子孽啊,成天就见你这家伙穿着戎装,一副威武大汉的样子,结果是个草包。

心里虽是暗暗吐槽,陈凯之面上却是如沐春风的样子,谦和地道:“学生陈无极。”

陈……无……极……

没办法,陈凯之自知自己在金陵还算是有一点名气,当然不能说出自己的本名了,他对陈无极这三个字最是熟悉,故此便脱口而出了这三个字。

那人又笑了笑,朝向陈德行道:“那么这位贤弟呢?”

陈德行方才吃了亏,心里既是不忿,却对这些人也少了几分轻视,他怒气冲冲地道:“我……我叫陈凯之……”

卧槽……你特么的坑我。

陈凯之心里吐槽,真有股想爆揍陈德行的冲动。

谁料这人却是一笑道:“陈凯之?这名儿,我倒是略有所闻,不过据说那位陈生员,是个颇有才情之人,江某倒是很愿意去结识一二,可惜……”

他边说,边摇了摇头,用一双像是看逗比一样的眼睛看着陈德行,眼里仿佛是在说,你这个渣渣,当然不可能是那位鼎鼎有名的陈凯之了。

陈凯之这才微微放下了一些心,便道:“学生还未请教先生名讳?”

反正对方没有图穷匕见,既然打是打不过的,他们愿意讲道理,陈凯之求之不得呢!

其实,陈凯之与其是问,不如是在试探对方。

这人便道:“鄙人江晨景,哈,想必无极贤弟不曾听说过吧,区区贱名,不足挂齿,不过……外间倒是有学生的一个诨号,却不知无极和凯之贤弟可曾听说过吗。”

他面带笑容,随之从牙缝里挤出了四个字:“三……眼……天……王!”

三眼天王……

陈凯之万万想不到,那个令包知府头痛万分,一直凶名在外,天下皆知的三眼天王,居然是这么个人。

可陈凯之面上却没有表现出什么,而是平静地道:“学生以为,还是称呼江先生更妥帖一些。”

“这是自然。”江晨景又是一笑,这笑令人有种温和的错觉。

他接着道:“这诨号太俗,不登大雅之堂,陈贤弟的精盐,我已经看过,嗯,堪称神奇,如此以来,我便对陈贤弟的为爱屁的盐更加期待了,不知陈贤弟可以炼制吗?”

到了这个时候,陈凯之还可以说不吗?

陈凯之不带一丝迟疑地点点头道:“学生倒是可以一试。”

“这样便好极了。”江晨景亲昵地道:“若是当真能炼出来,你自管放心,到了那时,我便礼送陈贤弟出去,自此之后,你我再不相干,如何?”

陈凯之一脸的喜出望外,道:“若如此,再好不过了,嗯……只是我还需做一些准备。”

江晨景热络地道:“你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陈凯之倒也不客气:“可有纸和笔吗?”

过不多时,便有人拿了文房四宝来,陈凯之也不客气,提笔写了一应所需,方才交给江晨景:“这些材料预备好了,便可以开始了。”

江晨景宽慰陈凯之道:“将你们囚禁于此,也是弟兄们放心不过,其实我是知道陈贤弟是个守信之人,定会安心为我们炼盐的,好了,江某告辞。”

接着,江晨景便带着人出去,这库房被重新上了锁,再次陷入了黑暗。

陈凯之若有所思,这时,他却听到库房外有动静。

自从读了《文昌图》,陈凯之的耳力灵敏了不知多少倍,想来是江晨景这些人出了库房,自以为库房里的人绝不会听到什么,所以可以肆无忌惮的说话。

“江大哥,这二人,信得过吗?”

这人……倒还真是姓江。

“信得过也要信,信不过还要信,这为爱屁精盐,实在太过紧要,他要的东西,要及早准备。”

“是。”

“还有……现在那姓包的,在各处设卡,弟兄们运输起来,就更加大费周章了,昨日又折了一个脚力,被官府拿住,你看……”

“呵……这有什么难事?我们大不了少做几日买卖而已,而官府要堤防我们,就需发动数百上千的差役和官兵,一日两日还好,可是十日、二十日,甚至一年半载,他们吃得消吗?不过……那姓包的坏人财路,实在是不知好歹啊,我已查过了,他是大司空姚文治的门生故吏,虽是上头有人,可是这姚文治,却历来和朝中某些人是不对付的,许多人对他虎视眈眈,上一次文庙,已惹来了天大的风波了,他既然还不知好歹,那么……让弟兄们做好准备好,下一次的目标……”

“杀进府衙去?”

“府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外松内宽,姓包的巴不得我们杀去,好一网打尽,对付这样的人,没有必要硬碰硬,只需闹出点事,使朝廷颜面大失,迁怒他这狗官就可以了。城外有一处尼子庙,对吗?哦,我记得是叫天赐庵,这尼姑庵很有来历,太祖皇帝去世之后,当时宫中的嫔妃纷纷出宫,要带发前去这庵中修行,为太祖之灵祈告,因此,才会有天赐之名,如今已经历了几百年,天赐庵也就不甚紧要了,不过是数十个老尼和小尼而已,你过几日带着兄弟,呵呵……将这庵中的尼子……随意处置吧,完事之后,一把火烧了,这尼姑庵在城外,要袭击起来,轻而易举,可是一旦付之一炬,便是天大的动静了,到了那时,包虎这厮,看他如何向朝廷交代。记着,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动了手,便不可心慈手软了。”

得令的人似乎显得很激动,急急地道:“既然江大哥吩咐了,弟兄们……嘿嘿……”

第一百三十章:谕旨(5更求月票)

全能修炼至尊

门外之人的对话,都十分清晰地入了陈凯之的耳朵里。

过几日……天赐庵……

陈凯之听得心里一惊,这些为非作歹的人,真是可恶至极,可一旦……

陈凯之不寒而栗,他往日也听闻过天赐庵,可只知道天赐庵乃是名胜之地,想不到跟宫里还有那般的关系在。不过想来,现在官府都在设卡捉盐贩,理应不可能顾忌到那里,一旦这些人动了手,那么多的老尼和小尼,不知会遭受怎样的毒手。

陈凯之方才还不急迫的面上,此时竟是露出了忧心忡忡之色。

不成,他一定要赶紧脱身,否则……

此时,陈德行则在旁揉着自己胳膊,一面骂骂咧咧着:“凯之,炼出了为爱屁盐,他们当真放我们走吗?”

“不可能!”陈凯之斩钉截铁地道,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这些亡命之徒会让他们有活路。

这几天,陈凯之一直努力地让自己冷静,只有冷静,才能更好地想出自救的办法,可是现在,他像是再也掩不住心里的烦躁般,脸色十分的阴沉,深深皱眉道:“我们已经走不了了,炼得出是死,炼不出也是死。”

陈德行瞪大眼睛道:“可是那姓江的,方才不是信誓旦旦……”

陈凯之摇头道:“他的话,怎么能信呢?他道出了自己的姓名,我们已经知道三眼天王的真实身份了,你觉得他还可能放我们走吗?何况炼不出盐来自然是死,可即便炼出来了,你认为他们会愿意有人带着炼盐的秘密走出去吗?”

陈德行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道:“也就是说,就算炼出了盐来,我们都是死无葬身之地,那……那你尽力拖延时间啊。”

陈凯之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道:“拖不了了,我们必须尽快逃出去示警,所以这个盐,非要立即开始着手炼不可。”

陈德行倒是给陈凯之说懵了,不解地道:“可你之前不是说,你根本炼不出,就算炼出来了,也……”

“所以……”陈凯之直接打断了陈德行,深吸一口气道:“殿下……我们得冒一次风险了,殿下能一切按我的吩咐来做吗?”

陈德行看着陈凯之高深莫测的样子,愣愣地道:“什……什么……”

………………

在另一头,在宫里的诏令下,钦使马不停蹄,此时已飞马至金陵的知府衙门。

包虎带着府中上下官吏跪迎。

这钦使落马,大风扬起,身后黑色披风猎猎,不等包虎上前作揖寒暄,这钦使便冷冷一笑道:“包虎,接谕旨!”

包虎连忙拜倒道:“臣包虎谨听。”

钦使趾高气昂地道:“制曰:金陵府盐贩猖獗,包虎与金陵诸官,打击不力,反使盐贩为祸一方,所行之事,骇人听闻,更有三眼天王者,罪无可赦,即令包虎严办,限一月为期,若再碌碌无为,卿等自行了断便是。”

包虎等人,已是吓得脸色苍白,慌忙地道:“遵旨。”

包虎脸色阴沉地站起来,对这钦使道:“请钦使入内……”

“不必了。”这钦使冷笑道:“这茶水,咱不敢喝,告辞。”

说罢,这钦使便带着几个禁卫扬长而去。

包虎心忧如焚,已顾不得钦使的态度了,倒是一个随着钦使而来的禁卫,却故意落在那钦使的后头,悄悄过来塞了一封书信在包虎的手里。

包虎连忙回到廨舍拆了,却是自己的恩师姚文治的亲笔书信,直到这时,包虎方才意识到问题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

宫中震怒,北海郡王借机发难,这一桩桩事,恩师都说得很清楚。

而真正可怕的是,这件事若是不能有个善了,那三眼天王若是不能归案,那么不但他包虎要获罪,便连自己的恩师……只怕也要大受影响。

包虎倒吸一口凉气,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太冒失了,若是当初真听了陈凯之的话,或许不至如此吧。

不过,他依旧还是认为那陈凯之终究还是书生意气,又懂个什么呢?或许只是瞎掰的,为反对而反对,瞎猫碰到了死耗子罢了。

可现在,似乎也不是顾忌这个的时候了,包虎现在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死局。

剿?

到了今日,想要剿,哪里有这样容易?

这些盐贩行踪飘渺,他甚至在怀疑,在这金陵府,有不少的官军都和他们私下里有什么联系,否则为何自己无论要在哪里设卡,盐贩仿佛都事先得知了消息似的,最后自己总是一无所获。

可是这一月的期限一到,只怕……

就在他忧心如焚的时候,外头却是有人来报:“禀大人,东山郡王府来人了。”

包虎不禁讶异,这东山郡王府,又来做什么?

请了人进来,却是个宦官,这宦官一脸焦色,急切地道:“包府尊,我家郡王殿下,不知所踪了。”

“啊……”包虎顿时觉得一阵眩晕:“什么时候的事?”

这宦官忙道:“三……三日之前。”

这东山郡王乃是天潢贵胄,非同小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竟是不知所踪了,包虎又怎能不急,道:“为何不早来报?”

“殿下素来行事飘忽不定,起初还以为是丢下了护卫,去哪儿玩了,可昨日还未回来,府里才觉得蹊跷,这才发现有异,怕只怕被贼人拿走了,可太妃……有顾忌。”

包虎不解道:“什么顾忌?”

“您想啊,若是当真遇到了不法之徒,假若他们不知道是郡王殿下,倒也还罢了,可若是听到外间都在寻郡王殿下,这些贼子岂不是……”

包虎一下子明白了,他不得不佩服这位东山郡王太妃的缜密心思,便道:“只能暗访?”

“对,郡王府已经派出了大量的人手,却又不能闹出什么大动静,太妃现在是急得没有了办法,这才派了老奴来包大人这里。”

包虎已是哭笑不得,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死定了。

盐贩这边已是焦头烂额,现在又走失了一个亲王,这茫茫金陵府,到哪里暗访去?

包虎脸色铁青,久久无语,最后一屁股跌坐椅上。

第一百三十一章:最后的生路(6更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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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盐贩,可谓是神通广大,陈凯之所写的材料繁多,他们也就只用了一夜,便一车车地让人运了来。

陈凯之命这些盐贩,在后院搭起了一个炉子,因为材料所需太多,所以堆满了不少的库房,便连前院,也不能幸免。

这炉子已经开始生火,陈凯之开始搜集材料,做好准备。

在这院子里,显然已经布满了人手,随时盯着陈凯之的一举一动,便连那江晨景,也饶有兴致地跟在陈凯之的身后看着。

陈凯之自然知道,他是想要获得提炼的方法,却也不点破,脸色自若地对这江晨景道:“需先将炉内的温度提到非常高不可,所以才需要这么多燃料,如若不然,只怕要前功尽弃。”

“这个容易。”江晨景笑了笑,他总是这般温文尔雅,至少在陈凯之的面前。

此时,他手里摇着一柄白扇,口里又道:“这些事,就不劳贤弟了,让下头的人来做便是。”

说着,他朝自己的部众使了个眼色,便有几人开始升炉。

陈凯之则是吩咐陈德行道:“凯之,你去配料。”

陈德行心里千万般不情愿,却还是乖乖地去了。

如此一来,陈凯之反而是无所事事起来,那江晨景的心情格外的好,似乎很期待接下来陈凯之炼出来的东西,他笑了笑,道:“这些许小事,让这些粗汉去做便是,无极贤弟,可会下棋吗?”

陈凯之点头道:“会下一些。”

江晨景便笑道:“那么不妨,你我对弈一局,如何?反正时候还早,其实也急不来。”

陈凯之耸耸肩道:“自是江兄说了算。”

陈凯之看似轻松,心里却是紧张,他知道,很快,这些人便要对天赐庵动手了,而自己,今日无论炼不炼的出VIP的盐中之王,最后的结果都是被灭口。

到了如今,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的退路了。

而眼前,只有最后的一条路,一条连陈凯之都不确定的路。

成则生,不成,死!

所以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是要表现得轻松,甚至这时候,他的面上还刻意俏皮地笑了笑道:“江兄可要让一让学生,学生棋艺不甚精湛。”

江晨景哈哈一笑,道:“这是自然,输赢是小事。”

说罢,江晨景便让人在长廊下摆了几案,寻了棋盘来。

陈凯之一看这棋盘,将发现是后世的围棋,他问了规则,大致也和后世也没什么分别。

其实此时,他的心里颇为紧张,陈凯之正需下棋分一分心,大方的坐下,瞥眼看到陈德行那逗比跑前跑后的,按着自己吩咐‘配料’,心也渐渐静下来。

陈凯之执的乃是黑子,因此先下,陈凯之落了子。

江晨景便笑道:“无极贤弟中规中矩,下了这棋,便能知你的秉性。”

陈凯之露出苦笑道:“读书人,若是不中规中矩的,如何得功名呢?”

江晨景也已落子,面上却是不以为然的样子,挑了挑眉道:“这却不然,读了书,就定要卖给帝王之家吗?敢问,这五百年前,又是谁家天下?那时候,陈氏不过是颍川的大姓而已,天下大姓,何其多也,他陈家坐得了天下,别人就坐不得吗?我读了书,却偏不卖陈氏,自己卖给自己,凭自己本事立足在这世间,岂不是好?”

他的话,在别人听来是大逆不道,可是陈凯之听来,觉得颇有道理,一面下了子,一面道:“学生不过是随口一言,想不到先生竟如此大发感慨。”

江晨景一挑眉道:“你一定不以为然吧?”

他的眼睛,有一种锐利,仿佛刀锋一般,在陈凯之的脸上扫过。

陈凯之没有露怯,只是淡淡一笑道:“学生认同。”

“嗯?”江晨景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凯之,似乎不信的样子:“无极贤弟当真相信?”

“江兄说的一丁点也没错。”陈凯之很干脆地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辈读书人,读的学问,也未必就要卖给帝王将相家不可,这有什么错的?”

江晨景凝视了陈凯之一眼,才道:“可是我觉得,你话里有话。”说着,他捏着一枚白子,旋即落入棋盘。

陈凯之想了想,道:“学生只是有一事不明。”

江晨景不轻不重地道:“你说罢。”

陈凯之拧眉,叹了口气道:“自己的学问,卖不卖给别人并不打紧,甚至……说句实在话,就算是贩盐,在学生心里,也不算什么天大的罪过,可是……江先生为何非要迁怒寻常的百姓呢?”

问出这番话,陈凯之觉得自己是有点冒风险的。

本以为江晨景这时会暴怒,谁知他只是抬眸深深看了陈凯之一眼,笑了:“因为大丈夫行事,只求结果,而不问过程。一将功成万骨枯,我虽非大将军,可是官府要断我财路,那么我也就只好剑走偏锋了。”

陈凯之见他说得轻松,也笑起来,他又落了子,突的道:“再敢问一句,江先生有家人吗?”

江晨景这时似乎注意力在棋盘上,不自觉地道:“无极贤弟为何这样问?”

陈凯之突然将手中的旗子丢入了棋盅里,道:“我只是在想,若是江先生有父母妻儿,那么何以可以杀戮别人的父母,杀戮别人的妻儿?这丧亲之痛,江先生从前、现在、将来,总会有所体会的,却为何就体会不到别人的痛苦呢?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一点,学生自是知道的,可是要成大事,难道就可以丧心病狂吗?那些死在文庙里的人,他们什么都没有做,有的人,家里刚刚生了幼子,有的,只是来给新结发的妻子买一对首饰;有的……”

陈凯之的话还没说完,江晨景却是猛地抬眸,他目中如刀,眼里有些发红,厉声道:“住口,你在说什么?”

陈凯之住了口。

江晨景便冷冷地盯着陈凯之,而他身后的几个护卫,有意想要上前。

江晨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却是冷笑道:“无极贤弟,似乎是一身正气。”

第一百三十二章:你输了(7更求月票)

看着脸色突然变得冷冽起来的江晨景,陈凯之却是凛然不惧。

他摇了摇头道:“正气谈不上,只是知道江先生一定有大量而已。”

江晨景啪的一声,猛地将子落在棋盘上,咄咄逼人道:“不对,我看你是拿准了我急于知道你的秘方,所以不会杀你。”

陈凯之只抿抿嘴,并没有回答。

“而且我还知道……”江晨景冷笑着继续道:“你让人搭起了炉子在这里生火,是想故意让这里升起烟尘,好吸引别人的注意,希望有人来解救你吧。”

陈凯之愣了一下,道:“嗯?江先生这样不放心我吗?”

江晨景又落下了一子,此时这盘棋局上,他已大胜在望了。

随即,他拿起了棋盘上的一盏茶,呷了一口,方才叹息道:“只是可惜了,你依旧还是不明白一件事。”

“还请江先生示下。”

江晨景徐徐道:“你忘了,我敢在金陵当街杀人,捅下这天大的篓子,这金陵,就没有我不可以做到的事。金陵来了一个包虎,可是包虎只是一个知府而已,他想要剿我,可是他下头的官吏呢?还有,巡检司的官兵呢?好吧,姑且各县的官长,巡检司的巡检,各军的校尉、指挥,都肯用命,可他们也不过是坐在衙里,喝着清茶,坐享其成的人啊,他们既不会走上街头,更对盐贩一无所知,你真以为靠几句官长的手令,就可以让这金陵数千上万的差役和官军用命吗?”

陈凯之吁了口气,才道:“学生明白了,江先生的意思是,你贿赂了许多人,这些人会为你提供保护,是吗?”

“不!”江晨景自信满满地道:“是我在保护他们,而不是他们在保护我,因为我一旦被拿了,只要开了口,他们也必将万劫不复,我是江湖人,生死之事,早看得淡了,可他们不同啊,他们的富贵和官身,是千辛万苦得来的,我可以舍下的东西,他们却是舍不下的,所以他们对我的安全,就更为上心了。在这宅院附近,盯梢的官军和差役可有不少,只是……很不幸,他们都是为了保护这里。现在你明白了吧,你要开炉,要让这里浓烟滚滚,这都不打紧,我一切由你,只要你那盐中之王炼出来,便是在这里敲锣打鼓,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陈凯之佩服地道:“江先生算无遗策,端是厉害。”

这时却见陈德行抱着一床湿漉漉的锦被过来,口里嘟囔道:“待会儿开炉的时候,这锦被乃是用来盛放炼制的为爱屁的,你们手艺生疏,这第一锅,我来盛,快,将这些材料都放到炉里去。”

几个不甘心的盐贩瞪他一眼,却还是乖乖地提了箩筐,准备将材料放入火炉。

陈凯之看着陈德行这模样,不禁想笑,这个家伙啊,心……真大。

这时,江晨景笑吟吟地道:“无极贤弟,你……输了……”

陈凯之看着棋局,果然,自己输了。

他丢下了自己的棋子,却不觉得可惜。

江晨景带着胜利者的笑容,朝他抱手作揖道:“承让,承让。”

陈凯之却是目光诡异地看着江晨景,失笑道:“我没有输。”

“什么?”略显得意之色的江晨景,不免呆了一下。

陈凯之很笃定地道:“输的是你!”

“嗯?”江晨景下意识地去看棋局,眼里充满了疑惑。

陈凯之却是勾起冷笑道:“你以为你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以为你步步谋划在先,你在暗处,而包知府在明处,只要你不择手段,便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呵,你还想偷袭天赐庵吧?天赐庵的那些尼子,与世无争,她们与你所谓的谋划有什么干系?可你却如斯丧心病狂,竟想对那等弱女子痛下杀手,还在这里洋洋自得?”

陈凯之说到这里,眼眸里闪动着光芒,而那光芒带着锐利,口里大声道:“可是你错了!”

江晨景这才意识到,陈凯之所说的输赢,并非是棋局,他皱眉,凝视着陈凯之,道:“无极贤弟,我将你待若上宾,你这是做什么?”

陈凯之再没有了平日的温和之态,冷冷地道:“上宾?你不过是想要我的秘方而已,其实这盐中之王是否会炼出来,你都会杀死我的,不是吗?”

江晨景不置可否,只是脸上的笑容却已收敛得无影无踪,顷刻之间露出了森然之色,那双眸子,掠过杀机,却是调侃地看着陈凯之道:“然后呢?”

然后?

陈凯之果断地告诉了他,什么是然后!

只见他突的一把抓起了棋盅,这紫檀的棋盅抄在手里,下一刻,毫不犹豫地朝着江晨景的脑门上狠狠砸去。

啪!

无数的棋子飞溅,棋盅入肉碎骨,一声闷响,在这个过程中,江晨景一脸的惊愕,显得不可置信。

他不相信,在这个地方,陈凯之居然敢对自己行凶,可紧接着,那脑门上欲裂的疼痛传来,他一下子失去了读书人潇洒飘逸,发出了一声哀嚎。

“来人!”

陈凯之看着几个要冲上来的人,已是站起,一脚便将棋盘连带着几子踹翻,大笑道:“***的!老子他妈的忍你这孙子很久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跳梁小丑,还假装什么读书人,还敢在我面前妄谈什么读书卖给自己,你也配读书!”

江晨景捂着脑门,脸色已变得狰狞起来,恼羞成怒道:“杀了他,杀了他!”

陈凯之则是厉声大叫:“德行!”

陈德行已眼看着这些盐贩将材料倒入了炉中,他顿时身躯一震,中气十足地大吼:“我……来……了……”

说罢,他将那湿漉漉的锦被张开,披在身后,以最快的速度朝着陈凯之方向狂奔!

近在咫尺之间的时候,一声震天的雷鸣声自身后响起。

那火炉瞬间炸开,卷起无数的火焰,连带着无数的乱石狂飞,啪啪的打在陈德行身后。

靠近火炉旁的几个盐贩,顿时卷入了巨大的火焰之中,发出了哀嚎。...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书吧”,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一百三十三章:逃出生天(8更求月票)

全能修炼至尊

这时,陈德行已用裹着湿漉漉的锦被一把包住陈凯之,陈凯之一躲入锦被中,立即大叫:“湿巾,湿巾!”

“有的,有的,都有的!”陈德行的耳朵被震得有点不太灵光,在锦被里,和陈凯之头碰着头:“都在我裤腰带上,呀,方才跑得急,跌下了一些,你来取!”

卧槽……

陈凯之忍着心里生出来的怨念,猴子偷桃一般,从他身下取了湿巾,一张捂住自己,另一张堵住陈德行的口鼻。

而陈德行,则是死死地抓住锦被,确保二人覆盖,才大叫道:“大门在东边,前头是影壁,走三十步绕过去,再有十二步接着是仪门,那儿门槛很高,要抬高半截腿,出去之后,二十五步便是正门,噢,再十一步,需绕过天井,哈哈,我都记熟了,取材料的时候,可是记得一分不差。”

而在锦被之外,无数的火焰随着方才的爆炸,漫天地飞舞。

原来陈凯之所需的材料,除了掩人耳目和故弄玄虚的一些材料之外,其余的,都是助燃剂和易燃物,他口称需要高温,否则便会前功尽弃,这些盐贩对化学知识是一无所知的,哪里懂这些,只满心思的认为陈凯之和陈德行是瓮中之鳖,不敢造次。

因此,为了满足陈凯之的要求,炼制出盐中之王,这宅院的前后库房,还堆放了不少的干柴,如今这鼎炉一炸,溅出了万千的火星,滚滚浓烟冒出来,一个个库房,借助着风势,开始迅速地燃烧起来。

前前后后,到处都是火焰,在各处的盐贩,哪里想到突然会有这么一招,根本来不及逃窜,本来要来抓陈凯之的几个盐贩,立即大叫:“灭火,灭火……咳咳……咳咳……”

浓烟滚滚,即便大火还没有烧到,可这巨大的浓烟,已令他们的口鼻和眼睛都传来了刺痛,最后,他们只能艰难地从口里挤出一句话:“逃……”

可逃……逃到哪里去?

这里四周,都已是火焰,即便是没有火焰,这漫天的浓烟,莫说是人,便是一头牛,陈凯之也能保证将他们放倒。

要知道,陈凯之可是加了料的,除了干柴外,还特意交代了需要一些湿柴,分开堆房,这湿柴里的水汽一遇到高温,浓烟顿时滚滚升腾,整个宅子,已经彻底地陷入了巨大的浓烟之中。

而陈凯之和陈德行呢,却顾不得锦被外的惨呼了,二人用湿漉漉的锦被来辟火,口里捂着湿巾,像是罩着一块布装神弄鬼的‘幽灵’,二人轻车熟路一般,也不靠眼睛辨明方向,就这么磕磕碰碰地朝着大门方向去。

虽是有湿巾捂着口鼻,可依旧有一些窒息和眩晕感,陈凯之感觉时间过得很慢,走到这一步,自己的计划已算是成功了大半了,其中但凡有任何的变数,自己都不得不交代在这里。

可是他知道,他必须走过去,他想活,而且必须活下去。

而此时,他体内的那股气流,却似乎开始快速地游走,越来越快,以至于……

以至于他渐渐恢复了一些精神,嗯?这文昌图,还有这样的功效?

又不知猫着腰在锦被下走了多少步,锦被外部的水汽已经蒸干,开始有了燃烧的痕迹,陈德行开始承受不住了,脸憋得很红,他猛地将陈凯之的湿巾拖下来,拼命咳嗽着道:“我……我要撑不住了。”

陈凯之忙又将湿巾捂住他,心里似乎在大叫:“你特么的得给我活。”

他不得不用身子抵着陈德行,使陈德行站稳一些。在这锦被内,陈凯之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陈德行。陈德行迷糊之中,虽听不到陈凯之的话语,却似乎也感受到了陈凯之的心意。

莫名的,他顿时打起了一些精神。

走……

锦被又在蠕动。

许多烧得通红的瓦砾落下来,甚至有烧得炭黑的房梁带着熊熊的火焰直接砸下,锦被下的两个人,被撞翻,又爬起。

巨大的热浪一阵阵地袭来,可是锦被还在蠕动。

这湿漉漉的锦被,渐渐的水份越来越稀薄,上头开始燃起了火焰,陈凯之感觉自己浑身烫红,只是没命般地使出气力,推搡着陈德行前行。

他想活下去,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

他在这个世上,已经有了许多放不下的东西了,何况……他不想死。

最重要的是,他想告诉那个该死的江晨景,自己没有输,也绝不会输,自己要潇潇洒洒对活着,看着这些混账王八蛋下地狱。

终于,热浪居然小了许多,湿巾之外,一股新鲜的空气传来,陈凯之贪婪地吸了一口空气,这时候,他才知道,这平淡无奇的东西,竟是如此的珍贵。

当掀开了滚烫的锦被,这锦被已是熊熊燃烧,这一掀,陈凯之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衫,有几处地方居然也开始冒烟了。

陈凯之连忙解衣,此时他已到了街道上,街道上的青石板路,成了绝好的防火墙,一些火焰燃烧在衣物上,陈凯之脱下衣服的时候,才察觉到自己的腹部,居然烧得通红,一股疼痛传来,腹部之间,留下了一块灼烧过的痕迹。

陈德行亦在旁贪婪地吸着空气,随即,竟是哈哈大笑起来。

陈凯之忍着痛,气恼地看他一眼:“还笑?快……快走,这附近理应还会有他们的人。”

“怕个什么,我们都已经逃出生天了。”陈德行吸了空气,精神顿时百倍,整个人有了精神,又变得中气十足起来。

显然,这家伙已浑然忘了方才狼狈的模样。

身后的宅院,已经形成了一片巨大的火场,滚滚的浓烟竟是遮蔽了天空,陈凯之却还没有放下警惕之心,拉着陈德行,正待要跑,却见火场中,竟有一人狼狈冲来。

陈凯之心里一惊,想不到居然有人也能够逃出生天。

他心里一横,随即迎面冲上去,见这漫天的灰尘之中,这人也捂着口鼻,理应用的是一块手帕,他没有锦被,能跑出来,显然纯属是运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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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岂有此理(1更求月票)

细细一看,此人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烧伤,便连头发,都被烧掉了一半,陈凯之仔细辨认,正是那江晨景。

“江先生……”

陈凯之直直地盯着他,神色诡异地朝他笑。

江晨景一见陈凯之,顿时没了逃出生天的喜悦,他心里惊怒交加,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纵横金陵这么多年,居然会折在一个小小的书生手里。

他如一只困兽般,冷冷地看着陈凯之,朝着陈凯之冷笑,早没了身上的儒气,凶性毕露道:“陈无极……我……”

说时慢,那时快,他话还没说到一半,陈凯之已一把抓住了他半边的头发,这一扯,他的脑袋便忍不住朝着陈凯之的方向别过去。

“怎么样,你输了!”陈凯之再也不客气地扬起手,狠狠地一巴掌摔了下去。

啪!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虎落平阳被犬欺,江晨景几乎要吐血,自己是何等人,现在竟被一个小书生当死狗一般的痛打?

“江先生不是说,许多人不想看到江先生落入官府的手里吗?可惜,他们运气很不好,咱们去见包知府吧。”

经过一副折腾,江晨景已是气若游丝,此时被陈凯之拖着,就如死狗一般。

陈德行看着地上的手帕,顿时暴怒:“我最瞧不起这等身上还带着帕子的男人!”

说罢,陈德行冲上去便拳打脚踢,狠狠在他身上踹几脚:“狗一样的东西,明明是个贼,还在我面前装斯文。”

江晨景被打得连叫唤的气力都没有了。

陈德行便朝陈凯之道:“你歇一歇,我来拖着这狗东西。”

陈凯之摇摇头道:“算了,我还有一些气力。”

事实上,陈凯之真的有力气,而不是一些气力,方才险象环生,按理来说,理当是筋疲力尽,可是陈凯之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身上的那股气游走得厉害,反而是觉得精力倍增,这江晨景百多斤的人,若是以往,他是根本拖不动的,可是现在,却并不觉得有多沉重。

随即,陈凯之道:“此地不宜久留,走,去见包知府。”

在陈凯之心里,现在这金陵里,也只有包知府才是可以值得信任的了,至于其他人,陈凯之一概不信。

现在……陈凯之打的乃是一个时间差,这江晨景一定还有同党,不过想必,这些人还未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必须将这江晨景赶紧送去知府衙门,只要去了那里,那就是包知府的事了。

“快!”

陈凯之一声催促,加急了脚步。

…………

一场大火,已是震惊了整个金陵。

这金陵,注定了是不太平的。

至少知府衙门,已经大乱。

包虎这几日,可谓是焦头烂额,他已急得没有了办法,那三眼天王是什么人,以前自己还小瞧了此人,可现在越是打击盐贩,他方才知道这三眼天王的厉害。

敌暗我明,对方人手众多,组织严密,且都是亡命之徒,寻常的差役,只是混口饭吃,哪里肯去拼命?数十个差役追击几个盐贩倒还勉强足够,可若是遇到了十几个盐贩,差役没逃之夭夭就不错了。

这诸多的不利,再加上朝廷的催促,使他意识到,自己的冒失举动,不但误了自己,更害了自己恩师。

朝中邸报传来,已有许多御史,开始弹劾自己了。

想必很快,等期限一过,朝廷便会明发旨意,明镜卫便会来捉拿自己了吧。

而今日,却是有人跌跌撞撞地进来,带着哭腔道:“大人,大人,不好了,不好了,栖霞坊……栖霞坊……那儿……那儿……那儿失火了,不……不是失火,火势来得很急,事前没有任何征兆,想来……想来是有人纵火,是纵火,大火熊熊,遮云蔽日……”

“什么……”包虎豁然而起,夫子庙的事,死伤了那么多的百姓,已是令他心里自责了,而现在……又失火了,而且还是有人有意纵火?

这……一定又是那该死的盐贩们干的。

包虎气得发抖,脸色青黑,嘴皮子哆嗦着,竟是嚅嗫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是挑衅,是挑衅啊!

这一次,又不知要死多少人,又不知……天,这都是自己造的孽啊。

他几乎可以想象,朝廷再得到这个消息,接下来会采取什么手段。

无论采取什么手段,自己完了,彻底地完了。

想到这里,他一屁股瘫坐了下去,终是最后反应过来:“救火,救火啊。”

“五城兵马司,想必已经去了……”

包虎从前在边镇,署理马政,所谓的马政,就是以文官的名义执掌军中,因此早就沾染了军中的风气,本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心志何等的坚硬,可现在,他竟有些慌了。

完了!

这是他冒出来的唯一念头,自己这回真的完了,恩师也完了,显然,大势已去。

再想到这一次,又不知要损失多少百姓,那些盐贩,既然想好了纵火,一定会在热闹的地方,他几乎可以想象,这一次,那些该死的盐贩,又制造了多少冤魂。

他显得很疲倦,很无力,这太平繁华的金陵,在他眼里,甚至比那满是烟瘴,到处都是山越乱贼的边镇,还要可怕得多。

“命人……去查看吧。”包虎面上,再没有了起初来的锐气,有的只是疲倦,一种深深的疲倦感。

那差役踟蹰着去了,谁知过了一会儿,又折身回来道:“府尊,陈凯之……求见。”

陈凯之?

这个小子,不是和郡王殿下一道不知所踪了吗?

果然……郡王殿下和他没有失踪,看来,是不知去哪儿玩了,这家伙,到了现在,还给老夫来添乱。

再想到当初陈凯之极力反对自己冒失的进剿盐贩,包虎既是惭愧,又是义愤填膺。

惭愧的是自己居然连一个小秀才都不如,义愤填膺的时候,这家伙……刚刚出了事,他就跑来看笑话了。

这笑话有这样好看吗?难道就是想要证明你是对的,置这么多枉死的百姓不顾,而得意洋洋吗?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

早上更新是不是比凌晨好?大家早睡早起看书,身体好,谢谢大家一直支持老虎哈!

第一百三十五章:我们是好朋友(2更求月票)

这个时候,包虎正是有火没处发呢!

他狠狠一拍案牍,咬牙切齿地道:“请进来!”

过不多时,便见狼狈的陈凯之和陈德行二人进来,仔细一看,陈凯之的身后还拖着一个更加狼狈的人,只是这人也不知是死是活。

刚才还在盛怒之中,可现在,包虎真真是给吓了一跳。

陈凯之将江晨景放下,虽是狼狈,身上还赤着呢,下头就一条马裤,面上有烟熏的痕迹,尤其是腹部,明显有烧伤的痕迹,黑乎乎的一块,颇为吓人。

可即便如此,陈凯之还是斯斯文文地朝包虎作揖一礼:“学生见过大人。”

包虎哭笑不得,本来他是想痛骂一顿这个来落井下石的家伙的,这种酸文人最令人讨厌了,可现在,他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嚅嗫着道:“陈生员,你是怎么了,没事吧。”

陈凯之叹了口气,道:“这些就说来话长了,如今事情紧急,学生还是简明扼要吧,此人……”

边说着,他边伸手点了点地上如一滩烂泥、满身血污的江晨景,继续道:“此人乃是三眼天王,学生和郡王殿下,恰好遭遇了此獠,虽有凶险,却还算是化险为夷,想到此人残害百姓,做下的种种丧尽天良之事,学生便将此人带了来,恳请府尊大人发落。”

“三眼天王……”

包虎呆住了。

三眼天王?

这怎么可能!

三眼天王是什么人,包虎会不知吗?此人纵横了十数年,下头数百上千的盐贩为他效力,其中不乏有奇人异士,更不知多少高人为他卖命,朝廷张贴了通缉榜,此人在大理寺和刑部的通缉榜中排名第六,明镜司在缉拿他,天下各州府的官差在搜捕他,刑部六扇门总堂的飞捕在寻觅他的踪迹,可是至今如何?

更重要的是,这个三眼天王,如今更是关系着自己的前途。

几乎可以想象,在这个时候,若是能拿住三眼天王,这……是何等的功劳啊。

可是……不对!

包虎警觉起来,他狐疑地看着陈凯之。

梦想是美好的,可是现实很残酷,包虎已经在这残酷中煎熬了这么多日子,结果一个小书生提着一个人来,口口声声说什么三眼天王,这不是逗本府吗?

“他是三眼天王?”

陈凯之不卑不亢地道:“正是,学生误入贼窝。府尊若是不信,先将其收押,到时一问便知,何况郡王殿下也和学生一道擒的贼,郡王殿下可以作证。”

包虎匆匆离座,陈凯之的话,他是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敢信的,更何况这时代也没有标点符号!

他迫切都到了江晨景的跟前,口里道:“本府只听说一件事,这三眼天王的眉下有一颗痣,这是传闻……”

说着,他抓起了江晨景的脑袋,使江晨景扬起面来,一看之下,眉下果然有一颗不起眼的红痣。

包虎的下巴都要落下来了,虽然这个……也只是传闻而已,据说是明镜司打探了许多年才得来的一些蛛丝马迹,其实未必可以尽信,可是当真正看到了这颗红痣,包虎就信了几分。

真的……抓住了……

包虎狂喜,这……还真是瞌睡送来了枕头啊,不,这是雪中送炭啊。

拿住了三眼天王,就足以给朝廷一个交代了。

包虎箭步上前,一把拉着了陈凯之的手,这亲昵的样子,让陈凯之甚至怀疑他是一个老玻璃。

包虎的眼中,此刻已是热泪盈眶,太感动了,这是他的救命恩人哪,他使劲地搓着陈凯之的手,激动莫名的样子:“陈生员,你……你是如何……”

陈凯之与陈德行对视一眼,陈德行只是笑。

陈凯之只得道:“这个,说来话长。”

“不,不急,慢慢地说。”包虎似乎生怕遗漏什么,吩咐了书吏道:“准备记录。”

三眼天王啊,这是一雪前耻的机会,对于朝廷来说,金陵夫子庙所发生的事,可谓是奇耻大辱,所以一旦三眼天王被拿获,定要广而告之,如此,方能以儆效尤,挽回朝廷的脸面。

包虎虽然激动,可是这事儿却心如明镜一般,所以绝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定要跟朝廷交代的一清二楚不可。

那文吏不敢怠慢,连忙坐在一旁,摊开纸进行记录。

陈凯之也很为难啊,倒像是采访似的,上辈子还没经历过采访呢,好在他还算脸皮厚,脸皮不厚,怎么混社会呢?索性道:“咳咳,有茶水吗?”

“噢,噢,茶水,来人,取茶水来。”

包虎半分不敢怠慢,恨不得将陈凯之当老爷一样供奉着。

知府大人一声令下,自然是很快有人送了茶水来,陈凯之呷了半口,陈德行似也口渴了,方才烟熏火燎的,早吃不消了,他毫不客气地将陈凯之喝了一半的茶水抢过去,道:“也给本王一口。”

说罢,一饮而尽,咂巴咂巴了嘴,感觉还是差了那么点意思:“再去斟来。”

陈凯之白了他一眼,却总算恢复了一些精神气,坐下道:“这件事,的确是说来话长,这得从……一个叫张如玉的公子说起,我们和张如玉,是好朋友,对不对?”

“是,是。”陈德行想也不想,就使劲地点头。

总不能说二人是追着揍人家吧,说出去也不好听啊,再说现在捉住了三眼天王,这点瑕疵,也没人会去深究。

陈德行毕竟是宗室,平时虽然稀里糊涂,却也知道朝廷要的脸面,要的是三眼天王这个人,至于接下来如何编,朝廷才不在乎呢。

春秋笔法,这个陈德行还是懂的。

陈凯之叹了口气,便继续道:“既然是朋友,所以我们在愉快地玩耍,玩着玩着,谁晓得那张如玉……他不是东西啊,他竟是闯了一处私宅,我和殿下追了进去,方才发现那儿竟是个贼窝,在我们还没进去前,那张如玉早被贼人给杀了。”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学生本是想要拼命的,汉贼不两立,对不对?可是学生又想到,殿下在身边呢,他是宗室皇亲,我陈凯之可以以身殉国,殿下可以吗?他是千金之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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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足智多谋(3更求月票)

“且慢!”

陈德行很直接地打断了陈凯之的话,神色间显出几许恼火:“分明是本王想要拼命,念在你是读书人,弱不禁风,这才作罢。”

陈凯之有些无语,却没有反驳,接下来,倒还算将故事编得愉快,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有时陈凯之补充陈德行英勇,有时陈德行吹捧陈凯之的果敢。

当然,偶然不可避免的,也会有些口舌之争,这自然是不足道哉的事。

在旁聚精会神地听着的包虎却是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的震撼,真是无法用想象来形容。

这陈凯之,还真是够大胆的啊,临危不惧,死到临头了,还能把盐贩们唬住!

等他听到三眼天王预备要袭击城外的天赐庵时,他顿时后襟发凉。

这些日子,他光顾着城内设卡,的确疏忽了城外。

天赐庵的非凡意义,包虎也是知道的,数百年前,太妃们在那里代发修行过,别看现在败落了,已极少有人记得这些往事,只在史书上有只言片语,可一旦袭击,数十个尼子被这些贼子凌辱,天赐庵付之一炬,势必会让大家记起那些曾经的辉煌,这……怎么说,都是有伤国体的大事,足够让包虎死一万次都不够了。

可听到陈凯之淡定地与这三眼天王下棋,另一边万事俱备,紧接着引起熊熊大火燃烧,那宅里有七八十个盐贩,而且想必多为三眼天王的骨干,如今尽都被烧了个干净,而三眼天王也至此落入法网。

包虎只有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像看怪胎一般看着陈凯之,真真是想不明白,一个少年人,为何会有这样的手段和智计!换做其他的书生,早就吓瘫了,可是此人,步步为营,这心计,实在是令人细思恐极啊。

包虎甚至打了个寒颤,方才打起了精神道:“本府这便上书报功,殿下,自你失踪,太妃忧心不已,命人四处寻你,你还是赶紧回去吧!来人,送殿下回府;凯之,想必你也是累极了,本府给你预备轿子,你也早些回去歇了,本府请大夫给你治治伤,你先安养几日。”

说罢,包虎才看了一眼地上如一滩烂泥的三眼天王,随即冷笑道:“来人,将此人收监。”

陈凯之却是别有深意地看了包虎一眼,道:“府尊,学生以为此人非同小可,据说他在官府之中也有耳目和眼线,只怕有许多人是不希望他活着的。”

包虎的面容冷了下来,目露凝重之色,他明白陈凯之的意思。

陈凯之道:“不如就请郡王殿下回府之后调一队亲卫来,协同卫戍府狱,才可保证万无一失。”

包虎顿时松了口气,不错,想到多日来的安排每每都像是让给盐贩得了先知,他现在也已断定盐贩肯定在府里还有县衙里都有眼线。

可是郡王府,只怕是不可能被盐贩有所布置,因为郡王府并不负责地方的治安,只是作为护卫王府之用,这些盐贩就算要买通官军和差役,也绝不可能买通到郡王府去,因为实在没有必要。

包虎眉飞色舞地道:“凯之想得周到,只是不知道郡王殿下怎么看呢?”

陈德行很随意地挥挥手道:“好啦,好啦,本王调百来人来,这狗东西让本王吃了这么大的苦头,本王怎肯让他逃了?”

包虎大喜过望,连声道谢。

外头已有人给陈凯之备了轿子,陈凯之坐在轿里,心里倒是定了下来,这几日过于紧张了,至今这一桩桩事回味起来,陈凯之都觉得不寒而栗。

若是这几日发生的事稍稍出一些差错,自己怕是已死了一万次了。

轿子已经升起,陈凯之心里却忍不住发出了疑问,自己的身体在这几日很奇怪,怎么说呢?体内的气息比从前更加茁壮,逃脱时,在那烟雾缭绕下,自己竟不至呼吸不畅,按理来说,即便用了湿巾捂着口鼻,可多少还是会有些不适的,可这种不适感,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

最重要的是自己的体力,从前还只是觉得有所增长,可经历了这一次变故,却发现体力有一日千里的感觉,看来这和《文昌图》不无关系,这《文昌图》里到底隐含了什么秘密呢?

他猛地想起自己读经史的时候,大陈的史记之中,屡屡提及太祖高皇帝乃万人敌,以十三骑起兵,在短短十年之间横扫天下,叱咤风云,而根据史书的记载,太祖高皇帝,即便到了八十高寿时,亦是宛若四旬,活了足足一百三十多岁。

前者,陈凯之是不太信的,这太祖高皇帝的丰功伟绩,很有可能会有注水的成分,万人敌,逗我呢!

可这高寿的事,他却相信是真的,太祖的年号乃是太平,这太平的年号一共沿用了九十三年,看到这个寿命,陈凯之不禁为之咋舌,更令陈凯之惊愕的是,据说太祖驾崩之前,精神还算不错,并不曾有病危的迹象,所以死得极为离奇,紧接着,年纪已高达六十多岁的皇玄孙这才克继大统,如此算来,这一点是可以确信的。

一个人可以有这样的寿命,令陈凯之很震撼,他一直以为,这或许只是偶然,可现在细细思来,难道也和这《文昌图》有关?

这样一想,陈凯之竟是心里生出了隐隐的期盼,他知道这《文昌图》高深莫测,里头一定有许多的秘密,而解开的钥匙,怕也只有靠自己来参悟了。

他心里反复默念着文昌图的文字,这文昌图的内容,几乎每一个字符都印在他的脑海之中,隐隐之间,似乎又有了一番新解,却又发现这新解明明触手可及,偏偏又是摸不着,看不到。

细细一想,时间有的是,慢慢摸透它的规律就好。

等到了家里,自轿里出来,陈凯之赤着身,这才意识到,那位知府大人不是东西啊,怎么也不给自己找一件衣衫穿?如今算是斯文丧尽了,想来那包大人得到了三眼天王,欣喜若狂,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书吧”,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一百三十七章:贺寿(4更求月票)

其实在去知府衙门的时候,陈凯之热血上涌,一门心思就是想将可恶的三眼天王交给包知府,何况也不认得几个熟人,赤着身去,倒也无妨。

可现在呢,回到了自己熟悉的街巷,此时虽是傍晚,可这里的‘黑网吧’的聚集区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实在……有那么点儿尴尬。

陈凯之硬着头皮赤身下轿,那歌楼有人眼尖,立即道:“那不是陈公子吗?陈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陈凯之不敢搭腔,明明他遇到了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尚且还能保持着冷静,可遇到现下这种情况,他反而有些不太好意思了。

他低着头,急匆匆地进屋关上门,方才松了口气。

身上又脏又累,于是陈凯之提水洗浴,检查了自己身体,发现自己腹部灼伤的位置,伤口竟是好了大半,不过即便如此,依旧还是显得血肉模糊的。

说来也奇怪,这伤口好得这样快,陈凯之本是想去上一点药的,可见是如此,便也就作罢,他迫不及待地取了《文昌图》来,结合这几日的经历,又忍不住诵读一遍,那触手可及的东西,似乎距离自己更近了,可又似乎还差一层窗户纸似的,差了这么些许。

倒是这时,外头有人叫唤:“陈生员,陈生员何在?”

陈凯之一怔后,连忙换了衣衫,推门而出,外头的人,陈凯之却是认得的,这人像是荀家的门子,陈凯之朝他施礼道:“不知有何见教?”

这人这才压低声音道:“小姐让小人来给陈生员代为传话,明日便是夫人的寿辰,本来前几日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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