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青云路 - xp1024.com
《大宋青云路》


第一章 分家

陆谕醒来时,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像是被火炉烤着一样,喉咙快要冒出火来。

“水……”他呢喃着。

“哥,你醒了?”一个清脆的女声惊喜地响起。

紧接着,陆谕被半扶了起来,碗沿塞进了他的嘴里,一股甘甜的水缓缓流进了他的口腔。

陆谕如同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喝着水。

直到喉咙那股烧灼感得到缓解,头似乎也没那么疼了,陆谕这才大喘了一口气,睁开了眼。

黑乎乎的屋顶,一根根原木的大梁横穿东西,大梁上还有一个大大的蛛丝网,一只蜘蛛正在欢快地织着网。

陆谕一愣,一转头,就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萝莉正站在床前。小萝莉长得倒很漂亮,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梳着双丫髻,穿着一身深蓝色打补丁的右襟衫,皂色长裙,不过很瘦,脸色也不怎么好。

大概是看到他睁开了眼,她顿时高兴起来,脸上露出小梨涡,问道:“哥,你还要喝水吗?”

很显然,刚才喂水给陆谕喝的,就是这个小萝莉了。

陆谕张嘴,正要问她是谁,这是哪里,就听外面传来一阵争吵。

木板作墙壁的屋子不隔音,争吵声听得清清楚楚。小萝莉也不管陆谕要不要喝水了,侧过脑袋去竖起耳朵听。

“……这满村里谁不说你二叔厚道?你姐弟三人,无父无母,我们供你们吃供你们穿,养活一大家子已经很不容易,你还要他送谕哥儿继续念书,茉娘你有没有良心?”

这是一个女人在说话,语气很冲,声音十分尖锐。

“你看看那一大片的田地,不要人耕种啊?还要上山砍柴。你二叔每日累死累死,回到家里累得动都不能动,再这样下去,非得累死不可。茉娘,你没了爹,难道想看到辰哥儿也没了爹?你不心疼你二叔,我跟辰哥儿心疼!”

“可是……我爹临死前,二叔答应我爹的,要送谕哥儿继续读书……”一个声音弱弱的响起,听声音,年纪不大,应该就是那位茉娘。

听到这里,陆谕刚刚缓解的头又疼了起来,脑子里忽然涌入大量的信息,让他差点叫出声来。

这时候,一个男声响起,闷声闷气的,语气十分为难:“茉娘,真不是二叔不想送谕哥儿念书,可家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今年的收成不行,粮食减产,交了税就没剩多少粮食了,咱们吃饭都成问题,哪里还有余钱送谕哥儿念书?”

“可辰哥儿还在念……”茉娘的声音更加弱了,显然地底气不足。

“谕哥儿多少岁,辰哥儿多少岁?”那女人的声音又尖利地响起,语气比刚才还要激烈,“你难道想让堂弟退学,回来种地养活你们一家子,外带送堂兄念书?茉娘,你拿我们一家子当什么了?你家的奴仆、牲畜吗?”

还没等陆谕把脑子里的信息处理完,再把这女人的话消化掉,就见小萝莉跟炮弹似地冲了出去。

紧接着,她清脆的嗓音就在隔壁响了起来:“婶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是白吃白住在你家的?我爹虽去世了,我们这一房却是有房产田地的。我们没住你们的屋子;把我们名下的田地佃出去,也足能养活我们兄妹三人。”

“蔓娘!”茉娘赶紧喝止妹妹。

陆蔓娘别看年纪小,却是个厉害的,根本不理会姐姐,小嘴还在吧啦吧啦:“再说,我姐每日做绣活做得眼睛都瞎了,赚的钱足可供我哥念书。明明是你们舍不得钱不想送我哥去念书,非得要找这么多理由装可怜。”

“啊呀,我不活了。合着累死累活养活你们,倒养出了一群白眼狼……”女人哭喊起来,“陆明礼,你是个死人呐?由着她们白的说成黑的?我告诉你,今天必须分家!你要是不把她们分出去,我就带着儿子女儿回娘家。”

陆明礼,也就是陆茉娘三姐弟的二叔,沉默了一会儿,这才瓮声瓮气十分为难地道:“茉娘、蔓娘,如果你们觉得我行事不公,那就分家,如何?”

“别,别……”陆茉娘的声音响起,“二叔二婶,我妹妹年纪小,不懂事,你们别跟她一般见识……”

“姐!”陆蔓娘显然不同意,高声唤了茉娘一句,却没有再放狠话,想来是有什么顾忌,不敢分家。

床上的陆谕却掀被下了床,强撑着发软的身体走了出去,进了隔壁堂屋,语气平淡地道:“好,我同意,分家!”

“哥!”陆蔓娘一看是陆谕,惊喜地跑了过来。

“谕哥儿!”陆茉娘语气里却满是不赞同,不过还是跟着妹妹快步跑过来,一边一个地搀扶着陆谕。

“谕哥儿。”陆茉娘悄悄捏了一下陆方谕的胳膊,低声道,“别胡闹。”

陆谕早已消化了脑子里的信息,知晓现代的陆谕已死,他已成了古代十四岁的少年陆方谕了。

他没理会陆茉娘,平静地望向早已惊呆了的陆明礼和二婶郑氏,语气依然十分平静:“二叔,二婶,我同意分家。”

郑氏这下子反应过来了,她眼里露出惊慌的神色,转头看向丈夫。

陆明礼是个庄稼汉,黑黑壮壮的,长得一副老实憨厚的样子。

但有了原主记忆的陆方谕却知道,这位二叔是个心里藏奸的。有什么事只叫二婶冲在前头做恶人,他在后头装成一个温和厚道的好人模样,在村里搏得好名声。

当然,这是穿越过来的陆博士的结论,年纪小没经过什么世事的原主自然不是这么认为。

在他心里,二婶可恶,二叔却是个好的,虽然也有私心。

这会子,陆明礼依旧如往常一般,满脸无奈、面容愁苦:“谕哥儿啊,别说气话。你们三兄妹分出去怎么过日子?就算你们把田地佃出去,知道如何收租如何管理?别人怕不得欺负死你。”

他抬起眼看着陆方谕,满是慈爱与不赞同:“再说,村里村外的混子多得很,你一个小孩子,能护得住你姐姐妹妹?有个混子摸上门,你姐你妹的清誉就毁了。你意气用事,却害了她们一辈子。”

第二章 族长来了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你想念书,二叔也知道。这样吧,我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想办法借钱给你交束脩;要是借不到,你也别埋怨二叔,这都是命。你爹娘如果还在,你想念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可他们都不在了不是?家里只靠我一人,二叔真的撑不住。”

说到后面,他声音还哽咽了一下。

郑氏顿时心疼起来,用眼睛恶狠狠地一个个瞪了陆方谕三人一眼。

陆蔓娘原先还愤愤不平,此时也露出了讪讪的神色。

陆茉娘更是羞愧难当,低下头嗫嚅道:“二叔,对不起。”

陆明礼的表演却没完,他用粗糙的大手抹了一把脸,长吐了一口气后继续道:“我知道,让谕哥儿退学,却继续让辰哥儿念书,你们觉得不公平。可谁让谕哥儿年纪大些呢?”

“如果我让辰哥儿退学回来,让谕哥儿继续念书,我倒没什么,辰哥儿也只能认命。可让有父有母的小堂弟退学回来种地,供失去父母的堂兄念书,这名声好听么?不孝不悌,你的书念得再好也没用,还会影响你姐姐妹妹的亲事,你自己往后也娶不到什么好亲。你真的要这样?”

他望着陆方谕,眼里露出失望之色:“茉娘是个女子,见识少,她不明白这些没什么。可谕哥儿你也不明白,枉念了几年书。真叫二叔失望。”

要不是这具身体弱小,打不过这两个成年人,陆方谕真想给这位二叔鼓掌了。

说的不要太精彩!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陆方谕前世虽埋头读书不懂表演,但他也不能被这位古代大叔给比下去不是?太特么丢穿越者的脸了。

但这戏不能只在陆明礼夫妻面前演,浪费。

他在姐妹俩的搀扶下,走到陆明礼对面的椅子坐下,先吩咐陆蔓娘:“蔓娘,你去找族长叔祖和七叔爷过来,主持分家事宜。”

“谕哥儿,别做傻事,有话好好说。你要念书,二叔允你就是。”陆明礼赶紧站了起来。

陆方谕却没理他,见陆蔓娘站在那里满是犹豫,他催道:“快去,哥哥心里有数。”

陆蔓娘心里一松,露出小梨涡朝哥哥点点头,飞也似地跑了出去,还如小泥鳅一般机灵地避开了陆明礼和郑氏去抓她的手。

“谕哥儿……”陆茉娘满心不安。

陆方谕没理会她,疲惫地朝陆明礼一笑:“二叔,侄儿这样做自有侄儿的道理。只是侄儿身子不好,等长辈们来了,侄儿再一一述说。放心,侄儿对二叔二婶这两年的抚养唯有感激,没有埋怨。”

有埋怨也不能说,说了就是不知恩。在这讲究名声的古代,陆方谕就算初来乍到,也很爱惜羽毛。

有些公道,不是在嘴上讨的,而是用实际行动。

陆明礼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站起来走到陆方谕面前,逼视着他,愤愤地道:“谕哥儿,你到底闹什么?我已经说了让你继续念书,你还要怎样?”

族长和叔爷没过来,陆方谕都懒得跟陆明礼扯皮。这人自有他的一套逻辑和认知,只认可对他自己有利的,陆方谕说出花来他也不会接收,纯属浪费口舌。

他抚着额头皱紧眉头,面露痛苦之色。

陆茉娘见了,连忙上前问道:“谕哥儿,你怎样?头是不是很疼?我扶你回房歇着可好?”

陆方谕摆摆手,哑着嗓子道:“不用,我没大碍。”

“什么没有大碍?”陆明礼语气一变,嗔怪道,“半大小子就这么不懂得爱惜身体,跟叔置气,也不能糟践身体不是?茉娘,赶紧的,扶你弟弟回去。”

说着,他伸出粗糙的大手,直接把陆方谕从椅子上扯了起来,胳膊往腋下一架,就想把陆方谕送回房去。

陆方谕用力挣扎:“我不去,说了我不去。族长叔祖和七叔爷马上就来了,我有话跟他们说。”

他本就到了变声的时候,因为发烧又哑了嗓子,说话极为难听。这么一用力叫唤,就破了声,声音还大,显得有些凄厉。

冬日里没活儿,族长陆义林在陆厚仁家说闲话,陆厚仁就住在陆明礼这宅子的对面,几步路的功夫,等他们带着陆义林的孙子陆明端跟着陆蔓娘走过来时,隔着院墙就听到了陆方谕的叫唤声。

陆蔓娘大惊,撒开脚就跑进了院子,正好碰到架着陆方谕出门的陆明礼。

她一把抓住陆方谕另一边胳膊,瞪着陆明礼道:“叔,你想干什么?我哥只不过是想分家,你想害死他不成?”

郑氏在屋里一听这话,窜出来就习惯性叫骂道:“你个死丫头,你说什么?谁害你哥性命?小小年纪就这么牙尖嘴利,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族长陆义林听到这叫骂声,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陆明礼看到走进院门来的陆义林和陆厚仁,恨不得缝上郑氏那张嘴。

他冲着陆义林和陆厚仁憨厚一笑,唤道:“三叔爷,叔。”

陆义林皱着眉看着被陆明礼架在胳膊上还在挣扎的陆方谕:“这是做什么?”

“这孩子烧糊涂了,老说胡话,又不肯回房歇息。我正想送他回房,好去请郎中呢。”陆明礼露出无奈的神色。

“族长叔祖,七叔爷,明端叔。”陆方谕歪着身子,礼貌地跟几人打了招呼,又挣扎了两下,“叔,求求你了,放开我。我特地让蔓娘求族长叔祖和叔爷过来,是有话要说,真不是胡闹。”

他的话逻辑清晰,条理清楚,哪里像是说胡话?陆明礼再不放他,就显得自己心里有鬼了。

他只得把胳膊放下来,嘴里不忘找补,嗔怪道:“有什么话,病好了再说不行吗?非得今个说,你还发着热呢,浑身跟火烧似的。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烧坏了脑子可怎好?你可还要念书考功名呢。”

他朝两位站在面前的长辈道:“三叔爷,七叔,你们说是不是?”

陆义林静静瞧着这叔侄两人,没有说话。

第三章 这孩子不一般

陆厚仁上前一步,将手放到陆方谕额上,感觉到手里的温度,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对陆方谕道:“你二叔说的对。有什么事,等你病好了再说。现在赶紧回屋里躺着,让你二叔给你请郎中。”

陆方谕知道陆厚仁是为自己好。这古代受寒发烧可不是小事,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

但今天陆明礼和郑氏都以为他昏睡不醒,跟陆茉娘话赶话才说到分家的事,要是不抓住这机会,以后再想分家就难了。毕竟无缘无故闹分家,他一个十四岁的小辈,名声可不好听。

而且他觉得自己好歹是穿越者,没有刚一穿越就一病呜呼的道理,否则不符合穿越者定律。

他对陆蔓娘道:“蔓娘,你去给哥哥请郎中。知道吧?就是隔壁村的李郎中。”

“知道。辰哥儿他们生病,都是我去请的郎中,我知道李郎中住在哪儿。”陆蔓娘点点头,看了陆义林和陆厚仁一眼,转身朝院门外跑去。

“我也一起去吧。”陆明端不放心一个小姑娘去邻村,留了一句话,也跟了出去。

他已二十来岁,早已娶妻生子。有他跟着,大家都放心。

陆方谕对两位长辈道:“族长叔祖,七叔爷,进屋坐吧。蔓娘这一去起码要半盏茶功夫,趁这时间,烦请二位帮方谕和二叔主持一下分家事宜。”

陆义林和陆厚仁对视一眼,点点头,抬脚进了屋。

郑氏平时泼辣刻薄,在两位长者面前却不敢多说一个字。即便心里对陆方谕的做法恨得牙痒痒,也不敢露出半分端倪,只陪着笑给两位长者让座。看陆茉娘提了茶壶和茶杯给众人上了茶,她忙又摸出一碟瓜子花生请众人吃。

陆义林对郑氏摆摆手,对陆方谕道:“谕哥儿,你请我们来,所为何事?”

来的路上,他跟陆厚仁一路套陆蔓娘的话。陆蔓娘本就是直肠子,年纪又小,没问几句就将一肚子的抱怨都跟两位长辈说了。陆义林只不知陆方谕是想分家,还是只想让他跟陆厚仁主持一下公道。

如果是前者,他会高看陆方谕一眼。

要知道陆方谕才十四岁,还是个半大孩子,以前有父母宠着,父母去世后即便叔婶不好,上头也有姐姐护着,算是没吃过苦的。要是这样,他小小年纪还能立起来,有这份魄力把家分了,再把家里安排好,衣食无忧,继续学业,那这孩子前途就不可限量。族里是肯定要大力培养的。

而如果是后者,往后他就不会再关注这孩子了。

寄人篱下,那就得有个寄人篱下的样子。不能依附着别人生活,却一点儿气都不受。没有丝毫隐忍之心就算了,脑子也糊涂,分不清轻重。在自己还没有能力独立生活之前,请他们来主持公道,闹腾着要分家,这做法岂不是更惹恼陆明礼和郑氏,火上浇油?

等他们一走,陆方谕三姐弟还有好日子过吗?一个成年人要想让他们三个孩子日子不好过,不知能使多少阴私手段,还要让外人看不出来。

陆方谕这样做,只能说他蠢笨、拎不清,绝对不是个聪明的人。这样的人,就不堪大用了,完全不值得族里关注。

陆方谕并不知道陆义林这老狐狸已把事情想得清清楚楚了。不过现代人家族观念淡薄,只要能顺利分家,以后的日子能好过些,不必看人脸色,陆文林这个族长如何想的,他根本不在意。

他站了起来,朝坐在上首的陆义林和陆厚仁深深作了一揖:“今儿个请二位长辈来,是想让叔祖和七叔爷帮我们两房分家。”

“谕哥儿!”明知陆方谕请人的用意,可真听到这话,陆明礼还是忍不住怒喝一声。

见两位长辈朝他看来,他只得忍住心头的焦虑,对两人陪笑道:“三叔爷,七叔,唉,这事闹的!”

说着,他用手掌搓了一下脸,露出愁苦的神色:“你们也知道家里就靠着我一人做农活,今年收成又不好,供两个孩子念书开支大,茉娘年纪也不小了,该说亲事了,作为叔叔,我总不能让孩子连点嫁妆都没有,说不到好亲事。”

他叹了口气:“所以我就跟谕哥儿商量着,想让他回来跟我种地。毕竟他是哥哥,辰哥儿年小做不了农活,且没有让弟弟种地供哥哥念书的道理,这样对谕哥儿的名声也不好。我这也是跟他商量,并没有下定论,他要不同意我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供他继续念下去。谁曾想这孩子就钻了牛角尖,非得要闹分家。”

他也知道大家都住在同一个村,鸡犬相闻,谁家有什么事都瞒不过邻里。

家里的情况如何,陆义林或许不清楚,但住在他们家斜对面的陆厚仁却是清楚的,根本瞒不住,倒不如实话实说,再掺点主观私货。这样可信度高,反而更让人对他心生好感,从而占据主动。

陆方谕也不急,静静地坐在一旁,且由着他说,脸上没什么表情。

陆义林观察着陆方谕,见状暗自点了点头。

这孩子沉得住气,这一点就比很多孩子强。

见陆明礼说完就抱着头不说话了,一脸痛苦模样,陆义林不置可否,转头向陆方谕问道:“谕哥儿,你怎么说?”

陆方谕这才开口:“这两年,我们姐弟三人给叔叔婶婶增添了负担,让叔叔婶婶受累了。”

说着,他站起来,朝陆明礼深深作了个揖,又朝着郑氏的方向亦行了个礼。

“哎,谕哥儿你这说的什么话?一家人,讲这些做什么?”陆明礼连忙起身扶他,心里越发慌乱。

他总觉得眼前的孩子跟以往大不一样。

以前的陆方谕虽也有几分机灵,但就是个普通孩子。有什么事,他糊弄几句也就过去了。

可眼前这个,说话有条有理,行事不卑不亢,还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式,油盐不进,十分难对付,仿佛对面坐着的是一个硬脾气且十分聪明的成年人似的,这感觉让他既陌生又噎得难受。

这真是他那个在学堂里念书中不溜秋、平时沉默寡言的侄子陆方谕?

第四章 打算

陆方谕回到座位上坐下,继续道:“以前我年纪小,即便知道拖累了叔叔婶婶,也有心无力。现如今我长大了,到了能顶门立户的年纪了。今日便请族长叔祖和七叔爷来,给我们两房分家。往后我们姐弟三人依自己的能力,过自己的日子,再不拖累叔叔。等我再长大些,赚的钱多了,这两年叔叔婶婶抚养我们的费用,我会还给叔叔婶婶,今日也会立下字据,请二位长辈作个见证。”

“方谕,你怎么这样说话?我说了你们拖累我们了吗?而且我刚才已说得很清楚了,你想念书,二叔砸锅卖铁都要送你去,你怎么还说这样戳我心窝子的话?”

陆明礼急了,说话的语气也不好起来,脸色也十分难看。

郑氏整日在他们面前抱怨,话里话外说三姐弟把家都吃穷了;他让陆方谕别念书,也是说家里困难。虽说这也算是实情,毕竟外人不知道他们这一房的家底子,大哥去世前给他的银子,谁也不清楚。

但至少,村里人知道陆家的田地有大房的一份,房子也一样。两个房头既没分家,不管怎么的,他都有抚养侄儿侄女的责任。

陆方谕说不拖累他们才分家,又说会还这两年的抚养费用,这就是明晃晃打他的脸了,还是在两位长辈面前。

陆方谕没理他,继续对陆文林和陆厚仁道:“我知道叔叔当我是一家人,才说不拖累的话。但实际上,确实是我们拖累了叔叔婶婶。我们毕竟是两房,就算现在不分,以后也是要分的。与其现在让叔叔婶婶为难,不如现在就分了家,各过各的,也能让叔婶少操些心。”

他深知,这古代,孝这一字能压死人。

陆明礼虽不是他父亲,却也是亲叔叔,不管他拿了大房多少东西,原主三姐弟这两年也确实是靠着陆明礼在生活。他说陆明礼的好话没什么,真好还是假好,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可他要是说一句陆明礼不好,大家就会觉得他是白眼狼,只记得别人对他的坏,不记得别人对他的好,忘恩负义。

所以,他半句坏话都不提,只说好话。可即便他说好话,也照样能能噎得陆明礼说不出话来。

果然,陆明礼嘴巴半张,想要反驳,却发现无从驳起,只能反反复复地道:“真没拖累,哪里是拖累?你是我侄儿,我抚养你不是应该的么?”

可有郑氏平时对抚养三个孩子的抱怨,又有陆明礼不想送侄儿上学的举动,他这否认,就显得苍白无力了。

陆义林见状,暗自点头,心里又纳罕,觉得自己以前是不是看走眼了,怎么没发现陆方谕这孩子竟然如此出众?瞧瞧刚才的话,说得真是太有水平了,既堵了陆明礼的嘴,又让人觉得他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即便以晚辈的身份闹分家,也不是他的错,他是被逼无奈——至于怎么被逼,那就由他人脑补了。

“方谕啊,你不想拖累叔婶的心是好的,不过你也要量力而行。你跟叔叔婶婶分家以后,怎么过日子,你想过吗?分家了,田地自有你一份,只是没人耕种,没有收成,你拿什么过日子?还有你姐姐也已十六岁,亲事不能再拖了。没有长辈帮着张罗亲事,你又该如何?这些,你可有考虑清楚?”他问道。

既然发现陆方谕是个可造之材,他自然不会由着他胡来。

现在分家倒是一时爽,但过后发现日子过不下去,没钱念书,只得回来种地,那他们陆家可就损失了一个人才。不分家的话,就算陆明礼再不愿意送陆方谕念书,有他这族长和陆厚仁这个叔叔在,陆明礼不愿也得愿意。

陆方谕也是个人精,前世也有二、三十年的人生阅历,哪里看不出陆文林态度对他有所偏向?

本来还没到说这一步的,不过既然陆文林问了,他说了也无妨。

他不慌不忙地道:“这些方谕都有想过。田地我们没有能力,想佃出去。到时候还得麻烦族长叔祖帮忙问问,谁家佃田地。当然……”

他看了陆明礼一眼:“如果叔叔想种,自跟别人不同,叔叔只需给侄儿三人一年的口粮即可。”

陆明礼脸都气白了,郑氏更是想骂人。

不分家,这些田地都是他们的。可一旦分了家,他们想种,就得给陆方谕租金了。

陆方谕当着陆文林和陆厚仁的面说这话,如果他们真想佃田地,难道还真少给租子不成?作亲叔叔的,不说资助侄儿侄女,反而盘剥三个孩子,佃他们的田地还要少给租子,村里和族里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们,更不用说陆义林和陆厚仁是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所以陆方谕话说得漂亮,在众人面前卖了一个好,实际上一点亏都不吃。

这让陆明礼心里呕得想吐血。

他这貌似憨厚老实、平素沉默寡言的侄子,何时变得如此狡诈、还如此会说话了?

就听陆方谕继续道:“当然,佃田地,也仅仅够我们的口粮,其他一任开销是大头。”

陆文林听得直点头,心里已打定主意,如果陆方谕过不下去,他就私人资助这孩子念书。

看看这孩子,头脑清醒,口齿伶俐,心里十分有成算,比族里绝大多数孩子强。这样的人即便念书不成,做其他事情也必是个有出息的。

“其他开销,你打算如何赚?”他十分感兴趣地问道。

“抄书。”陆方谕不慌不忙地道,“念书除了束脩,其他笔墨纸砚哪样不要钱?叔叔负担重,只给侄儿交束脩,其他的开支方谕也不好意思朝叔叔伸手,平日里就帮人抄书。方谕别的不出色,字还写得不错,抄的书也比别人价钱高,一本能有二、三十文钱的收入。”

他低下头,手掌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头,声音也低沉了几分:“平时方谕下了学,还会帮叔叔干地里的话,菜地也要打理。如果分了家,方谕可以用这些时间多抄些书,这样的话,一个月三、四百文钱方谕还是能赚到的。再加上姐姐做的绣活一个月也有几百文收入,我们姐弟三人的日常开销及念书费用是不成问题的。”

第五章 同意

陆蔓娘请郎中回来正好走到门口,连忙快步走了进来,插话道:“还有我呢。”跟在她身后的陆明端也现出了身影。

“叔婶家的鸡和猪都是我在养。如果分了家,我就能给自己家养鸡和养猪了。不说其他,一个月卖鸡蛋也能有十几文钱,更不用说年底卖鸡和猪了,我一年也能赚几百文钱的。”说到能赚钱,小萝莉十分得意。

她年纪小,可不是吃白食的。

“胡说八道。”郑氏立刻跳了起来,“你个小丫头片子,除了吃喝你还能做什么?平时叫你去采点猪草,都推三阻四的不肯去;去了也采不了多少。那鸡和猪是你喂养的?你脸怎么那么大呢?我家方辰和梅娘都比你做得多。”

听到这颠倒黑白的话,陆方谕和陆茉娘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

陆方谕有原主的记忆,刚才说的都是实情,也知道家里的鸡猪全都是陆蔓娘在养,陆方辰比陆蔓娘大,陆梅娘比她小半岁,两个人平日里是半点活儿都不沾手的,被陆明礼和郑氏宠得不像样儿。

“你才胡说。方辰哥和梅娘姐平时干了什么,我又干了什么,村里人不瞎,谁人不知晓?”陆蔓娘年纪虽小,却是厉害的。

她指着陆厚仁道:“别人且不说,七叔爷的伯母、婶婶和姐姐们就一清二楚。”

“你胡说八道!”郑氏插着腰,指着陆蔓娘正要继续骂,忽听陆义林大喝了一句:“都给我闭嘴!”顿时吓了一跳。

陆义林脸色铁青。

这些事,陆方谕不说,外人是不知道的。大家还以为陆方谕念书的所有费用都是陆明礼出的。

而郑氏整日在外面说陆茉娘、陆蔓娘不能干,花费大,让人知道他们夫妻养这三个孩子负担重,跟他们占用的大房的田地不成正比,以彰显他们的仁义。所以村里人都以为三个孩子拖累了陆明礼三人。

谁曾想三个孩子不光不怎么要他们负担,还帮着家里赚了不少钱?

就算郑氏矢口否认,百般辩驳,但陆义林又不是瞎的聋的,陆明礼家的事,他多少听家里妇人议论过,知道陆蔓娘说的才是实情。

难怪陆方谕闹着要分家呢!

陆文林看陆明礼的眼神尤其不善。

他是族长,一个家族兴不兴旺,全看孩子们念书有没有出息。所以平时他是十分关注孩子们在学堂里的表现的。

陆方谕这孩子,以前就不怎么爱说话,父母去世后更是越发沉默,平时不声不响的,在学堂里并不出色,学业上一直中不溜秋。

刚他还说呢,看今日这行事,说明这孩子是有大智慧的,怎么平时没表现出来呢?

原来根子在这里!

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这两年除了念书,还要帮家里做农活,剩余的时间里全用来抄书赚笔墨钱,哪里还有精力和时间去念书呢?饶是这样,他在学业上还能比一半的孩子强,这已是很出色了。

全都是让陆明礼这一家子给拖累的。

分家,必须分家,否则,族里这个有大出息的孩子就要被陆明礼一家拖累废掉了。

虽然陆方谕明显还没说完话,姐姐的嫁妆是如何打算的他还没说,但陆义林已经不需要再听下去了。

他当即道:“行了,以前的账就别算了,现在我给你们主持分家,往后各过各的,谁也别说别人占你的便宜。”说着,他意有所指地看了陆明礼和郑氏一眼。

陆明礼和郑氏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三叔爷,这家不能分。当初兄长去世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把侄儿侄女养大,给侄儿娶了媳妇,把侄女嫁出去,才说分家的事。”陆明礼梗着脖子道。

就算是族长,也不能强逼着人分家不是?

陆义林六、七十岁的人了,当了几十年的族长,家境在村子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他的话既说出口,又岂是陆明礼能违抗的?

他盯着陆明礼,语气十分不好:“当初陆明生让你好好对待他的儿女,你做到了吗?他让你送方谕念书,你又是怎么做的?你家的事,你真以为我不知道?要不要我把村里人叫来,一桩桩一件件说给他们听?”

陆家庄有一百五十七户人家,有些人家因为不分家,一户就有几十口人。陆明礼在村子里家境算中下等,人口又少,平时十分不起眼,陆义林对他家的情况当然不清楚。要不是家里还有陆方谕与陆方辰两个读书的小子,陆义林估计都想不起陆明礼这个人。

他说知道陆明礼家的事,不过是吓唬陆明礼。而且他也相信,只要他让村里人说,大家凑一凑,还真能把陆明礼家的事说出个七七八八。

村子就这么点大,鸡犬相闻,亲戚连着亲戚,谁家有点什么事,只要用心查问,能瞒得了谁去?

陆明礼和郑氏却被吓住了。

叔婶苛待寄人篱下的侄儿侄女,别人就算知道,也不会多说什么,毕竟人都有私心。算作是说闲话的那个,他也做不到对侄儿侄女跟对亲生儿女一样好。

可族长拿它当成一件大事,一桩桩一件件抖落出来,那就不一样了。陆明礼这家的名声就全被毁了。

古人最重名声,因为它关系到读书人升学,以及婚嫁好坏,影响一辈子,陆明礼根本输不起。

陆方谕却知道这两人不同意分家的缘由所在。

他幽幽地开口道:“叔,如果你同意分家,那我爹临终前给你的银子,就当是交了我们姐弟三人这两年的生活费,我一文不要。另外,家中财产,我们大房也不占多,直接平分。”

陆明礼闻言心里一喜,跟郑氏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转过脸来,陆明礼的神色就变成了尴尬。他嗔道:“提那个干嘛?”

说完这句,他又怕陆方谕反悔,赶紧转移话题,对陆义林道:“三叔爷,我没有不对他们好,我也跟谕哥儿说了,他想念书,我会继续供他念。只是我家境不好,想对他们好点也没法子。现在既然谕哥儿想分家,那就分吧,唉!”

说完,他就作一脸痛苦状,抱着头坐在那里不说话了。

陆明礼既同意分家,陆义林自然不会再跟他纠缠以往琐事。真要追究,对陆方谕的名声也不好。

陆义林点头:“你同意就好。”

第六章 有个要求

他转脸对孙子道:“明端,你回家一趟,把族里那本财产登记簿拿过来。”

“是。”陆明端又跑了出去。

直到这时,陆义林才有空问陆蔓娘:“你跟你明端叔请的郎中呢?”

“村头的十三婆病了,李郎中在给她看诊。李叔说一会儿给十三婆看完就过来。”陆蔓娘忙道。

她是个爱操心的,知道哥哥请了族长和叔祖过来,一定是谈分家的事。想着姐姐性情柔弱,哥哥一个人,她怕他们吃亏,就没等李郎中,急急先跑回来了。

陆蔓娘这俏皮伶俐的模样,叫陆义林好好看了她一眼。想起刚才这小妮子跟郑氏对喷,把郑氏气得跳脚,陆义林心里便感慨陆明生没福气。

这一个两个儿女都是聪明有出息的,偏陆明生命短,没能看着他们长大。

想到这里,陆义林越发下决心要好好帮助这三姐弟。

他看了陆方谕一眼,见他精神尚可,脸也还算正常,遂放下心来。

他语重心长地对陆明礼道:“明礼啊,依我看,谕哥儿是个有出息的。他有出息了,还能不提携辰哥儿?便是梅娘以后找婆家都能占不少光。你啊,目光放长远些,别跟那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娘儿们似的,只看到鼻尖那一点点利益。”

这话意有所指,把郑氏气得脸都红了,却不敢说什么。

陆明礼则被他说得有些意动。

他是个耳根子软的。被婆娘一挑唆,就嫌弃侄儿侄女;现在陆义林这么一分析,他又觉得陆方谕出息了是好事。尤其陆义林是个老秀才,在村里是个大人物,能这么好声好气地跟他说话,他颇有些受宠若惊。

“三叔爷,您说的是。”他唯唯诺诺道。

见陆明礼还听得进劝告,陆义林就高兴起来,继续道:“现在谕哥儿姐弟三人都大了,也不要你帮衬什么,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你只管嘘寒问暖几句;生活上有困难,你顺便伸一把手。谕哥儿感念你的恩情,以后出息了,帮辰哥儿和梅娘的时候,就更尽心尽力,你说是不是?明礼你也只有一个儿子,往后辰哥儿和谕哥儿互相扶持,你们夫妻俩才能放心。”

陆明礼又点点头:“三叔爷说的是。”

对陆明礼好好说教了一通,待陆明端把登记簿拿来,陆义林先问了陆明礼和陆方谕,要不要请几个女人出去。

分家这种大事,一般人家是不允许女人插嘴的。不过陆明礼两家情况特殊,所以他才问上一问。

果然,陆明礼和陆方谕都摇头,请求让郑氏和陆茉娘、陆蔓娘留下。

陆明礼那里,是因为他家基本是郑氏作主;陆方谕这里,则没有男尊女卑的想法,陆茉娘和陆蔓娘作为家中一份子,有权参与分家,同时这也是增长见识的机会,让她们看看,对她们有好处。

陆义林见状,也没多说什么,他让陆明端翻到陆明生和陆明礼这户人家那一页,将上面登记的财产念了出来。

作为族长,平时族里有矛盾纠纷都要他出面处理。而族内最大的纠纷就是财产纠纷,所以陆家庄有一任族长就干脆让所有人家登记财产,财产有变动也要去族里更改,分家或有财产纠纷时,族里也能做到心里有数,好主持公道。

当然,如果有人有心隐瞒财产不登记的,族里也不去管你。以后遇上分家有了财产纠纷,隐瞒的那部分财产他们是不管的。

陆方谕的爷爷死前留下良田十六亩,山地二十五亩,五间正房、四间厢房的宅子一处,两房一直没分家,这些都是两房的共同财产。

陆家庄所属的关山县,一直有长子多分财产的规矩。毕竟长子对于家庭,往往比年幼的弟弟贡献更多,有些幼弟直接就是长兄抚养成人的;而老人也会跟着长子养老。长子多分财产,也有利于保持家庭档次地位不变。

照着这个规矩,陆方谕这一长房就应该分得财产的七成,剩下三成才是陆明礼的。

这也是陆明礼和郑氏不愿意分家的原因。

等陆义林把陆明礼这一房该得的财产念出来时,陆明礼夫妻俩就齐齐看向了陆方谕。

陆方谕会意,开口道:“族长叔祖,三叔爷,我们姐弟三人这两年多亏了叔叔婶婶照顾。我愿意将田地平分,我们长房得良田八亩,山地十三亩,剩下的都归叔叔;宅子我们长房占两间正房、两间厢房和厨房;叔叔则是三间正房、两间厢房及杂物间。”

十六亩良田的七成是十一亩,五成是八亩,相差不过三亩。这三亩田地佃出去,也多收不了多少租子。山地就更是如此。

村里的宅子不值钱,他们姐弟三人,多占了宅子也住不了。陆方谕是不会在这乡村里久呆的,给他点时间,赚了钱他就去县城或省城买宅子。这村里的宅子多占一两间也没多大意思。

所以他倒不如大方一些,多让点利益给陆明礼,一来能让陆明礼松口分家,二来也获得些好名声。

好名声可是用钱都买不来的。现在能用钱买,抹去他作为晚辈闹着要分家所带来的不好名声,很是值得。反正他有能力赚钱,这点田地和送给陆明礼的银钱,现在看着似乎挺多。但只要给陆方谕点时间赚钱,真不算什么。

再者,在他有能力搬去县城之前,他们还得跟陆明礼、郑氏住在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底头见。依陆明礼和郑氏的心性,分家时吃了亏,心里不舒服,往后的日子肯定消停不了,要找他们姐弟的麻烦。

别的还好,陆方谕最担心郑氏会在陆茉娘的亲事上做文章。毕竟他们占着长辈的名义,插手陆茉娘的婚事天经地义。陆茉娘耽搁到十六岁还没说亲,可不就是郑氏捣的鬼,要天价的彩礼钱么?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他接着道。

郑氏没想到陆方谕真这么大方,舍得把一半家产分给二房,正间还多给他们一间,心里正高兴呢。一听陆方谕的话,她连忙问道:“什么要求?”

“我姐姐、妹妹的婚事,叔叔婶婶不要插手。”陆方谕道。

他抬起眼来看向陆明礼,眼神淡淡:“如果叔婶能答应我这要求,财产就照我刚才说的分;如果不能答应,那就照规矩来好了。”

第七章 盘算

郑氏一愣,跟丈夫对视了一眼,眉头旋即皱了起来。

陆茉娘到了要说亲的年纪了,人长得漂亮,性格温柔,还十分能干。陆明生去世前本来是要替她张罗亲事的,只是一时没合适人家,他就忽然得急病去世了。

这两年看着陆茉娘越长越漂亮,郑氏便奇货可居,总想将她卖个好价钱。但陆方谕姐弟三人又不是泥捏的,随她胡乱许个歪瓜裂枣,只为丰厚的彩礼钱,看到有人提亲必要闹上一闹。

郑氏要名声,不想让人说她刻薄侄儿侄女,所以陆茉娘的亲事她也不紧逼,只想着等陆茉娘年纪大些了,姐弟三人自然着急,到时候可不由着她说了算?因此陆茉娘直到十六岁都还没定下亲事。

想着前两年那些人家许下的丰厚的彩礼,再看看五官渐渐长开,似乎比姐姐还要出落得漂亮的陆蔓娘,郑氏哪里舍得这两笔彩礼钱。

陆明礼也在思考着是多要点田地划算,还是要两个侄女的彩礼钱划算。

见夫妻俩人都皱眉沉思,显然都在心里拨拉着小算盘,陆方谕都气笑了,陆义林和陆厚仁的脸色也十分不好看起来。

陆方谕半眯起眼睛,稚嫩的脸上满是嘲讽:“叔叔婶婶,你们可想好了。不管你们答不答应这个条件,我姐姐妹妹的亲事我也是不允许你们多插手的。就算你们是长辈也不行。毕竟她们不是你们的女儿,大房还有我这个男丁作主呢。”

陆明礼和郑氏这才发现自己在两位长辈面前露了贪相。

陆明礼老脸一红,赶紧道:“谕哥儿可别多想,我是在想如果由你来决定她们的亲事,会不会太不郑重。毕竟你个小孩儿家,哪里知道什么人家好,什么人家不好?”

不待陆方谕说话,他又赶紧道:“不过你既然多心,我们就不插手她们的亲事便是。”

“官人。”郑氏着急地扯了扯陆明礼的袖子。

两大笔彩礼钱啊,就这样飞走了,这不是剜她的心吗?

陆明礼瞪了她一眼,又眨眨眼示意她别多事。

他也想明白了。陆方谕现在这么有主意,脾气还这么硬,一旦他们给找的亲事不合他的意,他是一定要大闹的。以前还好,可现在分家了,那就是两家人。到时候他们不光沾不到什么便宜,还有可能惹得一身骚。倒不如把眼前的利益抓到手。

安州省山多地少,良田比别处都贵。像他家这样的中等偏上的田地,大概值十五贯钱一亩,三亩就是四十五贯钱;除此之外还多了两间房子,统共加起来也差不多六、七十贯钱了。

而村里人嫁娶给的彩礼并不多,看贫富而定,两贯、十贯、五十贯不等,超过五十贯的就很罕见了,那还是人家姑娘家境好,起码是陆义林这种家庭出身、且嫁妆丰厚的缘故。

他们老陆家能陪嫁什么?更不用说陆茉娘父母双亡,要被人嫌弃。这两年来向陆茉娘提亲的,最高也不过是给十几贯彩礼,那还是买回去作妾生孩子的。当时陆方谕三姐弟闹着要请族长作主,他们才作罢。

所以不管陆茉娘和陆蔓娘长得再好,因为嫁妆和无父母的原因,两人的彩礼钱加起来,最多也就三、四十贯顶天了。以陆方谕现在这聪明劲儿和陆蔓娘的泼辣劲儿,这些彩礼钱肯定不可能让他们全拿走的,能从中刮下来三成就不错了,三成就是十多贯钱。这十多贯钱拿到手里,还得被村里人说闲话,以及被陆方谕姐弟三人记恨。

两厢一对比,傻子才选后者、放弃前者呢。

“既然叔叔答应不插手我姐姐、妹妹的婚事,那财产就这么分吧。还请族长叔祖帮拟个文书,我们把字给签了。”陆方谕道。

陆义林一皱眉,开口道:“陆明生临终前曾留下一笔银钱……”

听他提起这事,陆明礼顾不得礼貌,打断他的话:“谕哥儿刚才可是亲口说过的,这笔钱给我。”说着,他看向陆方谕。

陆方谕点点头,对陆义林道:“叔祖,这钱不提了。刚才我就说了,算是我们三姐弟这两年的生活费。今儿能顺利分家,还得到叔婶不插手我姐姐妹妹的亲事,方谕就知足了。”

陆义林叹了口气:“行,那就这样吧。”

陆方谕站了起来,去了自己屋里把文房四宝拿出来,请陆义林写了分家文书,跟陆明礼各自签了字按了手印。

这家就算分完了。

正房五间里,两房各住着两间,中间那个屋子是堂屋,现在划给了陆明礼,里面的桌椅板凳自然也归了他,陆方谕姐弟三人没什么东西在里面,不用搬家。厢房也如此。

厨房在倒座的东边,与大房的正屋、厢房在一个方向;倒座的中间是院门,二房只需把倒座西边的杂物间腾出来做厨房,砌灶台、重新添置炊具等物即可。在二房的厨房没弄好之前,他们跟大房人轮流在原厨房做饭。

至于茅厕,因为脏且臭,庄户人家都会找一个离宅子稍远一些的地方建。陆明礼家的茅厕在他们屋后两米远,隔着一个菜园子。这个不用分,大家共用即可。

依照分家的比例,菜园子也一分为二,正好以去茅厕的那条路为分隔线。

“去年收的粮食,明礼你要分一半出来;还有木柴,也要分出一半给他们。”陆义林道。

作为族长,这些小东西他是不会帮着分的,清官难断家务事。但他既看好陆方谕,自然不肯让他吃亏,直接把这些也一块儿作主了,免得过后陆明礼和郑氏不给,陆方谕三人还得跟他们扯皮。

“田地一家一半没错,但都是我家官人耕种的。佃田种,我们还能落下五六成呢,粮食怎么能平分?他们三个孩子能吃多少?那些柴更全是我家官人上山打的,谁打的归谁。”郑氏一听还要分粮分柴,顿时不愿意了。

陆义林没理她,盯着陆义林,面色不善:“本来分家是轮不到妇人参与的。你家人少,我就允她们在一边旁听了。现在你家婆娘还要插手分家的事?你家是女人作主?”

“不不不……”陆明礼的脸一下红了,连连摆手,“别理她,她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那粮食和木柴怎么说?”陆义林问道。

陆厚仁见陆明礼面露犹豫,生怕这个侄子犯糊涂,连忙开口劝道:“方谕知礼,把本属于他们的田地宅子都分给你了,你何必要在这小东西上计较呢?”

陆义林看向陆方谕:“方谕,你念书要交束脩,要不你爹留下的那笔银钱……”

第八章 赚钱

陆明礼一听还要算银钱,赶紧打断陆厚仁的话:“那就照三叔爷说的分吧,粮食和柴我分出一半。”

陆方谕只求快些把家分了,懒得计较太多,谢了陆义林的好意:“就按原来说好的吧。”

陆义林看清了陆明礼的嘴脸,已经对他彻底失望,决定帮陆方谕帮到底。

他直接就叫孙子回家把称拿来,让陆明礼开了存粮食的厢房,把粮食一袋袋称了,分出一半来,又让陆明端帮着三个孩子把柴也分出来一半,堆在厨房旁边,直忙活了一个半时辰才回家。

“三叔祖,七叔爷,明端叔,你们在这儿吃饭吧。”陆方谕连忙留客。

陆义林三人忙活大半日,连口水都不喝,实在叫他过意不去。

“不了,改日吧。等你进了学,叔祖定然到你家好好吃一顿。”陆义林笑着摆手,领着孙子,跟陆厚仁告辞离开了。

三人一走,陆明礼和郑氏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以前的粮食都喂狗了,养不熟的白眼狼!往后有什么事,别来找我们。”郑氏恶狠狠地骂道。

“郑氏!”陆明礼喝住她,对陆方谕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谕哥儿,你婶婶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们分出去,她心里不好受,你原谅她则个。往后有什么事,尽管跟叔叔说,叔叔有一口吃的,定不会饿着你们。”

“不必了,叔叔。”陆方谕笑了笑,神色淡淡。

这夫妻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戏码来来回回也就这样,以前年幼的原主看不透,陆博士哪能不清楚?

“既分了家,那就是两家人。往后我们不会拖累你们,不过也请婶婶别老使唤我姐姐、妹妹做事。辰哥儿、梅娘也不小了,也该帮家里干活了。”

在陆家,陆茉娘最大,从小就被使唤着做事,不光陆方谕和陆蔓娘,便是陆方辰和陆梅娘都是陆茉娘带大的。

后来原主的娘阮氏去世,郑氏更是把陆茉娘当成年女人在用。要不是陆茉娘跟着亲娘学了刺绣,针线活做得好,能赚钱,郑氏都能把所有的家务活都扔给她。

陆家老大陆明生两年前去世后,郑氏就让陆茉娘直接下地干农活,后来发现陆茉娘干农活手粗糙做不了刺绣赚不了钱,这才作罢,只在农忙时使唤她,尽量挑一些不伤手的活儿让她做。陆蔓娘长大,就接手了大部分家务,陆茉娘专心刺绣赚钱,赚的钱全都进了郑氏腰包。

陆方辰、陆梅娘一个十三岁半,一个十一岁,几乎不干活。

郑氏一听,脸色越发不好看,嚷嚷道:“一家人,帮把手不是应该吗?你叔刚才可说了,有一口吃的都不会饿着你们,你们帮着做些事不是应该?”

“不必费心,我们就是讨饭也不去你家。”陆方谕冷冷道,转头对陆茉娘和陆蔓娘道,“你们谁要去帮婶婶做事,就去他家吃饭,别吃大房的饭。帮她做得多了,就直接过继给二房好了。”

他这话主要是说给陆茉娘听的。

这位姐姐性子柔软,往时郑氏使唤她、骂她,她都受着忍着,不敢说一句话。现如今就算分了家,郑氏要使唤她,她碍于情面,肯定会帮郑氏。他现在就得敲打敲打她。

陆蔓娘却是个小辣椒,半点亏不肯吃,人也精明,胆子又大,以前都敢跟郑氏对着干。现在分家了,郑氏敢使唤她,她能有一箩筐的话回敬郑氏,还嚷嚷得满村都知道,绝不会帮她干一点活儿。

陆茉娘和陆蔓娘还没来得及说话,陆明礼就不依了,沉着脸对陆方谕道:“谕哥儿,你真要做这么绝?一家人,非得闹成这样,老死不相往来不成?我往日里对你们的好,都喂了狗了?”

“叔叔这说的哪里话?”陆方谕嘴角翘着,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以前我们明明不占叔婶的便宜,可婶婶满村里说我们占便宜。现在自然得分得清清楚楚才好。想来族长叔祖也明白这一点,这才作主帮我们将木柴都分开来,免得又说我们占你们便宜。”

提起陆义林,陆明礼的脸就一阵红一阵白。

他不是蠢人,哪里不知道陆义林刚才那做法的用意?而这分家分到这程度,明日被村里人知道了,不知多少人在背后嚼他和郑氏的舌根子。

陆方谕懒得再跟他扯,转身吩咐陆茉娘和陆蔓娘:“赶紧去做饭,做完了还得腾出厨房给叔婶用。”说着直接进了他的屋子。

进了屋子,他把从堂屋里拿回来的文房四宝摆开,滴水磨墨,一边磨墨一边开始琢磨赚钱的门道。

他上辈子从大学二年级起就在小说网站写小说,一是赚生活费,二也是爱好使然。到念硕士的时候,他已是小神级作者了。

虽说写作水平不能跟大牛们比,但写点话本赚点小钱养家、供自己念书,他还是有信心的,否则也不会这么急着跟陆明礼分家。

另外,他得利用这几天养病的功夫,把字给练起来,起码练得跟原主有六、七分相像,否则就会引起先生和同窗的注意。

一边写大纲、打草稿,一边练字,也算一举两得了。

“哥!”陆蔓娘一阵风似的刮进了屋子,看到陆方谕在磨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不要命了?病着都还要抄书!二叔给了粮食,菜园里有菜,咱们三个饿不死,用不着你抄书赚钱,赶紧回床上躺着。”

说着,她不由分说地夺过陆方谕手里的笔,扶着他往床上去。

陆方谕这才发现跟在陆蔓娘身后进门的,还有一个三、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

一搜脑子里的记忆,他连忙给男子作揖行礼:“李叔。”

李郎中放下背着的药箱,笑呵呵地道:“蔓娘骂得对。生着病还写字儿,这样不爱惜自己身子的哥哥就该被骂。”

陆蔓娘被打趣,有些不好意思,颊边显出两个小梨涡。

她微抬下巴,对陆方谕傲娇地“哼”了一声,按着他躺到床上,这才对李郎中笑道:“劳烦李叔替我哥哥看看。”

第九章 写话本

李郎中上前问了一下症状,又拿了拿脉,道:“喝两剂药发发汗,晚上要是不退热再找我。”

说着,他就着陆方谕新磨的墨,写了一个药方,递给陆蔓娘:“去我家抓就行。”

陆家庄位于关山县去省城青州城的五里亭处,离县城正好五里路。五里虽不远,但去县城抓药仍不方便,李郎中在家里便备着些常用药草,小病小痛都在直接在村里抓药,不用跑县里去。

陆蔓娘看着李郎中,面露踌躇之色。

陆方谕一看就知道她想干什么,连忙对李郎中道:“李叔,我们刚刚分家了,我们这一房除了田地、粮食,没分到一文现钱。您看这药钱能不能缓些时日再给你?等我病好抄一本书,或我姐姐卖了绣品就能凑出钱来。”

李郎中惊讶道:“分家了?”旋即摆摆手,“不急不急,等你们手头有钱再给不迟。”

说着,他接过陆蔓娘手里的药方,在上面写了一行字。

他妻子、儿子都识字,有人上门就会帮抓药。他把事情写明,也免得陆蔓娘过去再费口舌。

写完字交给陆蔓娘,他看向陆方谕的眼神跟刚才又不一样了。十四岁的少年,敢下决心带着姐姐、妹妹分家另过,不说别的,光这份魄力就比很多人强。

更何况,从刚才那只言片语就知道这少年是有成算的,知道如何赚钱,如何把日子过下去。这样的人,往后的日子怎么会差?

他原打算给陆方谕看完病,就去另一家看看的。那家老太太前些日子犯了老毛病,一会儿路过时正好看看。

这会子他却不急着走了,从药箱里拿出一根艾条,对陆方谕道:“来,我给你用艾条熏熏穴位,好得快些。”

陆方谕欣喜,赶紧按李郎中的吩咐把衣服掀起,方便他理疗。

古代医疗水平底下,小病一不小心就容易丢掉性命;另外他也病不起,有许多事等着他做呢。

做了艾灸,陆方谕果然舒服了许多,等陆蔓娘取了药回来熬了给他喝,他又喝了半碗粥,晚上好好睡了一觉,第二日醒来,他只觉得神清气爽,再不复头天的头重脚轻了。

陆茉娘和陆蔓娘轮流守了他一夜,怎么劝都不肯回房歇息。

分家了,陆方谕就成了他们的主心骨,不能有半分闪失。

“行了,姐姐你也辛苦了,赶紧回去睡了。”陆方谕看着陆茉娘那熬红的眼睛,心里有几分感动。

他在现代,跟这一世的原主倒有几分相像,都是父母在他未独立时就相继离世,唯一的不同是他是独生子,在高二的时候成了孤儿。

好在家里在三线城市有一套房子,他靠着父亲留下的存款和单位给的抚恤金上完了高二、高三,大学时把房子租出去,再打打暑假工,写写网文,便将日子过下来了,顺利念完大学、研究生,考上了博士。

除了即将到来的舒服好日子,他对现代生活也没有多少留恋。如今穿到古代,有了一个姐姐一个妹妹,感觉到了亲情,有了血缘羁绊,这种感觉似乎也不坏。

陆茉娘走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体温正常,放下心来,道:“我去给你煮碗粥。”

她正要出去,就见陆蔓娘进来了,闻言道:“姐,我已煮了粥在灶上了。你去睡吧。”

“姐。”陆方谕忽然想起一件事,赶紧叫住陆茉娘,“你去六伯家一趟,让方博哥跟先生请个假,就说我估计得三天后才能去上学。”

陆茉娘和陆蔓娘听到这话愣一愣。

大概知道自己念书的日子不多了,原主格外珍惜在学堂的时光,不是迫不得已,他是绝对不会请假的。姐妹俩还打算一会儿喝完了粥,陆方谕坚持要去学堂时,劝他一劝呢,没想到他竟然不打算去,而且一请还请了三天假。

姐妹俩对视一眼,眼里都有担忧之色。

“谕哥儿,你是不是不打算去学堂里念书了?”陆茉娘走回床边,问道。

“怎么可能?”陆方谕笑道,“放心,我会继续念下去的。只是咱们欠着束脩,还没事人一般去上学,也不好。先生也是要吃饭养家的,允了我拖欠束脩,其他人再拖欠的时候他就不好办了。”

他做的事,也不打算隐瞒两姐妹:“我想趁着养病这两天功夫,好好琢磨个话本故事。要是能卖到书铺里去,那我的束脩就不用发愁了。”

陆茉娘虽也能做针线活,但短时间内要交上学堂里二两银子的束脩,实在很难,没日没夜地赶工都做不到。毕竟她刺绣的手艺也就比一般人好一点,一张绣帕花上两、三天功夫绣好,除去布料、针线等成本,也就能赚个十几文钱。

为了这事,昨晚她愁的不行,还想着是不是赶紧说一门亲,好得了彩礼钱送弟弟念书呢。

听到陆方谕的话,她心下一松,道:“谕哥儿你有主意就好。不过身子要紧,先把病养好,可不能累着。”

“放心,我知道。”

于是接下来三天,陆方谕就在家里养病。

其实他的病早就好了,估计是喉咙发炎,做了艾灸、吃了李郎中的药,那晚退了烧就没事了。

这三天里,他花了大半天的功夫琢磨要写的内容,又花了一天半的功夫打草稿,再用半日功夫仔细誊抄,一篇只有一万字左右的短篇小说就新鲜出炉了。

他在现代,是京城大学古典文献专业的博士生,跟古典文献打交道是他的日常,故而繁体字的读与写对他来说毫无压力,常用字他都会读会写;便是毛笔字,他也是练过的,不说多好,这水平放在古代也是不差的。

四书五经,他也通读过。除了四书五经本身,他还看过许多注本。将原主的记忆与他自己所带的知识融合起来,他觉得自己花点时间和精力,再有个好老师点拔一下,将四书五经吃透,考个秀才并不是很困难的事。

唯一不同的就是他的字迹跟原主不一样,即便有原主的记忆,他跟原主也不是同一个人,即便模仿来写,也写得不怎么像。

这让他颇为苦恼。

过两天去学堂,相熟的那些同窗一看他写的字,就会发现端倪。他的性格有变,还能推到分家导致成熟稳重上。可短短几日功夫,字迹完全不一样,那就解释不通了。

看着自己写出来的字,与原主的字对比,陆方谕的眉头皱得死紧。

第十章 去学堂

三天一过,这日一大早,同村的陆方博就过来了:“十七,身子好了没?今天去不去上学?”

他们陆家庄是同一个老祖宗的,各家都沾亲带故,只有少数几户人家是外面来的杂姓。同一辈份的都排了序,方字辈里,陆方谕排在第十七个,所以同宗的长辈和兄长们有时候会叫名字,有时候会直接叫他十七。

陆方谕此时正在吃饭,听到陆方博的声音,他犹豫了一下,便对上了陆茉娘担忧的目光。

想起原主对于念书的渴望,他还打着继续念书的旗号分的家,陆方谕不得不从厨房里伸出个头来,对院门口喊道:“稍等,我吃完这两口就来。”

不好让一车人久等,耽误别人上学,他三下两下把饭扒进嘴里,进屋里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往外走。

“等等。”陆茉娘从屋里出来,手里提着一个篮子,跑到陆方谕跟前,将篮子塞到他怀里,“送给你先生的年礼。”

陆方谕将篮子上盖着的蓝布打开,就看到里面装了两条腊肉,一包用油纸包着的糕点,还有二十个青皮咸鸭蛋。

“这是哪儿来的?”他问道。

分家的时候,虽说厨房归了大房,厨房里的油盐酱醋也归大房。但过年杀猪腌的腊肉香肠,全被郑氏拿走了。担心陆蔓娘这小辣椒闹起来,郑氏拿走后就直接送去了她的娘家。

“七叔婆给的,叫你拿去送给先生。”陆茉娘道,说着,她又从她提着的布袋里掏出两贯钱,递给陆方谕,“这是族长叔祖给你,说让你先把束脩交上,等以后你有出息了,再还也不迟。”

陆方谕心里一暖,接过了那两贯钱看了一眼,旋即又装回布袋里,递还给陆茉娘:“这钱你还给族长叔祖,就说我会自己想办法。如果五天后我还不能解决束脩问题,我再去族长叔祖家向他借。”

家里统共三人,陆茉娘不放心弟弟的身体,时不时要去看看他,哪里不知道他在试着写话本?闻言她把铜钱收了回去,点头道:“好。”

陆方谕又把篮子也递了回去:“这个也拿回去给七叔婆。等我赚到钱了,我再买东西送给先生。”

陆茉娘迟疑道:“这样……会不会不好?”她担心弟弟因为这个,在学堂里受先生的气。

毕竟新年大头,陆方谕一开始就请病假不说,还交不上束脩,连份新年礼物都不带。两位先生再大气也得对他有看法。

陆方谕摇头笑道:“不过是迟几日。等我送了礼交了束脩,先生自然就没想法了。现在没钱交束脩,却有钱送礼,先生才要多想哩。”

他想要去学堂看看再决定要不要在那里继续念书,决定了再交束脩不迟。否则把钱交了,又不想在那里读,那才麻烦呢。

他从原主的记忆里知道学堂的情况,对那里可不怎么满意。

古代科举之路艰难,三年一届的周期又拖得很长。他不允许自己四、五十岁了,还走在参加科举的路上。成功要趁早,他不能在那种学不到东西的私塾里浪费时间。

陆茉娘是个温顺的性子,平素习惯了听别人的。听陆方谕这样说,她便把篮子接了过来,催促道:“快去吧,他们等急了。”

陆方谕刚下台阶,就看到陆方辰也提着书袋往外走,看到他来,就仿佛没看到一般,理都没理。

这小子也不知道是被母亲郑氏挑唆,还是自己也这么认为,反正就觉得堂兄闹分家是背叛了爹娘和他,是只白眼狼,因此这两天对大房三位兄姐,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态度十分不好。

陆方谕芯子里是大人,如果陆方辰和陆梅娘对他们友善,他自然不会因为陆明礼和郑氏而疏远他们,会把他们当弟弟妹妹看。可现在陆方辰这样,陆梅娘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自然不惯这些毛病。

他也当作没看见,跟着出了门。

“十七、十八。”陆方博笑着跟兄弟俩打了招呼,转身往外走,“快些,十二叔在等着了。”

看着陆方谕跟上,他又关切地问:“身子没事了吧?”

“没事了。”陆方谕回他一笑,“谢谢十四哥的关心。”

陆方辰朝走在前面的陆方辰微抬下巴示意了一下,悄声问陆方谕:“不说话了?”陆方谕家分家的事,他可是听自己家里人说了。

陆方谕点点头:“说我是白眼狼。”

“……”陆方博无语。

身为同宗兄弟,同住一个村,同念一个学堂,又每日同出同进,陆方谕在家里过的什么日子,陆明礼等人对陆方谕姐弟如何,再没人比他更清楚的了。

所以听到陆方谕态度强硬地分家出来,他只有替陆方谕高兴的份。

“别理他。”他道,拉着陆方谕走快些,把陆方辰远远落在了后面。

陆方辰还等着陆方谕来跟自己道歉呢,现在看到他竟然丢下自己走了,顿时气得不轻,发誓再也不理陆方谕。

陆家庄的祖宗就是个读书人,留下祖训让陆家的子孙都要念书,至少要识字,不做睁眼瞎,因此村里人只要日子过得去的,都会送孩子念书。村里也有村学,是一个老童生在陆家祠堂里办的,不过只教《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目的就是识字,收的费用也不多。

在陆方谕看来,村学就相当于小学。

在村学里上完学,还想再继续往下念的,就得往外送了,或是去邻村一个老秀才办的私塾里,或是去县里的学堂。

南安县虽山多地少,不算富裕,但文风昌盛,读书之风盛行。

有需求就有供给。因求学的人多,县里那些秀才办私塾的不少,除此之外还有好一两个十分正规的书院与学堂。

陆义林作为族长,是个有远见有想法的。他总建议大家有能力的话,还是把孩子往县里送。因为孩子们不光念书,还会在县里结交人脉。不管以后能不能考功名,人脉就等同于机会,这对孩子来说太难得了。

因此,村里有能力的人家,都会把孩子往县里送。

陆方博嘴里的十二叔,名叫陆明成,是村里专门以赶车为生的车把式。他除了平时在县里做生意,每日早上和晚上,都会把去学堂的孩子送去和接回来,每人每月收取一定的费用。

陆方谕他们到村口时,就看到一起去上学的另外四个男孩子。这四人中,有两个是明字辈的,叫陆明观、陆明言,分别是十七岁和十二岁;一个方字辈的,名叫陆方谋;还有一个十五的男孩子,比他们矮一辈,叫陆鸿航。

陆鸿航年纪明明比陆方谕等人大,却得叫方字辈的三人一声叔,叫陆明观、陆明言为爷爷。

第十一章 老姚秀才

几人互相打了招呼,就陆续上了车。到车上坐定后,陆方谕就时不时碰上那四人打量的目光。

他不由在心里哂然一笑。

看来,这年代即便没有网络,消息传得也一点也不慢。他与陆明礼分家的事,村里人没有不知道的了。

估计学堂也不能幸免。

骡车走了一顿饭功夫,进了城,又走了一会儿,便拐进了一条巷子,最后停在一户人家的大门前。

坐在外面的年纪最大的陆明观和陆鸿航先下了车,反身扶了年纪小的几人一把,跟十二叔告别,进了大门。

大门迎面是一道影壁,转过影壁便是一个大院子。院子有些陈旧,院子中间花木扶疏;两边是回廊。陆明观、陆鸿航祖孙俩进了院子就直接往右拐,朝右边的回廊走去;剩下的五人则往左边的回廊走。

这家私塾是父子俩开的,两人都是秀才。他们收了三、四十个孩子,遂把孩子们分成了两班,老秀才姚承信教甲班,小秀才姚文诚教乙班。陆家庄这些人,陆明观、陆鸿航念的是甲班,几个小的念的是乙班。

四人绕着回廊进了教舍。陆方谕跟他们打了声招呼,没有去教舍,而是往里走了一段,到堂屋里找姚秀才父子俩人。

“先生。”站在门口,他朝里喊了一声。

里面只有老姚秀才在,正坐在太师椅上悠闲喝茶。至于小姚秀才,一般这个时候还在里面书房里用功,毕竟他还要参加乡试。

老姚秀才抬起浑浊的眼睛打量了陆方谕一眼,重点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两只手,表情变淡,点头道:“进来吧。”

陆方谕跨进门槛,先给堂上的孔子像施了一礼,这才对老姚秀才作揖,道:“先生新年好。”

老姚秀才点了点头,漫声问道:“听说你病了?今天这是新年第一次来上课?”

“是的,受了风寒,一直发热,怕给先生和同窗染了病气,故而请了三天假。”

老姚秀才见状,不由抬起眼又仔细打量了陆方谕一眼。

乙班虽然都是姚文诚在上课,但私塾里所有的琐事都是老姚秀才在打理,老姚秀才就相当于这个私塾学校的校长和两个班的班主任,哪个学生是什么情况,他虽不能说尽数了解,大致上也是心里有数的。

陆方谕在学堂里各方面都平平,胜在老实听话。不过让老姚秀才很不喜的一点,就是这孩子小小年纪就父母双亡。

这在老姚秀才这种上了年纪的人来看,陆方谕是个不祥之人,应该疏而远之,最好不要让他进学堂来,免得让姚家染上晦气。

只是陆方谕入学堂时他父亲还建在,这两年又没犯什么错,陆家庄还不大好惹。无缘无故不让陆方谕来上学,陆家庄的族长肯定会不依不饶。要是从此不让陆家庄的其他孩子来姚家私塾上学,那他们的损失就大了。要知道,每年陆家庄到这里来上学的孩子不老少,至少三四个。

前两天陆方谕的叔叔,也就是陆方辰的父亲陆明礼送儿子来上学的时候,说陆方谕闹着跟他分家,他现在跟陆方谕已是两家人了,所以陆方谕的束脩不归他管了。

老姚秀才听了这话,心里就有了计较,一直等着陆方谕过来。

“我听说,你跟你叔叔分家了?”他问道。

听到老姚秀才话语的不赞同,陆方谕皱了皱眉。

他这才想起,眼前这个老秀才是个迂腐古板、极为看重孝道的人。

他对自己兄弟及其下的子孙的掌控欲极强,不容大家对他有一丝反驳。小姚秀才比较佛性,觉得有现在的生活就已很好了,不愿意再往上爬,他也自认不是读书的料。无奈老姚秀才却非逼着他考举人。小姚秀才考了十年没考上,早已苦不堪言,却被孝道压着,反抗无用。小姚秀才的其他几个兄弟、堂兄弟亦是如此。

老姚秀才四世同堂,一家子三十多口人还住在一起。老姚秀才的老娘中风瘫在床上七、八年,早已不管事了,姚家就是老姚秀才的一言堂。

他本就十分推崇孝道,这些年用孝道压着家人,尝到了大权在握的滋味,他对孝道就更推崇了。

陆方谕反抗自己的叔婶,甚至跟他们分家,这在老姚秀才眼里就是大不孝。

“是的。”陆方谕点头道,“我爹临终前,一再叮嘱我要把书念下去。可叔叔说家中艰难,送不起我上学。我既不想让叔叔为难,又不想辜负父亲的遗愿,就带着姐姐和妹妹跟叔叔分家了。”

老姚秀才的眉头一皱,表情顿时变得严厉起来:“不送你上学就要分家?据我所知,你叔叔以种田为生吧?去年灾荒,粮食欠收,你不说体谅长辈,主动回家帮叔叔度过难关,反而借着这个理由闹分家,如此自私自利、对长辈没有敬爱之心,你这样的学生,我们学堂还真要不起!”

陆方谕脸色一变。

他抬头仔细打量了老姚秀才一眼,看到他眼里闪过的一抹厌恶,心中了然。

从原主记忆里了解到姚家私塾的情况,他对老姚秀才和小姚秀才就没什么好感。老姚秀才满嘴仁义道德,实则贪财势利。小姚秀才懦弱无能,对学生没什么责任心,上课一味敷衍了事。陆方谕原想着等一段时间,等他适应了这里,赚钱解了家中困境,就想办法换一个学堂。

可看这样子,他已经无需忍耐了。不是他不愿呆,而是对方不想让他再呆下去。

既无需忍耐,陆方谕干脆就直言不讳了,而且,有些罪名是不能随便背的。

“先生,话不能这么说。您知道我父亲临死前给了我叔叔二十三贯钱吗?我在您这里念书,一年才交四贯钱,两年一共八贯,还剩十九贯在叔叔手里。他却说没钱送我念书,让我回家种地。如果没有父亲遗愿,我或许就从了。可我怎么能违背父亲遗愿?那才是大不孝。”

见老姚秀才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陆方谕赶紧又道:“要是先生不信,可以去问陆家族长,我跟叔叔分家,就是族长主持的。我是如何分家的,族长最是清楚。先生虽是师长,却也不可侮辱我的人格,随随便便给我扣一个自私自利、目无尊长的帽子。”

第十二章 气死老夫了

老姚秀才气得脸色铁青,手指指着陆方谕,指尖都在颤抖。他张嘴想要说话,可嘴巴张着,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当了半辈子先生,学生们在他面前都是大气不敢喘,他说什么都只有低头唯唯诺诺的份,便是他儿子小姚秀才都不敢这么跟他说话。

可眼前这小丧门星,却敢瞪着眼睛跟他对嚷,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他想要训斥,想要把陆方谕训得连爹妈都认不出,但他发现所有的话头都被陆方谕堵住了。人家都把族长搬出来做人证了,他要再说陆方谕不对,似乎站不住脚。这不是孰是孰非的简单问题。

本来陆方谕乖乖听他训几句就行,偏偏还摆出要跟他辩清楚是非对错的架式,他作为一个五十岁的先生,真要跟陆方谕争论,还没开始就已输了。

老姚秀才活了五十年,从来都没有这么憋屈过!

偏陆方谕还觉得不够,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先生,是不是前几日我叔叔来,送了您东西,还在您面前说我坏话了?我虽然现在很穷,暂时交不起束脩,也没法给您送礼,可您也不能这么偏袒他们啊。”

老姚秀才狠不得一口老血喷出来。

这虽然是实情,但陆方谕这样明晃晃地嚷出来,让他情何以堪?为了学生不送礼就帮别人欺负学生,这话传出去,他老姚秀才一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你你你……你胡说!我没有,我不过是看不惯你目无尊长,自私自利,作为先生得教你如何做人。”他急赤白脸地道。

陆方谕振振有词地认真质问:“要不是这样,为什么一见面我还没说什么呢,您就责备我?您要不是收了礼物,就是偏听偏信。我虽没念过什么书,却也听我族长叔祖说过‘夫民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句子……”

“闭嘴……”老姚秀才气得无处发泄,看到桌上的戒尺,他拿起来猛地往桌上一拍,发出“嘭”地巨响。

木制的屋子不隔音,不光是从后堂过来的小姚秀才吓了一跳,便是两边教舍里的学生听到这一声响,也都骇然一惊,纷纷朝外面伸出头来打探是怎么一回事。

“爹,出了什么事?”小姚秀才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进门槛,就看到他爹跟一个小少年瞪着眼睛面对面站着,似乎在对峙。

他忙跑到老姚秀才身边站定,护住自己老爹。

老姚秀才喘着粗气,颤抖着手指着陆方谕的鼻子骂道:“老夫做了二十几年秀才,还论不到你教训,你算个什么东西?不孝不悌,不敬师长……”

他还没说完,陆方谕的声音就清朗朗地响起,声音还十分响亮:“先生,我尊你一声先生,但你并没有给我的人品下定论的资格。你说我不孝不悌,拿出证据来。你要不说出个道道,现在我就回去,请我们族长来跟你评理。你可知道你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能毁我一生?你因为没有收礼,就下一个影响学生一辈子的断语,这事传出去,谁还敢来你这学堂里上学?”

“而且……”他冷冷一笑,“我到这里来念了两年书,你说我不孝不悌,那我是你教出来的吧?有其师必有其徒,不孝不悌,你又算什么?”

老姚秀才被他这话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小姚秀才倒是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陆方谕跟叔叔分家的事,他这两天时常听父亲提起,父亲对陆方谕的这种行为十分不满,想以此为借口把陆方谕这个不祥之人赶出学堂。同时也借此敲打家里那些蠢蠢欲动想闹分家的人。

屁股决定脑袋。他身为被父亲逼得死死的晚辈,虽觉得陆方谕的做法有些欠妥,但多少也能理解陆方谕,并不觉得这事就全是陆方谕的错。

不慈不孝,先有不慈才有不孝。如果陆方谕的叔叔真对陆方谕好,把他当亲儿子一般对待,陆方谕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哪里会领着姐姐、妹妹跟叔叔闹分家?

而且陆方谕刚才的话,确实也吓了他一跳。

他虽对父亲的专横不满,但说实话,这个私塾确实养活了他们一大家子。如果姚家私塾的名声毁了,陆方谕如何且不说,他们一大家子就要过不下去。

这完全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

他赶紧打圆场:“方谕啊,先生也是爱惜太过,才会责之太深,他并没有那个意思。你虽跟叔叔分了家,却也没有不孝顺他。我听方博说,你还让了一部分财产给你叔叔,以报答他这两年对你的养育之恩。”

见老姚秀才张嘴想说话,他连忙扯了扯父亲的胳膊,示意他息事宁人。

“而且这里只有你跟先生两人,先生并没有在大庭广众下给你下这样的定论,并不会影响你的名声,所以你也不用太激动,只当作先生对你的教诲,老实听着就是了,怎么能对先生大小声,还口出威胁之意,对先生说这种话?”

老姚秀才这时候也冷静下来了。

他知道万一这孩子真不管不顾地闹起来,陆家族长陆义林又是个护犊子的,到时候将这事往外一说,再把陆家孩子往别的学堂里一送,陆家庄没有什么损失,但办了二十多年的姚家私塾就真的毁了。

现在儿子给他递了台阶,他赶紧点头道:“可不是?老夫为什么要跟你说那些话?不过是想教你如何做人。哪里是想毁你名声?毁你名声,对我有什么好处?你现在可还是我的学生呢。”

陆方谕也不想再闹下去。就算他不想再在此念书,他也不能背着忤逆先生的罪名离开。

他也顺着台阶下:“那是学生误会先生了。学生在这里跟先生陪不是。”

说着,他对老姚秀才深深作了个揖。

“行了,赶紧去上课吧,到时辰了。”小姚秀才道。

“是,学生这就去。”陆方谕又施了一礼,这才转身出了门。

老姚秀才却气的不行,拉着儿子道:“就这样放过他吗?你看看他方才是什么态度?都敢指着我的鼻子骂了。这样的小畜生,还要打着我学生的旗号在外面招摇。万一哪日闯了祸,岂不带累我们的名声?不行,这学生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收了。立刻,马上,让他给我滚。”

第十三章 这锅不背

小姚秀才赶紧安抚老爹:“爹,您冷静点。这孩子不能留,但也不能以这样的方式让他离开。光脚不怕穿鞋的。他反正没钱念书,要回去种地了,名声好坏对他来说无关痛痒,可咱们的学堂还得开下去呢。要是他在外面到处乱说,诋毁咱们学堂的声誉,下半年想收学生就难了。”

一年的束脩是四两银子,不过是分两次交的,半年一次。姚家私塾的名声不好了,有些人家下半年就会把孩子送到别的私塾去。这县城里,开私塾的可不止他们一家。

老姚秀才喘了一口粗气:“那怎么办?我可忍不下这口气。”

“他今天顶撞您,对师长无礼总是事实,便是陆家族长也说不出什么来。不如我去找陆家族长,直接把事情跟他说了,然后让陆方谕以没钱上学的理由,直接退学。如此,他的颜面保住了,自然不会找咱们的麻烦。”

老姚秀才终是五十来岁的人,有一大家子要养活,也不敢任性。冷静下来,他也觉得这法子好,遂点头道:“行,那就这么办。不过你好生在家看书,我去就成。”

陆方谕离开正堂,在回廊上站了一会儿,平复心情顺带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去路,这才往教舍走。

他一走进教舍,就看到一群人站在窗边,围在一起正听一人说着什么。

看到他进来,中间那人道:“行了,都回去吧。”

大家一哄而散,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坐在座位上的陆方博脸色沉了沉,担忧地看了陆方谕一眼。

“陆方辰,你怎么还跟这白眼狼堂兄坐?要不要我叫人跟你换个位置?”一个人走了过来,对陆方辰道。

陆方谕这才发现陆方辰正坐在自己旁边的位置上。

屋子不大,为了安置更多的学生,这里并不像电视上演的那般,一人一个案几,而是一张长方桌上安置两个人,跟现代教室里的桌子类似。陆方谕和陆方辰是亲亲的堂兄弟,比别人都亲厚,以前都是坐在一起的。

陆方谕又看了说话的那人一眼。

这人名叫舒安庆,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却还在乙班。因为年纪大,家境也尚可,跟姚家父子还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便在学堂里拉帮结派的,隐隐以老大自居。刚才在那群人中间说话的,似乎就是他。

不过陆家庄这五人自成一个小团体,又有甲班的陆明观等人罩着,并不买舒安庆的账,舒安庆顾忌着陆明观和陆鸿航,也没怎么敢招惹陆家庄的人。

今天,他明显是借着分家之事来挑拔离间了。

听到舒安庆的话,坐在周围的陆家人都转过头来看向陆方辰,目光里有责备之意。

家丑不可外扬,他们陆家庄自己的事,就不应该对别人说,让别人知道。陆方辰竟然把分家的事告诉同窗,还说自己堂兄是白眼狼,这做的也太过了。

陆方辰也知道自己做错了,涨红了脸,连连对舒安庆摆手道:“不、不用了。”

“别啊。舒师兄我是最讲义气的,最看不惯那些白眼狼。你既在家受了欺负,也别委曲求全,直接跟舒师兄说,舒师兄帮你出头。”

说着,他挑衅地看着陆方谕。

陆方谕却不理他,眼睛盯着陆方辰,神色淡淡:“陆方辰,你真觉得我是白眼狼?”

在家里抱怨两句也就罢了,他就当小孩子不懂事闹别扭,没准过两天又哥长哥短的了。

可到学堂里来抱怨,可就不是小孩子闹别扭了,而是真心觉得他是白眼狼。枉费原主对陆方辰那么好,把他当亲弟弟一般看待,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从没落下他,到了学堂怕他被人欺负,被先生责罚,事事顶在前面。

而陆方辰看不到陆方谕处境的艰难,平时不体谅他就算了;现在分家出去,他还真觉得原主是白眼狼?

看来原主才是养了一条白眼狼呢。

陆方辰本就有些叛逆,觉得堂兄跟他们分家就是背叛了他,再被母亲挑唆几句,越发觉得堂兄不对。

这会儿被陆方谕逼问,他一梗脖子就道:“对,我就觉得你是白眼狼。”

这番争执,自然引起了教舍里其他人的注意,大家都或坐或站,都朝这边看过来。

陆方博见越闹越不像话,被别人看了笑话,站起来便想阻止。

陆方谕刚刚才在正堂被老姚秀才指责一番,现在又被陆文聪说成“白眼狼”,他就算再佛系也要火大,更何况,他还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他伸手制止陆方博,站起来走到陆方辰面前,逼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我爹死前,留下二十三贯钱,全给了叔叔,跟他说这是我几年的束脩,嘱咐他送我继续念书。这两年除了束脩,你爹什么钱都没给过我,我所有的笔墨纸砚各项开销,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帮人抄书赚来的。这些,你可是亲眼看到的。”

他上前一步:“二十三贯钱,两年的束脩只花了八贯,余下十九贯。你爹却说没钱了,让我回家种地。我无意中听你娘说,那些钱要留下来给你娶媳妇用。”

陆方辰刚刚恢复的脸色又涨红了。分家那日,他跟妹妹去外婆家了,没有参与。可回家后他听了母亲不少抱怨,心里对堂兄堂姐很是怨恨。他不知道伯父死前是留下了钱财的,倒是听母亲说,伯父死前花了他们家多少医药费,家里还落下了亏空。

想到这里,他立刻有了底气,嚷道:“你胡说,你爹死前的医药费还是我爹出的,哪里有钱留给你?我们家现在还落了许多亏空呢。”

陆方谕嘲讽一笑:“果然会颠倒黑白。我爹就担忧这个,当初给钱的时候,是当着族长叔祖和七叔爷的面给的。”

陆方辰的脸色一下子白了下去。

陆方谕再胆子大也不敢扯族长做幌子。他既这么说,那这二十三贯钱应该是事实了。

陆方谕又道:“家里的田地房产,前两日刚分了家,想来你也是知道的。照大房能分七成来算,我爹死后,留在我名下的田地有十一亩良田、十七亩半山地。这些田地如果佃出去,怎么都够我们姐弟三人的口粮了吧?更何况,我姐姐没日没夜地做绣活,我妹妹喂猪喂鸡,我回家要做农活,结果我们做的比牛还多、吃的比猪还差,你现在跟我说,我们是白眼狼,请问狼在了哪里?”

这些情况,他相信陆家庄的这些孩子大致是知道的。他当着学堂里众人的面再说一遍,目的就是用数据证明,他没有占叔叔家一文钱的便宜;相反,叔叔家占了他的便宜。

他要以此正名。

不孝不悌、不敬尊长、自私自利的罪名,他可不背。

第十四章 不好惹

“这也罢了。不过是些吃穿,看在你父母是长辈的面上,占我们便宜我就不说了。可千不该万不该,你娘还不满足,还想在我姐姐的亲事上大做文章,要把她许给大她十岁的鳏夫去做后娘,只为了多得些彩礼钱。”

“作为弟弟,大房唯一的男丁,我要再不做什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姐姐被人推入火炕,我还是个男人吗?于是我请了族长来,请求分家。饶是如此,那二十三贯钱进了叔叔的腰包,我只字未提,并没跟他把剩下的钱要回来;田地和宅子也多分给了你们,多分的折合成钱财也有六、七十贯。我也算是仁至义尽,村里谁不说我一声好?怎么到你嘴里,我就是白眼狼了?”

他指了指教舍里围观的众人:“你还到学堂里来败坏我的名声。你明明知道,读书人最讲名声,稍有污点就被会拒之进学之道,你还这么做,你到底是何居心?”

“我自认对你不薄。打小我就护着你,不让人欺负你。我一字一句抄书赚得的钱,我自己都舍不得花一个铜板,却拿来给你买点心吃。完了最后,我只是不堪你们二房对我姐弟三人的盘剥与欺压,你就说我是白眼狼。我就想问问,到底我怎么做才不是白眼狼?给你家做长工,默默种田供你家吃喝,把我亲姐姐亲妹妹卖了给你娶媳妇,给你盖大房子,我就不是白眼狼了是吗?”

陆方辰不过是置气,又听母亲挑唆,哪里想到这么多。他也是这两天憋气憋得狠了,跟陆方博他们抱怨,却没能获得他们的赞同与同情,他便跟另一个与他交好的同窗抱怨了几句。他万万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成这种地步。

“你你你……我没有,你瞎说。”他眼泪都急出来了,用袖子擦了一把泪,带着哭腔嚷道,“我没那么想,是你自己胡说的。”

“没那么想你还到学堂里来说我是白眼狼?这种话是能瞎说的吗?”陆方谕冷哼一声,走到自己位置上坐了下来,“往后我跟陆方辰恩断义绝,再不来往,各位为证。”

说着,他从书袋里拿出书来,旁若无人地看了起来。

教舍里我看你,你看我,一个个都咂舌不已,看向陆方谕和陆方辰的目光都跟往日不同。

原主性格温和,沉默寡言。或许是生活的负重太累,他每日除了完成功课就是埋头抄书,上下学又跟陆家庄的人在一起,跟其他同窗们并没什么来往。偶有人问他借个什么,他也是以和为贵,尽量不招惹麻烦。

今天这一发飙,同窗们才发现这人是个狠角色,说起话来口齿犀利、咄咄逼人,直接能用语言把人杀死,大家对他刮目相看之余,心里也生起一股惧意,把他归为不好惹之列。

而陆方辰,性格活泼,颇有些没心没肺,平日里跟大家来往比较多,有些同窗还挺喜欢他。

可现在,大家对他的好印象直接归零。

刚才陆方谕说那么多,陆方辰却没有一句反驳;陆家庄的同宗们也没说陆方谕说的不对。可见陆方谕说的就是实情。

如果这样,那陆方辰他父亲就太过份了。要换作是他们,不恨这样的叔叔就算是好的了,对堂弟也不会有好脸色。陆方谕能忍叔叔这么久,对陆方辰还这么好,可见是个厚道人。

相反,陆方辰被陆方谕百般护着,还说陆方谕是白眼狼,又跑到学堂来败坏他的名声,可见这人有多坏多阴险。这样的人可千万别来往,否则哪时被他暗算了都有可能。

陆方博看陆方辰的脸白得跟纸一样,身子微微颤抖,便觉得他可怜。可看到旁边坐着的陆方谕,想起陆方辰坏他名声毁他前程,陆方博心里的那点同情就消散了,涌上心头的便是淡淡的嫌恶。

因为了解陆方谕日子过得艰难,他对陆明礼和郑氏的印象一直不好。现在觉得,上梁不正下梁歪,陆方辰看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教舍里众人议论纷纷,陆明言则偷偷溜了出去,去甲班把陆明观叫了出来,将事情跟他说了。

陆明观的脸色顿时黑得跟锅底似的。

这个学堂他年纪最长,辈份又大,族长陆义林早就叮嘱过他,让他照顾好各位晚辈。现在出了这一档子事,不管陆方谕、陆方辰兄弟俩谁是谁非,反正陆家庄的脸是丢了一次。往后别人说起来,不说陆方辰如何,只说陆家庄如何。

他忍不住在心里把陆方辰骂了一通。

但不管怎么说,陆家庄的名誉还是得维持的。

陆明观想了想,快步去了乙班,一进门就指着陆方辰骂道:“闹什么闹?本来不过是兄弟之间的小矛盾,你非得闹出大麻烦才甘心是不是?我知道,你跟堂兄以前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你堂兄总护着你。现在他分家出去,你心里难过,接受不了,这我能理解。可你不能这样口无遮拦地瞎说。你想过这样做会影响你堂兄的名声吗?”

陆方辰在家里被父母宠着,在学堂里被兄长护着,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心智连十三岁都不够。

刚才陆方谕说要跟他断绝关系,再不来往,他都要吓傻了,他真不知道会造成这样的后果。正呆愣间,就听到陆明观也跑来骂他,他顿时“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

陆明观:“……”

他只得转移目标,数落起陆方谕来:“文辰他不懂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跟他计较干什么?骂一顿就得了。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们都是小孩儿心性,今儿恼了,没准过两天又好了。”

他对教舍里的众人团团作了个揖,笑道:“对不住了各位,一大早来扰大家不能安心看书,实在对不住。今儿个中午,学堂外的小馆子,我请客,给大家陪不是。”

乙班的孩子最倾慕甲班的人。能进入甲班,就说明已具备了考学的资格了,没准哪日就中了童生或秀才。

这会子陆明观出面了,不光是其他人,便是舒安庆也不得不给陆明观一个面子。

舒安庆很社会习气地拱手回了个礼,笑道:“既然明观兄这样说了,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

第十五章 去书铺

“那就这么说定了。”见舒安庆接话,陆明观这才放下心来。

吃人嘴短,中午吃饭时他再说几句好话,把舒安庆安抚住不让他在外面胡乱说话,这事不传到外面去,陆家的颜面就算是保住了。

陆方谕看到陆明观如此处理此事,暗自点头。

这位年纪不大的同宗叔叔能力不错,如果人品好,倒是值得交往。

陆明观出去不一会儿,小姚秀才就拿着书本走了进来。

进门后他看了陆方谕一眼,倒没说什么,直接翻开书讲起课来。

花了半个时辰给大家讲了《论语》其中的一篇,小姚秀才便让大家自己背诵理解,自己拿了书本走了,留下一个书僮维持秩序。

陆方谕印象中,下午学生们就是练字、抄写上午背诵的课文。

每日的安排皆是如此,唯一不同的就是小姚秀才讲的课文不一样,依序缓缓往前。月底有一次月考,年底有一次岁考。每个学生成绩如何,能不能升甲班,就看月考和岁考的成绩。

陆方谕也不理别人,拿着书本把学的课文念了两三遍,又背了一遍,便放下了,拿出文房四宝开始默写。

他在现代的时候就是个学霸,虽不至于过目不忘,记忆力却一直很强悍,容易记的看一遍便能记下,深奥难理解的,读过两三遍也能凭死记硬背背下来。

到了这里,他发现这具身体的脑子依然好使,并不比他在现代的差。

有颗聪明的大脑,又有后世多年的学习经验,以及成年人的自制力和理解能力,陆方谕对自己参加科举考试是有信心的。不说状元什么的,至少进士、同进士还是不成问题的。当然,还得看运气。

陆方谕把要做功课默写完,就到了中午放学的时间了。

姚家书僮一走,陆明观就出现了,站在教舍门口道:“走,大门外小馆子,吃饭去。”

大家顿时欢呼起来。

这个时代的人,大多都是吃两餐的。像原主,都是早上在家里吃过早饭,巳正时分来上学;到下午申正时分放学回家,再吃晚餐。在学堂要呆两个半时辰,也就是五个小时。换作常人还好,可念书的都是半大小子,消化得快,中午歇息的这半个时辰,大家都会吃一些从家里带的点心、饭团,以解饥饿。

现在陆家庄的人请客,大家自然十分高兴。

陆明观走了进来,朝还在整理书的陆方谕道:“方谕,赶紧去吃饭了。”

陆方谕应道:“好。”收拾东西提起书袋也跟陆方博去了小饭馆。

陆明观拉着陆方辰劝了一阵,不一会儿也跟了上来。

到了小饭馆,在陆明观等人的招呼下,气氛甚是热闹。除了陆方谕和陆方辰沉默一些外,大家都和乐融融地吃了一顿饭。

吃过饭,陆方谕提起自己的书袋,对陆方博道:“我出去一趟,把前阵子抄的书拿给书铺。”

“你病着还抄书啊?”大家伙对陆方谕更同情了,看着他单薄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拐角处,又是一阵唏嘘。

陆方辰的脸青一阵、红一阵。

陆方谕照着记忆穿过两条巷子,走了一盏茶功夫,便到了那个叫书香阁的书铺。

这是原主抄书的书铺,老板厚道,知道原主父母双亡,对他甚是照顾。

陆方谕进了书铺,朝柜台上招呼一声:“张叔。”

正给客人拿书的伙计闻声转过头来,看到陆方谕,笑道:“方谕啊,怎么好久不见,你小子干什么去了?”

张忠良如今三十多岁,以前也是个读书人,但天资一般,读到二十多岁也没能考个童生。因家境并不好,迫于生计,便到亲戚家的书铺里做了伙计,在这里一做就是六、七年。

“病了几日,今天才来上学。”

陆方谕说着,站在一旁,等客人走了,这才从书袋里掏出两本书,递给张忠良。一本是他抄的书,一本是他从书铺里拿的样书。

“才一本?”张忠良接过书,惊讶地道。

以前陆方谕拿一本书去,总要抄上三四本,才过来交货。毕竟从学堂里跑过来交书,也是要花时间的。有这时间,陆方谕又能抄上十几二十页了。他舍不得这样浪费时间。所以总要抄了三四本书才来交货。

“我这不是病了吗?都起不来床,我姐不让我抄书。”陆方谕腼腆地笑道。

这虽是实情,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写的字跟原主还是有区别的。

现代人,自由随性,写的字也比较有个性一点。他再学原主的字,也学不了原主那一丝不拘严谨到跟印刷体一般的风格。尽管他有原主的记忆,但终不是同一个人,性格有差异,字也就没办法一样。

他这几天宁愿写话本而不愿意抄书,一方面是因为他觉得话本更赚钱,不像抄书这般只赚个辛苦钱;另一个原因,就是他真赚不了抄书的钱。

交上来的那一本,还是原主抄的。

抄书看似简单,实则很难。整本书不能有一处错漏,还要处处工整。陆方谕原还打算一面练字一面抄书的,结果发现忙了半天,浪费了无数纸张,只得了三、四页勉强合格的,顿时丧了气。

这年头纸墨都贵,他一穷二白的,浪费了笔墨纸张真是心疼无比。

唉,葛朗台也是被穷逼出来的啊。

“生病了?”张忠良打量了陆方谕两眼,点点头,“难怪我发现你瘦了,人也跟以前不大一样。”

陆方谕的相貌虽没改变,但各人的气质不同。一个古代没见过世面也没自信的乡村小男孩,跟现代成年且颇有成就的博士生相比,气场大不一样,说话做事风格更不相同。村里的那些人知道他分家,还能脑补一下他改变的原因,所以不觉得突兀。这么久不见的张忠良一眼就能瞧出不同来。

陆方谕笑了笑,从容道:“不光病,还发生了一点事。”

他顿了顿,似在迟疑,最后还是道:“我跟叔叔分家了。现在我只跟我姐姐、妹妹一起生活。往后,我就是一家之主了。”说着,他还挺了挺胸脯,一副小少年装成大人的模样。

第十六章 《奇闻异志》

果然,张忠良那点疑惑立刻消散了,“哈哈”笑了两声,拍拍陆方谕的肩膀道:“原来如此,我说呢,怎么一下子长大了似的。”

说着他又感慨:“分了也好。你那个叔叔……”他摇摇头,没说下去。

张忠良和书铺老板史源都知道陆方谕的情况,对陆明礼的印象并不好。

只人家毕竟是叔侄俩,疏不间亲;陆方谕年纪又小,不依附叔叔生活还能怎么的?所以两人除了多照顾些陆方谕,就没法做什么了。

现在得知陆方谕分家了,张忠良唯有替他高兴的。不过也替他担忧。

“你往后有什么打算?”他问道。

陆方谕从书袋里又掏出一本书,递给张忠良:“我学着写了一本话本,张叔您看看,能不能换些钱。”

“话本?”张忠良接过书,并没有立刻翻开来看,而是诧异地看了陆方谕一眼,笑道,“你小子,还有这样的天赋?话本可不是谁都能写的。”

陆方谕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就是瞎写,也不知行不行。不管怎么样,总得试试不是?万一可以呢?”

“哈哈,有志气。好,我先拜读。史老板回家去了,一会儿就过来。”

张忠良从柜台后面出来,指指角落里的椅子示意陆方谕:“坐。”

他从柜子里翻出一包点心,放到小几子上,倒了两杯茶,一杯送到陆方谕面前,这才在陆方谕对面坐了下来,一面喝茶,一面看书。

如果是原主,可能就不会吃点心了,怕欠人情还不起。但陆博士行事大方许多,拿起点心来看了看,咬了一口。

咀嚼着点心,他心里诧异,面上倒没显出什么来。

点心是绿豆饼,也不知是张忠良自己家做的还是买的,绿豆粉磨得粗糙,口感不怎么样,太甜,还有点淡淡的豆腥味,味道并不好。

他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

苦,涩,回甘生津一般般,还有点闷闷的味道,不够清爽。

他没有再喝,放下茶杯站了起来,对张忠良道:“张叔,我看一看你店里的书。”

“随便看。”张忠良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抬手翻了一页话本,神情专注。

陆方谕一笑,转身在书铺里转悠起来,眼睛在一排排书籍上扫过。

他在找史书。

打从在这时代清醒过来起,他就想知道自己到底穿越到了什么朝代。可搜索了一遍原主的记忆,只知道这是宋朝,这个宋朝似乎跟他上辈子在史书里看到的宋朝不一样。因为如今的皇帝名叫赵晟,年号为鸿宣,现为鸿宣三十九年。

陆方谕是古典文献专业的博士,他清楚地记得,无论是北宋还是南宋,都没有一个叫赵晟的皇帝。其他朝代就更没有了。

至于鸿宣以前的历史,国家的版图,以及整个国家经济、农业的发展情况,原主一概不清楚,陆方谕也就无从印证。

他今天过来,就带着翻翻历史书、搞清楚所处时代的目的。

没多久,他就发现了一本《大宋志》,赶紧取下来翻了翻,发现果然是自己想找的书,便走回到张忠良对面坐了下来。

这一坐下,他就沉浸到了书的世界里。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从外面进来了,看到张忠良和陆方谕,笑道:“方谕过来了?几日不见,你不会是病了吧?”

陆方谕抬头,这才发现史老板进来了。

史老板名叫史源,五十来岁,相貌普通,微胖,穿一身灰蓝色细布衣衫,打眼看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儿。

陆方谕连忙起身行礼打招呼,又道:“对,受了风寒,病了几日,今儿个病好才得来上学。”

张忠良对这一切充耳不闻,直到史源走到他面前站定,挡住了他的光,他这才抬起头来。

他如梦初醒般愣了一愣,才唤道:“表、表舅。”

史源的目光放到了张忠良拿着的书册上:“看什么,看得这么入迷?”

张忠良愿意到书铺来做事,而且一做就六、七年,就是因为爱看书。书铺里别的不多,书却是不缺的,看得多了,眼光也高了起来,不管写得多好,最多赞叹一句,绝不会像现在这般,入迷得有人进了店发出了动静,都没发现。

这让史源十分好奇。

张忠良看看自己手里拿的书册,忽然跳了起来,把书册递到史源面前:“表舅,表舅,你一定要看看,写得太好了。”

这没头没脑的动作,让史源的眉毛挑了一挑。

他这个表外甥向来稳重,眼光也高。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张忠良为了一本书这么激动的。

“什么书?我看看。”他接过书册,将它合拢,看向封面。

这是老书客的标准举动了。

看书之前,先看看作者是谁。如果是位名作者,以前看过他精彩的作品,那么一定得先沏一壶茶,找个安静的位置,坐下来好好品味。

就如同老饕面对绝顶美食,必得要珍而重之,方显心中虔诚。

可要是没甚名气的小作者,或者干脆名不经传,那么就可带着轻松的心态,随意翻翻,看不下去了就随手一放,不作什么留恋。

可史源看到封面上只写了四个字《奇闻异志》,并没有看到作者名字。

他愣了一愣,将扉页翻开,依然没有看到作者的名字,那一页完全是空白。

他抬起头来,问张忠良道:“怎么没有作者名字?谁写的?”

张忠良的性格向来稳重,并不是那等喜欢开玩笑的。

可听到这问话,他却不回答,把史源那矮胖的身子往他刚才坐的椅子上一按:“表舅你坐下,看完再说。”

他砸吧砸吧嘴,似乎回味无穷:“我第三遍才刚刚看,你就来了。你来晚些就好了,我也能把第三遍看完。”说着,还很遗憾的样子。

陆方谕恍然。

他说呢,他这本小书册,因为拿不准市场喜好,时间又紧,所以就写了个中短篇,统共一万多字,怎么张忠良看了一顿饭功夫还没看完。原来是看了两遍。

第十七章 东宋

看到史源坐下来看起书来,他便没有作声。

他也想知道,在不知道作者是他的情况下,史源这个老书虫会是什么反应——相比起张忠良,不知道作者是谁的史源的反应才是最真实的读者反应。

如果史源都觉得好,他靠这本话本赚一笔小钱就没多大问题了。

他低下头去,继续看自己手里的史书。

现在他已搞清楚了,他穿越到了一个架空世界。南宋在被灭亡后,皇族旁支赵昱潜藏民间,暗暗收拢旧部,最后一举夺回政权,收复山河,重整朝堂,定都南京,史称东宋。

而现在,距东宋建立已二百余年,在位的鸿宣帝赵晟已是东宋的第六位皇帝了。

至于现在经济政治农工商发展到了哪一步,史书上没有提及,陆方谕还得再看别的书才能了解。

陆方谕轻轻吐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草根,只要能遇上可以通过科举考试晋升身份的时代便好。如果他穿到魏晋那种只有士族才能当官,其他人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年代,那才糟糕呢。不管你有多少惊天才能,出身不高贵,无法晋升,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他正对着《大宋志》的最后一页出神,就听史源在那头大叫了一声“好”。

“哎呀,这到底是哪位的大作?真是写得太好了。”史源揪住张忠良的胳膊,“你快告诉我是谁写的?他还有没有其他的书?这话本是不是还有下一部?”

张忠良似乎十分满意史源的反应,笑嘻嘻地道:“表舅,你先评一评这本书如何再说。”

对于张忠良的卖关子,史源十分不满,威胁似地狠狠地瞪他一眼,见他不为所动,只得妥协,道:“这书自然极好。看似平平淡淡,平铺直叙地借一个小孩儿的口,说一些传言,实则文笔老道,平平淡淡就能营造一种氛围,让人毛骨耸然,却又欲罢不能,急于想读下去。说实话,我老史读书几十载,尤其是熄了考功名之心后涉猎其广,阅书无数,像这本话本能勾我心弦、读罢仍意犹未尽的,还真没多少。”

他拿起书册,做了一个总结:“这绝对是一本好书。”

“只是……”他盯着张忠良,表情急切,“你到底从哪里弄来的书?手抄的,还没作者名字,这是以前付印过的?我怎么没看过?”

再卖关子下去,张忠良估计自己的职位怕是不保了。

他指着陆方谕道:“是方谕写的。”

史源朝陆方谕看来,怀疑更多于惊讶。

他举起手里的书册:“方谕,你可不能撒谎。你老实说,这书打哪儿来的?”

“确实是我写的。”陆方谕一脸认真地道,表情还有些无辜。那样子似乎在说,你不信也没办法,这书就是我写的。

史源犹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陆方谕点点头,解释道,“我跟二叔分家了,二叔就分了我点粮食,一文钱都没有。眼看着要交束脩了,没钱我就没有书念。因此我便趁着生病在家歇着这几天,试着写了这本话本。”

他拱手朝史源和张忠良做了个揖:“小子拙作能入两位长辈的眼,是小子的荣幸。史爷刚才的赞誉,小子愧不敢当。”

他直起身子,问史源道:“史爷,你说,我这书能不能卖钱?能卖多少钱?应该比抄书强吧?”

史源心里还是不相信这书是陆方谕写的,正想再试探他一二呢。听到这句问话,他顿时哭笑不得:“自然比抄书强,强多了。”

“真的吗?”陆方谕满脸惊喜,“那强多少?如果真赚钱的话,那我以后不抄书了,就写话本卖。”

陆方谕这态度,让史源的疑虑消散了些许。

如果陆方谕是随便捡到一本话本拿来卖,那绝不会说还能再写,除非他不是捡到一本,而是捡到一摞。

可如果是捡到一摞的话,他就不怕这些书是曾经印刷出版过的,别人只是把这故事重抄一遍当作藏书吗?他跟张忠良经营书铺多年,又都是老书客,看过的书基本都有印象,陆方谕是知道的。他得有多蠢,才会把出版过的书拿来充当他自己写的卖给书铺?

在史源的印象里,陆方谕这孩子虽然不算特别机灵,却也不蠢;人品真挚实诚,不是那等奸滑狡诈的。

所以,这本话本真是他写的?

他看了陆方谕一眼,暂且收起眼底的怀疑,开始套他的话:“你是怎么想起写这个的?”

陆方谕挠挠头,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道:“我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写什么,就想起村里老人说的故事,于是就写了这么一篇。”

他露出难以置信又受宠若惊的表情:“我没想到,史爷和张叔对我这本书的评价这么高。”

话本写什么,他斟酌了很久。

原主年纪小,又一直呆在乡村里,没什么阅历,如果写的话本内容超出原主的认知,很有可能会惹麻烦。别的不说,史源和张忠良这两个精明人就会感觉他有异。

另外,这时代的读书人是很重品行的。如果他写的话本,三观不符合这个时代的标准,不说以后他功成名就后有可能会成为他的黑历史。不说远,只说眼前,史源和张忠良这一关他就过不去,两人定然不会收这本书,而且还会对他诤诤教导的。

他思来想去,最后写了一万字鬼怪故事,内容与写作形式,与《鬼吹灯》的开篇相似,以“听村里人说”,“听长辈们说”的形式开头,不光交代了故事的来源,同时也增加其可信度与真实性,容易把读者代入其中。写法虽然平实,实则引人入胜。

古人信鬼神,只要里面的鬼怪有正确的三观,文章主旨提倡孝义诚信感恩,那就没什么大毛病。

陆方谕也是当过《鬼吹灯》的读者的,当时他看这开头的时候就被吸引了进去,自觉他这本《奇闻异志》比原主看过的话本强。对于这一点,他还是很有信心的。

不过张忠良和史源的阅读反应和高度评价,仍然让他十分高兴。

第十八章 五贯钱

史源拍了拍陆方谕的肩膀,鼓励道:“我看啊,你小子往后是个有出息的。”

他沉吟片刻,问道:“我这有两种合作方式,你看哪样合适。一个是我直接给你五贯钱,往后这本书我卖不卖得出去,能卖多少,就跟你无关了。当然,作者自然是署你的名字。”

陆方谕点点头:“另外一个呢?”

“另外一个就是抽成。我叫人抄写,再拿去各个书铺出售,每卖出一本,就给你十文钱。多卖多得,少卖少得。”

说到这里,史源担心陆方谕不知道情况误会他,解释道:“因为你没有名气,别人也不知道好不好看,所以这话本是不能卖贵的,这样薄厚的书,最多卖七、八十文。你是抄过书的,应该也知道价钱,抄这样的话本我要付给抄书人十几文钱,纸张、笔墨的花费也得十来文钱。到时候我不能只一家书铺卖,没准还会让其他书铺代卖,他们也需要些利润。如此层层分摊,老头子我出钱出力担风险,到头来一本话本也只赚个十文不到的价钱。”

他指指张忠良:“你张叔出力售卖,我也得给他发工钱呢;还有这铺面租金。你这书,我也就是搭着卖,赚不了钱,全当是帮你。”

原主就是做抄书营生的,陆方谕也知道史源说的是实情。

这时代也有印刷,不过成本都很高。雕版印刷就不用说了,每一版都得工匠一点点地雕刻出来,如果书籍的印刷量不大,成本那真是高得惊人。

至于活字印刷,烧制字模费时费力且不说,排字的时候也费力。而且这时候的铁板胶泥的字模十分不耐用,用不了多久就是换新字模;铜版胶泥成本又高,木活字、陶瓷活字各有缺点,因此成本并不比雕版印刷低多少。

也因此,除非那种有大批量需求的书籍,比如三百千,四书五经,一般的书都不会付印,只会叫人抄写。纸、墨、笔、砚都是人工制造,价格也很高。于是书籍就成了贵重物品。

偏话本又不是科举必读物,消遣之物罢了。卖贵了,买的人就少了。因此书铺都是用最便宜的纸墨,让人抄写,边抄边卖,如此也能控制成本。

陆方谕现在考虑的是选哪种合作方式的问题。

诚然,如果他不急着用钱,自然是第二种最划算。

史源和张忠良都是老书虫了,看他的话本都能看得这么入迷,给出的评价这么高,可见这种类型的书目前市场上十分少见,他的写作手法也没问题。只要运作得当,不说火吧,至少赚钱是没问题的。

尤其是史源做了几十年的书铺生意,他能给陆方谕五贯钱一本的买断费,可见他赚的只会比五贯更多。不赚钱的话也就听听,生意人,可不会做亏本买卖。史源再厚道,他也要吃饭的。

但陆方谕现在太需要钱了,根本没办法做到放长线钓大鱼。四贯钱不多,却能解他的燃眉之急。

再者,他又不是只能写这么一本书。等史源他们靠这本书赚到钱了,还不找上门来跟他合作第二本吗?那时候,他的名气打出去了,史源赚到钱、也更知道他的价值了,那才是最好的赚钱的时候。

到时候,分成的比重就不是史源来定了。

这么一想,他立刻就有了决断:“我选第一种。”

这个选择,完全在史源的意料之中。

他微笑着颔首:“好,我现在就给你拿钱,稍等。”

说着,他站起来进了里间。

在史源跟陆方谕谈合作的时候,张忠良一声不吭。

史源一走,他就兴奋地问起陆方谕来:“你是怎么想着写这个的?你怎么写得这么好?”

陆方谕可没兴趣跟他说这个,随口敷衍了两句,就问道:“张叔,你在县里呆了这么多年,地方熟,你知道如果要去载德书院念书,怎么才能进去吗?是需要人举荐,还是考试?它是怎么招生的?年头、年中,还是随时可以去申请考试?一年的束脩是多少?”

张忠良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诧异道:“你不是在姚秀才的私塾里念书吗?”

陆方谕苦笑:“姚秀才觉得我跟叔叔分家是我不对,方才狠狠数落了我一通。他要是对我印象不好,我在他那里能讨得了好吗?我进学时找担保,自己家的先生都不愿意替我担保,我写文章就算写出花来,考官也不可能取我。所以我想换个地方念书。”

载德书院,在原主的记忆里,是关山县最好的书院了。

他抬起眼来,期盼地看向张忠良:“张叔如果知道载德书院的情况,烦请跟我说说。我觉得,如果我能进那里念书,定然比留在姚家学堂好。”

“那是自然,载德书院可是咱县里最好的书院。”张忠良说着,十分同情地看了陆方谕一眼。

这孩子先是父母双亡,后又遇上那样的叔婶;分个家还被自家先生骂不孝。不说他还是个半大少年,便是张忠良这样的成年人,遇上这样的事怕也难以承受。

“载德书院的情况我虽然知道一点,但并不多。不过我有个亲戚在载德书院里做杂事,我回去跟他打听一下。明日你再过来听消息。”他道。

陆方谕不由大喜,连忙站起来给张忠良深深作了个揖:“多谢张叔。”

张忠良一摆手:“别客气。你要真感谢我,倒不如仔细跟我说说你是如何写这话本的。”

“张叔是想也写话本吗?”陆方谕睁着晶亮的眼眸问道。

张忠良老脸一红:“不瞒你说,我前两年也试着写过,不过写不好,写上十几个字就觉得写不下去了,总觉得写出来的东西不是自己想表达的。”

这很正常。每个新手都会遇上这种情况。

“张叔先不用想自己写得如何,只管先写下去。等写完了,您再回头看哪里写得好,哪里写得不好,改上一遍两遍,或许就成了。”

“是这样的吗?”

“我的话本就是这样写成的。”

陆方谕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感觉心虚。他上辈子当菜鸟写手的时候,可是交了不下一两百万字的学费的。

第十九章 欲往何处

“好,我到时试试。”张忠良跃跃欲试,恨不得现在就去写上一篇小说。

有他的,史源对书铺很放心,亲自呆在书铺的时间并不多。而客人一天最多也就十几、二十个。史源不在、又没客人的时候,张忠良的时间是可以支配的,写写小说完全不成问题。

这时史源拿了个布包走了进来。

他把布包里的铜钱倒在桌上,对陆方谕道:“五贯钱,你数数。”

一贯未校对的存稿就是一千枚铜钱,五贯就是五千枚。虽然史源拿出来的钱都是用绳子都串好的,一千枚一串,但五千枚铜钱堆在一起,视觉冲突力还是很大的,而且一看就知道很沉重。

“这……”陆方谕看着这一大堆铜钱,十分为难,“这么多钱,我不好拿去学堂。”

史源自然知道陆方谕不好带这么多钱,他也是有准备的。

他从怀里掏出几张纸币,道:“钞子兑换铜钱和银两的数目不一,不够保值,不过是朝庭发行的,有一定保障;昌隆钱庄的银票,兑换信誉倒一直不错,一贯钱票随时可兑换一千枚铜钱,不过终是私人开的钱庄,有一定的风险。你看看你要哪一种货币?”

陆方谕熟知历史,知道唐宋都缺金银铜这些硬通币,所以宋元都发明了纸币,在元朝和明朝前期还强制行实行,不过由于朝庭随意印制纸币而导致其贬值,人们还是认可白银铜等硬通币。元朝甚至因为随意印制纸币引起经济恶性循环,加速了它的灭亡。

一直到十六世纪新航线开通,明朝用茶叶与瓷器与欧洲各国交易,得到了大量白银,白银这才成为了人们常用的货币。

他犹豫了片刻,伸手将昌隆银庄的银票拿到了手里。

那几斤重的铜钱他肯定是不能要的,实在不是方便。朝庭发的钞子不保值,谁知道过段时间去兑换的时候,能兑换到多少枚铜钱。昌隆钱庄虽是私人开的钱庄,信誉度让人怀疑。但既然史源都用它的银票,想来短时间内不会倒闭。

反正陆方谕手头的这点钱,很快就会用出去。

他既想参加科举考试,即便不在姚家私塾念书,也是要去别的学堂的。去学堂就得交束脩。这银票估计放在他手头还没捂热,就要被送出去了。

史源给的银票一共五张,一张可兑换一贯钱。用起来倒也方便。

收好银票,陆方谕就站起来作揖告辞:“史爷,张叔,多谢。那我先回去了。”

“赶紧去吧。”

陆方谕离开书铺,往回走的时候,脚步有些迟疑。

姚家学堂想来是不能再呆了。载德书院既是县里最好的书院,招生必然十分严格,不是随便就能进去的。以他现在的情况,他还真没信心能考进载德书院。

如果进不了,那还能去哪儿呢?

想到这里,他有些茫然。

“方谕,你愣在这儿干嘛?赶紧回学堂,要上课了。”陆明观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陆方谕闻声看去,就看到陆明观站在远处,似乎还在喘着粗气。

他赶紧快跑了几步,跑到陆明观跟前。

“走了,赶紧。”陆明观抹了额上一把汗,转身朝姚家走去,步履匆忙。

陆方谕内心感动,问道:“明观叔,你刚才是出来找我的?”

陆明观瞪他一眼:“不找你找谁?眼看着到时辰了,你还没回来,我能不着急?往时也没见你这么不着调,上学都敢迟到!”

尤其今早上还发生了那样的事,他就唯恐姚先生对陆方谕不满。到时候私塾里不收他,那岂不是糟。

陆方谕心里暖暖的,跟在陆明观身后进了学堂。

过了影壁,他跟陆明观一左一右地分开,各自绕过回廊进了教舍。

可等陆方谕在座位上坐下,不经意间朝外面看时,就见陆明观跟着老姚秀才从甲班出来,还扭过脸来朝这边看了一眼,满脸满眼都是忧色。老姚秀才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赶紧低下头去,跟在老姚秀才身后,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影壁处。

陆方谕见此情景,略一思忖,就猜到老姚秀才可能是去陆家庄了。否则,不会只带着陆明观出门。

想到这里,他不但没有失落,心绪反倒是一松,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他低下头去,专心看起书来。

老姚秀才去找陆义林,凭陆义林那护犊子的性子,绝不叫陆方谕传出坏名声。只要不影响名声,这事于他而言反倒是好事。

不管能不能进载德书院都不打紧。不去书院,他就在家里自学。以他的记忆力和上辈子的学识、成年人的理解能力,再去史源的书铺里蹭点书看,相信很快他就能把四书五经囫囵啃下来。过个半年,考个载德书院应该没问题。

到时候进了书院,把他自学时弄不明白的地方找先生问一问,再重新将四书五经通读一遍,刷一刷往年的考题,到明年,他应该就能下场一试了。

照着往常惯例,小姚秀才除了上午那一节课,其他时候都在后院里专心念书,是不会往前面来的。可今天老姚秀才出去,小姚秀才还是出来转了一圈,先进甲班去看了看,又到乙班来瞅了瞅。

乙班的学生都老老实实坐着,在姚家书僮的监视下抄书写作业,唯有陆方谕老神在在的看着书。小姚秀才见状,也没说什么,转身又出去了。

不过未时,学堂就放学了。十二叔早已赶着车等在学堂门口。

“明观叔呢?”陆方博没看到陆明观,不由问道。

陆鸿航道:“下晌刚上课,先生就叫他出去了,说是一块儿去陆家庄。”

大家不知道早上发生在堂屋的事,还以为是陆方谕与陆方辰发生口角引起了老姚秀才的不满,不由都惊诧地看向陆方谕和陆方辰。

陆方谋跟比陆方谕和陆方辰都小,闻言心直口快地问道:“姚先生去陆家庄,不会是去告十七哥和十八哥的状吧?”

陆方辰不由惴惴不安起来。

第二十章 载德书院

陆方博见陆方谕垂着眼眸沉默不言,将胳膊往他肩膀上一搭,安慰道:“学堂里吵嘴的事多了去了,没看那舒安庆一天到晚惹是生非吗?打架的事都有,姚先生可没怎么管,大不了拎过去骂一顿,可从没找过父母长辈的。他去陆家庄,没准是因为别的事呢。”

陆方谕朝他笑笑:“没事,我反正无父无母,他想找也找不着。”

他这话纯粹是以玩笑的口吻说出的,大家捧场想笑,可看陆方谕那若无其事的样子,又觉得心酸。

一路沉默着到了陆家庄,大家还没下车,就看到陆明端站在那里等着。

车上小子们的对话,十二叔都听在耳里,也明白这些小子大概是惹了祸,让先生找上门来了。

他把车直接赶到陆明端身边停下。

大家下车,纷纷跟陆明端打招呼。

陆明端一一回应后看向陆方谕:“谕哥儿,祖父叫你过去。”

陆方博眉头一皱,问道:“明端叔,叔祖就只唤了方谕一人?”

“对。”陆明端道。

陆方博皱着眉看看陆方谕,又看看陆方辰,对陆明端道:“我一块儿去吧。明观叔不在我们乙班,发生的事再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了。”

陆方辰闻言,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盯着陆明端,看他是什么态度。

没等陆明端说话,陆方谕就朝陆方博摆手:“没事。既然叔祖只叫我一人,自有他的道理。如果有需要你的地方,我再叫你也不迟。”

说着,他走到陆明端身边:“劳烦明端叔在此久等了。咱们走吧。”

陆方博只得作罢。

他转头看到陆方辰正呆呆在站在那里,不由冷哼一声,将书袋往背上的甩,搭着陆方谋的肩膀叫了一声:“走了。”

大家都看了陆方辰一眼,各自散去。

陆方辰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也慢慢回了家。

到了陆义林家里,一进堂屋陆方谕就看到陆义林满面怒容,坐在他对面的陆明礼则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族长叔祖,叔。”陆方谕给两人都行了一礼。

陆义林看到陆方谕,收了怒容,叹了一口气道:“坐吧。”他又对陆明礼道,“你先回去。”口气生硬,显然气还未消。

陆明礼没有看陆方谕一眼,低着头就出去了。

陆方谕在陆明礼出去后,这才在下首坐了下来。

“今天在学堂里发生的事,你跟我仔细说说。”陆义林闭上了眼,身子往后面一靠,露出疲惫的神色。

陆明端见状,连忙走到陆义林身后,给他捶肩捏背。

陆方谕便把他跟老姚秀才和陆方辰的争执都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陆义林一直闭着眼听着,直到陆方谕说完,他才叹了一口气,睁开眼怜悯地看着陆方谕道:“姚秀才今日下晌过来跟我说,让你不要去上学了。”

陆方谕点了点头:“早上我没忍住回了嘴,就知道会这样。”

陆义林眉头一皱,斥道:“胡闹。先生说你两句,你听着就是了。怎么能回嘴顶撞先生呢?姚先生又是顶顶看重师长尊严的,你顶撞他的时候,就没想想后果?”

“可他直接说我不孝不悌,我没办法默认这样的罪名。”陆方谕道。

看着陆方谕一脸的倔强,陆义林叹了一口气。

少年血气方刚,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也是打年轻时过来的,很能理解陆方谕当时的反应。

所以他方才才会那么生气。

他不是生陆方谕的气,而是生陆明礼的气。

陆明礼那么大个人了,即便想要解释他不能再替陆方谕交束脩,就不能用个委婉的说法吗?非得把分家的事说出来,还说是陆方谕闹着要分家的。老姚秀才的性子谁不知道?他容得自己手下的学生做这种忤逆长辈的事?陆明礼这样做,就没想这事对陆方谕有多大的影响?

一想起这事,陆义林对陆明礼就恨得牙痒痒。下晌老姚秀才走后,他把陆明礼拎过来狠狠训了一顿。

“我给你交束脩的钱和为你准备的年礼,你为什么不交给姚先生?”他问道。

“叔祖,我既领着姐姐和妹妹从叔叔家分出来,我总得立起来。我没让您在分家时提及我爹留下的钱,自然也不能用您的。我得靠自己的能力去挣。我原是打算跟先生说说,束脩且容我缓几天,年礼也会后面补上。这话我跟我姐说过,给我五天时间,我想办法赚点钱。没曾想姚先生一个不孝不悌的大帽子扣下来,我就没来得及提起束脩的事。”

陆义林长长地叹了口气:“算了,没交也好。”

他心里也清楚,这件事放在别的先生那里,不算什么。

清官难断家务事,陆方谕作为晚辈,闹着分家固然不对;但他为什么好好地要闹分家?还不是受不了陆明礼夫妇的虐待和对姐姐亲事的干预!一个巴掌拍不响,哪里说得清孰是孰非?

老姚秀才即便对此不满,也不该偏听偏信,直接就给陆方谕扣个不孝不悌的大罪名。陆方谕少年心性,血气方刚,自然忍不了别人这样说自己,争辩几句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说到底,还是老姚秀才太过看重孝道的缘故。

“姚先生跟你说的那些话,也没第二人听见,他今儿个也没跟我说。往后你就别提了,就当没这回事。便是你今日在学堂里跟方辰争执的事,我也会叮嘱他们几个别说。你不去姚家上学,只说没钱交束脩就行。等过两日,我去城里帮你寻摸寻摸,再找个学堂念就是。”

陆义林这会儿也想开了。

县城里开私塾的可不止是姚秀才一家。不管是名声没姚秀才大,还是收费比他贵,甚至是个小私塾,反正只要有书读,陆方谕也不会被荒废掉。这事只要想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于这个一心为自己好的叔祖,陆方谕也没想再隐瞒自己的心思。

他坦然道:“叔祖,我想去载德书院念书。”

“啥?载德书院?”陆义林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第二十一章 陈尚书

陆方谕点点头:“是。”

看到陆方谕那认真的样子,陆义林这才确认自己没人听错。

他问道:“你可知载德书院不是一般人能进去的?而且,学费也不是一般学堂能比的。”

陆方谕还真不知道。他问道:“一年要交多少束脩?”

要是他赚的五贯钱不够,他就再想办法赚钱。总之,如果他有机会进能载德书院,就不能被钱难倒。

“十贯。”

“跟姚家学堂一样,半年交一次?”

“对。”

看到陆方谕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陆义林不由诧异:“你能交得起?”莫不是陆明生还偷偷给这个儿子留了钱?

陆方谕从怀里把银票拿出来,递到陆义林面前。

陆义林是熟悉昌隆钱庄的银票的,一看就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陆方谕:“你哪儿来的钱?”

陆方谕便将今日自己卖话本的事说了。

他要去念书,钱的来源必须得交待清楚;他的一些能力,也要慢慢展现出来。否则,就要辜负这位一心对他好的老人了。

“这件事,叔祖去书香阁一问便知,方谕不敢撒谎。”见陆义林瞪着自己久久不说话,陆方谕赶紧道。

陆义林摆摆手,将身子又靠了回去,整个人放松下来,脸上还带了笑意:“叔祖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没想到你小子这么能干,不光能写话本,还能卖出这么高的价钱。”

陆方谕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是这两年老琢磨着挣钱,所以才试着写一写。我这两年,除了抄书,也没少写话本。以前的都不满意,被我烧了。这本话本其实也没写好,只是缺钱,才想着拿去给史老板看看,没想到竟然能卖出这么多银钱。”

“不过……”他摇摇头,“也许是史爷看我可怜,特意给的高价。”

陆义林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孩子需要鼓励,他自然不能这么说,安抚道:“人家书铺老板也是要吃饭的,不赚钱的事谁干呢?那自然是你写得好,人家才给这么高的价钱。”

他又肃然道:“不过谕哥儿你听好了,这写话本不是正经营生,你没看那些写话本的都是放弃了考学的落魄童生、秀才吗?你可不能想着赚钱,就把所有心思都放在那上面。话本子既能卖这样的价钱,你一年卖上一两本就好,把主要精力放在念书考功名上。等你进了学,考上了举人,你什么都不做就有人把银钱送到你手上。可不能鼠目寸光,被眼前的这一点点利益迷了心志。”

陆方谕赶紧站起来听了,作揖道:“方谕谨听叔祖教诲,绝不会痴迷于写话本,仅仅是把它当成谋生赚钱的手段,叔祖您就放心吧。”

陆义林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他抬手压了压,示意陆方谕坐下,又道:“不过我刚才话还没说完。”

他看着陆方谕:“载德书院不光学费贵,招收学生还极为严格,因为想挤进载德书院的学生不光有咱们县里最出色的学子,青州城和其他几个县的学子也都削尖了脑袋想往载德书院来。”

陆方谕诧异地看着陆义林,旋即皱起了眉头。

原主的记忆里,就只有载德书院是关山县最有名的书院这个信息,其他的情况一概不知。他还真不知道载德书院这么牛,省城的人都趋之若鹜。

青州城,就是他们的省城,离这里有一百多里路,陆方谕在《大宋志》的记载里看到,青州城也算是比较有名的城市,因为交通便利,城市规模不小,且十分繁荣。

这样地方的人,都要削尖了脑袋往载德书院里来,看来载德书院不简单。

“难道这载德书院是朝中哪位大官所建的吗?”他问道。

陆义林没想到陆方谕小小年纪,又偏居一隅,看问题竟然看得这么深远,一针见血。

他心里欣喜不已,抚着胡子点头道:“你说的对。载德书院,是致仕的吏部尚书陈载德陈公所建。陈大人如今虽致仕了,但他门生遍天下,其长子和侄儿,如今都是朝庭高官。他的侄儿现为寿州省巡抚,官居三品。”

“如此说来,陈大人的祖籍是咱们关山县的?他在关山可还有其他亲眷吗?”陆方谕又问。

陆义林赞赏地看了陆方谕一眼:“对,就是咱们关山县的。祖籍关山县大兴镇陈家沟,在县城的另一面,离咱们这里有点远。”

“他至亲亲戚不多,父亲早逝,母亲在陈大人当官时就接到任上去了,后来去世时陈大人回来守孝三年。他还有个哥哥,也是读书人,不过只考中了秀才,后来也一起跟他去了任上替他做事。那个做巡抚的侄儿,就是他哥哥的儿子,一直跟在陈大人身边,被陈大人培养出来的。”

陆义林呷了一口茶,继续道:“至于亲戚,陈家沟那边原先还有一两个陈大人的堂兄弟,如今似乎也相继去世了。这个载德书院,是陈大人刚当上吏部尚书时,为给七十岁母亲生辰时添寿所建,如今由他一个中了举人的堂侄和两三个族人在打理。”

陆方谕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是个只喜埋头做学问,不喜沾惹政治的人。当初他上了京大古典文献专业,一方面是因为分数不高,又想上国内最好的大学,为了保险起见,这才填了京大古典文献系,另一方面就是因为他喜静,不喜欢各种争名夺利的闹腾。

现在穿到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古代,他又有天赋,自然是要读书考功名的。但他希望考上了功名,能踏踏实实地做一个好官,不要卷入夺嫡党争之中。

历史上多少夺嫡之争,都血流成河,被满门抄斩的不计其数,也殃及了不少池鱼。

他又不是穿越到真正的历史时代,而是架空,没有上帝视角,并不知道夺嫡之争的最后胜利者是谁,完全没必要卷入这种党争之中去。

这几日他可从张忠良口里打听了不少朝堂之事,知道当今皇帝年事已高,已六十七岁了;太子日渐昏庸,还被皇帝猜忌,几个皇子都蠢蠢欲动。这样的局势,陷入党争绝不是明智之举。

诚然,他现在还是一只蝼蚁,连当池鱼的资格都没有。可谁知道皇帝什么时候驾崩呢?他总有成长起来的时候,而且不会超过十年。万一他辛辛苦苦考上进士,结果因为他的老师是夺嫡失败中的一员,他寒窗十年的努力就毁于一旦。

陈载德原是六部尚书之一,门生遍天下,儿子、侄儿都是高官,这样的人,岂不被人拉拢站队?而陈载德建立载德书院,自然不会像他自己所说的那么简单,只为老母添寿,绝对是在为自己一系培养后备人才。

陆方谕一旦进了载德书院,就打上了陈载德这一系的烙印,一旦陈载德一派有什么闪失,陆方谕很有可能被波及。

第二十二章 教导

陆义林看到陆方谕眉头紧锁,还以为他是被载德书院的强大背景吓住了,担心自己考不上。

他安慰道:“不管怎么的,你想考载德书院,总得去试一试。反正也不上学了,这两日你去县里打听打听,看看载德书院什么时候考试。我记得,他们招考学生,大概就是年后这段时间。”

“是,多谢叔祖关心。”陆方谕站起来行了一礼。

谈完正事,陆义林便开始留饭:“我叫端哥儿去你家说一声,你今晚就留在这里吃饭吧。”

陆方谕自然愿意跟陆义林这真心疼爱自己的老人亲近,接受他的一片好意,便也没有拒绝,直接在陆义林家里吃过晚饭,这才回家。

回到家里,在院子里遇上陆明礼,陆方谕停下来恭敬地唤了他一声:“叔,您吃饭了吗?”

这个时辰虽不晚,但古人都吃两餐,正是吃晚饭的时间。

陆明礼被陆义林训了一顿,又在陆义林那里碰到了陆方谕,还不知族长会在侄子面前说他什么坏话呢,正满身不自在,看到陆方谕便想避回屋去。

他没料到陆方谕竟然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态度跟分家之前一模一样。

他愣了一愣,这才答应一声:“还没,一会儿就吃。”说着,他探究地看了陆方谕一眼。

陆方谕芯子里是个成年人,不管他跟陆明礼闹得再不愉快,表面功夫他得做到让人说不出嘴,所以才跟陆明礼打声招呼。

不过也只是一声招呼,让他再跟陆明礼有什么瓜葛,他自是不干的。

他点了点头,便径自回自己屋去了。

陆明礼在他身后站了好一会儿,这才皱着眉回了堂屋。

陆茉娘和陆蔓娘听到陆方谕的声音,赶紧从自己屋里出来,招呼道:“吃饭了。”

“好的,姐。”

陆方谕回房放下书袋,到厨房洗了手脸,便进了自家堂屋。

自打分家,堂屋给了二房,姐弟三人便把东厢房的一间当作了堂屋。

本来按规矩,正屋做堂屋才是正理。应该让陆茉娘和陆蔓娘搬到东厢,陆方谕搬到她俩住的那间屋子,把自己靠近原来堂屋的那一间做大房的堂屋。

但他们这里的屋子,都是直接用木板隔的,隔音效果非常不好,这边说话,那边就能听得清清楚楚。两家人的关系不睦,两间堂屋紧挨着就很不方便了,出出进进地遇上了也不舒服。

所以陆方谕干脆就把东厢房做了堂屋。

“族长叔祖叫你去干嘛?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陆茉娘担心地问道。

陆方谕扒了一口饭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抬头看了门外一眼。

“他们也在吃饭呢,我刚见二婶端了饭菜过去。”陆蔓娘道。

陆方谕放下心来,低声将今天发生的事跟两人说了。

他前世年近三十,内心深处把十六岁的陆茉娘和十二岁的陆蔓娘当女儿一般。他更不像这时代的男人一般,觉得女人只管把家务做好就行,其他的都不用管;说她们什么都不懂,所以什么都不必跟她们说。

他孑然一身来到这架空古代,跟他血脉相连、命运相关的人,就唯有眼前的这两个了,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教导她们。唯有她们独立自强,能独挡一面,出嫁后能立得起来,不被婆家人欺负,他才能专心干自己的事,不被拖后腿。

现如今家里发生的这诸多事情,她们有权利知道,也应该知道。只有知道这些人的真面目,才知道往后如何相处,而不会被陆明礼、郑氏他们两句好话就哄骗了去,上当吃亏。

一听陆方谕因为陆明礼在老姚秀才面前说了什么,导致陆方谕被老姚秀才赶出学堂,陆茉娘两人就吃了一惊。

“嘭”地一声,陆蔓娘把筷子拍在桌上,撸起袖子就要起身:“我找他们理论去。”

陆方谕和泫然欲泣的陆茉娘都吓了一跳,陆方谕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她:“你给我老实坐下。”

“哥!”陆蔓娘跺脚,愤愤道,“难道咱们就这样吃个哑巴亏?”

“听我说。”陆方谕瞪她一眼。

自打那日陆方谕十分有魄力地跟二房分了家,陆蔓娘就打心眼里服气这位兄长。

见他沉着脸发火,她这才嘟着嘴,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

陆方谕见她满眼不服,皱眉训斥道:“我说你是不是傻?你冲过去跟他们理论,嚷嚷得满村人都知道我因为不孝被先生踢出了学堂,这对你哥我有什么好处?”

陆蔓娘被陆方谕问得愣住了。

“我……”她垂下眼,拿着筷子用力戳着碗里的饭,闷闷道,“我错了。”

陆方谕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放缓了声音:“做事情不能急,得好好想一想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哪些话该讲,哪些话不该讲。就比如这事,刚才你嚷嚷一嗓子,你哥我一辈子都得背个不孝的名声,读书考学是别想了,出去找个事做都找不着,还得打一辈子光棍。”

陆蔓娘被他这么一说,后怕极了,眼泪跟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掉了下来,哭道:“哥,我真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就好。”陆方谕数落完陆蔓娘,又对陆茉娘道,“姐,你别遇上啥事都哭,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遇上困难,咱们得想办法解决,而不是坐在那里哭。哭有什么用呢?”

说着他叹了一口气:“你俩的性子,要是综合一下就好了。”

这番说教,他是带着老父亲的心性去说的,但他忘了这具身体不过是十四岁的少年,满脸稚嫩,偏这样老气横秋的教导姐姐妹妹,陆蔓娘和陆茉娘本来满心羞愧的,却被他这一声叹息弄得破涕为笑。

“来,吃菜。”陆方谕给两人各夹了一大筷子菜,这才又道,“你们也别生气。其实叔叔他这样做,半分好处没有,倒叫族长叔祖和村里人都看不起,觉得他生性薄凉,没有人情味。婶婶更没有好名声。往后辰哥儿和梅姐儿想说亲,怕都不容易。像他们这样的蠢人,你跟他们计较这么多做什么?”

第二十三章 咱们有钱了

“嗯,不跟他们计较。”陆蔓娘认错认得快,一面吃着饭,一面点头答应。

陆茉娘却是忧心:“学堂不能去了,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别担心,族长叔祖和我常抄书的书铺的张叔都在帮我打听学堂呢。县里又不是只有姚家一家私塾。没准我能去更好的学堂里念书。”

陆茉娘点点头,放下了一半的心。

这个弟弟生了一场大病,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一般,这几天说话做事都十分老成,再加上两房分家,陆方谕现在已成了陆茉娘的主心骨。而且陆茉娘也发现自从分家后,族长陆义林对陆方谕青眼有加,另眼相看,十分关照他,想来这件事他也不会袖手旁观。

所以这件事,或许没有她想像的那么糟糕。

“咱们跟二房还在一个屋檐下,他们是长辈,今天发生的事又不能拿出去说,所以,你们见了二房人的面,该恭敬时还是要恭敬,婶婶要是说什么,蔓娘你也不要跟她对骂。她是个老娘们,名声坏了也不打紧,你还是个小姑娘呢,名声最重要,知道了么?”陆方谕又道。

陆茉娘和陆蔓娘都点点头。

“要是传出不孝的名声,谕哥儿也要受影响,蔓娘你可记住了。”陆茉娘加了一句。

说女孩儿的名声要紧,无非是往后不好找婆家。这句话估计陆蔓娘听不进去。她年纪还小,不会考虑这些。以她火爆的性子,心里存着对二房的不满,言语里总要带出来。

可如果这事牵涉到陆方谕就不一样了。陆方谕是大房唯一的男丁,大房的日子能不能起来,全都指着陆方谕。陆蔓娘知道会影响哥哥的前程,关键时刻至少不会那么冲动。

果然,陆茉娘说完这句,陆蔓娘本来还有些敷衍的态度一下子郑重起来。

她用力点点头,保证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陆方谕吃饭比两人快,放下碗,见两人也快吃完了,而堂屋那边不知为何争执起来,声音有些大,他起身把厢房的门关上。

陆蔓娘已吃好了,正收拾桌子,见状问道:“哥,你关门干什么?”

陆方谕道:“我前几日不是写了个话本吗?今天书铺老板看了,觉得很好,决定买下来,给了我钱。”

陆蔓娘停下手里的活儿,好奇地凑了过来:“卖了多少钱?”

陆方谕从怀里掏出银钱放到了桌上。

“这是什么?”陆蔓娘好奇地拿起来看了一眼。

“银票,一共五贯钱。”

“五贯?”陆蔓娘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许多。

她赶紧捂住了嘴,但望向银票的眼睛仍瞪得老大。

陆茉娘也吓了一跳,她慌张地起身,打开门朝堂屋方向看了一眼,看到二房人都还在那里吵吵,也看不到厢房里的情形,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还是关门把门栓给插上,催促陆方谕道:“赶紧收起来,快收起来。”

她最了解郑氏的性子。要是郑氏知道陆方谕手里有这么一大笔钱,还不一定想什么阴招把钱弄到手呢。

在郑氏眼里,他们不过是三个小孩儿,即便分了家,仍逃不出她的手掌心。这钱在她看来,就是她的。

陆方谕把银票收起来放回怀里。陆茉娘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陆蔓娘小声问:“哥,真是五贯钱?”

“确实是五贯。”

陆蔓娘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多钱?”

她八岁就失去了父母,跟着姐姐哥哥寄人篱下,不说五贯钱,便是五文钱也不曾拥有过。

她掰着手指数了半天也没数出五贯钱能买多少粮食。

陆方谕好笑,将她的小手一拢,对陆茉娘道:“姐,所以咱们有钱了,你不用没日没夜的做绣活了。把眼睛熬坏,得不偿失。”

说实话,分家,压力最大的不是陆方谕,而是陆茉娘。

她是三人中年纪最长的,又有绣技在身,分了家,她就自然而然地把这个家给扛在了肩上,将抚养弟弟妹妹当成了自己的责任。

可即便她没日没夜地做绣活,短时间内也无法凑够两贯钱交束脩,为了这个,她晚上都睡不着觉。

更让陆方谕心暖的是,她从来没有因为陆方谕分家时不要那笔钱而责怪他,只默默地把帮他赚束脩的责任扛在肩上。

所以陆茉娘性子软,平时也没啥主意,不像个长姐,却一下子获得了陆方谕的敬重。

现在看到银钱,陆茉娘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一下子放松下来。

“好,好。”尽管知道弟弟不喜欢自己哭,可她忍不住还是流出泪来。

对于这个水做的姐姐,陆方谕也很是无奈了。

“行了,你们收拾吧,我回房去了。”他站了起来,提着书袋回了自己屋。

陆蔓娘却像只小尾巴似的,蹑手蹑脚地也跟着他进了屋。

陆方谕看她这样,不由好笑,问道:“你跟过来干什么?还没看够。”

陆蔓娘连连摆手:“不看不看。”说着她凑到陆方谕耳边,悄声道,“哥,你可得把银票给藏好了。婶婶要是猜到咱们手里有钱,不定闹出什么事呢。”

“放心。”望着陆蔓娘小鹿一般清澈纯真的眼眸,陆方谕心里柔柔的,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我会贴身放着的,别担心。”

见兄长心里有数,陆蔓娘就放心了。

第二日,陆方谕仍然跟往常一样早起,吃过早饭提起陆茉娘准备的提篮,仍跟陆方博等人乘车去了学堂。

虽说他算是跟老姚秀才撕破了脸,老姚秀才也跟陆义林达成了共识,他无需再去学堂了,但陆方谕可不愿意在老姚秀才上门后就忽然不去学堂了。

否则别人两厢一联想,就会心里起疑,总觉得是他在学堂里犯了大错,老姚秀才不愿意要他,他才从姚家私塾里退学的。

他就算不去学堂,也得提着礼物去感谢先生一番,这叫善始善终,不留话柄。往后老姚秀才再跟人提起他不敬师长,今天这篮礼物就能很好地堵他的嘴,打他耳光。

第二十四章 告辞

提篮里的东西仍是陆义林帮他准备的那些。担心陆方谕被先生刁难,陆茉娘昨日并未把东西还给陆义林。至于陆义林给的两贯钱,她今天会还回去。

“各位,姚家学堂我打算不去了,今天过去是跟先生辞行的。”上了马车,他对大家道。

一会儿他去姚家学堂,打算到堂屋里打一转就出来,不会再去教舍,现在把话跟各位小伙伴说清楚,免得他们挂心。

陆方辰也不知是羞愧无颜面对陆方谕,还是因为别的,今日称病不去上学,由陆明礼出面,一大早去托了陆明观帮请假。因此车里今天只有六人。

“为什么不去?你昨日又没做错什么。”陆方博反应最大,直接嚷嚷起来,表情愤愤。

陆明观却沉稳许多,问道:“是不是姚先生昨日跟族长说了什么?”昨天他领着老姚秀才去到陆义林家里,就被老姚秀才赶回家了,并不知道两人到底说了什么。

“嗯,姚先生不赞同我跟叔叔分家,觉得我一晚辈,怎么能跟长辈提分家呢?他希望我跟叔叔道歉,请求他的原谅,重新归养于叔叔,不再闹分家。”

虽然双方都打算粉饰太平,但陆方谕并不相信老姚秀才的人品。老姚秀才碍于陆义林的面子,虽不会明晃晃地到处去说陆方谕不孝,但平时言语里很有可能带出这种情绪来。

陆方谕自然要挑能说的说,而不是藏着掩着。

屁股决定脑袋。如果车里坐着的全是四、五十岁的长辈,肯定非常赞同老姚秀才的观点。但车里的这些孩子,都是晚辈。他们头上压着孝道二字,即便长辈做得不对,他们也只能受着。偏他们又正是处于叛逆期的中二少年。

因此一听这话,俱都义愤填膺起来,便是最沉稳不偏颇的陆明观也面露不赞成的神色。

“他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陆方博道,“你都被欺负成这样了,姚先生还这样说。难不成长辈做得不对,咱们晚辈就非得乖乖受着不成?圣人都说了,小受大走。”

“谨言!”陆明观斥了一声,“有些话,不是我们能说的。”

大家都闭了嘴,心里却越发不满。

陆方谕笑道:“这样也好。反正我一时半会儿也凑不出束脩。你们不知道,我姐为了给我凑束脩,已熬了两晚做绣活没睡觉了。要不是发生这件事,她不定会出什么事。现在缓一缓也是好的。”他提了提手里的竹篮,“这些东西,还是族长叔祖借给我家的,说以后有钱了再还。”

他感慨地叹了一声气,又道:“过一阵我没准会去城里找其他私塾继续念书。”

“我有过年时收到的红包,足有八十文呢。晚上回去我拿你。虽还差得远,但你好歹先凑着。”陆文博道。

他这么一说,车里其他孩子也纷纷凑钱。

村里富裕人家的孩子,都去上别的学堂了;上姚家学堂的这些孩子,家境都是一般或不大好的。也就是现在刚过完年,大家又是读书人,收到了红包父母也没把他们手里得到的钱再收回去,就生怕学堂里有他们顾及不到的花费。所以大家手里才有点钱。

陆方谕心里感动,拱手给大家团团作了个揖,道:“多谢各位叔叔兄弟。不过族长叔祖已打算借钱给我了,等打探到合适的学堂,我向叔祖借钱就好。你们在学堂也要花费,这些钱就留着吧。”

就算大家七七八八地凑了一堆,也不过二、三百文钱,离两贯钱还差得老远,无济于事。

现在听到族长打算借钱给陆方谕,大家都高兴起来。

陆方博道:“你能换学堂也是好事。这姚家学堂,我都不想念了呢。整日没人管,就派个书僮守着,舒庆安他们还作威作福的,烦死了。”

“就是。”陆方谋也附和道,“年前我就跟我爹提过一嘴。只是我爹说了,别的学堂也各有各的不好,叫我耐烦在这儿呆着。”

听着这话,车厢里一时没人接话。

姚家学堂确实有很多不足,但它收费不贵,还有两个秀才的名头撑着,陆家人又凑堆在这里上学,互相能照应,接送也方便。因此在没有更好的选择情况下,大家都凑合着在这里念书了。

现在陆方谕一走,大家的心思未免有些浮动。

马车很快到了姚家学堂,大家下了车,三三两两的往里走。

陆方博故意拉着陆方谕走在了后面。

“一会儿,姚先生不会责怪你吧?要不要我陪你去?”他悄声问道。

陆方谕失笑:“不用陪,放心吧,先生是不会责怪我的。”

昨日该争执的都争执完了。老姚秀才既去了陆家庄一趟,自然是抱着不得罪陆家庄的想法。今天看到他提着礼物来,又说再不来上学,彼此心照不宣,大家演一场戏就完了,不会为难于他。

大家在教舍门口分开,陆方谕独自提着篮子去了堂屋。

仍是老姚秀才一个人在那里。

果然,看到他拿着礼物来,老姚秀才虽有些诧异,面上也是客客气气的。两人说了几句场面话,老姚秀才端茶送客,陆方谕便告辞离开,气氛再和谐不过了。

离开堂屋,陆方谕没有再去教舍,而是直接绕过回廊出了姚家,直奔书铺而去。

此时还早,张忠良才把门板卸了将店面打开。见得陆方谕过来,他倒也没诧异,问道:“你这是打哪儿来?你真不在姚秀才家念书了?”

“是,刚才已去说清楚了。”陆方谕上前帮他把门板放好,又拿过鸡毛掸子给柜台和书籍拂灰尘。

张忠良一把抢过鸡毛掸子,熟练地打扫着卫生,一面道:“那事我昨晚下工后去帮你问了,考试便安排在后日。如果你想考,便去试一试。”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表情严肃地看向陆方谕:“不过在你决定之前,张叔想问你,你知道载德书院的背景吗?你可知道想进载德书院的学子有多少吗?”

第二十五章 打听

陆方谕点点头:“我本来不知道,才托张叔打听。不过昨日我问过我们族长了,他把载德书院的情况都跟我说了一遍。”

他摇摇头,面露沮丧:“我觉得,我太自不量力了。那种地方,岂是我们这种无名小卒可肖想的?”

张忠良本来是觉得陆方谕有点好高骛远,想要劝阻他考载德书院,可现在看他这样子,他又于心不忍起来。

“话也不是这么说。没去试试,你又怎么知道考不上呢?反正报考费是一百文钱,你现在也不差这点钱,倒不如去试一试,万一考上了呢?”

陆方谕没有说话。

想了想,他问张忠良:“除了载德书院,关山县还有什么其他好一点的书院或学堂吗?”

张忠良忽然兴奋起来,拉着陆方谕走到角落里坐了下来,道:“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你小子别说,真是运气好。”

“哦?这话怎讲?”陆方谕精神一振。他知道,张忠良这样子,必是有好地方向他推荐。

“当年,离县城不远的小榕庄有个寡妇,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又日夜做绣活送孩子念书,这孩子也争气,一路考上去中了探花,还进了翰林院,这人就是雍州知府钟翰声。不过听人说,他性子耿直,不大会说话,三年翰林院结束后他下地方去做了知县,后来仕途一直不顺,五十来岁才做到四品知府的位置。”

“前年他乞骸骨回乡养老,大概是呆着没事干无聊了,叫人建了一个书院,从今年正月起开始招收学生,听说钟大人会亲自给学生上课。”

他看向陆方谕,目光殷切:“你想啊,那陈大人是了不起,儿子、侄子也很出息,但他们都不在关山县啊,打理书院的那位陈家人也不过是举人。书院里倒是有一些做官做得不如意的同进士做夫子,但既是同进士,又怎么能跟中了探花进了翰林院的钟大人比?”

他抬头在书铺里扫视一眼,见店里没人,还是把声音压得很低:“我觉得吧,钟大人仕途不顺,不是他学问不好,而是他性子太直,不会钻营的缘故。做先生,是绰绰有余的。”

陆方谕见张忠良停下话头看他,他赶紧肯定一句:“你说的很有道理。”

自己的观点得到了赞同,张忠良心满意足,又道:“所以我觉得吧,你不如去钟大人新开的书院考一考。钟大人是寒门出身,他至少不会看不起咱们这样出身的人。陈大人以前虽是庄子上的,但家里良田都有上百亩,山地更有几百亩之多,陈家也是使奴唤婢的人家,跟咱们不一样。”

他摇头叹道:“再者陈家自陈大人有出息后就大不一样了。听说载德书院的山长陈文康不光在咱关山县,便是在青州城都是横着走的,结交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想进他书院里念书的,也都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像咱们这种出身的想进书院,还得出类拔萃,才名远播,在县试、府试里都高中前十名才行。”

“考试的时间是什么时候?”陆方谕问道。

“跟载德书院是同一天,都是后日。”说到这个,张忠良表情微妙。

陆方谕若有所思。

载德书院在关山县名声极大,钟翰声又岂会不知它的开学时间?他回乡办书院,收费跟载德书院一样,又跟载德书院同一天招生,倒有几分跟载德书院打擂台的意思。

从这一点上来看,钟翰声对陈载德似乎不怎么感冒。

陆方谕站了起来,整了整衣冠,恭敬地朝张忠良施了一礼:“多谢张叔提点。陆某往后如有出息,定不忘张叔提点之恩。”

张忠良赶紧起身扶住陆方谕,嗔怪道:“咱俩投缘,我向来把你当子侄看待,何需讲这种客气话?”又把陆方谕按到座位上,“坐,坐下说。”

陆方谕坐下,表情认真地看着张忠良,等着张忠良把钟家书院的具体情况说出来。

张忠良继续道:“钟家书院建在县城北边毓秀山脚下,叫北山书院,因为先生不多,连钟大人一起也才八人,所以今年只招六十人,分甲乙丙三个班,每班二十人。不过束脩不便宜,跟载德书院一样,一年十贯,半年交一次。只考试无需报名费。”

说到这里,张忠良看着陆方谕笑道:“如果是前几日,这么贵束脩的书院我提都不会跟你提。但如今不一样了,你小子一本话本就赚了五贯钱,一年写两本就把束脩赚回来了。十贯钱的束脩完全承受得住。”

陆方谕点点头。

束脩不成问题。他对自己的赚钱能力还是有信心的。不说大富大贵吧,却也能顾着温饱、衣食无忧。这也是他不跟陆明礼计较陆明生留下的那笔钱,只求尽快分家的原因。

只是这钟翰声……

他问道:“钟知府年纪不大吧?为何致仕回县里办学?像陈大人,即便致仕了留在京城享福。载德书院都是陈大人的子侄打理,自己可没劳一丁点儿神。钟知府何不留在京城,或是跟着儿子到任上去呢?”

张忠良一愣:“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他疑惑地看向陆方谕,“这些,对书院有什么影响吗?”

陆方谕摇摇头,正要托张忠良替他打听一下,就见外面进来个人,却是史源。

“史爷。”陆方谕连忙站起来打招呼。

史源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走过来在张忠良旁边坐下,示意陆方谕坐下,开口道:“钟知府的事,我倒是知道一二。”

他看向陆方谕:“不过你想去北山书院读书,为何要打听这些?”

陆方谕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只是好奇。再说,我要去那个书院做学子,不管往后有没有出息,我都得是那个书院山长和夫子的学生,一辈子在他们面前执弟子礼的。既如此,总要打听清楚山长的为人比较好。”

他敛了脸上的笑,正了正神色,态度十分认真:“谕虽不才,却也不什么样的书院和学堂都进的。山长和先生必须品行端正,为人清廉,受人景仰。否则,方谕实在做不到打心眼里敬重他们!”

不约而同的,史源和张忠良就想起了老姚秀才。

看来,老姚秀才在陆方谕的心里留下了阴影啊。

第二十六章 值得去

史源颔首道:“你说的对。先生要挑学生,学生自然也要挑先生。如果先生人品不堪,还要在他面前执弟子礼,怕不是要膈应死。换作是我,我也受不了。”

张忠良赞同地点点头。

问清楚缘由,史源这才道:“不过你放心,钟大人为人十分清正,做了一辈子官,依然两袖清风。他在朝中也是清流,从不拉帮结派。也正是如此,他才被人针对,即便才华横溢、政绩也好,升官之路也十分坎坷。”

听到这话,陆方谕心念一动,看向史源。

史源却无意说下去,总结道:“所以北山书院是很值得去读的。你这两日多看些书,不管怎么样也要争取一下。要是能考上,那是你的幸运。”

陆方谕忍不住问道:“钟大人被针对,莫不是因为拒绝被陈大人拉拢?”

史源愕然:“你怎么知道?谁跟你说的?”

因为钟翰声回乡办学的事,在县里闹得沸沸扬扬,有不少人议论这件事。史源之所以知道得这么详细,也是因为他有朋友是官场里的,多少知道些其中的缘故。

可陆方谕一个乡下小孩子,打哪儿知道这事?

陆方谕笑笑:“我猜的。”

看史源的表情,就知道事实果真如他猜想的这般了。

古人做官,最是讲究同乡、同年等情谊。

关山县籍贯的大官,除了陈载德,大概也只有钟翰声了。两人同朝为官,陈载德资历比钟翰声要高。他要是投靠某个势力,岂有不拉拢钟翰声的道理?

可如果钟翰声脾气刚硬,不愿意拉帮结派,拒绝了陈载德的拉拢。陈载德如果心胸狭窄的话,必然要报复钟翰声。在钟翰声要往上提拔的时候他说一两句坏话,钟翰声的仕途就要受阻了。

如此一来,钟翰声致仕后放着轻松日子不过,非得跑回县里来办书院,还摆出跟载德书院打擂台的架式,那就说得通了。

钟翰声人品好,还是清流,陆方谕就不怕以后陷入党争之中了。陈载德总不可能在朝堂里一手遮天吧?由钟翰声的儿子也做官,似乎还做得挺好来看,陈载德的能量也是有限的。

所以,北山书院是他现在最好的选择了。

“猜的?”史源惊诧地看着陆方谕,还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像是要重新认识他一般。

张忠良也道:“想不到方谕你小小年纪,还能有这份见识。看来以前是张叔小瞧你了。”

陆方谕连忙摆手:“我喜欢读史,史书上有不少的朝堂争斗,所以听说这事,也就随口一猜。哪有你们说的这么厉害。”

史源这才收回惊愕的神情,点头道:“这也十分难得了。”

这段时间,陆方谕对史书十分有兴趣,只要来书铺,时间允许,他就会抽史书来看一看。如果这样,这事倒也能说得通了。

陆方谕没有在书铺多呆,问清楚考试的具体时间、地点以及要求,他便起身告辞,去城门口找十二叔。

十二叔往常送了他们,就会在城门口等生意。他俩也约好了,陆方谕办完事出来去城门口。要是十二叔在,就送他回村;要是不在,陆方谕就雇别的车回去。

“小相公,可要乘车?”在那儿等生意的车夫见他白白净净,长衫虽然旧却干净,明显是个读书人,赶紧上前招呼。

陆方谕在一溜等生意的车夫里扫了一眼,就看到十二叔正跟两人在说话。想来是有生意上门了。

他赶紧朝问话的车夫摆摆手,后退了一步,隐在他的身后。

他这种情况,十二叔送他回去,肯定不好收他的钱;可大冬天的赶车,坐在车辕上赶车,顶风冒雪的遭罪得很。陆方谕要是不给钱白叫人跑一趟,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现在十二叔有生意上门,他自然该回避,免得十二叔为难。

好在那两人很快跟十二叔谈妥了价钱,上了骡车。十二叔驾着骡车往城外而去。

直到他走了,陆方谕这才问刚才那车夫:“去陆家庄,多少钱?”

“十文。”

陆方谕皱眉。

照现代人懒惰和消费的习惯,以及已拥有五贯身家的情况下,他必是要坐车回去的。

只是他才分家,分家时身无分文,连束脩都交不上。这时候他还花十文钱坐车回去,被村里人看见,必然要说闲话,觉得他不懂事;陆明礼和郑氏也要怀疑他们偷藏了银钱。

写话本的五贯钱,除了族长和陆茉娘两姐妹,他谁也不打算告诉。

所以为了保持人设,这车他还真不能坐。

好在是冬日,走起路来身子暖和,而且五里路在现代人看来很远,但在原主的思维里真不怎么样,走走就到了,原主小时候就跟随爹娘来往于县城,都是步行,后来父母去世,他也一个人走过多次。想想原主除了念书,回到家里还要帮陆明礼干许多农活,身体不错,走五里路相比于农活,轻松不少。

于是陆方谕便打算照着古人的生活习惯来,走这五里路试一试。

这条路他乘车来回好几趟了,又是一条大道没有岔路,他一面看风景一面走路,倒也惬意,竟然感觉是难得的放松,从生活优渥的现代穿越到物质匮乏的古代那种难过失落和不如意,似乎就在这一路的欣赏风景中释然放下了。

这种感觉竟然出奇的好。

回到村子,陆方谕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陆义林那里。

陆义林昨日说了要帮他打听书院的。陆方谕现在既有了打算,自然要跟陆义林说一声,商量一下,免得他还要去托人去打听消息。

然而到陆义林家时,陆义林不在,领着陆明端去县里了。倒是陆明端的父亲陆厚德难得在家。

陆方谕猜到是帮自己打听学堂去了,心里感动,对陆厚德道:“叔祖那么大年纪,还为我跑来跑去,小子我实在过意不去。”

陆厚德摆手笑道:“他老人家闲不住,时不时也要去县里找老朋友喝酒聊天。今日过去,不过是有个借口,谕哥儿别放在心上。”

“话是这么说,小子还是感激不尽。”

陆厚德见陆方谕说得真诚,暗自点头:这孩子是个有良心的,不枉自家老父亲为他的事奔波。

第二十七章 别扭

“等他们回来,我让明端去告诉你,你先回家去吧。”他道。

“是。”陆方谕作了个揖,这才告辞离开。

回到家里,陆方谕跟姐姐、妹妹说了一声,便呆在屋子里看起书来。

他刚翻开书,屋门就被人敲响了。

“请进。”猜想到是陆茉娘拿东西给他吃,他没有回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可门被打开后,半天没有动静,冷风从门口“呼呼”地往里灌,吹得陆方谕浑身不舒服。

他皱起眉头,回头看去,就看到陆方辰跟个木桩子似的站在门口。

陆方谕的表情冷了下来,淡淡问道:“什么事?”

陆方辰紧抿着唇,抬起头来看着陆方谕,却没有作声。

陆方谕不耐烦,冷声道:“没事就出去,把门关上。你不冷我冷。”

陆方辰本是来认错的,刚才不作声,就是想让陆方谕给他一个台阶下。可没想到向来对他极好的堂兄竟然对他冷言冷语。

他一下子受不了了,走出去,“呯”地一声把门关上,狠狠嘀咕一句:“谁想理你。”转身就跑。

陆方谕冷笑一声,回过头来继续看他的书。

二房的四个人里面,要说陆方谕最讨厌的是谁,非陆方辰莫属。

陆明礼和郑氏有私心,想占侄儿的便宜,陆方谕作为一个混过社会的成年人,很能理解这两人的行径。他对两人也没什么感觉,只把他们当作陌生人。

可原主打小对陆方辰就好,丧父丧母后更是对陆方辰好得不行,生怕他在外面受了委曲,陆明礼和郑氏怪到他头上。不管在学堂还是在村里,原主都百般护着陆方辰。

而陆方辰是怎么对待这个堂兄的?他根本看不到堂兄处境的艰难,一心只顾着自己;分家之后更是对堂兄心怀怨恨,还不知轻重地在学堂里诋毁堂兄。

他那些负气、堵气的表现,在别人看来或许只是孩子气,可陆方谕觉得,陆方辰绝对是一个自私自利、冷心冷肺之人。他只顾自己,从不顾别人。

对于这样的人,陆方谕现在十分庆幸有机会远离。要是明明知道陆方辰是这样的人,他还得遵循原主的行事风格,对陆方辰好,对他百般忍让,那才叫恶心呢。

接下来陆方辰再没来打扰陆方谕,他专心在屋里看了半晌的书,直到快要吃晚饭的时候,明端这才过来告之,说陆义林回来了,唤陆方谕过去。

“叔祖。”陆方谕见陆义林面有疲惫之色,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坐。”陆义林指了指椅子,问道,“我听你六伯说,你找到合意的书院了?”

“是有这么个书院。不过也不知好不好,能不能考上。”陆方谕便把北山书院的情况说了一遍。

陆义林一听大喜:“那就好,那就好。我在城里跑了一天都没寻到个合意的学堂。没想到你这里倒打听到了个好的。”

陆义林因为十分看好陆方谕,希望他能进个好的学堂,早早进学,便往这方面使力。

县里的私塾不少,但好的就那么三四个,就算束脩收得贵,也人满为患。

陆方谕原先在姚家学堂,成绩很是一般,十五岁了连甲班都进不去,想要进好学堂,自然十分困难。陆义林即便托了朋友说情,人家也没松口。只有一个学堂说可以给机会考一考,可在陆义林看来,那个学堂实在不怎么样。

因此陆义林带着孙子乘骡车跑了一天,也没跑出什么成效,此时听陆方谕说自己寻了个学堂,而且还是致仕的钟知府开办的学堂,他自然大喜过望。

陆方谕道:“书院是要考试的。也不知我能不能考上。如果考不上,还得再寻学堂。实在不行,我在家里自己看半年书也可以。”

“至少不如载德书院那么难进吧?而且它一下子招收六十个学子,你有很大的机会能进去。”陆义林道。

陆方谕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道:“像明观叔、方博哥他们这些学子,早就已在自己原先的学堂里交了束脩了。钟大人挑这个时候招收学子,去报考的人必定应该不会多吧?”

北山书院招六十个学生,陆方谕很怀疑到时候去报考的人有没有六十个。如果没有,那岂不是便宜他了?

陆义林笑了起来,抚着胡子道:“你以为人家钟大人没想过这个问题吗?他既要年后开书院,还专挑这时候招收学子,必是早就放出了风声去,那些想进北山书院的人自然会观望,不会这点时间都等不及就进了别的学堂。只是咱们消息闭塞,不在那个层面上,这才没有得到消息。”

说起这个,他就感慨伤感起来。

陆家庄还是没出什么有出息的人,所以才连这种消息都不知道。否则,陆明观、陆方博他们完全可以等几日,先去北山书院考一场再说。如果考上了,那岂不比姚家私塾强百倍?

可惜,可惜了。

感慨之后,他深深看了陆方谕一眼,忽然觉得这孩子十分幸运。要是陆方谕能考上北山书院,陆明礼和老姚秀才闹这么一出,不光没叫这孩子不幸,反而成全了他。

“你别想太多,好好考就是。”他鼓励道。

“叔祖,您看要不要跟明观叔和方博哥他们说一声?要是他们愿意,便在学堂里请一天假,也去考一考北山书院。反正北山书院的考试是不要交钱的,人去了就可以考。要是考上了,岂不是可以进北山书院去学习?”

陆义林道:“行,我问问他们。”说着他又摇头叹道,“不过估计他们不会去。毕竟北山书院要十贯钱一年的束脩呢。你明观叔那几人,家里都不宽裕,既交了两贯钱的束脩,他们家里肯定不会让他们浪费的,至少得在这边念完半年再说。有些人家,估计连考都不愿让他们去考,生怕考上了没钱去读,徒增烦恼。”

第二十八章 幸运

陆方谕沉默了。

其他人他不清楚,但原主跟陆方博交情好,对他家的情况是十分了解的。

陆方博四兄弟,两个兄长一个弟弟。兄长因家中贫困,早早就下地干活了;弟弟年纪跟陆方博相近,但在村学念书时成绩不行,也被父母勒令退学回家种地。唯有陆方博头脑还算聪明,陆父顶着巨大的压力,坚持供他上学。

现如今两位兄长都成家有了妻儿,一大家子十几口人,都在地里刨食供着陆方博上学。能让他去姚家私塾上学,一年交四贯钱的束脩,已是倾尽全家之力了。嫂嫂们为了自己孩子吃好点穿好点,不愿意勒紧裤腰带供小叔子上学,闹着要分家,都是随时有可能发生的事,怎么可能还会送陆方博去北山书院念书?

陆明观等几个同窗的情况,似乎也跟陆方博差不多。

想到这里,陆方谕倒是幸运起来。

要是他穿越过来,就是陆方博这种情况,他还真不能像现在这般行事潇洒,说分家就分家,说去报考北山书院就去报考。

即便他有赚钱的本事,他也得顾着家里人的吃喝用度,而不是换一个好学堂。

分家后他是陆家大房的唯一男丁,陆茉娘和陆蔓娘又一心一意对他好,他才能这般行事。

思及此,陆方谕暗暗下定决心,要让陆茉娘姐妹俩过上好日子。

陆义林见他皱着眉不说话,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摆摆手直接赶人,打断了陆方谕的胡思乱想:“行了,你赶紧回去看书吧。虽说时间不多,但能看一点是一点,争取考上北山书院。”

“还得麻烦您老人家替我去里长那里说一声,让他给我开个身份文书。书铺的张叔说了,北山书院得要文书证明才能考试。”陆方谕忙道。

“这个容易。”陆义林朝陆明端道,“你陪谕哥儿去里长那里跑一趟。”

里长是隔壁村的,陆义林作为陆家庄族长,跟里长的交情自然不浅,有陆明端出面,又只是开具身份文书这种小事,自然只需招呼一声即可。

“又劳烦明端叔了。”陆方谕真心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给陆义林和陆明端增添了许多麻烦。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陆明端笑道。

祖父膝下的儿子、孙子有十多个,他能跟着祖父身边,跟他学习如何处理族中杂事,受他教导,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呢,跑跑腿实在不算什么。

于是陆方谕与陆明端又去了隔壁村一趟,开了一份身份文书。

到了晚间,陆明端过来告之陆方谕,说他跑了陆家庄几个读书人家里一趟,大家都表示已交了束脩,目前不考虑换学堂。

“其他人家里都拿不出钱,所以不考虑。像你明云叔他们这几个,念的学堂也不差,又交了束脩,也决定不换了。”陆明端道。

他嘴里的陆明云,年纪跟陆明观差不多,不过家境要好一些,上的是县城里比较好的书院,是一个举人老爷开的,一年束脩是八贯钱。他在学堂里得先生看重,今年就打算下场一试,又已交了束脩,自然不会考虑换学堂。

毕竟北山书院是新开的书院,情况是好是坏还不清楚。万一那里不好,再想回到原来的书院念书又回不去了,吊在半空中,那才糟糕呢。

村里能交得起那十贯束脩的读书人,想法都跟陆明云差不多。

“好的,明端叔,我知道了。多谢你来告诉我。”陆方谕笑道。

北山书院的事,他既知道消息,不过是跟陆义林提一嘴。至于通不通知他们,谁去谁不去,跟他没半点关系。

北山书院好不好,他也不知道,自然不必为陆明观和陆方博这两位他很有好感的叔兄感到可惜。

一夜好眠,第二日一早,陆方谕就按时起了床。

大概是为了照顾路远的考生,北山书院的考试时间定在午时。听张忠良说,载德书院考试的时间亦是午时。

太早过去没有意义,而且不赶时间,陆方谕没有跟陆明观几人一起乘骡车去县里,而是选择了步行。

在家里吃了早饭,等着陆方博他们乘马车离开了,陆方谕这才提着书袋,慢慢往县城里走去。

陆家庄别看是个小村子,地理位置却是极好的,离县城五里远,还正好位于省城与县城的交通要道上。

上次陆方谕从县城走回陆家庄,一路上都没遇上什么马车、骡车,行人也不多。可今天却不同,他往县城走的这一顿饭功夫,就有三四辆马车、骡车从省城方向过来,越过他往关山县城里去。

想想陆义林说的话,陆方谕猜想,这些马车、骡车,都是奔着载德书院来的。

东宋虽不存在于陆方谕前世认知的任何一个时代,但地理位置与前世的古代华夏十分相似,版图略小一些,西边和北边那几个边疆省份都不包含在里面,大致为古代的中原加江南、华南、西南地段。

东宋不产马,需得从北边草原上购买,且还是军@|需品,马匹十分昂贵,小富人家根本买不起,也没门路买去,一般用的都是骡子。能坐得起马车的,在这地界上绝对是非富即贵的人物,不是普通老百姓能惹得起的。

可这短短一顿饭的功夫,从陆方谕身边经过的马车就有三辆了。由此可见陆义林的话果然非虚,来载德书院念书的权贵人家的子弟,趋之若鹜。由此也可见陈载德一系的显赫,至少在安州省,是很难得的。

载德书院因为占地不小,没有建在县城热闹地段,而是建在了城门进去不远处,大门离路边也只有几丈远。

往时陆方谕都是乘骡车来去,加上对载德书院没印象,所以来去了几趟对它也没在意。今日陆方谕进了城门,往前走一小段路,不用特意寻找就知道载德书院的所在。

因为那里实在是太热闹了。

载德书院大门口的那块平地上停了许多马车、骡车,来来往往的人也很多,算得上人声鼎沸,大部分人都穿着绸缎衣衫,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还有一小部分虽穿着细布棉袍,也干净得体很是体面,可见家境也算殷实。

第二十九章 北山书院

这份热闹与陆方谕无关,他对此也不羡慕,加快了脚下步伐,希望尽快通过一片地段。

却不想后面驶来一辆马车,也不知是驾车的人技术有问题,还是根本没在意路边的行人,从后面过来后直接就拐进了通往载德书院的那条道,差点把正在经过那个路口的陆方谕撞倒。

幸好陆方谕机敏,听到后面有马蹄声没有回头,而是飞快地朝前走了几步,堪堪避过了马儿拉着的车厢,否则就要经历一次车祸了。

也不知是差点撞到人,还是看到载德书院门前有许多人,车夫赶紧紧拉马绳,终于在载德书院门前把马车停了下来。

那些站在书院门口闲聊的人看到一辆马车横冲直撞,赶紧避过,转过头来纷纷皱眉看向那辆马车。要不是知道乘坐马车的人身份不一般,他们都要破口大骂了。

马车停稳,门帘一掀,下来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陆方谕站得远,看不清这少年的五官,只觉得浑身气度还可以。他穿着披着狐皮披风,手里还拿着手炉,扫视了众人一眼,便抬头看向了载德书院大门。

随着他下车的,还有一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下人,一个中年男子,看穿着打扮及他站立的位置,应该是管家之类的人物。

“呀”地一声,载德书院的大门被打开了,匆匆出来三个人,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子。

“陈山长。”门口有人显然是认识这中年男子的,一看到他连忙上前拱手作揖。

陈文康却抬手把凑上来的人挡住,看都没看他一眼,快步走到少年面前,态度谦卑地道:“可是文岷堂弟?”

少年这才抬手回了一礼,举止随意轻慢,态度颇有些倨傲:“正是。”

陈文康对少年的态度丝毫不以为意,仍十分热情地道:“昨日接到信,得知文岷堂弟要回来,为兄高兴得一晚没睡,一早起来给堂弟收拾院子,没能远迎,还请文岷堂弟恕罪。”

陈文岷点了一下头,表情淡淡:“无妨。”

“来,快请进。进去说话。”陈文康作了个手势,又吩咐身后的中年男子,“五叔你在后面照看岷少爷的行李,别出差漏。”

说着快步追上了陈文岷。

陈文岷始终没看被马车惊扰的众人一眼,更没给差点被他马车撞到的陆方谕施舍一个眼色,就这么直直地与陆文康进了载德书院。

载德书院门口那群人却不敢作声。

能让陈文康用这个态度对待,还叫他堂弟的,除了陈载德的亲孙子,还真没谁了。

不说他们只受了一点惊吓,哪怕是真被马车撞伤了,他们也不敢说什么,那可是在朝堂上权势滔天的陈载德的亲孙子啊,他们还要送孩子进载德书院呢,怎么敢得罪人?

陆方谕轻哼一声,摇摇头,快步远离了载德书院路口。

载德书院在南,北山书院在北,如果有地图的话,就可以看到两个书院的位置正好在关山县城里的两端。

陆方谕脑子里虽对北山有印象,他也是个方向感很强的人,却还是问了三个路人,在县城里东拐西拐走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找到北山书院。

好在他一早就出发,到北山书院时也才巳正时分。

北山书院位于毓秀山脚下,四处绿树环绕,环境十分幽静。书院门口安安静静的,与载德书院的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守门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穿着一件陈旧的灰色粗布衣衫。此时他正拿着一把大扫帚认真地扫着门前的落叶。

除了他以外,再无他人。

陆方谕心有疑惑,朝老头儿施了一礼:“老伯,在下陆方谕,请问今日可是书院招收学子的日子?在下是来报考的。”

老头儿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点头道:“正是。”又指了指大门口,“你先进去吧。在左边的屋子里交身份文书,然后到隔壁的空屋里等一等,时辰到了自有人唤你去考试。”

陆方谕这才放下心来,对老头儿又施了一礼,道了声谢,这才进了大门。

大门里也很安静,偶尔能听到树上传来的鸟鸣。

陆方谕进了大门朝左边走去,果然看到一间开着门的屋子,里面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正低着头看书看得入迷。

听到有人敲门并询问,中年人头也不抬,指指面前的桌面道:“把身份文书放到这里,到隔壁等着考试。”

陆方谕见前面已有两张身份文书,用镇纸压在那里。他便将身份文书拿了出来,压在了那两人的下面。

见中年人没兴趣理会自己,他告辞一声,出了门朝左拐,走到隔壁那间屋子门口,就看到屋子里已有三人在座,正凑在一起说着什么。听到动静,三人都抬头朝陆方谕看来。

想到这些人或许会是自己未来一年甚至几年的同窗,陆方谕抬起手来,礼貌地作了个揖,招呼道:“各位好。”

“你好。”其中穿灰色绸缎锦袍的少年首先站了起来,给陆方谕回了个礼。

其他两人也跟着回礼。

“你也是来考试的?”灰袍少年一面问着,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陆方谕。

陆家三姐弟的样貌都不错,陆方谕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也是小帅哥一枚。再加上现代人特有的自信、洒脱气质,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态度,一看就叫人心生好感。

“是。”陆方谕点头,在他们对面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这才看清楚屋里三人的样子。

灰袍少年看上去比他年纪还要小,皮肤白皙,容貌精致,长得跟个小姑娘似的,看样子像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不过他身边没带下人,一个人坐在那里,神态自若。

另两人应该是父子,一个十八、九岁,一个三十来岁,容貌有六、七分相像。年轻人身上的宝蓝色绸缎衣衫簇新得有些刺眼;其父虽也穿着绸缎衣服,却是半新旧的。

在双方打量的当口,灰袍少年已经对陆方谕自我介绍起来:“我叫顾青卓,今年十四岁,县城人士。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第三十章 顾青卓

“陆方谕,五里亭处陆家庄人,跟你同岁。”相比起那父子俩,陆方谕对这少年颇有好感,“不过我是年初生辰,估计比你年长一些。”

少年一下子沮丧起来:“看来我只有做弟弟的命了。我是年尾生辰。”

陆方谕被他的变脸逗笑了:“做弟弟不好吗?有兄长可以依靠。”

“有什么好的?管头管脚。”少年嘟哝一句,看了那父子俩一眼,站起来走到对面,在陆方谕身边坐下。

为了不让自己的举动显得突兀,少年笑着解释了一句:“我跟陆兄都是孤身一人来的,做个伴。不像孟兄,有父亲陪伴,真好。”

对面的中年男子顺着他的话问道:“那你们的父亲呢?怎的不来?”

顾青卓撇撇嘴:“我爹哪有空啊,忙家中的生意都来不及,哪里舍得花时间管我。”

中年男子笑了笑,笑容却变淡了许多。

士农工商,虽说东宋商业繁荣,不像其他朝代那般歧视商人,不允许商人之子参加科举。但有个商人父亲,还是要被同窗们所瞧不起的。

陆方谕看了顾青卓一眼,不知他这样一见面就说自己是商家子,是性子单纯,不知道世人势利有偏见;还是有意而为之,试探别人的态度;或干脆满不在乎。

顾青卓没理会孟姓中年男子的反应,歪着脑袋问陆方谕:“陆兄你呢?”

陆方谕摇摇头:“我爹两年前就去世了。”

顾青卓脸上的笑容一僵:“对不起,我不知道……”

“无妨。”陆方谕摆摆手,看向门外,“时辰也不早了吧?怎的就咱们几人?”

不管怎么的,在这没有精确钟表、只能大致估算时间的时代,人们赶考总得提前一点时间到吧?现在离考试规定的时间应该不足半个时辰了,还没人来,就不正常了。

本来报考的人少对陆方谕来说是好事,竞争没那么强烈嘛。但报考的人太少的话,问题就大了——北山书院还开不开得下去,是个问题。

这年头宅子不算值钱,买一处这样的宅子,对做官多年的钟翰声来说应该不算什么,书院不开了可以再卖出去嘛,损失不大。但如果没有学生,却要把书院开下去,那损失可就大了。维持宅子需要钱,还要给各位先生开月俸,每个月支出的费用可不是小数目,这样的书院开上一年,估计钟老先生就得破产。

陆方谕这么一提醒,孟姓父子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顿时不大好看起来。倒是顾青卓面色如常。

他道:“昨晚载德书院放出风来,说今年多招三十名学子。而且考中的学子,送四书五经、文房四宝、铺盖各一套。”

陆方谕:“……”

这两个书院打擂台打得,真是硝烟四起啊。

权贵人家的子弟,肯定是要去载德书院的,有没有获赠都没关系;但普通人家的学子那就不一样了。

这时代读书费用十分昂贵,无论是书籍、文房四宝都很贵,更不用说铺盖了。为了不堕载德书院的名头,他们送的东西必然不会太差。这么算下来,三样东西最差也值二、三十贯钱。

为了这几样东西,那些在其他书院、私塾交了束脩的学子,都要去载德书院试一试,更不用说原来打算报考北山书院的学子了。

孟家父子一听,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孟父连忙问道:“真的?我怎么没听到消息?”

顾青卓看了他们一眼,表情变得极淡:“我也只是听说,可不敢保证是真的。”

孟家父子俩交换了一下眼神,轻声嘀咕了两句,紧接着孟姓青年便捂住了肚子,露出痛苦的表情。

“要不要紧?要不我先带你去山下找郎中看看,一会儿再过来?”孟父道。

孟姓青年点了点头。

于是孟父扶着儿子,对顾青卓两人歉意道:“我儿子肚子疼得厉害,我带他先下去找郎中,要是没什么事,一会儿再回来。如果有人问起,你们替我们解释一下。”

说着,也不等顾青卓两人有什么表示,两人匆匆离去。

顾青卓被两人的表现惊呆了,指着他们的背影问陆方谕:“他们还能更假一点吗?难道在他们眼里,咱俩是傻子?”

陆方谕又被他逗笑了,觉得这孩子是真天真:“咱俩是不是傻子,你觉得这是他们该关心的问题吗?他们只需要追逐利益即可。”

顾青卓放下手指,叹了口气:“有道理。”

他环顾一下四周:“所以,就剩咱俩了?”

“正常。”陆方谕道,“权贵人家的学子,原本就打算报载德书院,有没有北山书院都一样;寒门子弟,都在各个秀才办的私塾念着呢,因为交了束脩,今年大部分是不可能挪窝儿的。只剩那些家境殷实、不在乎原先在秀才们那里交的束脩、更看重书院实力与名声的,才会考虑来北山书院。可被载德书院来这一手,原先打算来北山的人,全都跑载德书院去了。”

他摇摇头:“如果只是赠送点东西,可能还没那么多人去。可那边不是增加三十个名额么?”

顾青卓用力点头:“有道理。”

他睁着漂亮的圆眼看向陆方谕:“你怎么不跟他们一样,也过去瞧瞧?”

陆方谕反问:“你不是也没去吗?”

“我跟他家有仇。”顾青卓淡淡道。

陆方谕一挑眉,深深看了顾青卓一眼,笑道:“我倒是没仇,不过我不喜欢那里,我觉得北山书院更适合我。”

顾青卓竖着大拇指道:“你是个明白人。”

表扬完陆方谕,他又叹了口气:“我刚才是不是做错了?如果我不说,还有三个人。现在却只剩咱们两人了。”

“那样的人,想来钟老先生也不想收他做学生,你没必要自责。再说,他们也只是过去看看,没准发现那边人太多,他们没把握考上,又回来了呢。趁此看清一个人,对咱们来说却是好事。”

顾青卓给陆方谕赠送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我发现,你是个特别明白人的,真的。也特别会安慰人。”

陆方谕笑笑:“或许吧。”

活了两辈子,上辈子二十多年,加上这辈子原主记忆里的十多年,也有四十年的经历了。四十不惑,再糊涂的人也能变得明白些。

第三十一章 入学考试

“你说,如果钟老先生知道他过去又回来,还会收他么?”顾青卓又问。

陆方谕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

他觉得吧,如果报考的人多,有得选择,钟翰声自然不会收这些墙头草;但报考的人少,不说收六十人,便是十个二十个都招不够,钟翰声为了不在载德书院面前丢太大的面子,忍着恶心也会把这些人收下,最多以后找借口把这些人开掉便是。

但这些话,他是不会跟顾青卓说的。

他发现,这人看起来一派天真,但问问题往往一针见血,极有针对性,不像是他自己不知道,反而像是考校陆方谕一般。这让陆方谕对他的身份怀疑起来。

“请问,考试的是在这里等么?”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陆方谕和顾青卓抬头一看,就见门口站着四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十五六岁到二十来岁不等,显然也是来报考的。

“是的。”顾青卓看到这四个人,顿时高兴起来,站起来拱手道好,热情地请他们坐下,又自我介绍与他们互相认识。

这四人的到来像是启动了某个开关,之后便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有些是家人陪伴,有些则是几个同窗一起来的,最多的一伙竟然有十二人之多。很快这个屋子就坐不下,旁边几间屋子都坐满了人。

陆方谕不大喜欢跟人攀谈,他干脆拿出书来,坐在角落里看起书来。

倒是顾青卓交游广泛,每进来一个人,他都要上前跟人攀谈一阵,打听对方的来历,跟人说笑,忙得不亦乐乎。

“喂,你这人走路不看路的吗?”

“对不住,对不住。”

门口处传来了几声争执。

今日是来报考的,大家都不敢露出不堪的一面,唯恐让北山书院的先生觉得品行不好,直接被赶出去。所以门口的争执声并不大,而且很快就平息了下来。

可听到熟悉的声音,陆方谕还是从书里抬起头来,朝门外看了一眼。等他收回视线时,正好对上顾青卓投来的目光。

陆方谕一顿,朝他微微颔首,便又低下头去,继续看自己的书。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刚才道歉的那人应该是孟氏父子俩中的孟父。他的声音跟一般人不大一样,还略带外地口音,很容易辨析。

看到陆方谕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顾青卓挑了下眉,找了个借口跟身边人告辞,转身出了屋子。

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拍了拍陆方谕的肩膀,低声道:“姓孟的父子俩回来了,又递了身份文书报了名呢。”

陆方谕看他一眼,点点头:“正常。就算那边增加些名额,也轮不上他们。”载德书院是那么好进的么?

顾青卓一笑,叹道:“可惜他们看不透。”

“倒不是看不透,心存侥幸罢了。”

顾青卓深深看了陆方谕一眼,又看了看他手里拿的《周易》,道:“时辰快到了。”

“报名的有多少人了?”陆方谕问道。

顾青卓沉默了一下,看了陆方谕一眼,这才道:“到刚才为止七十六个。”

陆方谕点点头,把书本合上,放进书袋里,便安稳地坐在那里等着,没有再跟顾青卓说话。

顾青卓却没有像方才那样,离开去跟别人交际,而是站在陆方谕身边,也安安静静地等着——椅子早就没了,许多人都是站着等的。

不过没等多久,不一会儿外面就有人高叫着让大家出去,到院子里集中,之后就按报名的顺序点名安排考试座位。

陆方谕在第一考场,就排在顾青卓身后。

陆方谕上辈子从小考到大,对于考试完全不怯场,可在古代考试还是第一次,他对古代的试题及知识的掌握程度没有什么认知,这又关系到自己的未来,未免有些紧张。可待把试卷拿到手里,他的心就定了下来。

陆方谕在现代时因为专业的关系,对历朝历代的科举制度都有所了解。到了这里以后,在打定主意要用科举挣前程的时候,他就搜寻了原主的相关记忆。

这是个从宋朝下来改变的架空时代,因此所有的政治制度、风俗习惯都跟宋朝差不多,科举也如此。

宋代王安石提倡“通经致用”,宋神宁下令废除诗赋、帖经、墨义取士,颁发王安石的《三经新义》和论、策取士。并把《易官义》《诗经》《书经》《周礼》《礼记》称为大经,《论语》《孟子》称为兼经,定为应考士子的必读书。规定进士考试为四场:一场考大经,二场考兼经,三场考论,最后一场考策。殿试仅考策,限千字以上。

但王安石的改革,遭到苏轼等人的反对。后来随着政治斗争的变化,《三经新义》被取消,有时考诗赋,有时考经义,有时兼而有之,变换不定。

明朝则彻底废除了诗赋,专考经义,而且还规定八股文,导致读书人知识面至思想十分狭隘。

东宋的皇帝在宋制科举的基础上又作了改革。每个皇帝都有自己的想法,因此科举考试的形式虽确定了下来,不再分明经科、进士科,所有取仕皆从进士科中来,但考试的内容却有变化。

现在是鸿宣三十九年,鸿宣皇帝是帖经、墨义、策问、经义、诗赋、算术都考,只是不同级别的考试有所侧重。

比如童生试中的县试,就经帖经、墨义为主,经义为辅,看看考生们是否通文墨、对四书五经及史书、律法的掌握程度如何。

府试则仍有帖经、墨义,不过题量减少,经义题增加,加入了诗赋、算术。

院试时有少量帖经、墨义,经义题也减少,策问的比例增多,诗赋、算术、律法必有,后三者的题量每年有所不同,深浅不一,看出题人而定。

原主眼界有限,乡试、会试、殿试的题目如何,他就完全不知道了。

陆方谕连甲班都没挤进去,自然也不急着打听。他只要知道童生试考试的内容即可,因为无论是姚家学堂,还是别的书院的入学考试,都是依据这个来教授学生和出题的。他且把眼前的关卡过去再说。所以这段时间,他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四书五经以及注疏的背诵上。

第三十二章话本

七十六个人,用的都是一套卷子,上面考校的都是四书五经的内容,融合了县试、府试、院试的考题,每样的题量不大,却很平圴。

背诵的内容,对陆方谕来说自然没有丝毫难度;理解部分,他有原主的记忆,又看过原主手上和后世的注本,自己也有一定的理解能力,因此很快也写出来了——至于答案符不符合这时代的标准答案,他就没把握了。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时代的标准答案是什么。

算术就是小学生的水平,不在话下;诗赋和策问、经义,他也尽自己所能写出了自己还算比较满意的答案。

前面两个内容陆方谕一会儿就做完了,可后面的诗赋和策问、经义,他花了相当多的时间,看着监考夫子桌前的那柱香,估摸着时间,把打好草稿的答案都誊写在了试卷上。

“时辰到。”看到香燃尽,监考的先生高喊一声,大家都停下笔收拾文房四宝,从考场上退了出去。

“陆兄,你考得如何?”顾青卓一面走出考场,一面问陆方谕。

“不知道,会写的写了,不会写的也胡乱写上去了。至于考得如何,只能问阅卷夫子。”

这句话也不知哪里戳中了顾青卓的笑点,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回头看了陆方谕一眼:“陆兄还真幽默。”

陆方谕一耸肩,拱手作别,各自散去。

考试前书院的先生说了,录取名单将在三日后张榜在北山书院门口,考完试大家都可以下山了,无需多留。

陆方谕仍是安步当车,不急不徐地走路回家。

回到村里,他先去陆义林那里告之一声,这才回了自己家。

等待的三天里,陆方谕就在斟酌新话本。

书他要读,钱他也要赚。他芯子里是成年男人,不可能靠着陆茉娘和陆蔓娘两个半大孩子养家。

新话本仍然写的是鬼故事,风格与前一本一脉相承,取名《奇闻异志二》。

其实作为一个曾经的网络写手,他更擅长写长篇小说,而且是仙侠玄幻小说。但有史源和张忠良两个知道原主底细的人在,他冒然去写结构宏大、涉及佛道及哲学、文学、人性、生活等各种知识、逻辑严密的长篇小说,必要被怀疑。

他要循序渐进,一点点的改变,方才不会被人怀疑;另外笔名也需要一点点的经营。

等他写上两三本短篇小说,这些小说卖得都不错,渐渐被读者们认可,他写出来的长篇小说才能得到书铺的大力推广,收益也会更高。

写话本之余,他还思考了一下有什么合适的营生让陆茉娘姐妹俩做的。

陆茉娘的绣活也就比一般的村姑要好些,与那些手艺精湛的绣娘没法比。所以她绣出来的东西,也只赚些辛苦钱。而坐在那里刺绣,很容易坏了眼睛。在这没有眼镜可以配的年代,一旦成了近视眼,几乎就等于半个废人。再者,对颈椎也非常不好。

陆蔓娘在陆方谕眼里,还是个刚小学毕业的孩子,她却每日上山挖猪草,喂猪喂鸡,伺弄菜地,做菜煮饭,一天到晚忙个不停。要不是陆方谕把挑水、劈柴的事揽下,她还想挑着有她半人高的水桶去挑水呢。

陆方谕既做了她们的兄弟,一万个不愿意让她们这么辛苦的。可他怎么劝都没用。而且他也知道,让姐妹俩不做或少做,只等着他来承担家里的一切,她们是万万不同意的。当然,他也不能这么培养两人。

所以他想给她们找个轻省的活计来做。

不过,他对这时代毕竟不熟,原主也不关心这些,他即便心里有想法,也得去考察一下市场再说。

“姐,你这是做的什么?”陆方谕看到陆茉娘手里拿的蓝布衣衫,不由问道。

“给你做件外衫。”陆茉娘抬起头来,温柔地道。

她从旁边的针线簸箩处把一个折叠起来的东西打开,递到陆方谕面前:“这是给你做的新书袋,你看合不合意。”

陆方谕接过书袋,问道:“你哪来的钱?”

“我昨日跟对门的伯母一起去了县里,把这段时间做的绣活都卖了,得的钱正好可以给你做身衣服和个书袋。”陆茉娘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以前她做的绣活,郑氏以她是闺阁女子不宜出门为理由,都交由她去卖,卖得的钱自然就进了郑氏的腰包,连卖出的价钱都不让陆茉娘知道。要不是陆蔓娘精明,去找村里其他做绣活的人打听,还不知道姐姐一个月能赚多少呢。

只是那时知道也没用,他们姐弟三人,吃穿都是家里的,陆方谕还要上学。明知赚的钱不少,三人并不是在家里白吃白住,可“孝”字压在头上,又寄人篱下,三人根本无处说理去,只能默默忍受。

现在分家了,能亲自去把自己的绣活变成钱,还能用赚的钱给弟弟做身衣服,把他打补丁的书袋给换掉,陆茉娘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十分有成就感。

“我还有衣服穿呢。我一个男孩子,穿那么好干嘛?你跟蔓娘才应该做新衣服。”陆方谕皱眉看着陆茉娘手里的布料,“还能换么?你拿去换些颜色鲜亮的,先给蔓娘做一身。”

陆茉娘摆手:“我们整日在家里,穿什么不行?反倒是你,要去新学堂了,穿得太差别人该笑话你。”

自打陆明生去世,陆方谕三姐弟就没做过新衣服。以前陆方谕在姚家私塾,有陆家庄的叔叔兄弟照看着,还不打紧。可他马上就去新学堂上学了,陆茉娘不愿意让人笑话他。

今天陆方谕去北山书院穿的那身灰蓝衣衫,还是陆茉娘细心给他保存的,逢节过年才拿出来穿,平时都放着;他长高了,就放一点边改一下。要不然,陆方谕遇上什么要紧事,都没一身像样的衣服。

听到陆茉娘这话,陆方谕有些无奈,心底却涌上一股浓浓的暖意。

或许是传统的重男轻女思想,但更多的出于亲情,陆茉娘和陆蔓娘总把他放在比她们自己更重要的位置上。

就比如鸡蛋,自打分家时分得了几只母鸡,又确定有钱交陆方谕的束脩后,这些鸡下的蛋陆蔓娘都是做熟后直接埋在陆方谕的碗底,她跟陆茉娘死活不吃。

明明陆蔓娘才十二岁,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也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却总是跟大人一般操心,把最好的东西让给哥哥。

直到陆方谕生了气,说她们不吃自己也不碰时,陆茉娘和陆蔓娘才象征似的吃一点点,大部分还是让给陆方谕。

这让陆方谕觉得窝心的同时,也下定决心尽快改善生活,让俩姐妹不再吃苦。

第三十三章 入甲班

三天很快过去,转眼就到了北山书院贴出录取名单的日子。陆方谕吃过早饭就步行出发了。

他现在爱上了步行。在这生活节奏缓慢、风景优美、空气清新、一路上几乎没什么车的古代,他觉得一个人走在路上,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体都非常放松。他非常享受一边走路一边看风景一边胡思乱想的过程。

再者,原主即便经常干农活,身体却还是不够强壮。他走路锻炼锻炼,对身体也好。

别人可没有陆方谕这样的好心态,早早就来看榜了。陆方谕到北山书院的时候,许多人看了回家了,不过还有一群被录取的不肯走,在那里互相认识寒喧。

陆方谕看着围着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正犹豫着要不要挤进去,就听到顾青卓的声音:“陆兄,陆兄……”

他转头一看,顾青卓果然站在人群外,正朝他招手。

陆方谕赶紧走过去,拱手道:“顾兄。”

看到陆方谕这不急不徐的样子,顾青卓有些无奈:“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就不想早知道自己考没考上啊?”

“考没考上都已成定局,急也无用。”陆方谕道。

顾青卓恨铁不成钢似的瞪他一眼,转眼又得意起来:“我早就来了,已看过榜了。你想知道自己在不在榜上,来问我呀。”仰着头一副傲娇姿态,只等着陆方谕求他。

陆方谕不由笑起来,果真给顾青卓深深作了个揖:“顾兄,那不知在下可有考上?有劳您费心告诉我一声,多谢多谢。”

“你……”顾青卓看陆方谕少年老成,便故意这样逗一逗他,他以为陆方谕不会理他,而是自己去看榜。没想到陆方谕直接就投降了,他顿时觉得没意思起来。

瞪了陆方谕一眼,他道:“行行,我告诉你,咱俩都上榜了,而且还排在前面。”

陆方谕心里一动,问道:“排在前面,是不是就能进甲班?”

“聪明。”顾青卓赞道。

陆方谕顿时高兴起来:“太好了。”进甲班,就意味着他很快就能参加县试了。

这具身体是三月初的生辰,他很快就满十五岁了。科举考试可不是年年都有的,而是三年一次。碰着不凑巧,再加上一次没考上再来一次,十几年就都耗在这科举考试上了。

他还希望能早中进士,早早做官,把姐姐、妹妹都带出去,过上好日子呢。这么一耗,她们不光早嫁了人,没准到时候儿子都很大了。

再者,他上辈子花了十几年念书,还没参加工作就穿越了;这辈子可不想再念十几年书才去工作。他做学生真是做烦了。

自打认识陆方谕,顾青卓就觉得他像个小老头儿似的,不以已悲,不以物喜,一副宠辱不惊的老成姿态。现在看到他高兴得要跳起来的样子,顾青卓这才满意了,也高兴地笑了起来。

他对陆方谕作了一揖:“陆兄,以后请多关照哦。”

“多多关照。”陆方谕回了一礼。

两人站起身对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

“哼,小人得志。”旁边传来一声冷哼。

陆方谕和顾青卓都敛了笑容,转过头去,就看到那位姓孟的青年站在他们不远处,对着两人横眉冷视。

顾青卓见了,一下子冲到他面前,插着腰问道:“我说,你什么意思?”

陆方谕赶紧过去拉他:“别跟他吵。我去书院里叫先生过来,就说这时有人对考试成绩不满,要闹事呢。”

这年头对品行格外看重,姓孟的没考上,破罐子破摔;但顾青卓要是因为跟人吵架而被从书院除名,那就亏大发了。

姓孟的脸色一变,瞪了陆方谕一眼:“谁闹事了。”转身就往山下走,而且越走越快,很快就消失在视野里。

“竟然落荒而逃了。”顾青卓瞪大了眼睛,转过头来又朝陆方谕夸赞道,“陆兄,开始我还以为你劝我息事宁人呢,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招,高!”

陆方谕摇头笑道:“也是他还要脸,否则我这招也不管用。”

两人都笑了起来。

虽说顾青卓信誓旦旦地保证说陆方谕的名字在榜上,陆方谕既然来了,不亲眼看到自然不放心。看着人少一些,他赶紧挤进去,果然看到自己的名字在排在第五个位置上。

顾青卓排第二;排第一的,是一个叫马述的。

原主就是陆家庄一个小土鳖,这县里的读书人,除了姚家私塾和陆家庄那几人,榜上其他人他谁也不认识,陆方谕扫了榜单一眼就出来了。

“怎么样?我说了不骗你吧?偏不信我。”顾青卓冲陆方谕道。

“不是不信,我总得亲自看一眼吧。”陆方谕道,又问,“那咱们现在是不是该去交束脩了?”银票他随身带着呢。

“明日交也不迟,你没看说后日才开学吗?不过如果你想交,也可以。”

顾青卓领着陆方谕就往里走:“跟我来,我知道在哪儿交。”

两人进了书院大门,陆方谕就看到顾青卓熟门熟路地领他穿过两进院落,去了中轴线上一幢小楼一楼的屋子:“喏,就在这里。”

说着他还冲着里面的一个老头儿喊道:“刘夫子,有人来交束脩了。”

恨不得把头埋进书里的花白头发的老头儿抬起脸来,看了陆方谕一眼,转头笑骂顾青卓:“你小子,就不能让我清静一点?明日或后日交不行,非得今日?”态度十分熟稔。

陆青卓也不说话,冲着老头儿嘿嘿笑,样子十分调皮。

刘夫子也不理他,向陆方谕道:“一年十贯,半年五贯。”

陆方谕从怀里掏出陆茉娘给他做的荷包,从里面掏出那张五贯的银票递给刘夫子:“学生陆方谕,有劳夫子了。”

刘夫子接过银票,看了看,笑道:“我也不是正经夫子,只管书院杂事,不管上课。你们只管叫我刘伯就行。”

“夫子过谦了。”陆方谕好歹曾经是个社会人,哪里会真这样改口?且不看现代的大学中学,不管是纯老师,还是做辅导员甚至后勤的,一律都称老师吗?

刘夫子把名字登记好,写了张收据交给陆方谕,便指着一角的东西道:“四书五经一套,文房四宝一套,铺盖一套,自己挑。”

陆方谕颇感意外。他实在没想到北山书院竟然跟载德书院扛到这种程度,载德书院送东西,北山书院不声不响地也送东西,而且送的还一模一样。

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啊,便宜了他们这些寒门子弟了。

第三十四章 要求住校

“多谢刘夫子,多谢钟山长。”他由衷地道了一声谢,旋即想到一个事,“我们必须要统一住在书院里,不能住在家里,每日上下学吗?”

刘夫子道:“山长是要求大家都住在书院里的,每旬休息的时候才能回家。书院里有地方给大家住,大家也不用每日来回奔波,更不容易被家中琐事干扰,能专心读书。膳堂是有书院补贴的,吃的不错,价格还便宜。”

陆方谕为难起来。

他倒希望住校呢。一来免了来回奔波之苦,二来也能跟同窗们加深感情。自大学起就住校的他,很清楚地知道走读生与住校生,与同学之间的情谊是完全不一样的。前者只能混个脸熟,后者完全就是铁哥儿。

可他不放心陆茉娘和陆蔓娘两个女孩子。

“怎么了?不方便?”顾青卓问道。

“我母亲早逝,父亲也于前年去世了。家里只剩我和姐姐、妹妹,三人相依为命。如果我住在书院,家里就剩下姐姐和妹妹两个女孩儿,我担心她们被人欺负。”陆方谕照实道。

顾青卓的眉头皱了起来,看向刘夫子:“刘夫子,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说着,朝他眨了眨眼。

刘夫子点点头:“我可以把情况跟山长说一说,至于山长是否应允,那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顾青卓对陆方谕道:“刘夫子是个极好的人。这边他帮你说情,你那边也想想办法,跟家人商量一下,看看能否请隔壁的女性长辈照看一下,或干脆请长辈去你家住着。我记得你是五里亭那个陆家庄的吧?每日来回也挺远的。能住书院,对你也有好处。”

陆方谕点点头:“我会尽量安排,不过也请刘夫子替我美言几句。”又拱手对刘夫子和顾青卓作揖,“多谢刘夫子,多谢顾兄。”

到现在,他哪里看不出顾青卓跟北山书院的关系匪浅?看样子没准顾青卓还是钟翰声的亲戚,特意混在考生中间来摸他们的底的。否则,前日他怎么到处跟人交际攀谈,套别人的话呢?

“这些东西,我先不领吧。等这事定下来再说。”陆方谕又道。

顾青卓顿时诧异道:“你的意思是,如果山长不同意你住家里,你有可能不来北山书院念书了?”

陆方谕点点头:“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姐妹的人身安危相比,我在哪儿念书,或念不念书,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我自然得先顾着她们。”

反正他对自己的自学能力有信心。就算不来北山书院,自己在家看书,他自信也能考中秀才,最多不过多花两年功夫。

但一旦陆茉娘和陆蔓娘出事,那就害了她们一辈子,或关乎人命。

两者权衡,陆方谕自然觉得后者更重要。他既穿到了原主身上,就要承担作兄弟的责任。更何况陆茉娘、陆蔓娘是那么好的女孩儿,对他掏心掏肺,他理应给她们一个美好的未来。这是他身为男人的责任。

顾青卓和刘夫子都有些动容。

尤其是顾青卓,看向陆方谕的眼神亮晶晶的,跟原先那表面热络实则带点疏离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放心,刘夫子肯定会帮你说好话,争取能让你回家住的。”顾青卓道。

“多谢。”陆方谕拱手朝两人分别作揖,又问,“不知我何时能得到回复?”

“明日吧,明日上午你过来一趟。咱们这批学子,后日就开始上课。”顾青卓又道。

大概是对陆方谕的印象极好,他已不再掩饰自己跟北山书院的关系了。

陆方谕再一次道谢,这才告辞离开。

他回到陆家庄,刚刚进村,就见住在村头的那家老太太从屋里出来,老远冲着他喊道:“谕哥儿,族长找你呢,刚才都叫明端来村口看过两回了,你赶紧去看看有什么事。”

“多谢七奶,我这就去。”

陆方谕便没往家里去,而是拐了个方向,去了陆义林家里。

刚进院门,陆义林就闻声出来了,急切地问道:“怎么样?可有取中?”

“取中了,叔祖。”陆方谕心里一暖,连忙上前扶住了他。

“真的?哈哈,太好了。”陆义林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用力拍着陆方谕的肩膀,“好样的。”

陆方谕扶着他坐下,这才又道:“不光取中了,我还进了甲班。叔祖,我很快就能去考学了。”

“真的?啊呀,真是太好了。”陆义林拍了拍扶手,对陆明端道,“去,跟你娘和娘子说,让她们给整桌好菜,我要跟谕哥儿喝两盅。”

“祖父,郎中说了您身子不好,可不能喝酒。”陆明端赶紧劝道,“再说,谕哥儿还小呢,明日还要去学堂,喝得醉醺醺的可不好。”说着,他朝陆方谕使了个眼色。

陆方谕知道陆义林去年因喝酒晕倒过一次,家人就不敢再让他喝酒。

他忙道:“是呢,叔祖,我明日还得去书院报名。”他转移话题,“书院要求所有学子都住在书院里,我正为此事为难呢。把我姐和我妹单独留在家里,我不放心。”

陆义林一听,立刻把喝酒的事抛在了脑后,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因为看重陆方谕,叔侄俩分家之后,他便很关注陆明礼一家的动静。

他知道自分家后陆明礼就再也没搭理过陆方谕三姐弟;郑氏在叫了两次陆茉娘做事、被陆蔓娘拉住姐姐当场拒绝之后,就整日在院子里指桑骂槐,没个消停的时候;陆梅娘想找姐姐玩,被母亲狠狠骂了一顿后,就再不敢跟大房的人来往;陆方辰每日上下学堂,回家后就关在屋里看书写字,也不搭理大房的人。

可以说,这两房人虽都在一个院里住着,却有老死不想往来的架式。

以郑氏的心性,一旦陆方谕不在家,她不给陆茉娘和陆蔓娘制造麻烦就不错了;她俩有事,她怎么可能伸手相帮?

陆明礼因为这事丢了脸,也大有破罐破摔的架式,自然也不会命令妻子帮她们。

偏陆茉娘生得好,性情温柔,原先家境也过得去,附近不少人家有中意她的,只是被郑氏要的彩礼给吓住了。现在分家了,陆方谕又不在家,没准就有人蠢蠢欲动,打算用龌龊手段得到陆茉娘。

陆义林身为族长,陆家庄的风气也不错,却架不住附近还有其他村的混混,他也不敢拍着胸脯保证他一定能护得住姐妹俩不出事儿。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他问道。

第三十五章 茶树

“我已托人去问书院了,能不能让我住在家里。如果不行,这事再说。”

陆方谕没敢说不行他就打算不去书院,在家自学的话。

老人家对他如此关心,除了亲戚情份及族长的责任,更多的是觉得他往后会有出息。为了家中女人就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这绝对不是陆义林能理解和支持的。

陆义林点点头:“好。如果书院同意,你就辛苦点,两边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书院不同意,你就让茉娘、蔓娘住到我这里来,跟玉蝉儿作伴。正好玉蝉儿明年出嫁,正绣嫁妆呢。茉娘手艺好,也能指点指点玉蝉儿。”

玉蝉儿是陆明端的妹妹,年纪跟陆茉娘相仿。陆家除了陆明端,玉蝉儿也是陆义林疼爱的孙辈。

“好。”陆方谕答应了一声。

陆义林家宅子虽大,但人口众多,陆茉娘两个外人住进来算怎么回事?像陆明端他们,在名义上虽是同宗,是陆茉娘两人的叔叔,但血脉关系却有点远了,都快出了五服,年纪还差别不大。住在一个家里,瓜田李下的,总不方便。

玉蝉儿出嫁前也还好,一旦玉蝉儿出嫁,茉娘、蔓娘住在这里就更尴尬了。

所以陆方谕答应这一声,也是敷衍陆义林。他直觉里相信,顾青卓一定会为他说话、替他解决这一难题的。现在没必要为这事跟老人起争执。

“你的田地,你想好怎么处理了吗?不久就开春了,是否想佃出去,佃给谁,都要决定下来了,人家也好有个准备。”陆义林又问道。

陆方谕也正好想跟陆义林讨论这个问题呢。

“那些良田,叔祖您看能不能帮我问问,有谁愿意佃的。至于山地……”陆方谕皱起了眉头。

古人固化思维,觉得田地都应该种粮食,所以陆家庄的人都习惯在山地上种高粱。高粱这种粮食口感不好,属于粗粮,卖不出什么价钱。

陆方谕觉得用山地种高粱可惜了。

他前世虽没种过地,出去游玩的时候也看到山地上种植不少经济作物,那些东西可比高粱收益高多了。

“山地先不佃,我想想再说。”他道。

“行,那我帮你问问佃田的事。”陆义林道。

关山县山多田少,多的是人想佃田地来种的。只要放出风去,不愁没人来佃。

陆义林说喝酒的话也是一时兴起,大家都禁止他喝酒,吃饭的事自然也就作罢。陆方谕说完事情,就告辞离开了。

出了陆义林家,他没有马上回去,而是穿过村子,往后山上去。

此时才过年关,却有勤快的村人在山上忙活了。山上的地硬,没办法用牲口,只能用人力一点点锄松,再往下埋基肥,等开春的时候好种庄稼。当然这仅限于少数勤快的人。

懒惰的人自有偷懒的法子,他们在栽种前只用锄头刨一个坑,把种子埋下去,浇水即可。至于收成如何,因为高粱价不高,丰收还是欠收,差距并不是那么大,便也懒得理它。

换作良田就不一样了。不管是勤奋还是懒惰的人,都对它精耕细作,否则就是天大的浪费,是要被族里老人轮番拎去狠狠教训的。

陆方谕跟山上的人一一打招呼。

后山上正锄地的一个中年男子,是陆方谕隔房的三伯陆明常,其父是陆厚仁的亲哥哥,与陆方谕还没出五服。

他看见陆方谕这时候跑到后山来,便以为他不念书了,好心地劝道:“谕哥儿,你真不念书、打算回来种地了?种地可辛苦。能念书还是好好念,到时候在城里找个活干,也总比种地强。”

“多谢三伯关心。我这是身子不大好,在家歇两天,后日就去上学,并不是辍学回家。”陆方谕笑道。

“身子不好还跑到后山乱逛?今日虽出了点太阳,风还是挺大的,赶紧回去躺着。”三伯朝他挥手。

陆方谕却没走,还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三伯身后的一棵树前站定,问道:“三伯,这棵是什么树?”他怎么看着像是茶树?

前世他大学时的一个舍友家里就是种茶的,家乡离大学不过两个小时的车程。舍友跟他关系不错,又知他是孤儿,到了逢年过节的时候,总邀他一起回家。

陆方谕去过一次后喜欢上他家的和谐热闹的氛围,只要有空也会跟着去,帮着他家采茶制茶、打理茶苗、给茶树剪枝施肥,什么活都抢着做。

舍友家的长辈也不把他当外人,等陆方谕读研和读博,不再跟舍友一起了,长辈还会让舍友邀他到家里去。因为这个,陆方谕收获了可以当一辈子的兄弟,多了一个家,还很喜欢喝茶。到外地旅游都喜欢买茶叶,还喜欢去参观别人如何制茶。

他智商高,记忆力好,还是个喜欢钻研的性子。喜欢茶不过十年功夫,自认也算是比较精通茶道的人了。

“茶树。”三伯竖起腰来,露出怀念的神情,“你五伯祖生前喜欢喝茶,年轻时就特意去找了茶种种茶树。别说,咱们这里倒是适合种茶树,茶苗出了不少,而且都长得不错。你五伯奶嫌茶树占地方,茶太多又喝不完,就让我们把其他茶树都挖了,就留这么一株。这株长得好,每年春秋两季采采,倒也够你五伯祖喝。如今你五伯祖去世,茶树我们仍留着,每年清明给他老人家供供。”

说到这里,三伯的语气得意起来:“别说,咱这虽是乡野粗制的茶,味道却不错,族长那些朋友都喜欢。我爹在世时,族长因为城里的朋友喜欢这茶,还特意采了茶籽去栽种,种出来的茶味道却不如我家这株好。如今我爹不在了,每年除了留些茶上供,制出来的茶都送给了族长叔。他老人家也客气,总是回不少好礼。”

要不是这样,就算为了亡父保留着这株茶树,他们也不可能每年花许多功夫制茶。

“哦?”陆方谕的眼眸亮了起来。

他张嘴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茶树既是族长叔祖看重的,三伯对茶树的看重又只源于族长的重视,那他倒不如回去跟族长叔祖商量商量,再作打算。

第三十六章 种茶法

“三伯,那您先忙着。这山上风大,我觉得有点冷,就先回去了。”他道。

“看看,我说的没错吧?你既身子不好,还跑这吹冷风,那不是要命么?赶紧回去。”三伯挥挥手,又提起锄头干起活来。

陆方谕从山上下来,直奔陆义林家。

陆义林年纪大了,精神不济,陆方谕走后他便回房去歇息着。

陆方谕进门,听陆明端说叔祖歇息,只得道:“行,那我下晌再来找叔祖。”

他正准备转身出门,就听正屋的一扇窗被打开,陆义林的声音传了出来:“谕哥儿,是你吗?啥事啊?”

陆方谕连忙过去,对着窗子道:“叔祖,没事儿,您老且歇着。等下晌我再过来,不过一点点小事,不急的。”

“人老了,哪儿那么多觉?不过是坐着腰骨疼,想躺一躺。你要不嫌叔祖屋里腌臜,就进屋里来,咱爷儿俩说说话。”

“喛,好,那方谕就叨扰了。”

陆方谕是个疏阔的性子,要不前世也不会直接把舍友家当成自己的家。陆义林真心为他好,他打内心里把陆义林当成自己的长辈,也不客气,跟着陆明端便进了陆义林的卧室。

陆义林年轻时的家境,在村里都是数得上的。他中了秀才后也没有一味的死读书专攻科举,考了几次没考上后,就谋了生路,做过教书先生和账房先生,又积攒下了一些家底。如今他家除了百来亩良田和大片山地,城里还有宅院和两个铺子。

陆明端的爹娘和兄弟,如今就在城里打理一个杂货铺;另有个秀才叔叔在外地做幕僚。

有这样的身家,再加上陆义林是个见过世面的秀才,他的卧室跟村里其他人的自然不一样,铺陈摆设不光贵重讲究,还充满了读书人特有的雅致。

安州省偏南,没有烧火炕的习惯,冬日的气候却有些阴冷。陆义林屋里烧着旺旺的炭火,陆方谕一进门,就有一股夹着炭火特有香气的暖气扑面而来。

“随便坐。”陆义林也不跟陆方谕客气,没有起身坐起来,仍是躺在床上,只招呼陆方谕坐。

“坐这里吧,说话方便。”陆明端见陆方谕想坐在门边的椅子上,连忙招呼他靠近些。

陆义林见陆方谕没有推辞,道了声谢后直接坐了过来,甚是满意。

他问道:“你这方离开没多久又转回来,是有什么事么?”

“我刚才去后山了,想琢磨一下山地种什么好,然后就看到了三伯家的茶树。”陆方谕开门见山,“叔祖,我听三伯说您当年尝试种过茶树,便想过来问问您情况。”

闻弦歌而知雅意,陆方谕这么一说,陆义林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他不由从床上撑起了身子,看向陆方谕:“你想种茶树?”

陆明端见状,连忙上前去扶他。

陆方谕也去帮忙,一面回道:“是的,叔祖。高粱不值钱,花许多功夫也收获也不大,倒不如种些其他的,看看能不能有所收益。”

“可种茶树……”陆义林摇摇头,坐起来把衣服穿好,坐到了火盆前的太师椅上,“反正你三伯家的那株茶树不行。二十年前我种过,你五伯祖还亲自采茶制茶,结果味道跟原来那株完全不是一回事。”

母株上的茶籽种出来的茶苗,味道完然不同,陆方谕自认为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这还得做一下试验才能确定。

他问道:“叔祖您先说说,后山上栽种茶树,成活率高不高,茶树长得好不好吧。”

他知道茶树适合种植在微酸性土壤里,ph值最好是45至55之间。他是个文科生,在没有试纸的情况下,也不知怎么去测试出后山上的ph值是多少。

但三伯家的茶树长得这么好,如果陆义林当年种的茶树也不错,自然就说明了这里比较适合茶树生长,是微酸性土壤。

另外,后山上那株茶树是真的味道好,还是三伯吹嘘的;如今茶叶的市场情况如何,需求量大不大……这些都是要考量的问题。

陆义林能当族长,除了他是个秀才公,还因为他情商高,精通庶务。不光城里的生意,村里田地上种植的粮食作物,他虽不亲自耕种,却也是相当了解,有过思量的。

“成活不成问题,茶树也长得好。我们这里,倒是很适合种植茶树。”陆义林虽听不懂什么叫“成活率”,却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当初我种茶树,也跟你一样,是想改变现状。如果成功,至少比现在种高粱强太多,咱村里人也能过得好一些。”

说到这里,陆义林再一次摇头:“可谈何容易?我用你五伯祖的茶籽种出来的茶苗,味道跟原来那株完全不能比,种了两次都如此。仅有一株味道还可以的,但也比不上原来的,没什么意思。想去别处找好茶种,别人怕咱们村都种茶,抢他们生意,都把茶籽看得死紧,不往外卖。好不容易花大价钱买来的茶籽,种出来的茶还不如你五伯祖那一株。折腾了几年,我就歇了这份心了。”

陆方谕一听这话眼睛又亮了:“别的村也在种茶树?茶叶能卖得出去吗?价钱如何?”

“陈载德陈大人家,就是种茶发家的,你说卖不卖得出去?高粱一斤价值二十文;茶叶一斤,价值两贯至二十贯不等,依茶叶质量而定,你说差距大不大?”

说到这里,陆义林就有些不甘心。

陆家庄和陈家沟,就算隔了一个县城,也是一个地域的,气候、土壤想来相差不大。可一方穷得吃不饱饭,一方富得流油,全是因为是否能成功栽种出茶树。

“叔祖您这里还有没有三伯家的茶叶?我尝尝看。要是有陈家沟的茶叶一起比较,那就更好了。”

陆方谕前世是个舌头灵敏的,爱茶爱旅游,各个地方的茶都赏过,鉴赏茶叶的功夫可不低。

他倒要看看卖出那么高价茶叶的陈家沟茶,是不是真比三伯家的好。要是真好,那另说;要是差不多,或者三伯家的比陈家沟的好,他发家致富的路子只怕就要在眼前了。

他不光要致富,还要带着陆家庄的人一起富。身处古代,一穿越就遇到陆明礼和老姚秀才这些人,他太知道宗族力量的重要性了。

第三十七章 蒸青与炒青

“端哥儿,你去,把我那些茶叶都拿出来,点给谕哥儿尝尝。”陆义林吩咐陆明端道。

陆方谕一听这个“点”字,就感觉有些不妙。等看到陆明端拿着火钳开始烤茶饼,烤完之后碾成粉,用筛子过细,再烧水点茶后,他终于想起这是宋朝拐了个弯又过了三百余年的架空时空东宋了。

他忍不住问道:“大家都是这么喝茶的么?”怕陆义林怀疑,他又找补一句,“这么麻烦。”

陆义林“呵呵”笑了起来,抚着胡子道:“自然不是。这是最麻烦的一种,也就是我们这些闲着没事干的老头儿才喜欢这么喝,早在我父亲那一代,大家都不兴这么喝了,直接用沸水泡了就喝。”

他看向陆方谕:“也就是你了。换了个人,我可不让明端给你弄这个茶,繁琐得紧。”

陆方谕感激起身施礼:“是方谕的荣幸。”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

陆义林所说的“沸水”泡着喝,泡的应该就是散茶了。

陆方谕所学的古典文献专业,是历史与文学的综合体。再加上他对茶感兴趣,算是个熟知中国古代茶叶的发展历史的。

茶兴于唐,盛于宋。唐代就有饼茶、散茶、末茶、粗茶四种类型。

但无论是唐代最推崇的烹茶,还是宋代时兴的点茶,用的都是饼茶。粗茶、散茶这些,都是贩夫走卒喝的,算是末流,上不得台面。

饼茶的制作还十分复杂,不光要去梗捣碎,还要放名贵香料进去。

后来明朝建立,劳苦大众出身的朱元璋觉得饼茶的制作劳民伤财,看不惯贵族们奢靡讲究的喝茶方式,把进贡的饼茶改为散茶;其十七子宁王朱权,又发明了用沸水直接冲泡茶叶的“瀹饮法”,散茶才真正兴盛起来,制作工艺得以改进,饼茶渐渐退出历史舞台。

现如今历史虽拐了个弯,没有散茶渐渐兴起的元朝,更没有“重散略饼”的朱元璋,可历史还是坚强在沿着它的发展轨迹前进,饼茶退散,散茶渐渐兴起。这就很好。

陆明端想来没少操作这点茶技艺,手法十分娴熟,不一会儿就弄出三盏浮着青白沫子的茶来,其中两盏放到了陆义林和陆方谕面前。

“来,尝尝看。”陆义林伸手示意一下,自己端起自己面前那盏,慢慢喝了起来。

能有机会品尝宋时传下来的点茶法,陆方谕深感庆幸,端起茶来学着陆义林的样子先嗅一下茶香,便慢慢入口。

先入口的是汤花,即击打之后在汤面上泛起的泡沫。大概是陆明端的技术不够,茶粉研的不够细,所以这汤花也不够细腻,喝到嘴里还有一点细细的茶渣,第一触觉就不是很好。

紧接着茶叶的滋味上来了,茶味……怎么说呢,有点闷;甜度还好,醇度一般,回甘生津倒不错。

陆方谕细细品尝着嘴里的余味,旋即又喝了一口。

“如何?”陆义林期待地问道。

说实话,陆方谕对这茶的味道是有点失望的,这味道跟他期待中的宋朝点茶,还是有一定的差距的。

他喝过日本的抹茶,跟这个有点类似。日本的抹茶深受宋朝点茶法的影响,两者的沏泡手法差不多,不过抹茶的制作工艺更先进,经过多番改良,抹茶粉更细腻,击打出来的茶汤味道也好。

不过这也不能说宋朝的点茶不好。陆义林处于社会的中下层,手里的茶并不好,从汤花泛青这一点就能看得出来;再加上陆明端又没受过专业训练,点茶的水平估计也不怎么样。这盏茶汤并不能代表宋朝点茶水平。

“味道很不错。”社会人陆方谕一脸真诚地夸赞道。

为了示意自己不是拍马屁,他还把茶汤的优点说了出来。

陆义林听得一脸意外:“你第一次喝茶,就能指出它的精妙之处,可见你是个聪慧的孩子,叔祖果然没看错你。”

陆方谕被表扬得老脸一红,这才想起原主这辈子根本没喝过茶。

有了陆方谕对点茶的“精妙”点评,陆义林忽然对他的味觉有所期待起来。

他直接指了两罐茶让陆明端用沸水冲了,对陆方谕道:“你喝喝看,这两盏茶你觉得哪一盏味道更好。”

陆方谕也很喜欢这种考核方式,拿起其中一盏啜了一口,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陆义林眉毛动了动,没有说话。

陆方谕也没有说话,又品了一口,放下手中的茶盏,拿起另一盏茶喝了一口。

这一下,他的眉毛皱得更紧了,神色也有些凝重。

他低下头去,端详这两盏茶的茶底。

漂浮在热水里的茶叶已经舒展开来,一旗一枪,芽头肥嫩,一根根完好的直立在盏底,犹如雨后春笋,一看就是好茶,而且是春天的头茬茶。只是它们的颜色都偏碧绿,较之陆方谕在现代喝过的茶都更好看,颜色更接近以观赏茶著称的“青山绿水”。

汤色也很清亮,只是跟现代绿茶黄绿的茶汤相比,颜色显绿。

而它的干茶,也比现代绿茶要更绿一点。

他不信邪似的又各自品尝了一口。

“怎么样?有什么问题?”陆义林本来十分期待的,就等着陆方谕称赞这茶好,尤其是其中一盏,更是他喝过的最好的茶。

但陆方谕脸上的表情,明显不像是喝到好茶的样子,反而似乎喝出了什么问题。这让陆义林很是不解,以为是陆明端泡茶出了差错。

不待陆方谕回答,他迫不及待地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也各自品尝了一口。

没问题啊!

这一下,他也皱起了眉头,看向陆方谕。

陆方谕不答反问:“这茶,是怎么做出来的?”

看茶底应该是好茶,而且三伯送给陆义林的茶,不可能是夏茶、秋茶,绝对是春茶。但这茶的味道却不是太好,香气较闷带青气,涩味也较重,滋味跟它肥壮的茶芽外形完全不相符。

采摘的原料没问题,那就是制作工艺的问题了。

“用锅蒸软,揉一揉,然后烘干。”

陆方谕:“……”好吧。

难怪呢。在现代,就是炒青绿茶的天下。蒸青绿茶因为口感没有炒青绿茶好,在明朝炒青绿茶发明出来之后,蒸青绿茶就慢慢退出了市场。像恩施玉露这些仅剩的蒸青绿茶,还是用现代工艺改造过来,不过陆方谕没有喝过。

炒青绿茶是明朝时徽州省休宁县松萝山上的大方和尚所制,所以又叫松萝茶。后来炒青就渐渐取代了蒸青绿茶。

不过,如果东宋还没有出现炒青绿茶,他可以徐徐图之,先随大流制蒸青绿茶;等他有了权势,有了自保能力,再将炒青绿茶拿出来也不迟。

第三十八章 扦插

“大家都这么制茶吗?”陆方谕问道。

“不是啊。”陆义林被陆方谕问得越发诧异,他指了指被碾成粉还没用完的饼茶道,“饼茶的制作方法就不一样。”

“……”

陆方谕虽还没搞清楚这时代到底有没有炒青绿茶,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了,否则就要露馅了。

他指着刚才尝过的一盏茶道:“这盏茶味道更好。”虽说味道跟炒青绿茶相比差很远,但矮子里面挑将军,这盏茶的味道确实要比另一盏要好。

陆义林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出了一个笑容,对陆方谕赞道:“你果然懂茶,能尝出哪样好。不像你六叔爷,喝茶跟牛嚼牡丹似的,完全喝不出滋味。”

陆明端听得这话,似乎想笑,连忙底下头掩饰自己的表情。

祖父嘴里的“六叔爷”,就是他的父亲。陆明端他爹喝什么茶都是一个味儿,那就是苦。

照他爹的话说:“那玩意苦里巴唧的,比药还难喝,谁喝谁傻。”被他祖父用拐扙敲了几回,依然这么说。

“不过你为啥刚才是那个表情?”陆义林又问道。

陆方谕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以前听我爹说,茶很好喝。可刚才喝那个茶的时候……”

他指了指那盏点茶:“我就觉得苦,还有点涩,味道并不怎么好。只是后来甜味泛了上来,嘴巴里汩汩生津,我才品出它的好来。我以为这两盏茶被叔祖推崇,味道会更好,没有那么苦涩。谁知道入口苦味和涩味更重,我才皱眉头。后来它的甜和生津也比那个更强,回味更好,我才知道叔祖所言非虚。”

“哈哈哈……”陆义林顿时笑了起来,“第一次喝茶都这样。等以后喝多了,你就知道它的妙处了,真是一日不喝都要想它。喝茶身体好,不容易生病。”

“嗯嗯。”陆方谕猛点头。喝茶会上瘾,他懂的。上辈子他再活下去,必然是个老茶客。

陆方谕将茶饮罢,问道:“叔祖,也就是说,如果咱们能种出跟三伯那株茶树一样的好茶树,那咱们就能改变现状,在山地上大量种茶了,是不是?”

陆义林点头道:“对。你三伯会制茶。市场上这样的好茶叶不愁卖,就算售价低些,也比种高粱强多了。咱们山地比良田多一倍有余,一旦能种茶树,咱们陆家庄的日子就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陈家沟会不会打压咱们?”陆方谕问道。

不是他想得多。如果陆家庄的茶比陈家沟的差,对陈家沟的茶叶构不成威胁,一切好说。可刚才他喝的茶,三伯家的明显比陈家沟的好,情况可就不一样了。同样档次的茶叶,市场就那么大,如果陆家庄的茶叶制出来要跟陈家沟的竞争,以陈家的权势,没准能把陆家庄夷平。

到时候别好日子没过上,倒惹来杀身大祸。

陆义林作为一个七十来岁的老人,又是一族之长,想问题自然要透彻深远,考虑到方方面面。他没想到陆方谕小小年纪,就能思虑至此。这让陆义林又惊又喜。

越跟陆方谕接触,他就越发现陆方谕的不凡,越对这孩子刮目相看。

他不由再一次端正了自己的态度,不把陆方谕当孩子看了。而且也暗暗下了决心,以后族里有重大的事情,一定要让陆方谕参与决策。

这孩子,一定要好好培养。

“这个问题,我以前试种茶树的时候就想过。陈家沟的地方不大,每年的产茶量不多,而且因为陈尚书的关系,这些茶一经产出,就直接运往京城,在京城销售,听说售价还挺高。所以如果咱们也产茶,茶叶的品质与他们相当,或更胜一筹,他们或许会直接低价将咱们的茶叶买下,再卖到京城去。”

说到这里,陆义林故意停顿了一下,想看看陆方谕的反应。

果然没叫他失望,陆方谕的眉头皱了起来:“可如此一来,咱们陆家庄不就成为陈家沟的附庸了吗?附庸是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的,不管他们在京城售出多高的价钱,为了利益最大化,也必然会死命的压低咱们的售价。最要命的是,为了长期保持现状,陈家沟的人肯定是不允许咱们陆家庄的读书郎出人头地的,否则就控制不住。陆家庄以后不管出现天赋再高的读书人,都要被陈家沟的人打压。咱们整个庄子就完了。就算短时间内庄子的人日子比以前过得好些,但失去了提升地位的希望,整个庄子就没指望了。“

陆义林悚然一惊,背脊顿时冒出了冷汗。

他根本就没往这处想。

他看向陆方谕的目光,跟方才又有不同。

方才是长辈对晚辈的赞赏,是自上而下的;可这一刻,他真正把陆方谕当成了跟他平起平坐的人。

要知道,陆方谕才十四岁啊。

十四岁的孩子,就有这样慎密的思维,如此深明远虑,活脱脱就是陆方谕自己描述的能够被陈家沟的人打压的读书人啊。

“这事还是作罢吧。”陆义林顿时起了退意。

老年人,早已没有了锐意进取之心。能维持现状不出差子,就很不错了。

不过退意一起,他又哑然失笑。

“我都被你带到沟里去了。哈哈,咱们说着说着,倒好像咱们种出了好茶苗,制出了比陈家沟更好茶似的。”

他笑着摇摇头,朝陆方谕摆摆手:“行了,你也别想那么多,专心在北山书院念书,争取明年能下场一试吧。至于田地,你放心,叔祖会帮你安排好的。缺钱了,你跟叔祖说,从叔祖这里先拿去用。叔祖看好你,家里日子也宽裕,送你念书还是没问题的。”

陆家倒是有祭田,以前有人遇上难事,村里也会用祭田收益帮上一把。不过陆义林看好陆方谕,不打算用祭田收益。他要为后人结一份善缘。

“不,叔祖,我以前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直接用扦插的方法种茶,可以保持母株的特性;用茶籽种茶却会变异。”陆方谕严肃道。

陆义林一愣,旋即瞪大了眼睛:“真的?”

第三十九章 同意

“真的。”陆方谕点点头。

“哪本书?”

陆方谕挠挠头:“不记得了,只记得不是农书,而是一本游记。您也知道我为书香阁抄书,就是在那里看到的,而且还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爹刚去世……”

说着,他难过的低下了头。

为了糊弄过去,他也只能卖惨飚演技了。

果然,看到他这样,陆义林就不忍再问下去了。

书香阁是书铺,书铺里的书流动性是很大的,不像藏书楼。要是不知书名,想追查也不知如何追查去。

不过书名是什么完全不打紧,只要关键的种植方法记住了就行了。

“真能成?”他问道。

陆方谕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可以试试。您看那门前的木槿花,菜园边的枸杞菜,河边的柳树,可不都是扦插成活的么?”

陆义林连连点头:“那就试试。”心里竟然觉得成功的几率很大。

植物种植就这两种方法,他以前用种子种,没成功,余下的不就只能扦插了?否则人家大片大片的茶园,是如何种植茶树的?

这么一想,他忽然想敲敲自己的榆林脑袋:以前怎么就没想着换种方法试试呢。

“那开春咱们就试试?”他问道。

陆方谕依稀记得茶树的培植是头年的十一月至第二年的二月。现在已经是农历一月,相当于后世的阳历二月,已是扦插茶树的最后机会了,否则就得等到今年秋末。

他道:“植物现在正休眠,咱们趁着休眠的时候种下,等开春它醒来,就直接发芽生长了。我觉得现在才是种植的好时机。反正三伯家的茶树挺茂盛的,不如现在就采些枝条扦插。不行的话,开春再试一试。”

三伯家的那株茶树是小乔木,树冠还不小,有些占地,否则三伯家也不会把多余的茶树给挖掉了。

陆义林顿时觉得陆方谕说的是孩子话。

树木又不是动物,还能有休眠、苏醒的说法?

不过陆老三家的茶树确实枝条繁盛。现如今陆义林看重陆方谕,方法又是他提出来的,就算纵容这孩子胡闹一回也不打紧。只要他别把枝条都折光就成。

看看时辰还早,陆义林当即对陆明端道:“你跟谕哥儿走一遭,跟你三哥说,要折他家茶树的一些树枝。就说是我说的。今年他家的茶叶不管制出多少,咱家送的礼仍跟往年一样。”

陆方谕却摆手:“叔祖,一码归一码,你给三伯送多少礼我不管,反正我既去折他家树枝,就拿一只母鸡过去,算是赔罪。毕竟折树枝,对茶树总有损伤,我送只母鸡赔罪是应该的。”

要是半个时辰前,陆方谕这样说,陆义林定然不允。他怕给陆方谕增加负担。

可现在他却没有阻拦。有能力有担当、肩膀虽单薄却能担起大事的陆方谕,不至于连一只母鸡都承担不起。男孩子,格局要大,今日拿出去,明日再赚回来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成,那就这样。”他点头。

想想他又起身:“我跟你们一块儿去。”

“山上风大,天气寒冷,叔祖您还是在家里呆着吧。等我折了枝插好,天气暖和长新芽了,叔祖您再去看看。”陆方谕劝道。

陆明端也跟着劝,却怎么也劝不住。

陆方谕又道:“叔祖,您老可得好好保重身体。我无父无母,如今就只有您老人家关照我了。您可不能有什么好歹,你还得看我考举人中进士呢。”

这话把陆义林说着心里又酸又期待。

他停住了脚步:“好,那你们去。我在家歇着。”

三伯是不喝茶的,那株茶树之所以还留着,记念亡父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陆义林。可以说,陆义林每年送的礼价值不菲,算是直接把那株茶树的茶包了下来,比三伯制出来拿出去售卖还强不少。

现如今陆明端来传达陆义林的命令,三伯自然无可无不可,也没问他们折来做什么,直接就让陆方谕和陆明端爬上树折枝。

“老枝不要,要去年长出来的新枝。”陆方谕对陆明端道。

“好。”

两人各折了十来枝,便住了手。

陆方谕向陆三伯借了锄头,去了自己的山地,找了一块独立的、跟陆明礼家的山地不挨边的地方,把树枝一一种了下去。

陆明端看陆方谕扦插时,枝与枝之间的间距不大,忍不住说道:“你这间距也太小了吧?你看三哥家那株树长得老大。你留这点空隙,到时候它就没地方长了。难道种活之后你还想移植?我怎么记得茶树是不能移栽的呢?”

“不移栽。你不觉得三伯家的茶树采茶很困难吗?需得冒着危险爬到树上去。顶部的地方往往够不着。我打算定时修剪这些茶树,将它矮化。”

“树还能修剪矮化?”陆明端诧异地瞪大了眼,感觉陆方谕有些异想天开。

“自然是可以的。”陆方谕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陆明端向来君子端方,不喜与人争执。

他是不相信陆方谕的话的,不过他觉得反驳也没用,还得用事实说话。等陆方谕做不到,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少年人,谁还没个思维天马行空、行事犯二的时候呢?

扦插好树枝,陆方谕又借了三伯的水桶挑了两担水,把树枝都浇了一遍水,这才跟陆明端回去,告之陆义林一声。

“你好好上学,别挂心茶树苗。我叫你明端叔早晚去,各浇一次水。”陆义林道。

陆方谕推辞道:“明日我还在家呢,后日如何安排,到时候再说。没准上下学的时间都不紧。也就这两日要早晚浇水,后日起只需晚间浇就行。冬日没啥太阳,土不容易干。”

“也行。有事就唤你明端叔,别跟叔祖外道。”陆义林也不坚持,吩咐一句,就放陆方谕回去了。

第二日,陆方谕上山浇了水,就去了北山书院,直接到刘夫子那里问情况。

“按规矩,这是不允许的。不过老夫把你的情况仔细跟山长说了,山长很赞许你的为人,特地破例,答应允你每日回家住。不过山长也说了,不能迟到早退,只要发现两次,就作弃学处理。”

第四十章 再闹

“多谢刘夫子替学生说话,学生感激不尽。”陆方谕大喜,赶紧道谢。

“感激就不必了,不过老夫替你说话担保,你可不能害老夫在山长面前丢面子,可不能迟到早退。否则,老夫也要吃挂落的。”刘夫子严肃着脸道。

“是,学生谨记山长和夫子教诲。”陆方谕恭敬施了一礼。

“来吧,山长说了,每个学生都送一套东西,你即便在家里住,也不例外,这些盖铺和文房四宝都允许你领。”刘夫子指了指角落里铺盖和文房四宝、四书五经道。

也不知是书院买多了,还是有些学生没领,铺盖这些东西都还剩下一、二十套。

陆方谕随意拿了一套,又问了明日上下学的具体时辰,以及教舍的地点,就告辞离开了。

自始自终,他都没有看到顾青卓。想想明日就能见面,且顾青卓也没有透露他身份的意思,陆方谕也没向刘夫子打听。

北山书院十分大方,赠送的铺盖不光有垫被、盖被和草席、枕头,竟然还有蚊帐。两床被子不光厚实,还用细棉布缝了套子盖在棉胎上,可谓十分为学生着想了。除此之外,还有两件青色细布长衫,这是书院发的制式衣衫。在这物质条件匮乏的年代,这些东西价值很是不菲。加上文房四宝、四书五经,远远超过了十贯钱。

因为棉被厚实,重量还不轻、书也很沉。这些东西加起来也有二、三十斤。陆方谕扛着它从山上下来,不得不在街上雇了一辆骡车。

因北山书院是张忠良帮着打听的,如今陆方谕已经考上,又没有因住宿问题起波澜,往后就要在北山书院上学了,这件事于情于理都得告之张忠良和史源一声,于是陆方谕叫车夫拐了个弯,绕道去了书香阁一趟,把这事告诉了张忠良和恰巧在店里的史源,这才告辞回家。

骡车只能到村口,陆方谕付了钱又扛着铺盖回去,一路遇到不少人,大家都好奇陆方谕刚分家怎么有钱买铺盖,陆方谕便解释了一路,是北山书院送的铺盖和文房四宝、书籍;北山书院的束脩是十贯钱,半年五贯的束脩是族长叔祖借给他的。

待他回家放了东西,去陆义林那里告之走读结果时,陆义林已经从别人口里得知此事了。

他夸赞道:“做得好。跟大家说清楚,也免得有人在背后说你闲话。”

这段时间,陆明礼和陆方辰还算消停,可郑氏却不肯罢休。当面她不敢跟陆方谕起冲击,背地里可没少跟村里那些女人讲究陆方谕三姐弟。大家虽然知道实情,但架不住她天天说,便有人当了真。今儿个陆方谕要是不说清楚北山书院的束脩和铺盖来源,郑氏还不定在背后造什么谣呢。

陆义林虽是族长,却也不好跟个妇道人家较真。陆方谕能直接堵上郑氏和村里那些糊涂人的嘴,那是再好不过了。

“我跟你十二叔说一声,往后把你送到北山书院门口。”陆义林又道。

“不用了,叔祖,我们上学的时间早,辰正就得到书院。我每天卯时不到就起来了,足足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自己走路过去,完全来得及。”陆方谕道。

“这怎么行?刮风下雨的时候你也走?”陆义林很不赞同。

“如果刮风下雨天气不好,我就叫十二叔特地送我一趟。送了我再回来送明观叔他们也来得及。”见陆义林还不满意,陆方谕只得道,“这样,我先走几日,如果不方便,我再叫十二叔专程送我。”

他倒不是省钱,他是觉得每天走几里路锻炼身体挺好。听说科举考试是最熬身体的,如果没有一副强壮的身体,考试那几日相当吃亏。

古代医疗水平落后,一场风寒就能要人性命。他把身体锻炼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见陆方谕坚持,陆义林只能作罢。

“对了,你那几亩田和剩下的山地,你三伯想佃来种,租金就照着常规走,你看如何?”陆义林又问道。

“那敢情好。多谢叔祖替我操心这事。”陆方谕挺高兴。

三伯陆明常是个忠厚老实的性子,膝下四个儿子,个个勤快能干。只是他家田地少,需得佃田来种。往年他家都是佃陆义林家的田地耕种。

“不过三伯不是佃您家的田地么?”陆方谕担心陆义林为了他,把自己的田地收回,好让他把田地佃出去。

“他家孙子一个个长大,哪能光吃饭不干活?自然要多佃些的。”陆义林摆摆手。

他这样一说,陆方谕这才放下心来。

回到家,陆茉娘和陆蔓娘也一再要求陆方谕乘车上学,陆方谕劝说了半天,这才将姐姐、妹妹安抚住。

“呀哟,还真是抖起来了,都有钱去好书院念书了,十贯钱的束脩呢,可真是舍得,说拿就拿了。要说不是藏了钱,鬼都不相信。先前家里多艰难啊,饭都吃不上了还闹着去上学,还借此分了家,原来根源在这里。分了家,好方便把私藏的银钱拿来用呢。”

门外传来郑氏阴阳怪气的声音。

陆蔓娘从椅子上跳起来就要往外跑,却被陆方谕一把拉住。

“哥!”陆蔓娘不赞同地瞪着陆方谕,“难道就由着她瞎说?你谦让她,她还以为你好欺负呢,更加变本加厉。”

陆方谕朝她摆摆手,走了出去。

郑氏见出来的是陆方谕,挑了挑眉,一脸得意。

读书人最在意名声。陆方谕是男的,还是读书人,更是她的晚辈。不管说什么,只要跟她吵吵,她就算赢了。到时候她把这事往城里一宣扬,陆方谕非得没脸在书院里呆下去不可。

反正让她看着这三个小崽子分了家还越过越好,陆方谕竟然还能去念她家辰哥儿够不上的书院,她要不出口恶气,非得呕死不可。

陆方谕却看也不看她,直接冲着另一边的正屋喊:“叔,你出来,我知道你在家。”

正屋没有丝毫动静,就仿佛没人在家一般。

陆方谕对陆明礼这种躲在女人背后,由女人冲锋陷阵的做法十分鄙夷。

见没动静,他回过头去,对站在他身后的陆曼娘道:“蔓娘,你去族长叔祖那里一趟,就说叔叔婶婶对分家之事不满。你请他跟七叔爷来一趟,再替我们分一次家。这一次,我非得把属于我们大房的田地和银钱拿回来不可。你说得对,咱们对他们百般退让,只能让他们以为咱们怕了他们。”

第四十一章 再分一次

“哎。”陆蔓娘响亮地答应一声,高兴地飞跑出去了。

“你你你……谁说不满了?你这小兔崽子别血口喷人,胡乱污蔑人。”郑氏一听急了。

这段时间,陆方谕没少往陆义林家跑,连十贯钱的束脩,族长都舍得借给他,可见对他有多看重。

要是再分一次家,陆义林还不把心偏到嘎吱窝里去。

“隔壁邻居大家都听到了,你说我分家前藏了银钱,这不是对分家不满是什么?我现在对分家的分法也很不满。既然都不满,那就再分一次好了。”

呆在屋里装聋作哑的陆明礼这一下也坐不住了,赶紧从屋里出来,喝斥郑氏道:“你整日胡咧咧什么?无知妇人,还不赶紧去采猪草喂猪?”

陆方谕笑了笑:“婶婶不在没关系,叔你在家就成了。反正女人也不参与分家。”

陆明礼沉了脸,训斥陆方谕道:“你婶婶不懂事,你跟她计较什么?亏你还是读书人呢。就算分了家,我们也是你长辈。长辈说你两句你听着就是,非得再闹到族长那里去,你就有脸了?”

他转脸唤呆在屋里的陆梅娘:“梅娘,去你族长叔祖那里一趟,就说是你方谕哥开玩笑的,当不得真。家都分了,哪有再分一次的道理?顺便把你蔓娘姐带回来。”

陆梅娘是个懒姑娘,吃得胖嘟嘟的,不爱动弹,整日呆在屋子里,说学绣花,其实就是躲在屋里睡大觉。郑氏是个宠儿女的,说陆梅娘年纪小,也不管她。

这下子被亲爹使唤,陆梅娘也知道事态严肃,只得出了门,噘着嘴倒腾着胖身体往外跑。

陆方谕也不管她,冷笑一声:“不管怎么的,今天这个家就得再分一遍。免得你们一遍遍的找我麻烦。”

说着,他转身进了自家充作客厅的厢房,坐了下来。

陆蔓娘和陆梅娘,陆义林自然相信前者。以老人家对他的看重,他相信陆义林一定会乐意再给他主持一次公道的。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陆义林就跟陆明端出现在了门口,随之而来的是陆厚仁。

两人不管陆明礼如何解释,都一声不吭,也不搭理他,直接随着出门迎接他们的陆方谕进了大房的厢房。

陆明礼站在院子里踟蹰着,很想转头就走,完全不想搭理陆义林和陆厚仁。没有他点头,陆义林再是族长,也不能一手遮天地从他手里抠出一个子儿来。

只是他不敢。

宗族势力之所以强大,就是它完全可以当作法律来用。陆义林的威信,不仅仅来自他自身的身份地位和财产丰厚程度,而是因为他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里长的意愿。

像陆家庄这种一个村都是一个祖宗的村子,里长也是要拉拢族长、给族长十二分的面子的。整个村子是跟他对抗,还是十分配合,就看族长是什么态度。

所以如果陆明礼现在不理陆义林,就等于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那么到时候陆家庄要出徭役的时候,陆明礼就惨了。最累最重的活儿准是他的;而村里人看到这活儿是他的,就明白他把族长得罪狠了,他们家走到哪儿都要被欺负——反正他没处申张去,去族长那里申张,族长也只会偏袒别人,不会偏向他,他申不申张都是一个结果。

除此之外,他还要被村里人排挤。

反正吧,得罪了陆义林,往后的好事不会有他,坏事绝对要落到他头上。

一年两年倒还罢了,可他们要在这村子里住一辈、两辈子,子子孙孙都得呆在这里。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陆义林年纪大了,固然当了不几天的族长。但照他老人家的威信和他家的情况来看,族长八成还得落到他儿子或孙子陆明端的身上。

不说陆明礼,便是郑氏也知道得罪陆义林的下场,否则就凭她的性子,也不会分家后消停了两天,那都是给陆义林面子。只是后来憋不住,又看到自己儿子陆方辰情绪消沉,陆茉娘使唤不动,陆蔓娘还动不动呛她两句,她怨恨上了陆方谕,这才又没事找事。

陆明礼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即便厢房里没有叫他,他还是一步三挪地进了厢房,也不管自己是不是陆方谕的长辈,在门边摸了个小板凳坐了下来,尽量离陆义林那几人远一些,似乎这样就能不被他们欺负一般。

陆义林一直在问陆方谕学堂里的事,直到陆明礼进来,这才收了话头,问陆方谕道:“我听说,你想要重新分家?”

“是。”陆方谕道。

他当即把郑氏说他们私藏银钱的事说了,又道:“这段时间,婶婶在村子里不少抹黑我们。我倒还罢了,毕竟是男孩子,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碍不着我考学。可我姐姐眼瞅着就要说亲了,婶婶这样满村的败坏她的名声,也不知我们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这可是关乎我姐姐一辈子的大事,与谋财害命也没甚区别?”

他冷冷瞥了陆明礼和躲在门外边的郑氏一眼:“所以我想,干脆再请了族长叔祖和七叔爷来,替我们把家再分一次。这一次,我要求公平公正。不光我们大房该得的利益都要,我爹留下给我念书的银钱,都得拿出来分。还有婶婶说我私藏的银两,也一并说清楚,免得她满村里胡说八道。”

陆明礼自打陆明生去世,陆方谕三姐弟要依附他生活,他就养成了在家唯我独尊、不允许三姐弟忤逆他们夫妻的习惯。刚才他训斥陆方谕的话,就是他时常说的。

这会子听到陆方谕这样说,他反射性地就竖起了眉头,想训斥陆方谕一通,可对上陆义林那张严肃的脸,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换了个话题:“分家都是一锤定音,哪有不满意了又重新分一次的道理?族长叔爷、七叔,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

“分家后双方都不满,是可以重新坐下来,再分一次的。十一年前陆厚宽家,就是这样。”陆义林慢悠悠地道,“你婆娘说谕哥儿分家时私藏银两,对他不满;谕哥儿也对当初的财产分割不满。既然你们双方都有不满,自然可以再分一次。”

第四十二章 算账

“我们没有不满。女人的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整天胡咧咧,就没个靠谱的时候。要不我叫郑氏进来道个歉,这事就算了?”陆明礼赶忙道。

为了田地和银钱,郑氏低个头没有什么不行的。哪怕给陆方谕赔不是,都比失去田地和银钱强。

陆义林就看向陆方谕。

陆方谕冷冷道:“如果说上嘴唇碰下嘴唇,败坏他人名声,道个歉就完了。那我到外面去说叔叔你跟寡妇偷情,是不是跟你赔一声不是就没事了?”

“你……”陆明礼“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怒瞪陆方谕,“你可别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跟寡妇偷情了?话我都没跟人说过,你再胡说八道,我、我……”他眼睛往四处巡视,似乎在找趁手的家伙要打陆方谕一顿。

陆方谕稳稳坐在那里不动,嗤笑道:“看,我还只是在这屋里说,没去村里到处宣扬呢,二叔你就暴跳如雷。婶婶到处败坏我姐弟三人的名声,你倒是轻描淡写。”

他敛了表情,站了起来,对陆义林施了一礼:“方谕恳求族长叔祖和七叔爷再为我们分一次家。我们也不多要,就按常理来分,该多少就是多少。我爹留下的那笔银子,因未分家,也算是共同财产。除去我去年交的束脩,都一块分了。”

“好。”陆义林吩咐陆明端,“把他们财产再念一遍,按规定把两家该得的财产算出来,拟一份文书。”

他淡淡看了陆明礼一眼:“正好这段时间忙,上次你们分家的文书我还没拿去给里长,到衙门登记,少了不少麻烦。”

分家后就是两家人了,这关乎赋税与徭役,是必须要去衙门登记的。

陆明礼原先还报着侥幸心理,陆义林只是来吓他一吓,给陆方谕撑个腰而已,不会再重新分家。可听这么一说,他顿时面如死灰。

他立刻换了口吻,用央求地语气对陆方谕道:“谕哥儿,我们好歹是一家人,住在一个屋檐下,你何必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呢?当初你多分给我财产,不正是因为这一点吗?这样,我叫你婶婶来给你赔礼道歉,再去村里跟其他人解释一下,承认自己的错误,这家就不重新分了,你看如何?”

“不如何。”陆方谕断然道,“我算是看清楚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当初退让,想换一个和睦相处,可事与愿违。那我何必退让呢?我也不占你便宜,咱们公平公正,让族长和叔爷他们把家再分一遍即可。”

他对陆义林和陆厚仁拱拱手:“劳烦叔祖、七叔爷。”又转向陆明端,“劳烦明端叔了。”

要是几日前,陆义林还会劝陆方谕退一步。可现如今,陆方谕在他眼里,无论是心智还是为人处世都已是不亚于他的存在,比他精心培养的陆明端还要出色,他觉得陆方谕坚持重新分家,自有他的道理。

他一句话不劝,问陆明端道:“文书拟好没有?拟好了就让两人签字画押。”

“拟好了。”陆明端写完最后一笔,把文书放到大家面前。

“我不同意,这文书我是不会签的。”陆明礼从小板凳上站起来,一副马上就夺门而出的姿态。

陆义林神色淡淡:“签不签是你的自由。不过谕哥儿的申诉,我会召集村里男丁讨论。规矩就是规矩,想来大家都会同意按规矩办事。”

宗族即律法,这可不是说着玩的。比如村里寡妇死了丈夫又无儿无女,请求再嫁,婆家不同意,寡妇向族长申诉,只要全村男丁一致同意她改嫁,婆家的反对是完全无效的。

再比如女人不守妇道与人通奸,族里决定要浸猪笼,她婆家丈夫再反对也是没用的。

只不过陆义林一向提倡仁慈,村里遇到这样的事,基本上都是女人的娘家赔偿当初的彩礼,再把她领回去,不会枉顾人的性命浸猪笼。

陆明礼“嗵”地一声,颓然落座,抱着头坐在那里不说话了。

陆方谕却不理他,自顾自地提起笔,在文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又画押按了手印。

陆明端在陆义林的示意下,推了推装死的陆明礼。

陆明礼无法,跳起来梗着脖子道:“我哥留下的银钱,谕哥儿原是说当他们三姐弟两年的生活费的。如今要把它分了,那他们的生活费得算出来。”

“好。”陆方谕对陆明端道,“劳烦明端叔给记个账。”

陆明端坐到桌前,拿起笔蘸了墨,望向陆方谕。

“先算大房收益。前年丰收,良田一亩产粮两石半;今年欠收,但也接近两石。咱们就算平均一亩两石的收成好了。我们大房十三亩良田,一亩两石,两年就是五十二石稻谷。就算除去给二叔的耕种费四成,我们仍剩三十一石。一石稻谷出大米六成,三十一石稻谷得大米十八石。我们姐弟三人就算一天吃米三斤,一年下来就是十石,余下的八石折合银钱五、六贯。我姐姐做绣活一年也有七八贯。两年来我们未添新衣,未沾荤腥。蔓娘养的鸡、猪及以收益零头可以抵消油盐钱。我的束脩从我爹留下的那笔钱里出,如此清算完我们的生活费,二叔还需得再付给我们十三贯钱。”

陆方谕一路算来下,陆义林和陆厚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而陆明礼则面色惨白,心如死灰;郑氏更是嘴唇都在颤抖。

对于陆方谕说这些收支明细,陆明礼和郑氏心里是有数的。所以当时陆方谕说用陆明生留下的银钱抵消他们的生活费,又说分他们五成财产,他俩心里喜不自胜,同时暗骂陆方谕是个大傻瓜。

刚才抓住这一点、想要再从陆方谕身后再捞点银钱,就是基于这个原因。

陆义林和陆厚仁毕竟是外人,陆方谕不提,他们也不好帮着细算这些账目,平白做了恶人。

未成想,陆方谕人虽小,心里却再明白不过。他原先不计较,只不过是不想闹得太僵,也因为想要顺利分家的缘故。

想到这里,陆明礼和郑氏悔得肠子都青了。

第四十四章 悔得肠子都青了

陆义林和林明端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这上面。陆方谕的出色,他们是见识过了的。再出色一点,也很正常。

陆明端是惊诧于陆方谕算学的精妙。这些数据,他得花好长一段时间才能算清楚,可陆方谕张嘴就来。如果不是他原先就算好的,那这家伙的算学能力真是不得了,童生试的那些算学题目恐怕难不倒他。

陆义林则气愤于陆方谕所说的“两年未沾荤腥”。

东宋这些年来未有战争,国泰民安,即便有些灾荒,也影响不大。所以东宋的百姓生活都还不错。

像陆明礼、陆方谕家这种有田地的,吃饱穿暖之余,还有力量供养读书人。平时生活再怎么节俭,隔上十天半个月总能吃一次荤腥。养的鸡鸭,鸡蛋鸭蛋,逢年过节都是要吃的;更不用说过年前还要杀猪,腌些腊肉腊肠供平时食用。

“蔓娘养的鸡鸭他们从来不杀?都拿去卖了?”陆义林问陆方谕道。

没等陆方谕回答,郑氏就嚷嚷道:“怎的不杀?逢年过节哪时不杀?隔个十天半月,我还从集市上割肉回来呢。”她看向陆厚仁,“不信问七叔,他看过没有?”

陆厚仁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我看过明礼割肉回来,也见过他们杀鸡杀猪。”

“那不就是了。”郑氏得意起来,心中那股憋闷的感觉得以缓解,指着陆方谕道,“小小年纪,尽撒谎。”

说着,她便想向陆义林颠倒一下是非,把陆方谕算的那笔账给抹掉,却听陆方谕冷笑一声:“是,叔叔割肉了,也杀鸡杀猪了。可每次割肉回来,都是给二婶去走娘家的,而且一走就是一家子。杀鸡杀猪也是,那些肉都是拿去郑家的,我们也就只能看上一眼。”

一口吃的,他本不想说出来,显得太过计较,小家子气。可既然陆明礼要算生活费,那自然要把这话说清楚。他们三姐弟,还真没吃用过二房一文钱;相反,他们倒贴补了不少,陆明礼心里清楚得很,却还有脸向他们讨要生活费。如果不提这茬倒也罢了,既然要提,那他就得让陆明礼闹个没脸。

“你胡说。”郑氏差点要跳起来,被陆义林厌恶地扫了一眼,顿时不敢动弹了,却还是一脸气愤地盯着陆方谕,那样子恨不得把陆方谕生吞活剥了。

“我有没有胡说,只要问问郑家的邻居即可。实在不行,问梅娘也成,她对此还很有意见呢。”陆方谕道。

郑氏顿时像被人掐住脖子一般,涨红了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知女莫若母,陆梅娘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再没有比她这当娘的更清楚了。那小妮子全部的精明全用在了吃上,对于郑氏每次割肉、杀鸡宰鸭都要拿回郑家去吃简直满肚子的怨念。

因为如果放在陆家吃,一共才七个人,大房三姐弟是不会跟他们抢的,陆茉娘更是不会往荤菜上伸筷子,爹娘也会让着她,如此她就可以放开肚皮吃了。

可把肉拿去郑家,十七八口人共享,她的那些表哥、表姐、表弟、表妹可不会让着她,舅舅、舅母们挑肉也同样快、准、狠,她人矮手短,哪里抢得过他们?因此每次都只能吃上一两片肉,完全不够塞牙缝的。

因为满心的怨念,如果陆义林把她叫过来问这事,她可不会看父母的脸色,绝对会像竹筒倒豆一般把事情都说出来。

不用问,一看郑氏这样子和低着头不敢吭声的陆明礼,陆义林就知道陆方谕说的是事实。

他就从来没有怀疑过陆方谕会撒谎。这孩子的品行,他是完全了解的。

他气得脸色铁青,向陆明礼冷笑道:“好好好,没想到我陆家,竟然出了个吃里扒外的东西。陆明礼,你既然这么顾着郑家,那不如直接搬去邻村好了。我跟里长打声招呼,这边把你除族。”

郑氏就是邻村的。

陆明礼一听“除族”两个字,慌的不行,“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对着陆义林就磕了两个头:“三叔爷,您可千万别。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猪油蒙了心,您饶过我这一回。”

郑氏见了,咬紧下唇,也憋憋屈屈地跟着跪了下去。

她虽一心向着娘家,却也知道她这个出嫁女的根子在陆家。一旦陆明礼被逐出陆家庄,那他们一家就完了。她娘家才不会接收他们呢。在陆家庄背靠宗族好度日,搬出去不定怎么被欺负呢。没看陆家庄的那些外姓人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的吗?

“那方谕刚才算的那笔账,你怎么说?”陆义林问道。

惩罚陆明礼,还不如帮陆方谕讨点实实在在的东西。

陆明礼低着头,一脸为难,却是不松口。

要他拿钱,那真跟要他的命差不多。

陆义林见他不作声,直接站了起来:“既如此,我现在就去找里长。”

陆明礼一把抱住他的腿:“三叔爷,我……我给,我给还不成吗?”说到后面,都带上了哭腔和怨恨。

陆义林最是知道该如何对付陆明礼这种人,他冷笑一声:“你可想想清楚,这钱本就不是你的,而是大房的。你大可不必做出这种被人勒索的样子。”

他抬起头来,对陆明端道:“你去,把族里几个族公都叫来。免得等我出了这个门,陆明礼就说我勒索他。”

陆明端答应一声就要往外跑。

跪在门边的郑氏见丈夫一时没反应过来,让陆明端跑到了她这边。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一把扯住了陆明端的衣襟,大声道:“没有,三叔爷,我们没有这般说。”

“对对对。”陆明礼也反应了过来,连忙道,“三叔爷,我哪敢那般想。你是最公道不过的。”

他一咬牙:“谕哥儿算的都是对的,那笔钱,我给。”

陆义林这才重又坐回座位上,指着文书道:“明端,还不过来把刚才那笔钱给添上。”

陆明端坐回去,把账目一一写了,写完后忍不住想笑。

本来陆明礼刚才老老实实签字划押,半点事都没有。可闹了一场,反而要多拿出十几贯钱出来,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陆明礼和郑氏憋屈得都想要吐血了,却也只得老老实实在文书上签字划押,又在陆义林的逼迫下从屋子里拿出二十九贯钱来,放在桌面上。

这夫妻俩担心银票不保险,要的都是铜钱。二十九贯铜钱,直把陆方谕家里的八仙桌摆放得满满当当,陆明端写字的文房四宝都没了地方放。

陆蔓娘看着这些铜钱,张大的嘴都能塞进一个鸡蛋。

第四十五章 隔院墙

陆义林又警告了陆明礼夫妻几句,告诉他们如果再欺负陆方谕三姐弟,就直接逐出陆家庄。陆明礼和郑氏再三保证,这才把他们放出了门。

看着郑氏出门时怨恨的目光,再看看那一桌子的铜钱,陆茉娘忧心忡忡地道:“闹到这一步,二叔、二婶往后不会报复咱们吧?”

陆义林转向了一直默不作声的陆厚仁:“厚仁啊,你可是陆明礼的亲叔叔,又住在他们对面。对于陆明礼夫妻,你可不能放纵,该管的要管,该骂的要骂。你这作长辈的都不管,全指着我这族长,我这把老骨头就算累死了,也管不过来。”

陆厚仁的脸一下子变红了。

他唯唯诺诺地道:“是,是,我会说他的。”

看他这样,陆义林摇摇头,问陆方谕道:“你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从中间直接砌一堵围墙,把院子分隔开来。如此姐姐和蔓娘住着也安全些。”陆方谕道,“砌了墙后大门归我们大房,砌墙的时候就帮二房把大门给砸出来,大门的费用我来出吧。”

原先不砌,是不想做得太过,二来也是没钱。

现在既撕破了脸,又有钱了,当然要把宅子给隔起来。

陆义林点点头:“也好。明日我就帮你叫人来,茉娘你准备些饭食便好。”

庄户人家建宅子、围墙,都是让村里人来帮把手,只需要管做工当天的饭食就好,并不需要给工钱。

陆方谕却对陆厚仁道:“七叔爷,我姐没操持过这些,您看能不能让七叔奶帮忙操持一下,直接在您那边张罗饭食。买菜做饭一起,二百文您看够不够?”

陆厚仁连忙摆手:“不必那么多,有个五、六十文就可以了。”

一堵围墙而已,不过是请七、八个人来做上半天就建成了,简单得很。做半天吃一顿饭,有五、六十文钱就很丰盛了。

要是放在往时,陆义林和陆明端还会以为陆方谕说给二百文钱,是不知道请人吃饭的花费是多少。可看了他种种行事,尤其是听他算账算得无比利索、粮价多少都清清楚楚后,就不这么想了。

陆方谕给陆厚仁二百文钱,不过是变相地请他帮忙,以后陆明礼和郑氏为难他们的时候,陆厚仁看在今日得了陆方谕的好处上,能管上一管。

陆厚仁倒也罢了,这人能力有限,嘴皮子也不利索,根本管不住陆明礼。陆方谕要求的其实是陆厚仁的妻子七叔奶。那老太太是个精明能干的,很是明事理。只平时不大爱管闲事。如今收了钱,再有陆义林放话,她必会照应陆茉娘两姐妹。有她看着,即便陆方谕不在家,郑氏也欺负不了陆茉娘她们去。

“你也不必推辞。”陆义林道,“你是谕哥儿的长辈,他孝敬你是应该的。以前还没分家,他即使有孝心也没办法表示。现如今他是大房的家主了,孝敬你们点东西,你拿着便是。只方谕他们年纪都小,你作为长辈,好歹照应着些,别被那些狼心狗肺的欺负了去。”

陆厚仁笑道:“照应是应该的,那里需要孝敬?他们刚分家,往后谕哥儿有出息了再孝敬也不迟。”

当着陆义林的面收钱,他哪里好意思?

“不管怎么说,让叔奶和伯母、婶婶受累,方谕过不去。多给些辛苦费也是应该。”陆方谕道。

“对,拿着吧。”陆义林的语气不容置疑。

陆厚仁性子有些懦弱,平时也不大爱说话。刚才那话已是超常发挥了。这会儿见陆义林这样说,他也推辞不了,只得答应了。

可陆方谕再拿五十文给他,说是给二房的大门钱时,陆厚仁怎么都不肯,道:“二百文尽够了。”

“那就这么办吧。”陆义林一锤定音,“二百文,包砌墙、砸门和安大门。余下的就是辛苦钱。砌墙的人我来安排,明日我也过来打一转。谕哥儿你明日安心上你的学,家里什么都不用操心。”

陆方谕也担心还没开学几日,自己就请假,书院会不允许,便也没有推辞,起身行礼道:“那就劳烦叔祖和七叔爷了。”

陆方谕当即就数了二百钱给陆厚仁。

陆义林又道:“这些铜钱,你放在家里也打眼,换银票你也没时间。不如我拿银票跟你换一换,你用起来也方便。”

陆方谕大喜,他正发愁这件事呢。

知道这是陆义林对他的关照,他深记这份情,并不推辞,深深对陆义林作了个揖:“多谢叔祖。”

陆义林当即叫陆茉娘找了个竹篮,把铜钱放进去一半,让陆明端提着,起身道:“我们回去了。一会儿你明端叔送银票过来,再拿余下的这些钱。”

这二十九贯,陆方谕拆了一串,跟陆明端换了二十八贯的银票。

待陆明端走后,他这串剩下的七百文给了陆茉娘:“当作家用,家里要添置什么,你尽管托人去买。”

说着他又把一百文递给陆蔓娘:“这是给你零花的。你想买什么都成。”

“给我?”陆蔓娘惊讶地睁大眼,旋即又连连摇头,“我不要。哥你收好。”

“这么大个姑娘了,身上哪能没有一文钱?梅娘都还有几文私房钱呢,就等货郎来时换糖吃。快收着,只别乱花就是了。”陆方谕硬塞给她。

一听换糖,陆蔓娘不由咽了咽口水。

这么大的小姑娘,哪有不爱吃零嘴的?只是以前没钱,只能干看着。现如今家里宽裕了,哥哥又这般说,她便没有再推辞,喜滋滋地把钱收了起来。

“那些银票,你可得收好,别让人偷走了。”陆茉娘担忧地道。

“放心,要是有人敢来偷东西,我先把腿打断,再送去官衙。我可不管那是不是长辈。”陆方谕提高了声音道,明显是要说给郑氏听的。

郑氏在堂屋里听到了,果然恨得牙痒痒。

想起他们还要把堂屋腾出来给大房,郑氏就更气了,不停地在屋子里摔摔打打。

第四十六章 这是顾青卓?

第二日,天还没亮,陆方谕就被陆茉娘叫起了床。

陆茉娘早已起来把饭做好了。担心陆方谕吃饭误了时辰,她干脆将萝卜干炒一炒,跟米饭做成一个个饭团子,再用粽叶裹好,塞进陆方谕的书袋里。

待陆方谕洗漱完,塞到他面前的就是一个装了饭团和书本的书袋。

陆茉娘叮嘱道:“出门先记得把饭团子吃了,别放凉了。里面的书和笔墨我都没有动,饭团也是另外用布包的,不会弄脏你的东西。”

陆方谕翻了翻书袋,见果真如陆茉娘所说,抬眼又见陆茉娘眼底一片青黑,心里感动:“姐,你是不是一晚没睡?我走后,你赶紧去补个觉吧。”

“好,我会的,你快走吧,别迟到了。”陆茉娘把陆方谕往外推。

“你们在家注意些。有什么事,就去对门寻七叔爷、七叔奶,或是去找族长叔祖。”陆方谕又道。

“放心,有事我会去找他们的。”

陆方谕提了书袋,迎着天边的那一抹曙光迈出了家门。

来了古代,为防止近视,他晚上是不看书写字的,七八点就入睡。现在天时虽早,他却精神奕奕,并不觉得有多辛苦。

一面走一面吃,等他走出村子,迈上大道,四个拳头大的饭团子已被他吃完了。他大步向前,直奔县城而去。

陆方谕来到古代,最感觉不方便的,不是没有电,没有电子产品,而是没有钟表。今天是第一天上学,他完全估计不到时间,不光是陆茉娘紧张,便是他自己都十分紧张。

所以他一路紧赶慢赶,花的时间比任何一天都要少。等他到北山书院的大门前时,发现如蛋黄一般红红的太阳才在地平线上冒出一个头来,书院的大门也紧闭着。

想起只有自己一个走读生,陆方谕也不敢呆在门外等开门,直接提起门上的铁环,敲起门来。

“谁啊?”看书的老头儿披着衣服打着哈欠来开门,待看清楚是一个提着书袋的少年,他揉揉眼睛,又转头看了一眼太阳,诧异道,“怎这么早?离上课还有半个时辰呢。”

说着他又反应了过来,看向陆方谕:“你不住在书院里?”

“我家中情况特殊,山长特意批准我在家里住。”陆方谕腆着脸笑道,“这不家里又没有滴漏,估摸不到时辰,生怕来晚迟到,所以早早就来了。扰了老伯清梦,是学生的罪过。”

陆方谕态度极好,老头儿自然也生不起气来,笑呵呵地摆手道:“什么清梦?老头儿上了年纪,觉少,早就醒了。只是外面寒冷,被里暖和,这才赖着不起。”

“那老伯我进去了。”陆方谕躬了躬身,进了书院。

书院是三进的院落,第一、二进都是教舍,第三进才是学生们住宿的地方和夫子们的住所。

陆方谕所进的甲班在东边,教舍里单人单列地摆了四列五排共二十张桌子和板凳。陆方谕进了教舍,左右看了看,选了个光线最好的东边靠窗的第三排位置坐了下来。

四周树木多,教舍里光线不会很明亮,西边还有回廊,这时代又没有电灯,坐在中间或靠西的位置,很有得近视眼的危险。

他把书从书袋里掏出来,借着渐渐明亮的晨光看起书来。

他打算用空余时间把四书五经所有的书都背下来。对他来说这是基础,至于释义,在背诵的基础上再加以理解便可。

现代上早读课,老师是要求出口朗读的;穿到古代后,陆方谕在小姚秀才那里虽只上了一天学,却也跟着读了半日的书。

这会儿他一个人呆在教舍里,自然而然地拿着书本就朗读起来。

读了也不知有多久,他将一本论语差不多读到大半的时候,感觉有些累了,这才停了下来,从书袋里掏出一个竹筒,掀开木塞喝了两口水。

他还没把竹筒放下,就听一个男声从西边传来:“你叫什么名字?”

陆方谕吓了一跳,转过头去,就看到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站在教舍的后门处,他身后,似乎还站着两个人。

陆方谕连忙起身,面对老头儿束手而立,恭敬回道:“学生陆方谕。”

老头儿走了进来,打量着陆方谕:“陆方谕?你就是那个家在陆家庄、请求外宿的学子?”

“正是学生。”陆方谕微垂着头道。

老头儿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跟在他身后的人也转身,不过其中一人转过头来,朝陆方谕笑着点了一下头,陆方谕这才看清楚这人正是刘夫子。

看着刘夫子和另一个中年男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老头儿身后,陆方谕隐隐猜到了这人的身份。

果然,过了没多久,就有学生陆续从二进院落出来,分两拔站到了院子中间。刘夫子站在高台上,指挥着大家站位,又吩咐其中一人道:“顾青卓,你进教舍去,把陆方谕叫出来,告诉他山长要训话,赶紧到外面来站好。”

站在队伍最前面的一个少年闻言,不紧不慢地从队伍中出来,走到东边教舍,朝里看了一眼。

陆方谕已听到外面的嘈杂声,正站起来朝院里张望着。看到顾青卓那张熟悉的脸,他高兴地挥了挥手,从门里出来,对顾青卓道:“顾兄,多谢你为我求情。”

顾青卓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道:“夫子叫你过去集合,一会儿山长训话。”说着,转身就走。

陆方谕愣了一愣。

要不是刘夫子唤顾青卓的声音极大,他在教舍里都听到了,他都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前日顾青卓热情开朗、性格熟稔,见人就带三分笑,更是主动与他亲近;可眼前这人,态度冷淡,看人的目光带着审视和疏离,就仿佛他在对方眼里是个陌生人一般。

这让陆方谕丈二和尚,完全摸不着头脑——难道他什么时候无意中得罪了顾青卓?

心里疑惑,身体却没有丝毫犹豫,他跟着顾青卓走到院子里,在东边的那两排后面站定。

第四十七章 刁难

这一站,他就发现不对了,赶紧往中间和西边那几排队伍看了一眼。

北山书院收六十名学生,分甲乙丙三个班,每个班应该是二十个学生,六列十人纵队应该排得整整齐齐才对。

可几个纵队参差不齐不说,他总感觉学生的人数有点少,没看中间乙班的队伍都凹进去了吗?

他不由在心里默默数起人数来。发现甲班才十一人,乙班十五人,丙班十七人,一共才四十三人。

其他十五个人,是暂时缺席,还是书院宁缺勿滥,没招够六十人?

陆方谕不由想起他领铺盖时,刘夫子那里还剩下的十几套东西。

看来,不管什么原因,北山书院就只招了四十三个人。

他忽然感觉到一束目光朝他投来,抬眼看去,就看到另一队后面站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圆脸,微胖,身上穿一件石青色细布长衫,正充满敌意地看着他。

看到陆方谕回望的目光,少年冷哼一声,将头转了过去,不再理会他。

陆方谕莫名其妙。

他记性不错,那日报名虽不像顾青卓一般四处搭讪,与人攀谈,而是低头看书,但屋里情形都尽收眼底,各人的长相秉性也有所了解。

他很肯定自己是第一次与这人相见,不管在哪儿,他都从来没见过这人。而且,从长相、气质来看,这人想来也不是姚秀才家的人。

既平生素不相识,这人的敌意来得也太莫名其妙了些吧?

陆方谕懒得再想这事,抬头朝台上看去。

上面已开始训话了。

先由一个自我介绍姓严的夫子整束了几句纪律,等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抬头望向台上,严夫子这才开始介绍书院的山长和先生。

陆方谕蓦然发现山长钟翰声正是他背书时进教舍问他名字的那个老头儿。

钟翰声六十来岁,身材清瘦,精神倒是很好。等严夫子把其他夫子都介绍完,让他说话的时候,他声音洪亮,说起话来铿锵有力,声音传得老远。

他把书院的规矩重申了一遍,末了道:“书院每月进行一次月考,每旬一次旬考,年底进行岁考。月考连续三次位于班级前三,旬考、岁考都进前三的,书院都有奖励。具体奖励条例书院会张榜公布。最高奖励为十贯钱。”

下面的学子顿时露出兴奋的神色。

十贯钱啊。一些普通农家,在粮食和蔬菜自给自足、家中无人念书生病的情况下,五口之家一年的花销也不过是两贯钱。十贯,对一般人家来说是一笔巨款了。起码一年的束脩不用发愁了。

饶是陆方谕,也忍不住对此感兴趣。

努力他肯定是努力的,两辈子都没投胎到有家业要继承的,少不得要努力拼搏。可如果在努力念书时考个第一、第二名,再拿笔不菲的奖学金,那还真很不赖呢。

钟翰声简短地训了一番话,便让大家各自回教舍。

陆方谕排在队伍后面最西侧,离甲班教舍最近,第一个走了回去。

他刚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一直跟在他身后、原先用冷眼瞧他的微胖少年就走到他面前,皱着眉头看着他:“这是我的座位。”

陆方谕左右看看,抬起问微胖少年:“什么时候排的座位?”

“我昨日来时就看中那个座位的。”少年道。

想想人家是内宿生,昨天来了先来教舍里占个位置也很正常,陆方谕也不在意,见后面没人,他拿起书袋往后挪了一个位置。

“那个位置也有人了,你再往后一桌。”少年又出声道。

这下陆方谕就不干了。

这屋里放了二十张桌子,全班只有十一人,前面三排都坐不满,哪里会有人占到第四排的位置上?

这人明显在找茬儿。

甲班的人本就不多,陆方谕与这少年发生争执,很快就被人发现了,大家都朝这边看来。

陆方谕坐着没动,对少年道:“你说有人,那你把他叫来,我再给他让。”说着,他扫了众人一眼。

屋里并没有人应声站出来。

微胖少年本就是来找茬儿,好让陆方谕在新同窗们面前落面子,自然找不出占这位子的人。

他冷声道:“我说有人就有人,你赶紧让开。坐别人的位置,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先来后到?”

陆方谕也不生气,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属螃蟹的,需要占几个位置。”

“你……”微胖少年对陆方谕怒目而视,“你说谁属螃蟹的?”

陆方谕没理他,站起来朝其他人拱拱手,十分有礼地笑着道:“各位兄台,大家都挑好位置了吗?如果挑好了,剩下的我挑一个坐了,免得无意中又占了大家看好的位置。”

因载德书院的存在,家里有权有势的贵公子都不会跑到北山书院来,因此全班绝大多数人都是小老百姓,最多家境殷实一点,身份地位上无太大差别。

昨晚住在宿舍里,甲班人又不多,大多数人彼此都已认识了,谁是什么出身也都打听清楚了。

甲班这十一人中,唯有微胖少年和顾青卓是官宦人家出身,其他都是老百姓。微胖少年和顾青卓还单独住在二人舍里,跟大家形成了天然的鸿沟。

现在虽然大家都不认识陆方谕,但看微胖少年这明显欺负人的样子,大家心里就不舒服起来。

陆方谕虽也眉目清朗,行事不卑不亢,但除了书院发的制式衣衫,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显然跟他们是小老百姓。大家内心深处自然而然地跟他划在了同一阵营里。

“我们都已挑好座位了,其他的你随意。”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子对陆方谕道。

有一两个刚才顾着寒喧还没有占好位置的人,赶紧挑了一个位置站好。

大家都是勤奋好学的,全都往前面占位置。

陆方谕看到第三列第三排微胖少年隔壁的位置空了出来,他走过去把书袋放到桌上,转过头去对微胖少年似笑非笑地道:“你不会说这个位置也是你占了的吧?”

第四十八章 钟山长

微胖少年在陆方谕说他属螃蟹、反驳的时候被无视就气了个倒仰。这会儿见陆方谕如此,他更气愤了,脸色涨得通红,怒瞪着陆方谕:“你……”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方才他说第四排的位置有人,那是明摆着欺负人,而且只针对陆方谕一个人;只要陆方谕不去夫子处哭诉,那就没什么事。

可如果他现在还说这位置有人,那就是无理取闹了。同窗们隐隐透露出来的排斥他又不是感受不到,他的本意是想让陆方谕被排斥的,这会儿却变成了他,他简直是鸡偷不成蚀把米,心里要呕死了。

这事要是被书院的夫子知道,他非得被拎到山长面前训斥不可。

正当他憋得满脸通红、却说不出一句话时,一直冷眼旁观的顾青卓开口斥道:“行了容颂,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你还不赶紧给陆兄赔不是。”

说着,他还朝微胖少年使了个眼色。

容颂看到这眼色,变脸倒也很快,立刻抬手朝陆方谕拱了拱,脸上露出笑容来:“对不住啊,陆兄。我方才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你不要往心里去。”

神特么开玩笑,老子信了你的邪。

陆方谕深深看了顾青卓一眼,转身对容颂回了一礼,也笑道:“无妨无妨。既然是开玩笑,那这个位置我可以坐了吧?”说着,嘴角露出一抹嘲讽。

这抹嘲讽虽然只是“一抹”,却还是能让人一眼看到他是什么表情。

容颂本以为给了陆方谕台阶下,大家打个“哈哈”就过去了。大家都是读书人,新来乍到,最要面子,陆方谕心里再恼,也不好因为这点小事跟他计较,否则就是小肚鸡肠、心胸狭窄。

可陆方谕这个表情太明显,明显到他想忽视都难。偏生陆方谕的话还讲得十分客气。如果他计较这“一抹”表情,那就是他继续无理取闹了,必然会引起新同窗们的反感。

容颂恨不得一拳砸到陆方谕那挂着“一抹”嘲讽的脸上,可他还不得不硬生生忍了下来,咬着牙道:“可以可以,随意坐。”心里呕得想要吐血。

“那就多谢施兄恩准了。”陆方谕又拱了拱手,这才转身坐下,不再理会容颂。

“噗嗤”,坐在陆方谕另一边的那少年没忍住,一下子笑出声来。他连忙转过身去,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这人刚才跟其他人寒喧的时候自我介绍过,叫江景。

容颂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什么叫“恩准”,特么的,这小子有完没完了是不是?

他很想恶狠狠地把陆方谕揪起来,让他把“恩准”的意思说清楚,可看到顾青卓警告的目光,再瞥见回廊处往这边走的夫子,他只好把这口恶气忍了下去,心里咆哮:“陆方谕,老子记住你了,你给老子等着。”

陆方谕不再理容颂,一面从书袋里往外掏文房四宝和书本,心里一面思量起顾青卓这个人来。

前日顾青卓对他真是很好,还主动伸手相帮。从刘夫子话里也能看出,他能走读不用住校,陆青卓在其中出了不少力。

可今天的顾青卓,对他很冷淡、疏离且不说,看到他的朋友容颂欺负他,也冷眼在一旁默不作声。最后看似替他说了一句话,实则不过是帮他的朋友解围。这也可以看出他是完全纵容朋友欺负他的。

这就很令人费解了。

陆方谕把自己的行为想了又想,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无意中得罪了顾青卓。

想不通,他也就不想了。

人与人之间是需要缘份的。他跟顾青卓没有成为朋友的缘份,那就当一个陌生人,或者敌人吧。

他芯子是成年人,虽然也渴望友谊,但并不是非此不可。不像少年时,把友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看清楚进门的是哪个夫子,容颂很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再纠缠下去。没想到第一节课,就是钟翰生来给他们上。

钟翰声一如既往地表情严肃、行事干脆利索。

他进门也不废话,直入正题:“你们十几人,我希望年底都能通过岁考,可以参与明年的县试。县试能入前十者,书院奖励十贯至三十贯钱不等,以资鼓励。”

这话对陆青卓和容颂这些人来说或许没多大意义,但对其他家境一般的人来说,那简直跟打了鸡血一般,一个个都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参加县试,拿到书院奖励的岁考和县试的银钱。

他们班才十一人,前三名岁考时就有奖励,最高为十贯。就算得不到第一名,县试时只是进前十,两项加起来好歹也有二十贯钱。

二十贯钱,能买两亩中等良田,也可在城外买一处小院子了。书中自有黄金屋,古人诚不欺我也。

“有奖励,自然也有惩罚。”钟翰声道,“月考、旬考、岁考,三次倒数第一者,直接开除出书院,不讲任何情面。”

他扫了班上学子一眼,脸上露出揶揄的神色:“书院发了的铺盖、文房四宝、四书五经,大家都领了吧?”

大家不敢作声,都只是点点头。

钟翰声显然也不要大家回应,继续道:“那些东西,我特意吩咐过的,价值大过十贯钱。要是你不努力念书连考三次倒数第一被书院开除,也只相当于拿十贯钱买铺盖和文房四宝了,不算亏。所以被开除的,可别说我老头子贪你们束脩。”

这话说得幽默,全班十一个学子却没一个人笑,心里全在打鼓,尤其是入学考试时排名最后的一两个。

“四书五经自有其他夫子讲,老夫主要是给大家讲童生试的各类考题。”钟翰声说完规矩,就开始给大家上课。

大家凝神细听。

陆方谕刚才一边听钟翰声说规矩,一边偷偷在下面磨墨。之所以是偷偷,是因为全班人都正经危坐,没有一人有小动作。他也不好跟别人不一样。不过好在他年纪小,身量不足,坐在第四排,前面那个同窗直接挡了一大半。他把砚台放在右手边,动作幅度极小,面上则认真听讲,倒是不容易被发现。

不过他的小动作瞒得过钟翰声,却瞒不过坐在他左右的江景和容颂。尤其是容颂,见别人都认真听讲,陆方谕却在下面磨墨,他愤愤然地瞪了陆方谕好几眼。

第五十章 再起争执

不过想起刚才教舍里那古怪的气氛,他又问:“是不是我跟容颂关系不好,所以大家都不敢理我?”

“呃,可能有一些吧。”江景吞吞吐吐地道,“不过你不住宿舍,加上你又总是独来独往,大家跟你不熟,自然没人找你说话。”

陆方谕点了点头。

“对了,容颂和顾青卓,家里是干什么的?”陆方谕又问道。

容颂对他没来由的敌意,和顾青卓前后不一的态度,总叫他心里犯嘀咕,忍不住想要打探一番。

江景顿了一下,看了陆方谕一眼,似乎在犹豫,一时之间没有开口。

“怎么了?不能说?”陆方谕问道。

他一摆手,刚想说“不能说就不说了”,就听江景的声音越发小了:“容颂,其实不姓容,而是姓钟。他叫钟容颂。”

陆方谕一愣:“钟?”他想了想,“不会是山长家的那个钟吧?”

江景点点头,看向陆方谕的目光里带了些同情。

陆方谕愣了好一会儿,又问:“那顾青卓呢?”

“钟山长的外孙。”

陆方谕点了点头。

这就难怪孙友兴刚才为什么对他那么冷淡,班上人的态度也前两日不同了。

要知道刚才的那个孙友兴,已经二十来岁,入学成绩排在第八,并不怎么好。但他是个十分会来事的人,来北山书院念书的目的,除了考科举,就是广结善缘,结交人脉。所以他的表现,倒跟入学考试时顾青卓一样,热情开朗,对人友善,积极主动。

甲班的人数本来就少,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孙友兴就跟全班人混熟了,像考第一名的马述,是个沉默寡言、喜欢独来独往的人,孙友兴愣是时不时去向他请教问题、再送些点心作回礼,有来有往地交往下来,两人人很快成了好友。

开学第一天陆方谕怼过钟容颂后,孙友兴虽没主动跟陆方谕说话,对他不够热络,但偶尔遇到时他也会点头微笑,寒喧两句。

可自打大前天开始,孙友兴就不搭理他了。面对面遇上了,陆方谕主动跟他打招呼,孙友兴也视而不见,态度十分冷淡。

他这判若两人的态度,想来是因为钟容颂缘故了。

莫不是顾青卓也是如此?

想到这里,陆方谕笑了笑,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拿过书本开始看了起来。

还是那句话,他芯子里是成年人,对于友谊,并不像少年人那般渴望。有,固然不错;没有,也无所谓。他只需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

人生的道路那么漫长,能相伴同行的有几人?许多人,注定是过眼云烟罢了。

江景见陆方谕丝毫不觉沮丧,情绪和行动上依然跟往常一样,越发佩服这个比班上绝大多数年纪还小的同窗了。换作其他人,得罪山长的亲孙子,被同窗孤立,不知会有多难过呢。

下午,陆方谕下课间隙,依然到外面走一走。活动了一下身体,又远眺了远方休息了一下眼睛,便回了教舍。

教舍里大家都坐在位置上,默默地看着自己的书。

陆方谕刚进门还没坐下,教舍里就响起了容颂阴阳怪气的声音:“哎哟,真不愧是入学试排第五的人啊,都不用看书了,我们真是自愧不如。”

入学考时,马述第一名,顾青卓第二名,钟容颂第三,陆方谕第五。全班十一人,陆方谕这第五名真就是中游水平,不值一提。

因此钟容颂这句话的讽刺意味就十足了。

陆方谕一听这话就烦了。这段时间,钟容颂时不时会来这么一句,针对谁,不明而喻。

陆方谕本就不是什么好性的人,他之前不与钟容颂计较,一来他珍惜在北山书院念书的机会,不想一开学就跟同窗闹得不可开交,二来钟容颂在他眼里就是个中二少年,不值当太过计较。

可现在不同。钟容颂的身份,很难让陆方谕对北山书院再产生认同感。与其这样被针对、孤立,倒不如退学回家自学的好。

陆方谕没有回自己位置上去,而是直接走向了钟容颂。

班上人都朝这边看来。

“钟公子。”陆方谕抬起手拱了拱,对钟容颂道,“不知在下哪里得罪了你,你总这么特意针对我。如果你实在看不惯在下,可以回禀尊祖父,将在下赶出北山书院。在下虽是一介草民,却也是有骨气的。与其在书院里被针对欺压嘲讽,倒不如回家种地。”

陆方谕扫了满脸愕然的各位同窗一眼:“陆某今儿个当着全班同窗的面,向钟公子提出以上请求,希望明日能得到书院一个官方的明确答案。否则,钟山长的亲孙子欺压穷同窗的闻言一经传出,也不知关山百姓如何看待钟山长。”

他冷冷看着钟容颂:“钟公子的一言一行,可不是代表你自己,而是代表尊祖父,影响的是尊祖父的名声。在下听闻钟山长一声傲骨,两袖清风,收到的万民伞不知凡几,受世人景仰。致仕后他的清名却被钟公子这样玷污,还真是可惜得紧。”

说着,他转身回了自己的座位,神情自若地坐了下来,这才又抬眸看向钟容颂。

钟容颂张着嘴巴,满脸惊愕,此时还没从陆方谕那番话时反应过来。

倒是顾青卓反应快,起身过来对陆方谕冷冷道:“我表弟看你总游离于同窗之外,清高孤傲,不肯跟同窗说话,这才嘴贱说了一句。陆兄何必咄咄逼人,把少年间的玩笑话拔高到那个程度,说什么钟山长的亲孙子欺压穷同窗。陆兄不觉得这样说太过份了吗?”

“过份?”陆方谕嘲讽,“我可是得罪了山长亲孙子的人,谁敢跟我交往?我跟谁交往去?顾公子倒是好口才,直接把二位造成的恶果变成了今日的因,颠倒黑白,倒成了我的不是。可以!你们二位,一个是钟山长的亲孙子,一个是钟山长的亲外孙,我惹不起,还是直接躲着吧。”

说着,他立刻收拾桌上的东西,塞进书包里,起身就要往外走。

第五十一章 服软

“你等等。”钟容颂一把抓住陆方谕的胳膊。

“怎的?莫不是还要把我打一顿再赶出去?”陆方谕冷笑一声。

“不是不是……”钟容颂讪讪地缩回手,可担心陆方谕一走了之,又立刻抓住了他的书袋,满脸恳切道,“我给你赔不是,真的,刚才就是嘴贱胡乱说话,你别往心里去。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我只是……”

他顿了顿,一脸为难地瞥了顾青卓一眼:“只是顾青卓那日跟你有点误会,我心里不爽,所以才老挤兑你。我保证以后不会了,真的不会了。”

说着,他转过头去眼巴巴地向向顾青卓,希望他帮自己说话。

同窗们被这两个神转折弄得有些懵,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

有些人低声道:“钟公子干嘛要这么怂?话既出口,陆方谕要走就让他走就是,何必这样低声下气的求人,我都看不下去了。他可是钟山长的亲孙子。”

立刻有人反驳道:“你懂什么?今天要让陆方谕跨出书院大门,明日钟山长的亲孙子看不起穷同窗、把他赶出去的名声就能传遍整个关山县。钟山长的名声不好,咱们在这里呆着也没意思了。”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这件事会影响到他们,他们可不是单纯的吃瓜群众。

“再说……”那人又幽幽地道,“别忘了咱们跟陆方谕一样,都是普通人家出身。以后万一也得罪了钟容颂……”

大家心里一凛。

对啊,前几日,钟容颂怼陆方谕时,他们还同仇敌忾,跟陆方谕一个战壕,敌视钟容颂。怎么在知道钟容颂是山长家的孙子,就偏向他了呢?

自己这算不算势利谄媚?

这些人都是学子,自打识字读书开始就被用正确的三观教导,仍十分单纯。想起自己对钟容颂和陆方谕的不同态度,一个个都羞愧忍当。

大家都纷纷朝发生矛盾的三人看去,希望事态能平息下来。

顾青卓显然没想到祸是表弟惹出来的,陆方谕一强硬他又怂得这么快,脸上的表情僵了一僵。

心里暗骂一声,他不得不出声道:“是啊,陆兄,对不住,你就原谅他一回吧。这小子一向不懂事,还口无遮拦,经常管不住自己那张破嘴。你就原谅他则个。”

说着,他对陆方谕深深作了个揖。

陆方谕并不是真的想走,只是被钟容颂惹毛了,不耐烦整天应付他的阴阳怪气。他深知钟翰声是绝对不会让孙子把他挤兑走的。

不管这事孰是孰非,一旦他走,书院的平民学子们都是兔死狐悲,对钟容颂和钟翰声有想法,要是有别的好去处,估计抬脚就走,绝不留恋此地。

即便他们仍留下念书,可往后考上了童生秀才,也绝不会觉得是北山书院培养了他。他们对书院没有情感上的归属感。

更不用说北山书院还有个宿敌——载德书院。载德书院的人得知此事,肯定要将事情传扬出去,以败坏钟翰声的名声。钟翰声名声坏了,北山书院也就完蛋了。

古人最是重德。

所以,即便钟容颂和顾青卓不服软,也自有钟翰声来安抚他,给他赔不是。

他倒没想到钟容颂反应极快,还能屈能伸,立刻就直接认怂。

既如此,他自然也就顺着台阶下了。

“既然顾公子这么说,我执意要走的话,倒成了我的不是了。”陆方谕把语气放缓。

他转向钟容颂,态度极为认真:“我来此,一心一意只想好好念书。不管你对我何等观感,往后也请别来惹我。可能做到?”

钟容颂松了一口气,点头道:“我知道了,定不会再针对你。”

陆方谕点点头,回到座位上坐了下来。

顾青卓拉拉钟容颂,示意他也回自己的位置上。

钟容颂满脸沮丧地回到座位上坐了下来。

同窗们面面相觑,看到先生进来,大家都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收敛心神开始听起课来。

申时过两刻,下午的课结束,陆方谕收拾好东西就急急出了教舍,往大门走去。

“哎……”江景还想跟他说话呢,转眼就看到陆方谕的背影消失在教舍门口,只能作罢。

“你说,他不会是怕了吧?”孙友兴低声跟坐在他近旁的杨怀谨议论道。

杨怀谨抬头看了钟容颂和顾青卓一眼,见钟容颂不再像往常那样笑嘻嘻地跟他人开玩笑,而是板着脸收拾东西与顾青卓出了门,他不欲多说,转头跟孙友兴敷衍一句:“可能吧。行了,赶紧走吧,饿死我了。”

陆方谕这么急着离开,是因要去书香阁,他想去确定一下《奇闻异志》的情况。

这些天他早出晚归,都来往于陆家庄和北山书院之间,并没有时间去书铺看看,估计即便《奇闻异志》印出并出售,史源和张忠良也无处告诉他去。

北山书院抓得紧,与姚家私塾相比,上学要早半个时辰,放学要晚半个时辰。放学的时间,与书香阁打烊的时间差不多,陆方谕担心去的时候史源和张忠良都已走了,一路小跑着去的书香阁。

果然,他到书香阁的时候,就看到张忠良从书铺里出来,正打算上门板。

“张叔。”陆方谕连忙叫了一声。

张忠良转过头来,一看果然是陆方谕,满脸惊喜,笑骂道:“好你个臭小子,多久没来看你张叔了?亏得张叔每日念叨你。”说着,还给了陆方谕一拳。

虽然不疼,陆方谕还是惊叫一声,装模作模的摸摸被打的胳膊:“张叔,你轻点,你不知道你那拳头有多厉害么?”

“得了吧你。”张忠良哑然失笑,又问,“在北山书院过得如何?”

“挺好的,先生和同窗都不错。”陆方谕道。

张忠良点点头,抬起下巴朝铺子里示意了一下:“快进去,我表舅有事要跟你说。”

陆方谕答应一声,连忙进了铺子,正遇上从里间闻声出来的史源。

“史爷。”

“进来,快进来。”史源又回了里间,把陆方谕往里间里让。

第五十二章 卖得很好

这铺子除了外面这一间大的,里面还带了一间小屋子,是专门用来给值夜的人用的。

书在这年代是珍贵东西,价值不菲。要是被人偷了去,损失惨重。所以铺子即便打了烊,也会有史家下人守着。这也是陆方谕没跟书院请假提前过来的原因。

史源示意陆方谕在他对面坐下,从红泥小火炉上取下陶壶,给陆方谕倒了一杯茶。

待陆方谕把茶杯握到了手里,他这才开口道:“《奇闻异志》抄写出来往外售了。”

尽管陆方谕已知道了这消息,却还是表现出第一次听闻的样子,惊喜万分地看向史源:“真的?”又搓搓手,“我能看看吗?”

史源起身,从旁边的书架上拿了一本书递给陆方谕。

封面跟陆方谕在同窗那里看到的一模一样,是青色的,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奇闻异志》,下面则是两个小字:庄蝶。

庄周梦蝶,是陆方谕上辈子用的笔名。重生到这世界,重操旧业,又觉得如今就跟南柯一梦似的,不知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陆方谕十分感慨,于是仍然用了这个笔名。

只是庄周是道家学派的创始人,谁知道东宋信奉道教并崇尚庄周的人有多少呢?他直接用庄周做笔名终是不好,即便后面加上梦蝶,亦是如此,显得对圣人的不尊重。

往后要是被人发现,攀扯起来,说不定会影响他的前程。

于是陆方谕就简化了笔名,直接叫做庄蝶。这笔名虽有些女性化,但知道庄周梦蝶这典故的,并不会想岔。再者古代识字的女性不多,更不用说出来写话本了,大家不会一看到这个笔名就觉得作者是女人。

陆方谕翻开那本书,看了看上面的字,又往后翻了一页,顺便捏了捏纸张的厚薄。

果然如他所料,这话本用的是最廉价的纸张,墨也不怎么好,且抄的字迹也不怎么样。

翻了两下,他抬起头来,看向史源:“这话本售价多少?开始卖了吗?有没有人买?”

史源道:“售价八十文,前日开始售卖的,你张叔对你好,有人来了都极力推荐。因此倒也卖得不错,已出售十几本了。”

古代书铺卖东西含蓄高冷,出了什么书从来不打广告。不过这时代娱乐活动少,识字的想要寻话本、游记之类的书籍打发时间,就只能隔段时间来书铺问问有没有出新书。这时候就全靠书铺掌柜、伙计的一张嘴做推荐了。

以张忠良对陆方谕的好、以及他对这本书的高评价,就算人家进书铺不想买话本的,都得被他安利一番,把话本推销出去。

以书香阁平时的客流量来看,两天卖十几本,已是极高的销售量了。

陆方谕起身对史源作了个揖:“多谢史爷。”又对收拾好东西从外面进来的张忠良也行了一礼。

“客气啥?快坐下。”史源摆手。

张忠良乐呵呵地道:“谢啥,是你的书写得好。要是写得不好,张叔我可抹不下脸来给人推荐。我不要面子的吗?”

大家都笑了起来。

来书香阁买书的,几乎都是熟人。如果张忠良推荐的书不好,人家或许会上一次当,可下次就不会相信他,或干脆不来,去别的书铺买书了。

所以张忠良这句话,可是实实在在的大实话。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陆方谕道,“虽说方谕算不上千里马,但史爷和张叔确确实实是方谕的伯乐。”

史源摆手:“客气话少说,来点实在的。”

他看着陆方谕:“你有没有构思新话本?如果按这思路写,质量一样好,故事长短也一样,我仍照原价收购。”

陆方谕微一沉吟,点头道:“我试试吧。不过我现在在北山书院上学,来得早回得晚,没多少时间写话本,短时间内估计交不上来。”

他其实已经把下一本给写好了,也无意于跟史源讨价还价,毕竟他十分承史源和张忠良的情。但他觉得,卖书不是这么卖的。

书是需要一个口碑发酵过程的。《奇闻异志》才开始卖,卖不卖得好,短时间内还看不出来。这时候就急匆匆地出售《奇闻异志二》,绝对不是明智的选择。

要知道这时代,一文钱就能买一个烧饼或一个炊饼。八十文钱,省着点用,够一个人大半个月的伙食费了。《奇闻异志》又不是四书五经这种读书人非买不可的书,两本书需要花费一百六十文钱,许多人都要犹豫一下。

可等第一本的口碑发酵后就不同了,第一本书看完后,被其吸引,就会抓心挠肺地想看同类话本。可这时代又不是后世的网文时代,有一本火书出来,马上就有无数跟风。无书可看的情况下,就形成了饥饿营销。等第二本出来时,这些人完全不会计较银钱是多少,立刻买上一本来看。

“那行吧。”史源也知道写书不是想写就能写得,得有灵感,“有时间就动笔,争取早点写出来。”

陆方谕答应了,看看外面天色,便起身告辞。

“对了,我想买一本《奇闻异志》。”陆方谕道。

原稿在他手上,他倒是可以自己抄。只是有那抄书的时间,还不如多写点话本。所以他干脆买一本得了。

陆义林是知道他写话本的,如今话本开始出售,他得送一本给老人家,不过这一本他打算自己抄写,以表诚意与敬意,毕竟书铺的书纸墨、字迹都不好;现在买的这本是给陆茉娘和陆蔓看的。

史源示意张忠良去拿书,对陆方谕道:“这两本书,你拿去就成,别说买不买的。”

陆方谕也不忸怩,对史源道了谢,接过书告辞离开了书铺。

回到村子,还未到家,对门的陆厚仁家的二儿媳妇冯氏看到他,顿时眼睛一亮:“谕哥儿,你回来了?”连连朝他招手,压低声音道,“过来一下。”

“二伯母,啥事儿?”陆方谕走过去,好奇地问道。

想起今天陆厚仁家帮着建围墙,中饭是陆厚仁家帮忙张罗的,他连忙又问:“可是建围墙的事出了岔子?”

第五十三章 说亲

冯氏摆摆手:“没出岔子,人手是族长安排的,一个个老实本份,勤快能干,干得又快又好,不到午时就把活儿给干完了。上午是在我家吃的早饭,一个个都夸你会来事儿,饭菜安排得好。”

因陆厚仁是当着陆义林的面收的二百文钱,可不敢克扣太过,特意吩咐妻子和儿媳妇们把饭菜安排得丰盛些,因此今天这顿饭被不少人夸赞了。冯氏这会儿说起,语调里还挺得意。

她话风一转,低声道:“我叫你过来,是给你姐姐看了一门亲事。一会儿你吃过饭就过来,二伯母再跟你细说说。”

提起这事,陆方谕就有些无奈。

在他看来,十六岁的陆茉娘还是个刚上高中的孩子,怎么的都没到成亲的时候。可村里的这些大娘嫂嫂们急的不行,非说再拖下去就成老姑娘了,没少在陆方谕面前提起陆茉娘的亲事,催促他多给钱给媒婆,让媒婆给陆茉娘赶紧寻一门亲。

不光村里的妇女,把陆方谕放在了心上的陆义林为了不让陆方谕在念书上分神,竟然也操心起这件事来,叮嘱自己家的婆娘们寻找好后生,又让陆厚仁这个亲叔爷多操心。

这不,二伯母就操心上了。

但这份好心,陆方谕不得不领。

“好,一会儿我就过来。”陆方谕道。

二伯母这才放他回家。

陆方谕这才有机会看向自己家的大门。

他家的大门仍是原来的大房,只是没有再居中,而是偏到了一边。另一边紧挨着的,就是二房的大门。村里就有木匠,是一家外姓人,二房的大门就是在他家买的,现如今立在那里,簇新簇新。

陆方谕十分满意,上前拍响了自己家的大门。

“谁呀?”陆蔓娘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是我,你哥。”

门“呀”地一声开了,陆蔓娘的脑袋从里面伸了出来,冲着陆方谕甜甜地叫了一声“哥”,这才让他进去。

看陆方谕端详那堵高高的围墙,陆蔓娘高兴地道:“哥,这围墙建起来真好。以前出出进进都要受二婶白眼,要不就得听她阴阳怪气的。现在真是太清静了。”

陆方谕笑着揉了一把她的头。

陆蔓娘把脑袋一偏,噘着嘴道:“你又弄乱人家的头发。”

陆茉娘的声音从旁边的厨房里传来:“蔓娘,来端饭菜。”

陆方谕回屋子把书放下,也没提话本的事,等吃过了饭,这才把一本话本拿出来,放到桌上:“我是我写的话本,你们看看。”

两人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就是那“五贯钱”,顿时一脸惊喜。

陆茉娘正在收拾桌子,见状她连忙摆手,示意陆方谕放着,直到她把手洗干净擦干,这才接过书,爱惜地摸了摸,道:“就这本书,卖了五贯?”

正在翻书的陆蔓娘“嘘”了一声,陆茉娘赶紧捂住嘴。

陆方谕笑了起来,点点头道:“对,就那本。现在印出来了,书铺说,卖得还挺好,还催促我再写一本新的呢。”

“真的?还给五……”陆蔓娘话刚出口,就闭了嘴,伸头朝外面看了一眼,看完才想起已经砌了围墙了,不用担心二房听到。

她继续问道,“还跟原来一个价吗?”

“应该吧。还没写出来,质量怎么样也不知道,老板要看过再说。不过应该差不了多少,没准还能往上涨一点,毕竟这本卖得好,有了知名度,第二本一定比第一本卖得好。”

姐妹俩立刻欢喜起来。

五贯钱,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数字,父亲生前也要攒好久才能攒下呢。

“所以,姐……”陆方谕又转向陆蔓娘,“蔓娘,等拿到那笔钱,我打算到城里租一个宅子,到时候咱们搬过去住。”

陆茉娘和陆蔓娘大吃一惊:“为什么?”

陆方谕朝外面指了指:“你们不觉得住在这里,很不舒坦吗?再者,我每日这样来回奔波,也不是个事儿。累倒是不累,只是时间都花在了路上。有这时间,我能多看几页书,多写两千字的话本了。”

陆茉娘犹疑道:“可这……花费是不是太大了?再说,家里也走不开,菜地没人照料是不行的,家里的猪和鸡也要人喂。”

说到后面,她就下定了决心:“你去书院里住吧,别来往跑了。我跟蔓娘在家没事的,对门的七叔奶和伯母婶子她们都很关照咱们呢。”

陆蔓娘也用力地点了点头。

“要去自然一起去,要不去就都不去。”陆方谕摆摆手,站了起来,“这事还没定,以后再说。七叔爷寻我有事,我先去一趟,回来再跟你们细说。你俩看看话本。”

说着,他起身,朝外面走去。

“看什么话本?我俩大字不识一个。话本认得我,我又认不得它。”身后传来陆蔓娘的嘀咕声。

陆方谕愕然,回过头去,就看到陆蔓娘轻轻翻开话本,看了看,又以手托腮,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要是能识字就好了。”

“女孩儿家,识什么字?多少男子都不识字呢。”陆茉娘继续收拾桌子,一面低头回道。

陆方谕站在门边,默了默,这才道:“赶明儿个起,我教你们识字。”他还真不知道这姐妹俩是不识字的。现代人,潜意识里就认为,谁没念过九年义务教育呢?

姐妹俩这才发现陆方谕没有走。

陆蔓娘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就随便说说,哥你哪里有空?快去吧,天都黑了,晚了七叔爷他们就睡觉了。”

陆方谕没有再说什么。反正这事不接受反驳,他是一定要教姐妹俩识字的。

他跨过门槛,朝外走去,刚出了大门,就看到陆方辰正站在他家的新大门外,神色怔愣。

陆方辰前段时间看到陆方谕,往往会一低头就往前走,不理会他。

可今天他却嗫嚅地喊了一声:“哥。”

“回来了?”陆方谕平静地回了一句,脚下却未停,直直地朝斜对面走去。

陆方辰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陆厚仁的大门之中,满脸苦涩地笑了一下。

两家闹成这样,他前段时间又这般不懂事,不光没在中间调解,还火上烧油,他跟堂兄,哪里还能回得去?往后,或许也只能像如今这般,见到了打声招呼,跟陌生人也差不了多少吧?两家,都用围墙给砌上,各进各的大门,已砌底是两家人了。

第五十四章 挑剔

“辰哥儿,还不赶紧回来看书?”他家院子里传来了郑氏的声音。

“来了。”陆方辰答应一声,叹了口气,进了自家大门,顺手将门关上。

自从知道陆方谕考上北山书院,还进了甲班,陆明礼和郑氏就跟受了刺激一般,要求陆方辰即便在姚家学堂里念书,也要比陆方谕强,希望六月份考试的时候能升到甲班,明年再参加童生试,最好能一举考上秀才或童生,好把陆方谕比到泥淖里去。

对于此,陆方辰只能苦笑。

他以前就比陆方谕的成绩差。现在陆方谕去了北山书院,有了好先生,他哪里能赶得上?爹娘无疑是痴人说梦。

只是每每看到堂兄、堂姐那漠视的眼神,他就不愿意跟爹娘争执。以前他不懂事,现在经过分家一事,他彻底长大了,他也知道,二房往后过什么日子,还只能指望他。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诸事不管,只管没心没肺的偷懒玩耍了。

陆方谕并不知道陆方辰开始变了,即便知道他也会不理。有些东西,比如自私,是骨子里带来的秉性,真不是被一件事刺激就能彻底改变的。不管往后如何,陆方辰,他都不想过多交往。

“谕哥儿来了?赶紧进屋坐。”陆厚仁这会儿在家,看到陆方谕,他连忙招呼进堂屋里坐。

二伯母听到声音,也从屋里出来,进了堂屋,手里还端着一盏油灯。

点灯费油,农村人一般都不怎么点灯,干农活劳累了一天,干脆天黑就直接睡觉。陆方谕回来就挺晚了,再吃了饭,这会儿天已完全黑了下来。

他跟陆厚仁寒喧了两句,感谢了今天砌围墙的辛劳一番,这才问二伯母:“二伯母,您说帮我姐姐看了一门亲,不知是哪一家?”

“就是我娘家侄子,今年十七,正好比茉娘大一岁。要不是我嫂子挑挑拣拣,非要找个好的,我侄子早订亲了。如今想来,跟茉娘倒是缘份。”

“二伯母,事关我姐姐的终身大事,我也不跟您绕弯子,就直接问了。他念过书吗?如今在家里做什么?家里情况如何?”陆方谕又问道。

“我们那地方,哪像咱陆家庄,因为族长重视,家家户户只要能吃饱饭,多多少少都送儿子去念几天书的。他没念过书,如今在家里种地。不过家境尚可,家中良田也有十亩,山地二十几亩。家里如果太穷,连亩田地都没有,我可没脸来跟你说亲事。”

二伯母说着,语调就变得语重心长起来:“谕哥儿啊,这婚事呢,可不是光看家境就成的。我也知道我这侄子,家境也就一般,在你看来,或许你姐姐嫁过去要吃苦。不过过日子,可不光讲究这些。公婆是否和善,家中人口是复杂还是简单,妯娌是否好相处,这些才是顶顶重要的。依我看,家境呢,只要能吃饱饭,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其他情况还能过得去,也就可以了。”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陆方谕一眼:“要知道,你挑别人,别人也挑你呢。谕哥儿你年纪小,不知道,这多少人家,都不娶丧母之女,觉得没有女性长辈教导,女孩儿容易长歪。要不是我拍着胸脯保证茉娘是个好孩子,性子柔软,样样能干,我那嫂子连考虑都不带考虑呢。”

话说到这份上,陆方谕就觉得没必要再谈下去了。

他在婚姻大事上,跟这些古代的农村妇女不是一个频道上的。

不娶丧母之女?在他眼里,陆茉娘好着呢。长得漂亮,生性善良,懂事能干,温柔贤惠,绝好的贤妻良母人选。谁能娶到她,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在他的设想里,那人必然要识得字,不说考功名吧,至少不是地里刨食的。他看村里这些妇女,嫁了个庄稼汉,每日有操持不完的农活和家务,有些人不过二三十岁,就老得跟什么似的。汉子们不顺心了,还非打即骂。除此之外,还要受婆婆的磋磨。

照他看来,过这种日子,还不如不嫁人。

像二伯母介绍的这种,他还没说嫌弃呢,人家倒把陆茉娘挑剔了一通。

“既然您这样说,那也不用勉强了,这门亲事还是算了吧。”陆方谕站了起来,又对二伯母施了一礼,“不过不管怎么样,方谕还是要多谢二伯母替我们姐弟操心。你要不是拿我姐当亲侄女,把我当亲侄子,哪需要操这份心呢?二伯母这份情,方谕记住了。”

说着,他对陆厚仁和七叔奶施了礼,又感谢了今天砌围墙的辛苦一番,便告辞离开。

“哎,不是……我说谕哥儿你别走啊。”二伯母没想到陆方谕一言不合转身就走,站起身冲着他的背影喊道,还满脸茫然。

她也没说什么啊,她那样说,不过是为自己讨个人情,也不堕冯家的面子,怎么就“勉强”,把陆方谕说跑了呢?

她还想追上去解释清楚,就听老婆婆在身后道:“行了,回来,赶紧回屋歇着去吧。”

二伯母见陆方谕走得飞快,转眼已到院门口了,她只得停住脚步,转过身,就看到老婆婆也起了身,正招呼老公公回房去睡觉。

“娘,您说谕哥儿他是怎么回事?看不起人还是咋的?我话还没说完呢,他就走了,亏得我还老天拔地的专门回娘家跑一趟!”二伯母忍不住跟老婆婆抱怨道。

一边是自家堂侄孙,一边是儿媳妇的娘家侄子,本来老两口只是在堂屋里坐着,以免他们孤男寡女的同处一室,被人说闲话,他们是不打算掺合这件事的。

这会儿听儿媳妇抱怨声连连,七叔奶忍不住了,啐道:“你还没看出来吗?人家谕哥儿是嫌你说话难听。什么‘不娶丧母之女’!陆茉娘是他亲姐姐,姐弟俩感情一向不错,而且谕哥儿也是丧母的。被你这么直通通一说,任谁都得生气。”

“可本来就是实情嘛。”二伯母心虚地嘟哝道,“再说,你没看他一上来就嫌弃我家福哥儿不识字吗?就许他挑剔咱,不许咱挑剔他?”

第五十五章 思量

“现在是你家上门求娶,不是他家上赶着嫁人,由着他说两句又咋的?做媒,不是两头说好话吗?”

七叔奶是婆婆,不需要给儿媳妇留面子,继续怼她一脸:“再说,你们明知茉娘是丧母之女,仍上门求娶,不就是看中谕哥儿会念书,没准往后有出息吗?即便他考不上童生、秀才,到城里做个账房先生、到酒楼当个伙计,也算是个体面人,你何必非得拿丧母之女来说话呢?”

二伯母被婆婆怼得哑口无言,颇为后悔起来。想起娘家嫂嫂的殷殷叮嘱,心里更是患得患失起来。

“那……那怎么办?这事还有回旋余地吗?要不,爹和娘您二老去帮我说说。我这嘴,唉,也不会说话。”说着,她殷切地看向婆婆。

七叔奶开口就拒绝:“你可别,我可不掺合这种事。说不成,两头落不到好;说成了,往后茉娘过得不如意,谕哥儿还不定怎么恨咱家呢。”

二伯母一听这话不干了:“娘,您说这话我就不爱听。我这么做,不只是为我娘家,更多的还不是为了运哥儿?要是这门亲成了,谕哥儿一旦有了出息,不得多照应咱们运哥儿啊?运哥儿可是您的亲孙子。”

陆方运是二伯母的儿子,二十来岁了,在村学念了两年书识得几个字,就怎么也不愿去了,如今在家种地。他早早成了亲,孩子都五、六岁了。

“你得了吧。”七叔奶却比谁都看得明白,“谕哥儿跟那边掰了。”她抬起下巴朝陆明礼那头示意一下,“运哥儿在血缘上就是谕哥儿最亲的。只要咱们多照应他家,谕哥儿往后有出息真要拉拔人,自然少不了运哥儿,咱们用不着亲上加亲。”

说着,她头也不回地出了堂屋门,往旁边的正屋去了。

陆厚仁跟着也回了屋。沉默半晌,待七叔奶躺下了,他忍不住道:“其实,亲上加亲也是好事。”

见老婆子不作声,他以为她不明白,解释道:“你看啊,谕哥儿现在上学的束脩都是族长拿的。他不管有什么事,都只管找族长商量,从没把我这叔爷当回事。往后他真有出息,也只会想着族长那一支。那孩子就是个薄情寡义的,你看看他如何对明礼、方辰就知道了。可茉娘于他就不一样了,那是他亲姐姐,相依为命,都容不得别人说他姐一句不是。”

老两口一辈子,七叔奶可知道丈夫是什么人。虽勤奋忠厚,却不是个精明的,遇事有些糊涂。否则,即便陆明生不在了,陆厚仁拿出叔叔的派头来,多说陆明礼几句,束管着他和郑氏两口子,也不至于叫陆方谕被虐待得闹着要分家。

“把你当回事?你是借钱给他念书了,还是帮他训斥明礼了?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既不想管闲事又想叫人把你当亲祖父一样敬重,你得了吧你。”怼起丈夫来,七叔奶照样不嘴软。

“我可警告你别掺和这事啊。刚才跟冯氏我不好说她。就她那个娘家,虽不至于穷得饿肚子,但情况复杂,嫁进去可没好日子过。换作蔓娘还好。就茉娘那性子,入了冯家就只有被两头搓磨的份儿。你刚也说了谕哥儿看重他姐姐。茉娘要是过得不好,他不一定怎么恨咱们呢,哪里还肯拉拔运哥儿?”

二儿媳妇娘家的情况,陆厚仁偶尔也听自家老婆子嘀咕两句,这会儿也觉得老婆子说的有道理。

这么一想,他便也息了心事,困意上来,迷迷糊糊应道:“我知道了。行了,睡吧。”

陆方谕回到家,见东厢房里还亮着灯,他推门进去,看到陆茉娘和陆蔓娘坐在火盆边下分线,显然是在等他。

他把门关上,在火盆旁边坐下来,将二伯母提的亲事说了,然后盯着陆茉娘道:“姐,你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终是陆茉娘的事,人生的路要如何走,他说了不算,还得她自己拿主意。

陆茉娘一听是自己的亲事,早已羞得满脸通红,低着头半天不抬起来。

这会儿听陆方谕问及自己,她小声道:“你作主就是。我、我也不清楚。”

倒是陆蔓娘也不知是年纪小不知羞,还是因为不是自己的亲事,她倒是脸色如常,还十分感兴趣,睁着亮晶晶地大眼睛好奇地问道:“哥,你答应了吗?”

陆方谕有意培养两人,道:“我还没回应,只说要考虑一下。毕竟是姐姐的终身大事,总得回来跟她商量。”

说着,他看向陆茉娘:“姐,你倒是说说,你觉得如何?这可关乎你下半辈子过的是啥日子,你总得有个主意。我是男孩子,年纪又小,有些事也不懂。要是考虑不周,冒然应了,岂不是害了你?”

陆蔓娘赞成地点点头:“哥哥说得对,姐你不能一味害羞,你得拿主意。”

陆茉娘这才抬起头,小声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又不认识冯家的人。不过我觉得吧,二伯母不会害我。”

陆方谕就有点恨铁不成钢,有意道:“那你这么说,是想应了这门亲?那我明日就回复二伯母了?”

陆茉娘又犹豫起来。

这一应下,她的下半辈子就定了。而冯家是个什么情况,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这样应下,总觉得心慌慌的。

她低下头去,半天不作声。

倒是小辣椒道:“哪能这么草率?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就算二伯母不会害我姐,但打听打听总是没错的。”

她想了想:“哥你要上学,没时间。不如我去求求明端叔,叫他帮咱们打听一下。要是冯家是个好的,就应下亲事。要是不好,咱们也没的顾着二伯母的面子,把姐姐往火炕里推。”

陆茉娘听了,这才用力点点头:“我也觉得要打听一番才好。”

陆方谕终于满意了。

“打听是要打听的。不过姐,你得跟我说说,你对你的亲事,有什么打算?比如想嫁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日子?你可别告诉我你没想过。”他道。

第五十七章 考察县城

“好。”陆方谕点头,“你别担心,我就那么一提,还早着呢,起码得等我第二本话本卖出去再说。”一来手头松快些,二来也有了理由,三来时间也充裕。

他昨晚随口一提,不过是让姐妹俩做好心理准备。别到时候他房子都看好了,这两人死活不去,那才糟糕呢。再说,家里的猪和鸡也得处理,这都要花时间。还有,安全问题也得考虑。

陆茉娘这才松了一口气,挥手道:“快去吧,别迟到了。”

……

平时陆方谕到书院时,天才刚刚亮,教舍里是没人的。这天他到时,却发现教舍里已坐了好几个人,正在那里摇头晃脑的读书,后面还陆陆续续有人进来。

陆方谕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来晚了,连忙问刚刚坐下的江景道:“什么时辰了?”说着,又往窗外瞧太阳的高度。

江景笑了起来:“别急,你没晚,还早着呢,现在还没到辰初。”

陆方谕便疑惑,指了指教舍里的人问道:“那这是……”

江景睨他一眼:“你这人,怎的这么糊涂?你忘了今天是几号?”

几号?

陆方谕一脸懵逼。

他怎么知道几号?又没有日历,他的日子完全是糊涂着过的。

江景本就是调侃陆方谕的,见他这样,似乎真不知道,不由诧异起来:“你真不知道?”

“不知啊。”陆方谕莫名其妙,“怎么了?今天什么日子?”

“今天二十九号,月考的日子啊。”

陆方谕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

他穿越过来的时候,才刚过了正月十五。北山书院入学考试那天,似乎是二十号。所以开学没几天,他们就面临第一次月考了。教舍里的这些人,是来临时抱佛脚的?

陆博士上辈子经历的大大小小的考试不知凡知,身经百战,听到考试倒也不在意。

他点点头,“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便没再多言,从书院里掏出书也读了起来。

江景本来还想看陆方谕紧张害怕的样子呢,结果发现他竟然风轻云淡,心里失望,却也没有纠结,摇摇头拿出书也读了起来。

不一会儿,便有夫子进来了,给大家发了试卷。

这些试卷都是夫子们抄出来的,幸好甲班人数不多,只十一人,工作量不大。否则还真是麻烦。

陆方谕感慨着这时代印刷术的落后,一面开始看题目。

考的大部分是这些天夫子们说的内容,小部分是基础。

陆方谕学习向来认真,哪怕他芯子里是个博士,自认自己还算聪明,但学习起来也丝毫不肯松懈。学习态度端正努力,再加上智商高,这些知识就没有难倒他的。

他磨了墨,认认真真地做起题来。

甲班的学子,是具有参加县试资格的,所以北山书院出的试卷,完全是照着童生试的标准来,帖经、墨义、经义、诗赋、策问,题型十分齐全,题量更倾向于经义与诗赋、策问。算术也有一些。而策问的题目里,又考校律法的知识。

对于几乎具有过目不忘本事的陆方谕来说,经义自然全无问题,策问也很好办,毕竟跟这些不经世事的同窗比起来,他这个经历过信息大爆炸时代的人,更能理论联系实际,不管什么问题都能一二三四给出一些答案来,律法他看过原主留下来的书,也不陌生。只是要斟酌悠着点,别超出原主的见识,也别超出这时代的认知范围。

就是诗赋他有些挠头。就算他现代念的是古典文献专业,做诗也还不是他的专业擅长。元明清和近现代诗他倒是记得不少,但他不想抄袭。

好在原主在姚家私塾学过作诗的技巧,结合两辈子的经验,陆方谕抓耳挠腮的终于做出了一诗一赋,顺利完成了考试任务。

抬起头来,才发现那炷燃在台上的香,还剩有一小半。

陆方谕也不去做那出头鸟,低下头细细检查试卷。

古代科举考试,最讲究卷面整洁,稍有污浊,不管你的诗文写得再好,也是要直接黜落的。所以他们这些学子打念书起,做试卷都不容涂改。做完后即便检查出错误,也只能干瞪眼。

陆方谕在北山书院入学考时在原主记忆想起这一点,就倍加小心。这次考试也一样,宁愿做得慢一点,也不容许出错。他现在也在培养自己这个做题的习惯。

将试卷从头到尾检查一遍,发现并没有出现因为马虎或赶时间而做错、写错的情况。

陆方谕松了一口气。

前面出现了骚动。

陆方谕抬起头来,就见顾青卓已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把试卷交到夫子面前,行了一礼,便走了出去。

大家见了,都有些骚动不安,一个个加快了做题的速度。

陆方谕想了想,收拾了笔墨砚台,提起书袋站起来,将试卷放到夫子面前,也施了一礼,离开了教舍。

顾青卓最先交卷,大家尚能理解。毕竟顾青卓在入学考试时排名第二,而且他只有十四岁,年纪尚小。跟二十几岁、念了十几年书的马述相比,可见他的聪慧。此时提前交卷也很正常。

可陆方谕也提前交卷,就让人奇怪了。

不过大家自顾不暇,只诧异了一下就把思绪拉回到试卷中,没精力再想其他。

北山书院采取的是旬休制,逢十休息一天。月考都会安排在二十九号,考完就休息,下月初一回来上课。

农历也是有月大月小,大月为三十天,小月为二十九天。也就是说,如果那个月有三十天,考完月考后,就可以休息一天半;反之就休息半天。

这个月正好是农历一月,是大月,有一天半的休息时间。陆方谕下了山,决定去街上看看。

他穿越到古代,还没逛过街呢。看看古代的风土人情之余,也可以考察一下市场。

关山是个大县,关山县城也很繁荣。原主在县里念了两年书,对城里倒也熟悉。陆方谕从原主的记忆里得知,这县里是东贵西富,南贱北贫。也就是说,权贵住城东,富人住城西;城南和城北住的都是贫贱的小市民。

北山书院是在城北,陆方谕在城北走了一阵,看了看这一片的环境,又往城西走了一转,发现城北环境果然杂乱许多;而城西大多都是大宅子,有些人家的围墙一眼看不到头,巷子也都是能进马车的大巷子。这些人家都种了树,环境很是清幽。

而像西北、东南这些交界地,就是小富人家的聚居地了。

陆方谕花了一个时辰大致逛了一下,对城里的情况做到心里有数,这才往书香阁去。

第五十八章 顾青黛

张忠良正在忙着,看到陆方谕进来,赶紧问道:“有事?怎的这时候来?你不用上学?”

“旬休,过来看看。”陆方谕简单解释。

张忠良这才放下心来,摆手道:“你先坐,等我忙完再跟你说话。”

“张叔你忙你的,我不打紧。”

陆方谕看了一眼,见是一对夫妻带了两个七至十岁左右小男孩在买文房四宝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启蒙书,张忠良跟他们似乎还认识,双方相谈正欢。

陆方谕便没有上前去帮忙,目光在书架上逡巡,找了一本游记,这才走到角落里坐了下来。

过了足有半盏茶功夫,张忠良终于忙完,走过来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咕嘟咕嘟喝完,这才开口解释道:“冯家村的,我妻舅一家,特意带孩子到城里来买东西,准备送孩子上学。”

陆方谕一听“冯家村”三个字,顿时觉得巧了。

他连忙问:“冯家村?可是城西那个冯家村?村头有株大榕树的?”

“对。”张忠良点头,问道,“怎的,你也有亲戚在那边?”

“我二伯母是那个村的,经常听她提起。”陆方谕笑道。

他朝外面看了一眼,有些惋惜:“可惜不知道令妻舅是冯家村的,否则我刚才就要向他打听个人了。”

“什么人?没准我知道也难说。我这妻舅,跟我家关系挺好,逢年过节走动得比较频繁,冯家村我常去。”张忠良道。

陆方谕便没隐瞒,把冯氏说的那门亲事跟张忠良说了。

“张叔也知道我跟姐姐、妹妹相依为命。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就只有她们两个了。女子嫁人又是顶顶要紧的,嫁得不好,一辈子日子都难过。”

“张叔理解。”张忠良道。

他也有女儿的人,虽然今年才八岁,但他很能理解陆方谕的心情。

同时,他对陆方谕的印象更好了。

对家里的姐妹能如此用心,可见这孩子是个重情重义的。这样的人,绝对值得深交。

“你说的那家人我知道,他家跟我内人还是亲戚呢。不过具体如何,我也不是很清楚。这样吧,我回去问问我内人,你过两天过来地我给你答复。”

张忠良心里打定主意,如果妻子不知道那家的情况,他就叫妻子回一趟娘家,打听打听。

陆方谕这孩子他十分看好,往后必然是个有出息的。现在能他一把,等他以后出息了,不说回报吧,至少也结一份善缘。

“那就多谢张叔了。”陆方谕站起来,施了一礼。

他坐下,又问道:“张叔,我想问一下,像城里西北、东南那片的宅子,一个月租金要多少?”

张忠良诧异了一下,问道:“你打算租宅子,搬到城里来?”

陆方谕不好意思地笑笑:“只是问问,还不一定。你也知道,我家就三姐弟,我又早出晚归的。家里只剩我姐跟我妹妹两个女孩子,我不放心。所以心里有这种想法,不一定能实现。再者,进了城花销也大,我目前还承担不起。”

“想得很周到。”张忠良赞许了一句,这才道,“相比起城北、城南,西北、东南这些地方环境确实要好一些,当然,房租也贵一些。依据宅子的新旧大小不同,几十到几百文钱不等。你们三人,也不必租太大的,中等新旧即可。这样一个小院子,大概也有一、二百文钱。如果在城南或城北租同样的小院子,会便宜三、四十文钱。”

陆方谕点点头。

“到时候如果你真想租宅子,我有相熟的中人,可以介绍给你。那中人为人不错,做买卖也算得实诚,起码不会诓骗于你。”

“如此就多谢张叔了。”陆方谕感激地起身行礼。

“你小子,再总这么客气,我可要生气了!”张忠良瞪眼道。

陆方谕正要说话,就听有人喊道:“店里有人吗?我买书。”

听得声音比较熟悉,陆方谕转脸一看,就看到门口走进来三个人。

为首的正是钟容颂和顾青卓,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这女子跟顾青卓长得十分相像,高矮胖瘦也差不多,要不是两人性别不同,还真难分辨出来。

“有的有的,三位客官要买什么?”张忠良连忙起身招呼。

他这一出声,三人朝这边看来,正好跟陆方谕的目光对上。

“陆方谕?”那女子惊喜地叫了起来。

可这称呼一出,她就仿佛做错了事一般,连忙把嘴捂住,眨巴着大眼睛求饶地看着钟容颂和顾青卓。

钟容颂和顾青卓一下子黑了脸。

顾青卓低喝一声:“青黛!”转脸瞥向陆方谕,脸上露出尴尬恼怒的神色。

钟容颂则一下子挡在女子之前,试图挡住陆方谕的视线。

陆方谕看他们这样子,再想起顾青卓与女子极为相像的容貌,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站起来指着女子道:“你、你是……入学考试那天是你?”

“对。”女子从钟容颂的身后伸出头来,笑容灿烂,“我叫顾青黛,是顾青卓的双胞胎妹妹。那日,嘿嘿……”

她看了自家哥哥那跟锅底差不多黑的脸色,又扫了书铺一眼,摆手道:“这事回头再说。”

钟容颂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对张忠良道:“掌柜的,我听说你这里有本《奇闻异志》出售,现在可还有?”

张忠良回过神来,忙笑道:“有,有的。”说着,他去了前面柜台,拿出一本书给钟容颂。

他正要说话,顿了顿,转脸看向陆方谕:“方谕,这几位你认识?”

“这二位是我北山书院的同窗。”陆方谕知道张忠良是什么意思,朝他微微摇头,转脸对钟容颂解释道,“我帮这书铺抄书,所以常来这里。”

看这三人的穿着打扮,张忠良倒也猜到了那俩男的是北山书院的学子。他想着既然这些人找上门来买《奇闻异志》,想来定然是十分喜欢这话本。如果他们知道这书是陆方谕写的,定然会高看他一眼。

如此,他可以将书便宜些卖给三人,也算是给陆方谕卖份人情。

《奇闻异志》这几天的销售情况不错,史源正想笼络陆方谕。让出十来文钱的利获得陆方谕的好感,史源肯定也是愿意这么做的。

可陆方谕这么一说,他就知道陆方谕不想让同窗知道他写话本的事了。

第五十九章 冒芽了

他熄了这份心思,对钟容颂道:“承惠八十文。”

钟容颂朝陆方谕点点头,又笑了笑,从怀里掏出荷包,数了八十文递给张忠良。

顾青卓见状,转身就走,一边走还一边拽顾青黛的袖子。

陆青黛被哥哥拉着走,朝陆方谕笑着摆摆手:“陆方谕,回见。”

顾青卓瞪了陆青黛一眼,拉着她出了门,从始到终没说一句话。

直到三人上了一辆马车远去,张忠良这才好奇地问道:“这三人是什么人?”

“跟我说话的,是北山书院钟山长的亲孙子钟容颂;一直黑着脸的,是他的外孙顾青卓;另一个,顾青卓的妹妹。”陆方谕言简意赅地介绍道。

张忠良本来好奇的是顾青黛为什么看起来跟陆方谕一副十分熟稔的样子,对陆方谕比两个哥哥还要热络。见陆方谕似乎无意说起,只得闭了嘴。

“对了,你的新话本构思得怎么样了?赶紧写,有不少人看了还想再买一本类似的呢。”张忠良道,“你不知道,你这《奇闻异志》卖得可好了。原来还得我给人推销,现在都是寻着找过来买。”

“有思路了,这两天旬休,正好有时间写。写好了我拿过来给你。”

陆方谕说完,问张忠良:“你不是说想写话本吗?写得怎么样了?”

张忠良摸摸后脑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我发现我不是那块料。本来想得挺好的,但写出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干巴巴的,跟我预想的差很远。”

“我能看看吗?”陆方谕好奇地问。

张忠良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角落里摸出一个本子,递给陆方谕,又赧然道:“你拿回去看,别在这里看。”

陆方谕看他这别别扭扭的样子,哑然失笑:“好,我拿回去看。”

说着他提起书袋:“张叔,要是没事我就先回去了。后日我再来。”

“好,路上小心。”

陆方谕回到陆家庄,放下书袋就往后山去。

陆方谕自打上了北山书院就早出晚归的,浇水的任务也被陆明端抢了去。

照陆义林的话说,如果陆方谕这法子可行,这可是造福陆家庄的事。尤其是陆义林家,田地多,山地更多。要是真能扦插成功,山上能种茶树,他家一年的收益不知涨多少倍呢。更何况大冬天的,气温又不高,茶苗也不用每天早晚浇水,开始浇得勤些,过个三五日后隔天晚上浇一次水就可以了,也没费多大事。

陆方谕确实没时间,也不放心让陆茉娘、陆蔓娘两个小姑娘往后山上跑,便也没有推辞。

陆方谕这十天早上天没亮就出门,晚上天黑才到家,一直没时间去看看后山上的茶苗。这会儿有空,他自然要去看一看。

一月结束,二月来临,春耕马上就到了,后山上有不少人劳作。陆方谕一路打着招呼,跟着寒喧,到了自家山地,就看到三伯陆明常跟陆明端两人蹲在那里看茶苗。

“谕哥儿,快来,这株茶树冒芽了。”陆明端看到陆方谕,十分兴奋,招手叫他过去看。

陆明常倒是淡定得很。

他是干惯农活的,在他看来,什么柳条、木槿、枸杞树等等植物,可不都是一插就活?只要季节天时对,又有人浇水,冒个芽是天经地义的事,实在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要紧的还是这茶苗长大后制出来的茶叶味道对不对。

陆方谕跑过去看到树杆上冒出来的一点绿绿的小芽,也很高兴。

他知道茶树怎么护理、茶叶怎么制,但除了他上辈子在研究生宿舍里养死的几盆花,他还真没真正动手种过东西。所以茶树枝条扦插下去后,他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的。

现在看到枝条冒芽,他的心就放下了一半。

另一半还得等其他树枝都冒芽,才能放下。

“辛苦明端叔了。”他起身,朝陆明端施了一礼。

陆明端赶紧回了一礼,又嗔道:“你这孩子,哪那么多礼?自家人,不用这么客气。况且……”

他指指陆明常:“你三伯这段时间没少往这边跑,也指点我怎么护理。否则,我还真做不好。”

他也是打小念书的,后来念书不行才回家跟在祖父身边学习各种庶务,也没真正下过地种过东西。要不是陆明常指点,没准他就勤浇水把树枝给浇烂根了。

陆方谕又给陆明常施了一礼。

其实陆博士是个潇洒不羁的性子,也没这么多礼。但原主的性格就是如此。他已经改掉了原主沉默寡言的特性,沉默不沉默的,可以因人而异、因时而异,但再改其他的未免被人怀疑。

而且他也发现了,这些人虽然嘴里说着嗔怪的话,但见他懂得感恩,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这就是口嫌体正直啊。

“就这一株吗?其他的有没有冒芽?”陆方谕问道。

他倒想把这些山地全都扦插了茶树枝呢,一来陆义林觉得不稳妥,二来母株就陆明常地里那一株,就算把所有枝丫都弄下来扦插,也扦不了多少地。

所以最后就只扦插了小半亩地,算是个试验田。

“我们都看过了,就这一株。”陆明端道。

陆明常看着这两人就好笑,忍不住摇头道:“天气暖和了,过几天你们来看,保准又有许多冒芽的。放心吧,没事。”

说着,他也不理会两人了,拿起锄头到自己的地里干起活儿来。

陆明端和陆方谕面面相觑,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陆明端道:“我祖父昨儿个还念叨你呢,一起去家里坐坐吧。”

“好。”陆方谕也有此意。

陆义林见了他来,果然十分高兴,叫陆明端泡茶,他则问起陆方谕在书院里的情况。

陆方谕自然不会跟老人说自己在书院里被钟容颂针对、两人起冲突的事,粉饰太平地都说好。

“上午考了月考,成绩要到旬休结束才能知道了。”他道。

陆义林殷殷叮嘱:“知道了成绩,要来告诉叔祖。在书院里一定要好好学,你姐姐、妹妹能否过上好日子,就看你的了。”

第六十章 激励

“好的,叔祖。”陆方谕无不答应。

北山书院入学考试的时候,他来这时空的时日尚短,虽也有加强学习,但大部分吃的还是原主和他自己的老底子。

在北山书院这十天,外人看着他一下课就往外跑,但他在上课的时候,如果老师的思路慢,他便抽空自学,把整本书都反复研读。虽因为没有太多其他辅助教材而受限制,但就目前夫子们上的几门课来说,他自觉自己是把书本都吃透了的。

可以说,只要是有标准答案的,他都不会丢分;主观题他就拿不准了。

不管怎么说,他也不会掉出五名开外去。这个他有信心。

想起姐姐的事,陆方谕忍不住道:“叔祖,您老让人给我姐姐说亲了?”

陆义林点点头:“对。”

他看着陆方谕:“你姐姐年纪不小了,再不说亲,就成了老姑娘了。你个男孩子家家,想不到这些也正常。我作为长辈,自然得好好替你们张罗张罗。”

“叔祖,你说的我明白,我也很感激。只是……”陆方谕说到这里,挠了挠头。

“怎么了?”

“我不想给我姐找村里做农活的。您也知道我姐打小没下地干过活儿,性子又柔。我怕她嫁去那样的人家,干不了活被人嫌弃,又被婆婆妯娌欺负。”

陆义林不由“哈哈”笑了起来。

陆方谕这话虽然也有道理,但在陆义林看来还是个孩子话。

“你想过没有?城里的日子也不一定好过,那些家无恒产的,日子比村里有田地的过得还要艰难呢。婆婆妯娌的问题,无管乡下还是城里都是存在的。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茉娘生得好,还有一手绣活,嫁到城里倒也适合。”

陆义林说着,看了看陆方谕,张了张嘴,显然有话要说。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把话咽了回去,直接道:“行,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再叫人寻摸寻摸。”

陆方谕心思通透,又不是真的小孩子,稍一琢磨就知晓陆义林想说什么了。

他道:“叔祖,你是不是想说,我姐姐没嫁妆,想找个好人家有点难?”

陆义林愣了愣,便赞许地点头笑了起来:“你这孩子,倒是敏锐。”心里越发欣然。

“我愿意把我爹留下的田地,一分三份,给一份给我姐姐做嫁妆。”陆方谕道。

在现代,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遗产是人人都有份的;即便回到了古代,陆方谕仍然想这样做。

毕竟他不是陆明生的真正的儿子,占了人家一份家产就很不好意思了,哪能连人家亲生女儿应得的那一部分也占了去呢?他占的那一份,他也会赚了钱买别的东西给陆茉娘和陆蔓娘陪嫁过去,以作补偿。否则,他良心难安。

陆义林一惊,眉头皱了起来:“谕哥儿,你怎么有这样的想法?这是你爹留给你的,是陆家的产业,怎么能让你姐作为陪嫁带出去?”

陆义林这么一说,陆方谕也觉得不妥了。

他连忙道:“叔祖放心,我不是让她陪嫁陆家庄这边的田地,我会折价在外面另买田地,或是干脆买其他东西作我姐姐的陪嫁。”

陆家庄周边的田地,都是属于陆家庄人的,在陆义林的管辖之下,有什么纠纷都由族里处理。可要是其中几亩被陆方谕作为陪嫁送给了陆茉娘,那就属于外姓人的了。往后陆茉娘的丈夫、儿女要对这些田地做什么处理,族里还真不好办。毕竟他们不是陆家庄人,族里完全管不到他们。

打个比方说,如果陆茉娘去世后,她的儿子、孙子在这些田地上建宅子,在宅子里开赌坊,引得一些鱼龙混杂的人来往于陆家庄,岂不把陆家庄搞得乌烟瘴气?偏这些田地在陆茉娘儿孙名下,陆家族里还真管不着他们。如果不是一个里的,连里长都管不了。只能由着他们胡来。

这岂不是给陆家庄带来天大的麻烦?

因此族里不允许给外嫁女陪嫁陆家庄名下的田产。

听得陆方谕这话,陆义林的表情这才缓和下来,不过依然不赞成陆方谕的做法。

“谕哥儿,你对姐妹的这一片心,让叔祖很心慰,这说明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重情重义不贪财。但这是你爹留给你的,也不光是给你,而是留给陆家子子孙孙的。你这样把它送出去,总是不好。”

见陆方谕想要说话,他伸手制止:“我话还没说完。”

他又道:“你其实还没想明白,你姐姐在这世上的依仗不是那点嫁妆,而是你这个弟弟。只要你有出息,她就能嫁个好人家,也能过上好日子。不管家里的婆婆和妯娌如何,你有了出息,她们就不敢搓磨你姐。”

他看着陆方谕:“这一点,你承不承认?”

陆方谕点点头:“叔祖说的对。”看陆义林松了一口气,他不忍地又继续道,“可叔祖,如果现在我姐没有陪嫁,她是寻不到好人家的,别人也会拿这个来说事。”

陆义林虽然不愿意承认,却也知道这是事实。

这世道,亲事讲究的是门当户对。

女子没有嫁妆,想嫁户好人家,真是千难万难。另外,没有嫁妆嫁人,即便后面娘家给补偿,那也是要被婆家人说嘴一辈子的。

陆方谕继续道:“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我虽不会拿陆家庄的田地给我姐作陪嫁,但只要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赚到一些钱给我姐置办嫁妆的。所以叔祖……”

他恳切地看着陆义林:“您的一片好心,我知晓,也很感激,但我想过个半年一年再给我姐说亲。到时候我在北山书院站稳脚跟,甚至能参加县试了,我写话本也能赚些钱给我姐置办嫁妆了,再给我姐说亲,您看如何?”

陆义林不是个固执的老人,被陆方谕这么一说,他也明白过来了。他顿时激动起来。

陆方谕与陆茉娘姐弟情深,要是能用陆茉娘的亲事来激励陆方谕,这就成了大好事,没准明年他们陆家庄就能出个小童生呢。

第六十一章 《仙游记》

他道:“甚好,这样甚好!茉娘年纪也不大,耽误个一年半载也没问题。倒是你,如果你能通过童生试,当上童生,甚至考上秀才,这比给你姐陪嫁多少田地都来得有意义。所以,为了你姐姐,你也得努力念书,争取明年拿到功名。”

“我会努力的。”陆方谕用力点点头。

不用陆义林说,他自然会全力以赴。

接下来那一天半,陆方谕就在家里构思新话本。《奇闻异志》第二部早就写完了,他现在写的是长篇小说《仙游记》的大纲。【注】

《仙游记》写的是一个秀才林观在乡试落第归家途中,借宿寺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跟他同名同姓的十二岁的少年,少年身处一个修仙世界中,正在测试灵根。最后他被测试为五行杂灵根,虽被纳入宗门,却成为了宗门地位最为卑微的杂役弟子。

一招鲜,吃遍天。陆方谕前世写书那个网站里的修仙小说,套路都差不多,都是打脸装逼升级流,陆方谕原先也是写这类小说的。这种小说看起来爽,在原先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都可行,他相信这些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古人眼里,这类小说也一定是十分有市场的。

因此他仍用老套路,写的依然是装逼打脸升级情节。

在《仙游记》里,林观原就是个十分努力的人,在偶然的机会他又获得了金手指——一个藏在珠子里的随身老爷爷。于是在老爷爷的指点下,他用积分换了一本《五行诀》,开始了痛苦却进步神速的努力修练之路。

之后,自然是实力大增。为了遮掩金手指,林观隐瞒了自己的实力。于是各种装逼打脸的情节飞起,在宗门里虐了好几个平时欺负他的人。

陆方谕写小说向来不怎么写大纲,他的大纲都是用来歪楼的。因此只把人物设定写好,再寥寥数语把思路整理了一下,他就开始写开头了。

熟悉的思路,熟悉的桥段,因此没有卡文的说法,一天半的时间里,陆方谕写了有五、六千字。

要不是磨墨、蘸墨、换纸、手腕痛等等麻烦事限制了陆方谕的发挥,他又想借着写话本的功夫练字,尽量把字写好,一天半写上一万字对他而言都不在话下。

这期间,陆蔓娘找了个机会,背着陆茉娘悄悄对陆方谕道:“哥,对门的冯二伯母前日来游说姐姐答应她提的那门亲事。”

“那姐姐是什么态度?”陆方谕问道。

“姐姐说,你是一家之主,她的亲事由你定。”

陆方谕赞许地点点头:“这样说就对了。你们也别跟她起冲突,一切推到我身上就好。”

陆蔓娘崇拜地看着哥哥,用力点头:“哥,你放心,我会看着姐姐,不叫她被二伯母忽悠的。”

陆方谕揉揉她的脑袋:“哥对你最放心了。我们蔓娘最聪明。”

陆蔓娘哪怕是脸皮厚的小辣椒,也被陆方谕这直白的现代表达方式震惊了一下,继而激动得小脸红扑扑的,说话都结巴了:“哪、哪有你说的这么好?”

“就是这么好。”陆方谕不吝赞誉之辞,“要是你也跟姐姐一样性子软,我在外面可真不放心。如今多亏了你。”

生怕这话传到陆茉娘耳里,叫她伤心,他又补充道:“我不是说姐姐的性子不好。只是世道艰难,人得强硬些,才不会被人欺负。当然强硬也得有个度,过刚易折。像竹子那般刚柔并济,才是最好的。”

母亲早逝,陆明生生前为了儿女,每日辛劳,除了赚钱让他们吃饱饭、供陆方谕上学,还真没精力去教导两个女儿。因此陆蔓娘生平还是第一次被人教导如何为人处世。

她不由听住了,心境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哥,我记住了。”她用力点头,又用仰慕的目光看着陆方谕,“哥,是不是念了书,就能懂很多道理?”

“自然如此。”陆方谕忍不住又揉揉她脑袋,“哥哥每晚吃完饭后不是都教你们识字了吗?一天识几个,日积月累,等明年这个时候,你跟姐姐也能看书了。书里有很多很多精彩的东西,比如四处游玩讲各地风俗人情的游记,有讲故事的话本;也能明白很多道理。”

陆蔓娘眼睛亮晶晶的:“识了字,我是不是就能跟哥哥一样,抄书赚钱了?”

她虽养猪养鸡种菜,也算是一份收益,但这些是看不到现钱的。姐姐每日刺绣,哥哥写话本抄书,不光能看到沉甸甸的铜板和白花花的银钱,而且挣的还多。

小姑娘年纪虽小,却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为家里添收益的事不想落于人后,所以心里份外地想要多赚钱。

“那是当然。不光抄书,你还可以写话本子呢。”陆方谕笑道。

“哥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学认字。这几日你教的,我都会了呢。”陆蔓娘高兴地道。

说到这个,陆方谕就很欣慰。

陆茉娘和陆蔓娘都不是那等愚笨的人,他给她们教几遍,两人就记住了。而且他不在家的白天,她们也会时常复习;他教的字儿,第二日再考,她们都能写得出来。这让陆方谕十分有成就感。

尤其是陆蔓娘,不是一般的聪慧。那颗聪明的脑袋,都不下于原主。

“等我这本话本赚了钱,我就给你们各人买一套文房四宝,每天练字。想抄书,写字可不能丑了,否则人家书铺是不收的。”陆方谕又给陆蔓娘画了个大饼。

“好,哥你说话算数。”陆蔓娘高兴地道。

第二日一大早,陆方谕又去了书院。

他现在能掌握时间了,不用像最开始那样因为拿不准时间怕迟到,起个大早。但他还是天不亮就起床吃早餐,然后赶到书院。

反正晚上他不看书,七、八点钟就睡了,第二天即便五点起床,也能保证九个多小时的睡眠。早早到书院,他可以随意看书、写话本,没必要在家里磨磨蹭蹭赖时间,路上还提心吊胆的担心迟到。

这回不用考试,教舍里又恢复了平时的宁静,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陆方谕倒挺高兴,拿出砚台磨了墨,便写起话本来。

第六十二章 第一名

为了节省纸张,他写的是蝇头小楷,即便有人进来,不凑近看,也看不清他在写什么。

这一写,他就沉浸在了创作之中,没有注意时间。等到他感觉不对,觉得时间已经很晚,可教舍里仍然没人过来、感觉奇怪时,教舍外面忽然冲进来一个人,对他叫道:“陆方谕,你怎么还在这儿?月考的榜已贴出来了,你是第一名。”

来人正是江景。

陆方谕一愣,抬起头来。

“啊呀,你怎么还愣着?赶紧去看啊。大家都在那边围着榜单看呢。”江景见他还愣神,不由着急起来,跑过来就想拉陆方谕的胳膊。

“稍等稍等,我收拾东西。”陆方谕连忙把笔抬高,免得墨汁污染了他写了一半的纸。

江景也知道对普通家境的人来说,文房四宝是很珍贵的,容不得闪失。

他放开了陆方谕,等着他收拾,嘴里还兴奋地不停叨叨:“你不知道,马述看到第一名不是他,脸都绿了。顾青卓的脸色也很难看。孙友兴还嚷嚷着你是不是作弊呢,被我怼了一脸。说你作弊不是侮辱夫子的眼神和脑子吗?全班十一个人,夫子坐在上面,下面人做什么一目了然。而且考的又不都是帖经和墨义,策问这种题你抄谁的去?他说这话也不动动脑子,难怪这次只考了第九名,都成垫底的了。”

他的注意力全在说的这些事上,全然没想着去看一看陆方谕写的什么。

陆方谕也没想到自己能考第一。要知道马述已二十三岁了,起码念了十年书;顾青卓、钟容颂年纪跟他差不多,但人家出身书香门第,四、五岁就启蒙,教导他们的还是钟家的几位进士。他和原主的脑子虽不错,但底子终是薄,念过的书做过的题,比人家差太远,这些真不是脑子聪明就能弥补的。再者,他看钟容颂和顾青卓都算是脑子聪明的;班上其他人也不笨。

因此明知江景不会撒谎骗他,他还是有不真实的感觉,因此想去榜单前确认一下。

他把东西收拾好,一面跟江景出门,一面问道:“你考了第几?”

“我这次还行,考了第五。”说起自己的名声,江景就喜笑颜开。他在入学考试的时候,可是班上的第八名,成绩并不好。

“陆方谕,这次我可得好好感谢你。要不是你的笔记,我绝对考不了这么好。”江景对陆方谕打心底里感激。

他底子薄,原来私塾里的先生教的不怎么样,所以入学考试时成绩就不好。

进北山书院后,这里的夫子讲课进度极快,他上课即便很认真听,下课也很努力背书、看书,还是依然有许多地方云里雾里,完全弄不明白。

后来他发现陆方谕笔记上把夫子在课堂上讲的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条理分明,比他自己记提强多了。下课后他拿过来抄写,时不时复习下,就能把夫子课上讲的都消化了。依着这个思路走,还能预习一下下一节的内容。

如此几日下来,他渐渐能跟上夫子的思路上,对他们课堂上讲的东西也掌握得很好。

这些,可都是陆方谕的功劳。

否则,照他原先的状态,恶性循环,这次月考即便不垫底最后一名,也差不离。

“这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陆方谕可不敢居功。

江景的努力,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江景没有跟陆方谕争辩,只把陆方谕的情记在心里,决定有机会请陆方谕吃饭,或送些礼物以还人情。

北山书院是个三进的院子,前面两进都是教舍。只是今年招的学子少,第二进几乎空着;第三进是一个大院落,里面不光有给夫子们休息居住的一个个小院子,还有学子们的宿舍院落,吃饭的膳食等等。

而在这些院落的中轴线上,有一座面北朝南的两层小楼,则是北山书院夫子们办公的地方。当初顾青黛领陆方谕来交费领铺盖的处所,就是在这座小楼里。

月考的榜单,就张贴在小楼门前。

因为还没到上课的时间,即便学子们都看过榜单了,却依然不肯离去,站在榜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整个书院也没多少人,大家又都住在宿舍里,彼此也算认识。因此有些爱管闲事的,不光看自己班的榜单,还去看其他班的,看完后又是一番议论。

平素严肃的夫子,今天也不来管他们,由着这些学子在小楼前闹哄哄。

甲班的学子相对年纪大些,而且第一名被不起眼的陆方谕夺去,气氛便不大好。大家看完榜也没离去,三三两两地站在一旁说话。

这会子看到陆方谕跟着江景过来,大家的神色各异。

有孙友兴这种见风使舵、放得下面子的,就主动跟陆方谕打起招呼来:“陆兄,这次月考你考了第一,恭喜恭喜。”

陆方谕淡淡地朝孙友兴点点头,便走到榜单前,扫了榜单一眼。

第一名果然写着他的名字。顾青卓第二,马述第三,钟容颂第四,江景第五。

而最后一名,则是一个叫邱庆春的。

班上人少,即便陆方谕平素不跟人交往,对班上同窗也有个大致印象。这邱庆春坐在江景的左侧,是个瘦瘦高高、斯斯文文的人。

江景大概也想到这个了,感慨道:“邱庆春平时挺努力的,没想到他考得这么不好。刚才我看到他都掉眼泪了。”

说着,他叹了口气,总觉得要不是陆方谕的笔记,他现在的境遇也跟邱庆春差不多。这让他对邱庆春的心情尤其感同身受。

陆方谕不愿意议论别人的是非,尤其是他考了第一名,说什么都容易被人曲解,便默然没有接话。

看完榜单,他转过身就走:“走吧,回教舍。”

江景连忙跟上,还顺道扫了在场的众人一眼,“咦”了一声:“刚才钟容颂和顾青卓还在这里的,这会儿不见了。”

他还想看看钟容颂和顾青卓见到陆方谕时的情景呢。也不知道钟容颂还会不会嘲讽陆方谕,顾青卓又是怎样一副冷脸。

第六十三章 差距

陆方谕斜睨了他一眼。这家伙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过说起这个,他不由想起了陆青黛。

当初陆青黛代陆青卓来考入学考试,都能考上第二名,可见那女孩子丝毫不比他们这些人差,是个极为聪颖的,没准比她哥哥顾青卓还要强些。要是搁在现代,绝对是妥妥的学霸一名。

可惜她生不逢时,生在这男尊女卑的古代。

想着顾青黛跟着顾青卓逛街的情景,他心念不由一动,问江景道:“咱们大宋,女子是不是也能随意上街买卖东西?”

原主在这方面还真没什么记忆,印象里倒是时不时看到一些女子在街上走动。而且陆方谕逛街时,也遇到不少女子在街上行走。

江景的思维还停留在钟容颂被陆方谕打脸的臆想里,听到这话一脸茫然,完全回不过神来。

他愣愣道:“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陆方谕道,“我前段时间看了一篇文章,是关于朱程理学的,说什么女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要是对女子束缚太严,我自然得让我姐和妹妹注意些。”

唐宋时期女子还是比较自由的;朱程理学出现后,明清时期的女子就被禁锢了,要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一而终,甚至被施以“裹小脚”这种酷刑。

政治、经济、文化的进程,并没有因为历史转了个弯而发生变化,它仍然会沿着自己的轨迹固执朝前发展。陆方谕并不知道东宋是否跟明清一样,给女子套上了枷锁。如果是,他不能改变社会,但在行事上,就得为陆茉娘和陆蔓娘多加考虑,而不是依自己的想法去行事。否则就会给她们造成不良影响,无意中增添她们人生的苦难。

“啊,你说这个啊。”江景不在意地摆摆手,“咱们东宋的开国皇帝,曾大肆反对朱程理学的某些观点,你说的那些对女子的束缚就是其中一个。当时官府还办了女学,鼓励有能力的女子出来做事。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女学没能办下去,但女子除了做官,做别的事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束缚,只要注意男女大防就好。”

“真的?那太好了。”陆方谕十分惊喜。

听到这些,他越发怀疑东宋的那位皇帝是个穿越者。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教舍了。还没坐下,就看到外面闹哄哄的,一群人从二进院子涌了进来,分散回到三个教舍里。

原是上课的时间快到了,有夫子赶学子们回教舍。

大家叽叽喳喳说着话,进了教舍看到陆方谕,都默了一默,回到座位上坐下,教舍里很快安静下来。

待大家进来坐稳,钟容颂和顾青卓也进来了,两人的脸色都不好,一向活泼外向、喜欢说话的钟容颂也沉着脸。两人默不作声地进来,回到位置上坐下。

班上有那好奇心强的,忍不住回头去看,想看看钟容颂对上陆方谕时是一副什么表情。

陆方谕早已拿出要上的课本,低头预习,根本没看钟容颂和陆青卓一眼。钟容颂也没往他这边看,顾青卓更是一如既往的冷酷表情。

三人的表现让想看热闹的人不禁失望了一下。

下午的课上完,夫子离开教舍后,钟容颂忽然看向陆方谕,十分认真道:“我会努力的。”

陆方谕愣了一愣,不在意地笑了笑:“加油。”便转回脸来,不再理他。

等他收拾好书袋,准备起身回家时,一直坐在旁边皱着眉思考着什么的钟容颂这才回过神来,问陆方谕:“加油什么意思?出自何典?”

陆方谕又是一愣,这才想起这句口号在古代似乎还没流行起来。

他想了想,解释道:“‘加油’是榨油作坊里的劳动号子。几个人喊着号子,撞钟似的一用力,榨出的油就流入接油的桶里。所以在我们那边,加油的就加劲、鼓劲的意思,是激励的一种表示。”

“哦。”钟容颂还在想陆方谕这“加油”,是不是有嘲讽的意味在里面。可现在看到陆方谕耐心地给他作解释,态度十分平和,他又打消了这一念头。

他不禁又问:“你给我加油,你就不怕你的第一名不保?”

陆方谕好笑:“如果咱们书院的第一名能保送县试、府试、院试,直接获得秀才功名,或许我会比较在意。”

钟容颂呆了一呆。

也就是说,因为第一名不能直接获得秀才功名,所以陆方谕根本不在意?他的志向,不在于北山书院第一名,而在于秀才功名?或者,目标更远,中进士做状元?

这一刻,钟容颂深深感觉到了自己跟陆方谕的差距。

这不由让他想起昨晚祖父训斥自己的话。

祖父说,他出身书香门第,四岁启蒙,又受家中多位进士长辈的精心教导,读书环境是一般人所不能比的。可他却连小小县城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都不如,班上十一个人,他却只取了第四,简直丢了钟家大脸。

他当时还不服气。

可现在,他觉得他确实辜负了他的出身。

他出身不凡,家境优渥,跟着祖父和父亲在任上见过许多世面,他的志向,应该不是这些小县城的孩子能比的才对。可他是怎么做的?竟然在为夺得北山书院第一名而发下豪言壮志?

这一刻,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他确实丢了钟家大脸。

他不为自己只取得第四名而羞愧,那是他不够努力认真。只要他努力认真,他相信,第一名并不难求。他羞愧的是他的眼界、心胸、志向,竟然连农家出身的普通孩子都不如。简直愧死个人了。

中二少年思想之深远、脑回路之清奇,不是活了两辈子的陆方谕能理解的。

还在为衣食忧患的他,站起来提着书袋,跟江景打了声招呼:“走了。”便直接出了教舍。

他要去书铺卖话本,顺便问问冯家的事。

到了书香阁,就见史源也在座。

张忠良见了他来,笑道:“赶紧进来,正等你呢。”

第六十四章 八贯钱稿酬

陆方谕进去给两人见了礼。

史源不待他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道:“话本写得如何了?”

史源一般沉稳,很少这样急迫的,可见原来那本《奇闻异志》卖得相当不错。

陆方谕正想说话,就见有客人上门,直接点名要《奇闻异志》,而且一买就两本,说是帮朋友带的。

陆方谕便没说话,直接从书袋里把话本拿出来,递给史源。

史源一看封面写着《奇闻异志》二,顿时大喜,接过来直接就翻看起来。

张忠良接待完客人,回来见状,摇摇头,从柜台里拿出一碟子点心,放到陆方谕面前,笑道:“我表舅知道你要来,特意叫我去买的。”

陆方谕挑眉。

特意去买的?

原主常来,他也来过书铺多次了。虽然也吃过张忠良的点心,但那是顺便。特意为他而准备,这还是第一次。

他嘴唇动了动,想问《奇闻异志》卖了多少本。可瞥了正聚精会神看话本的史源一眼,他又闭了嘴。

好不容易有这待遇,他当然不会客气,拿起碟子里的点心咬了一口。

这次买的是栗子糕。大概是这时代磨粉的工具不够先进,跟上次他吃的绿豆糕一样,也是口感粗糙。其他倒没什么大毛病。

史源看书看得比较细。等陆方谕吃完两块点心,又喝了一盏茶,他这才把书给合上。

他看向陆方谕,目光里满满都是赞赏,一向不喜欢夸人的他也不吝夸赞道:“写得相当好。”比第一本还要好很多,好得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陆方谕弯了弯嘴角:“多谢史爷夸赞。”

第一本他照着《鬼吹灯》开头那一万字的写作方式来写,虽然也很吸引人,但有点平铺直叙,矛盾冲突不大。

这一本他稍稍改变了一点,虽也用的第一人称,但情节更跌宕起伏,矛盾冲突更厉害。一万五千字的故事,环环相扣,精彩纷呈,扣人心弦,让人拿起来就放不下。

写作水平,总要一点点进步、一本本提高的不是吗?等下次他把背景结构宏大、人物形象鲜明、文笔更为成熟老练的仙侠话本拿出来,才不显得突兀。

谁还不能有点写作天赋呢。

史源也不二话,直接站了起来,走进里间。不一会儿他拿了一个沉甸甸的大荷包过来,递给陆方谕:“这是八贯钱。这本比第一本长,而且写得更精彩,值这个价。”

陆方谕十分意外,不由站起来,真心实意地对史源作了个揖:“多谢史爷厚馈。”

原来史源说按原价给,他也没多计较。毕竟史源对原主诸多照顾,即便这本比第一本长,写得也更精彩,这价钱卖给史源,也算是回馈他了。

再者两人还要长期合作,他也不想斤斤计较。第三本史源要是还给这个价,大不了他换个合作对象便是,用不着现在就讨价还价,吃相太难看些。

他实在没想到史源如此厚道,倒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史源一向严肃,这会脸上却笑容满满。

他拍拍陆方谕的肩膀,道:“你是个有天赋的,好好写,靠这个养家糊口不成问题。”

而且从他叫陆方谕写新话本,到陆方谕把话本写出来,不过几天的功夫。几天的功夫就能写这么长的话本,内容还能如此精彩,史源开了大半辈子的书铺,还没见过有谁有这样的天赋。

看来陆方谕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如果陆方谕知道他所想,一定会告诉他,在某个世界,有一些名叫大神的人,一万字只需大半天的功夫就能写出来,而且还能写得相当精彩。

“对了,你现在就开始准备下一本了,一定要跟这两本一样的风格,尽量写长一点。我希望下个旬休的时候能拿到话本。”史源叮嘱道。

“我感觉我脑子里的鬼故事已经写完了,估计短时间内写不出鬼故事了。”陆方谕挠挠头,为难地道,“这本之所以能写得出来,而且写得还这么快,也是因为我写第一本的时候,总感觉肚子里还有许多东西想写,只是因为估摸不准我的话本成不成功,这才没有再往下写。”

他倒不是喜欢撒谎,非得要跟史源说假话,实在是因为如果他冒然跟史源说不写这类话本,而改写长篇仙侠故事,史源肯定不能理解,而会把他当成被成功冲晕了头脑的中二孩子,拼命地劝他收回这不切实际的想法。

与其浪费口舌,不如缓一缓再告诉史源,让他有个心理准备。过一段时间他再把写好的话本拿出来,史源看到话本的精彩程度不亚于鬼故事,会更容易接受。

史源显然有些失望,嘴里却不好说什么,只道:“不管怎么样,这类话本受欢迎,能卖钱,你还是尽量去写。你下半年的束脩虽然有着落了,姐姐的嫁妆呢?你总不能让她什么嫁妆都没有的嫁人吧?写话本,可比你辛辛苦苦抄书强百倍。你既有这方面的天赋,可别浪费了。”

“好,我尽量。”陆方谕没口子地答应下来。

至于怎么做,他自有自己的计划。

史源在这里,就是知道陆方谕会来,特意在这里等他的。如今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也知道张忠良还得跟陆方谕说冯家的事,他便没有多留。

“我去找人抄书去,你跟你张叔聊吧。”他丢下一句,就匆匆离去了。

“来,吃点心。”张忠良把栗子糕往他面前推了推,又给他倒了杯茶。

陆方谕笑嘻嘻地看着张忠良:“张叔,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您这是有什么事吗?”

“你这臭小子,长本事了你,敢调侃你张叔了。”张忠良忍不住轻敲了陆方谕的脑袋一下。

顿了顿,他又露出赧然的神色:“我写那个话本,你有没有看……”

陆方谕正要说这事呢。

他点点头:“看了。”

张忠良的神色顿时变得忸怩起来:“应该……不好吧?我写完自己看了一遍,感觉写得干巴巴的,一点也不吸引人。跟你的话本一比,差得太远了。”

第六十五章 倾囊相授

陆方谕从书袋里把话本拿出来,放到张忠良面前,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张忠良写得确实不怎么样。这样的话本放到书铺里卖,就算有信任张忠良的人买了去,看完之后定然要跑到书铺来骂娘的。

可这话他不知该怎么说。说了,他怕张忠良受不了,既打击张忠良的写作热情,也伤了彼此的感情;不说,或是干脆说违心的话,他又做不到。误导张忠良,也不是好的做法。

张忠良见了,赶紧道:“有什么你就直说。张叔既请教你,自是因为写得不好,却又不知道怎么不好,要如何写才好。你可得不吝赐教,别拿好话糊弄我。张叔我看书几十年,书写得好不好,我心里有数得很。”

陆方谕这才道:“那我就直说了。”

“嗯,直说。”张忠良用力点点头。

“有一句话,叫‘文似看山不喜平’,你听说过吧?你这文……”

“等等。”张忠良伸手止住陆方谕,皱眉道,“‘文似看山不喜平’?出自何处?我还真没听说过。”

陆方谕愣了愣,这才想起这句话是清朝的袁枚在《随园诗话》里所说的,张忠良自然是没有听说过。

他挠挠头,含糊道:“我也忘记了,不知听谁说的。算了别管它。”他摆摆手,示意张忠良别打岔,言归正传,“你这文,就是太平淡了,平铺直叙的,没有矛盾冲突,人物刻画也不够生动。”

张忠良满脸苦恼地道:“我把我的文跟你的对照了一下,我也发现了这毛病。只是我不知道怎么改,到底是怎样才能有矛盾冲突。”

陆方谕想了想:“这样,你用增设障碍法。比如你写的是一个青年如何做买卖发家的,首先他得遇到难处,或者家里遭了灾,或有人生病,他需要一笔钱,这个难处就是第一重障碍;这个时候他家里的某件值钱的东西拿去卖,结果发现个东西是假的,而真的,早在几年前就被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拿去卖了,他跟哥哥争吵,哥哥说他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要他带着他重病的母亲滚出去,这是第二重障碍……”

张忠良顿时听得两眼放光,伸手阻止陆方谕:“你等等,等等,我去拿纸笔,把你说的记下来。”

陆方谕只得停了下来,等着张忠良准备好一切再继续。

他所说的这些写作技巧,都是他前世写文的写作后台里编辑们写出来的东西,在他做新人的时候,这些经验给了他很大的启发,他磕磕碰碰,边学习边写作,练了一两本书一两百万字后,终于写出了像样的小说,取得了一点成绩。

两个人一个说一个记,要不是守铺子的史家下人过来打断他们的思路,估计陆方谕今天就回不去了。

“啊呀,实在对不住,这么晚了。”张忠良这才发现外面天都快黑了,“要不,你今晚别回去了,在我家住。我家小子今年十岁,你跟他一屋。”

“不了不了。”陆方谕连忙站了起来,“我不回家,我姐她们要担心的。要是闹得整个庄子都不安宁,派人出来寻我就糟糕了。”

张忠良这才没有挽留,吩咐下人道:“你去外面叫辆车,让他把陆少爷送回陆家庄去。”

下人连忙去了。

陆方谕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道:“冯家的事,不知张叔有打听到什么吗?”

张忠良一拍脑门:“看我,你不提我就忘了。”

紧接着,他就把自己打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他妻子跟冯家是亲戚,所以冯家的事情知道得比较清楚。打听这个,倒也没费什么功夫。

冯氏的侄儿倒冯三顺没什么毛病,老实憨厚,对他娘极孝顺,什么都听他娘的。不过他娘是后娘,前头还有原配的两个儿子。他们又没人分家,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婆媳矛盾极深。

“家境呢,有十亩田、二十几亩山地,五正四厢九间茅草屋,一家十几口就靠着种田过活,日子也就只能糊口。”

张忠良自己是个心思活络的,否则当初也不会被史源看中,挑了他来书铺里做伙计。

像冯家这种日子,他就有些看不上。尤其是他对陆方谕的印象极好,就觉得陆方谕的姐姐嫁到这种人家可惜了。

他虽没有明说,但话里的意思,却是不怎么赞成这门亲事。

陆方谕听罢,点点头,站起来对张忠良拱手:“多谢张叔。回去我跟姐姐商量商量再说。”

张忠良见骡车已停到了书铺门口,他下了台阶看了赶车的车夫一眼,见是个脸熟的,这才放心。

他给了车夫十五文钱,对陆方谕道:“这车夫我熟悉,就住在前面巷子不远,为人不错。行了你快走吧。”

车夫也知道黑天别人不放心,连忙笑道:“是哩,小人姓刘,就住前面,来来去去的,跟张爷也混了个脸熟。张爷您放心,小人定然把少爷平平安安地送回去。”

“你回来后到这里来说一声,我也好放心。”张忠良又叮嘱了车夫一声。

“好嘞。”

时辰太晚,陆方谕也不跟张忠良计较谁付车钱,他爬上了骡车,对张忠良挥手道:“那张叔我走了。”

“哎,路上小心。”

张忠良看着骡车离去,直到车拐了个弯,看不见了,这才回身咐咐史家下人:“等这姓刘的回来,你给我报个平安。”

要是往时,张忠良或许不会操这么多心,替陆方谕叫个车已很不错了。可今儿不同。他能感觉到陆方谕对他没有半点藏私,而是把自己的写作技巧倾囊相授。他打心眼里感激,已不再把陆方谕当成晚辈,而是自己写作上的先生了,因此对陆方谕更为尽心。

骡车拐进陆家庄那个路口时,天已经黑下来了,陆方谕下了车,老远就看到一高一矮两个女子站在村头。他快步跑了过去,看到果然是陆茉娘和陆蔓娘顶着寒风站在那里。

他不由责备道:“你们怎么迎到这里来了?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第六十六章 主见

“谕哥儿。”

“哥。”

两人看到陆方谕,高兴地迎了上来。

“没事的哥,只要不出庄子,不会出什么事的。”陆蔓娘道。

“怎的这么晚?”陆茉娘伸手来接陆方谕手里的书袋。

陆方谕没跟她争,把书袋交给了她,解释道:“我去了一趟书铺,就回得晚了。往后我要晚回来,你们别来村口等。等有什么用?我反倒要担心你们的安全。”

陆家庄在陆义林的管理下,村里人都本本份份,没有偷鸡摸狗的。但隔壁村却是有小混子的。陆茉娘和陆蔓娘跟两朵娇艳的花朵似的,要是被人盯上,那就麻烦大了。

“好,我知道了。以后就在家里等。”陆茉娘性子极好,温顺地答应着。

陆方谕又盯住陆蔓娘。

陆蔓娘也知道好歹,赶紧保证道:“哥,我知道了,往后不会来了。”说完又道,“不过你往后可不能这么晚回家,你不知道我跟姐姐在家多担心你?”

“我要写话本,往后时不时就要去书铺一趟,你们也要习惯才成。不过往后暖和了,天就黑的不那么早了。我尽量赶在天黑前回家。”陆方谕只得道。

陆蔓娘这才放过他。

姐弟三人回家,刚走到院门口,就看到路上站着一个人,走近一看,却是冯氏。

“二伯母。”三人打着招呼。

冯氏跟陆茉娘两人点点头,就看向了陆方谕:“谕哥儿,你才回来?让你姐你妹先进屋,二伯母跟你说点事。”

陆方谕也知道她想说啥。不过冯氏没开口,他也不好说什么。

他让姐妹俩先进去,拒绝了冯氏让他进屋里坐坐的邀请,只道:“我还没吃饭呢,又冷又饿,二伯母你有什么事在这儿说就行,我就不进屋了。”

冯氏没法,只得道:“前儿个我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那日二伯母不会说话,你别跟二伯母计较。我跟你说,我娘家侄子真是个好的……”

“二伯母。”陆方谕打断了她的话,“那日我已经表明态度了,这事不合适,二伯母还是别提了。”说着也不管她有什么反应,转身就进了自家院子。

冯氏愣了一愣,望着陆方谕的背影,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朝他啐了一口:“丧父丧母的不祥之人,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看看你们能找什么人家。”说着,恨恨地进了自家院子。

郑氏这时候正从后山上打猪草回来,正好听见冯氏的这句话。

她盯着大房的刚刚关上的大门,嘴角噙起一抹冷笑。

陆方谕进了东厢房,问陆蔓娘:“二伯母来找过姐姐吗?”

“来过。”陆蔓娘正想说这事呢,“这两天都过来找姐姐做绣活,然后就在姐姐面前不停地夸她侄儿怎么好,她娘家嫂子如何和善、厚道。”

陆方谕就看向陆茉娘。

陆茉娘咬了咬嘴唇:“我没理她。她问得急了,我就说我的亲事一切由你作主。”

“哼,她还劝姐姐呢,说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叫姐姐自己拿主意。”陆蔓娘提起这事就生气。

冯氏为了娘家侄儿,不顾彼此之间的亲戚关系,明打明地挑拔他们姐弟之间的关系,真是太可恶了。

陆方谕接过陆茉娘递过来的筷子,陆蔓娘舀的热腾腾的米饭也放到他面前了。他扒了一口进嘴里,夹了一筷萝卜干送下,让空落落的胃有了点东西,这才把张忠良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两姐妹。

“他家的情况就这样。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说。”陆方谕道。

陆蔓娘张嘴想说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管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望着陆茉娘,等着她表态。

两姐妹早就做好饭了,一直在等陆方谕回来,陆茉娘也早饿了。可被两双眼睛盯着,这饭忽然就有点咽不下去。

她垂着眼眸想了想,道:“我还是那句话,一切都由弟弟你作主。”

陆方谕不赞同地皱眉:“你总得有自己的想法,不能什么都我作主。万一我想岔了呢?岂不是害你一辈子?”

陆茉娘摇摇头:“我觉得我既没见识也不聪明,而谕哥儿你是有见识、有主意又聪明的,你还不会害我,我自然该听你的。”

陆方谕:“……”

这逻辑,没毛病。

“蔓娘,你觉得姐姐这说法对吗?”陆方谕转头看向陆蔓娘。

陆蔓娘皱着小眉头想了想,道:“我觉得不对。”

她看向陆茉娘:“姐姐你总是要嫁人的,哥哥又不能陪你一辈子,更不可能时时刻刻守着你。万一他不在,你又遇到事儿需要拿主意,那怎么办呢?所以,人还是得靠自己,不能依赖别人。”

陆方谕顿时高兴起来,夹了一块煎鸡蛋放到陆蔓娘碗里:“说得太好了!我们蔓娘别看年纪小,可是个顶顶厉害的,很有主见。”

陆蔓娘被他夸得不好意思起来,想把碗里的鸡蛋夹给陆方谕,却被他用筷子压住,她只得把鸡蛋吃了。

见陆蔓娘把鸡蛋吃了,陆方谕就看向了陆茉娘。

陆茉娘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垂着眼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谕哥儿你还是拒了这门亲吧。”

陆方谕顿觉欣慰,面上却不显,问道:“理由呢?”

陆茉娘继续戳着米饭:“他家太复杂了,什么后娘、继兄的,矛盾少不了。我又不是个厉害人,在那种家里呆着,肯定要被欺负。”

陆方谕夹了一块鸡蛋放她碗里:“说得好,呐,也奖励你一块鸡蛋。”

瞪着眼看着她把鸡蛋放在嘴里,他这才继续道,“就是这个理儿。你这不是挺有主意吗?姐姐你其实挺聪明的,你看你认字多快,比我们好多同窗都强呢。你只是觉得自己笨,觉得自己没见识,遇事喜欢让别人给你拿主意,才显得没主见。其实只要你好好想想,根本不用依赖人。”这丫头没自信,需要鼓励。

陆茉娘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今天陆方谕回来晚了,但还是检查了两姐妹的功课,又教了她们几个新字,这才各自睡下。

第六十七章 山长相召

第二日陆方谕按照往日的时辰到了书院,刚刚拿起书本读了两行字,就有人进了教舍,他抬眼一看,却是入学进收束脩、发铺盖的刘夫子。

“刘夫子。”他赶紧起身,恭敬行礼。

刘夫子是管后勤的,相当于整个书院的大管家。如果陆方谕内宿,就会看到他时不时去检查膳堂、宿舍卫生、束缚在宿舍里吵闹的学子。

偏陆方谕外宿,因此在书院里念了差不多半个月的书了,都没再见过刘夫子。

刘夫子见陆方谕态度依然跟上次一样恭敬,心中满意,对他道:“你跟我来,山长想要见你。”

陆方谕心里一紧。

不会是他跟钟容颂发生口角的事传到钟翰声耳里了吧?

不过他随即一想:就算传到钟翰声耳里又怎样?是钟容颂先招惹的他,他虽反击,却也没说钟翰声什么坏话。

如果钟翰声是个是非不分、护短的,来找他的麻烦,这样的书院必然没有前途,这样的人也不配做他的先生,他便是退学回去也没什么;如果钟翰声没有责备他的意思,那他有什么好紧张的?

这么一想,他就放松下来,不紧不慢地跟在刘夫子身后。

刘夫子见他神情自若,不像其他学子,一听山长召见,紧张得走路都能同手同脚,不由暗自点头。

他在书院里虽然是个打杂的,却也是个秀才,屡试不第,便跟在钟翰声身边,替他做事。这些年跟着钟翰声各地做官,见识颇广,眼力是不缺的。

打从第一眼,他对陆方谕的印象就极好。现在看来,他当初就没看走眼。

刘夫子不说话,陆方谕也没上赶子套近乎,两人默默地从第一进院子一直走到第三进,进了中轴线上那幢两层小楼,上了楼梯,来到正中间的一间大屋子里。

这时候天色已经亮了很多,但窗边的那一盆旺旺的炭火发出来的红光却还是很显眼。炭盆前坐着的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是钟翰声。他此时穿着棉袍子,腿上还盖着一个毯子,正借着晨光在看书。

上好木炭燃烧时发出的特有的暖香,熹微晨光的微暗的光线,窗外鸟儿的鸣叫声,让这靠墙摆着满满书籍的屋子显得格外安详与宁静。

楼是木楼,走路再轻也会发出声音。刘夫子和陆方谕的脚步声并不重,但在这宁静的屋子里还是显得很响。

钟翰声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

“山长,学生陆方谕拜见。”陆方谕本是跟在刘夫子身后的,看到钟翰声看向自己,连忙上前一步,给钟翰声深深作揖行了一礼。

“来,坐。”钟翰声指着他对面的椅子道。

“学生不敢。”陆方谕忙又一揖。

他来了古代一段时间了,无论是从原主的记忆里,还是他观察别人的言行,都知道古人最是讲礼数,尊卑有序,男女有别,这种思想无时无刻不在言行中体现。

虽钟翰声有令,但如果他真坐到钟翰声对面,那是不知礼;但不坐,又违背师长的命令,同样是不尊重钟翰声。

所以他告了一声罪,坐到了钟翰声斜对面的一张小杌子上。

见他如此,钟翰声没说什么,表情一如既往的严肃。

他问陆方谕:“你几岁入学?原先在哪个学堂念的?学过什么?”

“九岁入学,原先是在陆家庄村学念了两年三百千,十一岁入姚家学堂,三年里学了《大学》、《论语》、《诗经》、《尚书》、《礼记》里的《礼仪》学完了、《周礼》才开始讲。其余的皆未学。”

“哦?”钟翰声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盯着陆方谕问道,“也就是说,《孟子》、《中庸》、《周易》、《春秋》,还有《礼记》里的《周礼》、《礼记》你都没学过?我看了你入学考试和月考的试卷,这些内容你似乎都做出来了。这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陆方谕在入学考试时把题目做出来时,就已想好了答案。

因此他不慌不忙地道:“学生家贫,以抄书赚笔墨束脩费用,四书五经整套抄写,获得的收益比论单本卖要高出许多。故而先生在学堂里虽没教过那几本书,但每本书学生都抄过几遍。为了抄写得更快更好,学生都尽量把它们都熟读,甚至背下来。”

“可两次考试,帖经题并不多,你即便把几本书背下来,似乎也不占什么便宜。”钟翰声道。

陆方谕微微一笑:“学生替书铺抄书,所以常去书铺。有时候掌柜忙碌而顾不上学生,学生在等待时会趁机看书,且看的都是《四书章句》等注疏。掌柜见学生勤勉,又怜学生家贫,便会借书予学生。因书是书铺的,掌柜大方,谕却不能不知进退,故而书借回去,学生会快速将其看完,且尽量将内容记下。将书还回去后,学生还会将记下的内容抄录下来,如此能快速还书又能有新录之书,两不耽误。或是如此,学生对于先生未讲的几本书,也尚能理解,在入学考试时才能顺利通过。入学后先生们讲的课,又让学生理解更加透彻,故而此次考试侥幸位居榜首。”

这句话,自然是真假掺半。

一整套同样字迹的书,确实比零散的要贵,所以原主整套抄书是真的;借书看也是真的。不过原主抄完也只是熟读,并不能背下来。他向书铺里借的书也多是话本;注疏也借,但借的都是他正在学的那几本,借到后就忙着把它们给抄下来,想等有空时再看一看。但原主一直很忙碌,完全没时间和精力再去重读它们。

陆方谕能考进北山书院和第一名,靠的是他前世的积累和穿越后短短一段时间的学习。

这种情况,钟翰声即便让人去查,也查不出什么漏洞来。

不过陆方谕相信钟翰声是不会去查的,他这么个小人物,还不值得人家这么大费周章。

第六十八章 借书

“原是如此。”钟翰声点点头,又问,“那夫子们上课时讲的内容,你是不是都掌握了?如此一来,你岂不是学不到新东西?”

“学生原来没有系统地学过。夫子们说的内容,往往让学生会有豁然开朗的感觉,收获很大,要不然,也不会比原来有进步。”陆方谕道。

这是实情。

甲班现在的教学模式,有点像后世高三的复习阶段,夫子们往往用很短的时间将他们教的那门四书五经快速地讲一遍,便开始深入地剖析与讲解,再联系往年各地童生试的考题针对性地讲,由点及面地拓展开来。

这种方式,进度很快,对于底子较薄的江景来说不怎么友好;但对于陆方谕却全然相反。

原主因抄书的缘故熟读课本;陆方谕在前世不光将四书五经都通读过,还看过各种注疏,受信息爆炸影响,有着这时代人所没有的眼界、丰富的阅历和先进的读书经验,所有的这些东西都在这段时间被他融汇贯通起来。现在的他对四书五经的理解,是同窗们所不能比拟的。

他拿不准的是他的某些理解是否能在这时代适用。毕竟比时人领先半步是天才,领先几步就成了疯子。而在他没有理解到的地方,又存在着盲区,也是他要弥补的。

现在夫子们的教学方式就正好替他把四书五经梳理了一遍,夯实基础、弥补盲区、加深理解的同时,也让他知道了他脑子里对四书五经的理解,哪些能用,哪些是不合时宜的。

因此,陆方谕对北山书院的教学模式真是再满意不过了。

相比起来,姚家学堂的教学,就是纯粹是浪费时间了。

钟翰声没有说话,他站起来,走到墙边那一排排放置到顶的书架前,从里面抽出一本书,递到陆方谕面前:“这本书,你拿回去看。明日这个时候,你过来,我考考你看得如何。”

陆方谕接过书,看到上面写着《四书疑解》四个字,书的薄厚跟《周易》、《尚书》差不多,如果字写得不是特别大的话,估计这本书的字数在二万五千字左右。

他施了一礼,接过书,应道:“是。”

钟翰声便挥了挥手:“回去吧。”

陆方谕又行了一礼,方退了出去。

刘夫子早在他坐到小杌子上时就退了出去,也不知去了哪里。

陆方谕没有寻他,径自下楼,朝前院走去。

他绕到旁边的回廊上,沿着回廊朝前走,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方谕,陆方谕。”

他转头一看,便见江景跟甲班的几个学子从宿舍那头走了过来,后头还跟着钟容颂和顾青卓两人。

见陆方谕停下脚步,江景快速跑了出来,奇怪地问:“你怎么从里面往外走?”

“昨日看榜的时候我才发现里面这么大,便进来逛逛。”陆方谕道。

那本书,他担心遇上人被人问起,徒增麻烦,下楼的时候就藏进胸口里了。冬天的衣服厚实,在胸口放上一本书,完全看不出来。

这个理由可以的,江景和几个同窗也没怀疑什么。一行人穿过二进,到了教舍里,各自坐下来读书。

陆方谕则遮掩着从胸口里掏出那本书,翻开看了起来。

明早钟翰声就要考他,他白天还要上课,晚上回去也快天黑了。所以他只能抓住今天的一切空余时间看书。

正当他聚精会神看书的时候,忽听江景叫他:“陆方谕。”

他侧过脸去,就看到江景微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他:“那个……我想问一下,我能把我抄你的笔记借给邱庆春看吗?”

坐在江景近旁的,一个是陆方谕,一个就是邱庆春。陆方谕外宿,又一向喜欢独来独往,邱庆春却是个性子和善的,江景平素便跟邱庆春玩,两个人去哪儿都在一起。

昨晚江景回家一趟后,回到书院,就看到邱庆春情绪低落,他就忍不住跟好友感慨了一番,说要不是陆方谕的笔记,他肯定也考得很差。

邱庆春坐在他们前面,后面两人的对话他都听得见,自然知道江景借陆方谕的笔记抄。

只他因家贫,为人有些自卑,陆方谕平日又表现得不爱搭理他的样子,他没跟陆方谕说过话,便不好意思向陆方谕借笔记。

现在他考了个倒数第一,面临要被退学的危险,所以也顾不得别的了,想要借江景的笔记看一看。

江景觉得自己都是抄陆方谕的,不问陆方谕一声就冒然把笔记借给他人,不妥,便说问过陆方谕再说。刚才人多嘴杂,他便忍到了这时才开口。

陆方谕愣了愣,转过眼去看向邱庆春,就见邱庆春腼腆地站了起来,朝他深深一揖,小声问道:“陆兄,我能借江兄的笔记一观吗?”

他们这番动静,自然落到了钟容颂耳里。

平时三人坐在后面,江景借陆方谕笔记的事,钟容颂自然是知道的,他其实也很好奇陆方谕的笔记是怎么记的。

听到这话,他转过头来,朝陆方谕的桌面上看去。

陆方谕桌面上摊开的那本《四书疑解》的内容,就落到了钟容颂眼里。

看清楚那上面的内容,钟容颂悚然一惊,抬眼朝陆方谕看去,目光锐利:“这书哪儿来的?”

陆方谕正要回答邱庆春的问题,听了这话愣了一愣,旋即眉头一挑,看向钟容颂,语气淡淡:“你去问刘夫子便知。”

说着,他不再理会钟容颂,对邱庆春笑道:“没问题,你尽管看就是。”

邱庆春感觉到陆方谕和钟容颂之间的气氛有点不对,他赶紧道了一声谢,就坐下了。

陆方谕敛了笑容,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钟容颂见他这大大方方的样子,皱眉想了想,没有再问。看到顾青卓回头看向他,他摇了摇头,示意没事。

他们之间的眉眼官司,陆方谕完全顾不上,他已经沉浸在书里的世界里。

他发现,这本书比他看过的所有注疏都合他的味口,这里把他在学习四书时遇到的问题都解答了一遍,而且引经据典,拓展了很多知识,让他忍不住磨墨,要把书中提到的几本书的书名都记录下来,到时候想办法借这几本书来看看,以加深自己对这些知识的理解。

第六十九章 想法

他这一看就入了迷,直到上课的夫子来了都没察觉到,还是江景伸手过来轻敲了一下他的桌子,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将书放回桌洞里,拿出课本认真听起课来。

下了课,陆方谕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外面走走,而是又拿出书看了起来。

钟容颂见自己问了,陆方谕还能这么大大方方地拿出书来看,丝毫不避讳,心里越发惊疑不定。

这本《四书疑解》,是钟翰声自己写的,而且是专门写给家中子弟看的,所以在外面并没有它的抄本和印本。不光是外面,便是刘夫子也没有。倒不是钟翰声小气,不给刘夫子拿去抄录,而是因为刘夫子知道这本书是钟翰声特意为家中子弟所写,他恪守规矩,只借去看过两次,并没有抄录。

钟翰声从任地致仕回来,带回来最多的就是书。不过这本《四书疑解》,也只有一本,就放在北山楼二楼钟翰声的屋子里。那间屋子,除了打扫屋子的钟家老仆,没人擅自闯入。

钟容颂由此推断,这本书,如果不是陆方谕爬进去偷的,那就是祖父借给他看的了。

偷肯定不是偷的,否则陆方谕也不可能这样大大方方地拿出来看,所以结论唯有后者。

只是,为什么祖父会把这本书借给他看呢?就因为他在月考中考了第一?

马述在入学考时也考了第一,祖父为什么不对他另眼相看,把书借给他呢?

钟容颂思来想去想不通,暂且把这问题放下了,打算中午的时候回去问祖父。

为了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即便钟翰声是他跟顾青卓的长辈,钟翰声也不许他们搞特殊化。住宿舍、吃书院的膳堂。不过因陆青卓有洁癖,祖父倒没勉强他们住四人间,而是让他俩专门要了一个两人间——书院里有四人间和两人间之选,其他学子只要多交住宿费,也是可以住两人间的。所以他俩也没搞特殊化。

但如果有事,中午午休时间或晚上,他们也是可以去钟翰声的书院的小院一趟的。

终于熬到了中午,钟容颂唤了顾青卓一声,就往后面院子去。

“那本书,是我给他的,让他看一天,明日早上我要考校他。”钟翰声听得孙子问起,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在写他的字。

钟容颂一愣:“为什么?”

钟翰声终于把手中的笔停下,抬起眼来:“我的孙子和外孙都不争气,我总不能让陈载德在童试上压我一头吧?多少得为书院培养一两个优秀学子。”

“祖父!”钟容颂的脸涨得通红。

顾青卓也低下了头去。

钟翰声将笔放在砚台上蘸了蘸墨,没理会两人,继续写他的字。

钟容颂和顾青卓对视一眼,默默地退了出去。

下了楼,望着三三两两往宿舍里走的学子,钟容颂道:“我下次一定会比他强的。”

顾青卓没有说话,但紧抿的嘴,坚定的眼神,还是显露了他心中所想。

教舍里,陆方谕感觉到肚子咕咕叫了,这才从书中抬起头来,看到空落落的教舍里除了他,竟然还有一个江景。江景此时正拿着一块烧饼在啃着。

这古代的人都是一日两餐的,但两餐之间隔得长,学子们又是长身体的时候,所以书院膳堂中午也会提供点心,比如炊饼、烧饼之类的东西。价格都是一文钱一个。

陆茉娘本也打算给陆方谕带煮鸡蛋、烙饼,但大冬天的吃这些冷冰冰的东西,陆方谕总感觉不舒服。他手里也不是穷得一文钱没有,没必要这样亏待自己,所以他也常会去膳堂里买烧饼吃,顺便拿竹筒去打一筒热水。

平时刚下课人多,他懒得跟人挤,常会选择等一会儿再去。只没想到今天看书看入了迷。

他站了起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江景翻了个白眼:“你再看下去,一会儿就要上课了。”见陆方谕收拾了书就要往外走,他从桌洞里掏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烧饼,递了过来,“呐,给你带的。”

陆方谕大喜,也不客气,接过烧饼吃了起来,一面道谢:“多谢多谢。”看到江景还帮他把竹筒灌满了热水,他越发感激了。

“你在看什么书啊?”江景忍不住问道。

要不是他听到钟容颂质问陆方谕的话,他都怀疑陆方谕在看话本,刚才就凑到他身后偷偷查看了。

“刘夫子借我的一本书,明早就得还,所以抓紧时间看。”陆方谕道,旋即转移话题,“你怎么在这儿?平时不是跟邱庆春回宿舍的吗?”

中午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大冬天的,教舍里又没有炉子,大家呆一早上冷的不行,都会趁中午回宿舍里捂一会儿被子。平时江景也是要跟邱庆春他们一起回去的。

江景是个十分知趣的人,见陆方谕没有正面回答是什么书,他便不再问,回道:“还不是为了你?我要不给你带烧饼过来,你就得饿到天黑。”

他又指了指他左边:“况且,这家伙也想过来抄笔记。”

陆方谕这才发现邱庆春也坐在他的位置上,正奋笔疾书。

邱庆春原来是坐在第三排的,后来跟江景玩得好,干脆就搬到第四排来了,把第四排的座位都给填满了。

听到对话,邱庆春转过头来,朝他笑笑。

“多谢多谢,好兄弟。”陆方谕拍了拍江景的肩膀。

江景翻了个白眼。

“对了,你这样每天来回跑,不光累,而且浪费时间。有没有想过在县里租一处宅子?你姐姐她们也可以做些小营生嘛。也不需要做什么,只进些东西来***如绸缎什么的。如果你不想让她们投头露面,可以雇个伙计。”江景道。

陆方谕诧异。

他没有跟江景透露过这方面的想法吧?为什么这家伙的思维跟他这么接近?

他点头道:“我倒也有过这方面的思量,只是实施起来有点难。”

他苦笑了一下:“首先就是安全问题。我姐她们在村里还好,村里都是宗族亲戚,有什么困难都可以照应,也不会有人故意欺负她们。可到了城里,我整日不在家,她们人生地不熟的,又是两个小姑娘,万一有事,她们连求救的地方都没有。”

“另外,买卖又岂是那么容易做的?得要本钱,还得有生意头脑。不说别的,连本钱我都没有。”陆方谕说着,摇了摇头。

第七十章 考虑搬家

他兜里倒有八贯钱呢,但如果卖绸缎这些需要大量资金进货压货的东西,八贯哪里够?八十贯还差不多。

当然,他完全没必要去卖绸缎,这种东西拼的是资本,而不是技术含量,而他最缺的恰恰是资本。他可以教陆茉娘、陆蔓娘做一些古人没见过的吃食。在现代一个人生活多年,生活技能他还是点满了的,做个蛋糕或别的点心,在现有的条件下,他觉得多捣鼓几下,还是能捣鼓出差不多的口味来的。

可问题又回到了原点,陆茉娘、陆蔓娘离开陆家庄,有安全保障吗?如果他没有能力买丫鬟婆子、护院保护她们的安全,冒然带她们离开陆家庄,真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我觉得你把咱们县想得太乱了。”江景道。

打陆方谕问他这世道对女子的束缚起,他就意识到陆方谕在这方面的知识似乎比较匮乏,甚至存在着误解。他对自家姐妹的紧张,有点像缩在龟壳里的乌龟,因弄不清外面的世界如何,不敢把头探出外面来。

接触了这么一段时间,他觉得陆方谕这人很聪明,什么东西他看上一两遍就能记住;不光聪明,还很努力和坚持。

在人情世故上,虽然一来就因为外宿以及钟容颂之间的矛盾,跟同窗们关系疏离,但在江景看来,陆方谕在这方面其实是很通透的。如果他愿意改善关系,完全不会像现在这般。他只是不想像孙友兴这样,把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人际交往上而已。

而只要他成绩好,以后考上秀才、举人、进士,自有人花心思去巴结讨好他。

不见班上许多人对陆方谕的态度,就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吗?

不说别人,就是他自己,心态也跟以前不同。

以前他只把陆方谕当作普通的同窗,两人关系不错,完全是因为座位相邻的缘故。后来他借陆方谕的笔记,看到他的笔记记得如此好;又知道他记性很好,可以称得上过目不忘;另外陆方谕不畏强权的性格也是他喜欢的。他对陆方谕的感官又有不同,再不像以前那般交往随意,心中隐隐带了敬重的味道。

在月考成绩出来,发现陆方谕考了第一,而他自己也因陆方谕的帮助提高了成绩与排名,他对陆方谕除了敬重,更有了感激,甚至潜意识里有了追随之意。

与优秀的人交往,能带得自己也更优秀。

他今天之所以提起这个话题,其实也是想帮一帮陆方谕。他觉得陆方谕现在这种状况,不光要努力念书,还要把时间与精力花在家庭上,他的姐姐与妹妹成了他的担重,这没准会拖慢他前进的步伐。

如果他的姐姐和妹妹不需要他赚钱养家,而是自己能赚钱,能自食其力,甚至能供养他念书,那就把拖累变成了助力。

所以江景想在这方面帮一帮陆方谕。

“咱们县在吴县尊大人的治理下,治安还是比较好的,尤其是城东和城西。东南和西北这两个地方的治安也不错。”他道。

“可房租贵啊。”陆方谕叹道。

“如果你有这种想法,我倒可以帮你一下。我家有好几处房产要出租,东南和西北的都有,有前面带铺面的,也有单独是住宅的,环境都不错。尤其是西北那处,前面带的铺子离我家的一个铺子很近,就是斜对门。那个铺子是我娘和我嫂嫂在打理,有什么事都可以照应。”

陆方谕十分诧异。

因为有想法,他也打听过东南和西北的宅子。这两处地方因为是小富人家或衙门里小吏住的地方,治安比起南边和北边两处地方来,要好很多。

而且东边和西边这些富贵人家住的地方,都是大宅子,地广人稀,也不喜欢有嘈杂的坊市在里头,于是县城的两个坊市就安在了东南和西北。这样无论是富贵人家,还是南、北两处贫贱民众,要买东西都十分方便。也因此,这里的人流量也是最多的,十分适合做买卖。所以这两处地方无论是宅子还是铺面,都完全不愁租。价格虽不如城东、城西的贵,却也没低到哪里去。

他要想搬家,最属意的也是这两个地方。做生意很方便,且治安好,是除了东、西两处,县衙重点关注的地方。

他搞不懂江景说这话的用意,因此试探着问道:“那样的地段,还是前铺后宅的,租金定然不低吧?不带铺子的多少钱一个月?”

“院子只有一进,三间正房,两边厢房,中间有一口井,前面的铺子也不大,一个月的租金是一贯五百文。那附近也有一处单独的宅子,院子大小跟刚才说的差不多,一个月租金六百文。不过那处宅子得等下个月月底原租户离开,院子才能空下来。带铺子这间半个月后倒是可以入住了。”

这些信息,是江景特地跟父亲打听后告诉陆方谕的,他说的租金也比市面上的要便宜一成。

托陆方谕的福,他免了被书院开除的危险,又诚心想跟陆方谕交好,思来想去,觉得送礼太生份和刻意,便想以这种方式回报与交好陆方谕。

如果陆方谕能搬到这些宅子,他可以托母亲、嫂嫂多关照陆家姐妹。如此一来,两家的关系就更亲密了。

不过他觉得自己太过想当然了。像陆方谕这样没有父母兄弟可以依靠,自己还要花钱念书的,家里又完全没有进项,怎么可能花钱租宅子?但他觉得这是陆方谕亟待解决的大事,总得问一问,方好放心让父亲把宅子租出去。

那边,陆方谕陷入了沉思。

不得不说,江景说的太让他心动了。他本来一直就有搬家的打算,如果不是顾着陆茉娘姐妹俩的安危,他早在拿到八贯钱的时候就叫搬家了。

既然江景说安全不是问题,那是不是真该考虑了呢?

要知道,即便陆家庄离县城没多远,他这样每天来回跑,在没有车的情况下,真是太不方便了。

马上就到春天了,关山县这里一到了春天,雨水可真不少。有时候连续细雨下起来,不下够十天半个月都不带停歇的。到时候他再在泥泞的土路上来回走五里路,那可真是要人命了。

叫十二叔接送,就算不按市价算,打个对折,一个月下来也要三、四百文。这笔钱,陆方博他们几个分摊着负担,倒不觉得如何。可他上下学的时间跟他们不一样,就得单独一个人承担。

花这笔钱,还不如再添点钱租江景家那处不带铺子的宅院了。

作为一个吃过无数美食的现代人,用吃食赚一笔小钱,还是不难的吧?

第七十一章 江家小院

“那处单独的小院,安全吗?”他问道。

江景见陆方谕一副意动的样子,很是意外,他没想到陆方谕竟然真的想租院子。

不过他还是道:“自然是安全的。那处院子离我家更近,就是我家宅基地里隔出来的。当初买地的时候不方正,我祖父就把宅子建得小些,这些不规整的地方隔了出来,建了小院出租。要租给你的这间,原来的租户是一个年轻寡妇带着一个女儿,住了两年也没见有什么事。现如今她要嫁人了,宅子这才空了出来。”

“方便去看看吗?”陆方谕又问。

“自然。”江景道,“放晚学的时候咱们一起走,我带你去看看。”

“好。”陆方谕点头应道。

如果宅子真如江景说的这样,他就打算租下来了。

机会难得。错过了这处宅子,往后还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

他虽打算让陆茉娘和陆蔓娘做生意,但并不打算让她们投头露面。陆茉娘腼腆,陆蔓娘年纪太小,都不适合出面招呼客人。而且两人容貌都不错,他担心有人会见色起意。

虽说那处治安不错又有江家照应,但能不惹麻烦还是不惹麻烦的好。

这处宅子地段好,不带铺子,租金又不贵,而且还临近江家,有人照应。他感觉简直是为他量身定作的。

当天放晚学,江景把书袋给邱庆春带回宿舍去,他则跟陆方谕一起下了山。

江景的家在西北,离北山书院并不远,走上一盏茶功夫就到了。

他家位于一条大街上,这条街能并排行驶两辆马车,算是比较宽敞的了。在街道入口的地方,还开了几间铺子,其实中一间就是江家的绸缎铺。

“先进我家坐坐吧。”江景指了指自家大门。

“不了不了,我一会儿还要赶回家呢。太晚了我姐她们要担心。”陆方谕连忙摆手。

江景也知道陆方谕说的是实情。要是陆方谕真租了他家宅子,往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那你等会儿,我回去唤我娘。那边住着母女俩,我俩这样过去,终是不好。”江景说着,快步进了家门。

不一会儿,一个微胖的中年妇人就跟他一起从江宅里出来了,见了陆方谕满脸的笑,十分慈祥:“你就是陆小相公吧?我常听景哥儿提起,幸亏你的笔记,他这次月考才能考那么好。真是多谢你了,在书院那么关照他。”

陆方谕连忙行礼:“伯母。”又谦虚道,“江景考得好是他自己的努力,跟我可没什么有关系。我在书院还多亏他照应呢。”

江景忙道:“娘,客套话咱们就先不说了。赶紧吧,抓紧时间,方谕一会儿还要赶路回家呢。”

“你这孩子。”江太太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转脸对陆方谕笑道,“那咱们走吧,就在这边。”

说着,她率先领路,往大门左边方向去。

走过江家宅子的围墙,就是一个小巷子。江太太指着这条小巷解释道:“这巷子也是我家的地。因跟这些宅子共用一堵围墙,彼此都不方便,因此便浪费了些地面,用巷子给隔开了。”

她往巷子里指了指:“我家宅子也不大,进去并不深,所以这些小院一共也就四套。如今租户表示不再续租的,就只有这一套。”

她说的就是巷子进去第二扇门。

陆方谕仔细打量了一下。

大概每套院子的面积并不大,从巷子进来到第二扇门,距离大街并不远,不过是几十步的距离,离江家宅子的大门也不远。而且这里十分安静,看刚才的大街和这条小巷子,都是干干净净的。

陆方谕对这环境就满意了几分。

江太太上前拍响了院门。

“谁呀?”里面传来一个女声。

“是我,江大太太薛氏。”江太太道。

不一会儿,门“呀”地一声开了,一个容貌庄端的年轻妇人出现在门口,笑着对江太太道:“大太太来了。”目光又扫了江景和陆方谕一眼。

江太太指着江景:“这是我儿子。”又指着陆方谕介绍,“这是我儿子的同窗。”

听得是江家的少爷,妇人赶紧打招呼:“两位少爷好。”

“你不是说,你下个月要成亲,不租宅子了吗?我儿子的同窗想把家搬到城里来,想先看看宅子。”江太太说明来意。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从一而终”的思想,在宋朝本来也没宣扬开来,在东宋那位开国皇帝的抨击下,更是几乎消声匿迹了。

因此眼前这位年轻寡妇并没因为自己的改嫁而觉得羞耻。

她大大方方地笑道:“自然没问题,不过能让我先收拾一下东西吗?”

母女俩住的地方,让男人进去参观,总有些不便。对于这个女人的请求,江太太很能理解。

她道:“那是自然,你去收拾吧,我们在外面等等,不着急。”

女人将一扇门虚虚掩起,转身进去,把院子里晾晒的衣物收进去,再将屋子整理了一番,这才来请他们进去。

陆方谕跟在江景身后进了院子,便有些讶然。

在外头看,他还以为这院子很小,可眼前这宽敞得跟陆家一样大小的院子,真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可院子里仍然留着一抹夕阳的余辉,照得院子里那几畦菜地变成了金黄。院里不光种了菜,还种了两株树,离树不远处是一口井。租宅子的女人刚才大概正在水井边洗衣服,井边此时还放着一个装着衣物的木桶和一个装了大半盆水的木盆。

“这院子,因为大门不是朝南的,正屋是横着建的。正屋有三间,东屋有两间,一共五间屋子。”江太太指了指前面的屋子道。

陆方谕已经看到了。

这五间屋子呈“l”形。而正屋的对面虽也有两间屋子,但明显比其他五间要低矮许多,而且是用土砖砌成的,一看就知道是厨房和杂物间。

院子并不方正,在斜出去的西北角,单独用土砖建着一间低矮的小屋子,想来那应该是茅厕了。

第七十二章 租下

“陆小相公,你看还要进屋子里去看看么?”江太太问道,“不过主屋有人住着,不方便看。你可以看看厢房。”

“不必看了。”陆方谕道,“您家当初建房时有心,不追求方正,主屋是坐北朝南的,厢房也朝东,十分为住在这里的人考虑,想来屋子也一定是宽敞明亮的。既如此,我就不打扰这位嫂子了。”

“另外,伯母如不见外,就唤我方谕吧。”他又道。

江太太听得这话,有些意外地看了陆方谕一眼。

作为年轻男子,是真不方便去看寡妇住的屋子的,哪怕看的不是她跟女儿住的主屋。不过,这也是他们这种年纪的女人会考虑的,像陆方谕这种十四、五岁的少年,哪里会想到这些?

可陆方谕不光想到了,还说出了这么让人熨贴的话,委实是一个极懂得分寸也十分为人着想的孩子。

她一下就喜欢上了陆方谕。

“好,方谕,既然你跟我家景哥儿玩得好,那伯母就把你当子侄看待,不跟你客气了。”江太太笑道,“你刚才说对了,这几间屋子,还真是宽敞又明亮的,住人最是舒服不过。”

“好了,既如此,咱们就出去吧。”说着,她跟年轻寡妇说了两句客气话,带着江景和陆方谕出了院子。

陆方谕是个行事果断的。他知道如果自己没个准确的说法,江家就不好把这宅子到期的消息往外放。

他对这宅子是相当满意的,租金在他看来也十分合理。

“伯母,那这宅子我就定下了。您看,是现在签契约还是怎么的?”他问道。

这干脆利索的态度越发让江太太喜欢。

她笑道:“不急。等她退了租再说。反正咱们也不是外人,既然口头作了约定,我就不会把宅子出租的消息往外放,你尽管放心。”

“那就多谢伯母了。”陆方谕行了一礼。

天色已不早了,陆方谕既看过宅子,便跟江家母子告辞了。

见陆方谕果真租下了自家的院子,江景也很高兴。

他道:“这院子离我家这么近,往后放假,我就可以找你玩了。”

古代没有寒暑假之分,但根据农时,也会放一些假。比如北方,除了每旬一日的旬假,五月间暑夏伊始,植物茂盛,田里麦子成熟,此时便会放“田假”,让学子回家割麦子,以体会劳作不易。另外在十月份,天气转凉需要添加衣衫的时候会放“援衣假”。

“田假”和“援衣假”都是长假,持续一个月左右。

关山县虽在长江以南,不种麦子而种稻谷,但或许是陈载德在京城做官做了一辈子的缘故,载德书院放假历来跟京城的太学一样。在之前的几十年里,关山县的私塾和学堂都是以载德书院为马首是瞻的,故而关山县学子们放假,也跟载德书院看齐。如此一来,就跟京城太学保持一致了。只是因为稻收时间跟麦收不同,放假的时间稍作了调整。

钟翰声跟陈载德不对付,北山书院的放假时间倒想不跟他们一样呢。无奈整个县几十年来都形成了这个惯例,乍然打破也不好。而且这放假制度是太学定的,又不是载德书院定的,在这种小事情上别苗头太小家子气,故而钟翰声没另设规定,北山书院跟其他学堂放假的时间一致。

陆方谕也笑:“可不是。”

宅子看过了,陆方谕就跟江家母子告辞。

临走前,他向江景打听:“城里哪家的点心最好吃?”

“余记。”江景自小在关山县城长大,家境又不错,对于县城的情况不要太了解。

“余记的各种糕点都好吃,就是价钱有点贵。”说着,江景还砸巴砸巴嘴,想是馋余记的糕点了。

问清楚余记糕点铺子在哪里,陆方谕就告辞离开了,直奔余记糕点铺。

“小相公要点啥?”余记一个伙计见陆方谕一身读书人打扮,身后还背着个书袋,态度便十分热忱。

陆方谕打量了余记糕点铺一下。

铺子中等,里面的糕点有十几样,不过从铺子雇了五、六个伙计和络绎不绝的客人来看,它的生意确实兴隆。

“你们铺子卖得比较好的,你推荐几样。”陆方谕道。

“粟子糕,我们铺子卖得最好的,甜而不腻,口感细腻,粟子香浓,且好克化,许多人买回去孝敬老人。”伙计介绍道。

接着,他又介绍了几样糕点,有桂花糕、绿豆糕、红豆糕、发糕、芝麻方糕等,价格在二十几文到三十几文不等。

说实话,这些糕点对于吃惯了各色精美点心的陆方谕来说,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他让伙计把粟子糕、桂花糕、芝麻方糕各称了一斤,分别包成一大一小两包,放进书袋里,就打道回府了。

为免得再让陆茉娘和蔓娘担心,而且回去他还想再把那本书看上一遍,他干脆雇了一辆骡车回去。因此回到家时,倒比平时还早些。

为避免饭菜变凉,陆茉娘总是扣着时间,估摸着陆方谕回来的时辰做饭,这会儿见陆方谕提前回来,她顿时手忙脚乱:“你先进屋歇息一会儿,我做好饭了再叫你。”

“蔓娘呢?”陆方谕环顾一圈,问道。

“在菜园摘菜呢。”

陆茉娘话声刚落,就见陆蔓娘提着菜篮子走了过来,嘴上还撅得老高,就差没挂油瓶上去了。

“怎么了?谁惹你了?”陆方谕虽然这样问,但心里早有猜测。

果然,就听陆蔓娘小嘴叭叭:“二婶太过份了。咱家菜园里的萝卜,被她拔了老多,原本满满一垄地,现在没剩几个了。”

陆方谕的眉头皱了起来。

郑氏这人,真是叫人没话说。当初分家,虽然把菜园子分成了两半,但因那些菜是一起种的,要吃的话就只能混摘。

比如他们东边的菜地里种了萝卜,西边没有,二房要吃萝卜,就只能到他们这边摘。反之,大房要吃豌豆,因只种在了西边,也只能去二房那边摘。

郑氏就利用这一点,不断祸祸菜园子,专想给大房三姐弟添恶心。反正这种事,陆方谕总不好再请陆义林来为他作主吧?就算说出去,别人也会说二房毕竟是长辈,又养了他们两年,吃一点菜三姐弟都斤斤计较,太没良心了。

第七十三章 余记点心

“哼,她拔咱们这边的萝卜,我就去拔她那边的芥菜。把芥菜弄下来腌上一缸子酸菜。过阵子青黄不接,正好吃酸菜。”陆蔓娘转眼就有了主意。

陆茉娘欲言又止。

“姐,你有话就说。”陆蔓娘朝她嚷道,“你不会叫我们息事宁人吧?”

“不是。”陆茉娘连忙摆手,“我是觉得,为了这么点东西,又惹得她站在后门叫骂,弄得满村皆知,实在是不值当。咱们又不好跟她对骂。别人不知前因后果的,还以为是咱们手脚不干净,偷二房的芥菜呢。”

姐妹俩还是未出阁的小姑娘,不能传出泼辣的名声。跟郑氏对上,总是要吃亏。

陆方谕对陆蔓娘道:“这件事,姐姐说得有道理。”

陆蔓娘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没精打采道:“难道就由着她这样祸祸咱们的菜园子吗?”

“一会儿吃过饭,你跟我去六伯家一趟,咱们请六伯和六伯母把菜园子围上竹篱巴,跟他们家分开来。反正春天来了,又要重新种菜,正是分隔的好时候。”

陆蔓娘眼睛一亮,旋即又摇头:“这点活,我就能干,不用请六伯和六伯母帮忙的。”

请人帮忙,如果不给钱,就得还人情。而这人情,往往是别人有需要的时候也去帮工。可他们家除了两个女孩子就是陆方谕这个读书人,无论从时间还是体力来说,都不可能去帮六伯家做事。

“傻!”陆方谕轻拍了一下陆蔓娘的脑袋,“我为什么要请六伯和六伯母,你难道想不到原因吗?咱们到时候给钱就是,不用欠人情。”

陆蔓娘歪着脑袋想了想,眼眸亮得跟星辰一样:“啊,我明白了。那是因为六伯母……”说到这里,她捂住了自己的嘴,但弯弯的眉眼还是显露了她的好心情。

她是小辈,不好议论长辈的是非。不过她的未尽之意,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六伯母戚氏,可是陆家庄第一喜欢八卦的长舌妇,最是爱传人是非。请她来围竹篱笆,自然要说清楚缘由,这样郑氏的行径就能借戚氏的嘴传出去了。因为收了钱,戚氏肯定在情感上要偏向于他们。到时候郑氏的名声又得往下掉一掉。

花几十文钱,既修了篱巴,又能让郑氏吃个哑巴亏,简直是一举两得。

“你们聊着,我去做饭。”陆茉娘说着就要走。

“姐,别急。”陆方谕让她坐下,从书袋里掏出一包点心,放在桌上。

“哥,你发财了?”陆蔓娘看清楚桌上的点心,眼睛一亮,抬头看向陆方谕。

这些点心,还是爹爹在世时她尝过。不过家里不富裕,孩子又多,每人也就两口,尝尝味道而已。在陆蔓娘的记忆里,这些点心好吃得不行。

陆方谕失笑:“什么发财?我是买回来尝尝,看看咱们能不能做出更好吃的点心去卖。”

陆茉娘诧异道:“我们又不会做点心。”

古代可不像现代,做法在网上一搜就有,虽然卖点心自有秘方,不是网上那种简化版。但好歹依葫芦画瓢,照着做总能做出来,味道好不好另说。

古代可不成。没人传授,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做,就算你再有天赋也白搭。

“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几样点心的做法。”陆方谕道,“只是那时还没分家,赚再多钱也到了婶婶口袋里。咱们除了多累些多做活,没任何益处,所以我才不说。”

“真的?”陆蔓娘惊喜地叫起来,拉着陆方谕的袖子不放,“哥,咱们真能做点心卖?”

陆方谕把点心打开:“先尝尝别人的。要是别人做得好,咱们差人家老远,那也是不成的。”

他其实不会做这几样糕点,只是想知道这年代卖得最好的点心是什么味道的。在书香阁吃的点心,他并不觉得如何。如果余记糕点铺的点心也是这种水平,他觉得完全可以放开膀子做买卖。

陆茉娘便没急着去厨房,坐下来跟弟弟、妹妹一起尝起点心来。

陆方谕把三样点心尝了一遍,不由点了点头:余记做的东西,还是很不错的,至少不比现代他吃过的桂花糕、粟子糕差,比他之前在书香阁尝的好吃得多,口感细腻,香甜适口。

不过尝过之后,他对于自己的点心也更有信心了。要是他能找到原料,做出点心来,完全不愁卖不出去。毕竟他会的那些,并不比余记这几样点心味道差。而且因为新颖,还更有市场。

他得好好想一想做什么才好,要不太费人工,却又有一定的技术含量,不至于一下子就被人模仿了去的。幸好还有一个月时间准备,不急。

见两姐妹吃着点心,一脸期待地望着他,他道:“我看的那些点心,原料也不知有没有,得去市场找一找。等我找到再让你们试着做。”

“好。”陆蔓娘高兴地道。

陆茉娘是个会过日子的,见大家各种点心都吃了一块,她将剩下的包了起来:“一会儿要吃饭,别吃多了。这些留着明天谕哥儿带去书院。”

“明天我带两块就行了,剩下的你们吃。”陆方谕连忙道。

陆茉娘没搭理他,拿着点心去了厨房。

“我去摘菜洗菜。”陆蔓娘跑了出去。

陆方谕耸了耸肩,拿起那包大的点心,正要跟陆茉娘说话,就听到有人敲响院门。

他还没起身呢,就见陆蔓娘小跑了过去,把门给打开了,清脆地叫了一声:“明端叔。”

陆方谕连忙迎了出去,对进门的陆明端道:“明端叔,你怎么来了?”

陆明端把手里拿着一块约有一斤重的猪肉递到陆蔓娘面前,笑着对陆方谕道:“隔壁村有人杀猪,我去买了些,祖父叫我送些给你们。”

“这……这怎么行?”

陆方谕记忆里即便不知道这时代的猪肉多少钱一斤,也知道并不便宜,至少是他们吃不起的。除非家里杀猪,大家可以吃点猪下水。腌的腊肉也得等有客人上门,才会做一点。

但在原主的记忆里,陆家一两个月都不见一次荤腥。当然,郑氏有没有给自己的一双儿女开小灶,他就不知道了。

第七十四章 顺数第一?

陆明端摆摆手:“给你你就拿着,不必客气。”

陆方谕只得朝陆蔓娘点点头。

陆蔓娘这才接过猪肉,朝陆明端道了一声谢,又邀请道:“明端叔在我家吃饭吧?”

“不用,我吃过了。”

“明端叔屋里坐。”陆方谕觉得陆明端不仅仅是来送猪肉的,可能还有话要跟他说,便邀请他到厢房里坐。

果然,陆明端跟着他进了东厢,坐下后问了两句他在书院里的生活,就问道:“我听说北山书院每月进行一次考试,你们也考过了吧?成绩如何?”

陆方谕恍然大悟,旋即心里一暖,答道:“是的,考过了。昨日才公布成绩。我考了甲班第一。”

因为陆方谕去了北山书院念书,陆义林去城里跟老朋友们一起喝茶聊天的时候,就多打听了一下北山书院的事,这才知道北山书院是采取末位淘汰制,月考最后一名的,有可能要被劝退。他顿时十分担心陆方谕的成绩。

毕竟陆方谕原来是在姚家私塾里念书的,姚家私塾是个什么状况,陆义林也是清楚的。陆方谕在姚家私塾都是中等水平,而且还是乙班的学子,这会儿去了北山书院,还侥幸进了甲班,陆义林就很担心他每次考试都是倒数第一。

所以打听到北山书院公布月考的成绩了,又不见陆方谕主动上门来说,生怕真出现他担心的那种情况,这才叫陆明端借着送猪肉的由头,来问一问陆方谕。

因为有这样的心理预期,骤然听到陆方谕说甲班第一,陆明端觉得自己肯定是听错了,或者,陆方谕干脆就少说了两字字:倒数。

“考了第几?”他问道。

“第一。”陆方谕重复了一遍。

陆明端呆呆地望着陆方谕好一会儿,才把“第一”这两个字消化掉。

他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你考了全班第一?顺数第一?”

陆方谕不由笑了起来:“对,顺数第一。”

“这、这怎么可能?”陆明端喃喃道。

感觉自己把这句话说出了口,他赶紧解释:“不是不是,我不是说你不可能考第一。只是……”

他表情凝重地望着陆方谕:“谕哥儿,你老实告诉明端叔,你考了第几?”

陆方谕“哈哈”笑着。少年容貌俊朗,牙齿雪白,笑容灿烂得如同天边的晚霞,叫陆明端的心下一松。

“真的考了第一呢,明端叔。你也知道,我入学考试时考了第五。在书院时我很努力,把先生们讲的都仔细记下来了,课后又认真复习。这段时间我还把原来薄弱的地方又自己重新学了一遍。所以在月考时,我考了第一。”

“真的?哥你在月考时考了第一?”陆蔓娘用碟子装了点心,又将陆义林送给陆方谕的茶泡了两杯,正端到厢房门口,就听到陆方谕的话,立刻跑了进来,差点把手里的茶都给荡出来。

“你慢着些,做事别毛毛躁躁。”陆方谕训了她一句,伸手从她托盘里拿过两杯茶,一杯放到陆明端面前,一杯给自己。

陆蔓娘顾不得这些,盯着陆方谕问道:“哥,你真的考了第一?”

“真的。”陆方谕只得再一次强调。

陆明端这下子终于听明白,也终于相信了陆方谕的话。

“真的?啊呀,那真是太好了。”他惊喜地叫了起来。

对于他这迟了许久才到来的惊喜,陆方谕笑着无奈地摇摇头。

陆义林和陆明端虽说看好他,但对他还是很没信心啊。

“明端叔,来,吃点心。”陆方谕把点心碟子推到陆明端面前。

陆明端却跳了起来:“不用了,我得赶紧回去把这消息告诉祖父。”

陆方谕跟着站了起来:“我跟你过去一趟吧。”

以陆义林的性子,估计听到陆明端的话仍然不会相信,非得亲自过来再问问他不可。

六、七十岁的老人了,陆方谕可不敢劳烦他老人家过来。所以还不如他过去一趟。

“明端叔,你稍等,我拿些东西。”陆方谕说着,跑了出去,去自己卧室把书袋里的书都倒出来,将钟翰声给他的那本书压在枕头底,在书袋里留下三包点心,这才提着它出门。

陆明端早已站在院子里等他了。见了陆方谕出来,他抬脚就走。

两人去到陆义林家里,就见他穿着厚袄子,正站在院子里朝门外张望。

“叔祖。”陆方谕连忙跑过去,扶住了他。

这个老人,是自打他穿越以来,除了陆茉娘和陆蔓娘以外最关心他的人。他此时站在院子里,是掂记着他的成绩吧?

“你怎的过来了?”陆义林慈爱的拍拍陆方谕的肩,目光却看向陆明端。

陆明端已经平复的情绪,在看到陆义林的那一刻又激动起来。

他道:“祖父,您肯定想不到,谕哥儿他在月考里竟然考了甲班第一名。”

“多少?”陆义林亦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一。”

陆义林转过头来,看向陆方谕,浑浊的眼眸里也满是惊喜:“真的?”

陆方谕不好意思地笑笑:“大概是先生出的题正好是我会的;策问的那些题,我答的也比较合先生的胃口,所以侥幸得了第一。”

“什么侥幸?第一就是第一。”陆义林高兴得胡子都颤抖了,他看陆方谕的目光就如同看一颗珍珠,稀罕的不行。

陆家庄这么些年,也没出什么有大出息的孩子。在外面读书的,都成绩平平。偶有那成绩不错的,可在县试时跟人家一比,还是差老远。

这么些年来,庄子里考上童生、秀才的,也就两三个,不过都是靠努力、考了许多次才考上的,考上时年纪都老大了。因天赋不行,在陆义林看来,也就止步于前了。

偌大一个庄子,连个举人都没有,这叫陆义林很是失望难受。

没想到今日出现了一个可造之才。

“好好努力,争取下次再考第一。明年,你可下场一试,没准就考个童生回来。”陆义林笑呵呵地道。

“老太爷,您有什么话,还是进屋说吧。外面冷,可别冻着了。”一个老仆从屋里出来道。

“是啊,祖父,咱们赶紧进屋吧。”陆明端也道。

第七十五章 不像农家子

一行人进了屋子坐下,陆方谕把点心奉上,道:“如果明端叔不过去,我也是打算今天过来的。我又卖了一本话本,卖了八贯钱,故而买些点心来孝敬叔祖。”

陆义林嘴里说着推辞责怪的话,但任谁都能看出他其实很高兴。陆方谕在赚了钱后能想着给他买点心,就说明这孩子是个知恩图报的。他不在意这点点心,只在意这孩子的一片心意。

他问了问陆方谕在书院里的情况,知道陆方谕还没吃饭,外面眼看着天黑了,便赶他回去:“赶紧回家吧,天黑了路难走。”

陆方谕也想早些回去看书呢,也不多留,起身告辞。

回家吃过晚饭,陆方谕破天荒地点了油灯看了半个时辰书,直到把那本书又复习了一遍,觉得自己不光记牢,而且都理解了,他这才熄灯睡觉。

第二天早上,他按往日的时辰去了书院,到了教舍,他正犹豫着进在这里等候召唤,还是直接去见钟翰声,就见刘夫子的身影出现在了教舍门口。

“走吧,山长在等着了。”刘夫子道。

陆方谕拿起那本书,跟着刘夫子,又到了昨日那间屋子。

“看得怎么样?”钟翰声放下手中的书,问陆方谕。

“学生都记下了。”陆方谕决定不藏拙。

他不知道钟翰声把书借给他的用意。但一个山长,将书借给考第一名的学子看,应该是器重他的吧?难道是怀疑他在月考中作弊,所以想考一考他?

不管是什么原因,作为一个学生,他没必要在钟翰声面前隐藏自己的学习能力,这对他来说没好处。

钟翰声闻言也没有什么表情,微闭着眼念了两句,对陆方谕道:“往下念。”

陆方谕便念了起来。

听得他一路下来,语调平稳,背诵得十分流畅,显然是将内容记得很牢,钟翰声的眼里闪过一抹满意之色。

“好,停。”他出声道。

见陆方谕停了下来,他又抽了两段。陆方谕都背了出来,依然十分流畅。

钟翰声又考陆方谕对内容的理解,陆方谕也回答得让他十分满意。

“很好。”钟翰声终于睁开眼,看向了陆方谕,眼里有赞赏之色,“你这次月考考得不错,今天的考试也让我比较满意。我可以给你一个奖赏。你想要什么?”

陆方谕闻言心里一喜,连忙道:“学生能借书看吗?”这满屋子的书令他觊觎。

钟翰声让陆方谕自己选择奖励,也算是一道考题。

这会儿听到自己满意的答案,他一向严肃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笑意。

他点点头:“可以。你每日早上都可以过来,到这里来看书,或者借回去也可以。”

他看向刘夫子:“刘夫子就在楼下,你直接去找他就行。”

“是。”刘夫子朝他拱了拱手。

“好了,现在你就可以借一本回去看。”钟翰声道。

“多谢山长。”陆方谕喜不自胜。

他先将那本《四书解疑》从书袋里拿出来,问道:“不知这本书该放在何处?”

“从门边往里数,第五个书架第二排。”

陆方谕走过去,看到那里果然放着许多四书五经的疏注,他将书放了回去。

放回去后,他没有急着拿书,而是围着书架在屋子浏览起来。既然每天早上都能过来借书,那么四书五经的相关书籍他不急着看,他非常想找一本史书或有关东宋现状的书来看。

终于,他在第二个书架那里发现了历史类书籍。钟翰声的书都是分类放的。这个书架不光放着《史记》等史书,当朝的史书也有好几本。

他当即抽了一本,随意翻了翻,发现确实是自己想要的,赶紧拿在手里,去跟钟翰声告之一声,便下了楼,又去找刘夫子把书名给登记了,这才回了教舍。

刘夫子在他走后,上了楼,跟钟翰声禀报道:“陆方谕一定要我把书名和借书的时间登记上,还说他下回还书的时候,也请我注明还书日期。”

钟翰声一愣,抬起头来。

“他自己要求的?”他问道。

“是的。”刘夫子道。

顿了顿,他又道:“大概是他担心他把书还了,之后咱们找不到书,怪到他头上。”

钟翰声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这孩子,心思倒是缜密。”

他抬起眼来,看向刘夫子:“你对这孩子的印象如何?”

刘夫子沉吟片刻,道:“我觉得不像一般的农家子。”

因为家庭出身的关系,一般的农家子身上会有一种自卑、畏缩气质;又因见识不够,言行举止上也会显得小家子气,给人一种上不得台面的感觉。

陆方谕身上不光没有自卑,举手投足之间,比谁都充满自信,似乎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颇有一种运筹帷幄的从容淡定。而且目光清朗坦然,行事落落大方。甚至对于钟翰声的另眼相待,他也没有任何受宠若惊的感觉,就仿佛你看重或不看重他,他都坦然接受,并不很在意。就如同墙角那盛开的花,你欣赏它,或讨厌它,它都静静地盛放自己的美丽,不以物喜,不以已悲。

这种淡定从容、宠辱不惊的态度,很是出乎刘夫子的意料。他总觉得陆方谕不光不像农家子,甚至比一般的官宦子弟还要优秀几分。

担心自己判断有误,他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钟翰声颔首:“我亦有同感。”

刘夫子跟钟翰声对视一眼:“他不会是……”

钟翰声摇摇头:“不会。”顿了顿,他笑笑,“没必要。而且,这种事一查便知。”

刘夫子也想到了这一点,点头道:“书院里收的学子,尤其是甲班学子,我们都查过的。他月考取得榜首后,我又派人查了一下,陆方谕的履历十分清白,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子。要说不寻常,那就是他母亲在他八岁那年去世,他父亲又在他十二岁那年病逝,留下他与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寄居于叔叔婶婶的照拂之下。”

第七十六章 了解

“年后,因他叔叔不愿意送他上学,婶婶又想把他姐姐嫁给个半老头子做妾,他一气之下跟叔叔分了家。姚承信这个老秀才不喜他行径,遂以他无钱交束脩为由,让他离开姚家私塾。”

钟翰声致仕回乡办书院,一来是感于自己少年时求学之艰难,想给寒门子一个好的读书环境;他自己也想找点事做,不至于太过无聊。二来也是看不惯陈载德在家乡用这样的手段为自己派系笼络人才,在人家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整个关山县的读书人拖入夺嫡党争这个泥淖之中。一旦陈载德这一系夺嫡失败,关山县恐怕要凋零几十年。

钟翰声要让朝堂的那些人知道,关山县整个县、甚至安州省的读书人,并不都是陈载德的门生,不能一棍子打死。别陈载德一系夺嫡失败后,胜利者科举取仕时,一看到关山县或安州省这籍贯的,都直接黜落,不给任何出头的机会。身为关山县人,他不忍家乡的读书人落到这种地步,遭受无妄之灾。

他在朝堂上做官时,属于清流,跟陈载德不是一个阵营,政治理念完全不一样。如今他又摆出一副要跟陈载德打擂台的架式,开北山书院,培养自己一系的人才。只要把目光投向这一隅的人,必然会看到他的所做所为,不把整个关山县甚至安州省都归为陈载德一系。

而他的行径不加掩饰,陈载德自然清清楚楚。陈载德当然不会束手就擒,必然要给他添堵、找麻烦,而添堵、找麻烦的途径就是北山书院的学子传出不堪的名声,把北山书院的名声带坏,北山书院自然就开不下去了。

也因此,在入学的时候,钟翰声让人把每个学子的履历、品行都打听得清清楚楚,感觉没什么问题了,这才召入书院。他要求学子们平时都必须住在书院,旬休时才能回家,也是要加强管理,杜绝学子被人收买或带坏的事件发生。

当初能同意陆方谕的请求,自然不仅仅是顾青黛对陆方谕的印象极好,替他求情,而是因为书院派人去调查,发现陆方谕所说的句句属实,而陆家庄整个村的风气也很不错,陆家庄的族长陆义林为人正直、管束力强,而且对陆方谕似乎也另眼相待。钟翰声这才允许陆方谕在家住宿。

而陆方谕之后的言行,都是被大家所关注的,发现他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而是认真读书,勤勉努力,最多的就是出入书香阁这个书铺赚钱,书院这才放松了警惕。要不是陆方谕这次月考一举考了第一名,钟翰声等人也不会把目光重点投在他身上。

“天下有天赋有大才能的人,必有异状,不必杯弓蛇影。往后多关注他些便是。”钟翰声道,“如果下次月考,他仍能考第一,那么我会在早上抽时间单独培养于他。”

“是。”刘夫子行了一礼。

那头,因考试耽搁了一下时间,陆方谕回到教舍时,内宿的人都差不多到了。

江景到教舍时看陆方谕没来,心里还担忧呢。这时看到他进来,他将悬着的心放下,问陆方谕道:“你今天怎的这么迟?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陆方谕摇摇头,对江景笑笑:“没事。”却没有解释自己为何来的这么迟。

钟容颂的目光在陆方谕的身上转了一圈,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陆方谕去小楼时,是带着自己的书袋过去的,借的书就放在书袋里。因为今天不用像昨日那般偷偷摸摸看书了,这会子马上就要上课,他便没把书拿出来,而是认认真真地听课。

等到下课,他才拿出书,看了起来。

钟容颂心中生疑,见他这样,不由在陆方谕看书入迷的时候将脑袋凑过去看了一眼,发现是一本史书,而且明显是从祖父那里拿的,他心里有些郁闷,却又不知道自己这郁闷从何而来。

他干脆拿出课本,认真地看了起来。

下一次月考,他一定要考第一。如果他不行,不是还有顾青卓么?他一定要督促顾青卓考第一。

陆方谕花了两天时间,把他带回来的史书看完,对这时代的情况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东宋的开国君主既把自己的朝代仍称为宋,除了他是赵家皇族旁支后代,也是因为他十分认可宋朝的政策。因此东宋所沿用的,大致还是宋时定下的制度,历朝历代的皇帝虽也有所改革,但也只是小处改动。

这三百年来东宋虽然也有些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但整个国家除了在边境上跟游牧国家偶有摩擦,总体来说还是太平的。

宋朝商业繁荣,再加上朝政太平,整个国家算是比较富庶,老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

农业、商业、工业、航海,以及各项技术也都是缓缓前进。依着陆方谕对历朝历代各方面的了解,东宋在这些方面的水平,大概处在明朝中期。虽然朝代更替与他记忆里的那个时空不同,但很多东西,仍然依着它固有的轨迹向前走着,不曾偏离方向。

据说,东宋现在正在张罗远航事宜。一旦东宋的船只到达欧洲,与欧洲进行贸易,想来茶叶、瓷器、丝绸就会成为主要出口商品,大量流入的白银就会缓解目前东宋缺银的窘境。

之后的一段时间,陆方谕除了认真学习,隔个两三日就会出现在小楼前,在刘夫子那里登记归还的书籍后,再由他领着去楼上再借一本。

钟翰声有时候会在那里看书,有时候不在。偶尔他也会考校陆方谕一番,看他对自己所看的书记得多少,理解如何。

陆方谕的记忆力不错,为了防止钟翰声的考校,也尽量地把内容都记牢,看完一遍两遍,还利用早晚走路回家的时间将整本书背诵一遍,背下后再继续看一遍以加深自己对书本的理解。

因此钟翰声考校了陆方谕三次,每一次都令他十分满意。

见陆方谕一直借史书,钟翰声都不禁好奇起来:“你对历史感兴趣?”

第七十七章 知晓

“暂时是吧。”陆方谕道,“谕以前对各朝各代的事比较好奇,所以有机会看书,便了解一下。”

看完几本史书,他对东宋的历史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相信科考的时候考到历史知识,他也能答得出来。接下来他自然不会再借史书。所以他可不敢在钟翰声面前说对历史感兴趣。

钟翰声点点头,挥了挥手,示意陆方谕自己去挑书。

陆方谕把手里的史书放回去,在书架前巡视了一遍,最后挑了一本农书。

钟翰声看了,没有什么表示,由着陆方谕跟着刘夫子下楼登记。

登记完,陆方谕出了门,正要往教舍里走,就听身后有人叫他:“陆方谕陆兄。”

陆方谕回过头去,看到马述和孙友兴。

他微微皱了皱眉。

他第一次来时,遇到江景和其他几位同窗,之后为了避免麻烦,他都尽量掐着时间,尽量在大家刚起床的时候过来,在大家吃过早饭去教舍之后再回去。

甲班学子还是比较勤奋的,一般都是比其他班的学子早去教舍看书。而且生怕落于人后,行动都比较整齐,便是钟容颂和顾青卓也是如此。这也方便了陆方谕。他后来又来了小楼三回,都没再遇上甲班的同窗。

今天这么凑巧,怎么就遇上马述和孙友兴了呢?而且,还是他刚刚从刘夫子那间屋子出来的时候。这样想找借口搪塞都不容易。

“马兄、孙兄。”他拱了拱手,朝两人笑笑。

孙友兴看了看陆方谕,又看了看刘夫子那间屋子,满脸好奇地问道:“陆兄你这是……”

不待陆方谕说话,他又满含深意地笑道:“我可看到陆兄你是跟刘夫子从楼上下来的,还不止一次。陆兄可不许找借口随意搪塞我。”

陆方谕眼神一凝,看着孙友兴,又瞥了马述一眼。

马述表情凝重,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陆方谕,似乎有些紧张。

他紧张什么?

陆方谕心念一动。不过孙友兴紧盯着自己,他也不好迟疑太久,以免让人觉得他心虚。

他淡淡道:“我做什么,似乎没必要向孙兄禀报吧?孙兄管好自己的事即可,无需太过操心别人。”

说着,他拱了拱手,脚下加速,很快将两人抛在了后面。

孙友兴顿时气得够呛,对马述道:“他怎么这样?我不过是问一问,他怎么能这样说话?亏得还是同窗,半点情谊都不讲,张嘴就骂人。难怪钟兄和顾兄不待见他。我看这种斯文败类,就应该逐出书院。”全然忘了当初陆方谕问他《奇闻异志》时他的嘴脸,倒要陆方谕跟他讲情谊。

马述盯着陆方谕的背影,沉着脸没有作声。

盯了一会儿,他又回过头去看了看小楼上那间屋子,问道:“那间屋子,真的是山长的?这个时辰,山长应该还没来吧?”

“来了的。我听丙班那个小子说,山长总是天没亮就过来了。他平日就住在书院后头不远,从后门过来,也就一盏茶的功夫。”

马述垂下眼想了想,转过头去:“明日早些过来,我要确认一下。”

“哦,好。”

孙友兴一听,顿时兴奋起来。

他是个性子活络之人,进了书院后就广交人脉,便是丙班的学子,他此时也已混得极熟。前阵子听丙班的一个学子说,陆方谕总从小楼上下来,还问他是怎么一回事。孙友兴顿时好奇心大起。

陆方谕去小楼干什么?他是自己偷偷去的,还是别人叫他去的?如果是别人叫他去的,那么这个人是谁?陆方谕跟书院的夫子难道还有什么关系不成?

如果陆方谕跟书院的夫子有关系,为什么钟容颂和顾青卓对他有敌意?可如果没有关系,这敌情又从何而来?他们在进书院之前难道就认识?

这些问题纷至踏来,让孙友兴的心怎么都安分不起来,总想要一探究竟。

正好马述听了这消息,也表现出了好奇,一改以往一心埋头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习惯,总向孙友兴打听此事。孙友兴干脆就拉着马述一起过来了。

陆方谕进了教舍,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江景转过头来,担忧地问:“陆方谕,你这阵子来的怎么这么晚?不会是家里有事吧?”

钟容颂也转过头来看了陆方谕一眼。

“没事。”陆方谕朝江景笑笑,拿出书看了起来。对钟容颂的目光置若罔闻。

……

因为刚借了书,陆方谕便没有急着去还书。孙友兴和马述照着往时陆方谕出现在小楼的时辰在那里蹲守,一边蹲了三天都没等到陆方谕。

“你那个朋友,是真的看到陆方谕从楼上下来吗?”马述忍不住问道。

虽然出了正月,进入了二月,天气渐渐转暖。但一大早上的,北山书院又在半山腰上,还是比较寒冷的。他们为了不错过陆方谕,早上起得挺高,匆匆洗漱完买个炊饼吃,连粥都没喝就来蹲守陆方谕了。足足一顿饭的功夫,真够他们受的。

结果连陆方谕的影子都没看到。

“你那日不是亲眼看到了吗?”孙友兴也着急,不过还是嘴硬地道,“明天,明天肯定会来了。”

陆方谕确实已把书看完了,第二日要去归还换书。他本来也考虑了一下,是不是改成中午过去找刘夫子换书,但想起钟翰声的考校和他那越来越赞赏的目光,他又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他来小楼借书,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原先为了避免遭人嫉妒,他才避开了甲班的人。现如今被孙友兴和马述发现了,他总不能因为这事就舍弃钟翰声对他的赏识。

钟翰声可是两榜进士,位居榜首。他随意点拔两句,陆方谕就受益匪浅。为了孙友兴的打探就放弃这样的机会,陆方谕是傻了不成?

再者,朋友该以诚相待。陆方谕也不想当江景问起时一味的装傻充愣。孙友兴他们既知道了,那就大家一起知道吧。由别人的嘴传出此事,总比他自己说出去要好。否则,别人还以为他在炫耀呢。传到钟翰声耳里,误会了就不好了。

第七十八章 牛乳

所以第二日,他还是照常去了小楼。

“看看,他来了。”终于看到陆方谕,孙友兴兴奋不已。

两人看着陆方谕拿着书袋从容走来,然后进了一楼刘夫子的屋子。过了一会儿,就跟着刘夫子上了二楼,进了中间那个大大的屋子。进去不到几息功夫,刘夫子就退出来了,回到了楼下。陆方谕则留在了那间屋子里。

马述看着那间屋子,眼眸幽幽不知在想些什么,声音也有些飘忽:“陆方谕来之前,咱们是看着山长进的那间屋子的,对吧?”

“对。”孙友兴点头,表情也有些不对,“莫不是是山长叫陆方谕过来的?他叫陆方谕来做什么?难道是单独给他讲课?”

他骤然转过头去,看向马述:“你入学考试时也是考了第一的,山长有没有叫你去他屋里,给你讲题?”

马述摇了摇头,脸色十分难看。

两人本来说看着陆方谕进去就离开的。这里实在太冷了,要是为了这事受了寒,得不偿失。

然而这会儿两人都没提离开的事,一直蹲在这里一动不动。

等他们脚都蹲麻了,身子都冷得没有了一丝暖和气,陆方谕才跟在刘夫子身后从楼上下来。两人又进了刘夫子的屋里呆了一会儿,陆方谕这才一个人出来,往教舍方面走。

望着陆方谕离去的背影,孙友兴呆呆地问道:“咱们现在怎么办?”

“走吧,去教舍。差不多上课了。”马述站了起来。

因为腿麻,两人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这才往教舍里去。

路上两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孙友兴不知道马述在想什么,他自己则在思索以后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陆方谕。

他深知自己的天赋不怎么样,能进北山书院,全靠年纪比别人大,读书的年头比别人长,再加上报考北山书院的人不多,还有一部分是做墙头草,两边都报名,被北山书院拒之于门外,才让他捡了便宜。

所以他进来之后,广交朋友,希望这些朋友以后飞黄腾达后,能提携提携他。他现在深悔当初因为钟容颂跟陆方谕的矛盾,他对陆方谕不假辞色过。

陆方谕不会记仇吧?上次在这里遇见,陆方谕对他们可是丝毫不客气呢。

两人各怀心思地回了教舍。

陆方谕根本不知道马述和孙友兴在悄悄打探自己的行踪,知道了他也不在意。他除了要花时间看借来的书外,每日放学后都会到街上转一圈,尝尝街上卖的小吃,想把让陆茉娘姐妹俩做的营生确定下来。

要是到搬家的时候还没能确定此事,他担心陆茉娘会不同意到城里来。即便来了,她也要日夜担忧睡不着觉。因为她每月刺绣赚的钱,根本不够付房租的。更不要说到城里开销大,虽说院子里可以种菜,可鸡和猪不能再养,这就损失了一笔收益,陆蔓娘也会因为失业而焦虑不安的。

那小妮子可不是个愿意吃白食、靠哥姐养活的人,总想自食其力。小小年纪,便希望能以自己的能力让哥哥、姐姐过上好日子。

在生计与学业这等大事面前,与马述、孙友兴之间这种同窗间的小矛盾,就不值陆方谕分半点心神了。

这日,陆方谕课间休息的时候,问江景:“你知道城里哪里有卖牛乳的?”

“牛乳?”江景诧异地看他,旋即就摇摇头,“不知道。”

他又问:“你要买牛乳做什么?”

陆方谕叹了口气:“我想叫我姐姐做加了牛乳的点心卖。可没有牛乳,一切都免谈。”

这段时间,他尝遍了街上的小吃,对于自己要做的点心还是没有头绪。

上辈子他吃过大江南北的糕点不少,想几样这时空没有的新鲜糕点,并不难。但难就难在,要不是制作糕点的原料不易得,要不就是工序太繁琐成本太高,或者他自己也没弄明白做那糕点的制作手艺,只知道个大概,做不出记忆里那种味道。抑或是,技术含量不高,别人一尝就能知道做法,不用两天就能山寨出来,没准味道比他们做的还要好。

而且,他也不能只卖一种糕点。他想弄一个烤炉,做出四五样甚至更多的烘焙糕点一起卖。如此一来,短时间内也不容易被人全部模仿了去,也能形成品牌,打出口碑,就像余记一样,即便有一些被人山寨了,他们依然能靠着品牌卖得比别人好。

总之,这件事不是他想像的那么容易。

但他发现,这时代用绿豆、红豆、豌豆、芝麻、花生等等做馅料、原料的点心很多,但加牛乳来制作的糕点却是没有。西式烘焙的点心可是不少都要加牛奶的,他便想找到牛奶,尝试着做做看,没准就能做出各种奶式点心来,这或许是个卖点。

“这样啊。”江景也皱起了眉头,“我回去帮你打听打听吧。没准我娘她们知道。”

“那就多谢了。”陆方谕拱了拱手。

江景摆摆手,正想说话,忽听钟容颂的声音传来:“牛乳,我知道哪里有卖。”

两人都诧异地转过头去。

钟容颂见两人看他,表情有些不自在,不过还是道:“我以前在北边经常喝牛乳,到了这里后便派人去寻牛乳。在咱们书院这座山的背面,就有人养牛,那里就有牛乳卖。不过这里养的牛跟北方的牛不一样,是水牛。所以牛乳是水牛乳。”

钟容颂一提起水牛乳,陆方谕的脑子里就浮现出“姜撞奶”这道小吃来。

姜撞奶,可就适合用水牛乳来做。而且,这东西有技术含量,不大容易被人模仿。即便有人模仿,需要摸索的时间相对也比较长,不至于短时间内就满大街都是。这姜撞奶配合着其他烘焙点心一起出售,想来也是一个不错的进项。

他的眼睛瞬间就亮了,站起来对着钟容颂一揖:“多谢钟兄提点。”

他这举动,显然完全出乎了钟容颂的意料。

他一下子红了脸,手忙脚乱地站起来给陆方谕回礼:“陆兄客气了。”

正转头跟后桌说话的孙友兴看到这情形,连忙用手肘拐了拐马述,用眼神示意他往后看。

马述一回头,就看到陆方谕和钟容颂两人相对着作揖,两人脸上还带着笑,一副和乐融融的样子,他不由呆了呆,转过头来呆呆地看着书本,许久都没看进去一个字。

第七十九章 算学考试

钟容颂最开始针对陆方谕,是因为顾青黛考完入学考试回去后,一再地在他跟顾青卓面前夸赞陆方谕,让他总有自家小白菜被一头猪觊觎,还被那头猪灌了迷魂汤的感觉,心里十分不爽,忍不住要针对陆方谕。而这种针对,不过是种小情绪。

可陆方谕忽然反抗,而且说因为他的缘故,班上同窗都孤立他;陆方谕也因为他的针对,在书院呆不下去。而陆方谕的离开,会给他的祖父和北山书院带来名誉上的损害与影响。他才意识到自己这种不妥行为带来的严重后果。

这绝不是他的本意。

钟容颂是个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就能很快改正的人。因此他很快给陆方谕道了歉。回去反省过自己的行为后,他改变了自己对陆方谕的态度。

中二少年是个很奇怪的物种。如果钟容颂针对陆方谕,陆方谕谄媚讨好他,企图转变他的态度,钟容颂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改变对陆方谕的态度,甚至更加鄙视他。

可陆方谕从头到尾都没有给过他好脸色。要不无视他,要不就是针锋相对。即便知道他是钟翰声的亲孙子,对他的态度还一如既往地强硬。即便两人发生冲突,钟容颂的态度有所改变,他也没有顺杆子爬上来套近乎,这越发让钟容颂佩服他的为人,愿意与他交往。

更不用说人总是崇尚强者的。陆方谕月考考了第一名,又屡屡被钟翰声夸赞,这让钟容颂越发把他放在跟自己平等的地位上,予于尊重甚至崇敬。

现在一向冷硬的陆方谕忽然和言悦色,这叫钟容颂无端生出一丝微妙的受宠若惊的感觉。

两人各自落座后,陆方谕又问了具体线路,这才准备转头看书。

钟容颂却忍不住开口,想进一步拉近彼此的关系:“陆兄,你的笔记,能不能也借我抄抄?”

陆方谕既然还想继续在北山书院念书,甚至得到钟翰声的青睐与指点,自然也很乐意与钟容颂搞好关系。

他欣然应允:“自然可以。”又问,“你要哪科的笔记?”

“先借《论语》吧。”

《论语》这门课,先生早已讲完,借这科笔记,完全不会耽误陆方谕继续做笔记和进行复习。

陆方谕掏出《论语》笔记递给他,道:“我不急着用,你可以慢慢抄。”

“多谢。”

两人相视而笑。

江景见状,心中大慰。因为陆方谕与钟容颂关系闹僵,他一直为陆方谕提着一颗心。现在这颗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因为孙友兴和马述频频回头,班上许多人也注意到了这一幕,俱都各有思忖。

坐在钟容颂前面的顾青卓,却一直没有回头,似乎沉浸在学习中心无旁骛,但那无奈的表情和久久不翻一页的书籍,还是暴露了他对此事不无关注。

接下来的这节课,是算学课。

算学,在科举考试中,进士科是不考的,只有明经科才会考。后来东宋的那位开国皇帝进行了改革,科举取仕不再分进士科与明经科,考试的内容里也加入了算学与律法、史学内容。这让陆方谕更加确定了心里的那个猜测——这位皇帝没准是穿越的。

不过这段时间他在钟翰声的书房里借了好几本史书来看,都没有找到这位皇帝穿越的证明。

科举考试虽加入了算学,但算学的难度并不大。反正陆方谕他们现在学的,就是现代时小学、初中水平。陆方谕面对这门课时不要太轻松,做起题也也丝毫不遮掩自己在这方面的水平。

他觉得,如果他考不上秀才、举人,做个账房先生也是不错的嘛。因此,在读书时就把自己有这方面“天赋”的名声传出去,有利而无害。

教算学的夫子姓程,是个五十来岁的举人,擅长算学。陆方谕听江景说,这位程夫子还参与过县里河堤、桥梁等建造的数据运算。在算学方面,关山县除了载德书院的两个算学先生,就数他最厉害。

江景当时还感慨说,也不知钟山长用了什么手段,把程先生请来。

“今日不上课,考试。”程夫子进门二话不说,就给大家发试卷。

教舍里顿时响起了一片哀叹声。

程夫子也不理会大家,兀自将试卷一一发下,发完后又道:“可以提前交卷,交了试卷的就可以离开教舍回宿舍了。”

一听这话,擅长算学的几人就打起精神来,而像江景、邱庆春这种从普通私塾进北山书院、畏算学如登天的学子,神色却依然沮丧——他们能在下课时把试卷做完就不错了,提前交卷那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陆方谕听到这话最是高兴。他正打算去后山找一找钟容颂说的养牛场呢。如果能提前放学,那真是太好了。

他扫了试卷一眼,发现不过是寥寥数题,心里越发高兴,一边磨墨一边把题目通读了一遍,然后提笔在草稿纸上运算起来。

现代人,做数学那肯定是阿拉伯数字顺手啊。不过陆方谕做事小心,生怕自己平时用顺手了,等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依然习惯性用阿拉伯数字运算。那里的草稿纸可是要收上去核对笔迹的,一旦这个“不小心”出现,就是难以弥补的大错,由此还有可能惹出麻烦。

因此从现在起,他就打算改掉自己前世的习惯,用汉字数字来进行运算。运算的格式也尽量跟古代的习惯一样。

好在古代的算学,不需要写出运算过程,只需要写出最终答案。所以陆方谕用什么方法做题,完全不用受古代算学的束缚。

上面那炷香才燃到小半,陆方谕就把题目做完了。

他检查了一遍,发现没有什么问题,就起身交卷。

满教舍的人都惊呆了。

他们倒是知道陆方谕算学不错,但今天的题目特别难啊,难得他们都想撞墙了。不要说半个时辰,便是再给他们一个时辰,他们也不一定做得出。陆方谕却不光做出了,而且还只用了这么点时间?难道他们之间的差距真的这么大吗?

第八十章 养牛场

尤其是憋着劲儿跟陆方谕较劲的马述和钟容颂、顾青卓,此时的心态都快要崩溃了。

不过大家转念一想,莫不是陆方谕做不出,所以不想浪费时间吧?

想想陆方谕是走读生,还要回五里外的陆家庄去,他们就觉得这种猜测很有可能。

三人顾不上做题,眼睛盯着上面的夫子,希望夫子能批评陆方谕两句,让他回到座位上把题目做完。

然而让他们失望的是,程夫子看了看试卷,又看了看陆方谕,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惊讶之后就是欣喜。

“好好,不错。”一向严肃的程夫子此时对陆方谕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行了,你回去吧。”

整个书院就陆方谕一个走读生,教授甲班的夫子们都知道他。

陆方谕朝程夫子施了一礼,背着书袋出了教舍,把教舍里一道道惊讶的目光都抛在了身后。

他出了书院大门下了山,照着钟容颂告诉他的路,从旁边的一条小道往后山上走。

这条道虽然是小道,却也不是太偏僻,路旁建了不少宅子。陆方谕听江景提过,钟翰声的宅子就建在这里,只不知是哪一处。他们从书院后门出去,距离很近。

沿着小道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又沿着石头砌的台阶往上走,此时两边已没有了宅子,而是一片树木与野花。再往前走了一阵,一股不大好闻的味道就顺着风飘到了陆方谕的鼻子里。

陆方谕立刻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就看到了围栏。这座毓秀山是座土山,山不高,面积却不小,西北坡这边被围出了一圈,围栏的旁边还建了几间屋子。

陆方谕走到屋子旁边,就看到几人正站在那里指着前面说着什么,其中一人穿着绸缎衣服;另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离两人有点距离的后侧方,还站着一个管家打扮的下人,一个年轻男仆。

“请问……”他开口道。

那两人转过头来。

陆方谕朝穿绸缎的那人施了一礼:“请问是吕老爷么?”吕这个姓,自然是钟容颂说的。

那人点点头,打量了陆方谕一眼,看到陆方谕穿的是北山书院的制式长衫,脸上顿时堆上笑来:“正是在下。请问小相公找在下有什么事?”

“我听同窗说,你这里有牛乳卖。我想问问如何出售,能否长期供应?”

一听陆方谕的话,吕老爷的笑容更深了。

北山书院,也就钟山长家里的下人来找他买过牛乳,钟家两位少爷也凑热闹来看过一次,他印象深刻。陆方谕找来,那自然是跟钟山长家有关。

“我这养牛场,是专门繁殖小水牛出售的。母牛的牛乳除了供小牛吃,也会挤一些出来。我们养的母牛不多,也就十来头,并不是时时有母牛产牛犊子,所以还真不能保证长期供应,多少也不敢保证。”

陆方谕不由有些失望。

如果做生意,牛乳供应不稳定可不行。

吕老爷是个生意人,惯会观言察色。他在这里养牛,还是很希望能跟书院打好交道的。钟山长可是知府致仕回来的,跺跺脚就能让关山县震动的人物。如果他能处好关系,以后养牛场有了什么麻烦,钟山长发句话,无论是官衙还是城中权贵,都会卖他几分面子。

看到陆方谕失望,他赶紧道:“不过如果小相公跟钟公子似的,只是自己喝,还是尽够的。”

他指了指旁边放着的一个木桶:“像这样的桶,我们一天也就能挤出大半桶到一桶半的量。钟山长家的下人也就拿个小罐子过来装上一罐,一罐能有四五碗,尽够钟公子喝了。其余人嫌这玩意膻腥,都不爱喝。如果小相公家里还有其他人喝,剩下最少也能装四五罐,想来也尽够小相公一家喝了。”

“一罐多少钱?”陆方谕问道。

“五文。”

吕老爷自然是不缺这五文钱的,他听说来找牛乳的是钟山长家的,不光牛乳白送,还打算送些别的东西给钟容颂呢。照他的说法,这些牛乳大家都不爱喝,留着也常常是倒掉,收钱他亏心。

钟翰声一生清廉,总不能致仕了,还来占人家几文钱的便宜。所以这钱是钟容颂硬是要给的。本来要给十文,吕老爷死活不要,最后只收了五文钱。

“你这里有罐子吗?给我装一罐。要是我家里人能喝得下去,下回我多要几罐。”陆方谕道。

“有有有。”吕老爷连声应道,吩咐道,“张明,你带着阿隆去给这位小相公装牛乳。”

管家答应一声,带着下人去了。

不一会儿,他跟阿隆回来了,阿隆手里还提着一个罐子。

陆方谕看着有些傻眼。

这罐子真不小,直径有他合抱那么大。这一罐要说装四五碗,那一定是大海碗。

吕老爷看看陆方谕,再看看那罐子,也担心身材单薄的陆方谕提不动,遂又问陆方谕道:“不知小相公的家在哪里。我让阿隆跟你走一趟,送你回家吧。”

“不用不用。”陆方谕哪里好意思,赶紧拒绝。

可吕老爷执意要派人送,陆方谕也担心自己拿不动,只得同意了:“送到山脚下就好。我到时候雇辆车回去。”

“也好。”吕老爷也不坚持,收了陆方谕五文钱,就目送他离开。

好在他这边自有一条路下山,离山脚并不远。不一会儿陆方谕就到了山脚下,谢过阿隆,雇了一辆骡车,又特意绕到杂货铺买了一斤生姜,一斤红糖,这才直奔陆家庄而去。

因他提前交卷,又雇了车回家,在养牛场耽误了这么久的时间,他回到家时也比平日要早,倒把陆茉娘唬了一跳:“怎的这么早?出了什么事吗?”她可记得,还没到旬休的日子呢。

看到陆方谕吃力地抱着一个罐子,她又想伸手去接:“这是什么?”

陆方谕避开她,直接进了院门:“牛乳。”

陆茉娘关好院门,小跑着跟上陆方谕,看着他小心地把罐子放到堂屋的桌上,这才又问:“这东西是拿来干嘛的?”

第八十一章 姜撞奶

陆方谕道:“我在书上看到一个小吃的方子,想试一试。那小吃要用到生姜和牛乳。看到有牛乳卖,就买了一罐回来。”他知道陆茉娘节俭,又补充一句,“这一大罐也才五文钱。”

接着他把生姜和红糖拿出来,吩咐陆茉娘将生姜洗净去皮。

生姜陆家往年也有种的,只是分家的时候郑氏拿走了大半,留下的并不够陆方谕用。所以他才买了一斤回来。

姐弟俩正忙着,陆蔓娘也从后园摘菜回来了。一听哥哥的说辞,她立刻兴致勃勃地也上前帮忙。

生姜捣碎榨汁,分装在一个个碗里;红糖尽量弄成粉末状,待加热的牛奶温度升高手再放入,让其融化。

“你说就行了,我来弄。”陆茉娘看陆方谕要自己动手,连忙上前。

弟弟打小连厨房都没怎么进,哪里会弄吃食?

陆方谕摆摆手:“如果我弄不好,你再弄。”

温顺地陆茉娘只得退到一旁,不过仍紧盯着陆方谕,生怕他被烫着或出个什么意外。

陆方谕也没管她,眼睛紧紧盯着在锅里热着的牛奶,不待它沸腾就赶紧端离了火;晾到一定温度,他提着锅分别往装了姜汁的几个碗里高高地注入大半碗牛乳,然后给它们扣上大碗。

“成了吗?成了吗?”陆蔓娘将小脑袋挤过来,要往碗里看,甚至还想掀开大碗看上一眼,被陆方谕揪着衣领把她拎到了一边:“别捣乱。”

陆方谕估摸时间已过了十分钟,这才道:“行了,打开看看吧。”

陆蔓娘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动作小心地掀开大碗,看向碗里的牛乳。

因为加了红糖的缘故,此时牛乳已变成了淡淡的褚红色。

陆蔓娘抬起脑袋来看向陆方谕:“这算是成了吗?”

陆方谕道:“拿起来晃一晃。”

陆蔓娘依言端起碗来,晃了一晃,这才发现刚才还是液态的牛乳已凝结起来了,虽然仍颤颤巍巍的,但将碗侧着放,却不会流下来。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看牛乳,向陆方谕道:“哥,是不是成了?”

陆方谕点点头。

一直满脸紧张地陆茉娘这才大松了一口气,也赶紧凑过去细看,果真发现牛乳成了浅浅的褐色凝固体,那样子,就跟蒸熟的鸡蛋羹似的。

她也忍不住笑起来,抬起眼亮晶晶地看向陆方谕,问道:“真成了?”

陆方谕点点头:“应该是。”

他去拿了三个勺子,分别给姐妹俩各递了一个,自己率先舀了一勺姜撞奶放进嘴里。

一股带着乳香和姜的微微辛辣味的细腻滑糯口感的姜撞奶,一下子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陆蔓娘和陆茉娘也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两人都眼睛一亮。

陆蔓娘叫道:“天呐,太好吃了吧?那牛乳煮的时候臭臭的,这会子跟姜味一综合,倒是不显了。”

陆茉娘也点了点头:“确实好吃。”

陆方谕却皱起了眉头。

如果他没吃过现代的姜撞奶,这味道确实是不错。可现代的姜撞奶的牛乳是经过处理的,一点膻味都没有,所以姜撞奶也没有别的异味。

可这一碗,即便牛乳的膻腥味变淡了,却仍然还在。

陆茉娘和陆蔓娘在煮牛乳的时候对这东西存疑,成品超出了她们的期待;又因东西是他做的,带了厚厚的滤镜,自然觉得很不错。可如果要把这东西卖给别人,别人肯定要嫌弃这膻味的。

古人难道不知道牛乳养人吗?就是因为它带膻腥味,又不懂处理,所以古人喝牛乳的才比较少。

不过因为姜去腥的缘故,这姜撞奶里的腥气已消除了很多,但还是有一点腥味。

还得想办法先给牛乳去腥才好。

担心一次做不成功,陆方谕刚才只用了三分之一的牛乳,做了四碗姜撞奶。

他把其他三碗掀开看了一下,确定它们都成功,复又把大碗扣上,对陆蔓娘道:“你拿个干净的篮子,拿你那件破棉袄捂着,送去给族长叔祖尝尝,问问他,如果咱们卖这东西,能不能卖得出去。”

陆茉娘和陆蔓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陆方谕刚回来时,只说试一试他在书上看的小吃方子,并没有说要拿这东西卖钱;陆蔓娘是后面才回来的,就更不知道了。

此时知道陆方谕的想法,两姐妹都雀跃起来。

她们觉得,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可能卖不掉?

陆蔓娘欢快地答应一声,跑出去准备篮子,提了三碗姜撞奶就出了门。

“等等,你问问叔祖家有没有杏仁,要是有的话问他要几颗。”陆方谕冲着她的背影道。

“好嘞。”陆蔓娘的声音已到院门了。

此时天还没黑,陆蔓娘又是打小满村子跑的,一个人出去倒是不需要担心她的安危。

“这丫头。”陆方谕笑着摇摇头,把剩下的牛乳倒了一半在锅里。

他倒想多次试验呢,但农村的锅都挺大,他们家无论是煮饭的鼎锅,还是炒菜的菜锅,都是大型的。要是牛乳放少了,连锅底都铺不满。

陆茉娘仍然帮着烧火。煮牛乳要慢慢升温,所以要烧小火。

前世陆方谕写小说,查过不少乱七八糟的资料。他记忆力又好,这些资料都有印象。

他记得牛乳去腥的方法,度娘上有好几种。不过这些方法他都没试过,也不知道对不对。

看着牛乳的温度升高了,他往里撒了几颗盐,估摸着盐融化了,才将锅从灶上端离,放到另一个没有火的灶台上,让它冷却。

陆茉娘看不明白:“这次是咸口的吗?”

陆方谕摇头:“不是,我只是在寻找给牛乳去腥的法子。”

要是换作陆蔓娘,这时一定会叽叽喳喳问个不停。陆茉娘不会,她觉得自己不聪明,不读书识字也没见识,陆方谕正好跟她相反,因此她只需要听从陆方谕的吩咐就行了,不需要懂得为什么这样做。

陆方谕是个有秘密的人,也乐得陆茉娘不追根究底,倒没去纠正她这毛病。

他盯着锅,看里面的牛乳上面慢慢有了一层奶皮子,他把奶皮子掀起,装到了一个碗里。

第八十二章 大功告成

“你尝尝这锅里的牛乳,看看腥味还有没有那么重。”陆方谕说着,自己拿了勺子舀了一勺,尝了尝。尝完,又尝了尝最开始煮的那锅牛乳——这是他撞姜前特意留下的一点点只加了红糖的牛乳。

陆茉娘也学着他的样子,两样尝了尝,评价道:“加盐的这个没有那么腥。”

陆方谕点了点头。他也这么觉得。加了盐,掀了奶皮子,腥味少了很多。如果再加杏仁,最后撞入姜汁,想来做出来的姜撞奶里已不见明显的腥气了。

不一会儿,陆蔓娘回来了,她不光带回来了杏仁,还带回了陆义林和陆明端的评价:“叔祖和明端叔都说这个东西非常好吃,如果拿去卖,一定能卖出钱。”

说着她又道:“叔祖还说了,如果咱们要做东西卖,他可以帮忙。叔爷他们在城里开着小铺子呢,可以帮卖的。”她微微皱眉,“就是叔祖说了,这东西不宜久留,做一会儿就得吃掉。放久了不好。过阵子天暖和了,能存放的时间更短。”

陆方谕拿了杏仁,已在忙碌做第三锅了。

他道:“所以咱们不在村里做,咱们到城里去做。我同窗家里有宅子,比咱们陆家的院子小些,租金也不贵。我去看过了,环境挺好的,跟他家很近,互相有个照应。下个月末等原租户搬走,咱们就搬过去。”

陆茉娘和陆蔓娘都吃了一惊。

原先陆方谕确实是说想搬去城里,但她们以为也只是说说。毕竟去城里租宅子哪有那么容易?花销也大,可不是她们能负担得起的。

这会子听陆方谕说连宅子都定下来了,两姐妹心里不由惴惴起来。

“谕哥儿,那租金要多少钱?还有咱们家里这一摊子……”陆茉娘满脸忐忑地道。

陆方谕不答问道:“你们说,这么一碗姜撞奶,我卖两文钱一碗,有人要吗?”

陆茉娘没说话。

陆蔓娘迟疑了一下,道:“应该……有人要吧?”

作为一个打小身上没有一文零花钱的小村姑,她想像不出有钱人是怎么想的。只是她觉得吧,如果她自己有钱,花两文钱买上这么一碗美味的姜撞奶来吃,她还是舍得的。

陆方谕微微一笑:“我打算跟酒楼合作。一间酒楼,客人那么多,每天消三、五十碗不在话下。而县城里有名的酒楼就有三四间,一天下来,咱们就能卖一百来碗。”

陆蔓娘最近不光跟哥哥识字,也开始学算术了,除了加减法,还背九九乘法表。

她一听就下意识算了起来,等算出了答案,她惊叫道:“天,这样的话,咱们一天就能赚二百文钱。一个月的话……”

她掰着手指算了半天:“一个月能赚六贯钱。”说着这个数字,她呼吸都急促起来。

陆茉娘性子柔顺,显得特别没主意,脑袋却一点也不比陆蔓娘的笨。陆蔓娘说出那个数字的时候,她也算出来了。

“不、不可能吧?”她不敢置信。

陆方谕沉痛地点点头:“是不可能。”

看两姐妹的笑脸僵在脸上,他才慢悠悠地道:“六贯钱里,咱们得扣除成本,成本也有几百文钱呢。”

陆茉娘和陆蔓娘往下沉的心这才又浮了起来。

陆蔓娘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小嘴欢快地道:“就算扣除成本,咱们也能赚四、五贯钱。”她指指锅里的牛乳,“这东西做起来又简单,不费力。”

陆方谕还是把情况跟她们说清楚,免得她们太过乐观:“咱们这营生,能不能做下去,赚的钱多少,不光要卖得出去,还得看牛乳的供应量稳不稳定。如果牛乳能保质保量,咱们不要说一百碗,两百碗都能卖得出去。你们别忘了,县城那么大,不光有大酒楼,还有中小铺子呢。我多跑几家,再推销一百碗不是问题。另外,咱们还能托叔祖家帮着卖。遇着赶集,就算是零卖,他家铺子都能卖上三、五十碗呢。可如果买不到牛乳,一切都是空话。”

陆茉娘顿时担忧起来:“那咱们能每天买到那么多牛乳吗?”

陆方谕苦笑着摇头:“这个不光是我,便是养牛的那位老爷也不敢保证。”

陆茉娘和陆蔓娘的眉头皱了起来。

“不过没关系,物以稀为贵嘛。如果牛乳少,咱们就往上提提价。而且咱们也不贪,不说一个月赚四、五贯钱吧,就算一两贯也可以了。咱们还可以做别的呢,又不止做这一样。”

这句话给姐妹俩注入了强心剂,两朵眼看着蔫巴下去的花儿顿时又鲜活起来。

“哥哥你还会做别的吗?”陆蔓娘瞪着大眼睛希冀地问道。

“那当然。你哥的书可不是白看的。”陆方谕趁机给两人灌鸡汤,“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们看看,读书识字的人,因为能从书里学到本事,就跟一般人不一样,赚钱也比别人多。所以你们加紧学习,到时候我借书回来给你们看。”

“我们都有看呢。哥你写的话本我们就在看。不过好可怕,晚上吓得我们都睡不着。”陆蔓娘控诉道。

“下回我写一本不讲鬼的,你就不怕了。”

陆方谕嘴里说着,手下未停,将加上杏仁、盐和糖、又掀了奶皮子的牛乳撞入姜汁碗中。

过了一会儿,等姜撞奶凝固了,他才将碗递到两姐妹面前:“尝尝这个,是不是还腥。”

陆蔓娘动作最快,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放进嘴里,旋即满脸惊喜:“啊,一点也不腥了,而且味道似乎比刚才更好吃。”说着,她忍不住又挖了一勺进嘴里。

陆方谕尝了尝,点点头:“确实是。”

盐是一种很奇特的东西。他放进牛乳里的盐只有几颗,并不让姜撞奶有咸味。可加了这几颗盐,却让姜撞奶味道的层次更丰富了,隐隐有提鲜的作用。

最重要的是,牛乳里原有的腥气,这会子是彻底没了。

“好了,大功告成。”他高兴地道。

陆蔓娘欢呼起来,陆茉娘也满脸笑容。

第八十三章 钟翰声的训斥

新建的院墙忽然传来一声大大的“呸”,继续响起郑氏指桑骂槐的声音。

陆家三姐弟的脸色也变了变。

“哥,你不知道,二婶也不知在二伯母面前说了咱们什么话,二伯母现在看到咱们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跟姐姐说话更是阴阳怪气。姐姐背着我,还偷偷抹眼泪呢。”陆蔓娘噘着小嘴道。

陆茉娘脸色一变,瞪着陆蔓娘:“你别瞎说。”

“我才不瞎说,我都看到了。”陆蔓娘争辩道。

“人生在世,图的就是一个顺心。所以咱们要搬到城里去,不光赚钱,也清净畅快些。”陆方谕趁机做思想工作。

见两人意动,他又烧了一把火:“你们不知道,我们山长很器重我。每天早上我去书院,他都会指点我几句,又借书给我看。这是别的学子所没有的待遇。如果我不用每天来回走这十里路,就有更多的时间看书了。”

这句话,彻彻底底打动了陆茉娘。

他们大房的日子能不能过起来,全靠陆方谕有没有出息。她们不能因为害怕去陌生的地方,就拖陆方谕的后腿。

“那就这么决定了,我们搬去城里。”陆茉娘下定了决心。

陆蔓娘顿时欢呼起来。

她跟陆茉娘不一样。陆茉娘因为不够自信,所以胆怯,不敢离开熟悉的陆家庄,到陌生的地方去。她人虽小,胆儿却大,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能搬到城里去,看世间繁华,这对陆蔓娘来说是一件期待且令人兴奋的事情。

“那咱们趁这段时间,多试做几样吃食。”陆方谕道。

陆茉娘用力点点头。

陆方谕在家里捣鼓姜撞奶的时候,书院那头,钟容颂和顾青卓坐在钟翰声早上常坐的那间屋子里,看着桌上的那份成绩单,久久不说话。

程夫子之所以搞这么个测验,自然是事出有由的。他收到试卷后就在书院里把试卷改出来了。因为只需写答案不写运算过程,所以改试卷也十分简单。不过一刻钟,他就带着新出炉的成绩单到了钟翰声面前。

钟容颂和顾青卓从小跟着名师学习,算学自然也是打小学起的。比起在私塾里没怎么学过算学的同窗来说,算是提前走了许多步。所以两人对于算学的学习是挺放松的。就算上次陆方谕考了第一,算学没有做错,但那次的算学考的题十分简单,做对也正常,两人也没有放在心上。

可今天面对他俩都抓耳挠腮、想许久都无从解答的题,陆方谕却轻轻松松在答完,而且还提前交卷那么久,不说钟容颂,便是一向从容的顾青卓都没法淡定了。

对于今天考算学的原因,他俩也是有耳闻的,前几日钟翰声还叮嘱他们把算学好好复习一下。猜到程夫子一定会把成绩改出来,所以两人干脆就跑到钟翰声这里,想第一时间知道陆方谕和他们自己的成绩。

反正书院的一切事情,都瞒不过钟翰声。无论是表扬还是责备,他们都是躲不掉的,干脆大大方方地到钟翰声这里来看成绩。这样敢于承担后果的态度,或许还能被祖父(外祖父)欣赏一下。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看到陆方谕名字后面写着大大的“甲甲”两个字,两人还是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在北山书院,“甲甲”就代表着满分,整张试卷没有一处错漏。

钟容颂的算学比顾青卓要好些,他此次考试却只考了“乙乙”,顾青卓是“乙丙”。

而他俩后面,跟着的马述是“丙乙”,剩下的都是一串“丁”。

在入学考试和月考时,钟容颂的算学可都是拿全满分的。他差的是别的科目。算学,向来是他的强项。

可现在,他竟然被陆方谕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看着对面那两张沮丧的小脸,钟翰声却很高兴,不过面上丝毫不显,依然是严肃到没有表情。

他的声音也很严厉:“现在知道了吧?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莫要仗着自己比别人启蒙早,家中又有饱学之士教导,就轻视他人。入学考时,你们说马述年纪大,读书的时间比你们长。可这两次总该服气了吧?陆方谕跟你俩同岁,九岁才入学,先在村学念了两年书,之后去的姚家私塾。想来这几日,你们也打听到了姚家私塾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饶是如此,人家还能考出这样的成绩。你们看看你们自己……”

钟容颂和顾青卓羞愧地低下头去。

“你们觉得,他比你们聪明吗?”钟翰声又问。

顾青卓向来沉默寡言,又是外孙,因父亲在外做官的关系,他在此前跟钟翰声这个外公也没见过几次。只因亲母去世,钟翰声担心兄妹俩受继母的气,这才把两人接到家中来抚养。

他跟顾青黛来钟家,也只有一年半。本来就不大开朗的性子,因为母亲离世、父亲再娶,如今又寄人篱下,他越发沉默了。

所以两人在一起,向来是钟容颂发言的。

这回也是。

钟容颂沉默了一会儿,道:“应该是吧。”在那样的环境下,还学成这样,没有天赋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段时间,我也接触了他几次。他的记忆固然不错,但比起你们来,也不见得强多少。他胜在努力。”

“你俩也不比别人笨,环境还好,却考不过别人,就是因为不够努力。”说到这里,钟翰声严厉地看了两人一眼,“阿颂话本闲书没少看吧?跟同窗没少聊天玩耍吧?”

钟容颂的头更低了。

钟翰声的神色缓了缓,声音也温和了两分:“至于青卓,以前你母亲生病,你多花了许多精力照顾母亲。如果你母亲不在了,你也该把心绪放宽,将所有精力都投到学业上。只有你学业有成,考上了进士,有了出息,你母亲在天之灵才会得到安慰。”

顾青卓站起来,微一作揖:“是,外祖。”

看着外孙这样,钟翰声也很无奈。

他想了想,道:“你俩还是回家住吧。”

原先让两人住书院,是想着让两人体验一下普通学子的生活,跟同窗之间拉近关系,也吃吃苦头。可现在,钟容颂因为无人管束,又有喜欢玩耍的同窗勾着,玩心越发重了。而顾青卓那有些自闭的性子,也因为面对陌生而不喜的同窗,变得越发沉默。

如此的话,倒不如让两人回家住。钟容颂被家人管束,顾青卓因为有性子活泼的妹妹顾青黛影响,或许性子能更开朗些。

第八十四章 再考

钟容颂大吃一惊,央求道:“祖父,就让我们住在书院里吧。”说着,又朝顾青卓使眼色,希望他能求一求祖父。

祖父对表兄向来宽容,只要表兄提要求,还是这种小要求,祖父一定会同意的。

却不想顾青卓对他的眼色置若罔闻,根本不理他。

“这事没得商量,就这么决定了。”钟翰声说着,朝两人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滚蛋了。

钟容颂无法,只得耷拉着脑袋对祖父行了一礼,跟着顾青卓走了出去。

一下到楼下,他就控诉顾青卓道:“表兄,你真不讲义气。你明明知道只要你求求祖父,祖父一定会改变主意的。”

顾青卓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想考第一,就得回去让外祖管束。难道你甘心一直被陆方谕压在上面,天天被外祖拿他作例子教训咱们?”

钟容颂哑然。

他当然不想。

只是,在家里住真的没在书院宿舍住好玩啊。

第二天早上,陆方谕依然跟往常一样的时辰到书院,不过他借的那本书还没有看完,今天并不打算去小楼,因此到了教舍后便在自己的座位坐下,从书袋里拿出书来看。

看了没一会儿,门口忽然传来了刘夫子的声音:“陆方谕。”

陆方谕一愣,站起来作了个揖:“刘夫子。”

刘夫子点点头,道:“你过来,山长要见你。”

“哦,好。”陆方谕将书放进书袋里,提起书袋跟着刘夫子出了门。

到了小楼,进了屋子,陆方谕看到屋里除了钟翰声,教授算学的程夫子竟然也在座。他赶紧给两人行了礼。

钟翰声没有开口,程夫子道:“陆方谕,你的算学学得不错。现在叫你过来,是想让你再做一套题目。”

说着,他指了指不知什么时候搬进来的一个案几:“你坐到那里做吧。按你的速度做,做完我给你阅卷。”又补充道,“你不用急,上午我已替你告假了。你只需要把这些题做出来即可,不必考虑时间问题和其他事情。”

陆方谕作了个揖:“是,夫子。”这才走到案几前坐下,先把自己的书袋打开,拿出文房四宝,滴了水进去,一边慢慢磨墨,一边低眸去看试卷上的试题。

试卷上一共只有五道题,不过这五道题,要比昨日程夫子给大家考的难多了,而且多是实际运用题。

陆方谕虽说大学、研究生、博士都学的文科专业,离开数学学习已很久了,平时生活也不大用得到楼学。但他在高中时,数学就不错,高考考的分数还挺高。他记忆力又强悍,学到的东西,即便多年不用,依然能记得。

寒家子,没有任何资源,想要获得成功,除了自身努力,自然少不了贵人的赏识。现如今钟翰声和程夫子特意叫他过来,让他做这些题目,便有看重他,想要培养他的意思,这是一个机遇,陆方谕自然不能放过,因此他也不打算掩饰自己的算学能力。

磨墨的过程,就是他静心思考的过程。把墨磨好,他对这五道题的解法已心里有数了。

提笔蘸墨,他在草稿纸上演算了一遍,再提笔将第一道题的答案写到了试卷上。

那头,钟翰声看着陆方谕在他与程夫子的注视下,依然从容不迫,就仿佛他们不存在一般,专心致志地做着题,而且这么快就有了头绪,直接把第一道题做出来了,他如深潭一般的眼眸便起了波澜。

他从七岁念书,直到三十二岁考上进士,念了二十五年书,有过无数的同窗,见过无数读书人;在当官这三十年里什么人都见过。聪明人他见过不少,像陆方谕这样聪明的也见过好几个,但聪明并不代表学业有成,事业有成。

就比如他的孙子钟容颂,那孩子是聪明的,记性比陆方谕也没差多少,相比起来,顾青卓跟他就有些距离,倒是顾青卓的妹妹顾青黛的脑子跟钟容颂不相上下。

可钟容颂有个聪明的脑子,又有他亲自启蒙指点,却仍然比不过陆方谕,盖因这个世界让他感兴趣的东西太多,他的注意力容易转移,学什么东西都是半盏茶的热度,

聪明、专注力强,有毅力,做任何事情不轻易半途而废,这样的人才能取得成功。

而陆方谕身上,无疑都具有了这些优点。从这一点看,这位少年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

不过钟翰声眼里的波澜也只是一瞬,眨眼就看不到了。

固然,聪明、专注、坚持很重要,但钟翰声更看重的还是心性。如果一个人心术不正,或功利心太重,又心性薄凉、背信弃义,往后前途越广大,为害就越大。他不光不会扶持,还会将其扼杀于微末之中,不让其于国于家成为大祸。

陆方谕不想藏拙,因此做题极快,不到两刻钟功夫,就把题目做完了。

他写完最后一笔,将笔架在砚台上,起身作揖道:“学生写完了。”

程夫子原以为这样难的题,陆方谕起码得做半个到一个时辰。他非常想去看看陆方谕做得怎么样,却又怕打扰到他的发挥,干脆眼不见心为净,在书架上抽了一本书看了起来。

刚刚看得入神,他就听到了陆方谕的声音。抬起头来时一下子还回不过神来。

钟翰声见程夫子不动,自己站起身来,走到陆方谕面前,将试卷抽出来看了看,见上面都写了答案;他又拿起草稿纸,看了一眼。

此时陆方谕万分庆幸自己小心谨慎,打一开始就改掉用阿拉伯数字做数学题的习惯。否则,这会儿就露馅了。

程夫子回过神来,慢钟翰声一步,也走到了案几前,把钟翰声刚刚放回去的试卷拿到了手里,看起上面的答案来。

钟翰声的算学也是不错的。算学不光在科举中考到,当了官后,更是要看各种账目与数据,用到算学的时候不胜枚举。

不过试卷上的题目是程夫子绞尽脑汁、搜罗了许多题目才挑出来的,以钟翰声的算学能力,也只能做出一半。

因此他看程夫子盯着答案看,不由问道:“做得如何?”

第八十五章 缘由

此时程夫子激动得手都在颤抖:“都对了,全都答对了。”

他一把抓过陆方谕的草稿纸:“你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算出来的?”

这些题目,他即便要做,也要花很长一段时间,而且要绞尽脑汁,反复运算。哪里像陆方谕这般,轻轻松松,用这么点时间把它做完。

亏他担心陆方谕掂记着上课的事,还告诉他不用担心时间,他已给陆方谕告了假。没想到人家用时这么短,此时离上课的时辰还早着呢。

见程夫子看自己的草稿纸,陆方谕又庆幸自己做事小心。

为防出漏子,他可是看过钟翰声书架里的所有算学书的。他的算学书也没几本,便是《算经十书》也没收全,也就《周髀算经》、《九章算术》、《孙子算经》、《五经算术》、《缀术》这五本。他将这几本书都吃透,在做题的时候尽量用书上讲过的方法,因此即便程夫子看草稿纸,也发现不了什么端倪。

不光如此,他还在草稿纸上把运算过程罗列得整整齐齐,因此程夫子看的时候,能一目了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程夫子看了他的题解,恍然大悟,抬头再看陆方谕的时候,犹如看一颗价值连城的珍宝,两眼都快要放出光来。

“就是你了。”他说着,转头看向钟翰声,“山长,咱们可是捡到宝了。”

钟翰声仍是那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并没显出一点激动来。

他点点头,道:“行。你把事情跟他说一说吧。”说着,他又走了回去,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将桌上的书拿起来看,一副事不关已,将事情全推给程夫子的样子。

程夫子也不以为意,让陆方谕坐下,他也在陆方谕对面坐了下来。

“昨日,载德书院来了个京城的算学大家施靖安施先生。知道山长也在此办学,他便说不能厚此薄彼,想挑一些算学上有天赋的人做学生,给他们讲讲课。而且还放出风来,说如果有他特别中意的,也可能会收为弟子。为此他给山长发了帖子,邀咱们书院的学子参加。名额是五个。”

陆方谕一听这话,眉头就皱了一下。

京城来的算学大家,到载德书院去,还传出风声要收弟子。这消息,怎么看对北山书院都不是很友好啊。

难道钟山长和程夫子想把他送过去?

这两位打的什么主意?

程夫子继续道:“我原还在想,咱们书院到底要不要派人去,派谁去。看到你算学这么有天赋,我跟山长商量了一下,决定让你跟钟容颂、陆青卓、马述和陶长寿五人去。”

说话的时候,他一直注意着陆方谕的表情,见他开始微微皱了皱眉头,就没有什么表情,听到自己被派去载德书院听算学大家的课,也没有露出惊喜的表情。他不由抬起眼来,跟钟翰声对视了一眼。

钟翰声开口道:“你可愿意去?”

见两人这样,陆方谕决定把话问清楚。

“不知我们五人去载德书院听这个课,对咱们北山书院有什么好处?那位算学大家去的既是载德书院,想来更青睐载德书院的学子吧?如果他看中我们五人中的某一个,要收为弟子,这人往后何去何从?是继续留在北山书院念书,还是跟随算学大家去京城,抑或去载德书院学习?如果是后两者,北山书院把人送出去,岂不是失去了一名成绩不错的学子?”

听了这话,钟翰声和程夫子都吃了一惊。

要知道现在的学子面对山长和夫子,都是战战兢兢的,有一种从心底里产生的畏惧。因此即便心里有什么想法,也不敢说,更不敢拒绝,而是老老实实地答应下来。

更多的孩子,连想都不会去想。师长叫他们怎么做,他就怎么做;根本不会去想为什么,他要不要去做。

陆方谕却在短短的时间内把事情给想透了。想得透倒也罢了,还当着他们的面直接问出来。

看来这孩子,不是一般的聪慧,也不是一般的有主意。

一时之间,两人都心绪复杂。

钟翰声本来也没想隐瞒这件事的原委,他跟程夫子不说,也只想试上一试。

他知道面对陆方谕这样的孩子,最好是坦诚相待,什么都说得明明白白,才能获得他的信任,得到他的敬重。

他道:“载德书院借这件事给我们书院下帖子,自然是因为他们书院在算学上有一两个十分有天赋、也十分厉害的学子,并且被京城的算学大家看上了,没准算学大家就是为了他来此的。下帖子听课是假,比试是真。他们通过比试,展示他们的算学成绩好,借此机会把北山书院的名声给压下去。”

陆方谕点点头:“既如此,咱们何必要回应他们的帖子呢?他们有备而来,咱们毫无准备。书院刚刚开始收学生,时日尚短,人才没有培养出来,应战便是自取其辱。倒不如一开始对他们的帖子置之不理。”

程夫子道:“我们本来是不想理会的。不过你给了我们惊喜。我们觉得,有了你,即便我们不能获胜,也未必不可一战。就是因为我们才办学,时日短,人才没培养出来,你能跟他们来上一两个回合,即便最后败了,咱们书院也不堕名声。”

他长叹一声:“而且他们既来这一遭,那就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咱们对他们的帖子置之不理,他们就会在外面放话抹黑咱们,说咱们连应战的勇气都没有。反正不管怎么样,咱们都得被他们咬下一块皮。一旦不好的名声传出去,明年咱们要招学生,恐怕更加不易。聪明有才华的学生,首选就是载德书院。而载德书院为了挤垮咱们,下半年招收学生的人数恐怕要增加不少,好学生要被他们一网打尽。”

“可如果咱们胜了呢?”陆方谕问道,他直视钟翰声,“比如钟容颂、顾青卓二位,因天赋不错被算学大家看中,山长觉得该如何?是让钟兄、顾兄拜算学大家为师,还是拒绝?”

第八十六章 赴会

钟翰声又被陆方谕这份直白给震住了。

钟容颂是他的孙子,顾青卓是他外孙,这关系虽然他和钟容颂、顾青卓都没有刻章隐瞒,如今书院里的人几乎都知道了,但一般不会有人当着他的面把这层窗户纸给捅出来,毕竟“任人为亲”、“走后门”这种话题,都是因为这些关系而来的。

他皱着眉头深深看了陆方谕一眼,这才道:“人生的道路是他们走的,往哪里走,该怎么选择,都是他们的事,我不干预。”

他顿了顿,看着陆方谕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这才又道:“主要是那位算学大家虽是载德书院请来的,却是一位一门心思钻在算学里,不大理会世事的,为人不错,堪为人师,所以我才由着他们选择。否则,我是要阻止的。不光是他俩,还有你们,即便影响书院声誉,我也会拒绝那张帖子。”

陆方谕的眉头这才松开。

“原来如此。”他朝两人作了个揖,“学生一切听从山长和夫子吩咐。”

钟翰声点点头:“时辰也不早了,你先回去上课吧。到时候会通知你,由程夫子带你们去。”

陆方谕又作了一揖,告辞离开。

程夫子名叫程弘义。听到陆方谕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看向钟翰声:“山长,这孩子……”他的眉头皱起,“似乎也太有主意了。”说着,他摇了摇头。

作为先生,他们既不喜欢没主见的孩子,也不喜欢太有主见的孩子。太有主见的孩子不容易教导,想给他们灌点鸡汤,都要有被戳穿的尴尬。

刚开始接触的时候程弘义还不觉得,可后来陆方谕问的问题,实在超出了他的预料。太过尖锐了,简直逼得他们站立不住。幸而他们没有私心,行事一片坦荡,否则今天就能让陆方谕弄得下不来台。

钟翰声原先也跟程弘义有一样的感觉,总感觉陆方谕太过精明强势,不是他喜欢的学生类型。可现在他回过神来了。

他笑了笑:“如果你有一个像他这样的儿子或孙子,你的心情如何?”

程弘义一愣,想了想,哑然失笑:“是我狭隘了。如果我的儿子或孙子有他这样清醒的头脑和敏锐的洞察力,以及向您追根究底的勇气和胆识,这般有主见,我唯有老怀大慰。”

他拱拱手:“还是山长心怀宽阔,程某羞愧。”

钟翰声摆摆手,坐了下来:“我开始也跟你一样,心里有些不舒服,总感觉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服管教呢?先生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好了,问那么多干什么?可后来就回过神来了。”

他摇头叹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谈何容易?我们终究还是狭隘的。”

程弘义也感慨地点点头,深有同感。

大概是那位算学大家在关山县呆的时间不长,陆方谕五人第二日上午就被刘夫子叫到了小楼里,由程弘义带着,去了县学。

是的,算学大家虽是载德书院请来的,但他没有在载德书院授课,而是在县学里。

北山书院一行人进去,就看到载德书院的学子和先生已经到了。

陆方谕之所以知道这几人是载德书院的,盖因站在那里的一群人当中,最显眼的正是那日马车差点把他撞倒的陈载德的亲孙子陈文岷。

他能一眼把这人认出来,完全是这人的穿戴跟那日的少年如出一辙。屋里有炭盆,他虽没披披风,但身上穿的锦袍,领口、袖口都镶了雪白的狐毛,头上戴着玉冠。再加上这年纪和身高与那日的少年吻合,又是一副众星捧月的样子,身上的那份倨傲与目下无尘的冰冷作派仍一如往昔,陆方谕即便那日没看清楚他的五官,也还是一眼把他给认出来了。

载德书院的子弟非富即贵,书院也没给大家订制制式长衫,大家穿的都很不错,皮袄棉袍,金饰玉佩,相比起来,北山书院的学子穿着的青色细布制式长衫,就显得寒酸多了。

程弘义示意学子们稍等,自己上前跟教谕张黔、算学大家施靖安,以及载德书院的领队夫子余从秀寒喧问好。

“好你个宣理兄,我叫你来县学上课,你跟我百般推托。这回钟公办学,你二话不说就去了北山书院,宣理兄你不够意思啊。”

宣理是程弘义的字,教谕张黔显然跟他关系挺好,待他一坐下,就跟他打趣起来。

程弘义抚着胡子笑呵呵地道:“人家钟公三顾茅庐,你可有做到?你就差人跟我说一声,自己都没亲自去请,我自然要就钟公而弃贵生兄你了。”

张黔哈哈大笑起来,指着程弘义道:“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行行,我下回三顾茅庐,务必要把你从钟公手里抢过来。”

旁边的余从秀将茶盏从嘴边移开,慢悠悠地道:“三顾茅庐?看来宣理兄是把自己当诸葛孔明了啊。”

程弘义神色未变,看着余从秀仍然笑眯眯的:“我才疏学浅,从不敢把自己当诸葛孔明。但我看于林兄容貌越发英俊,长得倒是越来越像周瑜了。”

余从秀的脸色一变。

“既生瑜,何生亮”,最后周瑜也是因为不如诸葛亮,被气死了。程弘义这话,明显就是讽刺他余从秀不如自己。

余从秀长得斯斯文文、白白净净,一副“小白脸”样子,脾气却很急躁易怒。

他一拍桌子就怒瞪程弘义:“你敢说我不如你?上次的题是谁解不出的?”

程弘义一翻白眼:“我解不出,难道你解出了?你敢不敢拿年前建桥那事出来说?”

余从秀一噎。

他们都是县里有名的算学高手。所以县里有什么基建要算数据,都得找他们出手。年前有个村要建桥,因河面较宽,经费又有限,便想请他们帮着算算,看建多少个桥墩既安全又省钱。结果余从秀算错了,还是程弘义复核时发现不对,指出他的错误,才避免了村子劳民伤财,也避免了因桥不稳固而酿成的大祸。

第八十七章 纸条

这件事余从秀承认自己有错,但并不觉得程弘义在算学上就强过自己。那次只不过是他自己疏忽大意罢了。

他一拍桌子:“你少拿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说事。要不咱俩今天比一比。正好施大家在此,可以给咱们做个评判。”

程弘义却笑呵呵的,不紧不慢地用吹了吹浮在茶盏面上的茶抹子,笑道:“于林兄,你也老大一把年纪了,何必非得一较长短?你要不服,只管看今日学子们的比试即可。”

他抬起眼,戏谑地看向余从秀:“你的学子要是比不过我的学子,你就承认你的算学不如老夫,如何?”

余从秀道:“比就比,谁怕谁。”他伸手一划拉载德书院的那五名学生,“我告诉你,我这几名学生,可是施大家都夸赞不已的。”

说话间,外面又进来几个人。听他们寒喧得知,这是关庙学堂和锦程学堂的两位算学先生,一个叫武承基,一个叫宋达,两人各带了三位学子。

这两个学堂都是关山县除载德和北山外,质量和规模比较大的学堂,都是举人老爷办的。除了举人老爷自己授课,还有几个比较有才华的秀才做夫子。陆家庄的陆明云,念的就是关庙学堂。

不过今天来的关庙学堂的三名学子里,并没有陆明云。

“人已到齐了,施大家您看怎么安排?”张黔问施靖安道。

刚才除了程弘义上来行礼打招呼,施靖安回了一礼,寒喧了两句外,就一直在跟陈文岷小声说话。

这时见问,他不在意地道:“那就去教舍里,我给他们上半个时辰的课吧。”

这也是事先安排好的。张黔招呼大家往县学的教舍里去。

古代讲究官不修衙,县学虽不是衙门,却也不怎么修缮,墙面四处斑驳脱落,窗子又小,屋里光线并不好。幸而面积还算宽敞,桌椅的数量也不少,一行人坐下绰绰有余。

为了礼貌,大家都往前靠中间坐,一个书院的人基本都凑着坐在一处。

载德书院率先进来,坐了靠东的位置,陈文岷自然是坐在了第一排最靠中间的位置;北山书院的学子都靠西而坐,也是两两一排。

陆方谕是个不爱出风头的性子,按他平时的做法,他定然要选一个靠后的位置坐的。但今天他一反常态,待钟容颂和顾青卓在第一排甫一坐下,他就抢在马述和陶长寿前面,坐到了顾青卓的身后。

这一行径惹得马述很不高兴。

照马述的想法,钟容颂和顾青卓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自然要坐在一起。陶长寿平时性子虽沉闷些,只埋头读书,不喜交际,但跟陆方谕相比,还是讨喜许多。所以从离开北山书院起,他就跟陶长寿在一起作伴。此时也应该是他跟陶长寿坐第二排。

陆方谕反正是一个人,不如坐到第三排去,跟其他书院的人凑桌。

可不想陆方谕这么没眼色,竟然抢他们的位置。

他正要跟陆方谕说话,叫他让一让,程弘义就过来了,催促道:“赶紧坐好。”

两个小学堂都把姿态放得极低,准备等载德书院和北山书院的人坐好了,他们才入座。此时马述和陶长寿不坐,他们就都得站着。

“陶兄,快坐。”陆方谕拉了陶长寿一把,让他坐到了自己的旁边。

陶长寿是个性子十分和善温和的人。他也知道马述对陆方谕有些敌意。这时候他本想让马述选好,自己再坐剩下的位置的。此时被陆方谕拉入位置,程夫子又在旁边催促,后面的人也等着他们,他要再站起来礼让,就不合适了。

他只得歉意地对马述笑笑,坐在那里不动了。

马述对陆方谕简直恨得牙痒痒。可程弘义站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只得不情不愿地坐到了陶长寿身后。

见他们坐定,关庙书院的学子这才上前,其中一个坐到了马述旁边,其余在后面依次而坐。

东边两个书院的人早已坐好了。

见大家坐定,施靖安就拿了两张写了题目的纸出来,递给他的小厮,对大家道:“大家先做题,做好了告诉我答案,我看看你们谁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做出来。”

那小厮就拿着两张纸,从东边第一桌开始,让他们看完之后往后传阅。

见到这情形,坐在东边和后面的人都有些皱眉。

施大家这样做,未免也太不公平了吧?坐在东边前面的学子没准都已经做出来了,他们还没看到题目呢,偏施靖安还说什么“看谁以最快的速度做出来”,这不是专门给载德书院的人放水吗?

只是大家心里忿忿,却都不敢表露出来。

程弘义皱起了眉头,看了坐在后面的陆方谕一眼。

陆方谕没看到程弘义对他的担忧。他的所有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施靖安和陈文岷身上。

因为他发现自打小厮把题目给了陈文岷后,施靖安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他,似乎有些不放心。等陈文岷在看了题目后,朝他微一点头,施靖安的表情才放松下来,脸上也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两个人的动作并不明显,如果不是特意去注意,根本察觉不出来。

陆方谕垂下眼睑,拿出小竹筒滴了清水到砚台上,抓着墨条磨起墨来。

他并不像平时那样讲究,只将墨汁磨得能写字,就住了手,提笔蘸着墨,用身体遮挡着写了一张纸条,捅了捅前面的顾青卓,低声道:“别声张。”

陶长寿是个十分老实的学生,平素只埋头勤奋学生。他其他科目很一般,但算学成绩不错,所以这次被选出来参加此次比赛。

如果他这纸条递给钟容颂,以钟容颂那一惊一乍的性子,或许会引人注意。可顾青卓就不一样了,做事从来都是不声不响的。再加上陆方谕的动作极小,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东边的题目传递上。两人这一递一接,根本没人注意到,便是跟顾青卓一桌的钟容颂也没有察觉。

第八 十八章 小动作

顾青卓用袖子遮拦着,将纸条打开,只见入眼是一行稍大一点的字:“看完别东张西望,看完即毁纸条。”

大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不仔细看都看不清:“施已给岷答案,你俩让岷当众述说解题思路。”

顾青卓不动声色地将纸条快速揉成一团,塞进他装水的竹筒里。

做完这一切,他这才凑到钟容颂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钟容颂脸色一变,转头就想去看陈文岷,可旋即想起顾青卓的提醒,硬生生把头又转了回去。

陆方谕在后面看到他俩的动静,这才放了心。

他朝西边看了一眼。

大概施靖安也担心别人诟病他的偏心,也不敢做得太过。那小厮在每一桌前只停留一会儿的功夫,只等他们看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就直接往后一桌去了。也因此,速度倒也不慢。这一会儿的功夫,题目已传到了西边最后一桌了。

陆方谕收回目光,又开始磨起墨来。

今天过来,他是做了两手准备的。他小胳膊小腿,无依无靠,想要代表北山书院,阻拦载德书院扬名和陈文岷的好事,也太过逞能、太不自量力了些。

钟翰声敢跟陈载德对着干,应该有些倚仗,但他的这点倚仗估计也只能用在关键的地方。而无论是谁,都喜欢捏软杮子,载德书院不想跟钟翰声鱼死网破,但对付他这么一个没背景的小村民,那是完全没心理负担的。到时候钟翰声未必肯为他动用自己的力量与底牌,到时候,他就成了两派斗争的牺牲品。

他死了,陆茉娘和陆蔓娘肯定不会有好日子过。他这一逞能,等于把自己一家三姐弟都葬送了。

为了北山书院一点虚名,把自己一家的性格葬送,没准人家钟翰声还觉得他傻呢,贪图名利,不会取舍。

所以他来之前就作好了打算,不到万不得已,不自己出头。

所以他裁了一叠小纸片,又坐到顾青卓身后,就等着关键时刻提醒他。

钟容颂和顾青卓,一个是钟翰声的亲孙子,一个是亲外孙。为钟翰声和北山书院出头,不是应该的么?

当然,如果他们也不想出头,就当他什么都没做。

反正说他自私也好,说他薄凉也罢,他是不是会为了北山书院和钟翰声的一点虚名,枉顾自己的性命的。

眼看着题目已到西边最后一排了,他停了磨墨的手,从袖袋里摸出两张小纸片,压到了他准备的大宣纸下面。

不一会儿,拿着题目的小厮走到了他们这一桌。

陆方谕往纸上看了一眼,见上面只写了两道题。

第一题是:“今有蒲生一日,长三尺;莞生一日,长一尺。蒲生日自半,莞生日自倍。问几何日而长等?答曰:二日十三分日之六。各长四尺八寸一十三分寸之六。术曰:假令二日,不足一尺五寸;令之三日,有余一尺七寸半。”

第二题是:“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二,五五数之三,七七数之二,问物几何?”

陆方谕不待小厮离开,就提笔在宣纸上写起字来。屋里很多学生也是这么做的,他们不是马上就有了解题思路,而是担心自己记不住题目,现在趁着记忆还新,赶紧在纸上记下关键点来。

陶长寿见陆方谕动笔,也赶紧记题目。

当然,陆方谕并不是在记题目,他是在运算。

他专门选的这个位置是在最西边,除了旁边的陶长寿,他的近距离里再没别人。

而古代因为书写方式的关系,两人桌是比较长的,以免文房四宝摆不开,两人写毛笔字互相影响。陆方谕写的字又小,陶长寿不伸长脖子根本看不清他在写什么。

陶长寿是个老实人,此时又在专心致志地算题,无暇他顾,所以陆方谕此时正放心大胆的用阿拉伯数字计算两道题。他要赶时间,只能用自己最顺手的方式来计算了。

拿题目的小厮还没离开钟容颂那一桌,陆方谕已将两道题算出来了,他在小纸条上写了答案,在小厮离开,施靖安说话的当口,他迅速把答案塞给了顾青卓。

顾青卓看了答案,吃了一惊,他这时才刚刚把题意给读懂呢,陆方谕竟然就做出来了?

陆方谕见他发愣,赶紧踢了他的凳子一脚。

顾青卓也是个脑子十分灵活的人,立刻知道了陆方谕的意思。这是要他站起来抢在陈文岷的前面把答案说了。

只是,这不是他做的题,如果施靖安要他说解题思路,他岂不就露陷了?

正当他犹豫间,那边陈文岷已经站了起来,对施靖安作揖道:“先生,学生已有答案。”

顾青卓一看,顾不得其他,赶紧也站了起来,施了一礼:“先生,学生也已有了答案。”

施靖安正对着陈文岷露出吃惊又高兴的样子呢,看到顾青卓站起来,还听他说也做出来了,表情顿时僵在了脸上。

“你也做出来了?”他皱着眉望着顾青卓,简直不敢置信。

为了不让人抢陈文岷的风头,他可是特意选了很难的题拿给大家做的。顾青卓刚刚才看到题目,现在马上就说做出来了,这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陆方谕给顾青卓递答案做得十分隐蔽,钟容颂又一心扑在做题上,根本没注意道。

但有了刚才陆方谕那番提示,他对施靖安的印象大坏,一心认定施靖安和陈文岷是一丘之貉,沆瀣一气。他本就是小少年脾气,任性又没城府,看不惯对方就想要发作。

施靖安这一质疑,他就站了起来,略带嘲讽地道:“施先生这是质疑我们北山书院不成?您放心,您一来北宁,就住进了载德书院,我们北山书院的学子连您的面都见不着,完全不可能提前拿到题目。如今在课堂上又以这样的方式传题,我们北山书院是最后看到题目的,之所以能这么快做出来,完全是因为青卓兄算学水平很高,绝不是作弊的缘故,更没有占时间上的先机。施先生既是京城的算学大家,想来处事定然是公允的。如果青卓兄与子川兄的答案一样,我想施先生也一定能以做题的速度来作评判。”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