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帝国的涅槃 - xp1024.com
《大帝国的涅槃》


序言 切剔历史庞大肌体的庖丁圣手——有感于徐旭的独特历史写作

中国,在数千年统一、分裂、乱世、盛世的变幻过程中,在一直追求大一统的王朝更迭中,农民战争,确实成为许多朝代灭亡的根本原因,也是历史学者们必不可缺的谈论话题。在意识形态的影响下,自上世纪五十年代起,杂错纷纭的农民起义皆被冠以“正义”、“高尚”、“反抗压迫”、“历史的推动器”等等褒义词,农民起义领袖都被描绘成具有完美智慧和美好道德的“高大全”化身,这样一来,似乎这些在王朝末年引至无数人民非正常死亡的历史暴戾事件和运动,它们血腥的过程都变成辉煌和悲怆交织在一起的宏伟戏剧。历史的真实,往往被浅薄的臆想和政治上的“正确”弄得扑朔迷离,甚至有时让我们许多人觉得简单、机械得近乎匪夷所思。

真是这样吗?其实,只要我们肯下功夫,在浩如烟海的正史典籍和逸史笔记中,细细研读,一定会发现,成王败寇之说,亦非绝无根据。万章问孟子:“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斩钉截铁地答道:“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万章再问:“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孟子再答:“天与之!”这个天,就是民意,“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故一朝之兴颓,两代之盛衰,虽曰天意予夺,实乃人心向背。“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历代末世之乱,每每有其客观的历史背景,即便是封建道统的卫道士,也不得不坦承官逼民反的事实,从农民起义本身而言,其出发点往往是质朴的,这一点毋庸置疑。然而质朴的出发点,并不意味着完美而高尚的结果,乱局之中,往往是独夫枭雄,因利乘便崛起其间,遂以一己之好恶,宰割天下。无论居庙堂之高,或处江湖之远,祸天下苍生者,即是为民贼。贼民之徒,天不与之,许多在政治上短视的绿林豪杰之失败,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然而数千年往事悠悠,其间沧海桑田,白云苍狗之幻变不可胜数。在社会转型到物质至上主义的今天,各个朝代农民战争中许许多多令人惊奇甚至叫绝的传奇人物及其事迹,或是被故意被有选择性地遗忘,或是淹没在王朝大历史事件的阴影里,或是消隐于纷杂迭起时代的繁琐记叙中,或是为电视制作匠人们荒诞无稽的演义传奇所歪曲,或是因这些王朝掘墓人兴勃亡忽的命运加之非王朝正朔而遭忽略。

徐旭先生笔下的历史钩沉,在时下到处弥漫着“历史戏说”、“历史漫画剧”以及清朝大辫子的“历史样板戏”氛围中,大有让人耳目一新之感。他娓娓道来的清新,他调侃有度的认真,他鞭辟入里的分析,昔日往事扑面而来,忽然使我们恍然大悟般知悉泱泱“天朝”的历史是那么久远辉煌,又是那么命祚短暂;那么英雄辈出,又是那么群小肆虐;那么文明灿烂,又是那么惨酷难言。

可幸的是,绝对不是一本炫耀书本刻板知识,佶屈聱牙的考证专集,更不是简单翻译古文为白话的“历史流水帐”。徐旭,这位南国大都市的“隐者”,凭借其卓尔不群的文思精彩,于旁人不及处下笔,站在一般人往往忽略的独特角度,对“王朝掘墓人”们进行趣味的、文学的观察,从而把“农民战争史”这一沉重的命题分解为鲜活的、极富个性的、充满魅力的时代真实标本,从人性的角度展现过去岁月中那些不可一世、飞扬跋扈、而又有血有肉的起义枭雄的真实生活和他们所处的黑暗、动荡而又无比灿烂的时代,描摹了他们昙花一现的成功荣华背后你死我活的悲剧真相,跨时代地解构了恒河激浪的漫长历史长河中奇男美妇、猫三狗四的精彩绝伦,让我们看到了历史偶然性的戏剧中种种令人叹为观止的人生图景。

徐旭以文学写作的“蒙太奇”,把中华历史结合点中最重要的篇章一一放映于读者的眼前,风流豪迈,动人心魄。特别可喜的是,他的历史写作没有小说匠“天马行空”的臆想注水,不见半吊子历史研究者故作高深的经济、政治“探析”,更无现行文化中半伤风的、善感愁肠的“小资”语境。恰恰正是由于徐旭不是“专业”的作家,我们才能从他的书中看到一个严肃历史写作者对历史宏观场景全新的深刻诠释。此外,他对历史趣味细节的津津乐道和令人耳目一新的下笔着力点,可谓独辟蹊径,天马行空,在华丽中凸显沉重,在严肃中让人喷饭,即使是看似不经意的对历史人物的插科打诨,也让我们深刻体会历史大戏中的无处不在的“黑色幽默”。

由于徐旭文笔流动,思维跳跃,又让我们觉得每一段故事读来都仿佛是一场众味横陈、回味无穷的盛宴。所以,在勾魂摄魄的阅读之中,那些本已随风远逝的历史人物,从尘封的黄脆古书中逐渐鲜活地站立起来,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苦乐哀痛,他们未经雕饰的戏剧人生,在我们轻松阅读的快感之中,在我们发自内心的笑声里,在我们的泪眼迷离中,不断让我们颌首扼腕。抬头思之,袅袅余音,不绝如缕。

本书所撷取的历史片断和人物,都是我们平素有几分熟悉但仔细推究又觉十分陌生的位于王朝结合点上的重大角色。他们当时显赫一时,在人生的巅峰刹那间耀人眼目,但一俟他们离奇的死亡开始,他们就渐为人所淡忘、忽略,渐渐退隐于历史的时光隧道之中。复活他们,是徐旭的拿手好戏和用心所在。

徐旭不是一个偷懒的历史写作者,钩沉这么多王朝结合部的重大事件,需要无比的耐心和大无畏的勇气——因为,如果想真正琢磨每一次特定条件下农民战争的前因后果,就必须吃透每一个王朝的全部历史。所以,爬梳史籍,去芜存精,确实是一件非常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如果选择不当,就会使得作者和读者一起陷入浓厚的历史沉积泥潭中,也可能会被民间艺人和戏剧演义垢腻油彩所遮目,最终落入“文学捏造”的窠臼,或者会跌入喋喋不休的干燥叙述。但徐旭对历史独特视角的把握能力超出常人,他的笔锋如同犀利的手术刀,能够恰到好处地切入庞大历史肌体中的关节结合处,庖丁解牛,游刃有余。

我与徐旭的相识,缘于网上神交。2004年,我以“赫连勃勃大王”的ID上天涯网的“煮酒论史”论坛时,只是一个初试笔锋的历史写作新手,而当时徐旭是以“江上苇”的ID在天涯网站作版主。他对我的文章多次鼓励,提出修改意见,才造就了我日后一本又一本历史著作的出版。涌泉之恩,竟报以滴水。如今,徐旭请我写序,真让我心怀惴惴,惭愧不已。梅毅何人,敢为徐生做序!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和徐旭同在深圳这个物质城市,却从来没有见过面。但是,有共同的历史爱好,有共同的振兴民族精神的信念,君子神交,我想,这就足够了。<strike>rike>

是为序。

赫连勃勃大王(梅毅)

2006年12月

第一章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暴雨引发的动乱 序言

公元前一零四四年一月九日晨,甲子日,来自陕西的周军,在周武王的率领下,誓师于牧野之上,随即与前来迎战的商朝军队展开了一场激战,史称“牧野之战”。

由于周军来得突然,商朝最后的统治者纣王,来不及将远在东方征讨东夷的大军调回,临时武装了大批奴隶参战。在战斗中,商军兵力虽众,但因都是奴隶,毫无斗志,纷纷倒戈相向,商军大败,伏尸盈野,流血漂橹。周武王挥军乘胜追击,直入商都朝歌。

以玄鸟为图腾的殷商朝败亡,在鹿台的熊熊烈火中涅槃。从此天下遂为后稷之裔周朝所有。周王朝分封宗室亲贵为诸侯,列国遍布中原。数百年后,羽翼逐渐丰满的各诸侯国,数典忘祖,纷纷自立门户,不再服从周天子的号召。五霸七雄先后崛起,数百年间天下扰攘动乱,被后人讥作“春秋无义战”。

后来明人杨慎先生有词一首说得好:

<span>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七雄五霸闹春秋,秦汉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span>

公元前三四世纪,时当乱世,在大梁城的宫殿里,有过这么一段智者的对白。

问:天下恶乎定?答:定于一。

问:孰能一之?答: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问:孰能与之?答:天下莫不与也!

提问的,是魏襄王,回答的,是亚圣孟子。在乱世的扰攘中,智者在憧憬未来,拨开眼前的沉沉黑暗,预言大一统时代的到来。

然而,结束乱世的,却是僻处西方的秦国。公元前二三零年,秦遣内史腾灭韩,俘韩王安。两年后灭赵,虏赵王迁。三年后,秦将王贲灭魏,杀魏王假。越两年,王翦率六十万秦军灭楚。后一年,王贲灭燕、代,俘燕王喜及自立为代王的赵公子嘉。公元前二二一年,王贲由燕地南下攻齐,俘齐王建。

十年间,南起百越,北至辽东,东临沧海间的六个雄霸之国,都西向称臣于秦。至此,战国七雄之一的秦国,经过近一个半世纪的努力,终于完成了夷平六国,一统天下的历史使命,在空前庞大的疆域上,第一次真正建立起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大一统王朝。

前路在何方?统一能维持多久?没有人知道答案。前人淋漓的鲜血,化作了后人昂首迈步的路标。

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论成功与失败,他们都是不应该被苛责的。

第一章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暴雨引发的动乱 一、秦王朝的建立与忧患

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也就是著名的秦赵长平之战后三个月,一个男孩在赵都邯郸诞生,没有祥瑞,没有雷霆,一切都静悄悄的,爹妈甚至都怕他多哭。茫茫长夜里,没人能看见未来,许多邯郸人要到三十一年后,才知道他是谁。

此时,整个赵国都在为长平之战中的战死者举哀。这个小孩的诞生实在太不合时宜了——更糟糕的是,他父亲还是个秦人。

自牧野之战至今,已是凤凰浴火八百年。殷商有遗民,隐于霍太山下,报家国仇不得,遂死于此。其后人崛起于大河诸姬姓国家之间,分秦裂晋,是为战国赫赫双雄的秦、赵。

现在,旧时代的终结者诞生了,无论他从父姓母姓,其本源都是来自于东夷始祖的“嬴”。他这一族似乎只是个复仇者,一生事业只该是终结那个时代——那个在他们血脉里有着耻辱烙印的时代。他们终结了时代,也随即终结了自己。

这小孩子两三岁时,有一天,他爸爸突然和常来喝酒的吕伯伯一块失踪了,一帮兵来抄家,妈妈偷偷地带他逃到外公家里,躲了起来——好在也没人很认真地要抓他们母子俩。孤儿寡母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在这几年里,有英雄代谢,有王朝兴亡。

公元前二五六年,秦昭王五十一年,西周君入秦献地。也正是在这一年,关东楚魏之交处,雷电晦冥,有蛟龙翔于大泽之上。那似乎预示着什么。

王气东南,是芒砀山,斩白蛇处。

公元前二二一年,秦国扫平六合,混一域内,虎视何雄哉!秦王嬴政,自称始皇帝,是为中国史上第一个皇帝——秦始皇,他就是当年诞生在邯郸的那个男孩。这是个集英雄与暴君于一身的人物。他雄心勃勃地建立大一统的制度,想从根本上消除天下的分歧,使天下从此不再有战乱,从而使大秦王朝万世一统,自二世三世以至万世。书同文、车同轨、统一货币和度量衡、设郡县、击匈奴、开百越、筑长城、修驰道、焚书坑儒统一思想……

他的某些措施影响之深远,甚至穿越了两千年的岁月,直到今天仍然在对我们产生影响。他留给我们的,并不仅仅只是兵马俑和骊山上那座宏伟的山陵。然而,大秦王朝的历史走到这里,也就即将戛然而止了。

秦始皇规模宏远,其大多数事业,确实是有利于千秋万代——但他忘记了一点,民力并不是无穷尽的。他的宏伟抱负,对刚刚经历完战国纷争,亟待休息战争创伤的老百姓来说,其要求却正好背道而驰。良好的动机,未必一定带来良好的结果。

自公元前七七零年进入春秋时期,到公元前二二一年战国时代结束,足足五个半世纪,战争都连绵不断,七雄五霸,纷繁扰攘,尊王攘夷,连横合纵……中国历史正是在这样的刀光剑影中完成了由奴隶时代向封建时代的过渡。整个社会都已厌倦了战争和无休止的征发、劳役,但秦王朝的统一,并没有减少,反而是愈发增加了社会的负担——当远大的理想和现实条件背离时,悲剧就将出现。

从制度上讲,秦王朝原本在自己的国土上行之有效的一系列制度,在旧六国的疆域上则是全新的东西,老百姓对此相当陌生。此外,秦国的法律严厉,秦人虽然能够适应,旧六国的老百姓却不能在短时间之内接受。暴力虽然能够强行推广制度,但同样也使人民产生了越来越多的抵触情绪。法家思想的基础,是完美的制度,而制度的保障,则依靠暴力。法家思想最大的缺陷在于,她解决不了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当你手中不具有足够的暴力时,你该如何保障制度使之仍被遵守?

这个问题,后来是由儒家通过进行正统思想的灌输来解决的。但这一改良,却正是基于在秦王朝失败的经验上总结出的教训。

秦始皇收六国之兵器,铸为十二金人,从此以为关河永固,可以子孙万代垂拱而治,不再以天下扰攘为忧。秦始皇又是个相当奢侈,讲究享乐的人,他在位期间,曾多次大规模地征发徭役。

早在兼并战争期间,秦军每破诸侯都城,便将其宫室写放于咸阳北陂上,南临泾、渭,殿屋复道周阁相属,同时迁天下豪富十二万户,聚于咸阳。

前二二零年,秦始皇巡游陇西、北地诸郡,作信宫渭南。自极庙道通骊山,作甘泉前殿。筑甬道,自咸阳属之,并治驰道。

前二一九年,东巡邹峄山、泰山、琅邪山,作琅邪台,刻石纪功,其石碑至今犹在。遣徐福率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

欲出周鼎于泗水,使千余人入水求之。

过衡山、湘山,使刑徒三千人伐湘山树,赭其山,徙黔首三万户琅邪台下。

前二一五年,至碣石,使燕人卢生求羡门、高誓。坏城郭,决通堤防。使韩终、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药。北巡,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击匈奴,略取黄河以南地。

前二一四年,略取陆梁地,置桂林、象郡、南海,谪徙民五十万戍五岭。城河上为塞,又使蒙恬渡河取高阙、阳山、北假中,筑亭障以备匈奴,以从匈奴手中夺取的黄河以南地为四十四县,筑长城,暴师于外十余年。

前二一三年,治狱吏不直者,使筑长城及戍南越地。

前二一二年,修咸阳至九原、云阳的直道一千八百里,数年未能完工。城阿房宫、骊山陵墓,用刑徒七十万。所筑离宫关中三百,关外四百余,徙三万家丽邑,五万家云阳。

前二一一年,迁北河榆中三万家。

前二一零年,始皇帝出巡云梦、钱塘、会稽,复北上琅邪,芝罘,驾崩在沙丘。

秦二世继位后,更大规模地修筑骊山陵墓和阿房宫,也没有给老百姓丝毫喘息之机。

当关东农民起义军向关中进军时,秦朝的臣子们,自己也对沉重的徭役提出了反对,秦丞相冯去疾、李斯、冯劫等人对二世说:“关东群盗并起,秦发兵诛击,所杀亡甚众,然犹不止。盗多,皆以戍、漕、转、作事,苦赋税大也。请省阿房宫作者,减省四边戍转。”关东群盗蜂起,秦军也不是杀得少了,可仍然镇压不下去,主要还是因为国家征发徭役太重,民不聊生。要止住盗贼,只能通过减省徭役的方法。

秦朝的法律规定,年纪在十六到六十之间的成年男子,都需要服兵役,具体做法为:担任卫士服役一年,作为京城宫殿、官府的守卫;作为一般战士在本郡服役一年,视个人条件和当时的需求,分任材官、骑士、楼船等兵种。但实际上,由于秦王朝大规模的对外军事行动,服兵役的年龄和期限都打破了法令的规定。

除了军事活动,为支持军事活动所进行的后勤补给品的运输和调配,也是相当扰民的一桩事儿。当时的运输条件相当差,从东南沿海运送粮食到北方前线,常常是起运三十钟,只有一石能够运达,途中的损耗和运送者自己必须食用的粮食,就占到大多数了。

为了经常保持全国性的动员,秦王朝动用了严厉的法律。

当时流行的惩罚是割人的鼻子,因为遭受刑法的人太多,以至于大家突然看见个有鼻子的人,反倒觉得人家长得丑。还有一种刑法是宫刑,《三辅故事》称:“秦始皇时,隐宫之徒至七十二万,所割男子之势,高积成山。”

至于其他一般性的刑罚,更是多不胜数。沉重的徭役加上严酷的刑律,造成了“群盗满山,卒以亡乱”的秦末乱世。

第一章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暴雨引发的动乱 二、始皇帝死而地分

公元前二一零年,千古一帝秦始皇,在出巡的途中,病死于巨鹿沙丘。

始皇末年,有陨石坠于东郡,有人刻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在他死前一年,又有人装神弄鬼,称:“今年祖龙死。”对于这无可逆转的自然规律,始皇帝也默然良久,才缓缓道:“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其实,他自己也很惶恐,死固然是不可逃避的,求仙问药只不过是给自己心理找平衡——不然还建什么骊山陵墓!

但自己的儿子们,能不能扛得起大秦帝国这幅沉重的担子?这毕竟是旷古以来,史上所知的最庞大的帝国啊!老皇帝心里没谱,所以一直没有确定自己的继承人。但正是这一犹豫,给阴谋家造成了可乘之机。始皇帝身边近臣中车府令赵高胁迫丞相李斯与之合谋,伪造秦始皇诏书,赐死长子扶苏和大将军蒙恬,立少子胡亥为二世皇帝。

秦二世登基后,为确保自己不稳固的地位,大杀兄弟、宗室,从内部动摇了秦王朝的统治基础。

在国家政策上,浑浑噩噩的二世皇帝并没有注意到即将到来的狂风骇浪,仍然保持着乃翁的既定国策,同时在帝国的南北两个方向保持着庞大的军事力量,人民自数千里外转运粮草物资,死者相望于道。阿房宫、骊山陵墓、长城这三大工程,更是耗尽民力。

这一切,用当时人的话说,叫做“天下苦秦久矣”。秦帝国早已不堪重负,欠缺的只是压垮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

早在秦始皇死前,已经有一些未来的大人物,聚众为盗贼了。

开汉三杰之一的彭越,原以打鱼为生,此时正落草巨野泽中。

还有一位英布先生,秦时为布衣,据说曾有人给他相面,说他老人家未来要当王,不过要在受刑之后。所以他偶犯秦法,当受黥刑时,他还相当高兴,说:“人家说我受刑后可以当王,现在就差不多了吧?”周围的人听他大言不惭,差点笑死。

因为他受了黥刑,所以又被人称作“黥布”。他论刑被送到骊山服苦役,广为结交苦力中的豪杰,后来瞅个机会领一帮人逃走,跑到江上为盗。

还有一位大人物,出生在秦昭王五十一年,妈妈怀他的时候,天象很不好,雷电晦冥,另据历史学家说,他爸爸目击到有蛟龙出没。

看这惊天地,泣鬼神的架势,就知道这位老兄就绝不是等闲之辈。

不过打小就看不出来他有什么过人之处,排行老三,既不是长子,也不是幺儿,还喜欢乱花钱,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他爸爸很不喜欢他,经常拿他善于赚钱的二哥做榜样开导他,但毫无效果。

秦灭六国的时候,他已经三十出头了,论年纪,应该参加过这场轰轰烈烈的统一战争——不过并没听说过他有什么出色的表现,或者他自己害羞,压根儿不想多提,所以关于他前半生的活动,历史简直是一片空白,我们只能通过他的社会关系去猜测一二。

他年轻时,活动于魏国境内,经常去大梁、外黄等地游历。因和信陵君魏无忌的门客张耳有交情,所以也连带着对魏公子有好感,每过大梁,常祀公子。

他崇拜英雄,自命不凡,但气运不佳,大半辈子只不过是空掷岁月罢了。就这样一直活到四十多岁。

人过中年的他,老老实实地当上了秦朝的泗水亭长,还由国家配发三尺剑一柄——论工作性质,有点像现在的派出所长。他利用职务之便,“好酒及色”,好在那时候不大讲究追查基层干部生活作风问题,所以他乐滋滋地抱着个和曹姬私生的大胖小子刘肥,日子也过得挺好。他在酒店长期喝酒打白条,史书可考证的就有武负、王媪两家,这两家不敢惹他,只好造谣说他出没的时候总是闹妖怪,所以给他免费。

当地县长有位朋友吕先生,避仇前来投靠哥们儿,遂定居在县里,地方上的土豪劣绅借机大拍马屁,纷纷送礼。县政府会计萧何被借来帮忙,专管收钱。萧何先生客客气气地招呼大家:“礼金在一千钱以下的朋友,请主动坐到堂下去!”

咱们这位泗水亭长先生,信口雌黄,大言炎炎道:“俺送一万!”其实他一分钱都没有送。吕先生听说当世还有这么爽快的人物,亲自出来迎接,萧何把他推一边咬耳朵:“这家伙我熟得很,喜欢说大话,今天肯定没带钱,是跑来吃白食的……”吕先生摇摇头,我会算命,这位老兄状貌非常,将来定是非常之豪杰。萧何苦笑,反正我是没见过见过四十多岁才混到科级干部的豪杰。

于是亭长先生大摇大摆地坐到上坐,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

喝完酒,吕先生留住亭长闲聊,说你先生这个相貌,我走南闯北阅人多矣,没见过比你更有富贵相的,望善自珍重。另外,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你愿不愿意给我做女婿?

吕太太听说先生要把女儿吕雉小姐嫁给这么个半老头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喝得半醉的吕先生怒道:“女人家知道个啥!”就这样,硬把大女儿嫁给了亭长先生。

至于传说中这位吕先生用相面法选女婿的故事,我至今觉得是故弄玄虚。因为,他后来把小女儿吕须嫁给本县一位杀狗的壮士——那难道也是相面相出来的?那位壮士虽然后来不失封侯,但谁娶了吕雉的妹妹能少个裂土封侯?

和杀狗的比起来,有国家公职、收入稳定的亭长,当然是更不错的女婿人选了。刀笔萧曹,司御滕婴,屠狗樊哙,哭丧周勃,当时悉是池中之物,不是烽火突起大泽,嬴秦偶失其鹿,历史上哪会留下他们的名字!

所谓千古功臣名将,不过是“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罢了。

亭长姓刘,排行老三,又叫做“刘季”,后来发达了,才改名为“邦”。吕大小姐嫁给他后,生了一儿一女,先前那个私生子刘肥,虽然年纪大,但毕竟不是嫡出,所以没有继承权——等到刘三去世后,这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差点把刘三流血流泪挣来的家底掏空。

刘三因为担任亭长,要经常押送犯人去咸阳服劳役。一次碰上始皇帝出巡,刘三在道旁看热闹,不禁太息一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这两个人,也就差了三四岁,其实是同龄人。他们俩,一个终结了持续八百年的旧时代,一个则开创了延绵两千年的新时代。站在两千年后,我们可以肯定地说,他们都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人物。可此时,他们的地位还有着天壤之别,猜不到未来的刘三,自然要叹息自己髀肉复生,一事无成了。

秦始皇三十七年,也就是公元前二一零年,刘三押送一帮刑徒去骊山服苦役。这一路上,刑徒不断逃亡,才走到丰西泽中亭,刘三算算账,等不到骊山,人就该都跑完了。他无计可施,也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停下来喝了一会儿闷酒,竟索性把捆绑人犯的绳子都解开,对惊愕的犯人们说:“兄弟们,你们都走吧,我也要逃了!”有十几个人被他的义举感动了,自愿跟从他落草。

刘三在醉酒中,迷迷糊糊地跟着大家走山路,前行的人跑回来告诉他,说路上有条大蛇盘踞,无法通过。他借酒壮胆,怒喝道:“壮士行路,怕什么!”拎着秦王朝配发的三尺剑,冲上去将蛇斩为两段。再走几里路,实在撑不住,一头倒在路边睡着了。

有掉队的人,经过斩蛇处,见一个老婆子在那里哭,说她儿子是白帝之子,化为蛇当道,被赤帝子所杀。

后人遂以斩白蛇,作为新时代开创的祥瑞。

酒醒后,刘三想想,家也回不得了,就率着这十几个人藏在芒砀山中做了强盗。

咸阳城中,有望气者称东南有王者气,秦始皇遂东游以厌胜之。车驾经过江南会稽,许多人跑来围观皇帝的仪仗,其中一位青年看完帝王排场之后,大不以为然:“彼可取而代也!”他叔父吓一大跳,急忙捂住他的嘴,告诫道:“可别乱说话,当心灭族!”叔父说归说,可打心眼里觉得这孩子会有出息。

这一次巡游,是秦始皇在历史上的绝唱,他病死在途中,再没能回到他壮丽的都城咸阳。

第一章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暴雨引发的动乱 三、亡秦烽火起大泽

就在刘三落草后的一年多,也就是秦二世元年的七月,一支疲惫的小部队开到泗水郡蕲县。他们是依照秦二世的命令,被征发到渔阳去戍边的所谓“闾左”之人,都是些没权没势的小老百姓。

有两个小军官负责押送这九百人,军官们挑了两个屯长,协助他们管理队伍。这两个屯长,一个是阳城人陈胜,一个是阳夏人吴广。

陈胜少年时,为人耕佣,一日在陇亩间休息,怅然良久,对同人道:“苟富贵,勿相忘!”今后发达了,可别忘了老哥们儿啊!大家一阵哄笑,你给人打工,哪来的富贵?陈胜长叹道:“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你们这帮燕雀,哪里知道鸿鹄的志向!

这是中国历史上一句励志名言。

可是空有一腔志向的陈胜,如今也不过是个屯长——还是临时指派的。

当时正逢暴雨,道路泥泞不堪,无法行军,这九百人只好屯驻在大泽乡。算算日子,赶到渔阳已经超过规定的日期了,按照秦朝法律,军队误期到达,全队都是要斩首的。

陈胜和吴广合计道:“我们继续前进,到渔阳是个死;逃跑,被抓到,还是个死;举旗造反,也不过就是个死……反正都是死,咱们不如替楚国报仇,和秦人拼了吧!”

吴广赞同他的意见,两个人就开始分析当前形势。

天下苦秦久矣!

长公子扶苏数次劝谏始皇帝,颇得人心,但却被贬到边疆,始皇帝死后,他当立而不得立,反被无罪赐死,二世胡亥只是小儿子,怎么也轮不到他当皇帝。

楚将项燕有大功,爱士卒,在楚人中很有号召力,此时距他战败而死,不过十余年。

扶苏之死,民间多未知,项燕民间也多传说他其实未死,只是逃走藏起来了,如今我们借这两人的名义号召天下,四方豪杰一定群起响应,则大事可成。

两人商量好后,又依照古老的传统,向卜者求教。卜者道,足下占卜之事,必然成功,不过你们还得向鬼神请教请教。古人是好信鬼神的,对他们来说,鬼神的力量常常超越了世俗的权威。如果有鬼神的谕示,事情就更好办了。

于是,这几天军营中怪事迭出。

先是买来改善伙食的鱼肚子里,被人发现有丹书的“陈胜王”字样。接下来,半夜里,军营旁边的树丛中,有狐狸的鸣叫声,听起来仿佛是“大楚兴,陈胜王”。

阳城、阳夏,都在楚之边地,这支队伍中的士卒,多是原楚国边疆上的老百姓,二十岁以上的人,都还能清楚地记得十余年前秦楚百万大军决战的场面。他们对故国的灭亡和项燕的战死,都是怀有同情的,有些人,甚至就是当年项燕军中的小军官。

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一句流传已久的谶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难道,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第二天,大家纷纷交头接耳,以异样的眼光看着陈胜,大家都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这一天,吴广故意激怒统帅这支小部队的都尉,都尉果然上当,当众鞭笞颇得士卒之心的吴广,激起了众怒。吴广看时机已到,夺过都尉的剑,把他杀死了,随即,陈胜等人又帮助他杀死另一个都尉。

杀掉秦军军官后,他们集合全体戍卒,慷慨激昂地给大家讲话:“大家知道,因为天降大雨,咱们已经误期了,误期是要全部斩首的。即便不被杀,戍守边疆,死者也是十之六七。堂堂壮士,不死则已,要死就死得有意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在中国历史上,正是他们,振聋发聩地叫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口号。从此,每逢改朝换代,都会有人重复这句话。

公元前二零九年夏秋间的安徽宿县,如果少下几天雨,也许历史上便不再有“大泽乡”这个传诵千古的名字。

两千多年后,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曾手书对联一副,联曰:“大泽龙方蛰,中原鹿正肥”,引用这个典故,预言天下乱世已到。这孩子长大后赫赫有名——他,就是当过八十三天皇帝的袁世凯。这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堪写上史书的大一统“皇帝”。

陈胜说出了广大戍卒想说又不敢说的话,他这一番发言,鼓起了大家的勇气,一场熊熊烈火,在大泽乡燃烧起来了。

这场烈火,将蔓延到关中、辽东、南越……它将焚毁雄伟的阿房宫、骊山陵,以及曾经无比强大的大秦帝国。在这场大火的余烬上,又有四个帝国崛起:中原的汉王朝、南越的赵氏王朝、朝鲜的卫满王朝以及蒙古高原的匈奴冒顿王朝。大泽乡的雨点,影响了整个东北亚的历史进程。这些事,都是好几年、甚至十几年后的事了。

大泽乡的九百戍卒,登坛盟誓,然后斩木为兵,揭竿而起。陈胜自称将军,吴广称都尉,誓师反秦。秦王朝虽然有强大的军事实力,但自始皇帝以来的国策就是守外虚内,重兵都在北方的河套和南方的百越,内地相当空虚。因此,陈胜吴广起义后,虽然兵力弱小,还几乎没有武器装备,但仍然迅速地攻占了大泽乡和蕲城。在这里,陈胜分兵,派符离人葛婴率军略地蕲东,他自率军向陈地进发。一路上,大批苦于秦朝暴政的老百姓投入他们的行列中,大军攻到陈地时,已经拥有车六七百乘,骑千余,卒数万人。陈地守、令此时都不在任上,只有守丞独力苦撑,他与陈胜义军大战于谯门中,战败而死,陈胜遂占据了陈。

陈,即今河南淮阳,是古陈国的都城。陈国是春秋时代一个重要国家,周王朝灭掉殷商后,为拉拢人心,除分封姬姓诸侯外,还大搞兴灭继绝运动。

比如说,封舜裔胡公满于陈。胡公满曾居于妫水之滨,所以又称为“妫满”。春秋时陈国内乱,公子陈完逃到齐国,因为齐人发音古怪,老把“陈”读成“田”,陈完索性把姓氏改成“田”,后在战国之初田氏代齐,成为战国七雄之一。春秋时期鼎鼎有名的祸水美人息妫,也是出自陈国的君族,有著名的典故——“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但陈国的辉煌很短暂,早在春秋时,楚国就已“灭陈而县之”——就是说,灭掉陈国,将其作为楚国的一个大县。楚人还说过,“陈、蔡、不羹,赋皆千乘”,可见陈地周边富庶,足以支持千乘兵车的军队。

就连陈胜的姓氏,也来自于陈国的君族——所以陈对他来说,不但是战略要地,更是他的祖宗之邦,夺取这个地方,对他有着特殊的意义。

陈地周边,又曾是战国末年秦、楚、韩三国长期兵争之地。公元前二七八年,秦将白起攻拔楚都郢城,楚国一度迁都于此,号称“郢陈”,并以此为根据地,收复了大片失地,延续了楚之国祚。在秦国统一六国之战中,著名的李信和王翦两次伐楚之役,就都发生在这附近。虽然秦统一已经十余年,但故老犹在,人心仍是向着楚国的。此外,陈胜、吴广麾下戍卒,也多是这一带人,吴广本人的出生地阳夏,就在郢陈附近。

所以陈胜、吴广的部队,在这里受到了热烈的欢迎。陈胜军占领陈后数日,召集当地三老、豪杰议天下事。

诸豪杰之中,有两位大名鼎鼎的先生。

其中一位张耳先生,是战国四公子之一信陵君的门客,大梁人。在战国末年,曾仕魏为外黄令,魏都大梁被秦军攻陷时,他正在外黄任上。因为他娶了个有钱的媳妇,所以有条件轻财好客,前面提到的刘三,年轻时就不时跑他那儿去住上几个月。

还有一位陈馀先生,大梁人,也是魏之名士,父事张耳,两人为刎颈之交。

秦灭魏数年后,闻知这两人为魏之名士,以千金购张耳,五百金购陈馀。这两人被迫逃到陈,为混饭吃,变姓名当了街区看门的保安——《史记》上的说法叫做“为里监门”。陈馀曾犯过错,被里吏(有点像现在的街道办头头)鞭笞。陈馀大怒而起,想扑上去拼命,张耳把他拖到桑树下耳语:“始吾与公言何如?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我早跟你说啥来着?为这点小辱和一个小吏拼命,值得么?他们就这么混了好几年,秦王朝下发悬赏捉拿他们的通缉令,他们也正儿八经地在街区里宣传——反正那时候通缉令也没贴照片,怕什么!

好不容易等到陈胜的大军打进城来,他们俩合计合计:也该出山了!就跑去见陈胜。陈胜及其左右听说城里还有这么两个大有名气的通缉犯,惊喜得很——敌人的敌人不就是我的朋友么?请进来大家一谈,宾主尽欢。

陈原是楚地,当地的老百姓当然希望复兴楚国,大家伙遂劝陈胜称楚王,“将军身被坚执锐,率士卒以诛暴秦,复立楚社稷,存亡继绝,功德宜为王。且夫监临天下诸将,不为王不可,愿将军立为楚王也。”

但张耳、陈馀二人周游列国,眼界要更开阔一些,他们看到的,不仅仅是眼前的楚国,而是天下大局。所以当陈胜向他们征求意见时,他们就老实不客气地提出:“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后世,罢百姓之力,尽百姓之财。将军嗔目张胆,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为天下除残也。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愿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后,自为树党,为秦益敌也。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如此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

他们的观点是:秦灭六国,至为不道,你陈胜应该反其道而行之,扶立六国之后,一可争取人心,二可分秦兵力。如今才打下个陈就自立为王,是示天下以私心,不能得到天下人的支持。

陈胜对此不以为意,遂自立为王,号“张楚”。“张楚”政权建立后,陈胜自己坐镇陈,遣兵四出略地。

陈胜以吴广为假王——“假”字作代理讲,也就是授予吴广全权代他处理前线事务的权力——帅主力西进攻中原重镇荥阳。

以陈人武臣和张耳、陈馀率军北上略取赵地。

以汝阴人邓宗攻略九江郡。

以魏人周市北徇魏地。

以周文率军绕过荥阳,由颍川郡直叩函谷关门,攻入秦王朝的腹心之地关中。

以召平向东南攻广陵。

以宋留向西南进攻南阳,拟自武关进入关中(这也是未来汉高祖入关中之路)。

第一章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暴雨引发的动乱 四、王纲解钮

大泽乡举事后,陈胜曾派遣葛婴率军略地蕲东,自己攻占陈地,并仓促地称王。

但葛婴并不知道陈胜已经自立为王,他到达东城之后,为增强号召力,立襄强为楚王。当他得到陈胜称王的消息后,杀掉襄强,赶回陈地向陈胜谢罪,但陈胜并未原谅他,而是将他也杀掉了。陈胜以小错诛杀协助自己起事的老兄弟,大失人心。

陈胜的老朋友武臣受命率三千人马北上略赵地,张耳、陈馀二人为左右校尉,邵骚为护军。武臣一军在白马津度过黄河,一路上豪杰响应,赢粮影从,很快收兵数万人,攻拔赵地十余城,自号武信君。但他的部队纪律不好,所过肆行诛杀,其他的城池见此都纷纷死守,不愿意投降。

秦王朝的范阳令徐公,是个“畏死而贪”的官儿——想先天下之投降而投降吧,又怕被追究既往;想抵抗吧,又实在没把握。这段时间相当郁闷。范阳城中著名的说客蒯通自告奋勇,要求去见武臣,替他解决这块心病。蒯先生去向武臣献策道:“足下必将战胜而后略地,攻得然后下城,臣窃以为过矣。诚听臣之计,可不攻而降城,不战而略地,传檄而千里定,可乎?”你的兵力是强大的,但是政策不对,应该军事攻势与政治策略双管齐下,秦王朝人心已失,愿意为秦死守城池的只是少数人,你应该争取正在观望中的大多数人,杜绝滥杀,收买人心。武臣大喜,好,就照你说的办!以车百乘、骑二百、侯印迎徐公。原秦王朝官员见此,纷纷投降以求优待,燕赵之地不战而降者三十余城。

武臣进入邯郸城后,得到了葛婴被杀的消息,还听说不少老朋友都以谗毁得罪被杀,心里也开始惶恐起来。张耳、陈馀二人,本来就是倡言兴灭继绝的,此时便借机劝武臣自立为王。于是,武臣在邯郸自立为赵王,与陈胜分庭抗礼。

陈胜大怒,将武臣等人的家属拘捕,准备全部诛杀。柱国蔡赐劝阻他道:“秦未亡而诛赵王将相家属,此生一秦也。不如因而立之。”也就是说,与其在强秦虎视眈眈的之下,再树一死敌,不如承认武臣称王的既成事实。

随即,更坏的消息又传来了——已经攻入关中的周文军,被秦将章邯击败,退出函谷关外。

周文原是楚将项燕军中的“视日”,参加过战国末年的秦楚之战,算是陈胜军中难得的有实战经验的军事人才。陈胜也相当器重他,派他率一支主力军绕过荥阳入关攻咸阳。周文也确实不负所望,他这一支部队发展相当迅速,沿途民众踊跃加入,进关时已经发展成战车千乘,步兵数十万的大军。九月初,周文军攻到咸阳附近的戏亭,也就是今天陕西的临潼附近。

秦二世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糊涂虫皇帝,当陈胜吴广起于大泽乡,天下已经鼎沸时,他还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有谒者回咸阳,如实报告了关东群盗遍地的情况,竟然被下狱治罪,从此后,再没人敢说真话。可二世皇帝还偏偏喜欢找外地回来的人谈话了解情况,大家诚惶诚恐,只好专拣他爱听的讲:“群盗,郡守尉方逐捕,今尽得,不足忧。”秦二世点点头,嗯,很好!天下无贼……

周文军进展如此顺利,也和二世的昏庸无能有很大关系。

但当周文数十万大军攻到戏亭,亡秦的战鼓声已经充斥于耳,这个时候就算二世糊涂,秦王朝的大小臣工们,也要替自己的身家性命考虑考虑了。毕竟秦王朝才建立十多年,骨架未朽,灭六国的功臣名将还有不少尚在,她一旦动员起来,其军事实力和组织能力还是不可小觑的。

秦少府章邯认为,周文大军已近在咫尺,关中空虚,要从外地调拨军队已经来不及了。当前唯一的办法,就是赦免骊山刑徒及其他青壮年,组成新军抵抗。秦二世批准了他的计划,任命他负责筹划抵抗。章邯立刻赦免骊山刑徒、人奴产子,迅速组织起一支新军,史学家将之称之为“刑徒军”。

这一举措,怎么看都有点像八百多年前的牧野之战——商纣王也是来不及调集主力,匆忙武装了七十万奴隶上阵,与周武王会战于牧野,结果奴隶们倒戈相向,商军大败。

但历史并没有重演。章邯虽然晚节可叹,但他在中国历史上,还是算得上是一位名将。此战中,秦、楚双方的士卒,都可以算是乌合之众——一边是临时赦免的刑徒,一边是沿途加入的老百姓,都缺乏训练,装备也差不多的糟糕。

秦军的优势在于,各级军官大多有实战经验,他们中的不少人参加过灭六国之战,有些则参加过北伐匈奴、南征百越的战斗。由于后来项羽火烧秦庭,典章多已散佚,所以秦末名将章邯的前半生印迹杳无踪迹。但从他的年龄和高超的指挥艺术上看,他很可能也是参加过灭六国之战的老家伙。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这些曾经为大秦帝国的建立立下过赫赫战功的老家伙们,恐怕断没有想到,仅在短短的十余年后,他们就又要披挂上阵,再一次面对一场颠覆时代的战争。秦王朝的老兵们,在戏亭再一次捍卫了自己的荣誉。虽然英雄垂老,但在战神项羽降临于巨鹿沙场之前,秦军仍然是天下无敌的雄师!

至于项羽,上下五千年中,又有几个人能被誉为“战神”?

周文虽然有一些实战经验,但到底不能和“战神”项羽相比。他与章邯率领的刑徒军会战于戏亭,吃了败仗。好在章邯的部队虽然军官不错,但士卒到底也是乌合之众,并没能够给对手以致命的打击。周文还能做到败而不乱,退出函谷关,坚守今河南灵宝境内的曹阳,向陈胜告急。

在秦军强大的压力下,陈胜一方面满不情愿地遣使者贺赵,另一方面又扣押着武臣等人的家属作为人质。并封张耳的儿子张敖为成都君,让他去邯郸催促赵军入关攻秦。这位张公子可不是等闲之辈,他这一脱身,间接导致了汉与匈奴的百年战争。为什么?您得从他的婚姻关系找找原因……他是未来的汉朝第一位驸马爷,恰好就娶了吕雉的女儿鲁元公主。

而在当时的国际关系专家娄敬的白登山计划中,这位公主应该嫁给冒顿才对的——这样,未来的匈奴单于就是汉高祖的外孙。外孙和外公有什么好打架的?这是一种从血统上入侵异族的帝国主义策略。

可是,历史是不容假设的……我们只知道,没能娶到鲁元公主的冒顿很不满意,后来竟给吕雉本人写了一封相当直白的情书:听说你老公去世了,我目前也正打着光棍,不如咱们俩好了吧!吕太后差点没给气死,只有她妹夫——就是那位屠狗的壮士,跳出来说给我十万兵,俺可以横行匈奴中。结果又被千金一诺的季布批了一顿:高祖带着四十万大军在白登山上赏雪的时候,您老也在,当时怎么不说这句狠话?

这又是后话了。

赵王武臣得到张公子带来的消息后,召集将相会议,得出的结论是:“王王赵,非楚意也。楚已诛秦,必加兵于赵。计莫如毋西兵,使使北徇燕地以自广也。赵南据大河,北有燕、代,楚虽胜秦,不敢制赵。若楚不胜秦,必重赵。赵乘秦之弊,可以得志于天下。”认为陈胜只是想利用赵国,并无善意,不如乘着陈胜和秦军相持不下之机,坐山观虎斗,积极发展自己的力量。

于是赵王武臣派故上谷卒史韩广将兵北徇燕地,李良略常山,张黡略上党。

韩广略定燕地后,当地贵人豪杰对他说,既然楚国、赵国都已经自立君王,咱们燕地虽然小,也是万乘之国,不如您也就称王算了?韩广还谦虚一下,我母亲还在赵王武臣手里当人质呢……大家伙听是这话,乐了——以陈胜之强,尚且不敢加害武臣等人的家属呢,他武臣西要提防秦军,南要提防楚军,又怎么敢加害你的老母亲呢?韩广想想也是,于是照猫画虎,自称燕王。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赵王武臣也与陈胜一样,生气了,他带着张耳、陈馀陈兵燕赵边境,准备对韩广采取军事行动。但他运气实在糟糕,一日出营,居然被燕国游军俘虏。韩广得此奇货,高兴得手足无措,想了半天,说咱们都是熟人,现在也不提旧账了,就请赵国割点地给我吧?张耳、陈馀派使者去要人,韩广来一个杀一个,绝不二价。赵营中一遍混乱,张耳、陈馀也计无所出——答应吧,对方要价实在太高;不答应吧,人铁定要不回来……

有个厮养小卒笑道,还是我去帮你们把人要回来吧!他跑到燕军营中,说你们怎么这么笨呢?韩广晕了,我要地换人,有什么不对?

小卒:你这就不对了,你以为张耳陈馀想干什么?

韩广:想干什么?不就是想要回武臣么?

小卒:连你都想当王,张耳、陈馀和武臣一块攻下赵地,功劳那么大,威望那么高,他们想不想?

韩广:……恐怕也想。

小卒:你杀掉武臣,赵国就没有王了……该轮到谁来当赵王?

韩广:这个……

小卒:武臣和张耳、陈馀比,谁更有能耐?

韩广:张耳、陈馀要强得多。

小卒:一个武臣你尚且吃力,换成张耳、陈馀当赵王,又结下弑君大仇……你很危险啊!

韩广:我马上免费放人,并加送一辆好车给赵王压惊……

于是小卒驾着车把赵王武臣领回来了。

作为报答,武臣也把韩广的老母亲送还燕国,并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韩广为燕王。

周文在曹阳苦撑待援的时候,陈胜却在到处承认自封的诸侯王。这也是逼的,目前这帮派出去的将军,他没一个管得住。前面的武臣、韩广就不提了,周市北略魏地,进入原齐国疆界狄。狄人田儋杀掉狄令,自立为齐王,并攻击周市,周市军被打败,退还魏地。在各地纷纷自立为王的大潮下,他也想立魏国后裔甯陵君魏咎为魏王。

而此时魏咎还在陈胜手里,魏地豪杰打算立周市为王,周市却死活不干。他派使者前后五次去找陈胜要人,陈胜反正管不住这帮人了,干脆自己做个人情,立甯陵君为魏王,把他送到魏国,以周市为相。

第一章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暴雨引发的动乱 五、风虎云龙

此时,大泽乡起义的烽火四处散播,各地盗贼、豪强纷纷起事,原楚地数千人的起义部队所在皆是。

史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秦嘉起于东海,吕臣起于新阳,项梁起于会稽,刘季起于丰沛、赵佗起于南海……

项梁是楚国名将项燕的儿子,项燕在战国末期曾顽强抵抗秦军,是楚国人心目中的大英雄。他战死后,项梁遂带着小侄儿项羽隐于民间,辗转逃到遥远的会稽郡。从年龄上看,项梁也应该参加过战国末年动员兵力超过百万的秦楚之战,具有相当的军事经验。

始皇帝巡游过会稽,项氏叔侄也曾冷眼旁观,因为项氏与秦王朝天生的仇恨,年少的项羽竟脱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

这是一句颠覆时代的话!也因此成为了此后两千年乱世枭雄们的座右铭。到五代十国的后晋时代,有位节度使安重荣先生对这些豪言壮语做了一个总结——“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这位安先生是个只懂骑射的老粗,但这句话,倒确确实实概括了中国历史上长达数千年的帝制时代的真理。

王侯将相不是天生的贵种,是可以取而代之的。谁能取而代之呢?谁兵强马壮,谁就有这个资格。

项羽幼时,叔父项梁教他读书写字,总学不好,转而学剑,还是不用功。项梁颇为生气,项羽却道:“书足以记姓名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文化方面么,能写自己名字就好了,剑术也就是对付一两个人,要学就要学万人敌。于是项梁又教他兵法,项羽起初很高兴,但学不多久,又懈怠了。

但这些史书上的记载,似乎与事实也不尽同。毕竟项羽拔山举鼎,武勇盖世,是人所共知的。乌江渡口,项羽以二十八骑力战汉军五千追骑,是中国英雄史上不可磨灭的一段传奇。秦汉之间的各次大战役中,只要是项羽在战场上,几乎无战不胜——巨鹿之战、彭城之战,都是中国史上以寡击众的著名战例。

看来项羽的剑术、兵法虽然没认真学,但也绝对不糟糕。

而项梁作为楚将项燕的儿子,在原楚地会稽有相当的威望,他平时也很注意网罗豪杰,经常主办地方上的一些社会活动,每每以兵法部勒人众,深得吴中子弟所信爱。

陈胜大泽乡起事后,会稽郡守殷通也看出秦朝天下不久了,找项梁商议起兵,准备以项梁、恒楚为将。项梁诈称只有侄儿项羽知道恒楚的下落,请殷通召见他。于是项羽佩剑直入,斩掉殷通,夺取其印绶,衙门里大乱,项羽击杀数十人方才平定。会稽父老推戴项梁为领袖,以项羽为裨将,募集了八千子弟兵,渡江北上击秦。

这时项羽才二十四岁。

非独会稽是这样,沛县县令也看出苗头不对了。

县吏萧何、曹参劝他说,你老人家可是秦朝的官,秦朝那些扰民的政策多半是你去具体执行的,你要竖旗恐怕号召力不强。不如把以前那些因为反秦而逃亡的人召回来,有这帮人支持你,你就有力量起事了——比如说以前的泗水亭长刘季,就拉了一支小部队在附近活动。

于是沛令派刘季的妹夫,也就是那个屠狗的樊哙,去把刘邦叫回来一块造反。刘季高高兴兴地带着已经发展到百把人的队伍回到老家,但沛令又怕他来了之后自己没地位,反悔了,闭门不纳,还打算杀掉萧何、曹参这帮人。

萧、曹逃出城外投奔刘季,写信射入城中,称:“天下苦秦久矣。今父老虽为沛令守,诸侯并起,今屠沛。沛今共诛令,择子弟可立者立之,以应诸侯,则家室完。不然,父子俱屠,无为也。”城中父老久已怨恨秦朝暴政,果然群起杀掉沛令,打开城门迎接刘季。

萧、曹都是县里的文员,虽然被逼着造反,但顾虑多,怕万一不成事,要被灭族。刘季反正也是强盗了,不在乎再多这么一条造反的罪状,于是大家都推他当首领,因为他年纪大,所以尊称为“沛公”。

这一年,刘季四十七岁。

第一章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暴雨引发的动乱 六、下城父的归宿

周文被章邯在戏亭击败后,退守函谷关东的曹阳,坚持了两三个月,等待陈胜派援军。

此时,武臣、韩广正在北方闹腾,周市一门心思迎立魏王,陈胜本人在陈享乐,当年同为佣工的老朋友去拜望他,因为粗人不懂礼节,也被他杀了好几个,连他的老丈人去看他,他也没时间理睬。

吴广率领一支强大的主力军,却全然没有协同的概念。死盯在荥阳城下,和秦将李由死掐,却又偏偏攻不下城池。将军田臧等人劝他以少量部队围困荥阳,亲率主力西去曹阳支援周文,他也拒绝接受。

章邯虽然取得了戏亭之战的胜利,但他的部队战斗力实在不强。这两三个月时间里,他固守函谷关,抓紧时间整顿部队,修缮补充器械。缓过劲来的秦王朝,也调派了司马欣、董翳等几支部队支援他。整顿完成后的章邯随即开函谷关出击,在曹阳再次击败周文军。周文退到渑池,在这里与章邯决战,战败自杀。

周文战败自杀的消息传到荥阳城下,田臧等将军对吴广坐视友军覆没的态度忍无可忍,相与计议道:“周章军已破矣,秦兵旦暮至,我围荥阳城弗能下,秦军至,必大败。不如少遗兵,足以守荥阳,悉精兵迎秦军。今假王骄,不知兵权,不可与计,非诛之,事恐败。”(《史记·陈涉世家》中,将“周文”作“周章”,如同“陈胜”之称“陈涉”)

于是田臧等人矫陈胜之命杀掉吴广,将他的人头送给陈胜,以示并非造反,而是请命。陈胜也拿他们没办法,赐田臧楚令尹印,以为上将,对他们的行为表示了认可。田臧以李归等人继续围攻荥阳,亲率主力向西堵截章邯,双方会战于敖仓,田臧军大败,他本人死于乱军中。章邯继解荥阳之围,李归等人也战死了。原本大好的局面,一下子逆转了。

秦军别将击破楚将邓说于郏,章邯亲率大军击破楚将伍徐于许,这两位将军逃回陈,陈胜大怒,又杀掉了邓说。章邯乘胜攻陈,陈胜的柱国蔡赐战死,陈胜出监驻扎于陈西的张贺军,章邯击张贺,楚军再败,张贺战死。

陈胜退出陈,经汝阳转移到下城父,此时已是寒冬腊月。在秦军浩大的声势下,陈胜身边的人也开始动摇,他被自己的御者庄贾刺杀,庄贾随即投降了章邯。

陈胜被埋葬于砀,谥为“隐王”。《谥法解》云:“谥者,行之迹;号者,行之表。”谥号是根据死者生前行迹所给予的相应称号,《周书·谥法》曰:“隐拂不成曰隐。”这并不是一个好字眼。

陈胜虽然首义亡秦,但他在人格上有致命的缺陷。

他年轻时对朋友们说:“苟富贵,无相忘!”可等到他称王后,老朋友去看望他,他却大摆排场,吓得老伙计们吐舌头:“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老朋友们不懂得礼数,“或说陈王曰:‘客愚无知,颛妄言,轻威。’陈王斩之。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

至于他手下的将军,“陈王以朱房为中正,胡武为司过,主司群臣。诸将徇地,至,令之不是者,系而罪之,以苛察为忠。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辄自治之。陈王信用之。诸将以其故不亲附,此其所以败也。”

这个“隐”字,对他一生的评价是恰当的。

西汉的贾谊评价他道:“陈涉瓮牖绳枢之子,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材能不及中人……”然而正是这样一个人,在历史的天空中,第一次掀起质疑天命的滔天巨浪!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偶然的行为,为未来两千多年的历史开辟了一种可能的道路。

汉高祖时,为陈胜修缮陵墓,置守陵三十家,直到西汉末年大动乱,这座坟丘才彻底淹没在荒草中,被历史所遗忘。今天,这座陵墓还孤零零地守望在徐州以西七十公里的芒砀山南麓,在又一个大变革的年代里,被修缮一新。崭新的墓碑上是郭沫若先生的题字“秦末农民起义领袖陈胜之墓”,似乎还算不得是古物。

一个时代虽然结束了,但新旧两个时代的思想,还在冲突着,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体现着——只是当时的人,未必明白而已。

沧海终究化作桑田。

第一章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暴雨引发的动乱 七、未来的天空

陈胜称王,前后不过六个月。然而他留给历史的影响,却是异常深远的。

陈胜死后,起自会稽的项梁俨然成为了义军的领袖,他屡次击败章邯,也自得意满起来。定陶之战,在一个漆黑的雨夜里,章邯放手一搏,夜袭楚军,楚军大败,项梁战死。章邯相继击灭各路诸侯,似乎完全扭转了秦王朝的危局。

赵王武臣被大将李良所杀,张耳、陈馀复立赵歇为王。章邯北上攻赵国,张耳辅佐赵王歇守巨鹿城。陈馀收兵于外,却迟迟不敢进兵解巨鹿之围,反倒是远来的项羽破釜沉舟,在巨鹿城下大破章邯、王离,尽歼秦军主力。张、陈二人自此决裂,从刎颈之交变成不共戴天的仇人。数年后,张耳协助韩信,在井陉口背水一战,斩陈馀于水之上。从此阴阳异路,这一场友谊,就这样告终了,这大概就是“白首相知犹按剑”吧?

章邯在战场上失利,在朝中又被赵高陷害,只得投降项羽。他的二十万军队,在新安被项羽坑杀,只剩下他和司马欣、董翳三个光杆将军,一时间怨满三秦。

沛公刘邦先入关中,史称“高祖入关中,五星聚于东井”,是了不得的祥瑞。项羽给他摆了一出鸿门宴,却偏偏又不忍心动手,气得老头子范增直翻白眼。

项羽进入咸阳后,杀秦王子婴,尽灭秦王族,一把大火将一个崭新的时代烧得干干净净,然后心安理得地回到已经灭亡的旧时代,关起门来称王称霸,号为“西楚霸王”。在当时就有人评价他“沐猴而冠”,也就是只戴着帽子的猴子罢了,谈不上一点远见。

刘邦被撵到汉中,号为汉王。因为他随后建立了中国历史上一个强大而长寿的王朝,所以这个“汉”字,遂成为一个民族的称谓。

数年后,楚汉决战于垓下。韩信设下十面埋伏,项羽战败而逃,在乌江渡口以二十八骑力战汉将灌婴的五千追骑,写下中国史上一段传奇故事。那一年,他也不过才三十一岁。临死前他曾高歌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刘邦赢了,成为大一统王朝的主人,然而他也过得提心吊胆,旧时代的余波还未平息,到处是艰难险阻。他回到故乡置酒高会,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他六十二岁那年去世,死前仍然不能安心,还要刑白马与众臣为誓,指定几个丞相的人选。

英布应验了当王的预言;彭越也总算当上了梦想中的魏王;韩信当过齐王、楚王,最后却沦落为淮阴侯,谁都不敢理他,只有粗人樊哙不怕肇祸,肯与他攀交情——可他是刘邦的妹夫,又有什么好怕的?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这三个人的下场,是人所共知的了。

燕王换了一茬又一茬,最后的燕王卢绾,是刘邦打小一块长大的老朋友,可是他也逃不脱猜忌,被人告发谋反,辩白不得,只能逃到塞外躲起来,准备等刘邦病好点亲自回长安向他解释。可是刘邦一病不起,他只得逃到匈奴中,从此不知下落。

燕地一时大乱。燕人卫满召集亡命者千余人,渡过今天的鸭绿江,来到朝鲜半岛,在那里建立起自己的国家。

南方的赵佗,本是秦灭百越大军中的军官,后任龙川令。秦末大乱时,他也乘势而起,割据五岭之南,时而称帝,时而称王。

北方的匈奴单于冒顿,也趁着长城线上的秦军被调走的机会,休养喘息,整顿扩张,西逐月氏,东破东胡,俨然成为汉王朝的北方强敌。汉高祖亲帅四十万大军北击匈奴,被困于白登山,几乎不免,从此不敢再言击匈奴之事。

到刘邦的曾孙子刘彻时,中原王朝才终于彻底消除了汉初分封诸侯的影响。这个雄才大略的皇帝,倚仗着“文景之治”的积累,开始积极对外用兵,先后征服了朝鲜和南越,并遣卫青、霍去病等人击破匈奴——因为武功赫赫,后人奉上的谥号为“武”,他就是著名的汉武帝。

直到这时,中国才真正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

第二章 末世的挽歌——绿林赤眉之乱 序言

近代史上有位大才子,号称一支笔杆子抵得过三千毛瑟枪兵。对了,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梁启超梁任公。

梁任公少年得志,不过他老师康先生的运气却背得到家。康先生十九岁就取得了秀才身份,可如今胡子都一大把了,愣还考不上一个举人——所以“公车上书”就给历史开玩笑似的延误了一把,这一拖,就到了一八九四年。

不过康老师一直挤不上“公车”,还得怨梁启超这帮少年得志的学生。

少年早达的梁任公进了京城后,到处宣传他老师的“公羊学”新解。虽然也有翁太傅领衔的一帮粉丝呐喊助阵,但反对的也不在少数——比如说,号称“老道”的大学士徐桐,就对“公羊学”深恶痛绝,还说得很不客气:“什么公羊母羊,都是乱天下之学!”于是每次徐老道都给外派广东的主考官打招呼:选文章差点的不要紧,可千万不能录了康有为!

有一点必须得说明:徐老道和康有为还真没什么个人恩怨。但有这么个家伙挡道,康有为能出头才是怪事。

可是一八九三年的广东乡试,两个主考官忙着吵架,大家一赌气,就把徐老道的嘱托给扔到爪哇国去了,鬼使神差地把这康有为录了个第六,也有说是第八的——反正,从此康老师是够资格坐“公车”了。

于是甲午年,一帮举人们不好好考试,却大搞“公车上书”。算来晚清的政治动荡,还多一半和这场轰轰烈烈的上书有牵连。戊戌变法、庚子拳变、保皇革命之争,哪一桩都和康老师的人生轨迹沾点边。

徐老道虽然冥顽不化,但说的话还有点见地——什么公羊母羊,都是乱天下之学!至少他是说准了康有为“公羊学”对晚清政治的影响。所谓“公羊学”,原指研究“春秋三传”之《公羊传》的学问,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个“儒术”,其实就是董仲舒的“春秋公羊学”体系。徐老道说“公羊学”是乱天下之学,说的就是“公羊学”在西汉中后期对政治生活的深远影响。

中国历史上,每一次儒家学术流派的兴替,其影响绝不亚于一次实实在在的改朝换代。汉代的董仲舒、宋朝的朱熹、明朝的王阳明……这不,连刚挤上了“公车”的康老师,都已经把他的《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扛出来贩了。

第二章 末世的挽歌——绿林赤眉之乱 一、末世思潮

西汉一朝的政治可分为三个时期,其指导理论分别是初期的黄老之学、中期的公羊学、晚期的纯儒学。

黄老之学,讲究清静无为,与民休息。

公羊学,系以儒学为基,刑名之术为用的哲学流派。这一学说登上政治舞台,表明了西汉政权开始以多欲政治代替初期的无为政治。徐老道说“公羊学”是乱天下之学,就是指“公羊学”打破了黄老清静无为之术,使天下陷于扰攘。

后期则是纯儒学,热衷于效仿儒家经典记录的所谓“圣人体制”,如禅让哪,井田哪,周礼哪……显而易见,这是一种书呆子气十足的政治理论,是“公羊学”的延伸。

西汉的衰亡,起自武帝后期,中间虽又经历了昭、宣两帝的复兴,但自送昭君出塞的元帝起,彻底走向衰亡。

元帝的父亲宣帝曾对这个儿子有一段精准的评价,《汉书·元帝纪》中宣帝感叹道:“乱我家者,太子也!”为什么会有此一说呢?这涉及到宣帝、元帝父子两代治国理念的冲突。

这本不奇怪,自秦始皇扫平六国以来,如何统治这样一个庞大的统一帝国,一直是古中国的智者们研讨的话题:儒家谈仁义、法家谈制度、兵家谈征伐、道家讲无为、农家谈力耕……从思想上,技术上开列出了许多方案,有些方案即便是今天看来,也具有相当的价值。

然而大一统帝国,也最怕没有统一的治理思路,一羊九牧,是要闹出大乱子的。秦始皇简单粗暴地采取了焚书坑儒的办法统一思想——可是历史证明,这也只是鸵鸟逻辑罢了,没能真正解决问题。

秦始皇仅凭经验治国,并未给他的继承者留下一套合用的理论,加之秦二世庸碌无为,秦王朝也就迅速地崩溃了。

然而初起的汉王朝,在这一点上也强不到哪里去,汉高祖仍然只能算是“经验主义”,甚至还走回了分封制的老路上去,给子孙留下祸患无穷的“七国之乱”。

惠、文、景三代,休养生息之余,开始反思治国的条理,废“挟书律”,把《春秋》、《尚书》等历史文献找出来重新整理,站在历史的高度上,审视和学习它们——这就是儒学兴盛的历史背景。

到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思想终于确立了统治地位,在未来的两千年中成为统治国家的指导思想,在西汉一朝,则先表现为“公羊学”的兴起,后表现为“纯儒学”的鼎盛。

宣帝、元帝间,正是儒家思想甚嚣尘上的时代,各种依托于儒家基本理论的奇思妙想层出不穷——这不奇怪,“刑”“名”之学本来就是“公羊学”理论与世俗统治相结合的关键部分。

元帝受儒家理论熏陶至深,到了行为做事都要拿着书本对照一下的地步——这就走上了极端——从辩证地接受儒家理论的“公羊学”,跳到了盲从于儒家理论的“纯儒学”。

他父亲宣帝对此不以为然,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老皇帝的看法是有道理的。

当时稚嫩的儒家思想虽然占据上风,理论上也确有可取之处,但其本身还处在与世俗政权的磨合过程中,一些激进的倡导,虽然托名于古之圣人,但是非对错还需要用实践去验证。

治理一个空前庞大的帝国,又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以借鉴,当时的人们免不了要小心翼翼地去探索,去实验;既然是探索、实验,自然免不了会有失败;一个王朝统治的失败,自然得有人为此负责,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但我们应该反思,我们从这些失败的探索和实验中,得到了什么?

接下来的历史会告诉我们,走一条未经开辟的道路,是多么的艰难!

大一统时代初期,人们认为新时代应该有新秩序,不再以“父传子,家天下”为天经地义,“禅让”之说流行一时。

早在汉昭帝时,就有儒者眭弘因灾异向皇帝上书,建议他:“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建议皇帝让贤,自己去当县长。

宣帝时,还有一位盖宽饶先生也说:“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传子,官以传贤,四序之运,成功者退,不得其人,则不居其位。”

在后世儒家学者看来,这简直是离经叛道,不可与闻了,然而在当时,这是为儒家普遍接受的思想——尧、舜、禹三代禅让的例子,不是在《尚书》中传为佳话么,我们为什么不应该效仿?

单凭这一点,我们就不能简单地说古中国没有“民主”思想,只有一团漆黑的专制——我们欠缺的,只是对“德先生”的合理理解罢了。

可这位眭弘先生运气不好,碰上了霍光辅政。霍光先生怕人家误会是他自己造舆论想篡权,为了避嫌,就把眭弘杀了,但他并不是当真反对眭弘的思想。

然而霍光不敢做的事,还就真有人敢做。数十年后,一个叫王莽的外戚子弟,在一片禅让的呼声中,接过了汉朝的符命。

他就是那个倒霉的实验者。

第二章 末世的挽歌——绿林赤眉之乱 二、王莽篡汉

王莽是汉元帝皇后王政君的侄子,正是传统意义上的“外戚”。

关于王氏一族的起源,王莽在《自本》里说道:“黄帝姓姚氏,八世生虞舜。舜起妫,以妫为姓。至周武王封舜后妫满于陈,是为胡公,十三世生完。完字敬仲,奔齐,齐桓公以为卿,姓田氏。十一世,田和有齐国,二世称王,至王建为秦所灭。项羽起,封建孙安为济北王。至汉兴,安失国,齐人谓之‘王家’,因以为氏。”所以王莽以虞舜为皇祖考。

虽然出身外戚,并不算光彩,但王莽本人,确实是当时外戚诸子弟中出类拔萃的人物。

他的父亲王曼去世得早,没来得及赶上和诸兄弟一起封侯,所以王莽从小就很低调,不敢与诸王氏子弟自比,《汉书》称:“莽群兄弟皆将军五侯子,乘时侈靡,以舆马声色佚游相高,莽独孤贫,因折节为恭俭。”他拜沛郡陈参为师,学习《礼经》,勤身博学,和儒生们穿一样的衣服,丝毫没有贵家子弟的架子。

对寡母、寡嫂、幼侄,他都能尽心赡养,还爱结交英杰俊才,对叔伯们也相当孝顺。

在修身齐家两方面,他都做得相当不错,颇为时人所称赞。长辈们都认为他虚心谨慎,孝顺谦恭,也经常替他在王政君那里说好话,叔父王商甚至愿意拿出自己的封地给他封侯用。

当时汉成帝在位,他是王政君的儿子,和王莽是姑表兄弟,因此在太后的授意下,授封王莽新都侯。从此,新都侯王莽逐渐成为西汉晚期政坛上治国平天下的风云人物。

然而他爵位愈尊,节操愈谦,出手也愈大方,“散舆马衣裘,振施宾客,家无所余”,而自己的妻子“衣不曳地,布蔽膝”,被来访的公卿列侯夫人当成是僮仆。

当世名士如长乐少府戴崇、侍中金涉、胡骑校尉箕闳、上谷都尉阳并、中郎陈汤等人,都和王莽有交情,四处替他造舆论,树声名。

权贵至亲犯法,王莽也不姑息。他姑表兄弟淳于长犯法,因他检举伏诛;他的儿子王获杀死奴仆,王莽也逼使他自尽偿命。

王莽一生有起有落,然而无论在朝在野,人们对他的称赞从来没有停止过。

后人说“王莽谦恭未篡时”,然而修身齐家这些东西,是很难几十年如一日作假的。虽然王莽被牢牢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但我们不能因此就断定他一生都是在骗人,没做过一件体面事。

在末世的靡靡之风里,他的确算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

公元前一年,哀帝崩,王莽以援立平帝功,晋为大司马,平帝年仅九岁,委政于王莽。

公元一年,王莽被封为太傅、安汉公。

公元四年,王莽号宰衡,位上公,加九锡。

公元五年底,平帝崩,孺子婴立,王莽逼元后王政君封他为“假皇帝”,代理皇帝之职。

公元九年元旦,王莽“即真”,成为“真皇帝”,国号“新”。在这一系列过程中,社会舆论起了很大作用。我们甚至可以认为,王莽篡汉是一次异常成功的民选运作范例。

连站在王莽对立面的班固也不得不承认,王莽当权执政期间政治清明,国力强盛,人心安定:“孝平之世,政自莽出,褒善显功,以自尊盛。观其文辞,方外百蛮,亡思不服,休征嘉应,颂声并作。”

让老百姓满意的执政成绩,为王莽造就了篡汉的民意基础。

若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只有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王莽偏偏就是个失败者,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第二章 末世的挽歌——绿林赤眉之乱 三、新莽朝失败的改革

王莽篡汉,实在说不上有多少罪恶。

闹灾荒了,他带头捐献钱粮;土地兼并严重,他带头把土地捐献给国家;儿子杀了奴仆,他逼着儿子自杀偿命,贵戚犯法,他也决不姑息……

这样的人,老百姓能不喜欢吗?

儒家不是讲天命有盛衰,人间有禅让么?刘氏德衰,他王莽顺乎天而应乎人,不也都符合经典上的传统道德么?所以王莽篡汉,谶言符命之说以数十万计,这固然不是天意,但也绝不是简单的造假,而确乎可以反映当时的民意。

古中国的阴谋家多了,可还有谁能够像王莽这样成功地引导舆论?所以,我们大可以把王莽篡汉,看作是民选政治在古中国的一次成功典范。

儒家自战国以来所倡导的“禅让”,终见于今日。

王莽的创举,本可以改变中国历史的走向,使以和平方式表达的民意成为王朝兴替的决定者。

王莽篡汉,代表了那个时代的一种思潮:大一统王朝可以通过和平方式由涅槃而重生。

一个衰败的大一统王朝该如何走向重生?陈胜与王莽,开辟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陈胜的道路叫做“革命”,而王莽的道路叫做“重组”,虽然都立足于变革,但变革的方式却有天壤之别。陈胜的方式是彻底推翻旧时代,在一张白纸上重塑新时代;而王莽的方式则是依据可利用的旧时代资源,重新整合国家体制。

前者不可控,会发展成什么样子难以猜测;而后者理论上可控,但也不是那个时代的技术能力所能把握的。前者粗暴但是简单易行,缺点是社会成本高昂;后者社会成本低廉,但是技术难度太大。

王莽的失败就在于急于求成,高估了社会接受新事物的能力,过犹不及。从更深层次上讲,王莽新政的失败,使古中国在前行的道路上失去了一种可能的选择,后世虽有所谓“禅让”,但那都只是变戏法,并没有尊重“禅让”的精神。

从此中国只剩下了陈胜这一条道路。

这也是一种民意的表达,然而不是用和平的方式,而是用鲜血来投票。

从此古中国的王朝兴替,变得血腥而又诡谲。

然而王莽的失败,并不能仅仅归咎于改革中的重重阻力,更应该归咎于他好大喜功的性格缺陷和十足的书呆子气。“杀君马者道旁儿”,王莽就是在一片颂歌中,迷迷糊糊地断送了大好江山。

我们知道,王莽本人是学《礼经》专业出身的,在理论上相当内行,所以他建立了新王朝后,面对群众高涨的改革呼声,头脑发热,企图全面修改既有的制度体系,建立一个全新的王朝。

然而,他进行改革的理论依据,却是全然没有经过实践检验的《周礼》等儒家经典。

也就是说,王莽改革,是建立在书本上的。他依照《周礼》设计了一整套对社会进行复古改革的蓝图——看起来都是很不错的。

其一是针对日趋严重的土地兼并提出了“王田”政策,其二是针对奴婢的人权问题提出了禁止买卖奴婢的法令,此外还有一系列经济改革措施以及数不胜数的礼制改革措施。

然而这些措施,太书呆子气,实际上大都无从落实。有些措施则过于超前,其本意虽好,但在当时的条件下,不过是徒增扰攘罢了。

比如说,他立司市、泉府,就有点现在工商管理部门和银行的雏形了,用以管理市场,平抑物价;他还收取新莽版的“个人收入所得税”,拟用于社会福利或是工商信贷,甚至还考虑用于按揭——这一套今天看来不稀奇,可那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啊!这构思也太超前了一点。

又比如说,他想搞土地再分配,订的标准是一夫一妇受田百亩(这个一百亩,是孟夫子在《孟子·梁惠王上》里拍脑袋拍出来的,缺乏现实依据),然而按当时的全国土地平均算,每户不过才能摊到六十八亩,这里还没考虑地区差异,在人口密集的地区,则连六十八亩都远达不到。这就是黄仁宇所诟病的“缺乏数目字管理”了。

再比如说,他还搞了好几次货币改革。

第一次是在居摄二年造大钱,文曰:“大钱五十”,又铸造契刀、错刀、与五铢钱并行。

第二次币制改革是在新朝建立后的始建国元年,废除了错刀、契刀和五铢钱,专用大小钱,小钱值一,大钱值五十。

第三次改革在始建国二年,行宝货制,制订了五物六名二十八品。所谓五物,即金银铜龟贝;六名,即钱货六品,金货一品,银货二品,龟货四品,贝货五品,布货十品——这么多主辅币,谁记得过来?

想想我们今天商业如此发达,主辅币才几种?老百姓拿着王莽的“宝货”,用起来不头昏眼花才怪。而且,十种布币,每一级只相差一铢,简直难以辨别,至于龟贝之类的货币就更得随时测量了。

这一制度引起很多麻烦,所以老百姓干脆拒用“宝货”,只用大小泉。于是改革家王莽被迫废除龟贝布属,遵从民意,复行大小钱。

第四次改制在天凤元年,废大小钱,改用“货布”、“货泉”两种新币。

这样改来改去,对社会经济的影响可想而知,对工商业打击尤其巨大。当时人称:“每易一钱,民用破业……工匠饥死,长安皆臭……”

王莽的货币改革,从根本上背离了货币流通的客观规律,仅凭着一腔书呆子气和手里的权力,就冒冒失失地搞起复古实验来,不失败才是怪事。

所以货币史专家彭信威先生评价道:“中国历代币制的失败,多有别的原因,而不是制度本身的缺点。只有王莽的宝货制的失败,完全是制度的失败。”

王莽金融改革的失败,确实是因为缺乏起码的货币常识,可是人们对金融学常识的了解,起码也得等到亚当·斯密的时代啊!王莽那个时代的人们,还不具备这样的知识水平,这就是所谓“技术水平的欠缺”了。

后人从王莽的失败总结出的教训是:不要去碰这些地雷。从此古中国的金融制度在千余年中裹足不前。

然而,传统史学观念仅仅看到了王莽冒进的一面——却遗漏了他的新政中,那些远远超越了时代的闪光点。

第二章 末世的挽歌——绿林赤眉之乱 四、绿林赤眉之起

王莽书呆子气十足的改革,造成了社会的动荡不安,使西汉末年积累已久的社会矛盾全面爆发。

而在当时国际问题的处理上,王莽也表现出了浓郁的书呆子气。

公元九年,新莽朝与匈奴等多个少数民族爆发冲突,起因是新莽朝强行将这些原本相当于“诸侯王”地位的少数民族领袖降级为“侯”。

公元十年,王莽更是突发奇想,将匈奴单于改名为“降奴服于”,不但在口头上占人家便宜,还发兵三十多万人征讨匈奴。在东北,新莽朝则诱杀了高句骊侯,将其国名改为“下句骊”。

一时间新莽朝在东西南北四面开打,持续了十余年之久。王莽屯重兵于四境,征战不休,使原本濒于崩溃的社会经济雪上加霜。

这一局面,与秦末危局如出一辙。明清间大思想家王夫之,对这一段评价道:“莽之招乱,自伐匈奴始,欺天罔人,而疲敝中国,祸必于此而发。”

公元十四年,“沿边大饥,人相食”,灾荒和疾疫迅速由边境向内地蔓延,而王莽还在醉心建设他源于《周礼》的大同世界,为祖宗建造穷极壮丽的九庙。

他也不是全然不救济灾民,但用的居然是“煮草木为酪”这样的荒唐方子,也亏这个呆子想得出来。饥民当然不能拿草木充饥。翻开当时的历史,人吃人的例子俯拾皆是。各地民不聊生,“盗贼”蜂起。

这样的王朝,也就快到头了。

公元十四年,琅邪郡海曲县爆发了吕母领导的起义。

吕母之子为县吏,因小罪为县宰所杀。吕家家产丰饶,资产数百万,其母遂破家财结交亡命少年,攻破海曲县城,杀死县宰,游击于琅邪附近海上,众至数万人。

公元十七年,王匡、王凤、马武、成丹、王常等人也在绿林山起事,迅速发展到七八千人,号称“绿林军”。绿林山在今湖北江陵和河南南阳之间,后世所称“绿林好汉”,即源于此。公元二十一年,绿林军与新朝荆州牧的两万军队会战于云社,大败新莽军,杀数千人,尽获其辎重。随即乘胜克竟陵,转掠云社、安陆等地,大概是为了解决部队官兵的个人问题,绿林军还刻意抢劫了大批妇女,又回到绿林山中过起山大王的日子来。

绿林中很快就聚集起五万多人,然而好景不长,公元二十二年,绿林山上瘟疫流行,死者近半,绿林诸头领不得已,率部队分头转移。王常、成丹西入南郡,号称“下江兵”;王匡、王凤、马武等人北上南阳,号称“新市兵”。

新市兵攻打随地,平林人陈牧、廖湛聚千余人起事响应,号称“平林兵”。

舂陵人刘兄弟也聚众起事,号称“舂陵兵”。

公元十八年,琅邪人樊崇在城阳国莒县举兵,众百余人,转战泰山一带,自号三老。当时青、徐两州闹饥荒,寇贼蜂起,群盗以樊崇勇猛,纷纷归附,一年内聚集起万余人。樊崇的同乡逄安,东海人徐宣、谢禄、杨音等,各聚众起义,合兵数万人,听命于樊崇。

至此,乱世的主角都已登场,大戏开演了。

第二章 末世的挽歌——绿林赤眉之乱 五、绿林好汉

活跃于湖北、河南一带的下江、新市、平林、舂陵这四支部队,都可称为“绿林系”。但论其亲疏,又以下江、新市最为亲近,平林、舂陵则为外围分子。

然而正是平林、舂陵这两个外围分子,给“绿林系”在历史上的作为大大的添了分。

平林兵中有位当“安集掾”的小军官刘玄,这就是未来两汉之间的重要人物“更始”皇帝。而舂陵兵中,那位著名的胆小鬼兼老实人刘秀,则是未来的东汉开国皇帝。

古中国的历史,从来就是成者王侯败者贼寇,有了这么两位皇帝,绿林的风头自然要盖过赤眉了,所以后世只有“绿林好汉”而没有“赤眉英雄”。

刘玄字圣公,舂陵人,汉朝疏属,出于景帝之后,为长沙王室舂陵侯一系,与刘秀为族兄弟,其母何氏为平林人。新莽中,因犯法逃匿,遂入平林军中为安集掾,在《后汉书》中与另一位草头皇帝刘盆子同传,早期事迹寥寥无几。

刘秀字文叔,也出于舂陵侯一系,身长七尺三寸,美须眉,大口隆准日角——总之按史料记载是非常有帝王之相。不过性格爱好一点不像他的老祖宗刘邦,倒是颇像刘邦那位以善于治产业而出名的二哥——刘邦年轻时游手好闲不治生产,他父亲常拿他会赚钱的二哥做榜样教育他,等到刘邦当了皇帝,一家子人聚在一块喝酒,他捧着玉杯给老爸敬酒,问道:“始大人常以臣亡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当年你总说我无赖,不如老二有出息,现在我和老二比,谁的产业大?

为这个,他大哥刘相当瞧不起他,认为刘秀也就是个没出息的田舍翁,常拿“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的典故开他的玩笑。也亏得刘秀脾气好,不但不生气,还陪着大家一块傻笑。

刘字伯升,他的爱好倒是颇类其祖,好养侠士,经常窝藏亡命徒,整一个好事乐乱的主儿。

王莽天凤年间,刘秀曾被家里送到长安去学习《尚书》,但没读出什么大出息,半懂不懂地回来了,继续当他的田舍翁。成天干的就是他大哥懒得干的那些琐碎事儿,比如说帮人打官司追要钱粮哪、去大城市里卖米买工具哪、贿赂官吏偷逃税款哪什么的……历代开国皇帝中,数这个汉光武帝刘秀年轻时最没出息。偶尔抒发一下志向吧,也不过就是“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胃口奇小,浑身看不出一点英雄气概。

可是这位未来的皇帝,偶尔也有灵光一现。比如说当时有谶言称“刘秀当为天子”,大家都觉得应该说的是王莽的国师公刘秀,可这个田舍翁刘秀也和大家开玩笑:“安知非仆乎?”你们怎么知道应验的不是我?

公元二十二年,南阳闹饥荒,刘秀家的宾客中,也颇有些人暗地为盗。为这个,当地官吏经常找他麻烦,自然也免不了敲几笔竹杠。被官吏敲怕了的刘秀,跑到新野躲起来,《后汉书》上老实不客气地称为“光武避吏新野”——想想都觉着丢人。不过刘秀到底是个勤于治产业的人,虽然在逃难,但听说附近大都市宛城的谷价高,又跑去宛城坐镇,倒卖庄园上出产的谷物。宛城豪强李通等人意图造反,想拉个姓刘的为号召,于是以图谶游说刘秀,称:“刘氏复起,李氏为辅。”

所谓图谶、谶言一类的东西,论性质有点像谣言——总听见它们飞来飞去,可总也不知道是从谁那里传出来的。自战国末年起,历史上就有谶言的身影,如在楚地流传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就是谶言。

因为江湖上流传的谶言太多,所以难免有那么几句碰巧撞对了,于是人们就把谶言当成是天机暗露,有些无聊的人专门研究谶言,甚至搞成了一门学问——当然,我们与其相信这些鬼话是天机,还不如说这是民意,上不得台面的民意。王莽篡汉,就曾在相当程度上借用了谶言的力量,所以两汉之间简直是谶言的黄金时代。

没有谶言的预示,大英雄们就要胆战心惊,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甚至连到嘴的皇帝都不敢当。一直到南北朝时期,谶言都有相当的力量可以左右政局。在此后的历史中,断断续续还能看见它那诡异的身影。直到明末,宋献策还在给李自成献“十八子主神器”的谶言。

谶言,实在是中国历史上一位老而不死是为贼的妖怪。

直到今天,我们身边还常能发现它在隐约出没。

刘秀是个相当信谶言的人——直到他当了皇帝,还把这些鬼话当成宝贝,被大臣批评了还闹情绪要处分人,所以李通拿出来的图谶还真让他动了心。

刘秀倒不是觉得自己有什么帝王相,可是他家有位好养侠士,英雄气概十足的老哥,他就琢磨着没准是说俺家老大呢!加之他又被官吏欺负得惨了,一时冲动,就决定与李通等人同谋造反,把卖谷物赚的钱全拿出来购置武器。

公元二十二年的十月间,刘秀和李通、李通的从弟李轶等人在宛城起兵,时年二十八岁。连刘秀这样安分守己的兔子,都被逼得造反,可以想见当时是怎么一个世道了。

刘秀带着这支人马回到老家舂陵,这时他大哥刘已经在当地拉起一支部队造反了。这两支部队会合后,史称为“舂陵兵”。

刘向来以惹是生非出名,他起事时,把诸家刘氏子弟都吓得够呛:造反,那可是灭族的大罪啊!大家怕被连累,都溜走藏起来。等到刘秀也带着一支人马回来,大伙儿乐了:连这么憨厚老实的家伙都带头造反了,我们还怕什么?

刘联合新市兵、平林兵等绿林各部,号称“汉军”,攻打周边城邑聚落,部队逐渐发展壮大起来。

不过在雄才大略的刘眼里,可怜的刘秀天生不是个造反的料,只肯分给他一头牛骑。于是刘秀就这样骑着头牛造反,直到汉军打败王莽的新野尉,他才得到一匹马。

高祖芒砀山斩白蛇起事,手里还有三尺剑呢,临到死都在逞英雄:“吾提三尺剑取天下,非命乎?”而他的后人刘秀,却是骑一头牛开辟了后汉两百年天下……

命运可真是难以琢磨。

在英雄人物眼中,即便都是皇帝的道具,剑终究还是要比牛更有气概些。想想看,要是李贺把“男儿何不带吴钩”,写成“男儿何不骑黄牛,收取关山五十州”,那得摔坏多少副眼镜?

所以,十六国时代的羯族酋长石勒,谦虚地说,汉高祖我是比不上的,不过汉光武么,我大概能和他并驾齐驱。

这大概就是剑胜过牛的地方。

刘氏兄弟舂陵起事后,联合绿林各部,四出攻城略地,一时间汉军声势大振。

公元二十三年正月,汉军在刘的指挥下,大破新莽军十万人,阵斩王莽前队大夫甄阜、属正梁丘赐。接着,刘又击败新莽朝名将纳言将军严尤和秩宗将军陈茂,以十万之众,进围宛城。守宛城的是谁呢?未来东汉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岑彭——所以汉军久攻不下。

这年的二月,绿林系各部,在宛城共推平林军安集掾刘玄为汉帝,以刘良为国三老,王匡为定国上公,王凤为成国上公,朱鲔为大司马,刘为大司徒,陈牧为大司空。其余诸将都列位九卿将军,老实人刘秀也混了个太常、偏将军。

在当时,论战功和才干,绿林刘氏宗亲中最有资格成为汉帝的,非刘莫属,而王莽对他也特别重视,悬以重赏,“购伯升邑五万户,黄金十万斤,位上公”——还没有哪个绿林赤眉的头头能值到这个价钱。

刘威严素著,声名赫赫,豪杰猛士也多归于他,隐然凌驾于平林、新市诸将之上。支持刘的主要是他自己的舂陵系和部分下江将领,如王常等人。

而平林、新市和其他下江将领,则惧刘桀骜难制,纪律严明——众人本是盗贼出身,闲散放纵惯了,实在不愿意被一个严厉的皇帝管着——故宁可拥立无害无能的刘玄。平林、新市诸将暗地里运动拥立刘玄,搞成既成事实后,才派人通知刘兄弟。

刘对此相当不满,但为了顾全大局,委婉地提出:“诸将军幸欲尊立宗室,其德甚厚,然愚鄙之见,窃有未同。今赤眉起青、徐,众数十万,闻南阳立宗室,恐赤眉复有所立,如此,必将内争。今王莽未灭,而宗室相攻,是疑天下而自损权,非所以破莽也。且首兵唱号,鲜有能遂,陈胜、项籍,即其事也。舂陵去宛三百里耳,未足为功。遽自尊立,为天下准的,使后人得承吾敝,非计之善者也。今且称王以号令。若赤眉所立者贤,相率而往从之;若无所立,破莽降赤眉,然后举尊号,亦未晚也。愿各详思之!”

这话说得很有策略:

我刘反对现在立皇帝,不是因为大家没立我(这个也实在说不出口),而是因为时机不到。我们能立刘氏宗室为帝,赤眉也能立宗室,这样王莽未败,绿林赤眉就要先打起来了。况且先举兵称号的,多半没有好结果,陈胜、项羽都是这样的反面例子。如今不如先称王,缓称帝,看赤眉的动向而定,这样更能把握主动权。

这话一说,倒也有不少人附和,形势一度出现逆转。

最后,支持刘玄的下江将张拔剑击地道:“疑事无功。今日之议,不得有二!”于是刘玄称帝之事就这样草率定论。

对刘这一段话,我们不能仅仅理解为是“舂陵系”在发泄不满,事实上刘玄称帝,确实大大吸引了王莽的注意力,战略上是很失策的。

于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以寡击众战例“昆阳之战”爆发了。

第二章 末世的挽歌——绿林赤眉之乱 六、昆阳之战

当时,新莽朝面临着北方的赤眉与南方的绿林两大反对集团的挑战。

起初,王莽将赤眉军作为主要镇压对象,相继派出多支主力部队围剿。而对南方的绿林军,就不那么重视了,甚至连严尤这样的名将,所统率的也只是仓促拼凑的地方部队和临时招募人员,每次行军作战还必须上报,否则就有“弄兵”之罪。

然而当刘玄称帝的消息传来,王莽才意识到绿林军的威胁更大,立刻转移战略重心,调集各郡兵力集结洛阳,准备与绿林军进行战略决战。

王莽对此战相当重视,以他最得力的大将大司空王邑、大司徒王寻为统帅,共集结军队四十二万人。

王莽还祭出了一些他认为相当毒辣的必杀狠招。

首先,他找来一位山东人“巨毋霸”——对,今天某些汉堡包的名字,就来源于这位大个子——据说这位老兄身高一丈,腰大十围。想来新莽军的后勤军官铁定不会喜欢这个特能吃的大个子。

看起来是位冲锋陷阵的好手?可他的官职是“垒尉”,从字面上讲,是负责看守营房壁垒的……

如果昆阳战场上,双方开联欢会比赛吃馒头,王莽军必将大占优势。

其次,他把上林苑里的猛兽,如什么虎豹犀象,都放出来随军,叫做“以助威武”。

可这帮家伙大多吃肉,行军打仗哪有工夫天天给它们弄鲜肉去?当时又恰逢春夏之交,是动物们的发情期,有些家伙脾气很不好,总是闹别扭;还有些家伙喜欢半夜嚎叫,闹得大家伙儿睡不安生,严重影响了部队的休息,偶尔还有伤人事件。

王莽这个书呆子,拿出这样的创意来,也不是偶然的。

《史记·五帝本纪》中不是有黄帝“教熊罴貔貅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的说法么?碰上王莽这样一个复古癖,恰好手上又有这么些动物可用,他要不拿出来显摆,那才是怪事儿。

所以,这支大军不像是去打仗的,倒像是马戏团巡游演出。

唯一的好处是,大兵们一路上闲得无聊了,可以逗老虎玩。

王莽最狠的一招,是征召当世研习兵法的六十三家流派共数百人为基层部队参谋。

这一措施,确保了新莽军在理论水平上大大超出绿林好汉。

不过这六十三家不同的流派自己怎么统一作战思路,倒是个让统帅为难的事儿——总不能投票表决吧?

一路上,这六十三家没少吵架,这也不是去打仗的,是去开军事理论研讨会的。

可惜公元二十三年夏天的昆阳城下,是铁血箭羽纷飞的修罗场。这里即将进行的,是一场决定兴亡的王朝战争,无数英雄猛士,将在这里书写历史辉煌的篇章。

这像是比赛吃馒头、看马戏或者搞军事理论大辩论的场合吗?

这一年的五月间,王寻、王邑大军与颍川的严尤、陈茂会合,随即向昆阳挺进,数日内,即有十余万大军进抵昆阳城下。

肃杀的气氛笼罩在小小的昆阳城上。昆阳,即今河南叶县,也就是“叶公好龙”的地方。

在这一带活动的汉军,是新市兵王凤、下江兵王常及舂陵兵刘秀等部队,而汉军主力尚顿兵于久攻不克的宛城之下,无暇顾及昆阳。

此役的序战,由未来的汉光武帝刘秀率先打响。刘秀率数千人马在今河南禹县西北的阳关一带与新莽军发生了遭遇战,见对方兵力强大,随即撤入昆阳城拒守。

其他各路汉军得知消息后,也纷纷退入昆阳城中,小小的昆阳城里,顷刻间聚集了汉军近万人马。随着新莽数十万大军临昆阳城下,逃入城中的诸将多惊惶失措,有些人便借口担心妻室儿女的安全,想散伙逃回自己的地盘继续当山大王。

倒是被大家认为只配骑牛的胆小鬼刘秀,这时头脑还算清楚,给大家分析:我们虽然粮食和兵力都匮乏,而且敌人强大,但也只有集中力量和对方决战,还多少有点机会。我军主力现还在宛城下,如果我们一溜,主力部队将遭到两面夹攻,不出一天,也会被消灭。

“今不同心胆共举功名,反欲守妻子财物耶?”大家都完蛋了,那时候,各位还能逃到哪里去?

像刘秀这样的老实人居然讲出这么火气十足的话,实在让大家伙有点吃惊,有些人就反击:就凭你这个胆小鬼,也配教训我们?刘秀苦笑,算了,你们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是不和你们一块玩了,起身要走。

正在这时,侦察的骑兵回报:新莽军已到达城北,全军蜿蜒数百里,连队尾都看不见。刚才还耀武扬威的大英雄们,这时都傻眼了,大家合计合计,还是把刘秀请回来,听听他的意见吧。无形中,刘秀便成了昆阳城守总指挥,在他的策划下,汉军决计死守昆阳待援。

刘秀留王凤、王常守卫昆阳,自率十三骑突围求援,当时新莽军已有十余万人到达城下,刘秀这支小部队差点就没出得去。

刘秀来到郾、定陵等城,准备调发所有部队前往救援昆阳。有些将领还舍不得财物,想留些部队守卫,刘秀气得不行,把这帮守财奴敲打一顿:打败了敌人,功名利禄要啥有啥;打了败仗,连脑袋都没有了,还守得住宝贝?

就这样,刘秀总算拉着一支队伍回援昆阳。

而此时,昆阳城下正在激战。

严尤是反对强攻昆阳的,他认为,昆阳城小而坚,难以迅速攻克。称帝的刘玄和汉军主力都在围攻宛城,如能歼灭这支主力,则昆阳城将不战而下。

严尤和汉军交过手,了解汉军的战斗力,提出的建议也是合理的。可是主帅王邑却大大咧咧,认为自己手里有四十多万大军,踏平一个小小的昆阳城,不在话下,而且一定要出够风头才肯走。

于是,新莽军把昆阳城包围了十层,设营百余座,旌旗蔽野,金鼓之声在几十里外都能听到。新莽军挖地道,还使用冲车、棚车等攻城工具,昆阳城中箭如雨下。

城里盾牌成了紧缺货自不必说,连门板都被派上大用场——打桶水都要顶扇门板去,回来一看,门板快变成刺猬了。赶快把箭头扒拉扒拉,完好的还能派用场。

王凤等人实在扛不住,想要投降。但新莽主将王邑、王寻还就不肯接受,一定要屠城。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凤们还能指望啥?只能拼了呗!

严尤见城池久攻不下,建议放开一个口子,让守军突围,一方面便于在野战中歼灭之,另一方面也让其传播失败的消息,打击宛城汉军的士气。王邑仍然不接受,于是四十多万新莽军,就这样困在昆阳城下,无所事事。

双方僵持到五月底,此时宛城已被攻克,形势逐渐有利于汉军。

六月初一,刘秀、李轶率征调来的援军抵达昆阳城下。

向来以怯懦出名的刘秀,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胆小鬼,居然亲率步骑兵千余人为前锋,向新莽数十万大军挑战,抵其阵前四五里处列阵。新莽军派遣数千人迎击,刘秀亲自冲锋陷阵,击退敌军,斩首数十级。

观战的自己人都看得发晕:这个刘秀,平生见小敌怯,今见大敌勇,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大家揉揉眼睛:刚才没看清楚。要不,您老再打一回头阵,咱们在后面给您加油?这一天,一个曾经被认为只配骑牛的田舍翁,鹰扬于历史的天空,写下一段传奇故事。

刘秀再度带头冲锋,汉军诸将继进,连战皆胜,斩杀近千人,进抵昆阳城下。

为了迷惑敌人,并鼓舞城中士气,刘秀让部队声称汉军已经攻克宛城,派来的援军即将抵达昆阳城下——这也不全算是作假,汉军确已于三天前攻克宛城,只是消息还没传到刘秀这里罢了。至于宛城派来援军,那全是没影儿的事。

守城的王凤、王常,攻城的王邑、王寻,都得到了这个假消息,但效果自是截然相反:城中士气大振,嚷嚷着要出城夹击新莽军,而攻城部队则士气沮丧。

刘秀又率敢死者三千人,渡过城西的昆水,直冲新莽军“中坚”,也就是王邑、王寻的指挥部。

对于刘秀援军的到来,新莽军并不重视。连头脑比较清醒的严尤,也很轻视刘秀。刘秀曾因打官司,和严尤有一面之交,严尤对这个年轻人很有印象。此战中,昆阳城里有刘秀的部下投降新莽军,对严尤称刘秀不取财物,却在与诸将商量对策时,严尤只是笑道:“是美须眉者邪?何为乃如是!”就是那个须眉长得很漂亮的小伙子吧,至于这样吗?

王邑、王寻就更加轻敌,只派出万余人巡视阵地,而命令其他各营约束部队,未得命令不得擅自出击。新莽军人数虽多,但多是乌合之众,缺乏战斗经验,而且士气低落。与刘秀久经战斗的三千敢死之士一接触,便即溃退,主帅之一的王寻也死于乱军之中。

剩下的数十万新莽军,本身就缺乏战斗意志,失去指挥后更是乱得一塌糊涂。屡战屡胜的汉军则胆气益壮,无不以一当百,乘着锐气,多处突破新莽军阵地,昆阳城中守军也趁机鼓噪而出,夹击新莽军。

时值大风加雷暴雨,屋瓦皆飞,河流暴涨,新莽军中的虎豹都瑟瑟发抖,更谈不上助战了。溃逃的败兵,向北逃走,被追击的汉军撵到暴涨的川里,万余人溺死河中,连“巨毋霸”也难逃一劫,川河水为之不流。

王邑、严尤、陈茂等新莽军将领,仅率少数自长安带来的精锐骑兵,踏着死人渡水而逃。新莽军遗弃了大量军用物资,汉军花了一个来月还没有搬完,只好把剩下的都焚毁了。

严尤、陈茂对新莽朝彻底失去信心,投奔起兵于汝南的原汉朝宗室刘望。王邑则率残兵千余人,一口气逃到洛阳。

昆阳之战,以新莽朝的惨败告终。

第二章 末世的挽歌——绿林赤眉之乱 七、渐台上的烈火

王莽的四十余万大军,在昆阳城下全军覆灭,预示着这个短命王朝的丧钟业已敲响。

昆阳之战后,各地豪杰纷纷起事,杀死地方官,改用汉朝年号,等待诏命,旬月之间,天翻地覆。王莽将王邑调回长安担任守卫,以正在进攻赤眉军的太师王匡、国将哀章防守洛阳,屏蔽函谷关。

昆阳之战的胜利者刘秀迅速北上,攻取颍川郡的父城等五县,然而不幸的消息随即传来——他的兄长刘被更始帝刘玄所杀。

刘秀不敢为兄长发丧,反而驰奔宛城,向更始帝谢罪。

这下子,连杀人凶手更始帝也觉得不好意思了。他拜刘秀为破虏大将军,封武信侯,不久又以刘秀行大司马事,持节北渡黄河,负责招抚黄河以北的广大地区,从此放虎归山。

真是不明白,在那个时代,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轻视刘秀这个乱世的终结者?

在对王莽战略上,更始政权兵分两路,一路由王匡率领,进攻关东重镇洛阳,自东向西威胁长安;一路由申屠建、李松率领,沿汉水入武关,由南方进逼长安。

王匡军一路进展缓慢,到公元二十三年九月,才攻克洛阳,擒杀了王莽的太师王匡(双方主将同名,也是此战的一大花絮)、国将哀章,而此刻王莽的脑袋都已经送到宛城了。

这回,又是走武关一路入关的占了先机。

攻武关的申屠建、李松一路,得到了析县人邓晔、于匡的响应,攻武关,降武关都尉朱萌,又攻杀右队大夫宋纲。从此汉军长驱直入关中,在回溪击败王莽的九虎将军,又分兵北渡渭水,进入左冯翊地区,攻占频阳,拊长安之侧背。

李松的偏将军韩臣等向西攻新丰,击败王莽的波水将军,追逐败逃的新莽军,直抵京师长门宫——他们是最早攻到长安城下的汉军部队。

王莽面对大厦将倾的局面,无计可施。大司空崔发替皇帝分忧,居然在《周礼》和《春秋左氏》里翻到这么一条妙计:“国有大灾,则哭以厌之”。于是他老人家建议王莽去哭天。

按照书呆子的逻辑,既然书上这么写了,那一定是管用的,何况王莽此时也没别的招了。他就真跑到南郊去号啕大哭,把当年“民选”的事情拿出来复述一遍,然后质问老天:“皇天既命授臣莽,何不殄灭众贼?即令臣莽非是,愿下雷霆诛臣莽!”

可是我们知道的,老天爷向来没功夫管这些人间的闲事儿——既不会帮你消灭“反贼”,也懒得拿雷霆劈你。

王莽读书显然不够认真,至少是没把《尚书》读通——《泰誓》还说过“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呢,可见天意即是民意,天下人心都被你丢尽了,哭天还有什么用?

长安城中人心惶惶,不但汉军已经兵临城下,而传说中天水的隗嚣军,也即将攻来。长安周边的起义部队纷纷云集城下,准备先打开城池,一来可以先行掠夺,二来可以邀功于新朝。

王莽只得释放狱中的囚徒,编成新部队抵抗,还强迫他们宣誓效忠:“有不为新室者,社鬼记之!”这帮囚徒才不管你什么社鬼呢,刚过渭桥,便一哄而散,还挖开王莽妻子父母的坟墓,烧其棺木、九庙、明堂等。

公元二十三年的九月初一,义军攻破长安东面的宣平门,昆阳之战的败将王邑,率残部拼死抵抗。第二天,长安城中少年朱弟、张鱼等也趁乱起事,火烧未央宫作室门,到处高呼“反虏王莽,何不出降”!

宫殿中到处燃起大火,在宣室前殿避火的王莽,此时还在自我安慰:“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都什么时候了,他老人家还在套用中的“天生德于予,桓其如予何”的典故,说他是书呆子可真不算冤枉。

这一天,他手里拿着虞帝匕首,什么也不吃,但随着慢慢旋转的斗柄而坐,听天文郎报告着时刻的进度。有人听见这个失败的改革家,在这一天里不停地嘟哝着那句话:“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

他脑海里浮现的,大概是当年受汉符命时,万民欢呼的场面。他到死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失败。

窗外,是越来越近的喊杀声。

九月初三,王莽带着追随者千余人从前殿逃到未央宫沧池中的渐台上,希望凭借沧池阻挡义军。王邑虽然因轻敌惨败于昆阳,但确可算是忠心耿耿,在城中拼杀了两三天,手下都战死殆尽后,还不愿意逃跑,也杀开一条血路来到渐台上,想保护王莽。

王邑的儿子王睦面对这么多敌人,失去了战斗的勇气,脱去衣冠企图逃走。王邑见此大怒,你给我滚回来,我们父子死也要战死在这里!

守军苦守良久,箭矢已绝,双方陷入肉搏。围攻者付出相当代价后,终于踏着王邑父子的尸体,攻上了渐台。

王莽躲入室内,被追来的长安商人杜吴一刀砍死,杜吴不知道这个老人就是王莽,只取下了他的绶作为战利品。校尉公宾就,认识这是王莽的随身物品,就问杜吴绶的主人在哪里?杜吴告诉他:“在室中西北陬间。”

公宾就跑到死尸堆中,费了好一番工夫,总算找到了王莽遗体,斩下他的首级,送给围攻渐台的义军首领王宪。其他军人听说后,争抢王莽的尸体,有数十人在争斗中被杀。

王宪自称汉大将军,统辖城中数十万乱军。然而他也只是个想趁乱捞一把的流氓,住在东宫里,淫乱王莽的妻室,还僭用帝王的服御车马。

九月初六,汉军主力李松等部进入长安,以王宪得到皇帝玺绶不及时上交,多挟宫女、建天子鼓旗等罪名,收斩之。

王莽的脑袋被送到更始帝刘玄驻扎的宛城,刘玄看着这颗人头,幽幽地说了一句:“他要不篡汉,本该是另一个霍光。”旁边的宠姬韩夫人笑道:“那还轮得到你当皇帝?”

随后,刘玄迁都洛阳,在第二年的二月,又把都城迁到了长安,从此,他也走上了灭亡之路。

第二章 末世的挽歌——绿林赤眉之乱 八、绿林赤眉之分裂

王莽死后,天下群雄并起,陷入大分裂状态。

然而此时的更始帝刘玄,并不是那个能扫平群雄,统一天下的真命天子。他来到长安后,看到的是一个未改末世风态,辉煌而奢靡的都城。

长安的宫殿群落中,只有未央宫被焚毁,其他都保存得比较完好,还有数千宫女,备列后庭。钟鼓、帷帐、舆辇、器服、太仓、武库、官府、市里,一如旧制。

于是更始帝也学着老祖宗刘邦初入咸阳的样子,住进了长乐宫,宫里的执事人员举行仪式欢迎他。一开始,他还有点害羞,低着头只顾刮席子玩。

过几天住熟了,他玩得比谁都疯,日夜与妇人饮宴后庭,群臣要找他办事,每次都是喝得烂醉,谁也不见,实在被大臣们逼得急了,就让侍中坐在帷幕后面冒充他说话。更有甚者,他的宠姬韩夫人居然埋怨奏事的人打搅了她喝酒的兴致,把办公的书案都给砸了。

汉高祖在咸阳宫中鬼混,还有个樊哙把他拖出来,这位更始帝就算有樊哙,人家恐怕也惹不起那位他那位母老虎韩夫人。

汉高祖入关,以约法三章而得人心。这位更始皇帝干什么呢?他的将领来见他,他居然笑嘻嘻地问:你们又抢了多少东西?收获还不错吧?旁边的侍从官相顾无言——咱们干了几十年,还真没见过这么直白的皇帝。

敢情他还真没把天下当成是自己家的。

拥立更始帝的绿林诸将,此时也都忙着分一杯羹。

为了酬功,刘玄一口气分封了二十个王:宗室太常将军刘祉为定陶王、刘赐为宛王、刘庆为燕王,刘歙为元氏王、大将军刘嘉为汉中王、刘信为汝阴王,王匡为比阳王、王凤为宜城王、朱鲔为胶东王、尉大将军张为淮阳王、廷尉大将军王常为邓王,执金吾大将军廖湛为穰王、申屠建为平氏王、尚书胡殷为随王、柱天大将军李通为西平王、五威中郎将李轶为舞阴王、水衡大将军成丹为襄邑王、大司空陈牧为阴平王、骠骑大将军宋佻为颍阴王、尹尊为郾王。

更始朝中大权,掌握在赵萌、李松手中,绿林其他将领则划地称王,吏治更是一塌糊涂。

将军们各自委任派官员,也没有什么选拔标准,自己看得顺眼就成。于是地痞无赖、投机商人、厨子甚至杀猪宰羊的,都挂着大大小小的官衔,穿着绫罗锦绣(按西汉制度,这些身份的人是不够资格穿豪华衣料的),在长安城里瞎逛,每天在大街上吵架斗殴的都是这帮人。这是当时长安城中一景,社会舆论称之为“灶下养,中郎将。烂羊胃,骑都尉。烂羊头,关内侯”。

就这样,曾经是那个时代最强大的军事力量的绿林系,迅速地腐化了。

这时,来自东方的赤眉军,正在向长安进军。

赤眉军起自山东,作风简朴,首领称“三老”、“从事”、“卒吏”等低级官号,也没有具体的旗帜、文书、军规,只有一些口头约束如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等。

为这个,王莽一度相当好奇:还有这么组织起来的“军队”?倒是严尤给出了答案:“今此无有者,直饥寒群盗,犬羊相聚,不知为之耳。”这些起事者,是给饥寒逼出来的,至于军队的典章制度,他们不了解,所以没有应用罢了。

然而这样一支用最简单的方式组织起来的部队,其战斗力却并不弱。赤眉军起事之后,取得过两次大胜:在姑幕之战中击败王莽将领田况,杀近万人;全歼景尚、王党率领的中央军团,杀死景尚,王党下落不明。

因此,在刘玄称帝之前,风头正劲的赤眉成为王莽围剿的重点。公元二十二年,王莽派遣侄子王匡、更始将军廉丹率十万大军进攻赤眉军。

在这一次围剿中,赤眉军为在战场上区分敌我,将眉毛都染成了红色,从此,方才有“赤眉”的称号(为了方便叙述,文中前后都通用“赤眉军”的称呼)。

公元二十二年冬,新莽军与赤眉军会战于今山东东平西面的成昌聚,史称“成昌之战”。此前,新莽军刚刚攻克被索卢恢起义军占据的无盐,屠杀了一万多人,虽然取得了胜利,但新莽军士卒也相当疲惫。

王匡想乘胜进攻梁郡的赤眉军董宪部,廉丹以转战已久,士卒疲惫,反对出击,建议休整。可王匡却自恃是王莽的侄儿,以势压人,拒不接受廉丹的意见,坚持要进攻梁郡,而且还计划在消灭梁郡的赤眉军后,回师攻打泰山的赤眉老巢,彻底剿灭赤眉军。

这位公子哥儿,就这么带着自己的队伍大摇大摆地向梁郡进发,甚至都懒得和廉丹先打个招呼。廉丹无奈,只得跟随王匡进军梁郡。

而此时,骁勇善战的赤眉军领袖樊崇,在侦知王匡军的动向后,急行军赶到成昌聚以南地区,隐蔽待敌。

王匡、廉丹骤然遇敌,加之士卒疲惫,很快落于下风。王匡见势不妙,扔掉军队逃走。廉丹不肯突围,苦战到底,最后见事已不可为,命部下把自己的印信符节转交给逃走的主将王匡,对部下说:“小儿可走,吾不可!”终于战死。

王莽对此相当震惊,派遣国将哀章协助王匡率司命孔仁、兖州牧寿良、卒正王闳、扬州牧李圣等,调集各州郡兵力三十万人,再度进攻赤眉军。

成昌之战,有力地牵制和消耗了王莽的力量,为绿林军在南方的发展帮了大忙。

次年,绿林军在南方相继取得了几个大胜利,并在昆阳之战中彻底摧毁了王莽军的主力。而赤眉在北方却发展得不那么顺利,在东海郡被新莽军击败,死者数千人,随后转入今河南境内。

更始帝迁都洛阳后,遣使说降樊崇。樊崇等人本因饥寒所迫起事,并无称帝的大志向,接到更始的诏命后,欣然离开部队,带了二十余名头领前往洛阳接受封赏。

然而刘玄忙着享乐,并未重视樊崇等人的到来,虽给他们都封了列侯,但并没有授予封邑,也没有进一步笼络这支强大的武装力量。

樊崇等人对此很感不满,逃回濮阳的赤眉军中。公元二十四年二月,更始帝迁都长安,赤眉遂向西发展,攻入颍川郡。

但赤眉军士兵多是山东人,加之长期的征战,士卒疲惫,思乡厌战情绪日浓。樊崇、徐宣等人计议,向东发展很可能出现部队自行散去的危险,不如向西攻打长安。赤眉军在此兵分两路,樊崇、逄安自武关入关;徐宣、谢禄、杨音由陆浑关袭占函谷入关。

更始政权正与据有河北的刘秀交恶,虽然对赤眉的动向也有所警惕,但重视不够,在判断上出现了严重失误。刘玄以王匡、成丹率部进入河东,防赤眉和刘秀两军从此路入关;以讨难将军苏茂率军进驻弘农,阻击自函谷关西进的赤眉军。

这个布局重河东,轻函谷,战略重心在防刘秀而不在防赤眉。

公元二十五年二月,赤眉军徐宣等部绕过驻守洛阳的更始军重兵集团,进入今河南灵宝境内,击败更始讨难将军苏茂,与樊崇军会师,合兵西进。

更始帝对赤眉军这一大胆行动始料不及,急派丞相李松率军堵截,并命令洛阳的朱鲔率部尾追赤眉军。三月间,李松与赤眉军战于乡,更始军大败,数万人战死,李松弃军逃回长安。

第二章 末世的挽歌——绿林赤眉之乱 九、放牛的“皇帝”

在弘农期间,赤眉军整编了日益庞大的队伍,以一万人为一营,设三老、从事各一人,全军整编为三十个营——也就是说,当时赤眉军有三十万人左右。

其次,赤眉军为与更始政权对抗,立西汉城阳景王刘章之后刘盆子为帝。

城阳景王,是西汉城阳国的第一代封王,也就是在西汉初年刘吕宫廷政变中立了大功的朱虚侯刘章,汉文帝登基后,为酬其功,将他封在城阳国为王。这位城阳景王,在两汉期间,一直是山东地区广为祭祀的神,直到曹操的时代,当地人还在城阳景王祠举行淫祀。

刘盆子当皇帝的经历,也是这场农民战争中的有趣花絮。

他本来是山东式人,赤眉军经过他老家,把他和两个哥哥掳入军中。大哥刘恭读过《尚书》,在赤眉军中是难得的知识分子,所以樊崇入洛阳时,就把他也带上了,更始帝封他为式侯——这正是他祖父的封邑,可见更始对他的宗室身份还是相当尊重的。樊崇逃走的时候,他就留在洛阳,后来随更始帝一块迁到长安。

刘盆子和二哥刘茂留在赤眉军中,因为年纪太小,才十四五岁,被安排去放牛,军中称为“牛吏”。

赤眉军多是山东人,自然也对山东土产的城阳景王这尊大神深信不疑。军中有齐巫,狂言城阳景王大怒说:“当为县官,何故为贼!”樊崇等人一合计,这个还不简单?俺们立个姓刘的当头儿,不就不算是“贼”了么?

于是就在军中查户口,看谁和刘皇帝家的关系最近,最好还是城阳景王家的后人。这样一盘查,查出来七十多个,再查三代……

最后留下三个候选人:刘盆子两兄弟,还有一个前西安侯刘孝。

三个人总不能一块当头儿吧?这也好办,抓阄。

樊崇和大家商量,说这纸条上写个啥好呢?大家合计合计:听说古时候的皇帝将兵,都称为上将军,就写个“上将军”吧?

于是三个阄做好了,其中一个写上“上将军”三个字,剩下两个是空白,放在竹筒里,让候选人自己来赌运气。

可与这个“抓阄做皇帝”相辉映于青史的,大概只有唐朝的“马球赌三川”了。

为这场抓阄,赤眉军还搞了一个像模像样的仪式。赤眉军在今陕西华县北面的郑城设立坛场,先隆重祭祀了城阳景王,然后三个候选人按年龄先后抓阄。年纪最小的刘盆子最后抓,却一把抓出个皇帝来。

赤眉诸将跪拜称臣,把这个半大孩子吓得不行,差点哭出来。还好他二哥镇静,说你把抓到的东西好好藏起来。刘盆子才不管呢,回头就把那要命的东西扔掉了,跑回营中继续当他的牛倌。

皇帝选出来了之后,赤眉诸将也纷纷自封官衔,徐宣当过县里的狱吏,懂,是知识分子,被推为丞相。樊崇虽然勇敢善战,但毕竟是老粗,多少要扣点分,只当了个御史大夫。逄安为左大司马,谢禄为右大司马,杨音以下都为列卿。

赤眉立皇帝的场面有点混乱,谁也搞不清他们到底是真心想立皇帝,还是只是闹着好玩。以至于主角刘盆子的传记里记载说,当时竟然没人管这位皇帝,任由他和一群放牛娃到处闲逛,该咋地还咋地。

唯一的皇帝待遇,是他放牛时的主管给他置了一套不伦不类的行头。

虽然抓阄是抓的“上将军”,但《后汉书·刘盆子传》说,赤眉此后改元“建世”,这该是不折不扣的称帝了。刘盆子,这个可怜的孩子,就这样被推到历史的浪尖上,然后又被重重地摔下来,成为权力祭坛上无辜的牺牲。

第二章 末世的挽歌——绿林赤眉之乱 十、乱世长安

古都长安,在历史上有过两次辉煌。第一次是西汉,第二次是隋唐。

然而长安城的第二次辉煌,几乎是建立在一片空白之上的,因为宏伟的汉长安早已被战火焚毁,湮没在黄尘下。

毁灭汉长安的,就是我们即将谈到的这场兵火之灾。

赤眉建立“建世”政权后,继续西进,抵达华阴。已成为河北霸主的刘秀也击败更始军,派大将邓禹自汾阴渡河,进占夏阳,直逼渭水。

长安的更始政权岌岌可危。

从对抗刘秀的北战场战败逃回的大将张,对继续占据长安失去了信心,与众人商议掠夺长安财富,东归南阳与宛王刘赐的部队会合,以图再举。这一建议得到了申屠建、廖湛等巨头的赞同,然而更始帝本人却勃然大怒——他实在是舍不得这座奢华壮丽的长安城。

为对抗赤眉,更始帝派王匡、陈牧、成丹、赵萌等率军进驻新丰,扼守要路,李松也率别部进驻新丰境内。

张见形势危急,准备采取断然措施,与申屠建、廖湛、胡殷、隗嚣等人商议,准备以武力劫持更始逃回南阳。然而此事败露,更始先下手为强,斩杀了申屠建,张等人仓皇逃出,率军进攻皇宫,与更始的卫队激战于长安城中。

更始大败,率百余人逃到新丰的赵萌军中。此时更始犹如惊弓之鸟,连毫不知情的王匡、陈牧、成丹等人也怀疑上了,借口召见他们,准备将这些大将全部杀掉。

陈牧、成丹先到,立被斩杀,王匡得到消息,率军逃往长安,与张等部合兵据守城池。而忠于更始的赵萌、李松军,则回师解决“叛徒”,把赤眉和邓禹两军丢在脑后不管了。

邓禹和赤眉都傻了眼地看着长安城里上演武斗大戏,这一打就是一个来月。

最后,更始一方获胜,重新占领长安。落败的王匡等人逃出城外,在高陵投降赤眉军,双方联手进攻长安东都门。李松出城迎战,战败被俘。赤眉以他为人质,劝降了他的弟弟,防守长安的城门校尉李泛,兵不血刃地进入长安城。

这是公元二十五年九月间的事。

更始单骑逃出长安,他的右辅都尉严本怕他跑丢了,自己要被赤眉军追究责任,以护卫为名,将他软禁起来。

然而,即便是像更始这样糟糕的皇帝,落魄到这样的地步了,也还有忠臣追随。更有意思的是,这个忠臣居然是他死对头的哥哥!

他就是我们前面提到过的刘盆子的大哥刘恭。刘恭随更始来到长安后,听说赤眉军立他弟弟刘盆子为皇帝,惶恐得很,自己跑到监狱中去投案,还开了间房把自己关起来。直到他听说更始帝战败逃走,才把自己放了出来,步行去追随这个倒霉的皇帝。

还有一个“忠臣”,听说更始帝逃出长安城,居然也下命令保护他,命令是这样写的:俺听说更始吃了败仗,逃得仓皇,连老婆孩子都光着屁股,俺对此深表同情。大家伙可不许拿他当兔子打啊,谁要欺负了他,就是不给俺面子,俺要给处分的!

这位是谁呢?前更始政权的萧王,现在已经在河北称帝的刘秀。

字里行间,浸透着猫哭耗子的慈悲——当然我们也可以说,这表现了卓越政治家的伟大智慧。

赤眉军就直白得多了,下书更始:你已经被包围了,顽抗是没有前途的!给你二十天时间考虑,投降可封为长沙王,否则后果自负。

刘玄这个人,从头到尾没看见过一点英雄气概,这回也不例外——他琢磨着皇帝反正是当不成了,能混个王也不错,于是派出关系人刘恭去和他兄弟接头,洽谈投降业务。赤眉军以大将谢禄前往受降,十月,刘玄随谢禄肉袒至长乐宫,向刘盆子交出皇帝的玺绶。

然而赤眉军此时居然不准备履约——把刘玄先生晾在院子里晒太阳,一帮人爬在墙头上围观,群情激愤嚷着要宰了他——乱成这样,恐怕也少不了趁机扔板砖的。

兵们才不管你有没有约定,他们只知道好些兄弟和这个家伙打仗战死了,报仇才是硬道理。刘恭、谢禄两个是刘玄的担保人,自然不能放任他被人宰,四面打躬作揖,挨了不少黑砖,效果却一点没有。

眼看着刘玄被人像拎兔子一样拎走,刘恭急了,追上众人,拔出剑吼道——老大,俺不是不救你,实在是没招了!俺对不住你,只好先死给你看算了!

众人一看,皇帝他哥要玩真的,吓着了。毕竟刘玄这么个倒霉蛋,杀不杀无关大局,可皇帝他哥要真自杀了,这可不是玩的。

樊崇看事情闹大了,全然不管也不妥当,终于肯出头替刘玄说好话。他毕竟威信高,兵们都听他的,好说歹说把刘玄救了下来。可是答应好的封爵却缩水了——说好是长沙王的,却变成了畏威侯,难听得要死。

还亏得刘恭去四处说情,赤眉总算履行了诺言,封刘玄为长沙王。吓坏了的刘玄,天天跟着谢禄住,刘恭怕他出事,也成天围着他转悠。

然而刘玄既已成为一只任人宰割的兔子,被放在刀俎上,也只是个时间问题。促成刘玄倒霉的,是当年极力拥戴他,后来又大打出手的张等人。在他们的游说下,刘玄的保护人谢禄改变了主意。

谢禄派自己的亲信与刘玄一块牧马于郊外,瞅机会将他缢死。刘玄总共当了两年零十个月的更始皇帝。

刘恭趁夜偷偷收敛了他的尸体。

刘秀听说刘玄的死讯后,也觉得悲伤——抛开那些政治恩怨不说,他们毕竟曾是族兄弟——命邓禹将他葬在霸陵,并封他的三个儿子为侯。

更始皇帝刘玄,为那个天翻地覆的时代所造就,又为那个时代的天翻地覆所毁灭。

今天,在那片古老的原野上,还有未能归乡的孤魂在夜哭。

然而,与时代的悲剧相比,个人的不幸又算得上什么呢?

高踞长乐宫的刘盆子,他也并不比刘玄强多少,同样只是个匆匆的过客罢了,战乱还远未结束。赤眉军占据长安后,三辅郡县长官按照惯例,纷纷派遣使臣前来贡献,表示对“建世”政权的承认和拥护。

可赤眉军的兵们,居然连这些前来表示好感的人也抢,于是周边的吏民各自保守壁坞不敢出。面对辉煌的长安城,和绿林系一样,赤眉诸将也失去了进取的动力。

他们的所作所为,却连绿林系都不如:大家不谋进取,每天但置酒高会,争言自己的功劳,又互相不服气,一不高兴就拔出剑来砍柱子。在政治、经济上更是没有什么建设性的举措。

赤眉诸将闹得最起劲的时候,连赤眉巨头之一的大司农杨音都看不过去了,说:“诸卿皆老佣也!”咱们这帮人实在没出息,只配一辈子给人当佣工!咱们今天设君臣之礼,却搞得比不立皇帝还乱,儿戏也不至于这样嘛!这帮人,都该拉出去砍了。

为这句话,大家伙又吵起架来,将军们各自招呼宫外的亲信来帮忙。于是大兵们纷纷劈开大门,冲进长乐宫来,抢酒抢肉,还拔出刀子和辩论的反方展开格斗。

最后负责治安的宪兵出动,宰了一百来人,才把动乱平息下去。

刘盆子又被吓哭了。瞧他这皇帝当的!

当时掖庭中还有宫女近千人,更始败亡后,大家无处可去,也没有粮食,只能幽闭在深宫中,靠挖芦菔根,捕池子里的鱼苟且度日,有人死去,也只能掩埋在宫中。

其中有些原甘泉祠的乐人,还保存着完整的表演行头,可以给刘盆子表演歌舞。表演完后,这群饥饿的宠物羞怯地向刘盆子叩头:主人,我们饿……

刘盆子怜悯她们,命中黄门给她们每人发几斗米。

可是这区区的几斗米,又怎能抹平一个时代的创伤?刘盆子离开长安后,这群被当作宠物豢养的宫女,全都饿死——至死也没能离开这桎梏了青春与尊严的金丝鸟笼,天下虽大,可何处是她们安身的家?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刘恭是赤眉军中比较有头脑的人物,在他的影响下,刘盆子一度以辞职不干为要挟,使樊崇等赤眉首领答应不再放纵士兵掳掠。这支朴素的大军,还真是认真执行了这一承诺,收兵回营,闭门自守。

乱世中,老百姓的要求真的不高。仅仅就这样,三辅老百姓也已经感恩戴德了,翕然称天子圣明,逃跑的老百姓争相回到长安城,街市纷纷开张,这座一度冷清的都城似乎又恢复了活力。

然而,赤眉军最大的毛病就是缺乏组织纪律性,才过了二十来天,大兵们又把纪律放在脑后,复出大掠。这时长安城中积聚的粮食已尽,周边地区又各自据守,不肯接济。

没了粮食,赤眉军数十万人再也无法坐而聚食,遂向西转移。临走时,赤眉军收载城中珍宝,然后一把火烧了宫室。

雄伟的汉长安,从此成为一片废墟。赤眉主力离开关中后,刘秀大将邓禹乘虚而入,夺占了被赤眉废弃的城池。

西征之初,号称百万的赤眉军军容壮盛,进展顺利,出南山,击杀更始将军严春于,进入安定、北地两郡。

然而赤眉军的好运气终于到头了,公元二十六年,赤眉军遭到隗嚣部将杨广的阻击,折返番须一带,又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厚雪堆积,坑谷皆满,赤眉士卒多被冻死,遭到了惨重的损失。

赤眉西进无望,重新折返关中。在路过集中了汉初诸帝陵寝的五陵原时,赤眉军做了一件大失人心的事。

他们竟然发掘诸帝陵,以盗取随葬的珍宝器物。

还有更令人发指的事,凌辱尸体!

我们知道,西汉的尸体防腐技术是相当高超的。汉初下葬的马王堆汉墓,墓主仅仅是位侯爵夫人,墓葬规模也不算大,居然可以保持尸体不朽达两千多年!即便是今天,我们凭借高超的现代技术,还是很难办得到。

侯爵夫人墓已是如此了不得,还要高两级的帝陵又该如何?赤眉军掘开陵墓时,其惊讶不亚于两千年后考古工作者掀开马王堆墓的椁板。

史书记载,墓中但凡为玉匣收殓者,尸体大多保存完好,好像只是睡着了似的。玉本身,不具备防腐功能,不然穿戴金缕玉衣的中山靖王刘胜,也不会腐朽得只剩下一件空壳。然而能够使用玉殓的尸体,其生前地位必定相当高,采用的防腐措施自然也高级得多,尸体保存得更完好,也就不奇怪了。

然而,高超的防腐技术,也仅仅只是使死者在身后多受了一次凌辱。《后汉书·刘盆子传》称:“凡贼所发,有玉匣殓者,率皆如生,故赤眉得多行淫秽。”

连葬于长陵中的吕后尸身,也未能幸免。

占据长安的邓禹,又在干什么呢?他在忙着晋拜荒废已久的汉高祖神庙,收集西汉十一代皇帝的神主,送往洛阳,以及巡行诸帝陵园……为一大堆礼仪琐事分了心,以致未能好好备战迎击赤眉军。听到赤眉折返关中的消息后,邓禹仓促派出军队迎敌,双方会战于郁夷,邓禹军战败,仓皇退出长安,据守云阳。

赤眉军再一次占领长安。

第二章 末世的挽歌——绿林赤眉之乱 十一、尘埃落定

然而此时的长安已不是几个月前的长安,各路割据势力都把目光集中在这座落魄的名城上,赤眉军已经很难舒舒服服地呆在城里。

起于汉中的延岑势力,也经散关进驻杜陵,窥视长安。

樊崇派逄安率军十万前往杜陵,准备一举消灭延岑。

占据云阳的邓禹,获悉赤眉主力离开长安,城中只剩下老弱残兵的消息后,再次率军攻入长安,与赤眉军夜战于蒿街(当时外国使节、商人及移民聚居处,有点像现在的东交民巷——不过那时候的洋鬼子可没有治外法权,犯了罪比中国人罚得还重,不折不扣是“番邦蛮夷”的待遇。这里也是向外国人炫耀武威的地方,大名鼎鼎的郅支单于,就曾被悬首于此,以宣扬大汉“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决心)。适逢谢禄回救,邓禹军再次大败,刘秀遂以智勇双全的冯异替换他。

赤眉杜陵之战起初很顺利,逄安击败延岑与更始将领李宝的联军,李宝投降。然而投降的李宝却暗地里与延岑通信,让他回战,自己则里应外合。延岑依约回军挑战,赤眉军空营而出与之决战,李宝趁机悉拔赤眉军旗帜,树起自己的旗号。

赤眉军战疲回营,见旗号皆变,部队惊乱。延岑、李宝趁机挥军猛击,赤眉大败,在川谷中践踏而死者十余万,逄安仅带着数千人回到长安。

当时,“三辅大饥,人相食,城郭皆空,白骨蔽野,遗民往往聚为营保,各坚壁清野”。赤眉军后勤补给断绝,向民间掳掠也无所得,于是归乡派占了上风。樊崇等人引军东归,出发时尚有二十余万人。

刘秀此时已定都洛阳,赤眉军的行动,无异于向这一中原最强大的军事力量挑战。刘秀针对赤眉的行动,派遣破奸将军侯进屯驻新安,建威将军耿屯驻宜阳,大司马吴汉则率大军集结于洛阳附近,加上冯异、邓禹军团,对赤眉形成了南北夹击之势。

汉军给养充足,以逸待劳,坐待赤眉军撞上门来。然而赤眉确实是一支战术上所向无敌的军队,即便已是强弩之末,仍然能够在湖之战中大败邓禹、冯异联军。

可是赤眉糟糕的战略头脑,使得他们所有的胜利都无法转化为胜果。湖之战的胜利,并未让他们认识到汉军正在集结重兵,堵截东归之路的事实,他们既不休整,也不筹备给养,就这样莽撞地闯入了刘秀设置好的圈套里。

公元二十七年正月,赤眉军与冯异军会战于崤底。冯异派精兵万余,化装成赤眉军,在预计的战场附近埋伏。然后向赤眉军挑战,故意示弱,引樊崇不断投入预备队。

最后,双方形成僵持。按以往的经验,赤眉军更善于持久作战,似乎樊崇赢定了。这时冯异的伏兵发挥了作用,赤眉军正在苦撑之时,突然发现身边出现大量自相残杀的“自己人”,军心顿时大乱。冯异抓住时机,全军出击,将赤眉军彻底击破,共俘降男女八万余人。樊崇等人突出重围,不敢再战,率残部十余万人向东南疾走。

刘秀得到崤底的捷报,大为欣喜,回书冯异道:“始虽垂翅回溪,终能奋翼渑池,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方论功赏,以答大勋。”在创造成语之余,他亲率汉军主力急进宜阳,堵住了东逃的赤眉残部。

赤眉军此时士气低落,粮食断绝,无力再战,遂决定投降,派出已经很有投降经验的刘恭前往宜阳洽降。刘恭见到刘秀后,问:“刘盆子率百万之众投降,陛下将何以待之?”刘秀清楚地知道赤眉此时困窘,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遂轻蔑地道:“待汝以不死耳!”

即便是这样的屈辱,赤眉仍然只能选择投降。刘盆子率樊崇、徐宣以下三十多位将军大臣肉袒投降,将赤眉军从刘玄那里抢来的传国玺绶、更始七尺宝剑及玉璧等物交给了刘秀。

赤眉军兵甲堆积,与熊耳山齐高。十余万赤眉降众,到这时,才能吃得上饱饭。这支曾纵横中原的无敌劲旅,就这样因为自身的痼疾,覆没了。

这支军队有种种毛病,但即便是作为敌人的刘秀,也承认赤眉军有“三善”:“攻破城邑,周遍天下,本故妻妇无所改易,是一善也;立君能用宗室,是二善也;余贼立君,迫急皆持其首降,自以为功,诸卿独完全以付朕,是三善也。”

次日,刘秀大陈兵马于洛水,命刘盆子等君臣列观,然后拿这位可怜的本家兄弟开涮:“自知当死不?”刘盆子回道:“罪当应死,犹幸上怜而赦之耳!”刘秀大笑,咱们宗室里,还真没你这么滑头的家伙。

涮完了刘盆子,刘秀又回过头来涮樊崇:后不后悔投降?现在放你们回去,咱们再决一胜负?樊崇虽然战败投降,但终究是条汉子,这样公然的侮辱让他很难堪,然而他手里已经没有了武器,也只能闭口不答。徐宣叩头道:“咱们一出长安东门就想投降的,只是没来得及告诉手下人罢了……今日得以归降陛下,犹如去虎口而归慈母,欢喜得很,哪还会后悔啊!”

刘秀颔首笑道:“你就是所谓铁中铮铮,庸中佼佼了!”

这个咄咄逼人的家伙,已经不再是那个随和的田舍翁刘秀了。

刘盆子这帮“君臣”,被每人赐田二顷,宅第一所,与妻子终老洛阳。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这么了结。这年的夏天,勇猛难制的樊崇、逄安因意图谋反的罪名被杀。

杨音在长安时,对刘秀的叔父刘良很照顾,因此被赐爵关内侯,与徐宣一块回到东海的故乡,老死于东汉朝初年的太平盛世。

刘恭替更始皇帝报仇,杀死失信的谢禄,然后又一次把自己关到牢房里,但光武帝赦免了他的死罪。

光武帝对刘盆子还算厚道,赏赐甚重,任命他为赵王郎中。后来刘盆子莫名其妙地因病失明,又被赐予荥阳的均输官地,建起一排门面,靠收租金养老。

刘秀晚年厌恶言兵,皇太子问攻战之事,他长叹一口气,仰望着星空,悠悠地道:“当年卫灵公向孔子问征战,孔子不答。战争,不是你能驾驭的啊!”

第二章 末世的挽歌——绿林赤眉之乱 十二、余韵

刘邦拿二哥开玩笑,问父亲刘太公:今天我和老二的产业,哪个大?当时自然没有人回答——答案不是明摆着的么!

可是时日流逝,到唐朝,有人过刘仲隐居之山,感叹道:千载遗踪寄薜萝,沛中乡里旧山河。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

这个答案费人思量。

因为厚厚的黄土下,业已湮尽繁华。两千多年后,原上空余下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满目是秦砖汉瓦,劫火余灰。一切似乎都已深埋在那些遥远的时代。

然而历史绝不只是旧纸堆中那些古老的符号,它常会穿越时空,突兀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咸阳北五陵原上,随便一阵风雨的蚀剥,也许就会揭示一段历史。

一九六八年,咸阳市一位三年级小学生,在韩家湾狼家沟路旁的田沟里,偶然发现了一方仿佛是印章的东西。印钮雕刻着像是老虎的动物,印文刻画着古怪的文字。

“也许是文物?”于是这方“印章”被辗转送到当地文物部门。

它高二厘米,边长二点八厘米,重三十三克,系以和阗美玉制成,螭虎钮,四侧刻云纹,印面阴刻篆体“皇后之玺”四字。

在行家们眼中,这方小小的“印章”褪去了起初的神秘面纱。这方“印章”的印文,揭露了它的身份——“皇后之玺”。

该是哪位皇后的用玺呢?

这方“皇后之玺”出土的地方,距西汉开国帝刘邦和皇后吕雉合葬的长陵,仅一公里之遥。故考古学家们判断,这很可能就是西汉第一位皇后吕雉的用玺。

这方玺印在它的主人辞世后,就成为长陵中的附葬品——也许是陪葬棺椁中,也许是在陵边的便殿中用于祭祀。从此它就静静地陪伴着它的主人,打发寂寞的光阴,等候末世的劫数。

它离尘出世,看完了刘吕宫廷纷争、吴楚七国之乱,又看见了铁骑绝大漠,蒲桃入玉关,还看见了长门赋幽怨,金屋锁阿娇,然后是昭君出塞,一曲琵琶汉宫秋,紫塞青冢未归人。

终于有一天,不再有钟鸣鼎食。祭祀的袅袅香烟,在别人家的祖庙上飘起。

这就是沧海桑田。

又过了些年,一群乱哄哄的山东农民来到这里,他们拆毁了建筑,掘毁了陵墓,然后放了一把大火。附葬的器物、珍宝,都被这他们带走,这方“皇后之玺”,不知被哪个不识货的家伙,随随便便地扔在水沟里,从此深埋了两千年。

也是偶然,一个过路的孩子,惊醒了它两千年的沉睡。

然而,那又是个离奇的时代,历史上的女主,如武则天、吕雉,甚至于造反的女“贼”陈硕真、唐赛儿等,都被重新加以评价,一种异样的舆论正在营造中。

因此,这方“皇后之玺”的出土,也就被赋予了非同寻常的意义,它被小心翼翼地送到北京,被触摸,被凝视,被回味……

人们感叹:那是个多么遥远而又如此相似的时代啊!

然而历史的大幕终究落下,当尘埃落定后,这方“皇后之玺”回到了它最该去的地方。

今天,它安安静静地躺在陕西历史博物馆里,吸引着两千年后的人们惊异的目光。对于一块经历过沧桑的石头来说,这一切,都已经淡若烟云了。

第三章 毁灭太平的预言——大瘟疫与黄巾之乱 序言

那是一个被预言笼罩的时代。

各种各样的预言,在那个时代里被奉为神示。王莽篡汉,献图谶语言者,就达数十万人,非如此不足以显示天命所归。

东汉的光武帝刘秀,也痴迷于此道,他老人家对各种稀奇古怪的预言图谶,简直到了迷信的地步。当年他起兵造反,就是因为李氏兄弟给他看了“刘氏复起,李氏为辅”的图谶。后来他手握重兵,割据河北,势倾中原,群臣劝他称帝,他却死活不肯——为啥呢?因为他觉得还差道手续,天命未予。亏得老同学强华了解他,编造了个“赤伏符”献上,说是“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刘秀这才觉得功德够圆满了,敢于当皇帝。

当了皇帝后,他仍然迷信不改,和大臣郑兴研究郊祀活动,竟提议遇到难办的问题以“谶”断之,对方受惊不小:老板啊,“谶”这个东西俺没读过,不专业啊!刘老板才不管你专不专业呢,眼睛一瞪:你说不读“谶”,那就是准备和俺作对了?瞧他这话说的!这位郑先生吓得连死的心都有了,赶快辩解:老板您误会了……俺,这个……只是书读得比较少(还没涉及到“谶”这么高深的东西),哪敢反对您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刘秀先生这个上不得台面的爱好,造成了东汉以来谶言流行的局面。

东汉朝以谶言而兴,又因谶言而衰亡。

公元一八三年,也就是东汉灵帝光和六年,一夜之间,京城洛阳和各地官府、寺庙的大门上,都被人用白土涂上了“甲子”二字。这是什么意思呢?许多人茫然不解。次年就是甲子年,难道是有什么变故即将发生?但另有一些人,却一点也不觉得疑惑,因为他们正在到处传播这么一句谶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他们正是“太平道”的信徒。

这些年,皇帝正忙着在后宫里开设商铺,亲自经商营业。还因为他喜欢乘坐毛驴车,导致京城中显贵纷纷效仿,一时毛驴都卖到了马的价钱。更有创意的是,他还给斗犬脑袋戴上“进贤冠”——当然,这也是根据狗的战绩高低而有所区别的,皇帝在这个问题上唯贤是举,狗儿们绝无侥幸获官之嫌。

“进贤冠”本是朝廷中文官的官帽,戴在狗脑袋上,确实有些有辱斯文。不过当时民谣唱到:“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看来配不上这顶帽子的,还不只是狗儿们的脑袋。

朝堂上折冲御辱的人才若此,也就怨不得野心家们蠢蠢欲动了。

第三章 毁灭太平的预言——大瘟疫与黄巾之乱 一、预言笼罩的时代

“太平道”的领袖人物,是张角三兄弟。

张角是冀州巨鹿人(今河北平乡县境),早在此前十多年,他便以帮人治病为手段,私下里传播太平道。他和他的弟子们,广泛活动于青州、徐州、幽州、冀州、荆州、扬州、兖州、豫州等八州,经十多年的活动,竟发展起数十万教众。

他们传播的“太平道”,是个什么东西呢?“太平道”的核心理论,是源自《太平清领书》的《太平经》。早在西汉成帝时期,就有个叫做甘忠可的方士,编写了一部叫做《天官历包元太平经》的书,共十二卷,自称是天帝派遣真人赤精子下界传授给他的,鼓吹汉朝应该改元变号,再次受承天命,以挽救危机。这个创意实在是荒诞不经。所以这位异想天开的甘神仙,被下狱处死。到了汉哀帝时,甘神仙的弟子夏贺良,再次将此书呈上,这回汉哀帝可是相信了,改年号为太初,改帝号为“陈圣刘太平皇帝”,还恢复了前代已废的神祠七百余所,一年内祭神达三万七千次……这样的改革,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于是这位夏贺良先生也遭到了他老师同样的命运。

然而这些思想及其所依托的书籍,都在社会上传播开来。到了东汉,传说中的“神仙”于吉,得到了一百七十卷“神书”,号称是《太平清领书》。在顺帝的时候,由他的弟子献给朝廷,据说张角也从这部书中受到了启发。后人甚至认为,所谓《太平清领书》就是《太平经》。

那是个探索的时代,人们在不断寻求解决社会矛盾的方法,但屡屡的错失,使得那个时代的智者们,走上了向神道寻求帮助的道路,这无疑是方法论的错位。然而即便在这些所谓的神授之书里,仍然有许多东西是立足于现实,反映着现实——因为传播这些思想的人们也是清楚的:无论怎样将精神寄托于神道,一切终归要回到现实中来。

除了前世诸人在虚无思想上的铺垫外,张角还有一个更有利的现实因素。

东汉末年,又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大瘟疫时代。关于瘟疫的起源,据说是源自两汉征讨外族的战争。《汉书》中记载了一名匈奴俘虏的话:“闻汉军当来,匈奴使巫埋羊牛所出诸道及水上以诅军。单于遗天子马裘,常使巫祝之。缚马者,诅军事也。”今人认为,这一记录反映了匈奴用病死的动物,向汉军传播传染病的情况。

在当时西方世界的历史记录中,也对源自于匈奴的疾病有相当篇幅的描述。弗雷德里克·卡特赖特在他的大作《Disease&ory》(中译本为《疾病改变历史》)中称:“公元一世纪末时,一个残忍好战的民族出现了。他们来自蒙古地区,横扫大草原直至欧洲东南。他们从中国以北地区出发,可能是被疾病或饥荒驱使,抑或两者兼而有之,这些骑马的入侵者是匈奴人……匈奴人带来了新的传染病,造成了被历史学家称为‘瘟疫’的一系列疫症的流行。”

在东方,是远征归乡的战士,把来自异域的传染性疾病,带回了本土。而在西方,则是来自东北亚草原的入侵者带来了传染性疾病。从未接触过这些异域病毒的居民,缺乏抗体基因,对此毫无抵御能力,因此大量地染病、死亡。

灵帝时代,中国曾于公元一七一年、一七三年、一七九年、一八二年、一八五年五次爆发流行瘟疫。而在同时代的西方,罗马帝国也正被公元一六四年至一八九年间流行的多场瘟疫所威胁。这一系列疫症,被称作“盖伦医生疫病”。

盖伦医生的名字之所以和这场大瘟疫联系在一起,不仅仅是因为他躲过了这场致命的传染性疾病,还因为他留下了对这场瘟疫的描述。卡特赖特写道:“这种疾病初起的症状是发高烧,嘴和喉咙发炎,口渴异常并且腹泻。盖伦还描述道,到第九天出皮疹,有些是干燥的,有些化了脓。他推测许多病人在出皮疹前就死了。这些地方与雅典的瘟疫有一些相似之处,但无疑疾病源自东方并且使人的皮肤化脓。”一八零年,连罗马皇帝马可·奥略留也在这场瘟疫中死亡。一八九年,这场疾病又一次侵袭罗马城,高峰期一天就死了两千多人。

这一系列几乎同时发生于欧亚大陆两端的致命瘟疫,对东西方的历史进程都造成了重大的影响。卡特赖特对这些瘟疫的评价是:“除了毁灭罗马帝国以外,公元头三个世纪的瘟疫还产生了两个广泛而深远的影响……首先,假如罗马帝国不是在基督教诞生后的一些年中受到无法治愈的疾病的打击,基督教就不能成功地成为一种世界性的力量,也肯定不会成为现在这样的形式。再者,假如医学不是落入基督教会的控制之下,那么从四世纪到十四世纪一千年间的医学史就会完全不一样。”卡特赖特将瘟疫对宗教历史和医学本身的影响联系在了一起。

在东方,这场大瘟疫同样造成了类似的后果。

一方面,这场瘟疫削弱了东汉王朝,并导致异族纷纷进入帝国的疆域填补空隙,从而引起“五胡乱华”的大乱局。这场瘟疫还在此后不断折磨着据有中原的各个王朝,并结合其他动乱因素,使这个疆域广阔的帝国沉默数百年之久,直到唐朝才再一次焕发出勃勃生机。

另一方面,这场致命的瘟疫使得人们无法从现实中得到希望与帮助,转而向宗教信仰寻求解脱,从而导致一系列宗教思想在这片土地上的大发展。各种各样的宗教流派蔓延开来,其宗教领袖中也不乏胸怀天下野望的家伙。

于是,天下变得愈发好玩起来。

张角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他侥幸逃脱了疾病的魔爪,并趁机以医生的身份传播“太平道”的思想。在那样的时代里,能治好病的医生自然是备受人尊敬的,因此张角能在短短十余年间收纳数十万弟子,这绝不是历史的偶然。

早在传道之初,张角便自称“大贤良师”,“奉事黄老道,畜养弟子,跪拜首过,符水咒说以疗病,病者颇愈,百姓信向之”,似乎治病的手段也颇说得过去。他派出自己的八个得意弟子,周游四方传播“太平道”,信徒颇多,甚至宫中的宦官,也有人信奉大贤良师。

张角将自己的徒众分为三十六方,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人,每方由一名渠帅负责统帅,成为地下军事化组织。经过十余年的经营,太平道已经成为一支强大的力量。然而要想改朝换代,仅仅只有力量还不够,还得要有“天命”的眷顾。

《尚书》说得好,“天听自我民听”,所谓“天命”的眷顾,也不过就是舆论导向罢了。按当时流行的“五德始终”学说,汉朝是火德,尚赤色,将取代火德的,则是黄色的土德。因此《太平经》宣扬“赤德气尽,黄德当兴”,“火德销尽,土德当代”。所以张角自以为“黄天”,而《太平经》又以“甲子为初始”,有除旧布新之意,故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为宣传口号。

这个预言,笼罩在中原大地的茫茫苍穹之上。

东晋著名的道士葛洪,给张角的定性是旁门左道——“假托小术,坐在立己,变形易貌,诳眩黎庶,纠合群愚,进不以延年益寿为务,退不以消灾治病为业,遂以招集奸党,称合逆乱。”在他看来,张角既不好好治病,也不研究长生之术,简直是不务正业之至。

然而,葛洪只看见了历史的表象,并没有看见在冥冥中,操纵着历史进程的那些深层因素。他甚至都没有看见,历史正在他身边重演着,只不过是“太平道”变成了“天师道”。

那也是一只看不见的手。

第三章 毁灭太平的预言——大瘟疫与黄巾之乱 二、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太平道”教众,计划于甲子年三月五日(公元一八四年)起事。

为此,教中重要领袖,大方首领马元义,组织荆、扬二州教众数万人,相约到期会聚于邺城举事。他又数次亲入京师,联系内应的宦官中常侍封、徐奉等人,准备至期内外俱起。

然而事机不密,一八四年的二月间,张角的另外一位弟子济南人唐周,向朝廷上书告发此事。东汉政府大惊,迅速行动起来,逮捕并车裂了马元义,并任命钩盾令周斌全权负责调查侦破此案,根据唐周报告提供的线索,周斌在洛阳城捕杀了太平道教众千余人。

东汉朝廷并下令冀州地方官员,追捕张角等人。张角闻讯后,自知事机已泄,只得派人星夜四出,通知各方提前举事。太平教众们头裹黄巾为标识,故被当时人称为“黄巾贼”,也有叫做“蛾贼”的。

于是,在这一年的二月间,中原大地黄巾四起。在“天下大吉”的呼声中,一个长达数百年的乱世即将到来。

张角兄弟三人起事于河北,张角称“天公将军”,张宝称“地公将军”,张梁称“人公将军”。各路黄巾军一时蜂起,焚烧官府,劫掠聚邑,所在州郡失据,长吏逃亡,旬日之间,天下响应,京师震动。安平、甘陵两地的老百姓,甚至把汉朝分封去的诸侯王也抓起来以响应黄巾军。

“太平道”蓄势十余年,一朝爆发,可谓有天崩地裂之势。如果不是内应的中常侍封、徐奉等人已先被捕杀,里应外合之下,东汉王朝恐怕很难再苟延数十年之久。

然而历史是不容假设的。

汉灵帝即位之初,在宦官们的怂恿下,曾大行诛禁,将朝中的清流人士,或者杀害,或者禁锢。这一事件,史称“党锢”,这标志着汉末宦官势力的抬头,也被认为是东汉朝灭亡的预兆。当时的太学生领袖郭泰就说道:“《诗》云:‘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汉室灭矣,但未知瞻鸟爰止,于谁之屋耳!”

奸竖当权,清流止步,汉室是看来是要灭亡了,只是不知道鹿死谁手罢了!

未来那位领袖天下英雄逐鹿的老兄,此时年纪还小,和后来与他在官渡打得死去活来的那位袁绍先生,交情正好。

两个人都是少年,好为游侠,到处惹是生非。人家娶新媳妇,这两个家伙潜入主人园中,半夜里四处大叫:“有偷儿贼!”等闹洞房的人都被他们骗出来之后,这两个家伙就拔出刀子冲进洞房,把人家新媳妇给劫持了。在逃走的途中,慌不择路的袁绍掉进荆棘中,怕疼,不敢挣扎。咱们这位大英雄可真是不得了,就地大呼:“偷儿在此!”追击的人闻声赶来,袁绍大惊,也顾不得疼了,居然一跃而出。于是两个人都顺利逃掉。

大概是因为这事儿,若干年后,他在许昌请大耳贼青梅煮酒,当两个人论及天下英雄时,他会大大咧咧地说:“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

那时候年幼的孙仲谋还没走上历史舞台,也难怪这两个人打破头都想不出第三个英雄是谁,只好互相吹捧,自我陶醉一番了事。

这些都是几十年后的事了。

张角起事的时候,这两位英雄正当壮年,然而境遇大不相同:一个是正规军统帅,家世显赫;另一位却只是个卖草鞋的,虽说顶着中山靖王之后的牌子,可还是掩盖不住穷得丁当响的事实。

眼前的黄巾起事,把汉灵帝气得不行。

为什么呢?

从登基起,宦官们就成天在皇帝耳边说“党人”祸国欺君,可如今呢?在皇帝身边的宦官中,就有“太平道”的内应,更让皇帝生气的是,居然连“十常侍”中也有人参与造反!倒是被他们成天诋毁的“党人”,却没听说有一个参与了“太平道”的。这还了得?

当时的政治力量,分为三股:一股是宦官,一股是外戚,一股是党人。宦官已经证明是靠不住了,外戚虽然相对让皇帝放心些,但靠裙带关系谋来的高位,似乎还不能证明有相应的能力——能用的,就只剩下被禁锢的“党人”了。

所谓“党人”,都是当时一些有名望的清流人士,在朝野之间有很高的号召力。如最重要的“党人”李膺,当时人都以被他接见为荣,称之为“登龙门”;又如张俭,在“党锢”事件发生后,望门投止,四处逃亡,到处都有人肯冒着危险收留他——如孔融一家,竟争着为收留张俭领罪。《后汉书·张俭传》中称:“其所经历,伏重诛者以十数,宗亲并皆殄灭,郡县为之残破”。在当年“党锢”最高潮时,连大名鼎鼎的度辽将军皇甫规,都因没能列名为“党人”,感到相当遗憾。

所以此时,皇甫规的侄儿皇甫嵩乘机向灵帝建议解除党禁,中常侍吕强也说:“党锢久积,人情怨愤,若不赦宥,轻与张角合谋,为变滋大,悔之无救。今请先诛左右贪浊者,大赦党人,料简刺史、二千石能否,则盗无不平矣。”灵帝遂在他们的建议下,诏天下解除党禁。这一决定,受到了天下人的拥护,从客观上为东汉政府平息黄巾起义,奠定了基础。

在解除党禁的之前,东汉政府还诏敕各州郡修备攻守器具,简练器械,于函谷、大谷、广成、伊阙、辕、旋门、孟津、小平津等八个关隘设置都尉,以拱卫京师洛阳。同时皇帝自己掏腰包筹措军费,并以西园厩马补充部队。

虽然已经摇摇欲坠,但东汉政府还远没有腐朽到不堪一击的地步。

第三章 毁灭太平的预言——大瘟疫与黄巾之乱 三、从颍川到冀州

黄巾起义虽然声势浩大,但其力量相当分散,主要集中在冀州、颍川、南阳等三个地区,其他各部也只局限于本地。这就使得东汉政府有可能集中力量,各个击破。

从初期的混乱中回过神来的朝廷,以外戚河南尹何进为大将军,封慎侯,统率左右羽林、五营营士屯于都亭,以拱卫洛阳。

以卢植为北中郎将,北上冀州讨伐张角。

以北地太守,沙场宿将皇甫嵩为左中郎将,与右中郎将朱发五校,并三河骑士及招募精勇四万余人,共同讨伐离洛阳最近,对东汉政权威胁最大的颍川黄巾军波才部。

《后汉书》称皇甫嵩“温恤士卒,甚得众情,每军行顿止,须营幔修立,然后就舍帐。军士皆食,己乃尝饭。吏有因事受赂者,嵩更以钱物赐之,吏怀惭,或至自杀”,可见皇甫嵩是一位很得军心的统帅。

公元一八四年,即东汉灵帝中平元年,四月中,皇甫嵩与朱联合进攻颍川黄巾军。一开始战事并不顺利,朱被波才军击败,皇甫嵩则退保长社。当时汉军兵力薄弱,而波才军声势浩大,皇甫嵩的部下都惶恐不安。

然而黄巾军毕竟缺乏军事经验,随即被皇甫嵩抓住了破绽。他冷静地对部下们说:“战斗的胜负,不在于人数的多少,而在于兵法之奇变。你们看,黄巾军黄巾军虽然士气旺盛,但波才却缺乏军事常识,竟然在草丛旁建立营寨。如果趁月黑风高,半夜里放上一把火,敌军必定惊乱,这时候纵兵出击,必定获胜。”

于是皇甫嵩命令少数部下点燃火炬登城防守,给波才造成汉军主力忙于守城的假象。暗地里,他却组织精兵悄悄绕出包围圈外,纵火大呼,城中部队也击鼓出战,波才军大乱,四散奔走。这时恰逢被时人誉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的骑都尉曹操奉命率军来援,朱也组织残兵合力围堵败逃的黄巾军,波才军被斩首数万人,几乎全军覆没。

这是曹操这位未来的枭雄,第一次面对真实的战争。

东汉朝廷随即以此功封皇甫嵩为都乡侯。而朱却因与宦官有隙,未得封赏。

皇甫嵩、朱乘胜进攻汝南、陈等地的黄巾余部,在阳翟再次击败波才,在西华击败彭脱,其余黄巾余部或投降,或散去,颍川、汝南、陈等三郡都被平定。

皇甫嵩归功于朱,并替他上书求赏,朝廷遂进封朱为西乡侯,迁镇贼中郎将,以皇甫嵩军进讨东郡黄巾,朱军进讨南阳黄巾。八月,皇甫嵩军在仓亭一战中击败黄巾军卜已部,生擒卜已,斩首七千余人,随即奉诏北上驰援冀州战场。

这时,冀州战场上战事并不顺利,东汉王朝虽先后派遣北中郎将卢植、东中郎将董卓指挥这一战场,但没有取得突破性的进展,双方处于僵持中。因此,当皇甫嵩军平定颍川、东郡的黄巾军后,东汉王朝立即将这支主力部队调往冀州,以期打破冀州战场上的僵持局面。

冀州黄巾由张角兄弟亲自统率,有二十万之众,是黄巾军中最为强大的战略性力量。卢植进入冀州后,与张角军连续交战多次,斩首万余人,双方僵持于广宗一带。卢植虽然没有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但牢牢牵制住了这支强大的黄巾军,为其他战场的胜利赢得了时间。

然而以皇甫嵩在颍川的辉煌胜利为参照,东汉王朝仍对卢植不满意,派遣小黄门左丰前往冀州前线视察战况。左右劝卢植贿赂左丰,卢植不肯,于是左丰回朝后,向皇帝说坏话,称张角军易破,只是卢植不肯尽心。朝廷听信了左丰的一面之词,将卢植用囚车征送京师,另派东中郎将陇西董卓替代他指挥冀州战场。然而董卓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随即在下曲阳之战中失利,并因此获罪——不过这次小败仗似乎并没影响到他的政治前途。

这年十月,皇甫嵩率军进入冀州巨鹿郡,与人公将军张梁部对峙于广宗。此时张角已经病死,其部队由他的弟弟张梁率领,这支部队人数众多,精锐勇猛,皇甫嵩力战无功,随即闭门拒战。张梁军多是临时招集起来的老百姓,缺乏与正规军对阵的经验,见皇甫嵩闭门拒战,逐渐松懈下来。

皇甫嵩在夜间组织好部队,于黎明时分驰突张梁军阵地,双方激战到晡时,张梁军支撑不住,大败。汉军阵斩张梁,击杀黄巾军三万余人,另有五万余人被挤入河中淹死,将士家属全部被汉军俘虏,辎重车辆被焚烧三万余辆。汉军破开张角的棺材,将尸体斩首送往洛阳示众。

广宗之战后,皇甫嵩又联合汉军巨鹿太守郭典进攻下曲阳的张宝军,斩杀张宝,俘杀黄巾军十余万人,将战死者的头颅堆积成塔,筑“京观”于下曲阳城南。

皇甫嵩因在平定黄巾军的战事中立下赫赫功劳,被东汉王朝任命为左将军,领冀州牧,加封为槐里侯,食邑八千户。皇甫嵩是个有见识的官僚,他在冀州牧任上,以民不聊生,请朝廷用冀州一年的田租赈济灾民,缓和了社会矛盾,颇得老百姓爱戴。时冀州歌谣唱到:“天下大乱兮市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赖得皇甫兮复安居。”当时,皇甫嵩威震天下。

黄巾起义,敲响了东汉王朝的丧钟,然而统治者们并没有因此而觉悟。

当时海内虚困,而朝政日乱,有识之士纷纷自谋前途,原信都令阎忠游说皇甫嵩道:“难得而易失者,时也;时至不旋踵者,机也。故圣人顺时以动,智者因机以发。今将军遭难得之运,蹈易骇之机,而践运不抚,临机不发,将何以保大名乎?”如今天下大乱,时机难得,皇甫将军您在刀刃上游走,总得有个打算吧?

皇甫嵩:“啊,您说啥?俺不明白……”

阎忠:“天道无亲,百姓与能。今将军受钺于暮春,收功于末冬。兵动若神,谋不再计,摧强易于折枯,消坚甚于汤雪,旬月之间,神兵电扫,封尸刻石,南向以报,威名镇本朝,风声驰海外,虽汤、武之举,未有高将军者也。今身建不赏之功,体兼高人之德,而北面庸主,何以求安乎?”你皇甫将军威震天下,人心拥戴,然而朝廷昏暗,你立此不赏之功,很是危险啊!

皇甫嵩:“俺成天为国事操心,忠心耿耿,有啥危险的?”

阎忠:“那么,俺不妨说得更明白一点……不过你得先保证不出卖俺……想当年,韩信因为刘邦“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而不忍心背叛他,拒绝了蒯通劝他乘刘项对峙之机自立为王,放弃了三分天下的好时机,最后利剑已揣其喉时才后悔不迭。今天你皇甫将军威权重于当年的韩信,而当今皇帝的权势却远不及当年的刘项,正是独树一帜,夺取天下的好时机,可千万不能学韩信啊!”

所以,你应该“崇恩以绥先附,振武以临后服,征冀方之士,动七州之众,羽檄先驰于前,大军响振于后,蹈流漳河,饮马孟津,诛阉官之罪,除群怨之积”。

如此,“虽童儿可使奋拳以致力,女子可使褰裳以用命,况厉熊罴之卒,固迅风之士哉!功业已就,天下已顺,然后请呼上帝,示以天命,混齐六合,南面称制,移宝器于将兴,推亡汉于已坠,实神机之至会,风发之良时也。”

否则,“夫既朽不雕,衰世之朝难佐。若欲辅难佐之朝,雕朽败之木,是犹逆坂走丸,迎流纵掉,岂云易哉?且今竖宦群居,同恶如市,上命不行,权归近习,昏主之下,难以久居,不赏之功,谗人侧目,如不早图,后悔无及。”

简而言之,东汉王朝已经腐朽不堪,难以尽忠辅佐了。如今万事俱备,你皇甫将军应该趁势造反,推翻东汉王朝,取而代之。如果放弃了这个机会,今后是要后悔的!

皇甫嵩吐吐舌头,原来你是要说这个啊!其实俺扫平黄巾,也不是有多大能耐,只是对方实在太差劲而已。俺是个比较传统的人,虽然做出了些成绩,但凭这点成绩就翘尾巴,想要造反,俺觉得还是太轻率了。即便像你说的那样,得罪了朝中的宦官,要被陷害,充其量不过是罢官闲居,就算被害死了也是有好名声的,造反的事儿,俺可是不敢与闻了。

阎忠看他是个榆木疙瘩,实在不开窍,没准还会去检举揭发呢,所以回头就逃走了。他像一颗流星似的从历史的天空中划过,只留下这段精彩的说辞。

次年,边章、韩遂作乱于陇右,这年春天,朝廷遣皇甫嵩镇守长安。

却说皇甫将军先前在冀州讨伐张角时,曾路过邺城,见中常侍赵忠家的房子规格逾制——处级干部居然享受了部级干部的待遇——很看不顺眼,送捷报时顺便就告到朝廷,把人家房子给没收了。另外,张让曾找皇甫嵩要五千万钱作活动经费,他也没给。

他也不想想张让、赵忠是什么人——汉灵帝经常念叨的就是“张常侍是我父,赵常侍是我母”啊!当时他在冀州和张角对阵,朝廷正倚重他,宦官还不大敢生事儿。现在调到长安去了,宦官们就开始报复了。这两个太监向皇帝打小报告,说皇甫嵩连战无功,空耗军费,应该处分。

到了秋天,朝廷把皇甫将军征还京师,原来的封邑八千户,硬生生地扣除了六千户,左将军的印绶也给收回了,待遇又和平冀州黄巾以前一样。

在这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对皇甫嵩来说,功名确实有如梦幻。

汉魏之间的人对皇甫嵩的评价是很高的。魏太尉华歆称:“时人说皇甫嵩之不伐,汝豫之战,归功朱,张角之捷,本之于卢植,收名敛策,而己不有焉。盖功名者,世之所甚重也。诚能不争天下之所甚重,则怨祸不深矣。”

第三章 毁灭太平的预言——大瘟疫与黄巾之乱 四、南阳之战

在皇甫嵩北上冀州的同时,朱也南下南阳讨伐南阳黄巾军。

南阳黄巾军有数万人,其领袖人物是被称为“神上使”的张曼成。中平元年三月间,张曼成率起事的“太平道”教众攻占了南阳郡治所宛城,斩杀了郡守褚贡。然而这支黄巾军并无大志,攻占宛之后坐守孤城一百多天,既不支持近在咫尺的颍川黄巾军波才、彭脱等部,也不积极向四周发展,就这么发愣了一百多天。到六月,缓过气来的东汉王朝发动反攻,南阳太守秦颉率军进攻宛城黄巾军,击杀了张曼成。黄巾余部拥立赵弘为统帅,虽发展到十余万人,但仍仅仅局促于宛城一地,无所作为。朱会同荆州刺史徐等部共一万八千余人,包围宛城,因双方兵力悬殊,从六月攻到八月,一直攻不下来。

朝廷里有人参劾朱,准备换人,多亏司空张温上奏章保他,称:“昔秦用白起,燕用乐毅,皆旷年历载,乃能克敌。”认为他用兵已见成效,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建议继续观察一下。朱在朝廷的催促下,奋力攻城,击杀了赵弘。黄巾军又推举韩忠为首领,继续占据宛城抵抗汉军。

朱在宛城外建立营垒,起土山以临城中,观察动静。汉军虚张声势鸣鼓攻宛城西南,朱自率主力五千人悄悄运动到城东北。黄巾军缺乏军事常识,大部队都集中到西南准备迎击汉军,而东北防守出现了空隙,朱乘虚而入,攻破宛城大城。

韩忠见大城已破,只得率残部退守小城,并向汉军求降。汉军司马张超、荆州刺史徐、南阳太守秦颉等人都同意接受投降,但主将朱认为黄巾军起于内部叛乱,不同于外敌。如果接受投降,就等于纵容了叛乱分子有利就造反,不利也可以投降保命的侥幸思想,必将造成更多的新叛乱,因此拒绝了韩忠的投降。

据守小城的黄巾军见投降无路,只得拼死守城。朱见黄巾军死守不下,遂撤围不攻。韩忠见汉军撤围,率军突出城外准备转移,黄巾军一出城就遭到汉军围攻,被斩首万余人,韩忠本人也被南阳太守秦颉所杀。其余黄巾军见无法突围,又退回城中,推孙夏为首领。

汉军急攻,未来将闻名天下的猛将,现在的小军官司马孙坚,率众先登,攻克城池。孙夏率部溃围而走,汉军追至西鄂精山,又一次大破黄巾军,斩首万余级。

孙坚,字文台,吴郡富春人。十七岁时,其父带他乘船前往钱塘,路遇海盗胡玉等打劫商旅,在岸上分赃。行船恐惧,皆不敢进。孙坚对父亲道“此贼可击,请讨之!”其父大吃一惊,这是你干得了的吗?小孩子家,瞎闹腾什么!见父亲不允,孙坚自行提刀上岸,大呼小叫,东西指麾,盗贼们大吃一惊,以为官军大队来了,纷纷逃散。孙坚追击,斩杀一人。从此,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便声名大显。后又自幕精勇千人,随官军讨平自称“阳明皇帝”的会稽妖贼许昌父子,以勇猛闻名,随即被朝廷授官盐渎丞,进入仕途。此次“黄巾起义”,朱慧眼识人,力请以孙坚为佐军司马,他果然立下赫赫战功。

至此,几支最主要的黄巾军,都被一一扑灭了。为了纪念讨平黄巾的赫赫武功,汉灵帝决定改元中平。

第三章 毁灭太平的预言——大瘟疫与黄巾之乱 五、大耳贼的黄巾时代

黄巾之乱的意义,不仅在于其本身,更在于这次起义在历史上所掀起的滔天巨浪。

中国历史的天空中,因此而增添了许多灿烂的星光。

有那么一位大英雄,据说祖上很了不得,不过到他这一代,已经落魄得不行了。他爹死得早,虽说也曾举孝廉,做过官,不过只混到县令就去世了,没给他们孤儿寡母留下啥家产。

他们母子只能靠“贩履织席”过日子——所以后世有些大不敬的家伙说他是个卖草鞋的,其实这不够准确,因为他还兼卖草席呢!那些空有“四世三公”的家世,却被人贬为“冢中枯骨”的家伙,对此应该汗颜了。

他家东南篱上,有颗桑树高五丈余,远远望去,童童如车盖,据说是家出贵人之相。大英雄小时候,和其他小朋友胡闹,在树下做游戏,大言炎炎道:“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被他叔父听见了,吓一大跳——那可是皇帝的专车啊!免不了敲打他一下,警告道:“汝勿妄语,灭吾门也!”

十五岁那年,他在同郡前辈卢植那里求学,有个同窗好友,叫做公孙瓒,出自辽东望族。他一生事业的起点,就是结识了这个同窗。然而这位大英雄,当时显然不是个读书的料,追求享乐,还颇有点玩物丧志——然而,年轻人,哪个没有荒唐过呢?

他长得有点畸形,手长过膝盖,耳朵也大得离谱——据说眼睛能看到自己的耳朵——所以后来被人送了个绰号“大耳贼”。

大耳贼年轻时,好结交豪杰,当地的恶少都愿意依附他,如嗓门奇大,一声喝断长坂桥下水的杀猪匠张飞。还有一些外地逃犯也跑去入伙,其中有一个山西人,后来混到汉寿亭侯。

说实话,把历史的纪录读来,总让人疑心他们是在道上混——说得小,是提着菜刀收保护费的,说得大,就是土匪了。那时候,他们还不是那些照亮历史天空的璀璨恒星。

这才是真实的而非演义的历史。

中山大商人张世平、苏双经常来他家乡涿郡贩马,为了求个太平,免不得要给这些地头蛇点好处。大耳贼靠着这些好处费,居然纠合起一支小部队来。

黄巾起事后,天下翕然,人们免不了要有个抉择,即便像大耳贼这样的小毛贼,面前也摆着三条路:

第一条,继续当土匪,这是危险性小,但也非常没志向的抉择;

第二条,跟随黄巾军一起造反;

第三条,响应政府的号召,从军击贼。

大耳贼虽然本身就有“贼”的嫌疑,但他向来自认为是汉朝宗室,自然不屑于参加黄巾,于是他就带着自己的小部队去投军讨“贼”,归在校尉邹靖麾下,算是临时工的性质。

大耳贼第一次上阵,是随州军参加的一次野外遭遇战,他身中重创,躲在死尸堆中装死,后被他的死党们找到,用破车拖走,才得幸免。虽然三分曾把姓名标,但大耳贼的第一次,并不像演义中吹的那样辉煌,反倒是狼狈得紧。

好歹平定了黄巾及其余党,朝廷论功,予大耳贼中山安喜尉——这充其量也就是个县团级干部。即便只是个县团级干部,大耳贼当得也并不舒心,没过多久,朝廷就下诏沙汰以军功为长吏者。

恰逢督邮因公事来到县里,谣传说就是为了贬大耳贼的官。大耳贼虽然心气儿颇高,但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他也只得去找汉寿亭侯、杀猪匠这些人凑份子,拎了东西去见督邮,想走走后门,没承想对方竟然连见都不见他。<dfn>w</dfn>

想他盖世英雄,也曾经落魄到这种地步!

大耳贼大怒,召集一帮人,诈称奉上级指示,突入督邮住的政府招待所,把他拖出来,绑在树上一通痛打。然后解下自己的印绶,挂在督邮的颈项上,扬长而去。

这位督邮虽然挨了打,但却拣了个大便宜——打他的要不是汉昭烈帝,就凭他,也配上《三国志》这样的英雄谱?

第三章 毁灭太平的预言——大瘟疫与黄巾之乱 六、未了的余音

虽然冀州、颍川、东郡、南阳等地的黄巾主力纷纷被东汉王朝扑灭,然而黄巾起义所掀起的巨浪,正滚滚而来。

各地叛乱不断。

边章、韩遂起事于陇西。

张修的“五斗米道”起事于巴郡。

中平二年,河北有张牛角、褚飞燕、黄龙、左校、于氐根、张白骑、刘石、左髭文八、平汉大计、司隶缘城、雷公、浮云、白雀、杨凤、于毒、五鹿、李大目、白绕、眭弘、苦蝤等起事,大者二三万人,小者六七千人,张牛角战死后,褚飞燕接替他为诸军之首,改姓张,他就是史书上著名的黑山军帅张燕。

中平四年,蓟中有张纯的反叛,众至十余万。同年,长沙有区星起事,众万余人,后被议郎孙坚讨平,孙坚也因功被封为乌程侯。

中平五年,河西白波谷有黄巾余部郭大等起事,寇太原、河东等地。同年,青州黄巾余部复起,寇掠州县,后发展壮大,号称百万。

这些起义和叛乱,或者成为割据一方的势力,或者为更强者提供了晋身之阶。

中平五年,汉灵帝初置西园八校尉,以宦官蹇硕为统帅,袁绍为中军校尉,曹操为典军校尉,这两人从此成为乱世之枭雄。

中平六年,汉灵帝驾崩,从此汉家权柄落入他人之手,兵戈纷争数十年不止。虽然东汉朝廷在名义上还存在,但历史已经进入我们所熟知的时代。

无数野心家、忠臣、猛士、智者、美人、凡夫、笨蛋将共同给中国的历史谱写一首英雄时代的史诗。

那,将是个多么璀璨迷人的星空啊!

第四章 大鲜卑山在何方?——北魏六镇之乱 序言

那是“五胡乱华”时代,一个真实而血腥的故事。

公元三九五年,占据中原的后燕皇帝慕容垂派太子慕容宝带兵八万北上,进攻鲜卑拓跋部建立的魏国。魏军坚壁清野,避而不战。拓跋率领部落畜产渡过黄河向西撤退,同时利用自己的骑兵优势,派出大量轻骑抄略燕军后路,切断燕军的后勤补给和信息来源。

慕容宝出师时,其父慕容垂已经患病,他非常担心父亲去世后,留在都城中山的兄弟们会趁机夺取帝位,因此并未穷追魏军,而是屯兵黄河岸边,隔三差五地派使者前往中山探病。他的使者被游猎的魏军骑兵捕获,押送到黄河岸边,在魏军的逼迫下,使者大呼:“你父亲已死,快些回去吧!”慕容宝本是庸才,这次出师纯粹是为了镀金,在军中取得声誉,故浑不把胜负看在眼中,既然求战不得,便索性向远在中原的根据地中山退去。

当时黄河尚未冰封,慕容宝满以为魏军无法涉水追来,没有急行军以尽快脱离危险,还拒绝了手下加强警戒的建议。被他勉强派出担任后卫的燕军也大大咧咧,根本没有派出侦察部队,而是放任手下到处打猎。

然而,苍天不佑慕容,就在燕军撤退的那几天,来自北方的寒流袭击了黄河沿岸,一夜之间大河封冻,天地间一片肃杀。拓跋率两万精锐骑兵立即衔尾急追。就在燕军退到参合陂(今内蒙古凉城西)的那天夜里,魏军骑兵追上了这群可怜人。魏军乘着暗夜的掩护,完成了战术展开。当黎明到来时,毫无防备的燕军将士惊诧地发现,身边的山头上全是黑压压的北魏骑兵……燕军很快就崩溃了,当场战死数万人,另有四五万人被魏军俘虏,只有庸碌无能的主帅慕容宝等少数人逃脱。野蛮的拓跋,下令将这四五万俘虏全部坑杀。

慕容宝仓皇逃回,这个败家子没出息到了家,为雪战败之耻,竟极力建议他久病的父亲千里远征,替他报仇。慕容垂身边重臣也认为,如果不以一战挫其锐气,拓跋将愈发轻视咱们的太子爷,将来太子即位后,他定会对燕国有觊觎之心。

次年,在他们的怂恿下,身为十六国名将之一的后燕老皇帝,七十一岁的慕容垂,抱病亲自远征北魏,老英雄果然不同凡响,指挥燕军于平城战役重挫魏军。燕军路经参合陂,只见旧战场上战死者的骸骨无人掩埋,堆积如山。燕军战士们纷纷在遗骸中寻找自己的亲人,死者父兄一时号哭,全军都沉浸在悲痛中。慕容垂设礼祭悼,感伤羞愧交集,竟至呕血,终于在回师路上死于上谷郡的沮阳。慕容垂是鲜卑慕容部最后一个堪称为英雄的人物,这尊战神倒下后,再没有人能够阻止拓跋开创北朝的步伐。

从此,北中国成为年轻的拓跋一个人的舞台,他寂寞地独舞,用鲜血浇灌起一个庞大的北魏王朝。然而,望气者以为戾气太重,上干天和,是子孙不得善终之相。

第四章 大鲜卑山在何方?——北魏六镇之乱 一、迷失的民族

许多古老的民族都有自己的圣山。

古东胡为匈奴冒顿单于所破,孑孓走保乌丸山者,称为“乌丸”,走保大鲜卑山者,称为“鲜卑”。后“五胡乱华”时,鲜卑拓跋部坐大,遣人求其山而铭之,告祭列祖,《魏书》中载其铭文。

一千五百余年后,今人在大兴安岭北段顶巅东侧,呼伦贝尔盟鄂伦春自治旗首府阿里河镇西北十公里处,当地人称作“嘎仙洞”的山洞里,发现了这一铭文碑。由此我们才可以确认,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大鲜卑山”。

来自大鲜卑山的鲜卑族人,曾在中国历史上抒写过宏伟的篇章。

汉魏以来,由于内地无休止的瘟疫与征战,人口大为减少,各边疆民族纷纷涌入富庶的中原,逐渐与汉民族融合,这个过程持续了数百年之久。其中最著名的是匈奴、鲜卑、氐、羯、羌这五个种族,所以史称“五胡乱华”。在这数百年的融合过程中,有数不清的种族屠杀,对异族的侮辱与蹂躏,野蛮的奴役与摧残。

历史滚滚而来,将一切劫数已尽的家伙无情地碾压在它的车轮之下,用尽奇技淫巧将他们或馨香或腐臭的骨肉血脉糅合在一起,放进中原这个大坛子里酝酿,生息,千百年后,就成了你我这帮人——所以我们当中免不了会有冒顿这样的冷血,也少不了宋襄公那样的书呆子。

鲜卑族就是“五胡”中的一支,其中著名的有段部、宇文部、慕容部、拓跋部等,他们先后建立过前燕、后燕、南燕、北燕、西燕、西秦、南凉、代、北魏等王国或王朝。拓跋部是鲜卑中比较后起的一支,他们兴起的时候,连慕容部的戏份都快唱完了,更早一些出道的段部、宇文部更是不知道猫到哪里去了,只留下几个孑孓的种子还孤魂野鬼似的在历史的角落里游逛——然而我们尽可放心,将来还会有他们的戏份,只是不再以这些部落的名称出现了。其中的佼佼者,如北周的创始人宇文泰,号称出自宇文别部的契丹族人等,还要在中国历史的舞台继续上演大戏。

拓跋魏的前身是拓跋什翼健的代国,后来被前秦的苻坚大帝所灭。据以八卦出名的《晋书》说,苻坚俘虏了什翼健先生后,认为他出自荒俗,缺乏教养,评价不是很高,然后——很有创意地把什翼健先生送进太学,专攻礼数,据说大帝本人还亲自去太学考究什翼健先生的学业。

苻坚在汉人王猛的帮助下,极力进行汉化改革和对外扩张,这个兼有着汉族睿智与胡族蛮勇的西陲小邦,曾一度统一了北方,建立起辉煌的前秦大帝国。可是北中国的统一是短暂的,随着前秦在淝水之战中的惨败,它又一次陷入大分裂。

拓跋是什翼健的孙子,他收集流散的部落,趁着中原天下大乱群雄逐鹿之机,在祖宗故土上重新建立起一个疆域之广袤远超过代国的强大王朝——北魏,他就是北魏开国之君道武帝。北魏王朝足足用了三代人的时间,到太武帝拓跋焘时,才扫平割据称雄的北燕、北凉和赫连夏,完成了对北中国的统一。

而差不多同一时代,南方的刘裕,也削平群雄,开创了南朝。

从此,中国历史进入南北朝时期。

这期间,两条腿的南朝步兵,一过黄、淮进入平原,就被六条腿的北朝骑兵欺负;而骑兵偶尔南下临江,也被南方炎热的气候和复杂的河曲地形折腾得头晕眼花,被轻步兵打游击也是难受的事儿。

双方只好承认在疆场上各有长短,一时似乎决不出胜负。

于是斗争形式改为互相瞧不起,你称我为“岛夷”,我骂你是“索虏”。连外交使节友好出访,也想方设法要让人家出洋相,就是口头上占点便宜也觉得是国家的光荣。

这期间,南朝走马灯似的换王朝,而北朝走马灯似的宰皇帝。这样的时代持续了一百多年,这一百多年是所有皇帝家庭的噩梦。

北魏从道武帝开始到灭亡,前后不到一个半世纪,即便算上东西魏的那几个傀儡皇帝,老拓跋家统治北中国的时间也不过一百七十一年。在这一百七十一年中,老拓跋家先后为中国历史贡献了大小皇帝十八名,算是个皇帝专业户。这十八名皇帝中,有十三名属于凶死,被宰概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二,年龄最大的也不过活到四十五岁。有个别皇帝临死前精神崩溃,居然求菩萨保佑下辈子千万别干皇帝这个高危职业。

这个以杀伐为基础建立起来的帝国,其统治是那么的脆弱!

在那个时代的北中国,民族矛盾相当尖锐。终北魏一朝,胡汉之争不已,作为统治者的鲜卑贵族拓跋氏,一直在“胡化还是汉化”的两难选择中走钢丝。

公元四九三年夏,深受汉文化熏陶的北魏孝文帝拓跋宏,以南征为名,迁都洛阳,并大行改革,企图以个人意志和国家强权来推动代北鲜卑部落的汉化进程。

首先,孝文帝对官制进行了改革。他任用王肃参考魏晋南朝的制度,对本朝原有的官职名称、礼仪和法律进行改革,使北魏政权组织进一步汉化。在任用官吏时,他不再拘泥于部落时代的血缘官制,而是汲取中原大一统王朝的统治经验,以是否贤能为臧否的标准。其次,孝文帝下令禁胡服、断北语、改姓氏。

此前北魏的朝廷上向来是南腔北调,胡汉杂用,在定都洛阳后,孝文帝下诏宣布不得以北俗之语用于朝廷,若有违犯,免其官职。在具体实行上,要求三十岁以下官员在朝廷上必须改用汉语讲话,三十岁以上难以改口的,可以适当放宽。

原来北方胡族人多为复姓,如拓跋、独孤、步六孤等,孝文帝下令把胡族复姓改为音意相近或有渊源的单音汉姓,如将拓跋氏改为元氏,独孤氏改为刘氏,步六孤改为陆氏等,同时规定南迁的鲜卑人以洛阳为籍贯,死后也不得还葬平城,而是葬于洛阳北邙山。

孝文帝还厘定族姓,为鲜卑族姓建立门阀制度。元氏为皇族,等级最高,其余的穆、陆、贺、楼、于、稽、尉等鲜卑大姓,均与汉族大姓相当,并带头推动胡汉贵族通婚,缓和了民族矛盾。

孝文帝这一系列改革,确实取得了预期的效果,迁入中原的代北部落,在形式上迅速汉化。然而,孝文帝的改革,并没有取得一劳永逸的结果——要让一个古老的种族彻底改变自己的风俗习惯和生活方式,绝不是一件易事。完成形式上的改造容易,但要从文化上彻底改变一个民族,仅靠一代人的努力是不够的。

在今后的岁月中,来自大鲜卑山与黄河的血脉和文化,还将不断地冲突、折中、交融……无数猛士效命于沙场之上,无数智者运筹于帷幄之中,为冥冥中的的劫数燃尽生命之烛。

那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

这个来自大鲜卑山的种族,因为偶然的风云际会,挟着漫天风雪来到了祖祖辈辈神往梦寐的中原,并成为那里的主人。然而繁华并不意味着幸福,他们得到了中原,却失去了自己。当漫天尘埃落定,他们也被湮没在厚厚的黄土之下,空留下一段传奇故事。

从此,中国历史上再没见过鲜卑人。唉,寂寞的胡笳声中,大鲜卑山在何方?

第四章 大鲜卑山在何方?——北魏六镇之乱 二、北魏的衰亡

孝文帝的改革,推动了北方胡族的汉化进程,促进了北方各民族的融合,为此后隋唐等统一王朝的建立奠定了基础。然而,这些改革虽然遗泽于后世,却因为对当时社会触动太大,不能为那个时代的普通人所接受。智者的悲哀,就在于他有比常人更锐利的眼光,能洞察更深邃的历史与未来——而他身边的人却看不见。所以智者注定是寂寞的。

孝文帝就是这么一个寂寞的改革者。在他的时代里,各种明里暗里的反对声,此起彼伏,连他自己的亲儿子也反对他的改革,以至于父子相残。公元四九九年,孝文帝亲率大军抵御南齐大将陈显达的进攻,虽然取得了胜利,但这位伟大的改革家也在回师途中病死。半途中的改革戛然而止,又一个乱世开始了。

孝文帝死后,其子元恪继位,是为宣武帝。

宣武帝继位时,年仅十岁,外戚高肇专权,为巩固宣武帝的帝位,他大肆屠杀宗室诸王。孝文帝的几个兄弟如咸阳王元禧、北海王元详、彭城王元勰等都被杀死,北魏统治阶层内部开始出现裂痕。

公元五一五年,宣武帝死,由其子元诩继位,是为孝明帝。孝明帝继位时比他爹还小,年仅六岁。元氏宗室诸王在任城王元澄的策划下,谋杀了权臣高肇,由孝明帝的母亲太后胡氏临朝听政。胡太后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荒淫女主,死后追谥为“灵”,故史书上又称为“灵太后”,在她当政期间,北魏国力迅速衰退。

公元五二零年,灵太后被她的妹夫元叉和宦官刘腾幽禁。然而元叉、刘腾更不像话,他们贪污腐化,贿赂公行,被时人比之为秦朝的赵高。元叉、刘腾专权四年倒台,灵太后又重出临朝听政,洛阳城如走马灯似的变换着主人。

当时元晖为吏部尚书,公开卖官,大郡主官可卖到两千匹绢,小一点的郡值一千匹,最差的也能卖到五百匹。元晖的生意做得太好,连吏部都被时人称作“市曹”——卖官的农贸市场。因为供不应求,所以吏部加快了地方官吏的更换速度,逼得官老爷们一到地方上就拼命捞钱——动作慢了就有收不回成本的危险。

有位宗室元诞先生,在齐州任刺史,颇有些不务正业。一日他问外出采药归来的和尚:“外面有什么消息啊?”和尚是出家人,不敢打诳语:“都说您很贪,希望您早点被朝廷撤换掉……”元诞先生大感不平:“其实俺是很本分的啊……齐州有七万户居民,我就任以来,平均一户还没有刮到三十文钱,怎么能算是贪呢?”

这话说得也是,朝中还有人号称是“饿虎将军”、“饥鹰侍中”呢,他元诞一个小小的州刺史,能贪得了多少?

河间王元琛据说是当时京城最有钱的人,家里吃饭的家伙都是来自西域的进口货,连马槽都是银做的。这个家伙可能是太有钱,所以觉得人生没有了追求,只好对人感叹道:“不恨我没见到石崇,只恨石崇见不到我!”石崇是谁呢?西晋超级富翁PK赛的冠军得主。

然而社会财富总是有限的,当它过分集中到一部分人手中,就会造成另一部分人的极度穷乏。

每当乱世到来之前,连老天爷也会赶来凑热闹。那些年里,水灾、旱灾、瘟疫、地震,年年不止,人民流离死亡,到处发生叛乱和起义。

粗略地翻翻书,二十年间竟有大的叛乱七次之多:

景明三年,鲁阳蛮民起事;

正始三年,秦州羌人吕苟儿起事,众达十余万人;

永平三年,秦州沙门刘光秀起事;

永平四年,汾州山胡刘龙驹起事;

延昌三年,幽州沙门刘僧绍起事;

延昌四年,冀州沙门法庆起事;

正光二年,东益州、南秦州氐民起事。

其中规模最大的,是沙门法庆的在冀州发动的叛乱。法庆鼓励杀人,提出杀一人称为一住菩萨,杀十人称为十住菩萨,他的部队很特别,不但杀官杀民,就连龙王庙也不肯放过——他本人出身和尚,又娶了尼姑惠晖做老婆,照理说算是佛缘深厚了,可他偏偏就喜欢“屠灭寺舍,斩戮僧尼,焚烧经像”——据说这叫做“新佛出世,除去众魔”。

这些叛乱和起义,虽都被北魏王朝次第平定,但它们揭开了乱世的序曲。

第四章 大鲜卑山在何方?——北魏六镇之乱 三、塞上六镇

真正终结北魏王朝的,是来自塞上的“六镇之乱”。

所谓“六镇”,是指北魏在北方边境上设立六个军镇,它们分别是位于今内蒙古五原西北的沃野镇,位于今内蒙古包头北的怀朔镇、位于今内蒙古武川的武川镇、位于武川东北的抚冥镇、位于今内蒙古兴和西北的柔玄镇、位于今河北张家口北的怀荒镇。

北魏初年,由于北方的柔然强大,经常南下骚扰北魏边境,所以从明元帝时代起,就在边境线修筑了东起赤城,西至五原长达二千余里的长城。到太武帝时代,又在长城要害之处设立了六镇等一系列军镇,以拱卫首都平城。由于当时的六镇负有拱卫首都的重任,故得到北魏统治者的特别重视,出任镇将的,都是朝廷亲贵,配属的军官也都是鲜卑贵族,不仅享受极其优厚的待遇,而且升迁的机会也很多,贵族子弟都愿意到六镇去从军。

然而自太武帝拓跋焘击破柔然后,原为防范柔然而建立的边镇失去了假想敌,军事地位一落千丈。到孝文帝时北魏王朝迁都洛阳,六镇就连拱卫首都的职能也丧失了,再得不到朝廷的重视。

北魏的军队有两种,一种为鲜卑兵,一种为非鲜卑兵,而以鲜卑兵为主力,六镇的将校士卒,即多由开国的所谓“九十九姓”部落之后担当。由于朝廷给予特殊照顾,在边镇上从军的鲜卑将士,并不因为军籍而影响将来的仕宦,甚至还视从军六镇为当官的捷径,往往以去边镇从军为荣。除鲜卑贵胄而外,高车族人也在六镇兵中占有重要地位,高车又称敕勒,著名的北朝民歌《敕勒歌》就是高车人斛律金所作。

这是六镇早期的成分构成。

到孝文帝迁都后,六镇成为北魏王朝的弃儿,从当年的高高在上,变成了如今的鸡肋。前往六镇从军的,不再是当年的贵胄子弟,而是一群群的犯人,朝廷的照顾性政策也被取消。边镇上普通将士的社会地位日渐低下,被镇将当成厮养奴隶一般。

这就很让六镇将士们不平了。然而还有更不平的。当时的政坛,讲究的是出身家世。让六镇将士感到委屈的是,本来同出一族,留在京城的支脉就保留了贵族大姓的地位,而戍守边疆的就“为清途所隔”,连入朝当官的资格都给取消了。

有人上书朝廷,“求铨别选格,排抑武人,不使预在清品”,也就是说,要把武人彻底从做官门第中剔出。这一提议导致在京的羽林、虎贲大为愤怒,聚集近千人,捣毁其家,朝廷也不敢过问。

对此,史书称为“识者知魏之将乱矣”。

有位来自怀朔镇的小邮递员高欢,适在洛阳,目睹了这一次暴乱。他回家后便倾家财结交豪杰,亲人故旧怪而问之,他答道:“吾至洛阳,宿卫羽林相率焚领军张彝宅,朝廷惧其乱而不问。为政若此,事可知也。财物岂可常守邪?”

此外,孝文帝的汉化改革之风,也远没有吹到六镇来,这里仍然保持着原有的胡族风格,对洛阳的汉化改革保持着根深蒂固的仇视与偏见。这就使得未来的动乱,不仅仅是是一次自下而上的革命,更是一次胡汉文化的剧烈冲突。

尽管矛盾已经根深蒂固,然而动乱的发生还是有些偶然。

公元五二三年,北魏孝明帝正光四年的二月,柔然发生了严重的灾荒,向北魏请求援助未得到满足,其可汗阿那瑰遂率三十万部众攻入怀荒等镇,在遭到北魏反击后退走,掳走军民两千余人,牲畜数十万头。北魏铠曹参军于谨率二千骑兵尾追,至郁对原,屡破柔然,是这次反击中难得的胜利。

于谨,字思敬,小名巨弥,北魏名臣于栗之后。其先世均为北魏镇边将帅,曾祖于婆为怀荒镇将,祖父于安定为平凉郡守、高平郡将,父亲于提为陇西郡守,荏平县伯。于谨“性沉深,有识量”,略窥经史,尤好《孙子兵法》。他年轻时眼界颇高,隐居不仕,有人相劝,他却道:“州郡之职,昔人所鄙,台鼎之位,须待时来。吾所以优游郡邑,聊以卒岁耳。”后来他得到太宰元穆的赏识,许为王佐之才,从此进入仕途。

这次柔然入侵,北魏以尚书令李崇、于谨的东家元纂为统帅,动员了十万骑兵反击。李崇苦追了三千里地,一无所获,只有于谨与柔然前后十七战,取得了一些战果,还算是差强人意。目前他还是个小人物,但未来将是那个时代最耀眼的将星之一。

北魏边镇民众遭此劫掠,无以为生,只得求怀荒镇将武卫将军于景开仓放粮赈济。于景是于谨的同族前辈,然而却没有他那个后辈的运道和头脑,他拒绝放粮赈济,被愤怒的军民杀死。

随后,匈奴人破六韩拔陵也在沃野镇的高阙戍聚众发动起义,杀死镇将,改元真王,得到诸镇胡汉军民纷纷响应。破六韩拔陵举兵后,向南方进军,并派遣别将鲜卑人卫可孤围攻武川和怀朔两镇。

这一次貌似寻常的分兵,直接影响了中国历史的格局。未来的几十年中,怀朔镇将为中国历史贡献东魏、北齐两个王朝,还通过“侯景之乱”改写了南朝的历史,决定了梁、陈两个王朝的盛衰;武川镇就更不得了,西魏、北周、隋、唐都出自武川——想想看,没有隋唐的中国历史,该是个什么样子?

破六韩拔陵这次分兵,将北魏拓跋氏的天下送到了怀朔、武川手里。

一时间,英雄鹊起。

第四章 大鲜卑山在何方?——北魏六镇之乱 四、怀朔武川

然而,当事人卫可孤先生,并不知道他手上把握着那么多个王朝的兴废。他只知道,这个怀朔镇是块难啃的硬骨头,重重围攻之下竟经年不克。怀朔镇镇将杨钧,在历史上不是个知名的人物,但他手下那些将校,却多在二十四史中有自己的列传——也就是说,假以时日,这帮人都是些了不得的角色。

当时最出名的,是尖山人贺拔度拔和他的三个儿子贺拔允、贺拔胜、贺拔岳。杨钧以贺拔度拔为统军,其三子为军主,拼死抵抗卫可孤。卫可孤虽然兵力强大,一时倒也攻不下怀朔镇,双方僵持到次年四月,怀朔镇处境危急,杨钧遂派贺拔胜帅勇士十余人夜间突围求援。贺拔胜好不容易找到朝廷派来平定破六韩拔陵起义的临淮王元彧,才发现王爷胆子小,一路上正磨蹭着呢。经他一番苦劝,王爷总算许诺出兵援助——但一直到怀朔镇陷落,也没看见援军的一兵一卒。

贺拔胜得到临淮王的许诺后,重新杀回被重重围困的怀朔镇。杨钧立马又派他突围去武川察看情况。当时武川已经陷落,贺拔胜把这个坏消息带回怀朔后,怀朔镇人心沮丧,随即也被卫可孤攻陷,贺拔度拔父子四人被卫可孤俘虏。大部分军民被编入起义军中,如后来作《敕勒歌》的怀朔镇军主高车人斛律金,就被破六韩拔陵封为王。一部分人逃散,如省事司马子如、外兵史侯景、刘贵等人逃到山西秀荣,投靠了当地契胡酋长尔朱荣;前邮递员高欢则和他的几个死党,投奔起事于上谷的杜洛周军。

被卫可孤俘虏的贺拔度拔父子四人,与武川人宇文肱纠合同乡豪杰,趁其不备,袭杀了卫可孤。贺拔度拔不久即在与高车部落的战斗中阵亡,贺拔胜等人归附了广阳王元渊,宇文肱则辗转投靠了鲜于修礼。

五月间,临淮王元彧与破六韩拔陵会战于五原,战败;安北将军李叔仁也在白道吃了败仗,一时间破六韩拔陵声势大振。北魏改以老将李崇为北讨大都督。然而李崇也不能力挽危局,七月间,他手下大将崔暹再度在白道遭破六韩拔陵击败,塞外高车东西两部落也纷纷叛离北魏,归附破六韩拔陵。北魏罢李崇官,改以广阳王元渊为统帅。

元渊也没什么好主意,只好躲在广阳城里和破六韩拔陵相持。参军于谨献计,认为当前盗贼蜂起,不是仅凭武力可以镇压完的,建议采取怀柔政策,对起义者予以招降。于谨祖上世为北边镇将,故熟悉胡汉风俗,兼通各族语言,他单骑来到叛离的西部高车部落,游说其酋长乜列河。在他的劝说下,乜列河同意率部落三万余户南下投降元渊。

元渊本拟亲自率兵北上折敷岭迎接南来的乜列河部落,但足智多谋的于谨阻止了他,他还有更高明的计划。于谨估计,乜列河的南逃,必将引起破六韩拔陵的愤怒,他一定会派兵追击,因此魏军大可以乜列河为诱饵,设一个捕鼠夹子给破六韩拔陵钻。果然,破六韩拔陵闻知西部高车归服北魏后,引兵要击南下途中的乜列河部落,被元渊、于谨的伏兵打得大败。

柔然头兵可汗阿那瑰也率军帮助北魏王朝,大败破六韩拔陵,击杀其大将孔雀等人。破六韩拔陵屡遭败绩,为躲避柔然的攻击,南下欲渡黄河,元渊率众堵截,前后招降二十万人,破六韩拔陵本人战死,这次起义就此失败。

然而北魏并没有处理好这二十万降众,只是随随便便将他们分散安置于冀、定、瀛三州就食。冀、定、瀛三州,历来是世家豪族集中的地区,本没有这二十万降众容身之处。加之这里本就连年灾荒,人民饥馑,突然涌入二十多万人,社会矛盾就更趋激化。北魏王朝对投降者处置失宜,导致新的起义又迅速爆发。

第四章 大鲜卑山在何方?——北魏六镇之乱 五、天下大乱

公元五二五年,北魏孝昌元年。八月,柔玄镇兵杜洛周率六镇军民在上谷起义,沿用破六韩拔陵的“真王”年号,迅速发展到十多万人。次年一月,怀朔镇兵丁零人鲜于修礼也在定州左人城起义,改元“鲁兴”,也发展到十多万人。这两支义军在河北相互呼应,很快就占领了许多州县。

七个月后,鲜于修礼被手下将领元洪业斩杀,元洪业随即又被另一员大将葛荣所杀,这支军队遂落入葛荣之手。葛荣原是怀朔镇军官,他接手鲜于修礼军后,北上进军瀛洲。九月中,葛荣以轻骑偷袭,在白牛逻击杀了北魏大将章武王元融。他随即自称天子,建立国号“齐”,改元“广安”。

元融的战死,吓得在镇压破六韩拔陵起义中立有殊功的广阳王元渊停军不进,遭到朝廷的猜忌,怀疑他要谋反。他的谋主于谨甚至莫名其妙地被朝廷悬赏通缉。为了辟谣,于谨亲自前往京城洛阳向胡太后解释,他一走,元渊就晕菜了。他驻军定州,定州刺史杨津怀疑他要造反,连他手下的人也信不过他,群起驱逐,于是这位广阳王爷只得离军出逃——慌不择路中,竟然在博陵地界上被冤家葛荣的游骑俘虏,瞧他这倒霉的!葛荣手下原本都是破六韩拔陵的降众,元渊对他们曾有些恩惠,因此有不少人喜欢他。葛荣自己这个老大的地位本来有点名不正言不顺,此时难免更有些惴惴不安,索性杀掉了元渊。也有传说称王爷是主动投敌的,所以朝廷把他的家眷都扣了起来。

元渊死后,北魏朝廷中就更没有像样的将才能够制住葛荣了。葛荣日渐骄傲,五二八年,他竟然袭杀了友军主帅杜洛周,吞并了杜的部队,部众号称百万。

葛荣虽然有着强大的军事实力,但在对胡汉矛盾的处理上,他也犯头疼。在其部队中,普遍存在着鲜卑人“欺汉儿”的现象,攻克城池后,还习惯于搞屠杀,保持着野蛮的胡族风气。因此他虽然纵横河北,但得不到汉族世家豪强的支持,始终没能建立起自己的根据地。

却说怀朔镇被卫可孤攻破后,镇中豪杰四散,出过远门见过世面的前邮递员高欢先生,逃走投靠了杜洛周。

高欢,字贺六浑,其汉名“欢”,即来自胡字“贺六浑”的音转。这是当时起自胡族底层,有胡汉双名者的常例——小时候爹妈胡乱取一个贱名给大家伙儿叫,以后出息了,有追求了,就觉得用胡族名字不体面,要改汉名。有的家伙偷懒,就据胡名随便找个音近的汉字换上,如北齐高欢之小字“贺六浑”,北燕冯拔之小字“莫里伐”等,高欢的死对头宇文泰,小字叫做“黑獭”,也以其音相近,取汉名“泰”。虽然有了文雅的汉名,但敌人常常不认账,战场上每以对方的胡族小名呼之,以表示侮辱。如邙山之战中高欢将彭乐追杀宇文泰不得,回报高欢称:“黑獭漏刃,破胆矣!”又如同一战中,贺拔胜率十三骑狂撵高欢,一路上大呼小叫:“贺六浑,贺拔破胡必杀汝!”都是此类。

高欢祖籍渤海,其祖父高谧在北魏朝中官至侍御史,因犯法被迁往怀朔镇。到他已历三代,虽然有汉人血统,但在习俗上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鲜卑人了。其家居白道之南,经常闹妖怪,“数有赤光紫气之异”,邻居都劝他父亲高树搬家,高树不肯,大大咧咧地说谁知道这不是吉兆呢?居之自若。高欢刚出生,他母亲韩氏就去世了,高树只好把他寄养在亲戚尉景家里。

高欢年轻时穷得丁当响,可是长得帅,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口闪亮的大白牙。某日在城上执勤时,被大姓匹娄家的女儿昭君看上了。丫头她爹匹娄内干本不情愿把女儿嫁给高欢,但耐不住昭君死磨硬缠,勉强从了。内干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嫁给段荣、二女儿嫁给窦泰、三女儿嫁给高欢——这个是最穷的。高欢娶了昭君后,才有了马,为镇上队主,后来又转为函使,干的是相当于今天邮递员的活,经常在怀朔与洛阳之间往来递送公文。这一行他干了六年,但仍然只是个小邮递员,在当时没有任何社会地位。偶尔收邮件的单位主管高兴了,也会请他吃肉。因为吃肉,还曾引出过一场风波。一次令史麻祥赏他肉吃,高欢不习惯站着吃(恐怕他也不知道洛阳城里还有这样的规矩),坐下就大嚼。麻祥大怒,认为这是不尊重他,就把咱们未来的北齐神武皇帝拖出去打了四十大板。

在怀朔镇上,高欢有几个至交好友,如鲜卑人段荣、窦泰,羯人侯景,匈奴人刘贵,户曹使孙腾以及司马子如、贾显智等人。他们后来都成为高欢父子建立的东魏、北齐政权的支柱。

怀朔镇被攻破后,高欢投奔了上谷的杜洛周起义军,但他对杜的行事很不齿,暗地里和他的死党尉景、段荣、蔡俊等人策划谋杀杜洛周。然而高欢的计划败露,这帮人只得仓皇出逃,杜洛周派骑兵紧追不舍。高夫人昭君跟着先生逃亡,抱负着一儿一女,骑着一头牛混在这支逃亡队伍中。然而小孩子不知道体谅大人的难处,逃亡路上,高家大公子高澄闹别扭,无数次地从牛上掉下来。他爹爹又气又急,在多次警告无效后,竟弯弓搭箭要射死他。这可把他妈妈吓坏了,只得呼叫孩子他姨爹段荣帮忙。段荣跳下马来,把孩子拎上自己的坐骑,高欢这才作罢。这一幕,和当年汉高祖刘邦逃难时,把儿子汉惠帝、女儿鲁元公主推到车下去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英雄气概。

高欢先逃到葛荣那里,呆了一段时间,觉得葛荣也不是他理想中的领导,又溜走了。放眼天下,像样点的英雄好汉似乎只剩下秀荣的契胡酋长尔朱荣。于是高欢不远千里,逃到秀荣去投靠尔朱荣先生。此时,他的铁杆哥们儿刘贵等人已经在尔朱荣那里混得很不错了,他们向尔朱荣极力推荐高欢,差点把他的本事吹到天上去。因为这帮人的吹嘘,尔朱荣对高欢也很有点好奇。

所以高欢一到秀荣,尔朱荣先生就亲自接见他。然而此刻的高欢,刚经历了一路劳顿,又担惊受怕,蓬头垢面,憔悴得要死,没有引起尔朱荣的兴趣,《北齐书》上说是:“先是,刘贵事荣,盛言神武美,至是始得见,以憔悴故,未之奇也。”

刘贵既然已经把牛吹到那个份上了,自然不能不负点责。他自掏腰包给高欢置办了新行头,再次引他去见尔朱荣先生。这次,尔朱荣决定在马厩里面试高欢,题目是给一匹脾气暴躁的烈马修毛。高欢大拍马屁,把作为道具的马服侍得舒舒服服,既不踢人也不咬人,全身放松让神武皇帝轻轻松松地完成了任务。修完毛后,高欢起身道:“御恶人亦如此马矣。”尔朱荣一听,嗯,这话说得有点味道了,要不咱们找个没人的地方细聊?于是两个人跑到尔朱荣的卧室讲悄悄话,高欢道:“听说你有十二山谷的马,色别为群。你蓄养这么多马,准备干啥?”尔朱荣:“我这个人天生低调,不喜欢张扬……要不你说说看?”于是高欢就说开了:“俺觉着你是想造反。方今天子愚弱,太后淫乱,孽宠擅命,朝政不行。以明公之雄武,乘时奋发,以清君侧为名,霸业可举鞭而定。你看俺说得对不对?”

尔朱荣:“嘿嘿……看来咱们可以谈点更深层次的问题了!”于是两个人从中午聊到半夜,极为投机。从此尔朱荣以高欢为亲信都督,每每参预重大军事谋划。

此时,京城洛阳发生了重大变故。

随着魏孝明帝的日渐长大,他和其母亲,执掌朝政的灵太后胡氏,围绕着最高权力的归属,发生了一系列争执,双方的矛盾逐渐发展到了无可调和的地步。史书称:“魏灵太后再临朝以来,嬖幸用事,政事纵弛,威恩不立,盗贼蜂起,封疆日蹙。魏肃宗年浸长,太后自以所为不谨,恐左右闻之于帝,凡帝所爱信者,太后辄以事去之,务为壅蔽,不使帝知外事。通直散骑常侍昌黎谷士恢有宠于帝,使领左右;太后屡讽之,欲用为州,士恢怀宠,不愿出外,太后乃诬以罪而杀之。有蜜多道人,能胡语,帝常置左右,太后使人杀之于城南,而诈悬赏购贼。由是母子之间嫌隙日深。”这位胡妈妈老是把和他儿子一块玩的小朋友暗地里害死,她儿子当然不会高兴。

公元五二八年,北魏武泰元年初,孝明帝密诏尔朱荣举兵进京。尔朱荣在并州刺史元天穆、帐下都督怀朔镇名将贺拔岳以及高欢等人的怂恿下,遂打起清君侧的旗号,以高欢为前锋,向洛阳进军。

一出北魏版的“董卓之乱”就要上演了!

然而契胡大军刚开拔到上党,首鼠两端的魏孝明帝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发来私诏阻止尔朱荣继续前进。正在尔朱荣犹豫时,洛阳传来了二月间孝明帝驾崩的消息,尔朱荣大喜——现在总算找到了一个名正言顺的进京理由!

据说魏孝明帝是被他的亲生母亲灵太后毒死的。他死后,灵太后先是把孝明帝刚出生的女儿冒充为儿子立为皇帝。连大赦天下的过场都走完了,老奶奶又突然良心发现,觉得这样颠倒阴阳很是罪过,改为立三岁的小男孩元钊为帝——小孩子一时半会儿还长不大,有利于后党长期专权。

一时间洛阳城里闹得一塌糊涂。

尔朱荣得到消息后,对铁杆哥们儿元天穆道:“咱们刚死掉这皇帝,都十九岁了,天下还说他是幼帝呢!现在立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当皇帝,这不是拿天下开玩笑吗?我准备率铁骑赴哀山陵,剪除奸佞,更立长君,你看如何?”元天穆鼓励道:“那你就是当今的伊尹,霍光了!”伊尹、霍光都是前代辅佐少帝的名臣。

于是尔朱荣上表质问主持朝政的灵太后,文章写得相当流畅:“大行皇帝背弃万方,海内咸称鸩毒致祸。岂有天子不豫,初不召医,贵戚大臣皆不侍侧,安得不使远近怪愕!又以皇女为储两,虚行赦宥。上欺天地,下惑朝野。已乃选君于孩提之中,实使奸竖专朝,隳乱纲纪,此何异掩目捕雀,塞耳盗钟!今群盗沸腾,邻敌窥窬,而欲以未言之儿镇安天下,不亦难乎!愿听臣赴阙,参预大议,问侍臣帝崩之由,访禁卫不知之状,以徐、郑之徒付之司败,雪同天之耻,谢远近之怨,然后更择宗亲以承宝祚。”

这是篇冠冕堂皇的好文章,轻描淡写地把该骂的人都骂了。还把自己称兵犯阙行同叛逆的行为,说成是去向侍臣们询问皇帝的死因,并追究禁卫失职的罪责。一片耿耿忠心,溢于言表。

这篇事实上的檄文传到洛阳后,把灵太后一干人吓得够呛,急派尔朱荣在京城当官的堂弟尔朱世隆前往军前解释,但尔朱荣箭已在弦上,岂有半途而废之理?世隆只得无功而返。

尔朱荣率不足万人的军队南下,四月间,在河内拥立长乐王元子攸为帝,是为孝庄帝。灵太后的所作所为实在太不得人心,她派出抵御尔朱荣的军队纷纷倒戈或溃散,连名将费穆都投降了。尔朱荣没经过激烈战斗就进了入洛阳城。

后党们各显神通,逃亡奔命。著名的后党人物郑俨,很老套地逃回老家荥阳躲起来,随后企图发动叛乱,被部下所杀;另一位和他齐名的徐纥,则偷了十匹御用好马,快马加鞭地逃到尔朱荣势力所不及的山东兖州,在那里鼓动魏将羊侃叛逃萧梁。等到高欢死,侯景投降萧梁,随即又发动叛乱围攻梁武帝萧衍所居的台城时,就是这个羊侃,死守台城半年,几乎使侯景功亏一篑。历史的进程,就是这么环环相扣的。

最有创意的是灵太后,她落发躲进了尼姑庵里——似乎觉得一个人出家场面不够大,又逼着大小儿媳妇们都剃掉头发献身佛教事业。这个愚蠢的女人,以为这样就没事儿了。

可是尔朱荣当然不会放过她。他派契胡骑兵将光头太后和她立的小皇帝元钊,一块拘押到自己驻扎的河阴,亲自接见了这两个倒霉的俘虏。在这里,灵太后充分发挥了自己长舌头的本领,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尔朱荣大感痛苦,只得拂衣而逃。随后这两个俘虏被沉入黄河中淹死。

尔朱荣又以祭天为名,把前来迎接新皇帝的众多北魏贵族、官员集中到黄河边上,先用骑兵包围了他们,然后责以天下丧乱,孝明帝暴崩,皆由朝臣贪虐,不能匡弼。随后,契胡骑兵对这群手无寸铁的可怜虫大开杀戒,屠杀了丞相高阳王元雍、司空元钦、仪同三司义阳王元略以下两千多人,因为杀人太多,连黄河水都被染成了赤红色。

有百余名朝士晚到,也被尔朱荣用骑兵围住,大声呼叫:“有能为禅文者免死!”其中一位侍御史赵元则先生战战兢兢地出来应试,毫无原则地写了篇禅让文了事儿。

尔朱荣此刻杀红了眼,篡逆之心已萌,完全不把自己刚立的孝庄帝放在眼中了,他下令军中大呼:“元氏既灭,尔朱氏兴!”全军高呼万岁,声震川谷。他又派数十人拔刀冲向孝庄帝的行宫,准备连这个傀儡皇帝都干掉,自己取而代之。孝庄帝的两个兄弟当场被杀,其本人被监禁起来。

然而此时尔朱军中诸将对是否该立刻篡位产生了争议。以高欢为首的造反派,支持尔朱荣篡位自立,而以贺拔岳为首的保皇派则坚决反对。尔朱荣心下狐疑不定,于是按照古老的胡族风俗,用铸金人的方式来占卜。前后四次浇铸,都不能成功(那时候的铸造水平真糟),于是觉得上天不支持他篡位,放弃了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贺拔岳痛打落水狗高欢,要求尔朱荣斩掉他以谢罪,多亏高欢人缘好,左右开脱说高欢这家伙虽然愚笨,说话不经过脑子,但如今天下多事,武将难得,还是留他一条命戴罪立功吧。高欢虽然因此保住了性命,但从此与贺拔岳结下深仇大怨。

这一次大屠杀,史称“河阴之变”,洛阳的北魏皇族几乎扫地以尽。然而笼罩在拓跋后裔们头上的诅咒还远没有结束,三十一年后,高欢的儿子高洋,又将残存的北魏宗室七百二十一人集体屠杀于邺城的漳水边,婴儿也不能幸免,被投于空中,承之以矛,死者的尸体都被抛入漳水中。下游剖鱼,鱼腹中常有人之爪牙,故邺下之人为之久不食鱼。

在外的北魏宗室听说“河阴之变”的惨剧后,大都悲愤异常。负责防守南方萧梁王朝的北魏宗室郢州刺史元显达、汝南王元悦、临淮王元等人纷纷投降梁朝。正前往相州赴任的太傅北海王元颢,也在汲郡得到河阴之变和葛荣南侵的消息,计无所出,千里迢迢南下投降了梁朝。

第四章 大鲜卑山在何方?——北魏六镇之乱 六、葛荣败亡

河北的葛荣军,虽然声势浩大,但并无逐鹿天下的大志向。范文澜先生评价道:“他们是变兵,是寻求生存的流亡者,是根本不知生产为何事的破坏者。”他们毫无纪律,专事屠杀掳掠,攻破沧州城,城中居民十之八九遭到屠杀,然而这还只是被历史记录下来的一小部分而已。

他们所到之处肆意残破,但从来没有萌生过收罗人心,建立一个巩固的后方根据地的念头,这是胡族理念中所不存在的一个论题——他们因这个王朝的汉化而失去地位,因此坚决反对汉化,甚至于反对汉人,更不用说汲取汉民族统治思想中的那些精华了。数年间,葛荣空拥百万之众,却只不过是在华北平原上四处游荡就食。然而河北经数年战乱,也到了民穷财尽的地步,不足以养活袖手坐食的成百万人。

葛荣遂分兵南下,其仆射任褒率军南掠至沁水。北魏军团也开始集结,准备寻葛荣主力决战。尔朱荣以上党王元天穆为前军,司徒杨椿为右军,司空穆绍为后军,而自己亲率左军。

五二八年,七月,葛荣亲率号称百万的主力部队,包围重镇邺城,外围游兵已活动到汲郡一带。尔朱荣亲率七千配有副马的精锐骑兵自晋阳出击,以狡黠善战的羯族人侯景为前驱,倍道兼行,东出滏口,越过太行山脉进入河北平原。

当时葛荣势力强大,横行河北无敌手,根本不把尔朱荣这区区七千人看在眼中,听说他来了,喜形于色,下令军中诸人各自准备长绳子,待尔朱荣“至则缚取”。葛荣将其百万大军,自邺城以北列阵数十里,箕张而进。

尔朱荣把部分兵力藏在山谷中,作为奇兵,分督将以上三人为一集团,每集团数百骑兵,到处扬尘鼓噪,虚张声势,让对手莫测多少,尔朱荣又以混战之中,刀不如棒,勒令全军将士每人准备木棒一根,置于马侧。同时颁布战场纪律,规定战时不以斩级为功,以防因此而扰乱阵列,影响己方骑兵机动。和葛荣的大大咧咧相反,尔朱荣战前的准备相当充分。

葛荣一方虽然人马众多,但布置太过分散,连葛荣自己也难以掌握。尔朱荣大将高欢,原来在杜洛周、葛荣手下都呆过,熟人不少,此时趁机于阵前招降了葛荣军中七个王和一万多人的军队。尔朱荣军事政治双管齐下,一方面派高欢展开政治攻势,另一方面他亲自陷阵力战,率骑兵突破穿透葛荣的大阵,又从后返击,葛荣军大败,他本人于阵前被生擒,尔朱荣把他装入囚车送往洛阳处死。

此时,上党王元天穆的部队才进抵朝歌以南,勉强算是进入战场,而穆绍、杨椿两军还尚未出发。

当时,尔朱荣威震天下。

仗刚打完,贺拔岳兄弟突然跑来找尔朱荣,要向他推荐一个人。是谁呢?贺拔兄弟的武川镇老乡、通家之好宇文黑獭。

黑獭有个汉名,叫做宇文泰。他父亲,就是当年与贺拔兄弟的父亲贺拔度拔合力袭杀卫可孤的宇文肱。杀掉卫可孤之后,他们遭到降附破六韩拔陵的高车人的进攻,贺拔度拔战死,其三子四处逃亡,不停地换主人,最后投到尔朱荣帐下。而宇文肱则辗转来到河北博陵地界。

关于宇文肱一家人此后的经历,许多年后宇文泰的嫂子阎氏在给儿子宇文护的一封家书中有所描述,阎氏写这封信时,已经是八十岁了,但回首数十年前的往事,仍然悲不自胜:

<em>汝与吾别之时,年尚幼小,以前家事,或不委曲。昔在武川镇生汝兄弟,大者属鼠,次者属兔,汝身属蛇。鲜于修礼起日,吾之阖家大小,先在博陵郡住。相将欲向左人城,行至唐河之北,被定州官军打败。汝祖及二叔,时俱战亡。汝叔母贺拔及儿元宝,汝叔母纥干及儿菩提,并吾与汝六人,同被擒捉入定州城。未几间,将吾及汝送与元宝掌。贺拔、纥干,各别分散。宝掌见汝云:‘我识其祖翁,形状相似。’时宝掌营在唐城内。经停三日,宝掌所掠得男夫、妇女,可六七十人,悉送向京。吾时与汝同被送限。至定州城南,夜宿同乡人姬库根家。茹茹奴望见鲜于修礼营火,语吾云:‘我今走向本军。’既至营,遂告吾辈在此。明旦日出,汝叔将兵邀截,吾及汝等,还得向营。汝时年十二,共吾并乘马随军,可不记此事缘由也?</em>

这个女人,十九岁嫁入宇文家,不久就死了丈夫。后来随公公宇文肱一家逃到博陵。鲜于修礼起兵时,宇文肱带着一家人想前往左人城,但不幸在路上被官军击败,宇文肱及两个儿子当场战死,宇文泰逃走。宇文肱的儿媳妇贺拔氏和儿子元宝、纥干氏和儿子菩提、阎氏和小儿子萨保(后来大名鼎鼎的北周权臣宇文护)共六个人,一块被官军俘虏。官军将俘虏们分赏给将校,阎氏母子被分给驻扎在唐城的元宝掌,与妯娌子侄们从此离散。元宝掌说来还是宇文肱的熟人,可似乎也并没给这对落难中的母子什么照顾。三天后,元宝掌将自己名下的六七十名俘虏押送京城,阎氏母子也在其中。走到定州城南,已是傍晚,押送的官兵就带着这群俘虏投宿在武川同乡姬库根家,其家有柔然奴仆同情这帮俘虏,瞅机会逃走,向附近的鲜于修礼军报了信。时在鲜于修礼军中的宇文泰得知消息后,于次日带了一帮人在途中设伏邀截,才救回了嫂子和侄儿。这个开创了四个王朝基业的大英雄,当时才十八岁,放在今天不过是个高三学生,但在那个乱世里,已经担负起了保护一个家族的重任。

后来葛荣取代鲜于修礼,宇文泰又继续在葛荣帐下效力。邺北之战中,葛荣军大败,年轻的宇文泰走投无路,只好通过老交情贺拔岳投降了尔朱荣。尔朱荣对宇文泰欣赏而又猜忌,将他带回根据地晋阳,后来拔归贺拔岳帐下效命,从此龙飞鹰扬。

对于投降的葛荣数十万众,尔朱荣怕立刻加以处置会导致新的变乱,乃诈称众人可以自由组合,愿意去哪里也可自便,于是数十万人一朝作鸟兽散。待这帮降众欢欢喜喜地各自分散,走出百里之外后,尔朱荣密令各地方将其分道押领,随宜安置,于是河北诸州皆被平定。但尔朱荣的处置方式,并不比北魏对当年破六韩拔陵军投降者的处理更为高明。这群胡族叛乱者,被强行迁离熟悉的草原游牧环境,失去了牲畜,又没有原住民汉人耕种的技能,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他们确实无以谋生,所以大大小小的叛乱仍然不断发生着。

第四章 大鲜卑山在何方?——北魏六镇之乱 七、陈庆之北伐

纵横河北的葛荣虽然被勉强平定,但北魏王朝的忧患并未因此而减轻。自破六韩拔陵起事以来,北魏帝国的疆域内,叛乱四起。

如高平镇人赫连恩起事,推敕勒酋长胡琛为高平王。

秦州人莫折大提起事,杀秦州刺史,自称秦王。南秦州氐人张长命等起事,杀北魏刺史,响应莫折大提。莫折大提死后,其子莫折念生继位,自称天子。

凉州小军官于菩提等杀北魏刺史起事。

秀容人乞伏莫于、南秀容牧子万于乞真等聚众起事,被尔朱荣讨平。

营州人就德兴起事,自称燕王。

夏州胡人叛乱,包围统万城。

关中被迁蜀人起义,进攻长安城……

就在葛荣南下的同时,前幽州平北府主簿,河间人邢杲率河北流民十余万户在青州北海反叛,当时尔朱荣忙着对付葛荣,没功夫招惹他,只派出征东将军李叔仁敷衍,邢杲遂自称汉王,改元“天统”。等到葛荣败亡,北魏王朝腾出手来,立刻以上党王元天穆为主帅,费穆为前锋大都督,尔朱兆、高欢等名将皆在行间,出兵讨伐邢杲。

这时候,南中国的霸主,梁朝皇帝萧衍,见北方打得一塌糊涂,也渐生逐鹿中原之志。正巧“河阴之变”后逃到南方的北魏宗室北海王元颢,成天向他表决心,坚决要求回去当皇帝,于是萧衍遂以此为借口,派遣中国战争史上的传奇人物,东宫直阁将军陈庆之率七千白袍队,送这位王爷回洛阳当皇帝。

是先对付邢杲,还是先对付陈庆之,洛阳朝廷争论不休。最后还是决定先平内乱,成功之后再回师攻陈庆之——他区区几千兵,能成多大气候?

东方的战事不出所料,元天穆大军一到,邢杲就被俘斩。然而南方的战事却让魏人目瞪口呆。

陈庆之,字子云,义兴国山人,自幼而跟从萧衍,酷好围棋,俩人臭味相投。据说只要是下棋,哪怕是半夜里,他也能随叫随到,而且精神头十足,所以“甚见亲赏”。但他箭术奇臭,据说射不穿札(估计这样的本事很难在战场上射死人),马术功夫也很差劲,完全不像是个武将的样子。

萧衍东下建业,篡夺南齐皇位的战争中,以陈庆之为主书。后在与北魏的战争中,这个怎么看不像武将的家伙被梁武帝“任人唯亲”地任为武威将军。然而萧衍的眼光不坏,陈庆之在浔梁之战中击败魏将丘大千等,屡立战功,随即转东宫直阁将军,赐爵关中侯。

梁大通元年,陈庆之随领军将军曹仲宗攻北魏涡阳。北魏遣征南将军常山王元昭等率步骑十五万来援,前军至驼涧,离涡阳四十里。陈庆之提议逆战,韦放则认为魏军前锋必是轻锐,打赢了不足为功,如战败则徒折锐气,建议以逸待劳。陈庆之道:“魏人远来,皆已疲倦,去我既远,必不见疑,及其未集,须挫其气,出其不意,必无不败之理。且闻虏所据营,林木甚盛,必不夜出。诸君若疑惑,庆之请独取之。”他不顾众人反对,独与麾下二百骑奔袭,破魏前军,立下首功。

梁魏两军相持,自春天打到冬天,其间数十百战,梁军士气渐衰。北魏援兵准备筑垒于梁军之后,曹仲宗等恐腹背受敌,准备退兵。陈庆之杖节军门道:“共来至此,涉历一岁,靡费粮仗,其数极多。诸军并无斗心,皆谋退缩,岂是欲立功名,直聚为抄暴耳。吾闻置兵死地,乃可求生,须虏大合,然后与战。审欲班师,庆之别有密敕,今日犯者,便依明诏。”他是梁武帝的小兄弟,把皇帝这块牌子抬出来,曹仲宗等人哪敢不从?

当时北魏军修建了十三座堡垒,互为犄角。陈庆之衔枚夜出,攻陷其中四垒,涡阳守将王纬随之乞降。然而其余九城,兵力还很强。梁军展开心理攻势,大陈俘虏和斩级于阵前,鼓噪攻之,魏军大败,被梁军斩获略尽,死尸填塞,涡水为之滞留。梁武帝嘉奖陈庆之,亲赐手诏道:“本非将种,又非豪家,觖望风云,以至于此。可深思奇略,善克令终。开朱门而待宾,扬声名于竹帛,岂非大丈夫哉!”

然而这些战绩,只不过能让他勉强跻身名将之列,真正能使他成为传奇人物的,是这次入洛之役。

陈庆之受命护送元颢北上,元颢在涣水边即北魏皇帝号,以陈庆之为使持节、镇北将军、护军、前军大都督,梁军自县出发,迅速攻克荥城,兵锋直指睢阳。

北魏守将丘大千曾是陈庆之的手下败将,这次他手里虽然有七万军队,九座堡垒,却扛不住陈庆之一天的进攻。梁军自旦时至申时,攻陷其中三垒,丘大千立刻斗志崩溃,投降了。魏征东将军济阴王元晖业率军二万人前来救援,进屯考城,城四周环水,守备严固。然而他也是不陈庆之的对手,梁军毫不费力地攻陷考城,生擒元晖业。

攻陷考城后,陈庆之剑指大梁,一路上北魏军民望风而降。傀儡皇帝元颢乐滋滋地跟在大军后面,不停地给陈庆之开空头支票,加官晋爵。封他为卫将军、徐州刺史、武都公。

梁军继续西进。北魏左仆射杨昱、西阿王元庆、抚军将军元显恭等人率众七万,据守荥阳。荥阳城池险固,魏军兵精势众,陈庆之一时竟攻不下来。此时,来援的北魏上党王元天穆的主力大军也已靠近荥阳,与城下旗鼓相望。

形势对陈庆之极为不利,梁军将士颇为恐慌。陈庆之解鞍秣马,召集将士讲话:“吾至此以来,屠城略地,实为不少;君等杀人父兄,略人子女,亦无算矣。天穆之众,皆是仇雠。我辈众才七千,虏众三十余万,今日之事,唯有必死乃可得生耳。虏骑多,不可与之野战,当及其未尽至,急攻取其城而据之。诸君勿或狐疑,自取屠脍。”咱们这一路上,杀人掳掠也不算少了,现在来的都是咱们的仇敌啊!如今敌人三十万,我只有七千人,没啥好多说的,只有拼死一战,死中求生。敌方骑兵多,不能与他们野战,只能趁着他们主力还没有全到,拼命先攻下荥阳城,才能在战术上占据主动。

于是梁军不要命地攻城,军中勇士东阳人宋景休、义兴人鱼天愍率先登城而入,荥阳城遂被攻破。梁军在内线刚攻破城池,外线数十万魏军已经团团包围了荥阳,陈庆之遂亲率三千骑兵背城死战,大破元天穆军。元天穆、尔朱吐没儿单骑逃走,大将鲁安在阵上投降,洛阳附近的北魏军主力彻底被击溃。梁军收荥阳储实,得牛马谷帛不可胜计,极大地补充了匮乏的军需。

梁军接着进攻虎牢关,镇守关隘的尔朱世隆可没有吕布、华雄挑战天下群雄的勇气,弃城逃走。孝庄帝元子攸闻讯,也逃过黄河向尔朱荣求援。洛阳城中,从梁朝回到北魏的临淮王元与安丰王元延明率领百官,封府库,备法驾,奉迎元颢入洛阳宫,改元大赦,履行成为北魏皇帝的正式手续。元颢以大功臣陈庆之为侍中、车骑大将军、左光禄大夫,增邑万户。

自荥阳逃走的北魏大将军上党王元天穆等人,收集余众四万人,攻陷梁军身后的大梁。元天穆又分遣王老生、费穆率军二万人,占据虎牢,以刁宣、刁双插入大梁、睢阳间,企图切断陈庆之和梁朝之间的联系,断其后路。陈庆之出兵掩袭,这些将领已无斗志,纷纷投降,元天穆也与十余骑北渡黄河。陈庆之又一次得到梁武帝萧衍的手诏嘉奖。

先是洛阳曾有童谣唱道:“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而陈庆之麾下尽着白袍,自县出发到进入洛阳,十四旬平三十二城,四十七战,所向无敌——童谣应验了。

陈庆之的北伐,是那个时代里最为引人注目的传奇故事。这个完全没有武将样子的棋痴,以如此微薄的兵力,远征遥远的异域,屡次与十倍乃至数十倍之敌搏战,居然还每战必胜,几乎征服了一个曾经无比强大的胡族帝国,这在中国的历史上,还是绝无仅有的。然而十五个世纪以后,这位了不起的绝世名将,已没有一丝半点痕迹存在于这个古老民族的记忆中。反倒是远在异域的日本人田中芳树,却以这个传奇人物的故事为蓝本,写出了一本激情洋溢的小说——那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民族。

然而,陈庆之的传奇事业仅仅是昙花一现,这得怨他的搭档实在没出息。元颢入洛路上身无寸功,全凭着梁将陈庆之那不足万人的白袍队打下江山,可他进入洛阳,还没坐稳皇位,就准备叛梁了。陈庆之要求把在北方的南人划到他帐下,元颢不准;陈庆之要求向梁朝请求援军,他也不准。陈庆之虽然神勇,但到底只有不足万人的军队,而对手是同样神勇,曾以七千破百万的尔朱荣、东魏北齐的开创者神武帝高欢、西魏北周的开创者宇文泰这帮人,何况还有乱世枭雄侯景、勇武绝伦的贺拔兄弟之辈为之爪牙!

而元颢自己无所作为,又不让陈庆之有所作为,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尔朱荣大军南下,与元颢对峙于黄河沿岸。元颢自守南岸,陈庆之守北中城,与尔朱军团三天打了十一仗,杀伤甚众。尔朱荣见对手顽强,难以取胜,一度准备北归晋阳,但遭到一帮文官道义上的谴责,又打消了念头。最后,尔朱军利用陈庆之兵力薄弱的缺陷,以尔朱兆和贺拔胜两员猛将统军,缚筏于夜间偷渡南岸,击败元颢军,生擒其子领军将军元冠受,元颢本人率数百骑兵逃走,至临颍被擒杀。

陈庆之被切断后路,率残兵数千人结阵东还,尔朱荣亲率大军追击,恰逢嵩高水暴涨不得渡,梁军将士死散略尽。陈庆之只得削去须发冒充和尚,在当地老百姓的帮助下逃归南方。虽然北伐功败垂成,但梁武帝体谅他的苦衷,仍以功除右卫将军,封永兴县侯,邑一千五百户。南归后,陈庆之依然是梁朝捍卫北方边防的柱石,屡败入侵的北军,他临去世前三年,还在淮上大败侯景南侵的七万之众。

然而这位功高天下的武将,在中国史上,仍然不是个出名的人物。

陈庆之北伐,除了上演一出传奇故事,还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中国历史。

话题又得回到武川镇。武川镇被卫可孤攻破后,镇中军民四散,其中有位曾任建远将军的杨桢先生,逃到中山。鲜于修礼起义时,他和宇文肱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结义徒以讨鲜于修礼,遂死之”。其子杨忠,时年十八岁,逃往泰山,在那里讨了媳妇吕苦桃。可是杨忠这小日子没安生多久,梁军北上攻泰山,他一家子人被俘往南方为奴,在梁朝呆了五年。陈庆之北伐,极力招募北来的汉人从军,杨忠勇武雄健,也被召入白袍军中,元颢入洛阳后,杨忠因功被封为直阁将军。元颢、陈庆之败后,杨忠投降尔朱军团,被尔朱度律招为帐下统军,在那里与帅呆了的匈奴人独孤信结为好友。独孤信是后来的西魏八柱国之一,而杨忠则列名于十二大将军中。

再往后,独孤信的七女儿嫁给了杨忠和吕苦桃生的大儿子杨坚,杨坚就是在数百年的乱世后重新统一南北中国的隋文帝。以妒忌和善于管老公出名的七丫头,给杨坚生了至少一个女儿和五个儿子。那个女儿是北周宣帝的天元大皇后,杨坚正是靠着这层关系成为了隋文帝。如今中国历史博物馆隋朝馆里,最引人注目的文物就是她外孙女李静训的石棺及随葬品,独孤信本人的墓志铭则躺在隔壁的一个小玻璃柜子里。七丫头的另一个儿子则是以开运河、幸江都、征高丽出名的隋炀帝杨广,他如今静静地躺在遥远的江南的一片泥地里,过往行人都说是“君王枉把平陈业,换得雷塘数亩田”。唐朝的著名美女武则天、杨玉环,都有着杨氏的血统。

独孤信家的四丫头则嫁给了另一位好朋友,八柱国之一的李虎之子李,李和四丫头生的儿子取名李渊,李渊的二儿子叫李世民,有个广为人知的绰号叫做“天可汗”。

这些都是几十年后的故事。俺把这些故事稍微提前一点点来讲,只是为了让大家更清楚地看见历史洪流中,那些异常偶然的因素。

如果不是陈庆之北伐,硬给北朝送去一位柱国大将军杨忠,也许中国历史上就不会有隋朝,也不会有武则天或者杨贵妃。

第四章 大鲜卑山在何方?——北魏六镇之乱 八、北魏的分裂与灭亡

“河阴之变”后,其实北魏已经灭亡了,此后历史上的所谓“北魏”,不过是别人家的马甲,戏台上的傀儡。

在秀容地界的高山之上,有池三处,清深不测,故老相传叫做祁连池,“祁连”在胡语中是“天”的意思,故祁连池也就是天池。尔朱荣年轻时,他父亲尔朱新兴,带他游于池上,忽闻箫鼓之音。新兴遂对自己的儿子说:“古老相传,凡闻此声皆至公辅。吾今年已衰暮,当为汝耳。汝其勉之。”

此时,权倾北魏的尔朱荣,总算是应验了那个古老的传说。然而他还有更远大的理想,他屡屡以围猎锻练军士,其下苦之。好朋友元天穆劝他放松些,他奋臂道:“太后女主,不能自正,推奉天子者,此是人臣常节。葛荣之徒,本是奴才,乘时作乱,妄自署假,譬如奴走,擒获便休。顷来受国大宠,未能开拓境土,混一海内,何宜今日便言勋也!如闻朝士犹自宽纵,今秋欲共兄戒勒士马,校猎嵩原,令贪污朝贵入围搏虎。仍出鲁阳,历三荆,悉拥生蛮北填六镇。回军之际,因平汾胡。明年简练精骑,分出江淮,萧衍若降,乞万户侯。如其不降,径渡数千骑,便往缚取。待六合宁一,八表无尘,然后共兄奉天子,巡四方,观风俗,布政教,如此乃可称勋耳。今若止猎,兵士懈怠,安可复用也。”

虽然出身胡族,然而统一中国,澄清宇内,使天下止干戈之梦,在他看来仍然是个值得追求的理想。尔朱荣是个矛盾的人物。虽然后世对他的评价并不高,但在当时,北中国的英豪都愿意为他所用,他那出奇的人格魅力,也可以想见了。

假以时日,他本可以在那个舞台上表演得更出色,然而历史是不能假设的。这个乱世枭雄,在三十八岁那年,在洛阳被怀恨在心的魏孝庄帝谋杀。

尔朱荣的侄儿,勇猛有余而计谋不足的尔朱兆,带兵杀入洛阳城中,放手让士兵大肆抢杀,洛阳成为一片废墟。契胡军人抓住了时年二十四岁的孝庄帝,尔朱兆把这个敢于造反的皇帝用铁锁拴在洛阳永宁寺门楼上示众。在凛冽的朔风中冻得龇牙咧嘴,像兔子一样直跳的倒霉皇帝感冒了,欲向尔朱兆讨一条头巾而不得。在那几天里,在风中飘荡的,是皇帝凄凉的哀叫声。《洛阳伽蓝记》记录了这个造反皇帝最后的下场:“锁帝于寺门楼上,时十二月,帝患寒,随兆乞头巾,兆不与。遂囚帝还晋阳,缢于三级寺。帝临崩礼佛,愿不为国王。”

皇帝完蛋了,叛贼们呢?也好不到哪儿去。

葛荣军的降众,大多流入并州、肆州一带,共二十余万人,数年间他们发动了大小二十六次起义,尔朱兆斩杀了近一半的人,还是镇不住。他对这批六镇降众相当头疼,向高欢请教处理办法。高欢认为:这帮人杀是杀不完的,不如派个你信得过的人去统带,他们再犯错误,你直接找统带的人算账,不就省事儿了?尔朱兆挠挠头,我手下好像还没有这样的人才啊!旁边列席会议的贺拔三兄弟的老大贺拔允忙说,我看高欢就很好嘛!高欢回头就给他一拳,打掉一颗牙,还教训他说,咱们要多听领导的意见,这样的大事儿,轮不到咱发言!

尔朱兆因此觉得高欢是个忠诚可靠的人,放心地把六镇之众交给他管了。高欢得到授权后,怕尔朱兆反悔,立刻召集六镇之众,逃到太行山以东。慕容绍宗提醒他,高欢雄才盖世,你这是放虎归山。尔朱兆不听,还把慕容绍宗关进牢里。直到有消息传来,说高欢在半路上抢了尔朱荣妻子北乡长公主的三百匹马,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亲自去追高欢,但他和项羽一样的毛病,鸿门宴都摆出来了,却又偏偏相信对方是好人,下不了决心,终于放跑了高欢。

从此,高欢以六镇之众为资本,崛起于河北。公元五三二年,高欢与尔朱氏联军决战于邺城西南的韩陵山,以步兵三万,骑兵两千的劣势兵力,击败了号称二十万之众的尔朱氏联军,从此高欢取代尔朱氏,成为北中国的霸主。

此前,为讨平在关中起事的万俟丑奴,尔朱天光帅贺拔岳、宇文泰等将进入关中,平息了叛乱。韩陵山之战后,贺拔岳趁机联合秦州刺史侯莫陈悦,扫除了尔朱氏在关中的残余力量。然后,高欢又施离间计,唆使侯莫陈悦杀死了贺拔岳。

关中诸将拥立年轻的宇文泰为盟主,击杀了侯莫陈悦,从此宇文泰成为关中的主人,他也是那个时代里北中国唯一能和高欢对抗的人物。

公元五三四年,高欢所立的魏孝武帝元修逃出洛阳,投奔关中的宇文泰,高欢只得改立元善见为孝静帝。从此,北魏帝国正式分裂,高欢所控制的孝静帝迁都邺城,因位于东方,是为东魏。孝武帝逃到关中后不久,为宇文泰所杀,他另立元宝炬为文帝,是为西魏。

从此东西魏征战不休,长安、洛阳道上,成为高欢、宇文泰龙争虎斗的修罗场。

来自六镇的朔风,带来了满天黄沙,把曾经强大的北魏王朝,湮没在厚厚的黄尘下。此后,人们不断在汉化——胡化——再汉化——再胡化的圈子里兜个没完。

然而,时间会改变一切,终于有一天,那些曾经顽强拒绝另一种文化的人们,在岁月的潜移默化中,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血脉与文化都融合到了一起。

“天可汗”祖上出自陇西李氏,那是汉人大姓。他的祖母是匈奴后裔独孤信的女儿;他母亲出自窦氏,那也是由鲜卑大族纥豆陵氏改来的汉姓;他的妻子长孙皇后,也是源出于鲜卑姓拔拔氏……

他被汉人称为“唐太宗”,被胡人称为“天可汗”,他有汉人的文治与博爱,也不乏北方胡族骁勇善射的武功。

中国历史上第二个大辉煌时代,就这样到来了。我们在歌颂这个伟大时代的时候,不要忘记了,罗马城不是在一天里建成的,长安城也同样不是。

第五章 考场上的阴差阳错——黄巢之乱 序言

大唐朝的考试,是很人性化的,远不像今天那样让无数英雄切齿痛恨,直欲焚书而后快。

晚唐诗人温庭筠就是考场上的活雷锋,他文思敏捷,每逢考试,大作其弊。《全唐诗话》说这位老兄:“每入试,押官韵作赋,凡八叉手而八韵成,时号温八叉。多为邻铺假手,日救数人。”那时候的作弊处理机制还不完善,主考官员们还就拿他没办法。

然而这还不算啥,还有更让人吐舌头的。唐德宗贞元七年春,礼部侍郎杜黄裳奉命担任主考官。各种来头的“后门”人物,纷至沓来,令杜主考不胜其烦,只好人家里的童仆把门堵上,凡为考试而来的一概不见。小人物固然可以这么打发,可还有不少家伙来头甚大,连杜主考也得罪不起:不得不见,不得不听,不得不掂量掂量。这次来走后门的太多,以至于国家规定的录取名额严重不足,还有不少人开口就要状元榜眼,杜主考顿时傻眼了——俺上哪儿找那么多状元榜眼进士名额啊?何况这帮被举荐的人,多一半还是及不了格的。录取吧,名额不够,不录取吧,得罪不起荐举的大老们,那几天杜黄裳都失眠。

考到第三场,杜主考实在无法抑制内心的矛盾与惶恐,只好向考生们求救:“俺手里有好多推荐信,但是俺实在确定不了该录取谁不录取谁,同学们有什么高见?”七十多岁的考生尹枢为老不尊,跳起来道:“那俺来帮你改卷子!”下面五百多考生居然一起起哄叫好——大唐朝的人说“进士无行”,看来还是很有道理的。于是三场考毕,尹枢当场阅卷,先定出第二至第三十名,大家一一看过,都无话可说。悬念集中到了第一名身上。杜黄裳问尹枢,咱们这还差个状元啊,你准备给谁?尹老头竟理直气壮地说,俺看就只有晚生自己了够分量了!杜主考大惊,天下竟还有这么不含蓄的人物?众人遂传看卷子,果然文章锦绣,手段高明,并无异议。于是尹老头慨然把自己录为第一名,又一个新科状元诞生了。杜黄裳满怀感激地拉着尹老头道:“先辈啊,可是亏了你,不然俺几乎过不了关!”

科举考试的历史上,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桩主考官对考生感激涕零,管叫人家“先辈”的。据说这出戏算得上是千古佳话。

然而,那样洒脱豪迈的时代,也已经走到了尾声。公元八七三年,著名佛教票友,大唐懿宗皇帝驾崩,宦官们拥立年仅十二岁的小孩子僖宗继位。是时王纲解纽,天下纷扰,乱世枭雄们盘马弯弓跃跃欲试,未知鹿死谁手。

九世纪末的夕阳,斜照在长安城头。

第五章 考场上的阴差阳错——黄巢之乱 一、记得当年草上飞

大唐咸通年间的那几个考官眨巴眨巴眼睛,也许中国历史就完全不一样了。

既然官卖盐利如此之重,唐朝政府自然相当重视维护市场秩序。朝廷规定:贩私盐一斗以上,处以杖刑,一石以上,处以死刑,运输工具没收,“坊市居邸主人、市侩皆论坐”;负责官员漏查一石以上的,要扣罚工资,搜缴私盐一斗赏一千钱;地方官治内,如一月内发生两次盗贩私盐事件,县令撤职;发生十次,州府刺史扣发工资,十次以上,州府观察、判官要受到处分。

当黄巢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在做山贼还是考状元的抉择前困惑过。不过在黄巢读过的书中似乎说得很明白:如果考状元有前途,那么谁还会去当山贼?而且黄巢也确实有读书考状元的条件:家里不穷,本人不傻。据说,黄巢五岁时,就能吟诗一首半,那半首是:“堪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赭黄衣。”其父怪他乱说话,想揍他,祖父劝阻,说孩子小不懂事,能做诗不简单,再赋一首看看吧。于是小黄巢又来了一首:“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说来说去,还是那意思。用今天的话来说,叫做从小就很有社会责任感。

不过,在已趋末世的大唐朝,年轻人实现自身价值的道路不多,除了“杀人放火受招安”以外,正途似乎只剩下考进士这一条。这是条一步登天之路,当时有诗道是:“元和天子丙申年,三十三人同得仙,袍似烂银文似锦,相将白日上青天。”考进士是比较低风险而高产出的路子,即便考不上,看起来也不会有什么后患,唯一的麻烦就是,走这条路的人比较多,悬饵之下各路英雄多如过江之鲫。

话说大唐太宗皇帝当年观场,曾得意地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但是他老人家似乎忘掉了,还有不少没挤进他彀中来的英雄,是要闹情绪的,个别可能还会闹事儿。

举例如下:

<span>闹情绪事例一

<h3>落第归乡留别长安主人</h3>

客里愁多不记春,闻莺始叹柳条新。

年年下第东归去,羞见长安旧主人。

闹情绪事例二

<h3>长安落第</h3>

花繁柳暗九门深,对饮悲歌泪满襟。

数日莺花皆落羽,一回春至一伤心。

闹情绪事例三

<h3>落第长安</h3>

家园好在尚留秦,耻做明时失路人。

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

闹情绪事例四

<h3>不第后赋菊</h3>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span>

黄巢参加过科举考试,据说还不止一次,可惜都没有及格。这不能完全怨黄巢自己。

他既不是陇西李、清河崔、太原王、荥阳郑等世家的子弟,又没有贺知章、白居易、韩昌黎之类的大人物愿意帮他四处拉关系,名气好像也没大到可以吓得主考官让他来评卷子,顺手把自己署第一的地步。就算想作弊,他也没结交上温庭筠这样急公好义的大侠。他的朋友倒也不少,只不过都是王仙芝、尚君长之类的私盐贩子——考进士是斯文勾当,他黄巢总不能请王仙芝拎上两柄菜刀,蹲到考场门口去吓唬人吧?

至于文章反倒是末节,大诗人贾岛每逢考试,还要叠个条幅到处去求人家教他造句呢,见人就拜:“原夫之辈,乞一联,乞一联!”黄巢多少也是全唐诗中有名的人物,想来总不比这位贾岛先生差得太多吧?

想起来,那几届的主考官们委实该杀,他们漏了谁不好,偏偏漏掉黄巢这么个混世魔王。但不管怎么说,历史的事实是无可更改的:黄巢一次又一次地参加科举考试,结果是一次又一次地落榜。所以,上说黄巢:“屡举进士不第,遂为盗。”

历史就是这样阴差阳错。

黄巢家累世贩私盐,《新唐书》说他家里相当有钱,《旧唐书》则说他本人也干过这买卖。

唐末诸雄,其实很多人都是私盐贩子出身,除了黄巢、王仙芝这帮人外,著名的还有前蜀王建、吴越钱、吴国权臣徐温等人。这不是偶然的。在“安史之乱”后,朝廷为了增加收入,实行食盐国家专卖,盐利成为政府最重要的收入来源。唐玄宗时,盐价每斗才十钱,肃宗时,加为每斗一百一十钱,德宗时加到三百七十钱,到代宗大历末年,盐利在朝廷岁入中,占到半数,达六百余万缗。实际上市场上的盐价,有时候甚至比官方定价还高一倍——这逼得不少穷苦老百姓只能淡食。

但即便是这样的严刑峻法,私盐贩子们仍然相当活跃。这也不奇怪,马克思不是引用过这么一句名言么:“(资本)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贩私盐,这该是多少倍的利润?不过,贩私盐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但凡贩私盐,必须结交一帮伙伴合力行动,还得有计谋有勇力有胆气,因为贩盐道路上经常会遇到土匪山贼或是稽查的官兵。不管遇到谁,如果不愿意交过路费,私盐贩子们就免不了要动刀子。因此,能够在长年的斗殴中幸存下来的大盐贩子,其团伙的组织性和战斗力相当可观。

所以史书上说黄巢善于骑射,口才相当好,能够动辄组织几千人的武装力量,和他私盐贩子的出身是大有关系的。

第五章 考场上的阴差阳错——黄巢之乱 二、大时代的背景

僖宗的爸爸是懿宗皇帝,这是个狂热的佛教票友,最大的缺点是对本职工作不太认真,但在业余爱好上很舍得花钱,为了迎佛骨激动得热泪盈眶。臣下劝谏说,当年宪宗皇帝迎佛骨,一年后就死掉了,咱们还这么搞,是不是有点不妥当?他却说:“生得见佛骨,死也无悔。”结果一语成谶,他老人家于三个月后驾崩,当时才四十一岁。

这一年,未来的乱世枭雄们都在干什么呢?

长垣的王仙芝、尚君长一干人靠卖私盐赚了不少钱,正在继续网罗四方亡命之徒充实队伍;王仙芝的朋友,冤句的黄巢也在干着同样的事情,还顺便散布些“金色蛤蟆争努眼,翻却曹州天下反”之类的谣言。地方政府已经感到有些压力,感化军向朝廷诉苦,但朝廷忙着对付西南的南诏,宰相们谁也不把这当成一件大事儿,只是随便命令地方部队出兵维持治安。

他们未来的将军们目前日子都不大好过,有些活得很伤心。比如说:

老实巴交的农夫张全义,种完自家的田,就照规矩去县城里服劳役,不过老是被县令欺负打骂,但他做梦也没想过要报复谁。

李罕之更糟糕,先是做和尚,干不下去,改行当乞丐,偏生长得太雄壮,连饭都讨不到吃。

过些日子,这可都是中原英雄排行榜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其他好汉也没闲着。

二十二岁的泼朱三,还在萧县当长工,偶尔出去射两个强盗,打几只兔子,最糟糕的是他暗恋上了宋州刺史张大老爷的女儿——目前看来,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贼王八还在许州舞阳鬼混,日常干的无非是屠牛、盗驴、贩私盐之类的勾当,还没考虑过要不要给宦官当干儿子。

杭州小伙钱婆留成天赌钱,赌输了就去贩私盐,当强盗,还完债继续赌,好在信用不坏,总还有人愿意借钱给他。虽然坊间有传言说他睡觉时会变成奇怪的爬虫,但大家会心一笑,都觉得那是变相地骂人。

淮南的杨行密在当强盗,还要过几年才会落网,然后当官兵,当不下去再当强盗。

目前这帮人怎么看怎么没出息,但过几年呢?那可谁也说不准。

不只是上面这些草莽之辈,就是大唐朝的将军们也在烦着呢。

大将军康承训前几年打败了叛军庞勋的部队,立了大功,但不知怎么地得罪了懿宗的女婿韦保衡等人,被一贬到底,目前似乎还在当恩州司马,拿着朝廷的工资不管事儿,在南方悠闲地钓鱼。不过他的老部下们都有点愤愤不平,比如说宋威、刘巨容私下里都发过牢骚,还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话。沙陀人李克用老是和朝廷派去的官员处不好关系,觉得人家歧视他是少数民族,压根没拿他父子的赐姓当回事儿。另外他也对康承训的事有意见。

看起来,大家的日子都过得不大开心。

目前只有宦官田令孜的日子过得比较舒坦——毕竟僖宗皇帝是他一手带大的,管他叫“阿父”,大家不是父子,亲似父子。只是小皇帝花钱大手大脚,这让田“阿父”有点伤脑筋,毕竟“阿父”在敛财面并不太专业,只会使茅招,捅娄子。但不管怎么说,他能让小皇帝开心,帮他攒足零花钱,这似乎已足可算是忠臣了。

不过,在此七百多年前,曾有汉阴老父问道:“请问天下乱而立天子邪?理而立天子邪?立天子以父天下邪?役天下以奉天子邪?”

在田“阿父”和小皇帝看来,这大概很是一个很难解答的问题。

第五章 考场上的阴差阳错——黄巢之乱 三、英雄鹊起乱关东

公元八七四年底,也就是僖宗乾符元年的最后几天里,豫东北的长垣一带,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这个年头岁末里,王仙芝、尚君长等人纠集三千多人在濮阳、长垣一带起事,号为“草军”,王仙芝自立名号为“天补平均大将军、兼海内诸豪都统”——这名字听着不怎么像有大志气的样子,以柴存、毕师铎、曹师雄、柳彦璋、刘汉宏、李重霸等人为将佐,并发布檄文,痛诉官吏贪沓、赋税繁重、赏罚不平。次年初,黄巢也在冤句(今山东菏泽)聚集数千人响应。

由于前两年的大旱中唐王朝大搞官僚主义,处置失宜,关东大饥,人心思乱,原庞勋余部、及走投无路的老百姓纷纷前往投奔草军。八七五年的夏天,王仙芝军攻占濮州、曹州,击败天平节度使薛崇的部队,自身由几千人发展到几万人,黄巢也率部到曹州与之会师,成为草军中的重要人物。

这一年,大唐朝的运气实在糟糕,不但人闹腾,熬到七月,连蝗虫也赶来凑热闹,“蝗自东而西,蔽日,所过赤地”,京兆尹杨知至面对困难,充分发扬鸵鸟精神,上奏朝廷,说:“蝗入京畿,不食稼,皆抱荆棘而死。”蝗虫们进入京城地面后,居然转性不吃庄稼,大家抱着荆棘杆把自己饿死了。宰相们欢天喜地,相信蝗虫真有这个觉悟,集合起来向小皇帝隆重道贺。不管宰相们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反正摊上这样一群糊涂蛋,老百姓算是倒霉透了。

同年底,在河南十五州府转掠了一圈的王仙芝,挥军东进,进攻沂州,唐王朝以平卢节度使宋威为“诸道行营招讨草贼使”,全面负责追讨王仙芝黄巢所部草军,还给他加强了三千禁军,五百甲骑。双方在沂州一带相持了大半年,八七六年七月,宋威大破王仙芝于沂州城下,王仙芝率残部逃走,一度下落不明。宋威遂向朝廷报告,称王仙芝已死,请朝廷遣散前来支援的各路兵马,他自己率军回到青州治所。长安城里,那些连蝗虫不吃庄稼的谎言都相信的官僚们,这次当然更有理由向皇帝道贺了,于是大家轰轰烈烈的狂欢了一场。不过只高兴了三天,就都傻眼了。

因为,有不识趣的州县官员向朝廷汇报,称王仙芝不但活着,而且似乎还精神得很——这不,刚歇了几天,又跑出来劫掠城池了。朝廷只好再次动员各路兵马,正喝得醉醺醺的大兵们相当不满意,可不是嘛,刚领到的奖金还没来得及花完呢!

沂州之战,唐王朝最大的收获不是宰掉了谁,而是使王仙芝从此对老将宋威有了恐惧心理,看见就逃,一门心思等招安——埋下了后来失败的种子。

八月份,在东边吃了苦头的王仙芝,又生龙活虎地活过来,穿过唐军的包围线,折向豫西进军,攻陷阳翟、郏城,十天之内连破八县,大有向东都洛阳挺进之势态。长安城里刚狂欢完的官员们这下有点吓着了,毕竟东都洛阳不是可以轻易丢弃的城市。于是,长安城手忙脚乱地调兵遣将,布置防线,严堵草军西进或南下之路。长安城在琢磨王仙芝:这家伙到底想去哪里呢?西进洛阳?南下汝、邓?甚至于绕过洛阳直接攻击潼关,威胁长安?或者,只是想闹个官当当?

王仙芝也在琢磨:东北的郑州?西南的汝州?到底哪个方向的官军窟窿比较大一点呢?

长安方面有点高估了王仙芝的志向,私盐贩子带着草军在中原蒙头兜圈子,只是想给部队找给养,哪里的唐军兵力薄弱,地方富庶,他就往哪里去,没有一定的目标。如果洛阳城没有看门的,他大概也会考虑进去逛逛,但既然这么多杀气腾腾面相不善的家伙在那里守株待兔,他自然不会傻到去做赔本买卖的地步。

他率军指向洛阳南面,防守相对薄弱的汝州。

九月丙子,王仙芝攻陷汝州,活捉刺史王镣。东都大震,官员士民纷纷携家出逃。然而王仙芝的西进,也已经到头了,再往前面走,就面临着恶战,而王仙芝目前还没有决战的想法——确切地说,他对大唐朝根本没有取而代之的勇气。

所以,他的路,也就只能走到这里了。

接下来,他又向东北折回,陷阳武,攻郑州,又被昭义监军判官雷殷符击退。而此时,唐军正纷纷从四周围向中原腹地,草军处境不妙。王仙芝决定避战,向南沿汝、邓路撤退。由于各州县地方部队不敢主动出城攻击草军,十一月,王仙芝“放兵四略,残郢、复二州,所过焚剽,生人几尽”。十二月,草军攻申、光、庐、寿、舒、蕲等州。

老鼠闹翻了天,那么猫又在干什么?宋威的部队不紧不慢地跟在王仙芝后面,每跑三十里地停下来修整一下,还抽空跟副手曾元裕谈人生观和方法论:“昔庞勋灭,康承训即得罪。吾属虽成功,其免祸乎?不如留贼,不幸为天子,我不失作功臣。”只有留着这帮强盗,咱们才有好日子过,一旦他们被消灭,鸟尽弓藏,咱们就快倒霉了。就算这帮人运气好当了皇帝,咱们没和他们撕破脸,也可以当佐命功臣嘛。

康承训功成被贬事件,这才刚过去六年,也难怪作为他旧将的宋威对此耿耿于怀。对老鼠来说,这是保命,而对猫来说,只不过是顿午餐——而且还是顿不一定兑现的午餐。所以这一路上,老鼠和猫达成了和平共处的默契:要么是“官军急追,则遗赀布路,士争取之,率逗桡不前”,要不就“故蹑贼一舍,完军顾望”。大家感情貌似相当融洽。

十二月,刚被一场地震折腾完的长安城,听说自己养的猫居然和耗子和平相处,很不高兴,改以陈许节度使崔安潜为行营都统,前鸿胪卿李琢代替宋威,右威卫上将军张自勉代替曾元裕。这场人事变动,虽然没有成功,但追剿王仙芝的军事行动却缓了下来。

接下来咱们说说那个倒霉的汝州刺史王镣。

这位老兄本事不大,来头倒有一点,是宰执大臣王铎的从父兄弟。王仙芝带着这位高级俘虏去攻蕲州,正好蕲州刺史裴渥是王铎的门生,和王镣也算有点拐弯抹角的亲故关系。王镣先生静极思动,毛遂自荐要去和裴渥谈招安条件。裴渥手里本钱也不大,不敢和王仙芝闹翻,加上又有人情可做,自然满口答应——附加条件是双方先休战。裴刺史还主动请王仙芝、黄巢等人进城参观游览,大家开联欢会,喝了一回酒,加深了感情。

长安城里的王铎接到门生和兄弟写来的信后,觉得这笔生意有些赚头,也符合政策,似乎做得成——何况九月份朝廷已经公开表过态:“敕赦王仙芝、尚君长罪,除官,以诏谕之”。他王铎要干的,不就是这么回事儿么?

可是这回宰执大臣们又多一半反对招安了。台面上的理由冠冕堂皇:“先帝不赦庞勋,期年卒诛之。今仙芝小贼,非庞勋之比,赦罪除官,益长奸宄。”台面下的理由也简单——功劳不宜独出于王铎之手。唉,大唐朝的党争真是害人!

最后,在王铎的固请之下,朝廷只给了王仙芝本人一个“左神策军押牙兼监察御史”的虚衔。就这个,王相爷简直都不好意思拿出手。

不过王仙芝倒是不嫌弃,他简直乐坏了。私盐贩子这几年来老是绕着中原转圈圈,也转得有点腻味了。加上那只满脸杀气的猫总跟在后面,虽说不咬人,但多少让人有些提心吊胆,总这样下去要搞得神经衰弱的。王仙芝觉得,这样的生活该结束了。问题在于,草军里不只是他王仙芝一个人这么想。

蕲州城里,朝廷派来的公公打着官腔读圣旨,下面诸色人等都竖着耳朵,生怕把自己那部分听漏了——这场面有点像宣布高考成绩。圣旨又臭又长,草军头目们大多没念过书,听不懂。不过最关键的一点都听懂了:只有王老大一个人有官当,其他人没份,包括黄老二、尚老三……当王老大伏在地上,抓着委任状热泪盈眶的时候,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指向黄二哥。

黄巢还在琢磨这圣旨念完没呢,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明白自己也是没份的,扑上去揪住王老大的领子就骂开了:“你这没良心的,当年俺们白赌咒发誓了……你去当官,丢下俺们五千兄弟们咋办?”

朝廷派去宣读圣旨的那位公公,津津有味地旁观了事件全过程,然后成功地逃走。据他事后向朝廷提交的报告称:双方由口角发展到动手,王头领的脑袋挨了一记重的,另有几百号山东人和河南人在外面群殴助势,场面相当壮观。

另外,王头领经反复考虑,决定拒绝朝廷的招安。这一桩本该皆大欢喜的买卖,因为买家出价太低流产。倒霉的是两个掮客:王镣由座上宾变回俘虏兵,待遇还不如以前;裴渥的城池遭到洗劫,本人仓皇逃走。

长安城得到可靠情报:王仙芝和黄巢正式分家,黄带着两千多人开始独立闯荡天下。

第五章 考场上的阴差阳错——黄巢之乱 四、冲天大将军

咱们先说说分家后的王仙芝。

招讨使宋威还是不紧不慢地撵着王仙芝跑,王仙芝实在受不了他,一门心思只是想受招安,偏偏猫还就是不肯接受投降。据宰相郑畋说,这一段王仙芝曾先后七次求降,都被猫给搁置了——猫觉得撵着玩更划算些,犯不着让主人瞎掺和。

王仙芝挺不容易地和招讨副使宦官杨复光拉上关系,派了副手尚君长率代表团亲自前往谈判,又被宋威派兵截住,这只失职的猫还厚着脸皮向朝廷报称“俘虏”是在战场上擒获的。朝廷审不明白,就稀里糊涂地把尚君长这帮人杀了。八七八年初,王仙芝转进荆南,攻入江陵外城,在申州被唐曾元裕军击败,唐军一路追击到黄梅,再破草军,杀数万人,追斩王仙芝。这回,可是真的了。

王仙芝余部四散江淮间,有些投奔黄巢,有些自树一帜,有的投降朝廷,播下一大片乱世的种子。

相对而言,黄巢的日子要好过一些。八七七年初,回到山东的黄巢相当活跃,先是攻破天平军首府郓州,杀掉了倒霉的节度使薛崇,三月,又攻破沂州,报了去年惨败之仇。但山东唐军势力还比较强,黄巢转向河南,与尚君长的弟弟尚让合兵守查牙山(今河南遂平县西)。

七月,黄巢又和王仙芝进行了最后一次合作,联兵攻宋州,两只老鼠联手,居然把老猫宋威给包围起来了。宋州之围中,有一件大事值得一提:有两兄弟跑来投入黄巢麾下——这,这也算是个事儿?嗯,因为其中一个后来比较有名:泼朱三,未来的后梁太祖,五代史第一人,这年二十六岁。

不过猫终究是猫,宋威咬牙死守宋州中心开花,各路唐军纷纷靠拢。右威卫上将军张自勉帅忠武军七千人驰援,在宋州城下击败草军,杀两千余人,黄巢、王仙芝收兵撤围。

次年,尚君长被宋威所杀,王仙芝又败死黄梅,尚让遂率其残部投奔黄巢,众人推黄巢为王,又号“冲天大将军”,改元“王霸”,设置官属。

这一系列称号很有意思。

自立国家机构,当然是表示和唐王朝的对立,但改元称“王霸”,又是缺乏反唐信心的标志——春秋诸侯称“霸”,战国群雄互“王”,到秦始皇才称“皇帝”,“王”“霸”之号,都低于“帝”号。如十六国时代的君主们,没资格称“帝”的,就退一步称“王”,什么“大赵天王”、“大秦天王”之类。黄巢的“王霸”,范文澜说他是“求王不得,求霸也可”,首鼠两端,不是下定决心要推翻唐王朝的统治基础,此言切当。

黄巢与尚让合兵称王后,再次攻破濮州、沂州,唐集合大军围剿,黄巢屡吃败仗,遂向天平军求降。朝廷开出的价钱是:到郓州解散队伍,本人授右卫将军。黄巢的底线是有兵权的节度使,自然不会答应,一扭头,又转到河南,攻宋州、汴州去了。

数年来,王仙芝、黄巢们就这样沿着中原的边沿洄游,简直成了习惯。而历年的战火,使中原地区经济受到很大破坏,在乡村已经难以筹集足够的给养,攻城倒是能补充给养,但是伤亡大,还不一定攻得下来。而且,唐军也已经掌握了草军的行动规律,在中原布下了重重罗网。继续走老路,只能是死路一条。

黄巢不得不把眼光指向富庶的南方。

八七八年,三月底,黄巢引兵渡过长江,进入江西,相继攻陷虔、吉、饶、信等州。八月,黄巢又转攻宣州,因唐宣歙观察使王凝顽强抵抗,未能得手。于是他引兵进入浙东,兵锋直指临安。

在临安外围,黄巢的前锋曾被地方杂牌部队伏击了一次,损失了一员头目,几十个人。像这样的小战斗,几乎天天都在发生,本来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只是因为指挥这次战斗的小军官钱婆留,后来比较有出息,所以这次战斗也就有资格名列青史了。

钱婆留带着二十多个兄弟埋伏在狭窄的山道边,黄巢的前锋只能单人独骑通过,婆留伏弩射杀带队的头目,然后大伙一声呐喊冲杀下去,杀掉了几十个人,把敌人吓跑了。《新五代史》说他这二十多个人的小部队“斩首数百级”,似乎太夸张了一点。不过钱婆留也知道自己的本钱简直不值一提,迅速带兵转移到附近的“八百里”(注:地名),还给路旁的老奶奶打招呼,如果流贼追来,就说“临安兵屯八百里矣”。

吃了亏的草军纠集一帮人来报复,听说“临安兵屯八百里”,吓了一跳:几十个人咱们还要吃亏,何况“八百里”?于是引兵急过,临安得以保全。在自己家里打架,连桌子板凳也会帮忙——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就是这样了。历史没有告诉我们,未来的后梁太祖和吴越国王这一次到底有没有交上手。那才是真正的龙争虎斗。

都统高骈闻知胜利的消息后大喜,亲自召见了钱婆留和他的上司董昌,大加提拔——这成为这两个乱世枭雄的晋身之阶。

接下来呢?过些年,他们俩要和当年王仙芝手下的大将,越州观察使刘汉宏火并一场,灭他满门。再过几年,董昌会糊里糊涂地称帝。钱婆留干掉这个只会掷骰子的老上司,老战友,自己终于熬出头。他先后受封“彭城郡王”、“越王”、“吴王”,到朱温称帝,又受封为“吴越王”。他就是十国中享国最久,排名第二,吴越国的开创者:钱。今天的钱塘江,就是以他的姓氏命名的。

黄巢在临安城下的损失并不大,但造成了错觉,使他放弃了攻打临安的念头。他折转南下,开辟山路七百里,十二月攻占福州,并剽掠周边城市。

黄巢分别给自己北边的浙东观察使崔,南边的岭南东道节度使李迢写信,希望他们代自己向朝廷请求招安,他黄巢提出的条件也不算苛刻,只希望能当自己家乡天平军的节度使。这两人害怕黄巢攻击自己,都表示愿意帮忙,代他向朝廷恳请官位。朝廷认为天平军位置重要,且怕黄巢回去后坐大,不同意。宰相卢携开了个新价钱:率府率,一个正四品的皇太子属官——这简直就是在向黄巢挑衅。

黄巢还在等朝廷的回话呢,镇海节度使高骈的大军倒先到了。黄巢本部还好,分出去剽掠的部队吃了大亏,大将秦彦、毕师铎、李罕之、许等数十人投降。李罕之就是前面那个当和尚没饭吃,当乞丐还是没饭吃的倒霉蛋。不过再过些年,他也要当军阀了,而且有参加中原英雄龙战的资格。秦彦、毕师铎将要在淮南闹得天下不宁,高骈也要死在他们手上——十国之一,淮南霸主杨行密的吴国,他们有间接的开国功劳。许也要给杨行密添不少麻烦。

当然,这都是很多年后的事了。

黄巢在高骈的压力下,率部南下,向广州进军。这次他干脆自己给朝廷上表,自个把自个给流放岭南,求朝廷任命他为广州节度使。结果收到的却是牛头不对马嘴的正四品“率府率”的告身——老黄那叫一个生气啊,把宰相们挨个儿骂了一顿。

八七九年九月,怒火冲天的黄巢在一天内攻破广州,俘杀了节度使李迢。接下来的事儿,中国史书没有详细记载,据说阿拉伯人的史书倒是记录了一些。

这一段,咱们还是先引用史料吧!《剑桥中国隋唐史》是这么说的:“黄巢杀害了勇敢的李迢,并在暴怒之下洗劫广州,使这一大港口变成废墟。有的材料估计死者高达12万人,其中大多数是来自东南亚、印度、波斯和阿拉伯世界的外国商人,而当时广州全部人口约20万。许多中国人逃往福建。那时期来自西拉甫港的著名阿拉伯商人阿萨德详细叙述了广州遭到野蛮毁灭的情景。”黄巢在广州屠杀了大量的回教徒、犹太教徒、基督教徒、祆教徒,掠夺了商人们贩卖的珍宝和各种奢侈品。

对此,历史学家们难以理解,虽然黄巢本人曾是儒生,但儒家并不极端排斥其他宗教思想,如此惨烈的屠杀,并不符合儒家思想的逻辑。范文澜先生说:“教徒多兼商人,是明显的剥削者。黄巢杀商人和教徒,自有他的理由,但广州未必有如此大量的外国人,如果真有这样多的人,民众受害更大,那么,黄巢的理由也就更充足了。”

这算是一个解释,带着宣明的时代烙印。就这个解释本身,也算是一段历史的见证了。

第五章 考场上的阴差阳错——黄巢之乱 五、向长安进军!

八七九年,水土不服的黄巢军在岭南发生大疫,士卒死者十之三四,将士都不愿意继续待下去,纷纷提议北返图谋大事。后梁太祖的二哥,就是这时候丢在岭南的。

黄巢发布檄文,自称义军百万都统兼韶广等州观察处置等使,历数唐王朝宦官专权、官吏贪污残暴、考选不公、埋没人才等弊病——老黄还在为当年落第愤愤不平呢!檄文还禁止刺史添置私产,县令贪赃者灭族。并声言将引军北上,入潼关,克长安。改朝换代,这确实算是桩大事了。这次大动乱的最高潮即将到来。

唐广明元年十二月十三日,也就是西历公元八八一年一月十六日,黄巢即皇帝位于含元殿,数百面战鼓咚咚擂响,以代替金石之乐。然后,登丹凤楼下赦书,国号“大齐”,改元“金统”。

黄巢军渡淮后,由于在南方掳掠的财物很多,资金相当雄厚,所以一路上并不怎么掳掠,军纪还算好,有时候还散些钱财给老百姓,只是裹挟些青壮年男子扩充军队。这一不扰民的措施相当得人心,老百姓非常满意。失去了天下人心,曾经辉煌一时的大唐朝,此刻已如风中之烛。

溃兵、地痞乘乱打劫,盗窃府库财物,长安城中一片混乱。还好午后黄巢前锋大将柴存率军赶到,迅速控制了混乱局面。唐金吾大将军张直方帅文武官员数十人出城至灞上迎接黄巢本人。

次日晨,黄巢挥军夹攻潼关,只有两千多人的张承范军终于撑不住,崩溃了,王师会不愿做俘虏,自杀了。张承范率余部杀出重围撤走。跑到野狐泉,才碰见姗姗来迟的奉天镇援兵两千人,张承范这时只能苦笑道:“你们来得太晚了!”

<span>……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

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还有许多人不愿意受辱,全家自杀。

张承范就这样带着一帮新兵去守潼关,走到华州,想找当地官员解决吃饭问题,才发现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华州刺史裴虔刚调动工作走人,其他人又都逃到山里去了,城里像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老鼠在到处乱跑。大兵们四处找找,发现华州仓库里居然还有千余斛米,大家吃了顿最后的饱饭,又自备三天的干粮,继续出发。

黄巢挺纳闷:尚让,你派兄弟过去捣乱怎么连我都瞒?尚让也是一头雾水:老大,我看像是个责任事故,或者是对方的弼马温想投诚。

这,就是乱世。

从此,黄巢北渡长江的大门已经打开。七月,黄巢率军自采石渡江,克和州、滁州,围天长、六合,主力进抵高骈的大本营扬州城下,高骈不敢出战。倒是原黄巢降将毕师铎还有点勇气,劝高骈伺机出击,勿使黄巢安然渡过淮河,为患中原。高骈因自己主力部队丧失殆尽,诸镇援兵又已退回,力量不足,于是诈称风瘫,拒绝出击,只是严令诸将死守自保而已。

这年夏天,驻屯信州的黄巢军又遭到瘟疫,许多将士病死,唐军乘机猛攻,黄巢以重金贿赂张璘求其缓攻,并向高骈乞降。高骈贪功,向朝廷说黄巢不日可平,把前来支援的各镇军队打发回去,并答应替黄巢请求节度使的节钺。黄巢一待各镇援兵退回淮北,立刻和高骈翻脸。高骈发觉自己上当,大怒,命张璘出战,早有准备的黄巢在信州城下大败唐军,张璘战死。

这个崔沆可是个具有历史知名度的人物。他是乾符二年,也就是王仙芝黄巢起义造反的那一年的科举考试主考官。他老人家内举不避亲,录取了同宗的崔瀣,于是坊间传言道:“座主门生,沆瀣一气”。这句成语相当出名,所以连带着崔沆先生也出名了。

但齐克让的泰宁军溃退的时候,溃兵慌不择路,见关门挤不进去,干脆由“禁坑”硬趟过去,有了十个八个兵的成功尝试,自然就有成百上千人跟着走,数千人一涌而过,居然把这条长满荆棘藤蔓的山谷踏成了坦途。

临战前一天,唐军阵地上似乎出了状况,有五百多匹沙陀战马蹶着蹄子得得地跑到黄巢战阵中,还有几个沙陀人在后面哭天抢地的追马,黄巢军哪能让他们得逞,冲了些人出去抢马,傻了眼的沙陀人只得撒丫子溜了。看起来,这似乎是个意外。

这几点上,黄巢的参谋部门严重失职。或者说黄巢本人,压根就没考虑到事情的严重性。数日后,远离了战争的大兵们故态重萌,四出抢劫,一不如意就放火焚烧店铺街市,还有些部队开始杀人。尤其是当过官的,落在他们手里必死无疑。大小将官们也不闲着,看见像样的第宅就把主人撵出去。青史载道:“甫数日,因大掠,缚棰居人索财,号‘淘物’。富家皆跣而驱,贼酋阅甲第以处,争取人妻女乱之,捕得官吏悉斩之,火庐舍不可赀,宗室侯王屠之无类矣。”黄巢本人倒是不想把自己这么雄伟壮观的都城搞坏掉,可是满街放了羊的大兵,骄横得不得了,手里又拿着刀子,谁还管得住?现在连黄巢出来说话,大兵们都爱理不理了。

树大就要招风。

可是,想想都不应该,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吗?

问世间,谁是英雄?

不过唐军到底兵力有限,难以彻底包围消灭黄巢的大军,歼灭战打成了击溃战。黄巢趁唐军消灭包围圈中的草军残部之机,率余部逃离战场。刘、曹两将乘胜追击,直抵江陵城下,史书说是“俘斩其什七八”,似乎有点夸张,但这一战重创了黄巢军是没有疑问的。

长安百姓夹道聚观黄巢军入城,尚让在人群中朗声道:“黄王起兵,本为百姓,非如李氏不爱汝曹,汝曹但安居勿恐!”草军官兵也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不但说话和气,买卖公平,看到穷人还争着施舍一二。长安人民欢声雷动。这似乎是一出最完美的结局了。

对朝廷这个诚恳的提议,黄巢未予理睬。因为,长安城就在眼前了!

但乱世犹未了——此后数十年间,它将要走马灯似的更换主人,有军阀,有盗贼,有守财奴,有败家子,有野心家,有入侵者……牡丹蒙尘,诗书寂寞,天下事不问可知。难怪后人李格非要说:“天下之治乱,侯于洛阳之盛衰。”

死守潼关城外的齐克让给朝廷上书哀求:“将士屡经战斗,久乏资储,州县残破,人烟殆绝,东西南北不见王人,冻馁交逼,兵械弊,各思乡闾,恐一旦溃去,乞早遣资粮及援军。”粮已尽,援已绝,兵已疲,敌已近,全指望朝廷了……可是此刻的朝廷哪里还指望得上!乱哄哄的长安城,好不容易拼凑了神策军两千多人——就这,还多一半是街上雇来充数的,能把兵器拿稳,坐在马上不掉下来的家伙就算是条好汉了。

这年十月,黄巢军造大木筏数千艘,自桂州出发,乘暴水,穿越灵渠,由漓江进入湘江,经永州、衡州,抵达潭州城下。守潭州城的行营副都统兼湖南观察使李系,来头不小,是中唐名将李晟的曾孙,不过他可没有祖宗的本事,“有口才而实无勇略”,带着精兵五万人和大批民团,竟然躲在城里不敢出战。躲也没有用,黄巢急攻潭州,李系连一天都没守住,不过他虽守城无方,但逃命有术,成功溜走,躲进了朗州。黄巢尽杀守城官兵,将尸体扔进湘江,浮尸蔽江而下。尚让则率军乘胜进逼江陵城,号称五十万众。

最后这句很有气势,故引用原文:“使黄巢继安禄山之亡,微臣胜哥舒翰之死!”一百二十四年前,大唐名将哥舒翰正是在这里与安禄山叛军进行了著名的潼关、桃林会战,哥舒翰战败被俘杀,从此大唐由盛转衰。所以,杜甫《潼关吏》吟道:“请嘱关防将,慎勿学哥舒!”

可是黄巢也突然发现“禁坑”的价值了,这天夜里他派尚让、林言率精锐绕过“禁坑”,夹攻潼关城。张承范急派部将王师会带八百人堵截尚让军,但为时已晚,野战中八百新兵无论如何也不是数十万人的对手,王师会只得退回关城。

大齐朝的开国皇帝,就这样,在四面的火光中,在居民的哭喊中,开始并结束了他的登基大典。

黄巢还下诏召集原唐王朝官员,三品以上的暂时停职审查,四品以下保持原职继续上班,但也是应者寥寥。大齐皇帝可真生气了:俺对付不了自己的兵,难道还对付不了你几个前朝的瘟官?遂下令长安全城大搜捕。结果发现好些条大鱼躲在迎降功臣张直方家的夹墙里,比如说唐朝的两个宰相,豆卢和崔沆。

这一仗,从午时打到酉时,齐克让万把人的部队虽然勇敢顽强,但饿得实在不行,只好烧掉营寨退入关内。但饥饿的士兵已经无法进行有组织的撤退了,齐克让计划中的撤退变成了溃逃。潼关左侧有一条能通行人的峡谷,平时因为由关上征税,所以这条路就给封闭起来,不许私自通过,叫做“禁坑”。张承范的部队来得匆忙,人数又少,也没注意到还有这么个地方需要布防,就给忽略了。

黄巢好不容易喘口气,重新收集溃散的将士,军势复振。他放弃空城江陵,由水路攻打重镇鄂州,破其外郭。八八零年的上半年,黄巢重走十年前庞勋的老路,顺江东下,转掠今江西、安徽、浙江等地十五州府,沿途收编王仙芝溃散的旧部,兵力增强到二十万人。

部下劝刘巨容穷追黄巢,可以一举消灭之,但刘巨容叹口气,你们这帮愣小子,只知道立功,没看见康承训的教训么?“国家喜负人,有急则抚存将士,不爱官赏,事宁则弃之,或更得罪。不若留贼以为富贵之资。”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还是留着他们吧。

王铎逃得太仓皇了一点——事实上,黄巢的部队,还得过十来天才能抵达江陵城。黄巢军占领已经是一片废墟的江陵城后并未停顿,继续北上攻打江汉重镇襄阳。从当时的交通线来看,自江陵至襄阳,然后北出河南,距离是最近的。这时,襄阳守将刘巨容,正和另一员唐将曹全晟合兵屯守荆门。这一路唐军实力不算强,但刘巨容是跟随康承训讨平庞勋的旧将,有相当的作战经验,曹全晟也很勇敢善战。二将部署部伍,严阵以待。

当了皇帝的黄巢,也觉得自己的兵们闹得太不像话,下严令不得再乱杀人,并要求各部队把武器都上缴。不过闹疯了的骄兵悍将们脑子根本就没有“皇帝”这个概念,置之不理,效果相当有限。

这一天,天街踏尽公卿骨。

长安城是大唐朝的政治经济中心,当官的多如牛毛,外国商人也不在少数,李唐皇族就更不用说。这样一闹腾,连带上株连的家族,杀的人就不在少数了。

张直方有迎立新朝这桩功劳,自己官也不算大,本来杀头也轮不到他,问题在于他实在人缘太好,交情太多——居然有两个前宰相,一百多个公卿大臣跑来找他庇护——人家信得过他,把性命都交给他了,他老张一辈子没干过坏事,总不能这回就出卖朋友吧?

朝廷鉴于江南财赋之地受到威胁,任高骈为诸道行营都统,调集各镇兵力七万多人讨伐黄巢。高骈派手下大将张璘等渡过长江,击降草军别部帅王重霸,并屡败黄巢军,黄巢被迫退守饶州,其大将常宏率部众数万人投降唐军。张璘攻打饶州,黄巢败退信州,唐军轻易取得饶州城。

曹全晟率所部渡江追击,朝廷却帮倒忙,在这节骨眼上莫名其妙地以段彦谟替换他。于是,这一支部队也停止了追击。

此时,黄巢又改称号为“天补大将军”(一作“率土大将军”),向各地唐军发出通告,申明自己将入长安问罪,与众人无干,让他们各守本境,不要听从朝廷调遣,惹是生非。各藩镇大多对朝廷没什么好感,这时更是隔岸观火,作壁上观了。

不过在士兵们看来,今天头头们确实是相当勇敢,有了马骑就是不一样啊——虽然骑马的姿势实在难看。大家纷纷跟进。于是草军乱糟糟地开始全军冲锋。唐军似乎埋伏了些人在对面的树林子里,不过看见大军冲锋,都吓得拔腿就逃,只有个别胆大的回头射两箭……还等什么,追!

小皇帝亲自阅兵,给部队打气。带队的将军张承范倒不是个糊涂蛋,知道胜负主要是由实力决定的,于是老老实实地跟皇帝说:黄巢有几十万人,我这里两千多新兵蛋子加上齐克让那没饿死的一万人,恐怕不顶用,而且连个后勤保障计划都没有,咱们对此很寒心……您有空还是催催援军吧!小皇帝拍拍张将军的肩膀,意见很好,我看值得考虑……你先走一步,我这里马上派援兵。

如果换了沙陀人李克用在旁边观战,他会乐得像只猫一样跳起来。当然,目前他因为杀了歧视他父子俩的政府官员,被好几路唐军追杀,只得逃到沙漠里,和少数民族酋长们用针头、树叶什么的当靶子,比试射箭玩,暂时还赶不上凑这场热闹。

第二天清晨,黄巢居然没发现多了一条路,执著地强攻天险潼关城,由寅时到申时,潼关守军箭矢用尽,已经在用石头砸人了。可是潼关仍然在坚守中。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这就是天险潼关!

很怀疑刘巨容、曹全晟的创意是来自于大唐名将李光弼欺负史思明的那出“美马计”。

但即便这个时候,大唐朝也还有忠臣勇将。泰宁节度使齐克让率领不足万人的部队节节抵抗,从淮河边上一直缠斗到潼关城下,希望缓阻黄巢前进的势头,给朝廷赢得喘息的时间——但他忘记了,这个连最好的机会都抓不住的朝廷,又怎么能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不过到底怎么回事儿,只有骑在马上的英雄们自己心里才有数:发动机莫名其妙地点火了,方向盘也不听使唤,最糟糕的是刹车失灵……还有一点也够要命的,大家都是业余骑手,不少人昨天才第一次摸到缰绳,目前能伏在马上不被颠下来,已经很难能可贵了。

第二天一早,两军合阵。黄巢布阵还没完,对面唐军阵中就响起一片稀里糊涂的外国话。黄巢看看左右,发现大家伙都在发愣,没一个明白,黄巢只好摇摇头,唉——都是没文化闹的。我们知道,大唐朝的科举考试是不考外语的,所以我们可以有充分的理由推测:就算是黄巢先生本人,当时也没听懂人家在叫唤什么。

江陵城里的老百姓逃窜山谷避祸,适逢大雪天,不少人冻饿而死,僵尸遍野。这是江陵城自南朝梁元帝焚书以来,一次空前绝后的浩劫,但这样的毁灭,在这样的一个大动乱的时代里,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汉魏以来,一直俨然为大江中游第一重镇的江陵,从此失去了其历史地位。

黄巢虽然取得了潼关之战的胜利,但多少有点胜之不武:他六十万人和饿晕了的齐克让万把人打了大半天,让齐克让全身而退;和张承范两千多人打了一天多,又被张承范带着残部溜走了。朝廷这个时候可算是想通了,表示愿意授予黄巢天平军节度使的节钺——可黄巢这会儿已经不稀罕这个了,就是他手下的尚让、孟楷这帮人,也不一定瞧得上这个把节度使。

步兵已经四散溃逃。骑在马上的大小头目们,还在外国话的催促下继续向唐军密集的地方“冲锋”,这时候傻瓜都能听明白沙陀人叫唤的是什么了:“马儿啊,快回来吧!”乐颠颠的马儿跑回来了,带着一大群不会骑马的笨蛋俘虏。据唐军事后清点俘虏报称,著名的草军头目有十二个之多。

部队好不容易爬到潼关,张将军立刻布防,不过他自己也知道顶不了多大用,而且关外的齐克让已经断粮了。也就在张承范援军到达潼关的同一天,黄巢军前锋也到了,数十万人的大部队浩浩荡荡,白旗遍野,不见边际。齐克让鼓足勇气,拼命抵抗,居然打退了黄巢前锋部队的进攻,但黄巢亲自率领的主力部队随后赶到,投入战斗,全军数十万人齐声大呼,黄河华山之间地动山摇。

张承范当然不愿意学哥舒,但这由不得他,他只能选择战斗或是逃跑。他选择了战斗,虽然力量是如此的悬殊,以两千人对抗六十万之众!不管张承范站在哪个阵营,无论他这一行为是推动或是阻碍了历史的前行,我们都必须承认:勇敢与忠诚是人类最可宝贵的精神财富。张承范敢以两千对六十万,证明了唐军不是完全没有战斗的勇气,在这曲末世风雨飘摇的挽歌中,大唐雄武之风犹未泯灭。

黄巢本打算彻底击败高骈再行北上,故在天长休整四十余天,见没有战机,遂率全军北上,在泗上击败唐将曹全晟的六千人马,报了荆门之仇,随后于九月间渡过淮河,进入皖北豫东一带。

数年前,王仙芝带着草军打到汝州,却眼睁睁地望着洛阳城不敢攻,撤退了。今天,黄巢重新带着草军攻回来,这一次,他身后有六十万大军。洛阳城门轰然打开,自安史之乱以来,这个古都第一次陷落。

像草军这样没有稳固的根据地,没有良好的后勤补给,没有固定粮饷保证的军队,其军纪如何,概要由士兵的腰包和心态来决定。目前草军的兵们都相当有钱,而且因为轻易取得胜利而欢呼雀跃,看见谁都像老朋友。

黄巢乘金装肩舆入城,左右皆披发系红绸,身披锦绣,手持兵刃,团团簇拥。当年的落第书生,如今的乱世英雄黄巢,感慨地看看雄伟的长安城:啊,长安,我又回来了!回望身后,是甲骑如流,辎车千里,是七年来的斗转星移,天翻地覆……汉唐帝都,一夜西风,满城尽带黄金甲。

黄巢军以老百姓千余人掘土,填平了关城外的天堑,夜里又纵火焚烧了潼关城楼。在昨天溃兵踏平“禁坑”之后,张承范已经发现那里可能成为敌军的突破口了,但他手里毕竟只有两千多人,放在一起还能勉强守守潼关城,分了兵哪里都守不住。

这一犹豫,就把这帮人多留了几天,结果给大齐皇帝抓了个正着。一帮大齐兵包围了张家,灭了他满门,还有那两个前朝宰相和一百多个公卿大臣。

不过草军的将士们才不管为什么呢,那叫一个高兴啊,可不是嘛,五百匹好马,能卖不少钱呢!于是大家伙猜猜拳,几百个大小头目就把马分掉了,从两条腿变成六条腿,一个个神气活现。活该他刘巨容曹全晟,连几匹马都看不好,还打什么仗?大家嘻嘻哈哈挤眉弄眼:犯了错误是要付出代价的。

立妻曹氏为大齐皇后。以尚让为太尉兼中书令,赵璋兼侍中,崔、杨希古并同平章事,也就是所谓“四相”,这都是宰执大臣。崔本是浙东观察使,在黄巢南下入福建时曾帮他请节钺,此时罢官在长安,所以黄巢任他为副相以酬功。以孟楷、盖洪为左右仆射、知左右军事,费传古为枢密使。这是军事指挥中枢。以太常博士晚唐大诗人皮日休等人为翰林学士,王璠为京兆尹,许建、米实、刘瑭、朱温、张全、彭攒、李逵等为诸将军游弈使,又选骁勇形体魁梧者五百人,作为护卫亲军,以外甥林言为军使。

当晚,分到马的头目们把自己的新坐骑喂得饱饱的,勤快的还给马洗个澡,兴奋得简直睡不着觉。唯一麻烦的是,这都是些外国进口马,听不太懂中国话,不大听招呼。好在喂草也吃,让睡也睡,骑它也不反抗,似乎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是兴奋都不可能持久。几天以后,一切都会改变。

等黄巢发现前面的唐军突然不逃了,借助既设阵地开始顽强防守,像座山一样镇定的时候,他知道对手的分量了。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这个时候叫“不好”,已经来不及了。伏兵像山崩一样压下来,乱糟糟的草军指挥完全失灵,丧失了有组织的抵抗能力。

草军头头们正在疑心对面是不是在搞封建迷信活动,念咒画符跳大神什么的呢,突然发现,自己阵中不少英雄好汉已经开始策马冲锋了。这帮家伙真勇敢!

当晚,张承范把全军所有的财物资储拿出来分发,勉励将士,鼓舞士气。然后给朝廷写遗书:

此时,江陵城中兵力不到万人。那么,自请南下讨伐黄巢,目前正坐镇江陵城的前宰相王铎在干什么呢?这里咱们不妨引一段李宗吾的厚黑:“唐朝黄巢造反,朝廷命某公督师征剿。夫人在家,收拾行李,向他大营而来。他听了愁眉不展,向幕僚说道:‘夫人闻将南来,黄巢又将北上,为之奈何?’幕僚道:‘为公计,不如投降黄巢的好。’”这就是王相爷在江陵城里干的好事儿。不过投降黄巢当笑话讲可以,真要盘算起来,还是北上迎接夫人安全些。

于是王相爷把江陵城丢给原草军降将刘汉宏,称自己要去和襄阳守将刘巨容会合,北上逃走了。刘汉宏动动脑子,觉得自己原本是“贼”,突然改行当忠臣有点突兀,会吓着人,断不能搞这样的恶作剧。至于繁华的江陵城么,反正左右是个抢,让黄巢抢还不如老子自己抢,于是老实不客气地“大掠江陵,焚荡殆尽”,然后带着部队北逃,转回老本行,继续当强盗去了。这个刘汉宏还能逍遥一段,再受一次招安。直到在越州观察使任上撞上董昌、钱这两个活阎王,好运气才算到头。

但历史的舞台上,从来只有短暂的完美和远未结束的故事。谁要是被眼前的良辰美景所迷惑,谁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糊涂蛋。

几十万人进城,住是个大问题,挤进老百姓家里就容易闹矛盾,天天睡大街也不现实。部队和老百姓的吃喝也是个问题,被四面封锁的长安城,不可能长期养活这么多人。有经验的军官都知道,绝不能让兵们闲下来,尤其是刚打过仗的兵,天不怕地不怕,谁都管不住,能闹出啥事儿来只有天知道。

有一些家庭很惨。懿宗皇帝的妹妹广德公主,是个好心的姑娘,嫁给于琮,两口子感情很好。前些年因为宫廷纠纷,于琮先生一家子都被撵到遥远的岭南。广德公主知道人家不会放过她先生,要暗算他,就天天跟在驸马爷身边——坏人总不能连皇帝的亲妹妹一块暗算吧?于是,上路的时候她和驸马爷的肩舆门相对,随时盯着怕出事,坐下就把驸马爷的衣带牢牢抓着。就这样,走了几千里地,驸马爷“由是获免”。大唐朝的公主们都有点娇生惯养,任性胡闹,唯有这个广德,老老实实的,奉公守法,孝敬公婆,对夫家亲戚朋友也不摆臭架子,大家都挺喜欢她的。

这回驸马爷不愿意出卖老丈人家,没去自首,给搜出来了,当然就要杀头。广德公主哭着抓着大兵的刀子说:“我是李家的女儿,实在要杀,就把我和于仆射一块杀了吧……”于是两个人一块遇害。

我离京六日,一个援兵也没有看到,粮饷也没有音讯。我到达这天,敌人也赶到了,关外齐克让的部队已经饿垮,目前我在用两千人抵抗六十万敌人。丢了潼关我自然该负责任,但朝廷谋臣们,恐怕更难辞其咎。听说皇帝想逃往蜀地,真要这么瞎干,天下一定土崩瓦解。我请求大人物们负责任地动动脑子,无论如何给我抽点援兵和粮食来,这样大唐朝还能有救。

第五章 考场上的阴差阳错——黄巢之乱 六、从长安城到狼虎谷

唐僖宗逃到骆谷,凤翔节度使郑畋去参见,求他留在凤翔鼓舞人心,小皇帝拒绝,说自己至少要逃到兴元才能安心工作,如果问题严重,很可能要逃到成都。郑畋没奈何,说那你跑那么远,道路又不好,我没办法事事向你汇报,你得让我随机处置。这个,小皇帝同意了。

看起来,未来的后梁太祖和后唐太祖合作得相当默契。

黄巢派尚让率兵五万进攻凤翔,郑畋自己不会打仗,却能用人,以泾原节度使程宗楚为副帅,前朔方节度使唐弘夫为行军司马,在龙尾陂设下埋伏,他亲自率数千人阵于高岗诱敌。尚让轻视郑畋是书生,让部队击鼓冲锋,队伍散乱(又和当年荆门之战一样),被唐弘夫的伏兵大败,被斩首二万余人,伏尸数十里。

一只小小的蝴蝶扇动翅膀,结果在遥远的地方引发了一场飓风。这里我们可以看见,咸通年间那些偶然的科举考试结果,在中国历史的大舞台上,引起了怎样的一场山崩海啸!

这一仗,标志着黄巢在军事上的彻底失败。此战后,其部将深感大势已去,未来的五代名将李谠、霍存、葛从周、张归霸、张归厚等人投降了老熟人朱温。而黄巢最重要的助手尚让,则率残部投降了感化军节度使时溥。

正在代北沙漠里无所事事的李克用,被朝廷赦免,带着他的沙陀军团奔赴长安勤王,一路上还总是和自己人闹摩擦。义武节度使王处存听说长安失守,号哭累日,率军入援,并派遣了两千人赴兴元保护皇帝。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本来已经投降黄巢,但黄巢调财征兵不已,王重荣忍无可忍,杀掉黄巢的使者,起兵反抗。

就连宦官杨复光,也身残志坚,在许州召集队伍反对黄巢,进攻邓州,那个在许州舞阳鬼混,屠牛、盗驴、贩私盐什么坏事都做的“贼王八”,目前是他手下的一员都将,有了个大名叫作“王建”,这是未来十国之一的前蜀皇帝。

杨复光带部队进攻黄巢的邓州守将朱温,未来的前蜀皇帝和后梁太祖交上了手,后梁太祖落荒而逃,被前蜀皇帝追杀了六百多里地,一直从河南邓州跑到陕西蓝桥驿(今陕西蓝田县西南)才收住脚。

还有些人物,目前只能跑龙套,但影响深远。

因为黄巢没有进士及第,所以历史上出现了李元昊、李自成,而不是拓跋元昊或者拓跋自成,这就是“蝴蝶效应”。

不过拓跋思恭到底是最早赴援京师的五镇之一,虽然功劳几乎没有,苦劳还是有一点的,为了表彰他的耿耿忠心,皇帝给他赐姓李。这就是未来的西夏皇帝李元昊的姓氏来历。如果我们把眼光放得足够长远,沿着这条线下去,拨开历史的迷雾,我们还能看见一个更能影响历史的人物,明末大名鼎鼎的闯王李自成。

黄巢率残部绕过汴州北上,在封丘被李克用再次击败,沙陀骑兵紧追不舍。黄巢收集残兵千余人,东逃兖州,连小儿子和当皇帝的行头都丢给李克用了。李克用一昼夜追二百里,一直追到黄巢老家冤句,也只剩下一百来个骑兵还跟得上他,加上粮食吃光,五月十一日,李克用放弃追击,回汴州找朱温要补给。

据说这首诗是当了僧人之后的黄巢写的,但也只是传说而已。不管怎么说,自此以后,这个人已经不能再影响或改变历史。

黑格尔说得对,读历史有如暴风雨后纵观海上桅樯摧折的沉舟。

唐军各藩镇四面围合,黄巢军坐困长安孤城,粮饷已绝。长安城里粮食曾卖到三万钱一斗米的地步,即便这样,也是有价无市。长安城及周边地区,相继出现了“人相食”的惨剧。

唐僖宗逃到安全地带后,总算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下诏天下藩镇讨伐黄巢,于是乱世英雄纷纷登场。

金统三年,黄巢的爱将朱温,因屡战不利,粮饷断绝,旬月间,向黄巢十上求援表章。主管军事的孟楷正在到处补洞,烦死了老是嚷嚷的后梁太祖,严辞训斥,指责他希图兵多自重,却不肯奋力征战。老实说,这几年要不是朱温拼命打了几个胜仗,孟楷们早被唐军撵出长安城了,气晕了的孟楷居然说朱温希图拥兵自重,有二心,实在是冤枉忠臣。

在长安城的宫殿里享了两年福的黄巢(虽然“大齐”经历了四个年头,但实际时间不过两年多一点),终于坐不住了,他在李克用等藩镇的压迫下,于四月初八撤出长安,由蓝田关入商洛山,退往中原。这时候他还有十几万军队,犹堪一战。

《新唐书》记载得最详细。

回到长安城,有人在尚书省门口写诗讽刺尚让打败仗,他恼羞成怒,把当天该值班的官吏统统挖掉眼睛倒挂起来,还在城里大搜捕,凡是会写诗的统统杀掉,能识字的全部给贱役,据说杀掉了三千多人。

这一年,沙陀人李克用才二十八岁,于诸将中年最少,功最高,兵最强。几十年后,他儿子追封他为后唐太祖。他也是五代的开辟者之一。

这一年,淮南杨行密杀掉和他有仇的都将,吓跑庐州刺史,迈出他成为江淮霸主的第一步。

黄巢进入中原后,攻克蔡州,节度使秦宗权投降,声势相当浩大。然后黄巢军又指向陈州。陈州刺史赵早有准备,坚壁清野,顽强抵抗。黄巢大将孟楷,率万余精锐为前锋,在项城遭赵偷袭,孟楷被生擒后斩首。

权夏绥节度使拓跋思恭这个鲜卑胡人也跑来凑热闹,和延节度使李孝昌合兵屯东渭桥,与刚刚逃回长安的后梁太祖对垒——当然,他们俩既然连十国都混不进,自然没有前蜀皇帝的手段,所以很吃了后梁太祖些亏。

陈州之围,持续了三百天之久,双方打得都异常艰苦。

黄巢大怒,六月,与秦宗权合兵包围陈州城。没有粮食,就四处掳掠,甚至吃人。史书记载:“时民间无积聚,贼掠人为粮,生投于碓,并骨食之,号给粮之处曰‘舂磨寨’。”

次年二月,李克用率兵五万南下增援,中原的僵持局面立马被打破。三月,朱温攻拔黄巢瓦子寨,斩杀数万人。李克用又组织中原唐军,合攻尚让军于太康,尚让北逃。

还有人说洛阳的张全义将军见过一个僧人,长得很像他。但张将军是个厚道人,还曾经是黄巢的老部下,所以宁愿保守这个秘密——但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黄巢见唐军力量强大,遂撤陈州之围退走。向东北威胁朱温的大本营汴州,屠尉氏,尚让则率五千骑兵进逼大梁。这回轮到朱温向李克用求援了。李克用率沙陀骑兵急追,在黄河边上的王满渡追上黄巢军,趁其半渡,挥军奋击,大败黄巢军,杀万余人,黄巢主力彻底被击溃了。

关于黄巢的最终结局,历来说法不一。

金统四年,唐中和三年,公元八八三年春,随着以沙陀李克用为首的各路唐军纷纷集中长安城下,即便在军事上,黄巢也已经撑不下去了。同州梁田坡之战,大齐军惨败,作为黄巢左右手之一的大将赵璋战死,士卒被俘数万人,伏尸三十里,外围据点纷纷丢失。

接下来,追击黄巢的任务被交给了感化军节度使时溥。五月二十日,时溥派大将李师悦和降将尚让率万人追击黄巢,六月十五日,又在兖州瑕丘与黄巢遭遇,这时候,曾手握六十万大军的大齐皇帝黄巢,手里只有千余人了。

这三百天里,唐朝调集各路人马,纷纷向陈州靠拢。新任宣武节度使朱温尤其积极,他接到陈州的求援后,一面请忠武军节度使周岌、感化军节度使时溥共同赴援,一面召集本镇兵马驰援陈州。但因黄巢力量还很强,三镇之兵只能在外围骚扰,不能解陈州之围。

大结局到来了。

自然又是一场败仗。六月十七日,黄巢带着少数人逃进了泰山东南的狼虎谷。

黄巢逃入狼虎谷后,见大势已去,遂对外甥林言道:“我本想为国家讨奸臣,革新朝政,但功成而不退,以致失败。我的脑袋不能便宜了别人,你拿去去献给天子吧,还能图个富贵!”林言不忍下手,黄巢毅然自刎,但没能马上死去,林言只得砍下他的头来。然后,把黄巢的兄弟、妻子等人都杀掉,准备去投降唐军,但路上遇到野蛮的博野沙陀军,他们连林言也一块杀掉,把脑袋送给了时溥。

有人说黄巢后来出家为僧,还做过著名寺院的主持,临死时,指脚下示人,有黄巢两字。

也有人说五代的高僧翠微禅师,就是黄巢。

从金统元年到四年,长安及其周边地区,处处皆是战场,关中沦为修罗地狱。黄巢在军事上还能够苦苦支撑,但在经济上却无能为力,大齐朝已经陷入财政破产的地步。

<span>记得当年草上飞,

铁衣著尽著僧衣。

天津桥上无人识,

独倚栏干看落晖。</span>

郑畋回到凤翔,立刻召集部将宣誓讨贼,周边各藩镇也纷纷响应。

从这个意义上讲,他确实是死了。

第五章 考场上的阴差阳错——黄巢之乱 七、末世的挽歌

时溥随后杀掉了尚让,霸占了他年轻漂亮的妻子。过些年朱温打败时溥,又抢走了这个女人,再后来,又把她送给了敬翔。

八八四年的五月十四日,李克用回到汴州,朱温盛情款待了他。这个质朴的沙陀人,喝多了就乱说话,得罪了许多人。半夜里,他住的上源驿突然失火,还有许多人往他住的屋子里射箭。亲兵把他拖到床下,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才醒过来。幸好突降大雨,他才得以和李嗣源等几个人爬墙逃走,勇士史敬思孤身断后,战死在汴河桥头。李嗣源大难不死,成为后来的后唐明宗皇帝。

从此,晋、梁征战不休,天下成了英雄们博弈的棋盘,苍生成为英雄们手中厮杀的棋子。

黄巢的姬妾们被当作俘虏送到成都,年轻的僖宗皇帝对打仗没心情,对调戏这些可怜的女孩子却很有兴趣,亲自审问她们:“你们都是朝廷勋贵家的女儿,世受国恩,为什么要从贼?”其中居首的一个女子回答道:“狂贼如此凶逆,国家有百万大军,尚且守不住宗庙社稷,连您自己都逃到巴蜀去了……可您今天却以不能拒贼来苛责我们一群弱女子,这将置丢掉国家、丢掉我们的公卿将帅于何地?”

皇帝恼羞成怒,遂不再问,将她们一律公开处斩。行刑那天,老百姓不忍看她们临刑害怕,都争着给她们喂几口酒。诸女且饮且泣,只有为首反驳皇帝的那个姑娘,不哭,不饮,坚毅肃然地迎接了死亡。

公元九零七年,也就是黄巢之乱平息后的第二十三年,朱温篡唐,是为后梁太祖。

后梁太祖本人曾是黄巢的爱将,为建立后梁立下赫赫功勋的谋臣猛将们,也多是黄巢旧人。

所以,黄巢起义虽然被扑灭,但后世都认为正是这场轰轰烈烈的起义,唱响了大唐王朝的挽歌。

第六章 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元末红巾之乱 序言

世界的征服者成吉思汗,在他六十六岁那年,死在远征西夏的战场上。此后,蒙古帝国虽然还因惯性继续保持着扩张的势头,但大汗诸子孙间的不和已经成为帝国的隐患。公元一二五九年,出自拖雷系的蒙哥汗,非常偶然地在攻打南宋要塞钓鱼城时受伤而死,他是最后一个为蒙古帝国各部所公认的大汗。

蒙哥死时,其弟忽必烈在围攻南宋长江防线上的重镇鄂州,旭烈兀在中东与埃及的马木留克王朝苦战,只有幼弟阿里不哥尚在蒙古本部。论情理,本当由忽必烈继承汗位,忽必烈在蒙古本土之外的开平召开库里台大会(Kuriltai),自封为蒙古大汗,但这个大会,一则部在蒙古境内。但蒙古诸亲贵一则畏忌其雄才大略,二则对他所鼓吹的汉化不满,遂自行召开库里台大会,拥立阿里不哥为蒙古大汗。忽必烈回师争夺汗位,双方大战四年,最终阿里不哥战败投降,然而支持阿里不哥的钦察汗国和察合台汗国诸王对此不予承认,第二任大汗窝阔台的孙子海都等人相继发动叛乱,蒙古内讧方兴未艾。勉强夺得汗位的忽必烈,只得放弃了对中、西亚诸汗国的控制权,一心经营富庶的中原,并以亲王出镇漠北,以抵御侵扰。一二七一年,忽必烈改国号“蒙古”为“元”,称自己为中原的皇帝,是为元世祖。这标志着蒙古帝国的崩溃。

占据中原的忽必烈,继续着蒙古时代的侵略扩张政策。一二五九年,他迫使高丽屈服,进而东窥日本。此后,忽必烈曾先后六次致书日本,要求其称臣纳贡。日本受汉文化熏陶颇深,向来师事中国正统王朝,对灭亡南宋的元朝有着天然的敌意,加之南宋灭亡后,大批遗民逃往日本,他们宣扬灭国之恨,对日本的民族情绪也造成了影响。因此镰仓幕府以“未曾闻蒙古国之名”拒绝臣服元朝,对待忽必烈使节也相当的不友好。

忽必烈大怒,于一二七四年和一二八一年两次入侵日本,但均遭到失败。第二次远征日本之战中,蒙古舰队遭到飓风袭击,几乎全军覆没——因这场飓风挽救了日本,故被日本人称为“神风”。在战死的日本武士的追悼会上,日本临济禅奠基者,佛光派始祖无学祖元亲自作法事。而在此之前,老和尚还给因蒙古来袭而心情沉重的镰仓幕府掌门人北条时宗写小纸条,劝他“莫烦恼”。然而,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和尚却不是日本人,他被称做“渡来僧”,也就是“外国来的和尚”,他原是中国雁荡山能仁寺的高僧。无学祖元虽然帮助日本人,然而并没有人说他是“汉奸”。

世祖能通汉语,积极改革蒙古旧制,重用汉人,但到晚年却颇以为悔。世祖之后,入继大统的皇帝,多为漠北镇王出身,这些镇王久居漠北,深受胡族文化的熏陶,大多不会汉语,更顽固地拒绝汉化,因此元王朝始终不能融入正统中原文化中。

这个王朝因其激烈的民族矛盾和社会矛盾,迅速走向衰落,只存在了不到百年的时间。到如今,这个曾经强大的王朝,仅在北京城留下几段荒颓的土墙,叫做“元大都遗址”。

第六章 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元末红巾之乱 一、崖山之后的中国

公元一二七九年,元将张弘范与南宋最后的残余力量,在今广东江门新会以南的崖山,进行了一次著名的会战,此战以南宋的惨败告终。南宋丞相陆秀夫不甘受辱,毅然抱着幼帝赵投海自尽。杨太后闻知儿子的死讯后,痛哭道:“吾忍死万里间关至此者,正为赵氏一块肉耳,今无望矣!”也投海而死。南宋的忠臣义士,随之蹈海殉国的,有十余万之多。拼死突出重围的南宋大将张世杰,随后也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中溺水身亡。以温和与文治著称的大宋帝国,至此灭亡。

同为亡宋三杰之一的文天祥,于此前被俘,他在敌方的阵营中痛苦而又无可奈何地旁观了这一次悲壮的会战,他在诗中写道:“……楼船千艘下天角,两雄相遭争奋搏。古来何代无战争,未有锋猬交沧溟。游兵日来复日往,相持一月为鹬蚌。南人志欲扶昆仑,北人气欲黄河吞。一朝天昏风雨恶,炮火雷飞箭星落。谁雌谁雄顷刻分,流尸漂血洋水浑。昨朝南船满崖海,今朝只有北船在。昨夜两边桴鼓鸣,今朝船船鼾睡声。北兵去家八千里,椎牛酾酒人人喜。惟有孤臣两泪垂,冥冥不敢向人啼。六龙杳霭知何处,大海茫茫隔烟雾。我欲借剑斩佞臣,黄金横带为何人!”

张弘范志得意满之余,在崖山勒石纪功,文曰“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若干年后,有大儒陈白沙先生来游崖山,见此碑文,笑道:“这几个字还说不尽他的功德,待我与他添上一字方休!”于是张弘范的碑文上多了一个“宋”字,变成“宋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这也不算很冤枉张弘范,他原本就是汉人,据说和张世杰还是远房兄弟。然而这也只不过是后人游戏文字而已,于历史本身无所更改。

那么多个世纪过去了,虽然连刻字的石头都经不起岁月的风雨,在那个轰轰烈烈的时代里被平毁了,但这段悲壮的历史并没有被遗忘。直到我读书的时候,老先生们在课堂上讲什么叫做“笔下有是非曲直,笔下有毁誉忠奸”时,还要把这个典故拿出来举例。

然而丹心有尽,青史茫茫,大宋王朝虽然灭亡了,复仇的种子却被播撒四方。

话说当日激战中,张世杰将军手下的战舰纷纷被焚毁或击沉,将士们落入海中,大多溺死,只有少数人逃脱。其中一位来自维扬的年轻战士陈某,和几个同伴侥幸游上了岸。当张弘范在刻石头,文天祥在写史诗,杨皇后在痛哭蹈海,张世杰在苍茫的大海上仰天长叹的时候,这帮饥饿的战士却面对着现实的多的问题,他们正在海滩上四处寻找阵亡者身边的干粮和战死的马肉,用一口破锅累几块石头烧着吃。半夜里,激战后疲惫不堪的陈某在迷迷糊糊中被人用棍子敲醒,拖到一条船上。等他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他在宋军中的老上司。

这个不够勇敢的军官在战斗中投降了,目前不伦不类地跟在元军中。元军统军官本来有令,让把抓到的俘虏统统扔到海里去,但这个好心的军官违规收留了陈某,把他藏在船舱板下,塞了点干粮给他,再不时偷偷透过舱板的缝隙给他滴几滴水喝。然而在狭小的战舰上,这样的秘密是难以保守的,很快被旁人发现。正在这时,一场影响历史的飓风突然袭来了。

这场飓风毁灭了张世杰将军突围的船队,将南宋最后一点残存的希望埋葬在南中国海的波涛中。然而,同样是这场飓风,却挽救了另一个人,影响了另一个王朝——传统的历史过分地关注了悲剧英雄张世杰,却忽略了这个貌似不起眼的小人物。这场飓风中,一场悲剧和一场喜剧同时上演。此刻,蝴蝶的翅膀已轻轻扇动,引起的紊流即将干扰历史的进程。

这场飓风相当猛烈,史书称“飓风吹舟,盘旋如转轮,久不能进”,许多船在这场飓风中翻覆,在同一海区的张世杰座舰也未能幸免。陈某所在的船也在风浪中颠簸,船上的人都惶恐不安。收留他的军官知道他会巫术,于是向指挥这只战舰的元军头目建议,不如死马当成活马医,让这个家伙做场法事试试看,没准能有用。于是陈某煞有介事,“仰天叩齿,若指麾鬼神状”,做了一通法事,事有凑巧,风浪随即便平息了。元军头目十分高兴,从此再不提要把他扔进海里去的事。

舰队返航到达通州,陈某便告辞登岸,辗转回到维扬老家。因为怕被抓去当兵,躲到盱眙津里镇,娶妻生子,靠卖弄巫术,看风水,推年庚八字为生,一直活到十四世纪中叶才去世,享年九十九岁。他没有儿子,一生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到季家,小女儿则嫁给邻人朱初一的儿子五四,给他添了一大堆外孙。

大半个世纪过去了,等当年的小陈也变成了老陈的时候,他就常常神情凝重地端坐在另一个帝国的夕阳里含饴弄孙,给小孩子们讲那场悲壮而又毫无希望的决战,讲那些忠臣猛士舍生取义的故事,说着说着,便老泪纵横。夕阳影中,他用故事把那个逝去王朝的背影拉得好长,好长。正是这些故事,在小外孙朱重八的心中,树立起最初的英雄形象。又过了好些年,朱重八让手下人把自己记忆中的这些故事整理成文字,将这些口述历史变成了极其珍贵的历史文献,让我们得以在好几个世纪后穿越历史去回味当年。

明初大文豪宋濂,做了一篇马屁文章歌颂这位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的老战士:“臣濂闻君子之制行,能感于人固难,而能通于神明为尤难。今当患难危急之时,神假梦寐,挟以升舟,非精诚上通于天,何以致神人之佑至于斯也。举此推之,则积德之深厚,断可信矣。是宜庆钟圣女,诞育皇上,以启亿万年无疆之基,于乎盛哉!”

然而,像这样的故老遗民,在当时不知有多少!这印证了统计学上的一条规律:即便是小概率事件,只要试验的样本足够多,就必然会发生。由此我们可以推论,在英雄的身后,正有千百万人被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下。

第六章 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元末红巾之乱 二、开河变钞祸根源

元末人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中,有一首《醉太平》小令,道是:“堂堂大元,奸佞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贼做官,官做贼,混愚贤,哀哉可怜。”作者姓名已不可考,但这首小令切中时弊,在当时广为流传,“京师以至江南,人人能道之。”

那是元帝国末年忧患的缩影,在作者看来,开河与变钞,则是造成祸乱的根源。

公元一三四四年,元至正四年五月,黄河中游连下暴雨二十多天,由于河堤年久失修,黄河暴溢决口,平地水深两丈多,北决白茅堤。六月,又北决金堤,造成特大水灾,沿河郡邑如济宁路、单州、虞城、砀山、金乡、鱼台、丰县、沛县、定陶、楚丘、成武,乃至曹州、东明、巨野、郓城、嘉祥、汶上、任城等处均遭到影响。溢出的河水涌入运河河道,又造成运河决口,使济南路、河间路的一些州县遭到水灾。

这次大灾影响严重,到八月份,山东已经出现人吃人的惨景。而且祸不单行,旱灾、蝗灾、瘟疫也相继发生,许多人死亡,侥幸活着的人也朝不保夕。

大都的蒙古贵族们,固然不怎么关心汉民的存亡,但大水灾“坏两淮司盐场,妨国计甚重”,对他们的个人收入造成了影响,这个他们还是很清楚的。至正九年冬天,元末干臣脱脱重新出任丞相,力主治理黄河流域的水患,顺帝遂召集廷臣商议,交通部水运司司长贾鲁(其实是“都漕运使”)到底专业对口,提出了两套具体的修治方案:或“修筑北堤以制横溃”,或开凿黄陵岗一带的白茅新河,再堵塞缺口,使河水经徐州东会淮河入海。前者“用工省”,但只是权宜之计;后者虽然“功费甚大”,但能够较长时间地解决黄河水患问题。经元廷再三斟酌后,决定取后一案,以求一劳永逸。元王朝这个决定,虽然功泽于后世,却为其本身的毁灭埋下了伏笔。

至正十一年,也就是公元一三五一年,朝廷以贾鲁为建设部部长兼治黄委员会主任(工部尚书、总治河防使),征发汴梁、大名等十三路民工共十五万人,以庐州等十八翼两万多军队进行监督,调往黄河流域治河。一时间中原民众扰攘不已。

这就是所谓“开河”。

我们知道,自从秦汉以来,中原帝国一直坚持着“铜本位”制度,主要使用铜钱进行国内贸易,只在对外贸易上,才使用贵金属如金、银等——这和同时代的西方国家普遍使用贵金属作为通货是有所不同的。元朝自漠北入主中原后,信用来自西方的色目人,以其主管国家财政。这些色目人也就将贵金属金融体系引入了中原。因此元朝不甚铸钱,而以贵金属为主要通货,普遍地使用银两,使中国成为了西方人眼中的“白银黑洞”。

然而中国并不是个大量产银的国家,当时大航海时代尚未开始,美洲的主要银产地还没有被纳入文明世界体系,因此当庞大的中国市场骤然改用贵金属银为通货,立即导致了世界性的银荒。对于通货紧缩的危机,元朝政府的应对措施是:拼命印发纸币。

纸币的印刷和使用,早在北宋朝就有记录了,在印制的技术层面上是相当成熟的。但那时候的人们对现代金融知识缺乏概念,没能真正掌握纸币流通的潜规则,在流通中总是出问题:私人发行吧,信用难以确保;国家发行吧,动辄又把钞票印多了。所以纸币一直不能完全替代金属货币。

到了元末,由于统治阶层挥霍无度,用作货币的贵金属金银等入不敷出,财政也渐趋拮据。为了转嫁这一危机,至正十年,顺帝下诏:“以中统交钞一贯文省权铜钱一千文,准至元宝钞两贯,仍铸至正通宝钱与历代铜钱并用,以实钞法。至元宝钞,通行如故,子母相权,新旧相济,上副世祖立法之初意。”但铸造铜钱显然比印刷钞票来得麻烦,所以元王朝趋简避繁,偷工减料,铜钱没铸多少,钞票倒印了一堆。《元史·食货志五》称为:“每日印造,不可数计……交料之散满人间者,无处无之。”至于汇率兑换,朝廷规定交钞对宝钞为一比二,等于是硬生生地把老百姓手中的票子贬值了一半,与打劫无异。这还不算,由于交钞印刷毫无节制,很快造成通货膨胀,“行之未久,物价腾贵,价逾十倍”,在京城五百贯交钞,还买不到一斗小米。

这就是所谓“变钞”。

元王朝这些举措,让失掉了国家、失掉了饭碗,天天在奴役中挣扎的老百姓,怨气高涨。

第六章 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元末红巾之乱 三、假神之名

在暴风雨的前夜,天下已不宁静。到处有人在宣称弥勒佛出世、明王出世什么的,并借此发动起义。当时广为传播的,是一种含混不清的多元宗教。你可以说它是明教,也可以说它是白莲教,甚至还可以说它是弥勒教什么的。其中既有来源于摩尼教的明暗二宗思想,也有佛教净土宗的多种教义,反正老百姓喜欢听什么它就宣扬什么,常宣扬的是弥勒佛、明王降世除恶。

南方与北方,都有人在利用宣扬这种宗教迷信思想,为改朝换代准备力量。

当时在南方活动的是彭莹玉,这是个神秘的人物,历史上关于他身世和下落的记载,都是很模糊的,他作为多次起义的领袖,却又从来不自居第一把手——这在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以至于有人怀疑历史上到底是不是有过那么一颗划破天空的流星。传说他是江西袁州人(也有说是湖南浏阳人、江西万载人),十岁入慈化寺为僧,十五岁便以南泉山泉水为人治病,据说疗效显著,当地人事之如神。于是他便借此以行医为名,暗地里传播白莲教,徒众很多。

公元一三三八年,元顺帝至元四年,他和徒弟周子旺在袁州造反,周子旺自称“周王”,还改了年号,聚众五千多人。其徒众都在背心上大书一个“佛”字,据说这样可以刀兵不伤。不过弥勒佛是印度人,不大看得懂中国字,所以这些“佛”字写了也白写,没有发挥什么实际作用。地方上的元兵前来镇压,这些没经过训练的农民军见对方的刀子居然真的能劈死人,吓得一哄而散。彭和尚侥幸逃脱,躲到淮西继续传教,周子旺一家子都被杀,其中有他本人、他的老母亲、两个儿子天生、地生,这似乎是一出灭门惨案。不过据小说家金大侠称,周子旺的女儿周芷若为部下救出,长大后成为峨嵋派掌门,还和明教教主张无忌有些暧昧不清的关系——当然,此乃野史,姑作趣谈,却实实信它不得。

至正初年执政的丞相伯颜,很不喜欢汉人,曾对顺帝说:“陛下有太子,休教读汉人书!”曾因此停了至元元年的科考,断了汉族读书人的出身之道,惹起骂声一片。现在他又因为至元三年、四年汉人屡屡起义,益发不高兴,要在朝做官的汉人提出诛捕办法,算作投名状,以表忠心。另外,他老人家还建议朝廷,欲尽杀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以为这样可以大大削弱汉人,便造不起反来。他也不想想,灭宋的张弘范、营建两都的刘秉忠、抚平西南的李德辉这些功臣世家,可都在五姓之中呢!此说自然无疾而终。

这位伯颜先生,满脑子都是民族矛盾,原来是有道理的。传说他养了位西番巫婆,每每让其推算来年运程,巫婆说他当死于南人之手——所以伯颜当然对汉人、南人没什么好脸色了,乃至于禁止汉人、南人持有军器。这也是个假神之名的。

然而真把事情闹大的,却是北方的韩山童。

韩家出自赵州栾城,数代都是白莲教的教主,因为宗教势力太大,引起了官府的注意,被谪徙到广平府永年县居住。到了韩山童这一代,与时俱进,积极宣扬“弥勒佛下生”、“明王出世”,称天下即将大乱,河南及江淮间人民翕然响应,教徒众多。

到至正十一年,贾鲁受朝廷委派南下中原,征发民众修治黄河时,韩山童的力量已经很强了,正准备借此时机起义。

第六章 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元末红巾之乱 四、一只眼的石人

一三五一年初,贾鲁走马上任,黄河治水工程正式开始,工程的重点是在黄陵岗开凿白茅新河——自黄陵岗南到白茅口,西到阳青村,开河二百八十里,以把黄河勒回故道。整个工程于这年的四月二十二日开始,七月间凿成河道,八月间决水入渠,九月间通行舟楫。《元史·河渠志三》中对此有一段评价:“是役也,朝廷不惜重费,不吝高爵,为民辟害。脱脱能体上意,不惮焦劳,不恤浮议,为国拯民。鲁能竭其心思智计之巧,乘其精神胆气之壮,不惜劬瘁,不畏讥评,以报君相知人之明。”这在当时是相当了不起的水利工程。然而,正是这项了不起的工程,奏响了元末天下大乱的序曲。

在那个初夏的烦躁不安中,工地上忽然流传起一首奇怪的民谣,“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许多古怪的人物出现在工地上,到处交朋友,还给其他民工讲故事,故事的中心总是“弥勒佛下生”、“明王出世”什么的。

他们说,弥勒出家前曾是个爱子民的好国王,出家后是佛祖释迦牟尼座下的优等生,成绩好,守纪律。自从佛祖灭度后,世界就沦入黑暗,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连带着地里庄稼的都减产,大家都过着倒霉的日子,辛苦得不得了。好在希望还是有的,据说释迦牟尼临死前曾留下话,再等个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弥勒佛就会出世接他的班——那时候天下就会大治,播一次种子可以有七次收成,还不用翻土拔草……总之,弥勒降生后,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外加土豆烧牛肉,穷苦老百姓所想要的一切统统都有了!

“那敢情好啊!”被苦日子压得直不起腰来的闰土们,在故事中满怀憧憬,末了用袖口抹抹嘴角的哈喇子,打裤腰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半个硬梆梆的馍馍——这还是晚饭的时候趁监工不注意偷藏的。啃一口,抬头幽幽地看着璀璨的星空,对讲故事的人道:“要有块狗肉吃就好了……可那该是哪辈子的事儿呢?”

讲故事的人警惕地看看四周,故作神秘地把嘴凑近人家的耳朵:“大家都说弥勒佛出世了,兄弟你还不知道?”弥勒佛出世?闰土们都摇头;但朝廷不但拖欠工资,连工地上的口粮供应都不大够,这个闰土们都是知道的。

在那些个四下里飘溢着野草芬芳的夜晚里,在小虫子们寂寞的低吟中,到处是窃窃私语:有人在讲弥勒,有人在说明王,还有人在捏造一只眼的石人的神奇古怪——总之,在用种种不大可能兑现的许诺,为即将到来的武装民选拉票。

这些夜晚里,天上的诸神都不约而同地觉得耳根子发烫,有些则不停地打喷嚏……个别有经验的神仙叹道:“他妈的,都别睡了,又有热闹看了!”

在人世间,黄陵岗工地上,某日里忽然有人在一棵树附近刨到个硬硬的东西,好奇的人们把这个物件挖了出来,原来是个石人——还是个一只眼睛的石人,这家伙够古怪的!人们还在石人背后发现了一行文字,经识字儿的先生判读,刻的是:“莫道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这个意思很浅显,已经完全不需要解释了。

谶谚与事实突如其来的吻合,让平日里那些广为流行的传说立刻成了河工们津津乐道的话题。随着河工们的轮换与逃跑,消息迅速传播开来,一时间大河上下,人心思乱,积累了近一个世纪的愤懑即将迸发出来。

这是元末版的“狐语丹书”,看起来仿佛冥冥中的天意——然而我们今天却清楚地知道,这只不过是韩山童使出的手段罢了。那个作为道具的石人,因为不甚值钱,所以下落不明。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后人们会在黄陵岗下的黄河故道里再次把它发掘出来,用更为凝重的目光与它对视。

韩山童见煽动成功,大喜,遂于当年五月初与刘福通、杜遵道、罗文素、盛文郁、王显忠、韩咬儿等人聚集在颍上白鹿庄,召集教众三千余人斩乌牛白马,誓告天地,准备起事。刘福通向众人宣称:韩山童是宋徽宗八世孙,当为中国主,而刘福通则是宋朝大将刘光世的后人,正当辅佐旧主恢复天下。于是众人推举韩山童为“明王”,准备克日起兵。他们以宋室为号召,固然只是宣传的手段,但这也确确实实反映了当时人民对故国的眷念。

韩山童等人正在会盟立誓呢,教众里却有人胆子小,为表明自己没有参加叛变,居然很不讲义气地跑去告官。一队元兵前来镇压,刘福通等人侥幸逃脱,韩山童却被逮住了,立刻被斩首示众。韩山童的妻子杨氏和儿子韩林儿也逃到今江苏徐州附近的武安山中。

五月三日,逃脱的刘福通被迫提前起兵,战士皆头裹红巾,烧香拜佛,故被称为“红巾军”,又称为“香军”。刘福通的部队起得突然,元朝毫无准备,被他们乘虚攻占了颍州、罗山、上蔡、正阳、霍山等城市。

刘福通宣称南宋丞相陈宜中逃亡日本求援,假韩山童之名发诏书称“蕴玉玺于海东,取精兵于日本。贫极江南,富称塞北”,并打出“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的战旗,要“蹑大宋之遐踪,雪崖山之沉恨”,这些个口号吸引了许多老百姓,把这些愤懑已久的人们召集到自己的旗下。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和今天截然不同的国际关系。在刘福通们的眼中,当时的日本是天然的盟友,是友好的尾巴国,而蒙古则是宿世仇敌——所以并不以“取精兵于日本”为耻。事实上,在宋亡时便有许多遗民逃亡日本,给那个文化贫瘠的东瀛海岛带去了知识、技术和思想,还带去了对非正统中国的仇恨——这些崇拜、自卑与仇恨不断地积累,衍化,再加上明清易代时的再一次放大,终于形成了如今的日本人对中国那种错综复杂的感情。

第六章 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元末红巾之乱 五、天下英雄起逐鹿

刘福通起事后,元王朝大为震惊,命枢密院同知赫厮、秃赤率领六千阿速军和各路汉军,由河南行省左丞徐某协助前往颍上会剿。

阿速军由来自中亚的阿速部落之人组成,他们原是波斯语系民族,信奉东正教,体形高大,多为绿眼睛。“阿速”部,在《史集》中又称为“阿兰”部,据说居于太和岭北麓,是今伊朗沃舍梯族人的祖先,阿速人的左邻是突厥语系的钦察人。在蒙古名将哲别、速不台发动的第一次西征中,这两个部落联手与蒙古军激战,一时胜负未决。蒙古人派使者向钦察人说:“我们是同一部落的人,出自同一氏族,而阿兰人是异己。让我们缔结互不侵犯条约吧!你们要金子、衣服,我可以给你,你们把阿兰人给我留下就成!”钦察人接受了这一建议,欣欣然地出卖了阿速人——随后的结局可以想见,阿速人固然遭到了“命中注定的掠夺、屠杀”,而出卖朋友的钦察人也没有逃脱,“蒙古人突然向他们袭来,见一个杀一个,夺回了给的东西”。

这两个部族的孑孓后被蒙古人收用,以其武勇善战,成为蒙古帝国扫荡四方的利剑。元末权奸燕帖木儿本人出身钦察,故得到了同乡阿速军的极力支持,在与上都争夺政权的战争颇得其助力,燕帖木儿对这支军队也格外看顾。然而就像一切娇生惯养的军队一样,十几年的歌舞升平莺歌燕舞,使这支“素号精悍,善骑射”的军队堕落得不成样子,纪律尤其糟糕,比之强盗还有不如。

赫厮等将领但以酒色为务,士兵们自然也上行下效,不务正业,四处掳掠,浑然忘了自己的角色本该是抓老鼠的猫。等到和红巾军对阵时,赫将军见对方阵势宏大,不敢出战,只是扬鞭大呼“阿卜!阿卜!”然后,身先士卒地逃跑了,据说“阿卜”就是“走”的意思。赫将军麾下将士自然不甘落后,争先恐后,大有五十步笑百步之叹。红巾军自后追击,大败元军,从此把这位“阿卜”将军的故事当作笑谈,在淮东淮西传了好多年。

赫将军虽然侥幸从阵上逃脱,但随即败死于上蔡,到底难逃劫数,他统带的阿速军,因为不习水土,病死过半,徐左丞也因为战败被元廷处死。刘福通乘胜攻占了亳州,杀元朝徐州兵马使秃鲁,到六月间又攻占了项城、真阳、确山等地,并分遣部队向舞阳、叶县进军。

元相脱脱派其弟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儿为知枢密院事,与卫王宽彻哥统率大军十万围剿刘福通,于十二月攻占上蔡,俘杀刘福通手下大将韩咬儿。次年三月,元军又攻陷汝宁。闰三月,元王朝以平章巩卜班为统帅,率领侍卫汉军合爱马鞑靼军共数万人,屯驻于汝宁沙河岸,这位巩平章不敢寻找刘福通决战,只是日夜沉溺于酒色中,醉卧不醒。刘福通派精锐夜半偷袭,元军大乱,四散而逃,次日收容点验人马,发现连主帅都丢掉了。派几个胆大的回过头去扒拉扒拉,好歹在死人堆中找到了巩平章的尸首,总算对朝廷还有个交代。

大都城里的统治者翻翻将帅档案,觉得和红巾军对阵,只有也先帖木儿还能占点便宜,遂命他为统帅,统军三十万,欲与刘福通较猎中原。据说元军以数千辆车运送金银物帛,河南北供应以亿万计,前后出兵未曾有如此之盛。但也先帖木儿到底不是将才,他在沙河与刘福通对峙不到两月,还未曾决战,大军忽然夜半惊溃,在红巾军的追击下,丢弃的粮食、军资、车辆堆积如山,让刘福通占了个大大的便宜。也先将军仅带着万余残兵逃回汴梁城。

据说也先帖木儿逃跑时,当地的地方官急了,挽住他的马缰绳不放手,说您这个,这个……也太不负责任了吧?也先将军也急了,拔刀便砍,委屈得差点掉眼泪:“我的难道不是性命?”所幸他兄弟是丞相,也先帖木儿虽然败成这个样子,也没受到任何处分,居然还可以继续当御史大夫。

他的兄长脱脱丞相,在朝中每议军事,总回避汉人、南人。脱脱还向皇帝奏称:“方今河南汉人反,宜榜示天下,令一律剿捕。诸蒙古、色目因迁谪在外者,皆召还京师,勿令诖误。”当时的民族矛盾已经够严重的了,这位脱脱先生还嫌不够,愈发的添油加醋。结果自不消说,榜文一出,大河南北汉人,尽皆愤恨,纷纷举旗造反。

却说逃到淮西一带的彭和尚,不屈不挠,继续传教,数年间又积蓄起一支力量。在刘福通起事后三个月,也就是至正十一年的八月里,他和麻城铁工邹普胜、黄陂渔人倪文俊等人在蕲州一带也发动了起义。

有位罗田人徐真一,游走江湖,以贩布为生,因为职业需要,人缘特别好,和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交情,据说长得也特别——史书上说是“相貌异众”,或是“体貌魁岸,木强无他能”,这些个意思都还是中性的;但再往后走就干脆被引申为是“魁梧奇伟,相貌出众”,“出众”和“异众”就大不相同了;再进一步,布贩子又被引申为是个美男子……事实上,这个“异众”不一定是长得帅,很可能是指他长得像某个偶像,比如说“弥勒佛”,“弥勒佛”和帅哥之间,似乎还是有些差距的。

彭和尚等人起义后,说这位“貌异于众”的徐真一就是“弥勒佛”下生,推为首领,此后他便以徐寿辉这个名字被历史所记录。

据说彭和尚和布贩子起事之前,也搞过一次动员活动。他们在多云山中建了一座“圣人堂”,旁有溪水,一日涨潮两次。溪旁有块船形的巨石,徐寿辉命人在石头上凿孔树桅,然后当众向老天爷请示:您真要保佑我,就让这条石船漂出溪口——然后奇迹出现了,石头居然漂行了十余丈!俺个人始终怀疑这是魔术表演。

这一戏剧性场面,坚定了人心,教众们纷纷头裹红巾而起,也称为红巾军。

沔阳有个出身渔家,略通文墨的县府小公务员,也毅然扔掉了公务员这份很有油水的职业,投身于造反的洪流中。起因是这样的:这个小公务员偶找人算命,算命先生称他家祖坟风水旺,有大贵之相,说得小公务员心中窃喜,于是收拾行李准备上梁山。他父亲却没他那么乐观,拉住儿子说:“奈何为灭族事?”小公务员却满怀着年轻人的理想与志向,大大咧咧地说:“术者之言验矣!”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一去,便是十余年龙战,直到鄱阳湖的万顷碧波与蔽日烟焰,埋葬掉这场英雄梦幻。

彭和尚等人起事后,于九月攻占蕲水城,杀蕲州总管李孝先。镇守武昌的元威顺王宽彻普化派兵前往镇压,却在金刚台被倪文俊击败。

十月,徐寿辉被彭和尚等人立为皇帝。据后来自立为大夏皇帝,当时还是徐寿辉部将的明玉珍提供的资料说,他们曾经“颁万寿历,建元治平,国号宋”,以蕲水为都城。但过不多久,又改国号为“天完”,取其压倒“大元”之意,邹普胜被封为太师,欧普祥被封为大司徒。

次年正月十一日,天完政权派丁普郎、徐明远率军攻下汉阳;十二日,杨普雄攻占兴国路。十四日,邹普胜率军进攻武昌,元军因内部矛盾重重,没有做像样的抵抗,元威顺王宽彻普化、湖广行省平章政事和尚等人逃跑,武昌城随即被红巾军攻陷。

让元王朝头疼的,还有浙江台州的方国珍。这位老兄说老实吧,他总是造反;说不老实吧,他又总是挖空心思地想让朝廷招安。

方国珍于至正八年第一次起事,元朝派江浙参政朵儿只班率军前往镇压,方国珍乘船自海路逃跑。朵儿只班一路撵到福州五虎门,但没抓着耗子,反倒稀里糊涂地被方国珍给活捉了。方国珍善待这名高级俘虏,要他向朝廷求招安,元朝遂以他为庆元定海尉。不管怎么说,朵儿只班总算是完成了“剿匪”的任务。不过这样的喜剧接下来还要屡次发生。

方国珍于受招安后不久又造反,至正十年五月,元朝派元帅扈海、万户孙昭毅前往讨伐——这回结果一如既往,元兵又吃了败仗,元帅扈海被活捉。至正十一年,元朝决心来一次大规模的“剿匪”,派江浙行省左丞孛罗帖木儿会同浙东道宣慰使都元帅泰不华,夹击方国珍。方国珍半夜里派劲卒纵火鼓噪,元军不战而溃,主帅孛罗帖木儿被活捉。接下来,当然又是招安,这次方国珍又升级为千户。

刚过一年,方国珍又造反了,泰不华亲自征剿,在激战中被刺身死,沉尸于海,其部下也被全歼。至正十三年,迫不得已的朝廷又授方国珍徽州路治中,为五品流官。因为还嫌官小,过了年方国珍又接着造反……

萧县的李二,因为地方上闹灾荒,一咬牙把家里仅有的一仓芝麻捐出来救济饥民,颇得人心,人送绰号“芝麻李”。当时河工大兴,盗贼四起,萧县一带也是人心惶惶,芝麻李遂和社长赵君用商量造反:“颍上兵起,官军无如之何,此男子取富贵之秋也!”赵君用也赞成造反,说咱这片也就城南的老彭算条汉子,没他入伙这事儿准黄,一定得把他拉进来。于是赵社长亲自去找老彭谈话,拐弯抹角地启发了半天,老彭听说芝麻李也要造反,欣然入伙。于是他们八个人,冒充挑河夫役,混入徐州——四个在城外,四个在城内,四更天的时候,内外呼应,夺取守门军士的武器,斩关而入,放火鼓噪。徐州军民久不识兵革,尽皆束手听命。等到天明,这八个人竖旗募兵,很快就聚集起十万之众,神话般地夺取了徐州。

定远人郭子兴兄弟三人,善治产业,富甲当地,为一方豪强。他见天下大乱,也与孙德崖、俞某、鲁某、潘某等人聚众造反,攻占濠州城。

那位崖山老兵陈某的小外孙朱重八,这时也二十好几了,打小没吃过几顿饱饭。又碰上灾年和瘟疫,家里人纷纷染疫而殁,连埋葬的地方都没有。他只好出家当和尚——确切地说,还只是没有执照的见习和尚——以求混碗饭吃,但在那个年头,连这样的生活都算是奢求了。据他自己后来的回忆来看,这一段日子简直惨不忍睹,还随时都有饿死的危险。他出家的寺庙叫做“皇觉寺”,因为曾有这么一位大人物在那里混饭吃,所以能够名垂千古。

郭子兴等人起事后,皇觉寺里的朱重八忽然收到一封朋友来信,拉他入伙。他和那个欣然参加造反的小公务员恰恰相反,总觉着造反太危险,还颇为犹豫,遂在寺里的伽蓝像前占卜,以定何去何从。那一天,伽蓝菩萨就这么傻乎乎地看着,看这个曾扬言要把它“刺配三千里”的调皮小伙儿,怎样在神仙面前惶恐不安地规划未来——问避乱,不吉;问守故,还是不吉。那,只剩下造反这一条路了!

朱重八就这么惶惶地走出皇觉寺,走向濠州,走向金陵,走向权力的顶峰……在未来,他将开创一个享国近三百年的王朝。

第六章 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元末红巾之乱 六、彭和尚与“天完”

彭和尚是那个时代里,最富神秘色彩的人物。他的亲传弟子皆以“普”为字辈,知名的有邹普胜、项普略、赵普胜、丁普郎、杨普雄、欧普祥、陈普文、史普清、李普臣、王普敬等。这些普字辈的人物在天完政权里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然而彭和尚本人,虽为领袖之尊,却并不以个人地位为念。当年袁州起义的时候,他把王位让给周子旺,这回天完政权里,他又把领袖的位置让给徐寿辉。

至正十二年,也就是天完政权攻占武昌后的二月间,彭和尚与徒弟项普略率一支人马向东攻入江西,兵锋直指重镇江洲(今江西九江),元江西行省右丞孛罗帖木儿望风而逃,江州总管李黼抵抗,兵败被杀。二月下旬,红巾军自江州南下进攻南昌,驱马扬尘,旌旗蔽空,号称有百万人马。元朝江西平章道童胆子小,见此对方如此声势,吓得抱着官印躲了起来。亏得郎中普颜不花与左丞章伯颜组织人马守城,仗着城高池深,死守了五十多天,红巾军见难以攻克,主动撤围东去。

这支红巾军随后向东进发,于三月间攻占了饶州,杀元将魏中立。当地农民积极支持红巾军,自制绯红色战袍参战,一时间“弥野皆赤”,满地赤红。接着又攻占乐平、余干、浮梁、德兴、安江、信州等地。闰三月下旬,攻入今安徽境内,攻徽州、破婺源,四月间攻克休宁、黔县、歙县等地,大军所过,不掠民财,唯索丁壮为兵。七月,红巾军又越过昱岭关,攻到杭州城下。十日,红巾军由杭州北门攻入城里,杀元江浙行省参知政事樊执敬,杭州路总管宝哥在西湖舟中躲了三天后投湖自杀。江南是财富之地,元王朝自不甘心轻易让出,随即纠集力量反攻,红巾军孤军无继,战败退出杭州。

然而,在正史上,彭和尚就失踪了。

在这里,还有一段小花絮。

五百多年后的一九四四年,明史大家吴晗“为解决经济上的困难和发泄政治上的愤懑”,写了本《明太祖》,进而又修改成为《朱元璋传》。在其中,吴晗将彭和尚的下落写得浪漫而超脱,认为他功成不居,于革命成功之后“回到人民中间去了”。一九四八年,吴晗来到石家庄,毛泽东亲自接见了他,并认真地读了这本《朱元璋传》。同为史学大家的毛泽东,对这本书提出了一些精辟的见解,还为此亲笔写了封信和吴晗辩论。一九五四年,吴晗对《朱元璋传》作了修改后,毛泽东又一次给书稿提了意见。在提的两次意见中,毛泽东尤其对彭和尚的下场不以为然,他以老革命家的经验和教训认为:像彭和尚这样坚强的领导者,不应有回避行为,不是他自己犯了错误,就是史料有问题,不应该以失踪而谢幕。

于是吴晗“发愤重新读书,果然发现了过去所没有注意的史料,彭莹玉是战斗到底,被元军杀害了的”,并由此引申出自己犯了“超阶级观点”的错误。在这里,枪杆子的干练与笔杆子的洒脱交汇冲突,枪杆子取得了指导地位。吴晗经重新考证,认为彭和尚与项普略在杭州战败后,退走江西或安徽,“中伏被擒杀是有可能的”。

彭和尚失踪后,失去了最高权力中枢的天完政权,便乱了手脚。公元一三五七年,元至正十七年,不甘为傀儡的徐寿辉企图干掉掌握实权的丞相倪文俊。两人火并,倪文俊出奔黄州,被其部将陈友谅所杀——这个陈友谅,便是前面那位满怀雄心壮志的小公务员。

陈友谅凭借着除掉倪文俊的大功,逐渐成为天完政权里的头号人物,徐寿辉虽然除掉了倪文俊,但仍不能摆脱被陈友谅挟制的命运。天完政权在陈友谅的经营下,逐渐进入到全盛时期。

第六章 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元末红巾之乱 七、北伐!北伐!

在河南地面上,元朝正规军被刘福通打得落花流水的时候,一些支持元王朝的民军武装却逐渐发展起来,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的部队。

察罕帖木儿祖上为畏吾儿人,其曾祖父于元朝初年迁居中原,定居颖州沈丘,察罕帖木儿本人曾为沈丘探马赤军。李思齐为信阳罗山人,原为罗山县典史。罗山被红巾军占据后,他们组织当地豪杰,组成“义军”袭占了罗山城。元朝政府对此大加褒奖,授察罕帖木儿为汝宁府达鲁花赤,李思齐为知汝宁府,这支武装迅速成为附近反红巾武装的旗帜,史称“所在义士俱将兵来会”。这是当时河南一带对红巾军威胁最大的一支元朝军事力量。至正十五年,元王朝再度调集大军包围刘福通,以察罕帖木儿、李思齐、答失八都鲁等部为机动兵力,准备一举消灭河南红巾军。

为统一号召红巾军各部,刘福通于当年二月将韩山童之子韩林儿由砀山迎到亳州,立为皇帝,因红巾军以兴复故国为号召,故国号“宋”,改元“龙凤”。又因韩山童曾自称“明王”,故韩林儿又被称作“小明王”,以符“明王出世”之意。龙凤政权以杜遵道、盛文郁为丞相,罗文素、刘福通为平章,刘六知枢密院事。杜遵道随即被刘福通所杀,从此刘福通成为龙凤政权的实际领袖。根据地建设上,龙凤政权则陆续设立了行中书省和府、县地方行政机构;军事方面逐步设立了行枢密院,统辖各地的统军元帅府、管军总管府、管军万户府等,向上则统属于枢密院。军职则自统军元帅、总管、万户、千户到百户有差。

刘福通等人建立了龙凤政权后,还顺手拆掉了鹿邑县的太清宫,把建筑材料运到亳州,为小明王建了一座宫阙。当下既然是弥勒、明尊当道,也就怨不得道士们倒霉了。

这一年的六月,元朝以答失八都鲁为河南行省平章事,统率太不花等一应诸王藩将兵马,许以便宜行事,进攻刘福通。九月,答失八都鲁与刘福通在许州的长葛野战,元军战败。答失八都鲁收兵退往中牟,立足还未稳,又遭刘福通轻骑劫营,再次战败,辎重尽失,连其子孛罗帖木儿也被红巾军生擒。但红巾军的胜利也不够彻底,他们随后遭到元将刘哈剌不花的伏击,非但抢来的辎重易手,自己还倒贴了不少,高级俘虏孛罗帖木儿也趁机逃跑——不过这个俘虏的逃走,对元王朝来说似乎也不算是一件幸运的事。在元王朝最后的岁月里,正是他和扩廓帖木儿争权夺利甚至兵戎相见,断送了残元最后一点希望。总的来说,这一阶段双方互有攻守,红巾军略占上风,但元军也逐渐顽强起来,一扫初期的颓废。

答失八都鲁败退后,刘福通随即派赵明远率军攻下嵩州、汝州、洛阳,由孟津渡过黄河,十一月攻破怀庆,河北震动。元朝急调察罕帖木儿防守河北之地,赵明远战败,全军覆没。十二月,休整后的答失八都鲁屡败屡战,进军攻打龙凤政权的首都亳州,刘福通在太康战败,元军进围亳州,韩林儿迁都安丰。次年三月,刘福通与攻城数月,锐气已钝的元军在亳州城下决战,双方自巳时打到酉时,大战数合,元军逐渐不支。答失八都鲁坠马,其子孛罗帖木儿将他扶上战马先行,亲持弓矢断后,接连射杀多名追兵,父子二人方得以逃脱。此战红巾军大获全胜,元军残部逃往陈留。

亳州解围后,刘福通一面休整部队,一面策划出击。至正十六年,九月,他派出李武、崔德率军西征,攻陕西;十一月,又派出毛贵率军攻入山东。东路军进展相当顺利,一路开疆拓土,连战皆胜;西路军稍微困难点,但战绩也还不错。在此鼓舞下,次年的六月,刘福通又派出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等将,西进增援李武、崔德;派关先生、破头潘、冯长舅、沙刘二等人率主力北上,攻河北、山西,准备直捣元王朝心腹之地。

西路军李武、崔德部于至正十六年九月出师,首克陕州。九月三日,西路军大败元军,杀参知政事述律杰,攻破入陕天险潼关,从此双方围绕着潼关征战不休。五日,元军反攻,潼关易手。十九日,西路军败元潼关守将,河南行省平章政事伯家奴,再夺潼关。元豫王阿剌忒纳失里再度来攻,红巾军战败,潼关又被元军夺去……西路军孤军深入,打不起这样的消耗战,遂回攻陕州、虢州。元河南方面主帅,知枢密院事、节制河南诸军答失八都鲁调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军西援陕西,准拟吃掉这支孤军。在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的部队调来后,陕、豫间实力对比的天平立刻偏向元朝,处于劣势的西路军相继丢掉了根据地陕州、虢州,遂北渡黄河,攻取平陆、安邑,但遭到察罕帖木儿军的尾袭,损失惨重。

至正十七年二月,休整后的西路军绕过元军主力,自武关攻入陕西,破商州,夺占七盘山,进据蓝田,前锋直指霸上,西安城已历历在目。西安守臣王思诚一面组织抵抗,一面向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求援。西路军被追进潼关的察罕帖木儿击败,李武、崔德率军南走兴元(今陕西汉中)。同年十月,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的援军进入陕西,攻占兴元、凤翔,察罕帖木儿、李思齐来攻,红巾军再度战败,退入四川。不久后,这支红巾军再入陕西,向西北攻取秦州、陇州,占领巩昌路,回师包围凤翔。在凤翔城下中察罕帖木儿内外夹攻之计,遭到前所未有的惨败,被斩首数万级,伏尸百余里。李喜喜率残部南去武昌,投靠了陈友谅;李武、崔德则转战陕、甘、宁之间,一直苦撑到至正二十一年五月,才向老对头李思齐投降。

东路军是红巾军北伐的主力之一,其统帅为毛贵。毛贵原是徐州芝麻李麾下的将领。

至正十二年,元相脱脱亲率大军攻破徐州,芝麻李虽然逃脱,但于一个月后被俘,立刻被欢天喜地的地方官械送京师。然而,由于脱脱在攻破徐州的时候,就忽悠皇帝称已经捕获芝麻李,所以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真“芝麻李”很是头疼。相爷左思右想,最后下令将他暗地里解决掉,于是芝麻李才走到雄州,就被稀里糊涂地杀掉了。

赵君用与彭大(就是萧县城南的老彭了)突围杀出,逃到濠州,被郭子兴、孙德崖等人收留。但赵君用当惯了大哥,不习惯居于人下——在濠州城里惹是生非,反客为主,反倒把主人郭子兴等挤兑到一边去了。郭子兴和彭大谈得来,而孙德崖等人则巴结讨好赵君用,双方矛盾日深。某日,赵君用竟然派人把郭子兴抓起来,交给孙德崖毒打一顿,还打算做掉他。多亏郭子兴的干女婿是个智勇兼备的人物,他说动彭大出面,抢出了郭子兴。这位干女婿,就是前面那个皇觉寺里的见习和尚朱重八,他娶了郭子兴的干女儿马小姐后,成了有身份的人,所以也有了个文绉绉的名字,叫做“元璋”。朱元璋见和赵君用这票人实在没法子共事,只得带着他二十四个铁杆兄弟离开濠州,自立山头。

赵君用等人吃光了濠州的粮食后,只得移驾他去,于至正十六年攻破淮安路。龙凤政权设淮安等处行中书省,以赵君用为行省平章,跟着赵君用的毛贵从此也就成为龙凤政权的人了。至正十七年的二月,毛贵奉命率军由海州出海,乘海船登陆山东半岛,于二十七日攻克胶州,三月十二日攻克莱州,二十六日攻占重镇益都路、般阳路,声势大振。

元朝见山东形势不妙,调派江淮行枢密院副使董抟霄为山东宣慰使,与知枢密院事布兰奚一同率军进入山东,但均为毛贵击退。四月底,毛贵所部又克莒州、滨州,并西进攻占了济宁路、东平路、大名路、东昌路等地,元朝防守黄河的民军将领田丰也投降了毛贵。毛贵军切断了元王朝的经济命脉,连接南北漕运大运河,给在经济上给元朝以沉重打击,搞得朝廷只好招安叛伏无定的海盗方国珍,由他负责用海船将江南的粮食自海路运往北方海口以转入供应大都。

至正十八年二月底,毛贵军攻占济南,在山东站稳了脚跟。龙凤政权随即设立益都等处行中书省,以毛贵为平章。毛贵是当时龙凤政权中难得的军政双优人才,通过他的苦心经营,山东成为红巾军稳固的根据地。攻占济南后,毛贵继续北伐,进入河北,在南皮与元将董抟霄大战。董抟霄是当时元朝名将之一,在浙江与彭和尚、项普略红巾军的战斗中立有大功,此战中他亲自拔剑督战,被红巾军乱枪刺死。毛贵军接连攻占清州、沧州、河间,并占据长芦镇。三月,毛贵水陆并进,攻克蓟州,前锋抵达今北京通县境内的枣林、柳林,击杀元枢密副使达国珍,离大都仅有一百二十里的路程。

元朝廷震惊,顺帝下诏各地勤王,有些胆小的官员甚至建议迁都。然而毛贵也已是强弩之末,河南的元军精锐赶来,双方在柳林会战,红巾军不利。加之关先生等人的中路北伐军又迟迟未能赶来增援,毛贵遂退回山东,已占领的河北各州县又被元军夺回。

中路军由关先生、破头潘、冯长舅、沙刘二等人率领,于至正十七年九月越过太行山,攻入山西。他们连续攻占陵川、高平、潞州等地,威胁冀宁路(今太原)。元朝调陕西的察罕帖木儿军东援,红巾军进攻受挫,退入太行山休整。至正十八年春,毛贵率东路军攻入河北,吸引了大量元军北援,毛贵部将王士诚、续继祖等也自益都出发,攻怀庆路、破晋宁路。中路军压力骤减,也趁机分兵攻取绛州、沁州、冀宁、大同等地,但这支红巾军光惦记着占地方了,没有给予毛贵北伐军更直接的支持,导致毛贵军在大都郊区受阻,只得退回山东。

毛贵退军后,北方的各路元军立刻入晋打击中路军。五月一日,察罕帖木儿遣军攻占冀宁;五月八日,关保败红巾军于高平;六月十三日,关先生、破头潘攻克辽州。虎林赤率军来攻,关先生等西去,再克冀宁路;九月,关先生攻打保定路,不克,遂西破完县。鉴于与东路军已无法会师,关先生等乃决议北攻大同、兴和,进军塞外。十月,中路军攻破大同,十二月九日,攻克元上都开平城,焚毁了那里宏伟华丽的宫殿。

上都城是元王朝在塞外的政治中心,皇帝每年要在这里避暑、办公达半年之久。上都的陷落,对元王朝是一个严酷的打击,大家都对这个王朝是否还能继续存在产生了疑问。红巾军的出塞,还引发了蒙古汪古部落的响应,元赵王马扎罕吃惊不小,乃至于微服遁去。

中路军在上都呆了七天,转向东进,攻破全宁路,焚毁元鲁王府。至正十九年正月十三日,又攻破元辽阳行省省会辽阳路,杀懿州路总管吕震。元左丞相太平通过研究,认为红巾军千里北征,所过不占城邑,这次攻占辽阳也必然会很快放弃,遂向顺帝建议派他的儿子也先忽都为总兵大将军,率军进攻辽阳,满以为可以捡个大便宜。但也先忽都进抵辽阳后,发现关先生、破头潘一帮人“日治战马”——用现代术语讲,就是天天检修坦克——显然一时半会儿还不想走人。看着这帮恶狠狠的家伙,也先忽都自己先害怕起来,他的大军也不战而溃。

第六章 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元末红巾之乱 八、高丽远征

至正十九年的二月二十二日,意气昂扬的关先生、破头潘、沙刘二等人给当时的高丽国主恭愍王王颛写了封信:

<em>“慨念生民久陷于胡,倡义举兵,恢复中原,东逾齐鲁,西出函秦,南过闽广,北抵幽燕,悉皆款附。如饥者之得膏粱,病者之遇药石。今令诸将严戒士卒,毋得扰民,民之归化者附之,执迷旅拒者罪之。”</em>

这有点像劝降书附上的最后通牒。王颛虽然多少也有些畏惧这群拎着刀子的北漂族,但毕竟近一个世纪以来高丽一直和元王朝通婚,大家是亲戚,当今圣上的奇皇后就是高丽人,而历代高丽王也都是元朝的驸马爷,还有三个高丽王是孛儿只斤家的外孙——现在孛儿只斤家里闹出乱子来,老王家总不能全然撒手不管吧?所以高丽对元朝还是力所能及地帮些忙。前一段,脱脱率百万大军进攻高邮的私盐贩子张士诚时,高丽还曾派兵两万三千人助战,脱脱失势后,这支部队就留在黄淮一带继续协助“剿匪”。不过劳而无功,大元朝的“匪”是越剿越多,这不,人家还跑上门来算账了——这些个事儿,王颛想想都头疼。

十一月二十九日,三千多头裹红巾的先锋部队跨过鸭绿江,开始了向高丽的远征。这支前锋部队击败了高丽边防军,建立了桥头堡,以迎接平章毛居敬率领的四万多主力部队。那几天,天寒地冻,鸭绿江面结起了厚厚的冰层,数万大军踏冰而过,攻占了义州(今朝鲜新义州),杀掉了高丽副使朱永世等人。九日,又攻下了静州,杀都指挥使金元凤,接下来又攻破麟州、铁州。高丽恭愍王命李岩为西北面都元帅,庆千兴为副元帅,金得培为都指挥使,李春富为西京尹,率军抵抗。高丽军布阵于清川江北岸,两军交战于铁州,红巾军兵败退守麟州,静州。但随即又于宣州大败高丽军,并乘胜攻克定州。二十八日,红巾军攻破西京,也就是今天的平壤市。

这支红巾军趁着初战的锐气,虽然取得了一系列胜利,但到底是在异国的土地上作战,人地生疏,还缺乏给养。当高丽调集大军反击后,他们就难以支撑了,一三六零年,元至正二十年,正月间,红巾军与高丽军争夺西京失利,退到龙罔、咸从一带,因天寒地冻,许多人冻伤,战斗力锐减。十五日,李芳实帅高丽大军来攻,双方一场鏖战,高丽开城知府辛富、将军李坚等人战死,红巾军大将沈刺、黄志善也被俘,两万多人战死。在高丽军的追击下,红巾军仅有残部三百多人退过鸭绿江,就这样结束了第一次高丽远征。

三月间,红巾军以战船七十多艘由海上进攻高丽西北沿海的丰州、凤州、黄州、安州一带——这大概算是元末版的“烙铁行动”,可惜当时技术条件欠佳,红巾军的这些两栖登陆作战都没有取得令人满意的战果。

至正二十一年,十月二十日,关先生、破头潘、沙刘二等人率十余万大军再次渡过鸭绿江,攻克朔州。高丽以安佑为上元帅,金得培为都兵马使,李芳实为都指挥使率军迎战。红巾军连克抚州,博州,价州,泰州,延州,高丽军大败,只得坚壁清野,将顺州,殷州,成州的老百姓和粮食移往慈悲岭。十一月,两军在安州会战,高丽大败,上将军李荫,赵天柱战死,指挥使金景譂降。高丽军自此全线溃退,红巾军乘胜攻破慈悲岭,高丽军主帅安佑,金得培逃走。红巾军发文于高丽各地曰“将兵百十万而东,其速迎降”,高丽王掂量着自己恐怕不是对手,只好战略转移,走为上计,南逃利川。二十四日,红巾军攻占王京开城,焚其宫阙。不少高丽百姓加入红巾军,据说多达十万余人。

次年元月,高丽将领安佑、李芳实、黄裳、韩方信、李余庆、金得培、安遇庆、李龟寿、崔莹等率军二十万反攻,于十七日进抵王京,屯驻于东郊天寿寺。十八日,安佑,李芳实,崔莹分从东,南,西三面围攻红巾军。当日天气寒冷,大雪纷飞,红巾军战士还在营中取暖念经呢,没承想未来的朝鲜太祖,目前的高丽万户李成桂已经率精兵两千人从东大门奋勇进击捷足先登,摸进城里来了,一时军心大乱。后续高丽军接连攻入,大败红巾军。又据《续资治通鉴》记载:“关先生、沙刘二、破头潘兵入高丽,王王都出奔耽罗。其臣纳女请降,将校皆以女子配之,军士遂与高丽为姻娅,恣情往来。高丽人因各藏其马。一夕,传王令,除高丽声音者不杀,其余并杀之。”看来由于群众纪律不好,且警惕性不够高,在此战中红巾军很吃了些暗亏。关先生,沙刘二等十来万人当场战死,而李成桂则以此战所立的大功为他的朝鲜李朝江山奠定了基石。

七年后,朱重八,不,朱元璋先生,在应天府登基称帝,建立了大明王朝,改元洪武。他于同年派使臣前往高丽通报国号和年号,试图取代元朝的宗主国地位并以此获得国际社会的承认。由于元朝已经风烛残年,连顺帝妥欢帖木儿本人都已经跑到塞外去幕天席地,颐养天年了,高丽也只能见风使舵,接受了明朝的册封,在名义上承认了明朝的宗主国地位。然蒙元在高丽到底遗爱颇深,王颛的亲明态度立刻遭到了国人的质疑和反对。又过了七年,等到公元一三七四年,也就是大明朝洪武七年,被外交问题搞得焦头烂额的恭愍王终于解脱了,被臣下所弑。

漠北的蒙元势力立即阴谋篡夺高丽王位,企图用元朝沈王后裔脱脱不花为高丽国王,甚至准备搞武装暴动以夺取王位。由于在恭愍王死前,北元曾派使节波都帖木儿以及于山不花进入高丽,煽动高丽亲蒙势力出钱出力,以支持北元的复兴事业,所以这一桩杀人案,北元难逃干系。恭愍王薨后,明朝以宗主国身份派使臣前往悼念,但使者居然在归国途中被人杀害,加之亲元势力拥立恭愍王十岁的养子江宁君辛隅继位,更大大激怒了明王朝,拒绝承认新国王,就连死人的谥号也免谈了。双方关系跌到冰点,高丽转而向北元请封,立刻获得了高丽国王,征东行省左丞相的封号。

却说李成桂自王京之战后,不断建立武功:击退元朝辽阳行省丞相纳哈出的入寇;收复东宁府;平定倭寇……连敌人纳哈出也称李成桂“年少用兵如神,真天才也,将任大事于尔国矣”!明洪武二十一年,辛隅居然异想天开地去进攻正处于强盛时期的大明朝,以崔莹任八道都统使,以曹敏修,李成桂分为左右军都统使,带着三万八千兵马准备入侵明王朝的辽东。辛隅还宣布停用洪武正朔,恢复蒙古胡服。

李成桂对双方的实力对比相当清醒,反对这一军事冒险行为。他回师王京,废除了辛隅,改立其子辛昌为王。不久李成桂又借口辛昌不是王氏正统,不当为高丽王,将他废黜并流放江华岛,改迎立高丽神宗七世孙王瑶为王。他本人则在这一连串令人眩目的政治戏法中掌握了最高权力,并小心谨慎地奉行亲明政策。公元一三九一年,李成桂五十八岁那年,他终于称王,成为高丽国名至实归的主人,改国号“朝鲜”。朝鲜李氏王朝享国长达五百年之久,见证了东北亚由兴盛到衰落的历史。

在王京之战中,破头潘侥幸逃脱,与裨将左李率轻骑万余逃过鸭绿江,退回辽阳。四月,红巾军在辽阳战败,破头潘被俘。直到至正二十三年春,中路军尚有余部万余人,在左李的率领下西攻上都,为元末名将孛罗帖木儿击败,左李投降,这一支红巾军才算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第六章 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元末红巾之乱 九、血沃中原

至正十六年,刘福通相继派出三路北伐军,吸引了元王朝大量兵力。一直与刘福通作对的察罕帖木儿、李思齐等主力部队都被调离河南。

刘福通趁机出击,于至正十七年六月,进攻河南重镇汴梁,然而因城池坚固,未能攻克。八月,刘福通攻克大名路(今河北大名)、卫辉路(今河南汲县),再次击败元将河南行省平章答失八都鲁,势力推进到河北南部,隐然开始威胁到元大都。元朝调派知枢密院事答里麻失里率军前往堵截,与红巾军在濮州展开会战,元军战败,答里麻失里战死。屡败屡战的答失八都鲁虽苦苦支撑局面,但朝廷疑心他有“玩寇失机”之嫌,累诏催他进军决战。红巾军趁机施行反间计,伪造了一份答失八都鲁与己方的停战协议,还故意扔在朝廷使者必经之道上。大都方面得到这封暧昧的停战协议后,更加不信任答失八都鲁。在河南战场上苦拼的答失八都鲁得知消息后,竟以忧愤一夕而卒。其军队由儿子孛罗帖木儿接掌,这支主力一时军心动荡,无力出战。

刘福通遂于至正十八年的五月,再次进攻汴梁城。元守将失烈门自知不敌,弃城逃遁,汴梁落入红巾军之手。汴梁即北宋都城东京,也就是今河南开封,刘福通既以“复宋”为号召,遂定汴梁为都城,将小明王自亳州迎来,大兴土木,营造宫阙。然而好景不长,随着西路军的失利,东路军的退守山东与中路军的远征塞外和朝鲜,元军得以腾出手来对付刘福通。

至正十八年十月,孛罗帖木儿攻占曹州,杀红巾军武宰相、仇知院。次年五月,察罕帖木儿相继攻占虎牢关及归、亳、陈、蔡等州,对汴梁城形成了大包围势态。秦、晋等地的元军也纷纷出函关虎牢,逾太行黄河,汇集中原。察罕帖木儿指挥大军,南路出汴南,略曹南,据黄陵渡,北路出汴梁之东,沿黄河水陆并进。各路元军齐集汴梁城下,首先攻取汴梁外城。八月,汴梁粮尽,察罕帖木儿发动总攻,刘福通苦战不利,只得率数百骑兵护着韩林儿突出东门,逃往安丰。元军攻破汴梁,俘获红巾军数万人及大批龙凤政权官员的家属。

正当河南打得不可开交之际,山东的毛贵又出了事故。至正十九年四月,他的老上司赵君用,在淮安打了败仗,逃到山东来投奔他。这位赵社长,向来以惹是生非著称,在濠州就欺负过郭子兴、朱元璋了,这回到了山东也不收敛,竟自不量力地谋杀了毛贵。正在远征辽阳的毛贵部将续继祖得知消息后,极其愤怒,于七月间回师山东杀掉了赵君用,双方大打出手,乱得一塌糊涂,自然也无暇支援中原的刘福通军。

察罕帖木儿击败刘福通的红巾军主力之后,于至正二十一年六月进攻山东红巾军,克冠州、东昌。八月,察罕帖木儿遣扩廓帖木儿、阎思孝、关保、虎林赤等率精锐五万自东阿南黄河上架浮桥,渡河攻东平。红巾军将领田丰率部二万人夺桥不成,元军渡过黄河,攻占长清,包围东平,察罕帖木儿致书田丰劝降,田丰见形势不利,投降了。元朝授田丰山东行省平章,以他为先锋,招降了红巾军棣州守将余宝、东平守将王士诚、东昌守将杨诚及沿海登、莱、沂、密等州。元军连下太安、济阳、章邱,包围济南,济南红巾军苦撑了三个月,终于城陷。山东仅剩下益都、莒州两座城市,尚为红巾军所据守。

一时间,察罕帖木儿军声势大振,连雄踞西吴的朱元璋都派人来通好。然而朱元璋毕竟是那个时代难得的人杰,他虽然伪向察罕示好以求稳定北方战线,但却敏锐地对左右地指出察罕的致命问题:“察罕虽假义师,图恢复,乃与博啰(即孛罗帖木儿之异读)兵争不解,屡格君命,此岂乃忠臣之为乎?又闻其好名,如田丰为人倾侧,察罕待之如心腹,则暗于知人也。”

朱元璋的判断相当准确。世事就是那样变幻莫测,就在察罕帖木儿意气风发之时,准拟一鼓作气荡平山东红巾军时,他本人却于至正二十二年六月被田丰、王士诚刺杀。田丰降后,察罕对他推心置腹,常独入其帐中,手下人屡劝不止,他反称:“吾推心待人,安得人人而防之!”此次,田丰假借行观营垒之名,将察罕骗入营中,由王士诚实施刺杀。这颗元末最著名的将星,就这样陨落了。设使察罕不死,天下事尚未可知。元顺帝对此痛惜不已,追封他为河南行省左丞相,忠襄王,谥献武。当时英雄,无论敌友,尽皆扼腕,连远在江东的朱元璋闻讯后,都不禁长叹道:“天下无人矣!”没有英雄的龙战,是多么的乏味啊!

田丰、王士诚刺杀察罕后,逃入益都城中据守。察罕部众推扩廓帖木儿为主将,继续围攻益都。十一月,扩阔帖木儿穴地道而入,攻破城池,生擒田丰、王士诚二人,将其剖心处死以祭察罕帖木儿。

由于察罕帖木儿进攻山东,随即又被刺身亡,安丰的刘福通和韩林儿总算安生了一段。但中原毕竟是四战之地,虽然元军无暇顾及,但江东的私盐贩子张士诚却盯上了刘福通和他的安丰城。

张士诚小字九四,出身为泰州私盐贩子,私盐贩子有两个造反的优势:第一是有钱;第二是有一支有组织的武装力量。至正十三年正月,张士诚带着他的几个兄弟和李伯升等十八壮士起事,迅速扩展到上万人,数月内攻占了泰州、兴化、高邮等城市。和方国珍相似,张士诚也是叛伏无定。但方国珍是以招安为主,叛乱为辅,张士诚则反其道而行之。

至正十四年正月,张士诚在高邮称王,国号“大周”,建元“天佑”。九月,元丞相脱脱亲率数十万大军围剿他,张士诚迎战失败,退守高邮城。正当双方在高邮城下苦战时,元朝却自乱阵脚,中书右丞相哈麻唆使监察御史袁赛因不花等上书朝廷,弹劾脱脱“出师三月,略无寸功”,将其削去兵权,安置淮安路。元军将领多是脱脱亲信,因此人人自危,张士诚趁机反击,数十万元军四散溃逃。

至正二十三年二月,张士诚为向淮北扩张地盘,派出大将吕珍进攻刘福通据守的安丰。安丰城中粮尽,人相食,甚至于连埋在地下的腐尸都被挖出来吃掉了。还有掘井底泥,以人油炸来吃的惨事。刘福通抹下面子,派人向名义上服从龙凤政权的朱元璋求援。朱元璋手下谋臣刘伯温极力反对出兵,认为一旦出兵北向,西面的陈友谅乘虚攻来,将陷入极其不利的境地。且救得小明王后,将何以处之?供起来吧,自讨没趣;除掉吧,又何必要救他?还空背个弑主的罪名,不划算。

朱元璋不听,于三月初亲率大军渡江北上援救安丰,等他到达时安丰城已陷落,刘福通战死。朱元璋击退吕珍,找到韩林儿,一如刘伯温所料,拿着这位名分上的主子一时手足无措,只得将他安置在滁州,给些道义上的照顾。三年后的至正二十六年十二月,朱元璋派心腹廖永忠到滁州接小明王前往应天,可这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谋杀阴谋——在瓜步渡江时,廖永忠在长江的滔滔激流中凿沉了韩林儿的坐船。

第六章 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元末红巾之乱 十、抹不去的印记

韩林儿死后,龙凤政权便算是灭亡了,“复宋”这块招牌再不被人提起,红巾的名号也渐渐被人淡忘。

“红巾军”之名,源起自北宋末年。时金军入侵中原,河朔山东义军蜂起,纷纷头裹红巾以战,遂被称为“红巾军”。后宋金绍兴和议,定南疆北界,竟置故国生民于不顾,坐使大河上下无数义民成为异域之人。无数故老遗民忍死南望,终究等不到王师北定中原,只空见区脱处处,洙泗弦歌之地,沦人牧狩。南宋大诗人陆游身历南渡之痛,临死做诗示儿:“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然而“青山一发愁蒙蒙,干戈况满天南东。来孙却见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虽然分裂的天下不久又重归统一,但终究不是汉家江山。陆秀夫、张世杰等人在崖山蹈海覆舟,十余万人同日死义,唱出了这个王朝凄凉而悲壮的挽歌。老战士陈某的经历,不过是当时千百万人生命历程的缩影。

元朝末年的这场大动乱,虽然以宗教为发起,但究其根源,还是在于民族感情的激发。

天下之纷乱仍在继续,虽然不再以大宋为号召,红巾为名号。乱世枭雄们纷纷据地称王称帝,然而他们都抹不掉自己身上或多或少的红巾印记。自称大汉皇帝的陈友谅、自称大夏皇帝的明玉珍、自称大周皇帝的张士诚、自称吴国公和吴王的朱元璋,原都是出身红巾军的将领。

朱元璋在安丰与吕珍作战时,不出刘伯温所料,陈友谅果然倾国东下。但他鉴于至正二十年江东桥之败,过于谨慎了,不是直捣朱元璋的大本营应天府,而是以全军围攻洪都八十五天之久——这就给前期战略失误的朱元璋以难得的调整部署的机会。七月,从安丰腾出手来的朱元璋,亲率主力二十万来援洪都,双方会战于鄱阳湖。当世的两大枭雄在这里苦斗了三十六天,鄱阳湖之战最后以陈友谅的战败阵亡而告终。这一战的结局,决定了未来天下的归属。

接下来,朱元璋东征张士诚,大获全胜,张士诚战败被俘。朱元璋亲自去看他,他闭目不发一言;朱元璋手下头号谋臣李善长去看他,还挨了他一顿骂。气极了的朱元璋遂将他乱棒打死,连尸首也烧成灰烬。在这次征伐中,朱元璋的西吴政权发布了一些相当有意思的文告。当时名义上还是龙凤政权中书右丞相的朱元璋,竟然直言不讳地称:“致使愚民,误中妖术,不解偈言之妄诞,酷信弥勒之真有,冀其治世,以苏其困,聚为烧香之党,根据汝、颍,蔓延河、洛。妖言既行,凶谋遂逞,焚荡城郭,杀戮士夫,荼毒生灵,千端万状。”直指韩山童等人玩弄“妖术”,这标志着小明王的存在已经成为朱元璋建立新王朝的绊脚石,于是瓜步谋杀案发生了。

从此,朱元璋绝口不提龙凤时代的往事,甚至连他在镇江西城打败东吴张士诚的纪功碑,也因为有龙凤年号而被捶毁,正史上更是把他和龙凤政权的干系清除得干干净净。从此,争天下的主题由虚无缥缈的宗教迷信蛊惑,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民族革命与安定统一,“盖我中国之民,天必命我中国之人以安之!”。此时元朝内乱纷纷,外有扩阔帖木儿与孛罗帖木儿两支主力军自相残杀,内有顺帝父子争权不休。朱元璋趁此机会,南北并举,以徐达、常遇春率军二十五万北伐,以胡廷瑞、何文辉、杨璟、周德兴等南征。

公元一三六八年初,朱元璋派出的北伐军已攻占山东,南征军也降伏方国珍,攻取福建。在一片胜利的捷报声中,朱元璋于正月初四在应天府称皇帝,建国号“大明”,建元“洪武”。他虽然下令禁绝包括弥勒教、白莲教、明教等所谓“邪教”,但到底也没能绕开这个“明”字。

大宋朝?那已经是个遥远的故事了,就让它随着岁月的风飘远吧!

第七章 小人物的大时代——闯王李自成 序言

在故宫的北边,有一座小土丘。元朝的时候,这座土丘要小得多,被称为青山,是皇家苑囿之所在。明永乐年间,成祖朱棣营建北京城,将开挖护城河所掘出的泥土,都堆积到青山上,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山也被改了个吉利的名字,叫做“万岁山”。

在万岁山之巅,向南望去,可以把整个紫禁城尽收眼底。当时这里是皇家巡游踏青之所,也是皇帝检阅军队或举行盛大庆典的观礼场。崇祯年间,皇帝每年总要临幸这里几次,在山上的万寿亭中检阅军队操练。

斗转星移,眨眼就到了公元一六四四年,这一年,是崇祯皇帝登基的第十七年。三月十九日凌晨,在北国暮春时节料峭的寒风中,飘荡着刺耳的火器射击声,喊杀声和伤者垂死的呻吟声。临近拂晓的时候,远远的皇极殿上,传来景阳钟浑厚而凌乱的哀鸣,钟声也送来了撞钟人的心绪——悲怆、沮丧而又怀着最后的期盼……他虽还没有死心,但也撑不了多久了。过好一会儿,歇斯底里的钟声终于停止了,只剩下浑厚的回响,在紫禁城的四壁间回荡不已。

又过了一阵子,有两个人慌慌张张地从东边爬上了万岁山,这两个人平时大概养尊处优惯了,这一点路就让他们累得不轻,只得坐在半山腰的一颗槐树旁喘息……

三天后,有人偶然路过这里,发现有两具尸体挂在树上,其中一具尸体披头散发,覆盖着整张脸,似乎有什么寓意。谁也不知道这两个憔悴落魄的过路人,在他们临死前,有过怎样的对白和感叹,看情形,只能推断他们是自缢的。

几个月后,崇祯皇帝的堂兄弟小福王由崧,在遥远的南方即位,那个自永乐皇帝以来废弃已久的备用都城,总算派上了用场。新皇帝给死去的崇祯皇帝评议的谥号是“思”,在谥法里,这是一个不好的字眼,“追悔前过曰思”。虽然在崇祯手上,大明朝灭亡了,但天子死社稷,他起码是坚守了岗位,比起在洛阳被俘求饶的老福王,逃跑的小福王,多少还算是勇敢。所以在前朝遗老看来,这个“思”的谥号是相当可恶的。

这个恶谥,恐怕是积怨已久的爆发。“思”宗崇祯皇帝的父亲光宗,和小福王的父亲老福王,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们的父亲神宗万历皇帝,偏爱小儿子,一直想换太子,遭到大小臣工的反对,数十年间,朝堂之上为此争论不休。许多支持太子的人被打了屁股,但随即有更多的卫道士站出来。最后,神宗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离经叛道的念头,光宗获得了胜利,老福王则被自己的奶奶撵到封地洛阳。两房兄弟之间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此时江山易手,小福王正乐得趁机报复一把。

在小福王眼中,这江山本是捡来的,真个是“江山如许大,不用一钱沽”,倒行逆施一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这位小福王,次年改元弘光,他是中国历史上顶不讨人喜欢的皇帝之一。

这一年,天下大不太平,看看年号就知道有多乱:明崇祯十七年、清顺治元年、大顺永昌元年、大西大顺元年,还要加上一个南明福王监国。

第七章 小人物的大时代——闯王李自成 一、遥远时代的遗孑

话说“五胡乱华”之末,有代北鲜卑拓跋部一支入据青海东南黄河曲,后又迁徙到今陕北、宁夏一带,与当地各族融合杂处,其后世被称为“党项羌平夏部”。唐末黄巢之乱中,平夏部酋长拓跋思恭率军勤王,唐王朝以赐姓酬功,从此拓跋氏改姓为“李”氏。拓跋思恭的弟弟思忠,在与黄巢军的作战中阵亡,被唐王朝追赠宥州刺史(今内蒙古鄂托克前旗东南)。这个拓跋思忠,就是西夏王朝奠基人李继迁的高祖。

李继迁时当宋初,与太祖、太宗、真宗同时,他一生东征西讨,开拓疆土,是党项羌一位相当有作为的领袖,宋景德元年,也就是公元一零零四年初,他因为在与吐蕃人的战斗中遭偷袭,受到严重的箭伤而去世,死得也像是个英雄的样子。他的儿子李德明积极休养生息,积蓄力量,到李继迁的孙子李元昊的时候,党项羌终于建立起了自己的国家,也就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西夏王朝。

一二二七年,西夏被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所灭,其宗室被屠戮殆尽。从此,党项羌这个种族就从中国历史上消失了。历史的尘沙覆盖了这个骁勇的种族留下的足迹,直到今天,我们对西夏王朝所曾经创造过的辉煌灿烂的文明仍然所知甚少。虽然作为一个种族,党项羌已不复存在,但这个种族的个体,却并未随着种族的消亡而消亡,他们相继融入了其他民族,比如说元初灭宋的大将李恒,就融入了蒙元。也许今天我们身边某个姓李的,就是那个古老种族的余脉。

陕西米脂县李继迁寨,是李继迁诞生的地方,住在这儿的人也大多姓李,自称是李继迁的后人。万历三十四年的八月二十一日,寨子里的住户李守忠的续弦妻子,生了个儿子,取学名叫作“鸿基”。传说有神灵托梦,称这个孩子是“破军星”转世。他出生那天,爹妈都梦见有壮士骑马闯入他家。大人物的诞生,往往会有些怪诞的传说相伴。

一个月后,鸿基的嫂子也生了个儿子,取名李过。再过三个月,鸿基的大哥,也就是李过的父亲鸿名因病去世。所以鸿基和李过,论辈分虽然是叔侄,论年龄却是兄弟。他们虽有来自遥远时代的帝王血统,但此时,他们只是大明王朝治下的两个小老百姓。如果不是碰巧出生在那个天翻地覆的年代,他们也不过就是历史上的匆匆过客罢了。

鸿基长大后,给自己改名“自成”,所以后世称他为“闯王李自成”。三十八年后,这对叔侄纵横中原,逐鹿天下,推翻了大明王朝。

那,也是个很遥远的故事了。

第七章 小人物的大时代——闯王李自成 二、大明帝国的夕阳

万历四十七年,也就是李自成十三岁这一年,大明王朝与崛起于白山黑水间的建州女真决战于萨尔浒。明军大败,关外猛将锐卒损失殆尽,数年间,辽东之局已不可收拾。从此,“辽事”成为大明王朝的痼疾。

所以若干年后,顾炎武唱到:“我国金瓯本无缺,乱之初生自夷孽。征兵以建州,加饷以建州。土司一反西蜀忧,妖民一唱山东愁,以至神州半流贼,谁其嚆矢由夷酋……”正是说的建州女真的崛起对大明王朝灭亡的推动作用。

由于与建州女真连年征战失利,大明王朝的财政几乎陷入崩溃,只好杀鸡取卵,采取“加派”的办法筹措粮饷。腐朽的官僚体系,又借机中饱私囊,搜刮无度,进一步导致民穷财尽。而陕北,本身地理条件差,工商业经济也不发达,土地又比较开阔,加派的负担相当重。屋漏偏逢连夜雨,崇祯初年,陕北又遇到大旱,老百姓无以为生,而官吏为完成财政征收任务,就这还要“严为催科”。

我们来看看当时的惨况。陕西籍官员马懋才给皇帝上书说:“臣乡延安府,自去岁一年无雨,草木枯焦。八九月间,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其粒类糠皮,其味苦而涩。食之,仅可延以不死。至十月以后而蓬尽矣,则剥树皮而食。诸树惟榆皮差善,杂他树皮以为食,亦可稍缓其死。迨年终而树皮又尽矣,则又掘其山中石块而食。石性冷而味腥,少食辄饱,不数日则腹胀下坠而死。民有不甘于食石而死者,始相聚为盗,而一二稍有积贮之民遂为所劫,而抢掠无遗矣……最可悯者,如安塞城西有冀城之处,每日必弃一二婴儿于其中。有号泣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粪土者。至次晨,所弃之子已无一生,而又有弃子者矣。更可异者,童稚辈及独行者,一出城外便无踪迹。后见门外之人,炊人骨以为薪,煮人肉以为食,始知前之人皆为其所食。而食人之人,亦不免数日后面目赤肿,内发燥热而死矣。于是死者枕藉,臭气熏天,县城外掘数坑,每坑可容数百人,用以掩其遗骸。臣来之时已满三坑有余,而数里以外不及掩者,又不知其几许矣。……有司束于功令之严,不得不严为催科。仅存之遗黎,止有一逃耳。此处逃之于彼,彼处复逃之于此。转相逃则转相为盗,此盗之所以遍秦中也。”这是一篇很重要的历史文件,详细地说明了陕北“流贼”蜂起的原因。

明清之间的大诗人吴伟业,也曾在他的《绥寇纪略》中记载了一些人吃人的惨剧:“永宁民苏倚哥食父母”、南阳女子霍氏“以母而食女”,闻喜民杨雷“以父而食子”,张河图等人“杀人母子而并食”……

两千年前的孟子说过,“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这不折不扣是个“率兽食人”的年代。

不过这笔账,也不能全算到崇祯皇帝头上,《明史》说得好:“论者谓明之亡,实亡于神宗。”

相对于他爷爷神宗,父亲光宗,哥哥熹宗而言,崇祯还算是比较励精图治的一位。如果要说有什么毛病,充其量能说他缺乏政治经验,做事太急躁多疑,顶多算是工作能力不尽人意。崇祯做皇帝做得很认真,也很辛苦,他十七岁登基,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十七年,这十七年里没过几天舒坦日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谁叫他爷爷旷工,爹爹短寿,哥哥贪玩呢?谁家摊上这么几个家长,也得闹出不少事来,何况是帝王家?所以南朝刘宋的小孩子皇帝,会可怜兮兮地对篡位贼们说:“愿世世勿生帝王家!”

谁说皇帝家的儿子是好当的?

崇祯皇帝登基后,面对这个千疮百孔的帝国,只能到处补窟窿。为了替这个民穷财尽的帝国省钱,他自己节衣缩食,每天加班不说,还和大臣们想了许多办法,其中有一条叫做“整顿驿站”。朝廷计划,通过裁减驿站和驿卒,减轻政府财政负担。这也确实取得了一些效果:每年可以节省白银六十万两。裁减的结果是许多驿卒下岗——我们今天之所以还把这事正儿八经地提出来讲,主要是因为下岗的驿卒中有一个有点特别,他叫做“李自成”。

李自成和李过叔侄俩小时候读过五年私塾,长大些了喜欢舞枪弄棒,还为此离家出走。

李自成干过酒佣,打过铁,当过雇工,给当地富户放过羊。但干得都不大好:当酒佣,“日沉醉”;学打铁,“又不成”;替人家耕田,枕着锄头柄睡觉;放羊吧,偷杀主人的羊来吃……二十一岁时当了驿卒,又经常出事故,骑死了好几匹驿马,还弄丢过公文。借了艾家的钱还不上,被鞭打,还给戴上大枷在烈日下暴晒示众……历史书上记载了许多关于他年轻时代的事儿,似乎都不怎么值得炫耀。用孟子的话说,这叫做“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

李自成十八岁时娶了个漂亮媳妇,不过对方已经是第三回嫁人了,而且还不大守妇道。一次被他捉奸在床,他没抓着奸夫,就单把淫妇杀掉了,这在当时叫做“捉奸须双,今止杀妻,于律不合”,于是吃了冤枉官司。他看看官司打不赢,愤而越狱逃出,和李过一起杀了审理案件的糊涂贪官艾同知,然后两个人逃到甘肃投军。到崇祯三年初的时候,李自成已经是甘肃军中的一个小头目,职务相当于今天部队中的排长。

崇祯二年十月,皇太极绕过袁崇焕的关、宁防线,率后金兵入大安口,威胁北京城。袁崇焕星夜驰援京师,双方在城下展开激烈战斗,一时形势相当危急,明廷遂“征天下镇巡官勤王”。李自成所在的部队也奉命北上,走到金县,找地方上要给养,县令实在没钱粮应付过往的军队,竟避而不见。带兵的王参将亲自去找县令说话,等了好久也没见人。不耐烦的兵们就在衙门的院子里大叫大嚷造势,王参将觉得自己的兵有点过分了,就抓了六个人打了顿板子——其中有三个是李自成的部下。

李自成听说自己的兵给领导打了屁股了,很生气,认为王参将优柔寡断,没本事要到钱粮,只会打自己人。他就带了几个人,冲入县衙门,把县令抓了起来,准备送到总兵杨肇基那里去“说理”。半路上遇到王参将,双方又吵起来。李自成从要部队流血就要给兵们吃饱饭的角度上讲,认为县令就是渎职;而王参将则认为,地方上也有难处,大家要相互理解,不能使用暴力手段。其实大家的持论都有道理,只是立论的角度不同。双方争执不下,正在气头上的李自成就拔出刀子把王参将杀掉了,然后率一些人哗变,投靠了农民起义军王左挂的队伍。

在那段时间里,军队因为不能及时发放粮饷,和地方上发生了很多矛盾,有不少部队因此而哗变。这些哗变的士兵走投无路,只好投身为“盗匪”。正是他们的军事技能大大提高了农民军的战斗力,使官军在今后的战斗中付出了更为沉重的代价。

当时有位县长大人诉苦道:“突然给你发道公文,命令送豆麦几千石,草几千束,运交某部队;又来一道公文,让买健壮毛驴若干头,布口袋若干条,运交某部队;再来一道公文,让造铜锅多少口,买战马多少匹,运交某部队……可是费用该找国防部还是找财政部报账?这个没人管你,反正一说就是延迟则军法从事。”

你说说,被过路军队吃怕了的金县县令,敢出来见这帮愤怒的大兵吗?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大明朝的灭亡,实实在在是经济上的破产。

第七章 小人物的大时代——闯王李自成 三、从“闯将”到“闯王”

王左挂是当时有点名头的农民军领袖,号称“横天一字王”。不过此人志向不大,本事也一般,李自成投靠他一个月左右,他便打了败仗,投降了。李自成只好转投绰号“不沾泥”的张存孟。这位老兄也不是个像样的人物,首鼠两端,不能容人,还出卖朋友。李自成只在他那里待了两三个月。直到这年的四五月间,李自成和高迎祥走到一块后,他才开始在历史上不断留下自己的大名。

和历史上大多数农民起义领袖不同的是,李自成在私德上,很少受到敌人们的谴责:他不怎么好色,也不太讲究享受和排场;尊重读书人,军队纪律也比其他“流贼”甚至部分官军都好,自身勇武而且相当富有谋略……所以他的队伍发展得非常迅速。

当时朝廷的意见也游移不定。大体说来,文臣主张“抚”,武将主张“剿”,大家还互相拆台,搞得起义农民军既剿不尽,也抚不完。

接下来的这两三年里,高迎祥、李自成和其他各部号称“三十六营”,主要在秦、晋二省活动。高迎祥号称“闯王”,李自成号称“闯将”。李自成在出秦入晋的战斗中逐渐崭露头角,成为农民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在崇祯五年秋的官方奏报中,他已俨然与“三十六营”的盟主紫金梁王自用齐名了。

但此时明朝官军的实力还相当强大,曹文诏、左良玉等部的战斗力都相当强——尤其是曹文诏,农民军不少头领简直对他闻风丧胆。崇祯六年底,李自成等十几营农民军被明军压迫到黄河北岸涉县、武安一带,形势相当危急。

李自成派张妙手、贺双全等十二人前往彰德,向负责围剿的京营总兵官王朴、监军太监杨进朝、卢九德诈降,表示农民军本来都是良民,只是因为天灾无以为生才走上了造反之路。王朴等人见可以兵不血刃地解决十几万农民军,十分高兴,立刻向朝廷奏报,并停止进剿。农民军各部乘机悄悄集结到黄河北岸。这年农历十一月底,黄河渑池境野猪鼻一段河面结了厚厚一层冰。二十四日,十几万农民军踏冰涉过黄河天险,击杀守河明军守备袁大权,进入河南境内。这一事件,史称“渑池渡”。从此,源自于陕北的农民起义,开始造成全国性影响。

明王朝以延绥巡抚陈奇瑜为兵部右侍郎,总督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五省军务,专职负责围剿农民军。渡过黄河的农民军各部,在河南发展得并不顺利。河南巡抚玄默本人是个干练知兵的官员,措置得宜,大河以北的官军主力也纷纷尾随农民军南下,对农民军施加了强大的压力。

却说高迎祥、李自成一支渡过黄河后,先是攻占了卢氏县城,又攻内乡,守城的知县艾毓初是李自成的陕北米脂同乡。不过这两老乡相见不是眼泪汪汪,而是分外眼红的那种。前面我们说过,李自成和艾家是有仇的——借艾家的钱没还上,被戴上大枷站在烈日下暴晒,还因为官司杀了糊涂官艾同知……目前的内乡艾知县,后来的“剿贼”名将艾万年,这都是米脂艾家的人。费密的《荒书》中还记载,李自成年轻时,曾中午在艾家门口袒胸露乳地午睡,艾家送客出门,责其不雅。李自成气不过,第二天跑到艾家门口撒尿,结果被庄丁抓到院内毒打,打完还把他系在木桩上大半天。艾家的小儿子吃着馅饼出来看热闹,李可怜兮兮地向小孩子讨饼吃,小孩子却骂道:“宁可给狗吃,也不给你吃……”官至副总兵的艾万年,也承认他和李自成确有“宿怨”。

所以李自成攻内乡,似乎是专找人麻烦去的。艾知县也知道来者不善,和当地乡绅拼命防守,高、李连攻十天不下,埋大炮“滚地龙”于城外,城中燃线发之,农民军损失惨重,被迫撤围他去。这是一次极不成功的爆破攻城作业。

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等部在河南活动了两个多月,便经由湖广、四川回陕西。崇祯七年的夏初,高、李、张等部数万人,因不熟悉地形,误入兴安(今陕西安康)的车厢峡,被尾追的明军堵在峡里。车厢峡“峡四山巉立,中亘四十里,易入难出”,陈奇瑜指挥明军,将农民军围困七十余日,适逢连日阴雨,农民军弓弦尽脱,刀剑锈蚀,人马乏粮,多有饿死。

正在走投无路之时,李自成的谋士顾君恩提议向官军诈降。农民军搜罗珠宝金银,送到官军营中,贿赂陈奇瑜的左右亲信,请这帮人代为请降。陈奇瑜认为农民军走投无路,定是真心投降,便轻率地接受了乞降。向朝廷开列了三万六千人的受降名单,准备将农民军首要头目正法,其余的遣散归农。他命农民军按指定的时间、路线出峡投降,每一百人由一名指派的“定抚官”护送回陕北老家,并檄沿路州县安排饮食干粮。计划倒是很周密,但陈奇瑜太低估了李自成、张献忠这两个乱世枭雄。

果然,农民军一出峡,便不再听从官军节制,把“定抚官”们或杀掉,或割掉耳朵,或用棍子打一顿……最人道的做法是绑起来扔在路边。

陈奇瑜见招抚不成,反而惹下大祸,就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说凤翔知县李加彦杀降激变。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原来农民军逃出车厢峡之后,便攻克凤县,一路连破七邑,到凤翔城下,谎称是总督把他们安插在城内,要求进城。李加彦知道有诈,也骗他们,说本县欢迎兄弟们进城,不过呢,咱们奉上级命令不得开门,要进城恐怕只能用绳子缒上来,大家不会害怕吧?于是有三十六个笨蛋上当,刚爬上城头就给李加彦抓起来宰掉了……

崇祯皇帝搞不明白事情的原委,因为这次招降是自己签过字的,所以感情上偏袒陈奇瑜,就把李加彦和陕西巡抚练国事逮捕了。陕西官员觉得很委屈,纷纷上疏弹劾陈奇瑜。过几天等皇帝总算弄明白了,又把陈奇瑜撤了,改用洪承畴作总督。洪承畴是明末难得的人才,政治上军事上都有一手。他主持“剿贼”后,很快又把李自成等部撵到了河南。

崇祯皇帝严令洪承畴出关入豫,督各路官军会剿,并抽调边兵七万余人,拨饷九十余万两银子——另外,皇帝自己也从小金库里拿出来十万两——限期半年内将农民军全部消灭。

崇祯八年正月,被洪承畴赶到河南的农民军各部,共有十三家七十二营,齐聚荥阳共商大计,史称“荥阳大会”。史载十三家为:闯王、老回回、革里眼、左金王、曹操、改世王、射塌天、八大王、横天王、混十万、过天星、九条龙、顺天王。李自成不算一家,归在闯王高迎祥下为一营。会上,老回回马守应认为山西的官军力量弱,建议去山西发展。八大王张献忠则认为老回回胆小,在一边冷嘲热讽,两个人差点打起架来。李自成出来把两人劝开,并慷慨激昂地说:“匹夫犹奋臂,况十万众乎!”他提出:现在我们的力量十倍于官军,就是关、宁铁骑来,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目前既然大家不能统一思想,那么我们就分兵好了。

分兵的部署,据说是由各头领抓阄决定的。具体如下:

革里眼、左金王向南发展,阻挡湖广来的官军;横十万、混天王向西迎战陕西来的官军;曹操、过天星在荥、汜间活动,牵制中原官军;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向东出击。

因为陕西官军洪承畴的实力太强,以射塌天、改世王加强西路。

老回回、九条龙作总预备队,四处策应。

荥阳大会结束后,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合兵东出,连破密县、上蔡,进抵汝宁。在汝宁城下分兵两路,高迎祥一路由新蔡、寿州进军凤阳;张献忠、李自成一路取颍州,至寿阳与高迎祥会师。

崇祯八年元宵节,农民军突然赶到凤阳,守城官军没怎么抵抗就溃散了。李自成放火烧了朱元璋当年出家的龙兴寺(即皇觉寺,洪武十六年迁建改名为龙兴寺),并毁掉了关押宗室犯人的“凤阳高墙”,张献忠则烧掉了明皇陵的享殿,并掘毁了陵墓。崇祯皇帝对此十分震惊,哭祭太庙,处死了凤阳巡抚杨一鹏,兵部尚书张凤翼也受到处分,“戴罪视事”,南京兵部尚书吕维褀落职为民。

洪承畴虽然不担责任,但也主动上书请求处分,崇祯知道他知兵善战,不予处分,反倒提升他为兵部尚书,赐尚方宝剑,许便宜行事。洪承畴对此颇受感动,表示要与农民军死战。因各路明军纷纷向凤阳赶来,三天后,农民军各部撤出凤阳,经河南返回陕西,洪承畴紧紧尾随,也回到关中。

崇祯八年夏秋间,农民军在陕西取得了一系列辉煌战果。

六月中旬,李自成的老冤家,孤山副总兵艾万年受命帅三千兵马由平凉出发夹击农民军。李自成调集人马迎击艾万年,十四日,双方遭遇于宁州(今甘肃宁县)。明军力战,杀农民军数百人,李自成佯败后撤,艾万年追击,中伏战死。

两天后,前来报仇的明军名将曹文诏,在真宁的湫头镇和李自成遭遇,又中伏阵亡,曹文诏的侄儿曹变蛟率残部拼死突围。曹文诏和曹变蛟,都是当时出名的勇将,所向克捷,人称为“大小曹将军”,农民军首领对之多是闻风丧胆。此战中,李自成本不知道自己网住了这么一条大鱼,因有明军小卒向他喊“将军救我”,才被指认出来。曹文诏在重重围困下,左右跳荡,手杀数十人,转战数里,最后见无法脱身,老将军不愿当俘虏,遂自刎而亡。小曹将军帅残部拼死突围,虽然损失很大,但其所部仍然是官军中的头等主力。崇祯十四年,明清决战于松山,曹变蛟随洪承畴参加了这次历史性的会战。当各部纷纷突围溃散的时候,勇悍的曹变蛟却放弃突围,亲率标营夜袭皇太极御营,皇太极差一点就亲自提刀子上阵了,可惜小曹将军身被重创,力尽而退,功亏一篑。

次年松山粮尽城破,曹变蛟殉国。当然,这是后话。

艾、曹二将都是镇压农民军中颇有战功的大将,这二人的战死,是对明王朝的沉重打击。

崇祯皇帝以洪承畴负责追剿陕西农民军,卢象升兼督陕西、山西军务,并赐尚方宝剑,许便宜行事。这两人智勇兼备,久历沙场,他们联手会剿,对农民军威胁很大。这一年的下半年,李自成继续留在陕西与洪承畴周旋。高迎祥、张献忠等部再度进入河南,与卢象升数战不利,到崇祯九年春末,遂又转回陕西。七月,高迎祥在陕西盩厔约南二十里的黑水峪,与洪承畴和陕西巡抚孙传庭部进行了一次会战。当时连日大雨,高迎祥本人疾病缠身,在下马射箭时,坐骑又被自己人偷走,他只好逃到一个山洞里躲起来,随即被官军搜获,押送到北京处死。

李自成继承了高迎祥“闯王”的名号——这以后,我们就把他称为“闯王”李自成。

第七章 小人物的大时代——闯王李自成 四、大挫折:潼关南原之战

崇祯九年到十年这两年,李自成带着官兵在陕西、四川之间来回兜圈子,积蓄力量。崇祯十年的九月他率十余部农民军围攻汉中,遭到曹变蛟的伏击,只好又退到四川,一度围攻成都城,在得知洪承畴入川后才撤走,进入梓潼、剑州一带的山区活动。在四川转战了三个多月后,崇祯十一年初,李自成又突围回到陕西,他没有想到,明末农民军最大的一次挫折即将到来。

在前一年里,皇帝启用杨嗣昌为兵部尚书,制定了“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围剿方案。

四正,指陕西、河南、湖广、江北为围剿的主战场,设四名巡抚,分剿专防。六隅,指延绥、山西、山东、江南、江西、四川六个辅战场,设六名巡抚,分防协剿。简而言之,就是划区实行承包责任制。另设总督、总理各一人,“随贼所向,专征讨”。以洪承畴为总督,熊文灿为总理。除此之外,杨嗣昌还在兵力和粮饷上积极筹备,计划再增兵十二万,增饷二百八十万,户部专设剿饷侍郎一人负责此事。

平心而论,杨嗣昌这些措施,从军事上看还是相当有效的——但在经济上则是饮鸩止渴。这是一剂猛药,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彻底剿灭农民军,巨大的经济压力会先把大明王朝自己先压垮。杨嗣昌是明白这一点的,他准备“下三个月死功夫,了十年不结之局”,将崇祯十年的十二月、崇祯十一年正月、二月这三个月作为“杀贼之期”。

历史的事实证明,杨嗣昌计划确实是把双刃剑。

在杨嗣昌计划督导下,各路明军加强围剿,在湖广一带活动的闯塌天刘国能、八大王张献忠、曹操罗汝才等人都接受了招安。李自成回到陕西后,将身边的诸路农民军分为三路活动,其中两路都被官军打败,头领们纷纷投降。曹变蛟等明军主力以李自成为主要目标,紧追不舍,曹本人转战千里,身不解甲二十七昼夜。李自成五月间又进入四川,七月在广元被明将贺人龙和马科打败,八月间又在南江吃了败仗,逃入川北群山中。八月中,他又突围回到陕西,在陕东南转悠了两个来月,准备出潼关东走。

洪承畴对此早有防备,他和孙传庭分析,李自成势穷,必定出潼关东走河南。他遂命孙传庭于潼关南原设置三重埋伏,而他的直属部队曹变蛟等,则有计划地将李自成的部队向潼关驱赶。潼关南原的地形,按孙传庭的说法是:“潼关之南,有平野四十里,直抵南山之麓,为之南原。”

李自成军在包围圈中遭到了相当重大的损失,侥幸逃进汉南山中的,也被当地村民堵截,“遇则棒杀,秦贼遂尽”。李自成本人仅率少数亲信逃走。从者有说七骑,有说十四骑,有说十七骑、十八骑的,纷纭不一,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李自成在这一战中,几乎是全军覆没了。

李自成就带着这十来个人的小部队,逃到商洛山里隐藏起来。从起事以来,他还从来没输得这么惨过。

但就在这一年的九月底,清岳托军自墙子岭入边,蓟辽总督兵部侍郎吴阿衡败死。清兵纵横河北,逼近京师。宣大总督卢象升入援,也于十二月中旬战死。退休的大学士孙承宗在老家高阳组织抗清,城陷被俘不屈而死,孙家儿孙子侄全部战殁,非常壮烈。清军在华北接连攻陷四十余座城池,甚至攻入山东,克济南,俘获了崇祯的叔伯兄弟德王朱由枢,直到次年三月方才退回辽东。

崇祯急召洪承畴、孙传庭率所部勤王。洪、孙到京后,洪被任命为蓟辽总督,孙被任命为保定总督,留在北方防范清军再次入边。孙传庭被杨嗣昌排挤,只得诈称耳聋辞官,崇祯听信杨嗣昌,将孙传庭逮捕下狱。洪承畴则从此再没回过陕西。他在蓟辽总督任上干到崇祯十五年初,于松山之战中战败被俘,随即心情复杂地投降了清朝,成为清军底定中原的引路人。

这两人走了之后,明廷对李自成的搜捕也松懈了下来。

第七章 小人物的大时代——闯王李自成 五、鸷伏群山与崛起中原

李自成带着十几个人躲进商洛山中,逐步收集溃散的旧部,积蓄力量。历史传说,在这段时间里,他曾经去谷城会过张献忠。

张献忠自从接受熊文灿的招安后,就被安置在汉水南岸的谷城一带,他太狡猾,所以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心投降。据谷城的居民说,崇祯十一年的十二月,也就是李自成潼关南原战败后的两个月,有人看见李自成骑着一匹骡子,带着几个亲信来过谷城。两个人不知道谈了些什么,几天后,李自成带着张献忠送的一些骡马衣甲离开了。

这固然是谣传,但似乎也不是全无根据的谣传。崇祯十二年的五月间,张献忠在谷城重新造反,曹操罗汝才等人也纷纷响应。

李自成这大半年来,一直在陕西、四川、湖广交界的群山中活动,他们将从这里走出去,逐鹿中原,最后登上北京城里的金銮殿。大顺军失败后,他的残部又回到这一带,坚持耕战十几年,直到康熙二年才被清军彻底消灭在茅麓山中的九莲坪。

这,大概就是轮回。

可现在,李自成的事业才算是刚刚开始。

当他闻知张献忠、罗汝才等人重新造反的消息后,他很快出山和绰号“曹操”的罗汝才等部会合,这时他身边只有千余人。农民军和明军在香油坪大战一场,打败了明军,随即转进四川。四川巡抚傅宗龙前来进剿,李自成人马不多,吃了败仗,逃进今奉节一带的山中,身边又只剩下几十个人了。据说李自成在山里相当消沉,几次想自杀,都被身边亲信劝阻。一天他和刘宗敏一块入从祠中,长叹道:“人家说我该当皇帝,占一卦看看,不吉利,你就拿我的脑袋去投降吧!”结果三卜三吉,两人都大为振奋。刘宗敏回去后杀掉自己的两个老婆,对李自成说:“我豁出这条命跟你了。”其他人也纷纷效仿,原本动摇的人心全安定下来。

随后,李自成向房县一带的张献忠靠拢,但张献忠也刚吃了败仗,两人的实力都很弱,加起来才不过精兵千余,很快又被追来的明军击败。

李自成身边已经没几个人,不过人少目标也小,很容易就摆脱了明军的追捕,于七月里回到陕西,随即又进入河南。这是崇祯十三年的秋天,当时河南年年饥荒,而朝廷依然征发无度,民不聊生。据官员左懋第说,在大运河北段的中原地区,老百姓饿死的占三成,病死的占三成,剩下的四成走投无路,只好去“为盗”,其他地方的困难也可以想见。

李自成进入河南后,凭着“闯王”的赫赫声威,许多小股农民军纷纷前来投奔,他的力量很快又壮大起来。这年底,他攻破了鲁山、郏县、伊阳、宜阳等县城。

李闯王声威所向,别说走投无路的普通老百姓,就是一些知识分子,也跑来投靠,著名的有牛金星、宋献策等人。牛金星本人是个举人,他投靠李自成这一事件,被称作“举人降贼”之始,这标志着大明王朝统治基础的崩溃——以前只是饥民闹荒,现在可好,连读圣贤书的都造反了!牛金星等人劝说李自成“禁淫杀,据中原,收人心”,还派人到处散布“迎闯王,不纳粮”、“不杀平民唯杀官”等口号,老百姓正苦于明王朝加征科派等苛政,“不纳粮”的口号对他们来说,无异于久旱逢甘霖。除了用经济手段争取人心,李自成军还提出了“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的严格纪律,攻破城池后,以缴获的钱粮救济饥民,故李军被老百姓称之为“仁义兵”,民多归之。

明廷分析李自成和张献忠这两股“巨贼”,认为“治献易,治闯难。”为什么呢?“盖献,人之所畏;闯,人之所附。”因为“闯”实在太得人心,连大明朝的忠义之士都到了“视贼如归,人忘忠义”的地步——这样的“贼”,怎么治得了?所以,自崇祯十三年秋李自成进入河南以后,中原大地像烈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了。

李自成此前十年的流动作战,全是为了逃避官军的围剿,可以说是漫无目标。而此时牛金星的劝导,加上宋献策的卜卦“十八子主神器”,天命人事似乎都在告诉李自成:彼可取而代之。

一场以逐鹿中原为目标的征战开始了!

这年十二月底,李自成攻克永宁,杀明朝宗室万安王朱采轻。次年初,李自成军连克偃师、灵宝、新安、宝丰,包围了中原重镇洛阳。洛阳是崇祯皇帝的亲叔叔,福王朱常洵的封地。这位福王,为万历皇帝宠妃郑氏所出,和崇祯的父亲光宗朱常洛为争太子位闹腾了几十年,这就是万历朝著名的“国本”之争。

虽然母妃得宠,但在朝廷大臣们的拼死力争下,朱常洵到底没能争到太子位,他爹万历皇帝对此很是愧疚,只得在其他方面尽量找补。所以福王的封地和待遇都是相当惊人的:

不但封地为中原重镇,古都洛阳(万历一母所生的亲弟弟潞王也不过才封在中等城市卫辉),而且赐地二万顷(这还是经大臣们力争,削减之后的数目),并得到了食盐专卖权。我们还知道,万历年间矿盐税使四出扰民,到处搜刮钱财——万历皇帝这些额外的收入,据说多半都赐给了这位福王朱常洵。

常洵的哥哥常洛,虽然赢得了太子,并进而当了皇帝,但这个胜利并不轻松——等了十九年才争到太子位,又为保住这个位置提心吊胆地过了二十九年,终于当上皇帝了吧,却只干了一个月就去世了。

所以算起来,还是常洵的日子过得舒坦些,虽然没当成皇帝,但实实在在地“富甲天下”,还省得操心。福王就这么乐呵呵地过了几十年,酒色财富都没什么好操心的。就只有他三十四五岁那两年事儿多一点:先是听说老爹神宗皇帝去世了,流了两滴眼泪;接着又听说老哥光宗皇帝去世了,偷着乐了两天没敢让人瞧见……

继续顶替皇帝职务的,先是大侄儿朱由校,这孩子从小喜欢做手工模型,听起来不是什么大毛病……又过了七年,由校又去世了,他兄弟由检继位,年号是崇祯,据说他喜欢杀人,这可不是个好信儿……还好这孩子对长辈都还算尊重,看样子似乎没想替他父亲算老账。

这时候的常洵,已年过中年,无所事事——既不敢干政又不敢乱说话,只好把自己沉浸在酒色中,等待老之将至。这是明朝藩王一般的生活方式。

又过了十四年,常洵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体重有三百多斤,天下的形势他已经完全读不懂了。这年刚过完春节,就到处风声鹤唳,因凤阳皇陵被焚事件遭免职的南京兵部尚书吕维褀,此时正住在洛阳城中,突然给福王写了封信。信中说,流寇李自成就要打来了,城中兵少粮乏,王爷您也身在城中,为自己身家性命着想,是不是掏点钱粮出来补充军饷?肥胖的老福王费力地想了想:吓唬寡人吧?丢了城池,你们难道不受处分?守卫国家是我侄儿的责任,寡人不爱管。

于是他死活不肯出钱——还在为当年的事儿闹情绪呢。

福王倒也没估计错,河南的大小官员这回确实都快急死了,但他们有没有能力保卫这位皇帝的亲叔叔,那就很难得说了。

驻节开封的河南巡抚李仙风,听说洛阳危急,急派总兵官王绍禹和两员参将带兵赴援。福王听说来了援军,高兴得很,请三位将军入城喝酒,却不准他们的部队入城——一来听说王绍禹的部队纪律不好,二来怕多花钱。王绍禹提出折中方案,自己带部分部队进城,两员副将带兵驻扎城外。福王还是不同意。王绍禹大怒,带着自己的亲兵强行进城,福王也无可奈何。留在城外的部队,大老远的跑来,原指望着能讨点赏钱,却连城门都不能进,也相当愤恨,随即就投降了李自成。

福王这时候发现势头不对了,出千金募勇士夜袭李自成营,取得了一点战果,李自成暂时后退。

但次日,也就是正月二十号这天,王绍禹的亲军居然在城头上和城下的农民军聊天嬉笑,还把督众守城的参政王胤昌抓起来,拿着刀子威胁要饷银。王绍禹本人赶到劝解,也被兵们推到一边。农民军趁机攻城,自洛阳北门蜂拥而入,洛阳城破。

福王父子分头逃走,他本人由于太胖跑不动,藏入一农户家中,于第二天被抓获。农民军把福王杀掉,将其肉和鹿肉杂煮,置酒高会,号称“福禄酒”。小福王朱由崧趁乱逃脱,辗转南下。一六四四年崇祯自尽后,他在南京被拥立为皇帝,年号“弘光”,是为南明弘光帝。弘光帝荒淫无道,任用非人,这个小朝廷也只维持了一年。

李自成攻占洛阳后,用福王府中多余的粮食大赈饥民,饥民们纷纷奔走相告,投奔李自成。然后,农民军烧毁了福王府,大火燃烧了三天。

第七章 小人物的大时代——闯王李自成 六、三战开封

崇祯十四年正月底攻占洛阳后,李自成随即挥军东进,进逼开封,打响了第一次开封围城之战。

开封是周王朱恭枵的封地,他虽然没有邻居福王有钱,但出手要大方得多。他公开悬赏,出城斩杀农民军一人,赏银五十两;城上杀一人,赏银三十两,射伤一人或砖石击伤者,赏十两。王爷带头,其他富人也纷纷捐献,所以开封城粮饷充足,加之周王本人还亲自上城协助防御,所以守城官兵士气格外高涨。

李自成先派遣了三百骑兵来到开封西关,冒充官军,想骗开城门,没能得逞。李自成大军随即赶到,于二月二十日开始猛攻开封城。农民军先是用云梯爬城,遭到城头上火器弓弩砖石沉重杀伤,未能得手。李自成随即改变战法,命士兵闻鼓而进,后退者斩,攻到城下后,每人凿城砖一块,即可回营休息受赏。

用这种办法,到二月十四日,农民军已经在开封城墙上掏了六个大洞穴,造成了很大威胁。守军从城墙向下挖通至洞穴,向里面灌滚汤、沸汁,甚至往里面扔点燃的火药包。另外还制造悬楼,从城头上外伸出,以消除城脚的火力死角,使在城下穴城的农民军无处藏身。

双方攻守了七天,都打得很艰苦。

在包围圈外的明军副将陈永福,得知开封被围后,急率五百精兵回防开封,二月十六日赶到城下,强行冲过农民军大营突至城下。城中不敢开门,用绳子将他们缒入城中。十七日,李自成亲自到城下观察地形,被陈永福的部队发现,陈军用弓箭近距离狙击,李自成左眼中箭,幸被亲随冒死救回。

因为主帅受伤,加之河南巡抚李仙风、保定总督杨文岳和左良玉等各路明军都正在向开封靠拢,农民军遂于次日撤围而去。

第一次开封攻守战结束。

李仙风因洛阳失守,福王遇害,被崇祯下令逮捕,他自知难逃一死,自杀身亡。陈永福因射伤李自成之功,由副将提升为总兵官。

李自成率军向西转移,保定总督杨文岳尾追,双方在嵩县北面的鸣阜遭遇,互有胜负,都没能给对方以致命的打击。

崇祯严令陕西的督师丁启睿入豫,以加强中原明军实力。丁启睿捧着崇祯赐的尚方宝剑,带着部队磨磨蹭蹭地进入中原,他见李自成声威正盛,不敢招惹,就去尾追张献忠、罗汝才。他带着部队跑到没有敌人的荆州,还想渡江南下。湖广巡抚汪承诏向他说:“据可靠消息,大股流寇都在河南,咱这里没敌人,甭烦您老亲自来了。”还把渡口的船只都藏起来了。丁督师无奈,只好北返。经过邓州,当地人关闭城门,不放他进城;过内乡,地方上怕他的部队抢劫,关闭了集市……官军混到这个份上,连“贼”都不如。

崇祯听说丁启睿捧着他给的尚方宝剑,不去好好“剿贼”,专找没敌人的地方瞎转悠,连份捷报都拿不出手,很生气,把关在狱中的原兵部尚书傅宗龙放出来接替丁启睿,专职负责剿灭李自成。

这年五月,罗汝才和张献忠意见不合,北上中原与李自成会合。李自成军善攻,罗汝才军善战,他的加入,使李军如虎添翼。

九月初,傅宗龙和保定总督杨文岳会师新蔡,准备在新蔡、项城间与李自成决战。李自成佯装退向汝宁,在汝宁、项城之间设伏。八日傍晚,傅、杨两总督轻进中伏,各部纷纷溃散逃跑,杨文岳苦撑了大半天,也在九日凌晨被部将拖走突围了。傅宗龙独率残兵六千余人死守马家庄,他派人给逃走的总兵贺人龙、副将李国奇送信求援,这俩家伙明知是傅宗龙的命令,却偏偏装傻,说这封信从贼中来,恐怕有假,拒不返回援救。他们想进沈丘城,沈丘县令跑到城头说:“你们不去援救傅督师,进城干嘛?”两人只好讪讪地撤往陈州。

李自成见攻不下马家庄,遂改为掘壕围困。三天后,官军粮尽,宰杀战马充饥,又过了四五天,马也没得吃了。十六日凌晨,傅宗龙被迫突围,赖亲军拼死冲杀突出重围,逃往项城。李军紧紧追赶,在离项城八里处俘获了傅宗龙,随即簇拥着他想混进项城。傅宗龙在城下大喊:“我是傅督师,现已落入敌手,身边这些都是流寇,城上赶快开炮,千万别开城门!”李军大怒,挖去傅宗龙的双眼,削掉他的鼻子,扔在路边。城里守军把他背入城中,傅因伤势太重,随即死去。

这是李自成自起事以来,最大的一次胜利。

李自成取得马家庄之战的胜利后,连陷商水、叶县、襄城、南阳等地,于崇祯十四年十二月底,再次围攻开封。

丁启睿奉命率部三千人协防开封,但军纪很差,战斗力也不强,李自成首先击破这一部分明军,夺占了开封北门的瓮城。知县王燮负责守北门,逃入北门的丁启睿还有些残部被关在北门外,丁向王请求开门放这些人入城,王以为形势危急,拒绝开门。此时农民军已经追到,和丁军残部在城下混作一团,守城官兵准备用火器射击并结合火攻,丁怕误伤城下自己人,坚决反对。王燮明里表示为难,暗地里却命令开火。城下农民军和丁启睿残部都遭到了重大杀伤,李自成见难以得手,急令撤退。

农民军稍作修整,将大量火器调上已被攻占的瓮城,向北门城楼猛烈射击,把城壁打得像筛子一样。周王以重金赏赐,征募勇士上城与李军对射。官军同时组织人手在城墙上筑起防火器的掩体,加强了北门防守,稳定了人心。

此时正当冬季,夜里有不少守城官兵冻死,城里粮饷也不够了,有些兵一整天吃不到一顿饱饭。周王前次围城中已经捐了不少钱粮,这次大家虽然还想打他的主意,但都觉得不好意思开口了。王燮自告奋勇去找周王要钱粮,周王本是个开通的人,加上得知福王在洛阳的惨死,毫不犹豫地又捐出白银数万两以资军用,开封守城官兵为此士气大振。藩王积极支持,守城文武将官勇敢善战,官兵士气高涨,决定了开封不是一座可以轻易攻克的城市。

守城的河南巡抚高名衡,见农民军连攻数日之后有所懈怠,遂于夜半挑选三千精兵夜袭闯营,杀人放火,李军不备,很吃了些亏。等李自成严令加强戒备,大家半夜都瞪着眼睛提防劫营时,高名衡又不来了——要的就是让攻城方疲惫不堪。李自成又筑炮台四座,直轰城上,守军则在城墙顶筑起防炮墙掩护,双方互有攻守,一时僵持不下。

眨眼到了崇祯十五年的新年,除夕夜大家都没过好。正月初一,李自成调集数万精兵猛攻开封城,城上以苇草沃油点燃,抛到城脚,让攻城方无法近前,许多人被烧死。有数十名农民军登上城头,但后续没有跟上,全被守军俘斩。

这是整个围城战中最惨烈的一仗,这天攻守双方都付出了重大牺牲。接下来,李自成军穴城、爆破,开封城墙坍塌了数十处,但守军顽强防守,城池仍然无法被攻克。守军忙里偷闲,也用重炮狙击了李自成的帅帐,所幸李自成本人当时不在帐中。由于左良玉等军赶来增援,李自成于正月十四日撤围,第二次开封攻守战,持续了二十天。

左良玉一直尾随在李自成后面,但总是保持距离,也不进攻。高名衡在城里守得艰苦,就指望左军前来解围,但左良玉慢得像蜗牛。高名衡忍不住责问他:“左将军威震华夏,国家倚重为长城,可目前开封城危如累卵,您大军近在咫尺,可怎么老是不见人影呢?您胸有成竹,我们这些腐儒自然明白不了——不过万一开封城陷,您将何以谢朝廷?”

左良玉回信诉苦:“我兵单弱。”这倒不全是托辞,左良玉虽然在明军中算是比较强的一支部队,但要和李自成决战而胜之,确实没有多大把握。他要贸然出击失利,不但自己要倒霉,就是开封城也会丢得更快些。他只能耐心等待机会,等待李自成在开封城下师老兵疲,然后一战破敌。

李自成自然明白左良玉的用心,所以毅然放弃围攻了二十天的开封城,将左良玉引到偃城,然后突然回师将其全军包围。左良玉固守偃城,双方激战了十八天,李自成始终不能吃掉左军,又打成了持久战。

新任三边总督汪乔年奉命率陕西部队来援,汪不敢直扑偃城解左军之围,遂围魏救赵,攻击李自成设在襄城的老营。汪乔年在陕西任上刚挖了李自成的祖坟,故李自成对其非常怨恨,得信后立刻率全军自偃城撤围,将汪乔年包围于襄城。汪乔年手下的三个总兵官贺人龙、牛成虎、郑嘉栋不战而逃,只留下汪乔年率步兵千余人困守城池。偃城的左良玉在解围之后,却不及时援助给他帮忙的汪乔年,汪乔年苦撑了十几天后,城破被杀。

三月,明清在关外的最后一次大会战,持续了数年之久的松山之役,以明军大败结束,明军主帅洪承畴被俘投降,总兵曹变蛟、巡抚邱民仰等人被杀,锦州守将祖大寿也随即投降清军,关外屏藩只剩下吴三桂镇守的宁远孤城。

五月初,李自成再度围攻开封。崇祯命丁启睿负责解开封之围,丁督率左良玉、虎大威、杨德政、方国安四总兵来援,保定总督杨文岳也率部往会,明军共集结兵力约十八万人。崇祯同时启用知兵的孙传庭督陕西部队出关夹击李自成。

此时开封城外正值麦熟,双方争抢割麦。李军见城内守军不敢出,分兵四出略地,攻陷郑州、荥阳、新郑等地,开封益发孤立。明军也曾出城迎击过一次,但出城的三营兵马全军覆没,从此再不敢轻易出城野战。此时明援军已会师于开封南面的朱仙镇,李自成留下部分部队继续围困开封,并伪造左良玉令箭送入开封城,让守军不要外出夹击,开封守军果然中计,在整个朱仙镇战役中,没有一兵一卒出城助战。

然后,李自成亲率主力于五月十六日向朱仙镇靠拢,寻求明军主力决战。

明军主帅丁启睿不能服众,各将领意见分歧,左良玉主张持重不战,虎大威等则主张尽早决战。最后虎大威的意见占了上风,二十一日,官军出击。李自成集中主力猛攻左良玉,左军渐渐不支,于二十三日夜拔营撤退。其他各军阵脚大乱,丁启睿、杨文岳也都先后率部逃走,李自成大获全胜。李自成早在左军撤退路线上挖了一条深广各二丈的堑壕拦阻,逃跑中的左军突然受阻,加之身后李军急追,遂大乱,人马纷纷陷入堑壕中。左良玉等将领策马从被自己人尸首填满的堑壕上踏过,逃往襄阳。丁启睿逃得更难看,把朝廷的敕书、印信都丢失了。

李自成取得朱仙镇之战得胜利后,回师继续围攻开封。七月十五日黎明,高名衡组织了一次大规模出击,出动了万余步兵和五千骑兵,连周王的亲军也参加了战斗。明军激战至中午,抢得了马牛骡等三百余匹和一些粮食器械,在李自成大部队赶到后,才撤回城中。

这个月,朝廷因开封被围,停河南乡试。

此时正值夏秋间水涨,高名衡派人挖开黄河,企图用河水冲击李自成军,却被李军发现,未能成功。李自成大怒,依法炮制,换个地方挖堤,堤是挖开了,不过此时水位还低,只引来一条涓涓细流,对开封城墙没什么威胁,倒是把护城河的壕沟都充满了水,更不利于攻城,城里的老百姓还趁机从河水里网鱼吃。

开封城里此时严重缺粮,到八月底,围城中的人饿死了七成,有富人用珍珠换米,小珍珠掉到地上不捡,而小米粒掉到地上就赶快捡起来。城里人吃人,官军杀一些马,掺杂上人肉卖给老百姓,每斤要价数两银子,有些人走到偏僻处往往就给人拉去杀了吃掉。没有燃料,就砍树,树砍完了,就拆房子,一些富丽的建筑物,就这么给毁掉了,实在没房子拆了,就烧死人骨头。易子而食,析骨而炊,米珠薪桂——这就是开封城里的惨状。

城外也好不到哪去,罗汝才部队的粮食也吃光了,准备转移。李自成还有存粮,接济了他一些,并承诺攻破开封后,将东城交给他,罗汝才这才勉强留下。

高名衡坚守不降,夜间不时派些精锐出城劫营冲杀,但终不能让李自成退兵。有人献计,认为开封城墙坚固,而农民军的营寨靠近黄河大堤,挖河决堤可予农民军以重大杀伤,而城墙不会严重受损。已经走投无路的高名衡等人决定,再次决河灌敌。九月十五日夜,黄河水大涨,开封守军于朱家寨掘开黄河大堤,河水迸涌而下,势如山岳,平地水暴涨两丈。

李自成有所察觉,主力部队已移营高处,但还是有万余人被水淹没。作为报复,李自成也令于马家口决堤水灌开封城。大水冲入开封城中,数十万居民溺死。周王府也被淹没,周王只好带着家眷和小王爷们在城头上露宿了七天,侥幸活下来的老百姓,只好爬到坚固些的房子顶上,苟延残喘。有十个宫女,抱着一根大木头,漂到大殿内,水继续上涨,直到殿堂梁瓦间,她们只得挖开房顶爬出来,顺水流走,直到十天后才被人救起。

曾经的东京汴梁,就这样毁灭在人为的滔滔洪水中。数百年来,无数能工巧匠用尽智慧与心血浇灌起来的这座伟大的都市,就这样毁灭了。从此,开封城再也没有恢复过她当年的辉煌,直到今天,开封的城区面积仍远未达到这次洪水以前的规模。

所以,我们今天能看到的开封,并不是当年繁华的东京汴梁,那座曾经无比辉煌的都城,已湮没我们脚下厚厚的黄土之中。

二十三日,总兵卜从善以水师来到开封城头,巡抚高名衡、推官黄澎等人保护着周王一家逃出,士民从而济者,不及两万人。

崇祯知道高名衡的难处,没有严厉处分他,只罢官而已。虽然在我们看起来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但相对于高名衡的前任李仙风,以及杨嗣昌、熊文灿、孙传庭这些人的下场,这已经算是天大的恩赐了。高卸职后回到老家山东沂州,崇祯十六年春夏间清兵入关攻破沂州,高名衡夫妇被俘,抗詈不屈而被杀。

高名衡和汪乔年,还有一个守商城不屈而死的段增辉,都是江南大儒钱谦益的门人,钱谦益为悼念他们的牺牲,写过“三良诗”,沉痛地讴歌他们。

三年后,也就是西历一六四五年,弘光小朝廷灭亡了,钱谦益率先迎降清军,奉命带了二十个兵进城巡视,带队的兵有点调皮,打趣说:“得无伏兵乎?”钱先生大惊失色,用手里的扇子敲人家,“此不当耍”!俺可是很认真地投降的,拜托小兄弟你不要开玩笑好不好?

又过了几天,清军下令“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大家都还在观望。钱先生忽然在家中大叫一声“头皮痒甚”,就窜走了,家人以为他头上长虱子,去篦头,没管他。结果不一会儿,他老人家面目一新地回到大家眼前:已经剃掉前额的头发,把辫子扎起来了。

难怪清人赵翼会感叹道:“明季虽多殉节臣,乙酉之变殊少人!”

第七章 小人物的大时代——闯王李自成 七、决战中原

在开封激战之时,崇祯启用被关在狱中的孙传庭为兵部侍郎兼三边总督,赴陕西组织军队赴援开封。孙传庭上任后,杀掉在马家庄之战中拥兵自重,临阵先逃的总兵官贺人龙,以其部将高杰代之,并积极整饬军队。

此时,陕西各军刚遭受了马家庄、襄城两次沉重打击,兵员大多是新招募的,战斗力有限。崇祯不顾孙传庭的具体困难,屡次催促他出关援汴,孙以“兵新募,不堪用”,请求缓期,崇祯不许。孙传庭只得于崇祯十五年九月间,咬牙带着一帮新兵蛋子出潼关,向河南进发。刚进入河南,便得到消息说开封已被黄河水淹,周王等逃走,援汴已无必要,孙传庭遂率部于十月抵达南阳休整。

李自成于开封撤军后,得知孙传庭东出,便率军西向,寻孙传庭决战。孙军迎击,两军遭遇于郏县附近。孙军总兵牛成虎佯装败退,李自成自恃兵多,不虞有他,一路猛追,被诱入孙传庭的三重埋伏中,牛成虎返身回战,高杰、董学礼、左勷、郑嘉栋等四总兵或左右包抄,或分割冲杀,农民军大败。李自成折断帅旗溃围东走,路上还坠马一次,险些被明军俘虏。明军追杀三十余里,及于郏县东边之冢头,斩首千余。

但李自成也是沙场老手,早年吃这样的败仗不是一两次了——所谓善败者不大败——他立刻命部下一路抛弃军用物资及珠宝银两衣物等,甚至还扔下些弱马和随军妇女。明军多是新兵,缺乏战场经验,到处捡拾财物,搅乱了战斗队形。而李军方面,则因罗汝才部及时赶到,力量有所恢复。罗汝才率部绕到官军后面,反将明军包围起来,李自成则利用官军混乱之机,整顿残部,重新投入战斗,李军人多势众的优势此时充分体现出来了。战场形势立刻改变。左勷、萧慎鼎顶不住压力,率先溃逃,其他各部也难以支撑,都纷纷撤退。孙传庭喝止不住,只得在亲卫部队的保护下突围退回陕西。

此战,明军损失副将孙枝秀、参将黑尚仁以下将校七十八人,士卒损失数千人。萧慎鼎因临阵脱逃被斩首示众,左勷因为是名将左光先的儿子,只罚马两千匹。农民军因在序战中损失很大,所以也未能扩大战果,全歼孙传庭。李自成在此战中损失了精锐部队八千余人,自进入河南以来,他还从来没遭受过这么大的损失。

在战斗中,因天降大雨,粮食没能及时补给上,官兵多采青柿为食,所以此战被史家称为“柿园之役”。这一战,孙传庭败得很可惜,世人多为之叹惋。直到清朝,大学者纪晓岚还在里替他抱不平:“柿园之役,败于中旨之促战,罪不在公。”并以鬼神托言的形式用孙传庭的口吻录了一首诗:“一代英雄付逝波,壮怀空握鲁阳戈。庙堂有策军书急,天地无情战骨多。故垒春滋新草木,游魂夜览旧山河。陈涛十郡良家子,杜老酸吟意若何?”署名是“柿园败将”。

孙传庭是明末大局中,一位悲剧性的英雄人物。柿园之役,还远不是他历史悲剧的结局。

李自成击败孙传庭后,随即回师扫荡驻军汝宁的保定总督杨文岳,以期彻底消灭河南的明军势力。闰十一月中旬,李自成率罗汝才及革左五营等部,合围汝宁,杨文岳在城外野战不利,退入城中固守,随即城陷被俘。

明末这些总督们,在能力上各有长短,但在气节上,都能够做到忠于所事,宁死不屈,这还是很难能可贵的。杨文岳也不例外。他拒绝了李自成的劝降,并破口大骂,李军将他绑在城南三里铺,以大炮轰击,洞胸糜骨而死。

彻底消灭河南的明军后,李自成南下寻襄阳的左良玉决战,左良玉回避决战,向东逃走,逃到九江才在李邦华和侯方域的劝说下止步,勉强组织了一道防线。

李自成没追上左良玉,便顺手攻克了嘉靖皇帝的龙兴之地承天府(今湖北钟祥)。嘉靖皇帝原本是藩王,因其堂兄武宗正德皇帝死后无子,遂以藩王身份入继大统,所以嘉靖父亲的陵墓在承天府,而不是在昌平天寿山下。而直到崇祯以来的明朝皇帝,都出自于嘉靖一支,故承天明显陵,实际也就是崇祯的祖陵。崇祯十五年初汪乔年为三边总督时,曾授意米脂县令边大绶毁掉了李自成父祖的坟茔,所以李自成攻克承天府后,如法炮制,也掘毁了显陵作为报复。

由于河南已经零落不堪,李自成着意于经营荆襄作为根据地,随即于崇祯十六年三月进攻郧阳。按察使高斗枢与原农民军降将“小秦王”王光恩等人固守城池,李自成虽连战连胜,但却两攻郧阳不下。五月底,孙传庭在崇祯的催促下,再次出关入河南,李自成恐腹背受敌,放弃了第三次攻郧阳的计划,率主力北上迎击孙传庭。

在攻占襄阳之后这段时间里,李自成做了几件大事。

首先,他于崇祯十六年三月间,剪除了罗汝才,贺一龙等人。

罗汝才是明末农民军中能与李自成、张献忠并肩相论的人物,他多谋善变,所以江湖上人送绰号“曹操”。早在崇祯八年,十三家七十二营荥阳大会时,罗汝才就已经独树一帜了,而李自成当时还只是高迎祥麾下的一营。

杨嗣昌十面张网时,罗汝才也在湖广接受了招安,不过却借口自己不愿为官,只想带着旧部老老实实过日子,躲在房县一带的山里不肯出来。熊文灿忙着对付张献忠,当时也没功夫多研究他。转年张献忠在谷城重新造反,罗汝才也随之起事。先是和张献忠合股,后两人因意见分歧分道扬镳,罗北上河南与李自成搭档,配合得相当默契,在“柿园之役”中,正是因为他的及时出现,李自成才得以转败为胜。

罗汝才虽然年纪大过李自成,但并不以老大哥自居,在军事决策和个人地位上,都让着李自成,李自成称“奉天倡义大元帅”,罗汝才仅称“代天抚民德威大将军”。

但两人的兴趣爱好却完全不同。

罗汝才好酒色,后房美女数百,珍食山积,似乎造反就只是为了吃喝玩乐,不脱山大王本色。李自成则生活朴实,谋虑深远,私下里颇有些瞧不起罗汝才,称罗为“酒色之徒也”。

一次两人喝酒,李自成借醉对罗说:“咱们起身草莽之间,可真没想到过能到今天这地步!今后咱们拿下老家关中,就可以割据称王了!”罗汝才喝多了,晕乎乎地没听明白李自成话中深意,回答道:“老子们横行天下多痛快啊,干嘛要找块地方割据?”浑没弄明白李自成这话是试探他是否支持自己称王。

事实上,李自成要称王,罗汝才只有三种选择:要么干掉李自成取而代之,要么留下称臣,要么率部离开。罗汝才是个讲义气的人,口头禅就是“贼不杀贼”,干掉李自成他想都不愿想;留下称臣吧,他“曹操”闲散惯了,向来不服管,也难受得紧;离开吧,看起来还成,但李自成可就不乐意了——他怎么能给自己留下一个争天下的潜在对手呢?

史书说这位“曹操”先生是:“不能为人上,又不能为人下,是绝物也,安往而非危地乎?”既不能适应形势,又不愿意改变心态,这样的家伙,走到哪里都容易出危险。

宋太祖说得好,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李自成能成为明末最著名的枭雄,这个道理不能不懂。所以崇祯十六年的三月初六,也就是二攻郧阳的前十几天,李自成请罗汝才和与他亲近的革里眼贺一龙去他营中喝酒。

罗称病未到,贺一龙却欣然前往,喝得大醉。当夜,李自成即命人将沉醉中的贺一龙杀掉,黎明时,李自成以二十骑突入罗汝才帐中,称有事找他商量,罗刚起床,正在梳洗,毫无准备,被来人杀死。罗汝才的部下虽然愤怒,但面对严阵以待的李军,也无可奈何。有部分罗的亲信逃入还在明军手中的郧阳城,陈述了事情的经过,因此这一事件得以通过第三方的记述,在历史上留下详细的记录。

当时跟随李自成活动的其他农民军,主要是罗汝才部和所谓“革左五营”。罗被杀后,其部众大部归属了李自成。“革左五营”也被分化瓦解:革里眼贺一龙被杀与左金王贺锦先后被杀,部众被收编,治世王刘希尧、争世王蔺养成则成为李自成的部将。老回回也属“革左五营”,但他一直保持独立,婉拒了李自成的招降。他随后病死于彝陵,其部队为张献忠所并。

这年的五月,李自成又消灭了对他时叛时附的河南农民军袁时中部。至此,除了张献忠一时还难以解决外,曾在明末大舞台上活跃过的农民军其他各部都已退场,北中国的舞台上似乎只剩下李自成与大明王朝逐鹿中原——如果不算关外那个虎视眈眈的新兴王朝的话。事实证明,明末群雄们都小看了它的野心与实力。

剪除诸雄后,李自成随即自称“新顺王”。

除了统一军政大权,李自成还在襄阳建立起了一整套政治军事制度,这标志着一向被称作“流寇”的农民军,开始运行雏形的政权。

军事制度上,在李自成“奉天倡义大元帅”之下,军衔依次为权将军、制将军、果毅将军、威武将军、都尉、掌旅、部总、哨总等。高一功掌亲军,田见秀为权将军,刘宗敏也为权将军,但地位次之。此下再分前、后、左、右、中五营,每营主将为制将军,其下再设置果毅、威武等将军。

李军将士在行军时,不允许私藏金银;经过城邑,不得在老百姓家里住宿;除自己妻子外,不得携带其他妇女;骑兵一人配马三匹,轮流换乘,确保机动性。

作战中,以骑兵为主力,将数万骑兵分列三排,号称“三堵墙”,如前排溃退,后排负责执行战场纪律。但在久战不下的僵持局面下,骑兵可以佯装败退诱敌,待持长枪的步兵与敌接触后,骑兵回头再战。

攻城中,如守军不战而降,则一人不杀;守一天,杀十分之三,守两天,杀十分之七,守三天以上的,全城尽屠。由步兵四面包围,骑兵巡逻搜索,守军通常极难逃脱。

战利品上,讲究实用,最重视骡马,其次是武器,再次是金银布帛,最后才是珠玉。

官僚制度上,左辅、右弼为最尊,相当于正、副丞相,以牛金星为左辅,来仪为右弼。此下为吏、户、礼、兵、工、刑“六政府”,其职能相当于明朝的六部。

李自成一改长期流动作战的习惯,开始在一些要点设“卫”,派大将率军驻守,还派出了上百名地方官员建立地方政权——但从后来的效果看,这些外派的将军和官吏们并没有能建立起像样的根据地。

李自成还在襄阳开科取士,题目是“三分天下有其二”,有九十多人参加,有七人被录取,状元赏银三百两,其他六名每人一百两,落榜生每人也有十两。

襄阳政权还提出了“三年不征”的口号,并要求自己的地方官给老百姓提供耕牛、种子,以积极支援农业生产。

这一系列措施的直接结果就是,“民皆附贼而不附兵”。

李自成称王后,召开了一次战略性的会议,决定今后的发展方向。投降的明钦天监博士杨永裕建议取南京,据江南之财富,断京师之粮运;顾君恩则认为,攻南京尚需和左良玉等军决战,无必胜把握,即便成功也是缓招,不能立刻制明王朝于死地。不如直取关中,旁略三边,先得边疆劲卒充实军队,然后取道山西攻北京,是为万全。

李自成及其诸将多是陕西人,自然倾向于顾君恩的方案。但顾君恩方案,尤其是后半部分,却相当失策。自唐宋以降,陕西渐趋贫瘠,且十余年来频遭兵乱,早已不是历史书上所谓的“天府之国”与“百二之地”。虽然关河险固未变,其经济基础已近崩溃,实不足以支撑一支数十万人的军队。

自陕西入晋,继而北上攻京师,计划本身无可厚非。但顾君恩过分强调了自明王朝手中夺取皇权的意义,而忽略了正是明王朝的存在阻碍了清军南下的客观事实。曾有一段与之相似的历史,可以引证:唐高祖李渊入关中,不先取近在关东的李密,反而以卑辞联合,实借李密之兵以抵挡关东隋军和其他各路诸侯。李渊父子则集中力量扫平西方的薛举,待后顾无忧后,方才锐力东进。李密、王世充、窦建德等人先后授首,大唐天下遂得以建立。

所以顾君恩所谓的“进战退守,万全无失”,是相当主观的判断,他把李自成放到了北有虎视眈眈的满清,南有一心报君父之仇的南明这样两线作战的不利形势之下——他还忘记了,在对抗异族的战斗中,同一种族的明王朝,本应该成为盟友。

十余年的兄弟阋墙之战,使杀红了眼的双方,忘记了还有更可怕的敌人,正在窥视中原。正是这一决策,推动了“甲申之变”的脚步,将在我们历史的天空中,引发了一场影响长达三百年的狂风暴雨。

你听,你听,至今窗外仍有那淅淅沥沥的雨声……

第七章 小人物的大时代——闯王李自成 八、定鼎秦川

孙传庭自“柿园之役”败回关中后,积极整军备战,然而陕西早已民穷财尽,实在无力负担浩大的军费开支。

老百姓拿不出钱粮来,孙传庭无奈之下,只得动辄以军法从事来要挟地方官吏催逼,即便这样,还是榨不出多少钱粮。不得已,找大户人家捐助吧,这帮人在朝廷里都是有后台的,于是孙传庭在京城里的名声就很不好了,叫做“秦督玩寇”。

崇祯十六年的六月,被心急的皇帝催得快要抓狂的孙传庭,顿足长叹道:“奈何乎?吾固知往而不返也。然大丈夫岂能再对狱吏乎!”我也知道备战不充分,此行凶多吉少。但大丈夫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和狱吏对簿公堂!“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事已至此,虽万千人,吾往也!”八月一日,他在西安关帝庙誓师;十日,率十万水分很大的“大军”出潼关。临行,他与夫人诀别,孙夫人毅然道:“丈夫报国耳,毋忧我!”

孙传庭虽然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但多少还有点尽人事而听天命的幻想。除了他手下的牛成虎、高杰、卢光祖等人外,他还征调了白广恩自新安来会,并命四川秦翼明出商、洛,河南陈永福出洛阳,左良玉部西上夹击李自成。另外,他也有一张好牌,那就是李自成兵政府侍郎丘之陶暗通官军。此外,明军还装备了三万辆“火车”和大量先进火器,这也算是有利条件之一。

八月中,孙军收复了没有多少兵力防守的洛阳,有人建议修复洛阳城墙,将其建为一个坚固的据点。孙传庭道:“我们不出关,犹为万全,今既出关,已无万全可言了!”颇有风萧水寒,壮士不还的慷慨悲壮。九月八日,孙军进抵汝州,李自成部将,绰号四天王的李养纯投降,带来了重要情报:诸贼老营在唐县,伪将吏屯宝丰,自成精锐尽聚于襄城。

孙传庭依照情报,迅速督大军攻克宝丰,擒杀李自成委派的州牧陈可新。然后袭占唐县,将俘获的李自成军家属全部杀掉,李自成军得到消息后,全军痛哭,斗志高涨。此后连日大雨,官军粮草不继,但在孙传庭的率领下,仍然攻破郏县,并与来援的李军万余精锐会战获胜,擒李军果毅将军谢君友,斫断李自成坐纛,几乎擒获其本人,李退往襄城。这一阶段,官军取得了一些胜利,但补给不畅,兵力单薄的劣势仍未能改变。九月中下旬,他的内线丘之陶事泄被杀,连情报也断线了。

九月十七日,留守汝州的明军部队因粮饷不继哗变,孙传庭被迫回军就粮,并平定叛乱。李军乘势追击,双方主力会战于南阳附近。李自成军列阵五重,最外层是新降附的饥民,其次是步兵,再次是骑兵,再次是精锐骑兵,最内层是老营和家属。明军陷阵力战,攻破李军三层阵线,与李军精锐骑兵殊死拼杀,双方胶着不下。

饥饿的明军未能持久,阵型开始扰动。白广恩的火器营官兵大叫“师败矣!”将火器车辆推倒,骑上牵引车辆的马匹逃跑。倾覆的车辆堵住了其他部队撤退的道路,李军以铁骑冲杀践踏,步兵则以白棓(一种粗大的木棍,易于新手掌握,不需要太多技巧,只要有蛮力气就好用)猛击,不少官兵被连盔带头地敲碎。李自成的骑兵紧追不舍,一天内追杀了四百里地,直撵到孟津。明军死者四万余人,丧亡兵器辎重数十万。孙传庭的督师坐纛,也在逃跑中丢给李过的追骑。

明朝最后一支主力部队,就此覆亡了。得人心者得天下,你以为人心是什么?人心,就是粮食,就是情报,就是源源不绝的后备兵员,就是李自成输得起十回八回而孙传庭一回都输不起。

十月七日,李自成军大举攻潼关,从间道绕到关后(大概就是黄巢当年走的“禁坑”),夹击明军。李过以缴获的孙传庭坐纛骗开潼关城门,大军蜂拥而入。

就这样,这座雄关又一次被攻破了。

孙传庭收拾溃逃的部下,向渭南撤退,在路上被李军追及,他和参军乔迁高跃马大呼,率残兵冲入敌阵中,奋战阵亡,连尸首都没能找到。这一年,孙传庭五十一岁。可崇祯却认为他大概是诈死潜逃了,没有给予赠荫。赠,就是授予死去的功臣一个名誉官位;荫,就是朝廷为照顾功臣的子孙,授予一定的官职或其他优厚待遇。

《明史·孙传庭列传》评价道:“传庭死而明亡矣。”让人心酸的是,以官方定论承认孙传庭在明季乱局中起到重要作用的,竟是他的敌对方清朝。

李自成随即于十月间攻破了西安。孙夫人张氏惧辱,率孙家二女三妾投井自杀,孙传庭年仅八岁的小公子孙世宁被一老翁收养。孙家长子世瑞听说变故后,偷偷跑到西安,埋葬了夫人,找回了小弟弟。两兄弟相扶携还,一路之上,无论相识与否,见到他们的人都不禁为之泣下。

西安是朱元璋二儿子秦王一脉的封地,西安城破后,秦王朱存枢投降,李自成倒也没为难他,还礼节性地封他为权将军。李自成刚入西安,曾经放兵大掠三天,后在牛金星的劝说下,才下令不得妄杀一人,违者以主管将吏偿命。同时积极练兵筑城,李自成本人每隔三天就亲自去校场校射。

在经济上,李自成开始感到有些困难,虽然秦王府中有大量银两粮食,但毕竟坐吃山空,“三年不征”固然可以赢得民心,但同时也断绝了军队的经济来源。

数十万大军要吃饭啊!

为解决经济困难,李自成军采用了流寇的老本行,史称“追赃助饷”。李军召集大小官员、富家大族开会,号召他们捐献钱财以资军用,按官衔家世区别,分别开列不同的价码。不能如数交纳的,则抓起来严加拷掠,许多人被拷打致死,以一大坑埋之,家人连尸首都找不到。

李自成同时分兵四出,追剿明军残部。明将白广恩、左光先、陈永福、马科、牛成虎等人见大势已去,都相继投降了。陈永福因为曾射瞎李自成一只眼睛,本不敢投降,李自成折箭示信,表示不计前嫌,并封他为文水伯。除在榆林城下遭到了坚强抵抗外,李自成军很快占领了陕甘宁夏等地。此时,中国的西北角几乎全在他掌握中了。

崇祯十七年元旦,西安城大雪,日月无光;北京城则是沙尘暴,咫尺不见人。

李自成本拟在这一天登基称帝,但糟糕的天象搅坏了他的兴致,幸亏有人及时献上一副对联,叫做:“风云有会扶真主,日月无光灭大明”,这才算是圆了场。但这一天,李自成也只是随便走了个过场,建国号“大顺”,年号“永昌”。他本人并没有正式称皇帝,仍称“顺王”。以西夏始祖李继迁为太祖,并追尊曾祖以下先人。

北京的崇祯也过得不开心。这一天,来朝贺新年的文武官员集体迟到,还站乱了朝班——文官站到武官列中,武官窜到文官队里。据说这一天,遥远的凤阳,也发生了地震。这不是一个吉利的兆头,冥冥似乎在预言这一年的血光之灾。

这一年,是西历的一六四四年,农历甲申年,所以这一年的天翻地覆,史称“甲申之变”。

第七章 小人物的大时代——闯王李自成 九、甲申之变

李自成西安建号后,重新厘定官爵制度。

以牛金星为天佑殿大学士,原六政府设置尚书之职。另又增置学士、弘文馆、文谕院、谏议、直使从政、统会、尚契司、验马寺、知政使、书写房等官职衙署。

封田见秀、刘宗敏等九人为侯爵,刘体纯等七十二人为伯爵,另有子爵三十人,男爵五十五人。并大赏功臣,刘宗敏等人每人赐珠宝两升,银千两。

此外,还铸钱币,开科举。

正月二十六日,辽东的清政权给李自成写了一封信。

其文如下:

<em>大清国皇帝致书于西据明地之诸帅:朕与公等山河远隔,但闻战胜攻取之名,不能悉知称号,故书中不及,幸毋以此而介意也!兹者致书,欲以诸公协谋同力,并取中原。倘混一区宇,富贵共之矣。不知尊意何耳?惟速驰书使,倾怀以告,是诚至愿也。顺治元年正月二十六日。</em>

据说这封信是洪承畴的手笔。

这封国书于三月三日被递交给大顺榆林守将王良智,王见是送给“诸帅”的信,觉得自己似乎也符合这个标准,就拆开看了。

王良智看完才发现,这封国书涉及到极其重大的外交和军事决策,绝不是自己可以私自拆看的,顿时傻眼了。为了掩盖自己的过失,王良智将原件和一张签了自己大名的纸条发还来使迟云龙,保证自己会将信文内容向上级转告。史书上关于此事件的记录,即到此为止。王良智到底有没有将信中内容报告李自成,成为历史的悬疑。

崇祯十七年正月初八,李自成亲率大军,东渡黄河入晋,走上了北伐燕云,推翻明王朝统治之路。

在大顺军内部,对北伐并不都是赞成的声音。

北伐派,以顾君恩为代表;而反对派,则以牛金星为代表。牛金星绝不是担心北伐不能取得胜利,而是担心取得胜利之后,大顺军不能确保胜利的果实。对天下大局,牛金星要比顾君恩看得更远一些——他不但看到了一片大好的内战形势,更预见到了即将到来的满清入关。

数十年后,河南有位老贡生,讲述了一个曾亲身经历的故事:

我家和牛金星是姻亲,他们打下西安城后,我就跑去西安找他求官,没承想他不答应,却说:“如今世间方乱,你才力不够,当不好官的!”我不服气,就问他:“难道您觉得北伐不能成功么?”牛答道:“明军主力已丧失殆尽,纵有抵抗,我大军一到即破,怎么会无功呢?”“北京一破,则天下大局亦定,您老怎么说我不能当官呢?”

牛金星喟然长叹:“我之所以说你才力不够,正在于此啊!你也是读过历史书的人,你见过大顺朝这样的君臣么?有如此之强的实力,却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没有战略眼光,其势虽强,不过为他人驱除耳!

“我投身其间,只是为了避祸,前途如何,如今连我自己也把握不住了。我军北上后,你赶快逃回家中,千万不要再参与这场祸乱!”

我舍不得走,在牛家继续呆着。

数月后,大顺军回到西安,经营规模颇不同于数月前。我觉得奇怪,又找牛金星询问。牛凄然不语,但呼“奈何”而已。

这段时间,牛每入议事,常常经日不出,后来甚至几天都不回家。一天忽然置酒请我,喝到动情处,叹息道:“人生于乱世之中,哪有什么贵贱可言,都是孽报啊!”他指着自己的脑袋道:“如今看来,要保住这个家伙是很难了!我在这祸网中,大概还有机会幸免……就算被砍下来悬之市曹示众,也是说得过去的。可你强要陷死在这网中,又何必呢?”

“年轻人啊,不是我撵你,你快换个地方住,遇到变故,也好逃命,能保住自己的脑袋啊!”

于是我们两人大哭一场,就此分手。

虽然连牛金星都反对,但攻占富庶的北京城,推翻明王朝这个巨大的诱惑,已经容不得大顺朝的首脑人物们冷静地思考了,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李自成,终于决定继续执行顾君恩计划,自山西北上攻北京。

牛金星虽然无奈,仍随军参赞军务,冀有所补益。田见秀和李自成妻高夫人留守西安。

李过率先渡过黄河,李自成大军继进,于正月二十三日攻占重镇平阳,山西明军多望风而降。二月五日,大顺军进抵太原,两天后城陷,明守城官员大都慷慨死节,晋王朱求桂却投降了。

李自成在太原发布了著名的永昌元年诏书,声讨明朝的腐朽统治。但其中也承认,“君非甚暗”。然后分兵两路,南路刘芳亮出固关,入河北,自南面包围北京;李自成亲率北路军,拟自大同、宣府、居庸关,自西面攻北京。

在宁武关下,大顺军遭到了顽强抵抗。守宁武关的山西总兵官周遇吉,是大明朝大厦将之时,最后一个愿意死战殉节的将军。他坚守不降,给大顺军以沉重杀伤,李自成甚至一度想放弃北伐。最后,大顺军发挥人多势众的优势,分军数队,不计损失地轮番攻击,宁武关终于被攻陷。周遇吉督众巷战,马厥后又徒步格斗,亲手杀大顺军数十人,最后力尽被俘。他大骂不屈,被大顺军悬于高竿之上,乱箭射死,其尸体也被剁为碎片。周将军夫人刘氏,也率全家自焚而死,相当壮烈。

李自成因为在宁武关下损失惨重,几乎准备退回陕西。恰在此时,大同和宣府的守将却不约而同送来了降书。李自成大喜过望,遂决意继续北上。三月一日,大顺军占领大同,六日,占领宣府,兵锋所向,居庸关守将唐通也于三月十五日投降。

通向北京城的大门敞开了!

而此时,北京城正在遭受鼠疫的折磨,据史家估计,有三分之一到一半的人口在这次鼠疫中死去,在天灾人祸的折腾下,北京城已经完全丧失了抵抗力。三月十日,明昌平驻军因缺饷哗变。十六日,大顺军占领昌平明皇陵——当时只有十二座陵墓,还没有凑足我们今天所熟知的“十三陵”——将十二座享殿焚毁,并砍伐了所有的护陵松柏。

局势如此糟糕,大臣李明睿劝崇祯迁都南下,题目就叫做“亲征”。崇祯原则上同意,但又不愿背上“逃天子”的骂名,想等首相陈演出来率百官劝驾,然后自己勉为其难地答应。

但陈演怕担责任,闭口不敢谈迁都。还有些不懂事的臣僚居然建议,皇帝要不愿意走,可以将太子先送往南京嘛——万一皇帝一定要坚持“国君死社稷”,太子还可以马上继承皇位。崇祯帝自己本是想南逃的,但给这帮人这么一插嘴,反倒下不来台了。朝廷上七嘴八舌争论不休。这么一拖延,李自成南路大军进入河北,陆路已经走不通了。

崇祯的失误,在于死要面子,全然不以天下大局为重。如果他自己及时南下,或者将太子送往南京,则南明的历史,必不会是落个诸王纷争,最后被清兵一一击败的下场。

也许,南明就将是另一个南宋。可惜历史是不允许假设的。

逃既然逃不成,那就只能想办法抵抗了。崇祯手里此刻调得动的,只剩下驻守宁远的吴三桂的数万人马。三月初,崇祯加封吴三桂为平西伯,令他紧急入卫京师。吴三桂一路磨蹭,直到十三日才走到山海关,已经完全赶不上趟了。

而吴三桂一离开,关外最后一座重镇宁远,就立刻被清军占领。

三月十七日,李自成大军进抵北京城下。

城中守军约四万人,但偌大的北京城,这区区四万老弱残兵,根本守不过来——城头上平均三个垛口,才能分派到一个士兵。除这四万老弱之外,还有“净身男子”数千人协助守城——加一块儿也顶不了多大用。这帮老弱残兵长期欠饷,这回还是因为要他们拼命守城,才每人发了一百个钱,因为没人管饭,他们还得经常请假,跑到城下自己买烧饼充饥。北京城头上放列了多门西洋大炮,但守军都放空炮,不装铅弹,结果一个人也打不死。

崇祯近几年来特别信任太监,可偏偏就是太监杜勋,居然从李自成那里跑回来,劝崇祯及早逊位。

流贼向皇帝劝降?这种玩笑也开得出来?崇祯真能给这帮家伙气死了。

三月十八日,崇祯居然下令“亲征”,这时候,连皇亲国戚们都不敢帮忙了,不知道他老人家该上哪里抓兵去。李自成在城下呆了两天,见“皇帝降贼”这出戏似乎闹不成,遂开始攻城。这天夜里,大太监曹化淳打开彰义门投降,北京城破。

这是崇祯皇帝的最后一夜。他在宫中匆忙地料理后事,但做什么事都没条理。想让成国公朱纯臣辅佐太子,可朱纯臣自己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个问题;提笔给某统兵的将领写了封信,但没头没尾,不知道是写给谁的——人到了这个时候,恐怕多半都是这个样子了。

崇祯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国家大事好做了,又让人把太子、永王、定王领来,见他们还穿着冠带袍服,当爹的忍不住又把三个儿子训了一顿:“都什么时候了,还穿这个?赶快换身旧衣服!”他亲自给孩子们系好腰带,凄凉地对他们说:“今天你们还是皇帝的儿子,明天可就是老百姓了……在这个乱世里,要隐姓埋名,看见老人就叫老翁,年轻的就叫叔叔伯伯。”人世间的万千道理,长在宫禁高墙内的崇祯自己懂得也不多,但他还是想在短短的时间里多教些给孩子们,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旁边的人都忍不住流泪了。交代完后,他又派人将三个皇子送到外戚家里,想他们帮忙把孩子藏起来。

做完这些,崇祯又去和妻子周皇后告别,两人都流了眼泪——这位皇后,还是他哥哥天启两口子亲自帮他挑的呢,看着妻子的泪眼,皇帝不由得又想起了早逝的老哥——他也许不是个好皇帝,但应该是个有人情味的兄长。周皇后随即悬梁自尽,皇帝用剑碰碰她开始僵硬的尸体,红肿着眼睛,鼻子酸酸地走开了。

小女儿昭仁公主,也被皇帝一剑刺死。袁贵妃自缢未死,被皇帝拔剑砍伤肩膀,其他妃嫔多人,都被皇帝亲手杀死。皇帝又把自己十五岁的大女儿长平公主召来,悲恸道:“孩子,你怎么偏偏生在我家呢!”用左袖掩面,右手挥刃想杀死公主,但砍偏了,只劈下公主的左臂。

看着到在血泊中的女儿,皇帝颤抖得厉害,再也下不了手。

他和太监王承恩对饮了几杯酒壮胆,手持三眼铳,带着数十个宦官出东华门,至朝阳门,假称是王太监奉命出城,守城者要求天明再验证放行。扈从的宦官群起夺门,守门部队以为发生了内乱,开炮还击,崇祯身边人少,未能冲出。大家想起朝阳门是成国公朱纯臣的防区,便绕到朱家,想请朱纯臣开门放行,朱家看门的却说成国公赴宴去了。崇祯叹着气又跑到安定门,但门闸坚不可举,而此时,天已经快亮了。

崇祯失望地回到宫中,在前殿鸣钟召集百官,却没有一个人来。从此后,再也没有人看见过皇帝,传闻说他和巩驸马、王太监逃出宫去了。

十九日,宣武门守门太监王相尧开门投降,正阳门,朝阳门也相继投降。

长平公主此时还晕倒在地,尚衣太监何亲听说大顺军已进城,怕公主受辱,把她背出宫去。太子逃到亲外公周奎家,敲门却没人理睬,看门的也不放他进去,只好逃到别人家里躲起来。宫女魏氏等惧辱,跳入御河自尽,从者二百余人。许多大臣自杀身亡。传闻中和崇祯皇帝一块逃走的驸马爷巩永固,抱着公主的灵柩,带着子女四人,在堂上举火自焚。追查崇祯去向最重要的一条线索断掉了。

大顺军到处搜查崇祯父子的去向不得,遂下严令:“献帝者赏万金,封伯爵,匿者夷其族!”直到三天后,也就是三月二十二日,才有人在万岁山上发现了两具在风中飘荡的尸体。

有人认出,那就是失踪的崇祯皇帝。

他和王承恩面对面吊在树上,长发覆面,穿着白袷蓝袍,白绸裤,光着一只脚,另一只脚上穿着绫袜,红方鞋。看情形,是王承恩先服侍崇祯自尽,然后自己随后自杀殉主的。

崇祯上吊的是一棵歪脖子槐树,据说这棵槐树又多活了三百二十多年,看尽了明清民国的夕阳斜照,满怀沧桑之后,突然就被人看着腻味了,在平坟毁墓的运动中,被视为封建糟粕,给毁掉了。现在万岁山东坡上的那颗,是不折不扣的赝品——一棵既没见过眼泪,也没见过兴亡的家伙。

今天我们站在那里,向着南边眺望,还能看见那座古老的宫城,看见日月起落中,她那憔悴不堪的身影。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斗转星移,已经过去了六个甲子,恩怨是非都淡若烟云,铁血皆已销融,只留下些许传奇,略堪人间耳语。

破城前,李自成在牛金星的建议下,申明军纪:不得伤人,不得掠夺财物和妇女,违者“杀无赦”。故入城之初,大顺军纪律尚好,街市安堵不惊。有些老百姓自发地在门口大书“大顺永昌皇帝万岁万万岁”,还有些人在帽子上贴“顺民”。

十九日的中午,李自成笠缥衣,乘乌驳马,自德胜门入城,绕到承天门入宫城。承天门,也就是今天的天安门,是宫城的南门。李自成在承天门下拔箭弯弓,对左右说:“我射中中间,必定一统!”但一箭射去,却射在“天”字之下,李颇感不快。牛金星从旁打圆场道:“当中分天下。”李方转忧为喜。

大顺军于三月十九日攻入北京,四月十三日撤离,在北京城共呆了四十二天。

刚入城时,大顺军军纪严明,有两个士兵抢劫,立刻被杀,并暴尸示众。但就像当年黄巢入长安一样,几十万大军入城之后,看着繁花似锦的京城,别说兵,就是将领们也有点晕乎乎的了。

大顺军中也不是没有智者,有人提议:

一、李自成本人暂时退出内宫,名义上是等工政府修葺后再入宫,实际是委婉地希望李能够带好头;

二、对明朝官员分别处置,一些名声很坏的贪官,严加追赃,家产充公;抗命不降的,除追赃外,并加以惩治;一些俗称清廉的官吏,免予动刑,命其自愿捐纳;

三、将大部队撤出城外扎营,听候调遣出征。城内留下的人马也不宜借住民房;

但这样的建议,别说在部队中不能获得支持,就是在李自成那里也没能通过。大顺军本是以流寇起家,大部分将校长期以来打仗就图个子女玉帛,对战士的激励也往往是许以破敌之后以妇女资财充军之类。如三战开封时,罗汝才想撤军,李自成就以城破后,将东城交给他为交换条件,罗才答应留下。

这一路北伐以来,自李自成以下的高级将领们,也多次用入北京城后以子女玉帛赏军为鼓舞士气的手段。而如今,皇帝你当了,开出的条件却没有兑现,大兵们当然不满意。

所以,没过几天,大顺军的军纪就废弛了。

大兵们先是到老百姓家里借锅、碗什么,稍后就开始借床睡,再过两天就找人家借妻女姐妹做伴,押着男子到处搜,不得不止。安福胡同一夜因奸淫致死者,竟达三百七十余人。

当官的难道不管么?

当官的?大小将校们,自己早就“各距巨室,籍没子女为乐”,放了羊的大兵们自然就满街乱逛,借口搜铜搜马,“沿门淫掠”。有些驻扎于城头的大顺兵,将妇女劫到城墙上侮辱,“或遇贼将过,恐被责,竟(将妇女)向城外抛下”。几十万军队都这么干,就算几个有责任心的将官,也管不过来,索性就都睁只眼,闭只眼了……别让我看见就成。

大顺军在北京城里,有两件事很失人心,一桩是奸淫,一桩是拷饷。

拷饷有点像摊派,所不同的是,官府的摊派对象是小老百姓,流贼的摊派对象则是大小官儿和皇亲国戚。拷饷的负责人据说是刘宗敏和李过。

《明季北略》记录了一份操作流程。

先把官儿们召集起来,饿上一晚。第二天一早,把八百多号人,五个一串,押到田皇亲府里,先用夹棍夹拷一顿,再来问你到底贪赃多少,这样搞了十来天。

有时候刘宗敏兴致来了,亲自出来审问,每个人都得认点赃才行。重者数万两,轻者数千两,最起码也要一千两,有位沈学录先生,穷得丁当响,刘宗敏看他实在没油水,算是特别照顾,给他算了五百两。

不认?那就腿上夹棍子,有棱有钉的那种,脑袋上再给你带个箍子,套得你眼珠迸出,大白天看见星星。

交不出钱也好办,派几个兵押着你去前门官店里借。店主不敢不借,只能要个借条。据说有张借条是这么写的:“某官同妻某氏,借救命银若干。”就这,也借到钱了。

这里有一个按官衔高低开出的价码。内阁十万,部院、京堂、锦衣帅七万,科道、吏部郎五万、三万不等,翰林一万,部曹数千不等。皇亲国戚就惨了,他们的价码叫做“无定数”,就是说你交多少都不顶用,还是要吃夹棍的。

官儿们为了不吃夹棍,各显神通。有位御史老兄混进刘宗敏幕府当清客,总算躲掉了;有位杨汝成先生,把家中美婢送给拷官,得以从轻……直到四月初一,军师宋献策实在看不惯了,假借天象示警劝李自成停刑。又过了六天,到四月七日,李自成到刘宗敏府上视察,看见几百号人在那里哀号,才让刘住手。

第七章 小人物的大时代——闯王李自成 十、山海关前

明关宁守将,平西伯吴三桂,在崇祯急召下,放弃关外重镇宁远回援京师,但当他于三月二十日进抵丰润时,才得知京师已经陷落。吴随即率军返回山海关驻守。

李自成派居庸关降将唐通带本部人马前去招降吴三桂,许以封侯,还加上吴三桂父亲吴襄的一封信。唐通和吴三桂是老战友,曾一起参加过两年前的松山之战。吴三桂和老战友详谈后,收下李自成送来的银子,表示愿意投降。吴随即把山海关交给唐通,自己率部前往北京投降。

接下来的事,吴伟业先生在《圆圆曲》中有所描述,叫作“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吴三桂到达永平时,碰到从京里逃出来的人,就顺便问问家里的情况。

吴:我家里怎么样?

来人:被李闯没官了。

吴:这是误会,我回去就会发还。那我爹呢?

来人:被李闯抓起来了。

吴:误会,这完全是误会,我回去就会释放的……陈夫人还好吧?

来人:也被李闯霸占了……

吴:来人哪,传令全军给大明皇帝戴孝,我要和李自成决一死战!

陈夫人,就是陈圆圆,本名陈沅,圆圆是她的艺名。明末史料里,有说抢去她的是刘宗敏,有说是李自成,莫衷一是。不管是被谁抢去,这一事件确实促成了吴三桂降清。

遥远的江南,一位美丽的歌女,碰巧被一位贵戚看上。这位贵戚将她带到北京城里,送给皇帝,随即又被遣出宫来。在贵戚府上的一次宴会中,一位青年将军迷上了她。贵戚将她送给将军,可偏偏将军驻防在边关,只得将她留在自己父亲老将军府中。流寇攻破了京师,老将军的府邸被抄,她也被流寇抢去。将军得信后,异常愤怒,竟然投靠了异族的敌人。他引来异族兵马,打败了流寇,抢回了歌女,但从此华夏之天下,沦入异族手中,将近三百年。

四月十三日,李自成见招降不成,亲率约十万大军出征山海关。

吴三桂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同时对抗关内的李自成和关外的满清两支力量,他必须偏向其中一方。李自成既已不可能投降,那么能帮上忙的,也只剩下了关外的老敌人满清。

吴三桂明白,没有永恒的敌人,没有永恒的朋友。但李自成却不明白如此简单的一个事实。

满清在得知李自成攻占北京的消息后,已经发布了动员令,以努尔哈赤第九子多尔衮为大将军,明朝降将洪承畴等为参谋,以倾国之兵约十四万人“往定中原”。有没有吴三桂的投降并不重要,吴三桂的投降不过是给了满清一个更好的借口而已。

大顺军于四月二十日抵达山海关西南的石河一线,随即投入战斗,直到二十一日晨,大顺军仍未能突破吴军防线。李自成令吴三桂的父亲吴襄在阵前劝降吴三桂,吴三桂大呼:“父既不能为忠臣,儿又安能为孝子乎?”

到二十一日中午,大顺军后续部队相继赶到,恰逢吴军主力后撤吃饭,李自成方才击破吴军防线,直逼山海关下,猛攻西罗城与北翼城,同时派出唐通军自九门口绕出长城,从背后包围山海关。

吴军兵力五万人左右,处于劣势,急向多尔衮求援。多尔衮于二十二日晨移军山海关东北的欢喜岭,以便直接观察战场形势,但迟迟不肯参战。

李自成已经发现大批满洲部队出现在山海关外,但此时的他,处境极其尴尬。兵力对比上,清军号称有十四万骑,吴军也有五万人,大顺军仅有十万左右,若清军参战,则大顺军将处于绝对劣势。但如果转身撤退,清军和吴军的关宁铁骑都以机动性著称,即便大顺军骑兵可以成功撤离战场,步兵和大量辎重也将全部损失。

摆在李自成面前的难题是:本来只请一桌人,却来了四桌。当前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清军参战之前,迅速解决吴三桂,夺下山海关。

大顺军不要命地猛攻关城。

吴三桂多次派使者去向多尔衮求援,但多尔衮却表示,希望吴将军能够剃头去见他。吴三桂只想借兵帮忙,而多尔衮根本就是要他投降。就这样投降异族,吴三桂是不愿意的,但李自成毫不留余地的猛烈进攻,使吴三桂动摇了。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吴三桂终于剃头往见多尔衮。多尔衮要求吴军全体薙发,理由是非如此,清军无法区分敌我。

双方达成协议后,清军立刻出动,在山海关东北的围攻东罗城的唐通军首当其冲,遭到吴军与清军的夹击,几乎全军覆没。清军随即进入山海关,与吴军会师。

李自成得知清军入关后,将兵力收缩在石河一线,吴军和部分清军出关列阵,双方在此展开了一场规模空前的野战。吴军率先冲锋,大顺军迎击,在双方鏖战正激时,忽有狂风大作,沙尘蔽日。多尔衮抓住这个有利时机,将全军投入战斗,沿右翼包抄,将大顺军往海里赶。

骁勇的满洲骑兵势如山崩而下。

李自成在高岗上看见一支完全不同的军队冲入大顺军阵中,顿足道:“此必北兵也,三桂真挟北兵来耶!”他知道败局已定,随即策马撤离战场。吴军和清军一路追杀,大顺军惨败,战士伤亡无数,据说直到三年后,还有未收尽的遗骸。大顺军损失惨重,连权将军刘宗敏也中箭,身负重伤。

这是决定中国未来三百年命运的一战。

李自成固然是大败亏输,吴三桂又何尝是赢家?李自成随即杀了吴襄全家以泄愤,这就是吴伟业诗中所说的“全家白骨成灰土”。三十年后,吴三桂又在云贵举兵反清,兵败垂成,他本人忧愤病死,重建的家族也被毁灭。

兄弟阋墙而斗,又有谁能够胜出呢?

第七章 小人物的大时代——闯王李自成 十一、九宫山

李自成于四月二十六日仓皇逃回北京,吴三桂与清军紧紧尾随其后。大顺军在北京城的奸淫掳掠和拷饷政策,已经完全失去了民心,这座城池,是无法为大顺朝而坚守了。

二十九日,李自成在武英殿登基,即皇帝位,追尊七庙,立夫人高氏为皇后,以牛金星代行郊天礼。当夜,大顺军纵火焚烧了已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宫殿建筑群,连九门的城楼也未能幸免。次日黎明,大顺军即由齐化门撤退,受伤的刘宗敏躺在一张长桌子上被抬走。

五月二日,多尔衮率清军进入北京城,随即将顺治皇帝福临迎来,从此,北京城就成为了清王朝的都城。

李自成撤出北京后,取道保定、真定,由井陉关退入山西境内。殿后的大将谷可成和左光先在庆都、真定被尾追的清军赶上,连遭败绩,谷可成战死,左光先受伤。五月中旬李自成抵达太原,留陈永福率一万人马守太原,自己撤回西安。七月上旬,大顺军发动了一些反击,但随即被清军击退。

九月中旬,清军攻太原,以重型火炮轰破太原城墙,守将陈永福战死。

十月,福临在北京正式登基称帝,君临中原。清廷以阿济格为靖远大将军,率吴三桂、尚可喜等人自陕北进攻关中;多铎为定国大将军,南下河南,自潼关威胁关中。

十二月,李自成误判北路为清军主攻,除以李过、高一功驻守榆林、延安外,又亲率大军北上增援。但在半路上得到清军进攻潼关的消息,又匆忙回援潼关。大顺军与清军在潼关城下苦战了近二十天,清军以重炮轰塌关城,于次年正月十二日占领了潼关。

李自成随即放弃西安,自蓝田出武关,南下襄阳。此时清军多铎部被调往中原东部准备消灭南明政权,由阿济格负责追击李自成。李自成一路逃跑,沿途没有组织一次有效的抵抗,苦心经营的荆襄根据地也轻易放弃了,部队士气越来越低落。阿济格紧紧追赶,数次击败大顺军。

李自成打不过清军,对打左良玉还是很有信心的,他于三月上旬抵达潜江,扬言要攻打左良玉占据的武昌。左良玉打张献忠在行,对付李自成就没把握,加之他和南明当权的马士英、阮大钺不合,所以正好借口去南京“清君侧”、“救太子”,率部沿江逃走了。李自成轻易占据了武昌,但也只停留了两天,又轻易把武昌城交给了追来的阿济格,自己沿江逃往九江。山海关和潼关两战,严重地打击了李自成的信心,使得他见到清军主力部队就想逃。

清军在富池口及九江附近,两度追上了李自成,大顺军败得一塌糊涂。李自成折向西南,在德化县西掉头转入幕府山脉,经瑞昌,入兴国,又沿骑立山、太平山北进入通山县九宫山北麓。清军一路紧追,在九宫山阴,再次追及大顺军,李自成又吃了败仗,部队也被打散了。在这一系列战斗中,大顺军损失惨重,大将刘宗敏、左光先、军师宋献策、李自成的两个叔叔及大批高级眷属先后被俘,牛金星也与李自成失散。

李自成退入九宫山中。一六四五年农历五月初,他带着二十八骑登山观察地形,被一群乡勇伏击,李自成在混乱中被杀。因为事发仓促,随行的李自成的义子张双喜仅得驰马先逃,李自成的近随刘某飞骑追呼道:“李万岁爷被乡兵杀死下马!”大顺军残部满营皆哭。

这一说法,来自于南明唐王隆武元年,湖广总督何腾蛟的奏报,当时李自成的旧将都被何腾蛟招抚,他们众口一词的说法,应该是比较可信的。何况,幸存当事人之一的张双喜,此时正长驻在湘阴,随时可供调查。

清军方面,阿济格也得到了李自成已死的情报,他随即乐滋滋地向老哥多尔衮汇报了这一喜讯。多尔衮立刻告祭天地太庙,宣谕中外。但没过几天,多尔衮又得到李自成逃到江西的情报,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审慎态度,谴责阿济格谎报军情。于是大功臣阿济格由亲王降级为郡王,还额外罚银五千两,还有一些将领也受了牵连——其中有一个就是大名鼎鼎的鳌拜鳌少保。

阿济格吃亏在没有可靠的当事人能提供证词。

于是几个月后,九宫山民程九百,突然接到当地清朝县官的访问和嘉奖,称他杀死了李自成——至于尸体么,大热天的,自然是“尸朽莫辨”了,腐烂的尸体难以辨认——这难道还有什么疑问么?在县官的鼓励或者说是胁迫下,程九百拎着一个朽坏的人头,以及据说是缴获的珠盔、龙袍去见湖广总督。总督佟军门大喜,委任他为德安府经历,后又选任西安府守备。

不过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发现的《程氏家谱》中,却老老实实地记录为“(程)安思……字九百……剿闯贼李延于牛迹岭下”。李延和李自成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只有鬼知道。

也许因为家谱是私修书,没有那么多顾虑吧?

当然,历史的事实我们都知道,李自成确实是死了。

所以,一年后多尔衮又亲自签署文件,给阿济格、谭泰、鳌拜等人平反昭雪。

但这事儿还没完。到乾隆时,皇帝闲来把曾祖父顺治朝《实录》拿出拜读,看完之后还发表评论:“英亲王阿济格秉心不纯,往追流贼,诳报已死……黜爵实由自取。其子孙前俱降为庶人,削其宗籍。”阿济格又一次倒霉。

这时,都过了差不多一个世纪了!历史,它一直在静悄悄地改变着未来。

第七章 小人物的大时代——闯王李自成 十二、尾声

乾隆十九年清明节,有一位牛次张先生给自己的先人立了一块墓碑,通过这块墓碑上的文字和相关记载,我们能透过历史的迷雾,读出一个时代的缩影。

牛金星的儿子牛佺,在富池口之战中被俘投降,随即被阿济格任命为清朝第一任黄州府知府。

牛金星在九宫山阴和李自成离散,李自成随即死去,大顺军群龙无首,或投降,或自相杀伐。牛金星对此感到心灰意冷,偷偷逃回了老家河南宝丰。然而清军此刻正在清剿流贼、土寇残余,他在老家熟人太多,也呆不下去。当得知儿子在黄州当官后,牛金星逃到黄州投靠儿子。他大概死于顺治六年末,享寿约五十八岁。临死叮嘱儿子道:“赖弥缝之巧,得不膏荆棘可,幸要不可恃也。吾死必葬吾香山之阳,闭门教子勿再出。”

牛佺听从了父亲的话,再没出去做官。于康熙九年,五十五岁时去世,埋葬在父亲的墓边,到他夫人去世时,家里已经穷得不能营葬了,拖了五十年,只是“涂殡”而已。

到乾隆七年,才由他的孙子牛次张将祖父母移葬到祖墓,只留下牛金星自己孤零零地守在香山之阳。又到了乾隆十九年,牛次张以家中凋败,恐后人找不到祖宗坟茔,于这一年的清明在牛佺墓前立了这块碑文。

宋献策被俘后,下落不明。有说被杀害了,也有说满洲人看重他的相术,日子过得很好——那本是个天翻地覆的时代,谁知道真假呢?

刘宗敏被俘遇害。

田见秀在顺治二年的七月接受南明何腾蛟的招抚,八月又北降清将佟养和,李过南下后,他又率部归附李过。顺治三年初,他再度投降清军,多尔衮随即下令“降叛反复者俱斩”。反正,此后再没见到过他的名字。

李过和高一功接受了南明的招抚,与清军作战。一六四九年,李过病死。高一功遭到张献忠余部孙可望的袭击,也战死了。

李来亨率领大顺军余部继续转战在四川、湖北交界处的山区,号称“夔东十三家”。一六五九年,清军大举南下攻西南的南明永历政权时,他们还一度围攻重庆,替南明分担压力。

一六六三年,清康熙二年,清军大举围攻夔东十三家。李来亨拒守茂庐山上的九莲坪,清军依靠叛徒带路,从后山攀上山顶。李来亨见大势已去,将老母亲送走,自己阖家自焚而死。

就这样,一个时代结束了……

在这篇文章里,我全然没有谈到李岩(原名李信,起义后改名为岩)这个人。

因为他相当可疑。

传说他是杞县人,可清初的杞县县志根本不承认有过这么一个人;

曾亲身参加大顺军的河南人郑廉,也极口否认有这么个人,可他并不否认牛金星的存在。其时相去未远,故老犹在,这该没有什么好怀疑的;

传说他是乙卯科举人,可乡试题名却查不到“李信”这个名字。乙卯科举人中,只有个刘诏是杞县人。《缙绅录》里也没有李信的名字;

而同样“从贼”的,甚至“罪恶”更大的举人牛金星,我们却都可以在这些资料中轻易查到他的家世、功名、经历、下场……

传说中他是兵部尚书李精白的儿子,可李精白不是杞县人,也没有这么个儿子;

传说他有个兄弟李牟,与他一同于崇祯十三年起义。李牟这个人史书上倒是有,可这个名字早在崇祯六年底的“渑池渡”事件中就出现了,而且是高迎祥的部下,似乎也不像河南人;

传说他被红娘子所掳结为夫妻,可红娘子却毫无踪迹可寻;

传说中红娘子攻破杞县救他,杀掉知县宋某,可崇祯十三年前,杞县并无被“流贼”攻破的记录,也没有这么一个“宋知县”被杀……(栾星先生在他的大作《李岩之谜》中,对此有详细的考证)。

李岩是一个符合中国传统的悲剧性的人物,但确乎不曾真实存在过。

生灵涂炭,兴亡若此,当人世间满荡荡地充斥着眼泪与鲜血时,龙战英雄们的经历与下落都已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们头上多了一条异族的辫子,这一来,就是将近三百年。

第八章 七杀碑的故事——张献忠屠蜀 序言

顺治初年,有吴兴某举人到四川顺庆府西充县做县令。

这地方还算条件好,虽然野草是深了点,但总算有座破官衙给举人老爷住,而且老虎也不多。

当时四川人烟稀少,到处都是老虎——那大概是自人类开化以来,华南虎历史上最美好的时光——这样的幸福生活,如今动物园里那几位连婚姻自由都没有的“大王”,可是连想都不敢想了。野狗也成群结队,四出觅食,和蒙古草原上的狼群差不多。

有官衙,少老虎,在当时的四川,这就算是好地方了。有的官老爷运气差,任所没有地方住不说,治下老百姓还没看见一个呢,先遇上几头老虎,把随行的人吃掉一半。

所以这位吴兴来的举人老爷相当满意。举人老爷升级当了县令老爷,兢兢业业地招徕流亡。几个月后,当地渐渐有了烟火气。不过县令老爷也有苦闷,他和两个仆人每天三餐只有野菜下饭。因为总是吃菜,所以不但面有菜色,连眼珠子都有点发绿了。

一天,县令老爷瞪着发绿的眼睛,在衙门后园的野草丛中散步,突然眼前一亮:嘿,捡到一颗大珍珠!于是他叫来人打扫后园,清除野草荆棘藤蔓,但是没发现更多的珍珠。

后园打扫出来后,居然颇有规模,更让老爷高兴的是,竟然还有一座精舍,陈设相当齐全。于是让仆人打扫干净,县令老爷就搬进去住上了。

东厢房里有十个柜子,用黄纸封着,打开一看,呵呵,全是珍奇瑰宝,蜀锦巴缎。西厢房也有柜子,里面装的全是磁瓶子,都题着“御用”的字样。打开一个看看,嗯,是糟肉。

县令老爷和两个仆人吃了几个月的野菜,现在突然见到了肉,而他们又不是念佛持斋的和尚,还能干什么呢?至于“御用”的标签,那……大概是吓唬人的吧?县令老爷“馋吻大嚼”,二仆“争染指焉”——据说色香味都相当不错。

过了一段,仆人之一偶然和衙门里的老吏员闲聊,老吏是本地人,多知掌故,两人聊着聊着就侃到张献忠占据西充那一段了。

“那时候,张献忠就驻军在金山铺,咱们这个县衙门,就是他的总司令部。”老吏喝口水,不紧不慢地说道,“听说他特喜欢吃人肉,所以他的御膳房就专门给他做这个。”仆人的眼珠子瞪得大大的:“然后呢?”“就专门选长得白皙肥壮的家伙杀掉,取肉好的部位,用椒盐香糟腌起来,装在磁瓶子里待用……喂,你干嘛吐啊,是不是吃坏了东西?”

这一主二仆三个人,呕吐狼藉,病了有一个月。据说这位县令老爷,后来富甲吴兴。

第八章 七杀碑的故事——张献忠屠蜀 一、一些不知真假的传说与起事历程

延安府肤施县柳树涧有位教书的林先生,他教书的地方离家里有六十里地。

一天上完课回家,天降大雨,他就跑到路旁一座古庙里躲雨,盘腿坐在香案下,一边在脑海里备教案,一边就迷糊了。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见两廊里人声喧哗,似乎在准备迎接什么人,排场摆得相当大。

一个穿绯衣者四处张罗,像是个头儿。一会儿,有人飞报:“煞星下界了!”绯衣人踉跄跑出门外迎候。

林先生也稀里糊涂地挤在人群中看热闹。只见一群人抬着轿子来到庙前,一个赤须蓝面,巨齿獠牙,狰狞可怕的家伙从轿中走出,大步跨进殿中,拍案吼道:“快拿饭来,莫误我事!”绯衣人盛情招待,一味的巴结讨好。吃完饭,绯衣人避席拱立道:“今日星君下界,虽奉上帝敕旨,亦万民劫数,但职忝东岳,以好生为心,伏乞十分中暂留残喘三分,即庇德非浅。”说完,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星君本拟大怒,但见他一片至诚,遂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大步出外,只见一片明光,透到林先生村中。

林先生颇感惊异,偷问绯衣人的侍者。侍者道:“这是你的学生啊!”林随即惊醒,觉来原是一场大梦。出门看匾额,正书“东岳”。

回到家中,见桌上放了一盒喜蛋,老婆告诉他,昨天邻居张家嫂子,养了个大胖小子。

这是万历三十四年的事。

五年后,张家把这孩子交到林先生手上读书,取学名“献忠”。这孩子不爱读书,学了一年多,没学会几个字儿。成天偷鸡摸狗,打架斗殴,尽干些大英雄们小时候爱干的事情。

林先生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是改朝换代后的林老先生了。虽然事涉“怪、力、乱、神”,本当“子不语”,但我们可以姑且认定是因为年代久远,老先生的回忆中掺杂了一些癔想成分——民国元老于右任先生,上年纪后也有这个毛病,明明自己没参与的重大事件,硬要说自己参与了,但基本事实大概还是可以参照的。

这孩子长大后,先是当小毛贼,偷狗,后来改邪归正,在县里当快手——有点像今天的治安联防队员。再后来,他投入延绥镇军中,偶犯军法,幸得主将陈宏范帮他说情,才得以幸免,所以他异常感激,用楠木刻陈宏范像事之。

崇祯三年,王嘉胤起事,张献忠占据米脂十八寨应之,自称为“八大王”,随即成为农民军中一支强悍的力量,与高迎祥、罗汝才、马守应等人齐名。他瘦高面黄,阴谋多智,骠劲果决,勇敢善战,故军中称为“黄虎”。

崇祯四年,张献忠曾一度接受总督洪承畴的招抚,随即复叛,跟随陕北农民军大部出秦入晋,此后长期和高迎祥、李自成合股,渑池渡有他,车厢峡诈降有他,荥阳大会吵架有他,凤阳烧皇陵也有他……

在凤阳路上,他是闹腾得最凶的。

李自成只烧了龙兴寺,他干脆把人祖坟掘了,以至于后来崇祯气鼓鼓地给杨嗣昌下密诏,说张献忠“曾惊祖陵”,其他人都可以原谅,唯独这家伙“罪在不赦”——虽说最后还是招安了,可待遇总是要比别人差些。

另外,他还过了一把皇帝瘾,自称“古元真龙皇帝”——按这算,他当皇帝可比李自成还要早,所以后来有理由瞧不起老闯,把老闯家的国号“大顺”拿来当年号用。

据说还有农民军“剖孕妇,注婴儿于槊”,虽然没点名说是谁的部队,但从日后闯、献两家的传承来看,这桩暴行恐怕不能算到“闯”头上。

有谣言说张献忠抓到十二个善于弹唱的小太监,李自成找他要,他不肯,两人因此闹了好久别扭。

这哥们儿,自己人打架时绝不含糊,对方倒霉时倒也肯帮忙,等都发达了,又互相拆台。还有一些更让人匪夷所思的事……

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别说在那个时代没有谁能猜到,就是今天,我们也很难揣摩。

有两个西方传教士经历了他在四川的所作所为后,以洋人的唯物主义观点分析说——他可能是脑子有点问题。

第八章 七杀碑的故事——张献忠屠蜀 二、接受招安,鸷伏谷城

张献忠和李自成在凤阳城下翻脸,李自成和高迎祥西去,张献忠继续向东,围庐州、舒城,攻桐城,陷庐江,屠巢、无为、潜山、太湖、宿松诸城。在遭到明军堵截后,才折而西向入关中,再度与高迎祥合股。

不久,高迎祥与张献忠东出中原,李自成则西进,连续取得了击杀艾万年、曹文诏的胜利。

但再度东进中原的高迎祥和张献忠,却不那么幸运。他们遭到了明将左良玉、祖宽的迎击,损失惨重,两人分头转移,高迎祥从此走上败亡之路,在不久后的黑水峪之战中被孙传庭俘获,押送北京凌迟处死。张献忠的活动也陷入低谷。

随即,湖广巡抚卢象升被崇祯抽调北上,湖广一带明军压力骤减,张献忠和罗汝才等部又活跃起来。

崇祯十年初,杨嗣昌被崇祯启用为兵部尚书,制定了“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作战计划,十月,该计划正式启动,各路明军开始协同围剿。

张献忠在河南、湖广之间也遭到重大挫折。他假冒老对头左良玉部的旗号奔袭南阳,屯于南关。恰巧左良玉本人率部经过,听说附近居然有一支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左良玉部队”,知道是碰上李鬼了。左良玉“疑而急招之”,张献忠知道瞒不过去,急忙逃跑,但左军已经围攻上来了。

战斗的结果,张献忠军受到重创,本人也负了伤,差一点被左良玉俘虏。有说是被明将罗岱箭中额头,也有说是身中两箭,额上被刀伤——反正从此张献忠额头上多了块伤疤。

当时各路农民军大多遭到沉重打击,要么被消灭,要么投降。张献忠退到湖广后,知道当年的大恩人陈宏范已升为总兵官,正在湖广,属总理六省军务的熊文灿麾下。张献忠遂派人向陈宏范求降,请求“杀贼自效”。陈宏范本对张献忠有好感,加之又是奇功一件,自然乐意替他向熊文灿疏通。

这位熊文灿总理,原是靠招抚海盗起家的。他招抚过谁呢?最著名的,是中国史上大名鼎鼎的民族英雄郑成功的爸爸,郑芝龙。

郑芝龙早年投身海盗,并曾偷渡日本。那时候中国人肯去日本,人家欢迎还来不及呢,谈不上违法——还娶妻生子,对,就是著名的民族英雄郑成功。后来,他接受了时任福建巡抚的熊文灿的招抚,成为大明朝的将军。后又因商业纠纷,和曾同为海盗的刘香火并得胜——当然,这些都成为了熊文灿的“政绩”。

虽然挂着大明朝海防游击的牌子,但郑芝龙先生实实在在是位集海盗、走私大鳄、台湾的保护人、国际贸易商兼东北亚海上治安维护者于一体的多面角色,号称“闽海王”。为了获得官方的默许,他将源源不断的保护费收入提成送到熊文灿先生的府库中,所以熊先生相当有钱,并进而认为“招抚”是一种非常互利的剿匪措施。

当然,这些钱熊先生自己是用不完的,所以就在朝中广结善缘,顺带推销自己的“剿匪”心得。连崇祯皇帝也从太监那里听说了他的好名声,杨嗣昌一推荐他当总理,皇帝就同意了。

张献忠既然要“求抚”,当然是要按郑芝龙的先例办的。不过即便这样,也不太容易消去皇帝的愤怒——毕竟张献忠挖过崇祯的祖坟啊!

不过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首先,凤阳皇陵被掘时,地方官怕担更大的责任,只含含混混告诉皇帝说仅是皇陵附属建筑物被烧,而没有报告陵墓被掘。

其次,张献忠手下,恰好有位老兄姓薛,更凑巧的,当朝内阁首辅薛国观也姓薛。无巧不成书的是,两个人是老乡,而且张献忠手下这位薛将军,还是薛首辅的子侄辈。所以,只要肯花钱,是能够买动薛首辅为张献忠说话的。

张献忠确实花了不少银子,估计怨气不会小。以至于三百多年后,还借姚雪垠先生之手笔骂道:“妈妈的,把老子几年的积蓄快挤光了!”

不过“招抚”终究还是谈成了,张献忠顺手占据了谷城附近的地盘,号称要从良。

但也不是所有的明朝官员都相信张献忠是真心投降。

巡按御史林铭球、襄阳分巡道王瑞旃和左良玉三个人商量,准备趁受降之机把张献忠抓起来,熊文灿怕这帮家伙坏了他的声名,没有同意。更关键的是,他怕激变其他已受招抚的农民军。

熊文灿只肯给张献忠两万人的粮饷,可张献忠非说自己有十万“壮士”,请十万人的饷——也难怪左良玉要不乐意:俺是立了战功的正规军,还没发这么多粮饷呢!他张献忠,一个打了败仗的“流贼”,他凭什么?

于是张献忠借口部队吃不饱,拒绝协助明军去讨伐其他“流贼”。但他在谷城还算规矩,娶了个生员的妹妹做老婆,部队也不扰民,看起来像是安安分分过日子。

可是还是有人不放心。

湖广巡抚余应桂致书熊文灿,说张献忠必反,应该及早除掉——可不巧得很,这封信给张献忠截住了。于是张献忠向朝廷大哭大闹,说自己是真心投降,可现在受到了不公正待遇,心灵受到了创伤。

碰巧这位余应桂先生,先前还弹劾过现在的大红人杨嗣昌的老爸,前三边总督杨鹤。所以杨嗣昌肯定落井下石。于是余先生被罢职充军,从此再没人敢轻易说张献忠的不是。

张献忠的胆子越发大起来,甚至有谷城居民报称,见到他和著名流贼李自成,鬼鬼祟祟地在一起喝酒,似乎还商量一些不法勾当。

据说还送了些军用物资给李自成。

不管怎么说,反正到了崇祯十二年的五月,恢复了元气的张献忠又重新造反了。他杀掉了谷城知县阮之钏,还把大恩人陈宏范派来负责监视他的两个将官裹挟走了。

更缺德的是,他居然在墙壁上写了一本账目。谁收过他的钱,哪年哪月哪日,收了多少,一条不落。据说只有和左良玉密谋要暗算他的王瑞旃,没有收过他一文钱。

张献忠这辈子,数这件事儿做得最有气魄。

第八章 七杀碑的故事——张献忠屠蜀 三、在湖广四川游走的岁月

得知张献忠复叛后,罗汝才、李自成等各股纷纷重出江湖,一时湖广一带风声鹤唳。

他们在罗猴山、香油坪两地击败明军,取得了大胜。但随即又被缓过气来的左良玉打败,李自成辗转进入河南,在那里开辟了新天地;而罗汝才则和张献忠短暂合股,在湖广一带打游击,两人因为意见不合分手,罗汝才北上依附李自成,而张献忠继续留在原地活动。

杨嗣昌见事态恶化,感到自己责任重大,自请出京督师“剿贼”。他任命左良玉为“平贼将军”,全权指挥前线明军。

杨嗣昌亲临一线督师,也取到了一些效果。崇祯十三年二月上旬,左良玉与张献忠在今四川万源附近的玛瑙山展开了一次大规模会战,张献忠大败,连老婆小妾都丢给左良玉了,高参潘独鳌也被俘虏。

杨大人将这帮高级俘虏都关押在襄阳城里。

但左良玉这时候闹情绪了。本来,杨嗣昌以左良玉不大听从命令,想以贺人龙接替他当“平贼将军”,给贺将军的招呼也打过了,可左良玉突然打了个玛瑙山战役,还获得大胜——这就让杨嗣昌为难了。

于是给贺人龙的承诺延期,时间待定。贺人龙绰号叫作“贺疯子”,自然行事有些极端,竟索性跑去把这事儿告诉了左良玉。

左良玉正在生闷气呢,张献忠的说客来了:有我张献忠在,朝廷才会器重你左将军,你今天消灭我,明天你自己就该倒霉了。左良玉想想也对,“心动,纵之去”。从此,杨嗣昌更招呼不动左良玉。

张献忠等愈发猖獗,居然敢做歪诗讽刺杨阁部:“前有邵巡抚,常来团转舞;后有廖参军,不战随我行;好个杨阁部,离我三天路。”

《蜀碧》上说得更有意思,“嗣昌在重庆,下令赦汝才罪,降者授官,有擒斩献忠者赏万金,爵通侯。次日,堂皇厨湢,遍题有‘斩阁部头来者赏银三钱’。”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最便宜的脑袋开价——连倭寇的脑袋都值三十两银子呢!

杨阁部对此非常生气。

咱们回过头来说说玛瑙山之战的那帮高级俘虏。

襄阳知府王承曾年富力强,对工作很有责任心,但年轻人太不注意影响,每天晚上都跑到狱中找张献忠的老婆敖氏,小妾高氏单独谈话,据说是审问“贼中情形”——这两个女人显然知道张献忠许多不为常人所知的秘密。这一点,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吗?

通过直接摸索第一手资料,王知府掌握了不少“贼中情形”。

但瓜田李下,难免有所嫌疑,《明史》记载说他“与献忠二妻笑语”——看这意思恐怕不是想说知府大人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对犯人具有亲和力。所以《明季北略》干脆说他“渔色”。

同样做了俘虏的高参潘独鳌先生,则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交际能力。他作为谋逆重犯,在狱中居然可以不戴镣铐,随便走动,可以和一干俘虏人犯大摆酒席,大吃大喝,还可以和外面的人随便通信联络。据说只是请朋友送些银子来打点——看起来似乎也不违法。

连远在千里之外的杨嗣昌也看不惯了,发公文提醒王承曾加强戒备,王大人一笑置之:他张献忠难道能飞过来?

崇祯十四年的二月四日夜,有二十八名骑兵自称是杨嗣昌派来的差官,手里拿的军符也合得上,守城的官兵就放他们进城了。这二十八个人进城后,四处活动,到了半夜时分,突然城中各处失火,喊杀声四起。

住在牢里的潘独鳌和几百个俘虏也拿着家伙冲到街上,攻击要害部门。喜欢夜审女犯的知府王承曾大人到底年轻,身手敏捷,率众夺门逃走,据说逃回了老家河南夏邑。

朝廷此后曾命逮治他,但天下大乱,再没能找到这个人。他捅了马蜂窝,而自己还能全身而退,这在如此乱世是很难能可贵的本事。

天明时分,张献忠率军赶到襄阳城,顺利拿下城池,俘虏了襄王朱翊铭。张献忠坐在襄王宫里,还请襄王喝酒,客客气气地说了一通祝酒词:“我欲断嗣昌头,嗣昌在远。今借王头,裨嗣昌以陷藩服法。王努力饮此酒。”我想要杨嗣昌的脑袋,但他隔得远,不好拿。只好借用一下您的脑袋,让崇祯用“陷藩”的罪名杀他了。

努不努力,襄王这时候也喝不下什么酒了——还有找人借脑袋的?他随即被杀,尸体也被大火烧掉。

襄阳是杨嗣昌的后勤补给基地,左良玉军的辎重——确切地说是这么多年来从张献忠手里缴获的财物——也存放在襄阳城里,这回张献忠连本带利地收了回去。

这时距李自成攻克洛阳,杀死福王,相距不到半个月。杨嗣昌本已积劳成疾,听说这些消息后,更觉不堪,于三月初在沙市自杀。

而同样负有责任的左良玉,则因为兵多势大,朝廷怕激变,只是象征性地给予了处罚,从此,方镇大将拥兵自重成为通行的惯例。

张献忠虽然攻下襄阳,但由于玛瑙山的战败,实力依然很弱,在八月中,他又在信阳被明军击败,自己大腿中箭,还遭到丁启睿与左良玉的猛追,最后被迫带着几十个骑兵逃去依附李自成。

史料记载说,他们这次聚会又闹了别扭,李自成甚至想杀掉张献忠。幸亏一向以“贼不杀贼”为口头禅的罗汝才从中劝阻,双方才化解了矛盾。

李自成资助了张献忠五百骑兵,让他重回湖广,牵制明军。此后李自成又两次攻打开封,明朝尽全力解开封之围,张献忠身上的压力骤减,他积极收聚被打散的旧部,又迅速发展起来。

崇祯十六年春,张献忠轻易攻陷汉阳、武昌。

楚王朱华奎被俘,张献忠审视楚王府中钱财堆积如山,积银有百余万两,也不禁长叹道:“有财如此而不设守,朱胡子真庸儿也!”把他装在笼子里,沉入长江中。

史书记载,献军一开始,伪称宗室不杀,于是楚府宗室纷纷拿着自己的身份证明去自首,连老百姓也有去冒认的,但这些人随即都被喀嚓掉了。

他尽录武昌城中十五至二十的男子为兵,拟将其他人全部屠杀。但武昌是个大都市,人口众多,委实杀不胜杀,有些士兵杀人累得连自己的手腕都脱臼了。不得已,张献忠遂令打开汉阳门,将其余市民全部撵出城门,用铁骑将他们驱赶入江中。

这是一幕人间惨剧:正值繁春花似锦,而苍茫大江之上,自鹦鹉洲到道士洑,到处漂浮着腐烂的人肉,一个月过去了,还有浮脂厚寸余,以至于江边的人许久不敢捕食鱼鳖。武昌城仅留下余民数百人,或断手脚,或缺眼鼻,无一全形者。

这还仅仅是开始。

此时,九江的左良玉听说张献忠在武昌——他怕李自成,但不怕张献忠,遂奉诏进军西上,寻其决战。张献忠避战南下,陷岳州、长沙、衡州。渡洞庭湖时,遇大风,他大怒,命将巨舟千艘,载妇女而焚之,火光照夜如白昼。

被分封在湖南的明朝宗室吉王、惠王、桂王逃到广西——因为逃得太仓皇,连桂王朱常瀛的次子永明王朱由,都被张献忠的部队俘虏了,亏得张献忠的永州经历吴继嗣,曾当过明朝的官,对旧主情深,拼死回护,才得以逃脱一死,于四个月后辗转回到他爸爸身边。

这位永明王殿下,在他父兄相继去世后,承袭为桂王,日后被遗民拥戴,建立了南明最后一个政权,年号“永历”——他就是明朝最后一个皇帝永历帝,和张献忠的余部还有许多生死交道要打。

目前,李定国等人还预见不到,自己的后半生竟将站在这位王爷的旗下,为一个民族的存亡而战。

张献忠还攻破杨嗣昌的老家常德,挖掘了杨家祖坟,斩尸见血——挖人祖坟似乎也成了当时的流行时尚。算起来,这个时尚还是张献忠开的先河。

崇祯八年,张献忠发掘明朝凤阳皇陵;

崇祯十五年,明米脂县令边大绶发掘李自成祖坟;

崇祯十六年,李自成发掘明承天祖陵;

同年,张献忠又挖了杨嗣昌的祖坟……

此时,雄踞襄阳的李自成正在和谋士们探讨下一步该怎么走,湖南的张献忠也在合计着这个。有人提出可以东取吴、越,张献忠一想到要和对头左良玉死磕,就连忙摇头。

最终张献忠决定,西进夺取四川作为根据地。

第八章 七杀碑的故事——张献忠屠蜀 四、进军四川

崇祯十七年二月间,张献忠攻陷夔门,打开了入川的门户。明参将曾英守巫山和市隘,被张献忠击败,退到涪州。

张献忠军因长江涨水,停滞了三个月。五月,张献忠继续向重庆进军。至丰都,女将秦良玉守土自保,不敢出战;至忠州,副将赵荣贵战败;六月初七至涪州,曾英又被击败。自涪州以上,献军再未遭到有力的抵抗。

这一年,发生了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甲申之变”。三月间,李自成率大顺军攻入北京城,崇祯皇帝在煤山自尽。在那几个月里,大明政权的中枢神经陷入了瘫痪。

一些路途遥远的地方,比如说四川,在那一两个月里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小官员都坐在那里发呆。四月十七日,四川武举朱彝之自北京城逃回成都,带来了北京城陷落,崇祯皇帝下落不明的噩耗,但四川该怎么办,谁也不知道。

大家乱哄哄地闹腾到二十四日,才众议请蜀王监国,但遭到巡按刘之渤的坚决反对,未能成功。此时四川的最高实权人物,是新被任命为四川巡抚的原川北道龙文光,但等这位龙先生走到顺庆时,张献忠都快到重庆城下了。前任四川巡抚陈士奇,此时还在重庆,急向龙文光求援。

龙文光先生气节是有的,但似乎不太干练,有点书生常见的呆气。重庆城已经火烧眉毛了,他老人家还不紧不慢地要求各路援军先到顺庆城集合,待他检阅点核后再出兵。

六月十八日,张献忠袭据重庆城外围要隘佛图关,此时重庆城中兵力还很强,还有些援军直接就跑来了,诸将都要求背城一战。陈士奇不准,认为这些将领要求在城外决战,是想逃跑,把他们悉数撵进城里呆着,摆出一副老实挨打决不还手的姿态。

张献忠用爆破法攻城,把城外的墓地都发掘了,让士兵顶着棺材板在城脚挖地道通到城墙下,装上大量火药,点燃引线……然后“轰”的一声巨响,城墙就不见了。这是当时最高效的攻城方式,直到两百多年后太平天国起义,基本步骤还是一样的。

二十三日,重庆城陷。大小官员们纷纷换上老百姓的衣服,企图蒙混过关,张献忠悬重赏购百姓指认,官儿们没一个漏网。

张献忠坐在操场上,和大小俘虏们见面,还顺带谈谈他们在工作中出现的失误和后果。

先把重庆知府王行俭请出来,让他老人家带几个献军的师爷去府库交接钱粮。

然后,张献忠请出前任四川巡抚陈士奇,开门见山第一句话:“朝廷都是你们这帮人败坏的!”这句话倒是放到哪个俘虏头上都适用。“巫山十三隘如有守兵,我迟进数日,你们也好做个准备。搞到如今这个地步,不剐你天理不容!”撤十三隘守军倒确实是陈士奇的命令,不过大明朝连北京城都能丢掉,多这几个小关隘又顶什么用呢?何况你张献忠还因为涨水在万县呆了差不多三个月嘛……

于是陈士奇和交完钱回来的王行俭一块被凌迟处死。

巴县知县王锡六实在受不了张献忠的强词夺理,跳出来说:“我辈应死,毋枉杀百姓!”拜托您老别穷开心了,杀我们就好,放老百姓一马吧……

官员杀完之后,张献忠又和瑞王谈话。瑞王是从汉中逃过来的,重庆城破时,王妃刘氏已经投井自尽,现在就剩他孤家寡人了。

张献忠还蛮客气的,走下座来和王爷聊天:“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军队比李自成强得多吗?”瑞王晕晕地看着他,您这话说得可有点不要脸,谁都知道明末最强的流贼是李自成嘛——不过这话没敢出口。“你既然知道怕李自成,从汉中逃出来,就更应该知道怕我,早点逃离重庆嘛!”瑞王点点头,这是实话,一点不假,寡人确实是逃慢了。“你既然不及时逃走,我也只好杀了,也是你命中注定啊!”把瑞王也拉出去凌迟,不过待遇高一点,先杀死再剐,还附赠了一口棺材。

俘虏兵人数太多,就不一一谈话了,每个人把右手交出来,就可以走人。有些俘虏兵想耍滑头,伸出左手,结果两只手一块被砍掉。

地上堆满了残断的肢体,污血在夏日的暴雨中四处流溢。

各地听说了重庆的惨剧后,一些胆小的地方官吏都望风而降,但仍难免遭受杀戮。七月四日,张献忠率主力进犯成都,把船只全部焚毁,从泸州兵分三路进军。

龙文光从顺庆驰援成都,他一离开,顺庆守军就向张献忠投降了。四面八方的明军都向成都涌来,张献忠也派了不少人混进去,成都城里一片混乱,龙文光自己,也分辨不清谁是谁。

八月七日,张献忠进攻成都,比攻重庆更起劲。龙文光勉强守了三天。混入城中的内应瞅空把钟鼓楼的火药库炸掉了,军心大乱,张献忠趁机猛攻,当日即攻陷了成都。

龙文光战死,蜀王朱至澍也表现出明朝宗室中难得的勇敢,和他的妃嫔们一块投井自杀。蜀王世子和巡按刘之渤等人被俘。

张献忠先封蜀王世子为太平公,回头想想不对味,又把人杀了。

刘之渤表现得很有气节,张献忠再三劝谕他不果;请他当巡抚,他仍然拒绝,只是替老百姓请命而已,终于被杀。

被俘虏的明军将士也被驱到中园等处屠杀殆尽。总兵刘镇藩手下参将杨展,也被押解到江边待杀。他身上穿着一件不错的甲胄,于是便对负责杀他的大兵说,你这样杀了我,把这件宝甲也弄脏了,太不划算。不如你先解开绳子,待我把甲脱下再杀。那兵想想也对,反正你逃不掉的,就把绳子解开了。杨展佯装脱甲,奋力跃入江中,方才得游泳逃走。

十一日,张献忠又想杀人,把成都居民驱赶到中园,正准备大屠杀,亏得他的谋士汪兆龄劝说,以为“成都是本根基业,不宜纵杀”,这才罢手。

八月十五日,张献忠在成都自称秦王,国号大西,改元大顺,就把蜀王府当成了他的宫殿,任命汪兆龄为东阁大学士,严锡命为文华殿大学士,孙可望为平南监军,刘文秀为平南先锋,李定国为前军都督,艾能奇为平南将军,分兵四出攻城略地,全川骚动。

九月,张献忠率军北上击败了李自成派去争夺川北的原明军降将马科,夺占了川北。

川西的一些少数民族部落奉明正统,向投降张献忠的地方官员进攻,随即被张献忠派去的艾能奇等人击败。但这一带的其他明军受此影响,纷纷继起,推举从成都逃出的参将曹勋为领袖,与张献忠抗衡。南明弘光朝廷也赶来凑热闹,派故相王应熊前来经略川湖云贵四省军务,全权负责对抗张献忠。

从此川西南双方对峙,互有攻守胜负。

第八章 七杀碑的故事——张献忠屠蜀 五、真真假假“七杀碑”

张献忠占据成都后,遣使臣四出招地方官员和乡绅前往成都朝见他,并下令:百姓有敢于藏匿官员者,凌迟;乡绅有敢于不去朝见者,凌迟。

除了乡绅本人以外,其家属也一同被拘押前往成都,但这些人一到成都,即全家被杀害。

除此之外,张献忠还命令各地学官率领当地生员前往成都参加考试——学官的老婆也要率领生员们的老婆一块前往成都,据说是要参加点验。但这帮人也免不了悲惨的下场:男子一到便被杀害;妇女全数发往娼院,倍受侮辱之后,也被杀死。

据说,张献忠曾取出一面纵横各一丈的大黄旗,让生员们书写一个满幅的“帅”字,不但要有气势,还得一笔书就——谁能写得出,就可以不杀。

夹江生员王志道缚草为笔,以大缸贮墨,浸濡三日,提出直书,不爽毫厘。张献忠先生端详了半天,也觉得这字儿写得不错,实在没什么茬好找,只好改口说:“尔有才如此,他日图我者必尔也。”下令把这位王志道拉出去砍掉,祭他刚写好的大旗。

反正,是有理由要杀,没有理由创造理由也要杀。

这则故事,出自鲁迅先生推荐的青年必读书籍之一的《蜀碧》,这位王志道先生,正是《蜀碧》作者彭遵泗的外曾祖父,当年死的时候才二十七岁,其家人口耳相传的故事,还是值得相信的。

张献忠把官兵称为“毛贼”,有被俘虏的,就被捆起来投入沸水锅中,或者凌迟处死;官员则都被指斥为“贪官”,统统剥皮。如果负责行刑的刽子手手艺不够高,粘皮带肉的话,就换人把刽子手的皮也剥下来。

还有乡绅被石碾碾压成肉酱的。

张献忠的文华殿大学士严锡命,向他老人家上了个折子,说他老人家此前子嗣未广,主要是因为工作对象有问题:“皆由兵间所掠女子,不足以配圣德”,建议他重新娶个德才容貌兼备的老婆。目前有个现成人选,崇祯朝最后一个宰相陈演的小女儿,才德色俱全,似乎够资格当大西朝的皇后。

张献忠先生琢磨着这门婚事也不算太吃亏,就同意了。

过得几天,宫中忽然传出消息,说陈娘娘想要“斋僧”,通俗地说,就是想请和尚们吃顿斋饭,有时干脆发钱,算是行善积德兼炫耀排场的一种方法——这在当时的大户人家也是常有的事儿。

据说是大和尚赏银十两,小和尚六两。成都的和尚们乐得不得了——也不动脑子想想,张献忠的饭是好吃的么?

据说有些人趁机剃掉头发混入和尚队伍,还有行贿的——有小儿恳求和尚:“我愿剃度为沙弥,得六金,当以半谢!”到这一天,几万真假老少和尚入寺领钱,大兵们关闭寺门,每十个和尚用绳子穿一串,全被杀掉了。

蜀王府的宗室疏属多在灌县,张献忠发兵包围灌县,无论宗室细民,尽皆屠戮。

投降的官员是不是日子好过点呢?也不见得。

有位江鼎镇先生在张献忠朝廷里当礼部尚书,考试总裁,相当得意。逢迎春,张献忠问他老人家应该走哪个门妥当,这位江先生满腹经纶,脱口而出:“走东门。”可张献忠先生既然把国号定为“大西”,自然希望一切都带个“西”字儿,听见这个“东”就老大不乐意了,问他出于何典。江先生乐了,考典故啊,这个俺在行,“出《大明会典》”!

这把张献忠先生气个半死——敢情您老还知道有《大明会典》啊?当即下令把这家伙拖出去痛打一百军棍,江先生有位门生何某,愿意替先生代挨五十棍。结果,第二天师生两家一起被满门抄斩。

兵部尚书龚完敬更糟糕,以细故惹火了张献忠,堂堂国防部长,居然被剥皮。具体操作流程据说是这样的:先从被剥者的后脖颈开刀,顺背脊往下到肛门割一道缝,然后把皮肤往两侧慢慢撕裂,背部和两臂之间撕离开肉的皮肤连在一起,左右张开,有点像蝙蝠翅膀。这样被剥的人要等到一天多才能断气。剥皮是个非常细致、需要相当技巧和耐心的工作——操作者本身风险相当大,剥不好要把自己也填进去——如果被剥皮的人在工作完成之前,不巧自己吓死了,负责剥皮的人也要被别人剥皮。

据说孙可望曾好奇地问被剥皮的人感觉如何,对方说是“死得快活,浑身清凉!”颇有点金圣叹临死大口喝酒大呼痛快的味道。不过,按这种死法,痛则痛矣,快则未必,绝对谈不上“痛快”。

龚完敬先生被剥完皮之后,他的皮囊还得装上草,穿上平日穿的衣冠去游街示众。张献忠先生的逻辑是:“文官怕没人做耶!”

有位大西朝的夹江知县,想拍马屁,给张献忠送荔枝。但这位老兄不知怎么头脑发热,把荔枝核去掉,用盐渍上,以为这样可以保存得长久一些。张献忠大怒,命近臣王珂去宰掉这个笨蛋。其左右求情,说这位县太爷是个没见过荔枝的乡下人,虽然糊涂,但罪不至死,张点头,嗯,你们说得也对。随即发一道诏书:“王珂你回来,饶了夹江那个龟知县吧!”这道诏书后来落到资阳某人手中,到乾隆年间还在,这里录的是诏书原文,语言相当平实近人。

他还假称进行科举考试,要求地方官把读书人都送到成都来,不愿意来的押也得押送来。来了之后在大慈寺里点名,高于四尺的统统拉出去杀掉,他们遗留下的笔砚堆积如山。据说只有两个士子实在年纪太小,还达不到绳子的高度,被留下来当书记。其中一个小孩子叫做欧阳直,嘉定人,后被张献忠裹挟到川北,在张献忠被清军击败后他侥幸逃脱,和彭遵泗的叔祖是亲家,因此这桩暴行才得以流传至今。

据说张献忠还开招武举人,把候选人都撵到操场里,再撵出千余匹劣马,让备选武举们自己去找一匹骑上。然后,旁观的献军士兵齐声鼓噪,金鼓齐鸣,群马受惊,狂跃奔腾,马上的人都被摔下来踏为肉泥。

张献忠这样开科取士,搞过好几回,倒也不是回回都搞这么要命的恶作剧。

至少有一回,他正儿八经点了个状元张大受,文武双全,状貌奇伟,手下纷纷拍马屁,说我大西皇帝得一天下奇才。张献忠颇为高兴,赏赐这位状元公刀马金币,赐宴时心血来潮,又批准把桌上的金银器皿全赏给他。第二天一早,状元入朝谢恩,张献忠再赏宅第一座,美女十人,家丁二十人。再明天一早,状元又入朝谢恩,张献忠皱皱眉头,道:“这驴养的,咱老子爱得他紧,但一见他,心上就爱得过不的。你们快些与我收拾了,不可教他再来见咱老子。”

结果这位状元先生,糊里糊涂地给宰掉了。

据说张献忠曾亲见天神对他说:“天以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他自己再加了两句:“鬼神明明,自思自量。”让所属州县刻石昭录,称之为“圣谕碑”,就碑文读来,确乎是劝诫的意味。但有些史料却又记载碑文为:“天以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杀、杀、杀、杀、杀、杀、杀。”将其称之为“七杀碑”。刻有这两种碑文的石碑,据说都有残留下来的,但究竟孰是孰非,却又成了历史的谜团。

“七杀碑”只是一个不知真假的传说,但当事人留下的亲身经历,却确确实实在向我们讲述历史的真相。

曾经闻名天下的蜀锦制造,也因明末这次大动乱而没落,只有孙可望留下了十三家织工,后来将他们带到了云南。所谓的云南“通海缎”,就是这些织工所传下的蜀锦遗孑。

第八章 七杀碑的故事——张献忠屠蜀 六、大西政权的败亡

张献忠攻入成都的时候,清军已经入关四个月,李自成的大顺军尚在苦守山西,南京史可法、马士英等人奉立小福王监国,天下正在混乱中。

但张献忠没能抓住这几个月的宝贵时间,他虽然也建立了政权,但并没能夯实自己的统治基础,反而因为率性妄为,残忍嗜杀失尽了民心,也摧毁了自己统治的经济基础。

明朝残余力量因为他不留余地的杀降杀俘政策而被迫拼死抵抗,并与南明福王政权取得联系,获得了正统地位;地方上稍有些力量的强者,也总是试图反抗他。

纵观张献忠在四川的所作所为,我们只能说,他虽然在谋士们的劝导下,也曾一时心血来潮想建立自己的根据地,并在这方面迈出了脚步,但骨子里,他仍然只是个“流贼”,信奉的还是罗汝才式的流寇理论:“吾等横行天下为快耳,何专土为!”只会破坏,而不会建设。

张献忠在那个纷繁动乱的时代里,不是一个具有帝王风范的领袖。他最喜欢采用的手段就是杀人,而只会杀人的皇帝,老百姓是不喜欢的。

两千年曾有一段智者的对白。

天下恶乎定?

定于一。

孰能一之?

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张献忠显然不是个“不嗜杀人者”。

他也是牛金星所说的“势虽强,不过为他人驱除耳”!

张献忠攻陷重庆之后,随即向成都进军,并未留多少兵力守城。防守长江的明将曾英,尾随其后,于一六四五年初占领了重庆,川东溃散的明军士兵和难民纷纷归附他,重庆一时成为川东抵抗张献忠的旗帜。

对此,大西政权当然不能忍受。二月间,张献忠派刘文秀率兵三万再次攻打重庆,进抵合川,据多功城为营。多功城是南宋威抵抗蒙元而建的堡垒要塞,今属重庆渝北区。

十八日,刘文秀在此兵分两路,陆路攻佛图关,水路自嘉陵江而下,夹攻重庆。曾英得知情报后,先将老弱难民送往涪州,只留下精锐部队,准备与刘文秀决死一战。他以于大海防守嘉陵水路,在沙坪龙门设防,张天相防守佛图关陆路,并再三叮嘱这两路不得出战,任务是把刘文秀牢牢钳制住。

随后,他亲率五百轻骑兵,绕道潜出多功城。刘文秀轻敌,疏于防备,多功城被一举攻破,断了后路。曾英随即取大西军旗帜,沿嘉陵江急行,与于大海合击刘文秀主力于沙坪龙门。

当时的古战场,即在今重庆沙坪坝与石门之间一段江面上,江中有石矶两座,分水路为三,在此下游,还有数里长的鹅卵石滩涂伸入江中,在二月枯水季,与嘉陵南岸之间仅间隔数十米。

余大海以竹笼装卵石,沉入江中为堰,并以竹索、铁链横截南北,隔断嘉陵水路,自率水陆军在石矶和两岸设防抵抗。刘文秀至此后,顿兵不下。曾英遂伪装大西军,自背后突袭,于大海也趁机以水陆两路夹攻,刘文秀大败而逃,舰船损失殆尽。

曾英随即又挥师击败陆路大西军于亭溪。这是张献忠军自入川以来,遭受到的最大失败。

自成都逃出的参将杨展,也收集旧部数千人,于三月初六,自永宁攻叙州,以守备马应试偏师夜渡雪滩头,次日晨与大西军战于南岸,生擒两千余人,大西军溺死无数,南明军取得了又一次胜利。

但杨展随即被张献忠派来的孙可望击败,退到鱼腹关自守。

张献忠的处境也逐渐开始不妙起来。李自成在清军多铎的进攻下,放弃西安南下进入湖广。四月间,李自成留在陕北的部队在李过、高一功率领下,放弃延安、榆林南下,自川东北南下湖广追赶李自成主力,这支部队一路攻陷川东北太平、东乡、达州、夔州、新宁等处,大西政权的东北方门户洞开。

此时张献忠更加暴躁,遣兵四出屠戮,称之为“草杀”,作放弃四川的准备。

保宁等大城市相继被屠城,成都市民也被有计划地分批屠杀,大西军以人手验功,在验功的地方,人手堆积如山。甚至有些大西军的将士,因为实在不忍心下手,干脆自己自缢身亡或逃走。张献忠的总兵温自让率百余骑兵逃跑,其全家被杀,温有个小儿子,粉白可爱,张献忠在孩子周身烙上万字符,称为“锦孩儿”。都督张君用、王明等数十人,都因为杀人少,遭剥皮而死,全家被屠。

被派出担任“草杀”任务的各路部队,都不敢把杀人数据报得太低,为了让张献忠高兴,大兴浮夸风。孙可望报杀男子五千五百八十余万,杀女子九千二百万;刘文秀报杀男子九千五百六十余万,女子八千八百万;李定国报杀男子九千九百余万,女八千八百万;艾能奇报杀男子七千六百余万,女子八千八百九十六万……累计数约六亿八千万人。

所以清人编撰的《明史·流寇志》说大西军,“将卒以杀人多少叙功次,共杀男女六万万有奇。”这个数据显然是浮夸的,但浮夸的根源,还不在于清人,而在于大西军上下因畏惧张献忠而编造的数据。后世所谓清人“诬蔑”张献忠之说,多把这个数据拿出来为例,认为当时四川不可能有如此众多的人口,并进而推论连“张献忠屠四川”都是清人的栽赃。

编《明史》的张廷玉是康熙、雍正、乾隆三朝老臣,毋庸置疑,在感情上当然会有所偏向,但他对于《明史》的编撰还是比较客观的,所言基本上都能做到有所依据,这些数据虽然不可信,但通过分析这些数据的来历,我们多少可以窥见当时的一些历史背景。

把周边破坏得差不多后,张献忠先生准备离开成都,嫌自己的兵们拖家带口太累赘,杀!嫌老弱病残人马太多,杀!连自己的家口也不放过,趁醉酒把自己的幼子扑杀,醒来又以姬妾人等不劝阻为由将这帮人也杀了……

八月中,他隳成都城,焚蜀王宫,还烧掉了残存的民房,凡石柱亭栏也在其中,过大难毁者,聚柴草焚烧。成都中园有梨花数千株,每年三月三到此游赏,已是成都风俗,但这些梨树也没能躲过这一劫,被当作柴火烧掉了。

史书评价道:“屠城、屠堡、屠山、屠野、屠全省,甚至千里无人,空如沙漠,自亘古以来,未尝有也!”

他毁灭成都后,带兵北上,攻陷顺庆,屠杀顺庆居民五六十万人,并宣示城中,称四川人为“蜀獠”,说朕待蜀獠最好,而蜀獠每每要反,负朕之极,故尽屠之。

张献忠将刘进忠屯于保宁,所部多是川兵,听说张献忠尽屠川兵,都很惶恐,刘进忠就带着部队叛变,走投无路之下,听说清军已到汉中,便投降了清军。

五月中,李自成在九宫山被杀,余部陷入混乱,清廷遂以肃亲王豪格替代阿济格,统帅追击李自成的这支部队,转进汉中,准备入川消灭张献忠。刘进忠投降后,豪格便以他为向导,南下进川。

十二月十一日,清军探知张献忠屯兵于西充凤凰山,潜兵偷袭。这天清晨大雾,清将鳌拜率所部登山,张献忠部下发现敌情,向他汇报,他轻蔑地说:“摇黄贼耳!”将报信的人斩首,不相信清军来得这么快。

直到清兵已到营门,他才穿着飞龙蟒半臂,也不披甲,腰边随便插着三支箭,嘴里还咀嚼着早饭,带几个人出帐查看敌情。当时清军前锋与他只隔一条溪流,他着装太明显,立刻被担任清军向导的刘进忠发现,刘随即指示鳌拜手下蒙古章京雅布兰:这就是张献忠!

雅布兰抽箭射之,张献忠咽喉中箭落马而死。清军大呼“献贼死矣”,大西军群龙无首,大乱,孙可望等人用锦被包裹张献忠的尸体,草草将他埋葬,然后率残部突围向东逃走。

清军清理战场,发现了张献忠的尸体,将他挖出斩首,后悬挂于成都北门示众。

一代枭雄,就这样草草落幕了。他只比李自成多活了半年,这一年,是农历乙酉年,西历一六四五年。

第八章 七杀碑的故事——张献忠屠蜀 七、最后的大西军

清军击杀张献忠后,慕名进入已不成其为一个城市的废墟成都,可这个曾经的锦绣都市,在战略上,经济上都失去了价值——如今连来自异域的落后民族也觉得没有兴趣占有她了,清军随即退出成都城,向东追击张献忠残部。

张献忠的四个养子,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率部沿江东走,后折入贵州,在清军强大的压力下,也觉惶惶。

李定国、艾能奇都提议和南明政权合作,而南明唐王也表示出合作的姿态,称:“献忠所害者,兄弟也,非君父也,若降,免罪立功。”

一天艾能奇问汪兆龄:“现在老万岁死了,我们该怎么办?”汪兆龄不解他的意思,回答道:“将军们照旧行事不好么?”艾能奇大怒道:“老万岁在成都,你当宰相,不能辅佐他治国,一味劝他杀人,以致人心危惧,不肯归从,天下都把我们叫做‘贼’!今天已到如此地步,你还要劝我们做‘贼’!”即拔刀杀掉了汪兆龄,这一段对话,也客观反映了张献忠在四川的所作所为。

随后,四个养子分掉了张献忠的军队,进入贵州,在名义上投降了南明政权。

从此,这些内战英雄又走上了民族的战场。

这是一个大浪淘沙的时代。

张献忠的四个养子中,孙可望投降了清朝,并引导清军攻击自己曾经的义兄弟们;艾能奇、刘文秀先后病死,没有太大的作为;只有李定国,在南明永历帝的旗号下,和清军进行了艰苦卓绝的奋战,也一度取得了击杀清军敬亲王尼堪、定南王孔有德这样的辉煌胜利。

但时代的大幕既已落下,仅仅靠一两个英雄的奋战,又能改变什么呢?

一六六一年,历时十五年之久的南明永历政权覆没。

次年,也就是康熙元年的六月十一日,李定国闻知永历被吴三桂杀死于昆明,他本已重病,仍仰天大哭,吐血数升,二十七日,那个时代的最后一颗名将之星,陨落在南蛮异域,他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任死荒郊、勿降也!”

这一年,李定国才四十二岁。

第九章 天朝上国之末路——乱世的太平与中兴 序言

公元一八零四年,清嘉庆九年,也就是震动川、陕、甘、楚、豫的白莲教王聪儿起义被彻底平息那一年,一个叫做阿发的十五岁小男孩从粤东家乡来到省城广州打工。他先是当学徒,干过制笔匠,还学过画工和木板印刷。

一八一五年,这年拿破仑皇帝在滑铁卢吃了败仗,大英帝国气焰正嚣张,在那半个地球上称王称霸。而在这半个地球上,阿发则审时度势地受雇于英国鬼子米怜,拎着铺盖卷去了爪哇。在当时人眼里,那可是个红毛碧瞳的鬼子世界。此时的清王朝虽已不甚中用,但毕竟老底雄厚,国民生产总值还略超出整个欧洲之总和——所以去那种番邦蛮夷之地,绝不会有人投以羡慕的眼光。

等他再次回到家乡的时候,已经是嘉庆二十四年了。虽然白莲教发动的叛乱已被平息了十五年,但各种传统宗教迷信相当盛行,给这个正走在向衰败的王朝不断地添麻烦。

嘉庆十八年,在北方广为传播的天理教,居然在几个太监的内应下,骤然聚众攻入紫禁城,与宫廷护卫激战于隆中门、中正殿、养心殿。这让嘉庆皇帝很是吃惊,大呼“从来未有事,竟出大清朝”。当时宫中乱得一塌糊涂,不但庄亲王四出买烧饼充军粮,连皇二子旻宁也在养心殿南参加了战斗,据说还亲自用火枪击毙天理教徒两人。这是整个事件中唯一让嘉庆感到欣慰的地方,皇帝因此通令嘉奖他儿子“忠孝兼备”,还把老二用的那支枪封号“威烈”。不过据这位二爷,也就是未来的道光皇帝自己说,当时主要是事出仓促,他身边又没有足够的警卫人员,所以只好亲自扛枪上阵,事后想想也是很后怕的。

因为社会上邪教盛行,所以当阿发回到家乡,刻版大印小册子,还四处送人时,警惕性很高的大清朝地方官员就盯上了这个蛊惑人心的家伙。探事番子报来,这厮在番邦蛮夷之地加入了个什么组织,据说叫做“受洗入教”,虽然官儿们目前看不出会有什么问题,但想来也断不会是什么良善之辈,先抓起来再说!

于是,阿发被官府逮捕,毁版烧书,笞三十。这场官司让洋人愈发看到了阿发对西洋宗教的虔诚,把他保了出来,送往国外深造。四年后,阿发被聘为伦敦传道会助手,再过了四年,又被授教士职。

阿发五十岁时,已经是道光十九年了,他在第一次鸦片战争的前夜又回到了广东。他刻印的《劝世良言》等书,在广州颇为流行——那是垄断中外贸易的十三行大本营,吃洋饭的人比较多,自然也容易找到读者。一八五五年,在第二次鸦片战争的前夜,六十六岁的阿发在广州死去。他到死都不知道,他那被当时的国人质疑不已的一生,竟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这个古国前行的轨迹。

他家的窗户外就响彻着震撼历史的风雨声,可是他已经老病得听不清了。毕竟,一代人只能做成一代人的事,谁也不知道潘多拉的盒子里究竟装着什么样的妖怪——于是这个打开盒子的人,只得闭上眼睛,死掉了。

第九章 天朝上国之末路——乱世的太平与中兴 一、旧思维的新外壳

这个阿发,有个广东人常见的姓氏“梁”,所以历史上把他称作“梁发”或“梁阿发”。他小时候读过四年私塾,虽然受教育的年头连今天的小学还没毕业,但在当时多少都算个小知识分子了。因为读过些“四书”,所以他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知道如何把外来的宗教教义推销给中国人。他用了十一年时间劝说了十余人入教,而英国人马礼逊发展的教徒只有数人而已,自然望之汗颜。

梁阿发的小册子在广东流传开来,但绝大多数人读后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只有少数法力深厚的施主看出这是佛教旁支的歪门邪道而痛加挞伐,也有些博学鸿儒把它当成是传说中的明教但弄不明白为什么它事魔而不吃菜……

那是个新旧思维与中西文化激烈冲突与融合的年代,数千年未有之变局,一夜之间突兀地出现在人们面前。虽然历史已经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按传统的史学分期,是由古代史进入到了近代史),但旧时代的影子还依旧笼罩在帝国上空。指导这个王朝运作的,仍然是两千多年前就已存在的国家理论。政府以科举功名为手段,以黄金屋、颜如玉为悬饵,诱导天下英雄循规蹈矩,进则以此为安天下之道,退则独善其身,以此与天下安。

无数人在昏黄的烛光下皓首穷经,有的取得功名并实现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还有的则屡试不第,愤而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这两种人中的佼佼者,都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了自己的身影。

然而他们并不完全明白,他们已经走到了大变革的前夜,他们终生所学习和遵从的这套理论,即将被弃若敝履。

落第秀才们,大多对黄巢这个屡试不中的前辈抱有几分崇敬。二十来岁的花县人洪火秀,自然未能免俗,他也羡慕黄巢“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气派,偷偷写过“手握乾坤杀伐权,斩邪留正解民悬”、“龙潜海角恐惊天,暂且偷闲跃在渊”之类的诗句——尤其是他参加广州府试一再落败之后,更感同病相怜。据说他在考场门外,曾得一位长发穿道袍的老者捧书见赠,说什么“功名二字,尔应大受,切勿忧,切勿病”,老者言罢飘然而逝。这个故事是非常传统的神仙传套路,更糟糕的是——我们今天清楚地知道,这个送书的断不是什么神仙,不过是洪火秀的广东老乡梁阿发而已。至于那本书么,也不是什么天书,乃是篇幅十万字的基督教免费宣传材料《劝世良言》……

这位洪火秀先生,又名仁坤,日后为了避洋神仙“爷火华”的讳(这是典型的中国特色),乃改名为洪秀全。他的老家花县,就是现在的广州花都。不管他日后有怎样翻天覆地的手段,在第一次鸦片战争前后的那些日子里,他只不过是个一面教授蒙徒,一面刻苦攻书,颇有些狂妄而又屡试不中的落魄童生而已。不过据孟心史先生考证,认为他和冯云山还曾入过“三点会”,师从于朱九涛——但孟心史先生还说这个“三点会”就是“上帝会”。这一说似乎不妥,倒是“三点会”为“洪门”分支的说法能让人信服些。孟心史称“九涛死,以秀全为教首”,似乎洪秀全还一度担任过“三点会”的小头目。

传说他于一八三七年落第之后,既忧且病,卧病四十余天,恍惚中出现幻听幻象,仿佛上了天堂,所以醒来后俱讲天话。他说有位金须黑袍高大老者向他耳提面命,还送了一剑一印——为此他特地订做了一柄长三尺,重九斤的“斩妖剑”。但这柄太平天国的“镇国之宝”,在洪天王手里从来没有杀过生,却在一八四七年夏天去紫荆山的路上,于梅子汛被几个强人剪径劫走——一并被抢的,还有洪天王借来的路费,刻有“全”字印记的剑鞘等物。这帮天杀的强盗,总算良心未泯,还给洪天王留下一套破衣服,使得他不至于光着屁股去报案。肇庆知府托辞梅子汛不在他辖区内,所以此事爱莫能助,但鉴于大家同是斯文一脉(洪天王多少有个童生的学历),送了他价值半两银子的铜钱一串——按当时的市场价,应该有一千二三百文。

不过即便和洋神仙套上了关系,但洪秀全还是又勉强参加了几次次府试,结果一如既往,仍不及格。从此,他绝意科举仕途,在《劝世良言》的启发下,与一同落榜的冯云山开始创建拜上帝会,但初期信者寥寥,只有冯云山和他的族弟洪仁等几个人,当时条件比较艰苦,连洪秀全本人的洗礼都是自己“以水灌顶”。

那时候拜上帝会的教义还很简单,只是劝人拜上帝,不要信仰别的宗教,死后可登天堂,并规定禁止奸淫、忏逆、偷窃、赌博、游荡为恶等戒条。为了表示对新宗教的虔诚,他们几个人还砸了村里的供奉的中国圣人大成至圣先师孔老二的灵牌——这一行为直接导致了村人的愤怒,因此洪秀全和冯云山不得不背井离乡,外出传教,游历了粤桂边界。这年秋天,估计到家乡风头已过,洪秀全回到花县,继续他的理论研究工作,而冯云山则来到广西桂平紫荆山中,开始脚踏实地地发展群众。

两年后,洪秀全在家里写出了《原道醒世训》、《原道觉世训》等作品,把传统观念中的种种神仙菩萨,一概指为“阎罗妖”,更大逆不道的是,他居然把当朝皇帝也算在妖怪里了……此外,他还忙里偷闲,和来自美国田纳西的教士罗孝全联系看是不是能给他做一次正式的洗礼。洪天王成功地通过了面试,政审也合格,但在他成为正式教徒之前,出了点差错。在罗孝全手下工作的一些中国信徒,怕洪秀全入教后会抢走他们的饭碗,便怂恿洪天王去向罗孝全要求将来的经济保证——而罗孝全最厌恶的就是这些以受洗为名,找工作或骗津贴为实的家伙。于是洗礼就被搁置下去,直到洪天王坐上天京城的金銮殿,他也仍然是个私淑弟子。

而此时,冯云山在桂平紫荆山的传道却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绩。他在那里做短工,当私塾教师,广交朋友,两三年里发展了三千多淳朴农民和开矿工人加入拜上帝会。一八四七年,洪秀全来到紫荆山与冯云山会合,同时又模仿着基督教的“十诫”,制定了十款“天条”,严禁奸淫、嗜杀、贪财、赌博、吸烟、饮酒等,要求严格的道德生活和组织纪律。

洪秀全的妹婿萧朝贵家居桂平,与种山烧炭的杨秀清是邻居,所以洪秀全和杨秀清是有些渊源的。再加上当地人韦昌辉,贵县人石达开,这就组成了拜上帝会最初的核心集团。

洪秀全的宗教理论源自梁阿发的《劝世良言》,但却照着中国人的思维进行了大改动。他将《劝世良言》中那些不为中国人所熟悉的故事附会于自己的病中幻影之后,并宣称天父上帝是古今中外独一真神,天下之人都是上帝赤子,都是兄弟姐妹。上帝耶和华(爷火华)派自己的长子耶稣(爷苏)下凡救世,替人赎罪;派次子、耶稣胞弟洪秀全佩金玉玺宝刀,下凡斩邪留正,建地上天国、为太平天子;派其儿子及女婿杨秀清、萧朝贵、冯云山、韦昌辉、石达开下凡辅佐洪秀全,一起统率天下凡间兄弟姐妹,跳出邪魔之鬼门,循行上帝之真道。

从这些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洪秀全虽然拜的是洋神仙耶和华,但在骨子里却是根深蒂固地浸透了传统思想。拜上帝会除了信奉不同的神仙之外,和张角的太平道、韩山童的独眼石人、王聪儿的白莲教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第九章 天朝上国之末路——乱世的太平与中兴 二、金田起义

嘉庆、道光之间,两广、湖南土匪横行,会党遍地。这一局面,直到清末仍未好转,如清末民初的广西军阀陆荣廷,就是绿林豪杰出身,而孙中山先生在两广发动的屡次起事,也都是凭借会党的力量。

然而历史的发展,往往还要结合更多的偶然因素。一八四三年,为巩固香港这个具有重要价值的东方殖民地,大英帝国任命了一名新的香港警察署助理监督,皇家海军也加强了在华南海域清剿海盗的活动——这,和太平天国起义也有关系?还别说,真有不小的关系。这位新任的助理督察先生,不但通晓汉语,且深谙中国三教九流的内幕,所以他上任后,长期出没于香港的华南海盗群落立刻感受到了压力。他娴熟地利用当地的告密者,而且通过审讯香港水域的舢板获取海盗的去向。而皇家海军则充分发挥蒸汽战舰的威力,结合精确的情报,痛下杀手,逐渐将这些海盗赶出了海洋。

失业的海盗们只得进入内河,沿着西江水域上行。而这一带的大清水师装备仅仅是:大舰四艘,每船配备官兵水手十四人;小船十八条,每条能载两人——就这点力量,要管得过来才怪。这些新进的“河匪”通过会党关系,与当地的“土匪”结合在一起,导致广西“匪患”大盛。

既然到处是盗匪,而官府又不能尽皆剿灭,老百姓自行组织力量守卫乡里,自然就在情理之中了——这就是当时的所谓“团练”,胡汉三们的“还乡团”就是“团练”的嫡系子孙。由于“团练”的后代中有了胡汉三这样的反派人物,所以颇让今人望之侧目,然而在当时,这却是地方上维持治安的重要力量。地方上团练办得好,还会得到政府的表彰,而办得不好则形同盗匪。到一八四六年,“团练”的数目急剧膨胀,成为政府愈来愈难以控制的中间力量。

洪秀全、杨秀清等人遂借口地方上匪患太重,为维持治安计,在金田村自办团练,称为“保良攻匪会”,公然练兵筹饷,招收徒众。由于官府里关节没有打通,加之与地方团练有摩擦——这个“保良攻匪会”没有得到地方上的承认。还没来得及保良或攻匪,先引来了一队团练抄家,冯云山被捕去,押入桂县大牢。更糟糕的是,还有十七本会众名单也被官府缴获了。洪天王亲自跑到广州,想找两广总督耆英理论,可惜总督大人正在北京御前听旨,他只得无功而返。

而紫荆山中,群龙无首,亏得杨秀清等一干人临危不乱,方才稳定局面。当时正因患病而耳聋口哑的杨秀清,“忽开金口”,代“天父”传言,和代“天兄”传言的萧朝贵一起,震慑会众,扫除了反对派的声音。由于当时广西遍地土匪,官府忙着剿匪,对属于地方治安武装的“保良攻匪会”并未刻意留心,银子一到关节全通,不久便将冯云山等人放了出来。

杨秀清是贵平紫金山人,原以种山烧炭为业,虽目不识丁,但机智聪黠,豪迈而素有大志。常接引四方豪侠,虽然穷困,却每将卖炭钱负竹筒入市沽酒待客。途中时时引吭浩歌,有掉臂天门之概。此次事件后,杨秀清也因代“天父”传言,一跃而成为仅次于洪秀全的第二号人物。

四方亡命之徒纷纷来会,著名的有贵县秦日纲、林凤祥,揭阳海盗罗大纲等。

一八五零年,是多事之秋。当年道光皇帝病死在圆明园,而广西一带的匪患日重——说实话,当时清廷还真没注意到在金田村即将发生的那场搅乱天下的大乱,尤其是修仁、荔浦等地的匪患尤重。八月,清廷调固原提督向荣入桂。九月,又以林则徐为钦差大臣,与前云南提督张必禄一块入桂会同剿匪。十月,将广西巡抚郑祖琛夺职,以林则徐为广西巡抚,但林则徐刚走到潮州便病故了。十一月,清廷启用在湘阴告养在籍的两江总督李星沅为钦差大臣,周天爵为广西巡抚。

年底,嘉应州客家居民数千人与贵县土著械斗不利,败走桂平,来到紫荆山投靠了拜上帝会。洪秀全下令各地会众齐集金田村,建立“团营”。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按西历算则是次年(一八五一年)的一月十一日,洪秀全等人在金田宣布起义,建号太平天国。到场参与起义的会众有一万多人,其中不少还是全家乃至全村一同参加的。太平军分列男营、女营,并实行军事共产主义,采取供给制度以解决吃饭问题。

早在农历的十一月间,巡检张镛带兵进攻平南思旺墟,被洪秀全等击杀。得知消息后,钦差大臣李星沅立刻抽调总兵周凤岐前往征讨,二十九日双方接战,清军惨败,副将伊刻坦布等阵亡。从此,洪秀全的名字就在北京城里挂了号,咸丰元年正月初五的圣旨中首次提到了这个名字,“金田村贼为韦政、洪秀泉等,恃众抗拒”。从这道诏旨我们可以看到,大清朝的情报工作实在差劲,不搞错了但洪秀全的名字,还混淆了太平天国的领袖排行榜,让韦昌辉明目张胆地僭越了一回。

然而,这只是开始,接下来的十几年中,大清朝的诏书圣旨里将要不断地提到这个让爱新觉罗们头疼不已的名字。这一年,另一个历史人物也登上了她的舞台,镶蓝旗人惠征的女儿玉兰儿被选入宫中,她姓叶赫那拉。

清朝方面调派提督向荣自横州回师专剿金田,太平军出大黄墟,击败向荣,洪秀全在此自称太平王。在清军的压力下,太平军焚毁大黄墟,入象州。三月间,清朝感到形势严峻,任命大学士赛尚阿为钦差大臣,率都统巴清、副都统达洪阿,兼程前往湖南、广东一带负责指挥调度,并特赐遏必隆刀以壮行色。赛尚阿四月离开北京,但此刻负责前线指挥的李星沅忽然病故,朝廷只得以赛尚阿补缺。五月以后,清军总算调来大量兵力,在军事上取得一些优势。

八月中旬,迫于清军的压力,洪秀全等人决定,自紫荆山区突围。逆濛江而上攻永安城,萧朝贵和石达开率陆路军前驱,冯云山、杨秀清率水军沿江而进。西历一八五一年九月二十四日,太平军先头部队抵达永安城下,随即展开进攻。到晚间,太平军攻入城中,八百余名清军被歼灭,这是太平军攻克的第一座城池。

第九章 天朝上国之末路——乱世的太平与中兴 三、永安建制

永安城为州治所在,是一座繁华坚固的中型城市。攻克这座城市后,洪秀全一家于十月一日进驻原知州衙门。城中一些富豪人家被抄家,抄家所得被纳入“圣库”,以资军用。但总的来说,太平军的纪律是相当不错的。在永安城里,太平天国建立起了自己的一整套制度,被历史学家称之为“永安建制”。

在这里,太平天国颁布了由冯云山在三年前就制定好的一部《太平天历》,这部历法中西结合,定一年为三百六十六天,分为十二个月和为期七天的礼拜,还保留了传统的二十四节气。

更为引人注目的是,太平天国在这里建立起了自己的一整套官僚制度。

洪天王年仅两岁的儿子洪天贵福被封为“幼主”,称“万岁”,以后的儿子则一律称为“殿下千岁”,女儿们称为“金”。军中高级将领称作“大人”;中级军官到兵头将尾的两司马,被统统称为“善人”;其子女,男的被称为“公子”、“将子”,女儿被称作“玉”、“雪”;女将领被称为“贞人”。各级头目的妻子被称作“贵”,并根据丈夫的具体职衔细分为“贵嫔”、“贵姒”、“贵姬”、“贵嫱”不等。

洪秀全为“天王”,称“万岁”;杨秀清为“东王”,称“九千岁”(没错,就是和明朝著名宦官魏忠贤一样的岁数);萧朝贵为“西王”,称“八千岁”;冯云山为“南王”,称“七千岁”;韦昌辉为“北王”,称“六千岁”;石达开为“翼王”,称“五千岁”。以东王节制诸王,其他各人或称军师,或称丞相等。为了避洋上帝“爷火华”的讳,所有的王都不能称“王爷”,洪秀全自己也以身作则,不称“帝”、“圣”、“上”等,仅称“主”。

从这些森严的等级制度我们可以看到,号称“天下多男儿,皆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是姊妹之群”的太平天国,也并不是想像中的那样“平”。

太平军的军制,是知识分子冯云山借鉴《周礼》设计出来的,以五人为“伍”,设伍长;五“伍”设两司马;四个两司马编制设一卒长管辖……依次五五进位,再往上则是旅帅、师帅、军帅。一军辖五师,理论上有一万三千一百五十五人。但杨秀清、萧朝贵这两个“不识得多字墨”老粗对此颇不以为然,认为这一军制并不实用,冯云山纯粹是在卖弄学问。

太平军在永安没有站住脚。虽然他们此时已有两万多人的实力,但清军迅速赶来,到一八五一年底已集结了四万六千人。十二月十日,号称敢战的清军猛将广州副都统乌兰泰,猛攻永州外围防线的要点水窦村,当时还未被封为西王的萧朝贵身负重伤,村子失陷,整个防线陷入被动。两天后,伤势恶化的萧朝贵被封为“八千岁”,一周后,洪秀全下诏封“五王”,这时候萧朝贵才成为“西王”。因为这场重伤,原本平起平坐的杨秀清、萧朝贵两人泾渭立分,形成了杨秀清一人独大,以东王身份节制诸王的局面。

次年四月五日夜至次日拂晓间,太平军自清军防守薄弱的永安东南突围,清军追击中伏,乌兰泰中炮战死,另有四名总兵阵亡,损失惨重。

自永安突围后,太平军北上直扑省城桂林。海盗出身的罗大纲是太平军初起时难得的具有丰富军事经验的将领,他派出数百人身穿清军号衣,冒充向荣部队,企图混入桂林夺城。可凑巧的是,向荣本人刚率一支部队进城,计谋被识破了,桂林奇袭战打成了攻坚战。

太平军围攻桂林城三十三天之久,见城池难以攻克,遂掉头他去,拟穿过灵渠,自漓江水系进入湘江水系。这条路还是秦始皇南征百越时开辟的,距今已有两千多年。唐朝黄巢北上争天下时,就是走的这条路。而此刻,洪秀全也步上了黄巢的后尘,走上这条不归之路。“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无怪乎后人要感慨万千。

在广西最北端的全州城下,太平军却遭受了一次极其偶然而又影响深远的的损失。五月二十四日,太平军前锋抵达全州城下,见城池坚固,遂准备绕城而过。然而全州城头的清军却惹是生非,一名炮手望见对方行军序列里有一顶装饰华丽的轿子,颇感手痒,鬼使神差地瞄准它放了一炮。这一炮打得出奇的准,轿子被击毁,里面的人也滚落出来,看起来似乎受了重伤。

接下来,正在绕越城池的太平军纷纷停下脚步,开始恶狠狠地强攻全州城。尾随太平军的清军鉴于永安城下之惨败,不敢进军,即便是全州知府写血书求援,也没人理睬。六月二日,全州城破,太平军一反常态的屠城两天,只有少数人逃脱。

这位坐轿子的,正是天王的挚友,创建太平天国的元勋南王冯云山,这支军队中的大部分中级以上军官,都是由他发展入会的。这样的人物,怎么能用炮打他?

全州之战,牵住了太平军的猛进的步伐。为甩开追兵,他们未加休整便继续上路,由于疲惫和大意,居然没有向前方派出侦查分队。

六月五日,太平军继续沿水路两路向湖南进发,进抵离全州城北仅十来里地的蓑衣渡,在这里遭到清朝候补知府江忠源的奇袭。

今天,人人都知道曾国藩,然而却少有人还记得住这个江忠源——早早的战死,注定他只能成为浩瀚青史中的一颗流星。

江忠源,湖南新宁人,比洪秀全大两岁。早年颇无赖,在北京拜会同乡先达曾国藩,老曾竟老实不客气地让门房去告诉江先生:“主人敬谢客,客新宁无赖秀才,平生工喝雉耳,主人不暇与若辈游也。”所谓“喝雉”者,赌博也——译成白话就是“我家主人不想见你这种只会赌博耍无赖的家伙”。江先生大怒道,事诚有之,然而“天下岂有拒人改过曾国藩邪”?门房回报,曾惊起,亲迎入,甚为礼敬。江先生谈笑中声震屋瓦,挥顾间茶盏落地,一派豪杰派头。事后,曾国藩评价称“平生未见如此人”,并断论“此人虽名满天下,然当以节烈死”。

然而江先生所作所为,还有更让时人拍案的。陕西邹举人,和江先生一同进京应考的邓老师,两个人同时肺病发作,大口呕血,又穷得请不起仆人,多亏得江先生亲自“量水称药,数月不少懈”。邹举人苦撑数月,终于还是死掉了。江先生自掏腰包,为素昧平生的邹举人治丧,并打发其族人护送灵柩回陕西。而他自己,则亲自护送邓老师,想回湖南故乡。可走到半路,邓老师也死掉了,江忠源是扛着一口大棺材回到老家的。这还没完,过几年,他又有一位同乡曾春田在京城亡故,还是由他千里迢迢护送回湖南老家。那年头,交通不像如今这般发达,数千里地,得走上小半年,何况还带着这么大口棺材!莫说湖南同乡冠盖满京华,当时有谁能顾及得到这些落魄潦倒客死异乡的倒霉鬼?也只有这个江忠源肯挺身而出,因此“当是时,公之义声已震京师矣”。当时有人写打油诗道是:“代送灵柩江岷樵,包写挽联曾涤生。”前者说的是江忠源,后者说的是曾国藩——不过剃头先生是因为给活人写挽联被揭穿而出名的。

道光二十八年,江忠源在家乡新宁开办团练,镇压当地瑶民起义有功,迁升浙江秀水知县。太平天国起事前,他恰好因父丧在籍,遂就地募兵数百人,称为“楚勇”,入广西助剿太平军,隶属于乌兰泰部。这是湖南地方团练升格为正规部队之始。

蓑衣渡地处湘桂之交,重峦叠嶂,地形复杂。湘江在此急转东向,西岸有沙滩突出于河面,渡口处河床狭窄,宽仅百余米,水浅而流急。由于太平军在全州耽搁了十天,江忠源部得以抢先赶到,并且有了充分的时间设置陷阱。

江忠源军砍伐竹木,打桩堵塞河道,并用大铁钉将这些木桩牢牢固定,使船只无法通过。然后,他将自己的人马埋伏在河西的丛林中,静候太平军出现。

六月五日,太平军差不多是后队刚出全州城,前锋就到了蓑衣渡。第一批船队驶过浅滩,才转过河曲就迎头撞上江忠源的木桩,并遭到清军炮火攻击。因水流太急,后队停不住船,又纷纷撞上前面的战舰,大小船只挤在一起,一片混乱。亏得江忠源手里兵力不强,太平军主力得以弃船向湘江东岸突围冲出。但即便是这样,损失也相当大,约有一万人战死,三百多艘船只被焚毁或俘虏。已受重伤的南王冯云山,在这次袭击中因伤势加重而死,他的死,给太平天国的前途埋下了隐忧。

蓑衣渡之战标示着,在太平军前进的道路上,最大的敌人已不再是清朝的正规军,而是迅速崛起的地方团练中的佼佼者。

受到重创的太平军自湘江东岸的陆路进入湖南,攻克永州,随即又于六月十二日攻克道州,在这里休整了一个半月,才得以重振旗鼓。

九月十二日,西王萧朝贵与林凤翔、李开芳率前锋部队直抵湘北重镇长沙,立刻开始攻城。然而,六天后的九月十七日,他在指挥攻城时,被城头上一名狙击手发现,中弹身亡。十月初,洪秀全亲率全军赶到长沙城下,但此时守城的清军也增加到四五万人,而且军备物资充足。

守长沙的是已经因“吏治废弛”而被撤职的湖南巡抚骆炳章。他是洪秀全的花县老乡,一八三二年的进士,当时的广东考生第一名。由于年前对路过的钦差大臣赛尚阿供奉不周,所以背了个“吏治废弛”的罪名而被撤职,还没来得及走人,就碰上了太平军围城,只得留下来担任城防司令,待新任巡抚张亮基到来后,骆前巡抚退而担任不伦不类的“长沙防御协调使”。这次激烈的长沙攻守战充分证明,骆炳章这条“吏治废弛”的罪名似乎相当的不成立。

太平军入湘后,新招募了一大批矿工,掌握了新战法,开始尝试以爆破攻城。太平军先后三次轰塌城垣,但因城中防御得法,始终未能攻克,这场攻守战持续了八十一天,以太平军的撤围北上告终。

历史中常常出现一些极为偶然的插曲。如果不是全州城上那个惹是生非的炮手凑巧击中了冯云山,那太平军就不会在全州城下逗留十天;如果没有这十天的时间,江忠源就来不及设计如此精巧的陷阱,也许历史上就不会有蓑衣渡之战;如果没有在此战中受到重创,太平军就会军容浩荡地进入湖南,提前几个月进攻长沙;由于太平军提前进攻长沙,措手不及的骆秉章很可能守不住城池,丢掉湘军的大本营……

那么,不但湖南的历史将要改写,整个中国史也将要改写。

可是,全州城头上的那个炮手,他可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历史上有些捣蛋鬼就是这样,他们把历史的进程胡乱剪接,然后自己躲起来偷笑或者从容地死掉了,让后人去吹胡子瞪眼睛,在阴差阳错的笑话中胡搅蛮缠。

长沙解围后,张亮基在湖南大办团练,请了位一直考不中进士的老举人给他帮忙。这位举人先生精明强干,唯独脾气不大好,所幸当时天下大乱,当政者用人唯才,倒也不十分计较他的坏脾气。张亮基不久升总督,骆炳章重回湖南,更加倚重这位举人先生,手下来请他作批示,他竟然悍然道:“问季高先生。”故当时称湖南有“两巡抚”。再往后来,这位举人先生因为脾气太坏,竟在大庭广众之下骂一位从二品的总兵大人是“王八蛋”,两人闹翻——举人检举总兵贪赃有据,总兵告发举人劣幕把持,两家都把官司通了天。最后举人的后台更硬一些,朝廷处理的结果是:总兵大人革职监管,举人先生辞职另谋高就。总兵先生的后半生,偃武修文,把儿子培养成了晚清大学者;而举人先生失业后,投笔从戎,自领一军战浙江,抚甘陕,最后从外人手中收复新疆,种了三千里杨柳,引得春风度玉关。

那句著名的“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宗棠”的评价,就是在这一案里,由举人的哥们儿花了三千两银子买来的——读完这个,再瞅瞅新疆那么一大块地方,您倒是说说,这钱花得值么?

第九章 天朝上国之末路——乱世的太平与中兴 四、吴头楚尾路三千

自长沙撤围后,太平军击退追兵,继续北上,渡过洞庭湖,直抵岳州。防守岳州的提督大人,是满州博勒恭武,他老人家脚底抹油,提前三天逃走了。岳州城是湘北重镇,在康熙年间的“三藩之乱”中是吴三桂军的大本营,清军与吴军在此曾进行过数次大战。三藩败亡后后,吴军在这里囤积的大量军械火器就被闲置起来,一放就是将近两百年,现在全数落入了太平军手中——写到这里,不由得颇感酸楚:在这近两百年间,西方的火器蓬勃发展,各种新式装备不断投入使用。然而在我们这个古老的东方国度,这些两个世纪前的古董,居然还能作为一线装备使用!

除了大量火器外,太平军还在岳州夺得数千艘船只。太平军遂全军沿江东下,首先攻克江北的汉阳,夺取了两座跨江的浮桥,然后由武昌城北临江薄弱处攻城。湖北巡抚常大淳下令守军烧掉城外民房,以扫清火器射击死角,并悬出赏额:擒获长发贼一名者,赏银二十两;擒获短发贼者一名者,赏银十两。说实话,这个赏额相当低,按当时步兵的工资水平,十两银子仅相当于三个月的军饷——明末李自成攻开封时,城里悬出的赏额是可是动辄三五十两——所以低赏之下,全无勇夫,加之烧毁民房之举很不得人心,武昌城遂于一八五三年一月十二日被攻陷,常大淳战死。向荣的追军虽然及时赶到,但不敢全力赴援,只是每天伪造捷报,并一个劲地埋怨常大淳不肯出城夹击太平军。

武昌城是太平军占领的第一个省会城市。在这里,他们收获了一百多万两白银和大量库存物资,这支军队立刻像吹气球似的膨胀起来。到二月十日,太平军放弃武昌城,继续沿江东下时,队伍已号称有五十万之众,夹江两岸而行,船只多达万余艘。

太平军进抵长江要隘武穴,在这里与清两江总督陆建瀛的军队遭遇,清军兵力薄弱,节节败退。太平军一路尾追,顺手攻占重镇安庆,在放弃武昌后的第三十天,进军近两千里,直撵到南京城下。

南京城中的清朝正规军老成持重不肯出击,倒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团练颇肯奋勇赴敌。聚宝门的米商行会组织的团练率先出阵,结果被城头上射术不精的己方炮兵误伤数人,其他人一哄而散。正在城头上观战的布政使祁宿藻大人当场给气得呕血身亡。

三月十九日,太平军施行爆破,于南京城西北角轰塌一处缺口,攻入城中,两江总督陆建瀛等封疆大吏战死,剩下的残兵退守内城,也在两天后被全歼。

向荣尾随而至,在孝陵卫结营监视南京城,从此开始了“江南大营”时代。在向荣抵达南京的同一天,太平军将领林凤祥等已率军东下,攻克镇江,又于两天后攻克扬州,割断了大运河漕运。这支太平军随即又奉命北上中原,开始了悲壮的北伐。

三月二十九日,洪秀全身着黄龙袍,脚蹬黄龙履,乘坐一顶华丽的轿辇,由十六个轿夫肩扛入城。三十二名女官手持黄罗伞,身跨骏马簇拥在他周围,道路两旁是拜倒在地的无数百姓,四下里一片万岁之声。乐声中,五百只纸糊的白鹤,在风中飘摇,眼前的一切仿佛只是梦幻——啊,那梦幻中的人间天国!

南京城随即被改名天京。

天京城中的老百姓,毋庸置疑,成了战争中的受害者。不过平心而论,太平天国制造的“罪恶”,只不过是“不方便”——要说得更严重一些,就是“非常的不方便”。但这些不方便,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克服。

比如说,太平天国要求登记户口,每家出一人当兵。在大清朝治下做惯了金陵春梦,游惯了秦淮画舫的南京老百姓,理所当然爱好和平而厌恶战争,更不想去体验一下挨刀子的感觉——所以,在登记户口时,大都拖拖拉拉,气得太平军的办事人员只能以砍脑袋相威胁。于是就有奸商通过内部关系搞来空白户籍出售,以帮助大家渡过难关。

再比如说,有些老百姓更热爱大清朝,拼命想要从防卫森严天京城里逃出去。这时又有奸人出来组织刺绣作坊和生产胭脂花粉,并向太平天国的女将们推销——即便是天国的女将,也还是女人,天生都是爱美的,很容易地就被这些糖衣炮弹砸迷糊了。该奸人遂通过此种业务关系,获准带人出城砍柴——不消说,这家伙立马就趁机组织偷渡。

此外,太平天国颁布了自己的历法,这和大清朝的历法也有些差异,这给支持大清朝的地下组织带来了极大的不便,直接导致了许多无谓的牺牲。比如说天京城里的秀才张秉垣,煽动了一些不满分子,企图在某日拂晓打开东门,接应清军入城。可是他送出去的情报上,用的是《太平天历》的日期,而清军想当然地按照大清历的日期去接应——这中间相可差着整整六天呢!结果双方当然没能准点会合,大批暴露的造反志士被逮捕法办。

更惨无人道的是,太平天国居然区分男营女营。即便是你亲老婆,你也不能私下里勾搭她,哪怕你是三代单传,搬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再扛出结婚证也不成!东王杨秀清就曾亲自主持过一次公审大会,被拎出来示众的是镇国侯秋官又正丞相卢贤拔和冬官又正丞相陈宗扬这两个倒霉蛋。这两个家伙居然敢无视天条第七款,私自同老婆上床,竟达四五次之多,证据确凿,这还了得!卢贤拔因为是金田元老,还参加过“十款天条”的制定(这位卢爵爷是典型的作茧自缚),所以从宽处理,在声泪俱下地自我检讨后过关。而陈宗扬两口子在罪行被发现后,还居然企图“诱秽”知情的女侍从,实属罪大恶极,被当场斩首以儆效尤。

不过天王本人有八十八位嫔妃——早在永安突围时,就已经有三十六妾。东王理论上也有十一个(具体人数不详),就连洪仁发、洪仁达这两个笨蛋也有六个呢——这又该算哪一出?

陈宗扬一定死不瞑目。

第九章 天朝上国之末路——乱世的太平与中兴 五、北伐与西征

太平军攻占南京后,立即派出丞相林凤祥、李开芳等部向东夺取了镇江、扬州,切断了清王朝的经济命脉运河漕运。这支太平军以扬州为基地,准备北进中原。

然而天京城中的太平天国高级首脑们,却展开了一场向何处去的争论。

早在永安突围,围攻长沙之际,具有相当军事头脑的罗大纲就提出了两套计划。第一策建议直接向北京进军。以洪秀全亲率大军北上进驻河南,然后再遣有力之一部渡黄河北伐,问鼎京城。若嫌第一策过于激进,还可采取相对稳当的第二策:先平定南方九省,待后顾无忧后,分三路出师。一路出湘、楚,逐鹿皖、豫;一路出汉中,直趋咸阳,略取西北;第三路出徐、扬,席卷山东之地。待咸阳已定,自西北遣军出山西,与山东之军会猎燕京,大事可成。这一计划与元末刘福通和朱元璋的北伐计划大体相似,可见英雄所见略同。

然而攻占天京城后,洪、杨诸人贪恋天京城的富庶繁华,已不愿再亲率大军北上争天下,一时颇显犹豫。而太平军中大多数人的呼声,也只是割据江南,偏安天下。据李秀成回忆,当时有驾杨秀清座船的一名湖南老水手,到处宣言,反对进军河南,称:“河南河水小而无粮,敌困不能救解。尔今得江南,有长江之险,又有舟只万千,又何必往河南。南京乃帝王之家,城高池深,民富足余,尚不立都,尔而往河南,何也?”他又说:“河南虽系中州之地,只称稳险,其实不及江南,请东王思之。”在这些虽占多数,但并不高明的意见干扰下,洪、杨等人遂决定定都天京,但作为折中方案,同时也派出一支部队北伐。

原本计划以杨秀清为北伐军主帅,但他患眼疾不能出征,拟改由罗大纲代行,但罗大纲鉴于仅是偏师出征,兵力薄弱,后援难继,也拒绝了。最后,太平天国只得派出天官副丞相林凤祥、地官正丞相李开芳率两万偏师北伐。

这是太平天国最致命的战略性失策。

罗大纲计不得用,扼腕不已,偷偷对身边人道:“天下未定,而欲安居此都,其能久乎?吾属无类矣!”前途未定就忙着安居乐业,目光短浅至此,我们这帮人都得完蛋了!

一八五三年五月,林、李率军出师。北伐军入安徽,取凤阳,随即攻入河南,占领重镇归德。北伐军本准备自归德府城西北四十余里的刘家口渡过黄河,就近取道山东进攻北京,但因清军阻挠,没有找到渡船,只得绕道至河南巩县附近的汜水口偷渡黄河。

七月,北伐军攻怀庆府不克,转入山西,但遭清军阻击,只得又折回河南,从武安突入直隶,九月,前锋已逼近保定。清王朝大为震惊,动员了僧格林沁和胜保所部兵力,还自南战场抽调兵力北援,为阻击和消灭这支英勇善战的军队,清朝前后共动员了二十五万兵力。北伐军北进受阻,遂向东穿越河北平原,一八五三年九月下旬,由于在攻打河北沧州时遭到清军顽强抵抗,北伐军伤亡近四千人,他们则以屠杀满、汉、回男女万余人作为报复。

十月下旬,北伐军进抵天津郊区的静海,北京城中王公大臣“皆涕泣丧胆,眼眶肿若樱桃”,各自准备作鸟兽散了,连正阳门大市也如同荒郊。但这支以广西老兵为主力的勇敢的部队,一路转战数千里,也到了强弩之末。因天气寒冷,缺乏给养,而且寡不敌众,他们在此战败,被迫退往阜平据守待援。然而他们望眼欲穿,援军却迟迟不到——胡以晃干脆就抗命不援。曾立昌等四将虽勉强带了七千人马进抵临清,但又因为意见不和闹起矛盾来。沿途扩充的盐枭、溃勇等新兵则挟制老兄弟屯兵不进,破城后不服从指挥,大肆抢劫后逃散。这支军队随后遭到清军反击,曾立昌战败身亡。太平天国再派秦日纲赴援,秦日纲半道上折回,称北道上官军甚多,“兵单难往”。林凤祥、李开芳见援军无望,只得分头突围,至河北连镇,山东冯官屯两地后都被包围。

熬到咸丰五年春,北伐军在清军重兵围攻之下,终于全军覆没于连镇、冯官屯两地,给这次功亏一篑的北伐画上了悲壮的句号。

北伐军中有个湖南湘潭人彭某,奉主帅命冒死突围前往天京求援。可当他日夜兼程赶到天京时,发现这里已是一片靡靡升平,压根没人理睬他和在北道上苦斗的兄弟们。他求援不得,只得怀着满腔悲愤,含泪返回军中复命。可等他回到阵地时,战场上硝烟已尽……这个勇敢的老兵,就这样带着一身的风霜和失望,回到了湘潭老家。几十年眨眼就过去了,当彭老太爷摸着侄孙儿德华的小脑袋,给他讲这些英雄故事的时候,恐怕还是忍不住要仰天叹息吧?这场夭亡的革命,不但影响了那个时代,更在不动声色地影响着未来。

彭大将军横刀立马的英雄形象背后,隐隐有前人的眼泪与碧血。

在北伐的同时,太平天国又发动了西征。以豫王胡以晃等出安徽,再克安庆;以丞相赖汉英、石祥贞攻九江、湖口,进围南昌。太平军的老对手江忠源此时已升任湖北按察使,正拟率军前往助攻天京,途中听说南昌危急,急往赴援,双方僵持不下。七月,湘军罗泽南部抵达南昌,太平军乃撤围。清朝破格提拔江忠源为安徽巡抚,命他自南昌驰援庐州。太平军胡以晃部十万众包围庐州,双方苦战月余,庐州被攻破,江忠源在战斗中受重伤,投水自尽。

太平军乘胜沿江攻入湖南,再克岳州,攻抵湘阴,在这里碰上了曾国藩。曾国藩于一八五二年底以在籍侍郎的身份开始督办团练,以同乡、师生、亲友等关系组织军中骨干,建立起一支新式军队“湘军”。

此战中,曾国藩率军在靖港阻击太平军,战败,准备投水自尽,被幕僚捞起,生了好几天闷气。好在老曾有屡败屡战的勇气,不久湘军水师杨载福、彭玉麟在湘潭附近连战皆胜,焚毁太平军船只六七百艘,陆军塔齐布也攻克湘潭城,太平军损失万余人。这是湘军与太平军作战中取得的第一次大胜。

湘军乘胜进军,相继攻克岳阳、武昌、汉口,并反攻江西,气焰相当嚣张,不过好景不长,因为他们遇上了石达开。

一八五四年底,鉴于战事不利,太平天国以翼王石达开亲统大军西进增援,在湖口、九江大败湘军。曾国藩这次败得厉害,连座舰都丢掉了,自觉羞愧难当,又一次企图投水自尽,还是未遂。

湖口、九江之战后,太平军第三次攻占武昌。西征军占领了安徽、江西、和湖北大片地区,并控制住了武昌、九江、安庆三大上游重镇,取得了有利的战略势态。一八五六年上半年,天京太平军也主动出击,击破了围困天京已久的清军江北、江南两大营,这是太平天国在军事上的鼎盛期。

第九章 天朝上国之末路——乱世的太平与中兴 六、洋兄弟来朝

当洪秀全和他的众兄弟们进入天京城,开始建造他们的人间天堂时,上海外滩上正停泊着三条洋船——英国鬼子的“赫尔墨斯”号(hermes)、法国鬼子的“加西尼”号(Cassini)和美国鬼子的“色斯奎哈那”号(Susquehanna)。

面对各种谣言和地方官员的干涉要求,洋鬼子们一时不知所措,各行其是。

英国绅士老成持重,凭着同文同种的方便,迅速和美国人达成了一项自保协议,计划组建一支联合自卫队并立刻开始构筑防卫工事。英国人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协议,派出了七十个大兵登陆,并找了一所坚固的房子驻守起来,每日枕戈待旦,提心吊胆地关注事态的发展。

但在英国人值班的时候,美国牛仔却压根没把协议当回事儿。他们一个兵也没有派出,自然也没有修筑工事,而且认为只要没发生什么灾难性的事件,有英国人折腾就足够了。他们只派出乐队登岸,在剧院里演奏了《年轻的士兵》和《金莲丑色》等欢快的乐曲。

而慵懒的法国人则对管闲事没有兴趣,他们决定在船上睡觉,只有在法国领事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时,才派兵上岸以表示存在。

四月下旬,好奇心强的英国人终于按捺不住,决定顺江而上,去天京考究一番。美国佬虽然也想跟着进行这一壮举,但他们的航海技术实在太差,触礁搁浅了,没有去成。

英国人准备把大英帝国的中立态度告知太平天国方面,并试探一下是否能从太平天国那里得到比清政府更优惠的商贸政策,当然还有“争取宗教自由”这个永恒不变的话题。

太平天国的宗教其实是很不自由的,天京城里的和尚、道士们作为不知礼拜上帝的异教徒,自然倒了大霉。许多经历过岁月风雨的著名寺庙、道观被焚毁,佛像石雕什么的也和信仰一道被摧毁。

可是大水还把龙王庙也冲了。同样信奉上帝的基督教徒们,下场也不比和尚道士们好到哪里去,据说有三十多名教徒被烧死在家里或抛尸街头。太平军还捣毁了教堂里的十字架,把正在作礼拜的七八十名教徒抓起来审判,强令他们改变信仰,按照拜上帝会的仪式祈祷,否则杀头——这本来是不成问题的问题,大家信仰的不都是上帝么?

据说只有比较抱团而又人数众多的伊斯兰教徒没有遭到打击,清真寺大都完好无损,看来在宗教问题上,太平天国也多少有些欺软怕硬之嫌。

在南京签订过条约的英国人,到底是轻车熟路,虽然在路上遭到了太平军的炮击,但并未还击,顺利地抵达了目的地。可是他们等到的却是太平天国的一纸照会,题目叫做“为通晓体制,为仰远方兄弟知照事”,称“吾主”洪秀全为“天下万国之真主”,故“天下臣民有望来朝者”,必须严格遵守朝贡的规则。这让领队的文翰爵士相当恼火,按这个规定,他得首先自报姓名、职业、国籍,很可能还得向太平军的官吏跪拜,这对跋扈惯了的英国鬼子来说,是不可接受的——俺头顶上飘扬的米字旗是干什么吃的?事关帝国体面,文翰爵士只好借口长江上天气不好,一直呆在船上不下地。

翻译官密迪乐和船长费煦这两个小人物没有那么多顾忌,进城游玩了一番,还接受了北王韦昌辉和翼王石达开的接见。但这次接见的场面相当中国化,而且一开始充满敌意。两个洋鬼子被喝令下跪,解下佩剑,然后站着听训,太平军还敲山震虎,借故把他们的向导敲打了一顿。

不过一旦进入交流,气氛就和缓了下来。当北王韦昌辉问密翻译是不是敬奉上帝时,洋鬼子终于可以得意地回答说,“俺们已经拜了八九百年了!”北王对此有些惊异,然后就开始考问洋鬼子的学问,你知不知道我们的“天条”啊?洋鬼子想了半天,才弄明白可能是“十诫”,于是开始背书。还没背完呢,北王就兴高采烈地跳下座来拍洋鬼子的肩膀,嗯,好兄弟,同我们的一样!

最后,北王总结此次非正式会晤,认为双方不但可以和睦相处,而且应该成为亲密的朋友。

费船长则抽空送了身边的太平军几本《伦敦新闻画刊》和中英文版本的《圣经》,对方对画刊相当喜欢。此外他还邀请了一些太平军官员参观了他的战舰。说实话,当时英国鬼子的造舰技术还是相当先进的,即便是这条被放逐到东方的二流战舰,也让这帮参观者看得目瞪口呆。太平军的官员们没有像前清朝两江总督牛鉴那样丢人现眼——牛大人初见英国轮船时,竟“疑其系牛拉”——他们参观了蒸汽锅炉和发动机,对望远镜赞不绝口,还爬上了帆缆。至少有一个冒失鬼,还把文翰爵士的高顶礼帽摘下,看他的发型是不是和其他人一样。

双方还作了些小买卖,太平军用翡翠和银子买了洋鬼子的双刃剑,还想买八音盒。

尽管双方建立了良好的私谊,但是太平天国的官方态度让英国鬼子相当恼火。对于英国人的来访,太平天国方面大大咧咧,一再误会成是“尔海外英民不远千里而来,归顺我朝”,还“深望尔等能随吾人勤事天王,以立功业而报答天神之深恩”。英国鬼子对此定论为“语气不当”、“措辞荒谬”,文翰先生终于忍无可忍,下令起航返航。内心相当受伤英国鬼子归心似箭,开足马力,只用了三十三个小时就回到了上海。路上他们再次遭到太平军莫名其妙的炮击,受够了的文翰总算找到了发泄的对象,立刻下令开炮还击。

从此,大英帝国将太平天国定性为邪教组织,而误听谣言以为文翰和太平军共同进餐的清朝官员,则长舒了一口气。

在英国绅士们返回上海后,法国鬼子不甘落后,也阴谋要进行一次类似的访问。“加西尼”担负的巡逻任务很重,这条战舰要保护上海和宁波湾沿岸的天主教社团,还要常常去香港和澳门巡逻或修理,忙得不亦乐乎,所以一时分身乏术。在英国人返回上海的六个月后,法国人才得以进行这次形同探险的访问。

一八五三年十一月三十日,法国人乘坐“加西尼”号启程前往天京。他们的运气很不好,一启程就遇上大雾,被迫停航抛锚,然后又因为不熟悉航道,慢得像蜗牛爬——英国人只走了三十多个小时的航程,法国人足足走了六天,直到十二月六日才爬到天京。

法国人直率地向前来接待的太平天国官员表示了交流的意愿,他们没有像英国人那样为礼节纠缠不清(很可能是忘记了这茬)——但即便是这样,对方也还是花了一整天来作决定。但最终太平天国方面同意接见他们,这让法国人相当高兴。

第一次接见法国人的,是天王的大舅子赖汉英和石达开的老丈人黄玉昆,双方随便说了些客套话。十二月十日,法国公使布尔布隆获准与太平天国的大人物秦日纲会面,但秦将军坐在高台上的唯一一把椅子上,轻慢地示意法国代表团坐到他下面的一排椅子上去。

这让法国人怒不可遏,放眼当今世界,除了英国佬(这个法国人不得不承认),还有谁敢看不起咱们拿破仑皇帝的子民?布公使拒绝就座,坚决要求对方给他提供一把同样高的椅子。

双方差点当场翻脸。幸亏中国人素有急智,提出折中方案:大家各呆一间屋,爱咋坐咋坐,让翻译跑腿传话。法国人接受了,秦将军既然尊严无损,自也不在话下。

在这次非正式的会晤中,布公使一开口就惹了麻烦——他居然胆敢尊称清妖头子为“咸丰皇帝”。是可忍,孰不可忍?太平天国方面没好意思对公使动粗,但把公使的翻译官葛必达教士拉出来痛骂了一顿。双方不欢而散。

事儿还没完,几天后,法国人又收到一封北王的亲笔信,很不客气地命令他们到王府官邸去接受训话,遭到布公使拒绝。事已至此,法国人只得驾着船溜走了。

虽然满心的不高兴,但布公使还是对太平天国的道德力量和组织能力给予了高度评价,但对其前景未表示乐观。“加西尼”号的船长在给他母亲的信中称:“只有上帝知道将来的中国会是什么样子,生活在这个国度的天主教徒将会怎样。”

美国牛仔也一直在策划天京之游,事实上他们的计划比法国人启动得早,只不过因为技术欠佳,搁浅在了长江中的沙洲上。“色斯奎哈那”是一条蒸汽明轮护卫舰,于一八五零年下水,排水量二千四百五十吨,搭载火炮九门,船员三百人。和载炮六门,船员一百二十人的法国炮舰“加西尼”比起来,确实是个笨重的大家伙。

美国公使马歇尔先生总结教训,发誓要找条吃水浅点的船,以实现天京之旅。但这个愿望还没来得及实现,就被东印度舰队司令官佩里准将给搅黄了——这件事大大有名,史称“黑船事件”。

事情是这样的:

话说中世纪,有威尼斯夷人马可波罗远游东方,来朝我国。该夷人于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回国后竟盛赞日本乃是黄金之国,遂使西方蛮夷诸国无不敬仰心仪,颇生向往之心。“黑船事件”前半个多世纪中,西方诸夷雄起,遂屡向日本要求启关通商,前后达五十次之多——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都被万恶的德川幕府拒绝了。

美夷这位东印度水师提督佩里,素来艳羡大和国风土人情,加之年前又被其“邦长”菲尔莫尔(据曾任太平天国国务总理的干王洪仁称,美利坚夷人之首称为“邦长”,任期“五年”——没错,干王说的就是五年)任为遣日大使,深感重任在肩,不得不公忠谋国,夙夜匪懈。

一八五三年,佩里提督为“敦睦”友邦计,召集了远东地区的美国战舰四艘,以“色斯奎哈那”号为旗舰,出访大和国。美夷水师泊于江户湾相州浦贺海面,为表敦睦之意,鸣放礼炮。岸上日人大为恐慌,武士们纷纷磨刀备战,和尚们则祈祷神灵求“神风”再降,以摧毁“黑船”,攘除夷类。奈何“神风”不至,管事儿的幕府将军德川家庆反倒吓得忧病而死,日人只得屈服,在炮口下和美国人“敦睦”了。

“黑船事件”大大干扰了马公使的天京旅游计划,直到一八五四年他卸任,仍未成行。新任公使麦莲认真汲取了英、法两国鬼子经验教训,于一八五四年五月二十二日启程,二十七日抵达天京。麦公使并不比英国佬的运气好,他在路上也遭到警告性炮击,经联系,对方声称从没见过,也不认识美国国旗,麦公使气得方寸大乱:一面威胁说要返航,一面又称将去天京告状。最后以送上一份美国国旗图案备识别了事。

美国人抵达天京后,麦公使要求“与杨秀清阁下交流”,但被驳回,理由是擅用照会,且没有遵照礼制“跪具禀奏”。美国人要求上岸参观游玩的要求也不了了之,因为他们当中没有能说中国话、写中国字、通晓天国礼仪的家伙。

太平天国也给了一个答复,内中称:“尔等果能敬天识主,我天朝视天下为一家,合万国之体,自必念尔等之悃忱,准尔年年进贡,岁岁来朝,方得为天国之臣民,永沐天朝之恩泽。”但说实在的,这样的措辞对美国人来说是完全不可接受的。

那时候的美国牛仔和现在差不多,天不怕地不怕。有八个愣小子偷偷溜到岸上游玩,但各个城门的守军都把他们往外撵。他们见入城无望,只得绕着城墙转圈,自行参观了报恩寺琉璃塔,有个别不法分子居然企图盗走塔顶的金球。这八个人被值勤的太平军扣押,审讯到半夜,最后被遣送回船,太平军还通报了其所属单位领导。美国鬼子遭此打击,颜面尽失,颇为沮丧,第二天也灰溜溜地撤退了。

和惨遭“黑船”蹂躏的日本人比起来,那时候的中国子民还算是相当牛气的。

第九章 天朝上国之末路——乱世的太平与中兴 七、天京事变

公元一八五六年九月初,长江下游的清军,突然发现江中出现许多不明漂浮物。经查,均为太平天国各色人等尸首,多系军人及其家属,内中不乏穿黄衣黄褂的高级头目。清军一头雾水,但迅即将敌情上报。经情报部门判断,通报为:太平天国内讧!

此事件,史称“天京事变”。

一八五六年秋,杨秀清借口天父下凡附身,逼洪秀全封他为“万岁”,洪天王假意同意,但托辞在两月后杨秀清生日时兑现。然后,洪天王密召在江西南昌的韦昌辉、湖北武昌的石达开、江苏丹阳的秦日纲三人回京诛逆。

秦日纲先抵达天京,但未敢轻动。九月一日午夜,韦昌辉率战舰二百余艘,精锐将士三千余人自南门入天京,随即与秦日纲、赖汉英、胡以晃等人开了个短会,据说他们也向天王洪秀全做了请示。次日凌晨,韦昌辉等人先控制住城中险要,并切断了所有通往东王府的道路,然后突入东王府中,斩杀了杨秀清,并将其首级砍下,悬挂在街市中的一根木杆上。东王府中侍从卫士家属人等仓促应战,全部被杀。

由于城中的当事人均先后被杀,故传世的具体文献大多描述得模糊不清,反倒是几个时在城中的外国雇佣兵,颇能道其详。

有个绰号“肯能”的爱尔兰文盲,仰慕我天朝上国风土人情,不远万里远渡重洋,来中国支持各种捣乱事业。他先在上海滩鬼混,在清军中混过饭吃,后来又参加了“小刀会”起义。清军夺回上海后,他沿江西上,来到镇江参加了太平军,因精通枪械,屡战有功,先后蒙秦日纲、杨秀清召见,被调往天京,任东王府闲职。

他住在东王的妻舅家中,经常和主人一块搞酒喝——而太平天国其实是禁酒的。他最后一次看见活着的杨秀清时,他正在训斥三千名两广老兄弟,说他们有厌战情绪。

九月二日凌晨四点多,酣睡中的肯能被炮火声惊醒,他和另一个洋朋友冲到大门口想探寻究竟,但被韦昌辉、秦日纲布置的警戒哨赶回屋里。直到拂晓,他们才溜出房子,跑到东王府去查看情形。他们发现街上到处是尸体,大都是东王府的属官人等,有些还是熟人——看来韦、秦二人的部队连东王府中的乐师、书吏、仆役都没有放过。

悲剧发生后,天王总算露面了。在天王府前,宫女们张贴出了一份用朱砂书写的足有两米多长的黄绸布告,严厉谴责了韦、秦两人在杨家的滥杀和抢劫,宣布重责两人各五百杖。所有疑似的“东王余党”,都被招去观看行刑,刑场就设在天王府的院子里。

杨秀清虽然跋扈,但毕竟是太平天国开创的元勋功臣,他执政期间,日开疆百里,多少还是有些人望的。他被残杀灭门,天京城中的大多数人都表示同情和哀悼,因此到场观看韦、秦受刑的不在少数——而这些人,并不见得都是杨秀清的党羽。

由于刑场设在天王府,入场的人都自觉地交出了携带的武器——到天王府看热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然而,天王府所有的院门突然都被关闭,刑场上的杖击也停止了……这些企图跑来看热闹的“东王余党”,被分割包围,押送到几所大屋子里关押起来。

肯能和守在天王府前门的卫兵呆在一起,亲眼目睹了这次大屠杀:“次日黎明时分,关押东王余党的大厅门窗打开了,一些炸药包扔向被押的人群,而出口则被严密地把守着。兵丁们没遇到什么反抗就冲进了其中的一座大厅,将被押者统统杀光。但在另一座大厅里,被押者用厅墙和隔墙上的砖块拼死抵抗了六个多小时才被消灭。屠杀者除了用步枪扫射抵抗者外,还向被押者发射了一枚两磅重的葡萄弹——这些可怜的人们脱光了上身的衣服,许多人都力竭而死。”

韦昌辉和秦日纲的战士挽起右边袖子,冲入厅中大肆砍杀。等到肯能进去时,发现里面惨不忍睹:有些地方尸体堆了有五六层,有的则被炸药包烧焦了,还有些人自己上吊死了。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一些侥幸漏网的“东王余党”也纷纷落网,或数十人,或成百上千人一队,被押往刑场斩首,连妇孺亦不能幸免。

石达开随后赶回天京,他看到城中惨状后,谴责韦昌辉杀得太滥。杀红了眼的韦昌辉,又准备干掉石达开。刚回到天京城才几个小时的石达开,只得仓促冲杀出城外,但其家人老小数十口未能逃出,全部被韦昌辉所杀。石达开回到军中,正赶上清军猛攻宁国,他以大局为重,先挥师救宁国,同时上表天王洪秀全,要求杀韦昌辉以谢天下,并声称将班师还朝,讨伐韦昌辉。

然而,出乎石达开意料的是,他尚未回师,韦昌辉的人头就被天王送来了,倒霉鬼的名单上,又多出了两百多号人。据说韦昌辉惨遭肢解,天京城的巷子里到处悬着两寸多宽的肉条,旁边标注着“北奸肉,只许看,不许取”。

一八五六年底,石达开回到天京城,受到英雄凯旋般的欢迎,然而在翼王心中,却是失去家人的沉痛,失去战友的感伤和对天国未来的迷茫。作为永安五王中最后一人,他强忍下悲伤,责无旁贷地担负起了辅政的重任。他一人独居,每天夜里批改白天收到的文牍,次日早晨由侍从把批示张贴在他住所外面的墙上。

可是洪秀全并不信任他,他封自己的两个老哥洪仁发、洪仁达为王,让这两个“既无才情,又无算计,一味固执”的蠢家伙处处牵制石达开。次年四月,忍无可忍的石达开愤而离开天京出走,十余万精兵随他而去。然而离开了天京城的石达开,成了离开大地母亲的泰坦,也失去了当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力量,他屡战屡败,最后全军被围于大渡河畔。他亲往清军营中“自首”,想舍一身而挽救部下,但最后其部属仍惨遭清军屠杀。一八六三年六月二十五日,石达开在成都被凌迟处死,临刑时神气凛然,无丝毫畏缩。

曾国藩、左宗棠等人评价称“石逆狡悍为诸贼之冠”,“石逆狡悍著闻,素得群贼之心。其才智出诸贼之上,而观其所为,颇以结人心求人才为急,不甚理会邪教俚说。是贼之宗主,而我之畏忌也”。洋人麦高文也评价说:“这一位青年领袖是英勇侠义、勇敢无畏、正直耿介的,正是全军的中坚人物。他的头衔称为‘电师’,这真能表达他的行动。他是饱受教育而又能行动的人。”

他是那个时代最悲剧化的英雄。

“天京事变”中,被称作能代上帝立言的人间精灵,且与洪秀全同为上帝之子的杨秀清死了;当年捐弃全部家财资助拜上帝会,同为上帝之子的韦昌辉也死了;太平天国重要的军事领袖秦日纲也死了;数万来自广西的百战精锐也死了;元勋中唯一幸存的石达开,负气他去,全军覆没于大渡河畔……人间天国的脊梁垮了。

更糟糕的是,“天京事变”,彻底埋葬了天国的梦想与神话,让人们从迷梦中醒来。李秀成认为,如果不是清朝方面奉行严厉的杀戮政策,也许太平天国那个时候就该结束了。当时清方记载民谣称:“天父杀天兄,江山打不通,长毛非正统,依旧让咸丰。”这反映了事变对天国上下人等的巨大震撼与冲击。

第九章 天朝上国之末路——乱世的太平与中兴 八、大清朝的烦恼

“天京事变”沉重地打击了太平天国,可清军此时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八五六年十月,几乎就是“天京事变”发生的同时,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英、法两国各自以“亚罗号事件”和“马神甫事件”为借口,发动了侵华战争。

第二次鸦片战争前后历时四年之久,和第一次世界大战耗时相等。一八五七年底,两广总督叶名琛创造了一个军事史上的奇迹,他老人家“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只是一门心思地求神问卜,结果英法联军轻易攻陷广州城,叶总督被俘虏——这是中国近代百年战争史中,唯一一个被外敌俘虏的封疆大吏。叶总督被英国人像运“猪仔”一样海运到加尔各答,因为水土不服,病死于异国。一八五八年五月,英法联军又攻陷大沽、天津,为息事宁人,咸丰皇帝派大学士桂良和吏部尚书花沙纳前往议和,正在北边趁火打劫的俄国人也闻风赶来,再加上一直以调停为名的美国人,清政府与英、法、俄、美等四国签署了条约,史称《天津条约》。

次年六月,双方为在何处换约争执不下,又在大沽大打出手,清军小占便宜。英法两国鬼子于一八六零年卷土重来,再度攻陷大沽、天津,双方在直隶通州会谈,因洋鬼子骄横无礼(不肯答应在换约时向皇帝跪拜),谈判破裂。清方僧格林沁亲王将对方的谈判代表巴夏礼等三十九人扣押,亲自痛骂一顿后,解送刑部大狱,要让洋鬼子尝尝中国天牢的滋味。据说僧亲王一边骂,边上的清兵就狠劲地敲巴夏礼的脑袋以示强调。另一个谈判代表洛奇更惨,被抓着头发和胡须在僧亲王马下的尘土中蹭来蹭去。在押送途中,他们身上的金纽扣什么的,都被押运的大兵们拿走。

然而,这一行为虽然快意恩仇,却严重违背了国际公法,而清方扣人的理由居然是:“该夷巴夏礼能善用兵,各夷均听其指使,现已就擒,该夷兵心必乱,乘此剿办,谅可必操胜算。”

被激怒的英法联军继续向北京进军,僧亲王亲率大军迎击于张家湾、八里桥一线。中国军人虽然勇敢顽强,但装备和战术技能与对手相去甚远,遭到惨败。德里松伯爵在《翻译官手记》中记录到:“桥口站着一个身材极为高大的鞑靼人,他看起来像是总司令的旗手。他手执一面写有黑字的大黄旗,并且把这面旗帜不时指向所有的方向。此乃僧王之旗,所有官长的眼睛都注视着它,因为它正向全体中国军队下达着命令……此刻,全军精锐亲自保卫的那座桥也业已堆满尸体,然而这个鞑靼人尽管已孑然一身,却仍挺立在那里,可能正在传达僧王的最后命令。子弹、炮弹在他的周围呼呼作响,飞啸而过,而他却依然镇静不动……霰弹把他击倒在地,于是大旗也向一旁倒去,随着它的旗杆而去的是一只紧紧抓住它的痉挛的手……”这就是电影“火烧圆明园”里,那个感人肺腑的镜头之出处。

英法联军攻至北京郊外,咸丰皇帝仓皇出逃热河,巴夏礼等人虽然被释放,但让英法联军愤怒的是,代表团中二十六名英国人,死伤各半;十三名法国人,七死六伤,随团采访的《泰晤士报》记者包尔贝甚至被分尸。

英国人坚决要求烧房子以示报复,但法国人则认为抢劫是个好主意,放火属于损人不利己,兴趣不大。最后,英国人的主张占了上风:“第一,被囚诸人,手足缚系,三日不进饮食,其受如斯野蛮之待遇,即在此地。第二,若对于中国政府所为不顾国际公法之残酷行为,不予以久远之印象,英国国民必为之不满。若现即与之媾和,订约撤兵而退,中国政府必以吾国人民为可以任意捕杀无忌,在此点上必须警醒其迷梦也。皇帝避暑行宫固已被掠,然其所蒙损失,在一月内即可恢复原状。……圆明园宫殿之为要地,人所共知。毁之所以予中国政府以打击,造成惨局者为此辈而非其国民,故此举可谓为严创中国政府,即就人道而言,亦不能厚非也。”因此,联军决定焚毁圆明园以给中国人留下一个“久远之印象”。

这个目的,他们达到了。至今,在北国的旷野上,在野花蔓草中,犹有那洗不尽的耻辱与悲凉。但我们中有多少人,还记得这份耻辱的由来?

勇敢不能掩饰愚昧,勇敢也不能掩饰落后,勇敢更不能掩饰这个帝国的衰落。

一八六一年八月,咸丰皇帝病死在热河,懿贵妃叶赫那拉氏所生的皇长子载淳继位,是为清穆宗,时年仅五岁。十一月,叶赫那拉氏与恭亲王奕两个小青年,联手发动了“辛酉政变”,咸丰指定的“顾命八大臣”中三人被杀,五人被革职。叶赫那拉氏与咸丰皇后钮钴禄氏一同垂帘听政,改年号为“同治”。叶赫那拉氏就是慈禧太后,接下来,她将统治中国四十七年。两个半世纪前,她的祖宗叶赫部首领金台石,在兵败自杀前,曾恨恨地说,爱新觉罗是我们的大仇人,叶赫部哪怕只剩下一个女人,也一定要报此仇。慈禧太后死后的第三年,清朝便灭亡了,近代的人物,大多将清朝灭亡的责任归咎于她。这位叶赫那拉玉兰儿,大概就是金台石所说的那个女人吧?

第九章 天朝上国之末路——乱世的太平与中兴 九、“太平兴”与“中兴”

当时曾国藩门生亲故遍天下,东南军政大权尽在他手中,若他有异念,则天下鹿死谁手,未可知也。因此,他身边的野心家个个跃跃欲试,而清廷对他的猜忌也日深。

而在天京,也换了一套班子。为了弥补“永安五王”留下的空缺,天王洪秀全提拔了一批在战争中涌现出来的英雄人物:陈玉成被封为英王,李秀成被封为忠王,共同掌握了军事大权。而自香港归来的拜上帝会元老人物,天王的堂弟洪仁则被封为干王,担负起了内政工作。虽然这几位杰出人物的才干并不逊于他们的前辈,甚至在道德操守上还有过之,但此时,太平天国赖以起家的精神支柱,早在“天京事变”的炮声中轰然倒塌,他们除了一己之力,已无所凭借。

一八六四年六月,洪秀全病死。他在病中坚决不肯服药,也许是不愿亲眼看到天国的毁灭吧?李秀成虽然在围城之初建议突围他去,但洪秀全不肯接受,每天但说“天话”——这些指示大多荒诞无稽,连李秀成都觉得是“梦话”。

力量的天平逐渐倾向清朝一方。缓过神来的清朝新政府,对外争取外援,对内则重用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实干派,竟然回光返照。清王朝数十年的人才储备,两百年的正统熏陶,此时逐渐发挥出效力,而失去了精神武器和道德力量的太平天国则一蹶不振。

虽然李秀成、陈玉成等人也取得了再次击破江北、江南大营,以及庐州三河镇之战的胜利,但形势日趋严峻。西洋各国对清政府表示支持,甚至还在上海战役中直接参战,击退了李秀成的大军。一些西洋人则以个人身份加入清军作战,组织了“洋枪队”参战,如华尔、戈登的“常胜军”,法国人组织的“常捷军”等。

一八六一年,天京的最后一个外围屏障安庆失守。李鸿章组织的淮军则进军上海,窥视苏州、常州,左宗棠所率的另一部湘军也自江西进入浙江。

一八六二年五月,正当李秀成准备攻取上海时,陈玉成固守的庐州遭到清军进攻。在安庆解围战中遭到重大损失的陈玉成兵力薄弱,只得退出庐州,在途经寿州时,被当地团练头子苗沛霖出卖给清军,随即于六月间被杀,当时才二十六岁。天国的顶梁柱又塌了一根。

这时候,曾国藩的九弟曾国荃所率的湘军主力,也进抵天京城下,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天京攻守战。围城之初,李秀成曾率十三王,以二十万大军围攻曾国荃驻军的雨花台,但连攻四十六日不能克,被迫撤围。北伐时,两万太平军就可以纵横北中国,而此时,二十万太平军竟连曾国荃两三万人都吃不掉了。短短数年间,天国已走到了末路。

七月十九日,固守了两年的天京城终于陷落。李秀成保护着幼天王洪天贵福突围,他把骑惯的好马让给幼天王,而自己却掉队被俘。曾国藩亲自从安庆赶到金陵城下,和这位太平天国的末路英雄进行了坦率的交谈,两人颇有惺惺相惜之感。但交谈的内容,曾国藩后来却相当隐晦,避而不谈。

他也写了一份《自述》。在《自述》中,他把责任都推给死去的老爹和忠心耿耿的将士们,“那打江山后,都是老天王做的,与我无干。就是我登极后,也都是干王、忠王他们做的。”然后话锋一转,广东地方不好,俺也不想回去了,就跟着抓到我的唐老爷回湖南去,好好读书考个秀才吧!

传说他九弟曾国荃曾私下里劝他自立为帝,取代满清政权,他踯躅通宵,次日对老九说:“人家待我们还好,何忍出此?”还有传说讲,他手下大将彭玉麟也曾密函问他:“东南半壁无主,老师其有意乎?”曾国藩读罢,勃然变色,急道:“不成话,不成话,雪琴(彭玉麟字)还如此试我,可恶,可恶!”然后把信撕成一团,吞下肚里去了。清军阵营的人马尚且如此,敌对阵营的李秀成,会不会也“英雄所见略同”呢?而在曾家后人中,也确实有“李秀成劝文正公(曾国藩谥号文正)当皇帝,文正公不敢”的说法——这大概就是曾国藩对两人的谈话秘而不宣的原因吧?

李秀成在他生命的最后岁月里,写成了数万字的《自述》,这是研究太平天国史的重要资料。在《自述》中,李秀成沉痛地讲述了太平天国从崛起到衰亡的过程,这是一篇让人惋叹不已的回忆录。他请求清政府停止对太平军残部的屠杀,为天下留些元气,“至肯赦者,天下闻知,无有不服”。此外,作为著名战将的忠王,还对国防和军事建设提出了许多建议。

被老派人物讥讽为“鬼子六”的恭亲王奕,在慈禧的大力支持下,掌握了军政大权。他设立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自任总理大臣,一心一意地办起洋务来。因为他不像老派人物那样妄自尊大,能够比较理性地和洋人打交道,所以得到了洋人的支持。

然而,正如当时西方报道的那样,“忠王现正在撰写自传。同时,他也在等待着北京的裁决。至于会是怎样的判决,其实已勿需多问。确实,大清政府如果放过像忠王这样声名卓著的叛军领袖人物,那一定是疯了。他的名字本身就是反抗的代名词,只要他举起一面旗帜,全国各地就会有无数的人聚集到他的周围”。

曾国藩随即自剪羽翼,上表要求大规模撤裁所部湘军,从此恩宠愈固。

天京城破的那个下午,幼天王洪天贵福远远的望见湘军攻入城中,拔腿就想跑,却被自己的媳妇们(他九岁时,老天王就给了他四个媳妇儿)哭哭啼啼地绊住了。亏得幼天王有急智,谎称看看就来,方得以脱身。他冲到天王府门口,又被守护朝门的女官挡驾,幸好忠王等人及时赶到,才把他从女官们的纠缠中救出。半夜里,忠王率一千多人假扮清军,护卫着幼天王从太平门突围,但湘军随即赶来封锁了突破口,李秀成等人被打散。

在残余将士的拼死掩护下,幼天王这个连骡子和马都分不清的少年,终于骑着李秀成让给他的那匹名马逃脱,总算没有暴殄天物。他逃到堂叔父干王军中,然而大势已去,干王的军队也很快被清军打垮,他本人被俘牺牲。

再一次逃脱的幼天王,在清军的追捕中只剩下独身一人。他谎称姓张,湖北人,在当地的一户农家打了四天短工,还剃了头。然而,那家人也不敢收留他,打发他回家。在路上他多次遇见清军,一次被抢了衣服,一次被逼着挑竹子。一八六四年十月二十五日,他被巡逻的清军抓住,这个涉世未深的小伙子,立马被人家套出了身份。

在这场内乱中,曾经不可一世的中华帝国,耗尽了自己的元气。内战英雄们,或以人间天国为号召,或以捍卫名教为旗帜,然而归根结底,都是在为一姓天下相互屠戮。李秀成在他自述的最后,忽然变得迷惘了,这样忠心耿耿地辅佐那样一个梦游中的天王,到底是为什么?“实我不之知也……”李秀成坦白地说道。

这个来自湖南的唐老爷,名叫唐家桐,是清军中的训导官。大概是唐家桐对他颇有些好脸色,幼天王曾赋诗一首歌颂他:“老爷识见高,世世辅清朝。文臣兼武将,英雄盖世豪。”虽然诗的立意和笔力不敢恭维,但感情还是很诚挚的。

然而洪天贵福实在是太天真,一旦幼天王的身份被确认,他年轻的生命也就走到尽头了。十一月十八日,幼天王被押赴刑场凌迟处死,就在他临死的前一天,他还给唐老爷写了三首诗,题目叫作《右送唐家桐哥哥诗三首》,末署“甲子年十月初四日夜五更”。诗如下:

<span><h3>其一</h3>跟到长毛心难开,东飞西跑多险危。

如今跟哥归家日,回去读书考秀才。

<h3>其二</h3>如今我不做长毛,一心一德辅清朝。

清朝皇帝万万岁,乱臣贼子总难跑。

<h3>其三</h3>如今跟到唐哥哥,惟有尽弟道恭和。

多感哥哥厚恩德,喜谢哥恩再三多。</span>

老天王在天之灵,听见这句“如今我不做长毛,一心一德辅清朝”而没有诈尸还魂,再次印证了一切妖魔鬼怪都是骗人的把戏这一唯物主义真理。

洪天贵福说得对,“乱臣贼子总难跑”,连他自己在内的太平天国大小头目很快被一网打尽,无分贤愚,玉石俱焚。各地的动乱纷纷被平息,洋务派人物各自粉墨登场,一时“自强”之声响彻云霄。因时当同治、光绪两帝统治时期,故号称为“同光中兴”,看起来,天下似乎太平了。

他的下场,已经毫无悬念了。

一八五六年十二月,武昌第三次失守,接下来,一八五八年四月太平军又丢掉了九江,猛将林启荣战死沙场,清军于一八五七年六月再度围攻天京。

曾国藩与李秀成都是那个时代的杰出人物,然而连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果真是为了名教吗?果真是为了天国吗?都不是。

在东方,东瀛岛国正在崛起。三十度春秋后,甲午年,中日战于黄海、朝鲜之间。当是时,天下英雄已经凋零殆尽,只剩下七十多岁的李鸿章独撑残局。老先生殚精竭虑还挨了一枪,却赢得天下骂名。骂得最起劲的,却是那些安坐在大后方袖手旁观的书呆子们。

两千年的帝王世纪,终于书写到了尽头。若干年后,当我们回首这一段往事时,请记住俾斯麦那句当头棒喝:“我欧人以能敌异种者为功。自残同种以保一姓,欧人所不贵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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