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 xp1024.com
《大唐暮云》


第四十一章 危城骁将

这些时日,宋若昭虽因石崇义归了普王麾下而不愿多向他打听地道一事,但闻说此番叛军有云车来攻城,闪念中更是有了主意。她直觉,若行动迅速,这些地隧能为韦皋等人守住奉天、等待援兵争取足够多的时间。

她于是请求萧妃,放石崇义随自己去找韦皋。

萧妃道:“皇甫夫人,你可知石将军为何会留在此处?”

若昭左右顾盼,拾起一根枯枝,在门边薄雪处写下“密”字。

萧妃点头:“夫人果然是通透晓事的。”

若昭以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蜷在钟楼深处酣睡的阿眉,低声向萧妃进言道:“地隧之策,我方可用,贼泚亦可用。眼下城中熟知地穴通路的,只有这几位党项将卒,若因担心泄露地室之秘而将彼等困于此地,战机稍纵即逝,届时恐怕悔之晚矣。何况,同样并非唐人,殿下既然能托付阿眉,怎地不能信石将军?”

不远的城西方向传来急促的鼓声和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钟楼外,整个奉天城的庶民也被驱遣起来,搬运石块、熬热松脂,源源不断地往各处城墙输送。

斟酌沉吟之色在太子妃的眸中闪了几番。

事实上,萧妃早已在内心对若昭保有好感,即使这位新晋官眷曾得罪过自己那专横跋扈的母亲。在照料唐安的那几日,萧妃也听宋若昭与那吐蕃公主闲谈过一些攻守之道,竟似上阵拼杀过的将士一般,她好奇询问,才知道若昭那幕僚父亲平素也向女儿教授兵法。

党项汉子石崇义,在奉天城中与各路中原人打了几回交道,察言观色上也是大有长进。他适时地向萧妃陈情:“殿下,当日是皇甫夫人引领末将,向韦将军献上地隧之策。”

萧妃终是应了,又添了一句:“也莫太冒进,能守便守得,想来东边的神策军与朔方军也在赶来勤王的路上。”

她在御前领旨集结皇室贵胄时,听得德宗令太子李诵亲往城上督战。她与太子虽难言鹣鲽情深,但相伴多年总也有了血亲般的牵挂,实在担心太子会在鏖战中凶多吉少。

时节已近腊月,朝阳露了个头,不到晌午,天气就又阴沉下来。远方山峦被铅灰色的云翳覆盖着,而近处,自梁山到奉天城的数里范围内,则同样是密密麻麻的色块深黑的兵戈景象。在这攻城之阵的最前方,僧人法坚所造的云车,如一条从黑暗浪涛中腾空而起的蛟龙,缓慢但是气焰嚣张地往奉天主城门而去。

如果说先时在长安看到云车时,朱泚手下诸将还有所疑虑,恐怕它是个只能唬人、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那么当再次攻打奉天城的战鼓擂响时,叛军的两位主帅——张光晟和王翃,才终于确信,这云车就是步卒攻城的神助之力。

在长安这一帝国中心掀起哗变,令朱泚获得了大量囤积于禁中和京畿的武备——弩车和轒轀车。它们一个如矛、一个如盾,压制着奉天城上韦皋与浑碱的箭矢、抵挡着火石,掩护着高近十丈、藏有近千幽州精锐甲士的云车迅速向正门靠近。

韦皋心急如焚。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将卒点燃浸透兽脂的箭矢、拼尽全力发出后,那些吐着火舌的利刃咚咚地撞在云车外的湿牛皮上,不争气地落到地上,又被轒轀中钻出的叛军用随车装载的雪水浇灭。

对于城上火力的有恃无恐,令叛军士气高涨。那些一心要争得头功的老兵油子,麻利地自云车中投抛石块,眨眼功夫就填平了羊马墙前的壕沟,使得云车这庞然大物顺利地压过这奉天城最是阻挡重型攻城器械的屏障。

“刀车,快,刀车抵住城门!”

“兽脂,兽脂不济,速去再烧十桶来!”

“擂木,擂木呢?叛军就要攻城了,怎地擂木还没吊上,要是外城失守,老子把你们踹下去和叛军拼命!”

韦皋听到浑碱和令狐建声嘶力竭地喊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紧接着他又看到城上出现了一个紫袍身影,那是被德宗下令上城督战的太子李诵。

李诵此时也没有了平日里东宫主人的谦和沉静,通身散发着武将般又焦虑又敏捷的气息。他甚至顾不得与浑碱等主将打照面,步履急促地仗剑而行,在陇州兵、禁军和浑碱的家奴子弟合为一处的守城军卒间奔走,同时高声鼓舞着士气:

“天道不陨,众志一心,你们都是官健好儿郎,陛下已令陆大学士连夜起拟告身百余,杀贼守城有功者,封爵赏邑,君无戏言!”

好在韦皋手下的陇州汉子真是以一当十的精兵,精密的配合与一丝不泄的士气,也感染了其他守卒。浑碱的家奴子弟本就颇有将门之风,便是令狐建那些新招募不久、阴差阳错护驾来到奉天的新兵,也靠着年轻充沛的体力死死支撑起边缘城牒的防守。

饶是如此勇猛善战,云车居高临下不断发射出的弩箭,还是重伤了不少守城将卒。一些运气好些的还能爬下城楼寻找随军的郎中包裹敷药,更多的则是如中箭的燕雀般直愣愣落到城下,被一涌而上的叛军拖走,割下首级,以计军功。

韦皋的眼前是一幅远比以前任何一次迎战吐蕃人的袭击都惨烈得多的画面,无论他将视线投向哪个方向,己方还是敌方,都是修罗地狱般。

自昨日开始一刻不歇的战备,到今日凌晨起极为紧张的排兵布局,再到眼下血肉交迸的对阵,韦皋感觉自己的神志在逐渐抽离。偏偏此刻,牙兵护着一位内侍奔上城来。那内侍气急败坏地向韦皋道:

“将军,将军,方才一支长弩竟然飞进城中,离圣驾不过堪堪几步之遥。陛下遣咱家来问,这弩箭可是从那叛军的云车上而来。”

韦皋压抑着怒火,掀起兜鍪哄道:“中贵人莫怕,云车离瓮城尚远,怎会有如此威力,定是城上子弟误出流矢,惊了圣驾,万死之罪。待此役鸣金,本将必彻查分明,向陛下奏禀。”

那内侍还要耍些威风,太子李诵寻声而来,已浑无平素的修仪,怒喝道:“便依韦将军所言回禀。”

内侍哪敢在堂堂太子面前啰嗦,忙躬身拜过,提了袍袖匆匆跑下城楼。

不待韦皋道谢,太子李诵已先开口道:“韦将军,寡人在长安囿于少阳院,虽有良师教授兵法,奈何都是纸上谋略。将军是身经百战的大唐股肱之臣,请将军直言,此番境况,奉天可守得几日?圣驾是否应早作打算,再度播迁?”

韦皋虽也知太子是仁厚之人,但如此干系重大的判断,他这素来谨慎多虑的人臣性格,如何肯爽快地说出来。

正斟酌间,又见方才送走内侍的牙兵爬了上来,急声道:“将军,城傍蕃兵营首领石崇义并皇甫夫人求见。皇甫夫人说自己是女子,恐上城误损士气,但有火急之计要献,恳请将军当面一听。”

韦皋几乎没有犹疑地抬步要走,但不过须臾,他便意识到自己这有些过于迅速的反应失了分寸,忙又转向李诵道:“这石崇义近日由普王督着挖地道,如今普王不在城内,他若有军情,微臣斗胆一问,如何处置?”

李诵一怔,忙道:“但凭韦将军决断。”又道:“皇甫夫人宋氏乃我那故良娣的族妹,其父为李抱真僚佐多年,这宋氏不是庸常女子。党项人又是为投皇甫将军而来,说不得皇甫将军临走前交待了什么,韦将军请速去速回。”

韦皋于是向左右道:“尔等护住太子,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数年以后,得偿所愿成为剑南西川节度使的韦皋,自长安进奏后西行赴任之时,又特意绕至奉天城下。这是令他青云之上的地方。他望着那已经褪去火燎印记、重新整饬过的城墙,想起建中四年寒冬的那场殊死战役,想起他奔下城楼时,看到曾喃喃吟诵过自己的诗句“长江岂无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的女子,在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中,没有一句赘言地,直截了当地对他说:“韦将军,烧了那云车!”

“韦将军,烧了那云车!从地下烧!”

宋若昭似乎嫌石崇义的唐语不能迅速准确地表达一般,代他向韦皋直陈计策:“以石将军所言,主城之下,他们在数日前已将地道挖至外城,且一路以木条支撑,缚以藤绳。如今云车来袭,想用鹅臂搭上奉天城墙,必须经过地道,若陷于道中,怎还能靠近瓮城。又,方才我等拉住一名伤卒询问,得知云车外覆湿牛皮,不惧火石火弩。但其车毕竟是木轮驱之,若自下起火,将军以为会如何?”

石崇义在一旁频频点头。此前,他因发现了钟楼地室而被下令不得在城中自由来去后,便一肚子气恼。奈何普王和高孔目似乎顾不得他,上赶地去救漠谷之围,自己便如弃子一般。他本是投皇甫珩而来,又不敢表露不满,深恐给皇甫将军惹来麻烦。所幸这皇甫夫人竟如此心智机敏,几句话便将自己从钟楼中带了出来、送到韦皋眼前。

却说韦皋也是神思如电光火石,经宋若昭一点,即刻便省得,对石崇义道:“石将军请上城,参看那云车精要位置后速速计议。本将眼下便拨五十精卒供你驱遣。”

又令一名牙将截下一队运送兽脂的民夫,将这燃火之物转输至石崇义所指的地道入口。

韦皋分派停当,但觉精疲力竭,终于感到腹中一阵剧烈的饥馑之痛袭来,才意识到自昨日晚间起,自己便再未吃过一口饭食。

他微微踉跄,勉励稳住自己后,拦下一名身无盔甲的小卒。

“怀中可有吃的?”

小卒一愣,尚未反应过来,韦皋已扯开他的衣襟,几下一掏,摸出个肮脏的麦饼,塞入嘴去。

小卒回神,见韦皋狼吞虎咽,忙又奉上自己的水囊。

韦皋吃尽饮过,终于缓过气来,拍了拍那小卒的肩膀:“好儿郎,赐饭之恩,本将记下了。最是建功在沙场,此战大捷后,本将收你作假子!”

小卒本是急慌懵懂地模样,如今听得自己的主帅这般信心昂扬,竟似见天神,胡茬都没长密的脸上登时换上了恒心之志般,向韦皋行礼后,背着短弩往城上而去。

韦皋回过头,发现宋若昭仍在原地,愣愣地望着自己。二人霎时都有些尴尬。

韦皋先打破僵局,讪讪道:“皇甫夫人见笑,本将实在是饿得狠了些。战场之上便是这般,再无甚斯文礼仪可言。”

宋若昭方才见韦皋的模样,不知为何起了心酸。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在短暂的时空里,有些不合礼节地盯着这位说不上是萍水还是故友的男子。若昭觉得,他无论在长安还是在战场,纵然麾下有千军,周身也似乎弥漫着一股孤鹰的落寞。

可是他分明又是这危城毋庸置疑的骁将。

宋若昭深信自己能活着见到皇甫珩,不是依靠阿眉的身手带自己逃离,而是有赖于眼前这位韦将军。

“韦将军,听闻太子在城上督战,是否安好?萧妃甚为挂念。”

“请皇甫夫人回禀殿下,微臣定护得太子周全。”

若昭福了一福,便要告辞往钟楼去。她是官眷,不愿意自己离开萧妃一行太长时间,免得招人非议。

韦皋蓦地一股悲意涌上胸口,这悲意甚至裹着些不祥的念头。

他想,或许我韦城武此生的终点便在这奉天城头。

他鼓足勇气,向宋若昭道:“皇甫夫人,其实若干年前,我便在长安崇仁坊的酒肆见过你。夫人捡了我落在酒坊的诗。”

若昭一愣,旋即莞尔:“原来是故人。”

又道:“吾等在钟楼祝祷,将军定会凯旋。”

若昭离去。韦皋望着这背影,与数年前自己在廊下见到的背影并无分别,竟是眼眶一热。

他暗骂自己一声“愚痴以极”,转身奔上城楼。

第四十二章 一夕之变

关中平原,本是个官道密布的所在。

近千年的时光,多少王朝经营着这块土地,运送兵卒和粮食,通传邸报与朝贡。对了,还有那些在各个时代以各种方式被擢拔起来,前往帝国的都城、进入权力核心的少年、中年,甚至迟暮老人。

大唐帝国进入盛年后,以长安这座世界上最为辉煌耀目的都城为中心,无论往东都洛阳,还是往东南商州、东北同州、西北邠州和凤翔等地,均有数百里宽敞平整的官修大道。

官道上驿站林立、供给也相对平稳,便是在安史之乱后,帝国进入各方藩镇风波频发的建中年间,京畿北面的官道由于处于泽潞、太原与邠宁这些忠诚的勤王势力内,总体上也是有序的,好歹保留了一星半点李唐帝国的体面的。

但崔宁与皇甫珩,自东向西飞驰而往奉天、报信李怀光的拔师勤王之举时,并没有再选择官道。因为根据离别时在李怀光军营所得到的消息,神策军使、合川郡王李晟,已经从东边平叛的战场急速回撤,西行援救奉天之难。

崔宁不愿在官道上碰到李晟。

他厌恶这个与自己一样、半生都在马上搏杀的武将。他坚信,建中元年,当今圣上刚刚登上大统之位,便将他崔节度从西川膏腴之地弄回长安,多数便与这李晟此前平定吐蕃南诏之乱时向圣上所进的谗言有关。

神策军,那可是圣上的嫡系,若这嫡系主将向德宗点一句“西川节度使兵多粮广”之类的君臣密语,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天家的圣心中,定会种下挥之不去的猜疑。

都说文人相轻,其实武将又何尝不是。在崔宁看来,武人之间的仇恨,远比那些文官在朝堂上勾心斗角的怨怼要深刻入骨——因为武将的浮沉,背后可都是出生入死、无数枯骨换来或换不来的军功。

隆冬时节,小路并不好走。所幸崔宁与皇甫珩,并那两个来自泾原的党项精兵,自小便上了马背。他们对身下这机敏的四脚朋友分外信任,又对它们足够了解,可以在第一时间感受到马的警觉。因此,虽然冰与雪掩盖了荆棘与坑窝,这几名天家信使倒并未吃栽。

然而崔宁没有想到,他虽然避开了李晟,却遇到了前往投奔李晟的人,也是个他不愿打交道的人。

普王李谊。

前有姚濬设伏、后有朱泚攻打梁山的那个深夜,普王李谊裹着裘氅,与高重捷、高振等人躲在山坳的雪窝里,只用了一个时辰,便明白了自己应该马上变换的道路。

远处的梁山上下火把如龙、喊杀震天。而再远一些的奉天城方向,虽然相对寂静,普王却仿佛透过重重夜幕,看到困守城头的韦皋那目眦欲裂的焦灼,以及城内德宗等人从休憩中惊醒,天家威仪仍掩饰不住仓惶。

这情景太过熟悉,俨如李唐江山一次又一次陷入的魔咒,不知何时是个头。但他普王李谊,与那些在十王宅中死于朱泚伪政权刀下的宗室子弟如此不同,他是上阵拼杀过的贵族,是地位仅次于太子李诵的亲王。

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或许,或许多年前,肃宗在灵武即位的先例,会重演?

李谊迅速地掐算了一下时间,他知道崔宁和皇甫珩衔旨去了李怀光处,若有消息,便应在这几日传到奉天。且不说那李怀光到底是何心思,但就眼下看来,梁山很难保住,如果自己随着韩游環撤到邠宁镇内,坐看韦皋能否守住奉天、或者李怀光能否救得奉天,那也太过被动。他想到了另一条路。

去找神策军最有实力的将领:李晟。

前日鸿翎急使送来的邸报显示,李晟已带着麾下精兵从范州(今北京)赶到长安东北,屯兵在距离东渭桥不足十里之处。

普王心中有了计较,倏地起身,对众人道:“尔等,或为圣上心腹,或为忠臣假子,自当随我勉力勤王。此刻凭我等区区数人,于梁山也好、于奉天也好,都无力御贼。本王想来,不如我等连夜前往神策军李晟处求援!”

高振自然唯普王马首是瞻,高重捷与韩游環留下的那两名假子,片刻斟酌后似乎也未觉得不妥。

几人于是踏灭篝火,连夜摸出山坳,辨了辨星辰,往东疾行而去。

普王也唯恐在官道上撞见李怀光,打乱了自己的谋算,带着一行人抄了小路。

偏就这般巧,迎头和崔宁、皇甫珩撞个正着。

李谊既受德宗器重,对于朝堂政事素来也知之甚多,记起崔宁与李晟,似因当年平定南诏之乱争过军功。

崔宁与皇甫珩下马行礼,普王李谊在解下兜鍪的同时,面上已从无备之惊转为火急之忧,以王主对待臣子的口吻道:

“崔仆射与皇甫将军莫再多礼,快些上马往奉天去,将你们与李怀光联络之情形进奏圣上。就在昨日,贼泚又增兵围城,本王现下要去搬那神策军的救兵,以免李怀光远水救不了近火。”

崔宁暗道:“偌大奉天莫非没人了,怎地要你普王去做这趟信使?”

但他身负要任,听闻叛军增兵已是脑中嗡地一声,兼之对李谊本无好感,总觉得圣上这个侄儿有些不端的心思,便实在无意多与普王纠缠。

于是揖礼道:“普王千金之体,躬亲涉险,实乃吾等臣子之楷模,微臣这便回奉天复命。此去东渭桥尚有百余里,普王务必小心!”

崔宁虎目微侧,瞥见下马侍立的高重捷与高振。后者倒也罢了,那高重捷乃是扈从德宗逃出长安的要臣,如何也随这普王离开了奉天。他在长安御前做仆射这几年,对德宗的朝臣看得顺眼的,不过颜真卿、陆贽等区区几人,这高重捷也算得一个,因此二人素日也有些拜帖往来。

崔宁刚想递个眼色给高重捷,只听普王又开口道:“高御史与两位邠宁的将军,不如随崔仆射一同回奉天?本王有泾原孔目官高振即可,轻骑简从,倒还不惹人注目。再往前又有王治之下的官驿,明日天黑前便能到得东渭桥,诸君莫忧。”

高重捷亦是伴过圣驾的,其心思深重,远在崔宁这样的回翔闲相之上。须臾间,他心中便有了几分异样的猜测,这普王莫非连夜奔徙终于进入京畿道稳妥之界后,便不愿他这圣上近臣出现在李晟跟前?

普王继续淡淡道:“奉天周遭只怕已与十日前大不同,请高御史于途中向崔仆射详谈。”

他这样一说,高重捷若不回去,倒像是有意避祸一般。眼下情形已纷乱至此,崔宁沉默不语,高重捷不愿多生事端,但听这王爷分派吧。

一旁的高振心中也略有翻腾。他方才一见到崔宁身后的皇甫珩,不知为何有些心虚,仿佛贰臣遇到先头的主君般。这是他心有异念而带来的错觉,其实皇甫珩听得普王与崔宁的片语往来,不过是料及自己离开后、党项子弟归了普王暂领,因此才会在此地遇到高振。

皇甫珩终是未出一语,不仅与他慎言的本性有关,更因他离奉天越近,便分了越多心思给宋若昭。

从普王嘴巴里听闻奉天再次告急,他胸口猛地一颤,只想快些飞身上马。不,马又能有多快,他恨不得自己是泾州草原上的雄鹰,双翅一振,百里如咫尺,半个时辰内便能见到奉天城门。

崔宁哪里能想得到,此刻这荒原小路上的相遇,会对他日后的杀身之祸亦有几分贡献。他只是听得普王要将高重捷遣回奉天,更是暗暗冷笑了几声,心道老夫果然没想错,前朝有肃宗皇帝灵武继位,你李谊怕不是要打神策军的主意。

崔宁虽丢了蜀地藩镇、被诏回长安赋闲,却自认骨子里还是成色完好的忠臣,况且自己数次三番戳了天子的痛处,天子骂也骂了、冷也冷了,临到紧要关头还是听了他的话,又信了他的人,派他去联络李怀光。这番事迹要是做下去,青史上岂非也要在他“崔宁传”里,将他写得与郭子仪一般,于大唐有再造之功?

这雪地上的几个人,各自都急于奔往完全相反的目的地,因此谁也不愿多赘语,匆匆道别作罢。

他们穿出林间后,无论东西,皆是千里霜原玉作田的景象,广阔辽远,倒令这些戎马倥偬惯了的武将们感到策鞭奔腾的快意。

崔宁、皇甫珩等人一路往西,云层渐暗,朔风如刀子般迎面扑来。他们行了三个时辰,眼看已近酉时,天光蓦地又亮起来。

众人只道是夕阳的晖光,再驰近些,却见到奉天方向,升腾起烈火与浓烟,将天际的漫漫流云,映得彤红如血。

烟云之下,传来阵阵嘶叫,仔细辨来,既有雄壮豪迈的喊杀声,也有闻之心惊的惨呼声。

皇甫珩生恐这漫天大火起自奉天城内,顿觉头皮一阵发麻。他四下一打望,见右侧梁垣陡然拱起一处高岗,便连崔宁都未及招呼,猛地一鞭,直往岗上冲去。

刹那已到得坡顶,皇甫珩摘了兜鍪,极目眺望。只见奉天城墙上密密麻麻地布满兵卒与弩具,但那浓烟烈火却来自西南瓮城之外,隐约是一具高逾十丈的巨硕如城寨般的云车。

云车下烈火熊熊,仿佛地狱酷焰。狰狞的火舌沿着车内层层叠叠的木梯攀缘而上,逼得车内军卒捅开原本盖在云车周遭、用来防御火矢的湿牛皮,试图抓着云梯的外廓架子,爬下去逃生,或者干脆直愣愣地跳了下去。

但没了牛皮外壳的保护,奉天守卒浸了松脂兽膏的箭簇与石球被点绕后,轻易地就能射入或抛入云车内部,与地下燃起的大火精诚合作,活活把云车烧了个透。

此时崔宁等人也驰马上得山岗。望见此番景象,崔宁先是吃惊,继而哈哈大笑。

“这定是贼泚的攻城车具,老夫瞧着,远远看去,倒像是上元灯会点着的灯笼般。”

正说着,一旁的高重捷道:“朔风变向了!”

这季节明明雷打不动的西北风,不知怎地转为自东北往西南吹拂,且风力强劲,竟是将众人身上的铠甲也吹得哗啦啦作响。

皇甫珩也不禁面露喜色道:“好风!”

果然,说话间,那哔剥燃烧的云车因只剩了架子,在劲风中如喝醉了酒的大汉一般,摇摇晃晃几番,便往西倒了下去。

朱泚的叛军为了攻破奉天大门,正是自西往东,如众星捧月般以云车为中心排兵布阵。云车深陷石崇义带领党项兵卒所挖的地道时,叛军首领张光晟和王翃已觉不妙,火速奏请朱泚鸣金收兵。然而坐镇梁山的朱泚岂肯罢休,加之姚濬对张王二将也是面和心不和、在大帐帷幄中推波助澜,令朱泚越发疑心张光晟有些念着旧主的情谊而怠战。

朱泚本是凡事惯于徐徐图谋的阴狠角色,但屠尽大唐天家核心成员的机会就在眼前,不免心魔上脑,偏要张王二将继续猛攻瓮城。

于是,当那云车被吹倒时,且不说十余丈的主架又把多少叛军压成肉泥,便是轻些的木架也趁着风势向后飞舞,生生变作无数火矢,直扑挤在云车后方的叛军阵营。

一时城外惨叫声绵绵不绝,城上守军则将战鼓擂得更为密集,投石机、弩机又加了把劲,远远看去只见箭矢、石块齐下,打得叛军终于无计可施般,似退潮的黑色水流,往梁山大营方向涌去。

崔宁和皇甫珩等人看得血脉贲张。高重捷和那两名韩游環的假子,由于日前刚经历了漠谷伏兵和梁山失守,心头恨意更浓烈些,此刻见到王师竟在一宿间扭转颓势,兴奋得击掌叫好起来。

眼看暮色四合,山岗北侧恰有几处巨石搭成的背风洞穴。崔宁作主,人马就地露宿,待天明后再作计较,如何越过敌阵进入奉天。

第四十三章 鼠肉救急

城下硝烟弥漫、军士浴血奋战的白日里,钟楼内的宗室贵眷们在萧妃的威严与镇定下,起码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寡语。

不过,他们的眼珠子从未离开过那扇高而窄的门。每当内侍进来与萧妃低声禀报时,他们就像假寐的猫儿遇到不速而至的猎物般,倏地仰起上半身,凝眸观察或侧耳倾听,试图从萧妃的脸色中得到答案。

钟楼如此局促昏暗,但仍是延光公主不肯让出的舞台。她毕竟也是过了四旬的人,一夜折腾是有些受不住的,可她拒绝去休息,而是站在自己的女儿身后,目光犀利地盯着报信者,仿如垂帘听政的太后。

宋若昭自城下与韦皋和石崇义分别,匆匆赶回钟楼,蓦地撞见煞神似的延光公主,饶是素来处变不惊的她,也是轻轻“呀”了一声。

倒是延光一见来人是这宋氏,全无此前打照面时藏不住的厌恶愤恨,竟换了温和些的容色问道:“城上如何?太子如何?”

她唯恐太子有个闪失,自己素来倚仗的这门显贵姻亲便烟消云散。

若昭回过神来,忙俯身行礼道:“回公主殿下,回萧妃殿下,臣妇不得登城,未亲见太子督战的情形。但臣妇谨记萧妃嘱托,向韦将军询问,得知太子英勇多谋,极为鼓舞士气。韦将军令自己的牙将寸步不离太子左右,也是妥帖谨慎的。”

延光松了口气,颔首道:“唔,到了紧要时候,你办事还算机灵,到底是幕府僚佐教出来的人。”

萧妃待母亲问过瘾了,方才向若昭开口道:“地道之事如何?”

若昭轻声道:“韦将军心如明镜,石将军熟稔地下情形,他们已命精卒将松脂和干透的马粪运入云车下的隧穴中,还排布了麻绳做引。道中那些木架一旦拆除,土面没了支撑,不出几个时辰,云车应当就会巨轮深陷、推动不得,石将军便会令人点燃火物。”

萧妃喜而展颜:“妙极,火势自下而起,那云车如何避得。”

她得知丈夫安然,若昭的建议又如此迅速地得以执行,虽然战局还不明朗,总算是两个好消息。

只是,继而,她与若昭都陷入了更焦灼的等待中,万一韦将军的火力顶不住,云车在深陷前就搭上了城墙,或者虽然云车被绊住、火却没有燃起来,接下来的境况是否仍然凶险,整个宗室该何去何从,是否真的要如丧家之犬般从钟楼地室刨掘逃亡……

女子出于护崽的天性,总是将处境判断得凶险许多,对未来也多一层悲观的联想。因这份警惕担忧带来的共鸣,令萧妃与若昭越发惺惺相惜起来。萧妃执起若昭的手,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到了这番地步仍难逃城破之噩的话,你务必记得本宫所托。”

萧妃顿了顿,又道:“若被掳去吐蕃,你也莫存了玉石俱焚之念,活着便有回转之机。”

若昭听了,怜意顿生。两位皇孙虽不是萧妃所出,但她既对太子无鸾凤之情、便也对王良娣无醋恨之意。若昭从淳儿对萧妃的信任依赖,可以看出萧妃平素是善待王良娣与李淳母子的。她希望天家血脉能安然,临危四顾,只能托付若昭与阿眉,偏阿眉却是个吐蕃人。萧妃这二十几年的岁月,似乎都在一些乱糟糟的关系中度过,便没有可以不管不顾的时候。

王妃永远是一副不给人施压的面容,若昭却觉得她已累到极致。

好在她二人只在煎熬中度过了一个白昼,便如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一块漂浮的木板,等来了捷报。

日落时分的战况讯息,再由内侍辗转传至钟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但云车倾覆、敌军溃退的捷报,比任何光明都更能让众人内心一亮。

萧妃行止极为端庄,虽喜色鲜明,也只搂着李淳安慰。她母亲延光就没那么压抑惊喜庆幸之情,亮出嗓门对着外孙李淳道:“淳儿,你父王真是不负太子之尊,指挥着外头的将军们,打了个大胜仗!”

若昭缩在墙角阴影中,心道“成了,真的成了”。她有自知之明,不好凑入宗室成员的庆喜中,但石头落地的感觉如饮甘醴,令她不由去看阿眉,想分享自己的欢欣。

此地,只有阿眉可以让她不那么拘谨地对视。

阿眉却是心绪复杂的。

早间宋若昭拉着石崇义在萧妃跟前说了好一阵话,阿眉便料知她要去找韦皋。看来这宋氏也好,韦皋也好,党项人也好,各有几分本事,在这危城将倾之际,竟将汹汹而来的叛军算计了。

阿眉在脑海中猜测了一番韦皋面对宋若昭时的眼神。当初韦皋在山谷里救下她们,阿眉便看出这中年将军对宋若昭有几分古怪。她只道是久居营田之地、鲜有莺燕的男子见色起意,后来渐渐觉得不是如此简单。

阿眉盘桓长安酒肆既久,观察过多少男子的眼神,这韦将军的眼神分明有一丝留了心的珍惜与敬重。阿眉原本不知原委,后来从若昭的只言片语中探知这二人大约原就相识,不过她也懒得多打问。她只是略带自嘲地暗想,就算韦宋二人之间并无渊源,因宋若昭是中原女子,韦将军对她也必不会对一个西蕃胡人那样冷傲厌弃。

思及此,阿眉虽然面上也是如释重负的表情、疲惫但带着笑意回应若昭的目光,内心深处那异样的不忿却是较前些时日更浓烈了。

她幻想了一剂能治愈这压抑自卑的药,那便是假以时日,比韦皋权势高得多的中原唐人,会向她求助。

这样说来,危城之难暂得缓解,也是阿眉与若昭殊途同归之喜。阿眉希望李唐天家能在奉天再残喘得久一些,却无法回到区区百里之外的长安。如此,她阿眉才能说动德宗,效仿前朝那些帝君,将目光投往与回纥类似的中原人心中的边患之地——吐蕃。

然而,这些城中困兽们还未高兴几个时辰,便传来了一个自乱阵脚的坏消息——奉天县令裴敬,并一些品阶较低、无家眷随行的官吏,大约以为旦夕之间便会城破,竟趁着战事纷乱,带上储备于县衙的糗粮野菜,从另一些刚刚竣工的地道跑了。

奉天城中本已粮储告急、蒿草难寻,韩游環败走邠宁,一时半会无法再从梁山接济一些军粮,这个节骨眼上,裴敬等官吏的悖行,使得宗室成员又陷入了新的惶恐。

一位郡主呜咽道:“我听说,当年张巡守睢阳,叛军围城数月,城中粮草枯竭,张巡将他的小妾杀了,分给将士们吃。”

她的言论倏然引发了其他几位地位不高的宗室成员的恐惧。在长安的生活,多少已让这些女子明白,李姓并不必然带来坐享其成的福祉,得看与圣人的亲疏远近。眼下德宗直系一脉的肚子、城头上那些孔武忠诚的勇士的肚子,是最该被填饱的,若围城再久一些,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场面登时又陷入了悲悲戚戚的混乱,纵然那延光老公主的呼喝,也是止不住了。

阿眉瞟了一眼因心神疲惫而有些恍惚的、似乎无法对新的险情作出反应的宋若昭,轻轻地站起来,稍事整理自己皱巴巴的灰葛衣裤,走到萧妃跟前,福礼后说了些什么。

萧妃唤来自己信任的两名内侍,随阿眉快步离开钟楼。

阿眉回到了刘宅。

裴县令临阵脱逃,手下的刘主簿大约因为老实,倒仍如老牛般穿梭于奉天城,恪尽职守地为德宗内侍霍仙鸣办事。他的妻氏自然也胆战心惊地困坐破旧茅屋中,直至见到阿眉带人前来……

约莫三两柱香的工夫,几人便回到钟楼,并刘主簿的老妻,每人抱着不小的布包。

不出宋若昭所料,阿眉拿来的,果然是她俩积攒了月余的鼠肉干和白蒿野菜。刘妻还献上一袋陈年的粟米,虽气味不大好闻,总也是聊胜于无。

阿眉不卑不亢,奏禀萧妃可用这些物什加了雪水冰凌熬煮粥汤,以自己的估算,每日一顿,当可支撑这二十来人三日左右。

此时皇长孙李淳饿得哭起来。他的幼弟,李诵与故王良娣次子李绾,算来不过刚满月,则似乎连哭的气力都全无半分。萧妃好容易在奉天城寻来的哺乳妇人,也是饿了两天一夜,胸前干瘪,李绾吸不到**,先头还吵闹,眼下只昏睡在乳娘怀里。

萧妃如遇天降奇兵,忙吩咐内侍先拨了一份应急之食送往德宗与两位贵妃的行邸,余下食材分作五份,就近寻了民宅灶头,将一份鼠肉野菜和些许粟米混合着煮成稀粥,分给饥馑落魄已极的贵胄宗亲。

曾经钟鸣鼎食、锦帛绚烂、离不得熏香的皇亲国戚们,何曾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衣衫单薄,浑身散发着臭味,却无比小心地捧着以前连自己豢养的犬鸟都不会用到的粗陋陶盆,顾不得烫了口舌,狼吞虎咽地将粥食吃下肚去。

那老鼠虽在做成肉干前已被阿眉割掉了脑袋与尾巴,又被内侍们撕碎,看不出原型,但众人皆知这定然不是什么洁净的家牲之肉。只是饿到了这个当口,哪里还顾得刨根问底,人人只觉落肚的汤粥肉香四溢,还带着清雅怡人的菜蔬之气。

唐安公主的驸马韦宥,那般谪仙似的贵公子,此刻也已全不讲究斯文。没有割箸,韦宥便拿手捞了些肉菜稠米,匀到妻子唐安和幼女的盆中,自己则将剩下的汤水一饮而尽。他将陶盆对着钟楼窗棂亮光处查看,发现尚有菜齑粘于盆壁上,忙凑上舌头,细细舔舐干净。

“宋阿姊。”阿眉轻唤一声,端给宋若昭一碗稀粥。

若昭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方才饿得能吞下一头牛,明明闻得到阿眉手里这盆中真切的食物香气,此刻竟完全吃不下。

她看到,无论萧妃还是唐安夫妇,还有不可一世的延光公主,也许他们的动作还保持着已经深入骨髓的优雅,但眼中那对于丁点残食的贪婪,那吃完粥食后完全不尽意的失落,已彻底让他们从神坛跌落下来。

那也是整个大唐的跌落。

宋若昭接过阿眉的陶盆,抵在自己的额头。热乎乎的感觉,像母亲对稚儿的抚摸。她有了器物的遮挡,可以不再故作镇静地目睹这般场面,也可以任自己的泪水滚滚而下。

阿眉静静地立着,目不转睛地看到若昭的泪滴如雨点,落在积了一层薄灰的地面上。一个印子,又一个印子。

这位曾经的长安胡婢,如今周知身份的吐蕃公主,内心畅快极了。

她当然明白宋若昭为何如此悲哀,她也更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欢愉。老天真是有意思,令人间如此混乱而无情。

城外,那云车上的血肉之躯,虽是叛军,却亦是多少寻常人家的子侄至亲,是多少女郎的深闺梦里人,就这样在同胞的计策中以极为痛苦的方式死去,在熊熊大火中灰飞烟灭。而眼前这些李唐血脉,虽靠她阿眉当初未雨绸缪的一点准备,不至于今日即成饿殍,却也已尊严扫地、全无体面。

这些人,纵然不久后能回到长安,看到繁华街市的车水马龙,看到大明宫的巍峨华美,然后想起奉天城内的境遇,想起他们曾为了活下来,吃过连五坊鹰犬都断然不会吃的食物,他们的心还能再次登临李唐天家那高高在上的神坛吗?

阿眉感到,在此情此境,她终于与上苍握手言和。是的,上苍从来没有饶恕过谁,上苍并不独独对她阿眉是刻薄寡恩的。

宋若昭在陶碗的掩护下哭够了,抬起视线,看到阿眉脸上阴晴不定的神情。若昭对这女子原本若有若无的恐惧,又清晰了些。

若昭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而皇甫珩一定会在结束之前,赶到她身边。

她努力用一些无比憧憬的画面,来消弭自己落入低谷的情绪。那些她以想象之笔描摹的画面中,父亲从泽潞宅中走出来,笑盈盈地看着皇甫珩随若昭归宁返家。父亲与珩郎在窗下慢酌浅饮,说着若昭幼年的一些趣事。画面一转,又成了皇甫珩执着她的手,去邠宁见过婆母,珩母温和典雅,竟有些像自己记忆中母亲的模样。甚至,其后的一些幻象中,出现了肥白讨喜的稚儿,藕节般的小手无比信任地牵着她,她的珩郎则摇着竹木鸠车在几步外逗她们母子。

都会过去的。若昭相信,皇甫珩、崔宁、李怀光一定在举兵奔来的路上,奉天之围指日可解。这场建中四年岁末的大难,终将了结,大唐帝国的巨轮又会回到原本的坦途中。

届时,太子夫妇、延光公主、韦皋、王叔文、阿眉,这些人不会再与她有何纠葛。她宋若昭在这场泾师之变与奉天之难中,唯一的收获,就是能相伴一生的良人。

第四十四章 卷土重来

在大唐建中四年,安静是一种奢侈。

或许只有昼与夜的交界,当拼杀的人们因耗尽力气甚至生命而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时,山川大地才得以稍作喘息,被一层无声的晨霭笼罩,如睡在茧中的蛹,获得片刻的清宁。

梁垣背后,皇甫珩却完全睡不着,他从快要燃尽的篝火边起身,绕过避风的巨石。凛冽的朔气扑面而来,脸颊登时失去了知觉般。但他的眼前,却是一番奇丽的景色。

远山朦胧,雪原皑皑,天际一片并不强烈的淡绯色晨曦。从梁山到奉天城外,其实皆是叛军按营驻扎的点点火把,但此刻竟仿佛成为天地画卷的奇特余笔,呈现出一言难尽的冲突之美。

皇甫珩无心欣赏,他急于进城。但眼下看来,叛军云车虽毁、劲卒折损,却仍将奉天围了个严严实实,根本无法靠近城门。

正无头绪间,坡下树丛忽然有惊鸟飞起。皇甫珩本能地矮下身体,缓慢前行,想看个究竟。

只见近处仍然昏暗的雪地上,冒出一团灰扑扑的东西,一拱一拱地爬行。皇甫珩起初以为是熊罴,待要细瞧,那东西却坐下,从怀中掏出什么,狼吞虎咽吃起来,分明是个人。

那人抬起脸,借着晨光,皇甫珩终于认出他——奉天县令裴敬。

裴敬刚啃了两口糗粮,忽然头顶雪坡一阵响动,一个甲袍武将从天而降,来拿自己。他吓得魂飞魄散,又暗自叫苦,怎地此处也有叛军据守。

“裴县令,你因何出城?”

瑟瑟发抖的裴敬一听这似曾相似的长安话,把抱着脑袋的双臂放下,才看清,眼前这武将,可不正是在奉天城成了亲的皇甫将军。

裴敬是个吏油子,心眼转得比车轱辘还快。他眉眼一皱,登时大哭起来:“皇甫将军,你不是在韩将军处吗?叛军增兵,奉天危急,圣上派下官偷偷出城,去寻援军。”

皇甫珩因宋若昭在奉天得过裴县令手下安置住处,自己的婚礼虽简素,好歹也是裴敬出了官车,心存感激,正要温言安抚,却听一声断喝:“裴明府,你莫当老夫是好蒙骗的,实话说来,你可是私逃出城!”

崔宁和高重捷都是武将,警惕性颇高,早已被这番动静惊醒。崔宁是最早扈从天子逃入奉天城的朝臣之一,与裴敬打交道次数不少,直觉此人不是善吏,还暗暗给他起了个绰号“小卢杞”,此刻听到他对皇甫珩的说辞,哪里肯信。

“裴明府,你说负旨出城,圣旨呢?”崔宁森然道。

“哎呦,崔仆射,城中都乱成一锅粥了,圣上哪还有时间请陆大学士拟旨,下官,下官奉的是圣上的口谕。”裴敬心想活见鬼,怎么崔宁和这皇甫将军在一处。

裴敬在奉天是个大管事,却并不太清楚德宗御前的军情安排,因而不知晓崔宁与皇甫珩前往魏博镇找李怀光回撤勤王之事。

此时皇甫珩也对他起了疑心,蓦地问道:“那么圣上的口谕是令你去寻何处援兵?”

裴敬将心一横,继续编下去:“乃是前往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处,圣上说悔不该不听崔仆射的进奏,早就应下诏李节度前来勤王。”

裴敬与德宗内侍霍仙鸣交情不错,听霍仙鸣说过,崔宁曾因李怀光之事被德宗骂了个狗血喷头,实在不是德宗跟前的宠臣。

何曾想,这为了讨好崔宁的话,正是露了马脚。崔宁哈哈大笑:“裴明府啊裴明府,老夫和皇甫将军早就衔旨去了李节度大营,哪里还轮得到你。再说,城中恁多善骑将卒,韦皋营中随便拉个牙将出来,也比你强百倍,圣上怎会遣你出城!”

裴敬暗道,天爷呐,这些个武人,看起来鲁莽,原来心思都跟狐狸一般。事已至此,他终于不敢再隐瞒,将自己和一些低级朝官偷了糊口的糗粮、从地道出逃的事,如实吐露。

不独皇甫珩,崔宁和高重捷亦是熟稔兵法之人,三人几乎同时喝问道:“城中粮草还有几何?”

裴敬哆哆缩缩道:“韩将军从梁山撤走,韦将军岳父、西川张节度的接济又过不得凤翔镇,奉天粮草几已空竭。要不是四面八方都问我要粮,把下官逼得实在没法,下官哪里会临阵脱逃。可这,这龙武军和陇州军,还有天家宗室几十口人,朝官几十口人,每天都要吃吃吃,下官哪里是可以指土为粟、点石成肉的神仙。下官的苦,几位将军哪里能体谅得……”

他还在絮絮叨叨,皇甫珩已打断他:“奉天城竟有地道?尔等自何处地道钻出,难道未被叛军发觉?”

裴敬恭维道:“皇甫将军收编的党项子弟着实了得,与地鼠别无二致,挖起洞来又迅捷又刁钻。这奉天城东北角的护城河外一里之遥,有一处崖沟,上有青石横亘,藤树丛生,深冬也掩盖得严实,地道的出口就在彼处。吾等钻出后,在青石下躲了一阵,听那叛军主力皆在西边大门,便四散逃了。”

皇甫珩心意一动,蓦地想起自己离开奉天的前夜,若昭缠着自己讲述李光弼以地燧妙计反攻史思明大军的故事,不由沉吟道:石崇义怎会在奉天挖地道,莫非是若昭的主意?

他胸中一股思念涌起,又担心昨日血战,城中也遭流矢,不知若昭安危,越发急切地要入城。

“既能出,便能进。崔仆射,晚辈愿去勘探一番,仆射可与人马驻足此岗等候消息。”皇甫珩道。

崔宁颔首。

于是皇甫珩弃马步行,押着裴敬,二人循着雪原缓坡的阴影处,缓慢地往奉天东北前行。如此遮遮掩掩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护城河在望。隆冬时节,河水枯竭,河道中露着零星的冰块,已无甚防御作用。但令狐建的龙武军见习兵卒把守这东北角城门,床弩、木石等亦不少,叛军倒也未敢强攻东北角,只在河外形成围城之势。

裴敬指着梁垣下隐约露出的一个大雪坑,喏喏道:“皇甫将军,下官将路带到了。下官在潼关老家还有七旬高堂,这兵荒马乱的,下官实在想留着半条性命,回去看一眼母亲。”

皇甫珩看着裴敬委顿乞怜的眼神,觉得此人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又听他提及老母,不由起了恻隐之心。况且此处已在叛军巡防范围,若这裴敬真的喊叫起来,更要坏事,不如就放他离去。

皇甫珩点点头,竟还嘱了一句:“途中小心些。”

裴敬一愣,大揖及地。

“这皇甫将军,着实是个善人。他那娘子也斯文有礼,唉,乱世鸳鸯,只望他俩个有好报罢。”裴敬心里嘀咕,旋即猫着腰,往回爬去。

皇甫珩趴在雪堆上,正观察叛军巡逻的路线,西边方向却传来密集的鼓声。

只隔了不到十个时辰,叛军竟然又发动了进攻。

原来,云车倾覆的当夜,朱泚便得到了留守长安的李忠臣派出的快骑急报。李怀光杀了源休,誓师勤王,火速越山渡津,兵锋直指泾阳,旦夕便可自北往南虎视长安,恰若悬于西京头顶的利剑。

朱泚闻报,吓得从卧榻上一跃而起,连夜召集张光晟、王翃、姚濬三人商议。

姚濬由于刚在漠谷伏击了灵盐二镇的勤王军队,又帮助朱泚夺下梁山高地,正是一洗当初奉天首战失利之耻、扬眉吐气之时,便轻描淡写道:“陛下莫忧,李怀光朔方军东征河朔时途径长安,才是真正受过那李唐昏君怠慢的,况且朔方军自建中初年起,就不断被李适拆分、移镇,没少劳军伤民,想来那些朔方将士心中的怨气,比我的泾原军更盛。或许李怀光只是回到关中观望局势,按兵不动而已。”

张光晟默不作声,王翃却眉头一展,恭维道:“姚元帅所言甚是。依臣所见,只要这奉天城尽快攻破,吾等将城内一众李氏杀个干净,那些什么勤王不勤王的藩镇,还能有何惺惺作态之举。届时李怀光至多也不过是问陛下多要几个州的地盘。”

朱泚扶着额头道:“若不是云车深陷地道、又遭火攻,以至吾师死伤两千精兵,此刻朕与诸卿早已在奉天城头痛饮庆功酒了!这小小奉天,怎地如此难打。”

王翃宽慰道:“陛下,两军对阵,勇者胜。纵有云车之噩,那姚帅和张统领手下的兵卒加起来,也有数千壮士。眼下邠宁韩游環被赶跑,西川张延赏又被困半道,这天寒地冻的,奉天城内还有几天的粮食?彼等刚经历一场血战,又缺粮饷,正是精疲力竭之际,我军不妨仰仗姚帅守梁山的主力,天明时分再打一场攻城战,累死那韦皋和浑瑊,臣不信这奉天的城门打不下来。”

姚濬一听,心想,他娘的,又要用我的泾卒去拼命?

姚濬比皇甫珩年长三四岁,如今不过二十五六。他暗通朱泚与王翃,在父亲姚令言和义弟皇甫珩面前则假装有勇无谋,终于在一月前兵变成功,如约得到朱泚许下的好处,不免对自己的能力大为自信。他虽暗骂王翃慷泾卒之慨,却又觉得,机会来了。昨日泾师不为前锋,死的基本都是云车中心阵营的幽州精锐,令朱泚痛心疾首。张光晟有些古怪,主动请缨来打奉天,这时候又缩了起来。不如他姚濬带上泾师步卒,明日尽兴拼杀一次,只要冲开奉天城门,头功不是他姚濬的,还能是谁的。

他正思及此,朱泚主动开口道:“朕与诸君的大业,成败在此一举。姚卿,你莫以为幽州将卒才是朕的嫡系。当年朕受唐帝猜疑,不得不离开长安,出镇泾原,是姚卿与泾原子弟令朕再次振作。若论嫡系,幽州早已是朕的弟弟、燕王朱滔所控,泾原才是朕的根基。”

姚濬心眼一转,瞬时已伏在榻前,准备听条件。

“若明日姚卿一举破城、擒得李适与李诵等人,不独泾原,西北各镇便都姓姚了。”

朱泚这位新君的出手阔绰不独于此,他还许了百份告身,又连夜令内侍近卫抬出从长安运来的黄金、铜钱、绢帛,置于梁山大营的主帐之外。

重赏之下,泾卒沸腾。对这些久居边镇、穷怕了苦惯了的将士们来讲,唯有靠军功才能翻身,或升官或发财,再也不会如蝼蚁般低贱。

近午时分,天光大亮。不必姚濬多加动员,泾师将卒已吃饱了肚子,刀戈齐整,弩机在手,按营列阵,呼嚎着往奉天外城举步逼近。

昨日血流成河的沙场,惨象还在,虽是呵气成冰的季节,有些被烧焦的尸身依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

但姚濬的队伍熟视无睹,他们如来自西北的狼群,早已不记得当年为大唐镇守泾原、防御吐蕃的岁月,只盯着面前那座护着唐帝宗室的黑黝黝的城堡。一些低级士卒在快速地讨论着“浑碱和韦皋长什么模样”、“太子会穿什么眼色的袍服”之类的问题。他们暗暗给自己鼓劲,深信自己能得老天的眷顾,全胳膊全腿地抢上城楼,嘶喊着找到那些分外值钱的皇亲或将军,一刀取下他们的首级,人生从此飞黄腾达。

韦皋昨日经历一场恶战,黎明方歇,不过歇了几个时辰,又在睡梦中听到鼓声震天。他的头脑还未完全清醒,右掌已经下意识地去抓自己的环首刀。

“将军,叛军又来攻城!”牙将快步跑来,伏倒在韦皋跟前。这牙将不是骇怕,而是肚中无粮,跑得又急,登时腿软,再也支撑不住。

韦皋连骂娘的气力都不剩了。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如果就这么一觉睡过去多好,再也不必苦守这奉天。

眼前的局面是自己找的。听闻长安兵变、天子播迁奉天城,他一刻不耽误地带上全部家当和人马赶来勤王,京兆世家培养起来的贵族对于天家的忠诚,究竟占了几分,是否更多地因为不想失去富贵险中求的机遇,他承认,只有自己知道。

可他还未来得及再想深些,浑瑊和太子李诵已奔上城来。这两人一老一少,一个粗莽,一个清瘦,却周身仿佛仍精神奕奕,全无颓靡放弃的败象。

韦皋喉头一股甜腥上涌。他才过而立之年,总不能不如老将军浑瑊吧。他好歹在边疆打过蛮子,总不能还不如久居少阳院、第一次上阵督战的太子吧。

亲随见主帅倏地站起,忙去寻他的兜鍪递上。韦皋却一把撸开,道:“韦某这颗脑袋,今日纵是天神下凡,也休想摘去,要这累赘作甚!”

太子、浑瑊、韦皋,三人立于奉天主城之上,号令区区千余士卒,拔剑张弩,备石捆木,重燃兽脂,再迎劲敌。

第四十五章 七骑披靡

皇甫珩伏在原上灌木丛后,听得西边战鼓擂响、喊杀声震天,心道不好,怎地云车刚覆,叛军就又卷土重来。

他急步从奉天东北角绕至西南方向,只见硝烟复起、激战更酣。叛军虽丢了云车,但仍有轒辒车、撞木、云梯等攻城利器。守城的唐军则在昨日大战中消耗了太多弩箭、兽脂、石块等,骤然面对气势汹汹的叛军,实在颇有些捉襟见肘、无法抵挡。

姚濬所部的先锋步卒,镇守泾原边镇已久,其中很有些沙场经验丰富的老兵。他们也是最早一次攻打奉天城的幸存者,当时在羊马墙附近从韦皋与韩游環的双重夹击中逃生的记忆,此番反而帮助他们灵活地躲避城上箭矢,带着云梯迂回前行,眼看便已能搭上瓮城城墙。

浑瑊与韦皋又见叛军的撞车也直冲城门而来,忙令刀车在门内抵住,又于刀车之后排开数架草车,淋上松油兽脂,准备着一旦叛军先头撞开城门,便继续以烈火相迎。

此际已过午时,晴空如碧,冬阳却正好被一大片云团遮住,叛军的云梯和锁钩攀附上奉天各处城墙后,士卒攀爬抬头,不受阳光刺眼,更利看清滚木石块的来向。

泾师本是以逸待劳,清晨又饱餐一顿肉食,人人气力充沛。而浑瑊与韦皋的守卒,刚经历一场恶战,数日来也不过以些许野菜糗粮充饥,纵是那血气方刚的少年儿郎,也经不住高度的疲惫与饥馑,渐渐体力不支。

皇甫珩远远望见,已有勇猛如虎的泾卒登上城牒,虽则立刻便被陇州兵群起砍杀,但不断又有泾卒爬上墙头,与守卒展开肉搏。奉天城墙就像一道开始渗水的堤坝,终会一溃千里。

他略一思忖,便摘下兜鍪,脱了山文甲战袍,只穿着一身灰青色劲服,又将角弓与箭袋挂在腰间,贴着雪坡往城池方向滑去。

西边瓮城与东北角的围城叛军间,泾师传令的骑卒不时来往。皇甫珩伏在道边雪堆中,候得一炷香的功夫,果然见一骑快马自东往西而来。马背上那戴着翎羽、披着肩甲的传令兵,本要往中军主帅姚濬、张光晟处,报信东头的幽州营正往令狐建所防守的一段城墙猛攻,准备与西路主军在城上合围、一举拿下奉天的外城墙。

皇甫珩轻轻端起角弓,凝神屏息,待那快马甫一进入短矢的射程,果断地射出一箭。传令兵的护具只在头胸部位,这支利箭则恰恰直穿其左侧腹下。只听他“啊”地惨呼一声,双手一松,仰天落下马去。那战马受过训练,虽感觉缰绳一松,但并未受惊,仍是沿着雪泥之道往前驰去,只是速度慢了些。

皇甫珩倏地站起,大踏几步来到路边,双目死死盯住那马。顷刻间,马已近在咫尺。皇甫珩暴起发力,提足猛奔,伸手准确地抓住那晃在马颈处的缰绳,一跃而起,左足踏上马镫,身体已腾到空中,又稳稳地落在鞍鞯之上。那马猛地又觉背上沉重,刚要不驯,却被新骑士巧力一拉辔头,脖颈与马肩的交界处得了一记鼓励的拍打,浑噩间也就不作他想,继续奔驰。

西路战场攻势鼎盛,阵列井然。皇甫珩胯下的快马熟识路径,从边路直冲中军指挥的战车前。皇甫珩虽无令兵盔羽,但一身青灰短打本就是泾师服色,加上马头上也戴着鲜艳的翃翎,因此他如一道闪电穿阵而过时,一心攻城的叛军,竟未发觉这传令轻骑有何异样。

皇甫珩的心提到了嗓子口。他对自己此举其实并无多少把握,只是一遍遍回忆当年那个场景。

那也是个晴朗的午后,泾州被来犯的吐蕃人围住,泾原守军却因情报错误,大部被调往邠宁边境防秋。姚濬当时只得十六七岁,已显骁将模样,登临城头,与阿父姚令言的副将一同指挥守城战役。皇甫珩跟在姚濬身后,眼看狼群般的吐蕃人汹涌而来,正惊惧间,只见远远一线黄沙如浪泛起,姚令言带着一队铁骑自北边邠宁方向怒奔而来。姚令手执令藩兵丧胆的大唐陌刀,晃眼的亮光胜过天际闪电,直冲敌军指挥大将。城上副将机敏过人,立刻下令所有守军用吐蕃话大喊“唐人援兵已至”。

这副将,正是如今已殉国的泾原节度使留后冯河清。

皇甫珩胸中义气激荡,他想着当年义父纵马冲阵的孤注一掷,以及冯将军的急中生智,便决定殊死一搏。

耳边疾风呼啸,穿过层层的弩车与步卒,身披重甲、牙将环列的姚濬等人,越来越清晰。

皇甫珩一只手已摸上角弓,他要做决定的是,谁是他第一个目标。

他无法瞄准姚濬。幻象交错,他陡然觉得又回到当年的防秋之战,姚濬转头对他说“彦明快瞧,阿父来救咱们了”。

电光火石间,皇甫珩觉得喉头一紧、眼眶一热,手指控制不住地抖起来。

正当此际,叛军阵营北边忽然骚乱起来。只见刀丛兵海之中,五六匹飞骑如破浪之鲛,也是直往中军指挥车而来。

崔宁和高重捷二马当先,韩游環的邠宁假子和皇甫珩的党项随从紧随其后,几人都是一副不要命的打法,嘶吼着“朔方李怀光援兵已至”、“诛灭叛军、贼逆休逃”,长刀与马槊所到之处,叛军步卒血肉交迸,哭喊一片。

为了攻城,步卒换上的都是长弓,此刻忽遇崔宁骑马冲阵,便有那镇定的神射手,也是颇受武器的掣肘,一愣神间已错过发矢的时机。

指挥大将中,姚濬、张光晟和王翃的反应,都不及奚人李日月快。只见李日月提起陌刀,纵马而出,试图拦截崔宁与高重捷。

叛军纷纷闪开一条路,正盼着他们的主帅之一、这勇猛如煞神的奚人几刀定乾坤,却只见斜刺里一支短箭,呼啸而来,正中李日月胯下战马的脑门。战马一声惨鸣,未即刻倒毙,只痛得癫狂起来,剧烈地摇晃着脖子。

李日月本能地试图稳住马头,正喝斥间,眼角余光感到身侧又出现一匹战马,恍惚瞥见马上的鸿翎,他正惊喜,不料马上骑士突然来抓他的陌刀。大唐陌刀又沉又长,本是步卒对付骑兵的利刃,后来有些骑术了得的大将,在马上亦能将陌刀用得出神入化。

李日月身为沙场宿将,饶是执掌陌刀如举手抬足般自然,却奈何惊变骤起、毫无防备,“呀”地一声还未喊出,刀柄一震,已脱手而去。

皇甫珩夺得陌刀,怒喝一声,反转刀柄。泛着寒光的刀刃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劈将下来,势大力沉,竟透过战甲,活活地把李日月劈成两半。

鲜血喷涌出来,四散溅射,李日月连头带肩的半截身子落下马来,下半截身子还在马上,伴着那中箭的战马颠簸一阵,终于也轰然倒下。

大将在自己军中被取性命,且死状如此惨烈,无论是姚濬、张光晟等主帅,还是麾下泾师军卒,均是惊恐万分,一时间怔在当场。

崔宁辨出与李日月交手的骁悍骑士,正是皇甫珩,不由畅然大笑,对高重捷道:“老夫本是武将,在长安可真是憋屈够了,今日定要杀个痛快。”

又回头对几名邠宁牙将道:“儿郎们,莫要给你们韩将军丢人,随我来!”

言罢,一夹马腹,虎威更立,刀锋直指围着姚濬等人的亲随阵营。

姚濬出兵前,因想着韩游環的朔方铁骑已被赶回邠宁,颇有些托大,列阵布兵均未想到会有骑兵冲阵,牙兵手中连长矛都未得一具,如何阻得了崔宁等人的所向披靡。

但越驰越勇之际,皇甫珩却杀开一条血路,向崔宁高喊:“城门要紧,冲杀城下叛军。”

那厢奉天城上,浑瑊正目眦欲裂,忽见围城的泾师,中军大乱,一片哭爹喊娘。他定睛细看,终于确信那是崔宁赶到,不由大笑:“崔仆射,你果然还有当年之勇。”

又疑惑地问一旁的韦皋:“咦,那个骑在马上但身无片甲的又是谁,怎地也着泾卒服色?”

“那是皇甫将军。”韦皋目光复杂,沉声道。

“皇甫将军?哦对,随崔仆射出使李怀光的泾师未叛之将。陛下真是有识人之明,敢用此人,果然了得。”

浑瑊本以为今日大势将倾,自己怕是要殉身城上,此刻峰回路转,一时神思起伏,言语仿佛要宣泄情绪般地收不住。

韦皋不再搭话,而是仗剑奔走于城上,高声呼喝:“众儿郎且看,朔方援军已至,贼逆主帅被斩,叛军旦夕必败。莫泄了士气,快快随我诛杀城下叛军!”

话音未落,只听某处城牒一阵欢呼,原来是太子李诵于战旗之后引弓搭箭,射杀了一名抢上城头的泾师小头目。

城上守军士气大振,城下叛军更是阵脚大乱,崔宁、皇甫珩等七骑,如天兵般,左冲右突,长刀落处,莫说推着撞车的士卒,便是刚刚挂上云梯的勇士也是身首分离。

伴随着真真假假的“主帅李日月已死”、“主帅张光晟已死”、“朔方援军赶到”、“邠宁援军赶到”的喊声,攻城的泾师军心动摇,半个时辰前还如狼似虎,此刻竟已现颓势。

攻势一缓,守军便争取到了时间。一镬镬烧开的松脂兽油倾泄而下,将登城的叛军浇得皮开肉绽,如堕阿鼻地狱。

姚濬回过神来,咬牙跺脚,眼见自己麾下的泾卒如被割的韭菜,不断折损,气得吩咐左右:“放箭,放箭,射死崔宁、射死皇甫珩!”又对牙将道:“快去城东把幽州兵调来。”

手下不敢怠慢,指挥长兵开弓对准城门前左突右冲的劲骑。但瓮城之下尽是推车或登城的叛军步卒,后阵的叛军放了几箭后,非但未射中移动迅速的崔宁等,反倒误伤了自己人。前阵与后阵本就分属不同营将,此乱一出,各营间不由叫骂起来,更为混乱。

韦皋在城上看得分明,急步奔到瓮城正门之上,高声喊道:“崔仆射,皇甫将军,入城,快入城。”

崔宁虽杀敌无数、赚尽威风,终究也是久历沙场、识得安危的宿将。他见皇甫珩并无战甲护身,有几次险中流矢,便抬头冲城上呼叫:“先将皇甫将军放进去!”

此时,门前撞车附近的叛军步卒,死的死,伤的伤。韦皋急令门内刀车后退,吊起城门。

皇甫珩也不再恋战,正要掣缰入城,忽然发现七骑中只剩了六骑,高重捷不知去向。

他知高重捷乃高振的族兄,今日又是一起拼杀的同袍,自然有所挂念。他掉转马头,跑了几步,试图寻找高重捷。就在这顷刻间,叛军一辆轒辒车后放出一支冷箭,“噗”地一声穿透皇甫珩的肩胛。

皇甫珩只觉得好像被用力地打了一掌,比疼痛更可怕的是无法挽掣马缰。

胯下战马有点懵,它毕竟是叛军的成员,没了骑士的指令,更不会往陌生的奉天城门方向跑,而是返身往叛军阵营跑。

轒辒车后放箭的泾卒认得皇甫珩,此人本可以再补一箭,却生了贪心,想要活捉皇甫将军,便一跃而出,试图上马。

乐极生悲,他加官进爵的美梦还未做到高潮,奉天城上一支劲矢正中他的胸口。他蓦地僵住,于是被第二支更有准头的箭射中面门。

韦皋放完箭,正要喝令门下守卒出城去救皇甫珩,崔宁已拍马追上,并骑时扯回缰绳,道声:“小子坐稳些,别折在此处!”大臂一挥,生生将皇甫珩的马拉转了向。

崔宁用力过猛,兜鍪也震了下来,露出花白的发髻。此时日头已偏西,城上守卒见到白发老将军舍命救人,逆光而来,双骑飞尘,犹如天神一般,更涨了士气,山呼军号,向叛军发出更猛烈的反攻。

姚濬心有不甘,还想将幽州兵与自己的泾师合在一处,继续攻城。

王翃在一旁劝道:“姚帅,你我二人都是追随朱太尉,哦不,追随陛下起事的同袍,老夫劝你一句,幽州军是陛下的嫡系,切莫再于你手中折损。”

姚濬愠怒而无奈,阴森森道:“王仆射,出主意让我攻城的也是你,现在劝我认栽的也是你。拜你那本事了得的外甥所赐,我还有什么颜面回梁山见陛下。”

王翃脸皮一松,意味深长道:“是我外甥,也是你的义弟,论来也是你泾原镇出的将才。不过姚帅莫急,依老夫看来,功臣进了城,好戏往往才开始。”

他刚说完,张光晟纵马而来,身后跟随的几名精兵,抬着一具浑身中箭的尸体。

“鸣金吧姚帅,折了李日月,但好歹也杀了高重捷。咱们回陛下处从长计议。”王翃指着高重捷的尸体道。

第四十六章 有惊无险

皇甫珩被陇州兵卒七手八脚抬进膳棚时,还是清醒的。他咬着牙关,勉力抬起右手擦拭自己左肩的血迹。伤口周遭黏黏糊糊,却谈不上血流如注,原本尖锐的痛楚也渐渐转为有些麻木的沉重感。

他数年的戎马经验告诉他,这支来自原本麾下之士的利箭,尚不至要了自己的性命。

有人给他端来水碗,恭敬道:“将军,医官刻下即到。”

皇甫珩这才觉得饥渴交加。他一气不歇地饮了几大口水,有些呆滞地盯着那陇州兵。他很想问是否有吃的,但想起此前裴敬所言,奉天城中已起粮荒,硬是忍住了腹中那比伤口之痛更为难耐的饥馑冲击。

然后他看见一个身形细痩的女子晃了进来。打眼一瞧竟仿佛他的若昭,但那小脸凑近后,却分明罩了一层宋若昭所没有的妖娆,可不就是韦城武收的婢女,那薛小娘子。

“皇甫将军,韦将军命仆妇伺候尊驾用膳。”薛涛低眉顺眼,语音柔婉。

她用词斯文,举止轻缓,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镇定,仿佛与这战事喧嚣的危城,处在两个时空。

不过那所谓的膳,实在名不副实,一钵野菜汤,半个粟饼而已。

皇甫珩狼吞虎咽,与那些粗豪的低级军汉也无甚两样。难得薛涛面无波澜,一勺勺喂来,颇跟得上眼前这今日功臣的吞咽节奏。

棚外,城上传来的喊杀声倏地转为欢呼。一旁的陇州兵喜上眉梢,他像野兔般窜了出去,不久就听见他的嚎叫:“叛军败退!王师大捷!”

皇甫珩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大半日,他的心神犹如那支插在他肩头的利箭,笔直而锐利,一往无前,似乎所有的举动都出自兵家的本能。这不顾一切的以小博大,老天竟然让他们真的反败为胜。

他略略思量,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当初自己与若昭月下盟誓的那夜,不也正是在韦皋的膳棚里吃的饭食,也正是刚刚经历一场王师守住奉天城的胜利。

他的目光落在薛涛脸上,自然想起他的若昭。他恨不得立刻便见到自己的新婚妻子,盯着她朗朗晴空般明澈的眼睛。

宋若昭那令他一见便知会执手相伴的凝眸回望,是他在提气上阵的勇悍之外,于这世上所拥有的另一份财富。他一旦暂时脱离险境,便像一个守财奴,迫切地要去打开自己的箱子,看看宝贝还在不在,是否完好。

但他总是男子,又是武将,即便人人都知道他皇甫将军的妻室在奉天城内,他也不好意思请兵卒仆妇去向焦头烂额的守城大将韦皋打听若昭的情形。

皇甫珩面色变幻的模样,叫薛涛看了个真切。她拾掇碗碟,躬身道:“韦将军已遣人去萧妃处报信,请将军的夫人前来。”

皇甫珩心道,你恁地不早说,倏尔又忧急起来:“若叫夫人见到我这箭伤,她怎忍心。薛小娘子,可否劳你,将夫人拦在棚外,便说医官正在医治,我无大碍。”

薛涛心意一动,暗道他对那宋家阿姊还真是细致心疼。她自小居于长安闺中,不曾识得真正带着沙场风尘的武将。此番流落奉天,见到的武将,如韦皋或皇甫珩这般,上阵拼杀身手了得,下得马来又温柔有礼,这让薛涛的少女春情似乎再也不会牵挂于那些国子监的书生们,而是满溢着对孔武而细腻的成熟男性的崇拜。

医官进屋时,一瞧皇甫珩的情形,心下先松了口气。他跟随韦皋征战几年,见过的伤员不计其数,以至于通过精气神,便能判断是否能把性命讨回来。医官铺开诊垫,将花蕊石、硫磺粉等研细,又备好白桑皮细线,然后向皇甫珩道:“将军只怕要吃些苦,且忍得片刻。”

皇甫珩知他要拔箭,刚要点头,忽听门外薛涛喊道:“皇甫夫人,稍后再进去罢。”

他知是宋若昭赶来,心意激荡,又想即刻见到爱妻,又怕惊吓了她。情思交战间,宋若昭急步跨了进来。

若昭在来时的路上已见着不少呻吟的伤兵,她甚至有意盯着那些肢体细看几眼,使自己对皮开肉绽的血腥景象不至惊慌。只是一见到夫君的模样,她仍觉得心底猛烈地抽动起来,脑袋一阵眩晕。

但皇甫珩陡然焕发喜悦的眼神,给了她勇气与静气。她跪在榻前,轻轻握住夫君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柔声道:“必无大碍,我陪着你。”

医官递过一根绢帛包缠的木条,皇甫珩咬住,侧过脸来,目光灼灼地盯着若昭。妻子的秀雅面容和坚毅神色是那么真实,他皇甫珩只要沉浸在这真实的眷属深情中,臂膀上针扎刀剜的创伤之痛,又算得什么。

医官剪去箭头与箭尾,屏了一口气,卯足握劲,猛地发力,果断将箭杆拔了出来。宋若昭心又一抖,双手虽还扶着皇甫珩的肩膀,却不由闭上双眼,准备着听一声夫君的呻吟。

皇甫珩却始终安静,甚至没有令宋若昭感到他握着她的手在使力。他只紧紧咬着那根帛木,额头上青筋凸绽,又被一层密密的汗珠覆盖,显示着疼痛对他的袭击。

宋若昭讶异地睁开眼,见皇甫珩盯着自己的双眸里甚至还浮现出一丝隐约的笑意,既像是以嘲笑对箭伤看得云淡风轻,又像是以嗔笑安慰若昭莫急莫怕。

医官清了创,用白桑皮丝线缝合了,又仔细敷上石花散,行医完成,也已是满头大汗。他揖礼道:“将军,夫人,幸好是寒天季节,箭伤愈合得快些。下官在营中尚有士卒们要医治,先行告退。”

一旁的薛涛与韦皋的牙兵也都是机灵人,哪还敢再留在屋中叨扰这对鸳侣,忙一同退下。

“若昭,城中无粮,你可饿着了?”

若昭没有想到,夫君吐出帛棒后,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般。她扑哧一笑,将方才心疼他又不敢落下的泪水也震了下来。她轻轻依偎在丈夫身边,低语道:“跟着太子妃,岂能饿着。”

“李怀光已誓师勤王,算来此刻应到泾阳了。若他攻打长安,叛军必回撤,奉天之围也就解了。”

“彦明,莫再说国事军情了,好生歇息,伤能快些好。”若昭嗔道。

“那便不说这些,但我睡不着,只想看着你。”

若昭脸一红。二人虽已是夫妻,但皇甫珩素来惜言,陡然说起这般直白的情话,直叫若昭又羞又喜。

“我第一眼见你,只道你是生人勿近的严苛性子,却原来也这般嘴舌油滑。”

“你哪里是陌生人,你是我皇甫的妻子,是我心尖上的人。”

……

皇甫珩与宋若昭在膳棚中良辰燕婉之时,崔宁等人,正在德宗御前奏对。

德宗这几日数度以为到了绝境,连太子李诵都遣上城楼督战,战事频频起伏,实在是心力交瘁。若不是陆贽与卢杞两位文臣日夜相伴,他只怕半个时辰都睡不安稳。此刻夜幕降临,天穹之下终于又恢复宁静,可就算浑瑊、韦皋、崔宁三人都齐整地站在御前,内侍霍仙鸣也报知宗室成员在太子妃的照料下全员安妥,德宗还是失了天子的威仪,有些痴愣地望着舍命勤王的诸位臣子。

众人之中,浑瑊资历最高,将今日战况禀报了一遍。德宗听完,似略略回神,说了几句“诸将之功,待朕细思如何论赏”的场面话,还特别问了皇甫珩的伤情,嘱韦皋着军医悉心照料。

崔宁在一旁颇有些扬眉吐气地盯着卢杞这个老对头,暗自回想着李怀光的话:“无论是你崔仆射这样的回翔宰相,还是我李怀光这样尚在镇上的节度使,陛下对吾等武将如此苛待,皆因那姓卢的丑门郎。”

他正凝神间,忽听德宗缓缓开口道:“崔仆射,李怀光既已誓师勤王,为何如此慢慢吞吞?”

崔宁一怔,暗道,圣上您是吓傻了吧,老夫和皇甫珩,轻骑赶路,累去半条命,这才能在昨日赶到奉天城下。那李怀光数万军卒,辎重塞道,哪有那么快。

见崔宁愣着不说话,德宗的口吻更森严起来:“若李怀光直接赶来奉天,高重捷今日怎会战死?”

黄昏鸣金,战报已明,御史高重捷身中流矢,被叛军将尸身拖走了。

崔宁一股火气窜上来,心想真冤煞老夫,自入京后便未见得几日陛下您的好脸色,播迁之难中,我老崔如此东奔西走,还舍了性命冲阵退敌,怎地就横竖不能遂了圣意。

浑瑊立于他身侧,发出轻微而低沉的喉音,意在提醒崔宁这个暴脾气莫再说错话。奈何崔宁瞧见卢杞回敬过来那毫不示弱的嘲讽眼神,哪里还忍得住,干脆咚地一声伏在地上,一字一顿道:“陛下息怒,老臣亲眼见到李节度杀了贼泚的说客源休,一心忠于陛下社稷江山。况且陛下的神策军亦未越过京畿,老臣以为,朔方军就算全力赶来,他,他李怀光也不是神仙,数万大军如何能如微臣几骑快马之速。陛下莫再误信宵小之言、冤了李怀光哪!”

崔宁因想着德宗身畔不离卢杞,定是又被这奸臣添油加醋说了不少自己与李怀光的坏话,不免怒火攻心,恶狠狠地瞪着卢杞。他甚至还甩了一眼给陆贽,眼锋中尽是不满。崔宁虽平素倒还服帖比自己年轻许多的陆贽,觉着这有内相之称的大学士是个君子,此刻却怨恨陆贽伴君左右而不能劝谏德宗亲贤臣、远小人,竟是个无用的书生。

“崔仆射,你这话听着似有所指。”卢杞迎着崔宁那刀子似的目光,毫不示弱。他是门下侍郎,论来与崔宁同为宰相之位,又不像崔宁那样只是个挂名相公,这个时候可没什么好客气的。

奉天粮荒,卢杞连日来也是饥一顿饱一顿,但一到了御前和崔宁争执,他似乎就有了气力,亢奋得很。

韦皋忽然觉得一阵烦躁,自己倾力扛下护城重责,几近虚脱,如今大敌尚在,怎地这御前又吵了起来。他偷偷举目,瞄了一眼德宗,天子的疲倦是显而易见的,既如此,这九五至尊为何还要热衷于挑起臣子间的战争?韦皋想起自己当年在长安的御史生涯,如今思来,确是跑去陇州营田快意自在许多。

浑瑊见崔、卢两位上卿剑拔弩张,心知当务之急是赶紧打岔。浑瑊忙向德宗道:“陛下,崔仆射赶来奉天的路上,遇到了普王。仆射,兹事体大,速向陛下奏明。”

他这个岔打到了德宗心里。普王李谊失踪之日,正是叛军的云车逼近奉天、梁山邠师失守之际,城中乱成一锅粥,德宗深恐自己要做亡国之君,竟把那视同己出般的侄儿给忘了。

“力战几日,诸卿定已疲惫至极,都退下罢。仆射留步。”德宗缓缓道。

众人告退后,德宗才吩咐霍仙鸣为崔宁卸下铠甲,令他坐下说话。

崔宁气未尽消,有些生硬道:“陛下,臣在途中见着了普王……”

德宗却打断他,说起另一桩事:“仆射,你可知月余前,朕便听说,泾师长安兵变之日,你虽连夜驰出玄武门,要追随朕,却在半道下了马,观望长安情形。有人弹劾你,这是望风度势、首鼠两端之举。”

崔宁刚把屁股坐稳,一听这话腾地又跳起来,怒道:“陛下,臣若有歹心,若,若想附逆贼泚,怎地还会去找李怀光,怎地还会于今日恨不得舍了性命去守这奉天城门!”

德宗皱眉道:“崔仆射,朕最恨你这脾气,一点就着。如崔仆射这般,无论远在西川,还是近在御前,你这沉不住气的武人性子,叫朕如何维护你?”

天子又叹口气:“你也不想想,朕若当时就信了谗言,如何还会命你作为使者去请李怀光?”

崔宁牛眼珠子转了转,复又坐下,粗声道:“陛下英明。”

德宗心中冷笑了一声,龙颜恢复和悦,问道:“你在半道遇见普王,他可受伤?”

崔宁道:“殿下安好,带着那个泾原孔目官,往神策军李晟处告急。”

“哦。”德宗似乎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颓丧道,“吾堂堂天子,今日落得四处讨兵之地步。”

崔宁心头一软,俯首向德宗道:“陛下,臣斗胆进言,陛下应速速召回普王,并令普王领至少过半的神策军前来奉天。否则,只怕当年灵武继位之事,会重演。”

不等德宗发语,崔宁又掷地有声地加了一句:“并请陛下贬斥门下侍郎卢杞,莫再伤了李怀光的勤王之心!”

长久的寂静。

德宗在这寂静中,面上既无阴云,也无怒相。崔宁的话,像那些沙场武将挥砍厮杀的动作,简单直白,毫无费解之处。天子,却好像在细细品味。

德宗的这一反应,让崔宁长久以来终于看到了希望般。圣上,这次似乎是静下心来琢磨他这个奉天大功臣的肺腑之言了。

第四十七章 直陈噩耗

凛冬之夜的寒气,和创口缝合处的疼痛,终于还是在三更时分,将皇甫珩从舒缓的梦境中拉了出来。

若昭沉睡,蜷在一边,虽和衣而眠,看上去仍是瘦得伶仃。皇甫珩侧过头,有赖透窗而入的月色,细细打量妻子的容颜。

他在想,如果当初若昭没有卷入护送李淳的行动,后来又没有成为自己的妻子,怎会在奉天过着这担惊受怕、饥馑困厄的日子。即便长安落入朱泚之手,她这样一个来自藩镇幕府、只是客居长安的女子,也并不会遭受多大劫难。

糟糕。想到当初宋若清告密王叔文与李淳藏匿宋宅之事,皇甫珩忽然惊觉,自己竟把若清已死的讯息,完全抛在了一边。

这棘手的感觉,令皇甫珩彻底醒透了。他清楚地记起临行前,若昭求他去打听若清的下落。她是困在危城的囚鸟,盼着飞出笼子的丈夫能带回好消息。

皇甫珩将前因后果深思了一番,还是决定向若昭坦言。

他挪到天明,见若昭有了将醒未醒的辗转之象,爱怜又起,忍不住凑过去,轻轻亲吻她的鬓发。他陡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若他二人无君无父无家世,只是凡间一对不受牵绊、自由来去的鸳鸯,该多好。

他深重地叹了口气,又嘶了一声。毕竟肩上的伤口还是太疼了。

这番动静之中,宋若昭醒转来。她倏地坐起,探过身子去看丈夫的臂膀,满脸惊惶。

皇甫珩按住她,柔声道:“无事,韦将军手下医术高明,过得几日便不疼了。”

他牵起她的手:“若昭,有一事,你莫太伤心。”

他嗫嚅着:“我此番找到了若清,他,他已殒在李怀光军中。”

皇甫珩感到若昭的手猛地抽了回去。

然后是漫长的寂静,漫长得好像他们从长安逃出来的那夜。

良久,他见若昭仍不言语,只好继续硬着头皮,将若清为何也会出现在魏博的朔方军大营,以及李怀光将源、宋二人祭旗之事,磕磕巴巴地说与妻子听。

若昭终于轻声开口:“你到魏博之时,若清已经不在了?”

“是。倘若我早到一日,必会求崔仆射去与李节度通融,若清只是少年糊涂,并非有意附逆……”

若昭打断他:“我当初不该离开长安,我该去进奏院寻他,无论如何也须将他送回泽潞。”

皇甫珩愕然,不知如何回应。借着晨曦,他看到若昭的眼睛依然明亮,但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迷茫。这说不清是忧是悲是惧是疑的眼神,空洞地飞旋了一阵,又触碰到皇甫珩的面上,令皇甫珩骇了一跳。

若昭喃喃道:“若不是你现在说起,我竟都忘了,若清还流落在外。唔,你东行之前,我还求你去寻他。如今你回来,我却自己都不记得这回事。”

“若昭!”

“我还这样,安稳地在你身边睡了一夜。仿佛根本不在意,自己兄弟的安危,不在意父亲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若昭,休要这样说。全赖我,我见到你,就像心中石头落了地,尽是欢喜,旁的事都抛在了脑后……”皇甫珩急躁起来,又伸出未受伤的手,去抚摸若昭的面颊。

若昭向后一躲,继续道:“你可见到若清的尸身?可是全尸?听说祭旗是将人枭首的,李怀光,可也这般做了?”

皇甫珩带着愧疚道:“我,并未见到。”

“你方才还说找到了若清,此刻又说连尸身也未见得。”

皇甫珩心思烦乱:“我们到魏博时,阿父已在军中几日,若清殒的那日,他请朔方军派了杂役,将若清的尸身送往潞州。”

“阿父?姚节度?”若昭一怔。她又沉默了。也许是冷,更可能是哀伤,她剧烈地颤抖起来。

往事飞速闪过,她的眼前,胖乎乎的小若清跟在自己身后捡拾槐花。母亲过世时,若清牵着自己的衣袖抽噎,宋庭芬送子赴长安求学,若清的马车走远后,父亲回过头时,眼中有隐隐泪光。

若清离家求学,父亲尚且如此挂念。如今见到若清还不知怎生惨状的尸身时,该多么悲痛欲绝。

若昭念及此,整个人抖得越发厉害。

皇甫珩觉得她可怜,复又努力抬起上半身,想去搂住若昭,去暖她,然后吻去她的眼泪。

这下子,若昭干脆跳了起来,离开这简陋的稻草铺着的木榻。

“你且躺着,我出去看看,可有吃食。”她木然地说,倒并没有躲避丈夫无所适从却满是关切的目光。她也知道,皇甫珩又有什么错呢。

她转身,没有听到皇甫珩再唤她。

膳棚外,天大亮了,光景却也谈不上多好。纵然昨日反败为胜,围城所带来的粮食匮乏,实在不比叛军攻城少掉几分凶险。清晨的阳光如万道金线撒在城中,为一切都涂上了美妙的橙红色,但随处可闻的呻吟、咒骂、喝斥、祈求声,仿佛人间在讽刺上苍,你施予的这晨光,美则美矣,何用之有?

宋若昭想到父亲承受的老来丧子之痛,心如刀割。她方才努力压抑自己快要脱口而出的追问,现在出得棚子,冷风一激,胸中的怨怒反而更清晰。

姚令言为什么看着若清就戮!

姚令言去过泽潞,见过李抱真的幕府,父亲宋庭芬还在马球场上向姚令言引荐过回乡省亲的宋若清。就算姚令言那时不记得,但若清后来在长安告密、被段秀实等人囚于进奏院,姚令言怎么可能不知道他。

宋若昭在得知噩耗的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陷入的正是常人失去至亲时往往会有的情绪:迁怒。

朱泚的伪朝是若清失足的起点,李怀光的利刃是若清生命的终点,这两者过于强大,反倒令若昭予以忽略。她心念纠结的,独独落在姚令言为何不出面求情这点上。

她完全不去冷静地设想,或许姚令言并未将若清与在潞州见到的李抱真幕僚子侄联系在一起。她也完全不肯接受,就算姚令言知道若清的身份,他与李抱真的交情还不至于让他为一个差点害死皇孙的年轻人出头。

她抱着头,双袖顶着一根旗柱,没有哭,只是被自己关于“假如”的设想折磨得好像喘不过起来。但她终究还没失神,还惦记着受伤的丈夫在屋内,不敢走远。

她就这样抵在柱子上,生生地等待自己能平静下来。

一阵轻微的铠甲响动。

“皇甫夫人。”韦皋立在几步之外,探寻地喊了她一声。

昨日他在德宗御前奏对回来,眼色伶俐的薛涛已将医官为皇甫珩取箭过程悉数禀告,当然,不曾略去宋若昭。韦皋松了一口气,也莫名地有几分怅然若失。他又拼了一日体力,在德宗处也没吃到东西,回营喝了碗草根粟米汤,倒头便睡。

但他注定无法获得正常的睡眠。天明时分听得帐外人声喧沸,不多时牙将来报,一些有资历的中级军官,开始闹着要告身和赏赐。韦皋只得一面遣人去城中找陆贽商量,一面亲自巡营,抚慰伤兵,家国大义地宣讲一阵,功名利禄地许诺一番。

陇州汉子皆是苦惯了的边军,不像令狐建的禁军子弟那般娇气,韦皋这般眼窝乌青、嗓音嘶哑地来恳求子弟们再守得几日,下级军官们见主帅脸上还有血迹,饿得削瘦不堪,也就心软起来,渐渐散去。

韦皋路过膳棚,蓦地见到一个灰扑扑的细痩身影伏在旗柱上,不是宋若昭又是谁。

他已经克制了音量,就是怕吓着她,但若昭听到喊声,还是周身一颤,如中了一箭的小兽。

韦皋是何等敏感善察之人,何况眼前这女子是自己素来放在心上的。他断定不是皇甫珩又有了差池。倘若丈夫伤情加重,若昭定会四处呼救,而不是以这古怪的模样示人。

实际上,昨日在御前,惯来言多的崔宁,已将李怀光处决源休与宋家二郎的消息启奏德宗知晓。天子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宋氏次子竟牵连进李淳遇险之事,还说了句“姐弟异志,令人唏嘘”的场面话。

此刻,韦皋见若昭虽目中无泪,却面如死灰,猜到她应是已得到了宋二郎的死讯。

若昭一丝灵犀尚在,转头见是韦皋,忙福礼道:“谢韦将军昨日放箭救命之恩。”

韦皋陡然有些失望。他幻想看到这女子进一步的失态,向他哭诉,却不料她将脸色一收,仍是言语得体,先将丈夫的安危放在首位。

“皇甫将军如此骁勇大义,某为同袍,怎会坐视他落入叛军之手。”韦皋只得不咸不淡地寒暄一句。

若昭对他的感激却是纯挚的。那日她带着石崇义去向韦皋献计,韦皋终于提起长安诗话那件旧事,要不是战事如荼,若昭当然会隐隐觉察出一丝异样的情愫。但她自问坦然,相信这韦将军也是正人君子,论及故人之缘而已,绝无非分之想。及至昨日得知韦皋和崔宁联手救了自己的丈夫,她便已将眼前这沙场宿将当作敬重的兄长般。

韦皋道:“叛军云车被毁,某最知原委,只是御前臣僚众多,不便向圣上细细禀来。近日择一时机,必会为你进言,让天家知晓你的功劳。”

若昭也不谦辞,直言道:“如此更要谢过将军照拂。只望圣上能体察我夫妇二人在奉天的微末功劳,抵销些彦明身为泾原将领的罪责。”

韦皋道:“皇甫将军还在歇息罢?韦某不便进去叨扰,少顷会令薛氏再送些吃食来。”

“不劳将军了,若今日城中太平,我回刘主簿宅子寻些与阿眉存下的野菜来即可。”

韦皋剑眉一拧,不知怎地脱口而出:“若昭,那吐蕃公主,虽先后救过皇孙与唐安公主,但我总觉得她毕竟不是中原人,且行事凌厉又似有暗谋,你还是,莫与她走得太近。”

若昭听韦皋猝不及防地叫出自己的闺名,顿感别扭,便有意将气氛引得冠冕堂皇些,轻声道:“将军素来在边关镇守,大约对吐蕃尽是恶感。大汉与匈奴曾是宿敌,武帝选的顾命大臣中却有一位本为匈奴小王子的金日磾。圣上既已对阿眉宽宥,我好歹与她患难一场,自会以诚相待。”

韦皋品咂她的口气,分明带上了一丝薄霜的冷淡,自忖也再找不出其他话头继续攀谈,正要告辞,却见属下急急寻来,禀道:

“将军,大喜,大喜,叛军东撤了。”

原来昨日再次攻城失败后,梁山的叛军大营中,又传来李怀光于泾阳稍作歇整、挥师直奔奉天而来的急讯。朱泚召集姚濬、张光晟、王翃等人,商议再三,决定即刻撤回京城内,好歹物资皆有所倚,不可因眼前这无论如何也啃不下来的奉天城而错失谋划既久、刚刚到手的新政大业。

比这更令韦皋仿佛一口阳气还入喉头的消息是,朱泚令凤翔李楚琳火速东奔长安,驰援兵力,以防神策军李晟图谋收复西京。这意味着,韦皋的岳父、西川节度使张延赏所运送的军饷,终于能穿越原本李楚琳的封锁,前来奉天救命了。

韦皋有如获重生之感。这场他感觉怎么也醒不来的大梦,看来总算要到头了。

若昭回到膳棚时,皇甫珩正靠在土墙上出神。

见妻子进来,皇甫珩小心翼翼地唤了她一声:“若昭。”

他想,他们终究只是刚刚开始做夫妻,当遇到现实的伤痛时,应对起来真真有些不知所措。

但生涩不等于疏离,抚慰心爱的女子,难道会比单枪匹马闯阵更难吗?

他于是带着加倍的担忧与温柔地,望着若昭。若昭迎着他的目光,靠近,坐了下来,抱住了他的臂膀。

她有些乱蓬蓬的发髻抵着他的下颌,令他瞬间感受到了一丝转机。他低下头,干裂的嘴唇吻上妻子的额头,一寸一寸地轻触,想把她被外头的朔风吹得冰凉的皮肤暖回来似的。

“彦明,城上传来讯息,叛军撤走了。”

“好,就算不撤,你夫君也无力再战。”

“我也觉得倦。”

“那就再睡几个时辰,我守着你。”

第四十八章 合川郡王

这个深冬,当奉天保卫战终于告一段落,李唐王朝不至发生天子受缚、宗亲受辱的悲剧时,京畿附近的两支重要力量,正准备登上历史舞台。

李怀光的朔方军,李晟的神策军。

李怀光和姚令言率数万余精锐迅速推进到礼泉、准备挡住朱泚回京之路的前一日,普王李谊和泾原孔目官高振已经抵达李晟的神策军大营。

李晟,字良器,出身军伍之家,少年时便跟随帝国名将、当年的河西节度使王忠嗣抗击吐蕃,一直征战于大唐西北各边镇之间。大历年间,李晟率部于乱军中救出凤翔节度使马璘,因功获封合川郡王,后入京成为神策军都将。

普王李谊的突然到来,而且以报信求援的名义,令刚刚在长安附近东渭桥扎下大营的李晟,心中不得不警惕。

李晟这位合川郡王,当初也领过都知泾原之职。

如此看来,泾原还真是个奇镇,眼下这场大乱中的一众人物,朱泚,姚令言,段秀实,普王,李怀光,包括他李晟,竟都算掌过泾原军权的人。倘若天下未变,他们坐下来喝起酒、说起泾州风物来,倒应当是相谈甚欢的。

然而世事往往,同床过后有异梦,同镇过后是冤家。人心叵测,李谊越是贵为王爷,且众所周知是德宗最宠爱的养子,李晟越是秉承君臣大防之道,将营内所有排得上号的将官都叫了过来,密密麻麻站满自己的大帐,生怕日后有飞语,品评自己私会宗室。

普王自然知道李晟在忌讳什么。他刚进大帐,就身子一软,若不是高振扶着他,险些一头栽在阖营武将面前。

李晟变色,本来站着相迎的,登时扑了过来,也欲稳住普王。

高振忙道:“郡王,奉天粮草紧缺,吾等也是熬了数日饥馑,快些给普王进些吃食罢。”

李晟心道,原来是饿得,不由戒心稍松,暗暗可怜宗室贵亲,只怕这些时日过得还不如自己营中最低级的军卒。再一琢磨,奉天缺粮,哎呦那不是天子也挨了饿?

“圣上,圣上龙体如何?”李晟大声询问。周遭神策军各级军官也纷纷上前,围着普王。

李谊抬首,眼珠血红,还浸满了泪,强忍悲戚道:“圣上与贵妃,每日只得一顿粥食野菜。”

李晟闻言,双唇颤抖,忽然一把扯下自己身上的锦袍,痛哭道:“圣上素来是明主,待我神策军,如父待子,眼下圣上播迁奉天,吾等却衣暖食足,实在愧为人臣,愧为人臣呐!”

主帅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引喉涕泣,如丧考妣。

高振扶着普王,偷眼瞄了一圈神策军诸将,见他们皆是锦衣裘氅,护具精致,面膛红润,哭起来更是中气十足,显见得素来给养充足、赏赐丰厚。自己在泾原相处的那些边军与神策军比起来,寒酸之形与流民乞丐也并没什么两样。

李晟哭够了,将脸一抹,发狠道:“幽州二朱,泾州小姚,区区贼逆何足惧,明日咱们神策军便拔营西进,前往奉天勤王!”

普王喝下一大碗热酪浆,似乎恢复了些元气,起身,向众将士拱手致意:“诸位皆是忠义官健,乃我大唐社稷所倚,有合川郡王率诸位及时回撤,拱卫京畿,叛军气焰必灭。”

又上前轻声向李晟道:“当初,本王随太子,星夜扈从圣上播迁奉天,算来已在城内驻守四十余日,颇为熟稔。有些城防军情的要务,今夜当与郡王你详谈。”

李晟脑中念头飞速地转了转,即刻对左右道:“各回本营传令,清点辎重,待命抗敌。”

……

三更时分,主帅帐中,李晟待普王与高振离去多时,才坐回案前,轻声道:“韦君请来议议吧。”

帷幄轻响,韦执谊若有所思地走了出来。

和有“内相”之称的陆贽一样,韦执谊也是读书人眼中少年成名、进入到帝国权力中心的典范。他在弱冠之年便考中进士,得到德宗的青眼,经吏部选仕,在短短几年中,便从校书郎做到中书省右拾遗。只因毕竟小上几岁,和翰林院陆贽的身负盛宠相比,韦执谊这外朝官身的青年才俊,反而略有不如。但他出身京兆韦氏这样的高门贵族,祖荫和学识兼得,对自身仕途的期许,当然也颇为高远。

韦执谊和王叔文过从甚密。他们虽一个是台省谏官,一个是太子侍读,但都起自御前,王叔文又是德宗认可、安排往东宫少阳院的人,因此寻常日子里,二人的交往唱酬也并未有太多避讳。泾原兵变之后的几日,韦执谊见到满城悬赏王叔文,深为这位友人担心。好在他表面上仍在中书省照常当值,很快便得知,王叔文竟然带着皇孙逃往奉天城。

韦执谊也不愿待在长安坐以待毙。朱泚伪朝数次肃清旧臣的举动,令他终于在一个夤夜,利用身在禁苑的优势,买通城卒,从东北城门跑了出去。

他想起曾经的一次奉旨成诗后,天子对他与陆贽说过:“诸藩皆贼,放眼中原,朕不依靠神策军,还能靠谁?便是那神策军中,也只李晟一个能成事。”

韦执谊于是一路向东,寻到了李晟。

李晟对这个年轻人早有印象。他这些年在御前来来去去,常于黄昏被传入小延英殿,瞧着德宗身边站着哪些人,谁是朝臣以为的红人,谁是天子心中真正的红人,他李晟还是清楚的。

韦执谊前脚投奔,德宗在奉天发出的勤王诏令后脚便到,并且诏加李晟为“工部尚书、神策军行营节度使”。须知神策军眼下可不止李晟一员大将,自去岁之末起,尚可孤、骆元光、刘德信等神策军悍将,和李晟一样,均各领数千精兵,分散在东边河朔战场平定叛乱。若不是这两万余神策军精锐倾营东出,京畿的卫戍兵力何至于空虚到要急招长安游闲子弟和贩夫走卒来填充,也便不会给朱泚王翃姚濬等人一夕得势的机会。

李晟虽贵为异姓王,但在神策军分兵东出之际,头衔和刘德信等人一样,皆为兵马使。德宗在奉天突下诏书,直接把他提成了正职,实在另李晟兴奋不已。同时,他觉得,自己这武人嫌多、谋士全无的神策军中,天上掉下来一个韦执谊真是不错的造化。时局纷扰,迷雾重重,诏令不断飞来,需要韦执谊这般熟悉天子的文官,才能为他解读上意。

“韦君,方才普王在我帐中深谈,说圣上特意遣崔宁去邀李怀光勤王,又说奉天城虽苦于粮草匮乏,却墙高城坚,叛军乃乌合之众,未必能在旦夕攻破,叫我不要愁得睡不着觉。这绕来绕去的,他是何用意?”

油灯闪烁,映着这位神策军宿将犹疑不定的面容,但韦执谊猜测,其实李晟心中已有计较,无非需要他这位天子近臣予以附和而已。

韦执谊拢袖而坐,缓缓道:“当年郡王奉旨入川,在剑南防御西蕃与南诏联军,崔仆射身为节度使曾因担心军功被抢,而掣肘郡王,以至满朝皆知郡王您素来与崔仆射不睦,普王殿下又怎会不知呢?”

李晟嘴角一撇,微带笑意地盯着韦执谊,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韦执谊却将淡然的神情一收,正色道:“郡王怎地还笑得出来?普王要您以为圣上复宠崔仆射、令君臣间生出罅隙,也就罢了,可他在全营前拿情做戏、痛陈奉天之难,转头又暗示节下不必急于拔师。这打得是甚么主意,韦某,韦某……唉,韦某实在不好说出此等忤逆之意。”

李晟作出沉吟的模样,片刻后仿佛忽然惊觉般,压低嗓音道:“等待奉天城陷,他好在吾军重演灵武即位之事?”

旋即不等韦执谊有所表示,便猛烈摇头道:“陛下春秋正盛,太子深孚众望,天家有我神策军一心勤王,普王又是圣上视同己出的侄儿,于情势、于常伦,普王断不会有非分之想。”

韦执谊暗暗冷笑,心想,你还真不像大多数武将般鲁莽,这区区几句话,滴水不漏地将所有人都夸了一遍,便是隔墙有耳,也断不会惹出祸端来。

韦执谊道:“节下所言也是,是韦某多心了。”

一老一少,顿时无话。长时间的寂静后,韦执谊终于进言:“节下,明日是否拔师奉天?”

“自然!”李晟的语气倏然坚定,并且,全然没有了黄昏在帐中演哭戏时那般高扬的意思。

“韦君难道真以为我神策军星夜兼程地从河东战场撤回来,就是为了在普王面前哭一场,然后驻守京畿、坐视奉天沦陷?”

韦执谊忙从侧座起身,伏于李晟面前,行大礼道:“圣上早就说过,环视九州,甚么西北亲藩,甚么回纥盟友,唯有神策军,才是真正的勤王之师!”

李晟叹口气,道:“本帅不像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起君君臣臣的体面话来,一套一套的。本帅只是想着,这一级级的荣衔,一处处的封邑,都是大行皇帝和当今圣上给的,食君俸禄而谋夺社稷,我看那些谋叛的藩镇贼子,真是猪狗不如!”

稍作停顿,又对韦执谊道:“你自东行寻得老夫,一路上可看出老夫有半点另起山头之意?圣上能给我神策军的,都已经给了,老夫便是忘了良心这桩事,便是如奸猾商贾般利益熏心只会算计,也不会合着那些割据藩将兴兵叛唐,更不会拥立新王,这对老夫有什么好处?”

韦执谊到了此刻,从横空冒出的普王的试探以及李晟的反应中,约略相信神策军确是有心勤王之师。他回到自己的帐中,抓住天明前的最后两个时辰歇息了一阵。虽然开拔在即,但韦执谊这一觉睡得特别安心。他甚至还做了一个简短却美妙的梦,梦见自己跟着李晟打到奉天城下,迎出圣驾,天子投来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

另一厢,一路踌躇满志的普王,待到终于在神策军的客帐中安置下来时,反而心事重重起来。他问高振:“方才,李晟听懂本王的话没?”

高振道:“殿下稍安勿躁,无论如何,殿下于漠谷血战后,又只身来引神策军驰援,此举已足以令天下称道,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至于李怀光如何对待殿下,恐怕,得看奉天之围的后话。还请殿下早些歇息。”

普王颔首。他二人皆知,离开奉天时,情势已那般危急不堪,说不定明日神策军拔师之前,便会有惊人的讯息传来。”

果然,翌日辰时,已有斥候来报奉天方向的战况。

只是,这战况大约并不称普王的心思——朱泚叛军几日连攻奉天不下,还折损数千士卒,又因李怀光一路回撤,已收卒逾四万,自泾阳直扑礼泉,叛军不得不放弃攻城,急速东行,以免被李怀光隔断了回撤长安的道路。

普王一觉醒来,得知这么个消息,不由暗骂自己愚蠢。奉天得救,德宗与太子安然无恙,各路勤王军队也陆续聚集到京畿,他这个亲王还能做出什么春秋大梦来。

更令人气闷的是,他当初巴巴地请缨去漠谷救遭遇埋伏的灵盐二师,不就是为了在这各方力量瞩目奉天之际,给自己多多镶饰一些军功。结果倒好,奉天保卫战最惨烈的几日,他竟不在圣驾左右,风头定然都叫太子李诵占尽。如此一来,当初泾师在长安兵变时,他奋力驰往内苑、与太子共同护卫德宗的功绩,怕不是也要给抹去了。

他在帐中踱步,为自己这次过于冒进的选择而后悔不已。出去打探了一番的高振回来,却不急不躁,走到普王近前,轻声道:

“殿下,仆倒以为,既然李怀光已将朱泚的兵力引了过去,殿下更有了说服合川郡王按兵不动的由头。”

“此话怎讲?”

“殿下请想,若奉天城内圣上与宗亲已暂无危虞,神策军去救驾岂非显得姗姗来迟、俨如笑话?合川郡王的当务之急,还不如趁朱泚和李怀光战在一处时,攻袭长安城内的叛军守将董秦,若能一举收复长安,那可是大功一件。”

普王闻及此言,蓦地停住脚步。

不得不承认,这个来自边鄙之镇的小小孔目官,竟然颇谙一些筹谋之道。

他盯着高振道:“李晟纵然确实对圣上浑无贰心,可他与李怀光可没什么好交情。如今天下谁看不出来,神策军与朔方军,旗鼓相当,互相较劲。李晟最怕的,大约就是李怀光抢先收复长安。”

“殿下所言极是。”

“唔,外头动静忒大,听着果然各营在清点辎重。此刻我便再去见那合川郡王。”

高振忙为普王披上大氅。整理衣容之际,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另有一事,仆刚刚听说,仆的族兄高重捷,前日战死在奉天城下。”

普王回头,见高振面上毫无哀色。他心中冷笑一声,别说是他们这样的远房亲戚,就算自己和太子这样从小相处的亲近的堂兄弟,若太子在奉天城战死了,他也未必会流几滴眼泪。

第四十九章 擅杀军使

不料普王和高振将将踏出寝帐,便见大营东门方向一阵尘土飞扬,似是精骑十余人入营。

他们畅通无阻,气势甚隆,驰到主帅李怀光的中军大帐前,才纷纷下马。

“所来何人?这大的派头,你去问问。”普王对高振道。

“喏。”

很快,高振便回来,禀道:“殿下,帐外守卒说,来的是另一支神策军的兵马使,刘德信。”

又压低声音道:“仆偷偷在主帐外游奕片刻,似乎听着郡王和刘使君之间,竟像是在争执。”

“哦?”普王若有所思。

高振一直是西北边镇的小书记官,自然不明就里,但普王却很快嗅出了一丝节外生枝的味道。这两年,德宗器重他,有些军国大事也会与他和太子一同商量,神策军内部的矛盾,他约略知道些。尚可孤和刘德信均是原来那得势的宦官鱼朝恩的旧将,彼此好得可以穿一条裤子,而李晟与他们不是一路出身,且常在德宗跟前弹劾刘德信治军不严。刘、李二人不睦,由来已久。

想到此,普王对高振道:“走,随我去李晟处。”

二人步到主帐附近,只见同为神策军,李晟的牙将,和刘德信的牙将,竟已有些剑拔弩张、各为其主的对立模样。这些职业军人虽不会如长安市井那般怒形于色,可彼此相向排开、手握剑柄的阵势,看起来与两军对阵也无甚区别。

普王头上簪着金冠,一身紫袍,现身帐前,自然有些扎眼。刘德信部将正疑惑此人身份,李晟手下已有眼尖的,刚要唱声“普王殿下”,李谊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面无风波,立于帐外,凝神侧耳,正好听见刘德信在大发雷霆。

“李合川,我刘某一心平叛,在东边蒙受扈涧之败那是老天爷要与我作对。而你,你却给圣上去信,告我的刁状,污蔑我怯战。大家都是神策军,你怎地如此爱搬弄是非!”

李晟的口吻则平静得多:“刘使君,我李晟向来明人不做暗事,圣上令我东出平叛,我必不负天子所托。若同袍之军行止失当,我怎地就不能向天子奏禀?神策军是天字第一军,尔军却因为一场大雾就自乱阵脚,溃散如蚁,枉称神策军号,我自应上达天听,请圣上早作打算。”

“你!好,老子不翻旧事,就说说新帐。你的裨将为何擅杀我营将士?眼下圣上播迁奉天,围城之难尚未解除,贼泚叛逆还占着长安,你竟在军内纵容牙兵杀戮同袍,是何居心?我告诉你,你今日若不把裨将的人头交出来,就别想再从老子的粮仓里领到一颗粟子!”

只听李晟依然缓缓道:“我部将士出营巡防,不想竟见到你的士卒劫掠道边墟集,占人财物,欲辱民女,裨将出面制止反遭为首者冷箭偷袭,如此卑劣之徒,裨将一剑取了他的性命,这是为你涤除军中败类呐,使君怎地不明白。”

刘德信素来粗蛮骄横,每次领兵打仗,也不把士卒劫掠乡里当回事,为此在班师回京后不知道被德宗单独砭责了多少回。此刻一听李晟又以此教训自己,一腔怒火简直像再添了两把柴一般,“咣”地踢倒帐中案几,吼道:“我刘德信所部的军纪,何时轮得到你来整肃!”

帐外,两边的牙将眼见不对,正要纷纷冲入帐中,却听一直沉默的普王朗声道:“两位军使,有何过节,让本王来评评理。”

话音未落,普王已带着高振昂首踏入帐中。

刘德信回头,定睛细看,认出眼前这位贵族公子样的人物,是天子最喜爱的侄儿,普王李谊。他虽面上的盛怒一时没有那么快散尽,身子倒已躬了下来,带着惊诧的语气道:“普王怎地也在此处?”

李谊微含深意地望了李晟一眼,上前扶住刘德信,和颜悦色道:“奉天告急,本王是领了圣上的旨意,来引神策军西进勤王的。”

刘德信一听,觉得逮着了机会告状,正要陈情,李谊又道:“刘使君,大敌当前,你所受的委屈便暂时放一放。本王问你,东渭桥粮仓,可是你营中管辖?”

刘德信听到“委屈”二字,微微一怔。他虽脾气火爆,也不是愚勇之徒,心思迅速转了转,暗道这普王先到的李晟营中,怎地不问个究竟,便言辞上偏向我来。莫不是,莫不是李晟这老匹夫哪里把他得罪了?

他愣神间,案几那头的李晟也似不介意普王的用语般,温言道:“刘使君,普王问你呢,还不快快禀过。”

刘德信疑云骤起,但普王是什么来头,他也不敢怠慢,忙回道:“正是末将派人把守。”

略一思忖,又补充道:“此地粮仓本是江南漕粮集聚之处,甚为紧要,圣上逃,圣上西幸之前,一直令我部统辖,东进平叛的粮草所需也自东渭桥所出。末将始终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他还想表功,不料普王蓦地打断他:“可是我方才分明听得,李节度问你要粮,你说一个粟子都不会给他。可有此事?”

他此言一出,面上故作平静、心弦早已绷紧的李晟,也是大骇一跳。普王,这是又要唱的哪一出?

刘德信更是脸色陡变,嗓门顷刻高了起来:“殿下怎可,怎可指鹿为马,末将方才说的明明是,如果李晟不把杀我营将之人交出来,我就,我就……”

“你就怎么?”普王追问。他虽只有二十来岁年纪,本来眉目清俊、自有贵雅风姿,此刻的眼神却透着狠戾之色,令年届花甲的两位神策军老将也不寒而栗。

刘德信意识到局面可能向着一种突然降临的危险发展,但他迅速瞥了一眼李晟,确信自己这死对头也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脸色时,又稍稍镇定了些,向普王诚恳道:“殿下,末将起自西北边鄙之处,于军中一些小节上确实不大过问,此番和李节度闹了误会,请殿下……啊!”

蓦地只听刘德信惨呼一声,腹下已插上一把利刃。

是普王刺出的匕首。

这下惊变骤起,李晟也是呆立当场。

刘德信摊着双臂,圆睁了双眼,愣愣地盯着普王李谊。

李谊报之以一种玩味的狞笑,以及一种冷血的毫不躲避的直视,然后迅速地拔出匕首,扬起手肘,又坚决地往刘德信当胸处刺入第二下。

刘德信今日是来李晟营中讨人的,并非上阵拼杀躲箭,便未穿重甲。普王的匕首乃西域上贡的精钢所制,如此近前而发力地狠刺,直入两处要害,刘德信哪里还有活路。

这位四处征战的大唐禁军老将,直挺挺地仰天倒下去时,仍喘着粗气奋力叫道“来人”。

帐外诸将乍一听动静不对,纷纷涌入之时,刘德信的牙将已见到自己的主帅浑身鲜血躺在地上。他们原以为行凶之人是李晟,目光所及却是那紫袍王爷手执利刃,登时竟因惊惧而难以置信,又因难以置信而不知所措。

整个营帐,即使是紧随普王左右的高振,此刻也是恐惧而怔忡地望着眼前的场景。

只有普王李谊,带着君王审视奴隶般的神色盯住喉中努力嘶吼、身子不停抽搐的刘德信,又抬起眼睛,扫视众人,森然道:“神策军兵马使刘德信,昔有临阵怯战之罪,圣上仁慈,宽宥之。刘德信本应结军悔过,痛改前非,孰料今日变本加厉,纵容麾下劫掠墟集、残害百姓,更有断供粮草、陷同军将士于死地之逆行。此不恭不敬不忠不义之徒,负圣上龙恩,污神策威名,本王替圣上肃清此患,以警效尤。”

说罢特意上前一步,对着刘德信的诸位牙将道:“诸君可有疑义?”

诸将皆面如死灰,好歹胸中还有一口活气,暗道,疑义个鸟啊,你将人都已经杀了。

如今大唐,藩镇也好,禁军也罢,头领皆仿效当年安禄山的做法,在军中广收假子。跟刘德信来寻衅的亲随,几乎都是他的假子,其中有年长者历练丰富,也是素来在千军万马之中亦能讨得性命的,极为随机应变。

只见一名四旬左右的牙将当即伏在地上道:“谨遵殿下之教。吾等今日之行实在浑愚已极,万望殿下与李节度看在刘帅也未大唐征战多年的份上,允吾等先将刘帅的尸身抬回营中,料理后事。明日,明日必率阖营将士前来再拜谢罪。”

他眼见刘德信抽着抽着便没了声息,心中大恸却努力抑制,想着营中还有刘德信的长子和女婿等人,当务之急是留得自己这些人的性命,将刘德信的尸首先弄回去,再议对策。

但他想得太简单了。他只瞄着普王的靴子,防他忽然暴起又对自己动手,孰料刹那间只听身后“嚓哴”一声,紧接着但觉背后一股有冲击力伴着剧痛,低头一瞧,一柄铁剑已当胸穿过。

随之而来的,是帐中一片杀戮声,李晟的牙将到底人多,且个个骁勇,乱纷纷间,已将数名刘德信的牙将一一搠死。又踏出帐外,杀了帐外候着的几名刘军低级卫士。

普王好整以暇地目睹这场杀戮。待一切终于恢复平静时,他收回匕首在自己的袍子上擦了擦,返身对同样一脸淡然的李晟道:“李节度,看来你对本王的处置,颇为认同。”

李晟方才以眼色示意,部下才敢动手清理刘德信的随从,但他自始自终都端立案几之后,仿佛在看一出好戏。

此刻,听普王开口,李晟淡淡一笑,苍老的面容揉进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表情,和昨日嚎哭天子受苦时的激愤判若两人。

李晟觉得自己真是老了,开始自负,开始小瞧李唐宗室中的少年郎君,竟以为普王徒有投机之意,万没想到他出手如此狠辣。

“李节度,倘若方才刘德信不是以粮草相胁,本王还不至于真的要杀他。粮饷素来是行军接仗的命门,泾师兵变也好,奉天受困也好,目下这纷纷乱相,不都是因军饷而起。想来他如此忤逆不道,咱们在军中行刑,也不算擅杀。只是……”

李谊盯着李晟:“只是没想到李节度料理起来,比本王还干净,圣上果然没有看错,合川郡王真是心明如镜、行事果决之将才。”

李晟作出无奈的神色:“不杀了这些牙将,他们回营编排煽动一番,德信之死,恐世人以为冤。万一圣上听了谗言,贬老夫的职事小,只怕普王的义行也蒙尘。”

普王暗暗冷笑。他今日此番作为确是临时起意,但非常决绝。他反省自己离开奉天是着急棋加臭棋,就如长安市井中乱了方寸、试图赢个大注的赌徒。但那李晟显然并非不长心眼的粗蛮武人,昨日深谈就不接自己半句茬。对李晟这样心机深重的老将,只能徐徐图之,借机笼络。

德宗平素总对太子和普王抱怨尚可孤和刘德信难管束,真有几分鱼朝恩的恶劣之相。普王知道,德宗一直来尤其厌恶内侍掌权,连带着对所有与内侍阉宦相关的人或事,都不是那么有好气。因此他对刘德信出刀之际毫不犹豫,是早已想过,送李晟这份大礼,自己不会受责于天子。

一不做二不休,普王对李晟道:“李节度既然如此为本王着相,那么,本王虽年轻,也说句助节度更上层楼的话,那刘德信的神策军、和东渭桥的粮仓,自今日起,不是节下的,还能是谁的?”

李晟故作踟蹰:“这……老夫如何能让刘德信所部的士卒甘愿合营?”

“自然是本王陪你去营前宣慰。”

接着,普王才详细分析了李怀光逼得朱泚匆忙回撤、奉天之围旦夕得解的局势,又把神策军按兵京畿、伺机收复长安的建议,向李晟道出个中厉害。

俩人不到半日功夫,就因擅杀刘德信之举,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又心知肚明各自都有大进账,不由越谈越欢。

却说韦执谊一觉醒来,收拾停当,正准备等着军士来拆帐,一个小卒进来通报:“韦拾遗,节帅有令,继续驻守京畿,伺机攻打西都的春明门。”

韦执谊愕然,又听小卒道:“贼泚败退,奉天无虞,本为天大的喜讯。方才中军大营之中,普王又亲自处置了身犯军法的刘德信等人。节帅今夜设宴军中,请拾遗赴宴。”

第五十章 为我所用

天子播迁,帝京蒙尘,李晟这般小心之人,自然不会为普王安排歌舞,大肆宴饮。

帐中,韦执谊眼锋溜了一圈,不过区区四五人,皆是李晟最亲信的副将、留后、兵马使。他心中惴惴之际,毡帘一挑,随着一声“告罪告罪,本王来迟”,普王李谊和高振带着外头的清寒之气,踏了进来。

李谊敏感地注意到了韦执谊。

他认得此人。此人虽已做了数年谏议官员,若说圣眷也是有些的,但和大学士陆贽、东宫王叔文相比,风头仍是差些。韦氏高门显贵,对于韦执谊这样的人,心怀大志的普王焉能不暗暗察之。

普王李谊在长安时,便探知韦执谊的一些过往之事,今日午间听闻韦学士正在李晟麾下,略一沉吟,不由又惊又喜,心道老天又给了自己一颗好棋。

韦执谊落座后望向李晟时,李晟投来的目光有一丝这些时日来不曾表露的有恃无恐与雄心勃勃。韦执谊喟叹,自己在这一个个厉害角色相继登台的绵延大戏之中,终究只是个乳臭未干的旁观者。他伴过圣驾几年,历练得心思如电。今日一听普王杀了刘德信,李晟决定攻打长安东大门,他便知这二人昨夜还同营异梦,眼下怕是已结了同船撑桨之盟。

韦执谊不清楚李晟是否把自己编排普王野心的话和盘托出,但他不是胆小猥琐之人,自己一心忠于天子,若普王真是有贰心的宗室成员,自己赴死也无甚惧怕懊悔之意。

念及此,他落落大方地起身,向普王行礼。

普王面无波澜,似笑非笑,只淡淡地说了句“韦君一介文士,不甘困于逆贼,吃得这许多苦找到神策军,胆识风骨,真也不在奉天那许多老臣内相之下。”

众人附和。普王提及内相陆贽,似有若无地贬陆抬韦,令韦执谊一怔,李晟则暗暗冷笑。

今日午后,二人密谈兼并刘德信部、抢先收复长安之计时,普王听说韦执谊也在营中,已向李晟讨要此人,替他去奉天除掉一个他和李晟都视之为敌的人。

这人,当然,不是陆贽。

李晟所部神策军连年征战,普王在边镇打过吐蕃人、又自奉天前线来,高振更是熟悉泾原叛军之人,众人杯酒下肚后,倒也无甚废话,商谈如何趁着朱泚亲征之军与李怀光缠斗的机会、突袭镇守长安的叛军董秦所部。

韦执谊原本防备普王会有笑里藏刀的言辞袭来,但此刻见普王只意气昂扬地向神策诸将侃侃而谈,不免觉得自己或许多虑了,堂堂亲王,大业当前,怎会耗神在他这样的小人物身上。

韦执谊文士出身,没有任何军事经验,一旦放松了警惕,不免一阵倦意上来,听着座下这些武将你一言我一语,竟有些困倦起来。

普王饮了一口酒,向高振递了个眼色。高振了然,起身来到韦执谊案几前,端起酒盏道:

“韦拾遗可是大历十年春闱的进士?某也是那年赴考之人,奈何诗赋不精,策论尔尔,未能上榜。在下虽无韦君这般栋梁之才,却也有几分报效社稷之心,此番带领泾原城傍从叛将田希鉴手下逃脱,甘赴国难,奈何在许多事务上粗浅愚钝,若不时向韦君请教,万望君莫嫌弃。”

韦执谊闻言,此人原来也走过科举取士之路,怪道言语斟酌有度,和那些马上挣功名的武人果然不同。二人推杯换盏间,高振又说到族兄高重捷本是一同前来,行到途中遇到崔宁,受到崔仆射训斥,又回了奉天,未料竟殉身于敌阵。

“族兄生前,在奉天收留我时,曾向我提过,崔仆射嫉他得圣上信任,总是捏造些小事诬毁于他。如今我想起当日分别之际,实在颇有疑云。听说崔宁带着数骑人马攻城,除了我族兄,其余人等皆毫发无伤。倘若那日不是崔仆射威逼,我族兄此刻当是好好在此护卫普王啊!”

韦执谊不胜酒力,正喝得昏昏沉沉,忽闻此讯,又见高振眼中一星泪光闪过,不由将酒盏一掷,嗓音高了起来:

“哼,崔仆射,这回翔宰相真真害人不浅!”

他昨日深夜虽提醒李晟莫因德宗启用崔宁而对天家心生不满,而实际上,他对崔宁也并无好感。

韦氏一族,无论在京中还是藩镇任职者极多,韦执谊的兄长韦凝砚便曾在西川镇任军中都虞侯,阖家老小住在益州。然而就在大历末年,忽然有消息传到长安韦家,韦凝砚的正室妻子杨氏因受歹人凌辱、自缢而死,未得几日,韦凝砚竟也暴病而亡,夫妇二人的灵柩都未运回长安,遗体在益州就叫崔宁就地埋了。

当时韦执谊刚刚进士及第,骤闻噩耗,不知所措。待得西川镇派人将韦凝砚夫妇的孤女送回长安,韦执谊问了侄女半天,奈何侄女还是七八岁的幼童,浑不知原委,只哀哀哭泣。

此事太过蹊跷。韦执谊虽年轻,却一直有着超越年龄的谨慎,他只叮嘱妻子好好照顾侄女,并未寻来韦氏有官身者去台院大闹,请代宗皇帝作主。

到了德宗建中年间,崔宁自西川节度使任上被诏回长安时,已在御前颇得天子赏识的韦执谊,才拜了帖子来到崔宁府上,小心翼翼地询问当年兄嫂遇难之事。孰料崔宁面无愧色,云淡风轻地说,藩镇将士不似京城吏员这般懂得礼教大防,不过是某个裨将酒后在街上言语唐突了令嫂,令嫂便一气之下寻了短见,韦虞侯则正好身染风疾、急怒攻心之下不幸过身。

“时过境迁,本相也已经将令侄安妥送回长安,怎么,韦贤弟还要来向本相兴师问罪么?”

韦执谊至今仍记得,崔宁那看似彬彬有礼、实则傲慢狠戾的反问。

韦执谊幼时,与兄长感情甚笃。他一个文士,于骑射上也还精通,皆有赖韦凝砚所教授。兄嫂客死异乡,崔宁这当年的一镇节帅竟如此出言凉薄,令韦执谊数年来始终心怀芥蒂。联系到军纪甚严的李晟在西川与崔宁发生过的冲突,韦执谊渐渐认定,自家悲剧的发生,定是因崔宁治军糜溃所致。

此刻在帐中,众人正说着战事谋划,乍听这最因沉稳慎言的御前谏官,满脸通红,猛地发作,叫骂崔宁后,又伏在案头呜呜地哭起来。神策诸将均是面面相觑。

李晟和普王对视一眼,佯装关切道:“韦拾遗可是喝多了。”

普王则更为用心般,起身来到韦、高二人跟前,对高振道:“你怎地将当朝命官灌成这般,真是久在泾州,习了那党项蛮夷的作派,还不快扶人回帐歇息。”

高振急忙回一声“喏”,和李晟的牙兵一道,半劝半拉地将韦执谊弄回他自己的寝帐中。

韦执谊自进入神策军,便被李晟以幕宾之礼待之,有两名军卒料理日常起居。他们见韦执谊端庄体面地出去、又哭又闹地回来,也是吃了一惊。高振谦和地表明自己是普王的亲随后,令仆卒去膳棚做了醒酒汤,看着他们给韦执谊喂下,方才告辞离去。

韦执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慢慢醒透时,已是日上三竿。仆卒进来通报:“拾遗,天明时分普王带着那高孔目官又来了一趟,之后高孔目便一直守在帐外,说待您起身后,有话要和您说,可请他进来?”

韦执谊扶额回忆,渐渐想起昨夜在李晟帐中因为怒骂崔宁而失态。他虽知无论是李晟还是普王,都与崔宁有宿怨,仍为自己酒后失言而心有余悸,倒正想问问高振,自己还说了些什么不着边际的话。

“速速请高孔目进来。”他一边吩咐仆从,一边下榻整理衣冠。

高振一脸难色地走到韦执谊跟前,拱手一礼,低着双目轻声道:“高某斗胆,请韦兄屏退仆从。”

韦执谊一怔,见他皱着双眉、神情凝重,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只得挥挥手,让小卒们都退出帐外。

“韦兄,普王知你对他此行颇有误会,却并不怪罪于你,反敬你对圣上一腔忠义。昨夜他见你那般模样,既怪我口无遮拦说起崔仆射,又实在不忍向你瞒下一桩惨事。其实,令兄嫂当年客死益州,另有隐情……”

高振的声音越来越低,韦执谊听着听着,却一跤跌在榻上,如五雷轰顶。

他目眦欲裂,直直盯着高振道:“我如何信你,如何信普王殿下?”

“韦兄,”高振讲内情道完,仿佛卸下重担般,带着淡然而悲悯的口味向韦执谊道,“当年在军中家眷的宴饮后,暗地将令嫂掳入府内施暴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崔仆射,此等天大丑闻,后世史家能记,当今圣上却不能追究,否则置朝廷脸面于何地?这次若不是在奉天城内,崔仆射一再要圣上以排挤李怀光和开征间架税为由贬斥卢杞,圣上也不会勃然大怒,以此旧事来警告崔宁,不想却叫普王殿下听到。请学士静心回想整桩旧事,令兄是西川镇堂堂都虞侯,军中谁人不敬,谁敢欺辱令嫂?学士难道不觉得,若非崔仆射是罪魁祸首,怎地一镇之中会发生如此蹊跷的案子,而不被彻查?”

高振的话,循循善诱,又恰到好处,如在韦执谊心中点起一簇又一簇的火苗。

韦执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佩剑,那是兄长赴任蜀地之前留给他的。

“那么,我兄长是因何而死?”

高振无奈地摇头:“普王殿下也不知道。”

毡帐忽然一动,似乎一只大鸟驻足,又飞走。帐顶因之落下些许灰尘。借着从缝隙漏入的光线,韦执谊看到这些灰尘在空中飘来飘去。

“多么轻微啊,便这般久久难以落地。”韦执谊悲哀地想。

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平静下来,向高振道:“请兄台引我去见普王殿下。”

……

大唐建中四年十一月末,朱泚叛军回撤、奉天之围得解的消息,自西向东、自北向南传了个到位。由于漕运被李希烈破坏,镇海节度使韩滉、淮南节度使陈少游为表忠心,辗转运到蜀地的物资,都由剑南节度使、韦皋岳父张延赏接收,再往东北运到奉天。

已陆续有平民和低级军士饿死的奉天城,终于有了粮草。

更为喜人的消息是,朱泚在礼泉接战李怀光的朔方军,大败不敌,折兵损将逃回长安。据说,这场战役中,朔方军中的姚令言大义灭亲,一箭射中了自己的逆子姚濬,但姚濬还是被叛军中的泾原将卒救回营中。

朔方军就地扎营后,李怀光忙忙地向奉天派出急使通报战况,请求德宗允许自己与姚令言进奉天城奏对。

德宗李适,这位大唐帝国第九位天子、也是第三位从长安慌忙出逃的天子,此刻坐在奉天城的临时御殿之上,虽然面貌已然明显消瘦得如自己帝国中那些逃荒的饥民,却神采奕奕地正襟危坐,听完浑瑊汇报军情,又听赵赞汇报进城物资的清点情况。

“赵卿家,你这户部侍郎,总算又有事可做了。”德宗越听越高兴,忍不住打趣同样经历了半月饥馑、满脸菜齑色的赵赞。

继而,龙颜稍定,不紧不慢地向座下道:“李怀光要来见我,诸卿以为如何?”

崔宁自七骑冲阵的一役后,心内认定自己功高,并在李怀光勤王一事上最有发言权,待天子话音一落,便出列奏道:“朔方节度使力战勤王,且箭伤首逆,请陛下诏其入城嘉许,以为天下方镇典范。”

“首逆?崔仆射说的是姚濬那个竖子?陛下,这可奇了,首逆难道不是那已然退守西京的贼泚么,朔方军这一仗,难道伤了朱泚半根毫毛?”一旁的卢杞,阴阳怪气道。

“卢门郎,你还要如岁初那样,阻拦李怀光见陛下吗?”崔宁毫不退让,直刺卢杞。

“陛下,臣正有此意。李怀光不过腿脚快了一些,仗着朔方军人多势众胜了叛军一场。如今长安尚未收复,听说李晟的神策军已在东渭桥厉兵秣马,不时袭击城东叛军。江南和剑南的节度使们还在苦苦往中原运送军资。陛下若在此时先对李怀光加以殊荣,恐怕伤了神策军与其他亲藩的心呐。”卢杞言之凿凿。

“这有何难,将神策军、两浙、淮南、剑南的节度使们一同赏了便是。”崔宁不以为然道。

“咦,崔仆射,你这是要为陛下作主吗?”

“卢门郎,你!”

眼看俩人又吵将起来,德宗一阵厌烦,斥道:“两位卿家莫再争执,朕自有定夺。今日不再议了。”

第五十一章 本性难改

虽然表面看来,崔宁在德宗跟前也未胜过卢杞几分,但朔方军的礼泉大捷,加之这些时日大学士陆贽不断向德宗进言废除间架税与除陌税,崔宁笃定地认为,天子会渐渐远离卢杞那套搜刮民膏、豢养神策军以达到削藩目的的策略。

他想,经此奉天一役,自己向天子展示了忠心、勇武和通达的人脉,简直就如一篇华丽的《崔仆射赋》。待得平定泚乱、回到长安,逢个机会请陆贽提个话头,让德宗再把自己派回熟悉了大半生的蜀地去,与李怀光的朔方雄军一南一北,防御吐蕃。军资充足的话,再联个兵,收复陇西陷落的土地,联通安西北庭的唐将,自己的人生才真正终结在花团锦簇的功绩中,叫史家写得酣畅淋漓。

他越盘算越兴意盎然,不由想到此番的得力助手皇甫珩。这后生着实是员骁将,命又是他崔仆射所救,还有党项蕃落的子弟拥护,正可以为自己所招罗。

崔宁于是调转马头,往奉天城刘主簿家走,去瞧瞧皇甫珩的伤势可有大好。

刘主簿的柴院里,宋若昭刚刚准备去帮着刘家老妻做晡食。

张延赏的第一批粮草刚刚运到奉天城,韦皋就派薛涛给他们送来了一大箩筐吃的,除了粟麦,另有分给高级将领的羊肉与瓜蔬,甚至还带了一陶罐香气四溢的益州覃子酱。

若昭的父亲宋庭芬除了做幕僚外,颇好钻研烹饪,若昭也习得了些,如今有了膳供,自是大显身手,变着花样给皇甫珩做好吃的。

这几日二人如蜜里调油,分外珍惜纷乱时局中短暂的宁静,因宋若清之死而引发的异样情绪,也渐渐淡去。

若昭开门,见是崔仆射,忙福了一礼。

崔宁大大咧咧跨进院子,一边念声“彦明家的饭菜,香煞人也”,一边往若昭看去。

只见皇甫珩这妻室,身量不低,却清瘦如竹,且一身又灰又旧的粗葛衣裳,真是荆钗布裙,哪像个二十出头的新妇小娘子。然而寒暄间,若昭一抬头,崔宁却是一怔。

白皙的鹅蛋脸上,那对静水深潭般的漆黑眼眸,和那管笔挺英气的鼻子,果然和平日里常见的莺莺燕燕的美人儿不同。

崔仆射人老心不老,虽一把年纪,家中年轻的侍妾仍是众多,又个个会点儿武艺,盖因老仆射不喜欢孱弱的女子。此刻乍一见宋若昭面上也带了几分镇定中隐隐透出刚毅的风采,崔宁的目光不由停留得有些久。

若昭感念崔宁那日在危急关头,与韦皋联手救了自己的丈夫,本对这位崔相爷心怀恭敬,孰料崔宁的眼神透出异样的参研意味,不禁又惊又惧,赶紧低下头去。

她如此情态,崔宁心中蓦地一骇。

“怎地,好像数年前老夫军府那位娘子。”崔宁暗道,不知是冷还是心神不安,只觉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末将见过崔仆射!”正当此际,屋内的皇甫珩听到声响,已迎了出来。

崔宁回过神来,见皇甫将军虽左臂仍在袍袖中,但神采奕奕、身姿矫健,显然恢复迅捷,便挤出长者的慈祥面容道:“果然虎父无犬子,彦明,你如此年纪便能在万军中取上将性命,吃了一箭之亏也并无大碍,假以时日,必能成薛仁贵那般的人物。”

皇甫珩素来不善这种场面应酬,便是与崔宁共过患难,也不知如何寒暄,微一愣神,倒向妻子若昭道:“饭菜可快做得了,请仆射在寒舍用膳罢。”

宋若昭听来如遇赦免。方才崔宁的刹那失态,令若昭不愿与这老相爷多打照面,皇甫珩这么一说,她正好躲去厨房张罗。

崔宁在屋中坐下,自然说起和卢杞在御前斗气之事。

“老夫真是不明白,圣上如此英主,怎地就会被卢杞那样的小人迷惑。”

皇甫珩自忖不能搭腔,沉吟片刻,方道:“崔仆射,李节度急于请表入奏圣驾跟前,我义父也在朔方军中,那他二人也一同进城?另外,听说我义兄身负箭伤,生死未卜?”

崔宁嗔道:“彦明,你这话可万不可叫旁人听了去。什么义兄,那姚濬如今是要诛九族的叛将,亏好你不是他的亲兄弟。你义父姚泾州要是箭法再多些准头,就该在礼泉一战中将这个逆子射杀于两军阵前。”

顿了一顿又道:“咳,都是为人父者,姚泾州大约也是事到临头下不了狠手,我也省得。”

他说得情真意切,几句话听来,都像是不把姚令言和皇甫珩当外人。皇甫珩登时心中一暖。他的武将父亲早亡,他便对这些如师如父的武将们有着特别的亲切感,仿佛他们的言行,他们与他说话的态度,可以有助于他想象生父的风采。

一顿晚食用罢,崔宁拍拍溜圆的肚子,满意地离去。

皇甫珩向若昭道:“方才布置食具,你怎地脸色不佳,对崔仆射也不甚周到,可是身子哪里不舒服?”

若昭莞尔一笑:“我与你一样,不知如何应酬贵胄。”

她将门关了,坐到榻上,倚着丈夫道:“彦明,方才我听,崔仆射想收你做弟子,还絮絮叨叨说了他的一番雄心。你可真的,想入他麾下?”

皇甫珩叹口气:“都是后话,我现在只望着,圣上能看在义父也是受了欺瞒、且将功补过的份上,不至于降罪太甚。”

若昭道听他提到姚令言,蓦地想到弟弟若清之死,一股别扭涌上心头,又沉默了。

皇甫珩如何不知她在想什么,忙揽过她的肩膀,柔声道:“不如这样,待一切尘埃落定,我禀明圣上,随你回潞州,请为李抱真的骑卒教习?”

若昭惊道:“你说的可当真?那也,太委屈你了。你毕竟曾是泾原的一镇兵马使。”

皇甫珩笑得满眼有如星子闪烁:“那又如何?成亲那日我便说过,得妻如你,夫复何求。再说,没准令尊,令,没准岳父大人还觉得,你跟了我这样的武人,才是真的委屈。”

“休那般说,我父亲最是开通,我中意之人,他必也喜欢。”

皇甫珩见妻子一脸赧红,却言辞恳切,顿生怜爱,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上妻子的双唇。

“莫太莽撞,你,仔细肩头伤口……”

若昭已经人事,感受到丈夫难以抑制的情欲,又担心他的伤口,又确有渴求。她轻声嘤咛的,又微微抗拒的模样,于摇曳的灯烛下,显露出最美的诗句也难以形容的春闺娇态来,直教皇甫珩哪还顾得肩头箭伤未愈,只恨不得把一条命都给了她。

……

崔宁吃饱喝足,自皇甫珩处出来,一忽儿想着如何再去德宗跟前给李怀光说好话,一忽儿又想着如何利用和陆贽交情尚可、来合力扳倒卢杞。

他这般信马由缰,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韦皋布在奉天内城之下的营帐附近。

正是月圆之夜,营帐又不乏火把照明,周遭颇为敞亮。崔宁只见膳棚之外,有个窈窕的少女在忙碌。

他识得那是韦皋收留的薛氏小娘子,据说还是长安一个外放小官的女儿。龙武军使令狐建有一回面圣前,在奉天行宫外当着崔宁的面打趣韦皋:“城武,你果然是长安高门子弟,风雅得很,这行军打仗,还带着官家金闺与你吟诗唱和。”

薛涛本在捆扎枯柴,她性子警觉,倏一抬头望见马上之人看着自己,看起来恍惚竟是崔仆射,登时一阵忐忑。

她佯装没瞧见,麻利地抱起柴禾,便要往灶棚方向去,不料怕什么来什么,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叫她:“兀那小娘子,你过来回话。”

薛涛只得趋步到马前,颤抖着声音道:“仆射,有何吩咐?”

崔宁冷笑道:“哦,怎么,薛氏,你原来识得本相。我说嘛,韦城武最会治军,怎地教不好一个新收的婢子。”

又别有深意道:“他若教不好,大可送给老夫来教。”

薛涛年纪虽小,毕竟自幼长于长安官身之家,流落奉天不过是命途坎坷,虽心甘情愿伺候韦皋饮食起居,但韦皋从未对她有所轻侮,她自己更绝然没有自认为奴婢。此刻一听崔宁堂堂朝廷二品大员,出言这般猥琐不堪,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不知怎地一股少年血气上涌,勇敢地抬起头,盯着崔宁,目光如炬,在暮气森森的夜里,竟比周遭刀戈的寒光更为凌厉。

崔宁此人,不论沙场还是宦海,算得当之无愧的老将,偏偏在女色上分外贪恋,总对女子格外瞩目些,也不大顾忌自己的身份。他原本不过就是戏弄薛涛几句,此刻骤然被这小娘子怒目而视,这又倔又恨的眼神,比之今日黄昏时宋若昭的眼神,更教他想起多年前那桩旧事中已经变作鬼的女子。

他也是邪火攻了心一般,掣过马鞭,直伸到薛涛面前,将她的下巴颏架了起来,作出仔细端详的样子:“还真是个标致的婢子,老夫必要向韦将军讨得!”

“崔仆射!”

恰在此际,只听不远处一声呼喝,数骑人马驰了过来。

当前一人,正是韦皋。

薛涛大松一口气,旋即顿觉又委屈又难堪,虽仍倔强地抱着木柴立于原地,望向韦皋的盈盈双目中,已泪光闪现。

韦皋对崔宁,除了在那日力战姚濬的一仗中精诚合作外,实在也是无甚好感。纵然他所高看一眼的陆贽,常在德宗面前为崔宁说话,韦皋仍将崔宁划入格调不高的粗人之列。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堂堂老仆射,散了朝会不到半天,竟在他的治下调戏少女。

还是薛涛。

对薛涛,韦皋渐渐有一种很浅淡的但肯定在那里的情愫,无法言语的微妙呵护。这件他已经琢磨过的璞玉,哪怕被崔宁言语唐突,他也觉得极不舒服。

崔宁浑不以为意,端起老资格道:“城武,你看中的小娘子,好生了得,便是做仆婢,也做得如带刺的娇花。”

“崔仆射,”韦皋忍住心头的鄙夷和愠怒,诚然道:“此女,不是仆婢,是正经官身人家的嫡女,其父薛郧虽受贬斥外放,但也仍是朝廷派往南诏的使者。薛氏家眷赴剑南途中遇险,薛夫人不幸过身,这小薛娘子才流落此地。如此僚属子弟,吾等该多加照拂才是。”

“对,照拂,老夫没说不该照拂。城武,你肩负守城重任,哪照拂得过来,不如将这小薛氏,交给老夫罢。”

“崔仆射,你我是朝廷命官,又在天子行营,该当自重!”韦皋的口气又冷硬了三分。

“怎么,数日前叛军把这奉天城围成了铁桶一般,当时你韦城武眼看就抵挡不住,要不是老夫舍命冲阵,诈呼朔方援军已到,当日之战如何能反败为胜?现在倒好,局势太平些了,你便和老夫为个小女郎争风吃醋起来?”

崔宁越说越起劲,又越说越粗鄙,韦皋在马上怒火中烧,正想下令副将把这老相爷拉下马来、以醉酒闹营的名义抬回住处去,不远处却传来城卒的唱报:“中书省右拾遗韦执谊,衔普王殿下与神策军节度使李晟之信,入城觐见圣主。”

“韦执谊?”韦皋喃喃低语。虽都姓韦,但他和韦执谊,一个是东眷韦氏,一个是京兆韦氏,乃是不同支脉,素来也无往来,他在京中做御史时,还是多年前,只闻陆贽,未听过韦执谊的名头。

韦皋倒没什么,一旁的崔宁骤听此报,才是心中一惊。他立时全然没了戏弄薛涛、寻衅韦皋的心思,若拍马便走,却又过于着相,只端着架子冷哼一声道:“围城一解,真是阿狗阿猫都来献殷勤了。”

说着便牵起马缰,也不和韦皋多言,顾自迎着月色往城中自己的客舍中走回去。

不料城门已启,一骑白马小跑进来,马上的青衫男子在火把密集的校场中停住,四面一望,大约想拜见守城将领。

却正是与崔宁迎头相遇。

韦执谊一路行来,被朔方吹得僵冷的面颊,陡然因热血上涌而发烫起来。他挺直了背脊,在马上拱手道:

“崔仆射,下官有礼了!”

第五十二章 拾遗出手

翌日,门下侍郎卢杞刚用完朝食,他的亲密战友——户部侍郎赵赞就匆匆到访。

“卢相,听说中书省右拾遗韦执谊来到奉天,连夜请了牓子,一大早就被圣上诏入御前,查问普王殿下和李晟在东渭桥驻营的情形。”

那日漠谷之役后,闻报普王莫名其妙地失踪时,德宗当着群臣的面咆哮,说要剐了没把普王护卫安妥的韩游環。可怜这邠宁韩将军,尽心尽责守了一个多月的奉天,一夕之间丢了梁山和王爷,就成了天子眼中的罪臣。

后来崔宁带回了路遇普王的消息,德宗才展颜,看起来竟比城阙未失还喜上三分。

当时卢杞就觉得,这李谊,仗打了一半便往东跑,还一头扎进神策军节度使的大营中,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偏偏德宗知道提防太子李诵成为第二个肃宗,怎么对普王却如此放心。

卢杞鼻子里“哼”了一声,又在脑海里琢磨起韦执谊来。卢杞因门荫入仕,对韦执谊这样由礼部春闱正儿八经遴选上来的进士,本来也是心存芥蒂的。不过渐渐地,他发现,同在天子身边,年轻的韦执谊似乎对陆贽很有些将妒未妒的微妙情绪。

敌人的敌人,说是朋友就可以是朋友。

在长安时,卢杞不时给韦执谊创造一些在宣政殿或延英殿露脸的机会。他相信,韦执谊心中也是有数的。

“此人来得倒是及时,这是普王和李晟一见朱泚回撤,忙不迭地来表明自己绝无贰心罢。”卢杞缓缓道。

“但韦拾遗平素与那太子侍读王叔文过从甚密,怎么眼下做了普王的使者?”赵赞一脸疑云。

“不知他向陛下奏禀了些什么,赵侍郎,得个机会,问问霍仙鸣那老东西。平素你我孝敬这头号内侍恁多奇珍赏玩,他不也照样收了,该对他开口的时候,何必客气。”

赵赞点头称是。

然而,不用等到霍仙鸣传话出来,这风平浪静的一天过到亥时初刻,卢杞的住处,却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是普王留在奉天的家奴王增。

王增伏在地上,向卢杞开门见山道:“相爷,普王殿下让那韦拾遗传给小的一件口信,令小人斗胆请问相爷,长安泾师兵变之后,发现崔仆射在扈从圣上播迁奉天途中首鼠两端的,可是相爷您?”

卢杞漫不经心道:“不错,本相进了奉天,不日就将此情禀于圣上。这已是公开的事儿,本相早就觉得崔仆射心术不正,故而坦荡直言进谏,别说你家主公,便是崔仆射打上门来和老夫对质,老夫也不会避讳。”

“相爷忠义磊落,我家王爷自然敬佩有加。小的此次前来,正是因为,那韦拾遗协助普王殿下发现了一桩要紧大事,恰与相爷当日所见情形有关。”王增说得流利,口气却是拿捏得恰到好处,毫无油滑夸口之感,令卢杞倏地从茵席上坐直了身子,严肃地盯着王增,等他继续说下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王增走出院门,四处看了看,穿过几处屋宇檐廊,轻捷而迅速地溜进一条巷子。

韦执谊从阴影中现出身来。

“韦拾遗,卢门郎愿助一臂之力。”王增简短地汇报。

韦执谊“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

这日午后,皇甫珩正要去城阙军营处找韦皋。他自受伤进城后,便一直未得机会进奏御前。崔宁带来的关于姚令言和姚濬的消息,叫他殊为挂念。但纵然彼此有几分过命的交情,崔宁毕竟是仆射之尊,有些细节,崔宁不说,他皇甫珩一个边镇裨将也不便打探。倒是韦皋,皇甫珩觉得此君很有几分爽快通达,又与自己职位相若,可以去向他问问帝君的心意。

他本要宋若昭扶着自己去,不料若昭嗔怪他,女子如何能进军帐,似是不愿同往。

皇甫珩便也不多想,在妻子的帮助下穿好御寒的外袍,刚准备出门,德宗的内侍霍仙鸣却到了。

霍仙鸣宣读了天家对皇甫珩的赏赐,拜其为御史中丞,实封三百户。

皇甫珩和宋若昭跪着听完宣旨,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意外。皇甫珩在七骑冲阵那日,斩杀判军主将李日月,护得奉天瓮城大门不失,在这非常时刻对于天家和唐廷的功绩,不可谓不大。然而他毕竟来自制造这场兵变的力量之一——泾原军,如今圣驾尚未回到西京,朱泚等叛贼尚未伏诛,对于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尚未定论,他就得了德宗这般封赏,实在有些奇怪。

宋若昭当然知道丈夫在想什么,便有心探探霍仙鸣的口风。她照料唐安公主的那些日子里,和霍仙鸣打过几次交道,与这同样来自河中泽潞一带的宦官倒也能聊得几句话。叩头谢恩后,若昭扶着丈夫站起来,向霍仙鸣恭敬道:“劳烦中贵人跑这一趟,本妇依着潞州食肆里的方子,做了一罐豆酱,给贵人带着。”

霍仙鸣在德宗身边当差,金银财宝看着不稀奇,独独对吃食也极是讲究。奉天尚未陷入弹尽粮绝之时,宋若昭曾见他从德宗处送来给唐安公主的粥食,在兵荒马乱中竟也整饬得模样精致、香气四溢,一问之下,果然是霍内侍亲自准备。

宋若昭进屋去拿孝敬霍仙鸣的好物什,皇甫珩略觉尴尬地立在原地,倒是那霍内侍主动带着和气的口吻与之攀谈:“皇甫将军,哦不,皇甫中丞,老奴不怕你笑话,听闻这潞州豆酱,老奴这腿可就迈不动步子了。”

正谈笑间,若昭捧了陶罐出来,盈盈地向霍仙鸣奉上,恰在他接过之时,轻声道:“圣眷深重,我夫妇二人受之有愧,卫戍奉天功臣众多,不知可还有其他明公也得了封赏?”

霍仙鸣大大方方地听了,释然一笑:“圣主向来赏罚分明,如浑公、韦节度等都受了封赏。只是……”

他望了望左右,向皇甫珩也做了个手势,将他与宋若昭叫到一处,压低了嗓子道:“只是,只是方才老奴领了口谕出来,正巧见到崔仆射被诏往陛下御前,我还没走出奉天县衙呢,那龙武军使令狐将军就带着几个精壮将士也进得朝堂去。老奴觉得蹊跷,稍作停歇,便听得似乎是仆射在殿中大叫臣冤枉。”

言罢,他盯着皇甫珩,试图从他眼中解读瞬间的反应。

皇甫珩一愣神,也盯着霍仙鸣,似乎想弄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宋若昭心中已然涌上一股不详之感,忙向霍仙鸣道:“竟这般骇人?说来崔仆射也救过夫君,我夫妇二人实在,实在不知……如何……如何……”

霍仙鸣老练地将嘴一咧,道:“哎,皇甫御史,皇甫夫人,二位也莫太放在心上,仆射无论是扈从圣主还是引援朔方军,都是明摆着的功劳,想是这老相爷性子暴了些,又惹陛下气恼了。不妨,不妨。老奴还须去浑公那边传旨。”

霍仙鸣扭哒扭哒的身影渐渐远去,宋若昭小心地问皇甫珩:“你可还去西城门找韦将军?”

皇甫珩回过神来,沉吟道:“不知仆射因何引得圣上不快,若仍是为了李怀光是否能进城面圣一事,只怕城内诸将都有些避讳,我去城武处打探,岂非给他带来麻烦。罢了,改日再议。”

夫妇二人于是回到院中,若昭扶丈夫靠着门框坐了,自己则开始煎茶。

那小小一包蒙顶石花,也是各地物资终于进得奉天城后,韦皋遣薛涛送来,因他当年在长安酒肆偶遇宋若昭时,见她茶性颇浓。此刻若昭小心地取了一些已蒸熟碾细的叶舌,在釜中添了雪水,待咕嘟冒泡时,将茶末倒入,又加了些食料,静待成汤。

皇甫珩默默地看着妻子。冬阳在她纤细的身形轮廓上镶了金边,釜鼎冒出的热气熏得她脸颊微红,她忙忙碌碌,却动作轻巧,举手投足都透着画意一般。皇甫珩边看边回忆初见若昭的情形,不由温言道:“若昭,老天怎地对我这般好。”

宋若昭嗔他一眼,端上茶碗,道:“暖暖手吧。”

皇甫珩一怔,这句“暖暖手吧”,竟令他想起泾师兵变那日的清晨,阿眉在长安胡肆说话的模样。他有些恍惚,其实算来不过两月不到,从朝廷到他自己,都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思来如大梦一场。好在,如今若昭这般真实地伴着自己,这梦,似乎不算太坏。

他啜了一口煎茶,猛地呛了一声,待缓过气来,苦着脸问若昭:“你这茶中,加了何物?”

若昭惶惑:“是酥酪和姜椒。阿眉曾说过,大唐与西蕃开了茶马互市后,她的族人饮茶多如此煎制,寒冬暖身,亦可健体。我想她颇懂医道,必不会妄言,便如法炮制,望着你的伤能快些好。”

皇甫珩哭笑不得:“又是那胡女。现在说与你知,我母亲平日煎茶,除了盐,什么都不放,因她在长安闺中时,习了陆鸿渐的茶书,道是茶中加酥、椒、葱、姜、桂,则清香尽无,如沟渠弃水耳。”

若昭语噎,稍顷,将丈夫手中的茶碗接过,轻声道:“我再去另煮一鼎,我只道,你久在泾州,会爱酥酪滋味。”

皇甫珩瞧着她的背影,细细一想,微微不悦道:“若昭,你只道你夫君生长于边鄙之地,便如阿眉那胡女一般,识不得中原饮食起居的正道?”

若昭回头,不解地看着他:“彦明,你这是怎么了,我也来自藩镇,何曾会觉得泾原是边鄙之地。况且,中原何处无胡人,西域又何处无唐人,这饮茶无非是诸州习俗各异,本也不必拘于正道歪道之论。”

说曹操,曹操到。他二人正说话间,院门又响,若昭去开了,阿眉面色凝重地闪身进来。

阿眉在皇甫珩夫妇从养伤的膳棚回到刘主簿宅子前,就主动搬离,在东宫王叔文的帮助下,住到与太子、太子妃毗邻的馆舍中。她毕竟以鼠肉救过李唐宗室,又是圣上看起来颇为礼待的吐蕃公主,因此便是那飞扬跋扈的延光,见阿眉搬来,也未再生事端。

此刻,阿眉返身将院门关了,道:“进屋说话。”

她踏进堂屋后,又侧耳倾听了片刻,对满脸狐疑的夫妇二人道:“那前日进城的中书省右拾遗韦执谊,向圣上告发崔仆射于十月初三日泾师兵变前,就与京兆尹王翃通谋。”

“一派胡言,”皇甫珩道,“若崔仆射通敌,为何还会带着我去向朔方军李怀光求援,又为何舍命冲阵、救得奉天当日之险?”

阿眉道:“皇甫将军,你听我说完。今日崔仆射已被陛下囚于行宫中,是陆学士暗中遣人来央太子救人。陆学士说,韦执谊自称兵变后仍看管谏议匣,有人投来一封信,乃王翃命妻氏手书给崔仆射,提到贼泚同意两厢约定,事成之后许以伪朝宰相实职,令崔仆射不再有名无实地闲居长安。王侍读想起此前你说过泾原军驻扎京畿时、舅母曾遣泾原进奏院赠你衣物,因此侍读叫我来问,你可会有舅母家信?”

阿眉不愧是做了多年暗桩,这字字清晰,句句无漏,片刻间便将火急之事,说得清清白白。

皇甫珩闻言,双眉皱得更紧,道:“王侍读果然心机如电,舅母确实有信给我,但我此前随邠宁韩将军来勤王,随身之物都放在了梁山大营。梁山陷落后,那些东西恐怕早已散失。”

崔宁以子侄之谊待皇甫珩,又在城下救了他性命,皇甫珩眼下听说他横遭构陷,自然发了心要挺身而出。于是又向阿眉道:“我既然见过舅母的信,自然能辨认笔迹。我现在便去面圣,请求借那韦拾遗所献之信一观。”

“彦明!”一直倾听的若昭终于开口道,“兹事体大,不如你先随阿眉去王侍读处,看看太子的示下。”

皇甫珩急道:“崔仆射回马救我之际,何曾想过去看城上督战太子的示下。那韦拾遗横空捏封信出来,伎俩太也拙劣。眼下正是需要一个人证为崔仆射辩诬,我去去救来。”

宋若昭盯着他道:“但如果,崔仆射,真的曾有通谋之举呢?”

她话一出口,便后悔了。是的,她也知道,若真有此信,王翃若未发出,则应焚毁,怎么就到了某个谏官手里、又投进了匣子,叫那韦拾遗发现。或者就算是京兆尹府或王翃宅邸有内贼,检举此信,但没有拿到崔仆射的前信、便认定其通谋,这诬人也太简单了罢。

只是,不知为何,她想到崔宁那不合身份的不检点的眼神,就有些厌恶,不愿皇甫珩趟入这浑水中。

更关键的是,她直觉,崔宁如此迅速地被囚禁,或许天子并不关心通谋之事的真假。

她后悔之处在于,自己应该将言辞再斟酌一些,顾及丈夫的心情。

皇甫珩的脸上果然显现出诧异的神色,继而又转为冷厉的质疑。他一字一句地问道:“若昭,你阻拦我去为崔仆射奔走,可是因为,疑心是他让李怀光杀了源休,以及,若清。”

“我,我没有!彦明,你怎地忽出此言!”若昭无力地回应。

一旁的阿眉听着他二人言辞中开始有了龃龉,脑子飞速地转动起来。对呐,在她自己的盘算里,本来,就有这个皇甫珩嘛。

第五十三章 罪耶冤耶

阿眉见皇甫夫妇二人一时僵持在那里,心头一转念,作出斟酌之意道:“二位莫自乱阵脚,阿姊,今日我在萧妃处,听说圣上刚封赏了皇甫将军,想来圣上认定崔仆射之事与你们夫妇并无干系……”

若昭不等她说完,便打断道:“正因如此,此时彦明若去御前进言,我只怕陛下又思及他与王翃的甥舅关系,或是觉得彦明领赏而骄。我实是,为他担忧。”

说着,眼眶一紧,落下泪来。

皇甫珩见素来镇静淡泊的妻子确是又急又委屈的模样,心已软了三分,口气和煦了些:“若昭,岳父是谋士出身,你不妨静心想想,若你是我的谋士,可会阻拦我去面圣?崔仆射于千军万马中救回我的性命,众所周知。我与王翃的关系,圣上和诸公也早就知道。此时我若不进言,满朝文武会如何看我皇甫珩,圣上又会如何看我皇甫珩?”

若昭被他说得无法反驳,只好无力地嗫嚅:“但我不是你的谋士,是你的妻室,我只不想,你再陷于险境。”

皇甫珩心急如焚,并不想再听妻子的心迹,也顾不得君臣顾忌,果决道:“你这是将我当作三岁小儿来看管。我此去何险之有?从未闻得天子一夕之间又赏臣又罚臣的,那不成了自己打自己的脸?你莫再说车轱辘话劝我了,只安心在家中等我。”

因又向阿眉道:“你可骑马来?我臂伤未愈,怕要劳你挽缰。”

他言辞直率,并无疏离的敬意,实是忘了阿眉乃吐蕃赞普的五公主、而仍把她当成长安胡姬一般。阿眉却不以为意,颔首道声“喏”,又向若昭道:“阿姊莫忧,想来太子与陆学士都在御前,听王侍读说,那韦拾遗在长安之时也常与他交游,不像诡诈之人。有他们在,当能令圣意清明,不会迁怒于御前救人之臣。”

宋若昭还能有什么办法,只得看着丈夫护着胳膊,随阿眉出门上马。她默默地倚在门楣,见那战马往县衙方向绝尘而去。

日头西斜,群鸦从残霞如血的凛冬天空掠过。这暮色黄昏中,宋若昭还料不到,五年后,她会看到同样的画面。而此刻,她只是冷静下来问自己,是否女子一旦成婚,对丈夫爱则爱矣,余下的心思,却已从当初痴恋时的微微敬畏,转变成了一种无法接受意外来临的多心。

皇甫珩和阿眉纵马赶到德宗的行宫前,正巧和传旨封赏回来的霍仙鸣又撞在一处。

霍仙鸣见到皇甫珩,一惊一乍道:“啊唷皇甫将军,老奴方才果然没有听错,崔仆射确是犯了死罪。”

皇甫珩紧锁浓眉,斥道:“堂堂功臣,如何一夕之间就成死囚。陛下还在审听,中贵人焉能就在外如此嚷嚷起来。”

霍仙鸣心中冷笑,身子却忙忙地伏低下来:“皇甫将军训斥得极是,老奴毕竟只是宫闱下人,言语真是没半点分寸。将军可是要觐见陛下?我这就去通传。”

皇甫珩生硬地“唔”了一声。转而又看着阿眉:“你既已将我送到,便先回去罢。”

阿眉道:“无妨,眼下我是奉天城第一号大闲人。既然阿姊挂念你,我便在外候着,万一,万一情形有异,我也好去给她报信。”

皇甫珩心下感激,觉得多日不见,这胡女倒好相与了许多。只是,奉天之围已解,她怎地还不回家乡。

正思虑间,霍仙鸣风一路小跑出来:“宣,泾原兵马使、御史中丞皇甫珩。”

然后连忙小声道:“皇甫将军,里头场面真是惊心动魄呐。”

皇甫珩不搭他的话,撩起袍摆,径直往殿中走去。

……

崔宁晨间入奏,便被德宗命龙武军卫士遽然囚禁。午后,他又被提到御前时,抬眼四顾,只见太子、陆贽、卢杞、韦皋皆在,甚至那拖拖拉拉病了一个多月、瘦得只剩半条命的宰相李勉,也由内侍搀扶,虚弱地站着。

当然,韦执谊也在。

崔宁听着韦执谊大声控诉他通谋朱泚与王翃的罪状,一开始还浑不当回事。待韦执谊这嘴上胡子都还没长茂密的年轻谏官,操着字正腔圆的长安官话把那凭空捏造的罪行念完了,崔宁反倒放心了。就凭一封单方面的不知真伪的官眷之信,就想扳倒二品大员,尔等当天子是痴傻小儿耶?

他刚吃完宫廷内侍准备的午饭,便好像以前上朝时、在长安大明宫宣政殿外用完例行的廊下食那样,抹了抹嘴,梗着脖子。本来准备一言不发,孰料一口胃气上来,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德宗盯着这个在自己父亲一朝就叱咤风云的唐廷大员,垂了垂眼皮,笑道:“崔卿,你这花甲之人,倒是堪比廉颇,吃得不少呐。”

天子发话,崔宁不得不接腔:“回陛下,那日奉天城门终得严守,后来李怀光又引走了贼泚,臣的继任,那西川节度使张延赏总算能把物资军饷运进这奉天城,臣高兴,就忍不住吃了一顿饱饭。”

一旁的陆贽面无表情,心中却是已将崔宁骂了好几遍:老仆射,你今日若真的过不去这道坎,也实在是咎由自取。你眼下到了何等危急的关头,还拿自己的功绩揶揄天子。你纵然恼怒陛下听信一面之辞,恭恭敬敬地辩解便是,尖酸刻薄在御前撒气,岂不是更触怒龙颜。

果然只听德宗龙颜一紧,又道:“韦拾遗察举之事,你说给朕听听。”

崔宁收起不屑的表情,正色道:“陛下,这无中生有之事,叫老臣能说得什么?陛下请想,若我崔宁真与贼泚暗通谋反,我何必在泾师兵变之夜,追随陛下来到奉天?”

“那是因为你本想暗藏于奉天,伺机不轨,与叛军里应外合。”立于陆贽身边的门下侍郎卢杞突然发难。

“一派胡言!”崔宁转过身,一双牛眼仿佛要喷出火来,狠狠地盯着卢杞那张丑怪的面庞,高声道,“若我有里应外合之谋算,我还带着皇甫将军赶了八百里路去找李怀光?我还拼了性命助韦皋守城?卢门郎,老夫看你,不但容貌甚寝,这一颗心,也是又黑又瞎。”

“住口!”御座上一声断喝响起,诸臣皆是一凛。

德宗森然道:“崔仆射,卢门郎是朕的宰相,你屡次在朝议中讥讽侮辱于他,哪有我大唐臣子的行止端严之态,比长安城那些粗鄙的贩夫走卒,竟还不如!”

“陛下息怒……”座下诸臣纷纷道。

崔宁慑于天颜之威,虽已随着德宗的怒叱伏在地上,胸中却甚是冤屈愤懑。他的上半身剧烈地起伏,一把花白胡子颤个不停。

与此同时,陆贽的内心也是巨澜翻滚。韦执谊带来的这匪夷所思的指控,他前夜便已知晓。但是,尽管他迅速地通过王叔文知会太子,那也更多地是出于一份提醒,希望太子再通过萧妃警示岳母延光公主,这几日莫与向来熟稔的崔仆射有所应酬,以免上意厌憎东宫不识分寸。

直到踏进行宫议事堂,看到重量级的朝臣站了一屋子,看到天子聆听韦执谊陈述时的表情。陆贽才意识到,崔宁,今日或许凶多吉少。

作为常年伴驾之人,他太熟悉帝君眼神中隐藏的意思。那种有备而来的目光,绝非佯作嗔怒、小骂大恕。那目光是早有打算且坚定不移的,仿佛随时可以接上任何一位臣子的言辞,来将局面的走向把握在九五至尊自己手中。

同时,那目光又有一丝陆贽从未见过的狡黠之气,照理,堂堂天子,因着出身的烙印,又执掌着如此万邦来朝的大唐帝国,是不应有此市侩得意之气的。

但陆贽不愿就这样放弃崔宁这样堪为大唐所用的臣僚。他上前一步,缓缓道:“陛下息怒,微臣以为,崔仆射方才所言,虽气度上狭隘了些,但几番诘问也不无道理。”

“有什么道理?”卢杞针锋相对道,“陆学士,本相初入奉天,便奏禀陛下,要提防崔宁首鼠两端、暗通叛军。你道为何此事今日才掀了出来?乃是因为如今多方人证终于在御前到齐。”

卢杞说着,又坦坦荡荡地走到崔宁跟前,字字如刀:“崔仆射,十月初四日,我与赵侍郎好不容易逃出长安,因乃越墙而出,马匹落于城内,只得急步西走。不料在蒿草隐蔽下,见到崔仆射你正与自称贼泚的属下交谈。你向那人讨要贼泚手书之诺,方肯继续与之媾和,然而那人却拿不出来。你勃然大怒,拂袖而去。再后来,我们三人便在尚未被叛军占领的驿站相遇,领了马匹,驰往奉天。一路上你竟毫无异色,不由本相不叹服你的阴险狡诈。”

不待崔宁跳起来,陆贽已抢先道:“陛下,一封凭空冒出的信,一个不知道有没有的半路竖子,韦拾遗和卢门郎如此检举,未免叫这桩大案无法公断。”

“怎会无法公断。陛下,请听韦节度进言。”始终冷眼看着群臣争论的韦执谊,忽然开口道。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韦皋身上。这位因奉天保卫战,从陇州行营留后一跃成为节度使的中年将领,本来站在离御座最远的地方。没有人能看得清,当韦执谊提到他时,他脸部的肌肉微微颤抖了一下。

这是韦皋事先已知道的一幕,只是大幕是否最后拉开,得由他自己决定。

韦皋以寻常的步伐走到众臣中央,口吻却分外沉重:“启奏陛下,当日,臣在斩杀牛云光与苏玉前,那苏玉,供出自己来凤翔镇之前、曾与崔仆射在西京城外见过面。”

德宗喝问:“那你为何不早日告诉朕!”

“臣以为是贼泚的家奴濒死之际,使出的离间计,故未禀报陛下、周知朝臣。臣死罪!臣也是直到昨日被卢门郎问起,才想到,卢门郎所见之人,应当便是那苏玉。”

“韦皋!你这个无耻之徒!你血口喷人!老夫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近日老夫还豁出性命冲杀叛军敌阵,让你这个守城的田舍汉不至于和奉天城一块陷于叛军之手。你,你怎地如此忘恩负义!”

崔宁听到现在,如果说对韦执谊和卢杞的诬告还能明白,毕竟自己和这俩人有宿怨,但对韦皋的突然加入,实在没有料到。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何时得罪过这个张延赏的女婿,自己和继任张延赏之间本无任何瓜葛,不可能在言行上令韦皋不悦。

“陛下,韦城武他疯了。他定是,定是因前日,臣戏弄了他那个宠婢,才联合了韦拾遗和卢门郎构陷于臣。”崔宁结结巴巴地说。

韦皋正色道:“崔仆射,再次敬告,我韦皋帐下负责膳食洒扫的薛氏,乃大唐命官薛郧的家眷,不是什么宠妾。仆射向来不自重,怪道也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关涉清君侧之事,在下怎会因仆射所误会的争风吃醋而胡编乱造。”

德宗的脸上,现出无比失望的表情。“崔仆射,看来你染指同袍女眷的癖好,到了这把年岁,也没改去几分。真正叫朕颜面扫地,我央央大唐,怎地出了你这般不忠不义、失德失信之臣。”

崔宁听到“染指同袍女眷”几个字,蓦地面露惊惧。他下意识地看向韦执谊,韦执谊也死死地盯着他。

像,太像了,果然是韦凝砚的亲弟弟,这般眼中仿佛要滴出血来的愤怒和倔强。

是韦氏夫妇向老夫讨债来了吗?崔宁颓然地想。

韦执谊则敏锐地感觉到崔宁的斗志在丧失。

他结束了自己对崔宁的充满仇恨的注视,面向圣驾,朗声道:“陛下英明,如此看来,京中忿于贼泚贼翃逆行者甚众,故才有投信之事。想来当初贼泚嘱王翃与崔仆射联络,王翃为怕笔迹败露,由其妻所写,后又怕落为凭证,并未发出。兵变次日的城外,贼泚一党再次不肯落凭据在崔仆射手中,便彻底激怒了仆射,尔等因此分道扬镳。故而仆射转为笼络朔方军李怀光,且发了狠要断叛军攻城之捷。卢门郎、韦节度与微臣,如今能聚于奉天,静下心来对证,自然不能不将如此大事报于陛下裁断。”

韦执谊刚结束侃侃而谈,内侍霍仙鸣便来通报,皇甫珩求见。

皇甫珩进到议事厅时,见到崔宁已精疲力竭地瘫在地上,一双总是瞪得溜圆的牛眼珠子,目光涣散。

他顿感心酸,忘了臂膀之伤,竟想上去扶起老仆射。又惧于帝威,只得作罢。

他也是进得殿内,才陡然惊觉,如何解释自己在第一时间得知崔宁危急的消息呢?那不等于将陆贽和太子都卖了?

幸好太子李诵主动走到群臣之前,面色凝重地向德宗道:“陛下,是臣遣人告知皇甫将军,盖因涉及王翃,此舅甥俩虽一忠一逆,但儿臣想,或许皇甫将军能认认韦翰林手中之信的笔迹。”

殿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良久,德宗道:“太子仁厚,朕甚欣慰。君待臣,应如父待子,苛责磨砺皆为正道,唯独不可冤之。”

德宗转向陆贽:“敬舆,你将崔仆射扶起来,带他和皇甫将军入内室,去看看韦拾遗所呈上的那封信。朕也去看看。太子、李相、卢门郎、韦节度在此候着。”

“遵旨。”众人齐声道。

崔宁仿佛看到了一丝生的希望。而皇甫珩看向他的起誓般的目光,也加剧了他这种最后的错觉。

第五十四章 缢杀崔宁

奉天行宫的议事堂之后,穿过草木凋敝的院落,便是几间原来行营兵马使、奉天县令、各曹参军等办公的小屋。

相对宽敞的一间,在德宗播迁奉天后,被那如今已逃跑的裴敬裴县令,献出来作为圣驾批阅邸报、与陆贽商议诏令起草的书房。

见到君臣皆是面色铁青地从前朝议事堂转回来,被诏来看押崔宁的龙武军使令狐建忙向德宗行礼。

令狐建在这一个多月中,始终不是御前核心的成员,与崔宁打交道不多,更无不谐之处,此番率士卒前来羁押崔宁,也是奉旨行事。他在晌午时对崔宁一直客客气气的,还与崔宁在院子里面对面地吃了午食。

他们均是武将,也不乏兵戈阵法之类的谈资。由于那已成死鬼的彭州司马李万与令狐建有几分交情,而崔宁的家眷又与延光公主常有往来,二人甚至还带着不知是促狭还是惋惜的口吻,说起李万这样的大好男儿,怎么会甘于委身半老徐娘的延光,又怎么那般倒霉,莫名其妙命丧宋若昭之手。

然而此刻,令狐建再次见到崔宁时,只匆匆对视一眼,就迅速地将目光移开了。

崔宁觉得德宗既然听了太子一句话,同意皇甫珩来看着信与韦执谊对质,自己就还不算濒临绝境,因此对令狐建的躲闪态度未太在意。

但他武将的敏锐直觉,很快就让他发现了院中的异样——令狐建原本带来了四名禁军力士,眼下,只有两名站在院中。

崔宁微微四顾,想找另外俩人,却听德宗回过头,冷冷道:“崔仆射,你还在找谁做救兵?皇甫中丞一人还不够么?”

众人忙又将上半身矮了一矮,仿若头顶有雷霆。

进了书房,德宗口气和缓了些,向韦执谊道:“韦拾遗,你将王翃妻室的书信去给崔仆射看一眼,问问他还记不记得信上所写之事。崔仆射,崔仆射……”

崔宁却仿佛在一瞬间陷入呆滞,对天子的唤声没有反应。

他方才踏入书房之际,便凭着大半生在戎马厮杀中挣命的经验,发现帷幔之后藏着人。并且,或许是那隐藏之人也处于慌乱中,竟将一条白绫露了出来。

崔宁又定神看了一眼,那确实,是一条白绫。

崔宁的心猛地抽紧了,恰在此时,韦执谊将一页益州黄纸展于他面前。

纸上,什么也没有。

一个字,也没有。

崔宁的眼神从惊异变为愤怒,又从愤怒变为顿悟,再到一种绝望。

他望向德宗,这个比他小二十岁的男子,仅仅因为拥有万人之上的权力,便可以在冤杀臣子这件事上用了如此讽刺的方式?!

他崔宁,自问无论在西川,还是在长安,或许跋扈,或许骄奢,或许暴躁,但他爱财爱地爱女人,却真的从未有一日去觊觎过李家的天下。然而天子,难道仅仅因为他曾做过蜀地节度使,又与当今兵力最强的朔方军节度使李怀光交好,就非要置他崔宁于死地,才能觉得寝食得安吗?就在数日前的奉天决战中,他崔宁的死战之志,天子莫非看不出来?是猪油蒙心了吗!

崔宁又将目光拉了回来,看着韦执谊。

他忽然畅快地笑了,然后用极轻的只有韦执谊能听到的声音说:

“令嫂,真是倾城佳人。”

如魔鬼的声音。

韦执谊拿着黄纸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气息粗重,难以克制自己。终于,他扑了过去,扼住崔宁的喉咙。

这下事起突然,侍立在较远处的陆贽和皇甫珩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不敢擅自上前,只得看着德宗连叫“陛下,陛下!”

几乎同时,霍仙鸣已直着嗓子叫起来:“这是反了,来人!来人!”

帷幔后果然冲出两名龙武军力士,径直往崔宁奔去,其中一人拉开韦执谊,另一人便要将手上的白绫往崔宁脖子上套。

电光火石间,崔宁已趁着韦执谊放开他脖颈之际,一把捡起落在地上的黄纸,揉成一团塞进嘴中,迅速地吞下喉去。

陆贽大惊,再也顾不得君臣之礼,抢上前去拽住禁军力士的袍角:“住手,陛下何曾发话让你们如此对待崔仆射!”

“敬舆!”德宗一声断喝。陆贽回头,骇异地望着天子。

“尚书省仆射崔宁,向来肆侈穷欲,污逼将妻,更有附逆贼泚、湮灭罪证之行。国法难恕,天理难容。念其于奉天之战中略有襄助之举,朕特加恩典,赐其全尸。”

德宗声如沉钟,仿佛准备既久似地,念出这番口谕。

此时,骤临惊变的皇甫珩,终于醒悟过来般,上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陛下圣明,崔仆射定是被构陷的。臣还未认信……”又转身向崔宁道:“崔仆射,你缘何,缘何将伪信吞了!”

崔宁的脖子上已经缠上了白绫。他看着皇甫珩,苦笑不语,心道:“痴愣的后生,你还想不明白?老夫这样做,是临死前不拉你垫背呐。当年在西北防秋,姚泾州发兵驰援老夫的人情,现下可算是还了。”

突然,他脖子上的白绫倏地拉紧,令他本能地去抓挠。他的眼球、他的舌头,仿佛都在往外逃亡,要离开这具马上就要失去生机的身体。在濒死的一刻,他听到很远的地方,仍传来皇甫珩请德宗收回成命的苦苦哀求……

陆贽和皇甫珩面如死灰地回到前厅时,虽然前后不过三两炷香的时间,太子李诵与韦皋等人却觉得好像过了漫长的一天。

霍仙鸣出来倒面不改色,仍如惯常那样和和气气。他不紧不慢地将德宗缢杀崔宁的口谕念完后,连那坐于厅堂角落不停记录的史官赵元一都惊讶得住了笔,又探寻地望着陆贽。

陆贽也已渐渐平静下来,对史官虚弱地挥挥手:“秉笔记之!”

言罢又向厅中众人道:“陛下心神交瘁,疲倦已极。但念及社稷安危,尚有些东渭桥军情,要查问韦拾遗。太子殿下,诸位臣僚,微臣传陛下旨意,今日散朝。”

太子和平章事李勉,低着双目先后迈出行宫。卢杞却不走。他仍站在厅内,盯着一方灰扑扑的土砖。那里原本是崔宁上朝时站的位置。

幸福来得太突然。

不过两日,自己的心头大患之人,竟就真的被圣上取了性命?这个感觉过于梦幻,卢杞想多哪怕半炷香的时间,身处御座之下,细细品味。

如今人已经死了,卢杞开始饶有兴致地感慨起来。崔宁啊崔宁,我卢子良和你,都不是进士出身,本来,你我彼此合作,一文一武,好好斗一斗颜真卿陆贽这些老少迂腐们,将圣上哄得团团转,日子该过得多么惬意。而你,始终站在藩镇一边,反对圣上削藩,反对我和赵赞为筹军费、废除杨炎税制的做法,难怪圣上一直对你又疑又防。在圣上眼里,李怀光和朱泚又有什么分别,偏你如此明目张胆地让陛下抬举李怀光而压制神策军。

你真以为你跑了趟马、冲了次阵,陛下便打消了一直想杀你的心思?我呸!我大唐再怎样国运不济,能卖力气的武将难道就你一人?

卢杞越想越得意,那布满青色的丑脸甚至泛出一阵红晕。

皇甫珩从头至尾都不知大殿之上发生过怎样的君臣对话,但他看到卢杞的模样,强忍住内心的怒火,走到韦皋跟前:“城武兄,崔仆射是受何人构陷?”

“皇甫中丞,慎言!”陆贽严厉而无奈地制止他。

韦皋却不躲避皇甫珩的质问,索性也直直地盯着他:“贤弟以为,构陷一个人,是那么容易得逞的吗?”

“什么意思?”

韦皋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不忍,烦乱,无奈,疲倦。

“贤弟对韦拾遗所献之信可有一观?”

皇甫珩摇头:“我也不知为何,崔仆射将那信纸吞了下去。”

韦皋闻言,暗暗感慨,崔宁看来确是对皇甫珩颇为喜爱,他定是看到了那封包括德宗在内都知道的设局构陷的信未写一字时,不愿再让皇甫珩处于面对此信无所适从的境地。如果皇甫珩最终都没有机会去辨认那封信,崔宁之死便与他无关,也免了德宗处置皇甫珩供词的麻烦。

直到此时,韦皋才意识到自己胸中忽然升起一丝愧疚。他昨夜受诏,被叫道御前,接到天子分配给他的角色时,并没有几分震惊。无论在长安还是在藩镇,他经历了太多人斗人的场面,这方面的是非曲直在他看来,根本没什么好追问的。何况崔宁也不是他眼中的君子,甚至在大捷之后趾高气昂为李怀光讨要说法的作派,简直愚蠢。

但崔宁在生命最后时刻的举动,让韦皋觉得,这老武夫还是有些英雄气的。

“城武,本相告辞。今日诸位臣僚同仇敌忾,力清君侧,真乃快事。待收复长安,吾必设家宴,款待贤弟。”卢杞的一张表情丰富的丑脸,忽然出现在韦皋眼前,将他的神思拉了回来。

卢杞直接以表字称呼韦皋,带着一种叫人一听就起鸡皮疙瘩的生硬亲密。皇甫珩再赤子之心、也不是个傻子,他耳闻卢杞弦外有音的措辞,眼见韦皋微微复杂的表情,望向韦皋的目光由探求到疑惑,再到冷肃。

霍仙鸣捧着皇甫珩的风袍走过来,仍是一脸殷勤周到,实为驱客。但当他到了皇甫珩跟前,不由惊叫:“哎唷皇甫中丞,不得了,怎地恁多血迹?”

原来皇甫珩方才急火攻心,又扑到德宗龙袍之下以手撑地,苦苦求情,肩头伤口绽开,也未顾得。此时经霍仙鸣一说,才感到火辣辣的疼痛。

“彦明,我送你去城下,令军中医官再为你敷药。”韦皋道。

“不必了,我这点皮肉伤,比之受同袍构陷之痛,实也算不得什么。”

言罢,皇甫珩并不再多看韦皋一眼,笨拙地披上袍子,只回身向陆贽俯身致礼后,捂着胳膊,匆匆离去。

如此大变一场,已到戌时。夜色笼罩着整个奉天城,除了西大门方向营火点点、隐约传来人马喧嚣之音外,行宫周遭,乃至各坊民宅,都沉浸在静谧暗夜里。

皇甫珩抬头,空中一轮明月,虽不甚圆,却在冬季清冷的苍穹中显得清辉耀眼。

他愣愣地盯着明月,脑海中浮现自己生命中一些月夜之景。在泾原随着义父姚令言巡防时,在长安叩开宋宅木门时,与崔宁从李怀光处疾驰回来报信时。当然,也有与韦皋初次相见与奉天瓮城之上、共商御敌之策时。

这些场景中,都有明月相伴。

皇甫珩想,明月是最温情,也是最干净的。它又是那样沉默,它高悬空中,阅尽人间多少悲欢事,亘古以来也只是这般静静地注视着苍茫大地。

“皇甫将军。”墙角阴影里,传来一声女子的呼唤。

是阿眉。

“你怎地还在此处?”皇甫珩似醒了过来,有些歉疚地问。

“请将军上马吧,天色已晚,莫叫宋阿姊心焦。”阿眉简短而平静道。

皇甫珩的目光落在她稚子般光洁的面庞和深邃的眼睛上。他发现,她在泾师兵变后,展露出的眼神一直是凌厉倔强的,然而此刻,那眼眸里却分明露出了悲悯的光芒。

阿眉见皇甫珩呆呆的,叹口气道:“方才太子殿下出来,也提了一句圣上的口谕,还嘱我务必送将军你安然返回刘宅。皇甫将军,阿眉自幼长在逻些城,这朝堂之变,在中原也好,在西蕃也好,都无甚奇怪。事已至此,深想细问也并无用处。”

阿眉像个在月光中唯一正常的、有生气的形象,令皇甫珩也渐渐还了阳气般,头脑开始指挥他,一刻也不要再在此处停留。

但他意识到一件事,忙问道:“阿眉,不,丹布珠殿下,在下有一事冒昧相求。当日在乾岗,你送给姚况将军的伤药,可还有些?”

阿眉闻言,立刻靠得近些,打量皇甫珩的肩头。仿佛为了确认,她并无犹豫地掀开皇甫珩半边风袍,伸手轻轻一按,只听皇甫珩极为隐忍地“嘶”了一声。

阿眉感到手掌微湿,显然是血迹。她心中忽起一念,面上仍是波澜无异地淡淡道:“我往日在长安是做那般营生之人,身上怎会没有伤药。皇甫将军,寻个僻静处,我替你敷上包扎。”

皇甫珩一怔,旋即道:“赐药即可,我自己可以来。”

阿眉坦然:“将军哪有我精通此道,还是我来,莫叫阿姊看出来。她与你情深,最是不能见你受得这般苦。”

皇甫珩无法,只得道声:“有劳殿下了。”

阿眉扶皇甫珩上得马匹,自己也一跃而上,坐在皇甫珩身后,恢复了冷冷的语调:“皇甫将军,今后,还是仍叫我阿眉罢。我这有名无实的西蕃小殿下,听着也太心酸。”

第五十五章 幸得有君

宋若昭在月色里终于看到一骑驰来时,整个人已几乎冻僵。

她在柴门前足足站了一个时辰。

其实皇甫珩和阿眉走后,她便拔脚往西城门韦皋驻营处匆匆而去。若是刚入奉天之时,她情急之下,一定会去找王叔文商量,那毕竟是和她共过生死的朋友,也在当初李抱真请求把她嫁给太子时,挺身而出帮她用过计策。

然而在经历艰苦的奉天保卫战后,又有更为久远的那段故事作铺垫,宋若昭再遇险境,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找韦皋,问问他可知晓个中利害。

但她到了城下膳棚,薛涛却告诉她,韦皋在午后就带着随从往圣上的行宫去了。

若昭无奈,只得回到刘宅中。暗夜里焦急等待的滋味真不好受,而今晚的奉天城又格外安静,四面八方没有任何令人能捕捉蛛丝马迹的动向传来。

她原本指望阿眉能快些返回,反正如今奉天行营的坊禁因了战事而形同虚设,阿眉就不能多跑几趟,帮她打探消息么?

她由急躁而微生抱怨。

直到酽酽夜色里二人同时乘马出现,宋若昭见丈夫安然无恙,立时就忘了方才的心绪,抢上马前将皇甫珩扶了下来。

她敏锐地感到,皇甫珩虽看起来毫发无伤地回来,连受伤的臂膀都稳妥地藏在风袍之中,但整个人却是僵硬的,在身体上与自己有种疏离感。

再借着月色,她见皇甫珩面色苍白,也并不与自己搭话。她不敢问,茫然但又带着一丝求助地看阿眉。

阿眉微微四顾,故意大声道:“崔宁伏诛,众臣有功,因议国事,圣主散朝晚了些。请皇甫夫人快些扶中丞进屋吧,阿眉告辞。”说罢掣转马头,疾驰而去。

若昭一骇,却也委实在意料之中。她只是不知如何和丈夫开口,便默默依着他,往院内走。二人进得屋内,若昭才开口:“要不要用些胡麻粥?我按照母亲的方子做得的。”

她说的,是皇甫珩的母亲。这几日皇甫珩因养伤,小闲几日,常和若昭说起自己的母亲,在庖厨之事上如何心思细巧,又富有想象力,虽身处物产贫乏的泾州边镇,于馔食却从不含糊。

皇甫珩的脸色果然恢复了一些人色,轻轻“唔”了一声。若昭为他端来晚膳,安静地看着他吃。此情此景,若昭想起当日邠师与陇州军联袂御敌、初战告捷的夜晚,自己也是这样面对面地,看着皇甫珩进膳。

那时他们还不是夫妻,却比眼下的僵冷相向自在得多。

若昭凝视了一会儿丈夫刀削斧刻般的刚毅轮廓,见他终于快吃完,有些讨好地轻声道:“这稻米据说是眉州的‘玉粒’,粒圆如珠,没有粟米那般发黏,熬粥倒更滑润,是韦将军日前差那薛小娘子第二次送来……”

她这一说,皇甫珩兀地停止咀嚼,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宋若昭,一字一顿道:“韦城武对你我夫妇真是有心,不知道是不是感念你和石崇义向他献出地道之计,助他一举摧毁贼泚的云车。”

若昭见丈夫脸上刹那间现出狠戾的神色,心头一跳。她对今日朝堂缘由哪会知晓,只得小心翼翼地问:“彦明,你怎么了?”

皇甫珩继续道:“又或者,韦大将军比我志向高远,已经官拜陇州行营节度使,还贪得无厌,觊觎御史大夫门下侍郎中书令左右仆射的位子,故而与奸邪宵小沆瀣一气、构陷同袍。到底是京兆韦氏,高门出高人,厉害,着实厉害。”

他越说越胸气激荡,不妨呛了一口自己的唾沫,剧烈咳嗽起来。

若昭忙起身,给丈夫端来水碗。皇甫珩突然对韦皋出语如此不堪,若昭即刻猜到,今日崔宁之死,只怕与韦皋也有关。她不敢多言,轻柔地解下皇甫珩的风袍,却不由“啊”地惊叫一声。

他的左肩箭伤之处,洇出大片血渍,已干结成暗红色,硬梆梆的一块。

若昭又生气又心疼,想埋怨,话到嘴边却无法成句,想出门去韦皋帐下请医官来,又哪里敢再提半个“韦”字。心神纷乱间,忍到此时的情绪终于崩溃,立在那里默默垂泪。

皇甫珩生平第一次,用自己也不曾习惯的刻薄口吻,发泄了一通对韦皋的失望。他好似借着这番詈骂,将自己这几个时辰所经历的惶恐和惊怒,稍稍释放了一些。

见妻子克制着抽泣的声音,只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打在粗糙简陋的台几上,皇甫珩也觉不忍,微微侧身,执起她冰凉的手道:“方才我并非与你置气。我这伤也不妨事,阿眉已经给了我伤药,你帮我脱了衣裳,敷上即可。”

若昭闻言,感到丈夫对自己的口气恢复了温存,心头一松。

她收拾了碗碟,又去柴房打了热水,替皇甫珩洁面擦洗,换了干净的中单,然后取出丈夫怀里的伤药。好在前几日韦皋的军中医正教过她如何敷伤包扎,她素来手巧,倒也做得有模有样。

终于服侍停当,若昭问丈夫:“还疼吗?”

皇甫珩道:“你包得,可比寻常郎中妥帖。方才从御前出来,阿眉怕你见了心惊,想替我敷药。我想她与你我虽相熟,但毕竟是赞普的公主,怎好还如当日做酒肆胡姬时那般,那般……”

他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措辞。

宋若昭的手一滞,心中涌上几分无头无序的怪异感觉,但很快就回过神来,接上丈夫的话:“那是自然,毕竟咱们是要叫她一声殿下的,怎能如此逾矩。”

这几番言语往来,二人都心气平顺下来。若昭扶着皇甫珩在榻上躺下,也依偎在他身边,听着他胸膛中一颗有力的心砰嗵砰嗵跳着,又抬手,抚上他闭目养神的眼睛。

过得片刻,皇甫珩睁开双眼,叹了口气道:“以前在泾原,阿父曾说,我们武将,马上易逃死,马下难求生。今日之事,我方明白得深了些。只是这眼前,总见到崔仆射那日不顾一切来拉我的马缰,将我一人一马地往城门内拽,这才保得我一条性命,能与你夫妻再见。我又实是不信他是通敌之人,圣上竟如此对他。若昭,黄昏在行宫书房里,我亲见崔仆射被缢杀之景,此刻仍觉可怖至极。不知明日之后,我在这奉天,如何将时日过下去。”

宋若昭听得又心疼又无奈,强自镇定,用淡淡的口吻道:“彦明,你莫再回想那幕。崔仆射与御前其他臣子,实不相同。他当初回翔进京做了赋闲宰相,便是因天家怕他在西川握有重兵、恐为后患。但他浑不以为意,与延光公主过从甚密,不由圣上不联想到东宫与太子之事。如今圣上一心削藩,最是忌讳朝臣与边镇交好,偏偏崔仆射又毫不遮掩和李怀光的情谊。再加上他与卢门郎闹成这般……彦明,我倒觉得崔仆射便是此番能逃过一劫,来日怕也难得善终。”

皇甫珩“唔”了一声。他冷静下来,前因后果地细思一通,也觉得若昭所言有理。

“但那韦皋,我曾高看一眼、敬为君子,竟然也与彼等,是一路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我倒担心,圣上缢杀崔仆射,除了积怨,还有试探李怀光之意。若李怀光真的有所异动,只怕长安尚未收复,神策军倒先须牵制朔方军。届时又是一场混仗,你我不知何时能回邠州和潞州。”

若昭喃喃道。皇甫珩何曾未想到此节,事实上,他更担心义父姚令言,以及那虽是叛贼、但好歹与自己曾有兄弟情分的姚濬。只是,他知若昭对姚令言心存芥蒂,不想提及罢了。

冬夜漫长和寒冷。皇甫珩用力地将妻子向自己怀中又紧了紧,一时间觉得有枕边此人在,管他甚么腥风血雨的争斗。

只是他的双唇触着若昭光洁柔软的额头,盯着月光穿过窗棂斜斜地撒在简陋的屋中,莫名对未来仍有着无限愁绪。

他害怕即便在寒舍中与心爱的女子相伴,这样的安宁也不能永恒。

“若昭”

皇甫珩还想与妻子说些甚么,一侧头,见她气息均匀却一动不动,显已进入梦乡。他揽着她的身子,又盯着屋顶沉思一会儿,终于也沉沉睡去。

这个夜晚,最终能入睡的人,并不多。

而韦执宜是其中最辗转反侧的一个。

虽然崔宁那句激起他在御前失态的话,以及德宗口谕中的“污逼将妻”之语,教他确信普王李谊没有骗他。但他并没有大仇得报的释然,因为最终,他也不知道兄长韦凝砚的死因。

好不容易熬到五更天,一夜未合眼的韦执宜仍出于亢奋状态。他披衣而起,直奔西城大营请见韦皋。

未料韦皋竟也在腊月将至的严寒中,清晨即起,与自己的亲信、也是自己的堂兄韦平练习近战刀法。

朝阳初升,金橙色的光芒中,韦皋手执尚在鞘中的唐刀,如握着一柄礼器。他抬头让阳光充分照在自己脸上,像是细细感受了一番这灿烂东君的温度,然后仓啷一声抽出刀来。但见寒光迸射,锋刃裂虹,刀身的反光,仿佛将身材高大的韦皋,也一并笼罩在青色的冷辉中。

韦执宜自小便听兄长韦凝砚说过,唐人之刀,集局部淬火、覆土烧炼、分段包钢之工艺于大成。因制作复杂精良,一柄好的唐刀,刀刃刚硬而锋利无比,刀身则柔韧性极佳,令主人如虎添翼。

韦皋冲韦平点头示意,二人均用皮纫镶了刀锋后,便举刀砍刺,一时你来我往,招招式式颇有章法。韦执宜见韦皋每到对手刺其双足时,便能以极快的反应后退,然后居高临下地劈砍对手的肩颈部位,但如此发力后竟能在空中戛然收势,再起一招,足见其背臂力猛如虎又控制得当。

韦执宜看着看着,仿佛又回到幼时观看兄长与家中所请的武师练刀的场景中,目不转睛之余,心中涌起阵阵怀念,继而是感慨天人永隔的心酸。

一炷香后,韦氏兄弟停了下来。韦皋在练刀之时,眼角余光已瞥到在不远处观战的韦执宜。

他并不想再与此人多打交道。

崔宁受戮前的那个深夜,德宗秘密地将韦皋宣到自己行宫内殿书房中时,大部分对话其实是由韦执宜和卢杞完成的。他们编排的构陷崔宁的故事显得过于虚假,令韦皋甚至都不屑置喙。但他心中明白,崔宁就是死期到了。

再拙劣的构陷,只需有帝王的事先认可,也必定会成为铁板钉钉的真实,继而带来一位人臣无法逃避的死亡归宿。

韦皋没有任何惊讶地就接受了这段构陷。这种对于君王授意的坚定却也冷漠的反应,倒令德宗有刹那疑惑。直至见到韦皋听闻“卿必不止步于陇州节度”的许诺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喜悦,德宗才放了心。

“这些臣子啊,获得几多飞升高处的机遇,便须品尝几多不择手段的沉沦。这韦皋,和朕那自诩孔门高士、实则有些迂腐之气的陆学士,到底还是不同。”德宗暗想。

德宗这样观察韦皋的时候,韦皋也在细细观察韦执宜和卢杞。他能感到韦执宜和卢杞,对于崔宁的恨其实是大相径庭的。后来见到他在御前像疯狗般扑向崔宁,又听到德宗口谕中的措辞,韦皋才恍然大悟。但也因此。韦皋更不愿再与韦执宜有什么交集。崔宁之死,德宗有剪除李怀光朝中党羽、避免王翃与朱泚之乱再度发生的理由;卢杞有自保身家、扳倒政敌的理由;普王李谊有削弱东宫与延光公主势力的理由。而韦执宜的理由更充分而显得大义凛然:为兄嫂复仇。只有他韦皋是其中理由最卑鄙的一个。他只是一个单纯的能令构陷更活灵活现的棋子,愿意介入交易是因为相信帝君出得起价码。

韦皋在内心觉得,今后每见一次韦执宜,就他娘的会想到自己也有龌龊的本性。偏偏这种想法如刚出炉的古楼子,还滚烫热乎着呢,韦执宜就来找他了。

韦执宜是中书省下的右拾遗,论品阶只有从八品上,远在刚刚授官陇州刺史的韦皋之下。崔宁之事既已完结,二人不在一个台子上唱戏本,自然等级森严的规矩又须捡起来。韦皋刚刀入鞘,转身进帐,并不多看韦执宜一眼。

韦平则心领神会,急步来到韦执宜面前,带着一种分寸恰当的口吻道:“拾遗怎地晨间来营中?”

“韦虞候,下官也知韦节度诸事繁忙。但下官冒昧前来,乃因一件惨痛家事,无人可求,愿韦节度能恤悯下官。”

韦执谊恭恭敬敬地向韦平深揖一礼。

第五十六章 情海翻波

韦平与韦执宜在帐外谈得片刻,拱手别过。

帐内,韦皋将刀归架,坐于胡床上,从薛涛端来的铜盆中,掬起热水洁面。

“拾遗倒是开门见山,求节下你出面,央张公查访当年韦凝砚的死因。”韦平向韦皋禀道。

韦皋将帛巾往盆中一仍,淡淡道:“那韦执宜有了清君侧之功,倒颇敢开口。岳父是西川全镇之主,哪有空理会前任昏主造下的孽债。”

言及此,韦皋瞥见薛涛端着面盆出帐去的背影,忽又蓦然心软,低声对韦平道:“罢了,既然连这小薛氏相求,吾等都为她访了其父音信来,那韦执宜虽为我所厌,好歹是谏官,莫去得罪。况且,他对其兄遇祸之事耿耿于怀也是人伦常理。”

韦平踌躇道:“然而那小薛氏的父亲薛陨亡于出使途中,消息确凿,亦不难知。而这韦凝砚当初到底是否死于崔宁之手,如今事过境迁,崔宁又已伏诛,让节下的岳父如何查得?若毫无头绪,又只怕那韦执宜以为我等未尽全力,去御前寻个旁的由头参咱们一本。别看这拾遗只是八品官身,要见陛下可比各镇节度使还容易

”他正说到此处,只听帐外“哐啷”一声,响起铜盆落地之音。

韦平忙去掀开毡帘,但见薛涛面色悲戚地立在那里。

韦皋估摸薛涛听见了二人言语,也知事到如今总须向她说个清楚,便道:“进来说话。”

不料薛涛却不挪步,只直勾勾地盯着韦皋,少顷又跪下,颤着嗓音道:“妾斗胆请问节下,是否奉天城云车战事前,节下已知悉家父过身的消息?”

韦皋尚未搭腔,韦平已厉声道:“薛氏,怎么听起来对节下如此不敬。你是官家出身,不可出语无状!”

薛涛咬着嘴唇,目光仍是投在韦皋脸上。韦皋叹了一声,站起来走到毡帘处,俯身拉起薛涛,眼中柔色一闪,安抚道:“韦虞候确是早已从西川张公处,得知令尊于持节南行途中染疾不治的噩耗。是我担心你小小年纪,一时经不住,想着怎生慢慢说与你知,不料军情危机,竟是将此事耽搁了。”

薛涛沉默片刻,将手从韦皋掌心抽了出来,后退几步,扑通一声跪下,冲韦皋磕了几个头,起身离去。

韦皋愕然,侧头看看韦平,似在问,这小娘子,什么意思?

碍于堂弟是位高权重之人,韦平素来自诫务必对其言行恭谨,此时见到韦皋面上之色竟似年轻后生般不知所措,难免忘了掩饰,带着略有些暧昧的口吻道:“节下,此女年岁不大,脾气倒不小,若节下看中她做侍妾,只怕”

“休得胡说!”韦皋叱道,“不可对命官家眷轻侮!”

韦平忙收起调笑之意,低头应了一声。

韦皋不再多言,与韦平一同出帐巡营。他眼观各营洒扫操练之情形,心中惦记的却是薛涛。

“这薛氏为何在意云车攻城?是了,定是因为那日之前,她问起其父讯息,我还哄骗她一切安妥,还要给她在长安做媒。次日叛军强攻奉天城,满城皆以为城池不保,若众人真的于那日殒命,这小薛氏岂不是临死前都不知其父过身的实情。”

韦皋自认想明白了薛涛为何对自己怒意相向,不由感慨,小女子真是心思如麻,虽颇负诗才,却也是个不好哄的。

他骑于马上,视野甚阔,远望见膳棚方向,薛涛仍与其他仆妇一同忙碌,又暗暗敬她性子坚韧。

方才韦平的话实在有些触动他内心深处的一念之愿。

或者,待局势平定,我便问问她,是否愿意入我韦城武府中?

她莫不会嫌我老吧?

韦皋心中讪讪道。他感慨自己这三十余年,少时以门荫入仕,后得岳父宦海照应,沙场上运气也不差,如今圣眷渐浓,怎地偏偏情路总是这般不上不下。

韦皋转到城门边上,看到晌午之后,又有些物资陆续进得城来,包括退守邠州后的韩游环,又是遣使又是运粮,大约巴巴地盼着德宗宽宥他丢了梁山之过。

韦平道:“这朔方军渊源的藩镇,或者将帅,不论姓李姓韩还是姓杜,如今看来倒真是天家最能倚仗的亲藩了。”

韦皋静默不语。

韦平忽然意识到说错了话,忙道:“当然,咱们陇州奉义军,和韦节度泰山大人的西川军,更是,更是……”

韦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淡淡道:“阿兄,你第一句话已然错得离谱,这第二句,更是要置咱们于险境哪。事关前程,还是少开口得好,这可不比哄那小女子,若哄错了,买些胭脂钗环接着哄便是。天家跟前若是说错话,你看看崔宁。”

他二人正言语间,忽见一支车马往城门而来。

到了近处,韦皋看清是翰林学士陆贽和唐安公主驸马韦宥。

陆学士青衫飘逸,韦驸马朱袍齐整。这一红一绿两位,都是相貌堂堂、仪容儒雅之人,又因常伴贵驾而自然有种庙堂气派,在兵戈林立、非土即铁的奉天行营中,好歹让人又看到了些京城官宦的仪仗之威。

“韦将军,圣主遣韦少监与下官,前往礼泉犒赏朔方军。”

陆贽对韦皋,既无愠色,也不躲闪,简练地通报出城的目的。

韦皋微微吃惊的,倒不是陆贽脸上那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过的彬彬有礼,而是圣上前日刚杀了崔宁,今晨便派了内相和驸马去李怀光处劳军。

或许天子恰恰就选择火上浇油的方式,来看李怀光的态度。

即便如韦皋这样并不从内心反对德宗杀崔宁的人,也感到,时局未稳的前提下,天子此举,过于冒险。若真是又打又揉,那便应揉得有诚意些,将李怀光宣入奉天城来奏对,再封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陆贽猜到了韦皋那难以掩饰的讶异表情的缘由。

昨日韦皋的举动,令陆贽对此君深深失望,但他仍平静地承认,韦皋是个聪明人,起码比卢杞之流要明白大局利害一些。陆贽何尝不想劝德宗,既然崔宁都杀了,这假想中李怀光的伙伴已除,便好好与李怀光君臣长谈一次,莫再激化他与朝廷的对立。毕竟,神策军李晟和尚可孤手中的队伍,加起来也不过万余人,若不继续依靠朔方军,长安怎么能夺得回来。

结果呢,德宗倒好,不但继续拒绝李怀光入奉天面圣,还让陆贽和韦宥去送丹书铁券,并传达圣意:崔宁该死,但李节度莫想多了,这丹书铁券便是我李唐对你的嘉许,和保证。

陆贽当时很想直言相问,此等馊主意是谁出给陛下您的。不过经历了崔宁之事,陆贽决定逐渐放弃自己素来的清高自重。既然陛下让他和驸马去送丹书铁券,他便去,若李怀光听了崔宁受戮的消息而有所惊怒,那他陆贽也已想好,如何回禀圣上,借机尝试除掉朝中那个祸害。

韦皋将陆贽与驸马,恭恭敬敬地送出城门。晴天白日下,他自奉天城中轴线的黄土大道往行宫方向望了一会儿。朔风自西北来,卷起阵阵尘埃。

但风沙再酷烈,也是一目了然。岂如这人心,能藏下多少暗流涌动呵。

正沉吟间,陇州军中的医官,挎着医箱小跑而来,在韦皋马头前恭敬道:“节下,昨日您吩咐之物,仆已准备停当,刻下是否送去?”

“交予我便是。”韦皋道。

……

正是朝食已毕,若昭一面洒扫院落,一面在回忆方才那无法让她即刻释怀的场景。

晨间,阿眉来了。

她又送了两个小陶罐,说是奉天既已能交通物资,她陪伴萧妃左右,得些止血收伤的药膏,并非难事。

宋若昭接下,如常道谢,问起阿眉尚未用早膳,便去给她端蒸饼。回来时,阿眉正在察看皇甫珩的伤口。

“阿姊真是心灵手巧,这包扎之术,甚有章法,难怪昨日夜里,你左右推辞,不劳我动手。”阿眉口中夸着宋若昭,一对波光流转的蓝褐色眸子,却盯着皇甫珩。

她的身体挡着皇甫珩,待若昭轻咳一声、她回身嫣然一笑时,若昭分明看到,丈夫眼中那说不清是感激还是羞赧的神色。

若昭心中一惊。这是她第一次觉得皇甫珩与阿眉,表现出她所陌生的容止。异样的警惕,瞬间漫上她心头时,她甚至觉得比此前听到阿眉要与唐廷以兵换地的交易时,更为骇怕。

但丈夫见她进来,及时地表露出一丝如释重负,又令她自省是不是多虑了。或许这阿眉在长安酒肆数年,纵然心气高傲,那外在的言行却已不知不觉会流露出风情罢。

若昭想,丈夫也是明确表现过对这个胡女留心设防之意的。

转念间,阿眉已上前接过蒸饼,坐在案前吃起来。她边吃,边轻声说了些东宫日常,仿佛以一些虽谈不上秘密、但也不是轻易能获悉的讯息,作为让气氛变得不那么尴尬的手段。或许微微牵涉朝议,皇甫珩听得颇为认真。

若昭却反而更加不悦。这是她的住处,她并不喜欢一个外人来掌控一种局面,尤其是一个阿眉那样的女人。

阿眉终于告辞后,皇甫珩盯着若昭道:“你怎么,对这胡女有些冷淡?”

若昭一怔,原来丈夫并非自己想的那般怠于察言观色。她干脆直言:“彦明,韦将军提醒过我,阿眉似有怂恿天家向吐蕃借兵之谋划。所以我再见她,总觉得,她不再是那个与我共过患难的胡女。”

“韦将军?”皇甫珩“哼”地冷笑了一声,“你对此人倒还改不了崇敬之心。陇州韦皋真是能耐,教你这般相信他的话。”

若昭忽然一阵烦躁。自昨日惊变到现在,短短几个时辰,这已是她与丈夫第二次因为韦皋陷入不睦的言谈。

偏偏皇甫珩又往烦躁上添了一把柴:“自天宝末年安史之乱起,我大唐向番邦借兵,也不是一次两次,有何值得大惊小怪之处。若真是心忧社稷的君子,又怎会趋附小人、构陷良将?如今少了崔仆射这般忠勇的老臣,凉了朔方军的心,只怕不必什么吐蕃王子公主来提,圣上已先想到借兵平叛。”

若昭见丈夫望向自己的眼神,充满不屑。她心中憋气,又不敢也不忍继续争执,生恐皇甫珩肩头的箭伤又出什么纰漏。

她咬了咬嘴唇,正要转身,皇甫珩已先往门外走去,边走边道:“我自认真心对你,那日城下是想着你在城中,才奋力一战。怎地如今,你与我说不上两句话,不是哭便是恼。若昭,我在城中散散心,你莫担忧。过得半个时辰,我自会回来。”

直到皇甫珩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若昭才仿佛回过神来。是啊,若算来,他二人才做了月余夫妻而已,夜里明明仍是依偎在一起才能安眠的,为何白日里总因为这些外事旁人,频生龃龉。

若昭走到院中,从井中打了一桶水上来。自从来到奉天,没有了婢女,她已学会不少杂役之事,力气也大了不少。天寒地冻,井水却从未冰封,若昭盯着这清如碧溪的井水,想起当朝那颇有名气的女冠诗人李季兰的诗:

“至近至远东西,

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

至亲至疏夫妻。”

或许,自己成亲未久,太过紧张小心,无论何事都爱抢在皇甫珩前头作主,让丈夫无所适从?

若昭茫然地叹了口气,回过头,不由一怔。

柴门外,竟站着那韦皋韦城武。

韦皋也是神情哂然。

他获悉陆贽一行去李怀光营中,因想着陆翰林与驸马必能见到姚令言,便鼓起勇气来找皇甫珩,正好将军中医官所备的伤药一并送来。刘宅在望时,他又犹豫了。崔宁一事,皇甫珩对自己的看法定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韦皋此刻拜访,那皇甫珩怕是连门都不会让他进。

还有若昭,她不知是何态度。

韦皋踟蹰间,却蓦地见皇甫珩自宅门而出,面色严峻。

“他又去哪里?怎地若昭也不送他出门?”

韦皋暗道。他于是将马拴了,待皇甫珩走远后,来到刘宅门外。

他看到那个纤细的身影,勉力提水,然后一动不动,好像在出神。韦皋盯着那精致如画中仕女的侧脸,那张脸抬起来,似乎在感受冬日的抚触,神情却并无分毫舒悦。

韦皋想,自己晨起练刀前,也常如此。白昼的亮光,似乎并无法真正温暖他们的身体,赶走他们的愁绪。虽然他与这一月前的宋家娘子、如今的皇甫夫人,都是处惊不乱的性子,可他们,想得似乎也比常人深些,多些。

韦皋看了许久,到后来,实已站在了刘宅门外。

他正凝眸思虑,便被宋若昭转头看到了。

一瞬间,韦皋心头隐隐作痛。倘若当年在长安酒肆,宋若昭读完诗句,也如此回头,或许一切又会不同。

第五十七章 欲速不达

皇甫珩直到离开刘宅两个街坊,才发觉,自己竟本能般地往西门军营方向走。

虽然围城得解,但整个奉天仍是戒备森严的行营气氛,尤其城墙各处,皆有陇州军卒把守。稍稍靠近中轴线平坦大道的路边,则陈列着刀车弩床等武备辎重。

晴日下,不再饥馑的士卒们,正在擦拭或修理兵戈。

皇甫珩厌恶韦皋,不想在军营附近遇着他,但长期来身为藩镇武将的生涯,又令他对于邻镇的军械刀盾具有强烈的好奇心。

奉天保卫战的最后一役,皇甫珩于万军之中,夺了李日月的陌刀将其砍死后,还能驰到奉天城下冲击叛军的攻城撞车与云梯,何其骁勇惊人,奉天城上死战的陇州兵卒都看得分明。

那日他未戴兜鍪,因此不少兵卒认得他的脸,果然已有那眼尖的主动唤他:

“可是皇甫将军?”

一个身高臂长的壮实汉子迎到面前,单膝跪地:

“小人姓米,家中行四。将军莫怪小人唐突,小人虽不是功高之人,但手中陌刀也未少饮敌血。小人是步卒,那日竟见将军于马上也能将陌刀使得如天神一般,今日斗胆请将军,赐教一二。”

行伍之人,共鸣便是刀术兵法。皇甫珩以前在泾原教习箭术,亦最喜耿直勤勉的军士,此刻见米四郎出语诚恳,那模样又一看就是孔武有力的汉子,哪里还介意他是韦皋麾下。

皇甫珩脸色和缓起来,正要扶那米四郎起来说话,忽听背后一个悦耳的女子声音:“咦,皇甫将军,你怎地会在这里?”

又是阿眉。

米四郎见到阿眉,竟丝毫不拘束,转了一口粟特语向其行礼寒暄。

阿眉本就是半个粟特人,她在云车大战前,来营中笼络韦皋不成,离开时见到步卒中有些胡人面貌者,盈盈叩问,果然是迁到陇州的粟特人。

“米”乃粟特大姓,这米四郎又是步卒中对正级别,领有五六十胡汉相杂的兵士,资历不低,见识不俗,十余日来已与阿眉颇为熟稔。

只见阿眉将所携皮囊敞口向下,哗啦啦倒出一堆箭簇,全是木制。她对渐渐围过来的几名陇州士卒道:

“你们,莫小瞧我们西蕃人的玩意儿。你们唐人无论骑卒步兵,的确都厉害得紧。但我们吐蕃的勇士们可也不是等闲之辈,你们和他们打过没有?”

她说得这般施然悠淡,一双妙目又闪烁着天真的光芒,仿佛不是在说异族之间的血雨腥风,倒像是和邻家伙伴讨论一件有趣的事。

一个年纪不大的陇州小卒有些讨好地说道:

“公主殿下,小的我防秋两年了,你们吐蕃人的藤甲着实厉害,明明不是金石,怎地那样坚实?”

阿眉浅浅一笑,捡起一个木制的箭头,向众人道:“草木皆可为兵,兵刃之兵。你们以为藤甲就很了不起?这木刻的箭簇才厉害,你们都是步卒,常要近战,铁簇铜簇过于负累,若木簇就能伤敌,岂不更好。”

说罢,她又从后腰摸出一张短弓和几把木簇短箭,“嗖嗖嗖”,刹那间三箭发出,直直地没入道旁矮檐的瓦缝中,箭尾还在兀自轻颤,仿佛一丝得意的表情。

米四郎不由喝一声彩:“好劲道的箭!”

又捡起地上的箭头,喃喃:“木头而已,怎能如此有力。”

阿眉也不卖关子,举起一个木箭簇,对着阳光道:

“你们看,这箭簇前端须刻上这样几道深痕,箭杆上则须钻这样三四个孔,箭尾再以鹰羽稳定。这箭虽比不得铜铁之箭飞得远、杀人狠,但近战伤人可是足够了。你们若手上有几分准头,第一箭就能击穿敌人的手腕,对方也就奈何你们不得。”

她说着,将木箭递给皇甫珩:“皇甫将军也请过目,屈尊给吾等教习教习。”

皇甫珩以未伤之手去拿,指尖触到阿眉的皮肤,又凉又软,不由腕上一抖。

箭簇掉落。

阿眉故作讶异,将目光从箭簇移到皇甫珩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懵懂探寻之色。

皇甫珩有些尴尬,又有些歉疚,刹那间不知为何,竟冲着阿眉淡淡一笑。

为着那个在韦皋处碰了壁的谋划,阿眉本就已存了接近皇甫珩之想,但此时见他笑颜温润,心头也是一动。除了当初在长安胡肆的初见,一直来皇甫珩对她就算言辞客气,也还是冷淡疏远的。直到此刻这笑容,才让阿眉敏锐地感到,这个唐人武将,对她的态度有了微妙的改善。

他不是韦皋,不是磐石也不是蒲苇。阿眉暗暗有些庆幸和兴奋。

同时又有另一种情愫浮出水面。正如那日延康坊的清晨,他脱下盖耳毡帽说话时的那丝神情,令阿眉想到已与自己天人永隔的蒙寻。

不过,阿眉及时地抑制了自己的怀想。她虽尚未到双十年华,但经历丰富,自信对男子的了解揣摩,远胜长安和逻些宫廷中的大部分后妃宫人,更胜于宋若昭这样书香人家的娘子。

这皇甫珩,纵然比不得韦皋精明而铁腕,也绝非纨绔子弟或粗豪军汉,只可徐徐图之。

她便若无其事地,将一把箭簇又捡起,往皇甫珩、米四郎等人手里塞了几个,对箭术侃侃谈来。再从箭术谈到盾甲操习,毫不介意地将吐蕃人的一些看家本事娓娓道出。

末了,阿眉拍拍白嫩的双手,朝一众男子行了个军中之礼道:“时辰不早,萧妃与唐安公主这几日正带着宗室女眷,为各位官健赶制冬袍,我须去帮忙,也学学你们唐人的女红。”

言罢,坦然盯了皇甫珩一眼,嫣然一笑,回身上马。

瞧着阿眉潇洒离去的背影,米四郎也顾不得等级大防,笑呵呵地向周围军士道:“你们看,我们粟特人的女娃子,多有本事。”

“什么粟特女娃,人家是吐蕃公主。说来,她阿爷,是咱们唐人的宿敌。”

“吐蕃人又如何,听说她可是救了咱们大唐太子的嫡长子。”

“对对,俺还听说,前些日子围城,这丹布珠公主不知哪里弄出来许多肉干,救了不少皇室宗亲。怪道圣上对她那般喜欢,许她在城中自由来去。”

“四郎,你那同族的贵人,只怕要给圣上做贵妃咧。”

军士们说说笑笑间,一哄而散。

皇甫珩半天里和阿眉打了两次交道,自忖竟不如此前那般对她刻意提防。此女曾经表现出的古怪削刻,大约只是命途所逼。如今她再不用躲在伪装里,违心度日,看起来倒是在这行营戎马的环境中如鱼得水,性子敞亮了不少。

皇甫珩抬头,看着瓦楞中的羽箭,又由衷赞叹,这般小小年纪,如此身手,别说普通纤弱的女子不能比,便是自己泾原军中的箭术了得的长兵,也难分伯仲。

“难怪她会有请命借兵的念头,她虽是女子,阅历却不浅,又对兵戈之事熟稔,那般谋划,又有何错。”皇甫珩暗道。

米四郎见皇甫将军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也兴致仍浓,巴望着能与皇甫珩继续攀谈。

正在此时,只见那日为皇甫珩包扎的军中医官匆匆行过,又似回过神来,驻足转身,恭敬作揖道:“皇甫将军!”

人家毕竟救过自己的命,皇甫珩内心感激,也是以礼相还。

这郎中是个医痴,多年来在刀光血影中来去,自负救人无数。他眼里并无尊卑等级,只一心惦记自己瞧过的伤患是否好转,因此行完礼后,自然而然地就上前掀起皇甫珩的风袍,查看伤口。

他鼻子比嗅犬还灵,吸了吸鼻头,不由诧异道:“咦,将军未用某所研之药?不过这药,方子更佳,只是所费甚巨,不是军中能用得起之物。”

不等皇甫珩接茬,医官又道:“将军也莫嫌弃小人的药,兵荒马乱备着也是好的。将军立下大功,韦节度甚是崇敬挂念,方才已从小人处拿了伤药,亲往将军府上送去了。”

皇甫珩听闻此言,本来还和风煦日的脸色,陡然一沉。

……

刘宅门外,韦皋最终还是与宋若昭相对,将军中伤药递上。若昭接了药,神情肃然,甚至有些冷淡地说了一句:

“妾家阿郎不在宅中,改日必向韦节度道谢。”

韦皋明白这是分寸恰当的送客之语,他应该立即告辞。但不知为何,韦皋认定宋若昭就像那日得知幼弟若清的死讯时一样,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眼中敬而远之的意味,在韦皋看来,却总是透着不忍再思前缘的压抑。

若在之前,韦皋也许自重身份,绝然不会有逾矩之言,毕竟那日陡然唤她闺名,而不是“皇甫夫人”,已令她有所防备。

然而崔宁之事,改变了韦皋的一些心理。

他发现,有的原则,并不是真正的原则。

崔宁的确是被构陷,但此公也有污迹在前,又确有联手朔方军李怀光恃功而骄的危险,那么自己参与构陷,也非宵小所为。

而若昭,她已为人妇,但自己倾慕于她,便是无缘缔结连理,多看她几眼,多与她说上一阵子话,哪怕是谈几阕诗林佳作,又有何可指摘之处?毕竟光天化日,他韦节度堂堂正正站在奉天城刘主簿的宅子门外,给圣上公开点头的功臣送药而来,能引来甚么风言风语?

韦皋这样坚定又傲慢地想着,口中已直言道:“皇甫夫人,你面色这般不佳,可是遇到难事?若韦某可助一臂之力、稍解烦忧,夫人尽可道来。”

宋若昭本来无精打采,对韦皋上门送药实也不愿多寒暄应酬,此际蓦地听到这句话,又见韦皋朝自己走近了两步,不禁神智立刻警醒了过来,眼神也变得惶惑而抗拒。

她退到宅门之后,重复着此前的措辞:“夫君有劳节下遣医送药,改日必前往营中道谢。”

她这个态度,实则刺激了韦皋。

“若昭!”

韦皋中了邪一般,仿佛多年清寂带来的凄怆,和近日因危急所承受的压力,都必须在今日释放。

“若昭,是否皇甫珩昨日向你描摹我诬毁崔仆射之事?我是奉旨而为。崔宁言行不检,居功狂妄,圣上早有杀他之心。若昭,你莫非觉得我是和那卢门郎一样的奸佞之徒?”

“若昭,你与皇甫珩确为良配。可叹,可叹,我韦城武当年见你,便有心结识。奈何,奈何……”

若昭听他语无伦次,不断使用自己的闺名,又见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闪烁着陌生的热切光芒,一时间又急又怒、又莫名生出几分怜悯,诸多复杂心绪一气儿地拱了上来,竟呆立在门后,瞪着眼前这如堕迷障的男子,不知所措。

她多么希望,那去墟集采买的刘家老妻,快些回来,好令这凭空出现的荒唐场景戛然而止。

偏偏事与愿违,她听到了此刻她最不愿听到的声音。

“韦节度,你在朝堂惦记着紫袍加身,对末将家中,莫非也惦记着什么吗?”

皇甫珩裹着风袍,自巷口进来。若昭本已退到院内,韦皋又心思全在若昭身上,是以皇甫珩到了韦皋近侧,森然开口,二人才发现。

宋若昭惶恐地望着丈夫。

然而这次,皇甫珩十分冷静。

他说完那句嘲讽的话,抬步进了宅门,直截了当地、但保持了轻柔地从若昭手里拿过伤药,又返身递到韦皋面前。

“韦节度,陇州奉义军之物,某不敢再要。这些时日所受韦节度遣医送食的照应,某以为,今日之事,足以抵销。”

若昭又往院中退了几步。她听丈夫如此措辞,知道自己无需也不应再说半个字。

皇甫珩语中满是留给体面人再清楚不过的警告和逐客之意。他毫不示弱地盯着韦皋,那种占领制高点的骄傲,和深深的鄙夷,如战场上最为锋利的箭矢,直刺韦皋那颗同样骄傲的心。

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令韦皋方才燃烧的无名情火,瞬间偃旗息鼓。

他觉得自己傻透了。人家两口子,定是已将自己看作了宦海无操守、情海亦可笑的妄人。

他一言不发,接过皇甫珩奉还的伤药,转身去树下解了自己的马,一跃而上,出了小巷,猛地一鞭,绝尘而去。

皇甫珩站在门外,静立片刻后,进了院落。

“若昭,此人吓到你了?”他看着妻子,无奈而温柔地问。

“彦明,这位韦将军,我多年前便在长安见过。其实,也不算见过,那时,那时……”

若昭完全不想对丈夫有所隐瞒,但话到嘴边,才发现,自己与韦皋因诗结缘之事,其实阴差阳错,三言两语,说不分明。

皇甫珩叹口气,过来执起若昭的手:“我的娘子这般好,在我之前,怎会没有男子倾慕。你莫以为你夫君没有识人之明,不论那韦皋人品如何,你,我信。”

他挽着妻子坐下来,以未受伤的手抚摸着她的鬓发,仿佛他离家前的那场龃龉,并未发生过。

第五十八章 圣主昏媒

向晚意适,黄昏渐近。金乌西沉,落霞熔金。

虽是呵气成冰的季节,但奉天城内的军士们劫后余生,近日又分到了朝廷的赏赐,想着不久就可以带着财帛回乡过年,在乡人跟前还可以吹牛,曾近距离卫戍过大唐天子,人人皆带了几分喜气。

龙武军使令狐建,为天家训练禁军,当初扈从德宗一行播迁奉天,也带了一批飞龙厩的御马进城。韦皋的陇州军亦有骑卒来勤王。这些好马,总算最后没因饥荒被宰了吃肉,留到今日,可真是到了能助兴的时候。

太子李诵根据德宗的授意,拿出张延赏送来的一些贡物,让霍仙鸣送到军中,作为禁中龙武军和陇州奉义军马球赛的彩头。

是日申时三刻,两军选出的马球好手,便在奉天西门下的练武场中,展开对垒。

尘土飞扬,马嘶阵阵,激战正酣。观赛座后的浑瑊、令狐建等武将兴致勃勃,常脱口喝彩。

唯独韦皋心不在焉。

这位在众人看来正负圣眷、在最好的年纪以最恰当的方式往权力顶层攀登的新晋陇州节度使,如鲠在喉,一肚子窝火。

他眼前交织浮现着宋若昭和皇甫珩的眼神,一个惊惧无奈,一个冰冷轻蔑。

过去的十几个时辰,他已经暗暗把自己骂了好几遍。

他是堂堂韦氏高门子弟,朝堂也好,沙场也好,何时惧过。便是血战危城、慎伴御驾,亦是有惊无险地渡过。他这样心思老辣之人,怎地就在昨日之事上,一时情难自禁,失了尊严。

他仔细回想,当初邠宁之师刚刚驻扎梁山之际,皇甫珩奉旨星夜进到瓮城,与自己商议军情。那时,自己已探知宋若昭与皇甫珩有情,但似乎反倒能坦然待之,还为这二人能于城中相见,实心实意地安排了一番。

如今二人已是夫妻,为何自己却又不甘心起来?

韦皋越是琢磨,越是惘然。一时烦躁,端起面前煎茶便饮了一大口。

滋味不对。

“薛氏呢?”韦皋朝左右问道。昨日他从皇甫夫妇处悻悻而归,那薛涛还在帐下侍候,晚间还为韦皋煎了茶。只是这小娘子从头到尾一声不吭,韦皋因已生了有些惯着她的心,也未多问。

现下他饮了一口茶,显是调味粗糙,才想起找薛涛。与薛涛同住的老仆妇忙上前,附在韦皋耳边轻声道:“节下,薛小娘子昨夜哀哭,今日身子不大好,奴见她年幼可怜见的,便擅作主张,让她在屋中歇着。”

韦皋“唔”了一声,正要细问,忽见球场外围一阵骚动,似有黄衫内侍疾驰的身影。

“迎驾,迎驾!”打头的内侍高声叫道。接着便见天子的卤布巍然而来。

浑瑊和韦皋等人忙喝令球赛暂停,纷纷离座,列阵跪于众军士之前,恭迎德宗御驾。

德宗搭着霍仙鸣的手,从肩舆下来,一张长方脸沐浴在斜阳丹晖里,看起来红光焕发,甚有神采。

“各位卿家平身,诸将士平身。”

德宗和颜悦色,又带着揶揄的口吻对韦皋和令狐建道:“听说这球已打了快一个时辰,奉义军和龙武军,还没分出个胜负。朕听了都着急。数月前长安一场大变,你们知道的,是朕叫那些狼心狗肺的乱臣贼子算计了,但那不知道的,都以为是朕小气吝啬,才惹急了泾原军。现在,对奉义军和龙武军,朕可是加倍地给了赏赐,还叫太子准备了马球对垒的厚彩,不曾想,这礼,竟然送不出去。呵,呵呵……”

天子自嘲,而且嘲得半假半真,实在叫诸位臣子又尴尬又惴惴,不知如何回应。

这种时候,也只有太子出来解围。

“陛下,此前数次大战,奉义军与龙武军,戮力同心,共击叛贼,浑无边军与禁军之阂,实在是陛下圣恩所显,亦是我大唐所幸。只是,这般兄弟齐心过,到了球场上蓦地对仗起来,两军骑士的手下,怕是都留了情面。”太子李诵温言道。

“太子说得有理。不过,这既然是球场角逐,总应分个胜负出来。韦城武,朕给你派个领队的球手如何?”德宗笑言道。

韦皋忙俯身:“臣谨遵陛下所示。”

他抬起头,却是一惊。

只见阿眉一身劲装,手持月杖,盈盈地立于德宗与太子身边。

韦皋目力了得,一瞥之下,已瞧见那月杖弧度优美,木色在沉亮之间,上半截还裹着考究的犀牛皮,说不准是天家所用之物。

阿眉品咂着韦皋目光中又讶异又排斥的意味,这个对自己敌意满满的唐人节帅,慑于天子威严而努力将内心厌恶藏起来的模样,真是叫阿眉享受。

德宗遣出阿眉这个吐蕃公主上场打球,别说韦皋,就连浑瑊和令狐建,也微微觉得不妥。

德宗扫视了几位臣子,眯着眼睛道:“怎么,诸卿家是否觉得此景颇有些熟悉?”

时光往前倒退七十年,大唐中宗景龙三年,唐蕃联姻。吐蕃派使者尚结赞到长安迎接只有十岁的金城公主。唐中宗李显设马球赛,邀请尚结赞等人观看。席间,尚结赞进到御前,请中宗准许吐蕃骑士与唐禁军一决高下,中宗允之。不想吐蕃骑士技艺超群,几局较量,吐蕃皆胜,唐禁军骑士甚至有跌落马下、手折股裂者。

唐廷颜面大失之际,当时还是临淄王的唐玄宗李隆基主动请缨,领驸马都尉杨慎交、左卫中郎将武延秀等三位贵族骑士上场,以四人之阵,迎战吐蕃十人之阵。临淄王驰于场中,如闪电,如箭矢,在三位同伴的配合下,屡屡突破吐蕃人的防线,频频洞穿球门,最终打得吐蕃人心悦诚服地甘拜下风。

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关系,一直风云变幻。纵然有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和亲的佳话在前,亦有天宝年间高仙芝奉旨出兵、与吐蕃争夺小勃律,更有安史之乱后,吐蕃趁中原内乱、无暇西顾之际,入侵河西陇右、夺取本属唐廷治下的大片土地。德宗的父亲代宗时期,甚至还发生了吐蕃攻入长安、逼得代宗出逃的国耻之事。

众人此刻见天子面色寻常,令这吐蕃公主领韦皋的奉义军骑士打马球之语,不像是戏言,均不知天子此举,有何用意。

正疑惑间,却见太子李诵将紫袍解下,递与身后内侍,又从自己的坐骑上也取下一柄月杖,向令狐建道:“令狐将军,寡人尊圣上之令,领尔军骑士,再战奉义军。”

这下,众臣更是面面相觑。这,这果然就如景龙三年那场赫赫有名的对阵。

但天子正在兴头上,唐蕃两边,一太子、一公主,已挥杆上马,分列中线两侧,等着开球。

接近权力中心的人,因为揣摩圣意而面容严肃紧张,但场上的球手骑士们却欢呼雀跃起来。他们本都是骁勇的年轻人,地位又低,哪管得什么国与国的恩怨、男与女的分别,一场行营之中本不起眼的马球赛,陡然有如此重量级的贵人领衔,足够这些年轻后生们将此作为吹嘘一辈子的经历了。

急促的鼓点声中,两队骑士高举偃月球杖,引缰而驰。

球惊杖奋合且离,侧身转臂彩珠驰。

打马球不是刀戎相见须拼蛮力,因此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的阿眉,未见得逊于男子。但见她如穿行于雁阵中的云雀,手中月杖倏忽间,便将乱军中那小小彩球一击而中,小球往龙武军球门前飞去。奉义军中另一名机灵的年轻军士已驰到跟前,以杖接球,精准推送,彩球在空中划过一道朱红色的弧线,直入球门。

“好!好!”奉义军一时欢声四起。

德宗侧过头,若有深意地问韦皋:“城武,朕给你请的这个吐蕃女娃,如何?”

韦皋心思飞转,还未想好如何回答,只听德宗的嗓音越发低沉:“城武,你是朕放心之人,此番你替朕办了崔仆射,只怕朝中那些古板之人会对你有所恶评,你一时也莫要回京领职。你如今刚节制陇州,麾下兵卒不多,朕收复长安,靠那李怀光和李晟便是,不再劳损你的子弟。不过,若日后朕不得不向吐蕃借兵,那陇州地广人稀,舍出去一些贫瘠荒原,你也莫要跟朕抱怨。”

韦皋越发忐忑,直觉天子尚未言尽于此。

果然,德宗道:“节度使封王,也并非没有先例。若朕封你为郡王,你可愿意迎娶场中那吐蕃小公主?”

韦皋感到天灵盖“嗡”地一声。他聆听圣训时始终低着头,眼睛盯着德宗龙袍的下缘,一时恍惚,竟好像觉得那金龙也是活了,张牙舞爪而来。

“怎么?不对朕应一声,那就是不愿意?”德宗笑道,语气倒仍和善。

韦皋只能逼着自己开口:“臣不敢,陛下恕罪。臣只是,心中惶恐,臣并非宗室贵戚,岂可尚吐蕃公主?”

德宗“哧”了一声,道:“有何不可,这丹布珠,也非赞普的朱蒙(朱蒙,或觉蒙,相当于赞普的皇后)所生,吐蕃区区高原行国,一个低等胡妃的女儿能与我大唐郡王结为连理,莫非还委屈了他们?”

韦皋闻言,心中的骇意又揉进了一层怒意。如此说来,天家竟是要拿他去和亲一般。

德宗却似乎有些得意自己颇具新意的谋划,继续道:“如今唐蕃以陇山为界,将来不论这界限向东移还是向西移,若你的正妻是吐蕃公主,彼处就算让给吐蕃人一星半点,不也还是你韦氏作主?城武,不瞒你说,朕也想过,让朕的侄儿普王娶了那丹布珠小公主。但一来,普王已有正妃,二来,他此番自漠谷战场不告而别,说是去找李晟搬救兵,但朕这心里,实在无法不作他想哪……”

韦皋表面恭顺地听着,胸中怒火越烧越旺。德宗是拿他韦皋做棋子做上瘾了不成?他韦皋,不是废人也不是圣人,让他拼死守城,还是让他构陷崔宁,他都无二话,皆觉得是份内之事。偏偏与吐蕃人成亲,不行。

他带兵戍守陇州,多少次与吐蕃铁骑正面交锋、血战沙场,多少次为那些身首异处的殉国将士写过给他们家人的讣告,同时又多少次见过那外族对陇右唐人的欺凌。

让他去与一个吐蕃公主同床共枕,他心中实在过不去这道坎。

韦皋的双拳捏出了汗,在短暂的时刻内,决定不顾仕途甚至性命,忤逆一次天子。

“陛下,臣死罪,恕臣难以复命。臣的原配张氏,乃臣毕生所爱。陛下,臣为护圣驾万死不辞,但实在不愿,不愿再续继室。请陛下发落。”

德宗面容一僵,旋即将脸转向马球场上。

正巧龙武军一阵欢呼,群情昂扬,原来是太子李诵连入两球,两军进球数瞬间持平。

“赏,赏!”德宗大笑击掌,对霍仙鸣道,“老东西你瞧,不愧是朕的亲生儿子。”

复又抬高了声音,对左右诸臣道:“太子李诵,性本仁孝,元从御驾,身不卸甲。战时平时,皆勇毅果决,实乃天佑我大唐,令朕能有这般满意的储君!”

众人忙附和:“恭喜陛下!”

德宗笑容稍收,斜睨着韦皋,揶揄道:“城武,看不出来,你原来还是个情种。是朕昏聩了,方才之言,也是你性情所至,莫惶恐,朕不会治你的罪。”

韦皋立即俯身谢恩。德宗喃喃道:“朕也是一时起意,借不借兵的,再议罢。内忧外患皆是相倚,河朔逆蕃皆为虎狼,这吐蕃回纥,哪里就是好打交道的。祖宗们留给朕这个摊子,真是不好办。”

天子这样一感慨,韦皋的臣子之志又沸腾起来,少不得说一番必为圣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誓言来。

沙漏计时终了,奉义军和龙武军竟仍然保持了平局。但太子仍是全场进球最多之人。德宗又叫霍仙鸣去抬了数箱西川节度使张延赏送来的上好蜀锦,赏给两军骑士。

阿眉得到的赏赐,则尤为特殊,乃德宗身边贵妃所赐的黄金香囊一个。

这场球赛结束之际,在场诸臣如释重负的同时,皆在暗暗猜测,今日奉天城内这场马球赛上出现的特殊阵容,会在不久之后,就为逻些城中的赞普知晓。

夜幕四合,韦皋回到帐下,已是心力交瘁。他正准备洁面就寝,那膳棚老妇却慌里慌张地求见。

“节下,薛小娘子,她不见了。”

第五十九章 雪窟救人

老仆妇说着,又呈上一封信。她不通文墨,连上面的“韦节下”三个字也识不得,但见薛涛榻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上摆着这封信,想来是有意让她来交给韦皋。

韦皋启信一观,薛涛在信中寥寥数语,除了言辞客气地感激了韦皋的容留之恩外,只说自己已往西川,去寻父亲的骸骨。

她一个小女郎,又没有过所文书,怎能成行?韦皋思忖道。

想着想着,他的火气就拱了上来。

自十月带兵勤王以来,无论宦场还是情海,韦皋觉得自己其实一直是没有主动权的,被命运之手推着走。唯有这个小小的薛涛,仰仗于他,每次见到他时的那种不言自明的敬畏与羞怯,每次赋得新诗后与他念完、仰起脸来带着兴奋望向他的天真情状,都令他甘之如饴,真正有种人主之威。

而现在,这小女子竟然跑了。她为何要跑?

难道她来跪着求我,着人送她去西川奔丧,我会拒绝吗?

韦皋倏地站起来,喝问那老仆妇:“这小薛氏,平日里还与谁来往?”

仆妇哆哆嗦嗦道:“薛娘子一直来十分勤勉,除了为节下侍奉膳食,就是在膳棚帮忙,夜里与老奴共处一室,也无怪异之处。只是前日她说起父母双亡、接下来还不知怎地飘零度日,哭了半宿,老奴左右安慰都不成。”

韦皋听闻此言,心一软,暗暗叹道:“怎会飘零,本帅自会照料于你。”

他挥手让老仆妇先退下,独自在帐中徘徊思索。

他知道薛涛多慧,既然当初能找到自己帐下求得庇护,此番虽一时意气出走,但应不会莽莽撞撞地置自己于险境。她若要求盘缠,在城中只有去找宋若昭和阿眉,但昨日韦皋去刘宅时,宋若昭并未提起薛涛。他深信宋若昭是心思细密之人,且于某些事上颇为谨慎知轻重,若看出薛涛有私自出城之意,当不会隐瞒于他。至于那阿眉,这两日怕是缠着御驾献媚讨好,更无可能应酬这薛小娘子。

韦皋心思一转,想到了第三个可能。

当即披上风袍,出帐上马,又对迎上来候命的亲随道:“带几个办事妥当的小子,去奉天各城门问问,可看到小薛氏出了城。”

“喏。”亲随遵令,却不免嘀咕,这快到了安寝的时辰,节下还如此大动干戈,莫非传言是真的,节下对那薛小娘子动了心?

韦皋单骑飞驰,直接去了薛涛当初做杂役求一口吃食的客邸。

客邸掌柜正在油灯下登记私簿,算账算到兴头上,忽闻院外马蹄声,还未来得及出屋看个究竟,韦皋已然踏了进来。

堂堂守卫奉天的陇州节度使,在这一个多月里,全城谁人不识,但这掌柜不是一般草民,心思转得飞快,一见韦皋面色铁青,登时联想到自己刚做下的那桩买卖。

果然,韦皋开门见山:“薛氏来过否?”

掌柜哪还敢有所隐瞒,忙哈着腰恭敬道:“薛娘子昨日来小舍,以锦帛为酬,央小人在城外乡邑的妻舅,为她赶车往益州去。”

掌柜说着,从身后箱柜里拿出一匹锦帛。韦皋一瞧,正是日前张延赏得以运送物资送进奉天后,自己挑了赏给薛涛的那匹。

韦皋心中说不出的滋味,脸上阴云又浓了三成。掌柜察言观色,觉得不妙,越发做出惶恐的模样道:“节下恕罪,薛娘子说,她父亲亡故,节下准了她出城,小人又见这锦帛的确不像咱这奉天行营能寻得之物,故不疑有他,便答应帮她这个忙。今日一早,小人便让伙计出城安排妥当,告知她上车之处。”

韦皋不耐烦听他絮叨,直接向掌柜问了乡邑方位,策马往城门驰去。

几名亲兵已集于城下,纷纷禀报,就连东边令狐建的龙武军所守之门,亦未见薛涛出入。

其中一人试探地补充道:“节下,此前奉天被叛军围攻,这西边城墙被毁数段,如今又是隆冬时节,护城河干涸无水,若薛氏趁着今日军卒们都去观看打马球、城防略松弛之际,偷偷从断垣处出了城,也未可知。”

韦皋掣缰缓行了几步,沉声道:“此女在营下多日,知晓我奉义军中诸般内情,要防她叫凤翔叛镇的守军捉去。本帅已查得她出走的方向,此际便出城去追,尔等毋须同行,盯着城防便好。”

众将口中答应着,内心均觉得韦节度这番言辞颇有欲盖弥彰之风范,暗道果然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那薛氏看着不过是十来岁的少女,瘦骨伶仃,与陇州那些着红绡、懂风情的女子如何能比得,至多会吟几句诗,怎地就让节帅如此着迷。

韦皋也顾不得理会将士们掩饰不住的暧昧神色,当下打马出了瓮城,往客邸掌柜所指的乡邑奔去。

此时已是腊月天气,夜晚冷酷如冰。天边寒月无声,远方群山苍茫。关中边缘一带,虽尚未到边塞戈壁“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的程度,却也是土地封冻、积雪铺陈的景象。

韦皋在辽原上驰了片刻,被朔风吹得额头冰凉,人反而好像清醒了些。

那掌柜所指的乡邑本已在望,甚至田舍人家幽微昏黄的夜烛之光,都在这暗夜中看得格外分明。韦皋此时却收缰驻足,回转马头,望着东方的一轮明月。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薛涛时,那眼中满是怯意和讨好的小女子,当被要求以月光为题吟诗时,瞬间散发出的潇洒通达之气:

“魄依钩样小,

扇逐汉机团。

细影将圆质,

人间几处看。”

韦皋眯着双眼,细细品咂“人间几处看”,似乎渐渐冷静下来。

他扪心自问,男子的心绪未必不如这些妇人复杂。对亡妻,对宋若昭,对薛涛,他韦皋给她们的情感,是大相径庭的。他对待她们,便如世人见这明月,一忽儿黯然神伤遣悲怀,一忽儿求之不得陷入执念,一忽儿又如豢养雀鸟的主人,渴望将那纤弱的生命攥于手心、随时随地能抚触那美丽的翎羽。

但小小年纪就能写出那样诗句的女子,怎会甘于做一只笼中雀鸟。

韦皋蓦然觉得自己全身的一股势在必得的热乎气溃谢殆尽,真真比昨日在皇甫夫妇跟前丢了颜面还要落寞。

“我韦城武高门子弟,人到中年,竟在女子之事上,还是如此看不穿。莫非真是陇州边鄙之地太过寂寞,我其实和田舍汉的胸襟已无甚差别?”

他喃喃自语,但已失了再往前寻薛涛的兴头,引马向东,在寒夜里往东边奉天城门方向走去。

座下良驹仿佛也明白了主人想在空旷天地间月下独处的心意,踏着积雪缓缓前行。

然而走了没几步,马忽然停了下来,一对耳朵快速地转动,前蹄不住轻轻刨着雪面。

多年相伴,韦皋明白这是爱驹发出的这个信号的意思,一定是它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

韦皋将身体伏在马背上,一边抚摸着爱驹的鬃毛令它镇静,一边也凝神倾听周遭响动。

他甚至一瞬间有些后悔,自己单骑出城,眼下离最近的烽燧尚有二三里马程,若在此地遇上叛军的探候,万一对方人多,自己只怕未见得能脱身。

韦皋正决定狠抽一鞭,突然发力往东边烽燧疾奔之际,忽然听得茫茫夜色中传来模糊的呼救声。

与其说是呼救,不如说是呻吟,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韦皋辨了辨声音的来向,往正北面探寻地走了数十步,听得那呼救越来越清晰,是个略显苍老的男声。

韦皋的手已从马背上捞起弓弩,以防万一,同时高声喝道:“何人在此!”

那男子似乎短暂地怔了一下,继而使出全力呼嚎:“阁下慎行,前有巨坑。”

韦皋遽然勒马,四顾细看,终于借着月色察清,数十步外的雪地有陡然下沉之势。他当初领兵勤王,乃自凤翔方向而来,直奔入奉天,未得察看北面地形,竟未知此处沟壑纵深。

他干脆下了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终于到了雪坡边缘,往下看去,不由也是大骇。

只见极为狭窄而幽深的地裂之中,月光照耀下,依稀看出坑底一台车架四分五裂,似将马匹也压在了下面。隐约有个男子趴在车辕上,勉力抬头仰望。

韦皋本性多疑,自是先要察知对方身份,便探出半个身子道:“君自何处来,是何身份?”

不料坑底之人饶是遇险如此,却也不失警惕,反问道:“阁下可是奉天守军中人?”

韦皋四下又张望了一番,也觉再无异样,只得对那人道:“在下是陇州奉义军中探候,夜行巡查到此。”

听闻此言,坑底之人方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般,断续道:“吾乃,泽路节度使李抱真府内僚佐,检校御史中丞,宋庭芬,受李节度委派,报讯于天子。”

宋庭芬?

韦皋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雪窟中之人,岂不就是,宋若昭的父亲!

“宋御史,吾乃陇州节度使韦皋,请君务必再坚持半刻,本帅立时去找人救你上来!”

……

三两炷香后,雪窟边便围了五六名韦皋驰往附近烽燧喊来的陇州士卒。其中最精壮者腰间缠了藤绳,由伙伴们拉着滑下雪窟,将宋庭芬连抱带拽地拉了上来。

甫一脱险,宋庭芬大约卸下了最后顶着的一口求生硬气,紧闭双目昏了过去,只剩冻得发紫的双唇一张一翕。幸亏遇上韦皋,否则这极寒之夜,又时有落雪,这宋庭芬就是不冻死,怕也叫大雪给埋了。

“坑内可还有其他人?”韦皋问。

“回节下,一匹马,一个车夫,并一个侍从模样者,都已没了气息。”

韦皋叹口气,道:“三更半夜的,先不管死人了,回营救治宋御史。”

他扭头看了一眼被士卒扶上马护着的宋庭芬,心中百感交集。

泾师兵变、天子被迫播迁奉天以来,韦皋虽主值城防之任,但从御前议事中,约略也知道了河中各藩镇的动向。河东节度使马燧,与泽潞节度使李抱真,在听说长安大变之际,就从讨伐魏博田悦的战场回撤到了各自的镇中,保存兵力,静待时局走向。

宋庭芬方才提到自己是来给天子报信。眼下奉天之围刚刚解除,李抱真来报个什么要紧之信?韦皋暗暗思忖道。

另外,该怎样向众人解释自己如何会在夜里城外的荒野中救了宋庭芬呢?须得再次向几个牙将重申,不可走露自己出城是为了追回薛涛。以及,如此一时意气甚至有些荒唐的举动,自己不可再为之。

不过,继而,一丝欣然又涌了上来。

“若昭,冥冥天意,我竟然救了你的父亲。你再见我时,应不会冷若冰霜了罢。”

第六十章 忽起转机

奉天城内,天子行宫。德宗注视着座下的宋庭芬。

说起来,此人的长女到底是救了自己的皇长孙,女婿又在奉天保卫战中可算得鞠躬尽瘁。

但,德宗对宋庭芬这样的藩镇幕僚,仍然很难有什么真正的好感。

并非因为他的次子曾差点将皇孙献给叛军首领朱泚。

在德宗的龙心深处,所有这些藩镇,不论持何种立场,不论明里暗里做没做悖逆之事,他们存在的本身,就是对唐廷的莫大嘲弄。

怎么?不过是些趁着安史之乱割据一方的武人,倒像中央政权一般,弄出一套文吏班子来,还一窝蜂地来向天子要些个检校的头衔,好使这些不合仕制的僚属变得名正言顺。

可是,刚刚苏醒就赶着来觐见天子的宋庭芬,带来的却是好消息,足以让天子对眼下这让人头疼的局势,稍稍宽心。

河东叛乱称王的四镇中,成德节度使、伪称赵王的王武俊,竟然被宋庭芬的主公、泽潞节度使李抱真说服,决定反正唐廷。

“朕记得,王武俊也是个胡人,蛮勇粗鄙,曾给安禄山手下的李宝臣当过裨将,论来是安史降将一系。他因权欲熏心,后来杀了李宝臣的儿子李惟岳,将李惟岳的人头献到长安。虽则此举对大唐削藩有利,但朕实是不喜此类不念救恩、杀主求荣之人,故而没有怎么赏赐他,封了个检校秘书少监兼恒州刺史给他。果然,王武俊不知感激朝廷恩泽,反而怀恨在心,转头又与魏博田悦、幽州朱滔、淄青李纳勾结在一起,僭称四王,弄得河朔乌烟瘴气。”

虽是自己登基后不断遇到的污糟事,德宗此刻说来却甚是平静。他回顾了这些,只是希望自己权杖之下的臣子,能老老实实地奏禀,不要以为他从未踏入过河东战场,就懵懂好骗。

德宗瞄了一眼宋庭芬,见他自是不敢抬头直视天颜,但看得出虽一脸的伤痕,人也微微有些立不住,神色和气度却甚是从容,带有几分儒臣的典雅恭顺。

“那宋氏确是甚肖其父,端静灵秀,难怪我那谟儿一眼相中。他那王府里的宫人,忒也艳媚俗气了些。”

德宗心中嘀咕稍许,又开口道:“宋御史,你倒与朕详细说来,王武俊的悖逆心思怎生叫尔等给扭回来了?”

宋庭芬深深一揖,侃侃道:“回陛下,李节度听闻贼泚作乱,也是立即集结属军,待潞州补充的粮草充盈,便准备西进来奉天勤王。怎知河东马节度走得快了一些,便将我昭义军孤军落在了田、王、朱三镇联军的夹击中。危急之下,微臣在幕府的同僚贾林,自告奋勇前往王武俊处,对他坦言,自古河北地,只闻赵、魏、燕,哪来的冀国。朱滔不自称燕王,而叫作冀王,这难道不是想某一天将河北都给占了?这朱滔,素来诡诈,朝廷力强,他便以成德军为棋子对抗西京,朝廷若稍有无暇东顾,他便起了吞并邻镇的心。如今朱滔的哥哥朱泚又僭夺西京,这两兄弟东西联手,诸叛乱藩镇若还执迷不悟、受其利用,只怕不仅是为他人做嫁衣,而且不日就会被朱家兄弟起兵灭之。”

“唔,你这同僚,颇有苏秦之谋。看来李抱真这些年,很是招募了些良才呐。宋卿,继续说给朕听,那王武俊如何表示?”

德宗听得津津有味,甚至在心中暗暗为李抱真派去的说客贾林喝了几次彩,因而对宋庭芬的语气也明显和悦起来。

宋庭芬则毫无谄媚或得意之色,仍是平静地奏禀道:“那王武俊应是听明白了贾君的意思,忿忿道,大唐天运已逾百年,朱家竖子如何能撼动,倒要损我成德子弟的性命,去换取他二人豪赌一场,我若看不分明其中关节,如何还有颜面见镇内百姓父老。因而,翌日便拔营离开了魏州,走之前还立了盟状,由贾君带回昭义军,交给了李节度。微臣此番也将王武俊与李节度盟誓勤王的书状带了来,敬献陛下过目。”

霍仙鸣接了宋庭芬的盟状,呈给德宗。德宗匆匆一观,满意地合上,对霍仙鸣道:

“去,赐宋卿茵席,莫叫他再站着了,将将死里逃生,便急着来朕跟前禀报佳音,如此良臣,朕怎能囿于君臣之礼苛待之。”

宋庭芬忙伏低谢恩,端端正正地跪坐于霍仙鸣铺就的茵席之上。

德宗盯着他,带了几分难得出自天家的由衷之情,侧头向霍仙鸣道:“你瞧,乍观之下,宋卿倒真有几分魏晋名士之风,便是纵观西京百官,有宋卿这般风姿者,也屈指可数,真教朕好生羡慕那李潞州。”

慕地话锋一转:“然则既是贾林运筹始终,李抱真为何嘱宋卿前来奉天?”

突如其来的沉默,在殿上弥散开来。

片刻后,宋庭芬微微抬头,目光盯着天子座下之阶,一字一顿道:“臣死罪。臣养子不教,闯下弥天大祸,逆子宋若清,尸骨虽已由朔方军运回潞州,臣不可不来陛下御前领罪。”

德宗探身向前,眯着眼观察这个第一次打交道的藩镇幕僚。

“你膝下子嗣几何?”

“回陛下,长女宋若昭,次子宋若清。”

饶是宋庭芬勉力自持,他嗓音中因颤抖而暴露出的痛楚,仍被天子捕捉个分明。

一瞬间,德宗心头泛起点滴怜悯。同为父亲,天子和臣子,在某一个时刻的心情,并不会有太大分别。

宋庭芬听到一声意味深长的轻轻冷笑之后,天子竟然站了起来,步到自己跟前,居高临下但温言道:“你儿子,是李怀光擅杀的。不论他所犯何罪,他不但是你宋家子弟,也是我大唐子民,既非于沙场冲阵之境,那么杀与不杀,都应该由朕来决断,宋卿可明白?”

宋庭芬身形一动,恭敬道:“罪臣谨听陛下教诲。”

德宗叹口气,道:“宋卿看来是没听明白朕的话,或是,太过谨慎,不敢相信朕的话中之意。尔子宋若清,据传附逆贼泚,告发宗室,置皇孙于险境,又随逆贼源休前往朔方军李怀光大营说降。然,数起罪状,皆未经朕着人查实,宋若清已由李怀光擅杀,以至真相难明。民间偷鸡摸狗小恶,尚且要往官府审而后决,何况谋害宗室、倾覆社稷的大罪。朕向来耳目清明,若有疑罪,宁可从无。宋若清一事,就此了结。霍仙鸣,听仔细了没有?稍后去告诉陆学士,把朕的意思写清楚了。”

宋庭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泽路见到儿子面目全非的尸骸,大恸之下惶恐万分,不知兵灾过后,天子会如何治宋氏一门的罪,纵然女儿宋若昭身有护送皇孙之功,也怕难以消弭圣怒。倒是主公李抱真和同僚贾林安慰他,若主动来天子跟前请罪,只怕或有转机。

现下看来,李抱真对自己确是尽足了知遇之恩、主公之情。虽然当初乍闻宋若昭立下大功,李抱真未与宋庭芬商量就认了若昭做义女,并向天子请求联姻。但被天子拒绝、后又得知宋若昭嫁了泾师之将皇甫珩时,李抱真并无芥蒂,反倒评说“姚泾州得了佳媳、宋君得了贤婿”。此番又作主,让那贾林将在天子跟前露脸的机会让给宋庭芬。

报喜之人,天子必能恕其大罪。宋庭芬自潞州启程前,李抱真颇有把握地说。

宋庭芬心绪翻飞,一时竟忘了谢恩。德宗不以为意,又补充道:“另有一事。泾原兵马使皇甫珩,虽对泾师叛乱之先兆未能察得,但其后不独于救护皇孙之事上足智多谋,且始终四处奔走,忠勇勤王,以一己之力扭转奉天被围之役,足以将功补过。也是月老垂青,这皇甫珩与令爱互生爱慕,教朕知道了,朕便许了他的赐婚之请。宋卿,你可莫怪朕越俎代庖呐。”

“臣不敢。臣谢陛下圆了小女的姻缘。”宋庭芬忙叩拜道。

“一个女婿半个儿,朕的驸马,也是个个教朕倚重。你这便退下罢,与女儿女婿享几日天伦之乐。待朕回到长安,自会想想,如何赏赐你主公,感他忠君之心。”

千里奔波,心情忐忑,城外遇险,御前奏对,宋庭芬连日来的精神重负,直到此刻终于卸了下来。他起身时,几乎又要跌倒,是霍仙鸣唤了小内侍将他搀出了行宫。

此时尚不过午,宋庭芬出得门外,雪后初晴的冬阳里,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宋若昭。

若昭扑上来,跪在父亲面前,一句“阿父”刚出口,喉头已哽咽。

父女一别不过三月,就已共同迎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宋氏父女皆是在人前极为克制心绪的性子,何况行宫之外。

纵然父女俩同时想到了另一位至亲已阴阳两隔,若昭还抽噎了几声,宋庭芬的面色看起来却浑无波澜,只在扶起女儿之际,轻柔道:“莫哭,你嫁了人,阿父可以放心了。若清之事,阿父也知,是他咎由自取,也是命数如此,阿父怎会怪你。”

他的内心无论多么百感交集,他的目光,仍然在第一时间就斟酌着善意地投向了立在一边的皇甫珩。

这是他作为岳父的礼节,也是他的期许。

在婚姻大事上,以前在潞州,父女之间颇多谈及。但无论官媒出面,还是族中婶婶阿嫂们的来试探,若昭不点头,他便都客客气气地回绝了去,为此也没少在同僚前受取笑。

此时他当然是好奇的,怎样的人物,会教女儿倾心相许。

皇甫珩有些生涩地上前自荐,并行晚辈之礼时,略一结舌,到底喊出了一声“父亲”。

宋庭芬于四目相对间,大致明白了女儿缘何会被这男子吸引。

女儿自小跟着自己颠沛流离,从少年时代起便在军镇长大,家中却是诗酣墨香的所在,女儿很难对单纯的文士或武人萌动春心。她向往的,是一种介于文采风流和戎马倥偬之间的复杂的男儿气概,而这个皇甫家的后人身上,便有几分这样的影子。

同时,宋庭芬发现,皇甫珩的眼底深处,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这种略带些悲剧意味的神色,不是怨怼,也不是呼救,却天然地,令女子想探究,仿佛共赴一场不知结果的冒险。

作为男子,宋庭芬冷静地承认了皇甫珩的魅力。而作为父亲,宋庭芬只能将一丝隐忧压了下去,毕竟,女儿已经成了此人的妻室,他多么希望若昭此身哪怕随丈夫去到天涯海角,也是带着甜蜜启程,一路顺遂,直至人生的终点。

毕竟,如今这是他宋庭芬唯一的孩子了。

宋庭芬完全没有故作长辈姿态的意思,他冲皇甫珩温和地点点头,因见女婿颇有些不知如何应酬的无措之态,便带着疲倦的笑意道:“御前奏对一切安好,只是为父气力已竭,你们引我去歇息可好?”

若昭扶着父亲往寄住之处走去,皇甫珩正搜肠刮肚地斟酌言语,想与岳父攀谈,却听岳父又正色道:“彦明,若昭,你二人若得空,似应去韦节度帐下道谢。若不是他倾力相救,只怕我昨日已冻死在奉天城外。”

宋若昭心中一惊。她和皇甫珩,今日一早,已听刘主簿报知了宋庭芬竟然来到奉天之事,自然也知晓是韦皋阴差阳错地雪窟救人。

皇甫珩却似在此事上早有准备一般,向岳父恭敬道:“父亲所言极是,小婿与那韦节度曾一同守城,这些时日中很有些往来,韦节度此番又于我夫妇有如此大恩,小婿必去营中还礼。”

他说着,望向若昭,见到妻子眼中闪过一丝杂糅着讶异和感激的神色。

皇甫珩在若昭转过头去的瞬间,心中蓦地一阵愠怒。

若昭,你为何如此小心翼翼,生怕又惹恼了我一般。那韦陇州心机阴重,又不知检点,对你存了龌龊心思,怕见我的,难道不应该恰恰是他吗?

我何所惧哉!

第六十一章 徐徐图之

宋庭芬深知自己只是一介信使,行止不可逾矩,因此觐见德宗后,便闭门不出,间或与那刘主簿问候几句,只待圣恩特许的几日一过,自己便可知趣地向德宗辞行,赶回潞州向李抱真复命。

但同时,他起了一个念头,想带走女儿女婿。

他如何看不出,皇甫珩眼下,正处于微妙的赋闲状态。

因战受伤、在家休养固然是个体面的理由,可宋庭芬看过那么多受伤的同时因军功受封的藩镇将领,敏感地发觉女婿的不同。

他在掩饰一种烦躁和犹豫。

宋庭芬为人极是谨慎,他对主公李抱真常能直言劝谏,乃因摸透了李抱真的性子。但到了自己的家事上,他反倒因过于在意若昭将来的幸福,不免格外斟酌自己出言的分寸。若昭不主动说,宋庭芬便不问,免得让女婿感到,自己这个老丈人对他实则不放心。

当然,既是长辈,宋庭芬难免要问起皇甫珩在邠州韩游環处避难的母亲,以及姚令言,并且话题再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崔宁。

宋若昭这些时日,越发细致地观察,和反复自省,已然打定了主意,凡事但由皇甫珩出面,似乎本因如此,自己作为妻子才让夫君的体面与自尊能淋漓尽致地展示。

她并不知这番考量是否正确,毕竟母亲早逝,从前读的恁多诗赋中,又哪有真正教女儿家如何做人妇的。

若昭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凭着对于丈夫那些眼神、言语和举止中细节的揣摩,感到丈夫虽然仍保留着当初相遇时的那份沉稳惜言,虽然他看她的时候依然有着男子最纯真的怜爱与温柔,但他骨子里,甚至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加起来,都要孤高刚直。

因此,关于姚令言和崔宁的讨论,宋若昭一言不发,只听丈夫向父亲断续道来。她看到父亲就如当初聆听女儿誓不随意从人的意愿一般,诚挚地试图去理解,并且若有所思。

而皇甫珩,似乎也已和崔宁被缢杀那日判若两人。他主动隐去了诸多教人惶恐与哀叹的细节,甚至也没有提到韦皋很是立了一份构陷之功,只说自己虽感念崔仆射救命之恩,却也明白天家杀他的缘由。

涉及到这个话题,宋庭芬终于提出,如果泾原镇一时回不去,如果朝堂也好、禁军也好,亦无栖身之地,不如向天家请求,去泽路李抱真处做个虞侯之类。

岳父的谦和与智慧,皇甫珩能感到,于是也摆出推心置腹的态度:

“多谢父亲这般为小婿出谋划策,小婿此前也确实与阿昭商议过,往潞州寻个差事,再将母亲接去。只是眼下义父尚在朔方军中,自泾原来投的党项城傍子弟也在邠州韩将军处,今后时局如何走向亦看不分明,小婿因而仍在犹豫不决中。”

宋庭芬点了点头,沉吟道:“你说得亦有道理,你既是天家刚赏了官衔封邑的,一时当无险象。你二人便也不急着有动静,待圣驾能回到长安再说,免得叫天子起了疑心。”

一老一少,在灯下,小心翼翼但语气平静地谈论着时局之事与将来打算,若昭在一旁瞧着,竟是安心下来。

她毕竟是女子,不像自己那眼光老辣的父亲,更能看出丈夫身上的端倪。

这日晨起,皇甫珩用完早膳,对妻子道:“父亲是邻镇节度使幕宾,不便往韦陇州处交际,致谢一事,我现下去办。”

若昭一怔,继而探寻地轻声道:“阿父那日不过提了一句,你若不去,也无甚打紧。”

皇甫珩回过头来,盯着妻子:“你在担心何事?”

若昭语塞,不知如何措辞。

皇甫珩双眉一松,淡淡道:“吾等武将在外,受恩有之,结仇亦有之,但都是天子许了的官身,怎么,就因为我皇甫珩瞧不上他韦皋,此生便要绕着他走,亦不敢与他打交道?”

“彦明,我不是这个意思……”若昭嗫嚅道。

皇甫珩揽过妻子,贴着她的额角道:“此人是对你动了心思,又不是对我动了心思,我去会会他,将阿父的谢意带到便回,有甚打紧。你且放心,你夫君不是三岁小儿,肩头也有伤,不会去招惹他。”

若昭应了,将丈夫送出门外,心事重重地去侍候耳房的父亲用早膳。

皇甫珩到了城下,遥遥又见到当日那主动攀谈的粟特人米四郎,正领着手下小卒操练。皇甫珩驻足看了片刻,只觉得儿郎们生龙活虎,浑无阴气,观之令人倍感振奋,不知比那朝堂的明争暗算好过多少。

他不由想起,昨日岳父与自己谈及的投奔李抱真之事。

他确实心动了。这番时日来,他经历大变,身心俱疲。好在得了良缘,将若昭这般美好的女子娶作妻室,心中仍有一块地方是明亮舒悦的。

皇甫珩一边观武,一边琢磨昨日岳父话中深意时,韦皋的堂兄兼亲信,虞侯韦平,也已瞧见了皇甫珩。

韦平是何等识得机关之人,立时上来拱手致礼:“皇甫中丞。”

皇甫珩不卑不亢道:“某打望一番,未曾见到韦节度巡营。”

“节下正在帐中,查看陇州府中送来的邸报,今岁营田收成尚可,有些驻屯杂务,反倒纷繁起来。”韦平彬彬有礼道。

“韦节度果然能者多劳,不得一刻闲余。那便有劳韦虞侯,替某通传一句,泽潞宋御史大谢救命之恩。”

韦平面色仍殷勤,只微露难色:“如此要紧的意思,不如某引皇甫中丞进帐,亲自与节下说来?”

皇甫珩抬起眼皮,盯着韦平,须臾闷哼一声,道:“韦虞侯,便是对当今圣上,泽潞节度使有信通传,也是遣使觐见,未曾听闻圣上要李抱真亲自面圣。怎么,韦节度竟比……”

“中丞,中丞!”韦平唬了一跳,忙打断皇甫珩之语。他心道,看不出来,这泾州小子,马上长刀使得厉害,这说起话来也这般狠。

他自是知晓韦皋与皇甫珩因崔宁受诛,已然反目,只不清楚其间还有宋若昭之事。他方不过才稍作客气言辞,孰料皇甫珩刀剑见红般便呛了过来。

韦平实也不想再图生事端,忙越发陪笑道:“在下这便进账,定将宋使和皇甫中丞的谢意尽数传报韦节度。”

皇甫珩转过身去,不再理睬韦平,却也不走,仍是饶有兴致地看奉义军士卒们练武。

但见一名小个子军士,左手执盾,右手则拿着一根木枝,与另一个身量高些的同伴斗在一处。莫看他个矮,却躲闪灵活,叫那高个军士占不到半分便宜。突然之间,那小个子瞅准机会,一跃而起,将木枝横劈向对手的发髻,竟如砍刀划过,高个军士脑门上的斜方髻登时散了开来,颇为狼狈。

众人哄笑起来。

小个军士将盾扔在地上,摘了面罩,和众人说起话来。

皇甫珩这才惊讶地发现,那人竟是阿眉。

阿眉本就与米四郎熟稔,那日马球场上奉御旨领衔奉义军,与太子率领的龙武军大战一场后,吐蕃公主颇得圣上青眼、身手也着实了得的风评,更是传遍奉义军。

阿眉实则方才就发现了皇甫珩。终于又等到他,也正是她这几日常来陇州奉义军的目的之一。

韦皋厌恶她,却因德宗的态度,而不敢流露出驱逐阿眉的意思,只得看着她以族人名义来找米四郎等低级军士厮混练武,恰巧就在今日教她得了机会。

阿眉与米四郎嘱咐两句,往皇甫珩这边走来。今日她一身青黑衣裤,梳着和男子一样的斜方发髻,错眼一看,要不是面白如雪、眉目如花,还真是与军中儿郎无甚分别。

只是,她的发髻上,插着一根银簪。

阿眉见皇甫珩的目光显然落在自己的发簪上,心中不免轻笑。男子若开始注意这番细枝末节之处,只怕那心里有些波澜搅动,他自己都不晓得。

“皇甫将军,阿姊父亲得救之事,我也刚听闻,幸甚至哉。”阿眉语意由衷,一双褐蓝的眸子坦然地盯着皇甫珩。

皇甫珩唔了一声,又冷了场。

面对这个一言难尽的胡女,他除了亲眼目睹崔宁被缢杀那日外,似乎总也不知如何与她应酬。

阿眉笑得更明媚,带了打趣的意味道:“我瞧你神采飞扬,想来是颇得岳父大人青眼。”

说着,也不等皇甫珩答话,便上前一步,凑到他肩头一侧,凝神道:“那日,你终也不肯让我看看伤口,如今可大好了?”

她离得那样近,嘴里呵出的热气如云烟袅袅,而皇甫珩几乎能看清她挺直而精致的鼻梁上,那小小的三两处少女雀斑,还有她的弯曲浓密、带着俏皮的长睫,以及深邃眼眸中的那一缕陌生的柔情……

皇甫珩迅速地退了两步,讪讪道:“已好得许多,殿下不必挂念了。殿下这簪子,瞧着和阿昭所用的很不相同,可也是吐蕃匠人打造?”

“自然不是,在赞普王宫中,妇人们最爱往头上铺陈的,不是金银,而是瑟瑟。”

“瑟瑟?”皇甫珩从未听过。

“嗯,瑟瑟是来自大食的孔雀蓝色石珠,不易得到,在贵人们眼中,比金银更稀罕。不过,在我看来,纵是天上的星星,也比不得我这瞧着不值钱的南诏银簪。只要戴着它,我便觉得,蒙寻还在人世,而我已与他成了亲。”

阿眉不躲不闪,一气说完,但眼睛却低了下去,再抬起时,皇甫珩看到她的眼眶已红了一圈。

“皇甫将军,实不相瞒,我进了这奉天城后,渐渐断了去南诏寻郎墓前寻死的念头,乃因见到你与宋阿姊,一对璧人终结连理。我才相信,老天也不是那般无情。”

皇甫珩听她如此一说,心中怜意顿生,又不知怎生宽慰,挤出一句自己也觉得不太合适的话:“殿下如此年轻,又这般出众,不论中原还是吐蕃,定还有卓越不凡的男子配得上殿下。”

阿眉释颜一笑:“那还是吐蕃男子好些。你们唐人男子,动不动就吟诗作赋的,我哪里能插得上话。”

她将话转到这上头,终于觉得自己占了主动权,可以将此前云车之劫过去的当日,宋若昭向自己吐露的只言片语,拿来做一道大菜。

阿眉装作蓦然间想起一事的样子,收了笑容,低声向皇甫珩道:“有些事,我还是应说与你知,否则心中,着实过不去那道坎。想来阿姊胸襟坦荡,也不会怪我。”

皇甫珩垂袖而立,听阿眉将宋若昭与韦皋间因诗结缘的来龙去脉简略道出。

末了,阿眉道:“我们女子自有一番品评男子的道理,阿姊是书香清雅之人,素来喜文,又因地道献计与韦节度共破云车之厄,因此她若对那韦节度始终心存一份客气感念,皇甫将军也当体谅。莫再因崔仆射之事与阿姊徒生口角。”

皇甫珩面上仍平静从容,袖中的手掌却已捏成了拳头。

他等阿眉说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温和道:“殿下说的是,阿昭心地善良,不与人交恶,我恰是喜欢她这好性子。”

阿眉目光灼灼:“那便好,我说阿姊那样聪慧的女子,必不会看错人。皇甫将军,我,你,阿姊,共过患难,你委实,还是叫我阿眉好些。”

他二人正言语间,城门方向忽然一阵人声鼎沸。

出使朔方军的翰林学士陆贽和驸马韦宥,回来了。

第六十二章 丹书铁券

要说翰林学士陆贽这趟差,当得着实不轻松。驸马韦宥虽身份清贵,但一同出使朔方军,不过是加重一些唐廷诚意的份量,举凡开口抚慰的话,还得陆大学士来说。

他们离开奉天一路向东,离礼泉朔方军大营尚有五里路,已被朔方军迎到。

前来迎接的,是李怀光的长子李琟,还有姚令言。俩人皆是立刻翻身下马,李琟拱手而立,姚令言则跪在地上。

陆贽唬了一跳,忙上前掺起。姚令言不肯,大声道:“见天使如见天子,臣死罪。”

李琟配合道:“姚节度自长安舍命奔出,令朔方军知晓不少贼泚叛军的情形,方能在礼泉一战而大破贼泚的幽州、泾原二军。姚节度也是大义灭亲,箭射亲子。饶是如此,姚节度仍是彻夜不眠,恐圣主难赦其罪。”

驸马韦宥也不是痴愣之人,接着李琟的话道:“何至于此,姚公前有营救皇孙之智谋,后有投军勤王之忠勇,泾原兵马使皇甫将军也是几度立功之人,圣主何其英明宽达,怎会不察。”

他这倒不全是场面话,宋若昭随着阿眉一起照料过病重的唐安公主,与妻子感情甚笃的韦驸马,岂能不连着对姚令言皇甫珩也谢上三分。

四人在大路上将该说的话、该演的戏都做足了,方又上马,一同往朔方军中军大帐走去。

陆贽盯着姚令言的背影,感慨道,姚泾州阿姚泾州,眼下难办的,哪里是你脱罪与否的事。

果然,到了中军,被朔方节度使李怀光迎入大帐落座后,李怀光大约是自认立下不世之功,没有任何客套地,向陆贽直言道:“本帅听说崔仆射在御前有些差池,正好陆学士来此,愿闻其详。”

陆贽双手端着酒杯从席上站起来,先向着李怀光一饮而尽,然后缓缓道:

“李节度可听过汉光武帝时邓奉的故事?说来,大将军邓奉,曾护佑过光武帝的皇后阴氏一族,但后来因起兵叛汉,光武帝还是不得不杀之。”

“陆学士的意思是,崔仆射,他,圣上真的将他……”李怀光的脸色陡然阴沉如铁。

陆贽无奈,只得继续道:“左仆射崔宁,污逼下属妻氏,诬告宗室亲王,且有勾连贼泚之悖逆罪行,圣主宽仁,赐其全尸。”

“咚”地一声,李怀光将手中的酒爵重重地置于案上。他的目光迅速地投向姚令言和李琟,这二人并未比主帅更早地得到清晰的消息,因此也是一样的惊惧,只是努力克制。

在陆贽出使朔方军之前,崔宁被缢杀的消息,被禁止以邸报的形式飞出奉天城,是以这些时日离王权最近的朔方军,也不知实情。李怀光只是从布于奉天附近的朔方探卒口中,隐约得知崔宁大概出事了,不料却如此严重。

陆贽抬眼望向身居主位的李怀光。这位过了五旬的胡人节帅,须发只是略有花白,看上去依然强壮挺拔、英气勃勃。陆贽联想到前朝关于大将军高仙芝的容貌气度的描述,据说那位闪耀多年的胡人将领也是如此相貌堂堂。

在一瞬间,面对暴怒的李怀光,陆贽反而冷静地体会到,当今圣上,其实至少比他那在阵前冤杀主将高仙芝的曾祖父要好些。

德宗先杀臣崔宁,或许,确是给李怀光留了一条生路。

“李节度,容陆某进言,事已至此,节度言行举止,更应三思。想必令郎与姚节度,也明白某的意思。”

李怀光坐了下来,但嗓音更为阴沉:“陆学士,你方才提到邓奉,本帅是个胡人,读书远不如你们这些御前文士多。不过就算这样,我也知道,邓奉确是起兵叛汉了,光武帝才不得不杀他。但这崔仆射,既然连夜驰来老夫营中求兵勤王,自己还在奉天城下大战姚濬所部,自古以来哪里听到过这样的叛臣?”

陆贽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身示意两名随队而来的禁军侍从,自帐外抬进一个箱子,在李怀光面前打开。

只见一块锻造出浑圆弧度、如半桶状的铁片上,以鎏金镌刻着几行字。

李怀光肚里没有几分墨水,李琟便替代父亲上前观看。

“父亲,这是圣上嘉赏您倾力勤王、解奉天之围的大功,许您九次免死罪,许吾家子孙三次免死罪。”

李琟说着,又向陆贽揖礼道:“陆学士,这便是,丹书铁券?”

陆贽点头:“正是。陛下向来赏罚分明,赐给李节度的丹书铁券,和慰劳朔方军的牛酒绢帛,本应早些送来。只因陛下在奉天城内彻查崔仆射之罪,故而晚了几日。”

言罢,他放下酒杯,整理朝服,朗声道:“传圣主口谕,加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平叛大元帅,中书令。”

姚令言与李怀光离得近些,轻声劝道:“李节度,无论如何,这是天家送来的东西,见此如见圣旨,现在又有圣谕封你帅位,节度还是从长计议,切莫在眼下失了臣子之仪。”

李怀光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座下那块在许多人心中比官职封邑更有份量的铁片,仿佛没有听到姚令言的提醒之语。

他在回想自己与崔宁临别时的对话。一定是他们关于直谏德宗贬斥卢杞之举,害了崔宁。既然卢杞的势焰已经到了可以蒙蔽圣心的地步,他李怀光今日领了德宗的赏赐,明日照样可以成为第二个崔宁啊!

短暂的沉默后,李怀光终于开口道:“陆学士,这丹书铁券,世人皆道是好东西,但本帅以为,刻字为证,豁免罪责,恰恰是疑臣会反之意。本帅数十年戎马生涯,为唐廷四处征战,屡次救时局于水火,一片赤胆忠心,实在不能叫这块铁片给糟蹋了!”

“父亲!”李琟失声叫道。李怀光在天家使者面前出言如此放肆,叫众人的眼里都闪过一丝震惊。

李怀光的脸上,却反而不见了之前的怒气,神色淡静地继续对陆贽道:“朔方军大败贼泚、驻于咸阳后,我屡次请求进入奉天,到圣上御前奏对,都如石沉大海。若圣上对朔方军另有委任,自可直言诏令,为何待我堂堂朔方大镇,如掖庭弃妃般?”

陆贽听了,也觉微微心酸,只得宽慰道:“李节度莫误会,这些时日各种军情要信纷至沓来,圣上也须斟酌谋划收复长安的之计。神策军李晟屯兵东渭桥,河东节度使马璘也率部而来。李节度的朔方军麾下有数万人马,又是在长安兵变后第一支在京畿大败叛军的勤王之师,圣上自是想着,若李节度能趁着这番了不得的士气,杀到长安附近,与李晟、马璘、尚可孤等人形成夹击之势,方为大善。”

李怀光轻轻地冷笑一声,右手端起方才被自己差点扔到案几下的酒爵,左手执壶斟满,走到陆贽跟前一饮而尽。他的胡子略有些颤抖,目光却分外坚定。

“陆学士,韦少监,请向圣上传信,这丹书铁券,我李怀光收下了,叩谢圣上一片心意。明日,朔方军便拔营离开咸阳,奔赴长安。但是,有个人,忝居相位,苛税重负,构陷贤良,天下之乱皆由此人起。若圣上还想用我朔方军的将士,请先诛门下侍郎卢杞!”

陆贽心中一凛,暗道,李怀光,把卢杞这奸佞小人从相位上拉下来,这正是陆某之愿呐,只是,你以此为出兵收复长安的条件,恐怕圣上恨你更甚。

但李怀光当着众人的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一番说辞,纵然陆贽有心修饰,又哪里能在德宗跟前圆得回来。

他正思虑间,李怀光又道:

“另有一事,请圣上令神策军李晟,来咸阳与我朔方军合营驻扎,共谋收复长安大计。”

这顿酒喝得双方都别别扭扭。虽然他们也知道,能在今天坐在同一顶大帐中,以同一个阵营的身份谈论当今天下事,在安史之乱平定二十年后的这又一场关系李唐江山生死存亡的战役中,已是殊为不易。

夜间,李怀光与姚令言、李琟,围坐商议。仿佛为了表明自己不是赳赳武夫,李怀光首先解释了自己在日间拿出不合臣礼的态度的原因。

“自古未闻内有奸佞权臣而良将能立功于外者。我朔方军一直想做勤王铁军,奈何文有卢杞之流,武呢,神策军李晟正如日中天、恰好牵制吾等边军,我李怀光若再唯唯诺诺、只奉行当年汾阳王郭国公之风,恐怕朔方军会越来越受排挤。”

姚令言微微斜倚在胡床上,盯着自己手中一块小小的鎏金钺形牌。那是天家授予一镇节度使的信物,现下看来,俨然是对这丢权丢兵丢前程的泾原姚节度的莫大讽刺。

事实上,奉天城接二连三传来的消息,不独让李怀光,也让姚令言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当初在礼泉一役中,射向姚濬的一箭,姚令言至今不后悔。

时光无情,人心难测,曾经那个蹲在一边看他挥舞陌刀练功、还拍着小手掌喝彩的幼子,从他肩上的雏鹰,变成了另一个山头的猛虎。他作为父亲,又有什么办法,只能以一箭自保,却不忍以第二箭伤其性命。

姚令言在感慨中又理智地掂量,在当今圣上的眼中,似乎没有什么人是真正值得悯恤与珍视的。姚令言原本就与崔宁有过共拒吐蕃的袍泽之谊,又听闻传报,崔宁在城下叛军中抢出了皇甫珩一条性命,这就不免令他想到当年自己的救命恩人、皇甫珩的生父。

他是节度使,但更本源的,是一名军人。他对于沙场上的过命的情谊,尤其看重。

如今崔宁莫名其妙地就成了黄泉鬼,姚令言在白日里固然因性格原因隐而不发,但到了此刻,唐家天使不在场的时候,他很难再克制自己的失望与愤怒。

“李节度,姚某以为,圣上杀崔仆射,哪里是什么莫须有的同贼之名,不过是见他真的能说服你从魏县回撤,又在御前数次为你求恩赏,因此将他视为你的羽翼,越早剪除越好。”姚令言把玩着自己的钺牌,缓缓道。

一旁的李琟听长辈先开了口,也接上去道:“父亲,听说同为相位,崔仆射素来与卢门郎也不和,并且对圣上在诸王里独宠普王,很是谏言了几回,提醒圣上注意太子的大统身份。”

李怀光闷闷地哼了一声:“你当年出质长安时,安排下的耳目,倒还好使,消息灵通得很。但就算崔仆射为人不谨慎,圣上便能构陷臣子、随意杀之?圣上此举,就不怕伤了诸多贤臣亲藩的心?”

李琟道:“父亲,依儿之见,圣上此举,无所谓英明还是昏聩,实则就如当年清洗西北边镇朔方军旧将一般,是驭臣之术。今上登基后,削藩之志,天下皆知。河朔诸镇他要除,崔宁这般在西川有旧部的回翔宰相,又与太子和咱们朔方军多有往来,圣上难道就不想除之而后快?”

“唔,那咱们朔方军今后该如何从事?”李怀光问长子,也是问姚令言,嗓音中听得出明显的疲惫。

李琟皱着眉,也是一脸彷徨。他能将时局分析得头头是道,不过有赖于长安城内朔方进奏院的情报,再结合从文臣那里学来的揣摩上意的零星本事。但到了做决断的时候,哪里就是那么容易的。

姚令言叹口气,道:“李节度既已提出诛杀卢杞、合兵神策军的条件,总得看看圣上的说法。奉天城横竖是不让咱们进,明日便如答应陆学士的那般,拔师东行,屯军咸阳附近,堵着朱泚总是没错。”

李怀光没有作出反对的表示。

这位尚未到花甲之年的大唐名将,这位当今拥有诸多藩镇中最强兵力的一方节帅,从去年到今岁,从未有像今日这般从惊怒到失望再到厌烦的感觉。

他此刻已不想再多去揣测圣意。

揣测他娘的圣意!

圣上的心意有过准头吗?那奉天城里的帝君,像所有位极人尊的统治者一样,威严,忧虑,急躁,怯懦,狠辣,得意,彷徨,想象着自己能玩弄所有的人,又害怕被大部分人玩弄。

因此,在上述种种比滔滔江水还复杂深险的感情杂糅在一处后,终于淬炼出那无可理喻的东西:

多疑。

(今日签约,多更一篇)第六十三章 兔死狗烹

越是棘手的消息,越不能耽搁。陆贽和韦宥进得奉天,直往行宫方向奔去。

出乎陆贽意料的是,德宗听了李怀光的条件,并未龙颜大怒,也未急着召集御前重臣商议,而是对韦宥道:

“驸马先去歇息吧,去陪着朕的唐安公主。若不是这些藩镇恃功而骄,须宗室成员同往安抚,朕也不会在唐安病未痊愈之际,让你当这一趟差。”

韦宥谢恩离去,陆贽留了下来。

德宗眼中那长者对于晚辈的慈爱神色瞬间褪去。他起身,来到角落里的沙图前。陆贽忙跟了过去。

德宗盯着沙图上一块块描了州名字样的石头,良久才对陆贽开口:

“敬舆,你看这天下版图,从东到西,从北到南,幽州,青州,魏州,蔡州,襄州,泾州,还有近在咫尺的凤翔府,都已落在叛镇手中。”

他转过头来,看了陆贽一眼,走到平日里史官赵元一记录的案几前坐下来。

“敬舆,朕惶恐,朕觉着这万里江山,好像早就不是我李唐的了。朕在少年的时候,遇上安禄山反叛,那样一场惊天大难啊。朕犹记得,叛军突破潼关的消息传来,整个皇宫里头,没有人哭,众人只想跑,快点跑。众人害怕,害怕今日还是华殿贵人,明日就已成阶下囚,甚至受尽凌辱,连痛痛快快地一剑求死,都不能够。”

“朕的生母,沈皇后,陷于安史叛军中,至今不知在何处,甚至不知还在不在人世。朕虽贵为天子,可是所经受的丧乱之痛,又哪里是人极之位能安抚的。”

“天子之尊,瞧着也如火上冰山,就怕一夕之间塌了,化了,”德宗拿起赵元一记录的笔,在空无纸笺的木台上胡乱地画着,“此番若不是崔宁去拉来李怀光,自己又情急冲阵,只怕这赵元一最后记下的寥寥数语,便是,大唐第九位皇帝,于建中四年十一月,成了亡国之君。”

“崔仆射立下这般大功,可是朕呢,转身就把人给杀了。杀了,呵呵呵,杀了……”

德宗蓦地大笑起来,鸱鸮般的怪笑,在空旷的厅堂中响起来,纵然是白日里,听着也令人顿感毛骨悚然。

陆贽低着头,不敢搭腔。

他陪伴圣驾已有几年,虽十分小心,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见到天子是如此激动而脆弱。

他的余光瞟了瞟霍仙鸣。这位中贵人,仍然保持了他一贯的习惯,在小事前言语夸张,而在真正的大事临头之际,淡定从容,仿佛早就知道局势的走向。甚至,大约是昨日值夜渴睡的缘故,在德宗大声抒怀如谪仙诗人时,霍仙鸣还偷偷地打了个哈欠。

德宗兀自笑闹了一会儿,似乎平静了些。他起身,亦步亦趋地又坐回自己的御座上。

“你和驸马离开之前,李怀光和姚令言,确实有拔营东去的举动?”德宗的音调恢复了威严森然。

陆贽禀道:“确实如此。微臣瞧着,姚节度与怀光长子李琟,倒不是煽风点火之辈。李怀光提了条件后,将臣等送出朔方军时,那李琟再次告知,若陛下诛杀卢杞、调来神策,李怀光会东行至咸阳,扎下朔方军大营,以期光复长安。”

“唔……”

德宗沉吟片刻,对霍仙鸣道:“去把浑瑊和李勉宣来。”

“陛下,方才小内侍已报知老奴,门下省卢侍郎听说陆学士和驸马回来了,也想求见陛下。”

德宗的嘴角露出一丝说不清是得意还是苦涩、是烦恼还是无奈的冷笑,缓缓道:“叫卢门郎先回去吧,这后头几日,有他忙的时候。”

“遵旨。”

平章事李勉,兵变之夜跟随德宗一同自含元殿逃出长安,来到奉天后就一病不起,奉天城数度危难,他倒既没病死,也没饿死,和奉天城一同挺了过来。

李勉,是高祖李渊第十三子、郑王李元懿的曾孙,也是当年唐肃宗灵武继位时的班底成员之一,被肃宗封为监察御史,很是在新朝上下收拾了一番因军功跋扈的勋臣。今年已近古稀的李勉,一生都在做官,从御史到大理寺少卿,从刺史到节度使,倒也没有出过什么差池。只是这位李相公,打起仗来时灵时不灵,在最近的平叛中败给了李希烈,回到长安,恰好遇上泾师兵变。

李老相公和浑瑊进到行宫议事堂后,这两位宦海宿将已暗暗探寻了一翻德宗与陆贽的面色。

德宗先向浑瑊道:“崔宁功难抵过,伏诛于御前,这奉天城的将士们,可有异动?”

“陛下,微臣以为,吾等武将,但凭一柄大刀、一颗忠心,尽职守责便是,从不会如文士们般,喜欢聚在一起议论陛下的旨意。”

德宗闷笑一声:“浑公啊浑公,常有好事者说你出身铁勒部,愚憨耿直,朕倒觉得,你比礼部选上来的那些进士郎君,还更懂得御前奏对的门道。”

天子又转向李勉:“据陆学士奏报,李怀光听说朕杀了崔宁,牢骚是发了一通,但好歹收下了朕的丹书铁券,只是提了个条件,要朕处置了卢门郎。李卿,你以为这个买卖,朕该不该和李怀光做?”

李勉还没来得及变脸色,一旁的浑瑊已暗暗庆幸:陛下对我真是不薄,这般事关重大的话,扔给李相公去说。

陆贽也在微微斟酌,想如果是自己,处于李勉的位置,面对天子突然抛来的问题,该如何回应。

只听李勉清清嗓子,拱手揖道:“陛下,说到卢门郎,臣最近在病中,想起陛下在长安时,有一回问臣,以前刘宴和杨炎做宰相时,褒贬不一,为何到了卢门郎做宰相,天下都说他是奸佞小人,偏偏陛下不知道。”

德宗闻言,似乎来了兴致:“对呀,你倒给朕说说,为何当时朕就没瞧出这卢门郎有何错处。”

李勉道:“陛下,臣老了,难免昏聩,这生了场病倒反而清醒了些似的。臣想明白了,卢门郎能让天下群起而攻之,独独未让陛下发现他的本性,这,恰恰是他的大奸大恶之处。实在不堪再居相位!”

李勉说到最后一句,苍老的嗓音陡然提高了许多,仿佛一柄利剑,置于青砖之上,如闻金石之音。

堂上肃静。浑瑊倒罢了,李勉和陆贽,却都像各自长出了一口气。历来,他们二人,一个在外朝,一个在内朝,一个曲折劝说,一个直言进谏,但就是没能把卢杞从相位上拉下来。

而今天,是李勉第一次如此鲜明地和陆贽站在了一条战壕里。

言尽于此,但凭天子决断。

德宗似乎也有些微微吃惊于李老相公突然表现出的慨然之气,仿佛一种长久愤懑的爆发。

天子的目光,在李勉、陆贽和浑瑊三人的面上都扫了一遍。

这个决定太艰难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对杨炎,对崔宁,自己都能把心一横,下得去手,但对卢杞,不知为什么,要牺牲掉这颗棋子,实在不忍。

也许因为,这颗棋子一直在勤勤恳恳地按照上意走步。

德宗深深地叹了口气,以一种罕见的商量的口吻,问李勉:“毕竟是替朕的削藩大业筹集过资费的老臣,朕,要不就把他贬去一个边鄙小州吧?”

“陛下!”李勉上前一步,竟跪了下来。

“普天之下,都是陛下的疆土。文武百官,都是陛下的臣子。陛下就是要给卢门郎一个上州刺史,臣等也无话可说。然而陛下,自卢门郎坐了宰相的位子以来,构陷忠良,奸佞败政,苛税频仍,就算没有那李怀光提出的条件,官民恨不得诛之而后快者,亦众矣!”

陆贽心头一惊,他知李勉求胜心切,棋昏一招,用错了四个字:苛税频仍。

果然,德宗的面色一沉:“李相公不必如此哀哀戚戚,不给刺史便不给刺史,做个小小司马总成了吧。”

言罢,不等李勉和陆贽有所反应,便对霍仙鸣道:“去卢门郎处先传朕的口谕,贬他为新州司马,这几日收拾收拾,即刻启程。敬舆,你留下来替朕起草诏令。浑公,李相公,二位卿家退下吧,今日议毕。”

卢杞的性命,终究是被德宗留了下来。

翌日,权倾一时的门下侍郎卢杞,被贬为新州司马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奉天城。

卢杞如五雷轰顶,顶着冷风在行宫外跪了整整一日,求见圣上,最终也只等到了霍仙鸣出来。

“卢门郎,哦不,卢司马,君无戏言,莫再徒伤身子了,卢公可还须跋涉一番,才能到新州,省一分气力是一分。”

“中贵人,”卢杞瘫在雪地上,气弱游丝,“陛下怎能如此无情”

“嗨唷卢司马,您这般说,真不像是做过宰相之人。咱家斗胆说一句,朔方军首领和圣上闹脾气,您眼下居然还留着性命,在此处与咱家纠缠,已是圣上对您莫大的恩典咯。”

卢杞闻言,呆了片刻,终于长叹一声,向着行宫行了三次大礼,爬起来,踉踉跄跄离去。

虽是文官被贬,城内的两个武将,韦皋与皇甫珩,却最是受触动。

奉义军帐内,韦平小声问道:“节下,听说那李怀光要圣上杀了卢门郎,才肯去打长安。毕竟与崔仆射之事有关,万一李怀光又对节下你动了坏心,圣上会不会……”

韦皋像往常一样,细细擦拭着佩刀之鞘,末了浅笑一声。

卢杞遭难,来得这样迅速,确实叫他吃惊。但他思忖了半天,仍然确信,这不过还是在圣上的盘算之中,并非天家乱了阵脚之举。

“韦平,都说兔死狗烹,那是因为这狗,是屋里哄人开心的小猧子,不是我韦城武这样的猎犬。”

“节下的意思是……”

“不用怕,相信我,奉义军虽然人少,论兵力远远不如朔方军,但圣上心中对于吾等节将的判断,从来不是以兵力多少来论。我陇州奉义军,眼下正是雏鹰展翅之时!”

他闭上双眼,不再理睬韦平。内心之中,他同时想到了皇甫珩,这小子,听闻卢杞被贬,总该不再四处摆脸色了吧。

而城中另一厢,刘主簿宅内,皇甫珩是从阿眉的到访中,得知了德宗对卢杞的处置。

他自然瞬时神清胸阔了一般,合掌叫好。

“此信确凿?可还会有变数?”

阿眉嫣然一笑:“君无戏言,听王侍读讲,昨夜圣上的口谕就已经到了卢门郎那里,是霍内侍亲自去传的。”

她见到宋庭芬和宋若昭也走了出来,笑容略收,大大方方地也向他们颔首致礼,然后补充道:“王侍读即刻就知会了我。他本要亲自过来,但如今毕竟不是当初逃亡之时,东宫近臣不便结交武将,免得生出口舌飞语,自然是我这个闲人来跑这一趟,告诉皇甫将军和,阿姊。”

她说完,一对波光流转的眸子转向宋若昭,直剌剌地望着她,带上了一丝邀宠讨赏的俏皮。

宋若昭实是不喜眼前这样的阿眉。她觉得,这个吐蕃公主,变得越来越痴迷于一种被需要、被追捧的感觉,曾经教自己殊为欣赏的那种赤诚与磊落,似乎渐渐地被一种若有若无的攻心伐情的能力所湮没了。

阿眉敏锐善察,她何尝发现不了宋若昭对她的态度的变化。但她仍是一副稚子娇憨的神态,亲亲热热地对若昭道:

“我来,还有一桩事。萧妃说,太子的二殿下呱呱落地之际,正是社稷蒙尘之时,奉天城兵荒马乱的,也未来得及行洗三之礼。如今小殿下都快双满月了,局势也稍稍安定些,便想择一吉日,在东宫为小殿下成礼。说来阿姊和皇甫将军可是小殿下的姨母姨丈,须得到场。”

宋若昭淡淡道:“代向萧妃叩谢,夫君与我,必去道贺。”

第六十四章 回纥小郎

这个天下,没有什么地方是商贾不敢去的。

即使是两军开战的所在,那些商胡,也并非彻底断弃了行走的念头,而是远远观望。一旦空气中血腥的味道稍稍散去,甚至战场上的尸骨尚未装殓清理干净,驼队便又出现了。

奉天城,不仅仅是大唐帝国在京西营建的防御吐蕃进犯的堡垒,还是中原通往西域的丝绸之路上,一处大驿。

从长安至沙洲(敦煌)的丝绸之路东段,实际上又分为三条:北路、南路和青海道。奉天城便是北路从长安出发后的第一大站。

叛军撤走后,除了陆续从各效忠朝廷的藩镇运来的军资外,粟特和回纥的商队也纷至沓来。由于天子和宗室成员居于城内,韦皋和令狐建便在城外另辟墟集,允许持有公验的胡商前往交易。

萧妃要给太子李诵的次子补办洗儿仪式,受到邀请的皇甫夫妇向父亲宋庭芬讨教,这样与皇家交际应酬的场面,要献上怎样的礼物。

宋庭芬还在斟酌时,一旁的阿眉出了个主意:

“听陇州守军那位我的同乡米四郎说,明日城外会有骡马市。有一种高丽来的小马,人称果下,取其个头矮小、能穿行于果树下之意。我大唐男儿尚武重骑射,将军和阿姊不如将小马作为诞辰贺礼,祝愿小殿下身强擅驭,如何?”

皇甫珩露出赞许的神色,宋若昭虽蓦地听到阿眉称起“我大唐”来,有些别扭,却也觉得送匹小马倒真是个好主意。

想那襁褓中的李绾也就罢了,倒是五六岁的李淳,看到如此小马必定高兴得很,正是可以骑着玩耍的年纪。

宋若昭与故良娣少年时闺中情深,又与小皇孙李淳生死患难过,因而一想到外甥或能喜笑颜开的模样,心中便涌上一股疼爱之意。

阿眉见他二人点头赞同,故意道:“既如此,明日辰时我便来找阿姊,我会说粟特语,自应陪阿姊去选马,免得叫那最是奸猾的行商们诓了去。”

皇甫珩也道:“若昭,我与丹布珠殿下去吧。你在城中多陪陪父亲,毕竟父亲过几日便要回潞州。”

若昭一怔,正不知如何决断间,父亲宋庭芬开口道:“彦明说得有理。倒不是为父要拖着你,只是那城外的骡马市,最是人多杂乱,你一个年轻妇人,穿行其间着实不妥。唔,丹布珠殿下,您身份尊贵,其实吾婿也不应劳您作陪。”

宋庭芬说得慈蔼又不失一种沉雅的客气。

阿眉心头冷笑,暗道果然是久居藩镇节帅的幕府,出语滴水不漏,便将我堵了回来。

她脑中念头迅速一转,口中已带着诚恳的认同:“如此,便依宋御史所言。我明日须与萧妃准备宴席用度,倒确实会忙乱些。皇甫将军既是军中上官,想必那些胡人马贩不敢造次。”

言罢告辞而去。

宋庭芬不动声色地盯着阿眉的背影看了一眼,转头问女儿女婿:“你们身边,可还有盘缠买马?”

皇甫珩抢着道:“父亲毋虑,家中有锦帛。”

他指的是张延赏送进城内、供德宗封赏将士用的锦帛。皇甫珩清楚地记得,在崔宁遇害的前两天,韦皋令那帐下的薛涛薛娘子送来一匹蜀锦。若昭一见之下,就不禁啧啧赞叹纹样之雅、工艺之精,而自己当时尚未识得韦皋真面目,看到若昭这般喜欢,也是由衷道谢。

此刻皇甫珩提到这蜀锦,宋若昭自是心中一沉。

丈夫浴血冲阵,捡了条命回来后,圣上在封官封地前,已有些许钱资赏赐,乃由东宫侍读王叔文奉诏送到刘宅中,买匹小马原也是够的。结果丈夫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拿韦皋送来的蜀锦去换,不由得若昭越想越不是滋味。

她只轻轻地应了一声。

宋庭芬觉察出一星半点气氛古怪的味道,却终究将诧异掩饰了过去。他回到耳房,透过斑驳的窗棂,望着院中女儿女婿的举动。

皇甫珩在修缮和擦拭自己的随身武备,短弓,弩机,以及一把鲛皮鞘的佩刀,然后起身,用未受伤的右手为爱驹梳理毛发。若昭想过去帮忙,皇甫珩轻轻做了个手势,她便停了步子,又继续完成手中洒扫晾晒的事务。偶尔地,她会又望向自己的郎君,看得出神,若郎君意识到了这份注视,报以怜爱的回应,她便莞尔一笑。

宋庭芬临窗凝思,想起若昭的母亲。十年生死两茫茫,常思量,太难忘。

“你在上天,须保佑我们唯一的女儿,姻缘顺遂,不求时刻鸾凤和鸣,但求一生能相濡以沫。”

翌日,是个晴朗天气,虽然已近除夕,阳光竟似乎比先头的围城时日暖了三分。

辰时初刻,皇甫珩用完早膳,与岳父和妻子告辞后,臂下夹了蜀锦,往奉天西城门缓步走去。

德宗避难于这座小小的行营之城后,追随而来不少京城官员。他们猝离长安,能带上嫡系家眷就已是阿弥陀佛,哪里还会顾得奴婢随身。因此不论奏对时是何品轶,穿的什么颜色的官服,平日里这赶圩采买,不少吏员竟是要亲自上阵了。

皇甫珩一身灰扑扑的风袍,抱着被若昭用葛布包裹的蜀锦,混在往城外骡马市去的官民人群中,倒也不觉得有多么不自在。

过城门时,他摘下风帽,掏出自己当时与韩游環协同作战时所得的邠师令牌,不料那城卒一见他的面貌,就将肩膀哈了下来,恳切道:“皇甫将军,您也去城外墟集?”

“小郎识得我?”

“将军,整个奉天守城的弟兄们,有哪个识不得您。那日叛军来攻,若非您与崔仆射……”

城卒刚想表达敬服之情,但一说到“崔仆射”三字,蓦然意识到言语有失,挠挠头,尴尬地将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事情过去了一段时日,皇甫珩的悲怒淡去了些,他只觉得这城卒是个朴实的后生,便拍拍他的肩头,也不多言。

他心中另有一丝得意。无论此前米四郎,还是今日这小小城卒,他们都是韦皋麾下的陇州兵,但对自己这外镇的武将如此打心眼里敬重,可见军中还是以勇说话,比那朝堂上少得许多诡诈阴谋。

他边走边想,未离开城门几步,便有人拍拍他的后背。

他刚要转头,一团胭脂红的柔风飘到面前。

“将军,有哪个识不得您。”阿眉学着方才城卒的腔调。

皇甫珩脸色微赧,旋即又转为欣然。他稍稍打量了一下阿眉,这小胡女似乎头一次穿得如此鲜艳,乍看之下竟似换了个人一般,红润轻盈,仿佛,仿佛泾州阳春三月里的桃花。

也是那肃杀贫瘠之地罕见的美好。

皇甫珩温言道:“殿下今日不是应在东宫吗?”

阿眉嫣然一笑:“得知圣上也要驾临洗儿宴,太子和萧妃诚惶诚恐。太子道圣上爱吃一种揉了西域香料的羊肉陷古楼子,我便自告奋勇来集市采买香料。”

她低头,毫无生分地翻开皇甫珩手中的葛布,讶异道:“将军和阿姊可真阔气,竟拿此等佳品去换马?”

皇甫珩故作不以为意的神情,道:“有甚稀奇,在泾原,一匹马值得三十匹绢。”

阿眉道:“将军莫唬我,值上三十匹绢的,乃是四五岁的上等战马,驮马不及十一,那供小儿玩赏的果下矮马,也应所费不多。何况,你这可是极好的益州蜀锦,如此品相,我在长安多年,都未见得那些寻常的官家女眷能穿上出游的。”

阿眉嘴上说得认真,胸中很有些幸灾乐祸。看来,皇甫珩对那韦皋送到家里的东西,恨不得再送瘟神一样送出去。

“什么京兆高门,还不是觊觎同袍的妻氏。”阿眉暗道。

她当日面见韦皋谈及唐蕃联军时被绝然的轻蔑伤了尊严,后又闻天子想令韦皋迎娶自己、而韦节度宁逆龙鳞也不愿。事实上,虽然她从未对韦皋动过情意,但韦皋的言行,已令她恨意深种。

她乐于见到大义堂皇的韦节度,在私德上具有某种她认为的阴暗面。

但她很快压下了继续品尝这种快意的情绪,因为眼前这比陇州韦皋年轻数岁的泾原武将,才是值得她投入精力的目标。

“皇甫将军,既已到了此地,我先陪你选那果下小马,可好?”她仰头,眸子里闪烁着率真的光芒。

皇甫珩颔首。

由陇州军把守的城外骡马市,此时已是人声喧嚣,颇为热闹。打眼望去,粟特、回纥、波斯等不同的商队以休憩中的骆驼形成明显的界限,吆喝着自己商队的骡马、香料、器皿等。阿眉进了集市,犹如在长安逛西市一般,每驾车前都要瞧一瞧,尤其见了那五色斑斓的琉璃瓶盏和蓝绿间杂的石珠项链,更是挪不动步子般。

皇甫珩心道她毕竟还是个少女,就如唐人小娘子般,哪里有不爱这些玩意儿的。他也不催促她,静静地跟在后头,忽见她在翻检一串坑坑洼洼的石串时叹了口气,便好奇地问她:“怎么?”

“皇甫将军,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瑟瑟珠,只是品相太劣。若有吐蕃商队在,断不会只有这般货色。”阿眉道。

皇甫珩四顾瞧了瞧,果然,不见一个吐蕃人。

阿眉似有些伤怀:“韦节度在陇州营田和防秋多年,今岁清水之盟上,凤翔镇以西的土地又由圣上作主划给了吐蕃,韦节度自然恨吐蕃人入骨,吐蕃商队见着陇州军就如耗子见了猫,自然不敢来。”

皇甫珩“唔”了一声,迟疑片刻仍是安慰道:“某在泾州长大,防秋之役也经历了不少。沙场是沙场,商道是商道,这些商胡也是为了谋个生路才如此往来艰辛,又常受丝路各大驿的欺压,颇不容易,大可不必将他们与吐蕃军卒一样看待。”

阿眉面上舒展,眸光流转地问道:“你不厌弃我们吐蕃人?”

皇甫珩脱口而出:“若吐蕃人都像殿下这般,某为何要厌弃?”

此言一出,二人对视,皆是有些不知所措。

还是阿眉先醒悟过来,指着附近一处回纥人的商队道:“快看,果下小马。”

当是时,回纥人和粟特人是丝路上最会做买卖的。粟特人擅长珠宝美玉、器物香料,而回纥人则还颇懂牲口交易,便是果下这样原本产自大唐东北的小马,回纥人也能贩往西域。

皇甫珩回过神来,想起自己今日的正事,忙跟着阿眉挤进那伙回纥马贩中。

一个身着长袍的回纥老者,操着流利的唐语殷勤搭讪道:“郎君和娘子,可是看马?”

阿眉轻车熟路,看中一匹赭石毛色、憨态可掬的小果下,刚要问价,扭头一瞧,却见皇甫珩已老老实实地将那上好的蜀锦递到了老者手中。

“将军莫急。”阿眉上前便要拿回那蜀锦。

皇甫珩懵懂地望着她。

阿眉嗔道:“将军真是除了打仗,别个都不会。采买物品,哪有价都不问的。”

她话音刚落,老者身后忽然抢上来一名和阿眉年岁相仿的回纥小郎,满面怒容道:“银货两讫,怎可反悔!”

阿眉正要反唇相讥,陡然惊觉这回纥小郎眼露凶光,右手竟亮出刀来。阿眉脑中还在纳闷就算是采买中有口角、这小郎何至于如此,她受过训练的身形已本能地作出避其锋芒的姿态,往两匹牲口间一躲。

与此同时,那回纥老者也惊呼起来:“葛撒力,你在干什么!”

被叫做“葛撒力”的回纥小郎仿佛浑没听见一般,继续向阿眉扑去。只听“噗”地一声,皇甫珩已在电光火石间用佩刀架住葛撒力的短刃。由于来不及拔鞘,短刃直接刺在了皇甫珩佩刀的鲛皮鞘上,也是巧,扎在了刀鞘那道裂痕中,一时拔不出来。

皇甫珩何等身手,瞅住这个机会,抬起腿,一脚踢中葛撒力的胸口。

这回纥货郎原本也还是个少年,身量单薄了些,被皇甫珩拼力一踹,重重地往骡马阵里跌了下去,惊得那几匹果下小马纷纷逃散开来。

葛撒力捂着前胸,嘴角登时喷出一口鲜血。他还来不及呻吟几声,皇甫珩已扔了佩刀,从尘埃里单手将葛撒力提了出来,又将他脸朝下掷在阿眉面前。皇甫珩左肩伤未痊愈,左臂不敢使劲,但为了防止葛撒力再暴起行凶,只得一脚踏在他的背上,却是分外掂量着分寸,免得将这干瘦的回纥小郎给踩成了废人。

葛撒力手脚皆动弹不得,却仍奋力抬头,因愤怒而变得通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阿眉。

第六十五章 原是旧怨

“你认识我?”阿眉作出防御的姿态,口中却是真实的诧异。

这回纥小郎突然间欲置人于死地的举动,定不会是因为阿眉想对小马讨价还价。

葛撒力倒也不畏惧,盯着阿眉,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话:“大历十三年,重阳节,大云光明寺。”

往事如涛翻涌,阿眉眯着眼睛回想,顿时明白了。她正要细问,几名戍守集市、维持治安的陇州军卒已涌了过来,推开看热闹的人群,喝问道:“何人行凶?”

其中一个眼色伶俐的,认出皇甫珩和阿眉都不是奉天城寻常的官庶,忙向自己的队正耳语几声。那队正向皇甫珩作揖道:“不知吐蕃公主和皇甫将军,怎生叫这商胡冒犯了?”

皇甫珩实则也是疑云丛生,但又不明就里,只得望向阿眉。阿眉却是将手伸向还被踩在地上的葛撒力,爽朗道:“起来吧小郎,你这果下小马,吾等买了就是,便按照一匹锦的价钱算。”

她拍拍皇甫珩的腿,皇甫珩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葛撒力背上一松泛,还在迟疑,已被阿眉拉了起来。

他起身的瞬间,只听阿眉压低了声音对他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要寻仇,莫在集市上,否则便是害了你的族人。”

葛撒力脸上怒气未散,却一时也被阿眉口气中的严厉震住,僵立不语。那分明是商队首领的白袍长者,招呼着两名身强力壮的族人,将葛撒力推推搡搡地带入马群后面。

阿眉转过身来,对几位陇州士卒道:“无事,言语不甚通译,因那小马的价钱起了些误会。”

老者虽惊讶于阿眉竟帮着他们商胡遮掩,但嘴里已是一叠声地向皇甫珩与阿眉陪不是,又从货架上解下两串馕饼分给军士们,躬身道:“惊扰军爷了,莫怪莫怪,小商最是和气生财,万不敢得罪这城中的贵人们。”

陇州军卒将信将疑,但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队正于是瞪起眼睛,最后警告老者道:“仔细看好你的这些崽子,若再惹事生非,本将必将骡马扣下。看清楚这是大唐地界,莫以为我们陇州军都是摆设,便是吐蕃人,小爷我都打跑过,还怕收拾不了你们这些……”

他慷慨陈词到此处,忽然被手下捅了捅后背,顷刻明白“吐蕃”二字怕是要触怒阿眉,忙收了声,冲皇甫珩和阿眉尴尬地咧嘴一笑,又朝属下挥挥手:“把看热闹的都轰开,继续值事!”

众人散去后,阿眉径直往商队深处的葛撒力走去。皇甫珩想上前护她,阿眉淡淡道:“皇甫将军继续选马便是,这个回纥小郎,我识得。”

她来到葛撒力跟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直到葛撒力眼中出现了躲闪之意,才一字一顿道:“当年大云光明寺死的那些人,是你亲人?”

葛撒力低下头去。他到底还是少年,血脉贲张的仇怒后,又回想起当年惨象,无法克制地抽泣起来。

阿眉心中一动,口气稍稍温和了些:“想必你当时躲在哪个角落,看到了我,对吗?如果我告诉你,当时也只十四岁的我,望风时也吓得发抖,你可信?”

葛撒力继续沉默着。

阿眉叹口气:“五年前,我只十四岁,这些年样貌也应有变化,你竟能一眼认出我,想来仇恨已深入骨骸。我也不多言,只告诉你一桩事,屠你族人的那位领头者,不久前因要加害我的朋友,被我结果了性命。”

葛撒力身子一震,终于抬起泪眼,有些疑惑地看着阿眉。

阿眉冷笑:“有甚奇怪?你瞧我的模样,可真的像吐蕃人?我本就是个杂胡,有一半粟特人的血脉,说来是吐蕃公主,却也在比你还小的年纪,便被迫前往长安,随着吐蕃暗桩行走刀尖。你以为世间杀戮都是因了仇恨或利益那般简单?须知多少参与者都是身不由己,直还不如被一刀结果了性命,倒也一了百了。”

“你是吐蕃公主?”葛撒力问道。

阿眉站起来,拍拍双手:“我说的这些,你爱信不信。只是以你眼下的本事,要取我性命,休想。”

葛撒力颓然道:“既然杀我叔父和族人的那个头领,竟是死在你手中,我也就,也就……”

阿眉知他气焰已灭,不愿再多赘言,瞥了他一眼,转身去寻皇甫珩。

皇甫珩心不在焉地相马,眼睛一直盯着阿眉这边,生怕又出什么差池。

阿眉面色如常,走近后对皇甫珩道:“若将军已采买完毕,咱们回城吧,莫叫阿姊惦念。”

她话音未落,那回纥长者已将蜀锦双手捧上,又命手下将皇甫珩挑中的小马披上纹样精美的鞍鞯,牵到二人跟前,恭敬道:“在下实在不知葛撒力为何突然发狂,定会好生审问。多谢二位贵人方才帮我们商队免去大祸,这货资,吾等实在不能收下,但求将军和娘子不嫌弃这匹果下小马才好。”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这回纥老人已经历了大起大伏的惊心状况,此刻说话,嗓音也还有些发抖。饶是如此,他那生意人的头脑倒还清醒,甚至还盘算起来,今日一番闹腾,最后这两位贵人竟还是牵走了小马,在另一方面可算是大涨了自家商队的声誉,保不齐买家纷至沓来,这趟走货能赚个盆满钵满,因而也是心甘情愿地将蜀锦还给皇甫珩。

皇甫珩却将蜀锦往车架上一撂,又深深看了一眼还缩在骡马腿下的葛撒力,冲老者略略拱手,牵着果下小马,与阿眉并肩离去。

城门在望,马蹄嗒嗒。阿眉边走边抚拍着小马的鬃毛,忽又想起什么,变戏法般摸出一撮石盐,抹在掌心,凑到小马嘴巴。那小果下登时兴致高昂,喷着响鼻来舔,更将脖颈往阿眉肩膀靠去,瞧着甚是亲热。

皇甫珩见一人一马这般有趣,不由又想起在陇州时,也常有戍边百姓的小儿小女,在休战营田时节,来军营附近观看泾原军训练骑兵,又好奇地探问军马习性,皇甫珩偶尔也会与他们讲解一番。

那样的时光,好像茫茫乱世中,暂时出现的一片纯净岛屿,叫人得些清宁。

但他自然也要向阿眉询问方才那场突如其来的险情。

阿眉抬起头,望着天边聚了又散的流云,缓缓道:“将军可听说过长安的大云光明寺?那是摩尼教的寺院,教众的朝圣之地。大历十三年,我初到长安,萨罕便带领我们几个暗桩,在重阳节这日闯进大云光明寺,砍杀了十几位正在听讲教义的回纥大商人。”

皇甫珩虽久居边镇,对唐廷与回纥的关系也不会一无所知。阿眉这简略几句,他已大致猜到缘由。

“回纥的一些大商团向来为可汗提供军资,回纥军又屡屡为我大唐出兵,所以你们吐蕃人便有意对他们动手?”

阿眉点头,又道:“因我是初次跟随萨罕做这些事,便在门边望着不良人是否赶来,慌乱之下面巾掉落,大约被那个叫葛撒力的回纥孩子瞧见了面貌。”

她抚摸着果下小马的背脊,喃喃自语:“萨罕和其他吐蕃勇士习惯一刀割开目标的脖颈,所以那日满地青砖都被人血染红了,连那慈眉善目的摩尼教教士,扑上来阻拦,也被萨罕杀了。”

皇甫珩自忖手中的大刀之下,也不知有多少敌人就戮。但战场拼杀和闹市暗杀是不同的,在他这样的军人眼里,前者是男儿间光明磊落的对抗,而后者是令人不齿的恶行,何况还是对手无寸铁的商贾。

阿眉似乎察觉了皇甫珩神色中的一丝鄙夷,目光不由卑微下去,黯然道:“我知道,我们做过暗桩的人,终究入不了将军的眼。”

“不,你方才,做得很好。你放了那回纥小郎……即使军中男儿,互有仇怨,能如此处置的,也不多。”皇甫珩说得认真,侧头看着阿眉,觉得这女子一直来过得着实不易,明明应是深宫娇养的花朵,却不得不成为荒原上的孤苦小狼。

他想到了自己同样孤独的母亲,但母亲好歹身为骁将遗孀,在军镇中还能得到姚令言的照顾,又有自己这个尚算不辱门楣的儿子。而这阿眉,心中的苦楚,连个说的人都没有。

皇甫珩自己也觉得诧异。想到妻子若昭,他只觉得欢喜,就算有所担忧,也是担忧她会不会在奉天被围时遇到流矢,或饿了肚子。而对眼前这阿眉,他似乎更怜惜她的精神世界,因为那种彷徨、惊怒、煎熬、放弃,他能明白。

二人便这般静静地走到奉天城下,正要分别,忽见太子侍读王叔文迎面而来。皇甫珩顿觉有些不自在,虽然这明明也是曾经共过患难的朋友。

阿眉却主动唤道:“王侍读,怎地,又将奉天当作长安一般,在信步街坊间复盘棋局?”

“今日太子又被宣去圣上御前,我左右无事,城外有墟集,也去看看,”他走近了些,又压低声音道:“听说圣上让韦执谊回到神策军李晟处,带去新的诏书,应是又将那李晟的官衔升了升,并且令普王于神策军中督战。都知道普王在李晟那里,还杀了刘德信,将两支神策军合并在一处,归李晟统领。如此先斩后奏的作派,便是太子也不敢,普王倒是仗着圣上喜欢他。”

构陷崔宁的韦执谊在长安时与王叔文素有交往,因而,王叔文对皇甫珩,心中抱有一丝愧意,只是身为东宫近臣又不便主动探望皇甫珩,如今恰在路上遇到,正好攀谈几句。他对二人并不设防,便发了几句对普王的牢骚。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德宗将李怀光的朔方军遣回京西,为收复长安出力,同时又加强了神策军的力量,阿眉暗忖,这大唐帝君对李怀光当真是又疑又怕。

皇甫珩经历了崔宁一事,对议论朝政之言格外敏感。他不愿宦海诡谲中,自己又一位朋友受到重创,忙轻声向王叔文道:“君为太子侍读,务必谨言。若非贼泚兵变,普王本就应去哥舒曜处督战,如今不过是换成去了神策军处。亲王担任此职,于军中士气极有提升之效,圣上英明。”

听闻此言,王叔文半是欣慰,半是感慨。皇甫珩仍当自己是友人,诚挚地提醒。但这年轻的泾原军将领的眉宇间,较之当初在长安酒肆初遇时,却分明多了几分疲惫与无奈。

倒是这阿眉,整个人仿佛活了过来,既不像做酒肆胡姬时那般喏喏小心,又不像一路护送皇孙李淳时那般尖锐强悍。

王叔文为阿眉的变化由衷欣慰。与那长期和吐蕃人打交道的韦皋不同,王叔文久居长安,且是文士,本就对异族十分宽容。加之与这小胡女几年的友情和一夕的救命之恩,他实在希望她能在今后的年岁中过得安好。

三人闲闲又说了几句,互相道别。

阿眉今日虽遇了一桩无妄之险,却似将皇甫珩拉近了些,不免小有得意。她穿坊而过,眼看东宫在望,蓦地有人拉住她的红裙。

一个总角小童。

“你可是方才在集市买小马的阿姊?”小童仰着脸,稚声稚气道。

“你有何事?”阿眉警觉地问。

“有人给了我这块粿子,派了我个差事,让我来告诉你,今夜三更,钟楼,榆树,错温波等你。”

阿眉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继而,一股兴奋漫了上来。

“错温波”,是吐蕃语青海湖的意思。

第六十六章 洗儿家宴

宋庭芬离开奉天回潞州的第二日,皇甫珩与宋若昭,赶着果下小马,前往东宫。

太子李诵一家,于这天,为李诵与故良娣的第二个孩子李绾,举行迟了近两个月的“洗三礼”。

德宗作为李绾的祖父,也亲临洗礼,这使李诵与萧妃又兴奋又惶恐。龙驾尊贵,洗礼自然也从内室移到了正堂。

只见厅堂中央,瑞炭熊熊的火炉不远处,摆置着一个小小的木盆。宫人在盆中撒上铜钱、红枣等物,又添入热水,试过温度合宜后,渐次退开。

萧妃手里拿着玉杵,俯下身来,在盆中将水搅得哗哗响。这是民间俗称的“响盆”,祝福小儿前程似锦。天下父母同此心,因而宫中洗礼也学了这“响盆”的做法。

乳母小心翼翼地抱着李绾走过来,解开襁褓,托着脖子,轻柔地将这雪嫩肥白的娃娃在热水中浸了浸。李绾不仅不怕,还咯咯咯地笑起来,两只胖脚丫不停拍打水面。

宋若昭看得出神,眼中溢出柔情,喃喃道“小儿真是可爱得紧”。皇甫珩轻轻拉过她的手,低语道“咱们的孩儿,若像你,也定会好模样。若像我,也定会好福气,觅得佳侣”。

若昭听了但觉又甜蜜又期待,嘴角不由漾起一丝嗔意。

李绾清脆的笑声也惹得他的帝君祖父心花怒放。德宗兴致高昂地走下御座道:“果然是我李家血脉,无所畏惧。”说着便走近澡盆,细细打量着自己的孙儿。忽又奇道:“这洗儿水,怎地有淡淡清香?”

萧妃忙上前:“禀陛下,是丹布珠公主精研西域香料,与城中初开腊梅磨成齑粉,添在水中。”

德宗闻言,故作讶异:“看不出来这外族公主,竟很有几分我唐人的风雅,朕必有嘉赏。”

不等他环视寻人,阿眉已离席上前,叩拜谢恩。德宗露出难得的慈蔼神情:“平身吧,丹布珠公主对朕的两个孙儿可真是倾心尽力。特别是淳儿,得你舍命相护,我李家上下,记在心里。”

阿眉恭敬道:“两位小殿下灵慧可喜,又强壮结实,仿如妾儿时在高原上看到的乳虎,不知怎地,见到他们,妾便又是羡慕又想呵护。”

德宗笑得更开怀,因见在场除了皇甫珩外并无外朝之臣,便向太子与萧妃道:“丹布珠殿下如此人才,若做了我大唐的媳妇,实乃佳话。可惜几日前马球场上,朕亲自说媒,问那陇州节度使韦皋可愿尚丹布珠公主,你们猜如何?那韦城武一心念着原配旧情,竟是将朕噎了回来,发誓说此生再也不娶旁的女子。”

天子说起如此让气氛陡然变僵的话,也不是一回两回。太子和萧妃均是面色讪讪,阿眉则知趣地报以一脸羞赧红颜。

德宗却仿佛说上了瘾,扭头瞧见坐在下首的皇甫夫妇,抬手指着皇甫珩对阿眉道:“公主放心,我大唐男儿杰出者众。朕后来一想,那韦陇州,年纪大了些,唔,朕定为你寻个像皇甫中丞那般的少年英才。”

这一句如石子儿投入湖面,触动了皇甫珩与宋若昭。

皇甫珩在缢杀崔宁那日,拉着德宗的龙袍苦求无果后,便一直未有御前奏对的机会。今日这皇室家宴上得以面圣,他实也是心中惴惴,恐德宗只怕对他已存了闲棋冷置的意思,不会多加理睬。

不料德宗竟主动拿他打趣,似浑无芥蒂般。他先头听闻韦皋不娶旁人之类的说辞,还觉得有些别扭,不免又往妻子身上去想,此刻倒顾不上思虑家事,打起精神,准备全神贯注地应付此番场面。

宋若昭则虽笑意端庄,心中着实又格楞了一下。

洗盆撤去,宫人鱼贯而入,宴席瞬间便布置得妥妥当当。德宗忽然诧异道:“萧妃,今日你母亲延光,怎地没来?”

萧妃奏道:“母亲每逢冬至将近,便畏寒体虚,前日似感风寒,刚服了药将养。今日虽不能来,已着家奴送了玉佩给绾儿。”

德宗暗想,朕巴不得这倚老卖老的皇姑不现身呢,真是大善。

他顿感轻松,又转向唐安公主夫妇道:“唐安,说与朕听听,你给你侄儿送了什么?”

久病初愈的唐安,瘦得如风中摆竹,但性格仍是温柔中带着活泼,笑盈盈地向父亲禀道:“吾等仓促来到奉天,身边实在无甚佳物,所幸陛下为儿臣选了个好夫君,驸马他精通音律,随身带着一管牙雕小笛,送给咱们的绾儿。”

言罢,驸马韦宥起身,奉上一管系着碧绿丝绦、笛身莹白的象牙七孔笛。宫人躬身接过,送到德宗面前过目。德宗颔首道:“我大唐贵族,自应如是,文能吟诗弄乐,武能骑射杀伐,驸马虽未亲自上阵冲杀过,但日前替朕出使藩镇军营,也是胆略可嘉。”

继而,德宗的目光终于向皇甫珩夫妇扫了过来:“皇甫中丞,论来你是绾儿的姨丈,朕倒想听听,你的礼物,不会,又是玉吧?”

太子有意提携皇甫珩,抢在他开口前,兴致勃勃道:“陛下,皇甫中丞送了一匹果下小马,虽身量还没有淳儿的肩膀高,却十分强壮善跑,方才淳儿甫一见到,便抱着不肯撒手,骑着跑了几圈,喜欢得很。”

德宗素来宠爱皇长孙李淳,听闻此言也颇觉有趣,但转念一想,故作威严对坐于萧妃身侧的李淳道:“淳儿,这小马终究是送给你弟弟的,待他能骑马了,你还是要还于他。我帝王之家,最忌讳兄弟阋墙之事,可听清楚了?”

小李淳忙喏喏相应。

宋若昭见李淳不过是五岁稚儿,却已熟稔在天子前该如何听训承答。看到那本来如寻常孩童般偷偷瞄着美食发馋的眼眸中,陡然流露出惊惶之色,若昭不免觉得稍有心酸。然而她正感慨生于帝王家的艰辛之际,德宗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皇甫夫人,此前朕诏见你的父亲,宋御史清隽儒雅,文采飞扬,果然不负诗赋世家的美名。想来你得此家学,亦能出口成章。今日你便以兄弟之谊为题,做一首诗来,也算给你这小外甥的贺诞礼。须朗朗上口些,今后可叫淳儿绾儿学着唱来,莫诘屈聱牙。”

宋若昭一怔之后,头脑飞速地组织起言辞来。

殿上一时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都投向宋若昭。若昭起身,向天子行大礼后,侃侃吟道:

“鸣金初卸甲,

喜闻再添丁。

昆弟如一体,

沾恩共入京。”

一首奉制色彩颇浓但工整无差的五绝。

短暂的沉寂后,德宗合掌称赞道:“确是好诗,你们听,看似平淡无奇的四句,却将奉天之围得解和朕又添了皇孙的好消息皆点到了,还说出了朕眼下最为盼望之事,收复长安。”

宋若昭再拜谢恩,总算松了口气。她抬起头,正撞上阿眉望向自己。那是一种奇怪的眼神,好像是赞叹,好像是羡慕,好像是不屑,好像是同情。但又似乎都不是。

德宗饶有兴致地折腾了一番,终于自己也感到饿意,便举著开宴。不料没吃几口,又叹气道:“今日若是谟儿在,吾家当真团圆矣。”

他倏地提到普王李谊,本就怀着心事的太子李诵肩头微微一震。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席位的阿眉。

德宗的话头,正好是个引子,反正今晚,他,太子李诵,必须要按照先前商议好的那样,向自己的父亲争取一个机会。

李诵仍然以惯常的温厚口吻对德宗道:“陛下恕罪,家宴上本不宜谈外朝之事,但臣叩问陛下,将普王留在神策军李晟处,可是为了行天家督战之责,令李晟牵制李怀光的朔方军?“

德宗双眉一挑,放下双箸,森然道:“朕自是作此想。“

德宗嚼了几口羊陷胡饼,大约终是又起愠怒,继续道:“不怪太子扫兴,朕何尝不比你们这些宗室晚辈,更担心朔方军?幽州二朱也好,泾原凤翔那些军汉也好,其实不过疥癣之患,何如那根基老厚的朔方军厉害?朝廷现在是没办法,得指着那李怀光把西京再夺回来。但既然区区五千泾原军都能被长安繁华所触动,朔方军四五万人进了长安,难道就会老老实实地再出来?”

天子说到烦心处,砰地一声将玉箸砸在了案板上。众人惊骇,连小小的李淳也低着头,满嘴的吃食不敢再嚼动一口。

“皇甫珩!”德宗唤道。

皇甫珩与宋若昭忙离席,来到御座之前跪下。

“朕知道,你是心肠耿直的武将,念着崔宁救过你一命,对朕缢杀崔宁很有些忿忿不平。你哪,你就和你那先祖皇甫惟明一般,不对,你就像你那心眼少个窟窿的义父姚令言一般,不知防人。你怎地也不想想,崔宁若招徕你为弟子,送去朔方军李怀光处也好,留作他自己的裨将也好,以他那副到了朕身边做仆射仍未肯收敛的不臣之心,还不知怎生害了你!”

德宗将龙袖一拂,又踱到宋若昭跟前,微微缓和了口气,语重心长道:“皇甫夫人,你看着是个心气通透之人。你可曾说与你夫君听,当初你杀了朝廷命官李万,朕与普王如何念在你救过淳儿一命的功绩下,将这泼天大祸替你盖了?你的兄弟有谋逆大罪,你父亲一心来朕御前领死,但求赦免宋氏一族。朕呢,非但不治罪,还反过来让你父亲把心放到肚子里,好生与你们共享几日天伦之乐后再回潞州做他的僚佐去。”

“还有,朕的普王,慕你人品雅洁,提过让你入王府,朕与太子呢,知道你有心上人,一口回绝了他。朕还在这兵荒马乱的小小奉天城,让太子妃为你与皇甫将军成大礼。”

“你们夫妇二人倒是想想,朕的一家,待你们可有半分差池?”

天子一气儿说了这许多话,众人皆是一边老老实实听着,一边各自揣摩,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皇甫珩更为吃惊的是,原来那普王也对妻子动过心思。他这些时日胸中偶尔升腾起的懊恼和怀疑,此刻又弥漫开来。他暗道,也是奇了,自己初见若昭之时也好,结为伉俪之后也罢,始终觉得妻子是个斯文自守之人,即便性子坚韧,在男子面前却堪称懂得妇道,为何总是招些叫他身为丈夫不免火大的桃花孽缘。

太子李诵,虽也不明白父亲为何自屈尊位,去向皇甫夫妇唠叨这一番收买人心的话,但他知道今日的机会稍纵即逝,必须冒险一试。他的眼锋偷偷地甩向阿眉,见她冲自己轻轻点头,目光中满是鼓励。

李诵于是一股热血上涌,倏地站起,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德宗跟前,跪下磕头:“陛下,父王,臣死罪!”

正滔滔不绝的德宗闻言一愣,低头盯着李诵:“太子,你这是何故?朕唠叨崔宁该杀,唠叨朔方军不老实,与你何干?”

不待李诵回禀,一旁的阿眉也上前叩首道:“请陛下治罪,丹布珠未及奏明陛下,便引了吐蕃大相尚结赞的使者,冒粟特商队之名进了奉天城。今日又擅自作为随从进了东宫,太子与萧妃也是刚刚知悉。使者眼下即在殿外,恳请陛下诏见,有要事商议。”

此言一出,德宗震惊,李诵与萧妃瑟瑟,唐安与驸马讶异,皇甫珩与宋若昭则似未反应过来。

只有始终侍立德宗左右的霍仙鸣,神情淡然,仿佛一早就知道,这梨园戏本,该如何唱下去。

第六十七章 不速之客

当吐蕃使者论力徐站在面前行礼并报上姓名时,德宗,这位登基后夙兴夜寐、尤其对军国大事有着好记性的帝国君王,很快就想起,此人也是岁初唐蕃清水会盟的吐蕃使者之一。

建中四年正月,凤翔、陇右节度使张镒与鸿胪卿崔汉衡等人,奉旨前往秦州清水县,与吐蕃大相尚结赞等人会盟,厘定唐蕃两国的边界:

“唐地泾州右尽弹筝峡,陇州右极清水,凤州西尽同谷,剑南尽西山、大度水。吐蕃守镇兰、渭、原、会,西临洮,东成州,抵剑南西磨些诸蛮、大度水之西南。尽大河北自新泉军抵大碛,南极贺兰橐它岭,其间为闲田。”

这条从北到南的界线,不仅意味着唐廷公开放弃河西陇右的大片疆土,而且进一步加强了吐蕃继续阻隔中原政权与安西北庭联系的可能。

然而张镒和崔汉衡只是忠实地执行了天子的意图而已。

对内削藩之战正是如火如荼之际,河东淮西蜂拥而起的叛乱,令德宗除了神策军外,不得不征调大量的西北边镇军队,东进平叛。这般情形下,德宗只得向吐蕃主动讲和,干脆先抛些不剩几两肉的骨头,给这个不再是松赞干布时代那样表现得老实的虎狼之邻。

果然,整个建中四年,吐蕃人似乎信守了他们在清水会盟上的承诺,就算兵强马壮的秋天,也罕见地未来侵犯西北诸镇。

因此,德宗在东宫厅堂上,遽然见到论力徐,紧绷的龙颜反倒稍见松弛了些。

“论将军,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岁初的清水之盟上,除了尚结赞大相外,吐蕃的其他使者,都出自尊贵的论氏家族?”德宗道。

“陛下真是无所不知,”论力徐虽一看就是吐蕃武将,却言谈文雅,唐语说的也堪称地道,“我们噶尔家族,素来就是中原天子与吐蕃赞普之间结为盟好的使者。”

吐蕃噶尔世家,乃吐蕃王朝“开国承家、世代相续”的贵族一脉。早在大唐帝国的太宗一朝,松赞干布在试探大唐实力的松州一战大败于唐将侯君集后,再次向唐廷求娶文成公主,便是由心腹噶尔东赞(禄东赞)两次前往长安请婚、恭迎公主入藏。噶尔东赞聪颖善谋又行止有度,深得太宗的喜爱,命工部尚书阎立本绘《步辇图》,记录自己接见噶尔东赞的场景,并赐噶尔东赞以汉姓“论”。

论力徐便是噶尔家族第五世子孙。

此刻,论力徐微微躬身,就如当年自己的先祖一般,向面前这大唐帝国第九位天子恭敬道:“赤松赞普深谢陛下对丹布珠殿下的宽宥和照顾。萨罕是我们吐蕃的勇士,他只是忠于自己的职责,况且如今丹布珠殿下已为救护陛下的孙儿而处置了萨罕,赤松赞普恳请陛下不再追究此事。”

德宗道:“此等微末之事,本不足道,论将军此行秘而不宣,甚至要藏在我大唐东宫里、趁着太子家宴的时候才露面,想必不是为了你们一个区区暗桩来向朕作解释罢?”

论力徐倒也直接,侃侃道:“陛下是无上尊贵的真龙天子,微臣本不敢欺瞒陛下。只因丹布珠公主说起,奉天城中有些唐将,对吾等吐蕃人十分敌视,微臣恐光明正大请求觐见的话,还未得见天颜,便丧身于城下。”

德宗哈哈大笑道:“朕知道你所言何人,那刚刚升了陇州刺史的韦皋嘛。他可是此番为朕立下汗马功劳的守城大将,不过,他对你们吐蕃人确实很瞧不上,便是让他娶公主,他都推三阻四的,当真叫朕无可奈何。”

“然而,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如今我唐蕃两国相安无事,论将军不必多虑。”

论力徐瞧了瞧阿眉,阿眉倒不避讳,莞尔道:“论将军,既然我干冒死罪,把你带到这里,你还有什么不能向大唐天子尽数道来的?”

论力徐面上斯文谨慎的神色于是褪去,带着干脆坚决的口吻向德宗道:“唐蕃两国,比邻而居,累世友好。清水一盟重如山,我吐蕃虽在山湖之远,赤松赞普闻听长安发生兵变,陛下播迁奉天城,也是心急如焚。正忧愁时,又听说丹布珠公主竟在御驾身边,便遣微臣随着粟特商队来到奉天。经与公主商议,微臣向陛下进言赤松赞普之意,吐蕃愿出兵东进,助陛下平息叛乱、收复长安!”

一片寂静。除了德宗,所有人都低着头,似是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但他们心中骤然翻起的波涛,却汹涌无比。

向外族借兵,对大唐来说,这并不是第一遭。早在大唐立国之前,为了打下万里江山,李家父子就向突厥人借兵借马。而三十年前,渔阳鼙鼓动地来,安禄山起兵反唐,在那场几乎使帝国倾覆的叛乱中,刚刚在灵武继位的唐肃宗更是坚决地向回纥人借兵,依靠异族的铁骑来对付内患。

可是,一个内患之邦,向外求援,总得出的起价钱。当年肃宗给回纥人的报酬是:“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

因此,安禄山登基为大燕皇帝的洛阳城,被回纥人攻破之日,变成了人间地狱。蕃军在城中尽情烧杀掳掠,其无所顾忌,甚至比安禄山的叛军更甚。许多洛阳城内年轻的唐人女子,纷纷躲入白马寺,却仍被蕃军兵卒搜了出来,横遭凌辱。

此后经年,回纥人一直在与唐廷的马匹交易中遣出劣马病马,每年向唐廷勒索绢帛数十万匹,逼得唐廷耗尽府库。大唐更有六位公主被迫和亲回纥。

堂上诸人,莫说唐安公主与驸马韦宥这样的皇家成员,便是皇甫珩和宋若昭,也不会对前朝之事一无所知,更不会对眼下吐蕃的国力军力浑噩懵懂。赤松赞普或许不如当年的松赞干布那般有雄才大略,但他的大相尚结赞,可不是等闲之辈。

尚结赞年轻时多次出使大唐,自武氏一朝起,便在唐廷中声名不凡。景龙年间那场险些令大唐禁军在吐蕃骑士前丢尽帝国颜面的马球赛,就是在尚结赞的谋划下发生的。大约因为当时还是临淄王的唐玄宗虽最终力克吐蕃人、却对那番场景耿耿于怀,自玄宗到肃代二皇,大唐表面上的国策,似乎都是亲回纥而远吐蕃。

直到德宗建中初元,过于炽烈的藩镇内患令唐廷对吐蕃的态度有所改变,尚结赞敏锐地抓住这一时机,靠着出色的外交才能,与大唐签下了《清水之盟》。

然而还不到一年,吐蕃就又来和天家商谈如此重大的借兵事宜,不由人警惕,这高原虎狼之国,会不会存了比回纥人还大的野心。

德宗抬了抬眼皮:“论将军,便如清水会盟那般,将你们吐蕃的条件,向朕摆出来吧。”

论力徐有备而来:“请以清水之盟的界线再往丰州、灵州、泾州、梁州、梓州、益州六州,东移三十里。两国借兵盟书,须由此次平叛的大元帅签署。”

灵州、梓州也就罢了,泾州、梁州离长安已非常近,若原本划定的界线再东移,长安城几乎就在吐蕃人的眼皮子底下。

德宗默然良久后,将堂上诸人扫视一遍,目光停留在太子李诵身上。

“太子,随朕进内堂。余下人等,在此候着。”德宗道,忽地又看到萧妃身边的皇孙李淳,于是补充道:“萧妃,淳儿也留在堂上,他是我大唐第三天子,社稷江山的事,他虽年幼,也须好好听听。”

萧妃忙俯首领旨。

内侍霍仙鸣并未跟着天家父子。在这位中贵人的注视下,所有人依然知趣地不发一言。只有驸马韦宥,大约见妻子唐安病后体虚,颇有些坐不住,温柔地拦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宋若昭心中有股淡淡的不详感。不知是否错觉,方才论力徐进来的瞬间,他的目光似乎准确地找到了皇甫珩,并且,若有深意地盯着他看了一眼。

她的手不由去碰触丈夫的手,惊觉皇甫珩的手心也全是汗。

她悄悄扭头,辨认丈夫面上的神色。那是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这些时日来的郁郁寡欢和惶惑茫然,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竟是有些兴奋的期许。

她又望向阿眉。这个与自己曾共过患难,如今仿佛是另一个人的美丽胡女,此时那对褐蓝色的眸子倒不再顾盼生辉,而是呆呆地盯着青砖地面。

宋若昭心绪无措。她多么希望,自己和丈夫并没有出现在今日的筵席上。她多么希望,自己和丈夫,前几日就和父亲踏上前往潞州的归乡之途。

一炷香后,德宗父子露面了。

在场诸人,萧妃立刻发现了丈夫神色有异。她心中漫上一丝恐慌,难道他们和阿眉揣测错了圣上的心思,难道圣上要因私匿吐蕃使者而降罪丈夫?

德宗却是另一副神采,满面春风当然谈不上,但也不再严肃凛然,而是好像摇身变成了那丝路上准备谈买卖的商贾。

天子缓缓地坐回御座,向论力徐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我们唐人和你们吐蕃人,虽不至于和那些回纥粟特人那样懂得商利,却也都不是傻子。你们吐蕃人向我们提了条件,大唐自然也要斟酌着加给你们一些约束。”

论力徐谦逊地俯身:“小臣敬闻其详。”

“吐蕃出兵应不少于三万,甲卒骑士不少于一万人。”

“陛下,这人马,有些多呢。”论力徐小心翼翼道。

“哦,是么?”德宗笑容一敛,“你的赞普赶在新年之前,就忙不迭地派你来到奉天,朕以为,吐蕃若真有援兵诚意,至晚在明年春初之际,就应该兵马并至了吧,否则,朕的江山都叫那些叛军给占了,还要问你们借兵何用?你们的马匹蕃息,应在每年春夏之交,春初尚早,怎地连一万匹马都出不起吗?”

论力徐不敢再进言。

德宗继续道:“这第二个条件,乃是……”

天子屁股还没坐热,又从御座上站了起来,走到皇甫珩面前,指着他向论力徐道:“朕要派唐将,以一千神策精卒为牙兵,前往你们吐蕃军中,行领军之职。”

此言一出,萧妃和宋若昭皆是惊得顾不上殿前失仪,将脑袋抬了起来,诧异万分地望着德宗。

论力徐则故意叩问道:“陛下,这位贵人是……?”

“贵人?嗬嗬,嗬嗬,论将军,他可比你们吐蕃那些满身珠石、四体不勤的王公贵人厉害得多。他是我大唐的骁将,就在不久前,还单人匹马于叛军之中取主帅性命,用你们吐蕃人的话说,是一等一的勇士。”

若昭感到丈夫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可是他的脸上,方才那丝兴奋似乎更浓重了些。

若昭的心头,震惊,气恼,疑惑,骇怕,茫然,一时都涌了上来。

她虽与这已托付终身的男子成婚尚不盈两月,姻缘刚刚开了个头,然而出于女子的直觉,她却相信,他一定向她隐瞒了什么。

另一侧,萧妃也在满脸疑云地用眼神探询自己的丈夫,太子李诵。

为何?

为何事情并未像这对东宫夫妻与阿眉事先商定的那样发展,为何本想太子领神策军前往督军,眼下却变成了这刚刚丢了泾原镇兵权的未叛之将,皇甫珩。

萧妃的脸沉了下来。这是她自成为东宫嫡妻后很少会流露的表情。

她终究是女子。当她自以为参与了一个令人血脉贲张的谋划,可突然之间,所求所愿并未满足时,她的失望是无法抑制的。

同时,她也骇异于自己的这种情绪。她是从何时起,开始想象,自己的丈夫也有万国拜冕旒的那天的呢?

第六十八章 前途茫茫

太子李诵以平静而无奈的回望,试图安抚萧妃的情绪。

数日前,阿眉深夜来访,告诉太子夫妇,自己暗中送回吐蕃的信札,终于有了回音,赤松赞普的使者论力徐眼下已在奉天城,并且联络上了自己。

听到这个消息,李诵与萧妃也是兴奋的。

事实上,阿眉自从搬出刘宅、寄宿到东宫附近后,就借地利与身份之便,秘密地与太子夫妇商谈过往吐蕃借兵之事。

藩镇群起,天子多疑,普王受宠并已在神策军中,太子若再不为自己的将来谋划,只怕终难逃折翅之厄。在阿眉看来,如此时局中,身上没有一分一毫军功、麾下没有一兵一卒的太子,只有赌上一把,莫怕身陷异族虎狼环伺之境,亲赴吐蕃借兵并行驶监军之责,才有可能于收复长安甚至剿灭叛军上建功立业,稳住东宫之位。

当然,纵使阿眉再巧舌如簧,萧妃也不是没有过疑虑。她曾直言不讳地问这个胡女,这样奔走的目的。阿眉一副浑不想斟酌措辞的模样道:

“我要在赞普跟前立头功,我要在吐蕃有自己的部落,有自己的封地。惟其如此,我才能在今后的岁月中,不再任人摆布·,不再对自己的命途无法作主。请太子与太子妃成全。”

“你怎知陛下不会龙颜大怒?”

“二位殿下,若陛下憎恶我们吐蕃人,就不会有岁初的清水之盟,我丹布珠更不会在御前如此领受恩眷。”

李诵与萧妃商议后,觉得阿眉或许是对的。在崔宁与皇甫珩东行宣慰李怀光后,有几次,当太子与普王共同出现在德宗跟前、而无外臣时,德宗确实隐晦地提过向吐蕃借兵之事。

他们终于决定孤注一掷,于家宴之中,让吐蕃使者论力徐现身。

然而在内室,天子的表现却仿佛早对此情此景有所准备。他听到李诵自荐、领神策军节制吐蕃军时,毫不犹豫地否定了儿子的计划。

“诵儿,你的祖父向回纥人借兵、引来后患的前车之鉴还摆在那里,朕若允你去节制吐蕃军,万一往后再有屠城掳掠之事,你叫朕如何向群臣与百姓遮掩你这个东宫储君的过失?你是太子,将来要继承朕的大统,莫为了贪那点军功,弄巧成拙。”

“如今普王在东边节制神策军,你还是留在朕的身边为佳。西行往吐蕃借兵之事,就找个在朝中没有根基的闲将去吧。”

“朕看,那个皇甫珩不错。崔宁已叫朕给杀了,姚令言更是没什么指望。此人再勇武,也是既无身家背景、也无羽翼拥众,正是豁出去要给自己挣前程的时候,定会为朕效力。”

“再说,吐蕃那些蛮兵,皆是化外之人,你去了万一身有不测,叫朕如何自处?那皇甫珩,就算尸骨难觅,也无甚大不了。他的遗孀宋氏,若普王还放不下心思,正好收了。”

李诵低头听着,父亲那兀自滔滔的话语,却越来越像从极远之处传来。

素来,父亲对他这个太子再阴晴不定,李诵也从未像此刻这般心凉如冰。德宗,这位堂堂帝国的君王,说到最后的那些话,甚至如长安市井的贩夫走卒般阴私粗鄙,让李诵心中关于帝君父亲威严睿智、无上尊贵的形象认定,如河堤渗漏般,一点点地坍塌。

但谈话进入尾声时,这位胸中情绪翻涌的太子,到底控制住了自己,如往常一般点头称是。

再回到堂上时,李诵觉得骤然放下一些东西时的轻松太过强烈,以至于身形微微有些摇晃。他与妻子萧妃谨慎地对视片刻,目光又投向唐安公主夫妇。

这个从小与自己感情甚笃的金枝妹妹,和驸马韦宥,是从头至尾蒙在鼓里之人。唐安探询地望着自己,带着分明的关心和紧张。李诵的心头瞬间涌上一点暖意。

至少,帝王之家,也有真实的手足之情。他想。

这场宴饮的最后,是大唐的君主与吐蕃的使者把酒言欢的场面。

“论将军,眼下我大唐的平叛元帅,是朔方军节度使李怀光。待你们吐蕃的盟书一到,我便着使者送往咸阳朔方军中,令他签署。”

“皇甫中丞,明日,朕让陆学士起诏书,诏令神策军骆元光、尚可孤各出五百人给你,那可是朕的嫡系家底,你给朕带好喽!”

“丹布珠公主,待皇甫中丞西行受军时,你与他一同上路,莫叫你那些狼崽子般的同族勇士,把他吃了。嗬,嗬嗬。”

“谨遵陛下旨意!”

离开东宫回家的路上,皇甫珩与宋若昭一路无话。

宅门在望之际,皇甫珩终于停下来,开口道:“阿昭,你不开心?”

若昭也驻足,深深吸了一口冬日清冷的夜气,抬眼看着丈夫:“彦明,你开心吗?”

皇甫珩没有回答,他在借着月光,寻找妻子眼底的真实情绪。他回想奉天初战告捷的那夜,他与她月下盟誓,自此非君不嫁,非卿不娶。那时,眼前这女子的眼中,满是令自己恨不得融化其间的温柔与爱意。

然而此刻,若昭虽然也是安静地看着他,眼中的柔情却已被一种疑虑替代。

“阿昭,你莫这样盯着我。我是你的夫君,但我也是一个武将,我是皇甫家的后人。我有一身本事,能在叛军阵中诛杀李日月那样的悍将。我受够了朝廷文臣之间的勾心算计,我也不想只在乱世中做一颗闲子,我要上沙场,我要去领军,你明白吗?”

若昭闻言,双眼低垂下来,叹口气道:“这些时日我如何看不出来,你说的要与我一同去潞州,那并非你真心话。彦明,我并非想阻拦你建功立业,可是,可是你怎能去带吐蕃人。我怕,我怕他们踏进中原后,会像那回纥人一般,四处掳掠,屠戮唐人。我怕……”

“若昭!”皇甫珩怒意顿生地打断妻子,“吐蕃人不是回纥人,我在泾州防秋多年。吐蕃人确实凶悍,但他们只是沙场上的狼群。既然圣上此次只允了界线东移,未许他们进城,当年洛阳之事不会重现。”

“彦明,可是你以前与我说起吐蕃人时,不是这样啊。你说他们……彦明,吐蕃人,当年害了你的父亲”

“住口!”

皇甫珩压低了声音,但分外严厉地喝住了妻子。

“我阿父,殉身疆场,马革裹尸还,是武将的荣耀,但不要在此刻提他!”

若昭默然。她也有些后悔。

皇甫珩深吸一口气,情绪稍稍平复。

“以前我也不知道有丹布珠殿下和论力徐将军这样的吐蕃人。若昭,你在中原诗书世家呆惯了,对于河陇一带的人,不论唐人还是吐蕃人,是否都有些轻视之意?”

皇甫珩主动说到阿眉,宋若昭终于再也忍不住,又抬起脸来,毫不示弱地盯着丈夫道:“彦明,你是否早就知道吐蕃使者在奉天,是否阿眉与你早就约定,一同前往吐蕃领兵?还有,陛下是否在今日洗儿宴之前,就有意令你去监军?这大约也是阿眉的建言?”

皇甫珩一怔,继而脸色从愠怒变成慌乱。他原该想到,妻子是多么灵府清明之人,定是方才自己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神情,叫妻子察觉到了。

“若昭,阿眉她,在我之前,去找过韦皋,碰了壁,才来寻我。她是个苦命的公主,只有立下一番功劳,才能在吐蕃过上好日子。吐蕃人也防着她,所以她才想找个唐将,与她一同赴盟。她,毕竟,在延光跟前救过你的命。”

若昭的脸色越发冷如寒月:“我不管她的意图,她的谋算,彦明,我气恼的是,为何如此紧要的事,赴宴之前,你却不告诉我?”

皇甫珩闭上眼睛,粗声地喘着气,以此来让自己切莫说出刀子般的回敬言语。他在心中告诉自己,这是阿昭,是我初见钟情的女子,伴我在险境中求生。

他努力用柔和的口气道:“方才陛下说那普王对你动过心思,当初我回城问你怎地杀了李万又逃脱了干系,你不是也未向我提过这一节?若昭,我对你,就像你对我,我们只是,都不想对方为自己担忧。你可觉得是这般?”

宋若昭被噎住。

韦皋与普王之事,她虽自问磊落清白,但平心而论,不是什么身为人夫者能轻易放下的。皇甫珩对自己并未深究,确是堪称信任与敬爱。

面对丈夫那一脸焦急惶然,她的心软了下来,眸子里终现温和水色。

“彦明,我心中也乱得很,咱们回家罢。”

皇甫珩如临大赦,一把揽过妻子,便要在月光之下吻她。

这一夜,他二人在寄居的陋室中,辗转温存。夜影黯淡,皇甫珩却觉得难掩若昭周身白玉般的光泽。他听着身下这个女子努力压抑的喘息,那是他带给她的,如般的音响。热烈的欢好归于平静之后,皇甫珩将若昭紧紧地抱在怀里,便是她已经不得不将滚烫的面颊贴在他健硕的胸前,他还是觉得拥抱不够紧。

若昭喃喃地说着骇怕,他又何尝不是。他也怕,他们的姻缘来得太早,又缝乱世,是否在将来的某一天,终将失去。

……

德宗决定向吐蕃借兵的旨意,在朝议中公开后,倒并未引起轩然大波。大唐立国之后,多少名将都是胡人,问邻国借兵之事,前朝亦不罕见。况且,奉天险些城破,崔宁立下大功却被缢杀,曾经红得发紫的卢杞一夕之间被贬往夷州做司马,这桩桩件件,此起彼伏地发生过后,文武百官渐渐似乎渐渐习惯了播迁行营岁月中的各种震惊与不测。

除了韦皋。

奉天一役,他已经从陇州节度使留后升成了正牌节度使,吐蕃人再次提出的界线东移,也会侵犯到他的治下,但天子甚至连朝议都没叫他去。

他忙于城防和维护周遭治安,本蒙在鼓里,直到是日一早,牙兵来报,党项城傍首领石崇义求见。

地隧设脂、火烧云车的战役中,韦皋与石崇义有过同仇敌忾的并肩战斗,更准确地说,韦皋那日是依靠的石崇义。有赖于石崇义被宋若昭从钟楼带了出来,以及党项汉子对于抢挖地道的熟稔,云车才能在瞬间被焚、坍塌成齑粉。因此,围城得解后,韦皋也从岳父张延赏运来的军资中拨出许多好物什送给石崇义。

这个清晨,脸色铁青的石崇义一进到韦皋帐中,便跪下道:“韦节度,我党项城傍子弟请君收留!”

他是胡将,学者唐人间的说话方式,虽略显别扭,却口气诚恳坚决。

韦皋诧异:“石将军,发生何事?陛下此前令普王节制汝等,现今普王去了神策军处,党项诸将卒暂居邠宁韩将军处,等他们回来,尔等原本来自泾原的城傍子弟,自然再由皇甫将军率领。”

石崇义“咚”地一声,将脑袋重重磕在地上,再抬起时,额头分明一个血印子。

“韦节度,我们党项人虽不如你们中原唐人礼仪周到,但我们都是热血直肠、一诺千金的汉子。这回决定不再跟着皇甫将军,实在因为他要去做吐蕃人的头领。末将生在泾州西边,还在吃奶的时候,便随着阿父阿母被吐蕃人掳去,自小受尽奴役,后来族人实在不堪欺凌,奋力逃入泾原镇,投了唐廷,末将才有再世为人之机。我们党项人与吐蕃有血海深仇,实在不能再效力于与吐蕃亲好之人。”

难为他一个党项汉子,大约是激愤所致,用唐语说来,竟叫韦皋一字不差地听个分明。

韦皋吃惊不小。若说德宗要向吐蕃借兵,在马球赛那日,他已有所察觉。可怎么皇甫珩会成为军使?

定是那心机狡黠的胡女阿眉。

韦皋上前扶起石崇义,温言道:“石将军先勿急躁,此事若是圣命,皇甫将军也难以违抗,并非他故意伤你们的心。”

“难以违抗?哼,我连着几日,都见皇甫将军与那吐蕃公主和吐蕃使者在东边令狐将军的营外观看操练,有说有笑,好不亲热。”

韦皋心中一阵厌恶鄙夷,旋即想起了宋若昭。

不知若昭,现下是何想法。

他不禁再次深深懊悔那日的莽撞。倘若那日送药时,他没有因心气激荡而出言不端,就算皇甫珩对自己充满敌意,但若昭或许并不会拒绝自己的探访。

第六十九章 合兵前夜

整个关中平原,若没有横亘东西的渭水流过,恐怕难以成为土地肥沃的八百里秦川,也难以成就大唐帝国最为华美壮丽的都城——长安。

渭水,更是东部向长安输送供赋的重要通道。与另一条著名的水路“漕渠”一样,渭水在东边永丰仓起运物资。而与“漕渠”不同的是,渭水运粮的终点在皇家宫城内的“太仓”,以及“东渭桥仓”。

兵戈一响,要钱要粮,这也是为什么神策军李晟在普王李谊杀了刘德信后、立即抢占了这位昔日同袍驻守的东渭桥的原因。

建中四年快要步入尾声,这天清晨,大地的寒意侵袭四野,仿佛能上穷碧落下黄泉。渭水流经长安的河面,宽约一里,平素里遥遥望去,堪称烟波浩渺、浩浩汤汤。如今正值隆冬,则是一派冰雪封冻的肃杀景象。驻扎在东渭桥南边的皇家嫡系军队——神策军诸将士,饶是皮袍厚实,也大多缩在营帐中烤火。

然而,眼下神策军中的两位最高决策者,年近六旬的合川郡王李晟,和刚过弱冠之年的帝君侄儿、普王李谊,却无视严寒,并立在朔风凛冽的东渭桥畔。

“我李晟麾下的神策军只有四千人,就算前些时日得了普王相助,收了那刘德信所部的神策军,满打满算加起来也不过八千人。圣上看不上老夫这点儿兵马,教老夫并入李怀光的五万朔方大军,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李晟口呼白气,缓缓道。

普王李谊嘴角略抿,闪过一丝讥诮的表情。他的双眼仍然望着东渭桥沿伸到渭北的方向。

东渭桥是联通渭南渭北的重要通道,南端离长安禁苑近在咫尺,更因建有粮仓之故,四方转输到京兆的食粮尽数囤积在此处。

两月前,长安的泾师之变发生后,原在汝州抵挡淮西叛镇的神策军大将刘德信星夜兼程,抢在朱泚之前占据了东渭桥,自以为于勤王之事上立了奇功。刘德信不曾料到,未及一月,他就被半路冒出来的普王两刀夺命,死在李晟的营中,麾下三千人都叫李晟收编,东渭桥营地这个上佳的驻军之处,也被李晟给占了。

普王看够了水天一片白茫茫的景色,终于回过头来,向李晟道:“李公,你说圣上看不上你的神策军,若真如此,圣上怎会让那韦执谊跑回来报信,让本王在你这里吹着冷风做监军?”

李晟一笑,皱纹似乎也舒缓了些。忽而又叹气,捏着推心置腹般的口吻道:“但老夫的兵力,再怎样也不及李怀光,就算勉力不负圣恩,到了咸阳,又如何去节制朔方虎狼之军。”

普王闻言,故作肃然道:“李公万不可出此言!圣上令你与李怀光合军,乃是为了戮力同心,一鼓作气收复长安,躬迎圣驾回銮。怎地这还没和朱泚叛军接战,李公你就先想着和朔方军内斗一番?本王虽年轻识浅,仍要不顾失礼提醒李公,切勿会错了圣上的意思。”

李晟轻轻地冷哼一声。他自负是老于军旅之人,不想这才二十来岁的小亲王,不仅狠辣,而且刁钻,而且装腔作势来如宦场老油子,当真是……唉,罢了,好歹此人帮自己收拾了刘德信这个老对头,神策军的山头容不得二虎,现在自己总算舒坦了些。

普王见李晟不语,又道:“明公毋虑,本王既能遥遥除去崔宁,又随你同去咸阳,自有计较。毕竟,好端端的‘官健’二字用在那些西北军汉头上,忒也可惜。李公的麾下,才是我大唐嫡系精锐。”

二人正言语试探间,李晟的儿子李愿急步来到河边,似有事要禀,却瞧了普王一眼。

“放肆!普王有何避讳的?”李晟何等眼色,立即直斥道。

李晟府邸中除了嫡妻,姬妾甚多,儿子也是生了不少,可惜前三子都幼年夭折。这李愿虽是第四子,实为长子,素来随着父亲历练颇多,因此有时过于谨慎了些。此刻听父亲训斥,心中了然,忙简语直陈道:

“儿子在尚可孤和骆元光两位将军营中安插的人,今日带信来,说是,说是圣上让他二人各出五百精兵,发往奉天,随着一位皇甫将军前去吐蕃借兵。那边二营本就只有三四千人,这一下次就去了五百,两位将军很是大发雷霆。据说在军中发牢骚,大家都是神策军,圣上为何不让我们出人。”

尚可孤和骆元光,均是神策军的另外两名将领。去岁,尚可孤领三千神策精兵讨伐淮西李希烈,骆元光则一直领麾下神策军驻扎在潼关守险。泾师兵变后,尚可孤迅速带兵抢占了蓝田,骆元光也严阵据守潼关以西的第一重镇华州。他二人也算是恪尽皇家嫡系军队的职责,好歹在京畿稳住两处军事意义极为重要的地盘,只待天子诏令收复长安。

神策军分支众多,李晟、刘德信、骆元光、尚可孤是四大主力。那骆元光也就罢了,尚可孤素来与刘德信交好,甚至向德宗建言刘德信做神策军总指挥使。得知刘德信竟然在李晟营中被杀、麾下三千人也被李晟收并。尚可孤气得直往奉天发了好几封告状信,却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天子的任何说法,几日后反而等来了李晟领衔神策军(神策行营节度使)的诏令。

眼下得知自己的队伍又要少去五百精锐,尚可孤怎能不吹胡子瞪眼。

不过,李晟和普王显然对其中的另一个信息更感兴趣。

“皇甫珩?此人不是那闯下大祸的泾原军的兵马使吗?圣上果然龙心仁厚、不计前嫌,竟让他去借兵?”

“李公莫小瞧他,”普王阴冷着声音道,“此人是姚令言养子,唔,可不是那些由节度使一收就收上千人、用来做鹰犬的假子。本王当初出使过泾州,约略知道此人底细。他阿父为了在吐蕃人手里救下姚令言,把自己的命丢在了沙场上,姚令言怎会不对这皇甫珩视若己出。泾师姚濬叛变,本就瞒着姚令言与皇甫珩,后来皇甫珩又和那个东宫侍读王叔文一道,救了小皇孙去往奉天,还去邠宁求了韩游環来勤王,着实是一天都没耽误地向圣上表明忠心。”

普王停下,似乎待李晟将这些话咀嚼透彻,又补充道:“对了,他营救皇孙时,同行中还有故良娣王氏的族妹、泽潞李抱真幕府子弟宋氏。如今,他二人已在天子赐婚下成亲,算来这皇甫珩与李抱真也能攀上些关系。”

李晟听到此处,向儿子李愿道:“瞧瞧,为父只道圣上此番播迁,能指望上浑瑊就不错了,没想到我大唐的武将,可真是人才辈出。”

李愿喏喏,普王却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阿父死于西蕃蛮子刀下,身为独子倒巴巴地去当吐蕃人的将军,也是个铁石心肠的军汉。”

他脑中,隐隐现出宋若昭在误杀李万之夜,惊恐而无助地看着自己的眼神。他不由想象,若那泾州小子真的战死阵前,皇甫夫人该是如何一副表情。

普王俯身拾起一颗石子儿,往冰封的河面用力掷去。他臂力不输武人,看似轻小的石子儿,“喀”地一声击穿冰面,溅起一小朵水花。

他转身道:“李公所言不虚,我大唐以武功立国,纵是年年春闱、科举取士弄得如上元灯会般热闹,本王倒觉得,百多年来堪为股肱的,御前也好,边疆也好,正是诸位武将。不过,若不是天家有意提携,恐怕这皇甫珩,还有如今在奉天城红得发紫的陇州韦皋,也未必能有多大施展。”

李晟兴致重燃,一双虎目神光如炬:“韦皋此君,老夫倒是与他在御前打过几次交道,彼时他还是个御史,后来得了个机会外放去凤翔镇治下的陇州营田。他是个厉害角色,妻氏去世经年,硬是憋着不续弦,哄得他老丈人张延赏遥遥照应,还给那凤翔节度使张镒打了不少招呼,渐渐教他在陇州积攒了些军力,此番果然扶摇直上了。”

普王顺着李晟撸毛:“李公看得分明。故此,本王以为,李公不妨细想圣上的用意。圣上怕的只有四王二帝(四王:幽州朱滔称冀王、成德王武俊称赵王、淄青李纳称齐王、魏博田悦称魏王;二帝:淮西李希烈称楚帝,长安朱泚称秦帝)?贼泚与姚濬,既然无法在朔方军回撤前打下奉天,几可谓大势已去,天子回銮长安指日可待。但这之后呢?圣上心念如电,深谋远虑,所以才在奉天杀了崔宁,却扶起韦皋与皇甫珩二将。公以为然否?”

李晟当然知道普王所指。他十几岁便开始行伍生涯,最早跟随名将王忠嗣征讨吐蕃,虽曾因一箭射杀吐蕃猛将而名扬军中,这一副身子骨上却也是伤痕累累,满是刀伤和箭窟窿。不过,他越往高处攀升,就越清醒地认识到,身为功高之人,刀箭还真未必能带来致命伤。

如今这番局势,正如普王所言,再是清楚不过。四顾打望,朔方军李怀光兵力最盛,又屯军咸阳。圣上又要靠李怀光出力,又唯恐他成为第二个朱泚,因而要自己这神策军并天子的亲侄儿牵制他。但区区不到一万的神策军,也并不足以令圣上高枕无忧。于是,韦皋、皇甫珩这般青年边将,也成了圣上青眼的棋子。

李晟不再与普王多言。

其实这个身份有些奇特的宗室年轻人,已经不像他刚莅临大营时那般令李晟又警惕又轻蔑。原以为他不过是想拙劣地效仿当年肃宗之事或永王所为,不料这个李谊却随机应变地杀了刘德信做投名状,还将韦执谊变敌为友、去往奉天与卢杞联手杀了崔宁。

还真不是十王宅那些常见的等闲废物。

李晟与普王告别,由儿子李愿陪着往中军大帐走。

明日,神策军便要拔师、尊圣旨往咸阳与李怀光的朔方军合营。此刻临近午时,冬阳终于有模有样了些,一丝聊胜于无的暖意降临大地,神策军将士们纷纷钻出军帐,开始清点武备和战马。粮官、匠人、厨工、医郎也忙碌起来,准备撤营事宜。

李晟眯着老眼,凝神瞧了一会,向李愿道:“为父戎马一生,除了一个郡王头衔,并这次捞着的神策行营节度使和副元帅外,就剩眼前这点儿家底了。为天家办事,乃是这世间最耗神耗力的差事呐。”

停了一会儿,轻声吩咐道:“愿儿,去把你姊夫张彧叫来。”

……

这些时日,在渭水的北岸,咸阳朔方军大营中,与李晟年岁相当的朔方军节度使李怀光,也常常陷入沉思。

一条渭水,将长安与咸阳分隔在南北两岸。

咸阳靠近渭水处,有西渭桥与南边的禁苑连接,因此历来若皇帝们往西边逃命,咸阳是第一站。当年,玄宗带着心爱的贵妃逃出长安后,经过咸阳尚且喘了口气,不料再往西只走到第一处驿站马嵬驿,便被兵变的军从们逼着杀了杨国忠,又赐死杨玉环。

同时,咸阳也是个地势开阔的所在,若军队人数众多,在开阔地带更利于排兵布阵。而无论是西北还是东边的军队要攻长安,咸阳也是第一站。因此,手握五万大军的李怀光,从奉天附近被德宗诏令东进收复长安后,便屯驻在咸阳。

陆贽送来丹书铁券,其后又传来德宗贬斥卢杞、同意李晟的神策军并入朔方军的消息,多少令李怀光从得知崔宁冤死的盛怒中渐渐冷静下来。姚令言与李琟,趁机相劝:“虽然圣上留了卢杞一条性命,但到底已是给足了节下您的面子。毕竟,尚在行营,就一再诛杀当朝大员,恐天下惊慌。”

李怀光将这话听进了耳朵。

他回顾着朔方军的发家史,自然首先想到老上司郭子仪。领军平定安史之乱、对大唐有再造之功的郭子仪,直到代宗大历朝的末尾,都仍掌着朔方军节旄帅印。当今圣上一登基,就把郭子仪诏回长安,虽拜为尚父,加以太尉荣衔,却同时罢免了他在朔方军中的副元帅和诸营兵马使,彻底解除了他的兵权。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德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拆分了朔方军。将朔方节度使分成邠宁(包括河中)、振武、朔方(灵盐)三部分,其中朔方军主力所在的邠宁归了李怀光和副将韩游环。

李怀光自己也清楚,在拆分朔方军这件事上,虽然天家不过是害怕这支西北铁军坐大不驯,但他李怀光客观上是最大的受益者。

如汾阳王郭子仪这样的不世功臣,得了“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代而主不疑”的评价,其归宿也是解除兵权、闲死在长安。那么,他李怀光现下,至少还握有天下最强盛的兵力,并且,比天子还更接近帝国的都城——长安。

第七十章 装腔作势

然而,翌日,正准备迎接神策军来合营的李怀光,被突然得到的消息又点燃了怒火。

圣上竟然向吐蕃借兵了!

而且据说,吐蕃人要求唐朝一方的平叛元帅在国书上盖印,方肯出兵。

平叛大元帅,那不是就是我李怀光?让我向来打起蕃子来毫不手软的堂堂朔方军节度使,去签署一份这样的国书?

中军门寨内,李怀光站在一排押衙牙兵后,一边等着普王和李晟现身,一边铁青着脸问一旁的姚令言:

“姚节度,圣上这是什么意思?”

姚令言低头沉吟,心中却道,什么意思,再明白不过的意思,圣上不放心咱们哪。

但与前几次能心平气和地侃侃而谈不同,这一次,他不太敢立时发表自己的意见。毕竟原本随着崔宁一直站在自己与李怀光这一头的皇甫珩,成了前往吐蕃借兵的军使。

李怀光还想继续发牢骚,远远已有朔方裨将高唱:“普王到,平叛招讨副元帅、神策军行营节度使、合川郡王李怀光到。”

毕竟是为皇家嫡系军接风,兹事体大,李怀光瞟了左右一眼,还是生生将火气压了下去,脸色一转,撩起战袍走出中军门栅。

“元帅!”李晟抱拳道。

“普王殿下!”李怀光向李谊道,又立即看向李晟,“郡王!”

两位当朝的李姓名将终于会面,奈何在这场平叛战役中的现职是一正一副,如此称呼大约是最彰显彼此示好意愿的方式了。

原泾原军孔目官高振伴着普王,两军的使君亲信牙将、虞侯、诸营主事将领等则随着二李,一阵铠甲铁片哗啦啦的响声中,众人鱼贯进入大帐。

普王李谊于李怀光的左位落座后,不动声色地瞧了对面的姚令言一眼。这位无论怎么说都对泾原兵变难辞其咎的藩镇主帅,看起来在李怀光这里窝了两个月,气色倒还不错。

李晟则坐在李怀光的右首,神色和悦,甚至刻意带着一点谦逊地扫视一遍帐中,只见乌泱泱一片脑袋。无论朔方军还是神策军,基本都是中年以上的老将,个个都是面庞坚毅,目光如炬,有的人额头眉角甚至还带着武人引以为傲的勋章般的疤痕。

但若是再往这些将士们的脖颈以下瞧去,瞬间就能分辨出朔方军与神策军。

朔方军这边,即使是虞侯这样的中高级将领,也是穿着略显破旧的甲袍,有人腕间的护具还裂了,有些滑稽地翻翘着,以至于一不小心还会扎到身边的同僚。

而神策军的军服就很不一样,且不说那一看就达到将作监水平的帛袄和皮袍,而从山甲中露出的袍袖上,竟然还隐约绣着花样。

李晟自有得色。

仅从军需供给和赏赐上就能看出,神策军在天家心中的地位,是如今任何一个大镇都比不上的。昨日,李晟特意让女婿张彧吩咐下去,所有今天要在李怀光跟前亮相的神策军高级将领,都把自己最为体面的、能炫耀于人前的装束穿戴上。

素来谨慎的张彧有些踟蹰地提醒泰山大人:“岳父,如此,那李怀光可会觉得咱们神策军得了朝廷的专赏厚饷?”

李晟严厉道:“怎么,这些玩意儿又不是我神策军偷来抢来的,圣上敢赏,吾等难道不敢穿?老夫就是要叫朔方军心中发酸。”

果然,今日此刻,朔方军将士纵然在人数上占了绝对优势,不少人却也在偷偷打量神策军时露出一种难以掩藏的微妙神色。

普王虽年轻,但身为天子点了头的督军,摆起正襟端肃的架子向二李望了一眼,先开口道:“本王真是得了莫大的圣眷,方能在今日得见我大唐两支威武之师。如今二师聚于咸阳,那龟缩于西京禁苑中的贼泚必成强弩之末。”

李怀光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沉声道:“朔方军愧领普王谬赞。不过,老夫不日前刚在礼泉与贼泚接战过,依老夫看,贼泚所部,称不得什么强弩。”

普王被他这么一呛,也不以为意,黝黑却英气勃勃的长方面盘上,甚至还挤出了一丝宽和的笑意。他微微向前欠了欠身,对李晟道:“合川郡王,不是本王有意驳你的面子,在座都是武将,武将扬名立威,靠的就是朔方军这样一仗一仗地打下来,积累的一寸一寸的军功。而此番长安兵变之日,圣上在含元殿,神策军竟无一人前来救驾。太子与本王,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这才拼了命护着圣上龙体无恙地出了禁苑。哎……姚节度,你当时就在含元殿,本王说的可是实情?”

普王李谊曾在泾原镇出使历练,当时已是泾原节度使的姚令言,和普王打过一阵交道,印象里这个王爷虽是除了太子外、唐廷诸亲王中年龄最长者,且据说深得圣主宠爱,却谦逊勤勉,于狩猎游幸浑无兴趣,每日只爱看将士们操练,甚至还临阵抵御过吐蕃骑士的进犯。

如今一晃三年,眼前的普王却像变了个人,这说话的口气,怎么听怎么像——圣上。

姚令言摸不透普王在众人面前提到兵变当日的情形,意欲何为,但既然话锋最后指向自己,他只得起身,低头羞惭道:“姚某无能,治军无方,又养了个逆子,实在愧为人臣。只待随着李元帅收复长安后,即刻前往圣驾前请罪。”

他将自己贬损完,又与李晟拱手致意,继续向普王道:“兵变后,姚某被迫留在长安些许时日,方才知晓,留在长安的神策军,都是那京城招募使白志贞临时募来的纨绔子弟,平素只会斗殴打架,哪里是正经的士卒,更难称配得上神策军号。”

普王道:“唔,说得有理。”于是望着李晟道:“合川郡王,你瞧,这姚节度如今虽算半个朔方军的人,给你神策军帮起腔来,却也是毫不含糊。本王看着,二军和兵后,若统帅们能如此互相扶持、戮力同心,收复长安定是指日可待。”

他在上座絮絮叨叨,李怀光实则已有些不耐烦。他并不知崔宁之死与普王的毒计有关,也不像姚令言那般和普王在边镇共处过,在他想来,这不过就是个得了今上宠爱、说不准对太子之位生了非分之想的李唐宗室投机者,不知天高地厚,跑来勤王之师中摆摆威风。

李怀光对于德宗冤杀崔宁的心结未曾完全解开,瞅着眼前这个天子宠爱的普王颇为不顺眼,方才当着满营将领的面抢白普王,也似一拳打在稻草堆上一般,只得再次打断道:“天气冷煞,神策军同袍东来合营,受累了。琟儿,传膳。“

李怀光的长子李琟朝帐下打了个手势,早已候命的仆役们立刻忙碌起来,布置案席。但仔细看看,每人面前不过是一碟粟饼、一小块羊肉、一钵菜齑羮、一杯热酪浆。

摆放停当,李怀光以主人之尊端起酪浆,向普王、李晟请礼,三人带着寒暄应酬之仪喝了一大口。

诸将刚要动筷子,却见普王“噗“地一口将酪浆吐在了案上。

“告罪告罪,本王失仪了。“他急忙稳住杯盏,面有尬色道,“不过,李帅,你这酪浆好似坏了,饮不得,饮不得。”

李怀光的耐心已到了极限。他“啪”地一声放下割箸,盯着李谊冷冷道:“普王是贵人,向来钟鸣鼎食,吃不惯军中糙物也不足为奇。然而普王可知,我朔方军将士们,别说是这热气腾腾的酪浆,便是硬得如马粪的糗粮,也不是人人能吃得上。”

普王结舌。鸦雀无声中,他站了起来,离席走到帐下朔方军将领聚坐的一边,瞧了瞧其中一人的案上,果然那酪浆稀淡如水,又侧头察看了另一人破破烂烂的战袍,再抬头望向主位处的李怀光时,竟硬生生将眼眶憋红了。

“李帅,是本王唐突了。本王自认不是享乐纨绔之人,只是先到了神策军的营中,见寻常的军士亦能三日有肉,十日有酒,各营军侯皆是鲜衣精甲,便以为诸镇勤王之师,皆应如是。没想到,没想到……”

李怀光目光阴沉愠怒,看了一脸惊诧、仿佛不明白普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的李晟,一字一顿道:“我们朔方军,如何能与神策军同饷同赏。”

“怎么不能!”普王正色道,“李帅,当日泾原军因牛酒简薄,竟致发生哗变,本王扈从圣驾进到奉天城后,圣主深悔于边军赏赐上有失谨慎,教那贼逆的奸计得逞。朔方军自安史之乱时便是勤王铁军,这廿余年来又外御边患、内平新乱,难道三军义士们还值不得一顿好酒好饭?本王既领监军之命,明日便修书上奏,请圣上厚赏朔方军!”

普王声情并茂,言之拳拳,朔方军中有那耿直的营将忍不住要叫好谢恩,只是惮于主帅的威严,最多不过彼此窃窃私语。

若是在几个月前率军路过长安时,乍闻这般宣慰振气之语,李怀光可能也会受到感染,赶紧领着诸将敬谢皇恩。但如今,时移事异,大败叛军却不得进到奉天觐见德宗,交好多年的崔宁却被冤杀御前,这桩桩件件,都令李怀光那一腔热血凉了许多。

他只缓缓站起来,又刻意地喝了一大口热酪浆,淡淡道:“老夫谢普王为朔方军说了句公道话。据闻圣上的中使翟文秀近日要来本帅营中,有要事宣诏。普王若届时还记得今日誓言,便劳驾将话带给翟中使罢。”

……

是夜,柝声响过。咸阳城外、渭水之滨,因两军合兵而忙碌喧嚣了一整天的朔方军大营,像一个溶入月色的巨型鸟巢,终于安静下来。

李琟戎装未解,从父亲李怀光的帐中出来,步履匆匆,来到门栅前,示意押衙牙兵让开,又对黑暗中的两人道:

“郡王,世兄,快请入账。”

自白日里刚一迎到神策军,李琟就是一脸礼貌谦逊,和多数朔方军高级将领的目光警惕戒备很不一样。李晟虽也知李怀光这举止殷勤斯文的儿子,未必是文弱的等闲之辈,却到底在面上比较受用,因此听李琟称自己的儿子李愿为“世兄”,倒也不觉得别扭。

李晟父子俩随着李琟进入帐中,换上一件皂色常服的李怀光没有站起来,只向李晟拱了拱手。

李晟迅速地左右打量两眼,帐内无闲杂人等,甚至连个仆从都没有,便是烹煮茶汤,也是李琟在做。

李怀光抬起一双粗粝的大掌,抹了抹自己崩了一整天的脸颊,又揉了揉太阳穴,缓缓道:“在老夫这儿落脚的第一天就不得好生歇息,深夜被请到帐中议事,李公莫怪呐。”

李晟“咳”了一声,端起煎茶小饮一口,若有深意地笑道:“咱们一辈子在刀光剑影里挣命的人,岂如长安王公子弟那般娇贵,元帅召唤商议收复西京之事,老夫哪里会有半分耽搁。”

李怀光没有接茬,只盯着李晟,似在等他修正自己所言,或者,补充下去。

李晟却将目光移了开去,望着李怀光身后所列的陌刀、长弓、短剑。油灯照在这些跟了李怀光多年的兵戈上,锋刃也好,羚羊角也好,都发出一种锈色却油亮的奇异光芒。

那应该是饮自沙场的,不知是敌人还是同袍的血迹。

李晟看了一会儿,终于坐正身子,向李怀光无奈道:“看来,圣上对元帅手中这些兵戈,很不相信呐。”

第七十一章 骤起冲突

李怀光倏地站起来,回身抽出长弓,抚摸着那对伤痕累累的羚羊角,恨恨道:“李公果然明人不说暗话。老夫何尝会想到,朔方神策合兵之日,我们两位主帅要商议的头一桩事,不是如何去打长安的城门,而是,要不要在天家中使带来的那张国书上签字、盖帅印!”

李晟忙作了个安抚的手势:“元帅毋躁,昨日老夫听说尚骆二位将军已经奉旨抽调他们营中的神策军精锐前往吐蕃借兵时,也像元帅这般又惊又怒。如今朔方神策二军合起来,六万兵力,且不说河东马璘的一万人、泽潞李抱真的两万人,真要调来,还不是圣上一句话的事儿。届时十万勤王大军汇聚京畿,堵死叛军西进东突之路,那朱泚的一万人守着长安,能守几天?圣上,唉,圣上怎么就这样着急要去找虎狼般的吐蕃人呢。”

李怀光抬起手臂,突然发力、空拉了几次长弓后,对李琟道:“琟儿,你说说看,是为何?”

李琟惴惴道:“儿子愚钝,愿听郡王与世兄高见。”

李晟宽和一笑道:“咱们都是长辈,元帅就不要给自己亲儿子出难题了。昨日老夫只是生气,但未曾气傻,老夫一瞧那普王在军中耀武扬威的模样,就明白过来,圣上的意思,是怕咱们朔方军和神策军打进长安后,将奉天城给忘了。”

他说得这样直接,李琟和李愿忙将脖子一缩,李愿故作惶恐道:“父亲,慎言。”

李怀光闻言,面色倒好看了些。

“郡王,我李怀光是个爽快人,今日也与你交个底,奏请圣上令神策军与朔方军联兵的,是我。老李你想想,崔宁,崔仆射,前头刚来朔方军搬救兵,后头就叫圣上给杀了,我能不怕么?你神策军是圣上嫡系,又有普王在营中,干脆请来做我朔方儿郎的督军,岂不大家都放心些。”

“咳,元帅这是哪里话,”李晟一脸诚恳,又杂糅着一丝无奈,“普王和姚节度眼下手里都无兵无将,他们如何能知道咱们的苦处。重兵见嫉,你李怀光苦恼得很,我李晟又何尝不是被尚可孤他们到御前告刁状?”

他顿了一顿,目光变得决绝起来:“可咱们现在的兵力在奉天与长安之间,是数一数二的,正因如此,在向吐蕃借兵一事上,你我须站在一处,这个帅印,断断不能给那吐蕃蛮子的国书盖上。”

李琟手中的煎茶,煮了一壶又一壶。直到二更时分,李怀光和李晟才将对天家的说辞商定妥当。

最后,李晟斟酌着提了一句:“只怕元帅这般一口回绝中使,姚节度会心有不悦。毕竟,他那养子皇甫珩能以泾原节将之身,能于奉天城中得到天子信任,领到个紧要差事,不容易呐。”

李怀光在拒签国书一事上和自己的副元帅达成一致,正是放松的时刻,漫不经心道:“姚泾州哪顾得上那养子飞黄腾达。礼泉一役,他一箭射在亲生儿子姚濬左胸,虽是称得大义灭亲,但我瞧他这些时日,总是想法打听姚濬的死活,唉,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哦,如此。”李晟道。

李怀光略一回神,补充道:“拒签吐蕃国书之事,你我正副元帅说了算,不必知会姚泾州。他在泾原打了那么多年的西蕃蛮子,难道今日对吐蕃会化敌为友?定是不会反对你我的议定。”

李晟颔首称是:“老夫也不会去与普王说三道四。”

李怀光在灯烛光影中冲李晟一抱拳。对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神策军新晋核心人物,李怀光要说全然放松警惕,是不可能的。请求德宗合军,是此前姚令言给他出的主意,就是怕神策军在东、朔方军在西,届时围着长安城开打,东西夹击收拾叛军虽然更容易,却也必然带来争功的麻烦。

但眼下在吐蕃借兵一事上,李怀光深信李晟也是打心底反对的。李怀光暗自分析过,自己五万人马,李晟八千人马,一起打长安,谁更怕吐蕃人来分功,谁更怕战事炽烈后、吐蕃人控制不住,显然是这羽翼未丰的李晟嘛。

……

三日后,申时,李怀光正与李晟在渭水边察看筑垒情形,裨将韩钦绪忽然骑着马踏雪奔来,到了眼前,一边翻身下马一边禀报:“两位节帅,不好了,朔方军和神策军有两个营聚斗起来,普王前往劝和,但根本劝不住。”

韩钦绪正是原朔方军宿将、邠宁韩游環的儿子,因一身骑射本事了得,被李怀光看中,收为亲信。韩钦绪军旅世家出身,为人又大方又讲义气,平素朔方军内各营有什么纷争,韩钦绪皆能早早平息,不劳李怀光费神。在李怀光眼里,这个裨将有时候甚至比儿子李yu还得力贴心些。

李怀光脸色一沉,李晟倒开解道:“元帅,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后生军卒,寒冬腊月也不得回家,难免火气大。走,一起去瞧瞧,若是我神策军生事在前,万望元帅包涵。”

二李上马,驰回营地。但见练武场已聚了数百人,有军中虞侯眼尖,见正副元帅赶到,噌地跳上誓师石墩子,厉声喝止两军士卒们莫再推搡。

惮于将帅威仪,众人悉悉簌簌地让开一条道,李怀光和李晟疾步进到圈子中央,只见地上躺着几十个军卒,朔方军服色和神策军服色皆有,人人脸上更是挂了彩,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却是憋着一口硬气,不闻一声呻吟。要不是被两军各自的虞侯带人拦着,他们只怕稍稍喘上几口顺气,便又要一骨碌爬起来,抡着拳头继续殴斗。

李怀光和李晟几乎同时问:“普王安好?”

不等属下回答,已听得那故作老练的长安口音道:“好,本王好得很。”

普王由高振和李琟护着,也踱到人群中央,瞟了一眼地上的军士们,向两位主帅无奈道:“两军刚刚合兵三日,就打成这般。”

李怀光本就对普王抱有恶感,此刻见他又端出架子装腔作势,不由暗骂:“圣上真还不如派个阉奴来督军。”

李晟却已口气严厉地对儿子李琟道:“琟儿,怎么回事?”

儒士一般的李琟面带难色,支支吾吾不知怎生开口。

普王插话道:“两帅俱在,有何说不出口,便如实道来,谁先动的手。”

李琟还在斟酌,李怀光的儿子李愿已经抢上前来,向普王与二帅道:“是吾等朔方军先动的手。”

原来,这日晨操过后,朔方军几个年轻军士因半个月没吃过一口肉,实在馋得狠了,偷摸出营,去附近乡间抢了一只羊来。因其中一人昨日向神策军军士请教近战搏击,相谈倒还欢悦,他便提着一点带骨羊肉,给那神策军军士送去。不料却遭到其他神策军将卒的斥责,不但拒绝收下羊肉,还要将此骚扰劫掠乡里之事报给军中执法的虞侯。

一来二去,朔方军这边先动了手,军士们就从口角争执变成了拳脚相向,各自又分别叫来了同营的弟兄,于是成了动静忒大的聚斗。

李怀光听了,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最早动手的是哪个?”他咆哮着,本已有点苍老的嗓音这一声如惊雷响起,连冻得硬梆梆的地面仿佛都震颤起来。

一个年轻但身量魁梧的朔方军士爬了过来,伏在李怀光面前:“节帅,是小人。小人听神策军那边不但不领情,还出言羞辱我们朔方军是天子不疼朝廷不赏的匪贼,吃巴掌大的一块肉都得靠偷靠抢,不像他们神策军,一个队正得到的吃穿用度都比咱们营将强上十倍,小人越听越气,拳头就没了分寸……”

不等他辩解完,李怀光“嗖”地将刚刚下马时递给韩钦绪的马鞭又夺了回来,大步走到这军士跟前,“啪”、“啪”、“啪”地一声接一声往他背上抽去。

李怀光自小参军,最擅骑射,挽了一辈子长弓的双臂力量惊人,抽起鞭子来,又快又狠。那军士饶是年轻力壮,先头两三下还忍着,再几鞭下去,已是嗷嗷乱叫起来。李怀光怒火更盛,觉得朔方子弟在当众受罚中这般鬼哭狼嚎,越发丢了本军颜面,竟气得手臂停在空中,一副身躯一时僵立在那里。

李晟瞧着局面再下去无法挽回,也顾不得身份,上前揪下李怀光手中的马鞭,对李愿道:“世侄,快来扶着你父亲。”

又对两军虞侯道:“将地上这些混球都先押回去关起来,待元帅发落。其余人等,都滚回各自营中。营垒尚未筑成,长安仍在贼泚手中,尔等军汉们的一把气力倒用在斗殴看热闹上,成何体统!”

众人不敢造次,呼啦啦顷刻间作鸟兽散。

暖意欠奉的冬日下,李怀光兀自站着。李晟劝也不是,走也不是,正尴尬间,普王上前对他道:“副元帅,本王倒觉得,你神策军骄横傲慢的风气也该煞他一煞,行军打仗皆是凭攻克城池几座、取敌人头几多来说话,整日价炫耀身上恩赏的锦衣玉食,岂非与那些莺莺燕燕的妃嫔宫娥无甚区别,哪里还像军中儿郎。”

李晟心头明镜似的,暗暗冷笑,面上则颔首称是。

李怀光瞥了他二人一眼,终是长叹一口气,向普王道:“妃嫔宫娥可以不吃肉,我麾下子弟攻城克敌、刀口舔血,吃不饱便是打不动、杀不凶。还请普王回头在圣上特使跟前,替我们朔方军讨些牛酒赏赐吧。”

“本王省得,元帅毋虑。”普王温言道。

……

河东、长安、咸阳、奉天……建中四年的腊月,无论在这片大地上的哪一处城池,好歹是过到了头。这也是德宗使用“建中”年号的最后一年。

兴元元年的正月一日,大唐第九位皇帝,自登基后就立志削藩、却将诸多强藩的叛逆之火越点越旺的德宗,终于听从了翰林学士陆贽的建议,下罪己诏。

“朕因长在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居安忘危,不知稼穑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恩泽不下究,民情不上通,事既壅隔,人怀疑虑。朕犹昧自省,反用兴戎。征师四方,转饷千里,赋车籍马,远近骚然,行斋居送,众庶劳止。……致黎庶死生流离,怨声载道,力役不息,田野荒芜,邑里丘墟,人烟断绝。

贼臣乘衅,肆逆滔天,万品失序,九庙震惊,(朕)上累于祖宗,下负于黎庶。朕痛中思痛,罪实在己,永言愧悼,若坠深谷。自今以后,中外所上书奏,不得更称‘圣神文武’之号。

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等,有以忠劳,任膺将相,有以勋旧,继守藩维。朕疏于抚恤,致令疑惧,不自保安。……慝之诚,以洽好生之德,其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及所管将士官吏等,一切并与洗涤,各复爵位,待之如初,仍即遣使,分道宣谕。”

朔方军李怀光帐中,自奉天御前而来的中使翟文秀,拿腔拿调地读完《罪己诏》中的关键部分,扫视一遍俯首聆听的众位将领,和颜悦色道:“青天有白日,大唐有明君,这诏书中赦免的部分虽然是对河东称王的四镇所说,但圣上还是令老奴在两位元帅的营中也如数宣读,以示自省之诚。”

诸人忙唱道:“圣上英明。”

这翟文秀是霍仙鸣在宫中的徒弟,素来也是在御前见过诸色人等、办事极为得力的内侍。

不过这次,他对自己手头这桩差事,预感凶多吉少。

第七十二章 怒斥国书

听完翟文秀念的德宗罪己诏,普王李谊和众将次第起身。李怀光和李晟引翟中使入座后,普王倒也没有累赘的寒暄,开门见山道:

“所以,圣上赦免了田悦等僭称四王的河东四节度,便是那朱泚的弟弟、伪燕王朱滔也给赦免了,独独诏令四方勤王之师讨伐朱泚?”

“回普王,圣意正是如此。”翟文秀恭敬道。

普王道:“中贵人,朔方、神策二师合军后,本王日日身不卸甲,巡营督军,不敢有负圣上重托。军中儿郎们也操练不懈,只待冬雪稍融,便可拔师东进,兵锋直至长安城门。但是,……”

他瞧了瞧李怀光和李晟的脸色,继续道:“但是此番泾师长安兵变之前,朔方和神策两军均已远征河东,闻听社稷蒙尘,又在苦寒之中急行回撤,一路吃了不少苦。如今暂时屯驻在咸阳,也不是什么膏腴之地。若春初要打长安,不知圣上那里,赏格设置、军饷犒劳可安排停当?”

翟文秀一愣。

他平素在御前跟着霍仙鸣,倒也没少见普王。老早,师傅霍仙鸣就隐晦地提示过他,普王在天子心中的份量,与其他诸位亲王不可同日而语。如果说陛下对太子下的诏令、怎样揣度还不一定的话,那么派给普王做的差事,或者体面,或者淬炼,必定不是可有可无之责。

因而,直到来咸阳的路上,翟文秀仍然以为,普王是天子派到朔方军中监视藩镇节帅的至信宗亲。他甚至还盘算着,若那朔方蛮子李怀光不肯在吐蕃国书上盖下帅印,自己是否可以向普王求助。怎地此刻,自己屁股还没坐热,普王先为边军说话,给堂堂天使出了个难题?

翟文秀俯身施礼:“普王如此体恤大唐官健,这真是,两位李帅自圣上处得来的大恩典。不过,老奴就是个跑腿传旨的内侍,此番前来只为圣上委派的一件重要差事,御前的其他情形,老奴实在也无福知晓呐。”

闻及此言,居于首座的李怀光心想:天子跟前,果然一个阉奴都不是等闲之辈,三言两语就绕道了此行真正的目的上。

普王没有接话,李晟瞄了一眼李怀光,见他下巴微微一点,于是和风细雨地向翟文秀道:“中贵人请讲,是何大事。”

翟文秀将前倾的身子挺直,清清嗓子,正色道:“普王殿下,两位李帅,诸位将军,去岁也是这个时候,我大唐与吐蕃在秦州清水会盟,划定东唐西蕃的疆界所在,双方使臣皆着朝服、行大礼,郑重其事。此后整年,吐蕃人果然未再犯唐。前些时日,当初赴清水之盟的吐蕃大相尚结赞,派了使者去到奉天觐见圣上,言及可出兵入唐,助圣上平定贼泚之乱。条件不过是将盟界东移三十里,倒比当年回纥人出兵的胃口,小些。所以……”

“中贵人,”李怀光终于开口,打断了翟文秀,“中贵人真是慷慨,三十里疆土竟如此不当回事。老夫虽然去岁大半年都在河东战场拼命,但唐蕃地界西北线就贴着我朔方镇,这个清水之盟划了多少地出去,老夫还是略知一二。离我朔方丰州不到百里,离泾州、梁州只有五十里,离益州(成都)连五十里都不到。”

翟文秀听得一头雾水。他久居内廷,比不得李怀光、韩游環、姚令言这些藩镇将领熟稔边防地形。

见他脸色微现懵懂怯意,李怀光的一腔老血更是升温:“中贵人,老夫率领朔方儿郎们打了一辈子西蕃蛮子,他们的心掏出来有几个窟窿,老夫比谁都清楚。你道那尚结赞比回纥人老实些?我呸!回纥人当年出了那么点儿骑兵,就硬是分去我朔方军平定安史逆贼的一半功劳,但他们也不过是进洛阳抢了些钱财和女人,又硬是用几匹劣马要走了我大唐几年的税赋,说到底和那长安西市的奸商也无甚区别。可吐蕃人呢,今年要三十里地,明年再要三十里,后年呢,后年就已经能将他们吐蕃人的东都建到长安鼻子底下了罢!”

他说得慷慨激昂,左右一瞧,见普王和李晟也是一脸义愤,一老一少向自己投来赞许的眼神,不禁更为得意,几乎忘了去判别两人的目光有几分真假。

然而在稍远些的座位上,姚令言趁着李怀光止语歇气的间歇,赶紧插嘴道:“元帅所言,皆是至理,只是,中贵人衔旨而来,咱们,且听贵人把话说完,再作计议。”

翟文秀感激地看了一眼姚令言,心道,此人冷静识礼,虽是叛师泾原军的节度使,倒和朔方这边镇老武夫很不一样,怪不得他带出的养子皇甫将军,会教圣上也看得中。

李怀光略带不满地瞟了一眼姚令言,并未给翟文秀面子,继续没好气地问道:“姚节度大概还蒙在鼓里,中贵人,你此行可是冲着老夫掌中的帅印而来?”

翟文秀只得硬着头皮讪讪道:“元帅果然虽在咸阳,对西边行营中的军国大事,也消息灵通。岁末,吐蕃的已遣使将国书送到奉天城,圣上也是阅看过的。吐蕃大相尚结赞,提出国书须由如今的平叛兵马大元帅盖印,这不才有了老奴这趟当差来咸阳。”

李怀光站了起来,走下座席,来到翟文秀的面前。翟文秀忙起身,心中打鼓,不敢直视李怀光。

李怀光却轻轻一笑道:“中贵人,老夫也想看看那国书。”

翟文秀道:“那是自然。来人……”

庭下早已侍立多时的一位宦官,抱着个梨木匣子,匆匆进来,打开盖子,向李怀光奉上。

普王和李晟皆暗自带着看好戏的心情,只有姚令言倏地紧张起来。这几日,他能感到李怀光在许多事上有意避开他,不再与他商议。他毕竟说得好听叫客居、说得直白就是流落在朔方军中,受主帅几分冷遇也不值得抱怨。但此时,他仍希望李怀光莫做傻事,万万不可那自诩不世功臣的武人粗莽劲上来,将国书给撕了!

李怀光将国书凑到眼前,看了片刻,撇了撇嘴巴,到底还是又放入匣子。然后带着一丝与自己的年纪身份不那么匹配的狡黠神色,侧过头去向翟文秀道:“这吐蕃人的字,和蚯蚓似的,老夫着实看不懂,这帅印,盖不得,莫叫蛮子给诓了去。”

翟文秀心中的担忧已经慢慢转为恼怒。他虽是内侍,好歹也是天家使者,被争锋相对地驳斥可以,被拙劣无赖地戏弄却不行。但他想着临行前师傅霍仙鸣叮嘱的话,只得暗暗先骂了几声“贼军汉”泻火后,面上依然笑容可掬地向李怀光道:

“元帅莫为难老奴了,这国书上,原也是有唐文的。元帅,要不再劳驾细观?”

李怀光一拂袍袖,提高了嗓门,一字一顿道:“二十年前,吐蕃悍将马重英(即达扎路恭,作者注)趁我大唐内乱之际攻陷长安,烧杀抢掠扬长而去,那赤松赞普还嫌抢得不够多。如今这窝子狼兵再入长安,岂非旧祸重演?此其一。其二,国书上写明,吐蕃愿出兵五万,若我没记错,去岁圣上诏令藩镇军士东进评叛时,给我们朔方军的赏格是,每个军士一百缗赏钱。若吐蕃兵与吾等一同攻克长安城,也循此讨赏,这五百万缗钱,圣上给还是不给?其三,吐蕃人素来狼子野心,觊觎我大唐疆土,一旦允其长驱直入我中原腹地,又与我唐人军队合兵,万一阵前倒戈,残杀我朔方军与神策军,真是防不胜防,所酿大患,必十倍于贼泚之乱。”

他侃侃而谈,言语顺溜,此刻风姿,着实不像个武将。姚令言于一旁观察,暗道,李怀光平素粗犷骁勇,怎地今日说话,堪比圣上跟前口齿犀利的文臣,定是那李晟教唆过了。

翟文秀越听越没指望,也觉得不必再服软装怂地哄李怀光把印盖上,遂也是将笑脸一抹,冷冷地问道:“所以,元帅的意思是,让老奴,再将这国书原封不动地送回圣上御前?”

李怀光盯着翟文秀,狠狠道:“自是如此。怎么,中贵人看得懂吐蕃语,却听不懂老夫的唐语?”

“元帅,你,你敢抗旨?!”翟文秀终于被逼得提高了调门,尖利的声音听起来稍稍颤抖,实在很有些色厉内荏的意味。

姚令言忙站了起来,半是对着李怀光,半是对着翟文秀,勉力劝道:“借兵纵然再十万火急,兵马大元帅之印也不是三言两语便能盖得的。时已黄昏,中贵人不如先在客帐安置,此事明日再议?”

“姚节度,圣上要的,是朔方节度使的大印,又不是你泾原节度使的大印,你掺和什么。”

只听普王有些揶揄的声音,幽幽响起。

姚令言无奈,只得噤声。李怀光倒也未视姚令言为无物,但话一出口,听着更像火上浇油:“姚节度,你我也曾都在西北边镇防过蕃子,怎地你对圣上引蕃兵入境倒颇为拥护?莫非因为领兵的唐将中有你那养子皇甫珩,可为你姚家挣几分军功,减几分罪责?”

姚令言欲辩,又觉得李怀光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实在叫人心寒,不必再与之争论,只愿来日翟文秀回奉天之前,李怀光能改变主意。

然而,李怀光接下来的话,却仿佛堵死了所有退路:

“中贵人,你方才说老夫抗旨?唔,你大概还不知道罢,圣上去岁刚教陆学士和韦驸马,给老夫扛来一块丹书铁券。那御赐之物上分明写着,可饶老夫三次死罪。所以老夫这条性命,今日便不劳贵人操心了。琟儿,着人领天家使者入帐歇息。”

翟文秀饶是气得一张白净无须的面庞通红如炙鹅,也是浑无办法。只得带着属下拂袖而去。

翌日,翟文秀一夜辗转后,仍想挽回,免得回奉天交不了差,于是又去李怀光中军大帐前求见,却被押衙铁青着脸晾了半个多时辰。他去找李晟,因想着李晟好歹是副元帅,昨日交际之间,瞧着与李怀光的关系,还比想象中和睦得多,说不定李晟能说上几句劝慰的话。

李晟帐下牙将倒是客气,未曾将翟文秀扔在冰天雪地里挨冻,而是请入帐中,又是烤火又是酪浆地侍候着,直等到申时中,却有消息传来,李晟在渭水之滨率军筑垒,三日后才能回到大营。

翟文秀只得在暮色四合中再去求见普王。

“中贵人,本王说是天家委派的督军,可情形你也瞧见了,整日价被元帅催着向圣上讨军饷,至今一个子儿还没看到,你说元帅能不跟圣上耍脾气?本王手中无粮无帛,哪里说得动这个朔方老将。”

普王似笑非笑地盯着翟文秀。

翟文秀伏在地上,殷殷道:“老奴实是没了计较,才来叨扰殿下。求殿下看在霍内侍平素为殿下办事尽心尽责的份上,动动尊驾,再劝劝元帅,否则老奴回到奉天,恐怕被圣上一怒之下要了脑袋。”

普王笑容猛地一收,轻声但严厉地喝道:“混账阉奴,休要胡说,霍仙鸣是圣上的内侍,本王怎会让他办事。”

翟文秀迅速地眨眨眼睛,仍低着头道:“老奴罪该万死,一时惶恐万分,出语无状。”

“唉。”

普王深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是长久的安静。

翟文秀大着胆子微微抬头,看到这年轻的王爷正盯着盆中炭火,那双酷似圣上的眼睛里流露出斟酌沉吟之色。

终于,普王开口道:“明日你便启程回奉天罢,经过骆驿时等着,自会有人去找你。”

第七十三章 阳违阴奉

大唐帝国实力鼎盛时,每三十里就有一个驿站,豢养着大量驿马,用于传输公文。前朝诗坛名宿岑参有诗云:

“一驿过一驿,

驿骑如流星。

平明发咸阳,

暮及陇山头。”

位于咸阳和奉天之间的骆驿,或许没有离它不太远的那座马嵬驿有名,但也算得京畿地区数一数二的官驿。而建中四年的泾师兵变和奉天之难中,它又因见证了泾师中忠于唐朝的那部分将领、诈用兵符骗回了朱泚首发攻打奉天的叛军,而出现在后世史家的记载中。

李怀光在礼泉大败朱泚,叛军被迫撤回长安后,骆驿回到了唐廷的控制中。在纷乱世道中竟然保住性命的驿长和驿卒们,对待往来的使者和邮书,也格外殷勤些,仿佛以此来感谢老天没让他们成为渭水之滨的倒霉亡魂。

入夜,本是万籁俱寂的时刻,京西却下起雪来,簌簌地扑向大地,搅动着宁谧的空气。

翟文秀和属下的宦官刚刚饱餐了一顿驿长准备的炙鹿肉,肚里温暖舒坦。他捧着热气腾腾的煎茶,立在驿站中最为宽敞的上房门口,望着酽酽夜色中,绵密的雪花迅速地在驿站庭院各处铺积起来。

再过几天就是上元节了。

凡是在长安那座辉煌壮丽的宫殿中生活过的人们,谁会不喜欢过上元节呢。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纵然是像翟文秀这样不全乎的人,只要伴在圣驾左右,沾光欣赏那火树银花、月影琉璃的景象,也觉得不枉投胎做一回人了。

然而不过一年功夫,他这在御前仅次于霍仙鸣的高阶内侍,便不得不心急如焚地等在京西驿站中,一边盯着廊下光影明灭的几盏破灯笼,一边侧耳倾听驿站大门那边可有动静。

好在普王没有骗他,毋须等太久,该来的人就来了。

约莫戌时末刻,“吱呀”一声轻轻的启门之声,在雪夜中听来特别分明。翟文秀隐约听到一个嗓音低沉的、长安官话殊为地道的男子,似与驿长有只言片语的交谈。

翟文秀转身放下茶盏,再回身来到门槛处时,正好看到来人进了院子。那人顶着落满风帽的大雪,迎着屋内灯光抬起脸,白面美髯的样貌,即使有些风尘仆仆,看来也是个人物不俗的官身派头。

“韦拾遗,老奴猜到是君。”翟文秀微微俯身,作揖行礼道。

右拾遗韦执谊谦和一笑,在门外脱下风袍,抖尽残雪,跨进屋来,返身关上门。

翟文秀却笑不出来,不等韦执谊落座,便直奔主题:“拾遗莫再卖关子了,普王对老奴,有何吩咐?”

韦执谊薄唇边不紧不慢地滑过一句“急什么”,在屋中巡视,还撩开寝帐瞧了一眼。

“拾遗,老奴这屋里,别说藏人了,便是耗子,也叫老奴撵走了。依律,泄露军情者,绞,老奴好歹给圣上办了十几年差事,怎会不省得。”

韦执谊坐下来,盯着如热锅蚂蚁的翟文秀道:“韦某明白,中贵人在这骆驿守了两天一夜,只怕是度日如年罢。但国书盖印之事,中贵人前几日也亲自试过了,李元帅连丹书铁券都搬了出来,可像是轻易能通融的?”

“不能,定是不能!”翟文秀苦着脸道,“所以老奴才抓着普王这最后一根稻草呐。”

细品不对,堂堂亲王,怎地成了稻草,翟文秀脸色不禁越发难看,尴尬地望着韦拾遗。

韦执谊倒似不在意这些言语间的细枝末节,面色温和,却说出了一句直入翟文秀心底的话:“李帅的大印,我今夜带来了。”

翟文秀由悲转喜,合掌道:“甚好甚好,老奴的脑袋,不会掉在奉天城了。”

他倏地起身,从榻上枕头的里侧抱出装有唐蕃两国国书的木匣,放在案几上,又小心地启盒取书。

“韦拾遗,请赐印。”翟文秀克制着大功告成的兴奋,眼睛里却分明释放着恶狼待肉的光芒。

韦执谊伸手入怀,略显吃重地掏出一方不小的铜印。唐印已较前朝有所改进,印文以小铜条根据笔画结构焊接而成。韦执谊双手捏着铜印,向翟文秀晃了晃。翟文秀但见一个篆体的“李”字映着灯光噌亮耀眼,也不疑有他,赶紧接过,在案几上的朱泥中重重一摁,端端方方地盖在了唐蕃两国的国书上。

翟文秀盖完了,稍稍松了口气,借着油灯满意地端详着。

这一看,发现不对。

翟文秀宦官出身,虽办事勤勉机灵,大字实是识不得几个。可他总会数数呐。他瞪着眼睛仔细瞧那帅印,怎地,李字后面只有一个字?

他心中一凛,再辨那字,有个“日”月的“日”,他眼珠子一转,登时猜到了几分。

说来也是,若普王真的说服了李怀光,咸阳离此地不过三四十里,小半日的马程,何不再将他这个跑腿的天使唤回去,直接在中军大帐中把印给盖了。

这下乐极又生悲,翟文秀一屁股跌在胡床上,颤着声音道:“韦拾遗,普王殿下和诸位上官,这是要害死老奴哇!老奴还回什么奉天,不如便一头撞死在这骆驿算了!”

韦执谊面不改色,淡淡道:“怎么?堂堂神策军行营节度使、合川郡王、平叛副元帅李公晟的帅印,就不是帅印了?”

翟文秀一脸绝望:“拾遗,诸君明明都省得,吐蕃人要的是大元帅印,你们这,这……”

韦执谊终是忍不住冷笑一声:“如今这局势,一日千里,怎知合川郡王李公晟就做不了大元帅?中贵人毕竟是天使,应自重身份,莫在这官驿中寻死觅活的了,明日速速驰回奉天复命方为上策。何况,韦某还有一件东西要请中贵人送至御前。”

他说着,又从袖袋中掏出一封信。

“这是普王殿下呈送圣上的手札,干系重大,中贵人和唐蕃国书一起收好罢。圣上御览此信,定会明白普王的不易。韦某告辞。”

章也盖了,话也撂下了,事情做到这个地步,翟文秀亦无法。他心道,最是难当皇家差呐,这上头神仙打架,真真苦煞老奴。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韦执谊却一刻也不耽搁,当下就要走。翟文秀强打起精神,送韦执谊出了内院。驿长赶紧牵过马匹,满脸堆笑:“下官已喂过上好的豆饼,比干草抗寒耐饥。”

韦执谊也不搭腔,翻身上马,顺着已是白茫茫一片的官道,往咸阳方向踏雪行去。

驿长将门关了,一面吩咐驿卒再去给中贵人房里添些炭块,打好热水,一面小心翼翼地攀附翟文秀道:“中贵人,东边已聚齐朔方神策六万大军,开了春,圣上就该回驾长安城了罢?”

翟文秀自与下属进了骆驿,就被伺候得如主子一般,对驿长的接洽倒还满意,因搭腔道:“圣上自有安排,你我这般命托王侯将相的人,当好差便是,想忒多又有何用?”

驿长喏喏称是,仍未死心,更为谦卑奉承道:“倘若圣上班师回京,路过小驿,还请中贵人替下官美言几句。下官自大历十年便在此处迎来送往,算来也已八年,总盼着能调任回京,公务之余,好侍奉年迈的双亲。”

翟文秀道:“咱家省得,瞅个便宜的机会试试。不过君也莫太挂怀,吾等微末小卒,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忍着些罢。”

又带着一丝恶狠狠的嘲讽道:“便是那韦拾遗,瞧着春风得意,又哪里真是能给他自己的命途做得了主的?”

……

骆驿离咸阳其实不过四十里,虽夜雪未停,韦执谊毕竟出生在京兆,熟稔道路,于天未大亮前已然绕过咸阳外城和朔方军营,回到神策军营地。他稍事歇息后,如常地在帐外走动,看到远远投来探寻目光的普王亲信高振,立即上前致意。二人佯装寒暄,寻了个僻静处,高振接过韦执谊交还的李晟帅印。

高振回到普王帐内,将情形禀了,又奉上帅印,普王微有得色,喃喃道:“本王可是又给李晟帮了个大忙。”

高振恭维:“普王在信中说的,圣上必会赞同。天家对朔方军本就疑怒见长,国书一事,罪责不小。李怀光压制着李公晟的时日,恐怕也不长了。”

普王“唔”了一声,饮了一口热酪浆,对高振道:“这几日你瞅个机会将要对姚令言说的话,去说了。你本就是泾原孔目官,姚令言的旧部,去朔方军那头拜见他,也不叫旁人觉得有什么古怪。”

“喏。”

事也凑巧,大约是数月煎熬伴着气候不宜,姚令言终于病倒了,虽听说不致危急,却也劳动了军中医官。高振听说,便于正月十五的翌日,前往姚令言帐下拜见。

此前朔方、神策合军之际,姚令言于帐中宴饮时,已遥遥和高振以目光致意。当初崔宁带着皇甫珩东行朔方军求兵之旅中,皇甫珩曾与姚令言说起过,高振带着石崇义等党项子弟前往奉天投奔。然而后来高振为何跟了普王,姚令言也是满腹疑云。

今日高振既然来了,姚令言以原来的上司之尊,自然可以问得。不过,皇甫珩在奉天似乎未因崔宁伏诛之事受到牵连,反而有些腾达的迹象,姚令言这般谨慎的人,便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高振一番行礼寒暄过后,观察到姚令言略显虚弱的面色下,欲言又止的意味,沉默片刻,深深叹息一声。

“故园东往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节下,岑嘉州这首诗,仆当年读来只道是文士矫揉造作,如今轮到自己身上,才觉触动心扉。去岁深秋,节下率军东征,仆是在泾州城门口望着大军远去的。未料后来发生恁多变故,如今再与节下相逢于朔方军中,竟恍如隔世。”

高振在泾原军府做了多年的孔目官,知道自己这旧上司虽是武将,却实在不是铁石心肠的莽夫。果然,姚令言方才还微拧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提防谨慎的眼神褪去几分,向高振报以同样的感慨,甚至,听着还更心酸些。

“高孔目,我们武将本不是那些文人才子,因而不爱伤春悲秋地说些酸腐之语。然而,若非亲身经历,旁人哪里能体察到我姚泾州在这些时日里如堕此起彼伏的噩梦。我接下来是无甚指望了,圣上回銮后,我但听天家处置。好在珩儿看来未受牵连……”

姚令言顿住了,又陷入忧思中。

“节下的头发,怎么白成这般?”高振故作惊诧道,面有恸色,甚至嗓音听着都有些微微颤抖。

姚令言苦笑:“自礼泉一役,亲手射伤逆子,一夜白头,平素还以头巾或兜鍪遮着,眼下养病中,便无这般讲究,教高孔目吓着了。”

高振动容:“节下殊为不易,务必保重。仆久在泾州一直得节下照拂,节下对仆恩犹父子,仆毕生难忘。”

他说完,回望帐外,察观李怀光派来服侍令言的朔方军卒的身影。

姚令言见他似有事要私告,压低声音问:“孔目,何事?”

高振从怀中掏出一方纸笺道:“节下,这是神策军中医正开的方子。那医正据说家中原是御医,传至他这辈,技艺仍精,圣上便派来神策军李公晟处,最是会医治寒症。普王也是出使过咱们泾原镇的,对节下当年的照拂仍怀感念,殿下他怕这朔方军的军医,不甚得力,莫耽误了节下的病情,因而遣仆来送方子。”

姚令言何尝看不出朔方和神策二军实则因赏赐待遇等事,两位李帅尚且罢了,底下的将士暗地里早已剑拔弩张。高振连送个医方都小心翼翼,实在也难为了他。

姚令言心中感激,释颜一笑,便接过了方子。

他低头一看,笑容瞬间凝固了。猛地又抬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高振。

这根本不是医方!

高振满脸难色,以微不可闻的嗫嚅般的方式道:“节下请看完。”

那信笺上写的是,据李晟在长安的探子所报,姚濬的箭伤,虽经滞留禁苑的太医医治,仍不见好。而姚濬的妻室和一双幼子,目下辗转到了长安。

姚令言面色呆滞。姚濬到底是自己的骨肉,虽犯死罪,但如果竟是死在自己的箭下,他这个做父亲的,实在不知余下时日,如何自处。

蓦地,他又想起两个孙儿乳虎般可爱的模样,心中又是怜爱,又是骇怕。他意识到,姚濬若命不久矣,那么在攻下长安城之际,他的两个幼儿怕也凶多吉少。

他抚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引发这咳嗽的心头剧痛,显然,并不是因为寒症。

第一百零五章 双姝论情

接下来的子,宋若昭就像一条睡在茧中的蚕,在不透风寒的小屋中,静静等待一碗又一碗的药能让自己的体逐渐恢复,获得重生。

她是个懵懂的病人,所有异样或者好转的形,都由生育经验丰富、又几乎能做她祖母的郭媪来帮助判断,传达给外头的那位郑郎中。

渐渐地,若昭虽然不懂医方,亦能从喝进口中的汤药里,感到添加的药材应有变化。

“这位郑先生,还真是颇为用心。”若昭暗道。

偶尔,薛涛会在给若昭喂药时,提一个两个的药材名字,比如川芎、蒲黄、白芍,又或者说些医理在产后用药的特点,比如温里、补血、化瘀。

若昭知她小小年纪,诗家造诣颇深,这几瞧着,于这医方医理之事上,经了那郑郎中的指点,也似乎越来越能说得头头是道,真是个聪慧善学的小娘子。

当初薛涛自荐去韦皋营下安时,阿眉与若昭闲闲谈起这小娘子时,赞赏的是薛涛的机灵敏锐和挣扎求生的天赋。

若昭倒不曾想得这许多,只怜薛涛少年丧母,与自己又何其相似,但愿她少受些风霜,因而对她能在陇州军中帮膳、得一口食,还颇为欣喜。连带着,若昭自然对施以援手的韦皋也高看了几分。

然而,如今听薛涛的言下之意,似对韦节度有所芥蒂。

随着最初几悲痛绝的心绪稍稍平静,某个晌午,之光让这间简陋的柴屋也变得明媚温柔之际,若昭靠在斑驳的土墙上,问薛涛

“那你说,徐四带着刘二郎拨出的几个精壮汉子,已护送李公渡渭河,往梁州去追随圣上。你怎地没有同往?此前郑郎中出面只能护你保住女儿家的贞节,但既然李公来了,你提出脱,那刘二必不会拦你,岂不比随着郑郎中去益州,妥当些?”

薛涛脸色一哂,继而又微微露出怫然,一边蹲在地上收捡大约是外头林中捡来的花瓣,一边淡淡道“夫人说的,自是更好,我竟未曾想到。”

已为****的若昭,于事上,焉能不如薛涛敏感。她探着子,仍是和缓的口气,意思却坦率起来“你可是,和韦节度闹别扭了?”

薛涛拈着桃花瓣的手一颤,干脆起,在若昭榻前跽坐下来,望着这位嘴唇仍是苍白、目光却如长姐般温柔的皇甫夫人,径直道“夫人,若妾有意而郎无,女子便不愿再与那男子相见,可有错?”

若昭一怔,很快莞尔,却不回答,仍看着她。若昭知道,薛涛后面还有话。

果然,薛涛继续道“我幼时,家父宴客,令我以庭中梧桐起诗。我道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此诗传开后,有好事者说与家父,令将来于事上,恐多风流,却往往被男子所负。”

若昭本还默默,闻得此言,一股义愤陡然涌上,肃然道“世间最是闲舌碎语能伤人,我听着不过寻常上口的一首五绝,好事之徒如何就能以此断得诗者一生命途,太也荒唐!”

她说得真心实意,并不仅仅因为对眼前的女郎分外怜惜,更因想起自己在潞州闺阁之时,因不愿糊里糊涂地从了媒妁之言的姻缘,也常成为周遭蜚语议论的话题。

薛涛一对妙目盯着若昭面上的表变化,见这位阿姊这些时伤神憔悴的面容中,重现出一股她从前探知到的刚毅孤高之态。

其实,在决然地离开奉天之后,尤其是半途遇险之时,薛涛不是没有茫然过,为何轻易舍弃了韦皋这样的大树。然而这份还未成型的悔意,很快便又被她心中一股倔强的刚强之气压了下去。

她长夜自省,即使在奉天城最艰苦的时中,韦皋对自己也着实分外照顾些。甚至,那如今已经成了鬼的崔宁,堂堂二品大员崔仆,调戏羞辱于她时,韦皋官阶比崔宁低,却丝毫没有宦海男子逢迎上官的猥琐之态,直接就将崔宁呵斥了回去。

她薛涛毕竟也已是十五六岁的开年华,如何能看不出,这战事里挥斥方遒、人后却常自郁郁的韦节度,对自己不会止于长幼之。

他见她出现在眼前时眉稍的一缕舒展之色,他听她吟诵新诗时双眸中的切欣赏,他被她发现瞒着薛郧死讯时整个人表现出的紧张无措,此般种种,薛涛相信,韦皋内心定有波澜意动。

可她气恼的是,这位节将,还若有若无地表现出对她的控制,以及罔顾她的亲孝之心。甚至,明明父亲薛郧已死在出使南诏的途中,韦皋还作态说起为她在京城寻个如意郎君之事。

薛涛怎会知晓韦皋心中最重份量的另有他人,她只不愿栖于一个明明对自己有些愫、却并不拿出十分心意的位高权重的男子。

她本刚烈,此刻见问起私密隐的皇甫夫人,脸上也几分自有主见的神色,登时更为信任于她。

薛涛道“夫人,闲人毁谤,本不必理睬。但如是我倾慕之人,对我若即若离,那分滋味着实不好受。韦节度瞒了家父过的消息,只是令我终于下决心离去。我虽遭逢不幸,但亦是堂堂正正官人家的女儿,求而不明,那我便罢休,天涯远阔,我自能谋一口食。”

宋若昭面色和静地听着,心下却很有些吃惊。她知薛涛并非等闲脂粉,但一来未料得她对韦皋动颇深,二来更未想到她在深之中仍未堕雾障、仍是清高而自尊。

就在四五个月前,若昭曾以为,萍水相逢又患难与共的胡女阿眉,勇气与坚毅,以及那过人的手,乃至明艳难言的美貌,都令她喜与倾羡。眼下于少女薛涛上,若昭才感到,女子真正教人佩服的头脑与品格。

有所为有所不为,以及潇洒地放手。

无则刚。

若昭觉得,最好的表示理解与认可的方式,便是不再主动追问薛涛对韦皋的意绪。

她于是话锋一转,道“你这般想法,竟是我从未能从其他妇人处听过的,真真敬你有一番男儿气概。只是,你父母双亡,朝廷纵有些给薛使的抚恤钱,也应寥寥,你将来以何谋生?

薛涛闻言,愁容顿释,带了些小小兴奋的神,回兜起地上的那些桃花。

“夫人莫虑,我可依靠花草谋稻粱。”

薛涛津津乐道地说给若昭,那郎中郑先生不仅长于医术,且颇研习制笺之技。因草药中有一治疗痈疽毒疮之症的木芙蓉,郑先生每到秋季会采摘晒干不少木芙蓉花瓣。若备得多了,便将木芙蓉捣成细末,以山泉溪水混合树胶调成红色浆汁,涂刷于纸上,再间隔以麻毡吸水晾晒,摞压平整,即可得到色如胭脂的信笺。

“皇甫夫人,诗家中人,最喜唱酬往来,以诗会友增。五绝七绝,五律七律,所用信笺,尺幅无须巨费,狭小更显精致。我想,若能做得好看的芙蓉笺,货于市集商肆,依量取酬,岂非自立之法?”

若昭一听,也来了兴致,又问道“但我瞧你这几捣鼓的,是桃花瓣,纸笺可能吃得住颜色?”

薛涛笑道“这桃花瓣并非用于染色,而是撕成碎片,混合在芙蓉汁中涂刷于纸上,待干透后,纸笺不仅有芙蓉嫣红,更是处处桃花,趣致又可多上几分。”

若昭伸手,将那浅粉清丽、新鲜宜人的桃花拈了几朵,凑到窗栅边,对着透窗而入的阳光细细地看着花瓣上的精巧脉络,心绪也仿佛因了这烂漫花而舒畅不少。

“洪度,”若昭自然而然地叫着薛涛的字,“芙蓉笺固然灿若云霞,着实好看,但诗家圣手多为男子,于这绯色纸笺上提笔落诗,略显柔气,恐叫彼等不喜。不知可有草叶能染出雨过天青、漫漫黄沙、碧波dàng)漾、宝剑寒霜等诸般颜色,不妨再去请教请教郑先生。”

薛涛眼中一亮,星芒闪烁。她亦觉得若昭这个建议颇有启发,对自己这番盘算的信心,不也更强了些。

她正在兴头上,出门在廊下捡了一张前几制得、晾晒干透的芙蓉笺。

她瞧着那窄瘦纤巧的纸笺,虽手中无笔,却觉得腹中的诗句已跃然笺上。

前几,薛涛已从若昭口中得知皇甫中丞奉诏前往关塞收领吐蕃军,故而若昭才落了单。奉天保卫战最凶险的那,薛涛见过受箭伤的皇甫珩既盼望妻子出现、又恐她见到伤势骇怕的模样,知他夫妇二人深。

她倚门而立,对若昭道“夫人,小妹想了四句新诗,便是说的你与皇甫中丞。”

“哦?那我真要洗耳恭听。”若昭勉力探了探,温蔼地望着那个在阳光下清丽窈窕的少女影。

薛涛于是娓娓吟道“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待重逢,同心莲叶间。”

若昭渐渐恢复血气的脸上,更起了一层又感激的颜色。

但旋即,一想到丈夫,若昭的心中隐隐的担忧泛将上来。

皇甫珩出征前,曾明确地提过要她回潞州父亲处,但若昭想着丈夫带兵征战之地,必在京畿,便仍执意留在奉天,好随时得了丈夫的消息。

这个决断,最终令她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也是皇甫珩的第一个孩子。

若昭未免惶恐,不知丈夫得知这个消息时,是否会在痛心之余,责怪自己。



第一百零六章 道医郑注

是晌午,若昭穿戴齐整,起坐在破旧但洁净的案几边,由薛涛和老仆妇郭媪陪着,接受郑先生诊脉。

郑注,郑先生,跨进屋中时,若昭抬起双目朝他瞧去,不由微微一怔。

当自己小产时,郑先生在屋外劝解,无论嗓音口吻还是言辞分寸,听来都颇为老道沉稳,不料今乍观之下,竟是和弟弟宋若清差不多的二十左右年岁。

不过,眼前这位郑先生,远不及若清面容英俊,而是生得小眼塌鼻,尖嘴猴腮,说其貌不扬,都口下留了。

但若昭除了惊讶郑先生的年轻外,对他的外貌浑不介意。她心中只有真挚的感激,感激他妙手,全心地救治、调理自己这萍水相逢的病人,更感激他仁心,超度了自己可怜的孩儿。

郑注作揖行礼后,摆上脉枕,在上头铺好丝帛盖巾,请若昭伸出手来。若昭见那脉枕,并非寻常的三彩色,而是洁白如雪,泛着淡淡一层柔和的银晕,教人瞧着心平气顺。

“郑先生,这脉枕,可是邢窑白瓷?”

郑注颔首“正是。听口音,夫人也是来自河北?”

“本妇未出阁时,家在潞州。”

郑注“唔”了一声,继续专心诊脉。

这些时,一些产后体征方面的讯息,郭媪已通传给郑注,免去了郎中当面询问妇人的尴尬。此际又有女眷陪伴左右,郑、宋二人倒也松泛自然。

结束号脉后,郑注神释然,温言道“夫人放心,您虽头胎不幸早产,但乃因胎叶受外力重创之故,并非母元不固导致胎漏。夫人年华正盛,好好将养,再得麟儿不是什么难事。”

若昭欠致意。郑注虽容颜丑陋,但言辞一如当那般斯文有礼,分寸恰当,所携医具又雅洁精致,令若昭颇有好感。

短暂的沉默后,若昭鼓起勇气开口道“郑先生,小儿得先生超度后,不知墓冢在何处,待过几可以走动了,本妇想去看看。”

郑注道看了看窗外,诚然道“夫人脉已沉稳,现下即可由某家引路,去看看小郎君安歇之处。”

他说得这样爽快,倒令在场的三位妇人皆是一愣。

郑注瞧着她们,解释道“某是医家,病患的请求,某既不会刻意逢迎,亦不必执意反对,而是一切以病患安危为重。那夫人正值临盆,若郑某与郭媪让夫人见了小公子的模样,只怕夫人伤恸攻心,万一产后血崩,莫说郑某,便是神仙也救不回来。而今,不必诊脉,仅以气色观之,也可知夫人心已静,某怎会对夫人的母子伦常之请予以拒绝?寻常医家都论妇人产后坐褥须满一月,某是道医,讲求顺天从人,夫人既然体已好转,外头又暖无风,医家何必还囿于纸上医理。夫人稍加收拾,便可随郑某去令郎墓前。”

若昭闻言,又感激又欣喜,于是穿上郭媪从行囊中寻出的风袍,在困于陋室半月后,第一次走出屋门,来到鸟语花香的光里。

算来时令已四月,此时无论是潞州还是长安,大约都已芳菲将尽。但刘扩等马贼占据的这秦岭余脉的小山头,却仍是桃花杏花始盛开。四下目力所及,浅粉淡红,明媚动人。

在柴扉小院外,须经过一片土屋瓦房,方能再寻到勉强可以通过人马的山间小径。若昭猜测这些土屋便是山贼刘扩等人的居所,但此刻却见一片寂静。

只听郑注道“刘二郎当是又出山寻食去了。”

这些时,若昭听薛涛说过刘扩此人的来历。薛涛这小娘子倒是心旷达,并未因刘扩曾想强迫自己而对其全然贬斥,反倒直言,自己上山以来从未听说这些山贼害人命,平素进出之纪,也确实和自己所熟悉的陇州军营里差不多。

若昭沉吟道“刘二郎既然本是军中好手,又因一腔忠义而不愿附逆叛贼,此次机缘巧合救得李公,不知可否由李公引荐给陇州韦节度。”

郑注缓步而行,听了若昭之议,也仍用了沉缓的口吻道“夫人,郑某本是方外之人,若言语有失,还请夫人见谅。某倒觉得,刘二郎不妨将这山贼之路,好好地走去。”

若昭讶异。从未听过,做贼的路,也是“好”路。

郑注继续道“如今这世道,为官则向黎庶商贾索要苛税,为兵则不得不一面征战一面劫掠,如此凶徒,和为匪为盗,又有何区别?刘二郎每每出山,虽仗着刀刃之利、匪气之狠,吓得那些单独往来的官商不得不老老实实花钱消灾。但他们只谋小财,不害人命,若见到人间其他不义事,还会路见不平便出手,夫人难道不觉得刘二郎他们,比这天下多少苛税bi)死人、刀仓搠死人的官兵,走的都更像是正道?”

若昭一时噎住,左右细忖,这郑注说的,的确是这么回事。

她本就随口一语,何况眼前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她哪里会真的要与郑注争执,心气平和之下,竟觉得这位道医,见识颇不寻常,倒生出几分刮目相看来。

郑注忽然也感到自己的言语略有激越之相,忙带着一丝歉然道“夫人莫怪,郑某本自河东一路西行而来,关中景象颇教人不忍一睹,故而有上述之论。刘二郎他们盗亦有道,故而郑某云游至此,被他们掠上山来医治其中两三人所受的皮外刀伤,也不曾厌恶彼等,反倒打算小住一阵。”

如此言语往来,不知不觉,一行人已从山林的隐蔽绿茵中穿出,来到一处小小的山崖。

这里虽仍是荒野,却依山面水,遍地芳华,在蓝天下仿若世外仙境般。

郑注走到树丛掩映的石垒前,向若昭道“夫人,这是某家为小郎君选的地方。”

若昭上前几步,目光落在郑注手指之处。不得不承认,那,郭媪出于淳朴本也好,郑注出于医家经验也好,不让自己见一眼那苦命夭亡的孩儿,是对的。

这一刻,若昭见到这小小的坟茔,心中涌起的,更多的是服从宿命的感慨,而非痛之入骨的思念。

她不曾见过已长眠地下的这个小生命的面貌,她的哀痛便仿佛没了载体,不能够具体而绵长。这对于不幸的年轻母亲来讲,实在是堪称救赦。

一旁的薛涛,体会不到这份复杂的心思,只恐若昭悲伤又起、无法自已,忙防患于未然地上前扶助她。

若昭反过来对她报以宽慰的浅笑,继而遥望几眼远方蜿蜒的渭水,转头向郑注致谢“先生寻得这个所在,真是费心了。”

郑注俯,将这无字孤坟上边的草叶抚得顺溜了些,方直起背来,也望着辽阔天地的景象,淡淡道“夫人自潞州来,应知河北仍是道教兴盛所在,不似长安以西、洛阳以南,已是佛家与摩尼等教的天下。”

若昭道“家父的主公乃泽潞节帅李公抱真,李节度近年来确是一心向道,军镇事务之外,常服丹药。”

郑注的面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旋即恢复了平和之态。

“夫人,多少权尊贵胄,入我黄老门中,只为求得长生不老之术,实则并未参透道家对于生死的态度。《道德经》有言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生死轮回,那是佛门之语,亦可一观。不过,我们道家,生与死,此岸与彼岸之间,并无那承载了许多苦难哀痛的经历。仙道贵生,无量度人,死生本是一体,”

若昭静静地听着。儒、释、道三家,若以受父亲的影响来看,若昭至多算得与积极入世、君君臣臣的儒家沾一点边。甚至,因了李抱真服食丹药有入迷迹象而父亲常常直言相谏,若昭对于道教很有些抵触之意。

不料今这道医郑注,侃侃而谈之语,竟教经历丧子之痛的若昭豁然开朗。

大约为了主动安抚若昭的绪,郑注话音刚落,薛涛便柔声道“我明白了,其实小郎君仍在仙道的天地中,只是不能依偎于夫人畔而已。”

若昭却淡然道“洪度此言,仍是执着于探寻生死之别。而本妇听郑先生的开解,无论生死,都是安善,既悦生,毋恶死,顺然待之就好,纵有隐痛,也不可使灵府受其控制,而失于人智。”

郑注浅浅一笑,面上显现出由衷赞赏的潇洒之气,一时间那丑陋的五官仿佛也顺眼了许多。

兴元元年这个仲的晴,郑注的一席谈,不仅令痛失子的年轻母亲,真正有了精神上的好转,并且给这个听者带来了对于道家潇洒无为的观念的认知。

这种认知自这起,在若昭的头脑中萌芽、生长。她原本少女时代赖以骄傲的外柔内刚,在其后的岁月中渐渐让位给一种平和的安时处顺。

或许这种改变,会令她的魅力有所淡化,却能在更大的变故袭来时,鼓励她作出更有尊严的选择。



第一百零七章 梁州城内

岑参有诗云“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这首《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后人将“凉州”改成“梁州”,盖因人们自以为是地判断,地处边塞的凉州城,哪里来的七里十万家,若说是位于汉中的梁州城,倒还应有此繁华景象。

这实在是妄言。在大唐帝国最兴盛的时候,河西节度使治所之地的凉州,乃与江南扬州、蜀地益州一样,都是仅次于长安洛阳的大州。

当然,这一篡改,也侧面说明,梁州,亦是人口多于四万的上州序列。

整个汉中平原,如果走陆路,仅能靠几条川陕之间的狭窄“蜀道”前往关中,这一方面是从西南向东北保护了关中平原的zz**中心长安,另一方面,如果反过来,天家自长安出逃,汉中,乃至更南面的蜀郡,亦是上佳的避难之所。

为山南西道治所的梁州,地处汉中,又扼据水运能力强劲的汉水上游,虽然自的出产不够丰茂,但依靠水运,仍能在渭水和江淮漕运受阻的况下,成为江淮物资的转运接收地。

于是,朔方军咸阳叛乱的消息刚由普王的亲信高振报到奉天,此前已在陆贽的提醒下有所准备的德宗,迅速地作出决定,浑瑊和令狐建开道,韦皋断后,天家宗室和御前核心成员迅速离开奉天,奔赴梁州。

而时任梁州刺史的严震,也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严震,字遐闻,梓州盐亭人。他的祖上虽非仕宦人家,但务农颇为得法,资财世代累积,严家便动了捐官的脑筋。安史之乱爆发后,肃宗一朝,严震多次以家中财帛资助大唐边军,因而得了朝廷所授官职,后来又成为同族的剑南节度使严武的幕僚。

严震在幕府中迅速成长,因办事明敏又熟悉地方事务,即使严武去世后,剑南诸道的历任节度使仍向朝廷上奏,委严震以刺史、副节度使等职。

到了德宗登基的建中元年,朝廷派来考核地方官员政绩的黜陟使韦桢,因严震的卓著善政,向天子荐其为山南道政绩考核第一名。紧接着,严震接任梁州刺史,兼任山南西道节度使。

德宗南幸梁州,刺史严震得到消息后立即换上朝服,亲自率军在城外大清川迎接圣驾。入城一通忙碌安置后,手下又来报,陇州节度使韦皋,也率军扈从而来,扎营于城外。

严震对韦皋并不陌生。

他久在汉中、剑南一带为官,和邻镇的西川节度使张延赏很有些交谊。张延赏给严震最深刻的两个印象,一是颇善治理郡务,很能给朝廷供赋,二是有个出京兆韦氏高门、能文能武的女婿韦皋。

仕海宦场,最不缺的就是飞语议论。严震自然也听闻,张延赏的嫡长女病亡时,女婿韦皋不过二十来岁,这多年来却憋着不续弦,哄得张延赏简直将他当作了生活中的半子、官场上的同袍,一个在蜀地,一个在陇州,南北相应,果然这次奉天之难里,翁婿两人出兵出钱,成了圣上给了封号的定难功臣。

翌,严震在御前见到了进城朝议的韦皋。

梁州城到底是上州都府,行在的用度强过奉天行营不少,但德宗靠在宽敞的御座上,那面色瞧着,比在奉天时还不好看。

阶下臣子们,浑瑊,令狐建,韦皋,包括严震,都已习惯了天下纷乱、局势说变就变的子,努力提振精气神,心志昂扬地望着德宗。

德宗环视一圈,“李散侍和陆学士呢?”

众人心头有数,如果说自己这样手中握有兵卒的武将,有如护佑天家安危之城牒屏障的话,李泌和陆贽,则是圣上更为重要的精神支撑。

浑瑊和令狐建不语,都瞄向当担当后路职责的韦皋。

韦皋上前奏道“陛下,臣拔师南行之际,已安排帐下精兵各十人,护卫李公和陆学士乘坐车驾,至多明应可入城。”

“如果明还没到呢?”德宗问。

天子的这句问话,因为不甚严厉,并没有给人压迫感,反而听着,有些叫人心酸的凄惶。

韦皋一怔,正琢磨这可怎么哄,梁州刺史严震已然出列奏道“陛下莫虑,我山南西道虽不如京畿富庶,但民风淳朴,臣赴任三年,尚未发现有流寇出没。稍后臣再派出府中司马,率一队精兵出城北上,往谷道去迎李散侍和陆学士。”

严震既非进士出,也非来自底层行伍,而是因家中阔气多财而走了仕途,寥寥数语反倒有着大商贾行走江湖、解决危机的实干作风,加之他毕竟也是年近花甲的老臣,自有一股镇得住场面的气派。

德宗的愁容略略舒展了些。他点点头,仍向韦皋道“城武,眼下李泌和陆贽不在朕的跟前,你呢,本和他们一样也是文臣,虽然戍边多年,前朝那些典故总还熟谙于心,你给朕出个主意,瞧着如今局势,朕是否再往你岳父张延赏那儿去避避?”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还棘手。

韦皋脑中念头飞转。奉天城呆了四个多月,不知多少次御前奏对,他对面前这大唐第九任天子的神色口吻,已堪称熟稔,从一些细微的变化上,就能将圣心揣摩个不离十。他直觉,德宗刚入梁州就又想着继续跑,实在是……

实在是被折腾得有些意志溃退了!

可是,怎么能当着梁州刺史严震的面,问韦皋这个问题呢!

陇州军刚刚在梁州城外扎下大营,为统帅的韦皋,就派堂兄韦平暗暗探察了一番。说来也巧,韦平和那梁州司马是老相识,应酬交谈间,韦平得知,梁州刺史严震,对于接驾早有准备。去岁泾师兵变后,朱泚在集结幽州亲兵和泾师猛攻奉天的同时,曾暗遣心腹前来汉中,试图引严震叛唐。严震毫不犹豫地杀了朱泚派来的说客穆庭光,在梁州城下誓师,整个山南西道都忠于朝廷,绝不与叛镇为伍。其后,西川节度使张延赏往奉天输送物资,严震也给予了极大的配合。

因而,韦皋心中明白,严震与自己一样,都是坚定的勤王力量,当然,也对成为勋臣有着毋庸置疑的渴求。严震张罗半天,若天子只是落了两天脚,就继续西幸,梁州刺史这功勋,还怎么立?

韦皋于是拿出了果决的口吻,毫不犹疑地向德宗进言道“陛下,臣以为不可。臣虽敢用项上人头保证,家岳张节度与严刺史一样,皆是为护得圣驾周全而不辞万苦。然而,家岳所领的西川,与严刺史所领的山南西道,又有大不同。严刺史所领的山南西道,接壤京畿,陛下若驻跸梁州,那么在勤王各军和天下百姓看来,圣驾仍留在京畿,这是提升六军士气的哪!”

闻听韦皋此言,一旁的严震,心中暗暗赞叹。这韦城武果然很有些气概,与那些为了给亲好之人争功而不顾大局的宵小之徒,有天壤之别。

严震于是亦趋步上前,冲韦皋先拱了拱手,又向德宗恭敬禀道“陛下,臣并非自夸,自臣沐浴圣恩、得领山南西道节度使后,每月巡查各谷通往关中之道,布防无漏。再说这梁州城,去岁夏很是大修了一番,城外又有大清川等堡垒拱卫,莫说比之奉天行营,便是据有潼关天险的华州,也是不遑多让。”

韦、严二臣,一个说战略,一个讲战术,打了一次精妙的配合。更关键的是,他们在大乱当前的局面中,言语间仍表露出的那种自信和坚定,也感动和鼓舞了御座之上原本很有些垂头丧气的帝君。

德宗很有些真心诚意道“诸卿所言,令朕羞愧。严卿,朕便先在你这城池坚固的梁州城里住下,号令京畿亲藩与神策军协力平叛。”

翌,李泌和陆贽,果然未能安然出现。

但德宗已无暇过问。女唐安在逃亡途中因不慎落入渭水而复发旧疾,进入梁州城的两内,便病得人事不知

韦皋营里的随军郎中不过是善治刀仓伤,而严震火速派来的梁州城中医官,就算被附马韦宥屈尊苦脸、执着袖子恳求,亦对唐安公主的伤寒重症无可奈何,只得趴在地上一叠声地向驸马爷告罪。

德宗闻讯驾临时,瞧着这副模样,心中大恸,为九五至尊却也无力斗天。

太子李诵和太子妃萧氏已先于德宗守在皇妹榻前。

李诵最是疼这个子又活泼又善良的妹妹,此刻虽一言不发,却满面泪痕。

唐安听到帝君父亲的呼唤,蓦地睁开眼睛,抓着丈夫韦宥的肩头,示意他将自己扶起来。

这位幸运又不幸的公主,大约也意识到大限将至,目光中竟然没有恐惧和求救,而是带着恳切,投向德宗。

“唐安,你要对朕说什么?”

唐安微笑地看了一眼太子李诵夫妇,才向德宗道“陛下,皇兄仁厚,皇嫂贤淑,有他们替臣尽人子之孝,臣可放心。”



第一百零八章 立场变化

德宗在贵妃和霍仙鸣的陪伴下回到行宫,却未入寝。

他叫贵妃先去休息,令霍仙鸣陪着自己,坐在院中石凳上。

刺史严震因早有迎驾准备,将这座原本是梁州最大的官驿的院落,整饬得气派又不失雅致。在后院中央,竟然还穿池堆山、栽树立石。

那刚进得这个院子,霍仙鸣便讨好地向德宗道“陛下,老奴瞧着,这汪碧潭,有些像长安城曲江池。唷,陛下快看,这池边还造了楼台小景,紫云楼、彩霞亭,可不就是曲江池边的胜景。”

此时,德宗呆呆地看着那个木艺精美的微型紫云楼。

那年,闱放榜,高中功名的进士们青衫磊落,骑马巡游长安城。大唐以武功立国,以文士治国,对于新科进士们,给予雁塔题名、曲江宴饮的荣光。还是太子的德宗,带着刚过及笄之年的小唐安,陪着代宗皇帝亲临紫云楼。

“霍仙鸣,朕的唐安,打小就是先帝最喜欢的孙儿。朕犹记得,那一榜进士,个个年纪都大得很,形容又全无潇洒英气,那模样,莫说吾等天家,便是寻常黎庶,多半也瞧不上。先帝一边看,一边叹气,忽地对朕道,亏得我这如花似玉的孙儿是生在帝王家,要什么好模样好出好德行的女婿,会寻不得?”

“朕急忙回禀先帝,已为唐安选了韦氏子弟,在京中颇有雅名的韦宥。先帝一听,就说好,那人配得上我李唐金枝。”

“这一晃,就是六年。六年里,朕从太子到天子,夙兴夜寐,一心要削除逆藩,重振我盛唐荣光,奈何叛乱四起,粮饷空虚,朕似乎没有一天不在忧虑焦躁中度过。只有看到我那唐安,和她夫君过着琴瑟相和的太平子,朕才稍稍觉得清宁快活些。她来见我时,总是语笑嫣然,常和我说附马又给她写了一支笛曲,或是,又给她画了一帧丹青。”

德宗兀自絮絮叨叨。惊蛰早过,暮之夜,虫鸣声声,伴着天子极为罕见的低沉而温柔的嗓音,带来一种奇特而令人心碎的哀伤气氛。

霍仙鸣不敢说话,只默默地流眼泪。

他是李适在东宫时的老仆,一路看着主人登基为帝国的第九位天子,也看着主人从幼学到娶妻生子。在七六之事上,帝王天子和凡夫俗子,并无太大区别。霍仙鸣回忆起那年轻的父亲牵着花朵般的女儿、耐心陪她学步的模样,又想到方才唐安公主的凄惨形,一时竟抽噎起来。

“陛下恕罪,老奴实在是,实在是……”霍仙鸣抹着眼泪,颤声道。

德宗回过头,看了一眼霍仙鸣,冷不防道“今奉天方向传来军讯,普王和韩氏父子在礼泉大败朔方军后,进到奉天城驻防。还说要将李怀光儿子李琟的首级,送来梁州。”

霍仙鸣霎时从悲悲戚戚中醒过来,全神贯注地听完,殷道“陛下,这是捷报哪,恭喜陛下!”

“捷报?”德宗目光空洞地盯着面前那方模仿曲江池的静潭。

霍仙鸣在黑暗中眼神闪烁,他在等待天子接下去的品评,以便猜测圣意。

只听德宗继续淡淡地低喃道“朕在想,若朕早些将普王叫回边,只命李晟牵制着朔方军,李怀光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快与朝廷为敌,朕的唐安,也不会因为南行途中落水受难,而弄到如今这老天都救不了的地步。”

霍仙鸣一惊。

德宗闭上双眼,似乎深深吸了一口夜色中温润的意,又道“罢了,朕也不是迁怒普王。他一心要帮朕,给朔方骄兵悍将一些颜色悄悄,确是臣心可鉴。不过真是没有想到,朕这侄儿,谋臣之思与将帅之才,竟是如此出色。这一夕之间,朕到了梁州,他倒进了奉天城。”

德宗站起来,霍仙鸣忙跟上。

德宗一边往寝深处走,一边问“霍仙鸣,你那徒儿,翟文秀,今怎么没看到他。”

“回陛下,延光公主来抱怨了两回,说是严刺史为她选的宅院地势太低,湿气深重,四处都有虫。老奴于是派翟文秀在城中寻找商肆,采买些驱虫的艾草,送往公主宅邸。”

德宗对延光这个姑母兼亲家,十分厌弃,已到了不想为她多置一辞的地步,只鼻子里“哼”了一声。

接着,他忽然驻足,回向霍仙鸣道“你这徒儿,是个办事稳妥的,朕须向你借他一用。你让他先准备着,朕要令他往平凉去,在皇甫中丞处,做监军。”

……

两后,陆贽陆学士的车驾,在晌午时分,终于到了梁州城下。他风尘未洗,便直奔德宗御前报平安,正遇到德宗召集李勉、韦皋、严震等臣子在商议军。

德宗见到陆贽,自然惊喜万分“敬舆,怎地耽搁了这数才到?途中可曾见到李散侍?”

陆贽一脸泥尘倦色,袍衫也脏兮兮的,但目光仍是镇定有神。

“陛下,秦岭谷道毕竟蜿蜒,是臣决断有误,指挥护卫和马夫走错了道,怪不得他们。臣这一路,未曾见到李公。”

德宗“唔”了一声。他虽担忧李泌,不过此刻,他内心又不免觉得,李泌还未赶到,某种程度上,也是好事。

因为,现在到了让皇甫珩借来的吐蕃兵登场的时候了。

梁州刺史严震,自那与韦皋协力劝阻了德宗继续往蜀地逃亡的想法后,对张延赏这个女婿很有好感。他已亲自往城外韦皋的陇州军中拜访过,当得知韦皋也被朱泚降过、但坚决地杀了手下叛将牛云光和朱泚家奴苏玉后,严震更是因自己亦有相同的臣子之义,而对韦皋分外青眼起来。

眼下,严震和韦皋,又站到了一个阵营中,反对德宗过快地诏令皇甫珩带领吐蕃军进到中原。

“陛下,臣闻李怀光裨将韩钦绪,在礼泉阵前倒戈,会同普王和韩游環斩首朔方军近万人,韩钦绪自己则带了五千精锐回到他父亲韩游環麾下。如此算来,朔方军余部仅三万人,长安朱泚叛军一万人,即使他二人联军,不过区区四万兵力。神策军李晟、尚可孤、骆元光的神策军就有万五千余人,邠宁韩游環、灵盐杜希全兵力有三万,河东马燧、泽潞李抱真兵力有三万。陛下,放眼京畿,勤王兵力已倍于叛军,臣以为,皇甫中丞所率吐蕃军,不妨先按兵平凉。”

韦皋侃侃奏罢,平章事李勉,和刺史严震皆先后道“臣附议。”

严震在西南为官多年,治下也患于蕃寇扰,自是坚决的反蕃派。而平章事李勉,本就支持普王和神策军李晟,又刚刚襄助邠宁韩游環布局成功,听闻韩氏父子进了奉天、准备****朔方军,甚至有可能与李晟一道收复长安,李勉更不会支持皇甫珩这泾州小子带着吐蕃军深入京畿来争功。

德宗意味深长地看着韦皋“城武,看不出来,你诗写得好,刀舞得好,这算起帐来,竟也不逊于长安西市那些商胡们。”

德宗又转向袍衫染尘的陆贽,显然,这位在缢杀崔宁一事上对韦皋颇不以为然的内廷文臣,此刻的面色清楚地表明,他同意韦皋所言。

天子颓然地叹了口气“朕知道,你们都惦记着,安西北庭能否不落入那西蕃赞普之手。但你们可曾想过,河朔之后是朱泚,朱泚之后是李怀光,用藩镇军队勤王,就真的可以让朕高枕无忧?是,你韦陇州、严梁州,都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大忠臣,但你们有多少兵马?”

面对这略显削刻但却是实的反诘,韦皋和严震一时也语噎。

恰在此时,只听外一个苍老的声音“陛下,臣李泌,扈从来迟,入请罪。”

见李泌平安出现,陆贽和韦皋皆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李泌进得堂上,将自己被朔方军悍将达奚小俊截获、又得山贼刘扩等人相救的遭遇,简练地向德宗禀来。

当然,也包括宋若昭因马车倾覆伤及胎儿、不幸早产的形。

韦皋闻言,刚刚放下的心,顷刻又悬了起来。但到底在御前,除了国务军,他不会在其他任何事上,有所表露。

德宗对李泌温蔼道“李公毕竟年高,这几颠沛,还受了那般惊吓,先去歇息罢。严刺史,你即可着人,为李公安排客邸。”

李泌却道“臣不过些许皮外小伤,不足挂怀。陛下,臣星夜兼程,只为请奏陛下,尽快诏令皇甫中丞自平凉拔营,开赴京畿平叛。”

他此言一出,德宗着实一怔。

天子本以为,明确反对以割让安西北庭为条件向吐蕃借兵的李泌,如今也会采取能拖则拖的法子,延缓皇甫珩带吐蕃人进入中原的节奏。

此前始终在奉天、明白御前形的韦皋和李勉,也颇为诧异,李散侍怎地突然又对吐蕃人倚重起来。

只有陆贽,在须臾间,猜测到了李泌改变立场的原因。

文臣营垒之人,有个习惯,凡事总会迅速地从前朝典故中寻找答案,所谓以史为鉴。陆贽暗暗地斥了自己一句愚痴,竟会没有反应过来,如今这局面,奉天城内那风得意、所向披靡的普王李谊,瞧着可不是有些像当年去到灵武的太子李亨?



第一百零九章 更上层楼

从前,盛世的时候,帝国的统治者,最乐见的军礼,便是献俘仪式。

太宗朝时,一代战神李靖大破突厥。突厥颉利可汗被生擒后,与其部下百余人,皆是手脚受缚,如骡马牲口般,被牵到社稷坛、太庙等处巡游,而后在皇宫前当众跪成一排,伏在地上,以奴隶的姿态,听大理寺卿宣读圣主对战败者的裁决。这个仪式,太对天子胃口,于是自此以后,献俘仪式随着大唐帝国不断地穷兵黩武、获得边功而变得频繁起来。

败于帝国铁骑之下的异族首脑们,在屈辱地游街后,得到的结果无非两个被赦免,或者被枭首。与饮刃成一快比,前者的际遇未必多么值得庆幸。因为活下来的代价,是每年盛大的节中,这些苟且偷生的阶下囚都要被再次拉到众人面前,如舞马舞象那般,卖力地跳几支颇具草原行国特色的舞蹈,以取悦座上那位天可汗。

而如今,藩镇内乱,文臣武将们都认为,与献俘相比,取自叛军的人头,更能得天子嘉许。

普王李谊,和邠宁韩游環父子,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在礼泉大败朔方军,回撤驻守奉天城没几天,就忙忙地派了牙卒,穿山越岭,将李怀光儿子李琟的首级,送到梁州。

梁州行宫内,御书房。

忠心耿耿又堪称八面玲珑的刺史严震,除了将前厅议事堂和后院水榭花圃尽量整饬得能入圣主之眼外,对单独辟出的御书房,布置得更为精心。

屋子宽敞清雅自不必说,那屏风更是较之张延赏送到奉天城去的猎鹿图,还要独树一帜。竟是在六幅素帛围屏上,每幅贴有褐底草书。这个细节,令诗歌与书法的德宗,殊为满意,开口就赞道“何处一屏风,分明怀素踪。”

一位勤勉的、总是喜欢在散朝后再召见心腹之臣商议军国要务的帝王,就算在仓皇播迁中,也少不了这样一间像样的书房呐!

因了李泌在吐蕃军进驻中原平叛一事上终于站到了自己这一边,德宗对这位辅佐过自己的祖父和父亲的老臣,愈发觉得贴心。朔方军李怀光长子的人头献了过来,德宗自然要召集李泌和陆贽深议一番。

不过,除了李泌和陆贽这样的文臣,眼下御前核心的成员中,还多了一员武将——韦皋。

韦皋与李泌和陆贽并肩站立时,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曾经,他也是御前文臣,虽负御史的清贵,但要时时进入象征着枢密议事堂的小延英,实是妄想。

以门荫入仕的韦皋,很早就清楚,帝国核心层的文臣,进士出几乎是道门槛。因而,外放陇州作营田判官时,他没有丝毫犹豫,就去了。弃文从武,积累边功,遇到风云方能扶摇直上,这是他当年驰出长安、迎着冷煞人的朔气向西北而行时的念头。

文臣拼一张嘴、一支笔,他韦皋拼一条命,终于到了今天,比在奉天城时又更上层楼。须知在奉天,他再怎样奋力护驾,再怎样照着天子分派的职责去构陷崔宁,所得也不过是从陇州营田判官升为陇州刺史,外加那一千陇州军士得个“奉义军”荣号罢了。而此刻,他是和李泌与陆贽,一同来到这宛如大明宫小延英的行在御书房,是与外相和内相站在一起。

颇有些战时宰辅的意味了。

“李琟的人头,已送到梁州城下,朕,该如何嘉赏韩游環父子,和朕的普王?”

李泌不用抬头,就知道圣上是对着自己问的。

“陛下,”李泌带着一种长者才能演绎的自然得体的温和意味道,“韩将军是藩镇留后,城武呢,则已是藩镇节‘帅’,不妨听他说说?”

德宗显然很依着李泌,没有迟疑地又望向韦皋。

“陛下,邠宁韩留后,当曾与臣,在奉天首战中协力拒敌,此番又是上阵父子兵,在礼泉阻击朔方军。如今臣都得了陛下所封的节度使,韩将军那‘留后’二字,似也可去掉了罢?”

韦皋恭敬禀道。

德宗微微一笑“城武,刚到梁州时,朕想着继续西行,去你岳父张延赏的成都府看看,你劝住了朕。当时朕就想,严刺史心中,必定感激你留住了他梁州承驾的功劳。现下你给韩留后美言,也是一字不含糊。别看你已是武将,这君子之风,仍是不逊于多少名士。”

韦皋正要叩谢天子赞扬,忽听德宗话锋一转,嗓音中分明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冷苛“那普王呢,朕怎么****?”

果然皆在李泌算筹之中。

韦皋作了沉吟之态,却是磊落的细思表,须臾后继续侃侃道“陛下,普王此番应是察得了朔方军李怀光有异志,方能先敌而动,于礼泉立下大功。然而若往深里去想,臣斗胆进言,与其嘉赏普王,不如嘉赏神策军行营节度使、合川郡王李晟。”

德宗的嘴角露出一丝玩味之意,龙体微微前倾,目光分明是鼓励的。

“城武,你是个聪明人,朕早就知道。只是你当年在长安时,朕还是太子,既不能与你交游,更不能向先帝荐你更进一步。今,你便将梁州城这间屋子,当作大明宫小延英,不必拘于臣礼,不必瞻前顾后,尽可畅所言。”

韦皋忙将魁梧的板又附低了三分,嗓音却更为清明坚定道“亲军边军,都是陛下的臣子,本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而,臣眼下为边镇节帅,更要为神策军将领说话。普王固然有勇有谋,若无李公晟的神策军精锐支持,如何能立得这般大功?再者,若不是李公晟的一万神策军战力超群,加之尚可孤、骆元光的两支神策军也据守长安东边和南边,恐怕邠宁的韩将军未必就敢倾全镇之力与朔方军决一血战。故而,李公晟,陛下应重赏。然而对普王,臣斗胆进言,陛下须慎之又慎。否则,天下之人,将如何观视太子?”

此言一出,李泌当即喝止道“韦节度,莫言辞逾矩!”

韦皋作出浑一颤的反应,旋即向李泌拱手告歉。

“无妨,李散侍不可斥之,朕倒觉得,城武提醒了朕。”

德宗冲李泌挥挥手,又向韦皋道“普王能者多劳,朕的心中记下便是。他自小便没了父母,朕接他入宫、收为养子,看着他长大,朕清楚,他不是计较争功之人。说回李晟,你们武臣呐,朕最是明白,给虚名不如给号令三军的权力。既然城武这样的藩镇节帅也愿敬神策军三分,那朕想着,就让陆学士起诏,骆元光守潼关,尚可孤保七盘,韩游环升为邠宁节度使后从奉天退守本镇作后援,让金吾卫大将军浑公瑊和盐州刺史戴休颜率军驻守奉天,皇甫珩率吐蕃军进驻武功一带游奕,这六支军队悉听李晟调度,以期一举攻下长安,”

这真是个大荣耀!

韦皋虽不动声色地听着,但心中都未免羡慕。一代武将能都知诸军至此,人生亦无遗憾了。

但他还记着李泌交待他的最后一点。

“陛下,”韦皋慎重道,“臣还有一言,各军统帅中,除了皇甫中丞资历尚浅,其余诸公皆是素有威望的勋臣,恐怕李公晟都知之责,仅有陛下的一纸诏书,尚不足以服众。请陛下适唐安公主与韦驸马之女于李晟之子李愬。”

“嗯?”

对于韦皋这个提议,德宗倒委实一怔。

只见韦皋立时跪了下来,竟是眼圈都有些微微泛红“陛下恕罪,臣也知道,天家金枝的姻缘,臣如何有资格进言。然而眼下公主她,她……臣不由想起,当年臣的妻子张氏,千般叮嘱臣,要为小女寻得一门好姻缘,她在泉下有知,已无忧虑。奈何张氏去了后,臣与她的小女,亦不幸夭亡。天下父母,皆同此心,臣相信,公主最在意的,也是金枝将来的婚事。若将小下许于李公晟之子,不独令李公为社稷之重越发披肝沥胆,不独令六军统帅服从李公,更能令唐安公主安心呐!”

肃静无声。

虽然,哪怕连内侍们都心中有数,圣上最喜欢的女儿,唐安公主,时无多,但萧妃那边既然尚无恶讯传来,韦皋这番言语实在有些不吉利。

然而,有了前头那么多铺垫,韦皋这几句话,却真真说到了德宗心里。

这位大唐天子,同时也是一位父亲,一位外祖父。当听到另一位也做过父亲的人,对自己讲到为子女谋之远的心时,德宗简直觉得自己的眼泪,也要随着面前这位中年臣属的恳切之言,夺眶而出。

见圣上不语,李泌长叹一声,看看陆贽,又看看韦皋,向德宗道“陛下,城武也是个中人,臣恳求陛下莫怪他。若要老臣说句门内之言,唐安公主抱恙至此,普王送来的这颗血淋淋的人头,实在教老臣心惊。”

韦皋一听,心道,姜还是老的辣,这句话,李公你竟不曾教我。

也是,如此兵不血刃之言,也当由你这样的四朝耆老,才有资格出口。



第一百一十章 心绪复微(第一卷完)

说者有意,听者更气闷。

德宗细细一忖,李泌这话,很有些道理。

当初在奉天,唐安公主起病突然时,德宗就疑心是韦皋烧了奉天城外的玉明寺、佛祖怪罪之故。但韦皋烧寺,毕竟有合理的军事考虑,况且那有如神助的吐蕃小公主阿眉出马,竟将唐安公主从鬼门关拖了回来,德宗对韦皋也就并没留下芥蒂。

现下在梁州城里,唐安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最是怕凶兆之际,普王却遣使巴巴地送了颗血淋淋的人头来,不过是为了向天子叔父邀功,与韦皋被迫紧急为之的军防之举有天壤之别。

偏偏陆贽还不紧不慢地添了一把柴“李怀光这长子李琟,微臣打过几次交道,有些印象。他在长安住过几年,受天威熏染,作派和寻常边镇将门子弟的粗莽,很有些不同。微臣与韦驸马在礼泉也好,微臣单独去咸阳也好,两次出使朔方军,这李琟都以礼相待,看得出是有心助臣调停之人。可叹他阿爷糊涂,终是害了他。”

德宗一声不吭地听李泌和陆贽说完,盯着书房中屏风上那飞动颠逸、如疾风骤雨的草书。

三位臣子静静地感受着天子那明显有些难抑凌乱节奏的呼吸。

侍立一旁的霍仙鸣,则发挥自己眼角余光都能识清微末细节的本事,将李、陆、韦三人偷偷扫了一遍,心中不免喟叹。

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普王下,你到底年轻,再自负精明,再自负受宠,只要不在御前,终是敌不得这些谋臣智将合着伙儿把你编排一通。

这圣上跟前,人斗人的戏码,可真是天下最精彩的戏本了。霍仙鸣幽幽地想。

良久,德宗终于开口“朕有你们伴驾,必不至昏聩。霍内侍,你去严刺史那儿,传朕的口谕,在城中找个手艺了得的木匠,斫木为人形,覆以深衣,将那李琟的首级和木都安放于棺椁中,再让令狐建派几个龙武军力士,送回咸阳李怀光处。李怀光为人臣,不守臣道,行悖逆之举,可谓不仁不义,但朕,终究怜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阶下四人齐齐俯首道“陛下真乃明君仁君,天下人必称颂陛下此举!”

德宗又道“城武所言,着实可行。城武啊,想不到当初朕给你做媒,让你娶了那吐蕃杂胡小公主,你执意不从,如今你反过来给宗室做媒,朕倒觉得真是做在了点子上。陆学士,你另起一书,诏李晟带他幼子李愬,前来梁州。朕将唐安公主与韦附马的独女,许给李愬,若能为唐安冲喜,自是大善,若不能,于军国之事上,也是有利无害。”

“陛下,李公晟眼下领军扎营东渭桥,扼守漕运粮道,最是至关紧要。其长子李愿,或可携幼弟前来梁州。”陆贽谨慎地提醒道。

“唔,敬舆心细,便按你所说,让李愿来替他阿父领旨。”

德宗忽又想起一事,向李泌道“李公,当初朔方军未叛之时,你便提到,让普王离开神策军,可惜为时已晚。只是,普王他也是一心平叛,正在血沸腾中,关中也得安放一个我李家宗室成员,给勤王诸军提升士气。不如这样,普王就不要诏回梁州来了,与浑瑊和戴休颜共守奉天,但他手下那些神策军还是还给李晟去,毕竟京畿东边,更紧要些,兵力不得空虚。”

李泌闻言,欣然道“陛下如此安排,收复长安指可待。”

……

韦皋御前奏对完毕,出得行宫时,已是漫天星辰。他转,借着卫士们边的火把光亮,向缓步走在后面的李泌抱拳,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韦皋翻上马,驰出城门,往大清川自己的陇州奉义军营帐奔去。

他的耳边,回想着李泌的指点——捧李晟,助邠师,抑普王,牵姻缘。

所有御前议事的内容,既然后世史家都能记得活灵活现,当世又怎会不四处飞扬。韦皋今夜的一席话,没多久,就会传到所有当事人的耳中。神策军首领李晟、邠宁留后韩游環、驸马韦宥,都会多多少少地感念他。

而“若封赏普王,天下人将如何观视太子”,这句话,更是足够大义堂皇,足够令整个东宫,比李晟、韩游環、韦宥,更为感激韦皋。

只有普王会记恨。

那又如何?

从德宗的态度来看,以利益将韩游環和李晟与普王分离,以浑瑊和戴休颜看住普王,令普王又回到了与太子李诵一样的无兵无卒的形。这个上蹿下跳了小半年的王爷,往后,不过只是一面鼓舞士气的天家战旗,出现在关中战场。

圣上既然都作了如此打算,自己不过是言表圣意罢了。

李泌,送了他一个大礼。

聪明人之间,不必言语解释,韦皋即明白,这位德高望重、或将登临相位的老臣,在为他韦皋的将来铺路。

虽然朔方军骤然叛变,使李泌不得不在短期内支持德宗引吐蕃兵进入京畿的做法。但内乱稍熄后,在面对唐蕃关系的问题上,李泌一定会力推韦皋这样正当壮年的主战派。

一边思索一边飞驰,大清川军营很快就近在咫尺。

陇州军军纪极为严明,这个时辰,除了巡营军士极为轻微的铠甲响动,整片营帐都已沉入寂静中。

韦皋没有急着入营,而是勒了马缰,让驹慢慢地踱到营外山溪处。他示意几个跟随的牙兵也远远驻足,自己则跃下马背,静静地欣赏皓月映照下波光粼粼的溪水。

在短暂的文臣生涯后,他一直在边关拼命,似乎都要淡忘了那些田园宁谧的风光。

而眼前此景,令他不由吟出王右丞的诗句

“人闲桂花落,

夜静山空。

月出惊山鸟,

时鸣涧中。”

精神高度紧张的御前回合既已结束,韦皋便要在这难得清净放松的短暂时光里,独自沉浸在浅浅淡淡的思念中。

思念那个也王右丞的诗的人。

……

李泌刚进入梁州那便向德宗禀报过宋若昭遇险丧子。只是,既然大人活了下来,德宗并不觉得此事比自己的唐安病危更值得挂念。

韦皋心忧若昭,但为此事特意面圣,又显得忒也古怪,毕竟他和皇甫珩因缢杀崔宁、借兵吐蕃等事而结怨,无论德宗还是诸臣,都一清二楚。与中丞不睦,倒惦记着中丞家眷的安危,这简直就是徒惹非议。

好在李泌主动向韦皋提起,萧妃甫一听闻皇甫夫人遇祸,便遣内侍来探问那山贼刘扩的寨中形。

韦皋知李泌与皇甫惟明是故交,必对皇甫珩一家尤为关心,便努力寻了一个很说得过去的理由表达自己的担心“李公,众人皆道我与皇甫中丞有隙,那慌忙逃离奉天城时,护送车驾的又是我陇州营下,若不尽快将皇甫夫人接来梁州、交由萧妃照料,中丞只怕真要与韦某结仇了。”

李泌心中实也有些愧疚,若非自己被那朔方军悍将达奚小俊认出来,当何至于发生两方接战、车驾倾覆的后果,殃及宋若昭受此大难。

韦皋又道“韦某也是有过家眷之人,知妇人生产后有坐褥期,待得月满,本将想遣卒去将皇甫夫人接来。李公可算得皇甫家的长辈,公看此举可妥当?”

李泌颔首。

其时唐安公主已进入弥留之际,终究未等得见到李晟幼子、未来的女婿李愬赶到梁州,便撒手西去。德宗大恸,命梁州刺史严震于城内清净之地垒造砖塔,安放唐安棺椁。

萧妃以皇长嫂份,全力准备唐安的丧葬事宜,忙得心力交瘁。李泌便遣了亲随往萧妃处,商议道“圣上这几哀伤以极,臣属家眷接来梁州安置这等小事,似不必再去御前叨扰,便交由韦节度着人去办罢。”

萧妃当即了。

二十天后,宋若昭由老仆妇郭媪陪着,在陇州军士的护送下,进入梁州城之前,先须经过大清川。

韦皋于营外大道上,迎到了她。

戎装整肃,还特意戴着兜鍪的韦节度,作了例行公事、与官眷简短寒暄的模样,却终究掩饰不住眼中的关切。

不过,他即刻发现,若昭并没有他想象中凄怆哀戚到恍惚的神色。

她首先提及的,是当舍命相护的薛三郎等人,尸首大约的方位。

韦皋安慰道“夫人放心,李公一到梁州就提及我那些殉于军职的牙卒,我已令部下折返骆谷道上,寻来了他们的尸骸。”

宋若昭“哦”了一声,转头让郭媪拿来自己的包袱,从里头取出一封信,递给韦皋。

“韦节度,我在途中遇到了小薛娘子,多得她照料,今我便替她做一回信使。”

韦皋接过展开,见那信笺竟是淡淡的青芜色,仿佛染得精致的丝帛,其间似还有碎微的花瓣。

窄幅的纸笺中,题着四句字体娟秀的诗

“二月杨花轻复微,

风摇dàng)惹人衣。

他家本是无物,

一向南飞又北飞。”

韦皋盯着这四句诗,反复读了几遍,目光从纸笺上挪开,盯着宋若昭“她不愿随你来梁州?她若要去蜀地寻父亲骸骨,我自可派人护送她去,并叮嘱家岳着人相助。”

若昭微微摇头,虽面容仍见苍白虚弱,口吻却平静坦然“韦节度还是没有看明白这首诗?薛氏虽年刚及笄,孤高清倔的子却远在你我之上。她对人,尚未起意属之时,求助、讨好皆可,然而一旦倾心,反倒自尊自持起来,尤为敏感些。她自寻了法子踏上漫漫命途,只托我今替她赠诗之时,再向节下你道声谢,感念你当初于兵荒马乱间容留她的恩。”

韦皋心下黯然,轻声道“韦某痴人,这也错,那也错,总教人当笑话一般。”

新乱来临,他在德宗心里的份量反而又重了些,正是诚惶诚恐、心力颇疲之际,眼下与宋若昭重逢,很想与她深谈,仿佛听她回应自己这件事本,已足以令他如沐风。

若昭却微微欠行礼“我既将音信传到,这便往城中萧妃处去了,节下保重。”

韦皋本立于马下,听闻此言,苦笑一声,又拉上了兜鍪的遮面,翻上马,冲若昭拱手告别。

我与你的距离,终不得比那元夕之夜更近。

韦皋颓然地想。



第一百一十一章 平凉蕃兵

自长安西出关中,不论是兵路还是商路,平凉往往是必经之路。

这座位于泾河上游的城关,屏障三秦、环控五原,正好落于北萧关泾原、南凤翔陇州、东奉天咸阳、西陇山天险所形成的核心之中。

如此立于往来要道上的重城,又依傍着崆峒山和泾河水源,自然也是军旅看中的驻扎之所。

暖花开,丝绸之路的商贾团队又像辛勤迁的蚂蚁般,密集地出现了。不过饶是商人具有天生的冒险精神和神通广大的本事,这兴元元年的天,他们离平凉还很有一些路程时,就已经格外小心起来。

毕竟,附近驻扎了两万吐蕃军。

原本,在大唐帝国平定东西突厥后,往来商胡们利用复归稳妥的丝绸之路,立即欢天喜地、马不停蹄的进行往来贸易。自长安到大秦,什么货物、牲口甚至奴隶,在沿途见不到、买不到?然而,安史之乱中,大量驻守边关的唐军内调,河西陇右至安西北庭之间的土地,被迅速崛起的吐蕃占领,丝路又变得艰险起来。

彪悍如虎狼的吐蕃人,连回纥人、沙陀人都怵他们,别说西域其他那些买卖再是做得风生水起、面对兵匪也很难有还手之力的商胡了。

观望了几,有些胆大的商队熬不得时间,领队将心一横,上了大道,遥遥望见连绵起伏的梁垣上营帐林立,炊烟袅袅,却并无人马出来巡游。如此太平无事地走了几遭,东西两头的商胡们相遇后互递消息,终于弄清楚,虽然这支吐蕃军声势不小,却是个大唐的将军所领,乃入关东行,去给大唐天子平叛的。

这卯时,吐蕃大将军,琼达乞,立于大帐外,遥望那条通往平凉城的宽阔道路。

初升的红,播下的万丈光芒并不强烈,只仿佛少女面颊的羞赧绯色般,晕染了苍山与平原。那些已经启程赶路的商队,在光中变成了一组、又一组缓缓移动的剪影,悦耳的驼****远远传来,近处则是鸟鸣花香,如此音画,令人感到宛如处一个世道宁美的梦幻中。

然而琼达乞眼望如此胜景,却仍是心事重重。

这位平生第一次来到中原帝国境内的吐蕃贵族,虽在还没入关时,就幸运地攒了一件痛击回纥梅录将军的军功,可他脸上,始终见不到洋洋得意的表,而是于不卑不亢的神色下,藏了一丝焦急。

他心中清楚,根据国书,他们须帮助中原天子平定叛乱,方能拿走安西北庭。可是入关半个月了,那位唐人将军皇甫珩虽对自己礼待有加,却并未来商议行军等事宜。

他出征前,向广德元年直取长安的前辈请教过,自己也仔细演习过地图,从萧关开始,经邠宁和鄜坊这两个尚在唐人手中的藩镇一路东进,应不会遇到过大的险阻,来到帝国都城长安的北郊,不过三四百里的行军路程。若不是耽搁在平凉,此时只怕他们连长安的城墙都已经能看到了。

“琼将军,起得这么早?”

琼达乞正兀自忧思,忽听后有人叫他。

“皇甫中丞,吐蕃本是离太阳最近的国度,本将见到阳光跃入帐中,便欢喜得要出来见它。”

皇甫珩忍俊不,浅浅一笑。这琼达乞倒和自己以前在泾州常打交道的吐蕃人不同,少了傲慢凶蛮,多了斯文和气。唐语虽说得仍有些怪模怪样,好歹他努力地连说带比划,也算辞能达意。

只听琼达乞又道“中丞之前与本将提醒过的事,本将早已吩咐到了每一营队。此行得赞普厚饷相送,我琼达乞带的是吐蕃勇士,不是强盗匪徒,况且劫掠商队和中原百姓,是有损军纪的恶行,本将定会努力遏制。”

皇甫珩颔首致意,面色更为温和了些。

琼达乞瞅着这是个算得轻松的时刻,于是捏着有几分恭敬、又有几分探寻的语气,压低了声音道“只是,皇甫中丞,这粮草带得再多,总有吃完的时候……再说,过得两个月,便是马匹****的季节,我们吐蕃的战马都未去势,届时恐怕是个麻烦。不知这出兵之计,贵国天子可有诏令送来?”

皇甫珩不动声色地听着,心中实则也是有些烦乱。

萧关一战,歼灭回纥梅录将军数千精卒,因为陕州之辱的旧事而颇为厌恶回纥人的德宗,得知消息后迅速派使者西行,为皇甫珩手下的神策军将士送来了一千张告。

然而使者同时还带来了圣上口谕,令皇甫珩和吐蕃人在平凉就地扎营待命。

皇甫珩不免暗自揣测,是否圣上与李怀光的紧张关系,有了融冰之象,以至于他带的这两万吐蕃勇士,刚入关,就成了闲子。

“琼将军,你的疑问也是本将的急切,我们都是寄命沙场、戎马征战惯了的,实在不愿这般窝着不动如病猫般。”

琼达乞听皇甫珩口吻没有明显不善的意味,稍稍放心,因而更坦率“本将数前,就按兵不动之事,也与丹布珠下和论力徐大使计议过。”

他抬手指向远方大道上不时经过的驼队,继续道“一诺千金,不可反悔,便是彼等刁滑重利的商胡,也应明白这样的道理。本将自幼局于各族杂居、边贸兴盛的邛都,常瞒着阿父去墟集看闹,偶尔见着买卖之间,买者佯装定了好几家的牲口,实则是以此家压彼家的价钱,忒也不厚道。”

皇甫珩眯着眼睛“琼将军的意思是……”

“中丞,贵国的天子,借兵的意图,莫非只是为了杀煞你们那些高傲不敬的军队首领的威风,尤其是那位平叛大元帅?若他醒悟过来,功劳不得教吐蕃人占去,乖乖地率领朔方军继续打长安,天子便一直晾着我们,最后连那安西北庭也可赖掉不给?”

琼达乞憋了半月,越想越不对劲,今干脆一口气将话说透了。

皇甫珩听他言语激昂起来,刚要沉脸发作,转念一品咂,这贵族将军的一番话,却也很有些道理。

他于是仍维持了和缓的语调,淡淡道“将军多虑了,吾等泱泱大国,历来最是重信守约。贵帮尚结赞大相可与你说过中原眼下的形?”

皇甫珩心知既然吐蕃人能把恁多暗桩安插在帝国的都城长安,那么四方藩镇群起叛乱的形,也必瞒不过那比狐狸还精上三分、又素来盯着中原动静的尚结赞。

琼达乞看起来没有几分心眼,实则也知何时先开口,何时须藏拙,此刻听皇甫珩反过来问自己,便只摇头道“本将正要向中丞请教。”

皇甫珩暗道,此人关健时刻倒也警觉,不肯透露吐蕃人知晓多少朝廷焦头烂额的程度。

“琼将军,都道军如火,但有时又如风,一忽儿狂风大作,一忽儿又风平浪静。令吾军按兵不动之事,本将也正遣使去东边敬询圣上,是否四方节度使终究幡然悔悟,仍愿效忠大唐,正在合力围攻长安。”

琼达乞听皇甫珩又将话绕了回来,也知这大唐出的节制吐蕃军的将领,不肯轻易被自己牵着鼻子走,便决定暂时偃旗息鼓,不再追bi)。

未料皇甫珩却又另起话头“丹布珠下已被圣上视作有功之臣一般,论大使数月来亦居间奔波,不知他二位对眼下局面有何计较?”

这回轮到琼达乞若有深意地一笑,并未马上答话。

他回冲自己的奴仆打了个手势,奴仆赶忙牵过将军的驹,一匹头小颈畅、廓如山、四膝如团、毛色异常光亮的健壮公马。

琼达乞接过奴仆手中扎制精巧的猪鬃刷,将驹从脖子到背脊,再到四条结识异常的马腿,都细细地刷了一遍。

这马,得了主人如此精心的伺候,识趣地将头凑了过来,以鼻子颇有分寸地拱了拱琼达乞满是胡茬的下巴颏。

琼达乞亲昵地拍拍它,然后让奴仆牵走,去饱餐一顿只有将军的马才能吃到的最好的饲料。

“皇甫中丞可识得这是何地的好马?”

皇甫珩道“本将瞧着这神骏姿态与皮毛颜色,有些像汗血马,但体型与我们中原自前朝便开始豢养的汗血马略有不同。”

琼达乞显出得意之色“这是西域宁远国进献汗血马后,我们用其与高原战马交配,得到的良驹,不但像汗血马那般善于长途奔袭,并且耐得严寒。”

他提到的宁远国,便是汉代赫赫有名的大宛国。汉武帝当年为了得到大宛国的汗血宝马,数次兴兵远征,牺牲无数汉家儿郎的命,甚至连贰师将军李广利都差点儿死在西域,才从大宛掳获了千余匹汗血马回到玉门关,再送到汉代的长安城。

宁远本臣服于大唐,天宝八年,宁远国王子屋磨还率领使团来到长安朝拜玄宗皇帝。安史之乱中,大唐边军内调平叛,西域渐渐为吐蕃人的强悍势力所渗透,这宁远国也不得不倒向了吐蕃。

皇甫珩听着琼达乞津津乐道的口气,虽然这吐蕃大将的目光仍跟着自己的驹移动,确是在论马而非挑衅,皇甫珩心中却着实不是滋味。

他刚想告辞回帐,琼达乞却又补充了一句“丹布珠下不知多眼馋我这匹神马。唔,她便是不开口,我也会给她。”



第一百一十二章 今非昔比

与停驻在屯所的藩镇军队往往拥有完善的营伎制度不同,一支远征军中,是不能出现女人的。

无论吐蕃还是中原,对于女子出现在刀兵之处的敌意,以及影响士气的恐慌,并无太大分别。

但阿眉具有特殊的份。

她是赤松赞普的五公主,又是一位为了大蕃的利益、在大唐帝国的京都历尽艰险的勇士。这样的传说,由琼达乞大将军蓄意地在军中散布,更令这位国王女儿的随军之举,可以被抽象化为伟大的赞普神力的延申。

唐蕃联军大败回纥伪可汗的梅录将军时,阿眉曾立于萧关城头,在自己那些披犀牛皮甲的同胞军人面前短暂地露过面。此后,唐蕃联军按兵平凉的子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自己的营帐中。

她的帐外竖着高原帝国的王旗。她的侍女,包括两位据说是由尊贵的中原天子所赐的宫人,和几位由论力徐在平凉城中买来的胡人女奴,也都以一种天界仙娥般的刻意造作姿态,冷漠地、谨慎地出现在极为有限的营地范围内。

因此,这位艳欺桃李的年轻女郎,反倒被现实世界的异们忽略了她的别。若要比附,她甚至有些像部落中拥有尊荣的萨满巫师。

一些年轻的吐蕃军士,在朝暾初升时,会对着她的毡帐行礼,绛红色的面庞上挂着虔诚的敬意。

但阿眉的毡帐,其实离唐将皇甫珩的大帐,更近些,显得这位萨满女神,与中原将领有着牢固的友谊。

这是阿眉与论力徐商定的分寸。论力徐以前在数次唐蕃战争中是武将,而如今,他却成了一位参加过唐蕃清水会盟的外交使者。这个外交家,与阿眉有着七八成重合的行事宗旨,即,唐蕃联军内部不能有任何龃龉,须同心协力地往中原腹地去平叛。唐人将士们尽可领到圣主的赏赐,吐蕃人则获得已经落字为凭的安西北庭,便是值得写入高原帝国青史的功勋壮举。

同时,论力徐为外交使者的敏锐,也在观察他的同族与同袍,吐蕃方面的领军人物琼达乞。

这位琼氏贵族子弟,驻营平凉后,对于丹布珠公主下,有一些超乎君臣之礼以外的举动。

琼达乞特令亲随,为公主送来一张由五六只雪豹皮缝制而成的地衣,铺在帐中。翌,这华贵的地衣边,又摆了一尊金像和一对银瓶。金像是粟特女人面孔、马上长出翅膀的奇特造型,在唐蕃饰物中都找不到对应的形象,有可能来自更远的西方。银瓶则是典型的吐蕃王室常见风格,两只打造精致的神鸟,其中一只的头顶长着犄角、鸟头雕得像龙颌,另一只就雕得温婉秀丽一些,瞧着应是一对雌雄伙伴。

如此布置完毕,琼达乞邀请论力徐和阿眉在自己帐中商议军后,询问公主的凤巢里还缺些什么。阿眉皱皱眉头,礼貌地应酬几句,感谢自己的父亲颇费周折地送来这些赏赐。

琼达乞却道“不,丹布珠下,这是我来中原前,特地为你挑选的。”

阿眉和论力徐皆是一愣,帐内登时寂静。

但阿眉并无赧色,论力徐亦未觉得尴尬。因为琼达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虽然语音柔和,却令人感受不到半分温度。

若是真挚的追求,哪有当着第三人的面,便这样毫不介意地说出口的呢?仿佛只是在讨论第二条行军路线而已。

论力徐于是明白,赞普定是在出征前,明确地许了琼氏附马之位。

阿眉的内心,对此事则带了平静而嘲讽的意味去看待。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件货物,被父亲卖了一次又一次,无非是,如今货物的成色好了些,父亲挑选的买主也更尊贵了些。

她自小在逻些城,不仅听过大唐的文成公主与金城公主和亲吐蕃的故事,更亲眼见了不知多少桩王室与贵族的联姻。想来这位同样出贵族的琼将军,对此也并不陌生,难怪只当作一件无关心动与温之事。

更有意思的是,琼达乞刚说完这不及格的“话”,完成了这个任务,下一句又变成了十足的军务讨论“丹布珠下,眼看着三月已尽,吾军在平凉城外这般耽搁着,终也不是办法。下可否再去催催皇甫将军。”

论力徐当年也是行军打仗出,对于吐蕃军不习惯在炎中作战、马匹到了五六月份便要****的特点,和琼达乞一样清楚,便也附和道“下,琼将军所忧,甚有道理。”

面对这两位地位尊贵的男臣子,阿眉的脸上却微微露出不容置疑的神色“此事,你们莫太去为难皇甫中丞。他何尝不想明就拔营东进,痛痛快快将那长安城打下来,立功封侯。只是这中原的天子,我打交道的时也不短,那皇帝惯会疑神疑鬼,将边的文臣武将,杀了一个又一个。皇甫中丞本就来自泾原镇,如今领的又是我们吐蕃军,若他不断遣使催问何时出兵,只怕中原天子又起了疑心。毕竟他的家小,还在天子手里。”

琼达乞和论力徐也无法,只得结束这又一次没有进展的商议。

阿眉在熏得人醉的向晚风中,由婢子陪着,走回自己的营帐。

经过唐军帐区时,她自然地驻足,望着那顶中军大帐。

萧关大捷后,她与皇甫珩见面,实也不多。一来是行军和驻军之事,唐蕃两位大将和论力徐商议即可。二来,阿眉希望自己和皇甫珩之间,能有一种由她控制节奏的往来。

暂时的停滞,便于她更进一步去弄明白,某种变化,是否会继续发生。

偶尔地有几次,她会在已经铺满绿绒的草原上,遇到巡营的皇甫珩。

作为一个十四五岁就开始阅读各种男子表的前任酒肆胡姬,阿眉非常肯定,皇甫珩的目光,在礼貌外,有一种相逢的惊喜。

她甚至得意地去分析,这种目光,他曾经给过他的妻子,但今后,可就难说了。

去岁在奉天,这对夫妻成亲之,她阿眉是见过皇甫珩怎样盯着宋若昭、露出温柔而喜悦的眼神的。同时,她也记得今岁的上元节那,皇甫珩离家告别时,面对刚刚得知怀有孕的若昭,双眸中只有一丝微微的歉疚,甚至,连去哄一哄的意味,都顾不上酝酿出来。

云朵,在未经风雨前,必是洁白浪漫的。

花儿,在将将开放的刹那,必是美好可喜的。

然而当世事蜂拥而至,又变幻莫测时,一个女子,徒有坚强而文雅的子,却大到理解不了夫君的炽烈抱负、小到摸索不出夫君的行事风格,她要永远如白云鲜花般驻留在丈夫的心头……唔,那只有赌一把运气,顶好没有别的风景来入丈夫的眼了。

不过,阿眉深夜难眠之际,起走出帐外,望着浩渺灿烂的星空,陡然也会蔑视自己。

她的以往,太坎坷太失败,所以才会对引一个男子入彀的成功,这般甘之如饴吗?或者,她阿眉其实就如世间的某些女子,骨子里并不清贞高洁,实则还有些下作,偏生衷于看到别人的夫君一步步被自己所吸引?

阿眉在这样的诘问中拘泥了几次,发现仍然无法认识自己。

于是她又换了个方法我见到他时,会有当初与寻郎在一起的悸动吗?

这个问题终于令阿眉在暗夜中清醒了一些。

没有。

真的没有。

原来有些感,确实是不可替代的。

一滴泪,悄然地淌过阿眉的面颊。

不过很快,当她回忆起宋若昭眼中的惊惧、无奈、彷徨甚至忧伤时,她的心又好了一些。

这世间没有如意事。一个强大的帝国是如此,一个蝼蚁般的女子更是如此。

与弱者的比较,给阿眉带来快乐。

她不需要去心系全天下的女子,她只要感受到,宋若昭这个既不愚蠢、也无野心、更未做错什么大事的中原诗赋人家闺秀,亦难求得平安宁馨,就可以了。对了,还有那个很有些小心机的薛涛,不是倚附着韦皋韦节度吗,原本想着她定是仗着会拽几句酸诗、又年幼嫩,奔着那中年节帅的榻而去,结果听说竟然跑了,跑了……那么大约,也难以过得好子了吧。

阿眉的目光从星空中落下来,随意地扫过周遭密密麻麻的军帐,再越过帐顶,投向远处在夜色里不太分明的群山。

宋若昭此刻在干什么呢?一个年轻力弱的新妇,刚有了子、丈夫便踏上征途,她自己勉强和天家能攀上皇孙姨母的沾亲关系,又能得到几分照拂。那帝国天子,自己还如丢了窝的落汤鸡呢。

带着这般削刻的心思咀嚼一番,阿眉反倒盼着按兵平凉的子,能再多几天。

缓缓升起暧昧愫的年轻唐将,因着附马之诺而对自己带有敬畏服从之意的同族勇士,很堪一用的大蕃使者,被这些绝非凡夫俗子的成员簇拥着,阿眉心满意足。

这才是天神赞普的公主,应该享受的人生。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中使传讯

中使翟文秀的突然到来,结束了唐蕃联军在平凉茫然等待的子。

听到天家使者带来的朔方军咸阳起兵叛唐的消息,为神策军宿将的白崇文,在皇甫珩尚未表态之际,就抢着骂了一句“老子早就知道,这些藩镇虎狼之将,一个个都存好了贰臣心思,只待时机一到便泼将出来。”

话一出口,他忽然意识到失言。座上的皇甫中丞,毕竟也来自泾原藩镇。

此前白崇文跟着皇甫珩在萧关酣战一场,并肩面对过回纥铁骑的经历,迅速地改善了二人的关系。他对这个外表不太有武人杀气的年轻上官,已然比较服帖,虽则尚谈不上刎颈之交,却着实也开始在军中顾及皇甫珩的面子。

但皇甫珩没有去听白崇文对于藩镇军队的蔑视针砭之辞。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暗暗兴奋——朔方军既已与朝廷为敌,圣上定然更不会闲置吐蕃兵了。他皇甫珩终于能第一次以统帅的份,带领一支大军杀入帝国平叛的战场!

由于绪骤然升腾,皇甫珩甚至在脸上也来不及掩饰好这种澎湃之色,引得脸上尚挂着正确愁容的中使翟文秀,诧异地唤了他一声“皇甫中丞……”

皇甫珩醒过神来,忙解释道“本将是挂念家眷,故而神离。中贵人方才说,朔方军虽在礼泉被普王的神策军和韩将军的邠宁军拦截,但圣上已再度播迁,离开奉天、南幸梁州城。本将当初北去萧关接收吐蕃借兵时,妻室宋氏留在奉天城,她还有了孕,眼下不知她在何处?”

翟文秀对此早有准备,面上那愁容一抹,换上了更为生动的痛心之色“中丞的夫人,天家自是危难之际亦不忘照料,着人接上李公泌和夫人同往梁州,以免夫人因奉天城陷落而遇险。奈何途中遇到朔方军的追兵,虽遇义士相救,夫人未落敌手,但孩子,中丞的孩子,没,没了缘分。”

他此言一出,莫说孩子的父亲皇甫珩,便是一旁的白崇文,那神,也从怒斥朔方军的激愤,忽地凝住了。

怜子如何不丈夫。哪个远征武将,会明白不了那种对家人的彻骨牵挂呢。白崇文同地望了皇甫珩一眼,心道,泾州小子,你才多少岁,做了武将,刀口tiǎn)血自是本分,颠沛流离照应不上家眷的子,更是不会少。

帐中寂静。

皇甫珩愣愣地望着帐外,目光却有些失焦。

他感到心上某个地方仿佛被狠狠踩了一脚,喉头又传来一阵血涌过急的腥味。

他在能完全消化这个坏消息之前,先毋庸置疑地为自己刚刚那短暂的兴奋而震惊和羞愧——东南方向发生如此大变,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自己可以有建功的良机,而不是担心在奉天的宋若昭的安危。

继而,在意识到自己人夫之义有亏的同时,皇甫珩又不免去想,如果妻子当初听从了自己劝其回到潞州娘家安养的提议,何至于遭此劫难!

对了,还有义父姚令言。他不是在李怀光营中吗?

“中贵人,”皇甫珩探询道,“内子如今可已到了梁州城?另则,泾原节度使姚令言,本在李怀光营中,朔方军叛唐,姚节度形如何?”

翟文秀捏着分寸叹了口气“中丞,咱家的师傅霍内侍,敬佩中丞与夫人都是忠义之人,霍内侍又与夫人是河北同乡,故而特地细加打听,夫人虽不幸早产,但得良医救护,应无大恙,太子妃已下令,待她坐褥期满,便接到梁州城内太子妃的宫中照料。只是,就算咱家今不说,中丞不久也会知晓,姚节度他……据神策军使者奏报,姚节度因私渡逆贼姚濬家眷往河中老家藏匿,中途被普王截获,姚节度谋害普王,被神策军李公晟处以军法。”

“什么!”皇甫珩的震惊,尤重于前。

翟文秀当初在咸阳,因吐蕃国书一事,对李怀光自然嫉恨,但对普王和李晟,也谈不上有几分好感。他自怜为天子家奴,周旋于圣上和这些虎狼臣属之间,何其不易。他虽子不全乎,心眼可玲珑多窍,瞧着眼下局势变幻,当然也就明白了,普王和李晟,多半是合伙激得李怀光拒签国书,回头他二人又装腔作势地派了韦执谊来客栈盖印。

翟文秀久侍御前,于神策军内部分支也颇为熟稔,深知白崇文的主公尚可孤,因刘德信死在李晟营中,也早已和李晟结了仇。

他于是瞄了一眼白崇文,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咱家那当值侍立奉天行在议事堂上,听闻姚濬的妻室,并两个幼子,也都叫李公晟以贼逆之名杀了,咱家登时就惊得连拂尘都险些落手,确是御前失仪,纵然教师傅打死在****,也不冤枉。但咱家心软,哪能听得这妇孺无端受戮之事……”

白崇文听后冷哼一声,道“合川郡王营中,什么事做不出来?”

翟文秀见两位上将,一个呆怔,一个忿忿,心下很有些得意。翟文秀从师傅霍仙鸣的交待中得知,这年轻的边将,虽然勇悍,脑子却大约谈不上多精明,故而会被圣上放心地遣来带领吐蕃兵,防着朔方军,同时也能牵制其他少壮将领,比如陇州韦皋这般正冉冉升起的新星。

顶好这泾州骁将,领着西蕃蛮子,将朔方军狠狠收拾一顿,看那李怀光还仗势而骄。至于普王和李晟,别看他们现下风得意、自以为牵着所有人的鼻子走。只要有皇甫珩和韦皋这样的储将在,以及尚可孤这样同为神策精兵的支脉,加之李泌和陆贽伴驾左右,嗬,嗬嗬,普王和李晟能否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呐。

翟文秀不由想起师傅霍仙鸣常说的话你瞧那些文臣武将,一个个自命能耐,其实不过都是上元节的灯笼,一年换一茬。

内侍们平素最是喜闻乐见那些威风凛凛的外臣郎君们忽遭困厄悲苦之事,翟文秀瞧着皇甫珩面上凄惶,倒很生发了些兴致去安慰一番,须知抚恤之语,也不是人人能有资格说得的。

他特地压低了些声音,对皇甫珩,也是对白崇文说“这局势茫茫中,遇险的何止臣子家眷。唉,圣上的唐安公主,随驾南幸途中,不知是淋了雨还是受了惊吓,一到梁州就旧疾复发,咱家启程来平凉之,太子妃那边,已在准备后事了。”

在极小范围的会晤中,谨慎而诚挚地提起天家的伤心事,感慨一番九五至尊亦难逃丧子之厄,总是有利于拉近与会者的心理距离,也是提醒臣子们从或悲伤、或愠怒的怀想中,回到正事的讨论中来。

果然,皇甫珩紧缩的双眉稍稍一动,他努力平复了自己的心绪,等着中使宣布圣上的诏令。

“中丞,白虞侯,二位贤将当初领诏北上,收了这些吐蕃军,就是为了襄助平叛大业。咱家此番领了圣上的口谕,请二位速速率部拔营……”

翟文秀刚把正事开了个头,只听帐外唱报“琼达乞将军,论力徐大使,丹布珠下到。”

帝国最强大的一支勤王藩镇军队一夕之间掀起叛乱的消息,教吐蕃这样的虎狼之邻得知,此中忌讳,皇甫珩和白崇文不是没有想过。卧榻之侧毕竟有两万吐蕃兵,万一琼达乞心念一动,反正已入了中原地界,不如撕毁国书、挥师南下,直取梁州捉了大唐天家,他皇甫珩和白崇文手上的一千神策军,如何拦得住?

但恁大的消息,不从翟文秀口中得知,过不了几天,那些如血管般遍布帝国疆域的往来商队,也会带到平凉,哪里能瞒得了。何况,仗还没打,就表现得处处提防,只怕更要惹恼了吐蕃人。因而,翟文秀一入帐,皇甫珩就遣牙兵去请吐蕃方面的几位首领。

阿眉进到帐中,立刻觉察到皇甫珩的面色不大好看。往里,他纵然也常不苟言笑,但浓眉间并无哀戚之色。

阿眉毫不犹豫地直直地盯着皇甫珩。她确信,皇甫珩的异样,定不会是因为中使宦官带来了不利于大军安排的消息,因为那白崇文的面上,分明挂着摩拳擦掌的得色。

皇甫珩立刻起,将琼达乞等人引见给翟文秀。但他也分明感到了阿眉投过来的关切的目光。

在应酬寒暄的短暂间歇,皇甫珩迅速地对阿眉报以几乎不易察觉的苦笑,又轻轻地摇了摇头,希望她莫担心。

落座之后,翟文秀寥寥数语,吐蕃大将军琼达乞多来的郁郁之色,果然一扫而净。当然,他毕竟不是贩夫走卒那般粗愚,对于可以拔营东进的兴奋,抑制得比唐将白崇文还好些。

“中贵人,”琼达乞学着中原人对于宦官使者的惊语道,“不知尊贵的中原天子,如今圣驾何处?”

翟文秀眼色一闪,显然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有些迟疑。

只听阿眉索嗔责道“琼将军,吾军只管依约前往京畿,平定朔方军和京城内的叛军即可。”

论力徐也忙向翟文秀解释道“中贵人,琼将军只是关切一问,绝无他意。此番我大蕃军队入关,在中原土地上,但行国书所载之责,回到大蕃国境后,但求安西和北庭。”

琼达乞对唐语的理解虽稍慢一拍,终也意识到中原人的顾虑,憨然一笑“中贵人放心,我蕃军绝不会趁乱在中原另有所图,当年马重英将军占领长安后不久即不得不撤回大蕃的教训,早已让尚结赞大相明白,贵国天子才是东方土地的主宰,而我们吐蕃,更看中安西和北庭。”



第一百一十四章 手段了得

翟文秀来到平凉,不仅是通传圣主口谕的天家使者,还将和他的诸多宦官前辈们那样,履行监军职责。

作为天子的家奴,阉人们竟能走出内廷,来到雄气十足的军营作“监军”,并非自帝国初创时就有的现象。

原本,从大隋末年到唐玄宗开元前期,中央****委任监军之责的,始终只是御史这一外朝官职。这是大唐帝国实行府兵制的时期,所有兵卒皆由拣点而来,轮番服役,可谓将不专兵,天家对于畿外军队的提防,远不如对朝中zb**的恐惧。

后来,由于募兵制取代了府兵制,诸镇节度使作为统帅职业军人的将领,权炽一方,自玄宗起的帝君们,自然意识到了中央****对于各镇边军,须委派比朝臣更忠于王权之人去观察监视。大唐天宝十一年,玄宗皇帝下诏“诸军节度使等委任尤重,虽奉谋受律,去侧捷归,而甄赏叙勋,率多非实。自今往后,朝要并监军中使子弟,一切不得将行。”

在天子眼中,刑余之人既然无法留后,连这最原始蓬勃的念都已斩断,对于兵戈铸就的耀眼权力也就不至于如寻常臣子那般觊觎,为家奴的忠诚也更为刻骨入髓。

然而,多少年来,天子们想当然的cāo)作、最后往往都成了打脸佳作,大唐帝国关于宦官出任监军的做法,也一次次带来灾难。

“白虞侯,兄台放心,我翟文秀虽只是个内侍,见识和本事,自是远远不能与虞侯您这样出神策嫡系的勇将相提并论。但咱家好歹有一腔忠义之血和一颗明理的脑袋,此番只知全心辅佐皇甫中丞和白虞侯建功立业,断不会如那边令诚、鱼朝恩一般。”

边令诚和鱼朝恩皆为宦官,分别在玄宗和肃宗时期得宠弄权。当年安史之乱中,边令诚在潼关监军高仙芝和封常清所部,索要贿赂不成而诬毁高、封二将,致使大唐发生了阵前冤杀主帅的事件,直接对安禄山攻破潼关天险起到了极其恶劣的推助作用。而到了肃宗时期,鱼朝恩监军李光弼等九节度军时,bi)迫李光弼仓促攻打洛阳,也造成了王师惨败于邙山的后果。

说来,鱼朝恩气焰熏天之时,还专典过神策军,颇令神策军军威震慑四方了一番。但白崇文这样老于军旅的将油子们,最是厌烦头上骑着个但凡男儿都看不上的阉奴。

帐议散去后,皇甫珩因得了家事噩耗而郁郁不振,琼达乞等人则毕竟是吐蕃一方的贵胄,作陪翟文秀的职责,便当然地有白崇文承担起来。

翟文秀开门见山地表露立场,起码一上来的态度还不错,白崇文对这中使的善感,较之听他在顺着皇甫珩的心思暗斥李晟毒辣之时,又增了几分。

作为领军之人,向监军宦官请教作战路线,这种不耻下问的意味,成了白崇文表露友善的直接方式。

“依中使所见,吾军东行,应怎生计较?”

翟文秀忙放下茶盏道“多谢虞侯这般看得起咱家。眼下,朔方军一叛,这收复长安之业,反而成了香饽饽,京畿附近的各支勤王之军,都跃跃试。偏偏咱们的圣主,许是接连播迁,最心的唐安公主又眼看着香消玉殒,圣主因而心力交瘁,在咱家离开梁州城时,只说传口谕让蕃军拔营,到了京畿附近后听神策军李晟调令。不过打仗这回事,都是见机行事,能建得奇功最是要紧,我瞧着李晟李公,虽有号令六军之尊,只怕他老人家正忙着琢磨长安城哪扇门最好打呢,也想不起来咱们。”

“哦?”白崇文闻言,若有所思。

他那张总是带着武将特有的森严表的脸上,在右颊的正中,有一道已经愈合的刀疤。现在,这刀疤微微舒展开来,配合着主人难得温和的笑容。

“中使,您是圣上点了头的监军,皇甫中丞和那吐蕃首领琼达乞,行军的路线,还是得和您商量。白某这里,有个主意,一个强强联手的主意。”白崇文眯起眼睛,向翟文秀委婉道。

翟文秀依然表现得比对方更为谦逊,却同时又大大方方地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猜测意味“虞侯可是要引这两万吐蕃军士,与尚可孤将军联袂?”

白崇文爽朗一笑“中使真是心慧,不必白某赘言。”

白崇文被派来和皇甫珩搭档之前,在神策军尚可孤麾下。这尚可孤本是鲜卑族宇文部人,在安史之乱中归顺唐廷。德宗的祖父肃宗时期,宦官鱼朝恩统领神策军,尚可孤和刘德信,都是鱼朝恩喜的悍将。到了代宗朝,鱼朝恩虽被宰相元载设计缢杀,尚可孤和刘德信却依然领有神策军兵权,直到德宗继位后实施削藩大计,尚可孤、刘德信、李晟和骆元光都是神策军系统大将。

普王李谊为了笼络李晟,杀了刘德信,并且支持李晟吞并了刘德信所部。现在,原本是勤王之师的朔方军,陡然起兵反唐,虽在礼泉被普王和邠宁韩氏父子重创,但李怀光仍在咸阳握有重兵,若返进入长安,与朱泚勾联,长安的光复难度势必大大增加。

尚可孤所部的神策军,卫戍范围本在长安正西的武功到长安东南的蓝田关之间。白崇文一直跟随尚可孤征战,脑中深深镌刻了一幅京畿周遭军事防御图。

眼下,朱泚篡据长安,李怀光占据西北方向的咸阳,再往西北的奉天城由普王和邠宁韩氏父子把守,神策军李晟在长安东北的粮仓东渭桥扎营,神策军骆元光驻守长安东面的潼关。

“中使,京畿周遭,只有奉天南边是个大空虚,你说咱们这支唐蕃联军,是不是该一头扎在奉天城南边的武功,先掐断朔方军往斜谷关或骆谷关追去梁州惊扰圣驾的可能,继而与蓝田的尚可孤将军如双拳紧握,往北直扑长安,免得叫那李晟独吞了收复京都这件大功。”

翟文秀捣头如蒜“就按虞侯所说。皇甫中丞那边……”

白崇文咧嘴“中丞和那吐蕃将军,一个要戴罪立功,一个惦记着换安西北庭,他两个,只怕比俺白某人更急着往京畿去。”

翌一早,白崇文便去找皇甫珩,说了行军计划。

皇甫珩到底年轻,虽在泾原镇守边时打过不少硬仗,于奉天和萧关更是表现不俗,但那都是具体的攻防战战术,并非战略方面的考验。原本,因姚令言在朔方军李怀光营中,皇甫珩还思虑着是否与朔方军打配合,要不是离开奉天前,妻子宋若昭再三提醒他,圣上还存了以吐蕃军牵制朔方军的念头,只怕他早就已遣使去向德宗进言发军咸阳。

白崇文在皇甫珩眼前的沙图上一比划,皇甫珩也不得不承认,这神策军宿将虽粗蛮倨傲,但军事经验确比自己丰富,就算存了假吐蕃人之手为尚可孤加功的想法,亦是不损人利的无可厚非之念。

皇甫珩当下向白崇文道“便以虞侯主张,午食之后,在我营中,唐蕃两军将领及翟监军,商议拔营南下之事。”

白崇文走后,在帐外悄然站立多时的牙兵,才进来向皇甫珩低声禀报道“方才中丞与虞侯议事之时,吐蕃公主下的侍女来传讯,说是下有重要的东西,请中丞去营外龙脊坡上一观。”

皇甫珩闻言诧异,但想着阿眉不会是故弄玄虚之人,便点了一路行来最为机灵亲信的两名龙武军士,随自己驰马而去。

出得栅门,翻过几道小小的土垣,便是平凉城外的龙脊坡,阿眉带着两名宫人,正等在坡下避风处。

皇甫珩下马走近了些,才看到阿眉的边,堆着纸钱、扎花、明器等物什。

阿眉自迎到同族蕃军,便有意每穿着琼达乞献上的吐蕃王室云肩绶鸟纹长袍。皇甫珩初时见她原本好好一个明艳少女,打扮得如此老气横秋,颇为不习惯。然而此刻相对,但见阿眉穿着一牙色素净的圆领窄袖男子袍衫,如中原女子常着男装一般,倒还清秀顺眼了许多。

阿眉见皇甫珩的目光,从见到祭奠之物的刹那时的感激,到投向自己时的浅浅惊喜,不免微微得意。

但她的面上,仍作了礼貌而自矜的神色道“有些事,中丞大约不便交由牙兵去做,我可代为cāo)办。昨,我让奴婢们进了一趟平凉城的凶肆,采办了这些。眼下虽然清明已过,但想来中丞仍想给姚节度烧些寄托哀思之物。”

皇甫珩心头一颤。

怎会有女子,这般年轻,这般坚韧勇敢,又这般心细如发。

平凉城原本在泾河北岸,皇甫珩于龙脊坡上,向南遥望,然后趴跪下来,冲着泾州方向磕了三个头。

坡下,龙武军士和阿眉的婢女开始焚烧祭奠之物。皇甫珩正愣愣地盯着那团火焰,阿眉忽又向他递上一张竹弓。

“这是我那在萧关城中买的竹弓,因想着给中丞的小郎君玩耍之用。”

皇甫珩闻言,浓眉一蹙,嘴唇轻颤,眼皮垂了下来,瞧着自己的双手,喃喃道“翟中使到来的前几,我还梦见,战事已平息,我见到了若昭和孩儿,是个胖乎乎的小子,我还哄他,阿父这双手,开弓拉箭,敢居边关翘楚,今后这一本事,都传给他。”

阿眉死死盯着这刚得了噩耗的年轻父亲,他的侧面,轮廓刚毅,他的双眼此刻却紧紧闭着,仿佛这样,眼眶中的那滴泪就不会出卖他的短暂的脆弱和哀痛。

她在安远酒肆头一回见到他,为他奉上早食时,他双目紧闭的侧面,也是如此。

阿眉小心翼翼地轻声道“我听到此讯,也是诧异莫名。虽说朔方军叛唐事起突然,但奉天城最是不缺有能耐的武人,韦节度营下恁多精兵强卒,随便挑几个出来护着宋阿姊,也不至于……”

“莫说了。”皇甫珩打断她,但语气听不出愠怒。

他接过小竹弓,扔到火堆里。

“烧完了,就回营,莫叫翟中使和白虞侯察知。义父毕竟是泾原节度使,我出来祭奠,实也有些不妥。”

他抬起双目,望着阿眉,真挚道“此事,某对下感激不尽。”



第一百一十五章 袍泽渐沁

大唐兴元元年,是帝国第九位皇帝李适,登基后的第五个年头。中原平定朱泚之乱的局势,却因为李怀光的朔方军从勤王铁部变成叛逆之师,而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李适,这位十四岁时遇到安史之乱皇家嫡长孙,跟着李唐皇室在颠沛流离了几年,还与自己的亲生母亲沈皇后失散了,此生再未得见。

他长到二十岁,祖父肃宗去世,父亲代宗朝的宝应年号开始。次年,他终于负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号,在名义上平定了安史之乱。

说名义上,是因为,上到天子群臣,下至蝼蚁百姓,心中都清楚,真正于大唐王朝有“再造之功”的,乃郭子仪和他麾下的朔方铁骑。

又过了十七年,他终于登上人极之位。大约毕竟抛不开一路行来目睹帝国由盛转衰的心理影,他摒弃了自己祖父和父亲的温和态度,坚决地施行削藩之策。

削!必须削!

对西北功高震主的朔方军系,必须拆分。

对河北安史降将序列的诸藩,必须强硬。

对天子嫡系的神策军,必须厚饷。

对天上掉不下来的削藩平叛军费……挖地三尺、盘剥苛税无所不用其极,也得抠出来。

仗,就这样越打越多。国,就这样越来越穷

“怪不得,我儿时常听阿父讲,当年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来我们大蕃做觉蒙时,带来能工巧匠何止千人,金银财宝何止万箱,可眼下,越往关中走来,见到的越是贫穷荒芜,想必是连年征战,如今这大唐,早就不是从前那位不可一世的豪富东邻了。”

吐蕃军首领琼达乞,骑在马上,向论力徐道。

论力徐自从在萧关迎到了琼达乞,凭着老辣的观察能力,很快发现,这位军事经验和接战能力还不错的吐蕃贵族将领,在面对唐朝方面的合作者——皇甫珩时,有些微微的卑怯。这并非源于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智慧与力量的卑怯,而是,好像带了一丝面对上国使将的臣服之意。或许连琼达乞自己都未察觉。

论力徐对于吐蕃国内这样的贵族,太熟悉了。

东方的礼仪与物华之邦,通过两次和亲,带来的各种从物质到精神的震撼,对于整个吐蕃王国的影响是巨大而持久的。无论多么孔武有力、彪悍严厉的吐蕃勇士,当穿上因大唐公主屈驾和亲才使高原王国获得的精美丝袍时,当看到那些自长安游学回到逻些城的贵胄子弟能读善写唐语时,勇士们的眼中,会流露出深深浅浅的沉醉与羡慕。

论力徐不由想起,去岁自己参加唐蕃清水会盟,明明当时大唐已因藩镇内乱而焦头烂额,明明吐蕃人挟着一股凌厉之气来赴盟,当唐朝的使者在双方饮血盟誓的环节,将杀牛马各一降低为杀羊犬各一时,吐蕃方面七位使者,包括在唐蕃关系中地位极为老重的吐蕃大相尚结赞,都不敢反对。

论力徐并非倨傲的吐蕃贵族,尚结赞能派他去到奉天城、与大唐天子讨价还价,就是因为,论氏家族里出的这个外交家,有着商胡一般冷静理、以吐蕃利益为重的头脑。

但琼达乞是吐蕃方面的统帅,此番进到中原,是以强大独立之国的骁将份,协助平叛,取酬安西北庭,绝非大唐帝国从前以宗主国之尊雇佣的蕃将胡兵。论力徐不许这个前佩戴金章荣耀、胯下战马配有虎皮鞍鞯的贵族将领,在皇甫珩这样原本岌岌无名的军镇兵马使跟前,跌了气势。

心理上矮了三分,在接下来的各种军事决断中,岂非要被唐军首领牵着鼻子走?!

何况,如今军营里,还出现了大唐天子派来的中使监军,那个表面谦逊、但显然绝不是草包的阉人,翟文秀。

于是,自拔营平凉,论力徐便一直不动声色地,为琼达乞讲述大唐在过去三十年中的衰落与战乱,描画这头曾经不可一世的威猛巨兽,如何渐渐变得满癣疾。

琼达乞是个职业军人,他的军事敏感,令他对于行军所到之处的环境的敏感,比他对阿眉这个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的关注,强烈得多。

伴随着论力徐的指点,他眼见越是接近京畿,乡里贫瘠、十室九空的场景越是频频出现。

吐蕃的军队,分为卫军、城防军和戍边军。戍边军位于吐蕃本土东北边境,分别是上部戍边军、中部戍边军和下部戍边军。琼氏一直统领上部戍边军,因而琼达乞对于唐蕃交界处庶民的常生活,非常熟悉。

当他发现,中原人的子,竟然还不如自己戍区的边民时,他的骄傲与自信,一寸一寸地堆积了回来。

不过暂时,他对于皇甫珩也仍然是尊敬的。从这个唐人将领上,他能感受到一些同样来自职业军人的品格——镇定,无惧,机敏,以及对于胜利的专注的渴望。

非常像高原最优秀的猎手。

难怪听丹布珠下过,此人能单骑冲阵,于乱军中砍杀敌方上将。

同时,那个唐人宦官翟文秀带来的坏消息,琼达乞也听说了。事实上,在吐蕃,即使如琼氏这样显赫的贵族门庭内,孩子夭折也是再寻常不过的形。琼达乞的几个侍妾为他生养的幼儿,就有两个并没有活下来。

所以,琼达乞原本以为这年轻的父亲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直到有一天,驻军后,琼达乞来和皇甫珩商量粮草的补给,一眼撇到帐中的案几上,放着一双虎头鞋。

皇甫珩也注意到了琼达乞的目光所及之处。

自平凉南下,仍然要经过邠宁镇,才能到达京畿。韩游環和韩钦绪,因礼泉阻截朔方叛军一役,得意于整个邠宁镇已是他韩家的囊中之物。同时,德宗将韩游環从留后升为正牌节度使的诏令,也已从梁州发出。韩家父子既得了好处,恭顺地将奉天城交给金吾卫大将军浑瑊,兴高采烈地退守邠州。

韩游環现下是勤王功臣,对于皇甫珩和琼达乞这样的友军,更是不劳天子诏令,主动地为他们补充粮草。同时,并不知皇甫珩家眷遭难的韩节度,还特地带来了寄居邠州城的珩母缝制的婴孩衣物。

此刻的帐中,仿佛为了避免这位唐将的尴尬,琼达乞主动攀谈道“皇甫中丞,我想起自己的孩儿,亦是早早夭亡。在我们吐蕃有个风俗,寻一处清洁的河道,让孩儿的衣物随水漂走,他很快即可再世为人。”

皇甫珩感激地点点头。

短暂的沉默后,皇甫珩忽然想起什么,带了请教的口吻道“琼将军,我听丹布珠下说,你们吐蕃的勇士中,有豹皮将、虎皮将,为何此番出军,我不曾见得?”

琼达乞道“豹皮也好,虎皮也罢,都是赞普给予军勋之人的荣耀,有赏虎豹皮鞍鞯、虎豹皮袍、虎豹皮裙,都与大小红铜告相应,大概和你们唐人因军功封赏官职差不多。本将坐骑上的,便是虎皮鞍鞯。”

“哦,如此。”皇甫珩言又止。

琼达乞微微一笑“中丞定是觉得,这两万吐蕃军,只我一人有勋臣之荣,麾下将卒都是普通的桂、庸,定是偏师。”

“桂”是吐蕃语武士的意思,“庸”则是指随军奴从,司职后勤军务。

这琼达乞着实是个心窍明敏之人。皇甫珩暗自品评,对琼将军的好感倒又增了几分。

“琼将军勿怪,我既受诏命统兵,自须熟谙军卒实。”

琼达乞随和地摆摆手,作出一副我怎会不解为将之道的表“中丞有此疑虑,本属寻常,不过那在萧关外大战一场,相信中丞已看到了我吐蕃将卒虽都是无军功的年轻人,但骁勇亦是不输给彼等回纥铁骑。况且,一月来无论行军还是驻营,我两万大军中,千总、五百总长、百夫长,各领其职,绝然不是,不是,用你们唐人的话说,绝然不是乌合之众。”

皇甫珩诚恳地“唔”了一声,但仍是面有疑色,斟酌着分寸道“琼将军,不瞒你说,我自幼就生长于泾州,这些年来也没少和你们西蕃军打交道。尔军的骑兵固然厉害,但更适合驰骋于河陇旷野,若要一比,就好像从前的匈奴人。但我们中原城池修得坚固,若吾等此番在雍州武功驻营后,从南往北进攻长安的城门,恐怕骑兵未必能所向披靡。”

“原来中丞是担心这个。”琼达乞那张棱角分明的棕红脸庞上,忽然露出淡淡的得意神。

他作了一个邀请的动作“中丞现下可有兴致,去我吐蕃军的工匠营中一观?”

皇甫珩欣然起,随着琼达乞走出帐门。

他二人刚要上马,却见一人一骑飞驰而来。

阿眉驰近皇甫珩的大帐时,实已看清,琼达乞也在。但马速太快,她无法掉头再回去。

今难得大军在邠宁与京畿的交界处休整一,她在自己帐中枯坐了一会儿,蓦地想起一个可以与皇甫珩对谈的理由。

不料到了跟前,在自己眼中属于闲杂人等琼达乞大将军,也在。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另有奇巧

阿眉在皇甫珩和琼达乞二人跟前勒马的刹那,已经想好了说辞。

“琼将军,我方才去你营下寻你不得,便猜你在皇甫中丞这里。”

阿眉并不下马,但是眉目舒展的神色和言语间的温柔口气,令她即便高坐马上,仍然教人觉得是少女特有的语笑嫣然的模样。

琼达乞忙在马下微微躬行了个面对公主的礼仪,问道“下何事找我?”

“这龙友,我还是送回你帐下。它跟了我几,虽未曾闹脾气,但奴婢禀报,说是不怎么吃豆饼粮草。将军你瞧,这毛色似乎也不如刚来我帐下时油亮了。”

“龙友”,便是那琼达乞在平凉向皇甫珩展示的驹,具有康居马和古老的大宛汗血马双重血统。大军自平凉拔营之际,琼达乞就将龙友送给了阿眉。

阿眉伸出手,抚摸着龙友的脖子。她今因骑马而未穿云肩长袍,只一泥褐色的窄袖衣裤,色泽暗淡,扔到吐蕃军士中大约都找不见。然而伸出的手腕上,那只镶金海兽白玉钏,却分外醒目。

那也是琼达乞送给阿眉的。仿佛例行公事般,由赤松赞普钦定的未来附马琼达乞将军,隔三岔五便从随带来的箱箧中,挑一件宝贝,让属下给丹布珠公主送去。

所有来自这个同族男子的礼物,不论是帐内的雪豹皮地衣,还是金铜摆件,不论是用于穿着打扮的锦绣衣袍,还是金玉首饰,阿眉统统来者不拒,而且给它们以充分展示的机会。

只是,琼达乞将军仿佛完全不记得这只精美耀眼的镯子是自己相送一般,心思全在阿眉关于龙友的描述上。

“下,本将此刻瞧着,这龙友的精神,似乎还不错。”琼达乞盯着马的眼睛和耳朵,仔细地观察一番,客馆评述道。龙友见到琼达乞,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奋,只在琼达乞伸手轻轻托一托它的下颌时,它才稍稍偏了偏脑袋,以一种气息平静的姿态,与昔人主人打招呼。

阿眉却坚持“马和人一样,都念旧。龙友虽神骏善驰,子却温和,在我面前驯服得很。但它越是这般,我越是明白,它的心,不在我这里,还是给琼将军送回来罢。”

阿眉礼节有度地与琼达乞交谈着,那一对褐蓝色的妙目,则以自然的节奏不时往向皇甫珩,既算是和他致意,又像是有意不避讳自己与琼达乞信物往来的亲近。

当然,她说到念旧,说到“它的心,不在我这里”,那眼神的碰触点,必定是正正好落在皇甫珩那里的。无论是否听者有心,她阿眉,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为说者、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的机会。

她只要想到皇甫珩对于韦、宋二人的看法,就觉得如饮甘醴。

琼达乞的心思,则始终想着要在唐将皇甫珩跟前,展示一番吐蕃军的本事,对阿眉这些弯弯绕绕的话语,浑无去琢磨的兴趣。

“一切但凭下的意思。不过下今可再用这龙友一程,”琼达乞道,“本将正要引皇甫中丞前往匠庸们的营中巡查,看看我们吐蕃人除了善骑,还有些别的本事,下可愿同往?”

阿眉面露兴致盎然之色,望着皇甫珩道“当然愿意!”

……

早在奉天城时,德宗明确下诏让皇甫珩西行收领吐蕃兵后,阿眉就与皇甫珩详细说过吐蕃的军制。

早期的吐蕃,是以部落为单位建立军队。

到了松赞干布执政时,这位雄才大略的赞普,仿照大唐帝国的府兵制度,革除吐蕃原来的旧有部落兵制,建立了“五茹六十一东岱”的军事组织。

吐蕃全境划分为四个茹卫茹、约茹、叶茹、藏茹。每个茹下面,设有千户府和下千户府,四个茹加起来,一共有三十一个千户府和四个下千户府。后来,吐蕃征服了西羌种的苏毗国,将其设为第五个茹。由于“苏毗”在吐蕃语中念作“孙波”,因而这第五个茹又叫孙波茹。

军事化管理越是严厉,作战效率越高。在“茹”建立之初,松赞干布甚至严格地规定,每个茹豢养的马匹毛色都不能混同。吐蕃几乎与大唐帝国同时进入国力鼎盛时期。大唐开元年间,吐蕃五个茹的兵力,已超过五十万人。

每个茹的长官,集军、****力于一,称为茹本。茹下的千户,吐蕃语称为“东岱”,设有东本。茹本与东本,必为氏族显贵世袭担任。

琼达乞的琼氏家族,则本不属于任何一个茹,而是赞普部署在东境的边疆戍卫。此番琼达乞出征,赤松赞普既不会舍得将首都逻些城的卫茹精兵拨给他,也不会许他带走边军、造成戍边力量的空虚。

最终,琼达乞带到萧关的两万人,以当初被吐蕃征服的苏毗人、吐谷浑人的桂和庸为主。

阿眉本就生于王室,年界及笄时才离开逻些城、去往长安做暗桩。她在萧关甫一看到琼达乞的队伍,实则已明白,自己的父亲赤松赞普,以及他手下的大相尚结赞,是多么精明的买卖人。他们只想以偏师出战,换来大唐的安西与北庭。

不过,她更清楚的是,这些苏毗人和吐谷浑人,未必就是废物。在以往的数十年岁月中,赞普依靠苏毗人和吐谷浑人,可是夺取了不少战役的胜利。只是,这些战役几乎都是唐蕃之间的较量,阿眉宁可皇甫珩低估两万吐蕃军的战斗力,也不愿在这位唐将面前,由自己去提起吐蕃与大唐曾经的你死我活。

她越来越在意自己那一半的吐蕃血统,是否会影响,她和皇甫珩之间那种逐渐复杂的关系。

今,琼达乞出面,向皇甫珩展示吐蕃军的实力,阿眉求之不得,她只须跟着便是。

三人纵马穿营而过,来到吐蕃军称为“庸”的扎帐落脚的区域。

如果说作为兵士的“桂”中,还有一部分贵族子弟和平民,那么作为随军工匠与仆从的“庸”,则是彻底的奴。他们负责行军途中各种又累又苦的粗活重活,但他们之中,也有虽无武艺、却可以靠一双巧手令军队在战役中取得决定胜利的工匠。

由于份低jiàn),这些庸所栖的帐篷,又破又小,臭气熏天,与军卒勇士们的毡帐不能同而语。因此,在天黑之前,即使短暂的休息时光,庸们也都三五成群地聚在帐外。

琼达乞带着皇甫珩和阿眉来到壮年的庸面前,见到上官巡营,不消看守的军将来喝斥,庸们赶紧趴在地上行礼。

其中几人稍稍抬头时,皇甫珩发现,他们竟然是唐人面孔。

“你们是中原人?”皇甫珩问。

几个唐人庸一脸茫然,显是听不懂唐语。

皇甫珩于是明白了,这些人的祖辈,大概都是当年在河陇地区被劫掠到吐蕃去的唐人平民,经过数代生息,这些唐人后裔,只会说蕃语了。

皇甫珩的心理颇有些不是滋味,但他很快抑制住了自己这种绪,目光没有任何异样地投向琼达乞,道“琼将军带我来,不会就是辨认这些同族面孔的罢?”

琼达乞礼貌谦逊地一笑,用吐蕃语对唐人庸吩咐了几句。不知是因为当着皇甫珩的面,还是出于本作派,琼达乞的口气很温和,温和到不像一位大军统帅者,以至于唐人庸大约是不习惯这样毫无严厉色彩的命令,稍稍愣怔后才醒悟过来,几个人麻利地起,不多时便捧来一根人臂般粗壮的绳索。

琼达乞指指绳索,向皇甫珩道“中丞请看,这些绳索,乃庸们以我们吐蕃的牦牛肚肠、牲畜鬃毛和一路采撷的树藤搓成,极为牢固。攻城之际,将绳索再结成的绳兜装在木车上,绞紧之后发投石,便可毁坏城墙、杀死城上守卒。”

他又指着一旁堆砌的几个铁钵道“若能熬化松脂,盛于铁钵中,点燃后由绳索入城内,遇木遇草皆会燃起大火,那般威力更是不可小觑。”

琼达乞说得洋洋得意,好像已看到了敌方城中一片火海、军士们哭爹喊娘的形一般。

但皇甫珩并不觉得这异族合作者脸上眉飞色舞的神教人讨厌,反倒依着琼达乞的指点,执起那绳索,饶有兴致地研究它的材质与编结方式。

阿眉站在皇甫珩的另一边,也好奇地看着这绳索,渐渐地,目光又从绳索上转到了皇甫珩的侧脸上。

她看到他的微蹙的浓眉与直的鼻梁,还有紧抿的嘴唇和轮廓分明的下颌。一瞬间,阿眉似乎明白了当初在安远酒肆第一次见到皇甫珩时,为何会觉得这个陌生的过路将军,竟能带给自己熟悉的感觉。

蒙寻还活着时,她与他在逻些城里短暂的快乐私会时光中,蒙寻常拥着她,静静地仰望高天流云与掠过的雄鹰。她也很安静,不会用语言破坏这种男女间甜蜜的相处,但她偶尔会盯着蒙寻的侧脸,心醉于自己的郎,是个多么好的男子。

他们是那么像。

阿眉想,不可替代是一回事,但稍加弥补,又是另一回事。



第一百一十七章 军中红颜

皇甫珩忽然意识到阿眉的目光所向。他侧过脸,投桃报李,迎着那一抹若有所思的眸色,浓眉微扬,展颜微笑。

不过,他并没有耽于此景,而是放下绳索,又转向琼达乞道“你们吐蕃人,还有什么厉害的手腕,都引我瞧瞧。”

他不再字斟句酌,口吻染上了一层熟稔的轻松感,与琼达乞那副自然流露的得色相互辉映,显出两人的交谊,又因毋须措辞谨慎,而更进了一层。

琼达乞正是善意炫耀的兴头上,做了个手势,把看守庸匠的卫士叫了过来。

“皇甫中丞,猜猜这是什么兵器?”琼达乞指着那守卫腰间挂着的一条环绳,抿嘴问道。

皇甫珩虽以往在泾州防秋,但他为一镇兵马使,就算领军出城冲锋,多是结阵而进,在马上出手时,也是和吐蕃的披甲长矛骑士对战,并未留意过小兵小卒的打扮装备。

因而诚实地摇头道“我们唐人,骑卒也好,步兵也罢,刚槊铁仓,陌刀铜盾,本将熟悉得很,这马索一般的物件,还真不知上阵如何用得。”

琼达乞不再卖关子,示意守卫演示。

那吐蕃守卫是个壮如牦牛般的汉子,手间动作却又快又巧。只见他迅速地解下环绳,捏了捏中间一个皮兜样的部位,确定里头装了大小合适的石块后,便四顾寻找目标。

恰好二十余步外有棵大槐树,应是一棵很有些年头的老树,树冠掩映中,那顶端的枝桠,似都有钵碗粗细。

卫士麻利地将环绳一端的皮扣入中指根部,食指和拇指捏紧环绳的另一端,抡圆了胳膊,飞快地转起绳索来。绳索越转越快,呜呜地发出搅动空气的声响。

堪堪十来圈后,卫士气沉丹田、高喊一声“嗨!”

他在放开绳索一端的同时,向大槐树顶端做了一个猛抛的姿势。

众人的目光还没来得及追到那飞出去的石块,只听“啪”地一记脆响,古槐那粗壮的树枝,像一截被人打折的胳膊般,应声而断。断枝刺穿茂密的叶丛,晃晃悠悠了片刻,终于轰然落到地上。

围过来看闹的庸,虽然平素也惯被这守卫呼来喝去欺****骂,但他们到底都是爷们汉子,子里流淌着雄好斗的血液,此际见守卫将这装了石子儿的环绳使得出神入化,不纷纷喝起彩来。

琼达乞满意地拍拍卫士那宽阔的肩膀,鼓励道“真是个厉害的拔桂,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豹皮将!”

卫士受宠若惊地俯行礼,然后将已经没了石弹的环索,向琼达乞捧上。

琼达乞一挥手“献给皇甫中丞看。”

皇甫珩接过环索,在自己手指间试了试,大约明白了为何皮兜中飞出的石子能有如此威力。前方高大古槐顶端的粗枝都能应声而断,遑论城上守卒的血之躯。

皇甫珩自小骑本领了得,沙场上又是骑将,对于大小战仗中,一个骑卒的胡禄中的箭能支撑多久,了如指掌。一旦箭完了,变阵回来补充箭矢,最易丧失胜机。

而在防守的战役中,不论骑卒步卒,箭矢不够,便会带来致命结果。当年汉武帝时期,一代名将李广的长孙,李陵,率五千步卒在浚稽山遇到匈奴十万大军。饶是李陵极善利用阵型与敌接战,且并未莽撞恋战,而是迅速回撤,却仍然在离汉塞仅数百步的地方,因军士箭矢耗尽,而被匈奴人擒获。

“石丸威力如此强大,又是行军接战中随时可取之物,不耗铜铁,实乃奇招。”皇甫珩由衷赞道。

琼达乞双眼闪烁着忱的晶光,谈兴更浓“在我们大蕃,相传早在涅赤赞普时,有一头神牛跑到须弥山上,被一条大蛇拦住去路。神牛的蹄子踩上了大蛇的中段,大蛇被激怒。腾空而起,袭杀了神牛。涅赤赞普听说后,受到启发,令大蕃的巧匠做出了这种以所藏石丸攻击敌人的武器,我们叫它乌朵。”

“乌朵……”皇甫珩喃喃学舌,心道,当初在泾州戍边时,怎地未发现吐蕃人如此妙法。想来是本镇边军从上到下,都将吐蕃来犯者视作番邦蛮夷,心存傲慢,击退便好,从未想过去学习彼等行军打仗中的长处。

他正感慨,忽听朗朗晴空中阵阵雁鸣。时令毕竟已入五月,去冬南渡之雁,今又北归,惬意地翱翔于青云之间。

皇甫珩方才见了吐蕃勇士展示了乌朵击枝的本事,不知怎地,技痒之兴大起,一扭头,发现阿眉的坐骑龙友上,恰好挂着讲汁与胡禄。

他毫无迟疑,上前抽弓搭箭,展肩扬臂,对着雁阵,“嗖”地发出一箭。

随着“呜厄、呜厄”几声哀鸣,空中黑影一闪,雁阵中的某个成员,被铜矢命中,直直地落了下来。

登时,从琼达乞到吐蕃戍卫们,再到那些卑jiàn)的庸匠,又是一阵欢呼。有那眼色机灵的小卒,早已冲过去,将落雁捡来。

只有阿眉,目睹这一幕,并未露出欢欣之色。

往事如浪涌来,她想起当年在逻些城郊外,自己正与郎蒙寻按辔而行,见到几个吐蕃贵族少年在打猎,也是这般落了一只大雁。她和蒙寻正要上前看闹,却听空中一连声凄厉的哀号,又一只雁俯冲下来,竟是直直地撞在旷野巨石之上。

后来,她将此事说与宫中妈,妈告诉她,雁行成双,不离不弃,后头那只雁,想来是殉而死。

此刻,阿眉想到那一幕,不由心悸,忙抬起头,盯着空中的雁阵。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那十余只大雁,盘旋了一番,终是如那沿山行军的兵阵般,迤逦远去。

怎么会这样!

阿眉诧异,继而很快变成一种深刻的讥讽。

原来山盟海誓,在飞禽走兽中,和在男女之间一样,也是时灵时不灵的。

她眯着双眼,待那雁阵从清晰到模糊,再到消失在天际。她狠狠地自嘲道,阿眉,你莫笑那大雁,你自己,不也最终舍不得去泉下找蒙寻么。

她脸上晴不定,与欢乐的猎雁气氛格格不入,那琼达乞还兀自懵懂,皇甫珩却已然察觉。

“阿眉,怎么?”他用唐语问她。

阿眉心电飞旋,转眼已如从梦中醒过来一般,仍是带了又天真又谐谑的神态道“我只是想起,当初中丞在奉天亲迎夫人时,普王送来的那只雁,留在刘主簿家,教我们煮了吃,香气四溢,街坊邻居的小儿郎,都寻味而来,馋得流口水。”

“哦……”皇甫珩讪讪一笑。他当然不认为阿眉故意在言语间有所指,但他自己心中,不免也记起了当形,细细品咂。再看那兵卒手中一箭当穿过、濒死挣扎的大雁,皇甫珩忽然觉得不太吉利。

“琼将军,这只雁,本将想赏给你营中这些唐人庸,不知可否?他们一路行来,想来也不曾吃得半点荤腥,毕竟与我同祖同源,我瞧着,着实不忍。”

自己高看一眼的合作者,将话说得这般恳切,琼达乞怎还会不。

他当即用吐蕃语吩咐小卒,将那虽然半死不活、但着实肥壮的大雁,扔到庸群跟前,又向他们翻译了皇甫珩的话。

庸们听明白后,个个动容,纷纷又趴了下来,向皇甫珩行叩拜礼,抬起脸来时,望过来的目光都满是一言难尽的感激。

虽不过是一只雁,但他们,生而为奴,始终如蝼蚁般战战兢兢,不知明是生是死,何曾像今这般,得到一位尊贵的将军的顾恤。

阿眉于旁观察,敏锐地感到,皇甫珩于军事武备上固然兴致勃勃,但对于这些唐人面孔的奴隶,分明流露出尴尬与心酸交织的复杂绪。

她于是向琼达乞开口道“琼将军,今中丞总算明白了我们这两万吐蕃军,野战也好,攻城也罢,都是有备而来,此刻也已该进晡食了,咱们便回营罢。”

对于阿眉的提议,琼达乞永远都是一副虽谈不上表露殷勤、但定不会反对的态度。他温和而礼貌地冲阿眉微微颔首“下说得是,请下和中丞先行一步,本将还要去巡营。”

这么知趣?求之不得。阿眉暗道。

她骑上龙友,却未指令马儿奔跑起来,而是以小步的节奏前行。

皇甫珩见她如此,自是不好顾自疾驰回营,也控着缰绳,与她并马。

离庸匠营远了一些,阿眉开口道“中丞,我方才去你营中,其实并非寻琼将军,而是有紧要的东西须给你。只是见琼将军也在,不便拿出来。”

“是何物?”

“我画的长安各坊图。中丞,我对你已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些话也不怕你听了不高兴。中丞久居泾州,哪里省得偌大长安城里,坊与坊之间的形。若不吾军攻入长安,如何与朱泚叛军对垒,中丞可曾想过?我毕竟在长安待了五年,且因要做暗桩,对东西二县一百多坊的道路形,敢说一句烂熟于。”

皇甫珩暗暗赞叹,这阿眉哪里是简单的暗桩,分明就具有统观战役的军事天赋。

“既是与平叛之战有关,怎地要避着琼达乞将军?”

阿眉侧头,盯着皇甫珩道“在我眼中,中丞才是吾军统帅,我自然先要给中丞过目。琼将军也好,翟中使也罢,都应该听中丞的决断。只是……”

她的目光中陡然现出一丝无奈,略有踌躇,又道“只是论力徐告诉我,赞普已向琼氏许诺,待凯旋吐蕃后,琼达乞可以取我为正妻。若他见到我对唐将更尊崇,恐怕不悦。”

皇甫珩口一动,但又一时辨不出自己是何心绪。他沉默片刻,将话题岔了开去“我自然也想率军攻入长安,不过,眼下京畿局势复杂,吾等此前已计议过,确实先往武功附近扎营为上策。”

阿眉淡淡道“我献我的图,用不用全看中丞的意思。我方才已说过,此番东进,我们吐蕃是助唐平叛,一切自然应由中丞你这位唐将说了算。”

皇甫珩听了,更觉得这边人,又聪慧又爽朗,当真是军旅中的红颜知己。

自己当初护着皇孙李淳逃出长安时,竟然还曾经觉得她子尖刻。

皇甫珩自我批判了一番,眼光却落在了阿眉腕缰的手腕上。

“阿眉,你这个白玉镯子真是好看,可是吐蕃工匠打造?若进了长安城,战事能平息,我必去西市也寻一个,给阿昭。”

阿眉笑道“长安西市,天下甚么珍奇玩意没有,中丞只要出得起价钱,自是能买到称心的首饰。阿姊那般娴雅斯文,戴上玉镯,定然更为端方美丽。”

她瞧着皇甫珩脸上那不是假作的思念之,心中哪里就真的无波无澜。



第一百一十八章 怀璧之谋

阿眉告辞后,皇甫珩的面色陡然一沉。

牙卒要过来牵他的马,被他拒绝了。他亲自执起鬃刷,为驹细细地梳理每一根毛发。

这种简单而重复的动作,非常适合他放下展示给琼达乞和阿眉的伪装后,重新进入心事重重的状态。

夜间,帐中一灯如豆,皇甫珩正在仔细研看阿眉的那份长安城内街坊图时,白崇文如约而至。

这位被神策军中李晟的老对头——尚可孤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进到帐中,大剌剌地坐在皇甫珩对面。

皇甫珩也不避他,继续看着那纸上的长安、万年二县。

“白某所说之事,中丞思虑得如何了?”白崇文声音低沉地问道,口吻却不温不火,同时暗含着一丝志在必得。

皇甫珩的目光在朱雀大街上停留了一会儿,终于抬头,反问白崇文“翟监军点头了?”

白崇文露出不可捉摸的笑容“那是自然。翟监军与那人有怨,又与钱帛无仇,怎会不愿意?倒是中丞你,自然不是内侍阉奴那般的人品。”

皇甫珩冷哼一声“既如此,尚使君和白将军为何仍要把主意打在我上?”

白崇文被呛了一句,却浑不以为意,反倒收了脸上有些戏谑的神,正色道“因为白某心中,已然服气了你这泾州小子。当白某有意刁难于你,不过是试试中丞的气量和胆识,而萧关一战,你我并肩而战,白某已知,中丞虽年岁不大,实在绝非池中之物。翟监军为出气,为求财,与尚将军结盟。而中丞,若与尚将军联手,定是因为目光远阔、有宏图。”

他前倾了子,指着案几上的舆图道“中丞不会真的以为,打下这长安,砍了朱泚的头,你这般有功之臣就定能得到拔擢吧?御前有李晟这般善耍心眼的元帅在,只怕京畿这许多勤王之军,都是吃力不讨好。河东节度使马燧最是看得分明,因而李怀光一叛,马节度就退回老巢观望去了。”

白崇文咽了口唾沫,继续道“中丞白里,可是跟着那西蕃蛮子巡营去了?别看那琼达乞现在对你客客气气,拉出来的两万蕃军也不是废物,但平叛之后,他们回吐蕃去了,捧着新鲜乎的安西北庭饮酒****,中丞你呢?你又成了光杆将军。”

皇甫珩脸上的清冷神色消散了些,代之以屏息蹙眉的凝重之态。

他没有想到的是,白崇文此前的倨傲粗鲁,竟都是假象。直到离开平凉南下的途中,白崇文秘密地邀约,才让皇甫珩认识了真实的白崇文——尚可孤的得力谋将。想必,当圣上下令尚可孤出五百神策军护卫皇甫珩这个唐将去边疆借吐蕃军时,尚可孤就已经陡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可以好好利用的机会。

不过,白崇文的一席话,确实说到了皇甫珩心坎上。

是的,长安光复、圣驾回銮、吐蕃军撤走后,他皇甫珩的未来在哪里?藩镇节将?入朝为臣?他的眼前晃过李怀光,晃过崔宁,以及义父姚令言。

他内心深处,升腾起一丝惧意。

白崇文盯着眼前这比自己小上十岁的青年骁将,对方面上变幻莫测的表是那么真实。白崇文也不免喟叹,我们这些马背臣子呐,顾不上家小、死了妻儿,算得什么。大娘子死了,再娶便是,儿子没了,也可以再生。最惶惶不安的,乃是刀光剑影中挣下的功名,哪天就会变成一根送命的白绫。

“中丞,李晟此人,论打仗的能耐,吾等敬佩。但若论为人之险无,实是叫人乍舌。神策军制将刘德信,与尚将军自小都为鱼朝恩养子,刘将军惨死在李晟营中,尚将军目眦裂,当下就要从蓝田冲去东渭桥找李晟拼命,到底叫吾等亲信牙将拦住了。数前翟监军带来姚节度遇害的消息,中丞偷偷出营祭奠,想必心和尚将军也是一样。”

皇甫珩眼神一闪。虽然他还是没有吭声,但心中感慨什么都瞒不过白崇文的同时,也承认,白崇文不但沙场功夫了得,攻心的本事亦上佳。

皇甫珩也看到,如今势,遍观军旅,一介武将去天子嫡系的神策军中挣前程,最是清醒。

神策军本就有好几支,论资历,尚可孤未必输于李晟。现在尚可孤意属自己,正是个机会。但若真的就答应他们的计策,皇甫珩又总觉得有违男儿的光明磊落。

直到白崇文方才提到姚令言,迟疑中的皇甫中丞,仿佛豁然开朗,迈过了最后一道坎。

对呐,那韦执谊可以为了兄嫂血仇构陷崔宁,我皇甫珩为何不能出于为义父报仇之心,算计一番李晟?

这带上了孝心拳拳的一丝正义粉饰,令皇甫珩终于下了决心。

他一开口,就明确了自己的心志,因为他直奔主题,开始讨论计划实施的细节。

“白虞侯,李晟当年在西南,重创过吐蕃大军,论力徐和琼达乞想必也赞同吾等之计。”

白崇文闻言,心道,这小子看起来聪明了些,实则还是缺心眼。但后头的硬仗,毕竟还得靠这小子主打,切不可让他不悦。

白崇文于是假意沉吟片刻,道“还是莫教彼等查知。中丞请想,虽则那琼达乞看来颇为遵照吾等唐将一方的调遣,但现在就告诉他们,可定为事先通谋、害元帅。若到时候见机行事,可算得势所迫、为社稷安危而不得已为之。”

“唔。”皇甫珩觉得颇有道理。又道“只不知届时可能近得李晟所部。”

白崇文道“打下长安,平了叛军,管那朱泚伪帝是被杀了也好,是逃了也好,圣上一时三刻总是仍在梁州。有两万吐蕃军和尚将军的四千神策军共围之,还怕没有机会对李晟下手么?”

皇甫珩不再多言。

他也知道,行此等非常之事,比沙场对决还要瞬息万变,运筹再深,也须临阵应变。

他的目光又落回了阿眉给他的长安舆图上。

皇甫珩心中忽然有些内疚。阿眉,你确是拿我当军中知己,一心要助我功成勋就,殊不知在收复长安之后,我还要拿你的同族勇士们,去做另一件事。

不过他又安慰自己。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信任。君臣之间,父子之间,同袍之间,夫妻之间,一个“信”字有时脆弱得如廊下悬冰,一击即垮。

同样口说无字据的前提下,对于未来利益的许诺,圣上和尚可孤之间,皇甫珩选择相信后者。

况且,自己将要做的事,无损于长安光复,也无损于李唐的江山。



第一百一十九章 各怀心思

京畿西北门户,奉天城。

眼下,圣上播迁梁州,勤王勋臣韩游環父子依诏退回了邠宁,守奉天城的,是在这场震动帝国的叛乱中,始终忠诚而勇武的老将——浑瑊。

根据李泌授意韦皋在御前向天子提出的建议,在尚不知咸阳李怀光是附逆伪帝朱泚、还是自立山头之际,德宗皇帝终究还是把武将中资历最深、忠臣成色也最足的浑瑊,派回了奉天城,这座军事地位极为重要的行营。

一生为唐廷四处征伐、已近天命之年的浑瑊,幸蒙天子临轩授钺,新得的一串头衔,一口气都念不完。

“检校左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灵州都督、天德军节度使,朔方、邠宁、振武等道副元帅,永平军、奉天行营兵马副元帅。”

这么一来,在天子的平叛“大业”中,浑公的地位,可算是神策军李晟一人之下、各军将帅之上了。

同时,他离开梁州行在之前,还被天子分派了一个任务。

看住普王李谊。

十余前,当浑瑊率领着自己为数不多的亲兵,来到奉天城中,在天子所遣中使的主持下,与邠宁韩游環父子交接了奉天城卫戍之职后,这位老将意味深长地瞄了瞄一旁陪礼的普王李谊。

浑瑊虽是出铁勒部的胡人,但御前来去久了,察言观色的本事,和那分析玄机的兴致,比起那些服紫服朱的文臣来,不遑多让。

在浑瑊看来,李谊兴高采烈地带着韩氏父子迎到天子的使臣,听到的却是不许再掺和进神策军的旨意,那脸上的震惊,饶是这小王爷素来惯会在人前遮掩心迹,也显然没能遮掩得过去。

一副功败垂成的沮丧,全写在那张年纪轻轻已有几分风霜历练、也颇有宗室俊美仪容的脸上呐!

韩氏父子也是一老一小两根油条,不敢立即去接普王投来的眼色,而是与那传讯中使谈笑风生,又间或恭维浑瑊护驾神勇、安然将圣上送进了梁州城,实乃大唐股肱。

普王仍不甘心,放下亲王之尊,小心翼翼地向那宦官中使道“中贵人,朔方军李怀光反叛后,本王与韩将军父子血战礼泉,割了李怀光长子李琟的首级,献到梁州,不知圣上见了,可有何旨意?”

那中使也是个八面玲珑的,向普王俯行个大礼,恭恭敬敬道“回下,老奴在梁州,因被霍内侍派去唐安公主的病榻前,听候太子妃分派,因而叛军逆将的首级最后怎生处置,老还真是不知详。”

他说着,微微面向浑瑊“浑公可知原委?”

这阉奴……浑瑊肚子里冷哼一声,面上和顺,说出的话却懒得迂回“下,李琟的首级送到梁州之时,唐安公主正是弥留之际,这血淋淋的人头,着实有些教圣上忌讳。况且,圣上是何等仁心之君,李琟当年质于长安时也未又不轨之举,因而圣上着人将首级收殓妥当,送回咸阳李怀光处了。”

李谊闻言,心中懊丧,面色又灰暗了几分。

明明是一件鼓振士气的军功,怎么就成了忌讳了呢!

他带着复杂的绪将目光投向韩氏父子。根据中使所传圣旨,普王李谊可以确信,自己、李晟和韩氏父子共谋诈反李怀光的事,圣上应该并未发觉端倪,否则不会对李晟和韩氏父子如此提拔。

但这么一来,李谊更为忿忿不平起来。几个月来,自己这头掂量着李晟的心理,那头揣摩着圣上的意思,谋划布局了那么久,就是想在朔方军****叛乱的当口,立下头功,至少能得个兵马副元帅的头衔,随李晟领着神策军打进长安。结果呢,李晟和韩游環,一个从副元帅变成正元帅,一个从留后变成正牌节度使,只有自己这好歹也是在礼泉冲过阵的亲王,竟然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谊脸上的神这般不善,韩钦绪不免心下惴惴。他在李怀光麾下,早有异志,但此番参与挖陷阱,也是由平章事李勉引荐,其间靠彼此的亲随秘密往来联络,他与李谊在咸阳虽比邻而居,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

韩钦绪生怕,如今这小王爷自怜机关算尽、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莫不要恼羞成怒,在中使和浑瑊跟前表现出甚么,那可是把他韩氏父子卖了。

但韩游環不像儿子那么紧张。

想当初,早在漠谷救援、普王悄悄跑了的那,韩游環就看出,圣上这个侄,膛再结实宽阔,都压不住里头那颗蓬勃燃烧的野心。

这般有野心的人,受挫之时,如提及将来的愿景,或可令他平心静气一些。

“下,本将和犬子,何其有幸,能与下在礼泉共拒劲敌。不过,吾等西北军汉,徒有蛮勇,圣上还是放心下您,和素负威望的浑公,来镇守这奉天行营呐。”

韩游環说着,又转向浑瑊道“浑公,现今李怀光困坐在咸阳,朱泚龟缩在长安,东有神策军,西有普王下与浑公,那李、朱二贼,必如瓮中之鳖。奉天和邠州,快马报信旦夕可至,浑公若需援应,本将和犬子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马匹拍得舒坦,这圆场打得顺溜,浑瑊也嗬嗬道谢,忽又想起一事“何止东西两支唐军,吾离开梁州之,圣上所派的中使翟文秀,亦北上平凉,去那皇甫中丞收领的吐蕃军处,令起拔营赶赴京畿。”

韩游環拍手赞道“妙,妙,瞧瞧,包围圈!圣上真是用兵如神呐。钦绪,吾等尽快回邠州,为皇甫中丞所部补充些给养。”

气氛一时间这般欢欣鼓舞,几人就好像已经看到銮驾又重新进了大明宫含元似的,普王李谊也不好再板着脸。

不过,皇甫珩带的吐蕃兵,不也将出现在京畿平叛的战场上,这个消息,他在心中记下了。

……

皇甫珩和琼达乞的吐蕃军,从西北边镇进到中原,再来到事先商定、也由中使监军翟文秀点了头的雍州武功县,其间仍然要经过奉天。

在邠宁镇接受韩游環的劳军时,皇甫珩已得知,奉天城的守将,由浑瑊担任。

皇甫珩再年轻,毕竟生长于边镇,对原来朔方军系统的老将,从小就听姚令言说起。他知道,浑瑊不仅当年在安史之乱中,为唐廷履立战功,更在其后多次重创趁着边防空虚、进犯中原的吐蕃军。

几前路过邠宁镇时,皇甫珩听说原本投奔自己的党项城傍子弟,由于不满自己带领吐蕃兵,在石崇义的率领下去投了韦皋的陇州军,心下对韦皋的恨意又深了几分。不过,这也更提醒了他,圣上远回纥、亲吐蕃的意思,未必被那些与吐蕃有沙场宿怨的武将们接受。

他正踟蹰,是否要遣使去城下知会浑瑊之际,浑瑊却率了百来人的精卒,亲自出城,来迎皇甫珩的大军。

当初奉天被围、最是千钧一发的战役中,浑瑊于城门之上,和太子李诵、韦皋一同目睹过皇甫珩单骑冲阵,老英雄最儿郎勇,浑瑊实是如崔宁一般,青眼于皇甫珩在战场上的骁悍无畏。

而皇甫珩以韦皋去比附浑瑊,实则有些过虑。韦皋毕竟曾是文臣,又自负京兆高门出,于这中原正统和番邦狄虏之判,特别视若鸿沟。

浑瑊则不同。他本就是胡将,彼时在奉天城,德宗为阿眉向韦皋说媒遭拒的轶事传开后,有一次在御前,浑公瞅着天子心尚可,甚至还打趣道“兀那韦城武个冥顽不化的鳏夫,竟领会不得陛下的美意。若不是老夫已须发皆白,家中又一堆妇人,老夫定向陛下求了那吐蕃小公主入府。”直说得德宗忍俊不,指着浑瑊道“浑进,你可真是想着进一美。”

况且,浑瑊这样的武人,满脑子想的,是如何把仗给打胜了。他又好比猎犬战鹰忠于主人那般,忠于天子,天子说借来了两万兵力,那便好好用,管他娘的是回纥种还是吐蕃种。

浑瑊这般看得开,自然要出城去和皇甫珩打个招呼,顺便检视一番那些吐蕃兵可堪一用。

皇甫珩与中使翟文秀,见浑副元帅如此示好,心中的石头皆是落了地。

他二人刚向浑瑊引荐了吐蕃方面的合作者琼达乞,浑瑊就爽朗笑道“老夫出城之际,还兀自忐忑,来的莫要是论莽罗。当年老夫曾与论莽罗将军交过手,结果嘛,自然是老夫小胜。今若论将军来,老夫还怕他不好意思呐。”

琼达乞的唐语尚未纯属到能领悟浑瑊说笑之意的程度,立时正色道“元帅,我琼达乞,也是吐蕃一等一的勇士。”

浑瑊一怔,旋即明白了,这西蕃头领以为自己小瞧了他。

“琼将军误会,老夫如此说笑,乃是告诉将军,唐蕃旧事不足虑,吾等精诚合作、将那叛军打得落花流水便是。”

当下唤了属下抱来一头白羊,割开脖子,接了几碗腾腾的羊血,与琼达乞和皇甫珩对饮喝下。

“皇甫中丞,翟中使,琼将军,武功与奉天一箭之遥,往后的时里,咱们好好做一番联军。”

几位上将贵使寒暄之际,一旁的军中都虞侯白崇文面上恭顺,听到浑瑊的一席话,心中却暗暗好笑。

“浑瑊这老武夫,想是自知手下兵马稀疏,也看上了这支吐蕃军。武功离奉天太近了,浑瑊要用兵,如何拒得。幸亏老天相助,圣上派来了中使翟文秀,一切用兵计划,都可以推说是翟监军的意思。”



第一百二十章 浑瑊劳军

浑瑊抹了抹嘴巴上的羊血,更带了些许长辈对新秀的赏识之态,向皇甫珩笑问道“中丞今年,可有二十五?”

“晚辈生在上元元年,今岁二十有三。”

浑瑊“啧啧”称赞“这般年轻,便在沙场屡建奇功,真真不输前汉的骠骑将军霍去病!”

当初,浑瑊随父亲加入朔方军时,只有十一岁,时任朔方军节度使的张齐丘,还忍不住揶揄他“娃娃,你的母可也跟来了?”不想,浑瑊第二年,就得了跳dàng)军功。

这跳dàng)功,可不是那么好拿的。《唐六典尚书兵部》规定“凡临阵对寇,矢石未交,先锋入,贼徒因而破者,为跳dàng)……凡跳dàng)人,上资加两阶。”因而,凡被评为跳dàng)功的,必定有出其不意直插敌阵心腹、以罕见的悍勇披靡杀敌之行。

浑瑊自己就是少年成名的猛将,对同样在奉天守卫战中不顾一切单骑冲阵的皇甫珩,很是抱有好感。

同时,皇甫珩后那黑压压的两万吐蕃大军,也叫浑瑊如鲨闻血般,起了贪馋之意。

浑瑊有着快四十年的军事经验,自然不会仅仅在护驾出逃的行动上很有章法。他的武将直觉告诉他,长安城中的朱泚,听到李怀光举兵叛唐,必会与之联络。朱、李二人的军队加起来得有将近四万人。

浑瑊据守奉天,他兀自一算,待盐州刺史戴休颜带着节度使杜希全所部兵卒赶来,自己与戴休颜手中,也就刚刚一万人马,而东边李晟、骆元光、尚可孤三支神策军加起来应有一万五千人。

如此一来,皇甫珩握有的这两万蕃子军,简直就成了关健的力量。数月前,圣上动了向吐蕃借兵的心思时,至多就是用来刺激李怀光速速进兵长安。不料朔方军说叛就叛了,那么,这支人数比神策军和奉天行营守军都多的蕃师,可不成了香饽饽?

不过,浑瑊也清楚,一旁那个看上去对自己恭恭敬敬的虞侯白崇文,是神策军尚可孤的人。说不定,此人心里也有几两谋划,想把吐蕃军弄去与尚可孤合营,从南边打进长安。

老于行伍之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莫打草惊蛇,先把同袍谊之戏,做熟了再说。

浑瑊tiǎn)着嘴上残留的羊血,一边乐呵呵地继续与皇甫珩、琼达乞、翟文秀谈笑风生,一边吩咐属下将从附近乡邑抓来的十余头劳军用的羊,交由吐蕃军士牵走。

“皇甫中丞,翟中使,琼将军,奉天毕竟是大唐重镇,不便邀大蕃勇士们入内。雍州武功县,左右不过明便可赶到,今夜不如大军就地扎营,老夫作陪,吾等好好吃个烤羊宴,如何?”

“那自然好,有劳浑副帅!”皇甫珩还未发话,翟文秀已抢先表态。他宦奴份,素来在御前当差,最是享受被文臣武将捧敬的感觉。浑副帅这般会说话,办事又这般漂亮,同样是老朔方军旧将,同样是郭公子仪一手带出来的,与那狂妄倨傲的李怀光,简直有天渊之别。

不过,翟文秀偶尔瞟向白崇文的眼神,也是意味深长。

他既得圣眷,做了监军,虽然尚未到手握王爵、口含天宪的威风,但于行军作战上是很有发言权的。吐蕃军接下来,究竟是往东驰援尚可孤,还是向北听从浑瑊的召唤,可不仅仅是一唐一蕃两位武将说了算。

在平凉时,翟文秀作出听从白崇文建议的意思,一路行了几,本以为白崇文装聋作哑之时,不料白崇文却抖给他一个更大的包袱,并且告诉他,尚可孤已将财帛钱物,送到了他在昌亭驿附近的老家,由他妻儿收了。

当初吐蕃国书一事,李晟耍的手段,教从未因给圣上当差而吃憋的翟文秀,早已恨上了这位如中天的平叛大元帅。

翟文秀是成年婚配后,才因穷困潦倒,净入宫做了内侍。听到尚可孤这般有诚意,又听白崇文说皇甫珩也已被说动,他自然也做了决定。

前方的上将上官各怀目的地应酬之际,中军车驾内的阿眉,遥遥相望,心中也是颇不平静。

她回顾这半年来,自己命途发生的翻天覆地之变,忽然之间,生起一阵怯意。

她差阳错救下皇孙,又因骨子里天生的闯劲和无师自通的心机,竟在奉天御前做了回纵横家,促成了唐蕃两国的交易,还赚到皇甫珩这般令自己高看一眼的男子,同行领军。

然而,不知为何,在萧关经历唐、回、蕃三国酣战一场时,她都未曾怕过,此刻踏上了关中的土地,反而心绪不宁起来。她知道,自己族人的这支军队,今吃的是奉天行营送来的羊,明天、后天,还不知要和哪支唐军打交道。

那回纥的梅录将军算什么,周旋于京畿附近令人眼花缭乱的各旗号军队间,才是巨大的挑战。她毕竟还只十七八岁年纪,虽因长期所受训练,手相当了得,那也不过是在杀人或自保之事上,可以做得些主。若论对于波诡云谲的时局的掌控,连那些久经沙场或者宦海险恶的文臣武将都休言游刃有余,何况她这个年轻女子。

同时,她在忧惧之外,又有些茫然。

即便战事并无想象中那样复杂,她的同族勇士们,与面八方涌来的勤王唐军一道,驱逐了朱泚与李怀光,收复了长安,顺利得到天子许诺的安西北庭,那么她该何去何从?

琼达乞,虽然看起来对自己并无几分烈的眷属之意,有本事将男子向女子献殷勤之举,演绎得如交递国书般例行公事,但他即将成为逻些城的又一位附马,俨然已是铁板钉钉。

阿眉在脑中想象着与琼达乞举行婚仪、入帐合卺的场面,觉得只有“别扭”两个字,与当初在长安胡肆被迫陪那些男客喝酒,又有甚么分别?

可是,难道……难道还有其他选择?

她觉得,对于皇甫珩,自己似乎只是比较享受与他相处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意味,乐于接受他投来的时而赞赏、时而关切、时而感激的目光,但若真要豁出去将这男子据为己有,阿眉自问,心理上终究过不了这道坎。

她不由想到自己在奉天城时,殊为鄙夷的韦皋韦节度。堂堂高门子弟,惦记着沙场同袍的妻室,当真叫人作呕。

同样,她阿眉不是品格卑劣的鼠辈,她对宋若昭再抱有微妙的态度,若要伤害她,却还下不去手。

阿眉这样时而清醒,时而恍惚,便是到了晚间,在大帐中作为吐蕃王室的代表,由论力徐陪着向浑瑊副元帅表示谢意时,也表现得有些神游。

她坐在案前,很快就意识到,皇甫中丞在看她。像以往那样,她予以了回应,已经毫无生疏感的回应,表示自己很好、无事、只是有些疲惫。

不过,她同时也理智地发现,皇甫珩这目光,与数前说起要给宋若昭买玉钏时的目光,那份温度的差别,实在,是明显的。

……

夜幕降临,奉天城上。

普王李谊背手而立,望着不远处的吐蕃军营帐。那一堆一堆的篝火边,吐蕃兵卒在兴高采烈地享用浑瑊送去的肥羊。有赖于周遭的安静,李谊甚至能听到蕃语笑骂,混合着时断时续的扎年琴之音。

白里,浑瑊出城时,曾问过李谊要不要同往。

李谊没好气地拒绝了。

他这样聪明自负之人,如今在实际上又回到了无兵无卒的闲王地位,不过是天子插在京畿的一面牙边旗,向诸军表示,并非整个李唐宗室都逃去了汉中。

瞧瞧,普王下这位天子多么宠的侄儿呐,还留在奉天城,给儿郎们摇旗呐喊呢。

仅此而已。

这个当口,让他去直面那莫名交了好运、手握吐蕃雄兵、意气风发而来的皇甫珩?他李谊就算再会为了韬光养晦而装腔作势,今,他也咽不下这口气。

眼不见为净!

然而,到了黄昏,他终于还是登上城楼,眺望蕃营的形。

已经褪去最后一丝霞光、深蓝色的天幕下,那两万大军,人马在帐间穿梭的形,真是叫人看得过瘾。

李谊回顾自己从去岁长安泾师兵变到如今,统共上过两次战场。一次是漠谷救援中了姚濬埋伏的灵、盐二师,一次是礼泉阻击李怀光叛军。

他觉得自己真是天生的将领,是太宗皇帝那样的铁血战士,他看到两军对垒、听到呐喊震天,浑的每个毛孔仿佛都张开了,用于迎接这充满雄力量的腾腾杀气。

他太喜这种麾下万军的统帅滋味了。

嗯,太宗皇帝,不也是李二么?

他李谊,是当今圣上的养子,以往在大明宫内廷一些家宴的场合,圣上也是要么唤他“谟儿”,要么唤他“李二”。

太子李诵,只在那,奉天城眼看就要沦陷了,才被圣上派去城头督战。除此之外,太子哪里得了半点有望领兵的机会,和被困于大明宫少阳院,有何区别?和一只笼鸟,有何区别?

李谊就这样在城头站了许久,脑中思绪翻腾。

直到急速的马蹄自远而今地传来,瞧着是浑瑊带队回城,李谊才终于转过道“走吧,回宫。”

“喏。”

回答他的,有两个人,一个自然是高振,另一个,是韦执谊。



第一百二十一章 执谊潜伏

一月前,普王李谊从李晟手中讨来一千神策军,挟着围猎野兽的兴奋,急行军到礼泉堵住李怀光的叛军时,亲信随从,是高振,以及家奴王增。

他并没有想到带上韦执谊。

然而就在他被德宗皇帝勒令交还神策军后的第二,韦执谊却来到了奉天城。

李谊有些吃惊。和高振这样地位低微的边关小孔目不同,韦执谊虽也只是个八品拾遗,但那是朝官,与察举之责沾边,官小职大,能接近天子。

“他大乱中又得李晟收为帐下幕僚,如今神策军正是红得发紫之际,他不在东渭桥好好经营自己的仕途,跑来找我这个一夕落魄的王爷作甚?”

李谊心中疑虑,眼里却满溢关切之色。

“宗仁,京城西郊,想来已皆是朔方叛军,你一路行来,想必甚为艰险。”

他不再以官衔称呼对方,而是代之以表字。

韦执谊满风尘,面上仍是一副儒雅从容的模样,躬禀道“谢下挂怀。去冬今,下官在渭桥与奉天之间,跑了也不止一回,道路算得熟稔。此番虽途中有些波折,好在骆驿的驿长相助,设法让下官绕开朔方军,取道偏径,终得安然前来。”

“不易,真是不易啊!”

普王听了,轻轻摇头,与一旁侍立的高振感慨。他端起案上的一盏煎茶,仔细看了看,面露满意之色,道“高振,你跟了我,于这烹煮茗茶一事上,也是大有长进,改去了在泾州边镇的习惯,不再往里头加些乱七八糟、污了纯妙汤色的玩意儿。”

高振喏喏,普王又转向韦执谊“宗仁与本王一样,都是久居西京,定也喜欢清茗之雅味罢。”

韦执谊道“下官不敢与下比肩,但平素确也喜研读陆鸿渐之作。”

普王闻言,忽地眼中升腾起一股黯然“说来这陆羽陆鸿渐,本是个弃婴,深秋霜严之际被扔在荒野,幸得竟陵龙盖寺的智积禅师路过相救,方能活命。他天资甚高,又温良,终是能成一代大家。宗仁、高振,本王阿爷早逝,阿母也紧随而去,自此孤苦,虽得圣上垂怜,十余岁时就被出十王宅、独立开府。但这几,本王枯坐自忖,竟觉得自己,和弃婴,亦无甚分别。甚至还不如那陆鸿渐,他到底功成名就,本王呢,这般不计安危、一心为着圣上的江山社稷,出生入死,终究是……”

他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扭过头去,用力咳嗽几声,又伸出手似在扶正自己头上的金冠,然后以这个动作为掩饰,擦拭眼中的泪水。

韦执谊不动声色地望着普王。

他心底深处由衷感慨,眼前此人与自己一样,不过都是二十来岁年纪,怎地拿做戏这般老道,若不是那个令自己终生难忘的、如目睹恶鬼夜行的晚上,若不是渭水边妇孺惨死的场景一次次在梦中重现,他韦执谊只怕也要被普王世坎坷、壮志未酬的堪怜模样给感动得涕泣如雨了。

果然自小养在深宫之人,心机、手腕、目的,皆是令普通文士武卒叹为观止呐!

继而,他想到太子李诵。

他韦执谊骨子里,说到底还是个儒家弟子,除去在参与诬杀崔宁一事上,他因了家中血仇而毫不犹豫、无虑真伪外,在他作为人臣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他与李泌、陆贽一样,尊崇的是大统正道,真正拥立的,依然是那位东宫主人。

当然,这么思考的时候,他也会觉得有些讽刺。回顾自己所处的帝国,真正以嫡长子坐稳太子之位、直到登上御座的帝王,也不过是从今上的父亲、代宗皇帝才开始的。往前看,最令四方驯服的两位帝君,太宗皇帝与玄宗皇帝,那上位的途径,可都是——靠的宫廷zb**。

“宗仁,本王失态了,”普王慢悠悠的嗓音又响起来,打断了韦执谊的怀想,“那就说说你,你何苦来奉天?李公如今圣眷正隆,神策军眼看就要开始打长安了,你不在李公麾下建功立业,跑来我这逍遥王爷这里,就为了,饮茶?”

韦执谊起,来到堂中,朝着普王躬行了一大礼“下,语云,良禽择木而栖,但愚以为,这秀木瑰林,不能独以声势判之。否则,汉末三国时,徐晃不会离开杨奉,诸葛孔明也不会投于刘玄德。仆好歹也是大历朝进士及第,读了恁多圣贤教诲,怎能不懂知恩图报的道理。下,当就在这奉天城,仆终得机会亲见崔宁在伏诛于眼前,报大仇以祭兄嫂,这全是有赖下出手相助。仆虽是一介文士,但在大明宫侍奉了几年,从无差池,亦熟谙御前文牍之事,下此番继续驻守奉天城,若梁州行在有圣旨诏谕往来,须下接洽处置,仆自认可助下一臂之力。”

李谊仔细听着,双眉舒展,盯着韦执谊的目光如风般和煦,又仿佛,带了些涟漪微皱的动容之色。

韦执谊抬起头,迎着李谊的目光“下,另则,朔方军骤然反叛,仆也无心呆在东渭桥。”

“哦?为何?”

“下,家岳杜公,当年本是朔方军留后,因辨认出李怀光的矫诏、反对他接收郭公子仪的军卒,而得罪过他。去岁,仆的妻子、儿子、侄女,在泾师兵变前,皆往西北家岳处省亲。现今中原局势纷杂,他们自然回不去长安,仆来到奉天,离他们也近一些,若有急,恳请下仆奔赴照料。”

这个理由,人之常。

李谊暗暗琢磨,听来听去,这韦执谊倒确实和自己当初招罗他时估计得一样,是个中人。何况他岳老子还与李怀光有矛盾,在自己和李晟诈反朔方军之事上,横竖想来,都不会因此与自己有隙。

但他还想最后试探两句。

“宗仁,你曾助本王清君侧,本王记着。接下来奉天城兵荒马乱的,不甚安妥,不如本王令浑公派两个精干兵卒,护送你去梁州行在?”

韦执谊一听,面露苦色“下,陆学士在御前,本就对我有心打压,后因崔宁被缢杀,他正好得了机会,在朝堂上下编排我蛊惑圣上、构陷老臣,仆实在不想在这积毁销骨之时,出现在梁州。”

他话音刚落,普王突然反诘道“陆学士?陆学士的话,能盖过太子?本王可是听说,你在长安之时,就与东宫侍读王叔文过从甚密。王侍读去岁舍命营救皇孙,成了太****中头号红人,圣上也是对他青眼有加、引为士之楷模。你怎地不去求王侍读引荐引荐,投到东宫门下?”

韦执谊闻言,面上的无奈终于转成骇然“下,您难道不知,太子岳母延光公主,和崔宁有着多年的交谊,公主府中多少奇珍,都来自崔宁任西川节度使时所献,崔宁的一个小女郎君,还拜了延光公主作干娘。这般干系,仆怎么还有可能受东宫青眼。下若真要送仆去梁州,仆只怕才真是又入险境。”

普王在肚子里冷笑一声,说到底,哪是甚么良禽择木而栖,无非还是,盘算来盘算去,一个文士跟着李晟那样的武将,无甚奔头,去到梁州又怕被那老延光暗中找人收拾了,才来我这闲人处避避风头,待大战过后再计议前程罢了。

不过,从崔宁之事上,普王已经相信,这个韦执谊,是颗合格的棋子。况且,此人替圣上诛杀崔宁出过力,但又不是甚么光彩之举,自己先收他在边,莫叫他去梁州现眼,也省得李泌这种古板老家伙跟圣上翻旧账,想必,圣上也会觉得少去不少事端。

想到李泌,普王忽然记起,此前这韦执谊曾向自己和李晟禀报过,李泌对于不好好安抚朔方军、却通过割让安西北庭来向吐蕃借兵,持反对意见。

那简直是一定的。普王心想。

李泌这样少年成名的帝国文士,又经历过开元盛世,怎么会接受泱泱大唐有一竟要靠割让两大都护府以求吐蕃援助的形。

普王甚至很肯定,如果说那安西都护郭昕和北庭都护李元忠,听到诏书那般泣天号地,还是出于武将对于治下军镇极为强烈的占有的话,李泌的反对,才是源于帝国文臣刻骨铭心的骄傲。

这种精神层面的坚持,也更为纯粹。

普王令高振带韦执谊在奉天城安置下来。当然,鉴于圣上的态度,普王的行事变得更为小心谨慎,次就知会了浑瑊。缢杀崔宁那,浑瑊领教过韦执谊在御前滔滔不绝的表现,但此等文士再口若悬河,又不是武将,能翻出甚么花来,便也不以为意。

普王到底是宗室贵族,诗书画棋,莫不精通,尤其这棋瘾,大得很。幸好韦执谊来了,否则高振那般资质,还真是入不得普王的眼。

浑瑊出城与皇甫珩的吐蕃军近乎时,普王烦躁,自然又是叫韦执谊来下棋,但终是心不在焉,于夜幕四合之际,领了韦执谊和高振,上城远眺。

韦执谊借着火把偷偷观察普王,见他的面色,比往任何一个时候,都复杂得多。待得普王终于看够了,终于返下城时,韦执谊和高振,听到自己这主人测测的声音低喃道“你们说,怎么能让这吐蕃兵,又出了力,又拿不走安西北庭呢?若是那般,想必圣上也好,李公也好,都会合意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安西旧事

吐蕃军在奉天城外,饱餐了一顿浑瑊送上的肥羊,次晌午,便在皇甫珩和琼达乞的带领下,继续向南开拔。

浑瑊酣睡一觉,又登临城头,遥望那两万大军,烟尘滚滚、人马喧嚣地渐行渐远,心中着实五味杂陈。

想当初,广德二年,朔方军节度使仆固怀恩联合吐蕃、回纥两国以及党项部族,举兵叛唐,就是直奔奉天城而来。他浑瑊率领精锐铁骑,主动出击,在旷野上反复冲阵,甚至不顾一切地多次夜袭敌军营帐,才以悍勇之军威,将吐蕃军bi)回了邠州地界。

天下人间,国与国的关系,真真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浑瑊自问,当年而立在望、正是一员悍将的自己,怎么会想到,二十年后,同样的城,同样的人,唐蕃两军,竟然从兵戎相见、你死我活,变成了推杯换盏、如同袍。

这他娘的一言难尽的世道呐!

浑大将军感慨了一番,把几名亲信牙将叫到一处,吩咐他们向四面八方派出机灵游奕,主要盯着咸阳方向李怀光的动向,同时注意北边盐州刺史戴休颜的援军何时到来,以及南边皇甫珩吐蕃军的形。

然而,就在更为复杂的会战将要发动之前,奉天城下,翌,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安西大都护、武威郡王郭昕的使者。

郭昕的父亲郭幼明,与汾阳王郭子仪乃同母兄弟,因此,郭昕算得郭子仪的亲侄儿。

三十年前,安史之乱爆发,河西陇右、安西北庭的边军被大量内调中原,用于平定叛乱。天宝十五年,率领二十万西北边军精锐的大将哥舒翰,被昏聩的玄宗皇帝bi)迫东出潼关,与安禄山的部将崔乾佑战于灵宝,被进七十里的狭长山道,中了崔乾佑事先布下的埋伏,二十万唐军,最终逃回潼关的,只有八千人。

这些半生戎马、极富作战经验的西北边军,死在了中原,直接的恶果就是,大唐帝国的西部边疆,成了不设防之地。

到了肃宗与代宗年间,迅速崛起、国力隆的吐蕃,早已视文成、金城公主和亲的佳话为笑话,趁乱侵如大唐帝国的西部边疆,不仅占领河西陇右,更觊觎安西北庭。这个在开元天宝年间被唐军各路名将都蹂躏过一遍的雪山番国,毫不客气地以铁蹄踏尽河湟地区,隔断了唐廷与西域的联系。

代宗永泰元年,河西节度使杨志烈死,时任朔方节度大使、荣封中书令的郭子仪,向朝廷请奏,遣使巡抚河西、安西诸地,最终前往履行这一职责的,正是郭子仪的侄儿,左武卫大将军——郭昕。

当时只有二十来岁的郭昕,此去再也未回过长安。近二十年来,他在龟兹,辅佐历任安西都护,与北庭都护府的唐军遥遥呼应,在西域与中原通讯完全中断的前提下,坚守西域各镇,无数次击退吐蕃的进攻,也无数次拒绝吐蕃的劝降、降。

当然,不得不提的一点是,安西与北庭诸将能“不动中国、不劳济师”,仍与吐蕃劲敌对抗如此长的时间,而不使西域失陷,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来自回纥的驰援。

郭昕辅佐过的安西大都护尔朱某,主政安西期间,回纥在位的可汗,是牟羽可汗。此时,大唐帝国与回纥汗国“联兵共抗吐蕃”的彭原之盟已结成。牟羽可汗以这个理由,派遣大量回纥兵进入安西、北庭地界。

已成“飞地”、孤悬海外的安西北庭唐军将士,以及部分与唐人共同戍守西域的胡人,只能接受回纥势力的渗透。这个时期,从安西、北庭要到达中原,唯一可行的道路,就是翻越金山、途经回纥汗国的牙庭,再转而南下,取道中受降城,最终到达大唐帝国的都城——长安。

尔朱大都护死后,郭昕以留后之职,代主安西,并且继续执行老上司结好回纥、共拒吐蕃的策略。

然而,到了大历末、建中初的年代,也就是四五年前,局势忽然又发生了重大变化。一来,在回纥国内,牟羽可汗帐下的顿莫贺达干,遽然发动zb**,杀死牟羽可汗,自立为顿莫贺可汗,这使得西域境内的回纥军队不可能不受到东边祖乡****更替的影响。二来,在长安,代宗驾崩,德宗继位,因“陕州之辱”而对回纥有刻骨仇恨的德宗皇帝李适,开始推行仇回纥、亲吐蕃的策略,释放吐蕃俘虏西归,并且对已经去世的安西旧将、生前曾多次重创吐蕃的马璘,诏令没收、拆除他在长安的宅第。

这时,刚过不惑之年、人生阅历已十分老道的安西都护留后郭昕,敏感地意识到,军事外援的减弱和中原故庭的放弃,极有可能令安西北庭陷入绝境。

同时,发现大唐帝国的新主实行联蕃抗回的政策后,回纥的新任可汗顿莫贺,也不得不进一步开放回纥道,许安西北庭的唐使,能迅速无阻地前往长安,以期阻止天子对于吐蕃的进一步亲好态度。

于是,建中二年,郭昕所派的使者,终于取道回纥,来到长安,向天子、也是向天下人通告,在遥远的安西北庭,从侯君集到苏定方,从裴行俭到高仙芝,在这片无数大唐名将征战杀伐的土地上,唐人将领郭昕和李元忠,仍然在坚守。

一时之间,朝堂上下,哭声一片,群臣们,无论是发自肺腑敬重的,还是表丰富做戏的,都哭得都那般认真而尽。

是啊,居于繁华京城的人们,一想到自己的同族中竟然有那般坚韧不屈的戍守者,在漫漫黄沙和孤绝少援中,力保唐旗不倒、唐音不绝,这足以让百官从中原大地上叫人焦头烂额的削藩局势中,暂时抽离出来,对着圣上,好好地哀哭一番这前无古人、后也未必有来者的壮举。

面对这突如其来、但堪称感动大唐的形,德宗皇帝,表现出了一个新君恰到好处的惊讶“朕没有想到,自前朝关、陇失守后,东西阻绝,然二庭四镇,我大唐忠义之师,竟仍在泣血相守。赏!赏!”

于是,当年,德宗就遣使,仍走回纥道,来到安西北庭宣诏“伊西、北庭节度使李元忠,可北庭大都护。四镇节度留后郭昕,可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观察使。其将士叙官,可超七资。”

虽然除了官职告,没有一个子儿的财帛赏赐,但这已足够西域将士感念涕零。刚刚依诏书转正的郭昕都护,甚至专门铸钱“建中通宝”,在安西发行,表达了安西唐民誓死效忠中原****、永远臣伏唐廷治下的决心。

然而,天子诏书余音犹在,到了今岁,朝廷又来了一纸诏书。

这回是晴天霹雳,安西北庭,竟然被割让给了吐蕃,只因为,大唐要向吐蕃借兵平叛。

奉天城内,充为浑瑊临时指挥所的衙署大堂上,浑瑊和普王李谊,盯着眼前这位形容憔悴、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的安西使者。

他二人,一个是看重胜负、严厉冷刻的武将,一个是素来逐利、只逞权的亲王,此刻也不由生出些许怜悯之意。

那使者姓裴名玄,三十不到的年纪。叫人微微吃惊的是,他分明长了一张高鼻深目的胡人面孔。

“下,浑公,小使祖上是胡部,当年祖辈幸得裴行俭大将军青眼,招入麾下,收为假子,成为牙卒,故而跟了将军改姓裴。”

“唔。”浑瑊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

出铁勒部的浑瑊,对于此类本非唐种、却世代忠于大唐的胡人,天然地抱有亲切感。更何况,自己得郭子仪一手提拔,也是个老朔方军,与郭昕大都护,无论如何也不能算陌路。

不过,交归交,分寸归分寸,浑瑊内心深处,从这使者一进奉天,就巴不得他快些走。

因为,裴玄,已经去过梁州。

郭昕和李元忠,在安西和北庭各自的都护府里,粒米未进了三天,终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得想法子让圣上收回成命。

为了抢时间,郭昕派出的裴玄使团,去岁末离开龟兹城,风雪中穿越回纥孔道,在回纥境内虽未遇劲敌,但恶劣的天气令使团中的仆从和牲口,纷纷丧命。待进入大唐北疆,裴玄边仅剩两名安西军士。和当年张骞出使西域的艰难,有胜之而无不及。

然而,对于裴玄这样信念坚定的使者,比丧命更不能接受的,是有辱使命

数前的梁州行宫,德宗皇帝看到裴玄献上的安西将士的****,脸色已沉了三分。待到裴玄奏禀,郭都护与李都护,愿出安西将士,与顿莫贺可汗相商借兵、赴京畿平叛时,天子终于冷笑一声,开口道“安史之乱中,郭都护尚在中原,难道忘了我大唐问回纥借兵的后果了吗?”

裴玄也是在建中二年历尽艰辛去到长安、觐见德宗的安西使团成员,德宗对这个唐语地道、面相纯朴的胡人有些印象。

德宗看了一眼阶下并无任何表示的李泌,终是缓和了语气道“裴使,你在梁州城歇息两,便回龟兹吧。替朕传个口谕给郭郡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待得叛乱平息,他便率领安西将士们回关中来吧。朕,必以平章事待之。”

裴玄于是成了一个失败的使者,郁郁踏上归程。

他在山路泉水边歇息时,看着自己的面庞,很有些惘然。

这是一张胡人面孔,这张面孔的主人,却为了唐家将要失去安西北庭,而肝肠寸断。

从梁州城往北翻越秦岭、来到奉天城最后一次碰碰运气的裴玄,是唐家青史上那种最为常见的小人物。

可是,在风云际会的大时代下,小人物有时是无力的,有时又是关键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暗结裴使

浑瑊刚听裴玄说了几句梁州面圣的遭遇,脸色已有些怫然。

识时务者为俊杰,圣上已然给安西北庭的唐人老将们留好了回到中原、入相享福的出路,如郭子仪那般在长安善终,不是好?非要在京畿已经乱成一锅粥的时候,还来烦扰圣心。

这裴玄看来也是个迂直的当差,难道不去打听打听,吐蕃军已驻守在离奉天堪称咫尺的武功,他还跑来奉天作甚,难道指望老夫帮他主公再去劝谏圣上?

浑瑊腹诽阵阵,一开口,仍是善言善语的语气“裴使莫再郁郁,君为使者,已尽心尽职,目下关中战事如荼,颇不太平,裴使且在奉天歇息一天,明老夫找几名精干兵卒,护送裴使进入北边灵盐地界,才放心些。”

再漂亮的逐客令,它也是赶你走的意思,裴玄如何听不出来,只得恭恭敬敬地向浑瑊道“仆多谢浑公。”

眨了眨眼睛,须臾犹疑,又向上座的普王李谊俯行礼“下,建中二年,仆受郭郡王委任,随使团经回纥道,跋涉至长安面见天颜,奏报安西北庭将士仍在抗敌守土。经过泾原镇时,曾得姚令言姚节度补充给养,当时下也在泾州,特意赶到城郊,勉励吾等。当景,仆每每想来,仍觉振奋,故此番北归,听说下也在奉天,特来拜见。”

普王闻言,心道,怪不得觉得此人眼熟。其实,方才裴玄陈述御前奏对形时,普王本就听得津津有味,以便运筹新的计划。奈何被浑瑊这个老武夫生生打断了,他大约生怕隔墙有耳,传到奉天,接待一个失意返归的使者落一天脚,也会变成教圣上起疑的大事。

毕竟,议论圣意曲折,最是被文臣武将所忌讳。

普王于是淡淡道“哦,裴使一提,本王倒想起来。短短三年,裴使怎地瘦得这许多,本王竟未认出来。”

裴玄咂摸着普王和颜悦色的口气,以为有些叙旧的希望,正想继续攀藤而上,却听普王转向浑瑊道“浑公,裴使既是故人,明启程时,务必知会本王,本王要亲自敬酒相送。”

裴玄心中一沉,彻底断了念想。

是夜晚,裴玄在奉天城的官驿中,无精打采地用完晚膳,忽见驿卒引了一位虽面容不甚白净、眉目间却很有些书吏斯文气的中年男子来到门口。

“裴君,在下高振,本为泾原镇姚节度幕府中的孔目官。奉普王下之命,为裴君送些路上的钱资用度,聊表心意。”

高振言辞谦而不卑,笑意暖人,一边表明份,一边已走入屋中。

“当年裴君的安西使团过泾原,姚节度出城慰劳,在下正在州畿各邑巡查营田租赋,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如裴君这般甘冒千险、万里传讯的勇毅之举,才是吾等血男儿真正应择之征途呐。”

千穿万穿,马****。

何况拍在一个正在自怜人微言轻的使者心头。

裴玄赶忙还礼“高兄此言,教愚弟愧不敢当。”

如此称兄道弟了,高振便大大方法地将小包袱放在屋中央的案几上,旋即将视线投向房门。

裴玄心绪不佳,但头脑没有糊涂,眼色仍是机敏,立时领会,继续保持着恭敬的寒暄,去将房门掩上。

“裴君,姚节度,已不在人世了。”高振口吻突变,沉声道。

裴玄黯然“愚弟已听说了。当泾州城外,吾等乃第一次来到中原,见着姚节度沉稳果毅、普王下英气勃勃,均道我大唐确是人杰辈出之地,从天家宗室到边疆大帅,都令人倾羡。”

高振摇头叹息“无奈事多乖舛,姚节度被神策军统帅擅杀,普王下如今又赋闲城中。”

裴玄在梁州时,谨慎地探问过,听说那在礼泉阻截朔方叛军、立下大功的圣上宠侄,仍驻守奉天,因而才起了前来拜见普王李谊的念头,看看能否事有转机。但他自进了奉天城,各种迹象都向他表明,普王李谊,已经从沙场新贵,变成了无兵无卒的摆设。

不过,高振直白地说出“赋闲”二字,裴玄仍是心中一动。如此袒率之语,出自高振这般普王边的亲信,定然不是因为交浅言深的鲁莽,而是应有后文。

高振语调仍是沉缓,不急不躁道“那带领吐蕃兵的皇甫珩,说来还是姚节度最为器重的养子,是泾原镇的一镇兵马使,当年多少次领着戍边战卒出城防秋,接战西蕃蛮子。他阿父也是安西军老将,死在西蕃蛮子手中。结果呢,他现在倒要靠吐蕃人谋军功。在下去岁在咸阳神策军营刚听说此事,一时激愤失仪,倒是普王下安抚我,人各有志,吾等自守君子之道、莫与那急功近利之人为伍便好。”

裴玄赞道“普王下真是气度远阔,高兄能投得如此明主,真真教愚弟羡煞。”

高振戚容略展,更为语意恳切道“然而裴君,一时壮志未酬,更不能心灰意懒。如下与郭郡王这般人物,绝不能困于时局、任丧乱之火越燃越烈。自古英雄惜英雄,下有心结交郡王,裴君可愿通传下的一片诚意?”

裴玄的瞳仁中闪过一丝振奋之意,自己这趟,果然没白来。但他到底不是谋臣出,且时时想着安西怕是不保,于是焦虑地问高振“高兄,眼看那吐蕃军就要往长安去了,不知下可有什么法子,保住安西北庭不落于吐蕃之手?”

高振沉吟道“实不相瞒,普王下这几真是食不知味、寝难安眠,正是在忧虑此事。老天有眼,裴君竟然来了。白里,下听到裴君提到回纥二字,便有了些计较。如君所见,奉天城眼下是浑公所治,浑公一心也要与吐蕃联军、以谋功绩。然而裴君可曾想过,光复长安是一回事,根除叛军又是另一回事。”

裴玄有些懵懂“愿闻其详。”

“裴君,郭都护派出的安西将士们,在何处待命?”

烛光摇曳,高振的声音越来越轻,裴玄却在这低语中,心境敞亮起来。

半个时辰后,高振走出驿站。夜已深沉,他腰间有牌符,便也不惧宵。

他来的时候,就以不引起注意为由,未曾骑马。此刻,他更要慢慢地走,慢一些回到那个鸷的主人跟前去禀报。

方才在裴玄跟前,提到姚令言三个字,或许裴玄未察觉,但高振知道,自己的心骤然缩紧了。这是他自渭水岸边那一夜后,再也无法摆脱的梦魇。

但为何仍跟随着普王?他常自问。

也许是一种惯,也许因为他本也是无狠毒。

其实,当普王骤然被削夺了权力、又被诏令留在奉天时,高振内心反而有一丝欣然,这种主人失势、鹰犬仍追随的形,仿佛教高振确信,能以一种所谓的忠诚来掩饰自己此前的不堪之举。

然而,普王果然不是常人,这样快,就又斗志重燃。

高振觉得,体中有两个人,野心与怯意,出手与不忍,纠结缠斗,教他独处时常常惘然自失。

他抬起头,那宁谧深邃的夜空,那银辉皎皎的皓月,似是无言的安慰。

高振渐渐明白,为何恁多诗家,吟咏天地月、山川河流。

此刻,他是多么怀念泾州城外雪山苍茫的景象。然而就在数月前,他终于和党项汉子石崇义率领城傍子弟逃出泾州、东行投奔王师时,还曾那么意气奋发地抒怀“我高振,到底离开这边鄙之地了!”

高振定定地望了一会儿月亮,终是长叹一声,继续往普王邸舍走去。

好在,韦执谊,也在奉天城。

高振这般自语道。



第一百二十四章 按兵咸阳

咸阳,朔方军大营。

若从空中俯瞰,这座军营,反倒比初时更富有生机了。经历几场透雨,大地得了给养,迅速为自己裹上厚厚的绿茵。

褐色的如病癣般丑陋的泥土再也没有机会露出来,一片又一片鲜嫩滴的苜蓿草,成为战马的最佳粮草。这种来自天地的善意,令它们懵懂地享受着整装待发前的宁美时光。

当然,这只是马的体验。

战马的主人们,则正处于惴惴不安的绪中。

在那个朔方军兴兵叛唐、掉头往西杀向奉天的翌,当李琟中计、全军覆没的惊人消息从礼泉传来时,所有的部下,都作好了准备,准备见到李怀光怒极癫狂的模样。

然而出乎他们的预料,这位正准备摩拳擦掌创一番大业的统帅,骤闻噩耗,连夜召集留守众将时,语调仍算得沉缓有度。只是双眼中的眸光,从先前起兵誓师时的愤恨与决绝,变成了一种稍有空洞的沉吟。

他详细地询问了几个从礼泉逃回来的李琟牙卒,又与营中裨将确认了余饷的形,最后下令各营严阵以待,防止韩氏父子与李晟对咸阳的朔方军营发动东西夹击的攻势。

平心而论,起码在部将面前,这是一种作为统帅的合格的镇定表现。

不过,众人也注意到,当听到,阵斩李琟的是赵升鸾时,李怀光有一瞬间的失语,圆瞪着双目,似乎不相信这个事实。

赵升鸾,是一个朔方将士的遗腹子,从小在军中长大,很早就被李怀光收为假子。与韩钦绪相比,赵升鸾的背叛,显然更令人觉得匪夷所思。

韩钦绪毕竟是韩游環的儿子,成年后才被李怀光揽入麾下,韩氏父子俩做戏,合伙坑了李大帅,尚可理解。而赵升鸾,许多老朔方都记得清楚,这娃娃嘴上毛还没长出来,就已经被李怀光带在边做了小侍从,一路提携,长进飞快,几年前李怀光受诏去平定泾原镇刘文喜之乱时,赵升鸾始终仗剑不离大帅左右,真是比亲儿子还肯舍命相互的模样。

结果呢,这小子脸一抹,把李帅亲儿子的脑袋给砍了。

一镇节帅,做到这个份上,是叫人有多唏嘘?!

又过了一天,去烧乾陵的达奚小俊回到咸阳,好歹令陷于惴惴不安中的朔方军卒,稍许平静了一些。

达奚小俊将渭水边李泌的一席话,原封不动地禀报给李怀光。李怀光报以讥诮的冷笑,若有一比的话,便仿佛伤透心的女子,又岂是薄郎君几首赠诗能拉得回的。

李怀光盯着达奚小俊“老夫已经步长安城中那位朱姓伪帝的后尘,莫非还有回头路?达奚,老夫上了韩钦绪这畜生的当,固然是在识人的本事上,叫众将作了笑话看。而琟儿阵前横死,老夫更是如万箭穿心。但我李怀光不能自弃,否则这咸阳两万朔方军将士,岂非群英无首?再者……”

李怀光站了起来,走到帐中的兵戈架前。架上只有一柄精钢马槊。那是李琟生前所用,若仔细看,光滑的涂了生漆的葛布柘木槊杆上,甚至还隐约可见变成熟褐色的血迹。

抢回李琟的尸和这柄马槊的牙卒们,李怀光已经厚赏。此刻,他抚摸着那道血痕之处,低声道“再者,琟儿在泉下,不知是否怪我,怪我不听他拼尽全力的劝阻,以至着了韩钦绪的道儿。达奚,你跟了我十几年,眼下依然如此忠心耿耿,老夫的心迹,也大可不避于你。这几,老夫的确后悔,但不是后悔未听琟儿的话,而恰恰是后悔此前过于听从他的出谋划策,而相信唐廷会善待我朔方军。我李怀光,就应该在河东四镇叛乱之际,也在邠宁和河中,自立为王!”

达奚小俊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听着。他毕竟受李怀光之命,烧了乾陵,后在史家的笔下,叛将之名,左右是逃不掉。虽然李泌的心气度令人折服,但若要做第二个李琟,力劝大帅悬崖勒马,他达奚小俊还不至于立场变得如此快。

悬崖勒马?现下这形,朔方军明明是,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待李怀光重新坐到案几前,达奚小俊才小心翼翼地探问“大帅,往后,吾朔方将士,何去何从?”

李怀光闭上双目,疲惫地叹了口气“你先回帐歇息。”

这位新叛节帅的内心,实也没什么计较。

达奚小俊起告辞,刚要出帐,李怀光又追加了一句叮咛“军中执纪之事,皆由你来定度。唯有一点须宽宥待之,营下邠宁子弟,有意回镇一探家小安危者,莫要阻拦。可以告诉他们,但凡能带上子弟回来找我李怀光的,河中自有他们安之地。”

“喏!”达奚小俊道。

礼泉一战中,临阵倒戈的韩钦绪,与父亲韩游環、普王李谊,除了阵斩李琟外,还歼灭了李琟的五千河中精兵,他自己则带走了五千嫡系精兵。

在数年前唐廷召回郭子仪、逐步拆分朔方军的过程中,李怀光分到了邠宁与河中,因而去岁应诏开赴河东平定魏博藩镇的田悦之乱时,营下有不少邠宁兵。

留守咸阳的邠宁籍贯士卒,听说邠宁镇留后韩游環与李怀光撕破脸后,怎会不虑及留在邠宁镇内的妻儿,定会起逃营之心。

果然,正如李怀光估计的,接下来的几中,达奚小俊几乎天天来报西归人数,竟有四五千之多。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叛乱前还挤得满满当当的咸阳大营,很快就少了几乎一半将士。

恰在此时,长安城来了一位使者。

伪帝朱泚的司空——李忠臣。

李忠臣本名董秦,也是一位在平定安史之乱中为唐廷立下战功的勋臣,既有与郭子仪等九位节度使将安庆绪围困相州之勇,也有过诈降史思明、在史思明营内突然发动袭击之谋。

大历末年,时任淮西节度使的李忠臣,因在治下肆意施暴,还任命同样贪婪专横的妹夫张惠光为副使,终于引发了手下悍将李希烈的兵变。李希烈等人斩杀张惠光后,到底一年之仁,留了李忠臣的命,只将他赶出淮西。

李忠臣灰溜溜地回到长安之际,代宗皇帝尚未大行,唐廷仍是优宠藩镇武将的风气。因而,李忠臣在淮西弄得这般鸡飞狗跳,朝廷也未治其罪,反授其检校司空和平章事之职,还能在朝会中露露脸。

待到德宗登基,动向迅速变化,朝廷越来越发了狠心要收拾各地不驯之镇,对于赋闲在京城的武将们,也不那么客气了。已经去世的泾原节度使马璘的宅邸被没收也就算了,李忠臣六十多岁但还体健朗着,天子也露出要将他在樊川的别业充公之意。

李忠臣这般起于行伍、读书不多的武人,哪懂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本就对新君不甚驯服,何况新君还要从自己上薅去一****羊毛,以充削藩军资。

于是,去岁,长安泾师之变,不消朱泚开口,赋闲在京的李忠臣,主动地投入其伪之中,谋到一个去掉了“检校”二字的司空之职。

就连名字,也从大唐天子御赐的“李忠臣”,改回了本名“董秦”。

“李节度,本来咸阳这一趟,最适合来做说客的,应该是原休原府尹,可惜去年在魏博,你就将他杀了祭旗。现在看来,原府君真是运气不好,倘若去年那趟换了别人去,今这趟换作他来,恐怕原府君不但命仍在,还会被李节度你待若上宾。”

董秦今年已经六十有八,比李怀光大了十岁,论做武将的资历,又实在李怀光之上,故而他进了李怀光帐下,没有半分谦敬寒暄的意思,直接就上了揶揄的口气。



第一百二十五章 白麻之约

听到“源休”二字,李怀光并未勃然大怒,反倒在心中自嘲地冷笑了几声。

他想起半年前在魏县,源休死前对自己说的话“李怀光,你的李姓不值钱!你以为唐廷真的会善待你和你的朔方军?”

然后,这位新晋京兆尹就被杀了祭旗,他李怀光率领四万大军长途疾行、在关中罕见的酷寒中往京畿赶来勤王,甚至比那号称天子亲军的神策军早了整整十天,世人皆道“如果朔方军再晚到三,大唐就完了!”

再然后呢?再然后,源休的那番话,便应验了。

董秦看着李怀光虽一言不发、但满脸波澜起伏,怎会不知他心中所想。

“李节度,我们这一辈的武将,哪个不是为他李唐江山出生入死过?永泰元年,吐蕃进犯,都打到天子眼皮底下了,先帝慌慌张张地诏令四方节度使出兵勤王、打蕃子。老夫当时是淮西节度使,正在城郊打马球呢,先帝的内侍快马而来,央求老夫北上救驾。老夫的副将们说,大军出征,得选吉拔营。老夫上前一脚踹倒那个领头来劝的,骂道,哪有父母遇到强盗打劫,儿孙们还要先挑个好子才去救命的?”

李怀光听到这段旧事,终于出声叹气,开口道“何其相似呐!奉天城被你那朱帝围得铁桶一般,我李怀光率军星夜兼程,渡蒲津关的时候,天降大雨,寒冷刺骨,道路又泥泞不堪,老夫我亲自跳下马,站在河岸边,足有两个时辰,嗓子都喊得哑了,勉励朔方儿郎们奋力渡过黄河。结果呢,奉天围城得解,老夫连想见天子一面,都不能。”

正说到心酸处,达奚小俊来到帐下。

李怀光示意他坐下“达奚,你一同来听着。董司空是河朔武将中的老前辈,河朔与朔方,将士们都是铁打的精卒,偏偏那李适和唐廷,猪油蒙心般,要置我们于死地。”

达奚小俊向董秦俯行一大礼,董秦颔首,报以平易谦和的笑容。

接着,董秦又冲李怀光摆摆手,朝前探道“因为愚忠而屡屡受辱的往事,吾等就不要再提了。你一个好好的李元帅,因何****反,莫说近在咫尺的长安城朱帝,就算吐蕃回纥,恐怕都知晓得一清二楚。令郎之事,太也教人唏嘘,但李节度,你还有四五个儿子,还有河中的****地盘,还有达奚将军这样的左膀右臂,大可有所作为一番。”

董秦停下,拍掌示意,从长安跟来的亲随,立刻进到帐中,双手捧着一个锦盒。

董秦打开盒盖,取出一页白麻纸。

大唐帝王诏令用的麻纸,有黄、白两色。皇帝的近侍臣子,主要是翰林院学士,起草的诏令、内制和征召的敕书,用白麻纸。而中书省这样的“外省”,起草的诏令制书,用黄麻纸。

从地位来讲,内书高于外书,所用纸色,也是如不染之丝、不雕之木那般高贵的白色。因此,重要之令,常闻言道“白麻宣下”。

而此刻,董秦手中的这张一看就是贡品的精致纸笺,白麻的质地仅仅代表它的来历,所载之言,倒并非诏令口气。

“……泚愿敬李节度为兄,待削平关中,吾二人当割据山河,永为邻国。”

李怀光只读重点。这最后的几句话,加上落款处的朱印,看起来真叫人舒服。

董秦在一旁道“李节度,自去岁十月初三以来,你我都是很经历了一番风云际会的人,眼下在长安城中的那位天子,何等雄才大略和宽阔襟,亦无需赘言。试想,当初李节度在奉天城外的礼泉勤王时,杀了多少幽州军和泾原军?而今,李节度竟然能读到这样一封结盟之信。老夫此番只带数名亲随,出使朔方军,但带来的金帛也好,这封白麻印信也好,足以表明朱帝与李节度结好之心。”

李怀光拿着这页白麻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又向达奚小俊问道“西边方向,韩游環那畜生,还有那恶刁坏的李谊,可有什么动向?”

达奚小俊禀道“回大帅,据探侯所报,他们一直守在奉天和邠宁,暂时未有东进来犯之相。”

董秦插嘴道“李节度,老夫在长安赋闲的几年,朝会没少参加,那李适也没少打交道。和先帝不同,这李适除了苛待咱们藩镇节将,对太子更是防而又防,锢在少阳院里,是一步都不让出去。倒是那侄儿兼养子,普王李谊,受宠得很。西京坊间都传,这李谊,莫不是李适的骨……”

李怀光眼中惊异之色闪过,继而恍然大悟道“怪不得,这小王爷如此心狠手辣又有恃无恐。”

旋即又挖苦道“哼,不过也不算奇闻,他李唐一代又一代的,污糟苟且之事还少了么!”

董秦附和地报以鄙夷之,但并未过于沉溺这种对眼下已毫无意义的宫闱秘事。

“李节度,李适此人,最是多疑,老夫倒觉得,那普王李谊出来兴风作浪,实也如刀口tiǎn)血般,或许得意不了几天。节度切莫再瞻前顾后、错失良机了。”

李怀光沉默片刻,向董秦拱手道“董司空所言,老夫已明白。容老夫稍加思虑,定会尽快定夺。”

董秦本就做了多年说一不二的淮西节度使,最是明白,为大镇节帅、老于军旅的武人们,断不是沽酒买的黎庶草民那般容易说服。

现下这局势,朔方军虎踞于京西,好歹也有两万余人,与神策军又已势如水火,天子则远在梁州,长安城外面的各支军队、各方势力定然都在观望中。吾等在长安城中倒是正好喘口气。董秦这般想着,倒也不甚急于bi)李怀光表态,起抱拳行礼,爽快地告辞离去。

朱泚派董秦来通联李怀光后没几,德宗的龙武军卫士,从梁州送来了李琟的首级。

这是李怀光没有想到的。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那具楠木棺椁的品相也好,死者的装殓方式也好,一看就并非出于草率之举。

当他鼓起勇气,去看棺木中儿子的面容时,并没有见到令人恐惧和心碎的画面。李琟的遗容显然经过了入殓师的修整,几乎避免了丧命于沙场敌人刀下的战士常见的血模糊。同时,棺木中填塞了石灰与来自西域的香料,使得这具头颅在这个已经渐渐炎起来的季节,即便经历了长途运送,也并未出现明显的腐烂。

四名年轻的龙武军卫士,面容肃穆地等候在一边。他们本是长安殷实课户人家的子弟,去岁刚刚被召入卫六军之一的龙武军,便在那个在玄武门外训练并宿营的黎明,突然遇到了因泾师兵变而逃出长安的德宗皇帝一家,于是差阳错地随着龙武军使令狐建,护卫天子去到奉天。

在短短半年的密集的战事和几乎陷入绝望的围城饥馑中,这些十几二十岁的少年儿郎,被命运之手推着,迅速地成长和老练起来。

他们明白,眼下是在朔方叛军的大营中,面对的是已经对朝廷宣战的朔方军老将。他们离开梁州时,就做好了李怀光受到刺激、将他们杀了泄愤的心理准备。

但李怀光终于从李琟的棺椁旁离开后,回过看到他们,只是面无表、但口气平静地问道“唐帝,又播迁梁州城,銮驾可安?”

龙武军卫士中,一个略略年长些、充为队正角色的儿郎,听出李怀光言辞中,仍存了对天子的一丝臣礼之意,顿时想起在梁州时,李泌交待过他的话。

“回节下,龙体无恙,行在亦戍卫井然,只是,吾等自梁州启程时,唐安公主,已薨殁了。”

李怀光面容一动。

那龙武军士来自富户家庭,很是读过些书,因而说起话来,言辞得体。他见李怀光眼中毫无狠戾之色,便又补充道“公主在奉天时染疾,幸得救治,本已转危为安,奈何大变又起,随圣驾仓促南幸途中,落入渭水受寒,于是……”

李怀光闻言,沉默片刻,对边牙卒道“给几位壮士准备粮袋,每人赏钱半贯。”

又对达奚小俊道“让你手下裨将,送他们即刻出营,送出五十里后,你的人才许回来。”

“喏。”

达奚明白,自己的上司,听起来是不让这些唐帝的亲兵在朔方军营中逗留,实则乃要护他们安然,莫在营地附近,叫李琟那仅有的几个活着逃回来的亲信,给杀了。

接下来的三天里,每晌午,李怀光都要去李琟的旧帐中,屏退所有随从,在棺椁边,独自度过一炷香的时间。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争执不下

李琟的灵柩发往河中老家的那一天,他的父亲,朔方军节度使李怀光,在董秦留下的白麻盟书上盖了自己的大印,命人送往长安城,递交给朱泚。

使者走后,李怀光回想着达奚小俊带回的李泌所言——“朔方军虽举兵叛唐,但尚未夺得朝廷一城,伤得宗室一人,开弓未必没有回头箭……”

过去的几里,面对儿子终于完整了的遗体,李怀光的心中,不时掠过一些迟疑、怯步乃至放弃的绪。达奚小俊每天奏报,邠宁籍贯的士卒几乎跑光了,粮饷也告罄。马匹尚能寻些苜蓿吃,人呢,难道抱着地皮啃吗?

一支军队到了要肯草皮树根的地步,还有士气打仗吗?

可是,就这样带兵退回河中自家地盘的话,他李怀光大概是自安史之乱以来,最教天下人耻笑的节度使了吧。

郭子仪的部下,继承了朔方军节钺的一代名将,在天子的削藩大业中领兵横穿关中去魏博打叛镇,又凄风苦雨地赶回奉天救了天子全家,最后落得老来丧子、败归老巢的结局。

还不如那被自己儿子算计、又死于派系斗争的姚令言呢!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痛痛快快地打一仗!

李怀光拍着李琟的棺木“琟儿,阿父知道,你终是想做孝子贤臣的人。但事已自此,阿父更不能让你白死。”

如今仍环聚李怀光畔的几位副将,除了达奚小俊外,还有徐庭光和牛名俊。徐庭光的长女嫁给了李怀光的次子李旻,而牛名俊则从小与李琟一起长大。虽有赵升鸾恩将仇报、阵斩李琟的教训在前,但李怀光仍然对这几个部下保持着信任。

“节下,朱泚收了白麻盟书后,要吾等离开咸阳,穿过秦岭,直捣梁州。至于一路的粮饷,凤翔镇如今还在李楚琳手中,李楚琳可遵朱泚之命,在斜谷关附近为吾等补充。”

达奚小俊向李怀光禀道。

“你二人以为如何?”李怀光问徐庭光和牛名俊。

徐庭光冷笑道“时人都道,朔方憨,河朔刁,东南西南满荷包。这幽州来的朱泚,果然刁钻有心机,打得一手好算盘。听起来,似乎是将擒得李适的功劳叫吾等去挣,可是节下请细想,如今放眼关中,到底是东边难打,还是西边难打?”

帐中四人都明白答案。

消息纷纷传来,浑瑊已占了奉天城,盐州刺史戴休颜的边军老卒正在南下,而麾下有两万吐蕃军的皇甫珩,也已进入雍州地界,堵在武功县。奉天与武功,形成一南、一北的钳制之态,正是要令凤翔军不敢东进、朔方军不敢西行,虽说双方总人数差不多,但若硬拼几场恶仗,朔方军还剩几分兵力去穿越秦岭、攻打梁州?

朱泚分明就是坐镇长安,想利用朔方军先肃清西边的劲敌。

达奚小俊接着徐庭光的话道“节下,从咸阳去斜谷关,还没到凤翔地界,就要先和奉天、武功的唐军、吐蕃军接战,那朱泚若真有心助吾等成事,就应该直接从长安往咱们咸阳先运一大批粮草来,而不是诓咱们,眼巴巴地等凤翔的粮草。”

李怀光点点头。

达奚说的没错,虽然东渭桥在神策军李晟手中,但渭水之上的中渭桥,能直通长安苑,过了中渭桥,渭水北岸就是咸阳,朱泚如果命人从长安送粮来,并不会与东边的李晟遭遇,托辞不了冒险的借口。

李怀光又站起,来到兵戈架前,握住了李琟留下的那柄马槊。这已经成了这位大帅的习惯,槊杆摩擦手掌的感觉,似乎更有助于他厘清思路、作出决定。

这位先为功臣、后为叛将的朔方军统帅,这几重重思虑下,仍是无法摆脱一种复杂的不忍。

李适对于叛将之子后事上表现出的尊重,多多少少触动了李怀光。

他决定先向东边打真正的仇敌——神策军李晟,而暂且给西边梁州行在的大唐天子几太平。

“达奚,你亲自去一趟长安,找董司空。就说我李怀光想办法自备粮草,五内倾兵而出,从西渭桥渡过渭水,在中渭桥南和灞上之间的空旷处扎营,若朱帝信我,肯拨五千精兵北出长安苑,与我会师,吾二军即可挥师向东,以两倍兵力攻袭东渭桥的李晟。先除神策,再谋其余!”

“喏!”达奚小俊应道。

李怀光的这个提议,当然令伪帝朱泚心有不悦。

长安城,大明宫白华内,听董秦禀报后,朱泚的脸沉下来。

泾师之变后,白华,已被一个叫桑道茂的道士献言,改名为“潜龙”。朱泚自入住大明宫后,时刻告诉自己,要拿出帝王的精神气来,你已经龙袍加了,已经是坐在长安这座历朝都城的皇宫御上的真龙天子了。

不过,随着局势越来越扑朔迷离,虽然长安城外、京畿之内,半年来发生了各种zz**与军事势力的较量,使得长安城内的叛军反倒戏剧地偷安数月,但朱泚仍然心知肚明,整个关中平原上,怀了潜龙心思的,可不止他朱泚一人。

董秦在一旁观察着朱泚的脸色。对于这位比自己小上二十余岁的大明宫新主,董秦还是由衷地感激和赞赏的。他扪心自问,若无朱泚设计的泾师之变,在唐帝李适越来越严厉的削藩措施下,自己作为赋闲武将的命运,未必会走向有尊荣的终点。董秦真心希望,朱泚能利用朔方军对神策军的仇恨,坐稳****下这把龙椅。

因而,董秦作为有过多年军事经验的老将,反倒认同李怀光提出的方案。

“陛下,臣以为,李怀光先打东渭桥,亦有道理。目下神策军三支,骆元光守着潼关,尚可孤占据蓝田,别看他们两军似乎与李晟形成铁三角,但潼关乃西进关中第一关,骆元光断不敢弃守华州而回援李晟,东南的尚可孤更是和李晟不睦。如此看来,只要有李怀光的两万大军加入,吾等不妨放手一搏,主动师出苑,共袭李晟。”

董秦话音未落,站在班列中的另一人,测测的声音响起来“哦?董司空,李晟在东渭桥,未必孤立无援吧,你可莫忘了,东渭桥再往北,就是河东马燧的地界,这位北平郡王,如今还自命唐家忠臣呢。”

开口之人,正是去岁谋划、掀起泾师长安兵变的“三驾马车”之一原京兆尹王翃。

朱泚伪朝中,源休死在李怀光手中,李月死在皇甫珩手中,姚濬也因箭伤不治、刚刚亡,眼下御前可助谋断之臣,不过是王仆、董司空,还有那被普王李谊坑了的张光晟。

王翃原来做京兆尹时,就与董秦有过节。那时董秦的各处家产叫德宗皇帝收了个七七八八,子越来越不好过,心中郁闷,常纵马驰骋长安各坊大道,好几次冲撞了宗亲的卤布。苦主告到御前,德宗亦无法,只得怪罪到京兆尹王翃头上,责其治下不严,坊道无序。

在后来的兵变中,王翃好歹是出人出力,很赌了一把王氏满门家命的。可董秦干了啥?这当时还叫李忠臣的过气老武夫,不过仗着也是河朔出,又和朱泚一样有过军镇节帅的经历,便被吸纳进了御前二品大员班底。

因而,大敌当前,王翃与董秦,在朱泚跟前,虽不至于斗成乌眼鸡,廷上奏议之时,也常争锋相对。

让李怀光西行的主意,恰恰是王翃出给朱泚的。避免李怀光过早进入长安是一个原因,另一个考虑,自然是,王翃总觉得,自己那外甥皇甫珩,是根硬刺。吐蕃军,狼师蛮兵,进了中原,以前又不是没打到过长安城下,还真只有朔方军能与之势均力敌。

董秦对于王翃的讥讽,尚未来得及反诘,却听一旁的平章事张光晟出列奏道“王仆有所不知,去岁唐帝李适强令关中藩镇出人,东进平定魏博田悦之叛时,李怀光与马燧并肩作战,交不错,他二人先后被神策军李晟在李适那里告过刁状。因而臣以为,马燧前阵回守太原,表明看来是观望局势,实则有暗助李怀光之意。”

朱泚抬起头,盯着张光晟。

张光晟当初暗通普王李谊,被李谊要求把姚濬妻、子送到渭水边,真的以为是普王心善、要以姚令言两个孙儿的安然来缓和朔方与神策二军统帅的关系。没想到后来听说,弱妇孺子,竟和姚令言一起,被李晟给杀了。张光晟方才意识到,是中了李谊和李晟的毒计。

张光晟曾经血洗回纥突董使团,有边境屠夫之称,但他自认那是为了国之利益,杀的也是为祸一方、欺辱唐人的外族。对于姚家老小的遇害,张光晟实在是恨透了李谊与李晟这样的狠手段。然而朱泚得知此事后,反倒对前来请罪的张光晟,选择了宽宥,仍然信任其为左膀右臂。

“张相公,依你看来,朕的精兵强将,确应与李怀光合兵灞上,共击李晟?”

“陛下,姚濬已死,但中仍有泾师四千,臣愿领兵出北门,与李怀光联兵。臣虽年纪大了些,但一本事仍在!”

张光晟毫无迟疑道。

从军事的合理来看,董秦、张光晟的主张,和王翃的主张,实则都没错。

朱泚在御座上沉吟半天,宣布退朝。

他决定去问一个人——熟悉太一遁甲之术的桑道茂。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术士有为

桑道茂这个人,简言之,就是个算命的。

但说得再具体些,和市井里摆个摊头预测姻缘前程的算命先生比,他出名,是因为一卦算准了江山社稷之运。

德宗皇帝李适,与他祖父肃宗、父亲代宗相比,除了是个激进的削藩派之外,还是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再世汉武帝。他坚定地认同孔老夫子“不语力乱神怪”之理,登基后,不仅撤了内道场,对奇门遁甲阳五行之术也颇为不屑。

大历末年,父亲代宗皇帝大行后,灵柩出宫,往陵墓去时,德宗看到车驾不走在大道正中央的“午线”,便问何故,太常寺答“陛下本命在午,故避之。”

德宗大怒“岂能枉灵驾以牟利!”遂命灵车回到大道中央,碾压着午线一往无前。

端的是一位不问鬼神问苍生的贤帝呐。

不过,初心都是用来遗忘的。

有些事,见过了、经历过了,就会信,不管是智信还是愚信。比如奉天城被围时,韦皋前脚刚烧了西明寺,唐安公主紧跟着就突发急病,这已然让原本苛待释家的德宗,心中开始埋下敬畏佛寺的种子。还有一事,则教他不再视方外术士为骗子妖人。

便是桑道茂的谶语。

建中元年六月,刚刚坐上龙椅才数月的德宗,接到了长安城中一位自称“桑道茂”的方士的“谶学”上书“国家不出三年有厄会,奉天有王气,宜高垣堞,为王者居,使可容万乘者。”当时厌僧憎道的天子,不以为然。及至去岁泾师兵变,天家仓惶播迁奉天城,从德宗到百官,再到长安城的庶民,才联想到桑道茂的谶语。

这样带有星辰般浩瀚神秘色彩的布衣国师,旧主惦记,新帝更喜欢。

朱泚篡据长安后,立即派人找到桑道茂,恭恭敬敬地将他请进大明宫,比正三品的司天台监令,还风光。

桑道茂一朝食禄,立刻上了一道奏疏,请改大明宫“白华”为“潜龙”。

“这白华是陛下举行登基仪式之所,但其后又发生了旧臣段秀实以笏板悖袭陛下、血溅御阶之事,此处不可再用旧名。《易卦》有云,潜龙勿用,龙,乃天地之阳气,可煞白华之血光,而眼下关中群雄尚在,陛下宜韬光潜锐,故,臣请改白华为潜龙。”

“大善,便依先生所言!”朱泚爽快道。

潜龙的匾额挂上后的小半年中,虽然奉天没有打下来,但勤王的朔方军和神策军勾心内斗、自乱阵脚,唐帝果然****得又再度播迁。朱泚夤夜细思,更觉得桑道茂是个人才,这“潜龙”两个字,改得当真吉利!

乱世有异人,方外多高手。一时之间,长安城的坊头巷尾,都在传“得桑道茂者得天下”。

眼下,在与朔方军联袂克唐的行军安排上,手下臣子有了分歧,朱泚首先想到的,也是要请教桑道茂。

“陛下,自李怀光在咸阳兴兵叛唐,神策军移阵东渭桥后,臣每夜观天象,颇有所得。自古改朝换代,天必有告。星象为表,气象为本。天子气,内赤外黄,臣夜夜所见,长安城上赤色益浓,而西方王气益微,正是李适播迁的梁州方向,因而陛下可放心,唐廷气数已尽。”

桑道茂来到潜龙上,瞧着朱泚的御前班子早已散去,兀自松了口气,继而侃侃而谈,将座上的新天子先好一通安慰。

朱泚面容松弛下来。

瞧瞧,国师到底是国师,精神境界比董秦、张光晟这样的戎马武将,以及王翃这样的宦海老油子,还是要高上几层楼。

果然寥寥数语,便有仰望苍穹、可摘星辰的远阔气度。

桑道茂见帝君面色祥和,又继续道“如今月令,本是东南风盛,然而臣晨昏又见,咸阳方向有紫气逆行。此气乃赤黄之辅,若能与王气相会,乃吉上之吉。”

“哦?”朱泚听入了迷。

桑道茂却在关键的时刻停了下来,闭上双目,似在脑中复盘一些景象,俄顷方又睁眼,郑重道“自前起,渭水之南,森然雾气中,城阙隐现,忽又状如山峦,此为兵戈之象。陛下,臣以为,贤者当顺天应人,天有此象,那李怀光又愿意东行合兵,陛下自当一鼓作气,剿灭神策军中势力最大的李晟所部!”

这下完全听明白了。

朱泚细细品咂,李晟刚刚受唐廷之诏、统领诸君,若自己联合李怀光,以电闪雷鸣之势绝杀之,必能震慑李适余军、大涨己方士气。

忽而,朱泚又想到一节,正要开口,却听桑道茂恭敬道“臣本布衣,苟活命于乱世,颠沛流离到西京,因见国有巨变,好意上奏唐帝,却如石沉大海。臣虽一介方士,亦心向明主,幸得陛下知遇之恩,没齿难忘。臣今****,愿出苑,以观天推演之技,助张公光晟一臂之力。”

真是一位贴心而有使命感的国师!

朱泚大喜。桑道茂所请,正是自己言之事。行军打仗,有这样的再世诸葛辅佐主将,他这个皇帝坐在大明宫里,可放心了。

圣意既决,董秦听到后,比正准备奉旨出征的张光晟还兴奋。他在府中大饮一场好酒,醺醺然中,对亲信家奴道“世人皆道我董秦是个粗蛮武夫,本来好好地做着淮西节度使,因为心眼不够,被李希烈那个混球算计,赶回了长安。但如今尔等瞧瞧,老夫勉力斡旋,将朔方军弄来,帮着陛下收拾神策军,老夫是不是有些萧何之才?呵呵,呵呵呵呵……”

长安一片月,家家心不同。

董秦洋洋得意、张光晟摩拳擦掌、王翃忿忿不平之际,桑道茂则坐在月色溶溶的院子里,既未喝酒,也不饮茶,只是抚着石桌上那本《******》。

桑道茂来到大明宫后,终于看到了藏在甘露中的《******》。这本来自前太宗朝术士李淳风、袁天罡合著的预测国运之书,朱泚准许桑道茂带在边,参研领悟。

桑道茂此刻看着这本有着六十张图和六十首诗的谶书,心中嗤笑了一声。

预测盛唐以后六千年的世间事?在桑道茂看来,算清楚五年内的局势,才是紧要之举,已足够通过改变关键环节,来做一个忠实的李唐子民、尽一分绵薄之力了。

他将《推背书》往边上一扔,又从怀中掏出一叠黄纸,纸上是苑和长安各城门的叛军驻防图。

他将图纸交给站在一旁的家奴“明你出了长安后,务必在落前赶到东渭桥。”



第一百二十八章 苏武墓前

武功县,南临渭水,去咸阳一百里,去长安一百七十里。从区划的意义上讲,武功县,与渭南、泾阳、咸阳、奉天这些名字如雷贯耳的地方,等级相同,都是大唐帝国京兆府治下的京畿属县。

皇甫珩和琼达乞率领吐蕃军,离开奉天城来到武功,刚刚准备在东边的空旷之地准备扎营,武功县令就带着主簿和各曹前来劳军。

这颇有些出乎吐蕃主将琼达乞的意料。他本以为,中原唐人,对吐蕃兵士,即使明知乃为助朝廷平叛而来,也不会有好脸色。没想到,在奉天时,那个以前与吐蕃猛将论莽罗打过恶仗的武将浑瑊,就态度亲善,眼下到了武功县,人还没下马,当地这些文吏又满脸堆笑地出现了。

琼达乞离开吐蕃前,母亲还抹着眼泪担忧他一去不回,现今看来,还真如文成公主的时代那样,中原竟像吐蕃人的舅家……

然而皇甫珩第一眼看到民夫们用骡子驮来的食饷,即知并非来自乡里人家。

那麦粉做成的圆饼,齐齐整整地以藤绳穿就,显见得是军中备粮的手法。

皇甫珩正要询问同为唐将的白崇文,只见那武功县令蔡知言,已恭恭敬敬地上得前来,冲着面前这排上官上将唱礼。

唐将皇甫珩、唐将白崇文,蕃将琼达乞,蕃使论力徐,监军翟文秀……

蔡县令真是不容易,一个个大揖作过来,那脸都快笑僵了。

帝国定邦百余年来,人人皆知,“县令治国”,要不怎地当年玄宗大搞吏治,是从在御之上考核二百余名新授县令开始的呢。须知如今圣上昼夜离不开的内相,陆贽陆学士,也是从华州郑县县尉做起的。

京畿诸县,天子脚下,县令们一个个都是人精,蔡县令亦不例外。他笑眼一扫,便知当中骑在河西战马上那相貌堂堂的年轻唐将,皇甫中丞,无心与自己应酬,直盯着自己后的辎重,锐利的目光中满是警惕。

蔡县令于是又上前一步,却不是对着皇甫珩,而是面向中使监军翟文秀,半哭半笑、表生动道“中贵人,下官前来告罪,去岁京畿有蝗灾,小县方数十里,就没打上几颗粟子儿,入秋时分都给京兆尹派人来收去。数前,下官得知有勤王大军要驻于武功县,正为县内无劳军之粮而愁得夜不能寐,东边扼守蓝田七盘山的尚可孤将军,竟命人送来这许多粟饼麦饭,真如旱地忽遇甘霖,大解燃眉之急!”

翟文秀闻言,本就白净和气的脸上,更浮现出一丝欣然,细着一条嗓子道“多得圣主看重,本使也是个差事繁忙之人,自去岁天子播迁奉天后,没少往各军帐下跑,莫说那明明合军却互相倾轧的,就算是奉天城中守军,因了军号不同,彼此营下的小卒强抢对方冬衣和吃食的,也时有发生。直到见了今这场面,方算得真正明白了,这偌大京畿,谁才是真正盼着快些收复长安的神策良将!”

他说得声并茂,又浑无顾忌地对李晟等人的含沙影,连素来习惯了逢迎奉承、方才演起戏来也堪称卖力的蔡县令,都甘拜下风。

皇甫珩方才在马上,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白崇文,见他面上微有得色,已隐约猜到,送来粮饷的,乃白崇文的老上司、神策军中另一支重要力量的统帅——尚可孤。

此刻见蔡县令和翟文秀一唱一和,皇甫珩最是厌憎这般拿做戏的宦海寒暄,但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一窝子唐人已结成盟约,给吐蕃人好吃好喝的,乃是为了后所用,皇甫珩也就强作笑颜,附和着翟文秀。

一旁马上的白崇文,轻声而简略地向皇甫珩进一步解释道“中丞,大历年间,尚将军就领了三千神策军,在扶风、武功一带戍守十余年,是以对此地形颇为熟悉。武功向来多旱灾、蝗灾,乡里不裕,尚将军提前给咱们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妥当,中丞只管想着后头领兵之事,即可。”

皇甫珩朝他点点头。

而吐蕃这边,论力徐也比琼达乞更留了个心眼。平凉拔营之际,他们就大致听过唐人监军翟文秀的意思,知道选择武功,是为了与一位叫尚可孤的将军,从西南、东南方向形成夹击之势,进军长安。

只是,前有浑瑊,后有尚可孤,都觊觎中原土地上唯一的一支异族铁骑。他们二人,一个是直接卫戍天子的金吾卫将军,一个是天子嫡系、用于牵制各地藩镇的神策军将军,都不是皇甫珩的资历能镇得住的。

论力徐这般熟谙大唐的吐蕃人,怎会不敏感地意识到,在即将到来的收复长安之战中,或许这支两万人的吐蕃军,会遇到比冲锋陷阵、攻城入巷还要复杂的挑战。

偏偏琼达乞和皇甫珩,实则都不是多么精明之人。论力徐叹道。

时令已入五月。

对于习惯了高原稀薄干燥空气的躯体来讲,初夏关中特有的温湿意,反而成了一种弄巧成拙的献媚。吐蕃军安营扎寨后,虽然前刚吃了奉天城的烤肥羊,今又领到了具有中原特色的麦饼,军士们却似乎仍然不像刚进萧关时那般精神气十足。

到了傍晚,白里的昏醉烦躁散去些,武功县北郊的旷野上,吐蕃人才纷纷从帐中钻出来,在凉爽的晚风中,和皇甫珩麾下的唐人军士们比赛蹴鞠,消磨掉大战前短暂的平静时光。

琼达乞在这时候,是个平易的上将。他脱了甲袍,卸了章,一短打,和普通军士们戏成一片,脚法灵活,还常常引来喝彩。

皇甫珩远远地看着,心中觉得,这个吐蕃贵族,虽然听起来有不少侍妾,孩子也生了一堆,可人品着实不错,给阿眉做驸马,倒也不算太委屈了阿眉。

他看了一会儿,见天光仍亮,便翻上马,叫上两名亲随,往营北的凤岗驰去。

那是武功县最出名的一处古迹——苏武墓。

汉代那位著名的持节不降的臣子典范,十九年后从匈奴归来,虽得到了汉昭帝的授****、赐钱地,自己的长子却在其后因参与上官桀、燕王刘旦谋反而被处死。直到八十高龄时,汉宣帝问起左右,才知道苏武被扣匈奴时,曾与匈奴妇人生有一子苏通国。汉宣帝命人用钱帛将苏通国赎回长安,苏武才算有子嗣可为其送终、料理后事。

皇甫珩幼年丧父,经史的教养皆来自他出长安官家闺秀的母亲。母亲常与他说起前朝忠良贤臣,但凡在京郊有墓冢、可访古凭吊的,也无遗漏。皇甫珩到了武功,忽然就忆起,母亲提过,此处乃苏公埋骨之处。母亲年少为西京闺秀时,曾与友人造访过苏武墓,皇甫珩因而决定来看看。

皇甫珩驰到凤岗之上,却见那个孤零零的墓冢前,赫然已立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阿眉。

“苏公的故事,谁人不知。他既是杜陵人,我猜应是葬在京畿诸县中,今听那蔡县令说起,方知竟就在吾等营地近旁。”

阿眉抬起头,向皇甫珩道。人的脸庞在斜阳晖光映照下,总是比寻常时候更好看些,何况阿眉这样的美人。

在皇甫珩看来,这个吐蕃公主的相貌,这些时又有了些变化,眉眼间的稚气似乎终于散尽,代之以艳夺人魂的凌厉之美。可是,这张面孔上,又总是时时染上一层浅埋在骄傲之下的哀戚之色,心事重重,却又无人能解一般。

阿眉忽然像被眼前男子的注视惊到似的,迅速移开了目光。

“中丞,此刻我见到苏公墓冢,倒想起了另一人,李陵。”阿眉的目光又落回墓碑上时,恢复了面无表的模样,淡淡道。

“李陵?他本是汉人,战场上被俘。或者自尽明志,或者勉力逃脱,都是武将正道。但他却受匈奴招降,成了右校王。”皇甫珩的语调也不激越,但显然有针砭之意。

“李陵归降,是因天子听信谣言,杀了他老母亲与妻儿。”

“既是谣言,可见天子也是受蒙蔽,李陵更因寻机回到汉地,向天子陈。肩负大任之人,哪里就能一帆风顺,名门之后,食禄之将,却投了敌国,总不是光彩的事。”

阿眉眉头一皱。她测过脸来,盯着面前这张严肃的面孔。

张口堂皇大义,往往子凉薄。

阿眉蓦然想起,宋若昭与自己相伴奉天的岁月中,闲谈世时,曾说过这句话。

在短暂的瞬间,她有一丝清明的失望。

不知道为何,对皇甫珩,她一直来,有过怦然心动的闪念,有过忽觉疏离的烦恼,有过并肩战斗的信任,也有过望其成功的祝福。

可是若要谈进一步的喜,总是差那么一点。

这个男子识人断事的智慧与格局,似乎总是欠些火候。

数月来第一次,阿眉有些庆幸,自己与他,并未真的有所逾矩。一个骄傲的女子,最是不能接受,自己属意之人,实则见识心,并非想象中那般远阔。

阿眉沉默片刻,道“若如此说来,我本是吐蕃人,却杀了同胞萨罕老爹,还成了中原天子座前的红人……”

“公主,阿眉,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皇甫珩忙急着澄清。

阿眉摇头道“无事。”又展颜浅笑,问道“中丞怎地不观看军士们蹴鞠?”

皇甫珩道“某不闹,也无心一观,只想着快些将长安打下来。”

阿眉道“唔,那时一切都太平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发兵长安

如论力徐所料,棘手之事很快就出现了。

几后的清晨,营中早食还未开锅,只见两匹快马,驮着不同军号的使者,从武功的东面蓝田,北面的奉天,分别往吐蕃军大营驰来。

浑瑊和尚可孤都来要兵。

他们的急迫,非常可以理解。因为一个消息很快传遍京畿——神策军李晟,率领麾下五千精锐,竟然在一夜之间出现在长安东北的光泰门,猛攻苑。

“苑不是朱泚叛军的近万重兵驻守之处吗?李晟怎敢突然发动袭击?”皇甫珩诧异道。

尚可孤派来的使者显然更清楚形,简略道“李怀光拔师咸阳,渡过中渭桥,和张光晟带领的朱泚叛军合兵,准备向东袭击李晟元帅的神策军。但李元帅似乎早有准备,命副据守东渭桥的营垒佯作抵抗,自己则带着精兵早已绕道往南,与华州赶来的骆元光所部,直接往苑打了过去!”

皇甫珩心中疾念闪过,立时明白了。想必是李晟得了苑空虚的报,火速联络了镇守潼关的另一支神策军骆元光所部。

作为大唐帝国的都城,长安城的防御,具有复杂的形。

严格来讲,长安从北往南,依次排布为苑、皇城、坊市,防御能力逐步降低。

李晟和骆怀光只要能攻入苑,就能从艰苦的攻方,变成优势的防守方,可以遏制北边的李怀光、张光晟联军回撤,隔断他们对朱泚伪帝和其他叛将的救援。

同时,苑最南边,就是帝国的核心——以大明宫为中心的宫城建筑群。只要占领了大明宫,捉到朱泚,叛军的意志必定溃退,而再南边的皇城与整个外城郭,就更容易打下来了。

“故而,尚将军请中丞速速拔营,在长安城的南大门接应尚将军,自南攻入长安城,可与李晟元帅形成南北合围之势,一举剿灭叛军!”

尚可孤的使者话音刚落,一旁浑瑊的使者,却向皇甫珩斩钉截铁道“皇甫中丞,浑瑊浑公以为,如今势下,中丞切不可率军离开武功!”

这浑瑊的使者本就是牙将份,在去岁保卫奉天的战役中,与皇甫珩也有过点头之交,此际为了替主帅办成大事,哪里还顾得礼节斯文,转直斥尚可孤的使者道“叛军怎会在长安城南各坊间堆积兵力?尚将军若有心襄助李元帅,自应率军沿东边北上,与李、骆二位神策军统领合兵,共谋苑之利。如此一来,神策军近两万兵力,为何还要吐蕃兵加入?”

“这位军爷好大火气,设若李怀光、张光晟又攻回了苑,王师兵力难道无须增援?圣上借来的这两万吐蕃兵,莫非是借来作摆设的?”

“胡说!怎的是摆设?眼下东边的潼关路断,北面的又有河东节度使马燧将军拦着,朱泚叛军若逃出京城,必定往西而来。浑公与中丞的吐蕃军正好堵截他们,南北夹击,一举歼灭之!”

一时之间,两人吵得不可开交。他俩唐语速度极快,莫说琼达乞,便是论力徐,听起来也颇觉吃力。

但论力徐态度明确。自去岁到现在,包子已经吃到馅边了,吐蕃军当然应该先打进长安再说,不进长安,后怎么讨得安西北庭?管它是跟着谁打进去的。

皇甫珩心中所想,却不是这么简单。

经历了这半年来密集的战役与谋斗,他已不是那个徒有悍勇的泾州小子。

皇甫珩此前的确已和白崇文达成盟约,会带兵往东与尚可孤会合,打下长安后,再做那件更惊心的大事。

但他也没有料到,军来得这样急,而浑瑊,忽地也来要兵。

他于是倏地起,也顾不上琼达乞和论力徐,直接对浑瑊派来的牙卒道“帐外说话。”

牙卒心中一喜,以为中丞对自己终究更亲密些,忙跟了出去。

“浑公虽然麾下兵少,但圣上有令,盐州刺史戴休颜引兵驻守奉天,你莫诓我,戴刺史难道敢抗旨不来?有他的灵盐将士在,浑公为何还要我的兵?”

皇甫珩声音不大,但口气严厉冰冷,目光如刀子般盯着浑瑊的牙卒。

“中丞,小的怎敢瞒你!数前,浑公前脚刚把你们送走,戴刺史大军,的确后脚就到了。但是昨一听得长安方向的消息,他便率军往咸阳渭水边去了,说是要趁此机会渡过渭水,将李怀光堵在苑之北、渭桥以东,全歼李怀光的河中朔方军。”

“哦?”

牙卒压低了声音道“小的说句冒犯中丞的话,您久在泾原,北边诸镇的恩怨,大概不甚清楚。浑公也原以为,戴刺史当初在莫谷遭朱泚叛军伏击,伤亡惨重,此番必会与浑公戮力同心守奉天,若叛军往凤翔镇方向跑,正好截杀报仇。不曾想,这戴刺史背后的杜希全杜节度,和邠宁的韩节度一样,都是老朔方,他们与李怀光,仇怨更大……”

这一笔乱帐!

皇甫珩心中喟叹道,正要再问,一声嗓音细软的“中丞为何在帐外私会信使”响起,翟文秀在白崇文的陪伴下,走过来。

两位信使清晨抵达,皇甫珩即刻便令白崇文去请琼达乞、论力徐和翟文秀。

翟文秀仍是一副笑眯眯的和气模样,方才那句问话实则带了谐谑的口气,此时努努嘴又道“怎地,有什么话不能让里头的吐蕃人听去?中丞,你把心放到肚子里,有我这监军在,出了什么岔子,横竖不是你皇甫中丞一人之责。何况,眼下这形,又有何难。”

翟文秀一边说,一边掀了帘子入帐。

翟文秀从梁州到平凉蕃营,给所有人的感觉都是很好相与,竟然不太像从前常听到的仗势压人的监军宦官。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当着吐蕃人,和浑瑊、尚可孤两位使者的面,翟文秀也仍然捏了不急不躁的商量口气,对皇甫珩道“中丞,咱家虽是个内侍,到底在御前久了,这各镇将军们来来****地奏对,听也能听出些行军打仗的门道来。战机如电,最怕贻误,但排兵布局,也不能不留一手。不如这样,辎重粮草,驮马车驾等,留在武功,请中丞与琼达乞将军率上一万五千精锐骑兵,轻装东行,不过一夕之间即可与尚将军会师,直取长安。恁大的功劳,若只教北边夺去了,太也可惜。”

他将最后一句说得慢悠悠,却咬重了每个字。果然,琼达乞和论力徐听到心里去了,正要合掌称是,却听翟文秀又补充道“但浑公所言,亦颇有道理。不如,论大使领着剩下的五千吐蕃军,扼守附近的武亭川。”

皇甫珩闻言,心念一闪间,已明白,翟文秀这种老狐狸,定是看出论力徐比琼达乞精明得多,正好借了浑瑊要兵的机会,将论力徐留在武功,免得影响唐人的计划。

不过这样一来,对自己倒也更有好处。至少,也不会得罪浑瑊。

再者,可以将阿眉留在武功。

虽然皇甫珩扪心自问,留下阿眉,到底是为她安危考虑,还是怕她与论力徐一样,是个过于聪明的吐蕃人,但无论答案是什么,这一次征程的最后,他无须阿眉再陪伴。

不知是因为翟文秀演得太自然,还是不愿在争执上浪费发兵长安的时间,论力徐竟然主动开口,表示愿听从如此安排,只求蕃军主力快些往长安方向去。

计议已定,琼达乞当即传令下去,各东本、千总迅速动员起麾下军卒,当午后,一万五千吐蕃骑兵即带好五粮袋,速速开拔。



第一百三十章 我亦同往

南边的秦岭方向,铅云密布,并且眼看着就要盖过整个天空。

终于,一场倾盆大雨,在吐蕃骑兵开拔之际,浇了下来。

进入中原的五月后,雨水并没有凉意,而是带了溽暑前奏的闷意味,肆无忌惮地打在异族骑兵和他们的马匹上。

琼达乞知道,自己手下的这些勇士,若不是军纪约束,早就已经脱下那犀牛皮护具。高原的军队,无惧严寒干燥的气候,讨厌温潮多雨的环境。他们从到心,都已经习惯了猛烈的晒和稀薄的空气,中原的夏之交,或许对唐人来讲是美妙的季节,对于吐蕃人来讲,却会带来水土不服的困境。

作为统帅,琼达乞上的锁子甲保护更高,也因此更密不透风。但他的兴奋之拯救了浑的燥。

百多里外就是长安城。他一路担心的变化,终于没有发生。

熬过长安一战,他和他的勇士们就能回到家乡,无上尊贵的天神赞普会在逻些城王宫中接见他这位琼氏子弟中的佼佼者,授予他比虎豹皮鞍鞯更高的荣誉,然后将丹布珠公主的手,交给他……

自打在萧关城头才第一次见到赞普的五公主后,琼达乞除了惊讶于她的年轻外,似乎一直未有慕渴求的悸动之能蒸腾而起。

对手下的两万勇士,琼达乞自然要将阿眉描述成苦心孤诣又聪慧坚韧的小主人,雪山蕃国有赤松赞普这样威武英明的领袖,又有阿眉这样即使女儿也智勇双全的王室子弟,蕃军必能士气如虹、所向披靡。

但私下里,琼达乞隐隐感到,自己对阿眉的同,越来越浓。且不说自己年长她十余岁,贵族出的琼达乞在事上并不是无条件地服从于原始,看着阿眉总像看到自己家族中的幼妹。

就算忽略年龄,当观察到阿眉眼眸深处若有若无的茫然凄怆时,琼达乞更提不起蓬勃的男女恋之兴。不过,他也发现,公主见到那位唐人将领皇甫珩时,眼睛会格外亮一些。

推己及人,琼达乞错误地将阿眉的表现,理解为吐蕃人对于唐人悍将的一种微妙崇拜,以及礼貌地交谊。毕竟,作战是否全力以赴,将来要由唐人统帅去中原天子跟前禀报。

当然,就算作为男子并无炽烈的起过程,琼达乞对于做驸马这个目标,却是认真的。琼氏本是小族,好歹到了他琼达乞这一代,族中太平,有出息的年轻子弟也如雨后青草,有崭露头角之势。琼达乞正当壮年,军功与联姻,都是他引领整个家族向更高的权力层级攀升的助力。

于是,晨间,营中高层迅速作出决策后,琼达乞立刻向皇甫珩提出,丹布珠公主,也须留在武功驻地。

若阿眉有个什么闪失,他去做谁的驸马?

万五骑兵很快集结完毕,整装待发。勇士们的鞍鞯边,人和马的粮草,都只够三五天。如此轻装,是高原精锐快袭敌人部落的习惯。而眼下,他们必须与素未谋面的天子亲军——尚可孤的神策军合作,打下长安。

“琼将军放心,长安南边的外城郭墙,只丈八高,经历这些年的战乱,还毁的毁,塌的塌,与苑的城墙不可比,有尚可孤将军引路,吐蕃勇士自能势不可挡。”

白崇文也不顾炎,披上了他那象征神策军荣耀的明光甲,与其说是在给琼达乞打气,倒更透露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得意。

一旁的中使监军翟文秀,盯着白崇文,心底深处,促狭地冷笑了一声。

说实话,离开梁州北上时,翟文秀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加入到白崇文,不,更准确地说,是加入到尚可孤的谋中。

尚可孤曾是前朝宦官鱼朝恩多年的养子,虽然后来划清了界限,但这位神策军将领,对于帝王家奴心态的揣摩能力,一定远胜于李晟这个也算得有心机的武将。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在此山中。

帝王永远不承认,自己的家奴是有野心的。他们认为****了尘根,断了,便能令家奴成为最为纯粹明澈、安全温厚的人。

笑话!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的满足,哪里比得过人心对权焰之渴望的复杂!

果然,经过白崇文秘密的策动,翟文秀竟然答应了与尚可孤共同完成一件大胆的谋算。

翟文秀想,尚将军真是有枭雄气!越是纷乱酷烈的战场中心,越是能叫他抓住机会,在不触犯天子底线的前提下,除掉自己多年的劲敌。

翟文秀也慎重考虑过尚可孤和白崇文这令人瞠目的计划,他再对权力有着和边令诚、鱼朝恩一样的灼灼追求,也还没昏了头,答应入伙前,得想清楚自己的退路。

从平凉到奉天,再到武功,数个不眠的夜晚,翟文秀在漆黑的帐中辗转反侧,将多少人、多少事都琢磨了一遍,终于判断出——这件事,可以干!

当知道皇甫珩也加入进来时,他想起了师傅霍仙鸣说过的话,皇甫中丞,不是个有心眼的将才,这样的人多留些,你我今后的子不会那般难过。况且,从圣上的意思来看,这个泾州小子,圣上想用他。

翟文秀的思路于是更为顺畅了。当今圣上,最喜欢的,便是在走马灯般更换御前文臣武将的过程中,获得李唐江山永固。

当然,此时,他并不知道,自己只明白了一半。

……

开拔的动静,令阿眉意识到新的军出现了。她从帐中钻出来时,才确信,自己的女子份,终究令男合作者们,刻意地遗忘了她。

她没有任何犹豫地,翻出了自己的轻甲。这种轻甲,是她在奉天城时,看到西川节度使张延赏送来军需物资后,谦卑地开口向太子妃萧氏讨来的。绛红色的麻葛中衣外,扎实的牛皮肩带吊起保护口的铜制马甲,下半则是更为便捷的两裆甲裙。

这是一典型的唐人中级军士的装束,配合一个扎着红裹巾的方髻,令阿眉看起来就像一个唐人少年郎君,清爽利落又精神抖擞地准备上战场。

但她的手中,拿着的却不是马槊,而是吐蕃人惯用的长矛。

待她翻上马,掣缰而动,她整个人已经完全没有女子的气息,像一支沉默而有效的箭矢,令你不会质疑它的方向和杀伤力。

“中丞,为何如此紧要急,不说与我知?”阿眉驰到送行的皇甫珩跟前,问道,但口气仍然只保有了直率,没有愠怒。

“轻骑快行,数就要攻克长安,下留在武功大营,是琼将军的意思。”

皇甫珩有些紧张地解释,好在开口安排这位公主的,是琼达乞,他自可借这准驸马之口

阿眉面带微霜,忽地转过马头,对着琼达乞道“琼将军,你既要做我夫君,便不可如此小瞧于我。长安坊市布局,甚至皇城诸门,我都熟悉。我与你,一同往长安!”

琼达乞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和赞叹。

作为领军者,没有什么比看到出征时意气风发的勇士更令人高兴的了,不论这勇士是男是女。

皇甫珩藏在遮面后头的眼神,则躲了开去。

头一次,他感到,阿眉这样强势的伙伴,不再只给自己带来暧昧的敬意和红颜知己的愉悦。

希望她不要成为自己的绊脚石。

豆大的雨水打在皇甫珩的明光甲上,那种“钲、钲”的独特音响,令皇甫珩忽而神游。

他有些想念妻子若昭。



第一百三十一章 普王再起

“皇甫珩准备只在武亭川留五千吐蕃军?”

奉天城,原本太子李诵住过的馆舍中,普王李谊清晨起没多久,便听到了这个消息。

高振继续禀道“昨傍晚,使者回来后,浑公大发雷霆,斥骂皇甫中丞一心去长安贪功,不知与奉天行营南北形成夹击之势的重要。”

李谊扶正了头上金冠,一脸嘲讽之,评论道“贪功?他们这些武人,哪个不贪功?戴休颜不也是如此,带着一万大军来到奉天,****都没坐,就直奔渭水去打李怀光,哪里就把浑瑊这个奉天行营统管当一回事?”

“那驻守武亭川的吐蕃军,可有精兵?”李谊又问。

“驮马辎重倒是在,但守军,应该都是些老弱,还有军中奴匠,吐蕃人叫作庸的。若留下的是以一当十的精兵,浑公何至于如此气恼。”高振道。

普王李谊满意地“唔”了一声。

他心中真是畅快极了。浑瑊,你好不容易弄来的那些肥羊,果然是喂了狗。眼下倒好,你与本王一般,也成了光杆将军。就你麾下那点儿亲兵家奴,莫说扔下奉天城往长安去分一杯羹,就算叛军西逃至此,恐怕你也只能看着他们从你眼皮底下安然而过。

不过,这对他普王李谊来讲,是个好消息。他原本以为,自己的计划还得费点儿周折,不曾想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走,随我去见浑公。”

衙署堂中,浑瑊铁青着脸,看到普王李谊,虽起以礼相见,双眉仍是紧锁。

“浑公,当初李怀光坐镇咸阳,本王和李晟副元帅受其压制,干耗了三个月都无法出兵长安。眼下西京总算有了动静,众人都道是捷讯,本王却更为担忧起来。”

“哦?”

浑瑊原本以为这小王爷是来看自己笑话的,但听他一开口,并无阳怪气的意味。

李谊见浑瑊的面色缓和了些,继续诚恳道“论行军打仗,本王自是不敢在浑公面前班门弄斧,但本王开府后不久,即蒙圣恩,得以往泾原等边镇历练,亦敢说习了些兵法。浑公,戴刺史领军过渭水,在京畿北面去战李怀光,东面的潼关、南面的蓝田,又被骆元光和尚可孤封死了,若长安被收复,朱泚余部会往哪里逃?自然是西面嘛,毕竟凤翔镇的叛将李楚琳,为了附逆朱泚,连朝廷派到凤翔的节度使张镒都杀了,朱泚若领军逃出长安,必往凤翔。”

浑瑊闻言,心道,这普王确是个将才,想的和老夫一样。

他不由记起奉天围城之际,杜希全、戴休颜的援兵在莫谷遭遇伏击,普王李谊主动请缨,出城与当时守卫梁山的邠宁韩游環一道,去救灵盐之师,算得是个有担当的王爷。

浑瑊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下,老夫如何不知奉天与武功这一南一北扼守京西之门户的紧要。奈何目下能打的都去了长安,梁州的护驾守军,韦皋那一千多奉义军,焉能调来,老夫也是一筹莫展。”

李谊掂了掂老将军话中口气,正色道“浑公,本王昨夜也是一宿未得眠,忽然想到,此前郭郡王的使者裴玄,向浑公提过,安西旧将,精兵三千人,奉郭郡王之命,万里赴戎机,集结于漠北顿莫贺可汗处,我们何不……”

“不可!”浑瑊断然拒绝道,“下难道忘了,圣上与先帝不同,圣上厌弃回纥人。”

浑瑊虽自己也是出铁勒部,但历经三代帝王,很是熟悉肃宗、代宗与当今圣上,对于回纥人截然不同的态度。

浑瑊屏退左右,放低了口气,对李谊道“下,你莫看老夫是个武将,眼睛可不是只会盯着箭矢,不懂察观圣意。从陕州之辱到清水会盟,圣上的态度,是亲吐蕃而远回纥。那安西大都护郭昕离开中原数十年,不清楚其中的关节。如今安西北庭的唐将,与顿莫贺可汗交好,圣上拿安西北庭给了吐蕃人,也有宁予吐蕃、不给回纥的意思在里头。”

李谊道“浑公此言确有七分道理。但本王还要说上三分意气之语。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何况裴玄带来的,又不是回纥人,不过是借道回纥的唐人,是安西旧将。浑公请想,自去岁以来,从河东诸镇,到西边的泾原镇,再到朔方的李怀光,各藩镇叛乱迭起,连长安都叫这些乱臣贼子给占了。此时此际,若中原战场上,出现一支大唐当年所向披靡的安西铁军,浴血平叛,擒得首逆,这是何等长朝廷颜面、灭逆藩气焰的壮举!”

浑瑊盯着眼前这张五官虽年轻、神色却有着与岁数不相称的坚毅之相的脸,心里很有些触动。

他虽不会说与普王知,但自己脑中清楚,从这几个月一次次的御前议事看,圣上如今最为倚重的文臣李泌与陆贽,对吐蕃是主战派。最为倚重的武将,从老人到青壮,李晟、韦皋、严震,亦是早在藩镇大乱之前,就重创过吐蕃军。

虽然圣驾播迁梁州后,李泌急着催促皇甫珩进兵中原,但那不过是心忧朔方军李怀光与朱泚联兵,导致长安更能光复。待到战事一消停,朝堂上下,未必真的赞同唐廷对于吐蕃的一再让步。

不过,浑瑊到底是御前护卫了多年,不是李怀光那般急躁的藩镇武人,他沉吟片刻,仍是对李谊道“圣上前往梁州,下仍留在奉天,这已是宗室成员先士卒之举,足以勉励各军。老夫昨得了消息,也是被杜刺史和皇甫中丞伤了心,有些失态。”

浑瑊站起来,一张饱经风霜的焦黄面皮上,好歹挤出几分客的笑容,向普王道“下也稍安勿躁,老夫的探侯也不是吃素的,正盯着东边的动静。再说武功那几千吐蕃军,虽非精卒,也可抵挡一阵。吾等且略作观望,再议。”

普王本也不指望一炷香的时间就说服了浑瑊这般老于军旅的宿将,谦逊地回礼告退。

回馆舍的途中,普王忽然勒马,向边随行的高振道“高孔目,你是否觉得本王是个没有心肝之人?”

自始至终,普王对于高振,都以他在泾原军府中的官职称呼他。普王当然也觉察到,随着姚令言死于非命,高振听到“孔目”二字时,偶尔面色会有异样。

此刻听到普王突然作如此发问,高振登时大骇,愣愣地看着主人。

普王眯了眯那双狭长的凤眼,玩味之意顷刻间又消散了,带了他擅长的推心置腹的口气,向高振温言道“非常之世,唯行非常之举,方能建非常之功。在江山社稷的大利面前,本王做出些违心背义之举,也是无法。”

高振忙在马上俯首,喏喏道“仆省得,下所为,皆是为了大唐。”

普王嘴角微抿,继续驱马缓行,一边继续向高振道“韦执谊确是出自韦氏高门,人呢,也还有些士子之义,不过本王就算用他,也难以当作心腹。高振,你且将心放到肚子里去,你跟了我,便再也不会回到在边鄙之镇碌碌无为的境地。纵然有些艰险,本王亦都记在功劳簿上。”

高振道“下只要吩咐仆去做的,仆定万死不辞。”

普王笑道“何至于要万死,你言重了。”

他倏尔放低了声音“韦执谊,本王令他今夜即出城,去与裴玄会合结兵,越快越好。但高振,你要替本王办的差事,更紧要。”

高振道凝神倾听,等着主人示下。

普王道“本王现下无兵无卒,幸好钱资仍留了些,买几头病死的牛羊,驱遣几个农人民夫,还能够。浑公弄了活羊劳军,打了水漂,本王的死羊,才能派上用场。你如此这般……”

高振听罢普王的主意,恭顺道“仆谨遵下之令,今便出城去办此事。”

普王点点头,又冷笑道“浑瑊那老武夫,哪里斗得过圣上的家奴,我与那监军翟文秀,无论当初在御前,还是后来在咸阳李怀光处,都打过交道,此人比皇甫珩和吐蕃人还贪功,都到了武功县,哪里还肯不往长安去。也好,要不是他,本王也得不到这般机会。”



第一百三十二章 集兵城南

武功县附近的武亭川,是渭水的支流,古称姬水。

它像所有从大山深处流出的水流一样,起先是汩汩山泉,然后是蜿蜒小溪,最终成为流量可观的河川,汇入茫茫渭水,向东而去。

民,傍水而居。兵,临水而驻。

吐蕃军,除了发往长安的万五精兵,余部仍在武亭川附近安营扎寨。

夜色中,河水映着月光,哗哗的声响,掩盖了上游不远处几个黑影的动静。

普王李谊的亲信高振,跳下马来。他后是两个赶着驴车的乡民。他们以帕巾遮掩口鼻,从车板上抬下五六头病死的牲口,扔进水中。

前朝汉代时,大汉以翁主和亲匈奴,汉文帝下令一个名叫中行说的宦官送亲并留在匈奴王庭。中行说不愿去漠北受苦,心有万般怨恨,临行时发誓“必我也,为汉患者。”意思是,非要我去的话,我一定会帮助匈奴人给大汉带来致命打击。

中行说到了匈奴,果然为单于献了不少强国灭汉的计策。直到临死之际,中行说还教授匈奴人,若与汉军开战,就将病死的牛羊置于汉军取水的上游,污染水源,可使军中****流行。

后世有传说,一代名将霍去病,盛年暴亡于征战途中,便是饮了匈奴人使诈污染的河水。

而普王李谊,用了和中行说一样的法子。

暮时令,本就是乡邑中牲畜疫的易发季节,高振很快就找到了家有病死牲畜的农户,出钱让他们把已有些腐烂的死羊挖了出来,运到武亭川的河边。

活干完了。

高振扔给他们一小袋铜钱,道声“去吧”。

庄稼汉哈腰作揖,转上了驴车。

月光照着他们的骨瘦如柴的架,高振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掌,望着乡人的背影消失在嘚嘚的驴蹄声中。

翌清晨,高振迎着朝阳回到奉天城,直奔普王馆舍。

李谊已在正厅等他。

“高孔目,前我好不容易找了个诓过浑瑊的理由,送你出城,事果真办妥了?”

高振坦然道“禀下,那些腐烂的牲口,已扔进吐蕃军营地上游的水源中,眼下天气炎起来,畜疫人疫皆是来势汹汹。下可放心。”

“放心?”李谊走近高振,双眼蓦地睁大了,眸光锐利如狼,又疑黠如狐,迸出凶狠与玩味交织着的复杂意味。

高振肩头一颤,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李谊轻蔑地一笑,没有移开牢牢锁住高振的目光,却开口道“王增,告诉高孔目,他的事,到底办妥了没有。”

突然从门外走进来的王增,在高振后禀道“下,高孔目确实只使唤了两名乡人,都已被小的杀了,连人带驴车,扔下了山崖。”

李谊道“知道了,你去罢,浑公那边,盯着些消息,奉天与武功近在咫尺,吐蕃军中只要有动静,浑公必能查知。”

“喏。”王增应声离去,知趣地没有多瞧一眼高振。

李谊转,回到案前坐下,向兀自惴惴、面上青灰一片的高振道“时候尚早,给本王煎一钵茶罢,你我皆饮些。”

高振只觉得自己如偶人,浑浑噩噩地将茶烹煮了,为李谊奉上。

李谊啜饮一口,细细品味,面色松弛下来,赞道“韦执谊倒很教了你些烹茶的本事。”

继而越发柔和了嗓音,仿佛一位推心置腹的挚友,望着高振“本王的本事,你也该学学。有些jiàn)命,没得叫你那般下不去手。来,你也饮茶。”

“是,仆谨遵下教诲。”

“韦执谊的马快,眼下应该都快见到裴玄的人和兵马了,你也盯着点北边的动静。”

“是。”

奉天城馆舍中,清香宜人的茶汤,缓缓流入普王与高振的口喉之际,区区三十里外的武亭川畔,留驻武功的吐蕃军,正在从河川中取水饮用。

中原******的河水,似乎也和季候一般,带上了一丝腥味。

军士和工匠们开始思念家乡那清冽的雪山甘泉,继而便盼着前几往长安急行军的勇士同胞们,快些将城池打下来,大家便能赶在酷降临前,离开大唐的土地。

……

武功县到长安外城郭,一百六七十里。

多年前的安史之乱中,叛军攻破潼关,大唐天子玄宗皇帝拔腿就跑,同时下令“后军二千人及飞龙厩马从太子”。结果太子李亨夜驰三百余里,士卒、器械失亡过半,所存之众不过数百。

这里的“后军”,和飞龙厩马,可都是皇家卫军卒和御马,一夜之间居然跑丢了一半,可见那优秀的另一半跑得多快,看起来确实是发了狠落荒而逃的速度了。

与逃命不一样,行军者,要留战力。

吐蕃军虽然都是轻装,此前又在奉天和武功饱餐几顿,但琼达乞和皇甫珩,依然控制着行军速度,到了第三黄昏,才抵达长安外城郭南边五里处。

因使者先行报知,尚可孤已在此处等候。

自去岁末离开蓝田去给皇甫珩做副将,白崇文半年后又见到尚可孤,这对工于心计的上下级,在旁人难以察觉的瞬间,会心一笑,尽在不言中。

而当作为军阵先锋使的白崇文知趣地让开,引荐中使监军翟文秀时,尚可孤的脸上,更露出一种他年轻时就已驾轻就熟的殷勤。

尚可孤曾给前朝权倾一时的大宦官鱼朝恩做过养子,他太能拿捏准鱼朝恩、翟文秀这些内侍的喜恶。除了钱帛孝敬,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将他们捧在外朝文官武将之上。

“东北方向苑已经打了一天了,翟监军到此,老夫总算心定。老夫披重甲,请监军恕老夫无法全礼。”尚可孤满脸诚恳道。

大战当前,翟文秀倒也知道不能摆谱,当即指着旁的皇甫珩道“一切但与皇甫中丞计议。”

尚可孤出鲜卑族宇文部,是个胡将。

他虽已过了五旬,兜鍪之下也隐约露出鬓间斑白,但五官疏朗俊美,板宽阔结实,很容易就叫人想起玄宗朝的名将,高仙芝。

皇甫珩是第一次见到久闻大名的尚可孤,只见他仪容沉稳,谈吐有度,即便心怀计谋,浑仍有一股万军上将的疏阔气概。皇甫珩作为晚辈将领,不免对于投于其麾下,心意更坚。

尚可孤在与翟文秀寒照面寒暄时,也在用极有效率的打量,观察皇甫珩。

尚可孤是河北安史降将,归顺朝廷后一直在神策军序列,帮助天子在帝国东边的战场上削藩,素来对西北边陲的藩镇人事,则所知不深。不过,因了去年泾师长安兵变后的数月纷乱,尚可孤对眼前这位英气勃勃的青年将领,世怎样,起伏如何,也不再陌生。

李晟的种种手腕,和一路青云的将星之路,促使尚可孤一面死守京畿东南的蓝田关,一面不得不思考自保与壮大之计。

既然李晟可在营中遽杀刘德信,我尚可孤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而这皇甫珩,若真的依计而行,助我一臂之力,我自会向新君讨来,于神策军中有大前途。反正他如今也无镇可往,难道仗打完了,他还能继续去吐蕃做统领不成。

思及此,尚可孤的脸上更看不到倚老卖老的倨傲神,而是以合作伙伴的姿态,向皇甫珩道“中丞,前李元帅突然出现在苑东北时,就遣了快马到我营下,令我部做攻城先锋,去拆苑墙。李元帅如今已奉诏调遣京畿诸道勤王之军,老夫自然不敢耽误,当下挑了两百名最是精干勇猛的假子,连夜就北上到光泰门附近,拆毁百步苑墙,好教李晟的儿子李愿和牙将李演,能率骑兵冲入苑。不料,北边做李晟先锋的骆元光之军,突遭朱泚手下悍将李希倩围攻,李晟所部与本将假子,只得抽去救骆元光,因而那本已拆毁的苑墙,又叫苑中的叛军连夜抢修好了几断,余下的部分,亦被彼等用篱刺栅栏挡住。”



第一百三十三章 攻入长安(上)

尚可孤所说的苑东边的苑墙争夺战,乃与长安城的军事防御特点有关。

唐长安城,分为城郭和苑两大部分。

城郭如一方围棋盘,棋盘的东、南、西各有三道城门,棋盘的北边因与苑相连,共有包括玄武门在内的七道城门。

棋盘内,北边正中是皇城与宫城,既是三省六部以及各台寺馆监办公之处,也是太极宫、东宫、掖庭宫的所在。

宽近百步的朱雀大街,可以看作棋盘上横贯南北的中轴线,北端衔接承天门大街,直入宫城。棋盘中一百一十个街坊,如菜畦般排列规整,朱雀大街以东的街坊归万年县,以西归长安县。

这占地宽广的棋盘,不论治安,军事上的防御能力,主要体现在皇城和宫城。自隋朝起,皇城和宫城的城墙就修建得十分高大坚固。当年唐高祖李渊率二十万大军攻入长安,在皇城和宫城处曾遭到隋军的激烈抵抗,付出了巨大伤亡才攻入宫,可见皇城与宫城易守难攻。

然而,帝国真正的防御核心,自大明宫建成后,就不在皇城和旧宫城,而在大明宫所处的苑。

大明宫修建于长安东北的龙首原上,位于前面所说的“棋盘”一样的城郭外。当大唐的帝王们以这座辉煌雄伟的新宫群为朝议和起居的场所时,长安城军事防御的重点,自然就从皇城与旧宫城进一步北移到大明宫。

围绕着大明宫,长安城的北部有一****苑,足以布置统治者最为精锐的皇家卫戍部队。

朱泚篡据长安称帝后,他自己的幽州嫡系军队也好,因姚濬箭伤不治而亡后被朱泚手下将领接收的泾原军也好,都驻扎在苑内。

因为那在曹营心在汉的术士桑道茂上奏,数前,张光晟带了一部分叛军北出苑,与西边咸阳方向疾行而来的李怀光朔方军在中渭桥合军后,直取李晟的东渭桥营地。但苑内,董秦仍率五千兵力护卫着朱泚。同时,朱泚手下还有亲信将领张庭芝、李希倩、韩旻等人,皆据守于苑中。

李晟得到桑道茂的报后,悄悄从东渭桥抽兵,突然集结于苑东边,恰恰是想趁朱泚叛军兵力减少一半的时机,迅速地攻破苑城墙,冲入长安城军事防御的核心之地,与留守大明宫附近的叛军决一死战。

然而眼下,东边的苑墙都未完全攻破,若东渭桥的张光晟与李怀光联军回援,与苑内的叛军夹击李晟与骆元光的神策军,所谓奇袭,又恐怕如当初奉天城外的漠谷那般,成为勤王之军的修罗场。

城南大军中的各位上将,私怀后计的尚可孤、皇甫珩等唐人将领也好,蒙在鼓里的琼达乞和阿眉也好,此刻的目标倒是一致,就是速战速决拿下长安城。

“尚将军,晚辈冒昧一问,长安城郭中形,如何?”皇甫珩道。

尚可孤道“老夫在城中的探卒来报,城郭的东、南、西九道城门,都是贼泚伪帝的金吾卫把守,每门百人上下。”

“中丞,”尚可孤话音刚落,一旁始终默默聆听军的阿眉,终于开口道,“我在长安生活数年,深知城郭详。莫看长安城城墙深厚,但除了城门外,城墙高度,难逾两丈,又因修筑久远,许多处已如土垣一般,石丸即可击毁,连奉天行营都比不过。其中尤以南墙最为不堪,因为长安城南少有攻防战,除了安史之乱中郭公子仪香积寺一战外,这许多年来,无论藩镇叛军,还是我们吐蕃人,从未从城南攻入长安,因而天子也未重视南墙的整饬与防御。”

阿眉一路行来,披戎装,方才隐于众人后,并不显眼,此际突然发声,展露女音,尚可孤闻言微微一怔。

旋即,他便明白,这面貌与唐人蕃人都很有些差异的胡女,就是传闻中因负救护皇孙与唐安公主之功而得圣上信任、又促成大唐向外借兵的吐蕃公主。

尚可孤见她出语不忌,所言却着实很有几分见识,料想这大军之中,唐蕃主将都对她尊荣有加,于是微调马头,彬彬有礼向阿眉道“这位可是公主下?本将方才未见礼,下莫怪。下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寥寥数语道尽机宜。蕃军既万里来助,攻城方略,老夫自然洗耳恭听。”

堂堂一代名将,如此谦逊,莫说对中原人已抱有好感的琼达乞,便是素来对初次打交道之人皆是分外警惕的阿眉,也毕竟因为年轻,易被这般风度宽厚的军旅前辈所震慑。

阿眉又突然意识到什么,向皇甫珩瞧了一眼。

皇甫珩毕竟是主帅,自己虽顶着赞普公主之名,这般抢了风头,似也不妥。

但皇甫珩浑无不悦之意。本就带着赞赏的神望向阿眉,接了她的目光后,不由微微一笑,仿佛在说“尽管道来。”

一瞬间,阿眉又为自己在苏武墓前对皇甫珩若有若无的一丝鄙夷而后悔。最是紧要的阵前商议中,当她无所畏惧地畅所言,又忽地因份认知而怯步之际,本就暧昧纠葛了大半场征程的皇甫中丞,剑眉下投来的鼓励眼神,真真暖入心田。

青少艾的女子,再自负机敏过人,也不是没有软肋的。

阿眉于是勇气更足,兴致也更高,越发侃侃而谈起来“如尚将军所见,吾等吐蕃勇士,大半是骑卒。既然李元帅拆苑墙,也是为了令神策军骑卒冲入苑开阔地,以冲击力击溃叛军守军,吾等亦可效仿,只是应选不同路径。朱雀大街宽近百步,足够骑卒列阵弛过。到了承天门大街,可兵分东西两路,东路过崇仁、永兴坊,进攻宫城东北角的兴安门、玄德门。西路过布政、颁政坊,进攻宫城西北角的芳林门。若我大蕃勇士顺利会师于西内苑,而叛军正被东边的李元帅所部吸引走主力,吾军便可出现在叛军后,攻其不备,与李元帅夹击歼灭之。”

阿眉唐语十分地道流畅,说得又堪称细致。饶是如此,在场诸将中,皇甫珩久在泾原边镇,琼达乞更是第一次涉足中原,他二人虽是主将,却因对长安城地形不熟,着实听得一头雾水。

好在尚可孤率军拱卫京畿二十余年,常入宫奏对,阿眉一边说,尚可孤的脑中一边已跟着她的娓娓之语,展开一幅城中地图。

犹如见到黑色泥流一般的犀甲铁骑,自南向北,披靡无敌,眨眼间已直入西内苑。

“公主所言大善。只是……”

尚可孤脸上浮现一丝无奈,向监军翟文秀诉苦道“只是李元帅前飞马谍传攻打长安之令时,不许吾等从南郭入城,必须绕城东北上,与其在东内苑苑墙外会合。”

“什么?为何?”翟文秀瞪着眼睛问。

“李元帅说,既然贼泚重兵在大明宫附近,吾等应从苑北突破,击其心腹,bi)其狼狈西逃,这样既可以保住宫阙不受损坏,又可令长安百余街坊不受扰。”

“放!”

翟文秀尖细的嗓子又拔高了几分调门。

这位将迎大事的内侍,终于抖开了监军的威风,恨恨骂道“李元帅这么能耐,苑东攻下来了吗?咱家这几个月可算是看明白了,李晟,李公,斗朔方军,端的是一把好手。如今刀光剑影地要打长安,他的算盘也还往自己人上打。尚将军,你可真是人善被人欺,打了几十年硬仗,尚公你难道看不出来,李晟是把你和骆元光麾下将卒,顶在前头做死士呐,难怪不许你们另择路线往城里打。”

翟文秀服侍御前多年,从皇城、宫城再到东内西内,及至苑,哪会陌生。阿眉方才所说,他是除了尚可孤以外,最能听明白用兵意图之人。而作为圣上派出来的监军,他再私结尚可孤、琢磨着光复长安后的那件大计,心中也还清醒地告诉自己,目下首要之举,是先把大明宫打下来。

因而,他骂完李晟,再无含糊,向尚可孤、皇甫珩等人道“便依公主下所言,打长安南郭明德门,咱家是圣上点了头的监军,临阵冲杀,不听咱家的,难道还听李晟的?!”

当下诸人皆拱手称是,开始部署结阵北攻。



第一百三十四章 攻入长安(下)

这实在不像是一个黎明应有的样子。

东方的天际看不到一丝绯暖之色,铅灰的穹窿下,晦暗的雾气四处弥漫。长安城南郭的墙头,好像一条隐没在烟波中的半死不活的长蛇。

明德门大约算是这条长蛇的七寸。不过显然,长安城的新主人,伪帝朱泚,没打算,或者说无暇照应到这扇曾经堪称世上最广大华美城池的南大门。

几十个金吾卫卫士,抱着弓弩,守在明德门城楼上。他们大多哈欠连天,靠不停揉着眼睛来驱赶困意。一天一夜了,没有人来替班,长安城的大部分武装力量,自前起都已调往北边皇城与大明宫苑附近,与神策军李晟和骆元光对峙。

“队正,听说北苑墙那边,圣上的董司空压着神策军骆元光打,那李晟又缩了回去,你说神策军会不会弃了苑墙之争,绕到南边这明德门来?”

一个小卫士大约因为年轻,精力倒还充盈,意兴勃勃地向自己的上官探寻地问道。

队正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你官衔几品?你有官衔吗?倒以为自己像个上将军似的。神策军来了你就放箭,没来,没来就睡你的觉去!”

“来,来,来了,敌军来了……!”

队正训斥手下的话音未落,就见十步外的雉堞上,负责盯着城外动静的几个卫士慌慌张张地退了下来,其中一人疾步跑来报告敌。

队正再是个兵油子,紧要关头也不敢怠慢,瞬间睡意全无,哗地起,一边问着“是李晟的神策军还是尚可孤的人?听说尚可孤几前就驻在了城南”,一边大步冲到雉堞边。

这一看,他只觉得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

随着白昼气温升高,晨雾之障渐渐消散,城下不远处,出现在金吾卫队正面前的,是他须依靠左右转头才能尽收视线范围的黑压压的大队人马。

瞧那尖顶球形帽盔,还有那灰色的犀牛甲,哪是什么神策军。

“吐蕃人!吐蕃人来攻城了!”

金吾卫毕竟不是乌合之众,随着队正一声号令,卫士们迅速分成几队,十人奔下城楼,将安放在城墙两侧的刀车推到门后抵住。两三名士卒急忙抱出烽薪点燃,滚滚浓烟既是向北边皇城方向报警,也是向最近的安化门、启夏门求援,指望此二门的金吾卫尽快赶来。

余下人等,在队正的带领下,则一字排开,端着手中的擘张弩。

然而,吐蕃骑兵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人马刚刚进入弩机的程范围,队正刚刚准备瞄准当先的骑士击,只听“啊”的一声惨叫,他边一名卫士已被不知什么东西击中,往后倒去。

队正忙侧头去看,却见城上并无箭矢,只有一颗硕大的石丸咕噜噜地翻滚。那卫士面门正是被这石丸击中,整张脸已是血模糊,鼻子眼睛嘴破在了一处,前额粉碎,脑浆也似乎流了出来。

这手法,正是不久前在吐蕃军中,琼达乞向皇甫珩展示过的“乌朵”攻击法,堪称是吐蕃骑兵的绝技。

明德门上的队正,也算做了好几年金吾卫,不是长安的小混混。他片刻前虽还颇有些懒洋洋的模样,但此刻一见自己手下的小兄弟死状如此惨不忍睹,一股愤恨怒气陡然在膛中蒸腾上来。

“打蕃子,狠狠地打!”

队正声嘶力竭地高叫着,鼓励左右。只是,他心中也了然,这南郭城墙再厚,也不过是夯土,不像皇城宫城那边有包砖,何况还垮塌了几段,吐蕃这许多人马,真要全力压上,明德门哪里扛得住。

“小六,单是燃起烽烟不够,你速速下城,骑我的马往承天门去报信,沿途高喊军,让东西二县的不良帅也能听见。看这形,是尚可孤联军吐蕃人,若两万大军攻进长安,苑也岌岌可危。要兵,向皇城要兵!”

队正扣动扳机,出一支铜头弩箭后,急促地吩咐方才与自己讨论北苑战况的年轻卫士。

小卫士果然机灵,扔了弩机,猫腰爬到楼洞口,一阵风般地跑下明德门的城垛,从抵着大门的刀车间穿过,翻跃上队正那匹健硕的枣红马,清叱一声,沿着朱雀大街往北飞驰而去。

这个时辰,长安城百余坊似乎尚未从昨夜的梦境中醒来,又或者因了前已明的战况,城中百姓皆躲在屋中。

异于寻常的安静中,小卫士的喊声格外清晰,几可划破天际“南城有敌,速速增援!”

因为紧张,他能听到自己的喊声带着颤抖的尾音,而呼应他的,除了风声,还有后传来的“砰”、“砰”声。

那是南郭城墙开始受到攻城器械撞击的声音。

……

皇甫珩等人立于中军旗帜下,眼看着吐蕃人和尚可孤麾下神策将士的联军,势如破竹。

阿眉说的没错,南郭城墙果然不堪一击,同样的一处,教几颗投石一轰,便细细簌簌地沙土俱下,如掉光牙齿的豁嘴。尚可孤的神策军以木梯,琼达乞的吐蕃勇士以抛钩皮绳,众多军士很快就如蚂蚁般,爬满了明德门两侧的城墙。

倘若有密集的人力防守,进攻者或许多少还会受到一些阻滞。然而李晟在北苑的拉锯战,的确使得朱泚的大量叛军,都集中于大明宫附近,南郭三道门统共也就两百金吾卫。

安化、启夏二门赶来增援明德门的卫士,根本挡不住进攻者的势头。很快,唐蕃联军就翻上了城墙,如合流之水般,往明德门城楼聚拢。

既上了城头,尚可孤的唐军立刻冲在最前头,一面高喊“天子有令,贼泚授官五品以下者,弃暗投明,反正朝廷者,绝不追究。”

听到如此喊话,城上有些金吾卫似乎才醒悟过来。

对呐!自己原本就是大唐天子的卫军啊!

他们手中发弩箭的速度迟滞下来,有几个甚至略带茫然地望向自己的上官。

队正却不理会。

他的稍微有些衔级的份,成为他的自我暗示,令他似乎拒绝去想从去岁兵变到此时攻城战的来龙去脉,令他在这特殊的时刻,完全忘了自己加入金吾卫时,大明宫里住的天子,是姓李,而不是姓朱。

这个小人物,只是一个单纯的不愿服输的守卫者。

他扔了弩机,拔出横刀,便迎着神策军士冲过去要砍。

“本将死也要死在明德门!”

他那个“门”字还没说全,一颗石丸已然直飞过来,击中他的口。与最早阵亡的那名属下一样,队正也像一只被弹弓打落的雀鸟般,扑在地上。

一名神策军士闪电般跃过来,一刀砍下了队正的脑袋。

尚可孤所部的牙边军旗,终于插上了长安城的明德门。

这也是时隔半年后,大唐帝国被叛军占领的都城中,第一次飘扬起了天子亲军——神策军的旗帜。

唐蕃联军不敢耽误分毫,先锋的队伍迅速顺着明德门城楼而下,拖开刀车,大开城门。

于是,当兴元元年这个初夏的最后一缕晨雾散去时,长安城的中轴线朱雀大街上,在顷刻间涌入声势浩大的唐蕃骑兵。

蕃骑,且不说那些雪山骑士,便是他们胯下的战马,也仿佛受够了一路行来的那些蜿蜒曲折的山道。宽阔的朱雀大街,成了它们久违的跑马场。它们四蹄如飞,在主人的引掣下,毫无迟疑,直往长安城最北端的皇城奔去。

打下北边的西内和东内,降服苑中的叛军,他们,人也好、马也罢,都可以回家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收复大内

大明宫宣政中,朱泚和王翃都披全甲,彻夜未眠,希望董秦和李希倩这一老一少两员悍将,能在东边光泰门内,顶住李晟的火力。

孰料,天光还没亮透,皇城方向传来的急报,竟是长安城的南郭失守,吐蕃人在尚可孤神策军的引领下,攻了进来。

王翃一口浊气上涌。

瞧瞧,如果当初依了老夫的建言,劝动李怀光自咸阳西攻,把住京畿西边门户,吐蕃大军何至于如入无人之境般杀到了长安城郭之下。

但他的怒火到了喉头,又生生咽了回去。因为御座之上的伪帝朱泚,面色比他还难看。

数前,张光晟率兵在渭水与李怀光会合后,直取东渭桥,结果发现扑了个空,连粮仓里的粟米军饷,都早已被运往华州潼关的神策军骆元光处。他们正自懵懂时,腹背受敌,从奉天行营赶来的勤王之军、盐州刺史戴休颜所部,渡过渭水,直扑李怀光的朔方军和张光晟的泾原军。

在节度使杜希全的全力支持下,戴休颜这次带出来近两万人马,几乎倾灵、盐全镇之力。这般做,一是因为杜希全为老朔方军旧将,与李怀光亦有宿怨,二是因为,去岁的奉天保卫战中,灵盐勤王军在漠谷曾遭受泾原军的伏击、伤亡惨重。

戴休颜所部休养了小半年,负旧怨新恨,汹汹而来,锐不可当。饶是李怀光的河中朔方军也算得铁师,奈何一年来四处征战又缺粮乏饷,颇为疲惫,而泾原军的战斗力,不靠打埋伏战,则显然敌不过灵盐精锐。

很快,自知不能硬拼的李怀光,便作出了一个明智的决定——跑。

“我一心勤王,而圣上见疑,迫我骑虎捻耳,掎鹿是困。自古列地封王,各为盟主,我观今之中原亦如是。吾军河中治所,晋之旧穰,可秣兵训卒,以候天时、观形势,再谋宏图!”

李怀光发完这通感慨,率领朔方军,自东渭桥又撤回渭水北岸,全速退往老巢——河中。

这样一来,张光晟被戴休颜拖住,亦无法回撤到长安苑,来护卫朱泚。

同时,张光晟派人禀报朱泚,被尊为国师的桑道茂,随着张光晟刚到东渭桥战场,就瞅了个机会潜逃南下,投了李晟。这术士还放出消息,声称夜观天象,荧惑星在李晟的神策军上闪耀不熄,长安城三内必回到大唐天子的手中。

一时之间,叛军的士气又似乎泄了三分。

终于,当吐蕃军眼看就要突破西内苑防线之际,朱泚不敢再寄希望于董秦和李希倩手中那区区三千戍卫兵力。

李晟东边的一万余人,尚可孤和皇甫珩西边的两万人,这东西一夹击,他朱泚还有活路吗?

和朔方军李怀光一样,现在就跑,还来得及。至少左右还有韩旻这样万夫莫奈何的勇将护卫,至少西边还有凤翔镇的李楚琳可以投奔,实在不行,就去最西边,求泾州的田希鉴收留。

于是,富有戏剧的一幕出现了。

去年十月初三,朱泚被掀起叛乱的泾原军和自己的幽州亲兵簇拥着,自丹凤门进入大明宫含元,bi)得大唐天子慌不择路地逃离长安。

而七个多月后的今,朱泚带着王翃、韩旻等人,由区区千余幽州军紧随,又从丹凤楼的五扇大门跑出了大明宫。

犹似大梦一场!

他们仿佛被点着了尾巴的公牛,在长安城坊市间的十字路上急奔。他们此时是多么庆幸历代大唐帝王,将长安城修建打造得无比广大辽阔,以至于悉数涌入西内苑的吐蕃军,来不及回到朱雀大街来拦截他们。

一溜烟地,朱泚一行,自长安城东边的万年县横穿过朱雀大街,出了西边长安县的金光门,往京西绝尘而去。

伪帝逃离长安的消息,令正在东边苑墙后拼命抵抗李晟神策军的董秦、李希倩,以及好不容易从渭水撤入长安北苑的张光晟,麾下军卒的士气一溃千里。

他们也纷纷扔下队伍中的步卒,率领小股精骑,沿着朱泚的逃命路线,奔出金光门,希望能一路奔徙到凤翔镇。

皇甫珩与琼达乞率领的万余蕃骑,只在从芳林门到玄武门附近,遭遇了一些抵抗,而一旦突破了比南郭城墙高大结实得多的宫城包砖城墙,吐蕃骑士便所向披靡,横贯整个西内苑,直扑东边的大明宫。

他们有机会追击到第二批溃退出逃的叛军。

“中丞,为何停下?”

在含元前空旷的广场上,肃清苑内、确定没有伏兵后赶上来的琼达乞,一边喘着气,一边诧异地向皇甫珩问道。

虽然从清晨起,战斗持续了四五个时辰,但若持将余勇追穷寇,对于这支在一夕之间横扫长安城的吐蕃军来讲,也并非难事。

皇甫珩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白崇文。这一瞥,稍稍出卖了他内心的惶惑。

白崇文勒缰驻马,暗自冷笑。这泾州小子,莫看做了一阵子万军上将,言谈举止也很是老成了些,到了关键时候,还是露了怯。

“琼将军,清晨时分,城中人烟未起,吾等穿城而过,尚可为之。眼下这时辰,皇甫中丞方才若纵兵追击,整个长安必坊市大乱,到时候圣上怪罪起来,中丞也是怕琼将军与大蕃勇士们受了苛责,岂非好好的一桩大功,也蒙了尘。”

白崇文难得拽起大义又斯文的言辞,琼达乞虽唐语功夫尚欠,大致也明白了意思。

但琼达乞此行,万般惦念只在一点,依照唐蕃两国国书所载,平定叛乱。

这实在是太过模糊的语汇,怎生算平,如何算定?铁蹄踏破长安的大门自然是不够的,冲入大明宫,与那位被天子尊为大元帅的李晟将军会师,就够了吗?是否要捉住叛军的那位做了数月假皇帝的首领,才算履行了双方盟约,吐蕃才能获得安西与北庭?

琼达乞踏入中原后,纵然再被各方装腔作势、却教他视作真心的善意包围,此刻也未免尤其谨慎起来。

琼达乞于是回头,看着从含元旁的龙尾道驰来的阿眉。他信任她,不仅因为她是同族和未来的妻子,还因为她在他眼里,已经成了半个在帝国都城开蒙过的中原人,军政大事的分寸尺度,她未必逊于男子。

阿眉的出现,同时也令皇甫珩灵光乍现。他似乎知道了该用一个怎样冠冕堂皇的博得这个女子好感的理由,掩饰自己阻止吐蕃军追击朱泚叛军的真正目的。

“下,”他策马上前,掀起兜鍪遮面,带了交融着无奈与不忍的复杂口吻,向阿眉道,“长安已光复,大蕃士卒们暂且在苑歇整罢,逃出金光门的,除了朱泚,还有泾原军,泾原军……”

他说到最后的几个字,几近嗫嚅。

阿眉眨了眨眼睛,瞬间明白了。

皇甫珩怜悯昔军镇的那些同袍子弟,他想放他们走。



第一百三十六章 黎明未明

同时,阿眉到底是女子,又曾居于吐蕃逻些城的皇室之中,纵然不是大唐宫闱妃嫔,于一些忌讳也分外明敏。

她主动向皇甫珩与琼达乞提醒道“穿长安城而过,惊扰各坊,自是易落人口实,但吾等更不可于大明宫或西边皇城中驻营休整。”

皇甫珩旋即明白她所忧。琼达乞虽治军堪称整肃,但万余血气方刚的吐蕃汉子,一夕之间进到这帝国最华美壮丽的宫廷,再见到那些姿容如仙娥的宫人,难保不出一些劫掠宝物、秽辱内廷的纰漏。

他于是向白崇文道“白虞侯,本将也是第一次进到宫,不知除了这含元下,东内之外可有空旷可集结驻兵处?或者,吾等请得尚将军示下后,出东苑苑墙,与李公晟合兵驻扎?”

他的最后一句自然是别有深意,明便应是依计举事的一天,吐蕃军安置于何处,要白崇文拿个主意。

白崇文省得。他原本还担心这小狐狸一般精明的杂胡公主,不好诓,此刻她倒不急着催促琼达乞往西去追叛军,当真大善。

“两位上将,公主下,白某想到一处地方。大明宫北边,出玄武门、重玄门,过骐德,便是飞龙厩。飞龙厩附近一直是天子北衙军屯驻之地,既然历代皆如此,吾军前往屯驻,应可避免辱掠内廷之蜚语。”

皇甫珩闻言,颔首道“甚好。”

阿眉再警惕成,哪会想到皇甫珩在一桩大事上有心瞒她、要拿她的同族勇士们做跳板。当下亦无疑虑。

于是,暮色将临时,厮杀了一天的吐蕃骑士们,在琼达乞和东本、千总们的号令下,调转马头,弛过太液池畔,出了玄武门,在一****狩猎习武、教授军新招子弟的草坡上,扎营安歇下来。

而在大明宫的东边,李晟虽然知晓朱泚叛军已兵溃如山倒、逃离长安城往西边凤翔镇而去,他也不敢率领自己的万余神策军进到大明宫内。

这位在持续了半年多的大乱中,现在看来得益最大的神策军老将,在对于多疑天子的小心谨慎上,当然不会连阿眉都不如。

李晟连夜命令女婿张彧、儿子李愿等调集手下牙兵,看住从苑苑墙到皇城、宫城的各道城门,严发生入宫廷各处洗劫y*掠之行。

大明宫中瑟瑟发抖的宫人内侍们,门庭紧闭,竖着耳朵聆听了半宿动静后,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而这个黎明时分,内侍省附近的学士院中,一男一女两位诗人,也不约而同地从各自的房中走出来,向太液池与延英方向张望。

他们是严巨川与李冶。

数月前,他们本是诗歌的德宗招入宫论诗的客卿,不巧碰上泾原兵变,不及逃离,被朱泚囚于大明宫内。

他们曾经在朱泚的御座之下,联袂吟诵了一阕感念唐廷的七律,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但朱泚这个新君,为了显示自己的怀,并无降罪之意,而是将二人留在了大明宫学士院。

当然,这种宽厚的仁君之风,只是表面上的。

很快,朱泚就令伪官放出风去,称李冶每隔三便向自己献诗一首,称颂新朝新帝的兴荣光耀。

李冶想过自尽以明志,严巨川劝住了她。

“炼师,贼泚此举,恐有离间圣上与韩节度的心思,炼师切不可贸然自弃。遥想吾辈前人,王摩诘,安史之乱中被迫受伪职,尚且能得天子宽宥,何况你我二人开口落笔,绝无悖逆之言,问心无愧。”

王维当年在洛阳陷落于安史叛军中,****出任文官。唐廷平定安史之乱后,王维依律当斩,他的弟弟,刑部侍郎王缙因为平叛有功,上书请求肃宗,愿意削去自己所有官衔赏赐,降为庶民,为兄赎罪。肃宗动了恻隐之心,又闻王维被困洛阳菩提寺时,曾写诗感怀唐廷,故而宽恕了王维,降其为太子中。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此刻,在朝霞渐起中,李冶吟诵着一代师佛这首救了他自己一命的诗歌。

她喃喃念完,向严巨川欠行礼道“严兄,你我被贼此囚于学士院半年。待圣驾回銮后,若有司奉旨审问向叛贼献诗一事,本妇请严兄作证,在圣上御前还本妇一个清白,本妇只望着此生,还能南渡,还能见到韩使君。”

严巨川恳切道“炼师莫虑,王摩诘受了伪职,尚能豁免,何况你我始终清贞,且在贼此面前那句‘手持礼器空垂泪’,难道不如王摩诘那句‘百官何再朝天’更说得分明吗?”

李冶苦笑,轻叹一声道“但愿如此。”

……

在经历了喊杀声如惊雷滚动的三后,大明宫由李公晟的神策军,以及另一支唐蕃联军收复的消息,迅速传遍长安城的东西二县、各街各坊。

偌大的西京城内,或许国子监的生徒举子终于可以安然入眠,或许平康坊的红倌人终于可以安然入眠,或许西市周遭的商胡们也终于可以安然入眠,但在长安城最东南,曲江池畔敦化坊的一间不起眼的民宅里,有个人,却正处于惴惴不安的等待中。

韩王李迥。

李炯是代宗皇帝的第七子,生母为独孤氏。独孤氏为左威卫录事参军独孤颖的长女,姿容绝丽而善歌咏,在代宗皇帝李豫还是广平郡王时,就入广平王府为侍妾。李豫登基后,独孤氏所受荣宠实在今上李适的生母沈皇后和母族势力强大的崔贵妃之上。

从王府侍妾,到天家贵妃,受专宠整整二十四年后,独孤贵妃病逝。据说代宗皇帝伤心以极,不忍妃尸离去,而是殡于宫内整整三年后,才令人送棺木出宫归葬。

韩王李迥因母宠而贵,好在做亲王的岁月里,与母亲一样温和的李迥,对太子李适并无任何不轨之图,周遭亦无势力罗织。

李适登基后,忙于削藩,也好似忘了这个整似乎只喜吟诗作赋的弟弟。

泾师长安兵变后,朱泚屠戮十王宅宗亲,韩王因在长安另有宅院,得以在家奴的护卫下,火速出逃。

然而,他并未设法辗转去往奉天行营,与自己的天子兄长会合。

从大历年号到建中年号,两代帝王,父与兄的俯视下,韩王李迥明白,九五至尊、生杀予夺,许多时候看的不光是先天的血脉,还有后天的运气。

他向南,秘密地找到了尚可孤,那个他早在默默交往的神策军宿将

持续三的喊杀声渐渐停息的夤夜,韩王李迥睁着眼睛等到四更天,隐约听到院门咿呀一响。

他从榻上一跃而起。

院内脚步声渐近。他听到自己的家奴,在门外低声唤道“下,尚将军派人来接下入宫。”

韩王兴奋地打开房门,迎接他的,是一把利刃。



第一百三十七章 禁苑鸿门(上)

从朱泚叛军手中收复长安,这样的功勋,需要两件事来庆祝,一是书写捷报露布,快马送往梁州行在,启奏天子。

二是一场由高级将官参与的宴饮。

翟文秀派人来到东城苑墙外的神策军驻地,邀请李晟往飞龙厩赴宴时,李晟的女婿张彧,出帐予以礼貌的回绝。

“家岳去岁在河北战场,便因心力交瘁而至重病卧榻,所幸上天垂怜,十月间病愈回师京畿,终能继续为圣主一效犬马。奈何此前与李怀光合营时受尽欺凌,此番攻打长安又接连数不眠不休,终是又病倒了。”

张彧在神策军收复长安之前,就已被德宗皇帝委任为京兆尹。

堂堂京兆尹这般彬彬有礼地温言解释,翟文秀的随从哪敢强邀,忙告辞离去,疾奔回北苑报知翟文秀。

飞龙厩北,驻扎苑的唐蕃联军的帅帐中,除了监军中使翟文秀,将要举事的唐将们,尚可孤、皇甫珩、白崇文,也都在。

到底是霍仙鸣教出来的人,既然已到了箭在弦上之际,翟文秀为内侍的胆略,倒也未输得尚可孤这样老于沙场的武将几分。

他闷哼一声,向尚可孤道“看来只有咱家亲自走一趟了。便说不是为了庆功奏捷,而是因了此前刘德信刘使君之事,老夫作为天使,居中调停。若如此,那老匹夫还不前来,皇甫中丞的万余吐蕃铁骑,想来也不是摆设?”

翟文秀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目光投向皇甫珩。

皇甫珩浓眉深锁,似乎因为要迎接即将到来的大变,而紧张到有些神游,无暇顾及翟文秀等人的前奏的商讨。

昨夜间,皇甫珩主动去找白崇文,倾吐心中顾虑。就算李晟赴了鸿门宴,麾下那近万神策军就能夺过来?再者,待圣驾回銮,如何向天子交代这件事。

白崇文让皇甫珩把心放到肚子里,言道,中丞莫忘了,李晟的神策军,有三千精兵原本就是刘德信的人,尚可孤将军自然早已暗遣亲从,在李晟军中做好了策反。而华州来的骆元光,莫看在攻打长安之战上冲锋陷阵、毫无推辞,实则对李晟的专横气焰,一直来亦敢怒不敢言,若吾等截杀李晟、遽收其军,骆元光必作壁上观。

“至于对圣上的说辞,”白崇文皮笑不笑地宽慰皇甫珩道,“中丞,乾坤之内,并无新事。前朝的典故,今仍能用之。当年高仙芝、封常清何等劳苦功高,不也命丧边令诚之手。现下苑中有翟监军在,面圣时如何斟酌辞令,何须你我这般武将费神?”

白崇文的言语间越来越露出一丝不惜手段的恶狠狠之意,皇甫珩事到临头又不免有些后悔。他只能换个角度来麻痹自己,来为草率的决定辩护,即,自己若不,也无法摆脱困境。

皇甫珩心神不宁的模样,教白崇文又鄙夷了三分。在梁山时的比试箭法也好,在萧关外的并肩一战也好,白崇文确实曾经还高看过皇甫珩几分,欣赏他真是一员很有些手的虎将。然而再深入相处与观察,白崇文发现,皇甫珩的格中,实则既有对于更大的权力与更好的前程的野心,亦有犹豫善变、出尔反尔的怯懦。

但最终如何处置这个一言难尽的泾州小子,自有主公去决断,白崇文要做的,就是在最后的几个时辰里,稳住皇甫珩。

白崇文于是端出了贴心同谋的牢靠口吻,另带了些谐谑的打趣,来缓解皇甫珩绷紧的神思。

“中丞莫虑,那万余吐蕃勇士,不过是气势上的震慑,况且那丹布珠下,又不来赴这鸿门宴,难道还少了半根头发去?那小公主是你心头所,我白某人再是个粗汉,这一路也看出来啦。”

皇甫珩好似吃了个苍蝇,却也无法发作。他转念一想,甚至觉得,教白崇文生了如此不堪的判断,倒更好。

“白虞侯,吐蕃公主颇得圣上青眼,圣上又正是要与吐蕃邦交共荣的意思,尚将军和白虞侯图谋李晟的神策军便好,切莫冒犯了吐蕃军中的贵人。”

“省得,省得。”白崇文应承着。

到了次一早,白崇文便开始着人驰往长安城中,采买酒食,准备宴席。

此刻,亲自去游说李晟来赴宴的翟文秀走后,尚可孤与白崇文谈笑叙旧,说着蓝田关的风物人,当真镇定自若。

皇甫珩则沉默如暗夜。蓦然间,他希望李晟或者因为自高份,或者因为警惕多疑,再次拒绝翟文秀的亲自邀请。待到挪过这十二个时辰,自己还是与琼达乞和阿眉,以水土不服、速须西归为由,带上吐蕃军,往武亭川去吧。

他正作此念,琼达乞大大咧咧地掀帐而入。

白崇文喜气洋洋地上前接洽,一边笑道“琼将军此番出了大力,功不在李元帅之下,吾等唐将,皆为行伍出,最是佩服琼将军这般万夫莫当的勇士,今晚必要痛饮一番。”

琼达乞cāo)着这些时又流利了几分的唐语,和尚可孤、白崇文寒暄着,转脸看到皇甫珩尚来不及收起的忧色,诧异道“中丞怎地面色不佳?”

皇甫珩寥寥数语搪塞过去,又向帐外瞧去。

确实只琼达乞一人,阿眉并未出现。

这般酒之气、粗豪无比的军汉宴饮,阿眉如今是公主,又不是胡姬,想来除了数月前梁山劳军那,自是不愿参与。

皇甫珩不由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怕阿眉那般机敏的眼色,立时看穿自己的异样,并且不会如琼达乞般,轻易放弃探寻。

然而很快,随着帐外一阵人声喧哗笑骂,皇甫珩的心又提了起来。

李晟来了!

帘幕一掀,年过五旬、数月来中原战场上最为声名显赫的平叛大元帅、合川郡王李晟,一锦帽绣袍,踏进帐中。

李晟的面色果然有些苍白,长子李愿紧随其后,那双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眼睛中,扫视帐中诸人,露出交融着致礼与警惕的微妙神色。

同行的,还有李晟最亲信的裨将赵光铣。

皇甫珩是第一次与这位传说中的“万人敌”老将照面,极短的瞬间,他立刻想到自己的义父,姚令言,便是就戮于这位李元帅手下。

他有些怔忡地盯着李晟,忽然不知该如何应对他。

皇甫珩有一丝怪异的自视,好像一个本来血洋溢的人,慢慢浸入冰冷的泥潭后,在走向麻木与茫然。

李晟的目光,也立刻捕捉到了皇甫珩。教李晟微微有些惊讶的是,皇甫珩并没有表现出一种剑拔弩张的仇恨状态。

李晟不由感慨,到底是姚令言带在边的养子,与他养父一个心。这后生眼底,分明有一丝不知防人的愚痴呐!

他这与皇甫珩同样的一愣神间,一个幽幽的声音已响起来

“李公,别来无恙?”

尚可孤自食案后起,向李晟行礼道。



第一百三十八章 禁苑鸿门(中)

李晟眯了眯眼睛,坦然地转向尚可孤,开门见山道“尚公,今幸得翟监军牵络,老夫来尚公帐下,一是多谢尚公遣出精锐,助老夫的先锋一臂之力,拆除东苑苑墙;二来,自是因为去岁,制将刘德信殁于我李晟的营中,此事……”

“李元帅!”

不待李晟说完,尚可孤即抱拳施礼,目光炯炯,但一副爽快神道,“老夫如果耽于与刘将军的结拜旧谊,那便不会一听到元帅号令,就将自己最为得力的假子们派去苑东边的主战场。今吐蕃上将亦在,往昔恩怨不足向外人道哉。”

尚可孤亦是当今武将里排得上名号的人物,这般措辞,就好像连段都微微欠了一欠,实在已透露了愿释前嫌的意思。

“对对对,两位明公均乃大唐股肱,圣上何其倚重!李公与尚公的神策军,果然皆是不同凡响的天子亲军,区区三,便成就这光复西京的大功勋。两位请入座,吾等痛饮一番!”

翟文秀接上尚可孤的话,浑无大唐历来的宦官监军的颐指气使,而是口吐莲花,尽心尽力地做上了和事佬。

李晟忙向尚、翟二人唱了个还礼之喏,端着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姿态,入席落座。

皇甫珩不错眼珠地盯着场中这些面孔,尤其是盯着白崇文。

大概由于除了沙场本事以外,白崇文并不太信任皇甫珩在马下的一些处事能力,因而,对于今的鸿门宴,白崇文事先告知皇甫珩,一旦帐中依计生变,他速往帐外解决李晟带来的亲信牙卒即可。至于李晟怎生伏诛,自有尚可孤与白崇文动手。

皇甫珩见到李晟已被翟文秀请动露面,心知今夜举事已成定计,越发惴惴起来,不由自主地去抚摸自己的鲛皮刀鞘。

那是他紧张时都会有的动作。只是,此际,手触到腰封,他才意识到,佩刀并未跟着自己。

这种不同军号的将帅齐聚一室的庆功联谊之宴,有些敏感的规矩是众人都会遵守的。比如,帐帘之外设着刀架,凡赴宴者,横刀佩剑,都置于架上,方能入帐。

再看上酒上菜的步骤,一壶酒也好,一钵汤食也罢,皆是不换食器不换人手地,一圈布来,仿佛教座中诸人皆可宽怀,如此暖心磊落的同袍宴饮中,怎会有谋诡计。

同时,到底是进了长安,即使是军中备宴,酒馔也大可一观。

此时五月已尽,暑气渐起,仆从首先给诸将奉上冷淘。这是自贞观年间起就风靡西京的饼食。乃以仲时分采摘的鲜嫩槐叶,捣成汁水和入麦团,做成细条后,风干存于凉爽处,吃的时候入沸水汆烫煮熟,沥干装盆,凉透之后,略略淋上些酱汁,吃进口中甚是清爽。

而今宴饮的冷淘,齐整团起的面条上,还撒着鹌鹑细丝,浅青嫩红,分外人。

只听尚可孤向座中诸人道“告罪告罪,老夫素来清厉节俭,虽守卫京畿多年,军中也未备得佳酿,只几坛新醅浊酒,因而先以这现制的冷淘请诸公品尝,亦能压得几分酒甜之腻。”

皇甫珩边坐着的琼达乞,大约确有些饿了,酒倒未喝得几口,半碗冷淘已然下肚。他由衷赞道“尚将军,中原确实炎了些,这冷淘当真好吃。待本将回到逻些城,只怕仍会惦记它。”

尚可孤爽朗笑道“琼将军客气了。将军远道而来,麾下的大蕃军又这般勇不可挡,不但襄助李元帅与老夫一举平叛、收复京城,于唐蕃盟谊更是功不可没。琼将军若喜欢吃这冷淘,老夫军中的厨子,琼将军带一个去大蕃便是。”

琼达乞本淳朴,又或是大战平息,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也是分外轻松愉悦了些,耿直道“那真是太好了,本将迎娶丹布珠公主之际,便请尚将军的庖人张罗筵席。”

“哦?原来琼将军已是赞普的驸马,恭喜恭喜!老夫那得见赞普的五公主,果然巾帼不让吾等须眉,难怪圣上也赏识有加。”

尚可孤嘴上说着惺惺作态的恭维之辞,暗暗却有些唏嘘。这琼达乞瞧着的确不是凶蛮之辈,于战事上也堪称出工也出力,今却要……罢了罢了,大业要紧,若存小仁小义,何以成事。

而同样居于上座的李晟,听到琼达乞竟然已是这个份,心中也蓦地一动。

本以为只是个吐蕃贵族子弟,却竟还是赤松赞普钦定的驸马?况且那丹布珠公主,还很得圣上的青眼。

短暂的瞬间,他在想,要不要放过琼达乞,有些事,或许未必都须在今晚这大帐之中做完。

但很快,李晟压制了自己的犹豫。

bi)反朔方军后,梁州方向传来的一道道圣旨,有的在李晟的意料之中,有的则在意料之外。最令他震动的,自然是普王李谊被削夺了与他李晟继续协作的机会,摁在奉天城的浑瑊边。

他李晟加官进爵,得了号令京畿勤王诸君的权力,而普王却落了那般境地,这个结果,不能不令李晟自诫。

圣上在安抚他,夸赞他,亦在警告他。

而能令圣上意识到在朔方军与神策军矛盾问题上的处置不公的,除了李泌,还有谁!

李泌啊,李泌。李晟在好几个长夜,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这位白衣贤者洞悉世的目光。李晟对他没有恨意,反倒有着些微的艳羡。不是每个御前的臣子,都有李泌这般天赋和运气的,吾等武将刀口tiǎn)血的艰难,岂是文臣雅士能省得。

同时,李晟还想到了自己的幼子李愬。李愬已经成了圣上的外孙女婿,从此以后,他李晟这个“李”字,实则已与当今圣上之“李”,连在了一起。这个突然的喜讯,听说功劳归于韦皋的建言,但韦皋何等谨慎之人,他自己也因了奉天保卫战而官拜陇州刺史,领衔奉义军,成了藩镇节帅,他韦皋难道眼瞎了,看不到神策军对于藩镇军的牵制与威胁,还主动帮着神策军统帅攀上皇亲?

多半也是李泌的主意。

李晟似乎想明白了,李泌为何在朔方军反叛后,对自己和李谊表现出不同的态度。是了,李泌,韦皋,和他李晟,他们在有一个问题上,是相同的——对吐蕃主战。

于是,李晟由衷地感激那个半路来投的背主之徒。如果没有他,或许今夜帐中,他李晟确实要首异处,圣上的江山也是才从朱泚手里抢回来、又要被躲在暗里的觊觎者夺去。

同时,因了今夜将要发生的事,他李晟还做出了毕其功于一役的决定。

这个决定不能再改,因为这有助于他获得和李泌站在一个阵营中的机会。朱泚之乱已进入尾声,而自己才五十几岁,圣驾回銮长安后,自己作为统帅天子亲军的战将,若与李泌化陌路为同道,未来的人臣之路,岂不是更宽阔?

李晟于是吃了一口冷淘,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琼达乞。

当然还有他边的皇甫珩。

本来,今夜,这个泾州小子的命,也留不下来。这小子的义父姚令言,算得无辜,他李晟尚且下得去手,而这小子如今已起了杀意,自己怎么还敢留他。

“唉,但是,皇甫中丞,谁教你祖上是皇甫惟明呢。”李晟咬牙叹道。

五十七岁的李晟,当年在青海从军打击吐蕃时,只二十不到的年纪,却因勇冠三军而常能出席上将军们的宴饮。他清晰地记得,皇甫惟明曾拍着他的肩膀,向众将道“我大唐的青年儿郎,若都能够文如李泌、武如李晟,才不负这盛世之景。李泌已是我的小友,良器,你可愿做我的假子?”

然而两年后,皇甫惟明就因李林甫构陷其私通东宫,而被玄宗赐死。

边军大将收假子,往往百人,李晟对皇甫惟明并无多少扎实的尊崇。但他深深记得,李泌是这皇甫家的故交。

善弈者,举一步,谋十步,皇甫珩不可死在他李晟手里。

何况,这泾州小子与尚可孤都活着,他们留在自己手里的把柄,才不算无有人证,他二人,也才更能为他李晟所用。

李晟正自沉吟,只听翟文秀向尚可孤说笑道“尚公,你也忒小气,这满桌的酒肴,除了冷淘上那点儿雀,竟是再看不到几两荤腥。”

不待尚可孤答话,白崇文已在下首站起来,向上官上将禀道“俗话说,鸟中食鸪,兽中食兔。这大天,吃羊不成。末将已命人准备了炙兔。”

“来人,传菜。”白崇文向帐外唤道。



第一百三十九章 禁苑鸿门(下)

四五只头脚齐整的兔子,剥皮烤得赤红油亮,被仆从们端了进来。

白崇文笑呵呵地上前检示,赞道“香煞人呐。”

“挑那最肥嫩的,奉给李元帅与翟监军。”尚可孤满意道。

一股骇然凉气,顿时充塞了皇甫珩的口。

直觉告诉他,千钧一发的时刻到了!

他有着与生俱来的对于近危险的机敏,无关识人断事的本领,而是犹如山林猎手般的临场反应。

皇甫珩不是谋士,却是合格的武将。他再定睛确认,清晰地看到尚可孤的形已经进入一种绷紧的准备战斗的状态。皇甫珩少年从军,战时冲阵也好,闲时格斗也好,他对于一个人的肢体的细微变化,都能在第一时间觉察到。

皇甫珩捏紧了拳头,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突然之间,尚可孤的眼神变了方向,抖地生发出一丝惊怒。

“白崇文!”

随着一声断喝,尚可孤本有些前倾离席的子迅速往后缩去。

那是一个自幼习武之人,在电光火石间遇袭的本能躲闪姿势。

但白崇文的动作更快。他手中已多了一把匕首——从烤兔的腹中抽出来的利刃。

尚可孤万万没有想到,白崇文本该刺向李晟的匕首,会骤然变向,直奔自己的膛而来。

他再后退,也囿于帐中空间受限,哪里就能避开,眼看一道白光就到了面前。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人影斜扑过来,铁塔般的体重重地将白崇文撞开去。

竟然是李晟的亲信赵光铣!

“当啷啷”,匕首落在了地上。

正如尚可孤对于白崇文戳向自己的匕首毫无防备一样,赵光铣的暴起突袭,也是白崇文万万没有想到的。他倒在地上,刚要扭头大叫一声“李元帅”,赵光铣结实有力的双臂已然环上白崇文的脖颈。

只听骇人心魄的“喀嚓”一声,白崇文的脖子已被格斗手法极为娴熟的猛将赵光铣拧断。白崇文的嘴还张着,眼中迸着临死之际仍难以相信自己所遭暗算的哀芒,子却终究慢慢瘫软下来。

几乎与此同时,本陪坐于中使翟文秀边的李晟之子李愿,敏捷而动,左拳摊开,右手伸过去一拉,竟是一条弓弦。他毫无迟疑地抬臂一搂,弓弦已绞上了翟文秀的那肥白的脖子。

宫廷内侍,亦有可能须行卫戍之职,故而翟文秀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奈何,莫看李愿言谈斯文,毕竟将门无犬子,他作为李晟的长子也是职业军人出,出手的犀利与赵光铣不相上下,弓弦缢杀之术,既快且狠。

翟文秀双手无望地在空中扑打,眼睛上翻,如受屠之羊般疯狂地蹬了十几下腿,便也一命呜呼。

帐中这番突变,令尚可孤、皇甫珩和琼达乞,都愣愣地僵在座中。

他们在沙场上,常常是迅捷的具有优势的一方,然而此刻,他们却因为陷于谋的局中局,或者根本不明白谋的存在,而如堕迷障。

突然之间,皇甫珩听到琼达乞“呀”地一声惨叫,毫无征兆地子一歪,倒向自己。

皇甫珩大惊,似从梦中醒悟过来,正要去扶住琼达乞,又听“噗”、“噗”连着两声,同样的利器直入琼达乞的额头与颈部。

琼达乞仍想勉力去寻找发难之人,却终究只是愕然地瞪大眼睛,定定地盯着皇甫珩。

皇甫珩看到,瞬间之后,琼达乞的颈项中就如泉涌般,汩汩地喷出鲜血。皇甫珩不及思虑,慌忙伸出手,试图去捂住那个致命的伤口。但这没有任何用处,或许是剧痛,或许是死亡邀约的常态,琼达乞抽搐着,以至于皇甫珩无法固定住他。

皇甫珩的手掌,如浸血泊。他眼睁睁地看着琼达乞,抽着抽着,眼皮无力地耷拉下来,瞳仁中那最后一丝神光,也消散不见。

对座的尚可孤这下更为吃惊。本来,依照自己的计划,琼达乞也不会活着走出这间大帐。杀了李晟后,诓吐蕃军说他们的统帅乃被李晟受诏所害,拥立韩王岂非更容易了些。

不曾想到,李晟也要杀他。

上座之中,李晟施然镇定地将手里的杀器放在案几上。

那是一柄精巧的袖箭,依照诸葛武侯留下的《机轮经》中所记载而制成,小到可以藏于袖中而不被发现,故而得名。锋利的铜矢,如梅花瓣排列,潜藏于箭筒的孔洞之下,扣动机关便可被发。

李晟缓缓站起来,隔着已回撤到案前、行护卫之责的李愿与赵光铣,向虽然毫发无伤却瘫在地上的尚可孤道“尚公,老夫只说一句,韩王已经教老夫派人杀了。”

尚可孤并未立刻开口回应。

这位方才在谈笑风生之下,还藏着今夜志在必得的心气的老将,颓然地扫视一遍帐中的三具尸体。他沉默地思量了一会儿,忽然露出奇特的嘲讽表,抬头向李晟道“李公为何不给老夫一个痛快?是要待圣驾回銮后,让老夫去天子跟前认罪伏诛?”

言罢,不待李晟说话,尚可孤又侧头对着皇甫珩“中丞年纪轻轻,不谙宦海,今夜可算是见识李公的厉害了罢。谁说李公喜欢擅杀同袍。你瞧,刘德信他可以杀,姚令言他可以杀,轮到老夫,他就不敢先斩后奏。李晟,论打仗的能耐,老夫不服你;论做臣子的分寸,老夫对你,甘拜下风。嗬嗬,嗬嗬嗬……”

尚可孤怪笑起来,本来年过五旬仍相貌堂堂的面孔,也扭曲得不像样子。

李晟瞟了一眼仍是一副迷茫惨然神色的皇甫珩,叹了口气,向尚可孤道“尚公,白崇文在蓝田时就背着你暗通韩王李迥,又于吐蕃军中,勾连中使翟文秀、大将琼达乞,密谋在收复长安后,设宴鸩杀你我两位神策军大帅,拥立韩王李迥入主大明宫含元。幸得尚公、皇甫中丞及时识破,协助老夫诛三贼于飞龙厩苑。本帅明上奏梁州行在的露布,也会如此书写。”

“什么!”尚可孤本来摊在案几后的上半陡然正了起来。暗通李迥、趁长安收复后拥立新王,皇甫珩、翟文秀、琼达乞确不知,但他尚可孤确是主谋,只是他不曾料到白崇文竟去投了李晟,反过来要暗算他。

现在,不可能不知的李晟,一席话却是要帮他遮掩过去、反而上表奏功的意思。

他头皮发麻,喘气声又急了起来,这次是因为绝境中突如其来的转机,令他心神激dàng),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清楚了李晟所言。

李晟又拿起案几上的袖箭筒,朝筒中看了看。六支梅花箭,还剩三支。他举起箭筒,对着案几连扣数下,释放了所有的箭矢。

“尚公,我李晟对朔方军确实心机重重、出手狠辣,也确实不忌讳构陷、擅杀譬如崔宁和刘德信那样的面上同袍。但我那是为圣上和大唐江山的利益。我是将帅,不是小人,我不会卑劣到对尚公你如猫戏老鼠般。尚公,你要杀我,还要拥立韩王,此事出于白崇文口中,我,李晟,信,但也不信。白崇文以为局中反水,讨好了我,他就可以独领你尚公那支神策军,这般背主求荣的行径,非我李晟能容。”

尚可孤气焰更熄,喃喃问道“我尚可孤领的是神策军,就真值得李元帅你放我一马?”

“只能如此。圣上如今真正能倚靠的,唯有神策军。尚公,你因为圣上在刘德信之事上未加罪于我,就起了贰臣之心,实在是,糊涂以极!刘德信,不是本帅杀的,是普王下突然动手。但本帅收他的军,浑无犹疑,你那义弟刘德信军纪溃散,战力眼看着还不如乌合之众,却霸着东渭桥粮仓,实在是污了天子亲军之名。但尚公你,还有骆元光骆公,你们所部,仍堪称嫡系精锐,倘若我李晟为了壮大自己的军势而动什么歪心思,如何对得起圣眷!”

李晟说到此处,停语片刻,不顾李愿和赵光铣的阻拦,步到皇甫珩跟前,继续道“不过,老夫卖了尚公与皇甫中丞这么大一个人,保了你二人的命,也请尚公与皇甫中丞,将来在御前佐证,这琼达乞确是通谋之人,才被老夫杀。你二人与老夫素有罅隙,你们所言,圣上一定会信。”

皇甫珩张着嘴,一时之间,痛悔,愤怒,茫然,不甘,齐齐涌上心头。

“李元帅,你诬毁琼将军,是为了让圣上将来可以不予吐蕃安西北庭?”皇甫珩一字一顿地问。

李晟淡淡一笑“白崇文派手下亲信向我告密时,和我说,皇甫中丞徒有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之勇,心机却是半分也无。但老夫现下看来,你其实,也是个聪明人,对不对。琼达乞乃黠蕃人,但吐蕃公主应不知,老夫也无意扣留那位小下,自会其率军回吐蕃向赞普复命。”

李晟如芒刺般的目光投了下来,教皇甫珩觉得,仿佛过了漫长的时间。

他最终,缓缓地放开琼达乞的尸,轻声道“李元帅,本将一路行来,确实不知,拥立韩王之事。”

他知道自己说的是实话,但这实话,令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受到深深的挫败感。



第一百四十章 凉薄如君

出兵讨伐,用“檄”,收战报捷,则用“露布”。

兴元元年的这个夏清晨,一队神策军锦衣骑士,依照平叛大元帅李晟的女婿、新晋京兆尹张彧的指令,由当先一人高举着挑有白帛露布的竹竿,其后十余人护卫跟从,过大明宫丹凤门,踏遍京城长安、万年二县的一百零八坊,宣告勤王之师的胜利。

然后,他们上了朱雀大街,自长安城南的明德门飞驰而出,直往秦岭那头的梁州行在,去德宗御前呈送露布。

与长安城中逐渐恢复了生机的市坊景象比,宫飞龙厩北苑中,笼罩着异样的安静气氛。那些祖上是苏毗或者吐谷浑部落的吐蕃兵,睡了一觉醒来,便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主帅琼达乞因联合那个唐将白崇文谋反,而被唐军李晟元帅诛杀!

这次出征,赞普给琼达乞的是一支偏师,战力虽然不能说弱,却到底不是琼氏家族的戍边军嫡系。因而,骤然看到神策军士送回的琼达乞和他两名亲随的尸时,吐蕃军的几个千总并未暴怒激愤、冲去尚可孤帐下讨要说法,而是立刻号令军士们上马结阵,以防唐军以此为由,对蕃军发动攻击。

由于别与特殊的份,阿眉的营帐在北苑最靠近飞龙厩的一边。她得到禀报,急奔而来时,看到军阵之前,几位千总已披甲持矛,按辔并排,与皇甫珩表现出对峙的姿态。

尚可孤派来护卫的牙卒,被皇甫珩勒令止步于吐蕃营外。

他翻下马,摘了兜鍪,就连那御赐的堪称大唐“十三甲之首”的明光甲,也扔在了地上。

阿眉掣了缰绳,纵马缓步驰到皇甫珩面前。

“下,请帐中说话。”皇甫珩仰起脸,用的是唐语,语气中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恳求的意味。

阿眉脸若冰霜,但目光冷静地盯着这张偶尔也在自己梦境中出现过的面孔。

半年啊,不过才半年。

半年前,也是在这座城,在西市附近的延康坊,她于卑微的子里,遇到眼前这个男子。她以为自己年纪虽小,但因经历坎坷,而颇具阅人之明,于是在安远胡肆那个清晨的偶遇中,她对这个男子给予了磊落英朗的评价。

现在看来多么可笑。她阿眉才活了几岁?真以为在明里见识了些流连酒肆的各色男客,在暗里飞檐走壁地杀了几个回纥人,就能在阅读人心这件事上做常胜将军?

以及,真以为,有本事、靠机遇一步步取得中原天子的赏识,就能在帝国境内,远离那些潜藏的谋、危险,和悲剧。

此刻,阿眉清醒而无奈地承认,这位自己曾经高看一眼、也生发过暧昧丝的皇甫中丞,安抚哄骗的神色下,眼底那份躲闪,比他此前任何时候的微妙善变都清晰。

女子,真是愚蠢!错误地选择了伙伴,就是明证!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琼将军,是怎么死的?”阿眉用吐蕃语问,她知道,皇甫珩久在泾州,能听懂吐蕃语。

皇甫珩一怔,旋即,他心中方才分明真实可触的内疚和无措,陡然充塞进了一丝狼狈的愠意。

在带着眼下这番伏低的姿态回到营地前,他已经在懊丧忏悔与自我辩解中煎熬了几个时辰。到最后,他越来越认为,自己错得并不离谱。与李晟的狡黠、尚可孤的异心、白崇文的背主比起来,他皇甫珩,是因为要给姚令言复仇、才被诓了哪!

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与琼达乞一样,实则都是受害者。他们都是纯粹的心旷达的武将,哪里会想到诡之计无处不在,险恶人心无处不现。当然,琼达乞受害更深些,他是全然的无辜者。

直至看到李晟发出的捷报露布上,功臣之列清清楚楚地出现自己的名字时,皇甫珩的忐忑纠结心绪才稍稍平静一些。虽然,他对李晟就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仍有些疑惑,但随后,对于确实不知尚可孤还要拥立韩王的坦然,以及对于自己在圣意中要用来牵制韦皋这般少壮节将的确信,又令他告诉自己,先莫过于担忧,自己的份量,不是琼达乞能比的。

皇甫珩平静了些后,李晟命人准备了赏赐给吐蕃军的绢帛,从东苑运来北苑。

皇甫珩内心再是讥讽李晟的装腔作势,也并没有拒绝让自己摇一变成为安抚者的机会。

扪心自问,连琼达乞的死亡,都教他齿冷心寒了一番,他又怎么舍得阿眉与她的同族,再陷险境。

李晟刚刚打完几场硬仗,趁他的军队元气未复,趁河东马燧、华州骆元光还在观望中,吐蕃军赶紧撤出长安,西行到武功县与论力徐的余部会合,才是当务之急。

于是,当此刻面对阿眉时,皇甫珩已经卸下了一个隐瞒者、背叛者的心理。他觉得在整件事中,自己像琼达乞一样无辜。他坚信,阿眉见到他皇甫珩这副面如死灰的心碎神伤模样,就应该明白,他有多么不容易!

她是他的红颜知己不是吗?

她比若昭更懂一个肩负重任、具有抱负的男子,她懂什么叫命运多舛、势所bi),她懂什么叫英雄也会常有一声叹息。

然而,阿眉那一开口的吐蕃语,像兜头一盆冷水,浇在了皇甫中丞的未带兜鍪的脑门上。

皇甫珩又努力了一次,他蠕动双唇,低声地唤了一声“阿眉……”

“我的驸马,琼达乞,是怎么死的?”阿眉重复道。

但措辞的微妙变化,只有她和他能体会到。

皇甫珩的目光沉下来。

你因何连一丝面上的余地都不留给我?你对琼达乞哪里有几分真,你这般冷硬,怕是也因为意识到,琼达乞若背了污名,唐蕃国书上所载的报酬,安西北庭,吐蕃人会拿不到?利益,也是你放在头一位考虑的,你又有什么资格居高临下地怨我?

你当初在奉天,若有若无地讨好我,以军功引我,向圣上举荐我,不过也就是为了你自己能真正恢复吐蕃公主的尊容而增加一份保障。此时便翻脸不认人?枉我皇甫珩还想着你和你的同胞勇士能全而退。

“琼将军,不,琼达乞,入关以来,暗通虞侯白崇文、监军翟文秀,图谋在收复长安后,杀神策军李公晟、尚公可孤,拥立韩王李迥,此计败露后,三人皆伏诛于尚公帐中。下与论大使应不知,还是速速率大军西行,翻过唐蕃陇山界限罢。”

皇甫珩如中使背诵圣旨诏令般,悉数倒给阿眉这番话。

他仍是仰着头望向阿眉,但这种僵硬的姿势,不代表真正的仰视,反倒,好比一种如释重负的结束。

阿眉的目光从皇甫珩脸上挪开,投向不远处的一排双轮木车上。那些丝帛,是李晟的逐客礼罢?

阿眉示意军中一个千总,带一队军卒,去接了那些丝帛。

然后又向皇甫珩道“中丞,留在长安恭迎銮驾?”

皇甫珩报以针锋相对的漠然“是。”

阿眉点点头。

她终于跳下马来,走到琼达乞的棺椁边。

一种不太剧烈但弥漫心底的悲凉。当然无关真正的侣天人永隔的凄怆,而是,无力的唏嘘。

没有做错任何事的一军统帅,也会突然之间死于非命。何况那些蝼蚁一样的军卒与平民啊。

这种唏嘘,令阿眉能努力遏制自己的愤怒与失望,遏制任何对带走吐蕃大军不利的绪。

她得带着后这些吐蕃汉子们,回到错温波,回到雪山脚下。

她最后望了皇甫珩一眼。

阿眉想起在奉天围城的岁月里,沉浸于相思中的宋若昭,以闺中密语的甜蜜口吻,说起自己在河北潞州老家誓不轻易从人的坚持,以及兵乱之中得到天赐良缘的惊喜。

你千挑万选,便择了这么一个懦夫。

阿眉暗暗冷笑了一声,下令道“合棺,行军,去武亭川!”



第一百四十一章 仅以身免

默默流淌的河水,知晓人间许多秘密。

有时候,河水本就是秘密。

从长安城出发,翻越秦岭往梁州方向传送捷讯露布的神策军信使,经过武功县时,听到远方的武亭川上游,传来两军交战的呐喊声。

他们纵马上了山梁,极目望去,映入眼帘的,果然是厮杀中的战场。

持着白帛露布的领队骑士,狐疑地瞧了一会儿。

“那好像不是吐蕃军。奇怪,李元帅明明说过,吐蕃军中留守的五千人,驻扎在武亭川。”

“队正,边打边退的,应该是朱泚叛军的余部。你看,阵中有好几个穿重甲的大将,还有黑色狻猊的大旗,咱们在长安苑也看到过,是叛军的旌旗。但另一方,怎地,好像是胡汉相杂的队伍?但肯定不是吐蕃人。”

一个军士话音刚落,两个临时被派去作探侯的军士飞驰而来。

“队正,那边,驻守武功县的吐蕃人大营中,发瘟病了。昨已开始死人,军中正在烧尸,然后将灰骸装在瓮里,带回吐蕃去。”

“哦?”

队正又调转马头,向武亭川更下游的地方望去,果然彼处烟气弥漫,烟瘴中,人影绰绰。

这队正年纪不轻,在大历末年曾随李晟在蜀地打过吐蕃与南诏的联军。他知道,吐蕃军中,仍有从前草原行国的习俗,尤其是低级军士,谁能将阵亡人的尸带回家乡,谁就能得到死者在吐蕃的家产、女人和奴隶。故而行军打仗中,能收殓的遗体,必填上药石带走,不会轻易地因为运输不便而烧掉。

除非死于瘟病。

****,与营啸一样,是无论哪支军队都害怕的恶魔。

队正沉吟片刻,不得要领,面无表地道声“走罢,去梁州要紧。叛军逃离西京后的形,自有沿途州县禀报给圣上。”

不多时,十几人便消失在通往汉中平原的谷道深处。

而武亭川两岸,激战还在继续。

和那个懵懂的神策军信使不同,护卫朱泚逃出长安的张光晟,甫一接战,就又惊又骇。

对方的三四千人,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骑。他们有胡有汉,却无一例外地姿矫健,箭无虚发。更叫张光晟浑冒冷汗的是,他们用的,是回纥骑兵在平原上冲阵的阵型。

这种阵型,对于张光晟来讲,太熟悉了。当年,他做振武节度使的时候,能够毫不留地血洗回纥突董使团,乃是因为对方居于城池中的客栈里,又以商胡为主。若拉到旷野之上,且并非诓骗对方进入埋伏的前提下,任凭哪一支唐军,都不敢小瞧回纥人的铁骑阵营。

否则,安史之乱中,叛军盘踞的洛阳,是怎么被回纥人打下来的!

张光晟和李希倩,如此紧要关头,早已忘了顾不得彼此先前的仇怨,护卫着朱泚,试图涉水渡过武亭川,往凤翔镇的李楚琳地盘逃亡。他们后,朱泚在幽州时就当作亲信的大将韩旻,率叛军余部拼力抵抗。

无奈从长安城逃出来的叛军,大部分是步卒。步卒就算骑在马上,也抵抗不了真正的骑兵的冲击力。

张光晟眼看韩旻抵挡不住,对朱泚道声“陛下你先走”,掣缰折返,又杀了回去,试图依靠自己对回纥骑阵的熟悉,组织叛军结阵自保。

然而,当听到对方竟是来自安西都护府的大唐旧将时,叛军的士气彻底溃泻了。

安西军,多么震慑人心的军号!叛军中的泾原兵卒,有不少人的祖上就是安西军。他们真的就仿佛,被爷爷教训的孙子般,完全放弃了血战的意志。

他们不看张光晟指令旗手打出的旗号,他们扔了影响逃跑速度和躲闪灵活的陌刀和大盾,他们哭爹喊娘地抱着脑袋,在马腿间窜来窜去,耗子一样飞奔向武亭川,试图通过凫水过河,幻想能从敌人的马蹄下捡回一条命。

这场遭遇战的结果,是叛卒们全军覆没,韩旻仅以免,逃过了武亭川,而张光晟,被生擒。

然而当张光晟被带到中军统帅马下时,他知道,自己去到唐帝李适面前、以过往对唐廷所有的功勋来脱得死罪的希望,终也没有了。

居高临下看着他的,是普王李谊。

李谊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着实庆幸。

沙场老将兼宦海名宿,浑瑊浑公,因为害怕擅自率领这支竟还夹带了数百回纥兵的安西军,会受到亲吐蕃、厌回纥的德宗皇帝的降罪,而假作不知地,任由李谊出了奉天城南下,截杀从长安逃出来的朱泚叛军。

浑瑊不在场,生杀予夺还不是他李谊说了算。

一旁的高振,想起渭水之畔设计姚令言的夜晚,也猜到了张光晟的结局。

连那两个在吐蕃军营的饮水上源投放病死牲口的乡人农夫,都会在第一时间被李谊处置掉,张光晟这知晓姚令言枉死内的人,又怎么还能在普王李谊手里活得下来。

“将这贼将脑袋砍了。”

高振听到自己的主人普王李谊,照例地、用听不出感的口吻,这样吩咐道。

……

阿眉带着吐蕃军回到武功县附近时,武亭川的河水,已渐渐淡去了血色。

可是迎接她的,是更为蹊跷的噩耗——留守的同胞们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死去。

还活着的军士们,躺在地上****,口边是绿色的呕吐物,下半则是臭气熏天的便溺。

他们喊着“冷,冷啊”,颤抖如筛糠。来自雪山之国的子民,在中原夏季炎的天气中喊冷。

阿眉不知所措,这番景象,已经超越了她的处置认知,也似乎突破了她的承受限度。

她终于像个逻些城中满头珠翠、但年幼力弱的宗室女那般,坐在马上哭起来。

论力徐在她哭够了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

这位论氏家族的外交家,也染上了瘟病。面纱遮着他的口鼻,但他眼中分明投来震惊的目光。

他看到了阿眉的崩溃,看到了琼达乞的棺椁,以及皇甫珩的缺席。

但来势汹汹的疫病,令他自知没有时间去纠缠细致的过程回放。

他指了指从长安回来的吐蕃军,所携带的数车丝帛。

“吾军攻入长安苑,bi)迫朱泚叛军撤逃,丝帛是神策军李晟给我们的。”

论力徐露出无奈的神色。

小下还是经验不足。她的确是头小狼,但哪里就能避开老狐狸的道儿。

论力徐拒绝阿眉进入疫泛滥营地,而是请求她带着仍堪称精锐的万余蕃军,立刻北上,翻阅陇山回到吐蕃。

论力徐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以口述的方式,让阿眉写下了满满一页献策,回到逻些城后呈现给她的父亲,赤松赞普。



第一百四十二章 秋后算账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兴元元年的七月,商星在暮色四合之时坠于天际的时令,关中平原开始迎来入秋的凉意。

但德宗皇帝的心,蓬蓬的。

这位在外****了大半年,途中还死了最心的女儿的帝国天子,当看到李晟写着“臣已肃清宫,祇奉寝园,钟簴不移,庙貌如故”的报捷露布时,仿佛此前的种种坎坷与哀戚,都如烟云骤远。

他终于可以回长安了!沦为亡国之君的惶恐,总算只是一场梦魇。

整整十个月,从骤遇兵变、逃出长安的慌乱,到被困奉天、数临绝境的艰苦,从围城得解、****长安的期盼,到帝王术败、再度西幸的狼狈。毕竟,他还是赌对了一老一少两个人——李晟和皇甫珩。这两人,不论人品如何,至少,他们会带兵,是他们,从长安的东北和正南两个方向,长驱直入,帮自己夺回了大明宫。

德宗还给了第三支队伍作了功臣的认定。这支队伍的捷报,几乎是与李大元帅收复长安的露布,同时送到梁州行在的。

这支勇追穷寇的勋卒,是侄儿普王弄来的安西军。

武功县武亭川一役,吐蕃驻军因突发军中疫、无力阻截从长安逃出的朱泚叛军时,普王李谊与安西都护府录事参军事裴玄,率三千远征而来的安西军,并五百名由顿莫贺可汗遣出的回纥骑兵,从天而降,截杀骁将韩旻率领的五千名幽州军和泾原军余部。

朱泚、王翃、李希倩虽逃过了武亭川,但因昔的盟友,凤翔李楚琳和泾原田希鉴皆闭门不纳,最终在彭原西城屯,他们被追随的数十名亲兵斩杀,走投无路的韩旻加入了这一行动,将朱泚、王翃等人的首级送到泾州,作为反正唐廷的、将功赎罪的进献。

刚一听到“安西军”三个字时,莫说德宗,就是李泌和陆贽,也吃惊不小。在梁州行在的御书房中,君臣三人很是沉默了一阵。

德宗的内心当然是喜忧参半的。他不是一个脑满肠肥缺心眼的昏聩帝君,他很快意识到,李谊此举,长了朝廷的威风,却在某种程度上打了自己这个天家叔父的脸。这让他在陟罚臧否间,稍有犹豫。

核心集团的文臣武将都知道,天子厌恶回纥人。大约正因为如此,面上粗憨耿直、其实很善于揣摩圣意的浑瑊,才没有亲自领军、出现在武亭川战场上。

但普王做得这般彻底,又好像是为了dàng)平叛军这种大义凛然的目标,而不惜以自己的荣宠为代价似的。这番血之举,仿佛堵住了那些斥责他一直来为了东宫之位而不择手段的人的嘴巴。

并且,随着武亭川捷讯同时而来的,确实还有普王的请罪书。他为自己擅领安西骑兵而惶惶,请求天子削夺他的王号与实封食邑。

李泌多么希望圣上就这般依了这个心机和能力都在太子之上的王爷罢,甚至最好远远地放逐他。

他实在太危险了。

但短暂的相对无言后,李泌终还是开口道“先头在礼泉挡住了李怀光,如今又在武亭川打得韩旻这样的幽州悍将仅以免,陛下不****行赏,反倒褫夺封号,只怕教悠悠之口疑惧不断呐。何况,普王下此番用以建得奇功的,是安西军,这支大唐的忠义之师归来中原,力战平叛,首领亲王却吃了贬斥,于于理,实在都说不过去。”

德宗瞧着李泌一脸斟酌之色,也知这位国之大贤珍视份,就算素来对普王颇有微辞,也断不会故意出语揶揄讽刺,说些反话出气。

德宗又看向陆贽。陆贽依然沉默。自李泌来到御前伴驾后,李进陆默似乎成了一种常态。李泌有意地消弱陆贽发表意见的权利,这种在二人之间达成默契的保护措施,在见惯了文臣常态关系的天子看来,还以为是李泌对于陆贽的微妙的打压。

不过此刻,德宗松了口气。他多么怕,李泌这个显然对李谊很有些苛刻和芥蒂的老臣,来个怒谏之类,陆贽呢又在一边帮腔,他二人趁此机会,要求自己以私结边将之罪,把李谊外放到偏僻之所。

德宗是个自视颇高的帝君,他对臣属和儿子们,都抱有矛盾的心态。他害怕他们聪慧过人、心机深厚,但同时,他又因自诩雄才大略,而不能忍受愚钝木讷的蠢材。他心底,是赞许玲珑多窍之人的,尤其当对方,还有可能是他的亲生骨。

谟儿,活脱脱就是朕的临危急智,和铁血风范啊!

德宗的面色变幻之际,李泌趁机将另一件事启了个头“陛下,李元帅所报,吐蕃大将琼氏参与了拥立韩王的悖逆之举,此事不可等闲视之。”

“李公的意思,是要朕派人去吐蕃兴师问罪?”

“至少,国书所载之事,或可再议。”

德宗沉吟片刻,不知可否地叹了口气。

他不愿这么快地,就跟着李泌的思路走。这位贤相呐,少年时代到底是在玄宗朝度过,大约心中总是觉得,大唐对吐蕃,仍是具有一种可以出尔反尔的优势地位。

唉,若他李适是在国力雄厚的开元年间做天子,他难道对吐蕃会像如今这般又拉又哄,以期暂时安抚这头雪域雄狮,莫在自己削藩削得焦头烂额之际,还要火上浇油地加以外患?

大概为了从这个棘手的问题上岔开话题,德宗忽然想起一事,对陆贽说道“敬舆,你起个诏给李晟和浑瑊,令他二人赶紧寻访朕的嫔妾与宫人,尤其是王昭仪和崔充容,她们在泾师兵变时陷叛军,不知如今下落。宫人的名录,朕让霍仙鸣列给你。”

陆贽闻言,终于再难掩饰素来直谏的习惯,诚然禀道“陛下,臣以为,叛乱甫定,宜先迎复神主,修整郊坛,然后吊恤死义,慰犒有功之臣。内廷宫人,如同巾栉之侍,宜后不宜先。何况,这些内人的散失,已经累月,若还活在人世,也恐怕为庶民或兵卒所私。陛下骤然间以诏令寻之,浑公与李元帅必倾力而为,又要引起京畿惶恐。此诏,恕臣不敢从命。”

德宗一怔,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想起此前要为薨逝的唐安公主修建砖塔,陆贽也是这般将势分析了一通,翻来覆去一个“不”字,俨然魏徵附体。

或许在这些孔门子弟眼中,朕就应该外不媾和、内则寡,才勉强算摸着明君二字的边儿吧!

德宗于是自嘲地笑了一声,心道,陆大学士,你不让朕在寻人上花心思,那朕便想想杀人的事吧。

旋即正色道“敬舆此言倒是提醒了朕,举凡下诏,要省得轻重缓急。不过朕还以为,赏功之前,先宜罚恶。朕命李晟即起,搜列长安贼将和出任伪官者,五品以上,皆斩。其子年满十六者,绞。其子十五以下者,其兄弟姊妹者,其妻、妾、在阁女,没为官奴官婢。伯叔及从子者,流三千里。”

李泌花白的胡子微微颤了一下,轻声道“陛下,如此重大的生杀之权,臣以为,还是待陛下回銮长安后,亲自执掌为妥。”

“哦?李公是怕,李元帅借机清洗异己?”德宗毫不客气地诘问。

不待李泌斟酌应答,他又用更为冷硬的口气道“白崇文,原来是尚可孤的参将。皇甫珩的义父姚令言,死在李晟手里。若李晟真如卿家所想的那般,他这次为何不趁着韩王一事,趁机构陷尚可孤和皇甫珩?”

李泌无奈,盯着书房中那扇屏风的卷几脚,终是略带卑意道“陛下英明。”

两位文臣退下后,德宗以更为舒坦的姿势,斜靠在坐榻上。他的目光也像方才李泌所为那样,投在梁州刺史严震着人送来的书法屏风上。

这些绕来绕去、纠缠飞舞的墨迹,怎地就能这般好看,叫人心驰神醉!

“霍仙鸣,”德宗突然又开口道,“幸好谋逆株连的律法,不及于师徒,否则你那徒弟翟文秀虽然死了,你也逃不了罪责去。”

霍仙鸣大骇,忙噗通一声将头磕在地上,却半句也不敢为自己和翟文秀辩解。李晟的露布传来时,他心中如何不觉得惊诧莫名。翟文秀的确有些贪财和小心眼,但为家奴的忠心耿耿,他这个师傅却是敢打包票的。况且圣上待他也不薄,他怎会莫名其妙地去拥立韩王。此事太也蹊跷。

李晟和尚可孤,说不定还有那个皇甫中丞,他们一定有问题。

但霍仙鸣知道,此时不是分辩的时候。他从东宫少阳院起就伺候的这位主上,臣子也好,奴仆也好,越是据理力争,越是引起他的疑怒,崔宁和李怀光,还有再前头的刘宴和杨炎,不都是因为要么试图辩诬、要么试图讨要说法,而落得凄惨下场。

朱紫大臣尚且如此,他一个阉奴,还不懂少说话、多磕头的保命之道吗?

他的委屈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好几滴后,只听头顶上那个嗓音又响起来“你一个徒弟不争气,总不会个个徒弟都是坏心眼或者草包吧。回銮后,朕须想想,神策军,是不是也得让你领上几支,朕才放心。”

霍仙鸣的脑袋停在磕下去的半当中,显然是因为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而愣住了。

德宗冷笑道“怎么,很奇怪?霍仙鸣,你觉得经过这大半年的风雨,朕还能踏踏实实地相信任何一个外朝武将吗?”



第一百四十三章 西市刑场

帝国都城,往往是一个最具有仪式感的舞台。

从前边患频仍时,除非阵斩,否则唐军边将们,哪怕省出自己的口粮,也要让那些高级战俘活着,将他们解送到京城,完成那印证着大国崛起的献俘仪式。

另一个重要仪式,便是对内清算。如今平定藩镇叛乱后,京城的刽子手们,果然又要忙碌起来了。

长安的刑场,有两处。

一处位于东边万年县。东市西北角,明门大街附近,有个名叫狗脊岭的高坡,太宗朝罪著名的冤斩案件,便发生在狗脊岭。太宗时期,中书舍人张蕴古,因才华出众、通晓时局,而被太宗委以大理寺丞的重任。贞观五年,河内人李好德妄议朝政,太宗下令张蕴古查办此案。张蕴古调查后,认为李好德不过是心症,罪不当斩。御史权万纪却以此为切入口,****张蕴古因与李好德是同乡而包庇之。太宗一怒之下,令军侍卫将还在御前辩解的张蕴古,直接从太极宫拉到东市狗脊岭砍了头。

事后,清醒过来的太宗,把时任宰相的房玄龄痛骂一顿,怨他当时明明就站在自己边,为何不出来阻止。

房相公一腔郁闷,天爷呀,这朝堂之上,何曾需要第二个魏徵?老夫若当时跪下磕头直谏,只怕也和那张寺丞一同被拉去狗脊岭了。

不过,张蕴古到底不算白死,房玄龄也不算白白挨了一通骂。太宗从此规定,对斩立决的犯人,在京城行刑要经过五次复奏,在外道州府行刑要经过三次复奏。

只是,朱泚之乱后,接到德宗御旨的李晟,于这非常时期出手,哪里还需要再对每个死囚向梁州行在复奏五次。

一时之间,台省院寺,在朱泚伪朝中出任的五品以上官员,排队等着掉脑袋的,足有百人。

李晟的女婿、新任京兆尹张彧,原本就建议将刑场设于狗脊岭。

李晟却嫌狗脊岭所处的万年县东,有些偏僻,而将斩杀伪朝官员、叛将及其家属的地点,改在西市与金光门大街交汇处的独柳树。

长安县西市,向来比万年县东市要闹,独柳树附近亦是车水马龙,这足够让开刀问斩获得蜂拥而至的看客,从而显得秋后算账这件事,更具震慑的力量。

鬼头刀饮人血,独柳树天天闻惨呼。

到了第五,斩首的是伪朝司空董秦。

董秦是在辋川的别墅中,被李晟的儿子李愿,带人搜捕到的。李愿刚准备破门而入,董秦却自己走了出来。

“两个姬妾陪我到这里,我已将她们杀死在那边的溪谷中,免得这别业沾了血光,往后不好找买主。”董秦嘴角浮出一丝怪异的讥诮。

“老夫这宅子,在蓝田可是鼎鼎有名,李适收去,卖的价钱,足够好好赏赐你父亲的那些神策军精卒了。”

董秦便带着这满含讽刺意味的笑容,从容淡定地戴上枷锁,从蓝田一直到长安,最后到了独柳树的刑场上。

围观的百姓,一边啃着小贩递上的枣儿梨儿,一边对囚车队伍高声谩骂着,再将吃剩的果核兴致勃勃地抛将过去。

除了董秦本人,游街的队伍中,还有不少伪官的直系家眷,比如丧命于李怀光之手的源休,以及丧命于朱泚牙卒之手的王翃,他们那来不及逃离京城的妻妾、子媳、孙辈,也在问斩之列。

本来,陆贽所拟的诏书中,德宗的旨意是,伪官们的部分家眷,尤其是妇孺,可没为官奴官婢。但对于源休和王翃,李晟揣摩了一番圣意,决定将这两家斩草除根。他二人都不是藩镇节将出,位在京官序列、效命天子脚下,却与朱泚合谋叛唐,这样的绯紫大员,不拿来越律重处、满门抄斩,岂不是太辜负圣上破例授钺之恩。

原氏和王氏的家眷们,夕为高门大宅的成员,衣着光鲜、出入气派,眼下则成了无限接近死亡终点的过街蝼蚁。

他们哭哭啼啼、艰难前行的模样,令围观百姓的兴奋达到了巅峰。

人群中有些在京苦读的生徒举子,颇能出口成章,此刻得了如此机会,自然要义愤填膺、慷慨陈辞一番。他们痛斥四方叛乱藩镇,令好端端一个大唐,被军费兵饷bi)到绝境。众人一听,觉得颇有道理,若不是这些叛镇不驯以极,圣上何至于铁了心要讨伐,长安和京畿的课户商贾们,又何至于被建中四年五花八门的苛捐杂税弄到挣扎困顿,妻离子散,甚至悬梁自尽。

愤怒的人们浑然忘了,去岁十月初三,泾师长安兵变时,他们还为叛军“不侵汝之宅,不夺汝之货,间架税可休矣”的口号而欢呼,内心暗暗觉得,若改朝换代能迎来明君,真是苍生大幸!

“呜呜呜……”

“阿母,阿母……”

游街的队伍中,那些总角小儿最是可怜。他们已到了能隐约理解危险与死亡的年纪,被凶神恶煞的神策军卒推搡着往前走。往里最是疼他们的母亲,只留给他们一个同样惊恐颤栗的背影。他们刚要嚎啕大哭,军士们的皮鞭便抽了过来,教他们就算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释放恐惧,也不被恩。

并且,除了押队执纪的军士们,围观的百姓同样泼给这些娃娃们莫大的恶意。

这些一出就享到荣华的小凤凰们,今朝落地如待宰的雏鸡,那种可以肆意凌虐原本处云端的贵府家眷的****,湮没了沿途所有围观者的心。

他们专拣罪臣家眷中那些踉踉跄跄的小儿们吐唾沫,甚至投掷石块,以至于到了最后,押队的神策军士,也不得不出面阻止疯狂的人们。

队正扯着嗓子告诫手下,将犯人们都看严实喽,这些娃娃,得死在独柳树的刑场上!要是在半道就被正义的贩夫走卒砸死了,天家执法的权威何在,吾等当差的也吃不了兜着走!

如此拖拖拉拉地从大理寺刑狱一路往西,终于到了独柳树刑场,军士们才松了一口气,纷纷将大小死囚们一个个地从拴绳中拆解出来,推到刑场中央。有些女眷死囚,已经吓得瘫软过去,便被或拖或抗地扔到刀斧手面前。

监斩台上,李晟边,还站着一人。

皇甫珩。

他没有拒绝李晟关于观刑的邀请。

他也不敢拒绝。

“中丞,你算是与老夫一起打下长安的沙场同袍,还协力查明韩王谋,可谓攒起了过命的交,应该知道,老夫说话必不是有意戳你的心窝子。到了今,你可觉得,姚濬的妻儿,当命丧渭水,也好过活到眼下这独柳树行刑之时吧。”

李晟的话,如飞矢入耳,激得皇甫珩喉头一阵血怒骤起。同时,皇甫珩的目光也捕捉到了刑场上一位五旬左右的妇人。

那是自己的舅母、王翃的嫡妻。

当在京郊,进奏院以这位舅母之名为皇甫珩送来一些御寒衣物,令皇甫珩在惊讶之余,回忆起母亲在京城的这门第高达的远亲。现在想来,大约那些衣物也并非出自眼前这位妇人之手,不过是王翃和姚濬诓他进城囚、莫阻挠兵变罢了。

然后,他看到了源休的妻氏。那大娘子四十左右的年纪,一素缣中衣,跪在地上,深深低着头,倒不似周遭那些小妾般因害怕到极致而失声痛哭。

皇甫珩的心,砰砰砰地越跳越快。他忽然想到,倘若那在尚可孤营下,李晟也出其不意地将他皇甫珩杀了,然后奏报皇甫中丞也参与了拥立韩王,那么是不是自己的母亲,还有妻子若昭,也会如眼皮底下这些妇人一般,受儿子和夫君牵连,就戮于独柳树。

晴之下,他觉得周寒意沁染。

再往后,刑场中囚犯们临刑时的各样动静,董秦的粗豪詈骂也好,其余囚众们或厉声尖叫或安静茫然也好,对皇甫珩来讲,都好像来自远方的浑沌世界。

皇甫中丞在监斩台上木然如俑偶之际,刑场边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文士,也默默地转离去。

此人叫武元衡。

武元衡乃女皇武则天的曾侄孙,建中年间进士及第后不久,便被河东节度使留后马燧,招辟为使府幕僚。

李怀光叛唐之,马燧因河东与河中离得不远,故而迅速地在太原集结兵马、引水修建护城河,严防留守河中的朔方军来犯。

神策军收复长安后,又传来圣上命李晟在长安城肃清伪官、以儆效尤的消息,马燧在太原很是有些失落。

马燧找来武元衡议事。

“伯苍,建中二年攻打魏博叛镇的田悦时,李晟和他的神策军都还由我统帅,想不到区区三年过去,李晟竟如此风光了。”

武元衡年轻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节下,仆倒觉得,銮驾还在梁州时,圣上便授予李元帅如此并无先例可依的大权,待他涤dàng)京城后再回銮,这对李元帅来讲,可未必真的是喜事。”

“哦?”马燧眉间一动,似在等武元衡继续说下去。

然而武元衡却话锋一转,道“节下,仆自请为使者,往长安等待面圣,向天子进奏我河东治军形,并替节下向天子求得出兵平定李怀光之乱的机会。”

马燧眯着眼睛沉吟片刻,似乎也体察到了什么,正色道“伯苍世家子弟,进士及第后又得圣上召见、赞为文士典范,伯苍此行为老夫建言,必马到成功。”

“节下放心,仆必倾力为之。”



第一百四十四章 銮驾回京

独柳树刑场人头翻滚的子结束后,李晟的女婿张彧、儿子李愿,又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将德宗的銮驾迎回长安。

如此耗时,乃因为慎重地准备卤簿,以及仔细推敲回京的路线。

作为天子出行仪仗的卤簿,车驾、卫士、乐手,以及引路的官员,都关乎皇权威严。

好在朱泚篡据长安时,涌现出了礼部尚书李揆这样清贞不屈的朝官耆老。李尚书在国子监门口宁可撞死也不叛唐的壮举,天下读书人皆为之动容。如此忠良,在烟尘落定后,是多么适合做迎驾先锋呐。

李晟的女婿,新晋京兆尹张彧,登门拜访李府。瞧着李尚书子骨恢复得不错,张彧喜出望外,恭恭敬敬地请这位阁老随着神策军精卒,翻阅秦岭,将玉辂车和金辂车的仪仗队,送到梁州行在。

玉辂车是天子所乘,金辂车是太子所乘。随着浩浩dàng)dàng)的车队往梁州去的,还有天子的衮服龙袍和珠帘冕旒。

播迁在外、颠沛流离了大半年的德宗皇帝,在太子李诵的陪伴下,登上梁州的城楼,见到城下的卤簿绵延二三里,一直与韦皋在大清川所驻扎的陇州奉义军相接。

仪仗之中,紫袍大员、北衙军、神策亲军、旗手乐手、金玉辂车,无一不缺。这阵势,这排场,足够令一位被迫接连出逃两次的帝王,萦绕心头大半年的那份激愤、彷徨、恐惧以及耻辱感,清除殆尽。

梁州刺史严震,目光如炬,眼看着天子的眉目嘴角舒展开来,忙又轻声禀道“启奏陛下,秦岭谷道,已由臣与韦节度,沿途设军把守。浑公瑊与普王下,会在斜谷关迎候,李公晟、骆公元光、尚公可孤、杜刺史、京兆尹张彧,则在咸阳恭迎圣驾入长安。”

德宗越听越满意,这些个将军,仗打得漂亮,人臣也做得不输李泌陆贽,我大唐果然英才辈出,贤良俯首皆是,国运必能千秋万代。

“霍仙鸣,传朕的口谕,升梁州为兴元府,封刺史严震为检校尚书省左仆,出任兴元府尹,实封食邑三百户。”

严震忙跪下叩头“谢陛下。”

不过,在严震的心中,此番接驾,最大的收获,并非加官进爵、获赐食邑,而是与陇州节度使韦皋,交谊有增。

他严震虽是靠的务农有道、积粟得法,而捐财入仕,但在山南西道这些年,文治武功有目共睹,教朝野都知道,这位严刺史绝不是酒囊饭袋、尸位素餐之人。

这两月来,严震领教了韦皋的治军严厉,以及颇善伴驾的功力,很有些引为知己的愿望。

山南西道,再往西就是蜀地剑南,自从吐蕃联合南诏后,从蜀地到汉中,防蕃入侵扰的职责,绝不比朔方、邠宁、泾原一带轻松。若有韦皋这样坚决的主战派,互倚,严震认为自己可在将来重创吐蕃的战役上,放手一搏。

然而他正这般暗自思量,忽听天子的声音又响起来“再传朕的口谕,陇州刺史、奉义军节度使韦皋,元从护驾有功,擢左金吾卫将军,随卤簿进京。”

……

本来,从咸阳过渭水,自中渭桥可以直通苑,再进入大明宫。

这是天子卤簿最为便捷的走法。

但是,怎能从当初仓皇出逃的北面回到宫呢?那岂不是回京途中神策诸将前呼后拥的阵势都功亏一篑了?

于是,仪仗队过了渭水后,又往东边灞上行进,然后往南,绕了大半圈长安城的外巢柱,才从长安的正南大门明德门入城,走上了朱雀大街。

已是左金吾卫将军的韦皋,经过明德门时,举头望着城阙上的守卒。一旁的浑瑊,与韦皋有并肩血战奉天之谊,不免与他亲近些,笑道“城武,今后这些人,都归你管了。”

踏上朱雀大街,浑瑊又指着两旁坊门边的武侯铺道“这些,也是你的治下。”

韦皋心自然是澎湃的。

边这位奉天行营元帅浑瑊,叛乱之前就是金吾卫大将军,如今领了朔方军节度使之职,圣上显然不能让浑瑊只是“遥”领,须去河中真刀真仓地再战李怀光。

天子尚未回到京城、真正开始****行赏之前,就在梁州城飞快地授了金吾卫之职,韦皋当然明白,起码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圣上是放心他韦皋守卫卧榻之侧、负责宫和京城治安的。

卤簿便这般在长安城万众瞩目中,缓缓地走完了朱雀大街,走完了承天门大街,再向东过延喜门,终于从丹凤门进入了大明宫。

此刻,含元下的龙尾道前,乌泱泱站满了文武百官,而赶到咸阳去面圣后、又连夜赶回长安的李晟等神策军功臣,站在最前排。

韦皋一眼就看到了,甲胄整肃、立于李晟侧的皇甫珩。

不过,皇甫珩脸上的神色,与周遭一众神策军将领颇为不同,有些似有似无的怅惘。

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当高级将领跟在德宗的御辇后、自蜿蜒盘旋的龙尾道拾级而上时,皇甫珩竟向他靠近过来。

这般走了几步,皇甫珩终于忍不住,神有些不自然,但明显带了谦谨的口吻问道“韦节度,哦不,韦金吾,听闻内子也随圣上卤簿自梁州来,不知她现在何处……”

韦皋一怔。

他原以为,俩人照面,也就当浑没看到般,在含元中听完天子聆讯,各自散去便好。

但皇甫珩主动问起,口吻神态又瞧不出毛病,仿佛那些有的没的旧怨,终因大乱平息、二人各有建树而淡了些,韦皋也不好再矜持冷淡。

“中丞毋虑,夫人的车驾,在太子妃的车队中,今一同入城,想来应先随着太子妃与两位皇孙,去了少阳院歇息。”

皇甫珩拱手施礼道“多谢韦金吾告知。”

韦皋中防线略松,轻叹一声,一阵愧疚漫了上来。他稍有踟躇,到底主动说起那件事“中丞,夫人自奉天城往梁州的途中蒙难,是韦某护卫失当……”

皇甫珩打断他“此事并非韦金吾之错,战乱流离中,难免遇险,内子无恙就好,我必勉力安抚她。”

接着兀自喃喃“不知今何时能出得含元,想来她也急着要见我。”

韦皋闻言,有些五味杂陈,又为他夫妻二人终能在长安城中团聚而高兴,又暗暗生发出一丝难以名状的失落。

这龙尾道怎么那么长!

韦皋只得又起了个话头“听闻中丞协助李公晟,识破了吐蕃大将的谋?”

皇甫珩面色淡然地应和了一声。

韦皋直陈自己的诧异“听说那赤松赞普出的是一支偏师,领军的也是小姓贵族琼氏,怎地这般胆大妄为。拥立韩王,等于破了唐蕃之盟,惹恼了赞普,于这琼将军,有何好处?韦某实在是想不通。”

皇甫珩沉默片刻,有些搪塞之意道“所幸李公和尚公发现得早。吐蕃公主和论使也不知,万余蕃军终未成新乱之师,速速退出了我大唐国境。”

韦皋听出他言辞中的躲闪,也觉得自己不宜再问。此等蹊跷之事,想必当事将臣只会向圣上尽陈原委。

不过好消息是,那个自以为能呼风唤雨的教人厌恶的阿眉,总算回去做她的公主了。

而眼前这位皇甫中丞,带领吐蕃军的成果,除了收复长安外,竟然还杀了吐蕃主将。

作为一位强硬的对吐蕃主战派,韦皋对皇甫珩原本的鄙夷与不睦,稍稍散去了几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帝王之术(上)

含元。

重新坐回御座的李适,透过冕旒下的珠帘,将举着象牙笏板的众位文臣武将都扫视了一遍。

朱泚、董秦、张光晟……这些原本是藩镇猛将、后来在长安一“赋闲”就闲出大乱子的人,都不可能再出现在含元御阶之下了。

王翃、源休这样狼子野心的榻畔贰臣,也伏诛了。

就连明明元从圣驾奔赴奉天的崔宁,崔仆,都被出其不意地缢杀了。

德宗望着武将那一排,老成的有李晟、浑瑊、骆元光、尚可孤,青壮的有韦皋、皇甫珩。他们如今,不是统领神策军,就是进了十二卫。

如此说来,好像,削藩这件事,虽然做得劳民伤财、如履薄冰,还差点把自己做成了亡国之君,但最后的结局,竟还是朝廷这边更胜一筹嘛。

德宗又将目光投向文臣那一列。有些唏嘘的是,门下侍郎卢杞和户部侍郎赵赞,用起来多么趁手的两个人呐,折损在朝廷与朔方军李怀光的试探忠叛之心的拉锯战中。好在,李泌填补了进来,况且卢、赵二人又不是掉了脑袋,只是贬去南方而已,待过得一年半载,下诏宣回来便是。

李泌位列文臣之首,察觉到圣上这很有些得意的模样,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大明宫在李晟的军事化管理下,因叛军撤走而留下的一片狼藉,早已清理干净。霍仙鸣又依着德宗的意思,派窦文场、俱文珍两名也是亲信的宦官,提前从梁州回到大明宫恢复宫与洒扫的管理。因而,天子回銮后,这含元的第一次君臣朝会,就连众人跽坐的茵席,本都是簇新妥帖的。

只是武将们都是一重甲面圣,连腰都弯不下来,更别提跪坐。于是一众文臣也只得站着。

德宗心大好,自然也多了几分为君王的体恤挂怀。他眼见李泌李公,到底是文士出,又比李晟等武将年长近十岁,形微晃,怕是要站不稳。德宗于是简短地说上几句天佑大唐、众卿家忠义善战、朕自会****封赏之类的话,便要宣布退朝。

李晟却连忙出列,谨慎但坚定地向天子奏道“陛下,如今贼泚之乱的余孽虽已肃清,河朔三镇也复听王命,但李怀光带朔方军屯据河中,实乃京畿大患。臣自请与骆将军、尚将军联兵,由皇甫中丞为先锋兵马使,再于京畿招募勇毅儿郎,趁秋凉刚至、神策精骑兵强马壮之际,发兵河中,征讨李怀光!”

朝堂之上一片肃静。

李泌迅速地瞟了浑瑊一眼,见这位同样早就戴上“定难功臣”封号的浑副元帅,面色沉静,一副事不关己的淡然表。

他又看向武将阵营里,与尚可孤站在一起的皇甫珩。

方才在龙尾道上,李泌就远远注意到了皇甫珩与韦皋短暂交谈的场景。

他并不知他二人曾在私事上有那般龃龉,只是无论从陆贽之口,还是韦皋自认,李泌渐渐知晓,皇甫珩与韦皋本在奉天城第一场防御战中精诚协作过,后来因为崔宁被诛杀之事,以及吐蕃借兵的缘由,彼此不谐。

今是李泌第一次见到故人皇甫惟明这位曾孙,他眼光再犀利,阅人再老辣,也无法立时看出什么,毕竟这个世道中,对一个来自叛镇却屡立大功的武将的判断,比对宋若昭那样的妇人的判断,要难得多。

不过,皇甫珩主动与韦皋的攀谈,仍是教李泌稍稍宽心了些。这位皇甫家的晚辈,起码并不像众人悄传的那般,愣头愣脑,耿直不懂处事。

只是,与韦皋一样,李泌虽也是站在唐蕃亲盟的对立面,关于皇甫珩竟协助李晟、把吐蕃大将琼达乞诛杀于苑的消息,却很是觉得蹊跷。

此刻听到李晟果然分毫不耽误地提出要进发河中、平叛李怀光,还举荐了皇甫珩做先锋,李泌的神思不免又急速地运转起来。

只听德宗在御座上“唔”了一声,道“李公此言,却是道出了朕这几的筹划。”

继而突然向浑瑊发问道“朕在咸阳,不是见到了戴刺史吗?过了渭水以后,怎地,他不见了?”

浑瑊作出恰到好处的诧异道“陛下,戴刺史此番以灵盐铁骑bi)走了李怀光,保得苑北面无法驰援贼泚叛军。但未得陛下之令,戴刺史亦不敢直往河中去。陛下在咸阳嘉许了戴刺史用兵张弛有度,已令他率军回到奉天城外驻守。毕竟,奉天城是京西要塞,不能空虚啊。”

“哦?”德宗有些讪讪,“朕自己都忘了,想来是这几诸事繁杂。”

旋即又对着李晟道“李公,你上奏之事,甚为重要,但朕觉得,重要之事前,尚有紧要之事。戴休颜的兵是杜希全杜节度给的。盐州紧邻吐蕃,你此番将那琼达乞杀了,朕只怕赤松赞普再理亏,也有怒意,何况论力徐这般人物,竟还死于军中****。虽然丹布珠公主把吐蕃军带回了陇山以西,朕只怕赤松赞普管不住手下那些边境骄将,盐州局势会吃紧。”

李晟一听,心中咯噔一声。

果然,德宗缓缓道“戴休颜的兵,还是速速领回盐州去,免得杜希全怨朕总是教他吃亏。奉天城,本就是神策军行营,李公,你分五千人去奉天把守,莫教那京西门户又成摆设。浑公呢,本就是金吾卫大将军,朕又刚令韦城武领了金吾卫将军一职,浑公,你虽是奉天行营副元帅,也要多回长安来,指教你这个下属,城武他,着实是个人才!”

李晟如闻雷霆。

什么意思?!老夫的神策军,就这么分了几千给浑瑊?

德宗的面上,则挂着这两三年来都未出现过几次的笑意,看起来真是龙心大悦。

他站了起来,对阶下道“众卿家放心,尔等都是定难功臣,朕都叫陆学士记着。待朕缓一缓,爵衔、宅院、舞乐、食邑,都会一一赐下,这几尔等好好休沐,无大事不必常奏。退朝吧。”

一片甲袍裙裾的响声中,众人恭敬回应“谢陛下,陛下保重龙体……”

……

大明宫,延英。

七夕过后,不待落,凉意便降临了。秋虫仍在鸣叫,虽不甚响亮,却也清晰,毕竟天地万物皆有灵,纵然虫豸,也明白,月令再往后,自己连叫两声的机会,恐怕都没有了。

德宗听着廊下的阵阵蝉鸣,在延英内用完简单的晡食,对霍仙鸣道“李公泌和陆学士,吃完了吗?宣他二人进来。”

“是,老奴这就去。”

李泌和陆贽,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地进了延英。

今含元上的君臣对话进入尾声时,李泌便知道,圣上很有可能在散朝后,还要找自己来商议。果然,当晚,延英就开了。

看来今上真是个急子。

延英在含元西北、宣政正西。与帝王常听政的宣政比,延英虽然是一间偏,却有着特殊的地位——往往只有天子在小范围中格外信任的宰执或内臣,才会召入延英议事。又因为议事时,没有行察举之责的御史在场,臣子们所言,会比在宣政中更为畅达一些。

同样的,在延英中,天子出语,也似乎更为直奔主题。

“李公,朕以为,李晟不可去河中。除了他,浑瑊也好,骆元光也好,尚可孤也好,他们谁去,都行。李公若觉得朕的想法有失,自可道来。朕在东宫之际,公就是帝师,朕是真心实意地请教。”

李泌面色祥和,语气平静道“吐蕃历来寇我中原,往往自西北而入,盐州是第一关,奉天行营是第二关。今陛下所言,乃在平定藩镇内乱后,首先虑及盐州与奉天抵御外敌之责,真是大善。”

德宗略带得色地浅浅一笑,心道,朕十四岁遇到安史之乱,弱冠之年受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平定安史之乱,青壮之岁登临人极,朕这样的马上天子,岂会不懂帝国的防务?

因而面色松弛地向李、陆二人道“朝野都以为朕为了大唐与吐蕃亲好,连安西北庭都送了出去,其实朕这内心,怎么会真的将那雪山蛮国,当作大唐的甥家。此番竟出了吐蕃大将因要拥立新王而败露之事,叛将韩旻所部被全歼,也不是吐蕃人出的力,真是意外之喜呐。”

李泌心下一沉。

普王李谊带着安西军在吐蕃军闹疫病的时候从天而降,就和李晟杀了琼达乞一样诡异,而德宗的反应,竟好似顺着这二人的心思所往一般。

李泌纵然坚决反对割让安西北庭,但若帝王心术带了谋耍赖的意思,却着实教他这位四朝贤臣,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更可怕的是,圣上明明是又一次对李晟擅杀韩王李迥、监军翟文秀、蕃将琼达乞的行径予以赞许,却在一个时辰前的朝议中,驳回了李晟前往河中攻打李怀光的****,还分了他的神策军兵马——就好似建中元年登基之,拆分朔方军一般。

李泌这般格外看中帝王正浩之气的老臣,心底深处,多多少少是开始积蓄失望之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帝王之术(下)

但李泌克制着自己的真实心绪,不叫它浮上来。毕竟,这天下,远未到承平之时。

“陛下,臣斗胆一问,河东节度使马燧,可有奏折前来?”

德宗脸上的笑意蓦地凝滞,似乎有些吃惊。李泌的头脑异于泛泛之臣,这是从曾祖父到父亲,都论定的,但德宗仍未料到,李泌已经六十余岁了,此前外放杭州做刺史,远离御前核心很有一阵,怎地反应与思谋,仍如此机敏。

德宗有些微微的沮丧,倒也不再瞒着这位帝师老臣,直言道“公真是料事如神,北平郡王马燧,奏折没来,但是直接派来了他的幕府之人,武元衡。李公可听说过这位年轻人?”

李泌闻言,稍稍放心了些。他在京城居住时,在一些贵族名士的宴饮中,见过武元衡几次,记得他是个虽然出显赫、但举止颇为方正谦逊的少年郎。

德宗继续道“卤簿过了秦岭,在奉天城内,浑公将武元衡带到朕的跟前,这位小武郎君,替他主公请奏出太原、袭河中,平定李怀光的朔方军。”

李泌略一品咂,心道,怪不得浑瑊今在上一副看李晟笑话的表。

马燧和浑瑊,都是很早成名的武将,在平定仆固怀恩之乱中,一个在北面,一个在西北面,都出力建功,这许多年来又未有地盘之争,似乎交不错。此番收复长安的功****李晟几乎独吞,浑瑊自然不愿李晟再去争攻打河中朔方军老巢的大功。圣驾回长安,出梁州后,先到奉天、再到咸阳,等在奉天的浑瑊先发制人地将武元衡引到圣上御前,也是不难想到。

“李公,太原向来是我大唐的北都,紧邻回纥,马郡王自镇守北都以来,回纥人不敢轻易南下劫掠,他也堪称朝廷的股肱老臣。况且,河东镇与李怀光的老巢河中镇南北毗邻,自古由北往南攻,总是有如破竹之势,马燧的兵卒又休整了小半年,不像神策军那般刚刚经历过大战。朕看,出兵李怀光的重任,就交给马燧吧。

平心而论,天子这番话,在用兵战术上,没有太大破绽。

不过,莫说李泌,就是一旁侍立的陆贽,虽然他作为翰林学士这样的内臣,今没有含元朝会的一席之地,此刻听了德宗绕来绕去的几番话,也明白了个大概。

与李泌一样,陆学士再是丹心拳拳付于帝王家,仍不免骤然有些喟叹。

他想起,李怀光叛唐之前,派使者来御前讨要粮饷赏赐、李泌也竭力劝圣上点头时,韦皋明明立刻站了出来,奏禀愿以陇州营田所获,加上岳父张延赏的川蜀积粟丝帛,发往朔方军,却被圣上最终回绝了。

彼时,圣上清楚地告诉过陆贽“韦皋窜得太快,莫教其再立新功。”

后来,亲历了咸阳调停朔方军与神策军矛盾的陆贽,坚定地认为,韦皋的建言,或许是挽回李怀光的最后一次机会,却被天子断然放弃了。

在天子心中,大概,防功臣,比避叛乱,更为重要吧?

陆贽纵然感慨万千,也仍深深低着头,一副沉默聆听的姿态。

李泌来到天子的边后,陆贽明显感到,自己的压力小了许多。外人看来,这位年轻的红人学士,风头似乎被四朝老臣给抢了,但灵慧与心如陆贽者,则能明白,李公此举,何尝不是对更为年轻的帝国文士的一种保护。

目睹了崔宁在奉天被缢杀的全过程的陆贽,方才走进延英时,背后漫上一种莫名其妙的寒意。在泾师叛乱、天家逃亡之前,已受德宗青眼的陆学士,经常出入延英。但今时今,他却感到异样的森之感,以及一种对于中书舍人这样的枢密地位的惶惑与迷茫。

而李泌此时,无心虑及其他。

他对于德宗那么快地就开始思考以其他武将牵制李晟势力的举动,纵有微微心寒,但也谈不上多么反对。

相反,既然提到河东马燧,李泌意识到,自己想要谈及的问题,倒是找到了突破口。

“陛下的安排,老臣以为英明。只是老臣又想到,若马燧擒杀了李怀光、平定了朔方军、收复了河中,岂非又趁势坐大了?李晟元帅好歹是神策军统帅,神策军是陛下的亲军,而这马燧,仍是藩镇节帅呐。”

德宗一怔。

李泌所言,倒是自己还来不及考虑的。确实,如此一来,朝廷和藩镇的拉锯,自己这个天子和那些虎狼节帅的较量,怎么好像没有穷尽似的。

他只得含糊道“那,就令浑公带上一部分神策军,去与马燧联兵。浑公的金吾卫大将军之职,就让左金吾卫将军韦皋来领,朕连升他两级,也算是昭告天下青壮武人,学成文武艺、献于帝王家,才是正道。”

李泌淡淡一笑,道“这也是一个法子,只是老臣以为,作不得长久之计。不错,老臣刚自杭州去到奉天时,力劝陛下厚待李怀光,但那并非因为老臣对他和朔方军有信任之,只因当时当境,立刻收复长安乃第一要务。事实上,臣心深处,最为盼望的,恰恰也是陛下所想,就是——削藩。”

“好!”德宗兴奋地合掌赞道。

倏地又无奈道“但就连陆学士,都觉得朕自登基以来,错就错在一心削藩。敬舆,朕没冤枉你罢,你不如将你那番天下人心、汹汹靡定的高论,再说一遍给李公听听。”

陆贽愕然,不知如何应对。

李泌立即解围道“陛下,削藩不错,但难在手段。陛下以立名加税之计,筹集所谓‘移镇之资’,发动一个藩镇去打另一个藩镇。此举莫说陆学士,便是老臣,也觉得不妥。去岁泾师兵变,便是例证。”

德宗闻言,“哦”了一声,倒是没有动怒,而是好奇地追问“那,依公所见,何为治本之计?”

“恢复府兵制。”

李泌斩钉截铁道。

恰在此时,延英外突然传来几声穿云裂帛的女子长啸,在这已经入夜掌灯的刻下,听来叫人毛骨悚然。

李泌、陆贽,以及始终侍立德宗左右的内侍霍仙鸣,均是有如本能反应般,上前挡在德宗跟前。

紧接着,门外一阵仓啷啷的横刀出鞘声,伴随着军卫士短促有力的号令“护驾”、“护驾”。

但那瘆人之音再未响起。

延英离少阳院不远,很快,太子李诵也带着自己边几个有些手的内侍,纵马赶到延英外。

霍仙鸣听着外头的动静并无险意,探寻地问了声“陛下?”

“唔,出去看看。”德宗道。

屋外,太子、侍卫与霍仙鸣隐约轻微的交谈持续一阵后,霍仙鸣在门口道“陛下,太子方才赶来时,已探明形,可否请太子进奏禀?”

“准。”

太子李诵跟在霍仙鸣后,踏进延英来。

“陛下,是蓬莱侧内教坊的一名歌姬,因此前曾为贼泚频频献歌,李元帅收复大内后,命人将其看管起来,听候陛下发落。今夜此女不知怎地,忽然癫狂起来,呼号数声,一头撞死了。”

太子李诵低着头,言简意赅道。

德宗听罢,双眉微拧,继而冷笑一声,向霍仙鸣道“霍内侍,看来你大可不必急着跟朕回大明宫,李晟的神策军,连你们内侍省的活儿,都给包了。”

忽又神一变,正色道“都是些命不由己的伶人,又不是五品以上的伪官,朕哪里就指望她们三贞九烈、不侍贰主。霍仙鸣,你叫人去内教坊传旨,贼泚篡据大明宫期间,无论她们做过什么,朕都不予追究。

“遵旨。”

德宗又对着李诵,慈蔼温言道“太子毋太紧张,这一路车马劳顿,今夜好好去睡一觉,不必再牵挂着朕。”

李诵忙谢恩,抬起时,略略迟疑,终是鼓起勇气补充道“陛下容臣再禀,今臣往少阳院时,路过学士院,听说里头也关着两个人。是……是陛下去岁召入京城论诗的严巨川和李冶。陛下是否,也给个示下?”

德宗双目中锐利的光芒闪过“他们又因何被关?”

“据闻,贼泚令李冶献诗,李冶赋得不少篇章,尽是悖逆大唐的句子,贼泚却令人传颂于东西二县。那严巨川,倒未听得有此不义之举。但李晟要放严巨川出宫,他却拒绝,说是,说是自己与李冶皆被贼泚从长安城中的客舍强行押进宫中,他愿为李炼师作证,二人都是心念旧主之人,李炼师从无令诗家蒙尘之举。”

“哦,如此。”

德宗正沉吟间,李泌却已意识到什么。

“陛下,臣斗胆进言,臣在杭州作刺史时,约略知晓,韩滉与这女冠诗人李冶,很有些交谊。现下听来,这位李炼师不知恪守臣民之节,恐怕也是贼泚故意诬陷。陛下还是尽快放这李炼师回东南去罢。”

去岁泾师兵变前几天,李冶到了京城,德宗召她入宫论诗,很是欣赏这位女冠的潇洒之气。本来,若没有李泌进言,德宗也就像放过伶人那样,把李冶放了,无意过问逆诗的****。

但李泌出自息事宁人之意的几句话,却反倒叫德宗心中一动。

“韩滉……韩节度这个钱袋子,很教朕羡慕。关中这些年又是打仗又是天灾,要不是东南运来的漕粮钱帛,朕只怕要带着文武百官,出宫乞钱去。”

“陛下,陛下,请慎言!陛下是九五至尊,切莫如此出语。”

李泌宦海浮沉数十年,又本就灵府通达,极少会怒意上涌。但眼前这位天子经常流露的阳怪气的腔调,实在教他有些厌烦,又无奈。

德宗盯着李泌,又瞧瞧太子和陆贽,施然开口道“方才一闹,朕也倦了。今晚议事到此,李公,你所言恢复府兵制的举措,于朕甚有启发。只是朕少年时,大唐已由多位节度使各自拥兵,太宗皇帝时的府兵制,如何施行,朕是一片茫然。你且歇息两,再为朕好好讲讲。”

“老臣遵旨。”

李陆二臣和太子李诵离开延英后,霍仙鸣低头良久,也未见到圣上的龙靴有移动的迹象。

他正惴惴间,德宗却和风细雨地缓缓道“长安刚刚收复,宫人内官就一再血溅大明宫,总不是什么吉利事。”

德宗的声音低了下来,将自己的决定简短地说给霍仙鸣。

饶是霍仙鸣侍驾多年,听完圣训,也蓦地形一抖。不过这样的失态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被他掩饰过去了。

“老奴定为陛下办妥。”

“唔,”德宗似在自语道,“李泌刚从杭州到奉天,朕就问过他,四方藩镇都有自立之心,韩滉守着两浙膏腴地界,会不会也有异志,李泌回得倒快,跟朕说,他以京城阖家老小的命担保,韩滉绝不会叛唐。”

天子起,说了今夜在延英的最后一句话“那朕,就拿他的红颜知己,试他一试吧。”



《长安十二时辰》中的李泌,配不上史载的李泌

做剧,与史载,始终是两个概念。前者畅销,挣钱,吸粉,都是非常正常的商业行为,宽厚视之,路过鼓掌。毕竟,如果没有商业活动,多少人会成饿殍。

但是唐史中记载的李泌,其能臣、贤臣、悍臣之色,远胜于一个电视剧的人设。

李泌虽然自小受到玄宗青睐,并诏为东宫侍奉,但唐玄宗是个什么样的帝王?是个依靠政变上台、做皇帝后一天可以杀掉三个自己亲生儿子的狠角色。

玄宗对于后来做了储君的儿子李亨,那种防备与苛待,直接把四十岁的儿子逼得、吓唬得比自己六七十的模样还老。在这种形势下,李泌与李亨,是非常谨慎、韬光养晦的,完全不可能是《长安十二时辰》中塑造的那种占据西京贼事情报机构(这个机构也是虚构的)的高级官员。

因而,李泌,真正显示未来宰相之才,不是在东宫侍奉时,而是在安史之乱爆发后、李亨(肃宗)在灵武依靠朔方军登基后。

在对于郭子仪等勤王军事力量的组织安排上,李泌为肃宗制定过周密的策略。他认定郭子仪是能打、不反的人,因而使其率精兵入河东,又使郭子仪的副手李光弼守住太原这个大唐帝国的北都。

然后,李泌极高的军事天赋展示出来了。他密令郭子仪,诈开华阴一角,等于在河东至关中“似乎”出现了一条被唐廷疏忽的通道。果然,安史叛军开始使用这条所谓的“密道”,经常奔波在河东与长安之间。打过游戏的都知道,做两个相隔甚远的城,高等级英雄即使带上七级兵种,长途奔波拉锯也是不行的,许多兵力会消耗在半路遇到的对方英雄的突袭战上。

李泌的这种打法,最开心的是郭子仪,他本身带的就是精兵,打范阳不难,南方又有建宁王集兵待命。如果郭子仪和李光弼不停地磨损叛军生力军,把范阳打下来,叛军失去了根据地往南跑,正好被建宁王逮住。

可惜,肃宗没有很好地坚持李泌的战术,以至于河东叛镇没有肃清,留下了大量的安史降将,这为后来建中年间河东藩镇密集地叛乱,埋下了隐患。

上面所说,李泌是个能臣。

贤臣,则体现在肃宗代宗两朝,乃至后来的德宗朝,连续出现天子要换太子的情形,而太子本身并无过错,往往是因外戚、宦官、其他亲王的斗争而牺牲。

在太子本身算贤德、并无原则性错误、身边人也没有罪责的情况下,李泌每次都站出来,坚决地反对天子换太子。这是一个儒家纯臣的本真思路,在外患频仍时,政权内部如果再起祸乱,则大唐必垮。

不清楚北宋时欧阳修等人对李泌的评价为什么有一些柠檬精的味道。我倒觉得,李泌的大局观、大智慧,恰恰是能秒杀后世多少文臣的。

最后说说悍臣。贞元元年(公元785年),李泌已经65岁了。大唐帝国刚刚经历过朱泚之乱、又正在平定李怀光之乱,而此时,吐蕃也因为没有得到唐廷承诺的安西北庭,加大了对于西北防线的攻击。

这种焦头烂额之际,陕虢都知兵马使达奚抱晖,毒杀了节度使张劝,并且联络已经叛唐的原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的亲信部将达奚小俊,准备叛唐。陕虢军镇的治所在陕州,陕州位于今河南境内,紧邻当时由朔方军控制的河中藩镇,且扼住了唐廷的一部分水运陆运要道。陕虢如果叛唐,李怀光的势力大增,长安东边和东北边的局势又会吃紧。

65岁的李泌,再次挺身而出,单骑前往陕州(德宗要派大将唐朝臣领三千神策军护卫,被李泌拒绝了)。

李泌进到陕州,利用陕虢军镇内部各派系之间的矛盾,又打又拉,竟利用这种军人之间的宫斗,把达奚抱晖吓唬走了。待命于河中镇南边的达奚小俊,一看抱晖跑了,知道朔方、陕虢联军没戏,也回河中了。

李泌是一个文臣,但他这种单骑涉险的气势,是多少沙场悍将也未必有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琴瑟复鸣

圣驾回銮大明宫的首,德宗从含元退朝后,韦皋随着武将的队伍,有意地落在后面。

方才在大之上,德宗毫无保留地夸赏他,反教他这样虽然野心勃勃却不领教口头赞誉的人,如觉芒刺在背。

今列于御前的都是何等样人物?!

谁都看得出来,圣上借抬举浑瑊和韦皋,轻飘飘地将李晟再建功勋的请求,挡了回去。

韦皋那双眸光锐利如岩下之电的眼睛,盯着前头的那些文臣武将。

霍仙鸣从他边匆匆而过,小跑上去请李泌留步。韦皋明白,这是圣上留人的意思,大约今夜要开延英。

他看到李晟立刻回过来,脸上却是毫无破绽的谦和客的笑容,与李泌拱手告辞。

他又以为,李泌会利用这短暂的时光,去与尚不认得他的皇甫珩打个照面,甚至和这个故人的后辈骁将,简略地交谈几句。

但李泌并没有这么做。

这位老者,只是呆呆地站在龙尾道下。

七月末的向晚微风,吹拂着他的绛纱紫色朝服,宽大的袍袖随风摆动。已经偏西的头,则将他头戴金蝉弁冠的略略有些佝偻的形,在青砖道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直到宫里派出的肩舆,从大左边栖凤阁下的昭庆门出现,李泌才似乎回过神,大踏步地走过去,由内侍们扶上肩舆。

昭庆门往北,就是延英门,“圣上果然要在延英与李泌议事”,韦皋思量道。

他的目光,从李泌那有些难言的落寞孤寂的背影上拉回来,又向南投去。

他现在是金吾卫将军,滞留在龙尾道上,眺望一番丹凤门内的金吾卫杖院形,也无可厚非。

但韦皋静静注目的,是远处下马桥外的一辆油壁车。

皇甫珩刚和李晟等人分别,一个眼色机敏的小内侍,就上前冲他躬行礼,说了几句话。

虽然今在御前,圣上并未给皇甫珩论上半句功,但皇甫珩似乎浑不以为意,面上始终沉静如水。唯独到了这时,他依着小内侍的手指处看去,眉眼间一种急迫的神立刻鲜明起来。

皇甫珩穿着沉重的明光甲,却仍然姿轻快矫健地,往车驾快步而去。甲裙哗啦啦的响声,仿佛是黄昏下的前广场上,略带诙谐的生机之音。

油壁车朱红色的华盖,被斜阳的光辉涂成了更为耀眼的金色,甚至幻化出一团雾芒,将车舆和前头的白色骏马,都晕染出美轮美奂的轮廓。

车上下来一位年长的妇人,正是韦皋原来陇州奉义军中打理膳棚炊事的老仆郭媪。

皇甫珩匆匆地向郭媪问了几句,便径直来到马车的窗棂侧畔。

韦皋知道,那茜色轻纱后,坐在车里的,是宋若昭。

想来是太子妃萧氏,打听着朝会已散,便遣了宫里的车驾,护送若昭出来,与丈夫团聚。

为官眷大娘子,此处又是宫,若昭自是不好下车站在含元前。可是,当她思夜想、忧其安危的丈夫,出现在眼前时,她如何还能自持。

韦皋看到,茜纱中,伸出一双手,捧着皇甫珩的脸。相隔如此远,他夫妇二人久别重逢、互诉衷肠之语,韦皋自是听不到。但分明映入眼帘的是,皇甫珩扶着妻子的手,在马车边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好像俩人都痴傻了一般。直至小内侍踮着碎步走过去,大约是提醒了皇甫珩,他才放开妻子的手,翻上马,冲车夫吩咐着什么。

韦皋低了头,轻喟一声。

这场景,大半年前,在奉天城初战告捷的夜晚,他便见过。

如今大乱既定,吐蕃人、包括那别有所图的杂胡小公主已撤走,你的功劳也明明白白地上了捷报露布,今后出镇做节将也好,留在神策军里独领一支也罢,这人臣之路,已算开局不错。只愿你对她亦疼惜有加,让她这皇甫大娘子,做得舒心些。

韦皋一边思量,一边慢慢下了龙尾道,绕过翔銮阁前的钟楼,往大明宫的左金吾仗院走去。他外放陇州前,供职御史台,出入中也是常。当初的八品御史,成为如今三品官阶的金吾卫将军,韦皋摩拳擦掌的兴奋之稍稍平息后,又未免有些惴惴。

他想起自己的岳父张延赏,四十岁便官拜三品御史大夫,成为台院、院、察院的首宰,却因不肯配合当时的权相元载陷害无罪之臣,而被外放外州,直到元载倒台,仕途才出现转机。

眼下,文臣集团,有李泌领衔,御前或许能清明一些。但长安城内外的武将,可不止他韦皋统帅的金吾卫那么简单。

……

马蹄哒哒。

出了大明宫丹凤门,过了皇城与朱雀大街,他们沿着金光门大街一路向西,终于赶在坊前,进入了怀德坊。

这是宋若清在长安苦读、准备闱赴考时租住的宅子,也是泾原兵变后,王叔文和阿眉带着小皇孙李淳藏的所在。

今在含元前,皇甫夫妇二人刚一相见,皇甫珩就告诉宋若昭,自己在长安准备迎接銮驾的时里,也前来怀德坊,将屋子收拾过。

“若清的遗物,我已规整在一处,屋子如今也可住人。但你要是不愿,今夜我们自可找一间城内的客邸安置。”

自梁州一路行来,若昭想象过无数次和丈夫重复的场面。她首先当然是期待,其次却是惶恐,离大明宫越近,就越胆怯似的。在她上,发生过的伤恸经历,在慢慢平息后,又要因见到丈夫必须诉说,而再次浮涌上来。

况且,早在皇甫珩离开奉天城去萧关接收吐蕃军时,她就能感觉到他们夫妻之间有些意见相左。倘若不是得知她怀有孕,丈夫的态度或许还会冷上三分。

她纵然坚强,到底有些不安,不知见到皇甫珩时,是否会有令人失望的气氛。

好在上天还是垂怜她的。

丈夫探在马车窗外,握着她的双手,那掌心传来的暖温度,以及断续却体贴的话语,所营造的并无疏离感的体贴气氛,令她一下子惊喜得难以置信。

“不去客栈,我们回家多好。”若昭轻声道。

怀德坊的宅门前,皇甫珩先将马牵进去拴了,又出来,与那仆妇郭媪一同搬运行李。

若昭驻足在门槛处,抚摸着那扇木门。那黄昏,皇甫珩来护送皇孙李淳逃离长安时,隔着木门唤的那一声“若昭”,那种后来无数次在孤独时回忆起的砰然心动的感觉,若昭视若珍宝。

若昭和仆妇郭媪,都无甚么繁复的随家当,倒是萧妃赏了些丝帛织物、衣袍被褥。萧妃甚至细心到,还让若昭带出了一屉宫中御馔的食盒。

忙碌了约两柱香的功夫,主仆三人便在院中石桌上,将晚膳用了,准备歇息。

郭媪是个勤快又熟练的仆妇,很快生了火灶、烧了水,等着主人示下。

若昭走过去,执了她的手道“我来伺候阿郎就好,你且先休息去。过得几,若朝廷定了阿郎的去处,确是留在长安,咱们去人口市买两个女娃子来。”

忽又觉得自己有些想当然,忙越发和缓了口吻道“若你要回陇州,我们也自会为你去办过所文书,盘缠之事,更无须担心。”

郭媪忙放下水盆,低头禀道“大娘子,老奴得了好大的造化,才被韦节下送来服侍您。老奴在陇州哪里还有什么亲人家口,大娘子便让老奴,从此以后跟了您吧。”

这正和若昭的心意。郭媪在她最危险而哀戚的子里,陪伴照料过她,虽然一个是官妻,一个是奴籍,但若昭实已从这慈蔼的老妇上,感受到了仿如来自母亲般的疼。

若昭回过头,以询问的目光看着丈夫。

皇甫珩也神色温和地点点头,只补充了一句“既入了我家,奴籍文书仍不可少了去。待我去问问韦金吾,可否着人将你的文书从陇州送来。其实今在前,我便与他寒暄了几句,想来郭媪要留在吾家,他也不会有什么计较之意。”

他最后那句,显然是对着妻子说的。若昭闻言,心中又另有一颗石头落了地。听起来,丈夫也好像放下了此前与韦皋的罅隙。韦皋如今已是卫军的统领,而丈夫很大可能也会被圣上留在京城,韦皋无论资历还是官阶,都更胜一筹,若昭不希望丈夫继续得罪于他。

若昭虽然对于夫婿觅封侯这件事,本无怂恿促成之心,可半年来亦在反省,作为妻子,是否也要理解丈夫那份建功立业的志向。至少,不能对此表现出一种可有可无的清高孤傲态度吧。

她端起水盆,进了屋子,想绞了面巾递给丈夫,却被皇甫珩扶住肩头,继而揽入怀中。

“如此一场大难,总算又能团聚,若昭,你不是来伺候我的。让我看看你,方才含元前,哪里就能看够。”

若昭一怔,旋即心中又是一阵蜜意柔涌上来。她初见他时,这青年骁将,惜言如金,此刻的话,虽仍寥寥数语,却每个字都那般动听。

但丈夫从大内到此地,毫无问起那件事的意思,总还是教若昭觉得,有道坎没有迈过去。

她于是将头在皇甫珩前埋了一会儿,稍稍离开,仰起脸小心地提起“咱们孩儿的事……”

皇甫珩越发将她搂得紧了些,低声道“莫非我还会怪你不成?我只怪我自己,无法分,保得你们母子都平安。”

若昭听懂了他的口气和意思,也便不再多言。她能感到丈夫自重逢的那一刻起,流露出的欣然和怜惜,没有任何矫饰的意味。

而皇甫珩,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若昭到底是若昭,心里什么都明白,表现出的却是宁静与温和。这样的妻子,不正是他这般刀口tiǎn)血的武将,所需要的吗?

这一刻,他有些庆幸,阿眉,不过是一颗还来不及投入湖水dàng)起涟漪的石子。



第一百四十八章 李公来帖

这一夜,若昭蜷缩在丈夫的怀里,睡得很沉。

在漫长的昏睡中,隐约也有些不详的人和事,如柳絮入窗般,飘入她的梦境。好在这些影像并不分明,看不清是谁,辨不明是何事。并且,迷迷糊糊间,她似乎能从畔男子温的气息中,坚定地知晓,那不过是些零碎的乱梦罢了,不足为惧。

这几,有了这样的心理支撑,她仿佛沉在温汤中,通过长时间的睡眠,渐渐恢复她这样的年轻女子本该充沛的精力。

而在白里,她在院中坐着缝补丈夫的衣袍,看着皇甫珩亲自做着劈柴、修补家什等杂事时,更感到真实的安宁。

当然,如果皇甫珩主动提起,她也乐于和丈夫一同猜测,往后他们夫妇会何去何从。但关于某些人的话题,比如阿眉,比如姚令言,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未加讨论。

一些人或许暂时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另一些人则成为重点。

若昭说到了李泌。

“哦?李公原来与曾祖是故交?怎地母亲说及阿父的家世,从未提及?”皇甫珩分明表现出讶异。

若昭心道,这有何奇怪。皇甫家是罪臣之后,婆母所在的王家也是贬斥外放到边镇,两家或许都避免再提祖上当年在京城中的风云往事。久居泾州多年,恐怕皇甫家与王家对于李泌这样数度浮沉的贤臣的音讯了解,还不如供职于泽潞这样的中原藩镇幕府的宋庭芬,知道得更详细。

只是,她已学会了话到嘴边又咽下。

丈夫纵然再耿直勇莽,但与神策军一同打下了长安,是事实。并且,她在梁州,亲耳听太子妃萧氏安慰她,从御前传来的消息是,韩王事件虽牵扯进了吐蕃大将,却与皇甫珩无关,他反而还是协助李晟肃清新逆的助手。

若昭开始告诫自己,要相信丈夫是有本事的,于沙场、于宦场,都能或者屡建奇功、或者全进退,在平素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不费些心神,也实属寻常,哪里就需要她这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娘子来好为人师。

她于是附和道“是啊,母亲本就是官家闺秀,想来并不觉着夫家结交名士重臣,是值得拿出来夸耀之事。”

这话说得,着实悦耳动听。

皇甫珩心头一软,放下手中正在翻检的马鞍,走过来坐在石凳上,温言道“若昭,我想将母亲从邠州接来。”

若昭展眉一笑“那自是越早越好。虽说现下看来,未知圣上是留你在京城,还是派你去京畿的神策军行营,但左右都不会让你去邠宁镇吧,母亲留在那韩节度处,不是办法。”

皇甫颔首道“母亲生于西京,长于西京,边鄙卫戍之地,实在有些委屈了她。长安虽说米贵不易居,可好歹我从去岁到今年,很是挣了些军功,圣上给的食实封,若年景过得去,太府寺分发下来的粮帛,应能维持家中生计。”

若昭心中一动,觉得小半年不见,丈夫上越发退却了青涩之味,竟是连这吃穿用度之计,都已想到,很有些一家之主的模样。

二人正这般商议间,忽听宅门被扣动。郭媪开门一看,来人是个裹巾青衣、书童模样的小郎君。

这小郎君眉清目秀,进门作揖行礼,一开口便是地道的京城口音“皇甫中丞,中丞娘子,小的是散骑常侍李公门中,来送帖子。我家主公于明来中丞府上拜访,不知可便宜?”

皇甫夫妇二人,站在那里,一时都愣住了。

李泌有五个儿子,均在京畿各县做着县尉或者文学之类的小官,他此前又在杭州外放,因而京中虽有宅子,却人丁无几,只几名世仆看守。来送帖子的小郎君,也是个老仆的儿子,但自小帮着主公在书房中洒扫整理,很是沾染了些斯文气。

只听这小仆,继续作了不紧不慢的语气道“我家主公道,他与陛下说起,自己原是只喜茹素,又道因与中丞先祖有些交谊,算得中丞家的长辈,恰好听说中丞娘子长于烹饪素膳,故而要来走动一番。”

果然是个机灵善察的。

皇甫珩曾祖皇甫惟明,当年就是因不忌边将份,与东宫太子及太子的妻舅交游,才给了李林甫构陷的机会。如今,皇甫珩也算是这次在京畿平叛中出了名的后起之秀,李泌主动上门,辈份长幼、官职上下,都不是大问题,怕的就是圣上又起疑朝中文臣结交武将。

但李泌的家奴这般大大方方地一说,言外之意自然是教皇甫夫妇放心,李泌要来访,是去圣上那边提前禀报过的。

皇甫珩从吃惊到顾虑,再到听了此话后,内心松弛了些,继而升腾起一丝兴奋。

方才,从妻子若昭的只言片语中,皇甫珩已坚定了这阵子的盘算。他正暗暗琢磨如何进一步去拜会这位宦海耆老,以期在往后更为波诡云谲的局势中,不受李晟挟制,没想到机会竟从天而降。

客客气气地接了帖子,送走李泌的家仆后,皇甫珩的目光中颇有些赞许神色,向宋若昭道“你与我说起在奉天与梁州,多得太子妃和李公关照,我还以为你只是怕我心疼你孤漂泊受苦,不想确是与他们结了些交谊,我的娘子,当真不可小觑。”

若昭莞尔道“我何德何能,得些眷顾,不过因为太子妃与李公,他们都是位尊但心善之人。”

依宋若昭的本,她实在不攀附权贵,但李泌却不是寻常权贵。他深谋远虑的目光和兼济天下的怀,令若昭觉得,倘若丈夫能得如此长辈提携,无论心,溺于险境泥潭的可能,或可小上许多。

因而,若昭对丈夫能得李泌青眼,也动了诚然的心思。

她不过迟疑片刻,便抬起头,望着丈夫“彦明,有一事,我若说了,你莫生气。”

皇甫珩嘴角一抿“你能有何事能气到我?”

若昭却神色肃然“在奉天城,我曾有幸听李公与陆学士略议时局。我记起来,李公对于圣上以安西北庭为酬,向吐蕃借兵,颇为反对。”

“哦?”

皇甫珩假意地面露异色,但实则对此并不奇怪。李泌是少年时经历过开元盛世的人,天宝初年想来在京城也没少听到边关传来大胜吐蕃的捷报,这样老一代的大唐臣子,怎能接受,那象征着唐帝国荣耀的西域各州治权,就这么轻易地落到吐蕃人手里。

皇甫珩流露出沉吟之容,暗自酝酿了一番绪,才向妻子开口道“若昭,实不相瞒,那吐蕃大将琼达乞,虽确实与我并肩攻入长安,可是当李元帅在帐中酒宴上擒杀他后,我反倒,反倒有些庆幸。吐蕃军的统帅,竟有拥立新王之心,赞普所派非人,差点酿成大祸,我便想到,圣上可否以此为由,不再割让安西北庭。”

若昭喃喃道“所以,你原也是和李公泌一样的想法?”

“那是自然!你夫君,亦是唐人啊。”

皇甫珩说完这句话,忽又深重地叹了口气“不过,将琼达乞的尸送回吐蕃军营帐下时,几炷香的功夫,我都好似度之如年。我不敢面对阿眉,琼达乞,本是赞普许给她的驸马。”

到底说到了这个胡女。

可是丈夫此时提起阿眉的语调和意思,只是在坦然地议论一个已相隔万里的可怜朋友般,这令若昭,也放下了此前对于阿眉与丈夫的暧昧关系的担忧。

她又拿起手中的针线,一边缝衣,一边轻柔地对丈夫道“阿眉安然地带兵回了吐蕃就好,在梁州听闻武亭川一带有吐蕃军发了****时,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不说这些了,李公茹素的口味,我约略清楚,三后的家宴,我和郭媪,定能准备妥帖。”

皇甫珩笑道“我早说过,我的娘子不可小觑,善诗赋,懂兵法,会煎茶,还是厨中圣手。这小半年来行军打仗,我在梦里,都想吃你做的饭食。且不说军中糗粮难以下咽,偶尔有些送来劳军的羊,那吐蕃人,也不懂做出好味道。”



第一百四十九章 巧馔素宴

李泌轻车简从地来到怀德坊时,见到皇甫珩夫妇已在门口等候。

那在含元,皇甫珩一戎装,又相隔甚远,李泌并无机会将他看得分明。

现在瞧来,这皇甫家的后辈,虽卸去了盔甲兜鍪,只戴了纱罗幞头,穿了一件寻常的竹青色圆领襕袍,但通上下,仍很有几分当年一代名将、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的勇毅风采。

当在梁州,接到报捷露布的德宗,将李泌传至御前商议。当李泌听到皇甫珩竟协助李晟诛杀吐蕃大将琼达乞时,内心远比御座之上喜形于色的天子要复杂。

但凡突发非常之事,个中****往往不是表露出的那般简单。

李晟的深不可测,李泌心知肚明。

白崇文是尚可孤的人,琼达乞则与皇甫珩并肩攻入长安,翟文秀更是圣上派出去的正牌监军,这三个人,同时死在尚可孤的中军帅帐里,还是被那本与尚可孤和皇甫珩都有仇怨的李晟擒杀的。这般蹊跷的举动,就算与拥立韩王之事联系在一起,也并不是很说得通。

李泌比初到奉天、听说皇甫珩去带吐蕃兵时,更为担心这个后辈。他以自己一生宦海沉浮的经验,以及难以说清道明的直觉,感到皇甫珩的行事之风,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然而,此时此刻,李泌感慨,岁月明确地提醒他,他老了。一位老者,纵然入世为官的心境要较年轻时更为平和,却在感念旧事上,也更易触景伤怀。

当皇甫珩真的站在眼前向自己拱手行礼时,面对这后生微微紧张局促的眼神,想到几十年前与皇甫惟明在东宫把酒畅谈的场面,李泌心软了。

李泌承认,自己再怎样受到历任宰相的排挤,终究不过是,要么隐居终南山,要么外放杭州这样的南方富庶之城,自己的儿子们,虽被他刻意收敛锋芒,到底也在京畿各州县谋职,从未离开过中原。

可是这皇甫珩,一代勋臣河西节度使的子弟,从小就在边关风霜中长大,二十出头便不得不数次在大战中拼杀,刀仓箭矢中来去,妻子也在逃亡中痛失第一个孩儿,而陛下,还未必真的对他有几分君臣之恩。

因而,对皇甫珩,李泌带了长辈对晚辈的慈蔼与怜惜。对宋若昭,李泌则带了先生对弟子的认可与共鸣。他的内心,默默地决定,对这对夫妇,要竭尽全力地照拂与提携。

皇甫夫妇恭恭敬敬地将李泌引入简朴整洁的正厅。

李泌在上首落座后,目光落在案席间。只见盘钵托盏,为数不多的食具却是一片类银类雪的皓白之色,殊为雅洁。

邢白瓷。

当世之际,瓷业有“南青北白”之语。最负盛名的白瓷烧铸地,便是邢州窑。若昭虽于脂粉穿戴未如寻常的年轻女郎那般花心思,对食具茶具,却因父亲宋庭芬的影响而素来讲究。她去岁雇了车马来长安探望弟弟宋若清,在京郊虽遇流匪劫财。要说那些匪徒也是精明,钱帛掳了去,箱箧中又重又换不得几个钱的白瓷杯盏,倒也弃之不取。

此番宴请李泌,若昭便将这些邢瓷摆了出来,觉着配上素食最为得宜。

时令已是中秋在望,黄昏寒意竞起,若昭令郭媪先温了两壶酎酒摆上。

浅盆中佐酒的菜,仍是两样冷食醋酢波棱菜,瓜姜竹荪。

酢菜被切得如发丝般细,与波棱菜一道,拿醋拌了,再撒上香喷喷的芝麻。瓜姜也是卷在一处,酿入竹荪中,蒸制调味后,方盛于食皿之中。

这两道菜,不沾半点荤腥,入口却鲜爽脆嫩,颇为开胃。又因色泽在琥珀、碧绿、鹅黄、浅青之间,菜蔬分布于莹润的白瓷盏碟中,不但吃来适口,那颜色落在眼睛里,也是令人如赏山水卷轴般。

李泌举箸一一尝了,由衷赞道“老夫只道,素中佳馔,乃温拌香椿芽,和冰镇新莲子。但那二物只在初和盛夏能食得,不想如今已算入秋时分了,皇甫夫人安排的这两道冷素,清雅之味,尤胜椿芽与莲子。”

正说着,郭媪端着食案进得厅来。

煮茄子,红豆粥,萝卜馅的古楼子,还有一道绿、白、红相间的汤羹。

李泌对那道汤羹似乎尤其感兴趣,细细端详。

若昭向李泌道“李公,素羹之中,时人饮百岁羹。但荠菜也是令之蔬,目下的时节并无出产。愚妇便用了荻芹的根,过水去除烈辛气味,与豆腐和枸杞一同入馔。”

李泌微笑,执勺饮了一口,只觉荻根软糯、豆腐爽滑、枸杞清甜,果然比百岁羹鲜美得多。并且由于他已年过花甲,难免齿松,此羹中的芹菜和豆腐,不必细嚼便可吞咽,胜过荠菜的茎叶塞牙之感。

“这般佳品,若如丹青部乐,也得了名字,就更好了。”李泌由衷道。

若昭微微欠道“愚妇浅薄,虽想了个名字,不知可好。”

“哦?说来听听。”

“水英白云羹,”若昭婉婉道来,“这荻芹,生于河边溪畔,水英二字,轻简好听。白云嘛,自是说的豆腐。”

不待李泌回应,一旁半天插不上话的皇甫珩,总算逮到了这个机会,恭敬道“李公,内子起的这个名字,教晚辈想起王右丞的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李泌听了,忍俊不,略略带了揶揄的神色道“彦明,果然近朱者赤,夫人善属诗赋,尤右丞诗,将你也带得于武将杀气外,另染了一丝文气雅意。不过……”

李泌转向若昭道“水英白云羹,教老夫想到的,倒是王右丞的另两句诗,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字会不如意会,若昭当然明白,后头那两句诗,更妙。她附和地笑笑,却听丈夫又兴致勃勃地借题发挥起来“说起这茹素习俗,家母曾与我说过,她闺阁年岁时居于长安,最东市青松楼中以荤托素的会席。那素席之内,瓜脯拿油煎了,吃来像炙豚肩,蒟蒻以菌汁煨后,吃起来又像熊掌,不但模样可以假乱真,入口滋味,也和荤腥无甚区别。”

“哦?这般有趣?老夫得空,定要去尝尝。”李泌温言蔼色道。

若昭心下却有些微窘。李泌茹素,应是道心使然,其行纯粹明净。而那所谓青松楼的仿荤素宴,不过是猎奇的花样,讨得境界尔尔的凡夫俗子的欢心罢了。须知真心向素之人,怎会喜欢好端端的蔬果麦粟,被捏成肥腻荤腥的模样。

她正这般思量,忽然惊觉自己很有些削刻,更有些不敬。如此说来,竟好像觉得婆母便是那境界尔尔的凡俗之人一般。或许那只是一位母亲与相依为命的幼子说起故乡风物而已。

李泌在上座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夫妇二人,不免感慨。不过,李泌也看得出来,宋若昭这个妇人,对于丈夫的,并不以他是否拥有与妻子旗鼓相当的风雅旨趣为前提。反过来,皇甫珩,起码在这次的相见中,举手投足,以及看着妻子时的目光,也教李泌相信,这算得积攒了些人生阅历的年轻人,对妻子的依恋和赞叹,是真实的,甚至,可算得强烈。

这便足够了。李泌回望这一生见过的人,上至王公贵胄,下至市井走卒,有几人,在眷侣之事上,能真正称心如意、琴瑟和鸣。

因为发自肺腑地盼望眼前这对年轻人,能和美顺意地携手相伴,李泌终于决定言归正传。

他稍稍收了客的笑容,沉吟片刻,正色道“彦明,你于今后之路,可有什么打算?”



第一百五十章 畅谈兵制(上)

皇甫珩此前得了妻子若昭的提醒,心中早有准备,自是要投李泌所好。

“李公,晚辈是大唐食禄之臣,随神策军李元帅、尚将军等迎接圣上回銮后,何去何从,当听圣上安置。”

皇甫珩并未直接回应李泌的问题,而是将话锋一转“此番率领吐蕃军,彼等虽是偏师出战,战力却与我大唐神策军不相上下。收复长安后,其大将又有斯通唐人叛将、拥立韩王之举。晚辈恐怕,往后数年内,吐蕃寇边,恐为我朝大患。”

李泌啜饮一口水英白云羹,轻轻地“唔“了一声。

默然片刻后,李泌似向着皇甫夫妇,又似喃喃自语道“况且出了琼达乞之事,武亭川与叛军韩旻的硬仗,又是普王下带着安西军打的,老夫与李元帅,都已向圣上进言,正好以此为由,暂缓唐蕃国书所载的安西北庭之许。但也怕此举,会令赤松赞普与尚结赞大相,敌意更炽。”

皇甫珩心头一股凌乱思绪上涌。

密集经历了人世故的险恶,他对有些行为,开始去尝试揣摩其作出的缘由。

他于事发当固然已知晓,李晟毫不犹豫地将拥立韩王的帐,嫁祸了几分到已经无法开口的死人琼达乞头上,其目的是削去吐蕃大军的功劳。但此时听李泌这么一说,这一文一武两位李姓重臣,对吐蕃都是强硬的主战派,李晟又才只五十来岁,那么,李晟当在帐中,不仅留他皇甫珩一命,还为他在露布上坐实了大功,是否是因为顾及李泌与皇甫家的交?

但皇甫珩实在不愿多回忆当场景。

事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他在外头,在李晟、尚可孤人面前,寡言而温顺,甚至还懂得演绎出一点感恩的味道。他与若昭重逢后,更出于微妙的盘算,避免多谈此事。可向隅独坐时,他眼前常出现由琼达乞引领着去巡视吐蕃工匠营的画面,他也记得这个棕红面庞、五官英气的异族将军,看到自己案几上那双小娃的虎头鞋,那番真挚的劝慰。

当然还有阿眉。她掣缰转,引领万军踏着苑烟尘远去的影,怎么可能不触动他皇甫珩那颗看似懵懂、实则在男女之上的澎湃未必逊于诗家客的心。后来武亭川的吐蕃驻军爆发****,虽据报精锐仍安然地回撤至陇山以西,可是那位为唐蕃结盟出谋奔走的使者论力徐,却也不幸故。

皇甫珩想到阿眉孤一人率军远行,回到逻些城后,这莫名其妙折损两位吐蕃贵人的消息,教赞普听了,还不知是否会迁怒于她,会不会疑心她与唐人有什么勾连。

皇甫珩并不想成为李晟的棋子,也并非全然地出于防备圣上又渐渐疑上李晟。

去河中打李怀光也便罢了,将来若要去打吐蕃,他自问已不能如当初在泾州防秋时那般指挥若定。同样,若不是为了迎合李泌,他甚至连方才计议唐蕃未来的话,都不想说。

太多人在太多问题上端着大义凛然的非此即彼,只是因为,他们所历有限。

而一个有着不由己的激越、亢奋、错乱、迷离和无奈经历的人,那份彷徨的孤独感,以及时而鄙夷自己,时而又为自己辩护的心绪,太容易弥漫起来了。

皇甫珩面上顺着李泌、中正这般自我唏嘘之际,妻子宋若昭则无暇去发现丈夫的口是心非。

李泌屈尊来访,又直截了当地流露出对皇甫珩前程的挂怀之意,纵然教若昭感激,可她本是心地明澈高纯之人,即使有心助丈夫一臂之力,也不愿、更不会如庸脂俗粉那般急不可耐。

对于李泌的话头,丈夫倒亦未着相,而是引到了国防军务之事上,若昭颇为赞许。

她知李泌心襟宽广,在奉天城携陆贽来拜访,杏树下一席谈,并无丝毫轻视她这样的妇道人家的意思。因而今这亲近温暖的家宴上,若昭也浑无拘谨讷言之态,就仿佛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宋庭芬一般,难得有了谈兴。

李泌与皇甫珩沉默的间隙,若昭主动开口,向李泌道“李公,愚妇少年时,家父教以经史,于大唐边患亦屡屡涉及。我朝疆域辽阔,北接回纥,西邻吐蕃,这般虎狼之国,扰边境、掳掠人口财帛,乃是常事。但广德元年,吐蕃人札达路恭竟能带着吐蕃骑兵直接攻入长安,看起来是因大唐泾州刺史变节降敌、为吐蕃人引路,其实究其根源,还是因为安史之乱后,京畿内防空虚。”

李泌点头“皇甫夫人所言不错,所以朝廷后来自北往南,布置了朔方、邠宁、泾原、凤翔、山南西道、东川、西川数个边镇,就是为了将吐蕃铁骑阻隔于陇山那头。彦明,你自小就在泾州,最是清楚。”

皇甫珩淡淡一笑,却并不去抢若昭的话头。他也发现,李泌对若昭并未以寻常官眷视之。他们一老一小,说来都是文士作派,方才起个菜名都如舞文弄墨一般,皇甫珩乐得自己的夫人因书香诗意的才华,受到李泌这样重量级人物的赏识,若能拜为师长就更佳,自己将来若有什么请求,也好让若昭去开口。

若昭谨慎地望了丈夫一眼,接收到他眼神中赞许的目光,不由放心了些,继续道“李公,西北诸路节将,镇边固然功不可没,但经了这几年的平叛削藩之乱,朝廷未必敢放任边镇坐大,若平凡调动边将,防御吐蕃之力,只怕无从谈起。故而,愚妇以为,应统编和壮大天子的亲军——神策军。”

“哦?”李泌白眉一挑,对眼前这位年轻的皇甫夫人的建议,确实有些出乎意料。

宋若昭所说充盈关中的天子嫡系军队的原则,他李泌从梁州回长安的路上,早就开始考虑。只是,他首先想到的计策,已在那德宗开小延英议事时,向天子提出过,即恢复府兵制。

府兵制最早源于西魏。

西魏在邙山大战中败于东魏后,大将军宇文泰反思失败的缘由,致力于革新军制。数年间,他模仿此前北魏的八部落制度,从上到下建立了八柱国、十二将军、二十四开府的府兵制核心层级,根本目的在于从务农的汉人中长期地、稳定地吸纳兵源,令这个最广大的群体,闲时种田,战时参军。

如果说宇文泰时期的汉人府兵,还多多少少带有鲜卑将士职业军人的特点,那么到了隋朝,隋文帝则进行了更为根本的改变——将府兵制与均田制结合,军队的垦田籍帐,皆与民同。

大唐贞观时,帝国府兵制的荣兴达到了顶点,隋朝的军府,被改名为“折冲府”,大唐疆域之内共有六百三十四个折冲府,每个折冲府长官为折冲都尉,无论是卫戍京城和宫安全的十六卫,还是行军打仗的边军,都来自由各个折冲府征来的富裕的农民。

一旦战事结束,兵散于府,继续回到田间地头种庄稼,将归于朝,等待下一次的出征。

因而,府兵制最大的特点是,“兵无常兵、将无常将”的局面,有效避免了武将们拥兵自重、在某一天会威胁李唐天子的统治。

然而自武后临朝开始,一直到开元天宝年间,关内承平既久,土地兼并也就变得非常厉害,均田制下授给普通农民的田地本来就亩数不足,这些田地又渐渐地被殷富之家和地方官吏吞并,农户失去了立之本,根本无法缴纳租调、徭役,更无力服兵役,于是大量“逃户”出现了。

府兵制本就以束缚于田亩的农民为依托,农民都成了逃户,折冲府哪里还征得到兵员。天宝八年,折冲府上奏无兵可交,朝廷不得不改行募兵制。

募兵制下,参军的儿郎皆是职业军人,先是从朝廷、后来从一镇的节帅处领取粮饷,节帅长期统帅同一支军队、同一批士卒,甚至还将其中特别优秀者收为假子亲信。这种紧密的人依附关系,令节帅骄将拥兵自重,成为必然。

玄宗朝开始兴盛的募兵制,是天宝年间安史之乱爆发的重要原因之一。

李泌是西魏八柱国李弼的六世孙,而李弼可算得府兵制初创时期的领军者。作为关陇贵族集团的后裔,以及帝国文士集团的代表,李泌坚定地认为,方今天下,只有恢复初唐时的府兵制,才能将对内削弱藩镇和对外打击吐蕃这两件关系到帝国生死命运的事,做好。

在他看来,仍以雇佣兵为主的神策军,都是应予提防的。



第一百五十一章 畅谈兵制(下)

听李泌谈到府兵制,若昭并不觉得诧异。

她轻轻“哦”了一声,缓缓道“府兵制诚然大善。家父也与我说过,从前每个折冲府征发来的府兵,都是当地富户甚至世家的年轻子弟,强力壮,自带入伍的武备用度。若管事将军发现兵不精、器不全,可上奏朝廷降罪折冲府都尉,责其失职,甚至可以降罪于当地的刺史、县令等地方长官。而行军打仗的时期,近则不误农时,远则不经一岁。凯旋后,对有功者加勋赐赏,减免徭役,再解散还乡。故此,这些兵卒不仅战力了得,服役期间,也绝无外叛内辱之事发生,因为这些从军之人,在故乡皆有田产宗族,并非亡命之徒。”

李泌赞道“令尊果为良师。夫人这番话,尽陈我大唐府兵制缘由,无须润色,便可入得奏疏,恐怕陆学士手中那支紫豪笔,也要甘拜下风。”

不过,李泌也注意到了宋若昭面色中的踟蹰之意。

显然,关于充盈关中的策论方向,宋若昭与李泌想的并不一致。她既知府兵制的来龙去脉,却并未涉及,自有道理,李泌这般谦和大度又有识人之明的长者,很愿意听听后辈们的见解。

他于是放下筷箸,更为和善道“彦明,再让仆婢给老夫煎一壶茶吧,今老夫便坐得久一些,与你夫妇二人相谈也尽兴些。对了,夫人可有表字?”

“李公,家父为愚妇取字君灼。”若昭欠回禀。

李泌点头道“君灼,你莫怕与老夫意见相左,老夫倒想听听,你对再建折冲府与壮大神策军,有何看法?”

宋若昭闻言,并未急于再说什么,而是亲自起,将李泌案前的邢瓷茶具收了,交由郭媪去换新汤,复又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当今形,虽在私宅之中,也不得不出言谨慎,若昭对于李泌越是崇敬有加,越是自诫,不可为这位老臣惹来麻烦。

她默然斟酌后,忽地灵光一现,向李泌道“愚妇想起,开元年间名相,张嘉贞张相公,曾有一则轶闻。张相公虽贵为服紫重臣,却不立田园。有人劝他,怎地不去买些田产。张相公却道,我居相位,朝廷给的俸禄宅院,难道还会让我与一家老小遭受冻馁之困?倘若我因事坐谴,田地会被没收,买再多的田地又有何用?张相公又道,现世那些朝臣名流,广占田地,百年之后若子孙纨绔,这些田地还不都被他们用作酒色之资。”

她特地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地总结道“若朱紫加者,有张相公这般不失纪律、镇以清静的德行,真是上不负天子圣眷、下不负黎民百姓。”

皇甫珩有些纳闷地看着妻子。

好好地说着怎生给大唐招兵买马,说这前朝的迂直宰相作甚。

李泌却是心中雪亮。

宋若昭这番话,便是放在酒楼食肆中公开说去,亦无可纠之破绽。但放在席间讨论府兵制的语境中,她的言下之意很明白,为官者,几人能如张嘉贞?如果土地被大量兼并,集中于权贵者手中,百姓就算不做逃户流民,赖以为生的土地也只有可怜的几亩,夜耕种尚且不能果腹,还怎么出兵役。

隋朝和初唐的府兵,因都来自富裕的农户。这些人家的营田所得,除了上缴租赋外,还能自备箭矢马匹,自办随军衣粮。并且这些富户子弟,自小的吃穿都较为丰足,体格强健,可为生力军。而如今,盛世不再,关中乡邑,十室九空,建再多的折冲府,征不到人,或者征来的都是老弱病残,又有何用。

李泌叹了口气,脑中似乎也清明了些。

的确,他在圣上开足了火力削藩前,就被调往杭州任刺史。两浙素来是天下膏腴之地,老天爷格外眷顾,又不像中原这般足足经历了二十余年的战乱,农户们总算能勉力维持生计。饶是如此,拜安禄山开节度使镇霸一方的先河所赐,镇海军节度使韩滉,也是将东南之地当作自己麾下军镇一般。

现下若用朝廷出面,着地方官员仿照府兵制去征兵,就算百姓中有响应者,这些个一方节帅,又怎会容忍兵权旁落?

他李泌在圣上跟前,敢拿阖家老小的命担保,韩滉绝无反心,那是因为他任杭州刺史这些年,明白韩滉是一个有出渊源和为官理智的节帅。

韩滉本就以门荫入仕,大历年间就担任户部侍郎判度支,与名相刘宴分领天下财赋,为朝廷削藩的军资供给殚精竭虑。韩滉并非出自具有反叛传统的河北军人阵营,在享有足够的权势的前提下,他与蜀地张延赏一样,乐于恭顺地向唐廷称臣,向长安输送足够的漕粮,而不是如安史降将所控制的藩镇那样,动辄与李唐为敌。

但若是夺了他的募兵权,便是动摇了他的权势的根基,难保他在南方不会成为第二个李希烈。

所以,恢复从前的府兵制,谈何容易。一来,无地无兵,二来,节帅们如何肯放权?

李泌喃喃道“王畿者,本为四方之本,四方藩镇节帅皆是为王臣者,若皆恪守臣道,畿内安定,吐蕃外患何至于此凶炽!”

他语调迟缓,面色苦闷,那真挚的凄惶,出现在这位原本风度翩然的贤者脸上,未免教观者心酸。

直到看见李泌慢慢平复,又低头饮了两口茶,若昭才继续直言道“李公所计议之策,无非是希望大唐再回到‘举天下不敌关中’的王势浩dàng)中,但愚妇确实以为,求诸恢复太宗皇帝时的府兵制,恰如求诸镜花水月。”

李泌点头“那么,君灼方才提到神策军,那么依你之见,神策军如何统编壮大?”

若昭道“神策军本就源于陇右节度使麾下,乃一支边军,后驻军陕州,由中使鱼朝恩统领。广德元年吐蕃寇长安之时,军逃散,代宗出幸陕州时,只有神策军前来护驾。吐蕃人自长安撤走后,随天子回銮的神策军方才因护驾有功,成为一支天子亲军。其后,鱼朝恩因弄权而伏诛,神策军分化为数支。神策军本在京畿戍守,护卫圣驾安然。去岁泾师兵变,圣上不得不播迁奉天,乃因李公晟、尚公可孤等诸将所率的神策军不在长安附近,而京城内所新募的神策军士皆为徒占军额、毫无战力的纨绔子弟,故而召之不来,遑论护驾。而愚妇,想到偌大京城,还有一支力量,或可招募为神策新军。”

“何人?”李泌登时发生了兴趣。

“胡人。”若昭道。



第一百五十二章 刀下留人

旬假这天,李泌仍在辰时就等候在大明宫紫宸外。

昨宫里内侍来传旨,圣上正好趁着百官休沐、朝议不开的机会,请李泌到紫宸来,给自己讲讲重建府兵制的事。

大明宫从南往北,丹凤门到太液池的那段中轴线上,依次是含元、宣政、紫宸、含凉。

含元和宣政,固然一个宏伟壮阔,一个乃朱紫朝臣常奏之所,但紫宸的地位更为特殊一些。

紫宸处于外朝与内苑的交接处,其实更像天子常起居的厅堂。它分为两进,前厅可以会见外臣、商议国事,也可以观看内教坊的部乐歌舞,或者与当世的文坛名宿谈诗论赋。后厅则是天子的休憩布置,算得书房和寝。大历十四年,代宗皇帝就是驾崩于紫宸,而他的继任者德宗皇帝,登基后被削藩局势搅得焦头烂额、心神不宁时,偶尔也会请太子少师颜真卿来到紫宸,陪着自己写上一两个时辰的字帖,稍稍令意绪平复一些。

这座已然属于内宫的堂,不像“正衙”宣政那般设有仪仗,因而更显得轻松随意,被满朝文武称为“内阁”。能够被召入紫宸奏对,叫作“入阁”,对于人臣来讲,是一种显而易见的荣耀,就好像贵胄们的宅院里,能进到主人榻前回话的奴仆,必然也不一般。

但已能常常出入延英的李泌,对于紫宸并无多少感触。

过几便是中秋了。这个时节,出之后,正午之前,最是令人神清气爽。

天空湛蓝一片,偶尔金风送来一丝半缕的纤云,有锦上添花之妙。若稍稍翕动鼻翼,便能感受到一阵一阵的桂花香味。

李泌静静地站在紫宸前。

似淡还浓的桂香,令他忆起在杭州做刺史时,虽对外自称黄老门中人,却也在难得闲暇时往灵隐寺去,与那佛门方丈在飞来峰下,饮茶弈棋。杭州乃东南形胜之府,在吴越时期就遍植桂树,灵隐佛寺附近,一旦入秋,更是桂子如雨落。

有一次,二人闻桂香如饮甘醴之际,灵隐寺方丈兴致勃勃地与李泌说起一则轶事“李公可知前朝诗家宋之问,曾为小寺题过一首诗。传说他起句‘鹫岭郁岩蛲,龙宫锁寂寥’后,竟吟不出下句。就在此时,只听寺中竹林后一位打坐的高僧接了一句楼观沧海,门对钱江潮。宋施主方能继续吟出第三句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李泌道“哦?不瞒方丈,难怪我少时品评宋学士这首诗,竟觉得全诗七句,唯有这‘楼观沧海,门对钱江潮’上佳,原来是另有高人所献。细细品来,这位高僧,似不像释家中人,倒像儒家子弟。”

方丈温和一笑,道“李公果然能凭诗识人。这位高僧,若说他遁入空门之前的文作,李公定听过。”

“愿闻何文?”

“《讨武曌檄》。”

关于宋之问与骆宾王这个故事的回忆,此刻又教李泌想起前在皇甫夫妇宅中所谈。

不论先祖宋之问怎样因附媚武则天的男宠张氏兄弟而饱受诟病,李泌仍然从若昭这个宋之问后裔上,感受到异于常姝的才华眼界。同时,由于为女子而素来领受不平所致,若昭比陆贽这样的帝国男贤才,更懂谦逊地表达自己。

李泌对待贤德而富学识的晚辈女,远比庸常的文吏宽厚敬重,但他也不反对若昭这种懂得俯和怯于激进的格。

未如牡丹争奇斗艳,善学菡萏香远溢清,不失为一种藏拙豁达的人生态度。

况且,若昭的聪慧也有爽朗的色彩,当面对愿意倾听的前辈,她不吝于侃侃而谈,也勇于抒发己见。

她对于恢复府兵制的那番议论,已教李泌回到家中后细细品咂,深思熟虑间修正了不少自己原本准备面圣时进献的对策。同时,她提出以胡人入神策军,以及将神策军统编后分左右厢的建议,更堪一试。果然来自河北军镇,又有其幕僚父亲的言传指导,即使为女子,若昭在策论能力上,未见得逊于帝国进士出的文臣。

李泌正自思量,忽见三四名内侍押着一位穿缃色道袍、双手被缚的女冠,急匆匆地从学士院方向走来。

李泌心中骇异,再细看,那女冠正是名扬江南、也常与韩滉以诗唱酬的李冶。

李泌大惊之下,也顾不得自己是在紫宸前候旨待诏,提起袍服,大步上前拦住了他们。

领队的绯衣内侍,正是霍仙鸣的另一名高徒窦文场。他见斜刺里奔来一位紫衣老臣,定睛一瞧是圣上拜为国师的散骑常侍李泌,倒也不敢造次,忙恭恭敬敬地唱了个喏“拜见李公。”

李冶在东南,与诸多名士皆有交游,因了韩滉的缘故,自然也见过李泌。此刻她不但手臂被反剪****,口中还塞着帛巾,她纵然毫没有因惊恐而挣扎,双眼中却投出悲愤的目光。

李泌的出现,加剧了李冶目光中的含冤色彩。她直直地盯着李泌,终于流露出无声的求救之意。

“窦内侍,尔等要往何处?缘何这般对待李炼师?李炼师,是圣上自东南请来的客卿!”

窦文场尴尬地陪着笑脸,斟酌了一下分寸,仍是躬着子,只是向李泌趋近了几步,压低声音道“李公,这李炼师,从前是客卿,现在是叛逆啦,圣上刚刚查明,这位炼师附逆贼泚,大献阿谀伪朝的诗章。咱家今奉了御旨,将李炼师带往狗脊岭仗杀。”

李泌闻言又气又急,一句“糊涂”刚想出口,到底生生咽了下去。

目下不是痛斥天子昏聩的时候,先将人救下了再说。

李泌于是眯了眯眼睛,不乏客气地向窦文场道“窦内侍,老夫知你一直随着霍内侍在御前办差,是内侍省数一数二的能人,况且此番还有扈从圣上播迁奉天的大功,在中前途不可限量。今窦内侍虽是奉了御旨,但兹事体大,个中有些干系,窦内侍恐怕不知。老夫正要去紫宸面圣,可否请窦内侍于此处稍稍宽限几炷香的时间。待老夫向圣上陈后,事或有变化,亦未可知。”

窦文场在大明宫,从洒扫的小监,一路做到了绯衣内侍,还不是人精一样,知道眼下御前不能得罪的红人,都有哪些。他不过奉旨办差,且不是粗莽恶的子,今早去学士院提人时,见到李冶倒还平静、那同被关押的严巨川却泪水潸然大喊炼师冤屈,心里也着实有些可怜这眉目清慈的女冠。

李泌目光如炬,即刻捕捉到了窦文场的犹豫之色,忙又补充道“为免中贵人为难,老夫立时高喊几声,教这中都听得分明,是老夫强留窦内侍。若圣意不改,窦内侍自是因为老夫才略有迁延迟发,罪责皆在老夫。但若圣意改了呢?当然,中贵人你如果不卖老夫这个面子,老夫也只好将这便道让开。可是万一将来圣上后悔,又知道原本今老夫出面阻拦过,事曾有回转的余地……”

窦文场闻言,犹豫之色转成了惊惧,继而恭顺地点了点头。

“窦内侍留人,老夫要见圣上!”

“圣上,臣李泌有要事禀报!”

须臾间,李泌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

无论是李冶还是窦文场,都被李泌的声音震惊了。他们从来不知道,这位已过花甲的老人,总是不紧不慢、出语和缓的老人,亮开嗓门,那番气势,竟如鹤鸣九皋,声闻于天。



第一百五十三章 冰铁帝心

由于朱泚伪帝曾经使用过,紫宸殿中的一应陈设,已全都换掉,如今放眼望去,整个议事厅簇新得好像出阁那天的娘子。

李泌被宣进来,见殿中只有天子和太子二人,而没有那贯会兴风作浪的普王李谊,心中先稍稍松了一口气。普王李谊在奉天迎到翻越秦岭谷道回到关中的圣驾后,就获准跟着卤簿一同回到了长安。但包括今日在内,李泌始终未在奏对时见到普王的身影。

“陛下,朝廷此前已出令,出任朱泚伪朝五品官阶以上者,才问罪。这李炼师无官无品,还是个方外人士,献诗而辞多悖逆之说,也没什么人证,反倒有那严巨川为其喊冤,陛下实在不可草率为之。”

李泌不及坐到茵席之上,便开门见山奏禀道。

德宗的目光跃过李泌,投向殿外,隐约能看到窦文场带着人,肃然而立。

他又看了一眼身边侍候着的霍仙鸣,见自己这素来办事牢靠的家奴,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分明冒了出来。

传诏李泌和押李冶出宫,都是霍仙鸣领衔的内侍省的活儿。霍仙鸣到此刻才蓦然想起,那日在延英殿,这位李公,分明劝过圣上,看在两浙节度使韩滉的面上赶紧放李冶回南方。

霍仙鸣暗道,自己真是犯了个天大的疏忽,怎么能教李泌撞见李冶被带出宫去行刑呢。

德宗瞧霍仙鸣这惴惴惶惶的模样,果然多少外朝臣子,都是动辄把江山社稷挂在嘴上,实际往往还不如这大明宫里的几个阉人家奴,懂得心疼天子。若是什么差事没办好,给天子添了额外的麻烦,这些内侍们,一个个那紧张羞愧的模样,唉,真不愧是打小就在东宫服侍的自家人。

不过,德宗倒也并不觉得,李泌进谏,是令自己烦心的事。他乐于和这大约是目前资历最高、也深富谋略的文臣对垒。在他想来,倘若帝王竟怯于和艺高人胆大的能臣进行争论,那还谈什么攘外安内的魄力。

“李公,开元元年,玄宗皇帝领兵二十万,于骊山脚下演武。二十万大军啊,戈矛金甲烁天耀地,旌旗绵连数十里。这是何其声威浩大的壮举。然而玄宗正击鼓时,兵部尚书、代国公郭元振却突然出班奏事,导致军容骤乱。郭国公此前曾在军国大业中屡立奇功,尚且要因此事被玄宗下令阵前斩首,经文武百官跪下苦苦相求,才保得一命,流放三千里。”

德宗此言,李泌自然知道用意为何。

杀人立威,自古多少帝王最爱做的事。

但杀李冶,有何威可立?!

“陛下,郭国公身为兵部尚书,贸然出班,以致军纪不肃,若以守土有责而论,罪之有据。而那李炼师,不过一介女流……”

“诗家文士,就不是朕的臣子了吗?!”

德宗的语气明显严厉起来。

“太子,”德宗转向自己的长子李诵,“听说你宫里的奉仪窦氏,泾师兵变后、贼泚在白华殿僭位之日,她就饮毒酒自尽了,可有此事?”

李诵俯身应道:“确有此事,臣妻萧妃,已着人扶棺送回窦氏的家乡厚葬,并赐以金帛。”

德宗点头,又转回投来,对着李泌道:“李公是我李唐几代的耆老贤士,莫非未听过主辱臣死的道理?但那李冶倒真是气定神闲,她是朕请来的客卿,朕因叛乱不得不仓促播迁,她却在朕这大明宫学士院一住就是大半年,若真是清贞之士,怎地不学学太子的宫人?”

李泌心中于愤懑之外,升腾起一丝寒凉与无奈。

这九五至尊所言,哪句不是强词夺理、破绽百出!

李泌觉得自己方才拦下窦文场、踏进紫宸殿来之前,抱定决心要救下李冶,莫教天下小看了当今圣上的胸怀,此刻却不知如何再辩。

还用得着苍生来评判?今上的心胸,分明就是狭窄的哪。

只怕他还自认为,可以此试探韩滉。

正如当初不到黄河心不死般地试探李怀光。

李泌因对天子自任圣智的刚愎习性而忧虑,一时无言以对的模样,在德宗看来,恰是被自己说得张口结舌。

他又作出宽和的能容异见的口吻,主动打破沉默,道:“不过,李公今日这么一拦,也教朕有些犹豫对此事的处置,狗脊岭杖杀,贩夫走卒皆可围观,行刑不雅。不如这样吧,霍仙鸣……”

正惴惴不安的内侍霍仙鸣忙趋步上来,应道:“老奴在!”

“你出殿去吩咐窦文场,令他将李冶带去太液池畔,找个僻静的角落,赐毒酒一杯。然后命宫外的凶肆来几个人,殓了尸身送回乌程县去。”

“老奴遵旨!”霍仙鸣一边说,一边碎步急退出紫宸殿去宣旨。

李泌仍是默然。他想到今日除了尽陈府兵制渊源外,自己实则还有另一桩建言须圣上点头,只能忍看眼前惨事。

德宗不由越发畅快,还想说一句“李公既在浙江与韩节度共事过,可要去问问那李炼师有何遗言带给韩滉”,但终究忍住了。他毕竟顾忌李诵亦在殿中,自己到底是天子,莫太跌了风仪,尤其在天家素来看重的皇长子面前。

李泌僵直地站着,没有回头去看殿外。

不多时,霍仙鸣回来,禀道:“李冶谢陛下赐她一个体面。”

“唔,朕看到了,李冶向着这紫宸殿叩拜行礼。”

……

太子李诵回到少阳院时,萧妃迎了上来。

大明宫的少阳院其实有两处,一处在东边的弘文馆附近,为太子日常办公所用。另一处则在西边,毗邻翰林学士院,是太子寝居之处。

今日适逢休沐,因而李诵从紫宸殿出来后,回的是西少阳院。

萧妃立刻捕捉到了丈夫脸上那一丝有些欣然的神色。她猜想,今日在紫宸殿,虽然听说只有李泌一人前往奏对,但太子应是得了圣上的器重,才会心情不错。

“圣上有意令李晟出镇凤翔,派浑瑊和马燧南北夹击河中,去平定李怀光。”李诵直截了当道。

果然,器重的表现,就是在第一时间,在极小的范围内,准许太子参与讨论军国大事。

“哦?”萧妃正在翻检府库送来的墨丸,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也直奔主题,“不知李元帅该多么沮丧,听闻銮驾回到含元殿的第一次朝议,李晟就提出,要让皇甫珩作先锋,北上河中,直取李怀光老巢。”

萧妃带了淡淡的讥诮。

她不是刻薄之人,但想到李晟与普王李谊曾发展出的关系、做过的事,深知普王觊觎东宫之位的萧妃,对李晟的敌意是毋庸置疑的。

“李公泌有何见解?”萧妃又问。

太子李诵眯着双目,定定地看着青砖地面道:“大约因为李晟出面,诛杀了有拥立韩王之心的吐蕃大将琼达乞,李公泌倒似乎有意成全于他,你知道,李公一直对唐蕃会盟不以为然,眼下朝中多了个麾下有万余神策精兵的李晟,也不喜欢吐蕃人,李公与李晟站到一处,也无甚稀奇。不过,李公泌以府兵制为式微、募兵制兴盛而带来藩镇之乱为例,劝圣上用天子亲军去平叛,莫用河东节度使马燧,圣上却听不进去。”

萧妃冷冷一笑:“李晟的手段和心机,都教人乍舌,可惜此次却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此前明明挽社稷于将倾的朔方军,一夕反唐,朝野都道是我李家苛待所致,且与神策军脱不了干系。现下若还要以神策军去攻伐,一来,挟有前怨的兵卒士气恐怕胜于哀兵、更不好打。二来,以天子亲军如此对藩镇军将苦苦相逼,教河东那些刚刚归顺的成德军、魏博军如何作想?三来,李晟已夺长安之功,浑瑊若再领不到这个机会,圣上御阶之下这两员红得旗鼓相当的老将,岂非更生罅隙?”

萧妃如此分析一番,李诵越听越觉得有道理。

他自被封太子之际,就带领全家住进了大明宫少阳院。这是玄宗朝以来的规矩,禁止东宫储君在宫外另行开府居住、仿中央三省六部建制而学习治国之术。李诵与萧妃,在少阳院困了三四年,直至去岁在兵变中出逃奉天,天沛流离了大半年,固然吃进苦头,却也获得了见识沙场对垒与宦场风云的机会。

李诵对自己的正妻萧妃,并无几分男女之情,但向来是知道这位同样出身宗室的郡主,眼界见识,不输于王叔文那样的谋臣幕僚。

只听萧妃又道:“太子,以臣妾观之,圣上登基后,亲近吐蕃,朝臣都道因陕州之辱中圣上与回纥结怨。臣妾倒觉得,圣上一再定立唐蕃会盟,也实属无奈之举。河东、淮西接二连三地叛乱,南诏又归顺了吐蕃,若不把西边这头雪山猛虎稳住了,又要削藩又要防秋,左支右绌,教圣上如何应付?眼下总算内乱初定,李晟本就有大历年间重创吐蕃之举,此番又杀了吐蕃大将,圣上令他出镇凤翔,甚至跑得再西一些,驻防到泾原也未可知。李晟这一年来声名大振。行军打仗之事,匹夫武卒本来就有赖将帅之威,朝廷令他去镇边,原也是很说得过去。只怕李公泌细细想去,也不会再反对。”

李诵也笑道:“你真是料事如神,就仿如与我同在紫宸殿一般。不错,李公本来还劝圣上,莫因这番变动,伤了李晟这样勋臣的心意,但圣上以防御外患兹事体大论之,又言及凤翔镇的紧要地位,还说到那李楚琳虽见朱泚大势已去、又归顺了朝廷,到底已做过贰臣,万一又摇身一变投靠了吐蕃,大唐岂非又腹背受敌。因而李公泌也无后话了。”

继而又叹一声道:“不过今日,李公刚到紫宸殿,就目睹那李冶李炼师被圣上下令处死,想救而不得,瞧着也有些惘然无奈,奏对起来,确实少了往日面对圣上问难往复时的那番从容。”

萧妃面色一沉,不禁脱口而出:“李公已是年迈之人,确实心意仁慈。”

李诵大惊:“休得胡说!”

萧妃才猛悟自己失言。这岂不是说圣上……

李诵见妻子惶然如惊雁,又略有自责,压低了声音道:“你我居此不易,你也知我不是有意怪你。”

萧妃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仍是歉然不语。

李诵有意岔开话题,想到一事,缓缓道:“对了,我那救过淳儿一命的襟弟,皇甫中丞,又升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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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局开启

帝国的官阶爵位,花样多得很。

官、爵、勋、文武职官、文武散官,各有各的用处。

为了表彰平叛元帅李晟克复长安的功绩,德宗皇帝加李晟为司徒、中书令,从合川郡王改封西平郡王,实食封一千户。司徒是正一品官,属于荣衔。中书令是正二品职官,位列宰相,从此以后,文武百官便可恭恭敬敬地唤李晟一声“李相公”。

不过,毕竟从大历到建中年间,战事遍地开花,一品荣衔、二品职官,天子也是许到手软,似乎不那么叫人稀罕了。须知那搅得中原天翻地覆、还差点将当今天子饿死在奉天城的朱泚,不也曾得了太尉的荣衔?

朝堂之上,百官纷纷上奏。

“陛下,臣以为,光复西京之日,坊市未收到滋扰,宗庙更完好无损,真乃大善。”

“陛下,臣听说,长安城的百姓,都未见旌旗招摇,这一觉醒来,竟就迎来了大明宫又回到我大唐手中的好消息。”

“陛下,依臣之见,李公用兵,堪称大勇大奇,虽三代未闻之也。”

德宗等此起彼伏的赞扬声终于停息下来后,龙颜大悦地定了调子“天赐李公,乞独我李家之福,实乃万民之幸。朕特此李公宣阳坊宅府一座。李公入府之日,京兆尹须于沿途清道、设帷幔,正三品以上文武职官须到贺,朕也会令内教坊乐部前往奏乐。”

御阶之下,位列武将之首的李晟忙作了惶恐难言的神色,出列下跪,呼道“陛下,贼泚祸乱西京之际,臣身为神策统帅,却无法旦夕赶到勤王,不能指日破贼,令陛下乘舆再狩。陛下恕臣死罪,已是臣圣眷深沐,臣如何还敢愧领宅田礼乐!”

德宗打断他“李公,朕登基以来,一向赏罚分明,怎能教功臣受了屈。李公莫要推辞了,朕还想起一件事,你光复长安,既然是自东渭桥拔师,朕要在东渭桥立碑,教神策军的功勋,百世流传,上天毋忘!”

未及李晟再跪辞,他周围众臣,早已知趣地呼成一片。

“陛下英明!”

于是,这年初秋,在写匾额赠臣子这件事中止了近一年后,大唐太子李诵的书法,终于又有了用武之地——抄写《西平王李晟东渭桥纪功碑》。

这是一篇由德宗皇帝亲自拟就、完全没有翰林学士参与的碑文。这篇煌煌千余字的雄文,不仅被镌刻在东渭桥头的高大石碑上,还经天子下诏,由太子李诵将其中的铭文部分,亲笔手书在白麻纸上,一一送到朝中四品以上官员府上。

虽然,其中的铭文只有二百余字,奈何朝官众多,李诵又哪敢请少阳院中各位东宫属官代笔,因而也是足足写了十日。

最后一篇铭文写完的时候,李诵只觉得眼花手颤,神志泫然,竟比在奉天城头亲自督战的时候,还感到精疲力竭。

萧妃走进来,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盏长生羹,递给太子,一面说道“碑还刻着,字还写着,李相公就已经离开长安城了。昨日启程的,任凤翔泾原二镇节度使,军府在泾州。家小都仍在宣阳坊,女婿张彧也暂时还领着京兆尹之职。听说金光门下,平章事李勉奉旨践行,还传了圣上‘功超卫、霍’的期许。”

李诵半碗汤羹下肚,人也舒坦了些,闭目养神,喃喃低语“嗯,李西平比我还年轻的时候,就在边关打得吐蕃人闻风丧胆,如今再镇大唐西境,功超卫、霍?可期,可期!”

萧妃如何听不出丈夫话中的揶揄之意,但她嘴角讪讪一抿,继续说着紧要事“圣上只准李相公带了三千神策军出镇泾州,说泾州如今自命的节度使留后,田希鉴,本就是李晟不出五服的族甥,外甥的兵卒,舅父还不是想用就用。因而李晟麾下另外五千精卒,确实去了奉天行营,由行营节度使浑瑊统领。河中李怀光,果然让北平郡王、河东节度使马燧去讨伐。”

李诵睁开双眼。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关中舆图。

长安东边,潼关和东南的蓝田关,现在仍是骆元光和尚可孤领军把守着,而西边的奉天由浑瑊领五千神策军诸防。

再往西边的唐蕃边境走,自北往南,灵盐节度使杜希全、邠宁节度使韩游環、泾原凤翔陇右节度使李晟、山南西道节度使严震、剑南节度使张延赏。这条边防线上,如今全都部署着老于军旅且麾下士卒堪称精锐的帝国武将。

再看南北。李怀光的手下胡将,刚刚杀了朝廷派去宣慰他的特使孔巢父,这位朔方军悍将,失去了最后一次与天子、与唐廷讲和的机会。休养既久、兵多粮广的河东节度使马燧,正准备自大唐帝国的北都太原,径直南下,听闻李怀光麾下一些驻守于绛州附近的大将,竟然未战已降,投了马燧。

南边,依然与朝廷对峙、伪称楚帝的淮宁军节度使李希烈,在蔡州杀了去年就奉旨到淮西宣慰的颜真卿。太子太师颜鲁公,何等服劳社稷、端正方直的一代名臣,古稀之年出使叛镇,数次凛然拒绝李希烈的劝诱,忠烈而至身死于敌营。老臣颜真卿的慷慨赴死,使得附近一直忠于大唐的江南西道节度使李皋的军队,更为义愤。已在南方坚持抗敌了一年的李皋,鼓舞麾下士卒,夺去州县、修治驿站,疏通数条自南方北上的通道,勉力将南方诸州的财帛税赋运往关中。

太子李诵这么一回顾,着实觉得,朱泚之乱,固然教李唐几乎覆灭,但烟尘落定后,自己的天子父亲,竟是个赢家。

用朔方军打击朱泚、挽大厦于将倾,又立刻用神策军牵制、分化了朔方军,逼反了李怀光,使得四方节度使群起攻击李怀光这位朔方军最后的统帅,有了堂皇的理由。眼下,河东叛镇暂时归附朝廷,西北边镇防线重又铸固,南方的李希烈瞧着也蹦跶不了几日,朝中则文有李泌、武有韦皋,素来名声不好的卢杞和赵赞已被驱逐。就连大唐武人精神象征的安西铁军,也在这场战事中亮了相。

太子李诵心中不由云翳翻滚。大唐有恢复元气之象,固然可喜可贺,但以他这些年来的明里观察和暗中揣摩,只怕这悲极转乐的情形,会给他的天子父亲带来更加刚愎自用的理由。

同时,想到安西军,李诵从疲累中醒转得更彻底了。

“普王那边,有何消息?”

萧妃道“普王在奉天城迎到圣上、随吾等卤簿回到长安后,就一直闭门于永嘉坊府邸中。据闻正在招罗城中文学之士,编纂什么《拜月集》,说是要将大历十才子所作的五言诗,择文辞清瞻者,集结成册,献于圣上。”

大历十才子,是前朝代宗大历年间成名的李端、卢纶、钱起等十位诗家,诗作多为五言,以赞颂升平之世、吟咏名山秀水、抒怀隐逸旨趣为主,最是讨得帝王将相的喜欢。德宗一边削藩平叛,一边也是自诩徜徉诗家之人,普王李谊若是献了这本《拜月集》,只怕又是一段孝顺的佳话了。

李诵冷笑一声,用了怪异的调子念起十才子之首李端的诗《拜新月》“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

想必普王给集子起的这个莺莺燕燕的名,便来自李端这首诗吧。

明明胸中盘算着千军万马,眼中盯着东宫之位,现在倒装起附庸风雅的闲散王爷来。

这难免教李诵想起前朝旧事。

太宗皇帝时,太宗第四子、魏王李泰,身负盛宠,心谋储位,表面上也是这般以编纂书籍作掩饰。好在太宗皇帝的嫡子中,除了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外,尚有晋王李治,最终坐上储位的,是仁厚的晋王。

而当今之情势,能力与恩宠旗鼓相当的,惟太子与普王。这二人或许会争个你死我活,只怕满朝文武都心中有数。

李诵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又向萧妃问道“圣上听了李公泌的奏议,将白志贞贬去南方,诏令那皇甫珩替代他,做了京城神策军招募使,而且专门招募滞留京畿的胡人使者的后裔,还有那些富裕商胡的子弟。区区几日,已有四千青壮儿郎应征?”

萧妃点头道“上回太子与臣妾说了皇甫中丞会留任长安,臣妾就打听着此事。入神策军是何等荣耀之事?那些胡人,或者在长安已有数代商肆产业,或者在京郊诸县都置办了田地,家中子嗣又多,可不是都盼着再出个军中将官、光耀门楣?从军如此踊跃,圣上一高兴,改授皇甫珩为御史大夫,这是从原来的四品升作了三品,而且还诏为神策军制将。河中平定李怀光的战事想来会越来越激烈,圣上因而要皇甫将军领兵屯驻咸阳。”

李诵眉间,泛起一丝淡淡的若有所思。

“皇甫夫妇于淳儿的救命之恩,你我切勿忘却。他二人说来都是淳儿和绾儿的姨丈与姨母,皇甫珩官至三品,宋氏也是命妇身份了,中秋重阳的,你也请她来宫中多走动走动,可好?”

“臣妾理会得。”

夫妇二人再次陷入沉默之前,萧妃又及时开口道“太子手书旬余,想来乏累了,此际时候尚早,臣妾去请牛奉仪来,与太子小酌解乏?”

李诵闻言,欣然应允。

牛氏是太常寺牛少卿的幼女,年方及笄。李唐宗室随着銮驾从梁州回到长安后,萧妃也不知寻了什么法子,发现这牛氏长得与故王良娣有些相像,便奏过圣上,将她诏入少阳院作了奉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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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乔迁官宅

同样是被圣上赏赐了宅子,皇甫珩得的长兴坊府邸,连隔壁安仁坊李晟豪宅的一半都不到。

不过,李晟看着风光,在新宅里没睡几日,就赴泾州出任数镇节度使,或许在防御吐蕃人之前,还面临着一个更大的难题——怎样压服当初趁长安兵变、自立为泾原节度使留后的田希鉴。

而他阖家老小,包括他颇为倚重的大女婿张彧,都留在了京城。

李大元帅的新宅在安仁坊,说起来就贴着朱雀大街,打眼一望便是皇城的朱雀门和含光门,可是这安仁坊北边的开化坊,又是如今御前另一位武将红人,浑瑊的宅子。

满朝文武不免将这当作私下的谈资。

天子好手法,不但如此迅速地就分了兵,还把此番叛乱中的大功臣,不管年长年幼,宅府家眷都集中在皇城眼皮底下的几个大坊里,这和用华丽的十王宅囚困宗室成员的情形,也没什么两样嘛。

皇甫珩,却越想越欢喜。

宅子小,不是关键。圣上竟然让他做了京城神策军招募使,才坐实了对他的信任。

李晟去了边关,尚可孤仍窝在蓝田,就连浑瑊也戍守奉天行营、准备从西南援应讨伐李怀光的马燧而已。只有他皇甫珩,被允许征兵,且练兵所放在咸阳。

咸阳是什么地界?是快马一个时辰就能从中渭桥渡过渭水、进入长安北边禁苑的军事重地。

天子这般安排,就像让韦皋做了金吾卫将军一样,是把他们两位少帅当作护卫枕榻的人来信任。

皇甫珩于是彻底从刚接到銮驾时的惶惶中复苏过来。彼时的几日,他过得可着实不易,面上是夫妻团员的喜难自禁,心下却总是担心白崇文翟文秀的事,会被明升实贬的李晟去捅给圣上。

直到李泌主动来访、圣上又委以重任,他才心定些。皇甫珩寻思着那桩帐下鸿门的案子,尚可孤因屁股也不干净、定然不会翻出来,李晟则是心府深沉之臣,此时再搅动时局,岂非教圣上更不信他。

皇甫中丞,哦不,现在是皇甫大夫了,心头一松,望着忙碌搬家的若昭,更觉怜爱无限起来。

他体会到,若昭与阿眉,行事风格果然很不一样。阿眉是铁,单刀直入,雷厉风行。而妻子若昭,是蜿蜒山溪,深思熟虑,谋定而动。家宴之前,若昭就与他提醒过,李公询问将来打算,莫要直愣愣地求李公提携,只说听凭圣主调遣即可。他照做了,果然妻子将话题岔开去,相谈甚欢地与李泌说了一通兵制。然后没几日,他皇甫珩就成了神策军的招募使,并且依照圣旨,只募长安的胡人子弟。

他知道妻子有那样一个做幕府僚佐的父亲,不会呆笨。只是重逢后,妻子竟比刚成亲时,少了几分散淡性情,更像一个理解他抱负的知己,且将身上的本事使了一些出来,真真妙极。

皇甫珩不免感慨,不曾想,自己论出身、论文才,离那韦皋都差得远,但现下看来,若昭就算从奉天到梁州,说起来离韦皋不过咫尺之遥,都未曾有何异样。看来他二人之间,若昭似乎对那韦金吾确实并无属意之情,不过是韦金吾到底有几分文士出身的酸气,念着什么因诗结缘的痴傻故事罢了。

皇甫珩心中讥诮,却又自语,往后同在京中供职,莫要像在奉天城那般,毫不掩饰对韦皋的敌意。这说来也不难,那日在含元殿龙尾道上,自己不已经试过了吗?

依唐律规定,官至高品。宅门前,列戟,施行马。玄宗后,宫殿、庙社门口列二十戟,东宫少阳院门口列十八戟,各官阶依次递减。像皇甫珩这样的官品,门列十戟,戟由朝廷赐给,每年更换。

除了列戟,宅门口还要施行马,乃以三根盘口粗的横木,穿定成四角长架,摆放在门前,作为禁约。

长兴坊新宅外,宋若昭下了车,见已先行策马而至的丈夫,将列戟一支支地摸过来,再试了试行马木架的牢固与否,回头与两名亲随小卒评述时,亦是一脸难掩的得色。

她没有立刻走上前去。

她想起自己与皇甫珩的第二次相遇,是在京兆尹府门口,正值京城考生们簇拥着那礼部尚书李揆要行卷之时。她抱着弟弟若清的文章卷轴,跨下车来,一抬眼,正是撞上了一身戎装的皇甫珩投来的惊喜得难以置信的目光。

那清澈而英气勃勃的目光,和有些不知所措又急于打招呼的有趣神情,若昭记得分明,每每思来,亦会莞尔。

如今这样的目光和神情不必再去求得重现,这一点若昭清楚,甚至还告诫自己,流露伤感是一种矫揉造作。环顾这朝堂上下,放眼京中与边疆,若宦场男儿只懂吟诗作赋、精研音律、想着人面桃花,只怕内辱外患只会更盛。

她已不算这帝国最为底层的蚁民,但她自己从少年时代到为人妇后,不也因战乱而经历过足够嗜骨蚀心的痛苦吗?

丈夫在这极短的时日中,竟能安然无恙地建得大功,若昭忐忑之外,忆起李泌的儒家之志与郑注的道家之思,心头渐渐平复而明朗了些。

好在将丈夫引领到这个相对教人放心的职位上的,是李公泌。

若昭盼着,有李泌这位长辈的大贤之风与远阔气度垂范,丈夫能如入兰室,真正地成为武臣,而不仅仅是武将。

那边厢,皇甫珩终于看够了三品官宅门前的好东西,才意识到妻子也到了。

他走过来执起她的手,想着她走入这宅门,便也算得外命妇,今后逢年过节都是要进大明宫命妇院去给皇后贵妃请安的。

皇甫珩胸中一股身为夫婿终觅侯的豪气,嘴上却又温柔了三分,向若昭道“我们何曾住过这么大的宅院,我又须时常去咸阳,家中三两个帮手怎么够。圣上不曾赏仆婢,就让郭媪再去买些吧,没钱定要与我说。再者,家中总要有个管家,不如,问问岳父,潞州老家可有贴心之人?”

丈夫这商量谨慎的口吻,教若昭如沐春风。更重要的是,丈夫说过,要将在邠州避难的婆母接来,此刻却明明白白地将选择管家之事,交由若昭做主,还要从她娘家人里头选,显见得是多么尊重并且放心于她。

“今日先将就些,明日我便让郭媪去人口市上,买几个粗通文墨的小厮和婢子。阿家原就是官家闺秀,下人怎好斗大的字也识不得半个。”

“嗯,都依你。”

……

新宅纵然不大,也是个五进三跨的规整院落。中堂、正寝、东西两厢廊屋,以及后院的小亭子与花石小景,收拾整饬起来,着实不是一两日能完成。

根据丈夫的品衔,若昭已受封郡夫人,自是不好再为了买奴婢去商肆之间抛头露面。大清早,皇甫珩去兵部后,若昭也打发了郭媪出门往西市去,自己则开始收拾那顶要紧的正寝,准备迎接将要到来的婆母。

这般忙碌到午后,若昭正坐着饮茶,却听门外一阵人声响动,郭媪办事果然麻利,已然带回几个仆婢。

若昭瞧了,皆是十二三岁年纪的少年男女,难得竟都不是胡人。

像他夫妇二人这般在京城毫无根基的新官人家,不靠朝廷赏拨,老家又没带人来,只能去西市的马口行买仆婢。但西市是商胡林立之地,人牙子手里的,几乎都是从丝绸之路运来的胡儿胡女,莫说书文,能听懂唐语的,也未见得有几个。

若昭开口问了几句,孩子们果然是来自敦煌等地的中原人,其中一个大些的叫桃叶,竟还是敦煌城中一个破落衣冠户家发卖出来的家生婢,小时便伺候家中少主人写字念书,因而也颇识得几个字。答起话来也大方得体。

若昭笑道“郭媪真是得力,买来的娃娃,个个都好。”

郭媪忙禀道“夫人,老奴哪有这本事,全赖有人帮着引领挑选。夫人,你猜,老奴在西市遇到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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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韦君启信

修德坊是长安城北边的一个里坊,位于宫城的西墙之下。

坊内最大的一座宅子的主人,乃当今泽潞节度使李抱真。

李抱真的家族姓氏,本为“安”。这是一个胡人家族,世居河西,善养骏马。安抱玉因而擅长骑射,在平定安史之乱中,追随名将李光弼屡立奇功,被李唐天子赐姓“李”,遂改名为李抱玉。

李抱玉官拜泽路节度使、凤翔节度使,他死后,从弟李抱真便继任了泽潞节度使。

胡人极为重视大家族的紧密联系,李抱真既然接替了阿兄,成了家族中最位高权重的尊长,长安城那座由朝廷赏赐给李抱玉的大宅院,也由李抱真着人管理起来。

这位泽潞节度使,好歹是向德宗白纸黑字地奏报过,因宋若昭救护皇孙李淳有功,而认她做义女的。

此番也是消息灵通,一听说皇甫珩出任京城神策军招募使,李抱真便从数百里之外的潞州传讯位于京城的泽路进奏院,表示愿意将修德坊的几十亩的大宅献出来,作为兵部招募神策军士的所在。

德宗于是当着李泌的面,打趣皇甫珩“彦明,你也有个财大气粗的岳家嘛。”

继而又问道“已经招来多少人了?”

皇甫珩答“启禀陛下,应征者近万,臣依照陛下的旨意,家中独男者不招,非良籍课户子弟者不招,年五十以上者不招。如此这般,与兵部几经筛选,留用入尺籍伍符者,约四千五百人,皆依次录入兵部簿册,每季核对。”

德宗挥挥手道“彦明辛苦了。神策军乃朕的亲军,不必与藩镇核籍的频次相同,每年正月核对一次即刻。”

李泌闻言,心道,那些藩镇,哪里就老老实实地按时跑来长安,与兵部交待本镇军队的员额情形了?吃空饷已成边将敛财之道,只是眼下着实顾不得,先将京畿乃至关中地区卫戍妥当吧。

李泌于是补充道“陛下,臣约略一算,此番皇甫大夫招募胡人,为朝廷省了每年百万缗的军饷。”

德宗讶然“哦?为何?难道这些胡人都家财万贯,自备粮饷入伍?”

李泌笑道“长安的胡商虽巨富者不少,但此次招募,仍以自太宗皇帝起就滞留、客居长安的各国使者、王子、质子们的后代为主。他们既久居长安而不肯回乡,定是深慕我大唐礼教世风,又因阖家老小皆在长安城,对朱泚之乱深恶痛绝,转而愿为卫戍京城效力。当然,街西聚居的普通胡人中,有些已是良籍课户,亦可入神策军,毕竟神策这个军号,意味着圣上的亲军,多少胡人子弟,做不到进士及第,谋求以军功光耀门楣,也是正道。故而应征者众。”

“那李公所说的省下军资是指……”

“陛下,鸿胪寺停发了那些胡使、质子后代的月给,促使其本人或子弟参军、领军饷来维生,鸿胪寺每月省下度支四万缗,一年便是四十八万缗。又,此前白志贞任招募使时,徇私渎职,不但虚填额员,就算招来的也是些京城纨绔、无用废物,白白吃去朝廷每年五十万缗的神策军粮饷。如此一算,减少了五十万缗的度支,又让另五十万缗不曾白花,这一来一去,可不就是为朝廷挽回了百万缗的耗费。”

德宗这回听明白了,赞道“李公真是天降英才,朕何等福气,有李公辅弼。”

招募长安胡人入神策军之事,本是宋若昭在家宴上向李泌提出的建言。李泌也想趁龙心大悦的机会,将功劳记在这位皇甫夫人身上。

但李泌略略犹豫后,还是忍住了。座上那位天子,比他的曾祖父、祖父、父亲都要性格多疑。稍有言辞不慎,天子便会疑心李泌作为皇甫家的故交,在帮助年轻的皇甫珩罗织京中势力,偏偏宋若昭算来又是皇孙李淳的姨母。

皇甫珩心中,原也并未指望李泌帮着妻子去讨得九五至尊的夸赞。

不过他想的却是,妻子见识不输男儿,此番令李泌上奏如此良策,自己又兢兢业业地将招募之事办得这般漂亮,可算是在圣上和老臣心中都又立一功。

皇甫大夫心花怒放,在修德里募兵处,对兵部派来的下级文官也格外亲和友善。

募兵进入尾声,录事们开始收拾洒扫。这日近午,一个录事向皇甫珩请示道“大夫,仆今日可否早些下值,去西市采买一些物品。”

这个录事向来勤快,皇甫珩自是应允,同时看似闲闲地问了一句“这西市的开市和闭市鼓,都是什么时辰?”

“回大夫,开市是辰时中,闭市是申时末。”

“知道了,快去罢。”

……

长安人常说的街西、街东,“街”自然指的是朱雀大街,而街西的胡人远远多于街东,也是连外省人都知道的。

街西的许多里坊,名字来自前朝大隋时。譬如与西市正南面的“怀远坊”,乃是“怀柔远夷”的缩写。而再远一些的“崇化坊”,更是“遵从王化”的意思。崇化坊本名“弘化坊”,高宗的第二位太子李弘死后被尊为“孝敬皇帝”,死后上的尊号,那也是要避讳的,因而“弘化坊”被改成了“崇化坊”。

坊名再谦顺恭敬,西街的胡人,却是越聚越多,西市繁荣于东市,连土生土长的唐人,搬来西街各坊居住的,也是一年多过一年。

皇甫珩在修德坊特意换了身半新不旧的圆领缺胯袍子,趁着午食的间歇,急匆匆往南走。因想着这些时日募兵频繁,自己这张脸恐怕西街不少胡人都识得,他便连马都不曾骑,免得更为显眼,只急匆匆地穿坊而过。

他要为若昭买一件白玉钏,须比琼达乞送给阿眉的那件还好。阿眉说过,西市的铺子,天下什么珍玩没有。

本来,过了布政坊,就是西市的北门。可皇甫珩心中蓦地一动,想去再南边一些的延康坊看看——看看去年他进得京城时,那个清晨光顾的安远酒肆。

谁知还未行到延康坊,迎面就看见家中的婢女,桃叶。

桃叶蓦地在十字街上看到男主人,微微一愣。

“夫人遣你来西市?可是家中又缺了什么?”皇甫珩问。

桃叶仰起还留有一丝稚气的脸蛋,老老实实禀道“回阿郎,是大娘子让我给崇化坊郑郎中送文书。”

在长安又遇到郑注的事,若昭早已和皇甫珩说过。郑注救过自己妻子的命,妻子去他医馆中,又是关涉子嗣问诊,皇甫珩自是欣然支持的,甚至还想着,寻个时机请那郑注来府中做客,说不得,自己手中的四五千神策新军若要出征,可请奏这神通广大的郑先生为军中医正。

但此刻,家中婢子说的是“文书”二字,皇甫珩未免要问个分明。

“什么文书?拿来我看。”

皇甫珩接过桃叶奉上的信封,那有些男儿骨峻之气的楷书,一看就是妻子若昭的笔迹。

而更教他面上陡然变色的,是妻子致信之人——韦皋。

“韦金吾启,”他念了一遍这四个字,盯着桃叶道“吾家给韦金吾的信,为何要通过郑郎中递送?”

他这样问的时候,心中已想到,与自己和李晟不同,德宗赏韦皋的宅子,在街西光德坊京兆尹府附近。自家这婢子莫不是诓人,实则要去的所在,不是郑宅,而是韦府。

皇甫珩口气尚算温和,但桃叶毕竟在敦煌时也为衣冠户做过小奴,最会察言观色,瞧着男主人怎地瞬息之间便阴沉了脸,那原本好看的五官就如挂了霜似的。她到底年幼,不免有些害怕。

讲话也结巴起来“大,大娘子请,请韦金吾帮忙,郑郎中家的,小,小郎君。”

皇甫珩狐疑而犀利的目光中多了一份不耐烦,右手已伸进信封,抽出纸笺。

桃叶低着头,瞧着自己鞋履,一声不敢吭。

好像过了挺久,又似乎并不太长,她感到额头碰到纸笺,继而听到头顶传来男主人听不出喜怒的声音“收好罢,快些送去。”

桃叶赶紧接过,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

桃叶垂着眼睛,看到主人的袍裾远去,她才敢挪身。但走了几步,又陷入更大的惶然。

在街西遇到男主人、信还被他拆了的事,回去要与大娘子禀告吗?

若说了,皇甫大夫会责罚她吗?若不说,万一皇甫大夫主动和夫人说了,夫人会反过来怪她吗?

桃叶自进了新府,觉得男女主人待下人都很和气,总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今日是她第一次见到皇甫大夫原来也会面露凶光。

十三岁的女娃娃,已在些朦胧之事上略有开窍,桃叶意识到,那个韦金吾,似乎不教男主人待见。

她今日原本高高兴兴的,虽然从长兴坊到崇化坊要走很远,但一路经过最热闹的西市,那光景可比敦煌最大的市集更有趣,一双眼睛都瞧不过来。

现下倒好,她心头担忧,哪里还有兴致观景,便如一头赶路的骡子般,急匆匆往郑先生那里去把差事办了,好快些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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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宋家三娘

桃叶诚惶诚恐地回到长兴坊的皇甫宅中,却见男主人已经坐在厅堂上,正将一只圆滚滚的玉镯往夫人腕上戴去。

她跑得气喘吁吁,猛地再次瞧见男主人,吓得腿一软,跪下告罪:“婢子办事拖沓,回来晚了,求阿郎和大娘子莫责罚。”

皇甫珩的目光甩过来,和蔼道:“慌什么,我是骑马归家,四条腿自然快过你两条腿。你下去吧。”

桃叶不敢即刻退下,而是眼珠骨碌碌,瞄了一眼宋若昭,见她也正好看着自己。

“阿郎与我说了,在西市外头碰见了你。郑先生家,那小韩郎君可在?”宋若昭面色平常地问道。

“回大娘子,郑先生和小韩郎君都在,小韩郎君……”桃叶迟疑了一下,仍是如实道,“小韩郎君请奴婢转达他对大娘子的感激之情,他说有了大娘子您的书信,他明日便去韦韦府行卷。”

不待若昭答话,皇甫珩已带了客套的口气道:“还不知能不能帮得上忙呢,待中了榜,再感激也不迟。”

就好像韩愈坐在他对面似的。

若昭起身道:“今晚做熊肉馅儿的古楼子,我去灶间看看。”

皇甫珩一把拉住她的衣袖:“让桃叶去帮着郭媪就成,她也不能只会跑腿送信。桃叶,你跟郭媪说,肉须多放一些,我是武人,不爱吃没油水的。”

桃叶如蒙大赦,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若昭复又坐下,盯着地上的青砖发愣。

“我就知道,你生气了。”皇甫珩道,这回的温言细语,听着总算不像装腔做势,而是有几分恳切了。

半晌见妻子仍是闷声不响,更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真生气了?若昭,你可往细里想去,若你是我,过往被那韦金吾追到家中寻我娘子说些不着斤两的话,今日陡然见着一封那样的信,难道能忍住,不去拆了瞧瞧?”

“况且,我回了家中,就一五一十地与你说了,我可曾像那些心机深重的文吏般,试探于你?”

“行卷之事,母亲从前与我说起过,我去岁也帮……也帮若清做过,自是省得,行卷于那些寒窗苦读、一心登榜的白衣士子有多重要。正因如此,我才诧异,你若真觉得那小韩郎君可怜,想助他一臂之力,怎地不将他引荐给李公?”

听到此处,若昭终于抬头,打断丈夫道:“李公如今犹是宰相与国师,何等高重的身份,我怎好直接去求他。”

皇甫珩嗬嗬一笑,添了些得色道:“我就知道,娘子只有为了你夫君我的前程,才肯兜兜转转地向李公开口。”

若昭皱眉道:“李公本就与你祖辈有交谊,他亦是惜才之人,你又是领过大军的武将,你做了这招募使,与我有何关系。”

皇甫珩听来,妻子竟仿佛,满嘴都说的是丈夫的好出身、好能耐。他心里一舒坦,此前在西市外头凛然而起的疑怒,渐渐烟消云散。

他叹了口气:“也是,你在这京城,能识得几个有品阶的官人。李公不好求,我呢,是个武将,若说能与礼部和翰林院打上交道的,恐怕还真是只有那从前做过文官的韦皋。哎,不对呐,你为何不去求陆学士?他不是翰林院的头号大文士吗?吾二人成亲之时,他还做过主礼。”

若昭又厌烦又无奈,只得道:“彦明,你说完了不曾?郑郎中家的小韩郎君,叫韩愈,他长兄,因受元载之案牵连而远放湘楚之地,未及而立便逝于任上。我瞧着他有几分像若清,打定主意要帮他。当初在渭水遇险,郑郎中救过的马夫,正是韦金吾帐下的陇州军士,我因想着,再添上我的书信,郑郎中领着韩愈去拜访韦金吾,能更顺畅些。”

皇甫珩听若昭的语气中,竟有了些冷冷的凉意,亦不敢再造作,稍有沉默后,将话岔了开去。

“驿站送来韩游環的消息,母亲正准备离开邠州,想是中秋前后便到了,正好与吾等团圆。母亲最是慈蔼宽厚,她见了你,定是不知怎生欢喜。”

听丈夫说到婆母大人,若昭毕竟不能再冷若冰霜,只得将面色缓和下来,缓缓道:“你兵部事多而杂,甚或还要去咸阳练兵,家中事可放心。”

“岳父已遣了潞州的老仆来做管家?”

“嗯。”

“甚好。若昭,这白玉钏,你戴着真好看……”

……

又过了几日,若昭娘家的赵姓老仆,所乘的马车在皇甫宅门口停下时,这年过五旬的老翁总算是松了一大口气。

“大娘,阿郎令老奴带来的这五箱陪嫁,老奴安妥地送来了。”

“阿姊,赵翁一路宁可将我丢了,也丢不得大伯这些宝贝呢。”

应着这句笑语,车厢中钻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大大咧咧地冲若昭说道。

赵翁是宋家世仆,对小主人倒更有些像长辈对晚辈,嗔道:“三娘莫埋汰我这半截入土之人了,这世道乱哄哄的,若不是阿郎向李节度讨了两名昭义军军士赶车护卫,老朽哪敢领着你这花朵一样的小娘子出这趟远门。”

少女叫宋明宪,是宋庭芬从弟的女儿。宋家因战乱而颠簸数年、渐渐于潞州安定下来时,家族中只剩了宋庭芬与从弟二人,偏偏那从弟与弟媳又得了伤寒去世,宋庭芬自然将侄女接到自己家中抚养。宋明宪比宋若清还小,因而赵翁称呼她三娘。

宋若昭赏了护送的昭义军军士,又命家中小厮领他们去客栈歇息。打点妥当后,方执了宋明宪的手道:“阿父去岁在奉天城外跌入雪窟,现在身体如何?”

提到长辈,明宪的俏皮之态隐去了些,向长姐恭敬道:“大伯无恙,仍是常被李节度召入军府议事。只是,朔方军叛唐、圣上再度播迁之时,大伯担忧你的安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头发越发白了。”

若昭的眼圈立时红了。但她又微微庆幸,自己遭难之事父亲想来也不知。

明宪转身,指着仆人们搬运的木箱道:“那里头,有李节度赏的钱帛,节度使夫人赏的两身衣裳,其余都是大伯的书,还有金石拓片。”

若昭心中越发升腾起凄怆之情。父亲对这些书籍拓片极为珍视,万金不换,他却都作为陪嫁给了自己。

若昭眼前,仿佛出现了父亲益发孤独寂寥的身影。

待得婆母来到京城安顿下来后,自己必要在冬至前,回一趟潞州,去陪伴父亲几日。若昭暗想。

若昭请赵翁在正厅坐了,唤来郭媪、桃叶等人,告知他们从今以后,赵翁便是皇甫家的管事。

这一院的仆婢,不是小厮就是妇人,哪里当得起一个三品官宅的迎来送往之务,现下见到赵翁一派老成干练的模样,自是心甘情愿地唯其马首是瞻。

晚间,皇甫珩自兵部回来,瞧过赵翁,也颇为满意,且还微微惊叹,岳父果然是大儒之家出身,连这家中世仆,应答出语斯文有礼,都不输兵部那些有官身的录事们。

宋明宪过来拜见皇甫珩,面上礼数周到,心中却嘀咕。她原以为,若昭阿姊在潞州,多少次拒绝官媒上门,定是要寻个天神般的人物。后来听说阿姊被圣上赐婚了,她还缠着宋庭芬问这问那,伯父一概笑着说,你阿姊看中的男子,自是翻遍全潞州也找不出来。

及至看到姊夫这个活人,不过尔尔嘛。

眉目倒是俊朗,也确有几分画上勇将的气概,但神态之中似乎总有那么一股粗疏轻狂。

皇甫珩则无心应酬眼前这位妻妹。在他看来,若无阿眉的艳丽姿容和勇毅气势,也无妻子若昭的娴雅如兰,那不过就是常人之姿,瞧来都差不多。

更主要的是,朝中新讯一个个传来,教他将将松泛几日的神经,又绷紧了。

头一个惊人的消息是,李晟刚到泾州,就将暗通吐蕃的田希鉴杀了。据闻李晟还关闭了泾原的几个茶马互市,有个吐蕃大商团的首领率众闹事,直接被李晟带去泾州的亲信赵光铣一刀斩首。

这与当年张光晟对回纥人的所为,也不过是一步之遥罢了。

就在德宗还未有所表示时,另一个消息紧随而至。

吐蕃赤松赞普的五公主,丹布珠殿下,亲率使团往长安而来,请议安西北庭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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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中秋夜宴(上)

十六岁的少女宋明宪,执意要从潞州来长安探望阿姊,她现在感到,这个决定太正确了。

她不仅领略到西京风物,而且还赶上了一次连多少朝臣都无法参加的宫廷宴饮。

这日,太子妃萧氏遣内侍来到皇甫府上,传旨诏宋若昭以郡夫人这个外命妇的身份,于中秋夜,入大明宫,参加内廷宴饮。

若昭领旨谢恩,瞧着宣旨的内侍,也在奉天城时见过,于是一边命桃叶奉上煎茶果子,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中贵人见笑,本妇此前虽得太子妃仁心照拂,但于这宫宴礼仪一窍不通,恐怕御前失仪,请中贵人不吝赐教。”

那内侍宽厚一笑:“皇甫夫人哪里话,老奴怎敢指教您。夫人也莫太担忧,这家宴嘛,毕竟不同于圣上赐酺,既无外臣又无蕃使,不过是圣上与贵妃,领着太子、公主们饮馔赏月,共享天伦之乐。既是如此,宫里宫外原都差不多,并无什么繁文缛节,夫人又本就是小殿下的姨母,更无须拘束。对了,夫人也不必备礼,只是此刻便须将伴侍的女眷婢子之名,一一告知,宫禁戍卫们也好核对名牒。”

若昭瞥了一眼陪坐在下首的明宪,见她一对杏眼也正望着自己,充满渴盼意味。

若昭心中了然,但须向内侍直言:“中贵人,本妇携婢子桃叶一人跟从,另外再由闺中小妹随伴,会否不合礼制?”

内侍是个在少阳院颇有些资历的管事宦官,通传事务也做得几分主。他转头,见宋明宪端庄娉婷,眉目果然与皇甫夫人有几分相像,神态气度又显然也是个书香人家的小娘子,当即道:“既是令妹同往,应无不妥。老奴回宫,便将令妹闺名一并呈上。”

送走内侍,宋明宪放下矜持之态,一把拖住阿姊的袍袖,左谢右赞。

若昭抚顺她的额发,淡淡道:“我知你虽爱看热闹,但能在人前举止有度,只老老实实地拿眼睛瞧,故而才带你入宫。届时你更要谨言慎语。”

明宪莞尔:“阿姊放心,我只管细究严察那些御馔佳酿,待回到潞州,定要编一本《西京风物杂记》,将阿姊擅长的素食佳肴,和宫中宴饮的菜式,一并写入,说不定小妹也能来个潞州纸贵。”

若昭不悦道:“方才还要你管住自己的嘴,一回头,这宫门还没进,你便盘算着说叨宫中之事。你可知本朝的中书舍人,有文士之极任之称,头一个要仔细的,便是守口如瓶。做了知制诰的学士,家中有人探问宫中山石花树是何模样,都不可说。前朝的李太白,那般诗章锦绣的文士,天家缘何只让他做翰林待诏,而不用为中书舍人?依我看来,许是他日日离酒不得,天子怕他酒后失言。”

明宪闻言,脸上的撒娇之态荡然无存。她眨了眨眼睛,望着若昭,轻声道:“阿姊,你怎地忽然之间如临大敌,仿佛须臾便要被问罪一般。”

若昭面露疲惫,微叹一声道:“你姊夫那般年轻便领了上将之职,他又曾是泾原兵马使,祖辈还是因罪被赐死,我实在是怕……”

明宪见阿姊一脸凝重,也不敢再多语。

她只在心中暗暗咕哝:吾定要与从前的阿姊一般恪守誓言,绝不从人,快快活活、无牵无挂地过一生,多好。

……

入夏之际还是卫戍梁州行在的奉义军节度使,金秋时分已成为金吾卫将军,韦皋在中秋这天,分外忙碌一些。

和上元节一样,中秋节的长安城,不设宵禁。而偌大京城,巡街治安的相当一部分职责,都归于金吾卫下属的武侯。在一些街市摩肩接踵的中秋之夜,倘若出个踩踏或起火的祸事,金吾卫长官难辞其咎。

韦皋是左金吾卫将军,管着街东万年县。他白日里纵马踏遍街东的紧要街坊,巡视完数十个武侯铺,于晴日偏西之际,回到了大明宫。

与城中相比,今日宫内的卫戍,倒并未比平时更为森严。

玄宗朝时,那是四海向往的盛世。每到上元、中秋、重阳,以及自玄宗肇始的千秋节,兴庆宫那边的勤政楼前都会有浩大的赐酺。由于此类赐酺必要召集群臣与番邦使节,还伴随着恢弘的舞乐表演,来员纷杂,因而往往要出动人数众多的金吾卫队等禁军,严加把守。

而到了当下,德宗皇帝登基后致力于打造自己勤俭去奢的形象,莫说千秋节已经四年未曾过得一次,便是上元与中秋,也不再赐酺。

今岁的八月十五,因刚刚过去的朱泚之乱,长安十王宅的宗亲,大大小小死了百余口,这帝王家宴,更是冷清。内侍高官官霍仙鸣,着人报到韦皋处的名牒上,进宫赴宴的,只区区二十余人。

早在前几日内侍省送上进宫赴宴者的名册时,韦皋的目光,便立刻落在“皇甫郡夫人宋氏”几个字上。

德宗的銮驾回到长安那日,他在含元殿龙尾道上,远远地望到过若昭的油壁车。后来,李晟离京,皇甫珩倒成了京城神策军招募使,逢五奏事的朝堂上,韦皋作为武臣,与皇甫珩同列一班,不咸不淡地应酬过几句兵事防务。

郑注领着韩愈登门拜访,以若昭的信为引荐文书,令韦皋颇为惊喜。他觉得,就好像有了一条不违人之常情的路径,又出现在他与若昭之间。

他拿着她的信,看她的字。这竟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字。

他不由回忆多年前他们第一次相遇、而她浑然不知的那个午后,他在食肆外,透过木窗,看到她的背影。他回忆着那一幕,对,若昭有一个想提笔注诗的动作,但终究还是缓缓地吟出“云间水上到层城”,而不是落字于他的那张“长江岂无鱼书至”。

见字如面。

韦皋很为得了这封信而欣然,再与那名叫韩愈的小郎君聊得几句,果然是个有几分栋梁骨相的少年英才,当下接了韩愈的文章,一口答应为其转交礼部尚书李揆。

今日,韦金吾再是公务繁忙,也定要赶在宗亲进入宫门之前,出现在大明宫。如果运气好,他还能与她说上几句话,便说说那小韩郎君之事罢,想来也不会有何局促感。

已是申时,斜阳映照红柱宫墙、琉璃碧瓦之际,赴宴的宗亲陆陆续续出现在日华门外,由禁军卫士并几名内侍省宦官,核对名牒后,请入内宫,前往太液池畔的含凉殿。

他一眼看到了她。

她穿着双胜纹的青绿色半臂袄,配以赭褐色的四幅曳地襦裙,搭着浅浅的缃色披帛。这恨不得比宫人穿得还素的打扮,一看就是她的风格。

但韦皋却觉得,在一片姹紫嫣红的贵妇中,若昭就像清晨大地的一阵春烟,轻盈淡远,带着忧伤又带着希望。

“韦金吾,这是郡夫人皇甫氏,并女眷宋氏、婢女桃叶二人。”

一旁的小内侍不明渊源,公事公办、也是多此一举地向韦皋呈报道。

韦皋感到有趣,不禁嘴角一咧,正看到若昭望着他,也带了几分忍俊不禁的笑意。

“皇甫夫人,从韩郎君的策论文章看,他虽年未弱冠,着实很有些通晓时局之才,韦某必尽力举荐。”

考生行卷,在今世是光明正大的活动,因而韦皋毫无避讳地与若昭谈论起来。毕竟,这是很好地令她留步稍顷的话题。

若昭欠身致礼:“有劳韦金吾。”

从日华门去到太液池畔的含凉殿,还有二三里路,宫中陆续有青壮的内侍抬着檐子来接女眷。

若昭示意明宪先过去候着,支开了她与郭媪后,转头又轻声向韦皋道:“小薛娘子已在益州安身。”

薛涛对韦皋的心意由远及近、又由近变远,此事除了若昭,再无第四个人探知,因而若昭猜测郑郎中必不会主动与韦皋说起薛涛的近况。

韦皋果然眉峰一动。

事到如今,他每每抬头望月,耳畔好像仍会响起那个轻悦婉转的声音:“细影将圆质,人间几处看。”

他在想,自己对眼前这位皇甫夫人,七尺男儿难得的情丝百转千回,也终究只是发乎诗话之缘,止于故友之礼。不论如何放不下,这般当面谈得几句,已是界限所指。

而薛涛,他是可以去争取的,天地良心,他在奉天城确实也动过聘她入门的念头。

韦皋正出神间,只听身旁内侍们唱道:“普王殿下到。”

只见若昭倏地一抖,道声“告辞”,便低头转身,往等候在不远处的肩舆走去。

身穿紫色大科绫衣、腰系玉带的普王李谊,骑在马上,神态悠然地等待金吾卫放行。

他自然看到了若昭。唔,听说这女子在逃离奉天城后很吃了些苦头,险些死在渭水之滨。

普王略略拨转马头,不动声色地拿目光追着若昭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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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中秋夜宴(中)

大明宫含凉殿,比蓬莱殿更靠近太液池。

这是一座精巧的上阁下厅的楼台,琉璃碧瓦的殿顶舒展平远,朱红色的梁柱虽然柱身简洁,柱端却雕着精美的云龙与牡丹。

站在含凉殿的二楼,可以自南往北俯瞰整个太液池,并与池北的含冰殿遥遥相望。

若是炎炎夏日,含凉、含冰二殿,大约是整个大明宫最远离暑热的所在,因为滚动的木车会将太液池的池水源源不断地送上屋顶,再如飞瀑般倾泻而下。帘幕胜雨,蒸发的水汽带走了整个宫殿的热量,令殿内好像秋意降临。

而到了中秋,含凉殿更是赏月胜地。试想,入夜时分,皎月当空,银辉照水,十亩浩瀚的太液池中,也犹如一方白璧微沉,天上月与水中月彼此呼应,加之夜岚四起,笼盖周遭,那是怎样一番令人如临幻境、迷离心醉的景色。

此刻,含凉殿阶下,灯烛已升,内侍宫女们忙得如蜂蝶穿花般,一一将宗亲们引上筵席就座。

宋若昭思忖自己的身份,定是于最下首设座,因而领着明宪与桃叶,静静地在阶下角落候着。

恰在此时,一声“姨母”,皇孙李淳由保姆领着,三步并作两步朝她跑来。

若昭心头一热,屈膝行礼后,俯下身,在渐渐晦暗的将暮之色中,细细打看自己的这位小外甥。

远离奉天被围时的饥荒后,他的小脸蛋也重新饱满起来,而眉目的俊俏和弥散其间的端凝之气,越发像他生母王良娣了。

若昭正要与李淳问几句近况,却听不远处一阵纷乱。

“普王到底是平叛功臣,竟是连长幼尊卑都不放在眼中了?”

一位妇人响亮爽利的声音响起来。

原来是那到哪里都不让人太平的老延光。

圣上的姑母兼太子的岳母,延光公主,本就比普王晚一步来到含凉殿,却因内侍先为普王引路登殿,而出语不逊。

紫袍翩翩的年轻王爷,转过身来,又走回阶下,谦和地向姑祖母欠身致意:“是谊疏忽了,公主先请。”

延光鼻子里“哼”了一声,觉得自己抖了抖威风,很是适意,对已吓得面色苍白的小内侍森然道:“引本宫进殿。”

延光抬着下巴颏儿,双目直直地望着高台上灯火通明的含凉殿,莫说角落里的宋若昭等人,便是立于身侧的普王李谊,她也自始至终未拿正眼去瞧。

若昭正庆幸这位煞神般的大唐第一公主没发现自己,普王却毫无迟疑地走过来。

“淳儿,听说今日有舞马表演。”李谊笑盈盈地告诉侄儿这个好消息。

李淳还是孩子,自是不知眼前这位叔父,乃父亲最为防备之人。相反,普王脸上挂着的轻松笑容,叫见惯了父亲李诵严肃沉思模样的李淳,甚是喜欢。

“皇叔,我去岁在山中看到圣上放归的舞象了。”李淳以忽然升腾的谈兴,向叔父表达来自一个孩子的亲善之意。

“哦?皇叔不信。”

“真的,不信可以问姨母,姨母也见到了。”

李淳天真地拉拉若昭的衣袖。

李谊抬起头来,目光若有深意地盯着宋若昭,寒暄道:“皇甫夫人。”

“妾见过普王殿下。”

若昭无奈,恭敬中带着冷漠地行了个中规中矩的礼节。

李谊神色坦然,又将目光投向站在宋若昭身后的宋明宪。

明宪忙也跟着行礼。

普王眼色犀利,见这少女显然不是皇甫家的婢子,眉眼与宋若昭又有几分形似,于是温言问道:“这位娘子想来也是宋御史的子侄辈?”

明宪方才见那打扮得犹如凤凰现身般华贵、出语却比石头还硬的延光,将面前这长身玉立的紫袍王爷抢白了一番,王爷却似浑不介意般,当即退让不争,也免了内侍们被问罪。明宪心中,对普王很是抱了几分好感。

她暗想:帝王之家,分明也有这般宽厚的谦谦君子嘛。

于是,不待若昭开口,明宪已自陈身份:“民女潞州宋氏,是皇甫夫人的堂妹,自幼蒙伯父抚养。”

“哦。”普王低沉的嗓音伴着彬彬有礼的口吻,听起来越发教人有如饮醇酒之感,“本王早就听闻,宋御史不但襄助李节度治镇有功,还是河北有名的大儒,且长于辞藻之力,亦不在内院翰林之下。”

明宪答道:“谢普王殿下,民女若能习得伯父学问的十一,已是此生所愿。”

李谊眼锋扫回来,见宋若昭仍是低着头,半分来搭腔献媚的意思也无,心中不免着恼。方才在日华门,他明明见到这妇人与韦皋似在客客气气地谈论什么。

普王李谊不知韦宋之间的往事,但他听说韦皋与皇甫珩曾因吐蕃借兵而在御前争得面红耳赤过,今日所见,却叫他疑心,莫非这两位少壮将领,又尽释前嫌了?

在北衙禁军式微的当下,位在南衙的金吾卫,与这几年崛起的神策军,是天子脚下最重要的两支亲军。而这宋若昭又是太子李诵的小姨子,韦皋对他普王李谊则显然很不以为然,倘使他们拧到一处,自己未来还有几分盼头?

想到这些关节,普王暗暗地咬了咬牙。

莫急,事在人为。圣上正当盛年,快棋,下不得。

李谊于是按捺住胸口的愠怒,和蔼地对候在一旁的内侍道:“引小殿下和皇甫郡夫人登楼吧。”

有李淳同行,宋若昭也并不推辞,淡淡向李谊道谢,便携了明宪和桃叶往含凉殿走去。

……

西边最后一丝绯红也隐去了。天空变成了神秘的靛蓝色。但秋夜总是明朗无翳,很快,东南方向,一轮明月映入人们的眼帘。

皓如霜雪,清辉无限。

身披戎甲、右手按在横刀刀柄之上的金吾卫将军韦皋,也不由仰头,将这轮圆月看了片刻。

一炷香之前,他与卫士们,刚刚迎到了圣上与贵妃的肩舆。

德宗似乎心情很好,看到他,还特意在肩舆上直起身子,冲着韦皋笑言:“城武辛苦了,稍后朕传你,也进殿来饮一杯酒。”

韦皋忙道:“臣不敢。这是陛下的家宴,臣能带儿郎们践行戍守之责,已是深沐陛下的恩赏。”

德宗满意地点点头。

张延赏这个女婿真是教人喜欢,此前沙场拼杀也好,御前献计也罢,多么有本事的一个人,但回京之后浑无半分骄横之气,这才是臣子该有的样子!

韦皋恭恭敬敬地目送帝妃进入含凉殿。

然后,他听到,楼台上,渐渐传来太乐署的乐工们奏起的筝瑟箫笛之音,伴随着伶人歌姬清亮如春莺啼啭的歌唱。

再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一阵激越的鼓点,继而似乎是天子带头喝彩,其余人等也纷纷击掌笑语。想来是舞马出场了。

早在中宗一朝,宫中已有舞马衔杯的表演。这些来自西域各邦进献的骏马,仪表堂堂,对鼓点也有极好的悟性,能随着乐曲进退踏转,犹如姿态曼妙的舞伎一般。曲终之时,舞马会衔起酒杯,献到宾客案前,请君将美酒一饮而尽。据说吐蕃使者来访时,中宗命人安排的舞马衔杯,大大震慑了吐蕃人。

到了开元年间,大唐的国力达到鼎盛,玄宗尤为重视宫廷宴饮中的助兴之举。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宫中舞马,甚至能连上三层床榻,在乐终的节拍上,正好于最顶端的榻上,衔起酒杯,昂首抬腿,赳赳而立。

德宗是个标榜勤俭的皇帝。他登基的建中元年,就裁减宫中用度,不仅放走不少宫人,连舞马舞象也赶去京畿山中放归了。

但这次大难不死、重回金銮殿后,德宗对于番邦献来的珍奇异兽、舞乐伶人,似乎又开始欣然接纳。就连空置许久的宫中五坊,也被德宗命人兴复起来,雕、鹘、鹞、鹰、狗,飞禽走兽,再次纷纷涌入大明宫。

一曲终了,殿中舞马垂首收蹄,又恢复了连响鼻也不会打一个的安静模样。

德宗带头叫了声好,又吩咐霍仙鸣:“赏,赏,人也赏,马也赏。”

天子满脸喜气地看座下儿孙宗亲们饮馔望月,正心满意足间,忽然瞅见普王李谊孤身一人坐着,胸中顿时骤然漫上一股怜意。

泾师长安叛乱,普王的正妻崔氏和几个妾氏都没来得及逃亡奉天,直到銮驾回京,德宗才知道,她们被叛军寻到后送入泾师和幽州军的营中……崔氏是高门贵女,如何肯忍辱偷生,当即自尽了。

“谟儿,听说你在编纂大历十才子的诗集?”德宗向普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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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中秋夜宴(下)

李谊忙起身“回陛下,去岁初,臣便与府中几位学士研习李端、卢纶等诗家之作,以期集成之后献于陛下。此事因贼泚之乱而搁置,如今臣自要重拾起来。”

德宗欣然,刚要夸几句,却听坐于宗亲上首的延光公主,插嘴道“说来本宫也自诩爱诗之人,这大历十才子在本宫看来,写的却都是些气骨衰败之作,鲜有豪迈雄浑之势,普王若自珍赏玩也就罢了,献给陛下怕是不妥。”

她此言一出,远处案席中,坐在宋若昭身侧的宋明宪,很是不以为然,忍不住低声自语道“哪里气骨衰败了,寄情山水便是气骨衰败么?”

“慎言!”若昭双眉一蹙,低声呵斥妹妹。

只听御座上的德宗,先打了个手势让普王李谊坐下,然后转向延光公主道“我李家的中秋宴饮上,只有靡靡之音和舞马杂技,确嫌俗冶了些。公主方才论及李端等士的诗,朕忽然想起来,太常寺牛少卿之女,刚刚成为太子的奉仪。牛少卿可是以善属诗赋,闻于台省院寺,其女想必也颇有造诣。太子,牛奉仪今夜可在殿中?让她来论论这大历十才子的诗,如何?”

德宗本就分外厌弃自己这老皇姑,尤其听她当面挑衅普王李谊,知她必是因视李谊为东宫的威胁,而出语讥讽。

德宗对李谊的情感,复杂到他自己也理不分明,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除了自己,旁的任何人,就算太子,也不可如此当众针对李谊、令李谊难堪。

四方的藩镇虎狼之将,自己都收拾了,还应付不得眼前这蠢悍的老皇姑么。德宗心中冷笑道。

太子宫中每进一个人,德宗都盯着。这正当豆蔻年华的牛奉仪,他自然也令霍仙鸣去查访过,确是萧妃着人安排,说是此女很有些故王良娣的神采风姿,应能缓解太子的相思伤情。

于是,德宗便要以太子宫里的人,来面对此刻的局面,也好叫老延光知道,总是这般不知深浅,遭殃的,还是你那身为大唐太子的女婿。

不料,那牛奉仪虽才十六岁,毕竟入宫前是官家金闺,很学了她那老于官场的父亲的敏捷心思。也是天不绝她,她今夜入殿后,因在宫内品阶低微,正是与若昭和明宪比邻而座,且和若昭寒暄了几句,知晓对方身份。

牛奉仪听到宋明宪对延光之语颇有不屑,又乍闻圣上唤她,情急之中决定将包袱甩出去再说,

因而当即盈盈起身,向御座拜道“恳请陛下恕罪,妾自幼主研音律,每日习谱抚琴,已需三四个时辰。而家父忙于寺务,诗赋之论,无暇训于家中子侄。妾方才听闻皇甫郡夫人倒是对大历才子的诗有些见解……”

她说到此处知趣地停了下来,一旁的宋若昭却是大惊失色,只觉得陡然之间额头发涨,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

这真是人在席中坐,祸从天上来。

不,祸从口中来,自己明明千叮咛万嘱咐明宪管住嘴巴……

德宗是第一次看清楚牛奉仪,见她果然有几分像故王良娣,再侧头看看太子李诵,自己这总是谨小慎微模样的儿子,一张瘦削的长方脸庞此刻越发布满骇意。

李谊是不是亲生的,还是个谜,太子是自己是亲生的,却是一定的。德宗想到因奉天之难,太子痛失所爱,这一路上对自己也算得恪尽恭孝,忽然之间,心便软了下来。

“唔,牛奉仪此言有理。皇甫夫人,朕记得,令尊宋御史,乃前朝学士宋之问的裔孙。这可巧了,当初宋之问便是因诗采精丽而受我天家青睐,由你这个宋学士的后辈来评诗,想来今夜殿中诸人,不会有不服气的。延光,普王,你们说是不是?”

延光素来骄横,仗着自己元从天子吃了大半年的苦头,一颗忠心熠熠生辉,因而回到京城越发有恃无恐,由着性子喜恶出语行事。但她好歹也知闻锣识音,德宗唤牛奉仪时,她已心中一沉,略略后悔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又见情势陡转,牛奉仪也并非省油的灯,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脱了身,延光不由松了口气。至于那宋氏,虽然奉天之难中献计在地道中燃脂,令正在城上督战的太子也得了逼退叛军的大功劳,但延光毕竟还是记恨这璐州小妇人杀了自己畜养的宠官李司马,今日叫她来解难题,也可出些旧怨。

思及此,延光一张稍有徐娘老态却仍算得丰肌光洁的脸上,露出几分做作的笑容“陛下点的人,自是最合适的。”

而另一边,宋明宪见整个辉煌明秀的含凉殿中,从天子到宗亲,几十双眼睛都往这边看过来。她心中又悔又急,生怕就此给姐姐一家带来麻烦。忽然,她冒出一股豁将出去的少年意气,事端既是自己引来的,也应由自己出头。

于是,她不待姐姐若昭有所反应,已站了起来,向上座方向朗朗道“陛下,民女潞州宋氏,皇甫夫人的从妹,牛奉仪方才许是听音有误,品评大历才子诗作的,并非皇甫夫人,而是民女。”

“这小娘子文文弱弱,倒和她姐姐一样,也是个有几分担当的。有趣。”

普王李谊瞧着宋明宪身姿亭亭却面色稳毅的模样,心念萌动,蓦地想到一事,思绪飞转间,已决定不妨一试。

“陛下,臣在殿外阶下候宴时,与这位小宋氏亦说到我大唐诗赋文章。”

李谊禀告完,大大方方地转向宋若昭姊妹的食案处,目光坦荡明澈,还带了一些鼓舞的笑意般,望住了宋明宪。

在这个月朗风清的中秋夜,第一次来到京城,第一次进入皇家宴饮的少女宋明宪,好像一只羽翼初成的黄莺,带着因大胆不拘而更显得质朴可爱的情态,开始了她人生的探险。

她面前,龙颜和悦的天子也好,眼神中分明满溢着欣赏之意的年轻亲王也罢,都给了她侃侃而谈的勇气与兴致。

“魏文帝曾著文,说到天下诗赋文章,以气为主。而气,有激愤昂扬者,亦有婉约清切者,民女以为,不可以气之起形不同,而立判诗之高下优劣。”

自幼徜徉诗海的少女宋明宪,讲到曹丕乐府诗的清越,讲到嵇康诗的清峻,讲到李太白诗的清真,最后讲到大历年间诸才子的清雅。

她牢牢锁住了一个“清”字,这个字能教人想起天上云、水中莲、草间的露珠、山里的鸟鸣,因而是安全的,是让在场的似贵实危的宗室成员们,能感到一丝久违的松弛与宁谧的。

“碧水映丹霞,溅溅度浅沙。暗通山下草,流出洞中花。净色和云落,喧声绕石斜。明朝更寻去,应到阮郎家。陛下,李端这首诗,读来分明如清泉过齿,口有余香。民女甚爱大历才子的这些山水田园诗,纵然这些诗句不及谢公灵运的玄理精妙,不及王右丞的禅意画意,与我大唐肇始时开阔雄健之风更是大相径庭,但这份空明平静,不也是一种诗家真性情的出尘骨气吗?”

宋明宪越说越动情,她带着沉浸于诗中山水的痴醉笑容,如出水青莲般站在殿中。她的真挚忘我的畅论,令德宗在惊叹之外,听着听着不免认同起来。

你死我活的沙场与朝堂争斗,刚刚过去的几陷绝境的逃亡,仍然有些渺茫的帝国未来,一想到这些,因回銮长安而稍有些得意的德宗,又觉得烦恼起来。他自负雄才大略,誓要做中兴之君,但他终究也是凡胎肉身,也在郁郁到极限时,短暂地想过逃离与放弃。

而宋明宪提到的这些诗意的境界,正是合了天子心中某一丝若有若无的渴盼。

“好!说得精彩至极!”德宗情不自禁地高声赞道。

伴着这声定论,宋若昭的心终于略略放下。但很快,她便陷入另一份警惕,她看到普王李谊,望向明宪的眼神中,分明露出一种熟悉的志在必得的意味。

“陛下,小宋氏如此学识丰沛,可惜是女儿身,否则应试春闱,必也能进士登榜。”普王李谊不紧不慢道。

德宗颔首附和“可惜宫中女官,不过是司衣、司籍之类,宋氏这番才华,便是做个校书郎,也不在话下。韦贵妃,你须替朕想想,如何赏赐皇甫夫人这位从妹。”

宋明宪似从梦中醒来,忙叩首谢恩。

当然,在她心中,天子的赏赐,与普王投来的灼灼目光相比,实在不算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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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忧复起

戏码终了之际,明月已在中天,这场夜宴也该散了。

德宗、贵妃与延光公主,在内侍宫女们的簇拥下离开含凉殿后,小李淳虽然哈欠连天,仍是不忘跑来与姨母宋若昭告别。

若昭面上怜意毕现,心中实则惴惴。妹妹明宪看着是为宋氏长了颜面,但一番话岂不是打了延光的脸,况且还招惹了普王那意味深长的关注。

但若昭也明白,明宪除了嘴快些,又有几分大错呢,她何尝知晓天子家中事的纠葛,以及,她何尝知晓那普王李谊是个怎样厉害的角色。

李淳身后,钗环摇曳、披着泥金珊瑚红帛带的萧妃,也缓缓走来。

牛奉仪赶忙屈膝行礼。萧妃似未瞧见一般,径直向若昭笑道“今日月明人团圆,圣上兴致也好,一番论诗,太子与我才知道,令妹才学,竟不在你之下。对了,自从回到少阳院,淳儿总是念叨你这个姨母,平素若得些闲暇,你多来宫中看看他。”

萧妃搭着小李淳的肩头,说到此处,又侧头对着宋明宪,和婉道“小宋娘子说来也是淳儿的小姨母,自可随郡夫人一同进宫。这宫中还有秘藏府,其中珍籍原也不少,不乏前朝的诗论佳作,若小宋娘子有兴致,本宫可嘱咐司籍女史引你一观。”

宋明宪爱诗,到底不是个书呆子,延光公主跋扈傲慢,女儿萧氏却这般温文有礼,加之此前姐姐若昭也常提起萧氏的好,明宪不由心中石头落了地,神色开怀,向萧妃俯身谢恩。

萧妃点点头,又与若昭说了些话,都是些太府寺分发食邑粮赐、长安外命妇日常礼数的体己之言,正是若昭这样的新贵大娘子最需要明白的讯息。

若昭明白,萧妃是以此来宽慰自己,今夜之事不足为虑。

若昭携了明宪和婢子桃叶,出得含凉殿,坐上肩舆到了日华门。

却见身披全甲的韦皋站在亮堂堂的月光里,正与端坐于马上之人交涉。

“普王殿下,宫禁有宫禁的律例,本将恳请殿下即刻出宫,莫教我南衙卫士为难。”

“韦金吾,本王要等的人来了。说上几句话,便走。”

李谊说着,跳下马来,迎着宋若昭一行,向宋明宪道“今夜殿上,宋娘子谈及大历十才子的诗意之清,此论着实教本王很有些启发。”

拜圆月所赐,宋明宪不仅听清楚了李谊彬彬有礼的嗓音,还将他脸上那番醇柔神态看了个分明。她一颗将将平静些的闺中女儿心,又砰砰地越跳越快起来。

她还不知怎么回应,李谊又开口,这回是对着宋若昭,语气冷淡了三分,透着一点点权尊身份的端严“皇甫夫人,方才圣上也对令妹赞许有加。《拜月集》成书在即,有诗却无诗评,未免单薄,不知可否请令妹赐稿一二。”

宋若昭抬起双眸,从容道“普王既然这般爱诗如痴,府中文学之士,定然颇多造诣深厚的前辈大家,舍妹怎敢忝列其间。殿下,此刻已是亥时中,吾等应尽快出丹凤门,以免犯了宫禁。韦金吾……”

若昭一把拽上还兀自痴愣的明宪,往韦皋走去,一面稍稍提高了声音道“劳烦韦金吾,可否派两名南衙卫士,相送本妇车驾一程。”

韦皋拱手“郡夫人吩咐,本将自当安排。”

普王嘴角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之意滑过,也不再多言,又看了一眼明宪,回到马前一跃而上,叱了随行的家奴,一记快鞭,往大明宫的南门驰去。

他此时的腹语,实则与他那不知是叔伯还是父亲的天子长辈,很有些不谋而合。那些老于军旅、精于宦海之辈,本王都对付了,还怕拿不住一个女子的心?

普王驰出丹凤门,又是狠狠一鞭,加速往兴庆宫北边的永嘉坊奔去。

如今的普王府,一副还未从叛军的洗劫蹂躏中完全恢复的模样,没有莺歌燕舞,瞧着冷寂如禅院。但在李谊看来,却甚是清静,正好能令他好好计议往后的棋,怎么下。

他李谊,当然不是清心寡欲的性子,可他自幼见惯了十王宅那些废物,早就知道,过早沉溺声色犬马,会怎样毁掉一个大好男儿——甚至会令其还不如圣上身边的阉奴。

进了府门,亲信家奴王增立刻迎了上来。

“人找来了?”普王将马鞭往地下一扔,急匆匆边走边问。

王增快步跟随,一边简略地禀报“如殿下所料,翟家几乎灭门,说是天干物燥,忽然着了火。翟文秀谋逆伏诛,家人本也要斩的斩、流的流,这一把火烧了,县令乐得省事,报了州府,也就没了后文。而尚将军营中,那日确也死了不少牙卒,尚将军说都是与白崇文密谋拥立韩王的叛逆。”

“死几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还有没死的。”

李谊望了一眼院落深处“这女子的阿兄,本王要亲自问问他。”

……

长兴坊皇甫宅邸。

宋若昭让迎候在门口的管家赵翁,赏了护送而来的两名金吾卫士后,转过身进了宅门,一张脸已顷刻间如布满寒霜。

皇甫珩正坐在庭中饮茶赏月。妻子与明宪能进宫赴宴,在他看来是成色十足的喜事。

从边镇到沙场,再从沙场到朝堂,步步高升的皇甫大夫,能感受到京官们眼神中那种能酿出醋来的意味。

高门五姓又如何?京兆出身又如何?放眼朝堂上下,还有哪位三品以上文臣武将的家眷,今夜有资格坐在含凉殿看月亮?

然而,此刻一看到若昭的脸色,他大吃一惊。

他首先想到的是,莫不是那老延光,又令若昭吃了些苦头?

当日在奉天,彭州司马李万在若昭的反抗中丧命,延光因而险些要杀了若昭,皇甫珩本就颇为恼恨太子这位不可一世的岳母。

“若昭,何事?”皇甫珩问道。

见到第二进院子的宅门也关了,若昭不及应对丈夫的发问,而是回头对明宪道“过几日,你便回潞州去罢。”

明宪记忆中,从未见姐姐这般冷硬的神色,心中委屈,却不敢多言,轻声答一个“是”,便进了自己在西厢的寝屋。

皇甫珩一头雾水,上前揽住妻子。

若昭稍稍平复下来,叹了一口气。她听到西厢房中,明宪轻微的抽泣声。

皇甫珩见妻子与妻妹这副情形,料想是明宪在殿中有失仪之举,但若昭面上只有愠怒而没有凝重之色,应无大碍。

他柔声道“本来今日望着你若早些回来,我还有事告诉你。此刻瞧着你倦成这般,快些歇息了罢。”

若昭似有些回过神来,既因丈夫的体贴气顺了些,又很快将心思回到了对丈夫的关切上。

进了屋,她警觉地问道“可是募兵出了岔子?”

“圣上,似乎要往神策军中委任内侍。”

“如翟文秀那般做监军?”

“若只是出兵打仗时的监军也倒罢了,前朝已有例可循。可现下看来,内侍阉人要做的是兵马使。中官王希迁要与我一同领兵常驻咸阳,得的便是兵马使头衔。而骆元光与尚可孤的神策军,并为左厢后,听说是派霍仙鸣的徒弟窦文场去做兵马使。”

听闻此言,若昭很有些愕然。

肃宗、代宗二朝,宦官得势已很有些例子。李辅国也好,鱼朝恩也罢,都曾是天子身边红极一时的权阉。但就算鱼朝恩,也不过是通过笼络尚可孤、郝廷玉等武将,而将自己的势力渗透到神策军这样的天子亲军中而已。

彼时,宦官典军,完全只是因为天子的宠信为他们加持的个人权力。当天子的宠信消失,甚至转为猜忌和厌弃时,权阉之权也就迅速衰败了。这也是为何元载这个外朝宰相,在代宗的授意下,可以接连铲除李辅国、鱼朝恩两任看上去势力通天的宦官。

“兵马使”与“监军”是全然不同的。后者并非军中常职,而前者若有中人担任,则意味着,中使变成了中官,宦官已经直接成为军中职官,并且还是在神策军这样的亲军中。

只听皇甫珩又兀自喃喃“不知那中官王希迁性子如何,若他与窦文场,左右厢互换,我倒觉得好些,毕竟霍仙鸣也是河北人,在奉天对我夫妇二人也还客气,窦文场既是霍仙鸣提上来的人,更好打交道些。”

若昭暗道,这哪里是好不好打交道的考虑,这其中令人担心的关节,乃在于,若连神策军都可以由宦官与将军分权治之,那么这个集团在禁中,掌枢密甚至草诏之职,是否也将指日可待?

就像今日的宴饮上,重又出现舞马一般,朱泚之乱所带来的最大的后患,或许是圣心那不可逆转的变化。

若昭不由自主地向丈夫靠过去。可是她对未来的忧惧,又岂是丈夫有力的怀抱可以消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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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珩母来京

明宪抽抽噎噎哭了一会儿,吹了灯,坐在屋中发愣。

若昭素来温和谦静,身为长姐,在潞州时,对她这个隔了几层的从妹,也和对胞弟若清无甚分别。因而,今日归家后,若昭的眼神面色,与那句逐客令,已经是相当严厉的表现了。

阿姊为何如此生气?今夜殿上,除了那颐指气使的老延光和损人利己的牛奉仪外,天子家的其他成员,分明都是宅心仁厚的君子淑媛呐。

尤其是普王李谊。

明宪看着明亮的月光透窗而入,给乌木案几涂上了一层如瓷塞雪的银色。

她觉得,那位年轻的亲王,典雅皓朗的气度,还有些微清寒无奈的神色,就像中天之月,又像疏阔雪原。

瞧瞧这乱世之中,不算伯父宋庭芬那样的儒雅长辈,年轻男子何曾能有普王殿下的丰神秀貌呢?

唔,纵然她宋明宪才豆蔻年华,也不曾见过多少男子,但是,但是,就瞧瞧姊夫皇甫珩吧,也算有些模样的英武贵人了,比那普王殿下实在差得远。

宋明宪想着想着,感慨道,难怪阿姊宋若昭在潞州老家,这也看不中,那也瞧不上,出来一趟,竟就把自己嫁了。原来对一个男子动心属意的感觉,这般美妙。

什么不忘初心,誓不从人。初心如铁,还不是因为见识不够。

宋明宪嘲笑着自己,倏尔又转为一丝浅淡但真实的憧憬。她本也辨不太分明,但此刻透过窗棂,看到姊夫与阿姊屋中映出的一双人影,未免不忿若昭的决定。

她不愿这么快就离开长安。

她甚至想到,长兴坊也在街东,长安城西富东贵,若白日里唤了桃叶陪自己在街东各坊附近走走看看,说不定又能碰到普王殿下?

少女宋明宪一夜辗转难眠,翌日起身,竟迎来了转机。

皇甫珩的母亲,王氏,自邠州一路东来,终于进了长安城。

因丈夫在兵部,得了驿站传报的便利,宋若昭这几日对婆母王氏的道来也早有准备。但她领着宋明宪和管家赵翁,以及一众仆婢,站在皇甫珩身后时,仍有些紧张。

车驾停稳,一个小婢子先钻了出来,又回身去扶主人下了车。

皇甫珩大步上前,颤着嗓音唤了一声“母亲”。

王氏四旬出头,身着深绿色方棋纹的交领襦裙,外罩一件泥褐色缠枝花样的半臂,并无披帛或风袍加身,发髻上也未见珠翠琳琅的簪饰。

大概是久在边关,风霜无情,王氏皮肤黝黑,额头眼角,更难掩丝丝皱纹。然而她端方的长圆脸上,一对杏眼中的眸光如深潭静水,无须顾盼,便自有一份沉雅隽永,举止间又带着谨慎,好像唯恐麻烦或惊扰到别人。

阿家真是个美人,美人在骨不在皮。

若昭暗自赞叹,而王氏目光落在她身上时,透露出的又有些惊喜又有些局促的细小变化,更令若昭在瞬间放下了几分关于婆母是一位严厉长辈的担忧。

“若昭见过阿家。”

王氏沉默须臾,终是轻声说道“你跟了彦明,受苦了。”

若昭一怔,旋即眼眶竟有些酸。明明如今已身在长安的华屋之下,奴婢的人数,好歹也没少过府门前的那排列戟去,但头回相见的婆母这般措辞,显然想到媳妇去岁到今年在战乱流离中的遭遇,真真仿如亲生父母般的体己。

一旁候着的宋明宪,也有些出乎意料,心道,莫看姐夫人才尔尔,他母亲倒还真是一星半点的倨傲粗鄙之气都看不出来。

若昭轻拭眼角后,将众人一一引见给王氏。

明宪婉婉行礼,王氏嘴角怜爱之意更鲜明“宋御史府上的子弟,果然都是俊俏的好人物。”

王氏的到来,使得明宪回河北的日程顺理成章地推后了。

皇甫珩劝妻子“母亲刚到,明宪就走,似不太合礼数,重阳前的长安城,最为风清日丽,气候爽宜,不如让明宪陪着母亲出游。母亲是长辈,不便开口,但我知她多年漂泊终得还乡,定是想在长安城中四处看看。”

若昭也觉得昨夜对明宪稍嫌苛刻了些,正想着找个台阶下来,可不眼前一个现成的台阶砌好了。

十五的月儿十六圆,晚间一家人在庭中赏了一番明月皎皎的景象后,若昭送王氏回到房中,便说起让明宪陪同王氏往曲江池去,因自己须候在宅中等郑郎中。

“你小产之后,一直未有月事?”王氏问道。

若昭赧色顿现,却深知这是为人妇者绕不过去的一道坎,只得如实相告“儿在梁州,便觉惶恐,但太子妃随圣驾仓促播迁之际,身边亦无宫中奉御相随,梁州城里的官医更不好去问诊。现下在京城安定下来,郑郎中诊了几次脉,说要每旬复脉,依了脉象来换方子。”

王氏心道,当初刚一坐胎,还不如趁着新乱未起,教彦明送你来邠州避难,这头一个孩儿也不至于就这般冤冤枉枉地没了。

但她全然未让这一丝失望和抱怨表现出来,而是越发沉缓了语调,安慰道“你还这般年轻,身子调养一番必会好转。你将心放到肚中,子嗣之事,但看缘分。彦明能疼惜你,才是顶要紧的。”

若昭低头道“儿感念阿家所言。”虽再说不出别的话来,胸中却是热乎乎的。

夜深人静之后,王氏又将这间内院主屋的陈设布置、一应物品细细察究,看得出来,桩桩件件,都是用了心的。

王氏靠在床榻上,陷入沉思。儿行千里母担忧,泾师在长安叛乱的消息传到泾州时,王氏虽在节度使留后冯河清的安排下迅速逃到邻镇避难,其后却有不知多少个夜晚无法安眠。

担惊受怕了快一年,总算母子团聚了。

宋若昭这个儿媳,目下瞧着,哪里都好,只是出身庸常了些。虽说那高门大户崔、卢、李、郑、王的五姓女,便是公卿宰相都未必娶得,但儿子接二连三地立下军功,一年之间已官至三品,要不是在奉天心急火燎地娶了这宋氏,入京之后定能得到门第相当的岳家青睐,毕竟皇甫这门姓也不是起于乡闾,而是来自当年一代名将河西节度使啊。

王氏默默地叹了口气,儿子还是因久在边镇,性子耿直厚道了些,也不懂既然要走臣子之路,京中人脉多么重要。

……

这日秋阳灿烂,碧空如洗。未时初,皇甫家雇来的马车嘚儿嘚儿地离开长兴坊。

车夫得了管家赵翁的吩咐,原本要往南,去到曲江池边。但王氏上车后又改了主意,对明宪道,我记得池畔和各寺里头的菊花,须再过得十天半月才盛放,今日吾等不如去东市逛逛。

明宪因王氏而能多留些许时日,又见这位长辈温和好相与,自是悉听她拿主意。于是马车掉头上了春明门大街,往东市驶去。

开市鼓刚响过,市中各种店铺陆续开门待客。明宪到长安后,因陪着姐姐去过一次郑郎中处,顺便将西市好好逛了一遍,于这东市,还是第一次来。

朱雀街东各坊多显贵,东市虽不如西市热闹,二百二十家货行的店铺却极为整洁体面,多是售卖文房字画古籍珍玩,或者精绣细染的绢帛衣帽,间有一些设有雅座的酒楼,供达官贵人或士人才子聚会宴饮。

王氏下了马车,由桃叶搀着进到东市,扭头与明宪说话间,双眼已湿润。

“明宪,我记得,向前二三十步,应有一间笔行。”

“明宪,那菩提寺边,应是青松楼,里头以素托荤的宴席,当年在长安城名声最大,不知如今可还在。”

“你瞧,这间商行,果然还在售卖碑文拓片,我少时,阿父每每旬假时,必会带我来此,将那前朝书法圣手的拓片好好认它一番。”

王氏这般走走停停,说个不休,明宪将这位长辈的絮叨一一听来,反倒觉得又有趣又伤怀。

明宪爱诗,那颗心本就分外玲珑善感些。她理解王氏的感怀。

三十余年如一梦,身回幼时徜徉处,物是人非,回忆茫茫,怎不教眼前这位已五旬在望的妇人不意气格外激荡些呢?

明宪道“都说琴师出彭城,但四方名琴则云集长安,我此前在西市,想寻个琴坊瞧瞧,却不是琵琶便是鼓,不知这东市可有上佳之琴一观。”

她话音刚落,眼尖的桃叶便叫道“老夫人,三娘,彼处就有一间琴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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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琴坊风波

东市的店铺,常有名流仕宦光顾,掌柜们的目光自是犀利非常。

琴肆的掌柜,见王氏等人姗姗入店,瞧着不仅斯文秀雅,而且那年长的妇人眉眼间隐隐一股贵气。他忙迎上前来,施然见了个揖礼。

宋明宪还礼之际,一双眼睛已盯住了堂中案几上的数张琴,再也挪不开一般。

掌柜笑道:“娘子请试琴。”

宋明宪闻言,正中下怀,于是提了袖子,皓腕微落,玉指轻抚。

只听“钲”地一声弦响,明宪道:“此为雷琴,声温劲而雄健。”

又莲步轻移,去试另一架:“此为张琴,声清亮而激越。”

掌柜赞道:“娘子果然是懂琴之人。”

宋明宪所说的雷、张二人,皆是当世的斫琴大师。雷氏在蜀地,家中世代制琴,其中又以雷威最有名。据时人传说,雷威常在狂风骤雨的天气,去到山林之中,聆听狂风震拂大树时树木发出的声响,以此来选择斫琴的上佳木料。“张”则是指的吴地斫琴师张越,亦为一代名家。

泽潞节度使李抱真,虽是胡人武将出身,却无论是在治镇方略,还是于那珍物玩赏上,都希求与纯血的中原唐人官宦贵族一致。数年前,他来京中奏对,听闻出自大唐宗室的重臣、平章事李勉说到收藏雷氏琴与张氏琴,回到潞州,便令宋庭芬寻找雷琴与张琴,送入军府中,以充风雅。

李抱真并非真正爱琴之人,难得幕府的乐籍中,却有一位来自彭城的年轻琴师。那琴师谋生在人境,心远地自偏,平素从不参与同僚间的勾心斗角争宠献媚,只独自抚琴研谱,并时常在禀过节帅后,抱琴出府,去到宋庭芬家中,二人烹茶饮酒,共赏琴音。

近朱者赤,久而久之,宋明宪亦对雷琴与张琴的音色区别相当熟悉。

大唐西京,何等人物风流的所在,琴坊掌柜每日里也并未少见懂琴的达官贵人。然而眼前这明秀温柔的少女,如此年轻却善辨音,目光中那番真纯的喜爱也不言而喻,掌柜纵然是在商言商的买卖人,亦升起了几分结交知音的心思。

“不知娘子爱雷琴多些,还是张琴多些?”掌柜彬彬有礼地相问。

“偏爱雷琴多些。”

掌柜于是命坊中小厮烹茶看座,自己则进了里间,返身时已又抱出一张琴。

“此琴名为疾雨,亦是敝坊花了不少气力自蜀地请来的雷氏琴,请娘子一观。”

明宪大喜过望,正要上前试琴,却听琴坊门口蓦地一阵呼喝声,刹那间闯进来两名黄衫恶少年。

“宫中来人办差!”

“管事的何在?你可是这铺子中的掌柜?”

闻得这几声凶蛮之音,掌柜与伙计都是脸色一变,好在商人天然的逢迎本能,仍让掌柜不至于呆傻,而是即刻俯身鞠躬道:“原来是五坊小使光临蔽铺。”

大唐所设的“五坊”,即雕坊、鹘坊、鹞坊、鹰坊、狗坊,最初是为天子管理猛禽嗅犬、以供田猎玩乐的机构。肃宗以前,五坊隶属于殿中省闲厩使,五坊使由外朝武将兼任。后来,五坊使改隶内宫苑使,由宦官主领,管理那些从四方进贡或由宫廷征索的禽鸟犬只。

德宗登基之初,大改奢靡之风,道是四方逆藩尚未平定,还打个什么猎,玩个什么鸟,于是将宫中的鹰犬卖的卖、放的放,五坊一时空空如也。

然而,俗语说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未必言尽于此,就算同一朝天子,对阶下之人,勃然大怒弃之不用也好,回心转意重新起复也好,都有可能是旦夕之间而为之。德宗自从回銮长安,大约也是在某些事上想穿了、看透了,又令霍仙鸣将五坊兴建起来,由宫中的黄衣小监们充任小使。

琴坊掌柜,虽认得五坊中人,内心惶惶的同时,却也颇为诧异。

五坊小使,就算出宫为天子征买鹰犬,也多去西市,来自己这东市琴坊,是要作甚?

只听其中一个小宦官捏着嗓子道:“前几日吾等的阿兄仇二郎到你这琴坊,原本看中了一架琴,你因何不守信用,又卖给了李平章家去?”

他们口中的仇二郎,亦是大明宫中的内侍,负责为宫中采办物资。这仇内侍因受德宗一位善琴的昭仪器重,便常出来寻琴,那日见到掌柜新进了一架雷氏琴,口喊“宫市”,便要以极低的价钱买回宫去,正巧平章事李勉的家奴也来看琴。宰相家奴赛过五品官,何况李勉哪里是一般的相公。李勉的家奴二话不说,正眼都未瞧那仇内侍,直接便下了定,告知掌柜将琴收好,府中琴师择日来请琴。

仇内侍吃了瘪,当时还有些懵,回到宫中越想越怒。宰相的家奴算什么,自己可是天子的家奴呐!纵然那雷琴是抢不过来了,也需教训一下琴坊的掌柜。他下了宫值,便找到自己在五坊的结拜兄弟,如此如此商量一番。

此刻,琴坊掌柜心思飞转,大约明白了原委,他面上越发挂足了伏低做奴的神情,求饶道:“两位中贵人恕罪,那张琴,确实已是李相公定走了。”

说着向伙计使个眼色,伙计心领神会,忙启开柜子,取出两吊铜钱,哈着腰给两个五坊小使奉上。

哪知黄衣小监根本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而是直接指着宋明宪刚刚要去试的那架极品雷氏琴道:“既然先头那张琴已有了主人,吾等便买这新琴吧。宫市!五百钱!”

五百钱就是半贯,莫说赫赫有名、价值何止百贯的雷氏琴,便是西市那给酒肆胡姬唱曲时弹奏的寻常琵琶,也买不了半具。

掌柜还想辩解,却见其中一个黄衫小儿转身,从门槛处提进来一个竹篓,伸手一摸,竟掏出一条蛇来。

“啊!”宋明宪和桃叶吓得惊叫起来。

五坊小使得意地看了这一对如花似玉的主仆一眼,对掌柜道:“你虽看不上宫里的买卖,吾等却很青眼于你这琴坊。此为五坊中的御蛇,平素常给妃嫔世妇们跳舞解闷,今日便留在你处,让它也多听听雅乐,于音律上有些长进。”

说完便要将蛇往那雷氏名琴“疾雨”上放去。

珩母王氏,见骤然间遭遇如此祸事,哪里还敢逗留,忙拉上明宪,又轻唤桃叶,欲往门口走。

孰料两名五坊黄衣虽是阉人,心中猥琐之念仍与普通恶少年无甚区别,其中一人竟伸手拦住宋明宪,用了不三不四的口气道:“小娘子方才还有兴致弹琴,此际怎地如此着急赶路?不如再坐得片刻,最好是抚琴一曲,给这御蛇伴奏,让吾等……”

他话未说完,忽觉衣领被人从后面揪住,双脚离了青砖地,身子如陀螺般转了一圈,晕眩间只听“砰”地一声,已面朝下重重地摔在琴坊门口的尘土里。

这狗啃泥的摔法,教他顿时感到整张面孔痛到麻木了一般,勉力伸手摸了摸嘴巴,果然满掌鲜血,若动手之人气力再大些,只怕他的门牙也要被磕掉。

他一时起不得身,但见一双皂色的软革舄履,从眼前走过,舄履上是绣着金龙的紫袍边缘。

“本王今日才知道,原来五坊小儿,还能行琴瑟采买的宫市之职?过几日入宫奏对时,本王须问问霍仙鸣,他的内侍省宫苑使,到底还有没有个正经规矩。”

普王李谊一面说,一面踱进琴坊,对已立于厅堂中央的家奴道:“将另一个,也扔出去,莫脏了这好端端的品琴雅号。”

他面无戾色,声也不大,但不怒自威教人凛然畏惧。

室内那另一个五坊小儿自是认出来人身份,不待王府家奴动手,早已跪了下来,卑媚道:“殿下饶命,吾贱奴二人,回宫立即去霍内侍跟前领罚,求殿下放吾二人一条生路。”

一叠声说罢,听到头上传来王爷一声低沉的“唔”,这小儿不敢耽搁,一骨碌爬起来,将手中大蛇塞入竹篓中,拔腿迈过门槛,扶起瘫软在土堆里的同伴,一瘸一拐地走了。

李谊回过身来,见到厅中女眷,向珩母王氏淡淡一笑:“这位夫人,可是皇甫大夫家中长辈?”

长安城中能有几人穿绣龙紫袍、簪金冠?又听五坊小儿尊称他“殿下”,王氏当然即刻明白,福以大礼:“妾身是皇甫珩的阿母,见过殿下。”

普王神色中敬意毕现:“夫人免礼,圣上播迁奉天时,本王曾与皇甫大夫共守危城,颇有同袍之谊。果然将门多英才,夫人定也教导有方,故而令郎既是骁将,又是智将。”

他这般夸赞了几句,终于目光脉脉地望向宋明宪。

“不曾想,除了大历十才子的诗,本王还有一件爱好,竟也与小宋娘子相同,便是品琴。奈何此前又是扈从圣驾,又是领军平叛,于这寻访名琴之事,无暇亦无兴。要说到京城好琴者,无人能出李平章李公之右,这些时日,本王也是得了他的指引,方知东市有这样一个好地方。”

年轻王爷的这番话,当真是将从主到客的心,都焐得热乎乎的。明宪自不必说,王氏也暗自惊叹这位殿下行事端方正直,言谈又如春风拂过。便是那将将从胆战心惊里还过阳气来的掌柜,亦是喜不自禁。

然而李谊却深谙欲擒故纵之计。

面对明宪那张渐渐荡漾起桃色绯云的面庞,李谊又道:“本王今日不过是来认认门,尚有事在身,须回府中。两位官眷现下还要去何处?本王可令家奴护送车驾一程,以免途中又生枝节。”

明宪本想着还能与李谊谈琴辨音,一听这就要分别,颇有些失望,只得看向王氏。

王氏道:“怎好劳烦王府的将军们。想来这光天化日,天子脚下,总是清明太平的,吾等随意在东市走走便好。”

李谊仍是一脸宁和的笑容,点点头,带着家奴告辞而去。

王氏由着明宪又品赏了一阵琴音,瞧她忽然心事重重的模样,岂会不知原因。

与宋若昭比,宋明宪于聪慧中又尚还有几分稚拙的模样,更教王氏喜欢。

王氏昨夜细思,原还作了一层盘算,假使儿媳真的因那场祸事毁了身子根基,难再繁育,或可与她商量,将她这才貌亦佳的妹子纳入门来做个妾氏,岂不比那些外姓女子强些。

但方才听普王说起,竟与明宪已有交谊,二人眉目之态,离郎情妾意,也不过就是差几口气罢了。

这一日余下的时光,少小离家老大回的王氏,面上是一层寻访故里的感怀,心下实已开始琢磨起儿子能否挣下更大的前程来。

王、宋二人,一老一少,各怀心思地游玩到申时,方坐上马车回到长兴坊。

踏进府门,来到正厅,却见若昭坐于堂上,一脸阴云。

若昭起身,向王氏见礼后,盯着明宪道;“半个时辰前,普王着人送来这架琴,说是叫作‘疾雨’,赠与你。”

明宪惊讶得瞪大了双眼,不知如何回答。

若昭又道:“这是蜀地雷琴,雷氏落了款的,少说也须百贯方能请得,普王为何为你花费如此之巨?”

姐姐的话很有些咄咄逼人,明宪胆怯,更好像哑了一般。

但她内心,又实在是浸润了莫大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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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寺议秘辛

离重阳日尚有十来天,大慈恩寺中的秋菊已次第盛放。

东宫侍读王叔文,今晨坊禁一开,便出了宅子往南走,于赏花的人群蜂拥而至之前,进了大慈恩寺。

在小沙弥的引领下,王叔文踏着朝阳初芒映在沙地上的细碎光影,绕过主殿和藏经楼,来到后院禅房深处的一间寥屋前。

木门轻响,出来一位法师,眉目祥和,向王叔文合掌致意:“王檀越。”

王叔文深鞠一躬:“某多谢法师那日拨冗往曹家去,做了一场超度法事。某回京后,遍求各寺,唯有法师您,助某了却此愿。”

法师淡淡道:“王檀越那几位故人,原是心有仁念而意志坚贞者,慨然赴死,教人敬重。经云,众生平等,无有高下,我辈既为佛门弟子,对众生皆应慈悲为怀,怎可因其所居之处、所操之业而另眼相待。

王叔文随太子一家回到长安后,次日便去了平康坊北里。

平康坊的都知,当年亦算得坊中不亚于花魁的人物,恩客盈门,年老色驰后因很有些人脉与威信,故而做了都知。只是,这都知终究是倡门之身、卑贱如蚁,当时如何能够将曹家母女和李淳的保姆顺娘从叛军的刀口救下。但事后,她仍是请来城中凶肆伙计,将三位女子好好地安葬了去。

此番见王叔文回来,这善心的都知出面,告诉他墓冢之地,见他在人去楼空的曹家小屋前黯然落泪,还提醒他或可请城中寺院中的法师来超度一场。

帝国自武氏起,大弘佛法,便是眼下国力衰败之际,长安城中的寺院,依然鳞次栉比。然而王叔文跑遍东西南北的佛寺禅院,法师们均以只讲经译法、不作超度为由,婉拒了王叔文。最后竟是大慈恩寺的法师,才答应了他的请求,前往平康坊做了一场法事。

王叔文因而留了心,觉得这位法师,乃可交可信之人。

王叔文在门口与法师、小沙弥告辞后,推门而入,向坐在茵席上之人道:“贤弟等候多时了?”

韦执谊转过头来,拱手道:“王兄早,愚弟是踏着第一声坊鼓而来。”

李怀光叛唐、德宗再度南幸梁州后,李晟风头正劲之际,韦执谊却离开神策军,去到奉天城,继续追随当时很有些怏怏失势的普王李谊。后来,浑瑊留不住皇甫珩所率的吐蕃精兵,李谊当机立断地令韦执谊北上知会安西军的特使裴玄,引三千安西军穿过无人防守阻拦的帝国西北疆域,挥师直发武亭川,终于将西逃的朱泚和韩旻等人,逮个正着。

回到京城后,普王又在表面上恢复了逍遥王爷的模样,韦执谊也被免去了中书省右拾遗的职务,重回学士院待诏。

但没过几日,韦翰林就被授予知制诰之职。

学士院中那么多翰林,大部分只是内廷顾问、甚至陪着天子吟诗作赋的角色。可是,若封了知制诰,便是大不同。知制诰者,乃由天子直接授意、起草白麻宣下的重要诏书诰令,离陆贽那般的“内相”地位,亦是不远了。

王叔文将青衫袍角一提,也在茵席上坐了下来。

“这几日,我去打听清楚了,你忽然之间被擢升为知制诰,与普王运筹无关。普王何等心机谨慎之人,你在奉天唯其马首是瞻,朝堂上下谁不知道,他自是懂不可轻举妄动,不可恁快进奏圣上,将你安插进学士院行知制诰一职。你的擢升,乃因御前有些文臣议论,说圣上太过倚重南人,堂堂学士院知制诰的才俊,还是应当多用出身李、武、韦、杨的京兆旧族。”

韦执谊轻轻地“哦”了一声。

原本,大唐帝国的显要政宦,鲜少起自南方。在武则天打击门阀贵族之前,朝堂上的朱紫贵人,不是来自关陇集团,就是来自山东士族。

武氏掌权后,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专尚进士科,利用科举取士这一途径,选拔出一大批寒门子弟。

然而,纵然玄宗朝的一代名相张九龄乃岭南籍,纵然当今圣上所器重的内相陆贽乃苏州籍,南派文官,仍被京兆高门出身者在私下蔑称为“南蛮”、“寒人”。

奉天之难后,圣上御前有陆贽,太子宫中有王叔文,天子与储君在内廷,皆倚重这两位南派文士,教文臣们越发酸刻起来。

“补任知制诰的人选,有两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武元衡。但河东马燧马节度,刚刚领了圣命,讨伐李怀光,那武伯苍仍需留在他幕府中辅佐之。故而,圣上选中了你。”

韦执谊凝神听着,又见王叔文平静道来,似乎浑不以身为南人、见厄于宦场为意。

“什么高门寒门,愚弟看来,棋局上也好,庙堂中也罢,贤、智、仁者,便是大唐所倚之英才。”韦执谊由衷道。

王叔文宽厚一笑,带了几分谐谑的口气道:“贤弟放心,论出身、论是否因进士及第而入禁中,愚兄都与你不能比得。但愚兄亦不会妄自菲薄,我王叔文,不是寒人,而是敢称一声寒俊。”

韦执谊抬起头,看着王叔文。

他能感到,王叔文的目光中,较之从前对弈论棋时,有了不少变化。那是一种不再总是甘作闲云野鹤式的目光,而是带上了寻求抱负与斟酌谋断的主动性。

果然,王叔文今日将韦执谊约在禅院深处,并非只是议论他缘何升职之事。

“太子詹事李升,贤弟对此人,可曾听得风评如何?”王叔文问道。

“李升?”韦执谊喃喃道,“愚弟仅知,此人原为蜀州刺史,后进京做了太仆寺卿,又迁为东宫詹事。”

太子詹事,乃“统东宫三寺、十率府之政令,举其纲纪”。大唐东宫的三寺,指太子率更寺、太子家令寺、太子仆寺,分别执掌东宫的礼乐、饮膳和车马事宜。十率府指的是左右卫率府等警卫军卒。如此庞大的文、武诸官诸将群体,皆由一名正三品的太子詹事统领,因此人们视太子詹事“犹朝廷之尚书也”。前朝,名气最响的太子詹事,大概要数以宰相之身代理太子詹事一职的房玄龄了。

自玄宗朝太子被迁入大明宫少阳院居住后,太子的行动能力被大大限制,东宫成员表面上风光,实则无日不在战战兢兢中渡过,但太子詹事仍堪称炙手可热的清要职位。

太仆寺卿李升是去岁初成为太子詹事的。

这位同样从剑南蜀地进京的官员,又与崔宁素有交谊,朝中皆猜测,他能进入少阳院,与延光公主的举荐有关系。

泾师长安兵变的当夜,李升因病休与家中,不及逃出长安。好在朱泚似乎对这位入京不久、无甚威名的李詹事不感兴趣,并未遣人至府中逼其出任伪职。李詹事养了大半年的病,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等来了銮驾回京,又精神抖擞地回到少阳院做他的“东宫尚书”去了。

“李詹事倒是好运气。”韦执谊眯起眼睛,望着从窗栅缝隙间透进来的一小方庭院秋色。

他回想自己,在去年十月潜出长安后一连串跌宕起伏的经历,短暂的瞬间中很有些感慨。不过,自己好歹为兄嫂报了仇,并且出头构陷崔宁的举动,圣上显然是记上一功的,封了知制诰便是明证。

王叔文亦顺着韦执谊的目光,看向禅院一角的那树绯云般的秋枫。他的嘴角显出一丝讥讽。

“李詹事何止官运好,这命中的桃花,也是红茂胜于那树火枫。”王叔文道。

韦执谊眼中惊异毕现。

王叔文进一步压低了声音道:“太子在率府中的亲信,发现李詹事偷偷出入延光公主的府邸,其行不检。”

这个奸乱不堪、秽紊常伦的皇姑啊!

因延光公主与崔宁早有结交,还认了崔宁的幼女做干女儿,韦执谊对这个宗室贵妇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感。但他出自家规清严的韦氏高门,平日也不爱打探朝中显宦的秘闻轶事,因而并不太清楚延光一贯以来喜欢蓄养朝官的丑事。

韦执谊并未立刻追问。他对王叔文的感激与信任,不仅可以超越高门与寒门的隔阂,而且能够令他以罕有的低姿态,等待王叔文的一些安排。

如此有点费周章地在禅院相会,王叔文肯定不会只为了简单地谈论当朝长公主的帷帐艳闻。

“贤弟,你说此事,如果普王知道了,会如何?”

韦执谊一怔,旋即有些明白了。但他感到不安:“兄台,此举会否连累太子?”

王叔文道:“今日不用普王除延光,明日延光更会累及太子。况且,普王若真的在向圣上举告之时牵扯上太子,想来御前老臣如李公泌,亦会提醒圣上,莫教太宗朝魏王谋嫡的故事重演吧。”

韦执谊闻言,细细斟酌,似乎确有道理。

他沉吟稍顷,又道:“我若去与普王言此秘辛,他亦会对我更不设防?”

王叔文点头:“太子的意思,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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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使者阿眉

长安皇城。

承天门大街以西的鸿胪寺附近,兵灾之后修缮复整的鸿胪客馆,在重阳节前夕,迎来了两位贵客。

吐蕃赤松赞普的五公主丹布珠,以及吐蕃请议安西北庭使——区颊赞。

刚刚恢复了公主身份的阿眉,并不熟悉那位先行前往京西迎接他们的“大唐和蕃使”崔汉衡。

但对于外交经验不逊于论力徐的区颊赞来讲,崔使,可算得吐蕃人的老朋友了。

崔汉衡出自博陵崔氏。

博陵崔氏源自姜姓,因封地位于崔邑,而全族受姓崔氏。这个渊源古老的大氏族,早在春秋时便跻身齐国公卿世家,到了前汉时更是已成为关东的望族。南朝史家范晔曾赞誉:“崔氏世有美才,兼以沉沦典籍,遂为儒家文林。”

博陵崔氏,与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并称为“五姓七宗”,是当今帝国朝堂上下公认的真正传统望族,与它们相比,裴氏、韦氏、武氏,都不算高门,遑论其他姓氏。因而,五姓七宗,基本都在内部联姻,耻于和外姓通婚。就算堂堂天子家,虽自称出于陇西李氏,奈何胡风鲜明,五姓望族亦怀疑其血统,在婚姻之事上颇有些敬而远之的意味。

于是,有唐一代,能娶到“五姓女”,几乎成了衡量男子是否得了大体面的、不逊色于进士及第的标准。

当然,五姓七宗,不独出产傲慢的态度,毕竟屈为人臣,也还是为帝国贡献了不少高级职官。

崔汉衡,就是自大历年间起,唐蕃往来中最著名的外交使者。建中四年初,崔汉衡代表大唐一方,与吐蕃宰相尚结赞于清水县会盟,签订了《唐蕃清水盟约》,重新厘定了大唐与吐蕃的疆域边界,承认了吐蕃对于陇右大片宜牧之地的占领。

清水盟约后仅仅一年,陷入火烧火燎的藩镇内乱的大唐,以割让安西北庭为条件,再次与吐蕃盟誓借兵。这真是令吐蕃举国上下狂喜的举动,令他们益发肯定,自己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中原邻居,终于,终于从内政到军事,彻底衰落了。

然而勇士们出征半年后,那位已经被赤松赞普宣扬为传奇的公主殿下带回了喜忧参半的消息——吐蕃军虽助唐廷收复了长安,却在中原遇到了瘟疫,赞普与尚杰赞大相视为股肱之臣的论力徐,死于瘟疫。更令人震惊的是,领军的吐蕃贵族琼将军,竟因参与部分唐将的谋叛,而被诛杀于长安。

吐蕃人区颊赞,亦是当初清水会盟中随同尚结赞入唐的使团成员。其后关于借兵与割让安西北庭的盟誓,崔汉衡因兵祸、区颊赞因养病,皆未参与。

不过今日于长安重逢,两位外交使者基于各自职业生涯积累的深厚经验,都明白,此次交锋,只怕哪一方都不会是真正的赢家。

“崔兄,河陇之地,曾是贵国的养马场,贵国设置有八监,存牧马三十万匹以充御用、军用。如此水草丰美的好地方,清水盟约后归了吾国,赞普甚为欣喜。”

区颊赞语气平静地与崔汉衡寒暄,话中的耀扬意思却是连傻子都听得出来。

平心而论,当初清水会盟中,区颊赞是倾慕于崔汉衡这样来自中原门阀世家的儒雅子弟的,甚至还带有一丝浅浅的卑怯之意。

然而,一个合格的外交使者,最明白每一次不同的出使,自己所要表现的姿态和所要诉求的本国利益,或许有天壤之别。

区颊赞此番作为请讨使者,而不是进献、和亲或吊唁使者,自然,即使面对崔汉衡这样的异国故人,他的态度也仍然不能避免地露出锋芒。

崔汉衡一面引领阿眉和区颊赞进入鸿胪客馆,一面也以同样的温厚口吻回敬道:“一岁之内,岂有常红之花?一国之地,亦有吐故纳新。我大唐新主登基后,励精图治,河东的逆藩骄将难免因惶恐而孤注一掷,有些侵扰我关中王地之举。如此情形下,朝廷务息边人,外其故地,乃弃利蹈义的良策。贵国以河陇之利,成全吾国大义,也算得交善边邻了。”

一旁的阿眉,虽知崔汉衡这勉力粉饰的找补,也不过出于臣子的各为其主之职,但这番虚伪造作的言辞,着实令她再次想起城中那个同样虚伪懦弱的男子。

阿眉冷冷道:“既然如崔使君所言,弃利蹈义是良策,贵国为何不爽快地将国书所载之安西北庭,交与吾大蕃,再大义弃利一回呢?”

崔汉衡回过身来,不避不忌地望着这位有些传奇色彩的吐蕃小公主。

在他的印象中,前朝到本朝,吐蕃大大小小的使者赴唐百余次,没有哪次是像今日这般,由一位宗室蕃妇领衔,何况还这般年轻。

更何况,虽然年轻,出语却如刀锋箭矢!

崔汉衡虽不清楚收复长安的细节,但他毕竟也是年已四旬、很经历过一些风浪的帝国显宦,亦不缺识人的犀利目力。他感到,和区颊赞相比,或许这位面貌如花却咄咄逼人的小公主,才是个棘手的人物。

“公主殿下毋恼,安西北庭是何等辽阔之地,岂是陇右能比得?仅安西都护府,就羁靡西域三十六国,军、镇、监、务多达三百余城,就算交割,也无法旦夕事毕。后日便是逢五朝会,区大使自可于朝堂之上,向圣主和百官,尽陈此行之请。殿下可先在鸿胪客馆歇息,这几日长安城也正是秋菊怒放的好光景,殿下亦可往曲江池赏花。”

“不必了,”阿眉打断了崔汉衡看似彬彬有礼的建议,“崔少监,这长安城哪里风光宜人,只怕我比你更熟悉。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我的过往?在这城中看了五六年的春桃秋菊,我已厌烦得很。此番来西京,我最想去的地方,便是大明宫宣政殿。”

崔汉衡面色仍和气,言语却终究带上了一丝凛然之意:“殿下乃王室贵胄,这鸿胪客馆与四方会馆不同,已是我朝接待外邦王子公主的最高客舍,因而我朝并未以寻常使者之身接待公主。我朝惯例,外邦王子公主,可赐宴于麟德殿,不可议事于宣政殿。公主既有区颊赞大使同来,进宣政殿议事的,自然是区大使。”

阿眉毫不示弱地盯着崔汉衡:“崔君所言不假,我算不得使者,但我更非寻常的外邦公主。试看贵唐立国一百六十年,有哪一位外邦公主先是护得皇长孙不落叛军之手,又在危城粮绝之际献食于天子阖家,更率领本族精锐万里赴戎机、助唐廷光复长安。有唐一代稍立边功的胡将都能进得朝堂进奏,我为何不能?”

崔汉衡一时语噎,眯着双目,眉间闪现的将要鲜明起来的怒意,终于还是被他竭力遏制住了。

区颊赞在近旁听到此际,适时地出来唱白脸:“崔兄,不瞒你说,丹布珠殿下回到逻些城,赞普何止仅以公主之位待之。赞普已许公主‘茹本’之名,与贵国的节度使类同。公主殿下请入宣政殿进奏,实乃因有要事直陈于贵国圣主,便是连敝使我,她也不愿告知。”

“不如这样,”区颊赞作了退一步的姿态道,“崔兄请鸿胪寺卿,将此事先禀过圣上?”

崔汉衡皱眉凝思。也是,自己方才,确实还是深负老成宿宦的骄傲,对于这番邦小公主的无礼有些过于针锋相对。

自己现下只是个秘书监,连鸿胪寺卿都不是,无非因为此前有多次与吐蕃谈判的经验,才被圣上又封为和蕃使。

这吐蕃公主,虽然听说原来是个暗桩,但此番非要上殿,众目睽睽、卫士森列的情形下,莫非还能行刺圣驾不成?

必有其他蹊跷,我却何必如两军对峙般去做那先锋阻拦,往上报去便是。

崔汉衡想到这里,面色恢复了平和,拱手笑道:“本官这就往鸿胪寺。”

阿眉目送崔汉衡出了鸿胪客馆的大门后,又将目光投在那高树枝桠掩映的馆墙上。

她上一次来鸿胪寺,还是与萨罕执行刺杀回纥毗伽公主的任务。那一日,她知道了蒙寻死在战场上的消息。

阳光炫目,阿眉仍然找到了那片她曾经伺机翻越的馆墙。

她想起当时与她同行、后来却被她以利刃结果了性命的萨罕老爹。

即使今日,她也并没有后悔救下王叔文。

王侍读是个好人。

其他唐人却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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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闹朝堂

出乎崔汉衡的意料,德宗答应了阿眉于常朝之日入宣政殿请奏的要求。

耐人寻味的是,德宗还遣鸿胪寺卿告诉崔汉衡,他难道忘了,数年前,刚刚继承大统的新任天子,就在宣政殿接见过一位回纥公主和使臣。以如今唐蕃关系胜于唐回关系的情形,吐蕃小公主进一回宣政殿,本也不是值得费神犹豫的大事。

“朝臣们都对朕此前国书割地之举颇有微辞,正好,明日朝议,朕就让他们瞧瞧,对回纥人,朕最多就是许个公主,对吐蕃人,朕虽大方一些,但能再交涉一番的时候,朕也不会就让彼等牵着鼻子走。莫以为朕就是个昏君!”

崔汉衡得了旨意,心道,看来,圣上亲吐蕃远回纥的方针,仍未大改,几年内我亦仍有施展的机会。

不过,吐蕃使者毫无悬念地来要账讨地,在面见他们之前,德宗自然又要开一次延英殿,问一回李泌的最终立场。

如果时光倒回,李泌仍会坚持自己的意见,与李怀光和解,用朔方军收复长安,而不是向吐蕃借兵。

试想,倘若事端及时得到控制,又哪里会有如今关于安西北庭要不要交割的后话。

然而一己之力如何回天?况且当初那般剑拔弩张的情势下,要说服眼前这位自诩圣君的天子,只怕比回天还难。

李泌虽然从内心认定,李晟对琼达乞的诛杀,别有隐情。但事到如今,国家大利上,他不得不顺着李晟留下的伏笔,去编织一些或许连史家都记不清楚的借口。

李泌斩钉截铁道:“陛下,我大唐,宁倾府库,不得割地。吐蕃虽出兵助伐,但主将琼达乞亦有暗通韩王谋逆之举,此行有违国书盟约。况且,朱泚叛军夺路西逃,是我大唐的亲王率领我大唐的安西铁军,在武亭川尽歼韩旻所部,才算彻底剿灭叛军,这一战中,吐蕃军因瘟疫并未出力。因而臣以为,交割安西北庭不可为,陛下赏以金帛即可。”

德宗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李晟前往泾原赴任之前,也曾请求在这间延英殿面圣。在那次同样只有君臣二人的对话中,李晟泪盈于睫,一口咬定琼达乞通谋韩王,并声称吐蕃铁骑劫掠了府库、带走数车丝帛。

那一刻,天子终于有些感慨。

他阶下的臣子,文也好,武也罢,彼此勾心斗角起来,堪称不择手段又惊天动地。但在某些时刻,他们又表现出一种为国利而预谋的机智。

起码是帝王眼中的“机智”。

德宗并不知李晟设计陷害琼达乞,也有讨好对吐蕃主战的李泌的谋算。或者就算知道了,这位帝王也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为人臣者,为天子准备好了所有的路径,以备天子朝三暮四甚至临时起意的选择,便是纯臣、良臣、大忠臣!

管他手段是否仁义呢。

大国关系,谈仁道义,迂腐至极。

于是,翌日,宣政殿上,面对肃然立于庭中的阿眉,德宗施施然地说出了李泌在延英殿的那几句理由。

阿眉听完,大声道:“陛下,吾等吐蕃勇士,自城南攻入长安,过朱雀大街直入禁宫,未曾扰得一坊一民。入禁宫后更是驻于飞龙厩北,无犯宫人。至于劫掠府库、带走丝帛之控,乃当日神策军李元帅催促吾等速速离京,以丝帛相赠。依唐廷所诺,每位攻入长安的军士可得赏钱五贯,李元帅所赠丝帛,折成钱资,每位吐蕃勇士连一贯都分不到。吾大蕃勇士,虽不如神策军那样素来锦衣玉食,但怎会为了一缗都不到的钱资,劫夺陛下的宫廷?况且当日禁苑亦有唐军严加把守。请陛下明察。”

阿眉忍着怒血上涌的感受,勉力将这番话说完。关于琼达乞的蒙冤,她已明白无力辩驳。但她没有想到,连那区区几车丝帛,都会成为泼给自己族人的脏水。

她不等德宗有所回应,倏地转向武臣那列。

“皇甫大夫,那日是你替李元帅送来劳军的丝帛,你可为吾等作证。你倒说说,那些丝帛,是你们唐人送给我们的,还是我们从宫中内库抢的!”

阿眉知道今日的宣政殿朝会,三品以上的外朝文武官员都会在列。

她一到京城,就听说皇甫珩升了御史大夫,还成为神策军制将,强压下内心的复杂心绪的同时,早已打定主意今日朝堂之上,定要贯彻论力徐死前的面授机宜。

果然,进到殿内,她便看到了他,还是那副好像沉稳如铁又心事重重的模样。

同时,她还看到了韦皋。与皇甫珩不同,韦金吾倒是没有躲闪她的目光,而是报以一如当初的轻蔑而冷厌注视,就仿佛在看一个军中部下捉来的敌方细作,又仿佛在看一个勾栏酒肆中卖力吆喝的胡姬。

听到阿眉的突然发难,皇甫珩身形未动,头也未抬,心中却着实一惊。

今日德宗殿议吐蕃讨要安西北庭一事,他也是到了殿前、看到吐蕃使团才知道。

连称病不上朝,都来不及了。

“皇甫大夫,当日情形,究竟如何?”德宗威严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

“陛下,当日情形,皆如李元帅所奏。”

皇甫珩强作镇定,一字一顿地说。

阿眉心中冷笑一声,却未再反诘对质的意思。

站在她身侧的吐蕃使者区颊赞,此时又开口道:“陛下,不予安西北庭亦可,请予盐州城。”

“盐州?”德宗一怔。

这一要求,无须天子反应过来,李泌已出列反对:“陛下,万万不可。盐州五原,有乌池、瓦池、白池、细项池,皆是产盐大池,盐铁乃国之财赋根本,盐州怎可予外邦。”

他又转向阿眉道:“丹布珠殿下,我大唐亦并非无信之邦,贵国虽有大将举止悖逆,但殿下所率蕃军确实于收复长安有所襄助,我国已愿出万金,合赏钱十万贯,运往陇山边境交与你们,请殿下携诸使西行接收为妥。”

李泌的气度,如高山耸峙,不怒自威,阿眉甚至觉得,这位第一次直面的老人,竟比座上天子更能震慑人心。

不过,她今日上殿,本也并非对讨得安西北庭或盐州城志在必得。

眼前这些君臣,都是何等人物,怎会真的拿她当作一回事?什么救护皇孙、领兵平叛,这些哪里就能教他们真正心存感激、成为她这个杂胡小公主的谈判资本?

她想着论力徐在武亭川临死前的那番话。浑瑊,李晟,马燧,韦皋,皇甫珩……唐之能与吐蕃抗衡者,彼等武人矣。

京城不能白来一趟,除了带走那一万金,她阿眉还得留下些轶闻,散播于朝。

想到这里,她向身边的区颊赞递了个眼神。

区颊赞心领神会,面向御座奏道:“陛下,据闻,至德元年,唐使李承寀出使回纥借兵,回纥可汗看中了李承寀,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肃宗皇帝同意了,还封李承寀为敦煌王,封回纥女为毗伽公主,当真不失为一段佳话。今日,既然城地之约无法践守,赞普便要向陛下讨个姻缘,以证唐蕃亲好。”

“哦?不知赞普膝下哪位王子,要与我朝公主结亲?”德宗有些诧异地问道。

“陛下,敝使提到敦煌王,自是因为要和亲的,乃我国公主,就是丹布珠殿下!”区颊赞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道。

阿眉毫无赧色地接上了区颊赞的话:“陛下,今岁自萧关东行,直到长安分别,我与皇甫将军早已互生情愫。此番前来,请陛下封皇甫大夫郡王之号,娶我为妻!赞普愿搁置安西北庭之议。”

她此言一出,如雷鸣于庭,整个宣政殿,莫说皇甫珩,便是从天子到众臣,也一时都如懵了般。

殿中针落可闻。

最早醒悟过来的,仍然是李泌。

“殿下,皇甫大夫已有妻室。本官知他夫妇二人琴瑟和鸣、情意甚笃,公主殿下方才互生情愫之语,也请自重慎言。”

这位老臣,素来于朝议中慢条斯理,难得露出这极为严厉的口吻。

阿眉因了入骨的怨恨,却并无怵意,向李泌微微躬身道:“这位可是李公,想来应对玄宗朝之事也颇为熟悉。当年玄宗皇帝对助其清除太平公主势力的家奴王毛仲,极为赏识,在王毛仲已有正妻的情形下,又另赐一妻。既然前朝已有先例,本朝为何不能因之?”

当今之世,高品阶的官可一妻多妾,而如王毛仲那样的奴身断不可妻妾成群,遑论二妻共室。

阿眉说到这段旧事,实则便是说天子带头破了律例,简直就将大唐礼教的衣裳都给扒了下来一般。

“放肆!”李泌怒火中烧,“皇甫大夫是朝臣,公主殿下是吐蕃王族,殿下怎可在圣主和百官面前,以奴人辱我大唐朝臣,又不惜自辱如官奴之妇。陛下,吐蕃公主神志有恙,请即刻命人送回鸿胪会馆,并派太医前往诊治。”

德宗仿佛回过神来,指着韦皋道:“韦金吾,你的人呢?”

宣政殿是常朝殿堂,依律设有仪仗,大殿内外本就有数十名金吾卫士。韦皋见此情形,忙下令殿上的金吾卫士卒来押人出去。

但很快,韦皋便看到了阿眉投向自己的带着兴奋的讥诮目光,听到她垂死挣扎、困兽犹斗的话:“陛下,陛下,皇甫大夫的妻室宋氏,与韦金吾有私,此事皇甫大夫亦知情。请陛下令皇甫大夫与宋氏和离,李公所说的二妻之困,岂非迎刃而解!”

她此话一出,举座再次哗然。

“押下去!”韦金吾厉声道。

而李泌,也终于明白,这个吐蕃公主,今日上殿,或许根本已不在乎是否能讨到安西北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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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何止疥癣

“真是没想到,原来韦城武和宋氏还有那么一段轶事,难怪朕出面给他做媒,让他娶了吐蕃小公主,他左右不愿意,还推说是顾念亡妻。这个韦城武,心有一百个窟窿,连朕都敢诓。嗬,嗬嗬嗬……”

延英殿中,德宗好像那些一旦喝多了酒就喋喋不休的市井竖子一般,与李泌念叨。但他虽然口中说着韦皋的不是,语气却无斥责之意,甚至,还带了一丝嗔笑。

李泌心气郁结,又无奈,眼前这位天子,对今日朝堂上的意外,难道只如旁观了一幕香艳梨园戏?

“陛下,臣记得,数年前,李晟领诏,率神策军前往蜀地抗击吐蕃与南诏的侵扰,当时崔宁已调任回京,西川节度使是张延赏。张延赏原本对李晟的接洽与劳军,都还不错。但唐军凯旋庆功的宴饮上,李晟看中了军府中的一名营伎,私自买通了府中奴仆,将那风声妇人带上车驾准备出川,半路又教张延赏追了回去。张延赏很是恼火,还闹到了朝中,要御史来弹劾李晟。”

德宗闻言,笑道:“唔,李公一说,朕也记起来了。确有此事,哎你瞧,这张延赏和韦皋,翁婿两人,怎地倒像父子,一样的风流多情。”

忽又揶揄李泌:“此等朝臣之间为个女子捻酸吃醋的陈年旧事,李公远在杭州都打听得这般清楚?”

李泌简直一口老血都要喷了出来。

果然死里逃生之人,心性容易大变,自从回到长安,每议大事,圣上怎么都是一副不得要领的模样。

“陛下,臣只是以旧事为例,可见针芒小怨,亦可成燎原之火。今日那吐蕃公主上朝闹了这么一番,哪里是对皇甫大夫心有所属情难自禁,明明就是挑拨离间。所谓若能结亲便搁置求地之言,亦是无稽之谈。陛下,臣斗胆说一句,虽然陛下拒绝交割安西北庭乃明君的决断,但给再多的金帛,唐蕃两国的盟书也已形同撕毁,从吐蕃公主如泼妇般大闹朝堂的举止,当可料想,彼等不再忌讳与我大唐化友为敌。”

德宗的笑容收敛起来。

李泌的话,大部分时候,他还是能听进去的。

阿眉这个小胡女,在奉天城时,就没少往御前跑。德宗还记得,在自己第二个孙子的洗儿家宴前夕,阿眉请求单独面圣,向自己尽陈吐蕃愿出兵助唐的计划,还举荐了皇甫珩。这是一头惯会谋算的吐蕃小狼,狡黠而懂得深思熟虑,若真的想与皇甫大夫结为连理,怎会使出这般拙劣的两败俱伤的法子。

德宗沉吟着点头道:“满朝飞语都道是艳闻一桩,独李公所虑长远。朕登基后,对吐蕃以和为主,免得既要安内还要攘外,着实顾不过来。但现下看来,只怕唐蕃互称舅甥之谊的日子,过不得几年了。那依李公所见,往后有何计议?”

李泌道:“不瞒陛下,在臣眼中,吐蕃实乃恶邻!割地赠金,都灭不了恶邻的贪心。唯有加强边备,边疆不但要有良将、骁将,还要有绵绵不绝的兵源。此举又应分为两步实施,第一,趁着眼下边境尚无大战事的时候,尽快发给边军种子、耕牛、铁器,鼓励他们开荒种地,朝廷高价收籴,彼等得了粮钱,来年必然越发努力耕种。第二,除去那些已成为藩镇节度使常卒的兵士外,朝廷发往边关的戍卒,虽有三年而代的旧制度,但若他们愿意留在边关屯田,甚至连妻儿老小、乡里乡亲都吸纳过去,朝廷可将他们耕种的田亩定为永业田,为他们落籍并赏赐房宅。如此,意在令当年关中的府兵制于边疆复兴,平时为农,防秋时为兵,则我大唐西境或可长治久安。”

李泌这番话,德宗细细一品,竟比此前招募胡人入神策的主意还要精妙。这是借鉴了当年府兵制的精髓,在边疆以屯田和财产激励的方式,令戍边的军人真正成为当地的土著,以巩固大唐自西北到西南的边防,一方面是充实安史之乱以后的边军空虚局面,另一方面也是不必再从河中、河东诸镇调军西进防秋。

“只是,去岁至今,京畿战事频仍,又常有瘟疫,各州县皆报牲畜大片病死的灾情,朝廷哪里还有多余的耕牛发去边疆。”

李泌道:“此事不难,只要陛下肯开琼林、大盈二库。”

琼林、大盈是皇家私库。李泌告诉德宗,可将库中的丝帛取出一部分,由官军押送到边关的党项人互市中,由党项人出面与吐蕃人交换他们的耕牛,吐蕃人应不会起疑。集腋成裘,渐渐地,边境耕牛的数量也应可观起来。

未料德宗听了,却是不愿:“李公,琼林大盈是朕最后的一点家底了,目下削藩大业仍需军资,朕总得留着些钱帛以备不时之需吧。”

李泌心道,此前平定河东叛镇,多么需要用钱的时候,也不曾见陛下您从皇家私库中舍些财帛出来呐。倒是这个税那个税的不停征收,搞得整个京城人心惶惶。

但江山既然未改,本性就更难移了,何况是九五至尊的本性。

李泌无奈,想了想,只得又道:“那便请户部从府库中找些陈年的缯麻,在京城中的作坊里染得好看些,发往互市,或许也能卖上价钱。”

这回,天子倒是爽快了。

“李公所议极是,眼下马燧还未将李怀光的朔方军打下来,朕这头顶上悬着河中逆藩朔方军,总是心神不宁。待马郡王凯旋,朕定要好好施行李公的定边之计。此刻已日薄西山,李公回府歇息吧。”

李泌俯首谢恩。

从延英殿出来,路过含元殿下的左金吾杖院时,李泌看到韦皋仍未下值。

李泌令肩舆停住,缓缓地走下檐子。

不出所料,韦皋一脸阴云密布,见到李泌,才勉力将眉头松开了些,拱手行礼。

李泌并不信韦宋之间如那吐蕃公主所言,但他也回忆起当初奉天城中某些细节,彼时他何曾会费神深究,如今暗忖,果然微妙,只怕那宋氏未必有意,这韦城武倒确是有些痴心。

“李公,今日倘若在两军对垒的战阵上,韦某必一箭射死那蕃妇。”

韦皋切齿道。

李泌摆摆手:“事出巧合而已。你为金吾卫,皇甫大夫为神策军制将,一个领着南衙禁军,一个领着天子亲军,不选你两个来挑唆,令你们成为朝臣同僚中的笑谈,还能选何人?这就好比强盗上门,未能满载而归,搅合一番也是好的。”

韦皋虽满腹怒火无处发,神志却还清明。眼前这位长辈对此事的品评,实是给了他韦城武一个台阶下,亦有几分点拨和开解的意味。

韦皋对李泌由衷敬谢,有些想法自然也开诚布公地说出来:“李公,韦某虽已领金吾卫一职,此前毕竟也在陇州防了几年吐蕃来犯。韦某担心,此番断了彼等交割安西北庭的念想,只怕清水之盟所定的唐蕃陇山界限,亦拦不住吐蕃人了。”

李泌暗暗喝彩,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这韦城武,心思如电,眼光也看得远,用作未来数年甚至数十年的镇边将帅,或可保得大唐西北或西南的平安。

李泌抬起头,望着天空中大片金光灿烂的暮云。

在这位四朝老臣眼中,那些翻滚的、交缠的、流散的云朵,就好像广阔舆图上的一个又一个州道、军镇、府县,以及整个大唐与周边的那些各怀心思的邻居——回纥、大食、吐蕃、南诏。

它们是多么复杂难料啊。但往往,社稷稳固、江山得保,就是得靠运筹帷幄的智慧,从这些流云翻滚中寻找制衡的契机。

在方才的延英殿中,李泌其实,有更重要的想法,并未和天子说出来。

那位对回纥陕州之辱耿耿于怀的天子,现下与他讨论一些大方针的扭转,还不是时候。但好歹,天子也渐渐意识到,可期之年中,吐蕃对于大唐社稷的威胁,未见得轻于那些骄将领衔的藩镇。

一步步来吧,惟愿大唐,能再多几个韦皋这样的储将。

李泌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他映着夕阳辉芒的目光,仿如熠熠明灯。

“仕宦当作执金吾,城武,莫要小瞧了这南衙禁军头领之职。”

“李公,无论圣上委以何职,皋皆会倾尽全力不敢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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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你我情深

皇甫珩在大明宫最东面的建福门下找到自己的马,飞身跃上直往长兴坊奔去的瞬间,瞟了一眼右手不远处的兴安门方向。

那是帝国除了太极宫门前外,另一个举行受降或者献俘仪式的地方。

此刻,皇甫大夫多么希望,老天能给自己一个幻觉,看到吐蕃公主跪在兴安门下,听鸿胪寺,还是大理寺,管他什么寺的长官,来宣布帝国对她的审判与诛杀。

杀琼达乞,不义。

杀阿眉,绝不冤!

“贱妇。贱妇!”

皇甫大夫下朝离开宣政殿时,这个词已经在他唇边滚过无数次。他面上还得勉力维持着无所动容的淡静,却分明感到背后那些朝官的目光如无声的箭矢飞来。

他们不会去深究阿眉所言有几多真实几多诬毁。他们也不会去取笑那陪绑的韦金吾。他们只会取笑这个平步青云、竟然在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就与他们同列朝班的泾州军汉。

一个明证就是,即便他不去赴朝官的廊下食,御史看来也并没有什么表示。

同情一个人的最深刻表现,就是连律令,连朝堂礼仪,都似乎可以对他网开一面了。譬如再阴狠的狱吏,也懂得悲悯地看死囚破例与挚友痛饮一场。

皇甫大夫,从佳话变成笑话的滋味,可好?他们一定是这样幸灾乐祸的。

过了长兴坊的坊门,皇甫珩略略放慢了马匹的速度。他常朝时不爱像那些文臣一样带上家奴,这在今日,令他可以独自在短暂的时空内,告诫自己,接下来,务必维持住体面的冷静。

他在已经浸润了明显秋凉的晴日之风中,复盘方才朝堂上的意外,细细地去回顾圣上的话、李泌的话、自己的话,以及那个贱妇阿眉的话。所幸,琼达乞之死这件事,并未被拿出来进行惊心动魄的对质。

皇甫大夫挽着马缰,他的思绪也随着马匹放缓的步伐,一点点平复下来。

被那吐蕃贱人赚了别有用心的便宜,被文武百官取笑家事不宁,又怎样呢?只要在圣上心中,在李公泌心中,自己还是那个忠勇善战的帝国骁将,还是天子毫不犹豫放在神策亲军中的统领,就可以了。

家中小厮正在午时的阳光中,兢兢业业地擦拭门前的列戟,一抬头忽见主人铁青着脸回来了,忙上前牵马,一面殷勤道:“大夫,今日下朝怎地这般早?”

皇甫珩根本无心搭理他,只将马交给他,便往院中走去。

却先听到了争执的声音,似乎是若昭与明宪。

只见若昭从后院匆匆走来,怀中抱着那张雷氏“疾雨”琴。

皇甫珩明白了,妻子终究是要将这琴送回普王府去。为了这件事,这些时日,家中上下,莫说自己与母亲王氏,便是下人们,都看出来,若昭与妹妹在闹别扭。

前天,趁着儿子来房中请安,王氏婉转地提过,皇甫珩是否应该留个心,那普王分明是看上了明宪。宋家虽不是高门,明宪这样无父无母的孤女,若进了王府,最多也不过就是个妾,但这是多么难得的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呐。

大明宫中,除了皇后,谁不是个妾?同样,历来多少亲王府中,妾都比正妃得宠。

“自古以来,天子都要和高门士族结亲呢,何况你这般只凭军功得了赏识、在京城却无根无基的新帅。若昭虽着实贤惠知礼,她娘家到底是没个指望的。倘使你与普王成了连襟,往后的路,总是好走些。”

王氏言之凿凿,听来处处为儿子的前程计之深远。

但最初,皇甫珩对母亲这番话是很不以为然的。且不说义父姚令言横死神策军中时,普王也在场,皇甫珩心理上,有些过不去那一道坎。更重要的是,普王乃圣上的宠侄,朝野上下都盯着太子与普王,李泌又是出了名的历来一心拥护太子的正统文臣,自己的姨妹若成了普王府中人,不知是否会影响李泌对自己的照拂。

然而今日,皇甫珩打眼一见妻子满面肃然的模样,而明宪似乎只在西厢低声哭泣,心中刚刚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腾地窜了上来。

他分明记得,在奉天城,小皇孙李绾的洗儿家宴上,圣上亲口说过,普王李谊也属意过若昭。

短暂的瞬间,皇甫珩无法抑制地疑云上涌,若昭为何如此阻挠,是否因为,妒忌自己的妹妹能得普王青眼?

甚至,他面对迎头撞见自己、目光由冷肃蓦地转为诧异的妻子时,有一种冲动,去说出那句极为狠戾的话——

“你这个不安于室的妇人!”

他与妻子重逢后,那种庆幸良配仍在、彼此仍能相依的喜悦是真实的,但此时此情中,他的怨念也是真实的。

怎地就这么巧,韦皋也好,普王也罢,都能与你扯上关系?眼下你倒还义正词严地训斥你那懵懂的从妹,莫去招惹帝王家?

年轻,却也不算年轻的皇甫大夫,激愤和惘然交替袭来。妻子的面庞骤然间又变成了阿眉的面庞。

他忍不住地自我暗示,她们,其实是否,一直在俯视着自己。而自己无非是借了这具男儿身,无非是借了帝国如今分外提防又分外依赖武人的情势,才可以朱紫加身,倚仗着不会收到任何反击的优势地位,对她们咒骂一句“贱妇”、“不安于室”?

“彦明?”

若昭止住了脚步,探寻地唤了一声丈夫。

她当然立刻发现,丈夫的眼神不对。即使在奉天,为了是否去率领吐蕃军而争执时,丈夫也没有过这样阴狠如冰、又锋利似刀的眼神。

“彦明!”母亲王氏也走来院中。

此前宋氏姊妹争执,王氏作为一家长辈,自高身份,并未介入阻止。听得儿子进门,她才露面。

见到母亲担忧的眼神,皇甫珩终于从灼心之火中再次醒悟过来。

皇甫珩此刻觉得,真正顾惜自己的,还是母亲。母亲的想法,才是对的。若昭与太子夫妇,若昭与李公泌,自己与李公泌,不论如何彼此善处礼待,终是不够亲密。王良娣毕竟已经死了,曾祖皇甫惟明毕竟已经死了,若昭一介女流之辈、清谈几句而得了李公的喜爱,又能长久几日。

李泌,也是奔着古稀去的老人了。

皇甫珩盯着若昭手中的琴,有些念头冉冉而起。

“母亲,无事。今日圣上有军务与诸位相公详谈,故而儿子下朝早了些。”

他生生地挤出几分笑容,向母亲请礼。

因又转向若昭道:“此琴先送回三娘房中吧。你且去吩咐灶下端些吃的来,我未在殿中用食。”

丈夫那教人心惊的目光转瞬即逝,但口吻之下的异样,令若昭不敢再多问,只得应声照做。

这日余下的时光,长兴坊皇甫宅中,看起来仍然是安宁的。

老夫人王氏,在翻阅儿媳若昭送到房中的一些书籍和碑文拓片。那是若昭的陪嫁,而对于热爱经史子集的上一代官家闺秀王氏来说,亲家收藏的这些好东西,确实印证了宋氏的书香气,更是她作为官宦家眷所应当赞美的。起码日后,逢年过节,京城中外命妇们聚于大明宫命妇院时,她这三品官的母亲,可以提到圣主对于诗赋文章的弘扬,而媳妇恰是出自世儒文士之家。

宋三娘子明宪的房中,则断断续续地传来抚琴之音。明宪破涕为笑的同时也很诧异,姊夫怎地忽然与姊姊意见相左起来。不过她侧耳倾听,皇甫珩用完午食后,将若昭也唤进了书房,二人的语音隐隐传来,却并无激越之象。她于是以为,姊夫归家时面色凝重,大概只是因为河中战事有变,新募的神策军士莫非要开拔北伐?

明宪的猜测,也是宋若昭首先想到的。

书房中,若昭小心翼翼地向皇甫珩问起,可是即刻便要去咸阳?

已经换上居家常服的皇甫大夫,强压下胸膛里的一丛怨火,作出疲累而带了几分落寞的神色,向妻子道:“并非军中事。若昭,你我情深,自可视流言蜚语于无物,对不对?”

他走过去,执起若昭的手:“我始终是信你的,若有风言风语传来,我也自会与母亲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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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一入青绮

神策军分了左右厢。

因帝国素来西境边患炽烈,右厢的神策军也比左厢额员多些。况且左厢还有潼关的骆元光、蓝田的尚可孤,故而,皇甫珩招募来的四千余胡人,便入了神策军右厢。

正是秋高气爽无风无雨的时节,胡儿们在长安城东郊受训。

能够又回到马背上、箭垛前,能够又握上刚槊长矛,教习一番并且领受军籍儿郎们的喝彩与倾羡,而不是去朝堂或者兵部面对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令皇甫珩的心情好了许多。

胡人本就善于骑射,固然已经世代居于京都,祖先传给他们的深入骨血的悍勇,仍在。平原辽阔,马儿又恰是贴上秋膘之际,这些胡人,一上马背,一控弓弦,真真如鱼得水,英姿飒爽。

此番入军的长安胡人,有不少祖上是西域小国的王公贵族,以出使或者入质的身份来到长安。

根据李泌向德宗的提议,有王室血统的胡人后代,在神策军中应给予比商胡后代更高的职级,譬如,委以散兵马使或者押牙。

皇甫珩在兵部招募时,便相中了两个人。一个是昭武九姓中何国王子的后代,何文哲。另一个,则是突厥一支中入京使者的后代,本姓阿史那,如今改了汉姓,叫默沙龙。

这二人不仅身手敏捷,还能书善写,尤其是何文哲,因先祖身份不低,朝廷授有五品官职,他作为仕宦子弟,三年前开始,就已在太学苦读、备试科举。二试不中后,恰逢朱泚篡据长安,有了亲眼目睹兵灾汹汹的经历,尚在弱冠之年的何文哲,干脆弃笔从戎,投了神策军。

与何文哲相比,突厥人默沙龙,则看着更机灵些,言谈活泛,果然祖上是做使者的。

几日后,经皇甫珩上奏,朝廷给这二人的告身发了下来,算是正式确认了他们在神策军中的头衔。

二人趁操练的间隙,向皇甫珩叩谢,誓尽牙将之责。

默沙龙道:“大夫,明日儿郎们回城中休沐探亲,今日若收阵早些,仆请大夫去附近喝杯酒如何?巡营收尾的活,就交给文哲。”

皇甫珩道:“哦?眼下并非行军打仗,文哲为何不同往?”

“大夫,仆历来滴酒不沾。沙龙兄陪大夫即可。”

何文哲虽也是一脸恭敬,却直言拒绝了。

皇甫珩心道,哪有成年的胡人不喝酒的。不过他瞧着眼前这个儿郎,虽然具有胡种典型的高鼻深目的面容,但那憨朴中又带了些严肃的神情,很像自己当年在泾州时的模样。

他温和地笑笑:“滴酒不沾也好。从前本将在边境戍守时就听过一个教训,有位武将因小胜一场而以酒庆功,喝醉后闹起来,下令全营撤去拒马抢,结果当夜就被敌军偷袭。对了,据闻,我大唐的太宗皇帝,亦是不喜饮酒。”

何文哲只是性子自严自律,又不是个傻子,他一听上司这话,忙告罪道:“大夫,仆怎敢卑效太宗皇帝,仆不喝酒,只因……”

“好了文哲兄,大夫亲善吾等,与你说笑而已。你留下便是。”

默沙龙将话头接了过去,心中却道,我巴不得你不去。

未时过后,军士们相继出营西行,往长安城的东大门春明门走去。

默沙龙则兴致勃勃地跨上马,引皇甫珩往南奔驰。

长安城东南,延兴门外,有一大片柳荫茂密之地,附近的霸城门,乃汉代长安城的东门。如今,霸城门虽已不是大唐帝国都城的真正城关,但因了绿柳成行、酒肆林立之故,反倒热闹起来,成了人们一叙友情或送别践行之地。

李太白曾有诗云:“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

汉时霸城门为青色,故有“青绮门”这一柔曼的别称。

九月重阳,毕竟已秋意漫漫,成行的柳树也与原上野草一般,渐渐泛黄。然而这深深浅浅的秋色,离凛冬的肃杀之气还远,倒让皇甫珩看得入迷。

默沙龙轻车熟路,引着皇甫珩在柳林深处的一家胡肆门口停住。

木栅门口立刻出现一位头戴裹巾、身穿月白长袍的胡翁,殷勤地招呼门前小厮为两位贵客将马牵走。

门内,一个窄袄阔裤的胡姬,已跪了下来。

“奴为两位将军脱靴。”她婉婉道。

皇甫珩一怔,立时问道:“你叫我们什么?”

他二人已换了唐人男子的常服,圆领缺胯袍衫,并无铠甲军服在身,皇甫珩自然登时起了疑,这胡姬缘何开口便称呼将军。

胡姬吓得手一抖,仰起脸禀道:“奴见两位贵客所驭之马,马尾边有花印,应是军马。”

她这一抬头,两个蓝如晴空下湖水的眼睛望着皇甫珩,目光惶惶如受惊的小兽,当真堪怜。

那深幽幽的蓝眼睛……似是故人非故人,最是故人心易变。

皇甫珩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翻涌上来,板着脸“唔”了一声。

默沙龙打圆场道:“大夫,这些胡姬,谋生不易,眼力向来了得,何况大夫这般气派英武。”

那胡姬也很快恢复了娇柔如花的容色,莲步轻移,将皇甫珩和默沙龙领入里间雅座。

皇甫珩只道胡人的酒肆,都是相仿,酒客推杯换盏,胡姬舞蹈调笑,入眼皆是热闹而粗鄙的景象。却不想这默沙龙虽是个突厥种,选的地方幽静清洁,倒当真不是那些个耳铛叮咚、红巾掣电的俗家。

胡姬端上来一叠精致的五福饼,又摆好琉璃杯,手执单柄鼓腹的鸟嘴银壶,轻灵袅娜地为两位男客斟上葡萄酒。

日影满屋,更映得琉璃杯中那琥珀色的液体,波光迷离,教人心驰神醉。

中原人无论如何都仿制不出的葡萄酒,那种独特的芬芳馥郁如香雾袭来,那种不烈不躁的滋味刚一浸润舌尖,尚未入喉,却好像已凭无以言表的醇美占据饮酒者的心田。

皇甫珩饮了几口,漫不经心对那胡姬道:“你既不唱曲,也不跳舞,可有旁的什么能耐?”

胡姬伏身拜道:“奴为两位将军焚香。”

她从室内一个雕着葡萄藤曼的胡风柜子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帛包,打开,露出黑紫色的一块木疙瘩。

“这是苏合香,乃吾族所擅。炎炎夏日,我们将苏合树割几道很深的口子,树脂就会渗出来,包裹着树皮。入秋后,剥下树皮,煎出香脂,融入酒中,再蒸烹去酒味,便是这长安达官贵人都爱用的苏合香。”

胡姬说完,将苏合香放入熏炉点燃,盖上铜盖。片刻后,一阵辛烈之味冉冉升腾起来。

唐人素爱熏香,皇甫珩虽长年与母亲生活在边塞,泾州到底也是西境大镇,姚令言以往于幕府宴饮时,亦有熏香飨客。

但皇甫珩今日却觉得,这胡姬燃起的香,怎地这般刺鼻。莫非因为若昭不爱在家中熏香,以至于自己不甚习惯这些味道?

皇甫珩有些感到不适,只是当着默沙龙这样的下属的面,不好意思说,唯恐被下属以为没见过世面。

他一杯杯地喝着酒,却觉得酒意混合着那苏合香不同寻常的辛辣,教人昏昏噩噩间更加烦躁起来。

恍惚中,他看到默沙龙站起来,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马鞭。

“大夫,你瞧这胡姬,可像那吐蕃公主?”

默沙龙笑吟吟的,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你胡说什么!”皇甫珩呵斥道。

默沙龙却毫无怵意:“大夫,吐蕃使团嚣闹朝堂的事,长安贩夫走卒亦知。你瞧,这胡姬,是个粟特种,和那吐蕃赞普的杂胡小公主,会不会有七分相像?”

默沙龙声如魔音的同时,已将马鞭递上:“大夫,大夫教习新军,何等疲累。你便将这胡姬当作那奸恶的小公主,狠狠地抽她一顿,岂不解气?”

皇甫珩恍惚中,一双因酒气而蒙着雾翳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默沙龙手中的马鞭,片刻后,目光又投向胡姬。

那胡姬满脸惊恐,却不知为何,弃唐语而不用,以胡语开口求饶。

在酒与香的双重作用下,皇甫珩抖地一股盛怒急窜上来,他踉跄起身,唰地夺过马鞭,狠狠地往那胡姬身上抽去。

“贱妇,你这个贱妇!”

胡姬抱住脑袋,缩起双肩,呜呜地哭着。

她越哭,皇甫珩越能感到一种发泄的愉悦。他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抽打一个无法反抗的贱奴,比在战场上阵斩大将还要痛快。

皇甫珩抽了快十鞭,雅座的门却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他刚要发怒,只听一个懒洋洋的沙软声音道:“皇甫大夫收手,留些气力,与本王再饮几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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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君本类我

受了一些鞭伤,但也并不因此有性命之虞的小胡姬,矮着身体爬走了。

方才的场面,实则已经为她所渐渐习惯。

胡姬幼年时的记忆中,故乡的风景很美,绿茵如毡,溪水流过花田,远方的山谷中传来时断时歇的鸟鸣。然而美妙的山川河谷,并不会为一个奴隶带来多少福祉。拜出身所赐,就像她的兄弟姐妹一样,在故土,她活得还不如牛羊。

这是一个真正的胡姬,而不是阿眉那样身披伪装、背后仍有强国可倚的女子。

有些女子觉得自己命运多舛,乃因为,她们并不知道真正的奴隶是何命运。

渐渐地,后世记载中那条伟大而光明的丝绸之路上,走来一群又一群商贩。胡姬毫无选择地被带离了家乡。遥远的中原国度,商队头领们交口称赞的长安,似乎为她提供了命运的另一种可能。

长安真的繁华如天上的宫阙与街市,小胡姬最初的生活,表面看来也并不艰辛。那些与自己的族人不一样的黄皮肤男子,无论自称官员、诗人还是商贾的中原人,他们看向她的眼神,教她第一次意识到,一个奴隶也是会被人喜欢的。

他们为了逗她开心,甚至还会脱下那些红褐色或者青灰色的圆领襕袍,特意换上翻领窄身的胡服,真是些性情中人。有几个诗人,还会为她们书写诗句并且传唱,这令唐语渐渐流利起来的胡姬芳心澎湃。在她的故乡,只有国王与贵族,才配拥有文字的赞美。

这是一个多么自由奔放的帝国都城啊。小胡姬由衷地想。

但很快,她随着酒肆的主人,从城中来到了郊外。他们的房子看上去更为华丽优雅了,因为真正的主人,据说是一位中原王室的贵胄。

当来自低级官僚、诗人和商人的供养,变成来自王府的豢养时,情形大不相同起来。

小胡姬的生活中,不再有惊喜与诗篇,城中的轶闻趣事也远离她而去。她仍然拥有温饱无虞的生活,定然不会如她家乡的奴隶伙伴们那样死于饥馑,她的容颜身姿亦出落得越发妍丽。

然而她堕入了真正的黑暗。她扮演着在阴谋开始或达成之前、用于取悦缔约成员的角色,不会丧命,却毫无尊严。

今日见到那个年轻的将军,他略有胡茬、五官刚毅、神情冷漠的模样,一度令她以为,这位唐人将军,与许多在这间屋子里出现过的唐人男子,或许会不一样。

随着鞭子抽在她的背上,命运也再次抽了一次她的耳光。这个世道里,并没有几个人,会弃浊而自清。

小胡姬在默沙龙的示意下,知趣地爬走时,她的心间滚过一句唐语:

上梁不正下梁歪。

“皇甫大夫,本朝五品以上官员不得进入平康坊。但本王敢自夸一句,这个郊外雅轩,可比平康坊诸曲,更有意思。”

普王李谊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在茵席上坐下来,气定神闲地望着对面这位三品武臣略显狰狞的面孔。

普王身后,跪在默沙龙旁边的,是原来的泾原镇孔目官,高振。

和家奴王增不同,高振本就是衣冠户,随普王回京后,高振被普王辟为王府僚佐。家奴王增,去做一些寻人的事,而见人的事,就要高振出面了。

在进入这间屋子之前,高振很惶恐。他的脑中大部分是空白的,只有两个场景交织而现,一个,是在泾州时皇甫珩随着姚令言巡防,另一个,自然是渭水畔姚家老小丧命的夜晚。

及至看到门启处,出来一个脸上带着血痕的小胡姬,进到屋中又与那一脸酒气的皇甫珩对上眼时,高振的胆怯变成了诧异。

不过才一年,这位旧主,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高振正神思惘然间,只听李谊已直奔主题:“皇甫大夫,泾州一别数年,今日你我终于再度相见,姚节度之事,本王正好与你一解迷团。”

皇甫珩刚刚发泄了一通,出了一身透汗,酒意迷离的晕眩被带走了些。他抬起头,盯着普王,等他说下去。

普王侧头,示意高振开口。

“皇甫大夫,当日渭水畔姚节度暗送两位小郎君出逃事泄,普王殿下领着仆等,快马赶到,想救下姚节度,毕竟当年殿下领受圣眷、前往泾原镇历练时,多得姚节度照顾。奈何李晟有言,正好借此由头试探李怀光是否居功自傲、逼迫朝廷打压神策军。”

高振嗫嚅道。

皇甫珩哼了一声,仍是直直地望向普王:“殿下,举朝上下,谁不知圣上对你的恩宠与器重,李晟当时不过是个神策行营节度使,他怎敢对你的劝阻视若罔闻?”

李谊受到反诘,心底倒更坚定了些自己的想法。眼前这交了狗屎运的泾州军汉,看起来脑子也长出了不少,不那么容易哄。这是好事,他普王李谊,何曾愿意招募一个蠢货。

“皇甫大夫,”李谊道,“不瞒你说,你方才鞭打出气的那个胡姬,默沙龙默将军平时最疼她,然则你手里的鞭子,是不是默将军亲自递给你的?为何?因为我要他这般做,他就得做。同样,本王苦苦哀求于李晟,他却道,莫忘了,崔仆射伏诛,乃吾等臣子为圣上分忧的本分,而对姚节度与李怀光的所为,亦是为圣上分忧。”

李谊这样说着,却毫无得意洋洋的意味。他脸上的笑容如近火之冰,融化了,消失了。他命高振为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举到嘴边,却又放下,测过头去望着窗外的秋日碧空。

他如此沉吟少顷,复对皇甫珩道:“皇甫大夫,本王实在倾佩你,你不像那韦金吾以门荫入仕,也不像那陆学士,将文章诏令写得花团锦簇些、便得了圣上的喜欢。你是凭了一身万军之中直取上将的智勇本事,靠了官民皆知的军功,才坐到这三品大夫的位子上。本王还有些嫉妒你,本王的骑射之功,就算与你比试比试,也未必落了下风。可是你瞧瞧我,就因为生在帝王家,就算舍了性命在礼泉拦截朔方军、在武亭川痛击叛军,现下不还是成了西京头号闲人?”

皇甫珩闻言,面上一半烦躁、一半讥诮之色,亦渐渐褪去。不知是因为默沙龙已撤去了那莫名其妙的苏合香,还是这头次打交道的普王,言谈中有一股直指真相的无奈,皇甫大夫的心绪安宁了几分。

但紧接着,普王说出的话,令皇甫大夫彻底从酒意中醒了过来。

“本王听说,尚可孤尚将军,这几日怕是情形不好了。”

皇甫珩心中一震,觉得头皮上,登时起了发麻的感觉。

普王淡淡道:“尚将军驻于京南多年,府中怎会没有一两个绝色的乐户。真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偏偏白崇文与其中一名歌姬有私。”

皇甫珩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动声色,他学乖了些,在谈话中,莫被对方套出些秘密。

然而皇甫大夫低估了此刻的对手,普王殿下何等手段,还需要套话?

“尚将军收复长安后,不知为何也不计较封赏,老老实实地又回去守蓝田关。不过倒是将那歌姬脱了乐籍,收为侍妾。皇甫大夫,你莫看本王如今闲着,闲人其实最善打听。”

李谊凑近了皇甫珩,低声道:“皇甫大夫莫怕,李晟不是本王的父兄,更不是本王的恩公,你若此前真的参与取他性命,也是替本王出了一口受制于他的恶气。”

皇甫珩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他立刻稳住了自己。

李谊抬眼道:“这歌姬说,白崇文出发往奉天去之前,就与她密语,会向李晟检举尚可孤拥立韩王之事,由李晟先发制人杀了韩王和尚可孤,他白崇文便可收了尚可孤在蓝田的神策军,还能与她同衾枕、效于飞。但不知为何,后来白崇文竟身死军中,尚可孤倒活了下来。”

皇甫珩仍是不语。

李谊又道:“皇甫大夫,李晟书写的露布之上,你与尚可孤皆为功臣,白崇文倒成了叛逆。那歌姬更为奇怪,因为她明明听白崇文潜回蓝田的亲信说过,你亦同意参与诛杀李晟。”

纸到底包不住火!

“殿下,我从未有拥立韩王之心,自始至终,我亦被尚可孤和白崇文所欺!”

皇甫珩的心理防线在崩塌,但他出语仍在坚持一种模棱两可的谨慎。

李谊不置可否地笑笑:“皇甫大夫,本王也不是神明,此事虽然蹊跷,本王所知也不过这么多。只是本王有心结交大夫,想送君一个见面礼。那歌姬叫本王寻着了,她的阿兄被本王请到府中赠以金帛,来回说叨了一番,也教那歌姬醒悟,如今尘埃落定,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尚将军的功劳由李晟坐实于天子御前,她凭一己之言上奏,如何能为她的情郎报仇。还不如,趁着近身伺候尚将军的机会,将有些事办了。”

“什么意思?”皇甫珩问道。

李谊道:“尚将军若不能开口了,就算李晟出尔反尔去与圣上说些什么,那也是一面之辞,一段无头案,大夫不必挂怀。除了李晟,唔,或许这世间仍有知情之人,但彼等都贱如草芥,所言微于秋虫,更翻不出什么浪花来。本王今日言尽于此,默沙龙,趁着尚未宵禁,快些将皇甫大夫护送回长兴坊去。”

“殿下!”皇甫珩见普王起身,也忙站起来,想追问什么,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李谊回过身,眉毛一扬,不紧不慢道:“本王也不是对谁都肯花力气帮这样的忙。你不是池中之物,英雄自然惜英雄。皇甫大夫若要谢本王,不如回去说服夫人,将小宋娘子许与我。令夫人才高八斗,本王从前徒生倾慕之意,奈何入不了她的眼,还是彦明你有福气。但这世上事,果然难料,那日中秋夜宴见了你的姨妹小宋娘子,本王才知,何为真正的一见倾心。”

李谊和高振走后,默沙龙伏在茵席上,一声不吭。

皇甫珩瞄了他一眼,道:“你不是一般的胡客,普王与你早有交谊罢?”

默沙龙道:“仆只敬英雄,普王与大夫,都是仆眼中了不起的人物。”

皇甫珩不再理他,兀自又斟酒而饮。

不知为何,说来今日自己明明像那入彀的雀鸟,却怎地听着听着,对于普王也好,默沙龙也罢,只有出乎意料的惊讶,和越来越虚弱的提防,并无真正勃然而怒的恨意。

大概是因为,他们比李晟、比李泌更令他意识到,自己的价值,绝不仅仅是个沙场先锋或者故人后辈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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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郭府送画

翌日,普王起身后,问起家奴王增,后来皇甫大夫的情形。

“大夫在酒肆又喝了好一阵酒,到了酉时,硬是被默沙龙拉走了,听说,过升平坊时,宵禁已起,皇甫大夫还与武侯起了冲突。”

“哦?他是御史大夫,神策军制将,身上就没个金鱼袋?可是喝多了故意闹事?”

王增促狭道:“若说存心,怕也不屈了大夫。据默沙龙禀报,皇甫大夫虽一身酒气,口齿却清楚得很,言道,若是街西的武侯,他自会亮出鱼袋以证身份,但升平坊在街东,是左金吾所辖,哪里还用得着鱼袋,干脆让韦皋出来,看看左金吾卫韦大将军,可认得他这张脸。”

普王轻笑:“果然世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最难将息。那宋氏装腔作势充个什么清高自重,原来竟是那般品行。皇甫珩这军汉也不是什么人中龙凤,几杯酒一下肚,还是藏不住的草莽气。这二人当真是良配。不过,默沙龙今日才来说这事,想是也并不曾闹得怎生不堪。”

王增点头道:“此番和默沙龙一同应征入伍的何国王子后裔,何文哲,突然出现,与默沙龙二人将皇甫大夫拉住,翻出他的鱼袋给武侯瞧了。可巧正碰上左巡街使,何文哲去圆转了几句,都是天子的卫戍,莫叫大水冲了龙王庙,那巡街使也就放他们走了。”

“何文哲?”普王收了笑,念着这个名字,“难道他一直跟着皇甫珩?默沙龙这厮,忒也不小心了些,到底是个胡蛮!你去查查这个何文哲的底细,会不会是少阳院那边的人。”

“喏。”

普王此时已用完早膳,更了衣,便准备出府。

今日,他要从永嘉坊王府,一路往南,穿越大半个长安城,去到昌明坊拜会一个人。

汾阳王郭子仪的第三子——郭晞。

去岁泾师长安兵变时,郭晞正在京城家中居父丧。伪帝朱泚派人前往郭晞宅中,要“请”他领军。郭晞装聋作哑,即便叛军拿刀剑对着他,他也始终不发一言。当时还未出征奉天的姚濬,当即上奏朱泚,是否干脆将郭晞杀了,张光晟等人皆大呼不可。汾阳王虽然已不在了,八子七婿却早已与朝廷上下各方势力结成了盘根错节的关系,兵变本就师出不义,倘使再冒杀郭晞、血洗汾阳王府,只怕令长安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德宗銮驾回京后,不仅封赏了当时在玄武门外护驾出逃奉天的司农卿郭曙,还任命临危守节的郭晞为太子宾客。

昌明坊郭府,乌头门下,郭晞亲迎普王李谊的车驾。

这位刚刚过了五十岁的国公,从举止到心思,都承袭了父亲的谨慎缜密。父亲郭子仪、长兄郭曜、二兄郭旰都已不在了,郭晞成了一家之长。

郭晞明白,“功高震主而主不疑”这句话,无论何朝何代,都不是最终结论。郭家满门老小,主主仆仆三千余口人,切不可因自己的一步不慎而堕入深渊。

普王府的帖子送来时,郭晞很有些诧异。父亲郭子仪病笃之际,圣上曾派遣这位宠侄,手持诏书,乘坐辂车,带了三百名飞龙卫士去到汾阳王府,看望这位于帝国有再造之功的老臣。排场之盛,可算是给足了郭家面子。

“然而除却那般冠冕堂皇的场面,我与普王李谊素无交往。如今我又是太子宾客,普王与太子之间的微妙风向,京中但凡有点宦场本事的朝官,谁不清楚。普王来找我,做什么?”

郭晞于是干脆光明正大地亲迎于府门外,仿佛唯恐这样的会晤,染上哪怕一丁点的暧昧私密色彩。

郭晞似乎多虑了,普王殿下露面时的模样,更是一副不欺暗室的堂堂君子之姿。

晴日中,普王李谊踏下车来,朗声道:“郭公,快些领本王去见苏老夫人,武亭川大捷后,安西都护府使者裴玄,请本王带一件重要之物给苏老夫人。”

李谊口中的“苏老夫人”,乃郭子仪同母弟郭幼明的正妻,也就是安西大都护、武威郡王郭昕的母亲。

郭幼明在大历年间便逝于长安,临死前都未曾见到日思夜想的儿子郭昕一面。三年前,安西、北庭都护府的两位驻守唐将,郭昕与李元忠,终于派遣使者避开吐蕃人封锁的河陇地区、借回纥道来到长安时,苏老夫人听说后,让郭家的仆人把自己扶到大明宫外,向觐见天颜后出宫来的使者,细细探问儿子的近况。

郭府正堂之上,苏老夫人由两个婢子搀着,颤颤巍巍地走出来。

苏老夫人是郭晞的婶娘,也是如今郭家上下辈分最高的人。她年过古稀,已视物有碍,眯着双眼仿佛在努力辨别,继而对着那团紫色的人影便要行礼。

李谊忙站起来,急唤道:“老夫人免礼,本王,本王,咳……”

他一时语噎,侧过头去,使劲地眨着双眼,竟落下几滴泪来。

但他旋即便以袍袖拭目,向随自己而来的王府仆从道:“赶紧拿出来,请老夫人一观。”

仆从躬身上前,双手捧上一幅画轴。普王接过打开,展示于苏老夫人与郭晞面前。

“郭都护戍守的西域诸镇,位于丝路要道上,商队总是络绎不绝。随那商队而来的,亦有大秦的画师。本王此前有幸率领远道而来的安西军平叛,健儿们都道那些大秦画师本事了得,所作丹青,山川胜景教人想走入徜徉,缤纷花朵则叫人想去摘,人物兽虫更是好像要从画中跃出来一般。这幅画,便是大秦画师所作的郭都护像。”

郭晞闻言,往那画像瞧去。

永泰二年,堂弟郭昕奉王命前往安西时,只二十出头。在郭晞印象中,郭昕虽相貌堂堂,却仍有些少年郎君的青涩气。如今的画上人,眉目样貌仍一看就是堂弟,但容颜已老、鬓发微白,唯有目光如炬、神态坚毅的风采,真真是郭家骁勇儿郎的气派。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手足一别二十年,相见只能自画中。

郭晞一时感慨万千,悲从中来,眼眶发涩,只愣愣地望着那幅画卷。

苏老夫人也伸出一双枯瘦如槁木的手,缓缓地往画像上摸去。她目翳实已浑浊,好在画轴不小,画上人物挺拔伟岸,苏老夫人勉强能分辨出人形的大概轮廓。

母亲的手停留在儿子的面颊部位,来回轻抚。

“腾奴我儿……”苏老夫人叫着郭昕的乳名,泣涕如雨,佝偻的背脊止不住地颤抖。

“阿母若有一双翅膀多好,便能飞过河陇关山,去到龟兹城见你一面。”

老夫人苍凉凄怆的自语,令众人皆感分外辛酸。

普王今日来郭府走这么一遭,原本就是另有所图,献画不过是个安全登门的由头。但此刻真的见到白发亲娘思儿苦的场景,李谊亦有些呆怔,倏尔之间,在脑海中翻拣起那遥远如山海那头的画面,忆起母亲在自己还是总角小儿的年纪,便随着父亲往天上仙界去了。

郭晞则渐渐回过神来。他约略听过关于这位圣上宠侄的轶闻飞语,方才见普王李谊初见苏老夫人便惺惺作态,郭晞甚至还在内心冷笑了几声。但现下瞧着李谊脸上情形大不相同,原本过于丰富矫造的神色忽然不见了,如堕迷境般痴痴的,郭晞不免也将警惕和提防卸去了些。

郭晞扶住了苏老夫人,稍稍靠近她的耳朵道:“婶母,您年事已高,也须平静些才好。您先回房歇息,普王殿下,侄儿替您道谢还礼便是。”

苏老夫人毕竟久居高门望族,今日再是心绪激动,亦知这外堂之上,女眷须听由一家之主的安排行事。

她轻轻地点头,颤抖着手要去抱住那幅画卷,一旁早有婢子恭恭敬敬地从普王手中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卷好,向主人道:“老夫人,仆等这就扶您回房,郭郡王的画像也收去房中。”

“甚好,甚好。”苏老夫人喃喃应道,又摇摇晃晃地向普王微微俯身,这才由婢女们搀着退下了。

普王千金之躯,却为郭家专门跑了这么一趟腿,郭晞暗忖,必不是那么简单。

否则,这画虽于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讲颇有意义,毕竟不是密要之物,王府遣个机灵的家奴送来亦可。

而普王李谊,果然没有即刻告辞的意思,踱回案边坐下,饮了口茶,口吻和煦道:“郭公,贵府的茶汤堪称上乘,本王饮后,果然是忽如飞雨洒轻尘,何须苦心破烦恼。郭府的茶,真是留人。”

郭晞心中明白弦外之音,于是笑道:“殿下谬赞,教老夫惶恐。不过,除了这茶,府中另有一样佳品正当时令,不知殿下可愿屈尊一尝。”

李谊道:“正当时令?郭公说的可是菊花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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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柜坊争利

朝廷赏赐给郭子仪的汾阳王府,在长安城南,并不在城内的坊市中。郭子仪去世后,他的第六子、驸马郭暧,与升平公主一直住在汾阳王府。

他们的三兄,也就是如今郭家的家长郭晞,则住在朱雀大街西边的昌明坊。

当年,普王李谊持诏书前往汾阳王府慰问郭子仪时,对于那恢弘华美的府邸很有些吃惊和艳羡。

李谊还记得,自己那次的行程接近尾声时,出于礼节,去姑姑升平公主院中拜访。性子素来娇蛮直率的升平公主,面对这个王室晚辈,也忍不住揶揄道“谟儿,你瞧着这汾阳王府是不是不输我李家的皇宫?难怪我与驸马起口角时,驸马竟道,若无他阿爷,我李家哪还有江山可坐得,王府气派过大明宫,又有何稀奇。”

然而今日,郭晞亲自引路,请普王来到院落深处的书房时,李谊发现,郭晞这宅院,和汾阳王府比起来,当真简朴至极。虽然是个占了昌明坊近一半亩数的大院落,目力所及却浑无雕梁画栋的旖旎感,竟连粉墙碧瓦的颜色都见不到几分。

和自小锦衣玉食、以门荫也能得到四品官身的幼弟郭暧比,与父亲一同经历过戎马倥偬的岁月、又深谙朝堂险恶的郭晞,才明白全身之道啊。

“皇甫珩只道他身为罪臣之后,过得多么艰辛不易,他又哪里省得,功臣的后辈,难道就不是担惊受怕地过日子了么?”李谊心道。

进到书房内,仆从早已摆好两处精雅的会席,不过是两样菜蔬、一碗汤饼,并一壶菊花酒。

李谊入座后,也无须郭晞请饮,自己先斟了一杯菊花酒。

他细品几口,兴致盎然道“郭公,秋来之日,本王府中的家奴巴巴地禀报,说是自坊间酒肆得了秘方,以新菊腌渍入酒,月余即可饮之。本王好奇一试,当真口感燥涩、韵味全无。今日喝了郭府这杯菊酒,一入口便知乃陈酿,果然酿酒如行事,欲速则不达。”

郭晞谦逊地笑笑,也不凑趣,只静静地等李谊说下去。

这小王爷如此有本事,登门一趟哪里会只为了来喝杯酒?

果然,李谊微叹一口气,欲言又止地蹙蹙眉头,终究还是一副止也止不住的神态,无奈道“郭公,实不相瞒,今日本王来府上,正好趁送画之机,将有一桩事说与郭公听。”

郭晞向李谊拱手“愿闻其详。”

李谊直言道“郭公,本王自成年后,除了实食封外,亦从圣上处得些赏赐,几年来虽不多,但开府后幸得王妃崔氏勤俭持家,算来也积了千贯钱。这笔小财,因被我的几个亲信甲士,于泾师之变时埋于隐秘处,倒未被叛军搜去。本王回京后,这些忠仆又将钱挖了出来。现下京师太平了,本王便想将这钱放去柜坊。”

李谊口中所说的“柜坊”,起源于玄宗一朝。

帝国用的“开元通宝”钱,一贯约8市斤。长安这样云集了天下商贾的大都市,因贸易的频繁,钱币流通的数量也非常惊人。大宗交易中,随身携带百余甚至上千贯钱币,又沉重又不安全,于是,代为保管大量钱币的“柜坊”应运而生。钱入库后,柜坊会出具特定外观的凭证,持有这凭证之人,方可提钱。

最初,柜坊只收取保管费。随着钱财体量增大,有些柜坊尝试放贷、收取利息,所获远比单纯的保管费更为丰裕。

“郭公,”李谊言辞恳切地继续说下去,“本王在扈从圣驾、上阵冲杀上,敢说一句不输我军中将士。但于这理财之道,实在是门外汉。如今崔氏又过身了,本王也不知去问谁,幸好得知皇叔端王的师傅吴大夫,远亲在西市开有柜坊名为“永济”。吴大夫又是郭公您的妹婿,这柜坊定是稳妥。本王便想将钱放去永济柜坊。咳,不曾料想,钱还未出府,延光公主便遣家奴来告,说是,她也在西市开了柜坊,想让我领个头,将钱存到她的坊中去,好教余等宗室成员也效仿。”

郭晞一面听,一面心思转得飞快。

方才,李谊突然提到“柜坊”二字,郭晞心中便“咯噔”一声。此刻听李谊把故事说全乎了,他仍恐这小王爷是圣上暗暗遣来试探于郭家。

郭晞立刻起身离席,在屋子中间对着普王大揖及地,惶惶道“殿下,自太宗朝起便有令,食禄者不可与民争利,有官身之人不可经商。但这柜坊,原本只是代客保管资财,近岁才偶有放贷,老夫的妹婿吴仲孺,定是因不知这柜坊之流变,才未加制止。殿下今日屈尊登门告知,老夫感激不尽,明日便去吴仲孺府上,勒令其关了永济坊。”

李谊瞧着郭晞的脑袋杵在地上,那已见花白的发髻微颤,淋漓尽致地演绎着主人的骇意,李谊着实觉得好笑。

不愧是汾阳王教出的儿子呐,这般小心提防、如履薄冰。

可是,他妹夫、郭子仪的好女婿吴仲孺,难道会不知柜坊的巨大获利?

朱泚篡据长安后,在府中家奴的护卫下逃入终南山的吴仲孺,性命无虞后,曾豪阔地一掷数万贯,要在京畿招募精壮男丁,组成勤王之军,往奉天去护驾。虽然兵荒马乱之际,百姓更惜命,给钱也没招来几个能扛得动刀枪的壮汉,但吴仲孺这番义举,还是得到流亡中的天子的赞赏,专门让陆贽起诏嘉许之。

吴仲孺一个光禄卿、端王傅,靠着朝廷那点禄米、俸料钱和职份田的出产,能一跃成为西京首富、掏出几万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谁信呐!

什么远亲近亲的,京城中这些柜坊商号,数得上名头的,哪家不是达官贵人所开?获利除了上点税,也都是源源不断地送入主人府中。

但李谊心中再试冷笑连连,人却早已来到郭晞跟前,热热络络地将他扶起,反客为主般送他回到案席后头坐下。

“郭公,本王接下来的话若有冒犯之处,请郭公见谅。公好歹是我王兄的谏臣,对时局本是再通晓不过,怎地揣着明白装起糊涂来。所谓官不可与民争利之言,也不可刻板视之。长安的柜坊,能纳天下之财,危急之时还能由京兆府征为军费,怎可与那东西二市的杂肆小铺相提并论。”

郭晞听到“危急之时还能征为军费”一句,心知普王说的显然不是吴仲孺出钱募兵之事,而是建中三年,河北山东诸藩镇叛乱蜂起时,圣上为筹集军饷急红了眼,索遍城中商户,得了八十万贯,却还不够。当时的京兆少尹韦禛命人直接去柜坊和质库中砸门提钱,又得了一百二十万贯,才终于凑够两百万贯,充为亲藩和神策军的军资赏赐。

虽然,郭晞第一反应还是要一叠声地告罪,其实脑中也估摸着,圣上让李谊来责问吴仲孺柜坊的可能性,不大。

毕竟,食禄之人与民争利,必胜无疑,攫取的大利再拿出一部分支持朝廷军费,总比朝廷一斗一箕地去问那些刁民奸商收粟收税,要迅捷爽快吧。

李谊仿佛看出了郭晞的心思,压低了声音,进一步道“郭公不必试探于本王,本王今日登门,无人授意。实不相瞒,延光公主给出的利息,还略高于永济坊。但一则,本王的孝悌之情,献于圣上、奉于太子,却绝不可再给那一贯欺压羞辱本王的皇姑祖母;二则,延光既然连本王都要操纵,连堂堂汾阳王之婿吴大夫的面子都不给,往后还不知在京中怎生骄横跋扈,岂不是会给东宫惹来更大的祸事?郭公既然是太子宾客,此讯此忧,我不说与郭公听,难道直接去圣上跟前挑唆吗?”

郭晞端起菊花酿,饮了一口,陷入沉吟。

历来,天子膝下受宠之王,与太子的关系都是毋庸赘言的微妙,怕就怕亲王有谋嫡的企图。但这普王的一番话,似乎也有些道理。他若要借机诬毁太子,何不直接去奏禀圣上。

前几日,郭晞刚从幼弟郭暧处得知,圣上有意将郭暧与升平公主的女儿,许给皇孙李淳。如果这样的话,郭家的利益实则与太子李诵捆在了一处。

郭晞虽然是在德宗銮驾回京后才被授予太子宾客,但他也早就意识到,太子那位不可一世的岳母——延光公主,为所欲为的架势,实则会置太子于危境。

见郭晞神色变幻、犹疑不定的模样,普王终于说出了一个更为惊人的讯息。

“郭公,无论帝王还是庶民之家,长幼尊卑向来是家规要义。但是,但是……咳,我李谊为何对延光看似有晚辈非议长辈之嫌,不仅缘于她因妄自揣测我有谋嫡之心,更因为,她蓄养朝官、不知检点已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她与东宫詹事李升,私下有秽乱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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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拉人陪告

两日后,郭晞寻了个去府中赏菊的由头,去到吴宅,与妹夫吴仲孺知会了柜坊之事。

“阿兄,那普王所说并无虚言,延光公主回京后,仗着自己伴着圣主渡过奉天之难,在长安欺行霸市的手段,越来越无所顾忌。”吴仲孺道。

郭子仪的这个女婿,吴仲孺,从前也绝不是个好相与、肯吃亏的角色。

大约十年前,大唐诗坛享有“五言长城”之誉的刘长卿,好不容易在天命之年才做上了鄂岳转运使,却因为言辞刚直得罪了时任鄂岳观察使的吴仲孺,被吴仲孺诬告坐赃二十万贯。此案上到京中,代宗皇帝心中也清楚,刘转运使十有八九是清白的。可当时郭家是何等声威,代宗只得授意监察御史苗伾,以活罪推案,将刘长卿贬为睦州司马。试想,二十万贯不是个小数目,朝廷财政正是捉襟见肘之际,倘若真的坐实此事,刘长卿的脑袋还能留在脖子上?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可怜刘长卿,诗文也好,吏治也罢,在当时都颇有口碑,却终是郁郁难再起。

汾阳王寿终正寝后,郭家的女婿就不能随心所欲地整人了。朔方军早已被拆分、另归各主。唐字号军队中还姓着“郭”的,只有遥在万里之外的郭昕统率的安西军了。京城之中,郭家活着的子婿,稍有些名号的,赵国公郭晞是太子宾客,第六子郭暧是驸马,第七子郭曙也不过是个检校左庶子。

一代武臣,后辈基本成了文官,吴仲孺作为郭家本事最大的一个女婿,也深知回船转舵、少露锋芒多献财的道理。

“阿兄,眼下情势,愚弟哪里还敢去得罪宗亲朝官,这东南西北的哑巴亏,也不知吃了多少回。此番若不是阿兄主动来问,我也不敢拿柜坊的烦心事,来叨扰阿兄。”

吴仲孺的口吻很是谦卑,真真将郭晞这位大舅爷当作一家之主来诉苦。

但郭晞心里明白,郭暧是否能与太子李诵做上眷兄弟,八字还没一撇呢,郭家上下如今实则是靠着妹夫吴仲孺善于敛财、时不时地给朝廷捐上万贯军费,为天子解了燃眉之急,才仍然在表面上享有荣光。

正因为这样,不必吴仲孺赘言,郭晞也会竭尽全力地,凭着自身掌握的最后一些人脉,保护妹夫执掌的京中商号的利益。

郭晞脸上的皱纹挤在一处,他沉沉地叹口气,往榻背靠去,手掌放在那精美的蜀锦坐垫上。

妹夫吴仲孺,反正是以豪阔示人,府邸中不必像郭晞那般伪作简素质朴,因而抬眼望去也好,触手所及也罢,没一件不是能与御品媲美的好物什。

然而,蜀锦光滑的手感,反而激发了郭晞的愠怒。

郭晞忍不住“哼”了一声,带上恶狠狠的语气道;“这个老延光,真当满朝文武眼睛都是瞎的、耳朵都是聋的?前几年,她和那蜀地回翔宰相崔宁过从甚密,崔宁不知给她的公主府送了多少奇珍异宝。现下崔宁虽然死了,那蜀州别驾萧鼎还做着她暗地里的男宠,仗着她的威势遥遥把持着蜀地的几个盐池。盐呐,那是多值钱的东西,延光如此在蜀地聚敛还不知足,那双老手还要往长安东西二市中伸。”

吴仲孺白皙肥胖的脸上,一双肉里三角眼骨碌碌转,见大舅兄虽压着嗓音,那口气中的怒意着实鲜明。

吴仲孺想了想,终于鼓足勇气道:“阿兄,延光公主就算热衷于蓄养朝官面首,哪里花得了那么多钱,圣上对藩镇用兵,也没见这老皇姑出过一个子儿。阿兄你说,她积蓄这多资财,莫非要自己养兵?”

对于吴仲孺这句已经暗指严重的谋反之嫌的重话,向来最忌讳出言不慎的郭晞,这回倒并未立即出言喝止。

郭晞领太子宾客之职不过两个月,去少阳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在普王登门拜访之前,郭晞对于自己身份的定位,仍然是一个例行去太子面前点个卯、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谏言的东宫闲臣,风头都让太子詹事李升或者侍读王叔文那样的少壮近臣去出便好。

但这乱世风云中,权力中心附近实在过于变幻莫测,许多时候,情势逼得人像山林野兽般警惕、相机而动。

圣上多疑,例行的捐资纳钱,不可少了去。同时,万一那又蠢又贪的老延光,真的做出什么谋逆之举,圣上会不会怀疑与太子有关系?一旦太子也被卷入,自己身为“太子宾客”,平日里再是对东宫事务漫不经心,又哪里能逃得了郭家政敌的攻讦?

为了留钱也好,为了保命也罢,延光这老货的行径,得想办法让圣上知道。

“仲孺,普王心思诡诈,想假我郭家之手除延光。以我视太子之言行,他对延光似乎亦早有不满。咳,不论普王是否想借机打击太子,也不论太子是否真有怨怼岳母之意,我思来想去,早些告发延光,于我郭家,实在是益处大于风险。只是,吾等不可做那唯一出手之人,须拉个作伴的。”

吴仲孺点点头,沉吟片刻道:“阿兄,愚弟倒有一计,或可一试。”

“说来。”

“宝应年间,刘宴改革盐政,将原来‘民制、官收、官运、官销’的榷盐制,改成了‘民制、官收、官运、官销’后,自此,商贾介入盐政。愚弟平日里,与西北西南的盐商亦有些往来,那蜀地的盐商,隐约说起过,萧鼎把持的几个盐池,最是不好打交道,控着盐额,每回不知要剐去商人们多少层皮去。并且,似乎崔宁的旧吏,与如今的西川节度使张延赏,因这运盐的纠纷,很有些龃龉。”

郭晞听后,凝眉细思后,渐渐有些豁然开朗的意味。

张延赏,唔,此人打仗不行,为圣上转运财赋盐利,当真是一把好手。此乃他的看家本事,岂容他人损之。

吴仲孺又道:“阿兄,目下,街东崇仁坊的西川进奏院中,进奏官乃韦皋的堂兄韦平。圣上播迁奉天之际,韦平乃张延赏和韦皋这对翁婿的得力助手,应是他们的心腹无疑。愚弟还记起,七弟郭曙自奉天还,说起从韦平处听得的秘闻,道是延光所蓄养的另一个男宠,彭州司马李万,莫名其妙地死在皇甫珩的大娘子宋氏之手。彭州司马,蜀州别驾,我大唐长公主好生风流多情呐。试想,有这李万的龌龊事败露在前,若蜀地张节度又去告发蜀州萧鼎,阿兄紧接着找个京中御史告发李升,那李家的脸还往哪里搁去?圣上怎会无动于衷。阿兄即刻觐见圣上,再提盐利之事,触及国税国利的根本,收拾延光,必然水到渠成。”

妹夫这个想法,郭晞盘算了一下,觉得很堪一试。

但他心中终究还有一道坎。

“仲孺,吾等都是大丈夫,今日密室议计,也是逼不得已。肃代两位先帝,待我郭家着实不薄。同样是安史之乱中的功臣,你瞧那仆固怀恩家,最后落得个怎生凄凉之景。既如此,愚兄实在不愿他李家如今的太子,因吾郭家的明哲保身之举而受到戕害,否则,愚兄去了泉下,怎么有脸见阿父呐。”

郭晞此言确是发乎几分真心,连眼眶都红了起来。

吴仲孺忙安慰道:“阿兄的忠仁之心,愚弟怎会不省得。不过,阿兄莫忘了,前朝有旧例可循。方才吾不是说到皇甫珩的大娘子么,哎,那皇甫珩也是个有来历的,乃玄宗朝皇甫惟明的曾孙。当年皇甫惟明与太子舅兄韦坚交往过密,李林甫以边将私结东宫之罪告发之,皇甫惟明和韦坚都坐罪,但太子即刻请奏玄宗皇帝,与太子妃韦氏离婚,最终不也安然自保?”

郭晞明白妹夫的意思。看来他这个太子宾客往后的时日里,要办的事还真不少。

他眼前,出现了太子妃萧氏总是娴雅谦和的模样,与她的母亲当真有天渊之别。

郭晞虽去少阳院不多,但凭多年的识人本事,觉得萧氏是个贤良的女子。

只是,和太子李诵不同,萧妃在郭晞心中,是一个不会激起恻隐之心的对象。

正如当年那同样无辜的太子妃韦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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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有事相求

兴元元年重阳节后,大唐帝国中书省的舍人们,明显感到,高墙那头有视草权的学士,似乎不只陆贽一人了。

视草,知制诰,也就是文官替帝王起草册书、制书、敕等王命诏令的职责。在玄宗朝以前,知制诰仅由外朝中书省下的中书舍人负责,或部分由其他外朝官员兼任。

到了开元二十六年,玄宗将“翰林供奉”的头衔改为“学士”,在大明宫翰林院的南边,又设了学士院,专掌内制。

翰林学士原为内官,却能和中书舍人一样也能知制诰,这实际上是皇帝在通过分割中书舍人的视草权,来削弱外朝宰相的权力。

本来,草诏出自中书舍人,重大诏敕则由宰相之尊的中书令亲自为帝王拟就。而赋予翰林学士草诏权后,重要政令皆出自学士之手。中书舍人草诏用黄麻纸,翰林学士草诏则用白麻纸,军国大事、拜将授相,统统以白麻的形式出现,区区一纸白麻诏书,彰显了学士们的机要地位。

一道宫墙,隔断了中书舍人与翰林学士各自供职的场所,却隔不断外臣对内臣的那种憋也憋不住的关注与打探。

很快,有消息传来,陆贽陆大学士,那样一位在奉天之难中走红御前、被圣上视作心腹的“内相”,回到大明宫没两个月,就给圣上呈了一封请辞知制诰身份的奏疏。

“翰林学士是私臣,本职只是待诏于皇家内廷,与天子应和诗赋文章而已。起草诏书,应当是外朝中书舍人的职份,无奈近年兵戎频繁,出现了一些无法预料的局面,一切从权,才出现翰林学士可以为圣主写诏书的情形。眼下朝野又安宁了些,王命制诏,还是应还给中书省。”

舍人院中,几个起居舍人偷偷聚在一起,议论着小道消息中传播的陆贽奏疏的上述内容。

“陆学士果然是高洁之士,战时与同袍攻克时艰,如今太平了,竟这般淡泊自持。”

“你懂什么,这朝堂上下,哪有不想着能任清要之职的人?贤弟扪心自问,你难道不想么?否则吾等寒窗苦读以期进士及第,难道就是为了陪着天子做两首诗?”

“那兄台说说,陆学士缘何要去上那么一封奏疏?”

“嗬嗬,现下日华门那头的学士院中,有权视草的,除了陆学士,还有韦学士、吴学士、吉学士三人。吴通玄学士乃当今圣上做太子时的近臣,吉中孚学士曾游于升平公主与郭驸马门下,至于韦执谊学士嘛,是普王殿下的人。依在下之见,定是这些也颇有来头的学士们,不把陆学士放在眼里,更说不准,墙那头的学士院里早已斗得鸡飞狗跳。所以陆学士干脆趁着圣上还能听得进他所进之言时,将白麻制诰之职,还给咱们中书省。至于他自己,有圣上的荣宠,有李公泌的举荐,又本就是进士出身,来到外朝做个侍郎,甚至坐到宰相之位,哪里又是难事了?”

“原来如此,兄台高见。”

“对对对,高见!高见!”

舍人院中这般议论纷纷之时,宫墙那头,延英殿以北的学士院内,陆贽正立于院中,看着枫树发呆。

晚凉越来越浓重,一夜秋霜后,这些几日前还艳红如玛瑙的枫叶,被冻得蜷缩起来,即使翌日阳光普照、晒化了寒霜,那些叶子也无法回复到原有的盛美姿容了。

陆贽已经连续数日不曾回家,而是宿在了学士院中。

最近并无紧急制诰的情形,但他仍常常于放朝之后,留在大内。

经历了奉天之难,京城几乎无人不知,圣上离不开陆学士。各种请托之人纷至沓来,僚佐、家奴、甚至官员本人,在陆宅门外苦心孤诣地琢磨着,怎生扣开陆大学士的府门,将礼物送进去,最好能与陆学士再见上一面。

三十岁的陆贽,珍惜自己的官声,遇上这类情形,统统是以冷冽拒绝的姿态对待,有时候干脆在宫中宿值,有客来、家人便也好打发些。

小人往往是,近之则不恭,远之则怨。陆贽的清严激起了他们的怨忿。飞语传到德宗耳朵里,德宗反倒觉得自己这位内相太不近人情了些。

“彼等若送些笔墨砚台、衣帽靴子之类,敬舆还是可以收收嘛,就算御史弹劾到朕这里,朕也会替你挡回去。水至清则无鱼,京中诸官经历了这好一场大难,那些个做了贰臣的,都叫李晟杀了,留下来的,都是大节不亏之人,小事来与你通融,你也莫冷遇了别个。”

天子的话,令陆贽有些吃惊。

在他印象中,朱泚之乱以前,圣上曾经是个极为严厉、厌恶这些宦场伎俩的君主,此番回銮后,越来越表现出对于吏治网开一面的倾向。

所以,中书省舍人院里那些文官们,实是妄自揣测。至少目前,吴、吉、韦三位学士,对陆贽不说唯马首是瞻,也是恭敬谦逊的。陆贽决定上书交出制诰权,乃因为一种防微杜渐的敏感。

他担心,倘若内廷制诰势力全侵夺中书省这一外朝的权力,宰相将无法抗衡天子身边的小人奸佞——无论是进士出身的读书人,还是内侍阉奴。

陆贽正沉思间,韦执谊走入学士院。

“陆学士,韦某来换值。”韦执谊面色沉静淡然,还带了一份不见生疏的从容感。

陆贽是上奏之后,才告诉其他三位同僚的。吴通玄和吉中孚的愕然与失望挂在了脸上。伴驾视草,这是帝国多少文人梦寐以求的人生巅峰,所谓“文士之极”,陆学士竟就这样自毁了?

吴、吉二人敢怒而不敢言,唯独韦执谊,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陆贽发现,回京再续同僚之缘后,韦执谊无论言行,还是看向自己的目光,都与叛乱之前大相径庭。

那份觊觎和较量的意味,荡然无存了。他看陆贽,目光中无波无澜,就像在略感无聊地阅读制书那千篇一律的开头——“非尧舜不陈,安社稷为悦”云云。

可是,在奉天构陷崔宁,帮李晟星夜追上翟文秀、在吐蕃国书上盖帅印,以及将安西军带进中原,这些事不都是韦执谊做的?陆贽不信,韦执谊会是那种内心飘着闲云、住着野鹤的人。

“他到底是不是普王门下?”

陆贽向韦执谊告辞,走出学士院。他心中,隐隐觉得,韦执谊就像那枫叶上的秋霜,有些捉摸不定。

韦执谊看着陆贽的身影消失于院外,陡然间,竟羡慕起这位从前的竞争者来。

陆学士因贤见嫉,定也常有心力交瘁之时。

但真正叫人整日如身负重压的,是怀有秘密。

怀有秘密的韦执谊,起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兴趣并不在知制诰上。

他领受圣恩、回到学士院知制诰之际,普王李谊曾遣高振往韦府送礼祝贺。但此后,高振偶有登门饮酒,却再无暗中打听军国大事的意思。

直到他将延光与太子詹事李升有私的阴闻透露给高振时,普王才终于又将他请到王府密谈。

韦执谊于是进一步确信,起码目前,李谊这位朝野风评相当不错的王室贵胄,对于政令所出、税赋征收、行大赏罚、授大官爵之类的治国日常,其实根本不予挂怀。

有的人,心思多窍,能力卓著,但他的本事,仿佛永远只体现在为己谋权上。

他想着冒险,想着争功,想着设计,想着暗杀,想着结党,想着谋嫡,他永远将这种丛林中阴险凶残的猎食胜利,当作一个男儿的勋章。

他往往还会为此找一些激荡心气的自我鼓励,比如“我命由我不由天”之类,为自己的终极目标找到精神道义上的支撑。

倘若他终于杀死了所有的对手,终于登上人极之位,他必定不会因为这种胜利,而变得如诗赋文章赞美的那样胸怀宽广、仁济天下。

他会更加残暴好斗,直至道路以目、民不聊生。

韦执谊为那个人作着这样的描画和定论。由于在骨子里已经对那个人充满了无边的鄙夷,所以反而在拜见他时,可以表现得云淡风轻、不露痕迹。

只是,普王比他和王叔文想象得要能沉住气。

韦执谊如今整日在延英殿、学士院这一块实为帝国讯息中枢的区域值守,但凡有些捅到圣上御前去的宗室或命官丑闻,他一定能在第一时间知晓。

然而李升还是风光无限地做着他的太子詹事。由于往来少阳院的东宫臣属,和学士院的学士们一样,进出禁中走的都是翰林门,偶尔一两次,韦执谊还能遇到李升,与这确实相貌堂堂的中年人不咸不淡地寒暄数句。

就在韦执谊等着王叔文再次约他去慈恩寺深处的禅房暗会时,高振却突然到访,又将他请去了王府。

“宗仁,本王有一事相求。”

出乎意料地,李谊的口气竟有些微赧。

韦执谊虽知面前这人贯会口蜜腹剑,心弦已先绷紧了三两根,但他也好奇,是什么事,需要普王殿下演出这般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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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五品孺人

“殿下如此,下官不敢当。殿下有何号令,尽管吩咐下官去办便是。”

韦执谊欠身拱手,语卑意谦,向普王李谊道。

李谊倒也不再东拉西扯,直言道:“上天赐佳缘,教本王遇到了一个女子,美人婉兮清扬,且腹有诗书气自华,本王想聘她入王府。”

韦执谊赞美道:“哦?不知京中哪位公卿大夫家的千金,能得殿下如此青眼,成为羡煞众姝的普王妃?”

普王原本隐含柔情的双眼中平添了一丝难意,轻轻“咳”了一声,缓缓道:“宗仁莫妄语,崔妃香消玉殒,本王再续正妃,自然要由圣上赐婚。我说的这位女子,不能做正妃,但现下教本王犯愁的是,她因为身世有些寒舛,恐怕做孺人都不能。但本王又实在喜欢她,舍不得让她就做个媵妾。”

大唐帝国,除了天子与太子,从王公贵胄到普通人家,阿郎们可以公开的女性伴侣,大致有妻、妾、姬侍三种。妻受到从帝国律令到公序良俗的相对严格的保护,而妾的地位就远远不如,也不能根据“夫荣妻贵、子荣母贵”的原则,获得各样封号爵位。

与妾相比,姬侍,主要是一些官员文士家中蓄养的歌姬舞姬,更为低贱些,基本与马匹的地位相当,男主人之间若吟诗作赋、唱酬成了相见恨晚的知己,你赠我一匹良马,我送你四个姬侍,那真是再常见不过的礼尚往来。

但同样是非正妻,王公府高官中的“妾”,身份又大不相同。那都是些能有品级的“妾”。

礼律规定,凡亲王,除正妃外,设孺人二,正五品;媵人十,正六品。嗣王、郡王及一品官,无孺人,只设媵人十。二品官只设媵人八……以此类推。

韦执谊暗暗琢磨普王李谊话里头的意思。

这小王爷先头的正妃崔氏乃五姓女,听说孺人本就空着,两三个媵妾也是圣上着贵妃做媒、选的省部台寺哪个四品官身的嫡女。

如此说来,他说的那个女子,莫非家中阿爷只是微末小官?

坐在上首的李谊,分明能读心一般,越发哂然苦笑:“她连阿爷阿娘都没有了,孤苦可怜。唉,罢了罢了,本王既有求于宗仁你,便和盘托出吧。这女子,是李抱真幕府僚佐宋廷芬的从侄,她父母双亡后,宋廷芬就抚养这个侄女。然而,这宋廷芬不过是个检校御史,又是藩镇节帅的人,本王实在担心,要给她一个孺人的名分,圣上会不悦。所以……”

李谊停了下来,扶了扶头上的金冠。

韦执谊心中一凛,他在奉天陪伴这小王爷也时日不短,约略清楚,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扶完金冠,诡计就该出口了。

同时,韦执谊深思飞转。宋廷芬的从侄女……那不就是皇甫珩的姨妹?

只听李谊的声音又响起来:“宗仁,你岳父杜公,堪称汾阳王郭公子仪统帅朔方军时的左膀右臂,与郭公晞堪称莫逆之交。当年汾阳王入朝,杜公主持军务,识破了李怀光手中的矫诏,避免朔方军大将温儒雅等人死于李怀光之手,如今李怀光叛我大唐,圣上定是更记起令岳的大智大勇来。令岳又是京兆杜氏,身出名门。本王今日这般支支吾吾、难以相求,乃因本王想恳请杜公与杜夫人认小宋氏为义女,本王再央求郭夫人去贵妃处讨个恩赏,圣上若听闻小宋氏已正了出身,想来封她为本王的孺人,也就言顺了。”

韦执乍闻之下,觉得哪里不对,再一想,更是觉得哪里都不对!

朝官大员,认义子义女,那都是要摆席宴请的,礼成之际,便是整个京城都当真了。那这小宋氏岂不也成了他韦执谊的姨妹?普王纳了小宋氏做孺人,岂不是和他韦执谊又多了一层裙带联袂?

看起来,普王李谊是给了他韦执谊好大一个面子,实则还真是在抱得美人归的同时,将他韦执谊和岳父杜黄裳,都和普王府绑在了一处。

“宗仁,宗仁?”普王彬彬有礼地唤道。

韦执谊忙做了醒悟状:“殿下恕罪,下官一时有些惘然,但这细细思来,殿下的法子,当真妥帖,教那些御史谏官,无处说去。”

普王作出松了口气的模样,又像个后生小子般搓搓手,开怀道:“宗仁见笑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本王虽不敢忝称英雄,但也是个肉胎凡身呐。如今还赋了闲,唔,也好,反倒心平气顺了许多,想过那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韦执谊道:“承蒙殿下信任,下官这就回府与内子商量此事,是否明日便去拜访家岳。好在重阳前,家岳正巧送她与犬子回京。”

普王暗道,我可不就是知道杜黄裳从西北回来了,才将你找来说叨此事。那杜黄裳,回了长安,屁股还没坐热,就一边又去御前罗织些李怀光的罪名,一边也向圣上禀报邠宁、灵盐这些老朔方地盘的动向。杜黄裳名门大家出身,早早地就进士及第,还曾做过朔度使留后,但到底阴差阳错、连个小藩镇的节帅也未捞着,使相之路遥遥无期,只怕还是想调回长安来,毕竟天子脚下好升迁。

韦执谊自王府告辞出来,也不骑马,只让家仆牵着爱驹在后头跟着,自己心事重重地慢慢往永嘉坊的坊门外走。

今日确实意外。

他原以为,普王终于要与他商议如何告发延光与太子詹事李升,未料得李谊却对此事只字不提。

而是扔了个烫手山芋给他!

什么佳缘难得,金风雨露,韦执谊虽不知宋若昭那从妹是怎生模样,但就算长得跟天仙一般,还是个文曲星下凡,普王也未必对她有几两真情。

定是因为她姊夫,做了神策军招募使,且渐渐往手握天子亲军兵权的路子上走。

韦执谊想起方才与普王对谈的间隙,自己不动声色地瞟过几眼高振。

那原本有些边关土气的高孔目,表面上看来,就如一个入了高门大府的姬妾,出落得越发有些长安文士的派头了。

姚令言死后的头七之夜,高振在水声哗哗的渭河边,为自己的老上司烧纸钱。韦执谊见过他将头埋在鹅卵石间,狠力压着嗓子呜呜痛哭的模样。韦执谊惊动了他,也安慰了他。高振的感激溢于言表,却仍是守口如瓶,以为韦执谊不知普王李谊这位主人的另一番面目,反正推说是李晟出的主意便可。

此后,他与高振共侍普王,再未从高振处听得一句不该由臣奴所说的话。但韦执谊分明能感受到,高振在骨子里,并没有变得越来越意气风发、仗势扬威。

这个小小孔目官,有些茫然,甚至可以说,郁郁寡欢。

为人臣属,命途的竹简上没有容易二字。

韦执谊叹口气,觉得自己比高振强些,好歹心中清楚,明主另有其人,那明主,也愿意收他。

韦执谊走过东市,走到平康坊附近,见到莺燕往来,络绎不绝。

声妓晚景从良,则一生烟花无碍。

所幸他韦执谊未到晚景,便懂得投向嫡长正统。

普王喜欢养“士”,又罗织郭家、皇甫家等京中人脉,这是要效仿秦王当年吗?

但无论如何,现在不可表现出对他的不驯服。这小王爷何等诡诈,焉知今日所言,不是在试探他韦执谊到底是不是忠仆?

至于岳父杜黄裳,蒙在鼓里亦无妨吧。毕竟连太子妃萧氏,不是也并不清楚自己的丈夫正与近臣王叔文,在商议着何事。

蒙在鼓里,才能演得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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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曲江私会

和去岁那风波迭起的建中四年一样,兴元元年的初冬,竟还是来得那样早。

长安城东南的曲江池畔,旬余前还是风吹细柳,波映秋菊,一派游人如织的热闹景象。眼下朔风骤起,别说是观景游玩的官民士庶、才子佳人,便是鸟雀都见不到几只。

曲江池的开挖修建,大有来头。

帝国这座庄严华美的大都城,朱雀大街东边的万年县,地形远比西边的长安县复杂。

大明宫与禁苑位于万年县正北的龙首原上,自大明宫的正大门丹凤门往南望去,整个长安城的东半部分,逐级出现五次明显的增高。因而,如果从空中俯瞰,包括禁苑和大明宫在内,“皇宫贵府”所在的万年县,实际上被分为六道土坡。

瞧着简直就像为《易》中的乾卦六爻量身定制的一般。

乾卦六爻,依次说的是“潜、见、惕、跃、飞、亢”六个字,故而长安这东部,从北到南,第一道坡“潜龙勿用”上修建了禁苑。

第二道坡“见龙在田”上修建了内廷与外朝诸部。

第三道坡“夕惕若利”中有崇仁等坊,多为各地藩镇驻京的进奏院。

第四道坡“或跃在渊”中有东市,天下商利,熙来攘往。

第五道坡“飞龙在天”则修建有许多寺庙和道观,闻名遐迩的大慈恩寺便在此处。

这第六道坡,便到了“亢龙有悔”。然而此处也是东南方向地势最高的所在,高过了西北皇城方向的地势,有损天门的王气与风水。于是,帝国的统治者们,只得下令开挖曲江池,使得长安城东南方向的地势下沉。人们再引浐水入池,数代以来植花造林、修楼砌阁,便在都城东南营造出一大片锦绣风光。

油壁车的纱帘内,皇甫珩的母亲王氏,兴致盎然,对宋明宪喋喋不休地讲述着曲江池的来历。

在她眼中,明宪纵然来自潞州这样的河北大州,并且在幼学之年便随着伯父居于节度使的幕府,但到底是个“外州”、“乡闾”小娘子,最适合做她这样老牌的长安闺秀的听众。

明宪微微低着头,乖巧地听着。姐姐若昭的这位婆母,连日来暗暗地帮了自己多少忙,莫说是听她唠叨一路,便是为她端茶倒水、伺候更衣起居,宋明宪也是愿意的。

天寒风冷,今日因要去湖上,王氏还特意偷偷地叮嘱明宪穿得暖和些。此刻,见明宪一张滑嫩得吹弹欲破的鹅蛋脸,被葱绿半臂夹袄上的银鼠毛领子,衬得愈发白里透红、明艳动人,王氏不免生出几分怅然。

这般娇秀可人又听话的小娘子,若给彦明做个妾,放在府里头,帮衬着她阿姊,多么体面,可惜啊。

不过,能派上更大的用场,也不错。

马车到了曲江池边,皇甫府中的小婢女将王氏扶下车,却听王氏道:“你且和车夫在此处,我与三娘自去河畔瞧瞧。”

小婢女是随着桃叶一同被郭媪买进府中的,只是更小些,才十岁出头,胆怯卑微,闻听老夫人这般安排,低声道:“婢子不敢……”

此时衣冠户之家,女眷出门游园并无大忌,便是未出阁的小娘子亦可抛头露面。只是无论长幼,女眷们都须有家中奴婢小厮们陪同。

小婢女惶然之外,实则还有些纳闷。老夫人自从来到府中,虽然与大娘子一样和和气气的,平日里许多持家规矩、洒扫微末之事上,却要求甚严。怎地今日到得外头,忽然要破了这更重要的礼律规矩来。

王氏脸色一沉,只冷冷道:“有什么不敢的,莫非我还会和大娘子说不成。休在这风中杵着了,进车厢避避去。投了吾家这般不拿你们当牛做马使唤的主家,你已是好大的造化了。”

说罢,回过身,将风帽为明宪盖到额头上,柔声道:“随我来吧。”

她们下车的地方,在青龙坊边上,过了坊门,水面宽阔的曲江池便一览无余。

王、宋二人到得湖边,未几,便见正东方向,两叶小舟自东边芙蓉园方向,疾驰而来。

芙蓉园乃皇家园林,与曲江池共用一条东边的河堤。每逢春闱放榜,高中进士的帝国才子们便会坐在画舸花船中,游渡曲江,吟诗做赋。而天子则会带着皇室成员,登上位于芙蓉园中的高楼,俯瞰新科进士们这番“曲江宴饮”,很有天下英才进入吾李家彀中的欣然与得意。

眼下,这暮秋时节,湖上清冷异常,那两叶小舟显得尤为突兀。

随着船儿靠近,宋明宪的脸越发红了。

真是取道池畔露绯色,半缘冷风半缘君。

终于,小舟靠岸了,两艘小船上同时钻出来两位老年妇人,其中一位通过舢板踏到陆地上,不卑不亢地道:“请小宋娘子随仆妇入船。”

又对王氏道:“夫人请乘另一条小舟。”

王氏心领神会,与宋明宪分别。

进得船舱,明宪立时感到一阵暖意。

莫看这木舟外表不起眼,舱中竟如一间小小书房般,屏风、几案、箱柜、床榻样样俱全。屏风乃鹰鹤图样的四曲屏,栅足书案上,一边摆着双陆局,一边摆着棋局。

而那铺着红锦缘毡垫的床榻上坐着的,自然,是神姿俊秀、容光满面的普王殿下了。

宋明宪心知,自己甫一进仓便感到煦暖袭来,一则是因为那书案前头烧得旺旺的瑞炭铜盆,二则,更因为李谊投来的火热的目光。

然而宋明宪一双眼睛打量舱中,只床榻那一个坐具。

她微微低头,绞着双手,不知所措地立在那里。

李谊直直地盯着她,暗道,她在临危的勇气上,不输宋若昭几分,但面对男子,和她那装腔作势的姐姐,可着实不一样,当真质朴纯净,如一道可口甜美的樱桃毕罗。

李谊面色舒展,仿佛从眉毛到鼻尖都浸润了蜜意,更别提那浓醇的眼中深情和嘴角微笑了。

“来,坐在我身边。”

普王伸出手,温柔而坚决地说。

明宪胸中的那头小鹿欢跳得仿佛要跃出来一般,她挪了步子,却险些被栅足案几拌着,一个趔趄,不免越发窘迫了。

好在情郎一把拉她入怀,笑出声来:“都怪这书案没长好,我即刻便命人把它的两排腿给锯了。”

说着又将明宪的一双手握住,疼惜道:“湖畔风大,冻成这样。”

少女明宪,是第一次与男子依偎。沾着热烘烘的气息,她再是心甘情愿,那身子也如僵了似的,局促的意味从头弥漫到脚。

但普王李谊却并无进一步的亲昵动作,而是露出诚恳感激的口吻:“为了和你见一面,我向你那姊夫开口好几回。偏生你姊夫是个惧内的,怕你阿姊大发雷霆,总是支支吾吾。若不是老夫人出来作主,我真不知道,这相思之苦,如何解得。”

“殿下,我阿姊为何,为何不愿我,你……”

明宪因羞赧,有些语无伦次,但她的意思,李谊明白。

李谊坦然道:“阴差阳错,我救过你阿姊的命,彼时,也有些倾慕于她,只是她心中早已有你姊夫。这本也无甚打紧,但满朝飞语,说我觊觎太子之位,你阿姊算来是太子的姨妹,又与萧妃交谊甚笃,因而便将我想得不堪。”

明宪眉头蹙了起来。原来自己的情郎,本是看中阿姊的。

李谊瞧她面上浮现出有些别扭的神色,忙宽慰道:“我既如此直言相告,必是因为对你阿姊早已了无情愫,视同寻常妇人一般,你可莫胡思乱想,冤屈了我如今对你的真心。”

明宪闻言,如沐温汤,浑身早已好像软了化了似的。眼前的男子又俊朗又诚挚,又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上,样样能与自己共鸣,偏偏还是个在平叛大业中杀伐果决、屡立功勋的亲王。

一时之间,明宪觉得,满长安,满大唐,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好的男子来。

她将额头抵在李谊的下巴颏上,嗫嚅道:“姊姊的阿家前日偷偷将你的心意告诉我时,我都快晕了过去,想着自己如何会有这般造化。真怕是听错了,或者,或者是做了一场梦,很快就会醒。”

“休这样说,”李谊揽着明宪的肩头,轻柔道,“怎么会是梦,我必要迎你入府的。我已说动了韦学士和他岳家杜公,杜公和杜夫人会收你做义女,我又去请了汾阳王的三子、郭公,到圣上跟前说媒去,无论如何,你做定了我普王李谊的孺人。咳,只是,要做正妃,实在难于登天。”

明宪几乎要喜极而泣。

情郎竟然是要给她孺人的封号!她本以为,连入府做个媵妾都莫想。

李谊逗她:“这回将心放到肚子里了?”

说着,他又移开目光,伸出另一只手,稍稍撩开锦帘,望向宽阔的湖面。

“明宪,我分明是个好人,为何总被诋毁。郭公晞是太子宾客,他都与我有这般君子之交,难道还不够为我辩诬吗?”

桨声哗哗,天也寒,水也寒。明宪感到,搂着她的这个人,虽然对自己如一席暖衾,实则他心底某个地方,寒凉如冰,当真可怜。

她忽然想到,他俩,说起来,一样都是孤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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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赵翁报信

皇甫家的管家,赵翁,庆幸自己是通文墨的。

在潞州时,主公宋庭芬让他每旬识几个字,每月读一页书。经年累积,赵翁这样的奴身家仆,识文断字的水平,代左邻右舍的奴仆们写个家信,不在话下。

现在,家中出了状况,赵翁写信的本事,派上用场了。

赵翁已连续三夜,未能睡个囫囵觉。

皇甫夫妇,大约半个月前就去了咸阳。听说是北边战事吃紧,朝廷恐怕李怀光挥师南下,圣主命皇甫珩囤兵咸阳,把守住通往禁苑的几处要道。

大娘子能跟着去陪伴阿郎,这本来是教赵翁长出一口气的。

此前,城中关于大娘子和另一位武将的传闻,曾令皇甫家上下弥漫着一股怪异的小心翼翼的气氛。然而,老夫人与阿郎竟主动提出,大娘子不如就跟着阿郎到咸阳城去住一阵,长兴坊宅子里有老夫人和赵翁、郭媪在,自能得到妥帖的打理。

赵翁当时还想,宋御史当真可以放心了,大娘子找了一个多么宽厚而明事理的婆家。

不曾料到,宋若昭前脚刚随着皇甫珩到咸阳,这紧接着,珩母就开始张罗着给三娘子去一门杜姓大官之家,认什么义父义母。

赵翁五十多岁了,所历世事何其多,心性岂不练达机敏?

事出蹊跷必有妖。赵翁偷偷地问了明宪,本想着,自己算得明宪的娘家人,她应不会欺瞒,未料得明宪透出不耐烦,三言两语打发了他。

赵翁是奴籍,奴仆怎好过问主家的安排。但赵翁得了宋庭芬的多年恩惠,此番来长安之前又受宋庭芬谆谆嘱托,对大娘子若昭,对三娘子明宪,他就仿佛那种植繁花秀木的园丁,自诫要悉心照看,绝对马虎不得。

他正惴惴不安,事情迅速地向前推进了。

皇甫珩是个在东都附近有实食封的武将,朝廷太府寺发下的米和绢帛,尚够皇甫家的吃用。皇甫珩此前的赏赐和俸禄钱,便被若昭依着太子妃的指点,放入长安的柜坊。

珩母王氏令赵翁去柜坊提了几次钱,携上明宪从两市采买了些华服首饰。然后,在一个吉日,她们携着婢女,上了分外气派的一辆双马大车,出门一趟,直到日暮时分、闭坊鼓都快敲响时,才回来。

再过了几日,宫中竟来了个内侍,身后还跟着个专门侍奉宗亲显宦的官媒娘子,内侍宣完了圣上赏赐姻缘的旨意,那媒娘子便开始替普王府行纳采之礼。

家中一老一小两位女主人,珩母王氏意气洋洋、甚自得也,宋明宪虽还不至于表现出欢呼雀跃的模样,但眼角眉梢那番憧憬之色,也是全然藏不住。

赵翁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皇甫家,是替宋家,将三娘子嫁去王府了!

继而,赵翁越想越不对劲,他相信,大娘子若昭那般在意分寸的人,对于由父亲抚养的这位从妹,不会未经禀报父亲、便为她应承婚事。若说两家长辈间已有商议、宋御史请珩母代为张罗,那么为何明宪一副躲闪的模样。

大娘子一定被蒙在鼓里,这皇甫母子莫不是要来个先斩后奏。

倘使一般的奴仆,依着寻常的思量,嫁去亲王府,可是多么光耀门楣的体面婚事。但赵翁跟了宋庭芬几十年,近朱者赤,他看待一件事,并不会只从那攀附权贵的欣喜若狂上去想。

他记起关于那张赠琴的风波,意识到若昭的一些鲜明态度。

大娘子是他看着从小长大的闺秀,他尊重她的判断,他也必须对她忠诚。

赵翁正如热锅上的蚂蚁、盘算着怎生令若昭知道家中这巨变时,恰巧咸阳神策军中来人,让家中准备给皇甫大夫和夫人的冬衣送去。

赵翁大喜,暗暗写了寥寥数语一页小笺,趁着去检视婢子们是否遗漏了衣物的机会,将那信塞入了若昭的衣物中。

军士纵马而去的身影渐渐消失之际,赵翁觉得一下子轻松了。他不太确定若昭是否能看到这封信,或者,如果看到了,与阿郎争执起来,自己可能会叫阿郎打骂一番、轰回潞州去。

但他做了自己认为份内的事。

赵翁,就好像一位护城的戍卒,当进入值守的角色时,这些渺小如微尘的人,远不像那些朱紫大员关心自己的前程,但他们,又往往比达官显贵更忠于自己的职责。

……

咸阳东郊,渭水之畔,中军大帐内,胡人牙将何文哲,一脸略有些凝重的神情,正向主将皇甫珩禀报营中情况。

“大夫,寒露节气已过,儿郎们都纷纷打问,朝廷的冬衣和军粮何时发下来?”

皇甫珩拧着眉头道:“文哲,九月征兵后,习武练阵也有月余,我瞧着,军士们一个个身板都颇为结实,显是家境殷实的,有些出手还很阔气,赌起钱来……”

“大夫!”何文哲忍不住打断上司,“正因为全军四千四百一十八人,家中有贫有富,一旦军资有亏,才更易出乱子。吾等都是大夫招募来的,虽皆为胡种,但既有如我这样的异邦王子、奏事、使者后裔,亦有长安胡商子弟。商家子弟,自是富裕,可是如末将这般,原本有朝廷给的饷钱,如今鸿胪寺已停发,末将需靠参军换来的衣粮为生。大夫请想,若冬衣冬粮还不送来,军中子弟,富裕的仰仗家中供衣供粮,穷匮的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有、而自己没有,这岂非有扰军心?”

“文哲兄,言重了!”一旁的另一位牙将,突厥人默沙龙,笑呵呵地将话接了过去,“这才十月初旬,方才我巡营,日头晒在身上,还暖洋洋的,哪至于就冻死人了。莫危言耸听,叫皇甫大夫费神。”

何文哲看向默沙龙。

长安胡客贵人身份的圈子,不算小,但也谈不上多大,尤其是昭武九姓王族后裔,和突厥人使者的后裔,算得互闻声名。参军前,何文哲就知道默沙龙,只是并无往来。一同做了皇甫珩的押牙后,何文哲总觉得默沙龙的许多举止,有些媚臣的意味。

何文哲生于中原、长于中原,又为了应试科举而苦读数年,他纵然从了军,脑子里那些直谏之吏的典故也还满满地装着。他认为,带一支军,就如治一方州府,居安思危尤为重要。

他并不想与和自己平级的默沙龙争论,那是小气量而浪费时间的。他要说动的是皇甫大夫。

“大夫,现下是十月,确实离冬至仍远,但这几年关中秋后的天气,冷得比边关还早些。去岁泾师兵变,不就是十月初三日……”

何文哲猛地意识到什么,煞住了嘴。

皇甫珩抬起眼皮,盯着他,微笑道:“说啊,怎么不说了?”

何文哲正惶然无措间,帐外有小卒叩报:“大夫,夫人请大夫回城中一趟。”

皇甫珩心中噔地一声,问道:“何事?”

那军卒道:“小的亦不知,今日小的自长安回到咸阳,就将大夫府上送来的衣物交给夫人,夫人留小的用了午食。小的吃完,就往营中来,刚上马,夫人的婢女又出来,让小的务必请大夫现下就回城中,夫人有要事相商。”

“唔,知道了。”

皇甫珩一边应着,一边已站了起来,去拿帐中架上的风袍。

“文哲,你方才所说,也说到了本帅心坎里,沙龙,文哲这般思虑缜密,正是统帅军旅不可或缺之才,你平日里也须多与他学学。但朝廷对神策军素来优饷厚赏,冬衣冬粮缘何杳无音讯,且待我明日回长安去问问。现下家中有事,我先走一步。”

何文哲看着方才还气定神闲的皇甫大夫,风一般地跑了,兀自还在发愣中,默沙龙已嗬嗬笑道:“这些中原的将军们,果然都惧内。夫人之命,只怕比那圣旨都管用。”

“休胡言,吾何国人的家中,阿郎待大娘子亦是如此。”

何文哲那日在皇甫珩喝醉酒犯了坊禁后,虽与巡街使圆融了,仍是不太放心,与默沙龙将上司送进了长兴坊家中。他见过皇甫大夫的夫人,是一位端庄娴雅的娘子。将满嘴胡话的丈夫迎入院子时,夫人仍不忘回身向他致谢,并简短地问了几句情形。

后来,偶尔军中有一两个小子议论皇甫大夫的家事,提到京中流传的绯闻,何文哲还抽了他们两马鞭,以儆效尤。

酗酒,闹事,长舌飞语,知情不报,掉以轻心,这是何文哲所认为的军旅诸忌。他不希望发生在这支新生的胡人神策军中,更不希望发生在自己愿意追随的勇将身上。

眼见着何文哲回去自己的帐下,默沙龙则反而一改方才的漫不经心,盘算了一阵,翻身上马,朝着另一个方向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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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如堕冰窟

皇甫珩自郊外回到咸阳城家中时,若昭直截了当地问道:“为什么?”

皇甫珩斜睨着妻子,这是他第一次真的从心底开始厌恶妻子的发问。

这实在太像另一个自以为是的女子了。

她们根本就是同一类人,总是不知道在正确的场合闭嘴。

他能清晰地记起阿眉骑在马上质问他琼达乞的死因,他更能清晰地记起,更早些的时候,妻子若昭在月光下质问他为什么要去做吐蕃军的首领。

可是那两次,他尚能忍受,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是费了好大气力才艰难地跨过心底“义”字那个槛,女子们激动一些,就激动一些吧。

所谓妇人之见,宥之有理。

然而这一回,他是决定与普王做连襟,这显然是好事、喜事。若昭既然懂得为了丈夫的前程在李泌跟前煞费苦心,为何就不能理解丈夫能与宗室裙带相连的重要性?

“若昭,有何不解?你莫非忘了,你与我当初是怎地一见倾心?三娘与普王,自也是如此。”

“普王心术不正!”

“若昭!”皇甫珩呵斥道,“你疯了吗?你身为三品朝官的嫡妻,居然出口妄议天家亲王?”

若昭针锋相对:“普王在神策军营中挑唆李晟与李怀光的朔方军不相谐,还擅杀你义父、激怒朔方军,他为了私利如此不顾平叛大局,他不是心术不正又是什么?前有韩游環父子,现在又有你,他一个亲王,如此罗织边将与神策军将领,万一,万一不仅仅是要谋嫡,而是”

“住口!一个不过是对你妹子动了男女之情的宗亲,你哪来的这些自以为是的念头,你又怎么知道是普王杀我义父的?李公在奉天时告诉你的?那么,李泌他为何不去提醒圣上放逐普王?他不是向来最维护太子吗?朝中明明一片太平,普王明明好端端地在王府编他的诗集,难道你比圣主、比文武百官还英明睿智,还能看出他有不轨之意?”

皇甫珩觉得妻子不可理喻。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果决地站起来,把刚刚脱下来的风袍又穿了回去。

自己也是没长脑子,缘何对这个妇人溺爱退让至此,她遣人去营中一喊,自己就像个应声的奴人般,巴巴地跑回城里。

若昭上前拉住丈夫的袍袖:“那便不说普王,我再问你,如此大事,你和阿家,为何与三妹一同瞒着我?”

皇甫珩微微一怔。

这是母亲王氏的主意,若以常理来论,皇甫珩清楚,他们确实对宋氏父女有违礼纲。

但他不知道为何,因此而越发怒火丛生,他甩开妻子,转身去拿马鞭,再回身时,冷冷地盯着若昭道:“和你商量?你是那般好商量的人吗?”

皇甫珩说到这里停了片刻,但终于还是决定把话说完:“当初在奉天,你有了身孕,我便主张你趁着朔方军和神策军的联营中尚无异动,赶紧走河中回潞州,你呢?若不是你执意留在奉天,要和你那诗友、知音共处一城,咱们的第一个孩儿,何至于就这么没了!没了!”

“彦明,你说什么?”

若昭面上源于争执的急切,陡然转变为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有你自己清楚!我自问为夫之义从未亏欠于你。这几日军务甚为繁忙,我此刻便回营去了!”

若昭立在那里,看丈夫“咣”地一声打开院门,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她好像仍未反应过来,有些话,能从自己的丈夫嘴里说出来。

……

皇甫珩回到营中时,已是金乌西坠。

胡儿们正在草坡上蹴鞠,有那耍在兴头上的小郎,因想着皇甫大夫平日里教习虽严、散了阵型后却常于将士兵卒射猎踢球,便高呼相邀:“大夫,与吾等赛一场?”

铁青着脸的皇甫大夫,恍若未闻,头也不回,纵马直往自己的大帐而去。

小郎抱着藤球,颇为尴尬。

牙将默沙龙则从人堆里钻出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也往皇甫珩的帐中走去。

皇甫珩仰靠在绳床上,见默沙龙叩帐而入,也不理睬他,任其在席毡上坐了。

但上下级之间,这种浑无礼法的情形,实是彰显了一种亲密的关系。

默沙龙看到皇甫珩将眼睛闭上,鼻子里粗重地出气又进气,喉头蠕动,好像不停地在咽唾沫。

待上司终于平静下来,又缓缓睁开眼睛时,默沙龙才开口道:“大夫,白日里文哲所禀报的冬衣之事,末将其实前几日就去打探过。听闻是,是两浙的韩滉和淮南的陈少游,原本要走水路运来米和绢帛,可现在却将东西堆在润州和扬州,并未发运。”

皇甫珩闻言,倏地坐直了身体,冷冷问道:“你因何而知?普王殿下着人告诉你的?”

默沙龙倒是毫无迟疑,老实地点头道:“末将一心追随殿下与大夫,军中若有异动,末将实则比大夫还心焦,前日趁大夫允我回长安探望双亲之时,直接去了普王殿下府上,殿下亲口与我所言。殿下还说,据他所知,奉天行营浑瑊浑公那边,也无冬衣冬粮运过去,本来浑公要往河中发兵,配合马郡王拔掉李怀光的几座城池,现下也没动静了。”

有动静才怪,皇甫珩心道。

白日里,何文哲提到了去岁的泾师兵变时,立刻意识到好比打了皇甫珩这个泾师旧将的耳光而窘迫惶恐,但皇甫珩其实倒与他想到了一处去。

都是募来的兵,自家哪里还有田亩,不靠军饷,喝着西北风,谁还会替朝廷去冲锋陷阵、杀敌平叛?不再演一次泾师之变就不错了。

默沙龙接着说下去:“普王殿下也着急得很,他受圣上器重,素知朝廷对神策军最是优厚,从无拖欠衣粮的先例,若此番连浑公、骆公和尚可孤那边的神策军,也未领到冬衣冬粮,足见不独是轻慢了吾等胡人。今岁蝗灾遍布京畿,草木无遗,东南粮船若再不到,可怎生是好。不过,普王仍叮嘱我回到军中后助大夫稳住军心,他也会在长安替大夫想想办法。”

皇甫珩紧蹙的眉头稍稍松了些。这个默沙龙,看来实则比那何文哲有心而善谋些。想必方才他对何文哲所言,也不是出于事不关己和稀泥的意思,而是要他稍安勿躁。

皇甫珩沉吟片刻,又问道:“殿下还对你说了什么?”

默沙龙这回稍有斟酌,才开口:“殿下托末将转达谢意,说他与宋三娘子,已开始行六礼。待礼成,大夫和殿下就是一家人了,殿下自是更不会让大夫在领军征战上,受了朝廷什么委屈。”

默沙龙话音未落,却只听“砰”地一声,皇甫珩抓起桌案上的茶盏,扔到了地上。

默沙龙被吓得一颤,忙伏在地上,瞅着那些碎陶片,心下却窃喜。

定是咸阳城中那位大娘子,听到风吹草动,得知自家妹子要嫁去普王府中,与大夫起了争执。

不过,与眼前这位主帅相处了月余,默沙龙认为自己已摸透了他的脾性。越是这样的时候,自己反而越是用不着惶惶退去。

默沙龙感到,皇甫珩的愤怒也好,仇怨也好,恐惧也好,虽在众人面前似乎能藏住掖住,其实胸膛里早已不知纷杂缭乱成了怎生模样。

就像懦弱的主人拉不住难驯的马匹,就像没头的苍蝇飞不出半掩的木窗。

一个男子,若无沉稳的主见和坚韧的意志,若对自己的欲望和野心缺乏清醒的认知,他甚至,比那些军营帐下的风声妇人,更为飘荡不定,更容易从一个粗野蛮横的怀抱,滑向另一个粗野蛮横的怀抱,却还以此为荣。

而按照默沙龙真正的主人——普王殿下所言,皇甫夫人是一位看似柔弱冷淡、实则警惕如猎手的女子,很不好哄骗。

面对家中有那样一位大娘子的上司,默沙龙明白,自己根本无须思考那些假仁假义的方式,去套近乎,只要让他直截了当地宣泄,他就会慢慢引你为亲信。

默沙龙于是对帐外道:“十六郎,进来回话。”

谁?谁是十六郎?

皇甫珩抬起头时,一个穿着葛袄、戴着裹头的神策军军士站在他面前。

再定睛一瞧,哪是什么军士,分明是那日青绮门外隐蔽的酒肆中的胡姬。

“大夫这几日辛劳奔波,早些休息,末将告退了。”

默沙龙甚至都不待自己的上司有所反应,就扭头出帐了。

小胡姬跪了下来,开始收捡皇甫珩方才掷下摔破的陶盏。

“你叫什么名字?”皇甫珩沉着嗓子问道。

“塔娜。”

“没有汉名?”

“回将军,在长安城时,曾有一位诗人,替奴起了个名字,叫青客。”

“青客?”皇甫珩鼻子里哼了一声,“客舍青青柳色新?这些吟诗作赋、酸腐不堪的男子,能起出什么好名来。”

塔娜将陶片归置到帐角,又回到皇甫珩对面,仍然跪了下拉,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

皇甫珩盯着她看了片刻,终于开口道:“塔娜,这身军服,你穿着忒也丑怪。脱了罢,教我看看,上回的鞭伤,好些了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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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世人皆惨

这个季节,初升的朝阳,已经不能够让人感到暖意。

才辰时初,宋若昭就带着桃叶上了马车,往长安方向走。

她很久没有过整夜难以合眼的经历了。

即使半个多月前,皇甫珩吞吞吐吐地说起阿眉大闹宣政殿、诬毁她与韦皋有私情时,她的情绪也并未有太大波动。

对于这种拙劣的伎俩,她的第一判断,与李泌相同:阿眉对中原武将中的厉害角色或者后起之秀知根知底,讨不走安西北庭,便挑唆一下,也算出一场气、撕扯下几分中原君臣的颜面。

然而昨天,得知丈夫、婆母、妹妹合起伙来将她蒙在鼓里的事,她的心又有了一种熟悉的冰凉的感觉。

只是这一次,在冰窟里落得更深。

丈夫在回营前,终于将他潜藏的真心话说出来了。他其实一直有怨恨,也一直并不真正地信任她。

若昭枯坐到曙色初现,还是打起精神,叫醒桃叶,命她去城中雇一辆马车来,回长安。

从北往南渡过渭水后,还需行二三十里才到长安城郭。桃叶见夫人如木偶般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便想看看外头的风景,说给夫人听。

不料,刚掀开马车的毡帘,桃叶就忍不住“哎”地惊呼一声。

“何事?”

若昭终于有所反应般,皱了皱眉头,也往窗外看去。

官道两旁,是成群结队、面黄肌瘦的百姓,低着头,步履缓慢地、如沉默的牲口一般,迎着阳光往东南方向走。

若昭在去岁从河北来长安时,见过赤地千里的景象,也见过逃荒的人们。但一年之后,再见到这样的景象时,她仍然感到触目惊心。

一个活生生的人,要经历着怎样绝望的饥馑,才会饿成只仿佛一具蒙着人皮的枯骨。然而求生的本能,令这些人皮枯骨的主人们,仍然挣扎着往前走。或许他们并不知道前方是不是能有生机,但一旦停下,就是真实而迅速袭来的死亡。

若昭看到,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怀抱着幼儿,艰难地挪着步子。那孩子大约因为饿得昏了,伏在母亲肩头,小脑瓜一颠一颠,却是大约连哭闹的气力都没有了。

若昭摸了摸手边的包袱,那里头还有几个以供路上充饥的馕饼。她刚想令车夫停车,让桃叶将馕饼给那对濒临绝境的母子送去,却听车夫已微微转身道:“夫人坐稳,小的要将马赶得跑起来。碰上饥民,千万不可掉以轻心,若碰上几个青壮的,合伙将小人的马抢去杀了吃,可怎生是好。”

说完,他不等车厢里的官家娘子答话,已经高叱一声,猛地抽了一鞭在马背上。若昭猝不及防地往后一仰,再扶着窗棂起身往回看时,便是将馕饼扔出去,也已扔不到那对母子跟前了。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将目光移开,只见路上原本走在母子前头的两个男子,突然掉头迎着母子而行,三步两步到得跟前,直接就去抢那孩儿。

年轻的母亲立时使出全力般与他们厮打起来,叵耐妇道人家本就力弱,又饿成这般,哪里还有能力护住幼崽,须臾间,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夺走。

那俩人抢到孩子,竟如一下子还了阳气般,不知哪来的抖擞精神,直往坡梁山头跑去。母亲追着他们跑了几步,体力立时便不支,改为了爬,爬了几步,也似乎不行了,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很快,周遭又围过去几个饥民,这一回是有男有女,将那母亲往道旁的林子里拖去。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都是饥民,为何抢稚儿?”

纵使片刻间马车已奔出更远,那些人变得影影绰绰,若昭仍颤抖着声音发问道。

车夫对若昭道:“夫人可是见到饥民抢人了?那便是人相食,定是那尚存了几分气力的,去将老弱妇孺弄死了,分而食之。”

“你说什么?”

“夫人,你是官家娘子,锦衣玉食,自是未见过此等场面。人要是饿极了,比那豺狼虎豹都更狠。从前关中大旱、颗粒无收,朝廷又将粮仓中本可赈灾的粟米都发给那些藩镇作打仗的粮饷,吾等百姓就只能往四处去逃荒。百里乡无人,千里树无皮,莫说是将那饿得出气多、进气少的妇孺干脆打死了分食,便是遇到了新坟,也会将坟扒开,拖出那埋了不久的尸首,用火烤了吃,好歹能活命。”

不知是因风声干扰、怕若昭听不清楚,还是源于讲述同类所遭受的可怕灾难时会升腾起异样微妙的兴奋,车夫自己的嗓门很大,大到桃叶连连呵斥了好几声“住口,莫说了”,他都没听见。

车夫终于闭嘴后,回头看了一眼车厢中,见那官家夫人不停地呕吐,而桃叶则拍着夫人的背,拿帕子揩了她嘴边的秽物,又焦急地为她抚着胸口。

“你这田舍汉,都胡说些什么腌臜事,污了夫人的耳朵。”桃叶一叠声地怨道。

车夫忙连连告罪。这可是堂堂神策军将军的家眷,自己一个蝼蚁草民,如何敢冒犯。

但他心中实则还未停止咕哝。

你们这些达官贵人唷,当真不知道乱世之中,百姓过得是怎生朝不保夕的日子?如此听了几句,便呕成这般。其实莫说如今这乱世,便是那些太平盛世,又当真有几分保暖无忧了?听吾大耶耶说过,高宗皇帝时,关中大饥,京兆粮仓空空如也,高宗皇帝只得将太子留在长安监国,自己带着文武百官往东都洛阳去“就食”,路上几处大驿都粮荒,皇帝的侍卫竟然也有饿死的,更别提命如草芥的庶民了。

马儿疾驰,诸人一路再无话。

马车终于进了长安城、停在长兴坊皇甫宅门口时,宋若昭从面颊到双唇,都已是惨白一片。

桃叶气鼓鼓地将车资扔给车夫,小心翼翼地扶若昭迈下车来。

赵翁听得动静,出门相迎,见到若昭的脸色也是一惊,但他顾不得安慰大娘子,而是直接禀报道:“夫人,三娘住到杜府去了。”

他话音未落,只听身后珩母王氏的声音响起:“赵翁,吾皇甫家也是朝廷列戟的府第,你怎可在这大门外就开始宣扬起主家的事来!”

赵翁到底是奴身,况且得了宋庭芬多年提携教化,再是不忿,也懂得分寸,忙卑逊地退到一边。

王氏的目光甫一投在若昭身上,已带上了顾惜的芒采,柔声道:“先进屋,与你细说。”

若昭低头行了个晚辈之礼,好像踩在浮云上一般,踏进自家院中。

她实则也不知道,这座圣上赏赐的簇新的宅子,这座她原本想与丈夫重新开始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宅子,究竟算不算自己的家。

婆媳二人在正厅坐下后,王氏沉默少顷,方开口道:“你这般模样地从咸阳回来,想来在那边已不知将彦明怎生数落了一番。可是我儿,此事你当真不能怪彦明。故王良娣是你母族的从姊,三娘呢喊你阿父作大伯,彦明又是太子的襟弟,又要去与普王连襟,他还是个武将,是手中有兵之人,他的顾虑难道会比你少了几分去?但三娘着实是个叫人心疼的孩子,品貌学识样样俱佳,她在我皇甫家客居之际,有宗亲对她一见倾心,恁好的姻缘却如水流去,说起来竟是姊夫有些忌讳结交亲王之故,你叫吾母子二人怎么忍得下心。”

若昭有些虚弱地斜靠在凭几上,静静地听着。

王氏瞧了门口一眼,又压低了声音道:“我儿,阿母说句出门不认的昏话,那普王也不知何处得罪于你,怎教你这般瞧不上他做你的妹婿。可是你二人也曾有些过往的情谊?”

什么叫“也”!

若昭抬起头,向王氏正色道:“阿家,儿虽非高门子弟五姓女,但自幼阿父阿母亦是严加教养,令儿深知行止端正的要紧之义。儿在变乱莫测之际与彦明相遇,确是发乎真心地要跟从于他。至于旁的那些流言蜚语,说叨的亲王将军的,儿自忖问心无愧,从未有过分毫纠葛。彦明若不信,阿母若不信,儿亦无法。”

若昭说到急处,一时换差一口气,方才喉间的酸水又翻涌而上,不停地咳嗽起来。

王氏越发作出心疼的神色,站起来走过去,抚着儿媳的背。

她心中却暗自得意,莫看这儿媳不算庸脂俗粉,听儿子说还能在李公跟前谈上几句军国大事,可终究还是年轻胆怯,于名节之事上分外在意、忙于分辩。瞧那张方才还煞白的脸,须臾间就急得通红。

那吐蕃小公主掀起的非议传闻,最能重创的,还是女子,自己和儿子仍是好好地待她如大娘子,她还要怎地?她还敢怎地?

若改成旁的朝官显宦,客气的已劝和离,心狠些的怕是早已休了去。毕竟她宋家又不是什么在京城有根基的,太子妃那儿有的没的恩情,也不过就是请去宫中赏个月看个花,又有几分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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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再救金枝

珩母王氏,想着明宪出阁之时,总还须若昭这个郡夫人好声好气地去露面。

于是,她屈尊给儿媳抚完颈子拍完背,又坐回榻上,继续解释道:“若说普王殿下,对你妹子可真是有心。他不愿拿个媵妾的身份委屈了她,便亲自出马,张罗了那朔方军老将、杜黄裳杜公认明宪作义女。杜公和杜夫人当真仁义,摆了席面,竟连平章事李公勉,也请到了府中。这桩姻缘,又是汾阳王的第三子、郭公晞去圣上和贵妃跟前提起的。如此一来,你这妹子,入王府后,得的可是孺人封号。”

“故而明宪住去了杜府?”若昭问。

王氏道:“正是。虽则孺人也不算正妻,但六礼中纳采和亲迎也是紧要的,你妹子既然在京中有了娘家,亲迎之日,自是要从杜府出门的。吉日就在月末,我本也是这几日要让仆人去咸阳告诉你,须回来帮着我,一起替你妹子准备准备。”

若昭还有什么可说的。

阿家和丈夫,当真是军旅世家出身,真要办起事来,竟比行军打仗还利索。她紧赶慢赶地回来,连明宪的面也见不着了,莫非自己真的能够去杜府讨人吗?

如此状况,若昭当然想求助于自己的父亲,就像儿时无论遇到何种险阻,父亲宋庭芬都会拍拍她的肩膀,道声“阿昭莫怕,有阿父在”。但纳采礼都行过了,事已至此,宋庭芬一个藩镇幕府的僚佐小吏,又能有何法子。明宪毕竟已过了及笄之年,同宗的大伯,怎好出面拦下从侄女嫁去帝王家的姻缘。

若昭知道,河东镇的马燧,眼下正与河中镇的李怀光打成了胶着状态,紧贴着那二镇的泽潞镇,哪里就能隔岸观火,父亲在幕府中,必定也会跟着节帅李抱真异常忙碌。还是先莫去信告诉他了。

若昭昨日受了丈夫那般刻毒如刀的一番言语,今晨赶路又见到饥民相残的惨景,实在疲累已极,觉得自己连坐都坐不住,便想起身告礼,回房歇息去。

不料还未开口,却听宅门处又是一阵热闹动静,小厮跳着脚跑来厅前道:“老夫人,大娘子,宫中少阳院来人了。”

珩母王氏心中凛然一惊。

太子夫妇的人?是何来意,与明宪的婚事有关?

只见来人,仍是那日传旨邀请若昭去赴中秋夜宴的内侍,不过今日的面色却颇为凝重。

他被赵翁引进正厅来,一见两位女主人,当即先拱手致意道:“幸甚幸甚,本侍今日先来碰碰运气,皇甫夫人果然在宅中,本侍不必再去咸阳跑一趟耽搁时辰了。”

原来,唐安公主薨于梁州行在后,太子与太子妃顾念其女韦莘过于年幼,便在禀过圣上后,将外甥女从驸马韦宥处接到宫中抚养,也住在少阳院内。

重阳过后天气骤寒,小郡主韦莘总向保姆喊冷,寝殿中点上西凉瑞炭,亦无多大改观。太子妃萧氏于是命膳房做了鹿肉羹送去,韦莘喜食之甚,连吃好几碗,翌日,那面上就起了一层红疙瘩。

太医署的当值奉御前去看了,只道是小儿向来阳气足,食用鹿肉越发积聚体热,故而开了些清热解毒、消化淤食的汤药。

不料吃了半个月的汤药,小郡主虽然面上恢复常态,喉中竟开始红肿,频频呼痛,到了最近几日,竟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唐安公主是德宗皇帝的长女,也是他最为宠爱的公主,奈何命由天定、逝于天家逃亡途中,韦莘便成了天子分外宝贝的外孙女。韦莘住到少阳院后,銮驾已去了五六回。德宗皇帝看着两个孙儿和一个外孙女在庭间玩投壶游戏时,那抹与寻常人家的祖父外祖父浑无区别的慈祥笑容,令太子夫妇甘之如饴。

此番韦莘的病来得如此凶险,萧妃自是吓得魂飞魄散。李诵这个太子,本就做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万一小郡主有个三长两短,圣上御前如何交待了去?

然而御医们换了几个,汤药的方子也换了几副,小郡主不但喉中红肿未消,看着还似乎长出了痈疮一般。

情急之下,萧妃想到了宋若昭。

“皇甫夫人,您在梁州时,与太子妃说起过一位姓郑的郎中,言其乃王太仆的门人,且医术高明。那日中秋夜宴中,您又说起这位郑郎中已回到了长安。本侍便奉太子妃之命,劳烦皇甫夫人代为引路,吾等去请郑郎中为小郡主诊治。”

……

大明宫南,长安城兴宁坊十六王宅。

唐安公主的旧府中,太子妃并几位最为亲信的保姆和宫人,一边照看着唐安公主留下的孤女、小郡主韦莘,一边焦急地等待良医到来。

太子妃萧氏洞明人心,她已看出,几个太医乃临贵怀怖之人,第一位没有良策,后头几位皆不敢放手一治。继续用保守的疗法,反正先头那位也未被治罪,若使了猛烈的法子还不见效,被皇家迁怒用药不慎,收治下狱都是轻的,保不准脑袋也丢了。

萧妃又是个行事果决而心细如发之人。当初在奉天城时,眼看城破在即,连身为吐蕃人的阿眉,萧妃都敢托付其带走皇孙小李淳,何况现在去求助的,乃宋若昭赞许过医术之人,且是个有出处的名医弟子。只是,既非太医也非内侍,郑注是个男子,怎好出入禁中内廷,莫要为有些人构陷东宫落下口实。

于是,昨日内侍回来禀报后,萧妃干脆将心一横,带着小郡主出了大明宫,在兴宁坊等候。

今日,郑注拎着诊具药箱,随宋若昭和宫中内侍进到唐安公主宅内时,已明白,屋里头那位太子妃,如此安排,也是有几分胆略的,作为小病人的舅母,当真是一心要救人。

此刻正是近午时分,郑注请保姆将小郡主抱到窗口借着明亮的阳光向她嘴中看去,这一看,饶是他独立行医已数年,也是觉得心惊肉跳。

郡主的舌根尽头,咽喉处,偌大一个痈疮,周边红肿,中心已现黄白色,显是灌了脓毒。

“先生,郡主身上也烫如火炭,她除了呼痛,还喊冷,昨日夜间神志都迷糊了。”保姆向郑注道。

郑注心道,不烧得火烫才怪,小郡主这病,生生是教那些明哲保身的太医院奉御们,给耽误了。

郑注当即毫无踟蹰,向萧妃直言禀道:“请殿下允许草民以砭针刺破郡主喉中痈疮,放出脓血。否则若任其继续化脓,草民恐郡主或因高烧不退,或因无法进食,而有不测。”

“允,允!”萧妃道。

不料小郡主韦莘已是三四岁年纪,很懂大人言语的意思,她重病之下,小儿心性仍机警非常,一听郎中要用“针”,登时在保姆怀中闹腾起来,手脚扑腾,两个宫人上前,仍是哄按不住。

萧妃蹙眉道:“如此怎能施针,毕竟咽喉处,若有个闪失……”

郑注凝神略略思索,转身对着小郡主道:“郡主莫怕,不用针戳也可,草民那百宝药箱中,有一支神笔,是天神娘娘赐与草民,专为郡主这样乖巧听话的皇室贵女所准备。郡主若能张嘴不乱动,让草民用那神笔在患处轻轻一点,保管郡主到了今日太阳落山时,喉间就已经不会痛了。可好?”

韦莘闻言,停止了哭闹,一对黑黝黝的眼珠,盯着这位不大好看却言辞和蔼温厚的郎中,瞅了片刻,终于点点头。

郑注于是背起药箱,向站在一旁、也是满面忧色的宋若昭道:“可否请夫人移步,助我一臂之力。”

外间厅中,郑注点燃铜灯后,麻利地在桌上摊开一排大小各异的砭石针,比划半天,从中选了一根。

若昭手执一枝羊毫笔,聚精会神地看着郑注的动作。羊毫笔柔而无锋,落纸无力,时人很少用它来书文写字。

看着看着,若昭不禁莞尔,心道,这支笔,看来是专为郑郎中对付娇气的妇孺用的。

二人准备停当,再回到内室时,萧妃见若昭果然小心翼翼地双手擎着一枝笔,郑注则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着吹筒。

他命宫人以银匙挑了一些药粉灌入筒中,递与保姆,向萧妃解释道:“此为甘草与高良姜碾成的粉末,略有神医华佗麻沸散之功,往郡主喉中吹入,可镇痛。”

萧妃心机如电,轻声道:“终究还是要施砭针?”

郑注淡淡一笑:“殿下既信草民,旁观便好。”

小郡主听说药能让自己不痛,乖乖地让保姆将药粉吹入喉中。药粉清凉,张嘴呼气,则凉意更明,很有些舒服,娃娃往往最是精明,小郡主立刻将嘴又张得大了些。

郑注从若昭手中接过笔,轻柔而稳定地伸入郡主口中。眼看笔锋触到痈疮中央,郑注手腕一抖,令羊毫似在痈上扫过,旋即拔出毛笔道:“快将郡主口面向下。”

保姆与宫人依言,托着郡主的小胸脯,使她对着青砖地,仿如要呕吐的姿势。郑注抄起一只空碗接着,只见滴滴嗒嗒,顷刻间自郡主口中流淌出脓血,竟盖住了整个碗底。

“皇甫夫人,帛棍。”郑注唤道。

宋若昭忙又自郑注药箱中取出一根白帛包裹的木条,郑注接过,伸入郡主喉中,如笔蘸墨般摁了几次,再取出时,只见帛棍上亦是黑紫黄红的一片,显是痈疮中剩余的脓血。

由于整个医治过程一气呵成,又有毛笔作幌子和麻散粉止痛,小郡主确实不曾挣扎抗拒,反倒有些好奇地瞪着双目。

萧妃大松一口气,取了案几上的羊毫笔仔细端详。果然内有玄机,一根砭石细针恰是插在毫毛中央,诓过了小郡主。

郑注命保姆将蒲公英草的粉末再吹入郡主喉间,作清毒止血、收敛伤口之用。

萧妃见这位其貌不扬的年轻郎中,虽然下手医治的乃金枝玉叶,却始终面色沉静,不急不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免暗暗赞叹。

她刚要开口道谢,却听若昭剧烈地干呕起来。

“想是皇甫夫人见了这不洁之物,快些将碗端出去。”萧妃吩咐道。

郑注瞧着若昭的模样,却心中一动。他本就是为若昭诊治妇人病症的郎中,这屋中又不是女子就是内侍,并无什么忌讳。

“皇甫夫人,可否让在下诊诊脉?”

宋若昭狐疑地伸出手腕,郑注搭了片刻,面露笑颜道:“夫人回府后不必再喝我开的新药了,夫人这是,喜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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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耿直萧相

吐蕃使团大闹宣政殿后的一个月间,韦皋,韦金吾又升官了。

为了鼓舞奉天行营的浑瑊主动北上出击李怀光,德宗皇帝去掉了浑公“朔方行营副元帅”中那个“副”字,使其成为“朔方行营元帅”,若能一举打下李怀光的老巢长春宫,诛杀李怀光,那么,朔方军节度使和河中地盘归了这位赤胆忠心的浑公,也毫无悬念。

而浑瑊的“金吾卫大将军”头衔,给了确实在京城中兢兢业业履行卫戍禁宫之责的韦皋。

天子在金銮殿上兴致勃勃地宣布加官,李公泌在下朝后并无避讳地频繁交谈,这些来自上层的举动,无疑消弭了朝臣们探讨韦金吾风流韵事的兴趣。

毕竟,大部分手执笏板者,除了那些说起来滔滔不绝的复兴大唐、重铸华梦的计划,最为关注的,实则还是身为人臣的升迁之路。

韦皋怎地就从一个“彼书生耳”的凤翔营田判官兼陇州节度使留后,短短一年中连升数级?这本事,当真比他觊觎朝臣妻室的轶闻,更教那些还穿着青红袍衫的臣子们艳羡不已。

但依着韦皋的性子,那些从丹凤门进来的文武百官,无论向他报以怎样的目光,他始终都会坦然地回望之。

韦皋认为,自己做到了这个官阶,眼下是给大明宫守宫门,日后说不定要给大唐守国门,倘若还如迂腐的清士般,将同僚的评价和坊间的议论,看得如女子名节般重要,因而瞻前顾后、被官声二字左右,那还不如归隐山林钓鱼去算了。

当然,遽然独处的时候,他也会担忧若昭。从偶尔来自己府上拜会的韩愈口中,韦皋得知,若昭随了皇甫珩去到咸阳。但韦金吾并未释然几分,他直觉,皇甫大夫,不是那般胸中拒存疑云的人。

这日早朝,韦皋如鹰隼一样的双眼正盯着往来官员,忽然,刚刚停稳的车驾上下来的一位紫袍文臣,吸引了他的目光。

“萧相公!”韦皋大步上前,拱手致礼。

萧复,字履初,玄宗皇帝的外孙,历任兵部侍郎、吏部尚书,去岁被授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登临宰相之位。

萧相国已经故去的堂弟萧升,就曾是那位浑身是戏的延光大长公主的第二任驸马,因而算起来,当今天子,和当今太子妃萧氏,都得喊萧相国一声“伯父”。

但萧复这位身上流着明皇血液的宗亲子弟,却和十王宅里那些纨绔贵胄截然不同,表现出朴实自持和刚直磊落之气。

萧家原本在京郊有一栋祖宅别墅,乃玄宗皇帝送给女儿新昌公主的嫁妆之一,极为富丽堂皇。代宗时,中原年年歉收,萧家的封邑田亩里,也打不上来几颗粟子。萧复作为长子,与几位弟弟商议后,决定卖掉京郊别墅,为家中老小换米吃。当时的宰相王缙想白占萧家别墅,便遣人去说服萧复,将别墅献给自己,自己则可以替萧复谋晋升之路。不料,萧复一口回绝,道是人臣晋升,须以政绩谋之,怎可拿全家口粮去换。

萧复不但敢拒绝权臣的非分要求,还敢私开天子的粮仓。建中二年,同州大旱。面对遍地饿殍的景象,时任同州刺史的萧复,来不及上奏天子,直接打开了京畿观察使设在同州的粮仓,赈济灾民。萧复因而被就地免职,赋闲在家,次年才被重新起用。

“韦金吾!”萧复见韦皋来打招呼,也立即笑着还礼。

刚到天命之年的萧复,在京中时就和当时供职御史台的韦皋有过共列朝班的经历。萧复出身帝王家而浑无骄奢气,自然也欣赏韦皋这样虽以门荫入仕但同样勉力拼搏的朝臣,二人便在京中有了些交谊唱酬。后来在同州任刺史时,他听说韦皋去了陇州营田,关中大闹饥荒之际,陇州居然不但能军粮自足、还能往满足朝廷的部分籴米,萧复更是对韦皋越发留意起来。

此番,萧复是自江、淮返京,向德宗皇帝禀告自己核查淮南陈少游劫夺朝廷盐铁使包佶漕运物资之事。

萧复今日已经铁了心要在德宗跟前弹劾陈少游,力劝天子削去陈少游的淮南节度使之职。此刻,寒暄过后,见到韦皋欲言又止的神色,萧复倒主动问道:“韦金吾,可有事说与老夫听?”

韦皋道:“相公,下官冒昧一问,不知江淮两浙,今夏和入秋后,可是稻米歉收了?”

萧复面上笑容一僵。面前这位帝国臣子,虽比自己小上十多岁,但到底是个在京城与地方来回任职、打仗种田都能上的实干者,开口便问出了关键的问题。

韦皋所问,恰恰是萧复今日要向天子奏对的要情。

殿前私议,在某些将明哲保身奉为圭臬的人臣看来,是大忌。但萧复坚信自己所言所行,皆为社稷之利,且身为宰相,掌握京中与地方的情形本就是职分所在。因而,他坦坦荡荡地向韦皋道:“未曾歉收,另有隐情。韦金吾,老夫也直言相问,你麾下的金吾卫子弟,冬衣冬粮可领到了。”

“不曾。”韦皋简短而无奈道。

略略沉吟一番,又补充了一句:“听说京郊的神策军,奉天行营的神策军,也都未领到。”

萧复重重地叹了口气。母亲是皇家公主,萧复自幼就知晓琼林、大盈两处皇家私库的底子,他未免暗暗抱怨,自己那做天子的侄儿忒也吝啬,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开私库救急。

京城内外的情形,萧复还要向韦皋问得仔细些,却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萧相公。”

转身一看,是李泌。

萧复对于李泌也是素来敬重的,虽然李泌现下还不是宰相,论职阶比萧复低,但萧复仍向李泌深鞠一躬。

李泌意味深长地看了韦皋一眼。他能感到韦皋眼底的一种忧虑。

韦皋是在边关带了好几年兵的人,对于军饷短缺,有着所有将领都会有的惶恐焦躁。

李泌又看了看萧复,萧相国的面色,和韦皋如出一辙。

文臣武将懂得操心军国大事,自然不是尸位素餐之辈,乃贤臣良将。李泌很为御前将相是萧复和韦皋这样的人,而欣然。

但以李泌对萧复的了解,这位风清气正的宗亲子弟,在处理许多问题上,本可以有更好的方法,萧复的应对,却总是稍嫌生硬。

……

果然,到了御前,萧相国一脸怒容地禀道:“陛下,包佶是朝廷委任的盐铁使,陈少游一个节度使,有天大的理由,他也不能去抢朝廷的官船呐!”

德宗这几日龙心一直不悦。更准确地说,是愁死了。

拜旱灾蝗灾所赐,秋收的情形,比李晟的女婿、京兆尹张彧估计的还要差,连东渭桥的粮仓,都快见底了。户部报来,长安城内米价已经升至一斛六百钱。要知道,开元年间,长安城的米价才三四个钱一斗。

百姓饿死的饿死,逃荒的逃荒,也就算了,天子忧心忡忡的是,金吾卫还得卫戍京城,神策军还得北上平叛,没有军粮养兵,泾师兵燹重演,可怎生是好。

德宗铁青着脸,对众人道:“陈少游,去年抢了包佶的船,夺走佶好不容易从南方收来的数百万军饷,说是为了讨伐淮西李希烈的叛军。唔,后来他确实出了兵,朕也就暂时没空和他计较。但今岁没听说江南有个什么旱灾水灾蝗灾的,他还不向朝廷上赋税,是要学河东那些逆藩吗?故此,朕才派萧相国南巡核查去岁夺船之事,诸卿家莫要觉得朕出尔反尔。”

众臣喏喏。

萧复继续道:“陛下,臣在扬州,亲眼见到市肆兴盛、商贾云集,税钱当不会少了去。臣又走访了其他几个州县,米价亦平稳。”

“那陈少游为什么还不将米运过来!”

萧复道:“陈节度告诉臣,今岁漕运水情有异,且李希烈大患未除,他怕粮食又被淮西军抢了去。但臣另行寻访得知,陈节度有言,同为东南膏腴之地,两浙的韩滉韩节度不运粮,他也不运粮。”

“放肆!”

德宗怒喝道。

紧接着,他忽然转向李泌:“李公,你听听,你听听,你还向朕信誓旦旦地保证,韩滉不会反。是,他现下是还不曾举兵,但他的润州就有粮船过来了吗?他和一江之隔的扬州陈少游,是要合着伙看朕饿死在长安吗!”

李泌的脑袋“嗡”地一声就炸了。

这位堂堂天子呐,经历了这多磨难,一点就着的脾性,还是如在东宫做储君时一般,并无长进。

李泌庆幸,今日不是大朝,御前统共没几个人,除了他自己和萧复外,还有平章事李勉、卢翰、刘从一等人。这些人皆是宰相之位,位高言谨,天子突然之间对于韩滉的发难,只有他们听去,总比文武百官都听到了要好些。

李泌刚要对德宗的诘问有所回应,却听耿直的萧相国道:“陛下,臣以为,应速派可信之臣往扬州,取代陈少游为淮南节度使,同时震慑镇海军节度使韩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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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秽乱事发

眼看新年又至,大明宫西少阳院内,太子妃萧氏正在听家令寺食官署的食官令,禀报出席前后少阳院的饮膳之事。

突然,内侍来禀,出事了。

“昨日夜里,九仙门外驻扎的右龙武军中,忽然有百来精锐往南出了兴安门,一队去了胜业坊延光公主府,将府邸围了起来。另一队去了太子詹事李升府上,直接把李詹事押去了御史台的院子里。”

萧妃闻言,脸色陡变。

右龙武军,和右羽林军一样,是驻扎在大明宫西北九仙门外的禁军。虽然本朝本代,龙武、羽林二军已经远不如神策军威风,但作为北衙军队,他们与南衙金吾卫的地位区别仍是显而易见的。

围住母亲府邸的,不是掌管京城安防的金吾卫军,而是天子的北衙亲军,关押李升的也不是大理寺狱,而是御史台的内狱。

萧妃的心,被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

她腾地起身,直往牛奉仪的寝殿快步而去。

太子李诵,最近十分宠信牛奉仪。

这个面貌与故王良娣有五六分相似的新人,不枉她那太常寺少卿父亲的悉心栽培,一手箜篌弹得宛如仙乐。李诵原本做太子做得这般小心自律,如今却一改在西少阳院杜绝笙歌的习惯,于夜间嘱咐宫人拿毡毯将屋子围了隔音,自己则与牛奉仪坐在其中,一个弹奏,一个聆听,与开天年间宫中那对喜欢徜徉梨园的艺术夫妻,也无甚两样了。

听闻正妃驾到,牛奉仪忙忙地出殿迎接。

自从中秋夜宴上摆了宋氏姐妹一刀,牛奉仪每次见萧妃,总是惶惶。她心机颇为蜿蜒曲折,明白太子妃尤其喜欢那宋家的长姊,虽然她也纳闷,王良娣在世时明明夺了正妃的风头,导致少阳院这些年中宫无子,怎地萧妃倒对王良娣这族妹宋氏,毫无芥蒂一般。

想来还是因为,若不是宋氏救了皇孙李淳,萧妃哪里有机会在王良娣死后、将太子的长子争到自己宫中抚养。

牛奉仪按照市井之徒做小买卖的智慧,来揣摩萧妃的举动,越想就越担忧。有时在李诵面前,她也仿佛受惊小黄鹂儿一般,那柔懦可爱的模样,最是能抚慰常怀忧思的男子,太子李诵于是来得更勤了些。

此时,见到萧妃,牛奉仪又将伏低卑微的姿态做足,刚要行大礼,萧妃却已冲她敷衍地点头,直往内殿走进去。

“太子,太子还未起身。”牛奉仪追上去,怯怯道。

萧妃骤然驻足,回身看了牛奉仪一眼:“现下已是辰时末,往常这个时候,太子应该已在东少阳院的弘文馆了。”

牛奉仪听着萧妃声音中并无霜寒之气,但那话里责备的意思哪里就少了去,显是怪自己贪恩无度,耽误了太子。

牛奉仪毫无踟蹰,干干脆脆地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正待开口检讨自己的罪责时,太子李诵走了出来。

“何事?”李诵向妻子问道。见到一贯淡泊的萧妃,今日竟直接到奉仪的院子里来寻人,李诵努力用专注和认真来驱赶着惺忪的状态。

萧妃三言两语地将突发的急情说了,却见丈夫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迷离之色。那神色绝非来自大梦刚醒的懵懂,而是在不那么自然的惊惧之下,好像掩盖着兴奋的意味。

萧妃从未见过丈夫有过这样暧昧的表情,一时也有些发怔。

李诵却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微微失态,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歉然道:“昨夜饮了几杯圣上赏赐的酒,睡得糊涂了些。今日无常朝,我现下便去浴堂殿求见圣上。”

旋即露出犹豫之相,带着征询的口吻道:“抑或,还是寻个放心的内官,去御史台打听打听?”

萧妃脱口而出:“不可,莫令圣上以为,你另有所谋。”

李诵心中涌上感念之情。妻子在每个艰难的时刻,顾虑的都是自己的东宫之位。

他们彼此之间没有爱慕,但更没有仇恨怨怼,所以成为一对理智的伙伴,自觉地、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件他们彼此都认可的权力象征。

李诵抚慰了萧妃几句,撇了那缩着脖子立在廊下的牛奉仪,携着萧妃往少阳院正殿走回去。

太子实则也有些惴惴,需要身边这位战友一般的女子始终陪着自己,等待圣主那边的讯息。

……

太子詹事李升,在御史台的内狱中,很快就对自己私侍延光公主供认不讳。

浴堂殿暖阁里,德宗皇帝看着面前的两张纸,一张是西川进奏院呈递的张延赏弹劾蜀州别驾的奏章,一张是李升的供认状。

原本,只要没有被赶出去流亡,除夕前后,应该是天子最觉得太平喜乐的一段日子。江淮的粮帛终于运到,京畿的几个粮仓又都填满了。路上虽然有不少饿死的百姓,但大雪埋了他们,眼不见为净。没有饿死的,朝廷的义仓中可以舍出些粥食施给他们,好歹不会激起太大的民变。

浑瑊和马燧,领了军粮,养精蓄锐,等过冬后再战李怀光。而西陲边防线上,吐蕃人也没有什么动静。

大家都等着寒冬过去,等着人精神了,马强壮了,把驹子下完了,才会有蠢蠢欲动的可能。

所有的战争,最终服从的往往不是精兵强将,而是真正无法商量的——大自然。

然而德宗没舒坦几天,宗室丑闻,就如新鲜出炉的汤饼,热乎乎地端到了他跟前。

与以往不同,德宗没有知会朝臣。他叫来的,是普王李谊。

李谊对自己被首先诏见,本就胸有成竹。因了那段无法为史官所记载的前朝秘辛,凡是牵扯到延光公主的事,很明显,当今天子都不太愿意和外朝的宰相或者李泌去商议。而偏偏这次,张延赏也好,郭晞找的御史也好,弹劾察举的,首先都是延光蓄养朝廷命官、秽乱不检,这不免令天子联想到当初死在宋若昭刀下的彭州司马李万。

果然,德宗开口道:“谟儿,我还记得,在奉天时,彭州司马李万事泄的夜里,你与朕说过,延光若借着她的床榻,结交有兵权之人,就万万不可等闲视之了。”

李谊道:“陛下,臣当初这样说,乃因为,崔宁尚未伏诛,若蜀地一直有官员在暗中与延光公主过从甚密,帮着她将崔宁的旧兵又罗织起来,自然恐有大患。好在陛下英明,及时办了崔宁。臣倒觉得,眼下李升之事,不必过于张扬。“

他停了下来,似乎在斟酌措辞。

德宗温言道:“尽可道来,不必瞻前顾后。”

李谊仿佛受到鼓舞般,诚恳直言道:“臣想起,玄宗朝的权相李林甫,要陷害太子,便是抓着太子妻兄韦坚在上元夜与皇甫惟明同游之事大做文章。眼下,这李升恰是皇兄的少阳院詹事,臣只怕,万一外朝又有宵小之辈,借此构陷皇兄……”

德宗但觉胸口一股暖流。

自己这些年当真没有白疼李谊。这是个多么识大体的正派的皇家子弟,宛然有当年建宁王李倓的君子之风。

一瞬间,他越发为自己在李怀光叛唐后对于李谊的猜疑和限制,感到歉疚。

“那依谟儿之见,朕当如何处置此事?”

“李升流放边疆。延光公主,毕竟辈份颇高,便幽禁于内廷罢。对外,模糊些,就说各自坐事,陛下惩戒不贷,故有此罚。”

德宗点头。

李谊瞧了一眼案几上的奏章,又道:“不过,陛下,恕臣直言,此事中,有一个人,反而更值得陛下考虑如何处置。”

“谁?”

“张延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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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人以群分

萧复一旦提出这样如利刃剜疮般的激烈方案,德宗又犹豫起来。

他沉默片刻,道:“李散侍以为如何?”

李泌朝萧复拱拱手,向德宗道:“陛下,臣先回答方才陛下对臣的质询。说到韩节度,臣着实不信他会与陈少游共谋,加剧中原粮荒之危。去岁泾师长安兵变初起之时,臣还在杭州做刺史,且不说此前详见韩节度镇抚江东十五州的斐然政绩,就凭他日以继夜地垒营石头城,以备陛下有永嘉之行,也可知其并无反心,这与梁州刺史严震在汉中殷殷迎驾是一样的呐,陛下既信严刺史,为何左右都不信韩节度呢?”

德宗冷笑一声:“怎么能一样,严刺史,朕可没有杀他的红颜知己。”

李泌闻言,愠意上涌。他身为臣子,在诸位宰相面前提到韩滉时,尚且知道为天子留颜面,天子自己,倒无所谓那副市侩惫赖的腔调。

既如此,他李泌也没什么再好遮遮掩掩的。他直接就说出了天子意有所指的那人的名字。

“陛下,臣以为,当初鸩杀女冠李冶,已是不妥,其后陛下又在朝议中屡屡说起,乃以此试探韩节度。韩节度是何等刚严古板的性子,臣在江东见其结交李冶,不过就是诗画相酬,陛下此举,却仿佛将韩节度与贪恋女色之辈并为一谈,岂不让好端端的老臣心寒?请陛下今后在这朝堂之上,毋再提李冶一事。”

李泌面容冷肃,言语浑无斟酌迟滞,显然是积蓄了许久的一番肺腑之言,实在不惧天子震怒降罪一般。

一旁的平章事李勉,当初虽为了报恩韩游環,而与普王李谊有所勾连,但他和李泌实则旧交更深,可追溯到唐肃宗灵武继位之时,因而素来对李泌也是敬重有加的。

此际听李泌一说,李勉也未免心中腹诽。圣上呐,群臣劝你杀卢杞那样的奸臣佞人,你左右舍不得,杀一个或许被谗言构陷的方外女冠,倒痛快得很。

“陛下,”李勉出列附和道,“臣也以为,韩节度向来自任忠良,自负臣尊,不可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之,更不可有震慑之意。当以招抚为佳。”

德宗扫视一圈座下,这几个宰执之臣,据他所知,彼此之间并无勾心斗角的把戏,但都分外坚持自己的意见,看来今后,有些事,还是得单独诏见。

不过,德宗也看到,萧复虽言语坚决,但对于两位李公的反对意见,起码面色上仍保持着相国风度,恭敬地听着。德宗于是微微一笑,道:“方才是朕急了些,如何催运江淮之粮,容朕再想想。”

旋即,天子转到了既然天灾频频、是否要依司天台所奏赦免李怀光的话题上,又让诸人议论了一通。

这一回意见倒是惊人地一致:不赦。

德宗盯着李泌问:“公在奉天,曾言之切切,劝朕对李怀光和朔方军好生安抚。据闻后来在渭水河畔放走达奚小俊时,李公还有劝他回去说降李怀光之意,怎地如今又这般坚决地要置李怀光于死地?”

李泌道:“陛下,时移,则势异。朔方军后来与朱泚叛军有联军之逆行、且斩杀朝廷宣慰使孔巢父,朝廷既然已对朱泚以贼逆定论,如今又遽然赦免李怀光,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况且,马节度已在河中与李怀光开战,倘使陛下旦夕间出诏赦免,难免教外患如吐蕃、内患如淮西李希烈者,以为是勤王的军队力弱才自罢于阵。他们如何会想到是陛下在施恩泽、爱黎元,定会越发竞起觊觎社稷之心。”

德宗觉得有理,但悲伤的样子还是要做做的,于是长叹一声道:“可惜李怀光,才五十几岁的年纪,麾下又是带的朔方铁军,为何不好好地替大唐镇守邠宁、河中二地,非要学河东那些逆藩。唉,唉,朕早已察知他有异心,无奈对他的长子李琟实在喜欢,总是想着再等等,再等等,望着李怀光能幡然醒悟、继续为王前驱,结果终是养虎遗患。当初李琟在长安,朕曾召他来御前奏对过几次,是个有辅弼之才的储臣的样子,可惜,可惜……”

又来了,熟悉的金口,吐出熟悉的玉言。

李泌没有兴致去陪着天子伤春悲秋。既然圣上你恁般大发感怀,臣便为你出个可以寄托哀思的实在法子吧。

“陛下,古语有云,人主怀旧念功,仁之大也,兴灭继绝,义之弘也。当年侯君集助太子承乾谋反,太宗皇帝尚且念其旧功,存其妻、子性命,流放岭南而已。李怀光罪无可赦,但陛下若心怀仁念、踌躇难安的话,可传诏给马、浑二公,收复河中之际,务必留得李怀光一条子嗣血脉,授个禁军偏职,将来也好给李家承宗祭祖。”

德宗瞧了瞧李泌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总觉得这位老国师,看穿自己心底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的同时,提出的建议也还算懂得给自己这个九五至尊一个台阶下,便依他所言吧。

七七八八地议了一通,已到近午时分,内侍恭恭敬敬地立于殿外,等着引诸位相公一同去政事堂会食。

德宗一脸温善道:“李公亦同往。”

李泌坚决道:“陛下,吏规清约,宰相会食,百官不得入阁扰之,臣在廊下用食即可。”

还有这般不领圣恩的老古板!

德宗无法,只得尴尬地笑笑,对侍立一旁的霍仙鸣道:“李公年迈,你亲自引着李公去待制院用膳。”

“遵旨。”

“谢陛下。”

四位宰相刚刚走出殿门,萧复却又被内侍叫了回去,说是要问问那位英勇的李家宗亲——嗣曹王李皋,在怀宁打李希烈的情形。

萧复来到御前,刚要开口禀报,德宗却道:“萧相国请直言,若朕有意削去陈少游节度使之职,谁可代之?”

天子终究还是想用速战速决之策。

萧复微微思量后,直言奏道:“韦金吾,可镇淮南。”

德宗点头道:“朕本也有此意,只是,他岳父张延赏镇蜀,他若再去镇江淮,大唐的东西二路财赋都叫他翁婿二人把持了,朕着实有些不太放心。”

萧相国当真是耿直之人,出主意道:“那不如,陛下令其尚公主,让这韦金吾做陛下的女婿。”

“萧相国,”德宗没好气道,“韦金吾与朝臣妻房有染,换作是你,你愿将女儿许嫁于他?”

萧复将将从南边回来,哪里知道吐蕃使团大闹朝堂的细节,一时不太明白,愣在那里。

德宗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不知者不为罪。不过韦皋此君,朕还确实觉着,做个金吾卫大将军,可惜了。萧相先去用食,朕再思虑思虑。”

午时末,萧复自政事堂用完饭食出来,却见平章事刘从一还在外厅等着他。

“萧相国,方才圣上令侍者知会老夫,教老夫与你商议用韦皋为淮南节度使一事,莫令李平章和卢平章相知。”刘从一彬彬有礼道。

萧复闻言,眉头皱了起来。

他想起方才在朝堂之上,李泌和李勉虽然和自己意见相左,但也是光明正大地将理由摆了出来的。

一朝为官,彼此都是互有敬意的同僚,商议国事就该这般磊落坦荡、对事不对人。而李公泌,更是将行止端方做到了极致,那般高重的身份,只因尚未被封宰相之职,便连入阁会食都坚决不愿,以免带头坏了尊重宰执威仪的规矩。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萧复想到李泌珠玉在前,自己更不可于原则上有苟且之举,于是将脸一沉,向刘从一正色道:“刘相国,老夫想来,圣上若认为李平章和卢平章不堪为宰相,就干干脆脆地罢免他们。而如今两位平章事既然还在相位,朝廷任用将帅的大事,怎么可以避开他们、由吾二人私下讨论?此前卢杞那獠臣还做着门下侍郎时,身为宰相就没少撺掇着圣主用此法来商议国事,如今御前总算清明了些,你我万不可去做第二个卢杞!”

刘从一家中虽世代为官,曾祖、祖父、父亲也都做到了二三品官职,但毕竟不是皇裔出身,对同为宰相的萧复,还是非常谦逊的。

然而,他从前在御史台为官时,曾得卢杞器重,超迁为侍御史,算是一份旧恩。此刻听到萧复将已经落了难、在新州做个小司马等死的卢杞又提出来,还说得这般不堪,刘从一的火气也腾地冒了上来。

你萧复这是什么意思?一口一个獠吏獠吏的。我乃得了卢杞相助才有今日,你对着我编排卢杞的不是,和直接骂我又有何区别!

但他也不好与萧复争辩,只冷冷道:“萧相公教训得是,本相告辞。”

出了政事堂,这位刘相国越想越不是滋味。在殿前磨蹭了一会儿,还是转身往日华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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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许尔团聚

宰相刘从一,当真深谙在御前奏禀“不要多说一个字”的门道。

“刘相国,萧相国在朕跟前,急着奏请韦皋去淮南做节度使,为何朕令他与你商议时,他却不肯?”德宗见刘从一又折回来求见,有些纳闷。

面对天子的发问,刘从一,表现出他祖孙三代,哦不,祖孙四代在朝为官的看家本事,满脸谦逊平静的容色,言简意赅道:“回陛下,萧相说,此事不与臣商量。”

“什么意思?他要自己作主?”

“臣不敢妄测。”

“砰”地一声,德宗将手中正在写诗的紫毫笔扔在案几上。

侍立一旁的霍仙鸣忙上前,嗫嚅着惋惜道:“陛下息怒息怒,这好的一首七绝,莫被弄糊了。”

德宗哪还有心情写诗。

“朕真是好福气,自登基以来,历任宰相,一个比一个倨傲不恭。萧复,是新昌公主的子脉,臣才这般信任他,甚至胜于信任同样出自我李唐宗室的李公勉,他竟如此不知好歹!”

历来,圣主最忌讳在核心朝臣间红口白牙地直接说出亲疏远近的态度,德宗看来是又一次严肃认真地不高兴了,才在刘从一面前,红口白牙地把萧复和李勉都黑了。

黑完了,仿佛看着刘从一而想起了往事,德宗又叹气道:“若是卢杞还在朕的跟前,朕何至于如此心力交瘁。”

刘从一不急不徐道:“臣闻陛下此言,羞愧难当,是臣愚钝颟顸,不能如卢门郎……不能如卢司马当年那般,为陛下分忧。臣请辞平章事之职。”

“你慌个什么?要辞,也应该是萧复辞去他的相位!”

天子怒意更炽,刘从一赶忙将身子又矮下去三分。

德宗瞧着刘从一堪怜的恭顺模样,也觉得他何其无辜,又叫萧复看不上,又来自己御前听了一顿牢骚,于是缓和了口吻道:“罢了,刘相先退下吧,韦皋镇淮南之事,再议。”

出了日华门,往丹凤门疾步而行之际,刘从一遥遥望了一眼金吾卫杖院方向。

他当年在御史台为官,韦皋还是个从八品的监察御史,张延赏向他打过招呼,提携照应一下自己这个有些书生气的女婿。

刘从一与韦皋打了几回交道,反倒觉得张延赏过于谦虚了,他这东床可不是个书呆子,堪为大用。果然,不过数年,他已经接了浑瑊的职。

只是今日之事,若你韦将军丢了去江淮膏腴之地做节帅的机会,本也因池鱼缘由,老夫针对的并非是你。

刘从一这般喃喃自语,心中着实毫无愧意。受人之恩当思回报,刘相国甚至还得了意外之喜,他咂摸着方才天子对卢杞的思念,颇有些关于恩公卢杞将要官复原职的大胆展望。

……

两日后,德宗正左思右想,若不依着萧复的建议把韦皋派去淮南,粮船停滞不前的摊子,怎么个收拾法时,李泌主动请了牓子,要与天子奏议润扬二州粮船滞港之事。

有些出乎李泌意料的是,德宗浑然未提萧复此前另派节度使的建议,而是直接问他:“李公,你倒与朕说说,陈、韩二人,朕先安抚谁?”

李泌道:“韩滉素负令名,且在江左,臣以为应先安抚韩节度。陛下可知,韩节度次子韩皋韩仲文,在礼部刚刚做了考功员外郎,重阳后本要往南去探望他阿父,就因为朝堂上下毁谤纷纷,非议汹汹,韩皋至今不敢离京,唯恐谤语诬言更为沸腾。”

“哦?”

李泌点头,继续道:“韩节度古稀之人,韩仲文也已年过不惑。这韩仲文中年得子,小郎君今年才三岁,韩仲文本也想这个月带去润州给韩节度和韩夫人瞧瞧。”

德宗原本目光灼灼盯着李泌的双眼,微微低了下来。

“李公,你说,后世史家,会怎么写朕?若写朕偏躁固执、常与人争辩较量,已算客气的了。说不定还会将朕写得性多猜忌、冤杀臣子,刘晏,杨炎,崔宁,这一个个,一桩桩,都是铁证。”

李泌听到天子的嗓音明显有些颤抖,好像一根绷紧的弓弦,令空气都紧张起来。

但这种紧张中,又透着一股悲凉,与此前对李怀光那番造作的感慨很不相同。

面前这位大唐帝国第九位天子,仿佛一只被蛛网缠住的蝴蝶,一条搁浅在河堤的鲤鱼,一棵山火光焰中的孤树。

李泌猜想,同样的情景,自己还未从杭州去到奉天时,或许年轻的陆贽陆学士,已经见过好几回。

大部分时候,天子的那种自大与卑怯的矛盾,那种雄心与狭志的矛盾,那种清傲与鄙俗的矛盾,无须眼力如李泌者,只怕多少御前臣子,都是心知肚明的,无非有的直言进谏,有的迂回婉转,有的阿谀奉承,有的装聋作哑。

但不知,有几人,心中是真正怀着悲悯的。

李泌没有厌恶,也没有恐惧,他只是有些怅惘,甚至,还起了一丝鲜明的困惑。

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

人,无法选择他以何种身份降临到世上,王公还是平民,良籍还是贱籍,在省视自己的身份之前,有许多人,确实是如鹰击长空、鱼翔浅底般努力地自我拽扯着前行,想着有所作为,开创一番新天地。

可是,勤勉奋发的人,孔武有力的人,若欠缺识人之智,也乏有自知之明,却手握皇权或者兵权,真不知道,会带着自己和周遭之人,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人的心性,和他的命途,究竟何为此岸,何为彼岸?

御书房内,君臣二人如此相对默然了片刻,德宗才仿佛又回过神来,平静地对李泌道:“李公提到韩仲文,可是要劝朕放他去润州?”

“正是,事不宜迟。”

德宗爽快道:“那李公今日便带着朕所赐绯衣一件,去韩府传朕的口谕,令韩仲文速往润州探望其父,并告知关中恐有断粮之危。”

“遵旨,陛下信臣,臣可复以家小性命担保,不出一月,润州粮帛必至东渭桥。”

韩皋是韩滉唯一的儿子,其幼子又可算是韩家单传血脉,作出让这祖孙三人在润州团聚的决定后,德宗皇帝似乎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回忆起那些在奉天看着咸阳的朔方军与神策军迁延不进的日子,内心深处也觉得,身为君王,进入与军帅的拉锯局面,比干脆看到他们举兵反叛,所受的煎熬更甚。

龙心一悦,他便想起太子和普王来。明日又是旬休,无朝议,德宗于是令霍仙鸣分别去少阳院和永嘉定坊,宣太子夫妇与普王,到绫绮殿陪自己用膳。

绫绮殿就在德宗寝殿蓬莱殿的东边,是一精巧的别殿。大明宫过了宣政殿所在的第三道宫墙后,便是内廷。内廷中,西边延英、含象、金銮、麟德等殿,为君王诏见心腹议事、与诗臣学士唱和、宴饮重要使节而用,东边浴堂、绫绮、宣微等殿则是帝妃日常起居所用。

设宴绫绮殿,带着轻松和美的小型家宴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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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替朕分忧

“大耶耶!”

绫绮殿中,小郡主韦莘一直乖乖地坐在案席边,看到外祖父终于驾到,她高兴得蹦起来,眉花眼笑、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

三四岁的小娃娃嗓音本该稚嫩,小郡主因得了那一场喉疾,虽叫郑注郑郎中救了回来,眼下尚未痊愈,声音还是哑哑的,仿佛那出生没多久的小猞猁的低嘶一般。

但德宗见了宝贝外孙女,不管她还能否声如银铃,都是说不出的欢喜。

小郡主今日穿了一件五晕罗锦的夹衫,系着青芜色的裙子,外罩胭脂红银泥帔子,皆是俏丽的颜色,越发衬得这位肤如新雪的天家金闺,象画上的小仙童一般娇艳可爱。

德宗如天下所有平凡而慈祥的外祖那般,满面堆笑,微微俯身,打量着小郡主。

“阿莘,这帔子,可是你母亲的?”

韦莘点点头,又回头看向太子妃萧氏。

萧妃忙恭迎上前,屈身行礼后禀道:“回陛下,这银泥红帔,的确是唐安公主在世时所戴。公主于梁州过身后,最初几日,阿莘须抓着这帔子才能被哄睡着,妾便自作主张,未将帔子送去公主棺椁中。回京后命人裁改了,给阿莘日常戴着。”

德宗称心满意地“唔”了一声,向太子李诵道:“萧妃贤德心善,对阿莘当真视如己出,你妹妹泉下有知,也当放心了。”

那日萧妃情急之下,私自带小郡主出宫接受郑注的诊治,回宫后就卸了钗环,去蓬莱殿前跪着向韦贤妃请罪。

太子李诵的生母王淑妃,一直缠绵病榻,眼下统领六宫的,是韦贤妃。韦贤妃的祖父,乃中宗之女、定安公主的驸马。今上还在东宫时,良娣封号的韦贤妃,性格淑敏。如今看到萧妃身为东宫嫡妻,对故王良娣的两个儿子悉心照料,对唐安公主的女儿也这般上心,韦妃十分欣赏这个儿媳,便以“事应从权”的理由,向天子一边禀报,一边求情。

唐安是德宗最疼爱的公主,盛年早逝,只留了韦莘这幼女。韦莘无恙,在德宗看来,已是老天终究还有一念之仁,他哪里还会去怪罪儿媳不尊宫禁。

他甚至还暗自感叹,若那延光公主有她女儿三分的明理性子,外朝何至于总有那些伤损宗室颜面的轶闻。

今日,看到太子夫妇带着李淳、李绾和韦莘,一派和美安乐的情形,德宗在心平气顺的同时,又不免转向仍是孤零零一人坐着的普王李谊。

“谟儿,你的府中也要进新人了,朕回头让韦贤妃送些赏赐去杜宅。”

李谊忙谢恩。

德宗因又带了揶揄的口吻对太子夫妇道:“宋家的长女,普王一年前就相中过,朕当时还劝他,我天家子弟,何等身份,怎好去夺臣属之爱。你们瞧,如今终是再结佳缘,入府的佳人,不还是姓宋?想来那小宋娘子,也不知怎生欢喜呐。对了,太子,说起普王这桩姻缘,倒是拜你岳母所赐,若非中秋家宴上她挑起论诗之争,普王只怕还注意不到小宋氏。”

太子李诵讪讪陪笑。

据王叔文所禀,韦执谊确已将延光与东宫詹事李升秽乱之事,告诉了李谊,但李谊似乎并未表现出有所举措的意思。倒是没过几日,竟传出他要纳宋若昭的从妹为孺人的消息。

郑注医治小郡主那日,萧妃本想趁着能当面见到宋若昭的机会,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一场忙乱后,郑郎中却又诊出宋若昭的喜脉。萧妃心仁,见她疲惫虚弱,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嘱其好好回府休养。

此刻,父亲突然提到延光公主,李诵自然也暗暗观察李谊的面色。

却见李谊双唇微抿,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诵有些紧张。自己这心机颇深的王弟,不会此时突然告发延光吧?

李诵又看向萧妃。长子李淳规规矩矩地自己坐着,次子李绾还被乳娘抱在怀里,萧妃坐在小郡主韦莘身侧,正帮她整理衣裙,又拿了帛巾,为她擦拭一双白嫩嫩的小胖手。

一瞬间,李诵感到几分扎心的愧疚。

他本以为,自己对妻子,没有什么深挚的男女之情,故而虽然素来对她以礼相待,但真要有大事瞒着她,或者真要有朝一日丢卒保车时,李诵相信自己也未必会有几分遗憾。可是,不知为何,眼前这情景,令李诵有些恍惚。

说恍惚其实是自欺欺人,分明乃一种清晰的遗憾——你我二人,为何是在深宫之内做夫妻,若本为长安城中平头草民,男主外女主内,夕阳西下时分,便这般与儿女围在一起,用膳,说笑,静待夜幕降临万物眠息,该多太平。

天子的问话,打断了李诵不切实际的幻想。

“谟儿,你瞧着心事重重的模样,怎么,要做新郎了,却无几分喜色在面上?朕不是都答应了,小宋氏可封为孺人。”

李谊抬起头,露了几分怯怯的探寻之意,向德宗道:“陛下圣眷浩荡,臣与宋氏,皆是感激不尽。只是前几日,宋氏遣了杜黄裳府中的奴婢来问臣,王府的彩礼,她若拿去两市售卖,可会获罪。”

德宗诧异道:“这宋氏要作甚?”

“换粮。”李谊无奈道。

德宗放下手中筷箸,盯着李谊。

李谊从自己的案席后起身,来到御座前,将面容里那股忧国忧民的味道糊抹得更为浓重了。

“陛下,宋氏听她阿姊说,皇甫大夫领军在咸阳驻扎,新募的那些胡儿虽对主将算得倾慕驯服,操练也勤,但因寒露已过,冬衣冬粮仍杳无音信,军中难免滋生沸怨,令皇甫大夫和几位押牙副将安抚起来有些吃力。宋氏见她阿姊心忧夫君,虽刚坐了喜,却眼看着形销骨立。到底姊妹情深,她便想着,将臣送她的琴,还有王府的彩礼,都拿去换钱买粮,左右能帮衬她姊夫一些。陛下,臣听了,这心中滋味,咳,不知如何说起。”

德宗闻言,堂堂天子,就好像脑门上被人咚地狠狠敲了一记。但他全然没有勃然大怒的意思,而是双目失神地愣怔片刻,蓦地苦笑几声,看看李谊,又看看太子,喃喃道:“我大唐,已经窘困到要拿一个王府孺人的私房钱来供军饷的地步了。”

李谊坦荡地望着自己的皇兄,似懂得长幼有序的道理般,等太子应答。

须臾,见太子李诵仍低着头,一副无计可施的模样,他在心中冷笑几声,脸上却又换了劝慰之色道:“陛下,今岁关中蝗灾旱灾连发,许多乡邑颗粒无收,连臣的食邑中,也未曾听说有几斗出产。京畿几个粮仓中的积粟又在春夏给了京畿平叛的神策军,眼下江淮粮船未到,蜀地的粮贡要顾到整个关中,朝廷捉襟见肘,也是难免。臣方才,只是想着,宋氏那样原本烂漫质朴的少年女子,都能想到法子,臣身为宗室成员,理应替陛下分忧,却于关中粮荒一事上懵懂不觉,当真羞愧难当。”

“唔,宋氏是个实心眼的老实孩子,谟儿,你的眼光了得,今后也要好生待人家。”

“陛下放心,臣对宋氏,必情深意长。”

普王发完誓,紧接着又道:“陛下,臣府中积蓄,能凑出七八千贯,算上送给宋氏的彩礼,满打满算能有万贯。如今京城内外,黑市上米价虽然已涨到了千余钱一斛,但臣的家财,好歹能换得近万斛米,给咸阳的神策军送去,也能令每人分得两斛,至少军士们阖家老小可食月余。待过得一月,江淮粮船也应到了罢?”

德宗双眉紧蹙地听侄儿算账,听着听着,那眉头似乎没有拧得那般紧了。

“谟儿,你能如此为朕分忧,真是令朕欣然。如此,你先将米给皇甫大夫送去,待粮船到了,朕令度支加倍还给你。”

“陛下何出此言!陛下的大唐江山,也是吾等臣子所生所依之地,臣子怎么能在社稷危急之时,还想着与朝廷做买卖!若非陛下圣眷,臣哪里能幼时衣食无忧、出宫开府后又得到恁多历练。臣对倾力劳军,浑无半分不舍,唯独,唯独又恐朝中飞语,说臣有异志。”

听侄儿嗫嚅着吐出最后一句话,德宗斩钉截铁地打断他道:“郭子仪的女婿吴仲孺,都能出资招募军士,你是朕的亲侄儿,掏自己的家底慰劳朕的神策亲军,你和那皇甫珩又马上就做成连襟了,给他解个燃眉之急何错之有?朕倒要看看,哪个吃饱了饭没事做的刀笔吏,敢到朕的跟前来大放厥词?”

天子说得一气呵成,李谊听了暗暗得意。

一万斛米,换来圣上的嘉许,更换来一支四千余人的天子亲军的感激,这买卖,做得当真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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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越陷越深

在帝国的京城卫戍部队中,从一开始,“禁军”和“亲军”就是不同的所指。

禁军,顾名思义,主要活动于禁中。亲军,则显示了皇权与军队的亲密关系。

在大唐帝国初创到繁盛时,南衙、北衙两支卫戍部队,都可称为禁军,但“亲军”这个名号,只能给北衙军士。

当年,大明宫还是一片烂泥地,帝国的统治者住在朱雀大街正北面的太极宫。南衙禁军驻守于宫城南面,隶属于兵部下面的军府。北衙禁军则屯驻于宫城北边,由天子直接统辖调动。

北衙禁军来自高祖李渊太原起兵的原从军士,约有三万兵马,他们很快也成为秦王李世民玄武门兵变的基础力量。太宗皇帝时,北衙禁军已增加至七营,每月一营轮番值守。不过此时,北衙军士尚未完全独立,其中的左右营飞骑,仍归属于南衙十二卫中的“左右屯卫”。

到了龙朔二年,左右屯营被改称为“左右羽林军”,同时,原来北衙中的“百骑”被武后和中宗皇帝扩充为万骑,这个“万骑”到了玄宗时成为左右龙武军。

至此,北衙亲军——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四支军队完成建制,羽林和龙武各领一万五千人。

作为天子亲军,北衙将士们平素穿的是穿五色锦袍,出行骑的是皇家六闲厩养出的骏马,每年领粮粟十二石、绢帛二十匹,吃穿用度皆优于普通军士。

安史之乱后,北衙禁军员额不满、战力骤降,天子亲军的名号,便渐渐给了神策军。

朝廷给神策军粮粟每年三十六石、绢帛二十一匹,平时战时还有各种赏赐。如此优厚的条件,叫边军们羡红了眼,有些边镇的士卒愿意被神策军“遥领”,这样便有可能获得神策军衣粮的标准。

不过,当朝廷的粮仓都见底时,禁军不分南衙北衙、金吾神策,都得挨饿,或许还不如那些边军。

兴元元年的立冬前夕,金吾卫大将军韦皋,还在绞尽脑汁地向朝廷讨要南衙金吾卫们的冬衣冬粮时,离长安一条渭水之隔的咸阳城,神策军制将皇甫珩的日子,稍稍好过了一些。

秋季新募的四千余名胡儿,每人领到了两斛粮、一匹绢。

这虽然与朝廷承诺给神策军的衣粮待遇,相去甚远,但伶牙俐齿的默沙龙将军,发挥了他祖辈口生莲花的本事,如一只喜鹊般,喳喳叫着在各营间宣导。

“朝廷粮船已在漕运路上,但皇甫大夫还是心疼众位儿郎,唯恐尔等回到家中教妻儿老小数落了去,教街坊邻里笑话了去,故而去求了普王殿下,用殿下的积蓄给大家换来这些衣粮。”

“不是我默沙龙恨人有、笑人无,但同样是在天子脚下从军,你们瞧瞧大明宫里头的那些金吾卫士,家中断粮者不在少数。就算同样是神策军,东边华州和西边奉天的神策军,也还穿着单衣、饿着肚子呢!”

“小狼崽子们,尔等是不是该感激普王殿下,嗯?”

“谢殿下!”

“殿下大善!”

默沙龙的话换来军士们一阵阵高呼回应。

各营的青壮儿郎,不过得了一点肩扛手夹就能轻松带走的粮帛,就如此兴奋,实在是因为默沙龙的话,说到了他们心里。这些胡儿,祖上好歹也是有些身份的异邦贵人,他们对于来自中原王室的优抚之意便格外看重些。当听说在这京兆府饿殍遍地的时候,自己竟比大明宫里头那些禁军卫士更早获得粮赐,他们顿时觉得自己的身份,绝不仅仅是一个入伍的新卒那么简单。

默沙龙做完了报喜鸟,一脸得色地钻进皇甫珩的营帐时,正撞上何文哲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唷,文哲,怎地这般一脸怨气地瞧着愚兄,莫非,我把你那份粮赐给忘了?”

何文哲无意接住默沙龙的调笑,转身向皇甫珩道:“大夫,末将从来不在背后论人非,要说便须当面说。现下默将军来了,我方可直言。这一军之威严、之士气,皆应聚于主将,而不是外人。默将军在军中这般宣扬普王殿下的名号,着实不妥。”

“有何不妥?”默沙龙收了笑,颇为不悦道,“何文哲,你莫欺我性子和顺、平时让着你三分,便蹬鼻子上脸起来。普王殿下,再过几日就要迎娶皇甫大夫的姨妹,这堂堂亲王,怎么就成了你口中的外人?神策军本就是天子亲军,吾等的统帅和皇家沾亲带故,难道不值得光明正大地吆喝一番?”

默沙龙如竹筒导豆子般,说得头头是道,何文哲一时语噎。他看向皇甫珩,却见上司满脸淡漠,只盯着面前的沙盘,显是置身局外的意思。

但何文哲方才一吐为快,绝非讨好皇甫大夫,纯是出于身为副将的军事警觉,因而得不到来自皇甫珩的公允回应,他也并不会气急败坏。

他未再与默沙龙争辩,拱手告退,离帐而去。

皇甫珩这才抬起头来,揉抚了一下面颊,缓缓对默沙龙道:“你莫再疑心何文哲是太子的人,若真是少阳院的眼线,定会韬光养晦,叫我与你都瞧不出锋芒来,哪会像个谏臣言官似的,事事都要好为人师一番。他呐,就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痴愣儿郎罢了。”

默沙龙笑道:“大夫说得是。可末将就是讨厌他那装腔作势的样子,看起来处处为吾军吾帅肃清风纪,其实有甚鸟用?仆虽是头一回参军,但也省得,这军中有何复杂之处?无非是,将帅威猛,赏赐不亏,军士们便会唯马首是瞻。”

皇甫珩明白默沙龙的意思,面色和悦下来,甚至带上了些许推心置腹的口吻道:“过几日回长安,你替我谢谢普王殿下。我是亲历过泾师之变的人,最是清楚粮赐简薄的后果。只是,殿下这般大张旗鼓地将衣粮送来,可会教圣主多心?”

默沙龙道:“大夫毋虑,殿下素来最是谨慎。况且,今日押着民夫送粮送帛的,又是王将军在宫中的几位得力假子,圣主必是应允的。”

默沙龙所说的“王将军”,就是德宗身边的宦官王希迁。

德宗登基之初,以肃代二朝的李辅国、鱼朝恩等阉宦构陷良将为前车之鉴,对宫中内侍省管束得极为苛严。但泾师兵变的当夜,禁军竟无一人前来救驾,唯有霍仙鸣等百来名宫中内侍护送天家出逃北门,这给了德宗极大的触动。联想到四方藩镇骄将桀骜不驯,朝中张光晟、董秦、源休等人均附逆伪帝朱泚,天子未免感慨,唯有打小就跟着自己的宦官们,才真正可以信赖。

今秋,神策军分了左右厢后,德宗便将宦官窦文场、王希迁分别派入两厢,任兵马使。

普王李谊那日在绫绮殿,拿万贯积蓄劳军的决定,得了德宗点头后,立即又知趣地提到王希迁,道是可由王希迁命人将粮帛送到咸阳。德宗听了自然欢喜异常,很为侄儿懂得送王希迁一个恁大人情而欣慰。

当年,玄宗皇帝推宠宫闱,身边宦官但凡称了龙心,就可被授予三品武职,譬如赫赫有名的权宦高力士,便曾兼任右监门卫将军,是以宫内宫外,见了高力士,切不可称呼“中贵人”,而要恭恭敬敬称呼一声“高将军”。

默沙龙数年前就受普王李谊招募为影客,自是也听了不少前朝的规矩和轶闻。因而,粮帛送到时,默沙龙一口一个“王将军”,哄得王希迁的几个假子眉开眼笑,对着皇甫珩连夸他手下副将人才了得。

此刻,听默沙龙这么一分析,皇甫珩的心彻底放到了肚子里。

他甚至觉得,宦官来做兵马使,也未见得就会掣肘主帅,还是得看如何与其打交道。这交情要是做足了、做深了,岂不是多了一条上达天听之路?

妻子若昭当初甫一得知神策军中要派驻宦官做兵马使时的沮丧模样,实在是没有必要。

她真以为有个做藩镇幕僚的父亲,学了些不深不浅的策论之道,就懂帝王之术、臣子之术?妇人之见而已!

不过,一想到若昭,皇甫珩的心绪又复杂起来。

那日对着她说出锥子般的话后,他自问是有悔意的,正不知如何挽回几分,长安家中小厮忽然打马来报,大娘子有喜了。

一瞬间,皇甫珩大大松了口气。

当真省事!

自己不必再绞尽脑汁地去想,如何哄若昭。她都是又要做母亲的人了,哪里还会再为明宪那档子事和夫君闹别扭。好好地安坐家中,为他生个小郎君便是。

唔,郑郎中真乃神医,回京必登门道谢。

郑郎中家里的那个什么小韩郎君,自己也可为其引荐贵人,比如普王殿下。能做上王府中的文学之士,岂不比就算中个进士也不过外放去小县做个县丞强?若昭当初为那小韩郎君找了韦皋,嗤,韦皋?此人能有何难耐,他自己手下金吾卫的冬粮冬衣,只怕还没着落呢。

默沙龙偷眼瞧着皇甫大夫面上一言难尽的神色变幻,试探地轻轻问了一句:“大夫,今日可要让塔娜来帐下?”

皇甫珩闭目凝思片刻,却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默沙龙,你所知的街西胡人里,可有奴籍女子做别宅妇的?”

默沙龙一怔,旋即谄笑道:“大夫说有,就可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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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彩笺诉情

“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墨卿爱杜工部的诗?”

“嗯。”

窗下少年一面应着,一面搁了手中的笔,仔细审视自己写下的这几个字。

须臾,他抬起头,对向他发问的少女道:“若论写蜀地的诗章,我觉得无人能出杜工部之右。”

旋即,他的表情又更认真了些,补充道:“但是,文昌以为,若洪度阿姊在蜀地住得久些,或能赶超杜公。”

薛涛“扑哧”一声笑了。

她大大方方地看着这个才刚过十岁的小郎君,于得趣之外,又生出一份感激。

郑注郑郎中,离开成都府之前,见薛涛铁了心要留在蜀地,便将她引荐给段谔夫妇。

段谔原本供职于剑南西川军府中,张延赏替代崔宁成为蜀地节度使后,察悉段谔并非崔宁的旧僚势力,却端的是个人才,便运作一番,由朝廷委任段谔为眉州别驾。

段家祖上原本与太仆王冰有旧交,郑郎中既是王太仆门人,登府造访,也不算唐突。

而段谔虽赴眉州上任,但因独子段文昌尚在成都跟着私塾先生苦读,段夫人仍与文昌居于成都万里桥附近。郑注于是想着,若薛涛有段夫人稍加照拂,当安妥些。

得知薛父是因出使南诏而殉身途中,又见薛涛小小年纪,竟斯文美雅,颇有林下风致,登门时还恭恭敬敬地奉上几首诗作,段谔夫妇在对这官家金闺命运坎坷生发怜惜之外,更多了几分赏识之情,当即一口答应郑注,必悉心帮衬薛涛。

段夫人让儿子段文昌与薛涛以姊弟相称。小段郎君毕竟亦出自书香世家,又正是对诗赋开始有兴趣的年纪,倒对薛涛一见如故似的,只要母亲唤她来家中作客,他便随着她写写字、论论诗,自觉受益匪浅。

成都府气候宜人,即使过了寒露时节,白日里亦无冷冽之意,此时阳光透轩而入,撒在几页浅艾草色的窄笺上。

那是今日薛涛拿来府中请段文昌试笔的诗笺。

“墨卿感觉如何?”薛涛问。

“笺色清正,承墨有度,大小又果然适合绝句。若文昌为客家,肯定愿买。”

段文昌有些故作老气却很真诚的回答,令薛涛莞尔。

“你这般说,我便放心了许多。唔,倘使几年内我富甲一方,你进京应试春闱之际,我出资,请你住到务本坊的大客馆中去。”

段文昌也笑了。他看着薛涛秀丽面庞上毫无造作的神态,确实越来越喜欢这位长姊般的女郎来——她那份隐隐的真挚远阔之气,是他在身边年长的男子身上,亦鲜少感受到的。

而薛涛这几日,确实兴致勃勃地准备挣钱。

父亲薛郧因公殉职,如今这财赋捉襟见肘的朝廷,发下的抚恤钱也不过十贯,薛涛一个独居女郎君,无田无禄,如何维生?

最初,段夫人曾以和缓的口吻试探过薛涛,是否,要为她寻一门婆家。

“洪度,你本就是官身家的小娘子,又这般好人才,吾段家虽远远称不上门庭显赫,但在成都府好歹也认识些斯文的衣冠户,若你……”

薛涛还礼后淡淡道:“多谢段夫人如此为晚辈着想。只是,一年之内,就经历如此丧乱,涛虽已过及笄之年,却实在无心从人。好在郑郎中曾教我一些制笺小技,这几日,涛去市中探访了几家文房店肆,或许可将我的五色彩笺售卖给他们。”

薛涛这样说的时候,其实有些担心段夫人以为她要结交商家,会生出轻鄙之意。未料段夫人年轻时便跟着夫君客居数地,也着实并非心思僵固狭隘之辈。

段夫人笑道:“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自食其力之志,当真不易。你若需要帮手,吾家的两个婢子,还算手脚麻利,你尽可使唤她们。”

薛涛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倒也不惺惺作态,以免拂了段夫人的善心美意。她请段家婢女帮了自己几日,果然制得了第一批五色笺。

此刻,段文昌又挑了另一张淡淡鳝鱼黄的窄笺,写下“江边踏青罢,回首见旌旗。风起春城暮,高楼鼓角悲”四句,仍是杜甫所作。

薛涛取来看了,赞道:“杜公的诗,当真语势跌宕而语风沉厚,这首绝句,写在这浅泥黄的诗笺上,最为合适。墨卿的书法,虽还看得出笔力的嫩气,但已隐隐有了自家风骨,你这张便送我罢。”

段文昌一口答应,凝神想了片刻,捡起一张曙红色、掺了细碎花瓣的窄笺,递给薛涛:“洪度阿姊,这个颜色,写谁的诗好呢?”

薛涛接过来:“自然是写我的诗。”

段文昌露了孩子心性,噌地站起来,将脑袋朝案几对面凑过去一些,边瞧边念:“露涤清音远,风吹数叶齐。声声似相接,各在一枝栖。”

段文昌于文藻和诗的意境上,极有天赋,他喃喃又念了一边薛涛这首诗,直率地问道:“阿姊这首咏蝉诗,可是写给友人的?”

薛涛听了,欣然搁笔道:“墨卿好悟性。”

段文昌追问道:“这位友人,是郎君,还是娘子?”

薛涛浅浅一笑,笑容里却有些惘然。

“其实我写的时候,想起的,是两个人,一男一女。我对那位郎君,曾有怨怼,以为从此各自天涯方能释怀,未料得一旦安顿下来,又渐渐想起他来。而那位娘子,于我亦师亦友,只是我虽真心祝福她、偶尔也有些羡慕她,却分明并不愿过她那样的日子。”

段文昌怔怔地看着薛涛。他看得懂那句“声声似相接,各在一枝栖”,很有些君子之交、互相唱酬的意味,却终因年纪还小,不太能完全理解薛涛后头说的那段话。

当然,有一点,段文昌明白了,就是,洪度阿姊曾意属过一位男子。

十一岁的少年郎段文昌,情丝初起,惜乎尚在懵懂之境,有些事,他相信对男子来讲,甚至比顶着经世济国的帽子求名逐利更令人沉醉,却又说不清是什么。但恰恰是这种难以捉摸的意绪,为他带来新奇的体验。

他想起万里桥边,浣纱的小娘子们,常常挂在嘴边的歌谣:“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好。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他看向窗外院中的梧桐。夏时喧闹一树的鸣蝉,这个季节早已无影无踪。秋风拂过桐叶,发出飒飒之音,似在为深冬的到来唱响前奏之音。

春时一盏新醅酒。

夏花映细柳。

秋来多少离别事?

冬月不知愁。

段文昌忽然感到一阵怅意,那是洪度阿姊用再好的句子、再美的彩笺,都写不分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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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所谓亲信

西川驻京进奏院的主事进奏官,韦平,找了个接洽冬粮的由头,从长安亲自回了一趟成都府。

韦平是韦皋最为信任的堂兄,无论奉天之难时还是圣驾再幸梁州时,韦平都受韦皋之命,烧玉明寺、运送粮草军资、乃至打听薛涛父亲的音讯,桩桩件件无一不是办得妥妥贴贴。

但这一回,韦平没有事先将回成都找张延赏的真实原因,告诉韦皋。

成都军府中,风尘仆仆的韦平,见到了张延赏。

“郭家要我先弹劾蜀州别驾萧鼎?”

韦平道:“正是,吴仲孺亲自与我这般说的。吴仲孺是郭家的女婿,虽顶着个端王傅的头衔,但在京城内外将买卖做得那么大,这千头万绪的人事打点,不都还得靠郭家的旧关系?吴仲孺,就是郭晞的喉舌而已,他的意思,必也是郭晞这位如今的郭家主事的意思。”

张延赏点点头,突然又问道:“兹事体大,你来之前,告诉城武了没有?”

韦平眼中闪过一丝奇特的笑意,轻声禀道:“节下,韦金吾从将军升了大将军,却遭逢江淮粮船滞留、京中禁军冬衣冬粮无着落的困境,正是心力交瘁之时,况且如今他也并不知判藩镇,因而此事,平未曾与他说,以免再给他添几分烦乱。”

张延赏心道,东眷韦氏确实是历来仕宦频出的门第,这一个个姓韦的,都是心思细如绵针。

虽然韦皋当初襄助圣主,除掉了延光公主的“知己”崔宁,但张延赏从方方面面传来的消息知晓,自己这个女婿,如今和素来支持太子嫡位的李泌,关系有些非同一般。

张延赏此人,出自显赫的河东张氏,其父是开元年间的名相张嘉贞。张延赏还是三岁小儿时,父亲就去世了,但作为世宦子弟,张延赏幼时即受玄宗诏见赐名,以门荫授官后,也是一级一级坐到了如今这镇蜀大员的位子上。

李泌的立场,老于宦海的张延赏岂会不知。

李泌,是太子忠实的拥护者,更是坚决的反吐蕃派。

可惜,至少对于后者,天子未必如李泌所想。德宗一登基,就将西川节度使崔宁调回长安,派了张延赏来镇蜀,一方面固然是忌惮崔宁在蜀地的势力日益坐大,但另一方面,还是因为要用张延赏缓和蜀地边境的唐蕃关系。

即使五年前吐蕃、南诏联军进犯剑南时,德宗也是命李晟率神策军赴蜀地退敌。也就是在那次,张延赏因军府乐伎高洪被李晟擅自带走一事,和李晟结下了梁子。

“韦平,满朝上下都道我张延赏只会敛财上贡,一到了打蕃子的时候,就露了文官出身的弱气。甚至都还在背后议论老夫如何好色,一个乐伎,她就算再美过天仙去,老夫也不能为了这么个贱籍去和李晟闹一出‘将相不和’呐。”

韦平饮了口茶,心中却道,张节度,您果然已经以使相自居了。

不过他放下茶盏,立刻接上了张延赏的话:“那些庸庸碌碌的小官小吏,所见浅陋,何足挂齿。军中乐伎,吃的也是朝廷的粮、穿的是朝廷的衣,既然不是节下私府中的姬侍,那李晟莫说是偷偷带走,就算是舔着老脸问节下您讨要,那也得奏报朝廷的,怎能说放就放。彼等武夫,仗着圣主平内叛、退外敌须倚重,便如此有恃无恐,身为神策军制将,难道就可以为所欲为?节下当年亲自进京觐见陛下,弹劾李晟,依平所见,哪里是舍不得那高娘子,实则乃帮着圣主,敲打一下李晟。”

张延赏哈哈大笑,目光中满是半真半假的赞许:“韦平,你的敏捷心思,当真已不输城武。”

蓦地又故作微微伤感:“只是,城武虽是我真心器重、实意扶助的半子,但他对吐蕃敌意甚炽,总是恨不得带上万军勇卒、荡平河陇之寇似的,想来对我在蜀地的绥靖之举,其实不以为然。只怕倒对那如今俨然要在泾原和吐蕃人拼个你死我活的李晟,更佩服些。老夫有时候在想,这几年蜀地轻徭薄赋,根基打得扎实,既然女婿有如此荡寇之志,要不,老夫去圣主跟前进言,这剑南西川的一镇之主,让城武来做吧,老夫助他成就一代抗蕃名将的好前程。”

韦平咂摸着张延赏话中的意思。

与这些文官出身的宦场名宿打交道,真他娘的累。

云山雾罩中,你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在感慨,还是在试探,是发宏愿,还是发牢骚。以及,他们到底是在交友,还是在御敌?

韦平想着当初戍守在奉天城楼上,冷月朔风中,韦皋大约是困得有些糊涂,又不敢安心入眠,只得靠不断说话来驱散睡意时,恍恍惚惚地说漏了嘴,言道圣主眼中,不会有永远的纯臣。

圣主如此,底下的臣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大难当前之际,张延赏和韦皋这对翁婿,戮力同心,精诚合作,一个出钱,一个出命,在圣主跟前坐实了定难之功。

但是,多少合作伙伴,可以共患,无法同甘。就算父子,一旦局面太平了,同室操戈的就少了吗?对于一位女儿过身多年的岳丈来讲,女婿就永远值得信赖,永远是自己的“纯仆”?

韦平曾经感激韦皋“上阵亲兄弟”般的提携,但一年来,圣主对于武人的手腕,令韦平胆颤心寒。

做武将,禁军也好,边军也好,真是刀口舔血的营生。

因了韦皋的举荐,收复长安后,韦平进入剑南西川设在长安的进奏院。渐渐地,他意识到,张延赏麾下,比之在韦皋身边,更安全,也更能挣前程。剑南西川,是朝廷的钱袋子。张延赏无军功,但定然比一个金吾卫大将军,更叫圣主所倚重。

韦平思及此,决定不再去琢磨张延赏先前话中的意思,而是倏地起身,来到张延赏案前,伏身拜道:“节下,平与韦金吾虽是堂兄弟,却自幼一同长大,比同胞手足还亲。但如今,平既然已为剑南西川进奏官,一切事宜,自是听凭节下的吩咐。至于告发萧鼎与延光公主有染一事,虽然有可能波及太子,但节下是堂堂一方节帅,所为皆出于公心,难道因为女婿与李公泌交好,而李公又维护太子,节帅便瞻前顾后了吗?”

张延赏嘴角微抿。

他早就想收拾崔宁和延光公主留在蜀地的势力了,何况那附媚眼光公主的蜀州别驾——萧鼎的手,伸向的是盐池。

他原本,是想等战事平息了,让女婿韦皋趁着圣主赏识,帮自己去告一番御状。但偏偏各种迹象表明,那李泌或许是看中了韦皋能打蕃子,似乎与他走得越来越近。

张延赏知道自己的女婿是有青云志的人物,也精明得很,如今情形下,断然不肯去得罪支持太子的李泌。

好在巧了,汾阳王府竟然主动递来消息,要与自己联袂扳倒那老延光。在敛财上颇为熟稔的张延赏,立刻就猜到,想来是延光过于嚣张跋扈,触动了郭家在京中的利益了。

张延赏站起来,走到韦平跟前,将他扶起来。

“老夫离开长安五年了,京中与蜀地间诸番事宜,都靠进奏院传递讯息,城武既然将你举荐给我,老夫不信你这个进奏主事,还能信谁?这几日,老夫让幕府中最得力的僚佐,好好与你说说,那萧鼎,都是怎生帮着延光盘剥盐商的。”

韦平大喜。不辱汾阳王府所托,又得了眼前这镇蜀节帅的信任,自己将来的机会,未必会比韦皋少呐!

“韦平多谢节下!此番回京,必速速奏告圣主,以期为我蜀地肃清余孽。”

韦平一激动,未免有些如市巷妇人那般,起了说叨秘辛的念头。

“节下,有一事,平思虑再三,还是应当报知节下。”

“讲。”

“韦金吾,当初在奉天城,救过一位官家小娘子,叫薛涛,其父薛郧因坐事被贬官,成了朝廷派往南诏的使者,不想死在了半路。薛夫人也已不在人世。”

“薛郧?”张延赏在脑中检索着这个名字,“唔,我记得此人,数月前,益州刺史说过,他女儿来蜀地寻得父亲的埋骨之处,还在成都落了户籍。朝廷的抚恤,刺史应该也已给了那小薛氏。”

韦平直截了当道:“节下,韦金吾在奉天时,曾有意,收小薛氏入韦门。只是不知为何,薛氏不辞而别了。”

“哦?”

张延赏果然露出意味深长的沉吟之色。

女儿过身多年,张延赏却始终在意女婿的续弦之事。在意的,不是女婿薄情,而是怕他另攀了高枝,对自己来讲,不再是一颗好用的棋子了。

现在想来,如此念头,着实可笑。男子是否另攀高枝,本就不必以身相许呐,自己这好女婿,凭着敢拒绝圣上说媒和亲吐蕃的胆子,不就得了李泌这般老顽固的青眼了么。

张延赏温和一笑,眉眼间竟拿捏出几分长辈的慈祥来,对着韦平道:“城武他做了恁多年鳏夫,老夫已经很感念他的情分,想来小女泉下有知,也望着他再有个好娘子。韦平,此事本不必来和老夫说。”

韦平心中冷笑。瞧瞧,文臣!

一位老于宦场的文臣,他对于新闻的第一句评判,千万不能从字面意思,去理解。

果然,张延赏漫不经心道:“可是京中也有轶闻传来,城武似乎,与那位皇甫家的平叛功臣之妻,有染?”

“咳!”韦平斩钉截铁道,“节下,堂弟岂是那般苟且之人!吾在奉天城,知晓那位皇甫夫人,因献计地隧之策,和城武打了几回交道罢了。倒是那小薛氏,当真叫城武疼惜顾念,城武还为了她和崔宁那老匹夫起过冲突。”

“哦……那如今,畿内既已承平,不知城武可还念着这位薛氏?”

韦平笑道:“节下,仆此番回京,一并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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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伪作试心

长安,崇仁坊。

坊角一处酒肆,韦皋掀帘而入,直往二楼走。

韦平见这位如今位高职重的堂弟,拧着双眉进到雅间来,人还没坐下,就一副急急欲开口的模样,不免心中微微有些得意。

韦平想起从前在陇州跟着韦皋,自己深谙“先主仆、后兄弟”的道理,鞍前马后地,伺候韦判官多么小心谨慎。如今韦判官振翅高飞、一跃而成为金吾卫大将军了,见到自己,面上反倒露了若有若无的仰仗之情。

钱!

一文钱逼死英雄汉。这句话当真比多少圣章贤书,都有用。

“金吾莫忧,平这一趟没白跑。节下听说京中粮荒,南衙卫士家中竟然也要断粮了,自然要为金吾你想办法。这几日,西市永济柜坊里就会有一千贯钱,节下说,金吾先拿去黑市买些米,将衙卫们安抚了再说。”

“才一千贯?”韦皋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你回蜀地这些时日,长安米价又涨了,一千贯怕是只能弄来几百斛米,南衙卫士们一人一斛都分不到……”

韦平尴尬地笑笑,摇了摇壶,将茶汤倒在盏中,奉到韦皋面前。

韦皋双目中的难色忽然褪去,换了他一贯犀利的鹞鹰般的目光,盯着韦平道:“岳父素来对吐蕃人行怀柔之策,他可是对我与李公有交谊,心生疑虑?”

韦平摆摆手,又探身向扶梯处瞧了一眼,确定店家的伙计不在彼处,方压低了声音向韦皋道:“金吾,令岳乃开元名臣张嘉贞张相国之子,出自何等气度远阔的世家,怎会如此小气?再说了,放眼四方藩镇,还有哪个节度使的子婿,能在禁中做到三品大将军?张节度但凡能帮衬,定会帮衬咱们。只是……只是蜀地这个钱袋子,也架不住朝廷连年要军饷,狠命地掏。”

韦皋沉着脸,望向窗外。初冬时节,远方的终南山顶已白雪覆盖。近处,街巷冷清,缺衣少粮的人们,尽量呆在家中,就像那些冬眠的畜生般,降低对于食物的需求量。

目力所及,这片铅灰惨白的景象,当真叫人心酸。

韦皋平静下来,缓缓道:“好吧,聊胜于无,岳父不容易,兄台你也辛苦了。”

韦平谦让了几句,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此番我在成都府,见到了小薛氏。这女娃虽年纪不大,当真是个情深的,有信给你。”

韦皋闻言,很有些意外,倏尔又觉得心头砰然一动,但面上仍是肃然的神情。

他接过韦平的信,刚想往袖袋中放,却见韦平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于是冷冷道:“怎么,韦某还要念给你听?”

韦平哂然,自嘲道:“大将军莫取笑我这个粗人了,小薛娘子何等风雅之人,她写的诗,你便是念与我听,我也听不懂。”

韦皋斜睨了自己这言语油腻的堂兄一眼,捏着信封,小心地撕了,取出里头的益州黄纸。

“珠离掌

皎洁圆明内外通,

清光似照水晶宫。

只缘一点玷相秽,

不得终宵在掌中。”

这写得什么?!

韦皋再往下读去,竟还有一首。

“笔离手

越管宣毫始称情,

红笺纸上撒花琼。

都缘用久锋头尽,

不得羲之手里擎。”

韦平隔着桌子,瞧着韦皋凝眉沉思,想着有那一千贯真金白银撑腰,不免得意忘形起来,打趣道:“韦金吾,这小薛娘子当日也不知怎地一口傲气上来,甩了脸就走。此番我既已到了成都府,便想着去瞧瞧她过得如何。不易,当真不易。愚兄早就看出来,那小薛氏一直在你心里头捂着呢。韦大将军,还是收了小薛氏吧?”

韦皋心思飞转,刹那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还不太确定自己的判断,但他心中,起了一层警惕之情。

“什么心尖掌尖的,她写几句诗,我韦皋就心软了?奉天围城时,太过艰难,小薛氏模样伶俐又通诗赋,确实能教我舒心。但她骤然之间失怙失恃,心性实则有些古怪,我怎会真的倾心于这样的女子。韦平,莫非你觉得,我韦皋在偌大长安城,就寻不得一个像样的继室?”

韦平一怔,还想啰嗦,却见韦皋已起身,伸出手道:“柜坊提钱的凭证,给我。”

韦平感到那种令自己从前就常常紧张而畏惧的气势,仍是扑面而来,忙又掏出一张纸奉上。

韦皋检视完毕,对韦平道:“我需回左金吾杖院去,无法陪兄再饮几杯。”

说罢噔噔噔,已下楼而去。

韦平兀自嘘了几口气,从窗口探出脑袋,望着韦皋的背影,消失在十字街的远处。

他抿了口茶,细思,难道,韦大将军的软肋,就真的只有一个“钱”字?还是说,自己实在太蠢,叫他看出什么了?

哪儿看出来了?那两首情诗,自己可是花了小半贯筹资,请张延赏府中最善竹枝词的乐人写的,又去那常买薛涛彩笺的商肆里,让店家诓薛涛誊抄的。真是折腾得要命。

……

过了午时,竟然下起雪来。

只是,立冬时的初雪,还单薄得很,仿佛带了些羞于见世人的胆怯似的,零零星星飘落下来。

落在树梢瓦间,落在衣冠户的门环上、小商贩的竹摊上,落在郎君的幞头上、娘子的金钗上。

宋若昭停住了步伐,愣愣地看着细雪。

身后的婢女桃叶,小心地问:“大娘子,下雪了,咱们还不回去吗?”

若昭伸出手,几点雪瓣,落在她的手心,瞬间就化了。

我的手还是热的。若昭想。

“雪不大,天也不冷,我们再往胜业坊走走。”

“大娘子!”桃叶的调门高了起来,这在一个奴婢来讲,是无礼的举止,但桃叶一时顾不得。

“大娘子,胜业坊靠着狗脊岭,那是长安城的刑场,煞气太重,娘子如今怀着小郎君,老夫人吩咐过,出门须有些忌讳。”

若昭回过头来:“哦,老夫人说得有理。那我们去寻个食肆坐了歇息吧。”

桃叶心中嘀咕,家中多暖和,大娘子怎地就不愿意回家,并且出得门来,马车也不坐,便这般慢吞吞地走着。

半个月前,三娘宋明宪从杜府出阁,去了永嘉坊普王府,成为教人好生羡慕的亲王孺人。

那天,桃叶陪着若昭,作为娘家人,也出现在杜府。桃叶是个心气玲珑的女娃娃,她能感到,周遭的官眷,似乎看向自己女主人的目光,有些怪异。她隐隐猜得,这些意味深长的打量,源于那一星半点的传闻。但是,珩母王氏,与杜夫人眉飞色舞地寒暄客套后,适时出现,亲亲热热地将若昭引荐给几位更为尊贵的官眷,并饶有兴致地介绍了一番家中要添丁的喜事。

老夫人和阿郎,对大娘子还是挺有情份的。桃叶暗道。

正这般想着,街边便出现了一处食肆,屋顶上的烟囱冒着热烟,瞧着都教人心生三分暖意。

主仆二人进到肆中。

随着伙计殷勤地一声唱迎,坐在窗下、背对着门的郎君,回过头来,

片刻的愣怔,若昭先开口道:“韦金吾。”

自流言四散后,韦皋便未见过若昭。他以为她应是随着皇甫珩在咸阳住着。

扪心自问,这些时日,他没有太多想到她的近况。

他已经够焦头烂额了,金吾卫士们抱怨,咸阳神策军的新兵,那些原本连禁军都入不了的胡儿们,霜降前后就拿到了粮帛,竟是和皇甫大夫结了亲的普王赏赐的。

韦皋几乎日日在禁中,自然知道圣上允了若昭的妹妹成为普王的孺人。只是,韦皋未曾料到,李谊的动作这样快,万贯家财,立即就舍给了皇甫珩笼络军心去。

和皇甫珩一样,韦皋也是一支军队的新主,一个新主,立威立规矩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徒有严厉、不顾手下死活。

韦皋烦躁不堪。长安粮荒,度支也束手无策。听说自己本可以去江淮膏腴之地做个节度使,不知怎地,就化为泡影。而京中的宦场情形,越来越复杂,就连韦平,好像也瞒着他什么,又在试探什么。

但此刻,见到若昭平静无波地望着自己,韦皋觉得,糟糕的心境,稍稍清明了几分。

若昭大大方方走过去,在韦皋对面坐了。

韦皋赞许地笑笑致意。

在梁洲城,他看到大难不死的她,曾感到她身上多了些说不清楚的气息,像远山缭绕的云影那般。可是实际上,她仍是有些脾气的,那种偏要和俗言飞语对着干的脾气。

这般又洒脱又硬韧的性子,若是个男儿身,在军中,倒真可以有几番作为。

韦皋道:“皇甫夫人,给你看看小薛娘子的新诗。”

这回若昭才露出鲜明的惊讶之色,旋即喜道:“洪度回长安了?”

韦皋却带了些嘲讽之意道:“她仍在蜀地,托人带诗给我。”

若昭接过信笺,认真品读起来,眼中的喜色,却渐渐换作了狐疑。

“怎么?”韦皋淡淡发问。

若昭喃喃:“这不会是她写的。”

“为何?”

若昭盯着韦皋:“她当初在渭水托我带诗给你,我看得清清楚楚,她没有怨恨,只是想去一个新的天地中,因而断然不会出语讽刺于你,此其一。其二,即便她在蜀地有些艰辛,又念起你在奉天对她的照拂,甚至她情愫更炽,回心转意想做你韦大将军的身边人,那种情谊,也绝不会用这般句子写出来。”

韦皋佯作懵懂:“这句子,过于俚俗?”

“何止俚俗,更是残忍。韦金吾难道看不出来?明珠只是一点玷秽,毫笔只是用久锋尽,便再难见天日。这哪里是小娘子寄语相思,这分明是绝望的感慨,低微如玩物者的命运,终会在年深日久中成为悲剧。依我猜,这怕是出自贱籍苦主之笔。”

韦皋沉默了。

他在沉默中意识到,自己与眼前这个女子,是多么的不同。

他发现这诗并非出自薛涛之手,乃因身为军将的警觉。信封未拆,韦平缘何知晓薛氏给自己的是诗?以薛涛那倔强自尊的性子,难道会当着韦平的面写下这些句子?

而若昭一眼就看出,确是因为,她深深懂得、识得那些悲凉的生命。

韦皋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希望她能够远离那种无助的悲凉。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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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终南陌客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承平时期可不行,不管有几个儿子,不管他们是人物还是废物,都要看管起来。

至少玄宗皇帝是这么认为的。

玄宗一朝,乃大唐帝国王府制度的重要转折时期。原本,自高祖时期直到开元初,圣主的儿子们,年幼的居于宫中,成年了的,都放出宫去。到长安以外各州的,做刺史,在当地开府、配备属官幕僚,治理本州庶政。留在长安的,也是合有曹局,各居王府。

然而,玄宗自己是以“临淄王”身份发动政变,先后清洗了韦后集团、太平公主集团的,他恐怕比谁都清楚,一个成年的亲王或者郡王,对于在位的天子,有多么大的威胁。开元十三年,薛王的妻弟韦宾与殿中监私议宫中是非,玄宗得知后,杖杀了韦宾。虽然身为亲王的薛王李业逃过了罪罚,但就在这一年,玄宗的诸位皇子被勒令改名、徙封,统一迁入长乐坊安国寺附近的“十王宅”居住,平时由天子信任的宦官把守,形同“看押”。

“先是十王宅,再是十六王宅和百孙院。平民百姓都道生在帝王家多么幸运,可又有几个人明白,再华丽的笼子,也是笼子。”

晨光微明中,普王李谊搂着宋明宪,喃喃道。

方才,明宪在酣睡中,是被普王急促的唤声惊醒的。她懵懂睁眼,扭头看到李谊满额大汗,大骇之际忙使劲地推他。

自梦呓中清醒过来的普王李谊,瞪着双目辨认了一会儿明宪,眼中才又恢复了那种从容中带着一丝狡黠的神情。

他坐起来后,虽仍有些疲惫虚弱的模样,却好像唯恐明宪担心似的,返身紧紧搂住她,主动与她解释噩梦的现实源头。

明宪听了,有些惶恐。

嫁入普王府已经月余,在明宪眼中,普王就像她读过的圣贤书中完美无瑕的亲王。勇敢,磊落,对于争名夺利无欲无求,却心忧圣主,主动出资抚恤天子的神策军。即便拿出的军饷中,有两千贯是原本给她宋明宪的彩礼,但明宪不仅不在乎,还很欣喜。

她本就自认绝非贪财的鄙俗女子。她爱的,是一位君子,只是这位君子恰巧是亲王罢了。这位君子是多么理解她呐,连商量都不必,便将给她的彩礼充了军饷,使得孺人宋氏的名字,从此以后便与爱国劳军联系在了一处,说不定还会名留青史。

这真是他给她的最好的彩礼!好教她那固执刻板的阿姊知晓,自己的妹子,哪里就是蠢笨到所托非人了!

可是,当明宪带着这份骄傲与荣光,正准备精神抖擞地与夫君携手并肩,做一对忠诚贤良的宗室成员时,李谊在这个黎明突然吐露的心迹,却好像,好像对那至高无上的人主,带着一丝怨恨。

明宪执起锦衾,围裹住李谊冰凉的脸颊,小心试探着安慰道:“好在当今圣上,对你多么恩眷深浓,许你出阁开府,还出使藩镇,殿下莫再想着前朝往事了。”

李谊转过头,稚气的女子,成为自己的枕边人后,变得越来越温静柔慈。

无需抵赖,李谊自知相中明宪,当然是因为她姊夫手里有些兵权,虽然谁也不知道皇甫珩那泾州军汉能风光多久,那点兵也不足以立刻独当一面,但李谊相信,自己锦图上的每一朵花,都应是这样盘算来、争取来的。

然而某些瞬间,李谊也会有新奇喜悦的感受。明宪就像一块璞玉,和先前那出自五姓女的崔妃当真有天渊之别。

高贵的五姓女儿崔氏,便是连床第之欢,也……不怎么欢,而是好像例行公事,拿腔拿调,声怕折了自家高门的清贵之风一般。明宪则完全没有这样姿态造作的傲慢,她柔顺但不卑微,安静但不乏味。她甚至,也并不为自己确实起自贵族们口中的“乡闾”而烦恼,只发自纯心地,享受着初为人妇的快活。

李谊这样比较的时候,内心完全没有对那玉碎于叛军之中、为大唐宗室颜面而殉身的崔氏的愧疚。

他不会同情那些政治交换中的棋子,就像他也决不会同情当年幼弱的自己。

要么,伺机而起,要么,永沉海底。

此刻,听到明宪安慰自己莫再挂怀“前朝往事”,李谊面上释然,平静地“唔”了一声。心中却冷笑,多少前朝往事,实际都仍是眼前事。

……

用过朝食,李谊换了窄袍劲装,带上家奴,准备去终南山打猎。

“已入冬了,还有熊鹿兔雉吗?”明宪好奇问道。

李谊翻身上马,笑道:“我既搭弓,必箭无虚发。待你骑术再精些,就算雪再大,我也带你去山中。”

说罢清叱一声,领着属下疾驰南去。

作为秦岭山脉的一段,终南山对于中原人的意义,不仅仅是分界或者屏障。皓天嗟嗟、深谷逶迤的大山,往往能成就文人审美的高峰。更何况,大唐帝国开端未久之时,太宗皇帝李世民一首《望终南山》,便以帝王霸图的气魄,奠定了终南山被大唐文人们争相吟诵的基调。

曾几何时,终南山热闹得几乎像是将平康坊搬了进去。

贵胄避暑的别业,诗人聚友的柴院,生徒苦读的馆舍,修道讲经的寺观。一个长安的文人,若没有在终南山游历过,或者若拿不出几页以终南山为题的诗赋文章,都不好意思在雅士圈跟人打招呼。

随着帝国的盛世远去,终南山也渐渐萧条了。

今日虽雪霁初晴,因了惨淡的世情,终南山脚仍是一副人迹罕至的景象。

李谊纵马入山,踏着雪道,渐渐往密林深处的一间木屋行去。眼看屋宇在望,李谊下得马来,令余等仆从皆原地驻守,自己只带着亲信家奴王增,扣屋门而入。

“仲棠总是守时。”李谊对屋中人道。

那表字“仲棠”的中年人忙起身行礼。

“仆常在禁中,前些时日听闻,金吾卫们莫说喂马的粮草,便是自家的娘子和小郎君,也快饿得嗷嗷直叫了。那韦皋无法,只得问他岳家讨了些钱,去换了米,先将属下安抚几日再说。”

李谊嘴角泛起讥诮:“平步青云的韦大将军,也有跟着本王屁股后头效仿的一天。不过也难怪,心上的人叫别个抢去,安抚麾下兵勇的本事,总不能再被皇甫大夫比下去。”

因又微微皱眉,正色道:“今日先不说此人。韦执谊,前日向我禀报,西川进奏院的进奏官韦平,上奏圣主,蜀州别驾萧鼎,霸控盐额为非作歹,西川节度使张延赏要弹劾他。”

中年人道:“此事少阳院尚未听说。但,下官此前已知会殿下,萧鼎,早与延光有染。”

李谊盯着他,见他说到延光时,面色和口吻,无波无澜,不由也感慨,难怪他能隐忍多年,伺机待发。

李谊于是紧接着问了一个关键问题:“她的兵,确实是萧鼎帮她养的?”

“自然是。不过,世道越来越艰难,私自养兵花费巨大,要不,她的手,怎会往长安东西二市伸。”

“以你之见,她有反意吗?”

中年人道:“或许原来没有反意,只是养些影士,但圣主对你青眼,教她骇怕。若太子李诵不再是少阳院的主人了,她还不如,效仿太平公主。”

李谊眼中戾色闪过,低声道:“她已经做过一回太平公主了。”

一阵沉默弥漫在二人之间。

少顷,李谊又开口道:“韦执谊更早些时候所说的秘辛,我曾问他从何处听来,他倒故作老实,说是下棋的时候,王叔文告诉他的。嗬嗬,韦执谊是不是已经投了太子,我不在乎,但太子,显然也要借我的手除掉延光,以免将来这老货有什么悖逆之举,会殃及他。我将此事告诉了郭晞,现在却是萧鼎有了麻烦,定是郭晞这个老狐狸,拉了张延赏作陪。”

中年人道:“殿下说得有理。如此也好,事情虽然进展得急了些,但这些官场老油子结伙告发,且太子定然不会去救他岳母,若最后竟是殿下出来向圣上求情,延光但凡能留一条命,或可愿意来日与殿下联手。”

李谊点头:“李晟的神策军未教我谋得,但也好,圣主梁州敕令所出后,也算帮本王割舍了最后一点恻隐之心。只是眼下,萧鼎的命,不能留了,你尽快安排下去便是,否则,待过些时日郭晞找了御史去告状,你只怕会被掣肘。”

中年人笑道:“莫说掣肘,下官的这条命,就是叫圣主拿去,也无妨,有殿下主持大计,我在泉下,亦喜之甚。”

李谊忽然一把执住他的衣袖:“仲棠莫虑,河中李怀光尚未平定,时局仍纷乱不堪,本王心中有数,知晓如何说服圣上,不杀你。”

中年人原本平静的脸上,终于显出一丝动容。

“下官所说,字字真心。当年若无郑王之恩,下官岂能苟活到今日。”

李谊闻言,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缓缓道:“若有朝一日大计功成,那人肯告诉我,为何当初留我性命,或许我亦会为他送终。”

中年人盯着李谊,目光里如有火苗跃动。他一字一顿道:“殿下,事到如今,岂可再有妇人之仁!您是代宗皇帝的嫡孙,若无当年血溅内廷之变,如今的太子之位,将来的天子之位,本就应该是殿下来坐!”

李谊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站起来,向中年人告辞:“你我今日一别,各自小心。”

中年人恭敬道:“殿下放心,下官会趁着未被收狱之时,好好伴侍太子,和延光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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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往事迷离

“捷讯!捷讯!漕粮到渭桥粮仓了!”

冬至这日,关中天降大雪,但长安城内却一片喜气洋洋。

镇海军节度使兼浙东西观察使韩滉,命其到江淮省亲的儿子韩皋,押着近百万斛米,从润州一路北行,历尽艰辛,终于运抵长安东郊。

市井酒肆之中,因粮价尚未跌下来、还只能喝着稀粥的人们,不顾气力虚弱,已经聚在一处畅谈国是起来,人人都俨然一副宰执之臣的见解。

“某就晓得,韩节度不会叛唐,他和李怀光不是一路人!”

“秋天的时候,朝中小人纷纷上奏,说韩节度要在东南自立为王,他儿子韩皋吓得不敢离开京城半步,以免更有瓜田李下之嫌。”

“好在圣主英明,堪比尧舜,未理睬奸佞谗言,准了韩皋和韩家的独孙南行省亲,这就是我大唐帝君的胸襟气魄呐!”

“对对对,听说古稀之年的韩公,顶着风雨,亲自到长江边背粮袋,如此大义,当真感天动地,莫说民夫,就是润州城的妇孺老弱,也纷纷聚到江边,助运漕粮。今后若说我关中盛世,是江淮的百姓用小车推出来的,吾等也心服口服。”

惨淡衰败的日子里,这种明君良臣的佳话,总是能温暖人心,教人又做起盛世重现的美梦来。

随着坊间歌颂的深入,韩滉的儿子,韩皋,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传说。

这位本来在京城担任礼部考功员外郎职务的文臣,在市井民众的描述中,摇身一变,成了天神般的人物。据说,他在漕运最为艰险的黄河三门砥柱山附近,身先士卒地跃上悬崖,背起纤绳,拉动漕船,率领纤夫们将漕粮大船拖得逆流而上,赶在黄河封冻之前,到达陕州。

没有人会扫兴地去考究这些时讯的真假。

就连大明宫中的帝国天子,对于自己的臣子一夜封神的情形,也予以豁达大度的审视。

坐在紫宸殿里等到了好消息的德宗皇帝,向匆匆赶来的太子李诵道“吾父子得救矣!漕粮,漕粮已经陆续收储东渭桥仓中。度支还奏报,扬州的陈少游,一见韩滉有了动静,生怕落了下风去、令淮南有叛镇之嫌,因而也跟着运了二十万斛米。韩滉和韩皋,救国有功,有大功!”

接着,不等太子回应,他又兴奋地对霍仙鸣道“去取酒来,我与太子痛饮一番。”

霍仙鸣尴尬道“陛下,酿酒也需粮米,宫中自重阳节后,就没有储酒了。”

“那就到宫外去买。西市,去西市,买西市那些胡人的酒。”

德宗的兴致丝毫未受影响。

霍仙鸣正要领旨去办,内侍却报,普王李谊,送酒入宫,向圣主贺喜。

“谟儿,你哪来的这些西域葡萄美酒?”

李谊进殿后,德宗红光满面地问他。

李谊禀道“回陛下,皇甫大夫麾下的神策军胡儿,月前接了王将军运到咸阳的粮草后,其中有些心气热乎的儿郎,陆续令家人献酒于臣的王府中。臣怎敢独用,正巧,这粮船已至的好消息就到了。”

德宗龙颜大悦,笑道“西市商胡,最是精明,谟儿竟能不花钱就喝到彼等献上的酒。”

李谊心中冷哼,怎么没花钱,花了我万贯家财换来黑市粮,才安抚了那些军汉。当初陛下说一旦江淮粮船到了,便加倍还我,果然只字不提了。

不过,普王李谊,本也没打算赚这一万贯小钱。

随着内侍们手脚麻利地铺展好酒席,天子与儿、侄二人对饮一杯后,李谊恭敬道“陛下,臣方才在宣政殿廊下,看到武元衡,臣记得,他如今是在马郡王幕府中?”

德宗点头道“唔,这些藩镇节帅,鼻子都比嗅犬还灵,得知漕粮运到关中,马燧自然要派武元衡来跟朕要点粮食,继续打李怀光。”

李谊道“马郡王请粮是为了平叛,也算忠勇之将。去岁灵盐二州的援兵在奉天城外遭遇叛军伏击时,臣疾驰往东,去搬神策军李晟的援兵。臣在马背上曾有一念闪过,是否找马郡王的河东军更好些。”

德宗道“哦?那怎地还是去了李晟营中。”

“臣在驿站听闻,马燧因怕幽州等叛朕趁机攻袭太原北都,已回撤太原修筑城池、引渠驻防,臣算了算,若去河东镇,须比去东渭桥找李晟多出三日。陛下当时在奉天城内,臣心忧陛下安危,实在,实在不敢耽搁冒险。”

德宗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忍不住要忆往昔峥嵘岁月一番“朕十四岁遇到安史之乱,八年后以天下兵马大元帅平定叛军,于血肉交迸的战场绝不陌生,当得起‘马上天子’四个字。谟儿虽还年轻,还称不得‘马上亲王’,但这一年来,以朕观之,临阵接战、随机应变的本事,也不可小觑了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一爽,这心里,也似乎格外清明仁厚起来。德宗瞧着侄儿面上那关切殷殷又小心翼翼的神情,不免微微自责。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恁好的一个李家儿郎,不过是谋略超乎年纪了些,李泌韦皋这些臣子呐,便对他疑心重重,太子一日不登大统,他们便一日不放心普王。

德宗抿了一口酒,想到当初在梁州发出的诏书,扪心自问,确实有些伤李谊的心。但又是大半年过去了,自己这侄儿,武亭川的硬仗也打了,回到长安不争不抢的典范也做了,还知道捐资以解国难之危,端的是个贤王的模样。

“谟儿,你回京后,朕因想着,短短半年中,你就打了礼泉和武亭川两场恶仗,实在需要歇歇。随后你又纳了孺人,新婚燕尔的,应该多陪陪宋氏,朕可还盼着我李家再添孙裔。不过,时局仍纷乱未定,平叛和边防的军国大事,往后,你还是要与太子一起,多帮朕出出主意。”

李谊忙放了酒杯,来到御阶之下,大揖及地道“臣叩谢陛下!去岁淮西镇节帅李希烈反,陛下便委臣以扬州大都督、诸军行营兵马都元帅,臣当时血勇澎湃,赴汤蹈火亦无分毫迟疑。奈何未及南行,京师就发生兵变。”

他说到此处,忽然双眼通红,掩面而泣起来。

德宗一怔,笑容微收,蹙眉道“谟儿,朕最不爱看我李家儿郎如妇人般哭哭啼啼,今日殿中不过朕与你兄弟二人,你有何委屈,不必瞻前顾后,尽可道来。”

李谊神情怆然,忽然面向太子李诵道“皇兄,谊自出阁开府以来,也听到一些流言,尤其,尤其是皇姑祖母延光公主,一心认定谊心术不良,处处试探臣,为难臣。谊百口莫辩,万般无奈之下,已去昭靖太子牌位前发过誓,谊宁可粉身碎骨,也不会有谋嫡之举!”

太子李诵闻言,容色大变,纵然心下万般鄙夷,那身形,也如训练有素的金吾卫士般,已然“噌”地起身离案,来到堂弟跟前,一面念道“何出此言、何出此言”,一面与李谊抱头而泣。

李谊所说的“昭靖太子”,是他的父亲李邈。

李邈出生于天宝五载,是当时还是广平王的代宗皇帝的第二子。李邈的生母是广平王正妃崔氏。而今上李适的母亲沈氏,当时只是以良家子身份入选东宫。因此,虽然李适比李邈年长,但严格说来,正妃崔氏之子李邈,才是嫡子。

宝应二年,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年份,不仅因为安史之乱被平定,更因为在这一年,天下兵马大元帅李适,与郭子仪、李光弼等功臣一道,图形凌烟阁。当时,李邈刚刚被封郑王不久。

凌烟阁,乃帝国绘制功臣图像的宫内高阁,有一个微妙的暗示是,图形凌烟阁的,是“臣子”,是世世代代的“臣子”。而就在这一年,后来成为名相的刘宴,屡屡上表代宗,为女婿潘炎辞去李适元帅府属官之职。刘晏的举动,似乎显示了这位极为精明的帝国官僚,也意识到代宗在立李适为太子之事上的犹疑不定。

一年后,骤历吐蕃攻陷长安之险的代宗,终于还是立长子李适为太子,而非嫡子李邈。

此后九年,局面变得更为扑朔迷离。太子李适始终居于少阳院,再无亮眼的作为。郑王李邈则被委任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还遥领过藩镇节度使,甚至在权宦鱼朝恩被诛杀后,李邈成为了北衙禁军的统帅,使得北衙禁军从宦官手中回到了皇族宗亲的掌控下。

北衙禁军,可是天子的亲军。

蹊跷的是,仅仅过去三年,年届而立、春秋正盛的李邈,便死在了宫中内侍省。

此刻,御座之上的德宗皇帝,想到当年自己的弟弟、郑王李邈统领北衙禁军后,就不愿再继续回忆下去。

“太子和普王,再入席吧,普王忧惧,大可不必,你素来与太子兄弟情深,和衷共济,朕的眼睛没有瞎,岂会看不出来?延光公主有些私心,难免偏狭,也不是甚么大事。过几日,朕封她为郜国长公主时,再与她说说,身为如今大唐最尊贵的公主,怎好苛待为难晚辈。”

往事如烟流散,德宗本以为,自己听到昭靖太子四个字时,会无动于衷。但偏偏李谊提到的,是昭靖太子的“牌位”。

德宗一想到那个牌位,就好像恍然觉得,一双怨恨的眼睛在冥冥中盯着自己。

好在,侄儿的主旨,乃在抱怨延光公主。这令德宗的心悸很快就平缓了些。

当年,延光之恶,远在朕之上。

德宗默默地想,可算是自欺欺人般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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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枕边暗敌

入夜时分,太子詹事李升,像以往那样,小心谨慎但也熟门熟路地踏进延光公主府邸。

大唐帝国的公主,下嫁驸马后,并不与公婆住在一起,而是由天子另赐府邸,驸马入府,府中一应仆从也是由公主带来。

同时,公主自立府邸之际,朝廷还会为她设立公主邑司,有令、丞、录事、主簿等各级官员,掌管公主食封下的财货收入,料理田园征对之事,而这些事宜,驸马无权过问。即使安史之乱后朝廷穷困了,公主每年仅封赏的锦缎也仍有近千匹,这是她通常只有五品官阶的驸马夫君,所无法匹敌的。

府邸仅属于公主。倘若公主先亡,驸马就得收拾一下自己的衣物用品,老老实实地搬出府去,回到父母家。但若是驸马撇下公主先走一步,公主仍旧可住在宅中,住到老,住到死。

皇室之中,像唐安与韦宥那样鹣鲽情深的夫妻,凤毛麟角。自大唐开国起,许多公主的婚姻,都是政治交易。

她们的夫君,几乎都来自勋贵世家或者天子想笼络的功臣名相之子,比如“房谋杜断”的房玄龄和杜如晦,都分别舍出一个儿子去,做了驸马。“上床夫妻,下床君臣”的滋味,驸马的心中别扭,公主的兴致,也高不到哪里去。

好在拜疾病、兵乱、以及政治野心所带来的诛杀所赐,不少驸马,尚未人到中年,就“知趣”地一命呜呼,适时地解放了公主。

这么一来,公主们,就像她们的父亲能随心所欲地选任臣子一样,也终于可以好好挑一挑私侍的男子了,不管是朝官,还是方外之人。

冬雪之夜,太子詹事李升,在大宅深处华美无双的主屋前,脱了靴子,进到室内。

和太子少阳院中铺设的宣州红丝地衣不同,延光公主喜欢的,仍是隐隐透出一种游牧气息的羊毛花毡。羊毛来自遥远的西域,将作监的巧匠们,先用本白色的羊毛大略织好一层厚厚的底子,再将经过染色的红、紫、蓝、褐等彩色的羊毛,嵌入相应的位置后,碾压平整,终于得到一领装饰着莲花、宝相花、茱萸草、鸾鸟等精美纹样的毡垫。

李升的罗袜不厚,羊毛花毡带来的轻软而深陷的感觉,十分清晰。

这间屋子,在延光公主的第二任驸马去世后,李升就成了常客。虽然他清楚,更深露重的暗夜里,不止他一位朝官的双足,踩上过这张硕大如网的羊毛花毡,但李升自信,延光将最多的秘密,告诉了他。

李升走过羊毛花毡,靠近那张彩屏前的壶门床时,立刻感到一股暖烘烘的热意。

延光公主从紫罗帐中探出身来,笑道“整整一日,这床板和壶门脚之间的炭火,便不曾熄过。我自小就贪凉,寒冬腊月也不喜撤去榻上的犀角席,又怕你畏寒,因而只得求助这西凉瑞炭。”

李升向延光行完礼,在绿缘锦褥上坐了,却是先说公事“殿下,我在学士院的线人,递出消息,萧鼎,在蜀地自尽了。”

“什么?!”

延光闻言,方才眼中还满溢的春情,登时化作了震惊,面上的挑诱之色,也荡然无存。

“他重阳时还来过我这里,好好的怎么会自尽?谁逼的他,是不是张延赏那个老獠?”

延光的嗓音刹那间尖利了起来,就仿佛一位本来时刻端着风仪的文士,突然看到贱仆弄脏了自己心爱的藏画,那种痛心和暴怒,必须以最激烈的方式发泄出来。

“张延赏是否寻过萧鼎的麻烦,我还未打探得。但西川进奏院的进奏官韦平,最近确实找了御史,要弹劾萧鼎阻塞盐路、私扣盐利。”

延光静默片刻,“嗵”地倒在枕褥上,转了低喃之声道“坐赃盐利算什么,各州各道侵吞盘剥租庸的,哪里就少了去。我只是没想到,萧郎这般刚烈仗义。他呀,定是怕,万一牵扯出我与他的关系,以及私养甲士之事,岂非令我蒙受大灾,故而舍了性命要护我。”

李升看着眼前这大长公主,脸上一副与其年纪不相称的娇痴留恋模样,不由作呕,心中讥讽道,得意当真会忘形,你十年前便开始一路春风得意、贪得无厌,果然到了今日,竟觉得真有朝廷的命官,会愿意为你这般龌龊不堪的老货主动地去死。

延光侧过头来,见李升似乎陷入沉思,蓦地意识到什么,紧张地向自己这情郎道“张延赏为官多年,京中也是很有些人脉的。他若要在圣主跟前再立新功,又岂会因萧鼎死了而善罢甘休,他会不会,让那西川进奏院的爪牙韦平,在长安四处打听,就将你给打听了出来?”

李升抬起双眼,定定地望着延光“公主,是要升也学萧鼎吗?”

延光一愣,立刻嗔道“仲棠莫妄言,你在我心中,岂是他们能比得。”

李升面上乍现动容之色,上了犀牛席,伸出双臂,将延光搂了过来,语调坚定道“升不惧死,只是舍不得公主。去岁泾师兵变后,公主随驾播迁奉天,升在京中,牵念挂怀,无一日能安眠。公主毋虑,升侍奉公主,素来谨慎,连太子和太子妃都未察觉,外官又如何能知。”

听李升提到“太子”,延光哼了一声,道“我早就觉得,太子,懦弱不堪,不是个有气魄的,枉我当年如此拼力争取,将最心爱的女儿嫁于他。”

李升抚摸着延光腴润的肩膀,贴着她的耳畔,缓缓道“公主此言,当真也是我平日所见。我虽刚刚做上太子詹事,但看得分明,太子,和太子妃,对公主,有恨。”

“恨?”延光愠怒又起,“太子难道不该对我感激涕零?当年若不是我力谏先帝,莫要心慈手软,李适能最终登临帝位?李适要不是皇帝,他李诵能做太子?”

李升心中的鄙夷,越发深重。

人与人的格局,是多么不一样啊。

平心而论,李升对于李诵这个延光公主的女婿,乃至对于太子妃萧氏,都至少还保有一丝敬意。

他们夫妇身上,没有延光那种骨子里的贪婪欲念和无尽野心。

但为了自己的主人,李升不会因为对于太子夫妇的那一点认可,而止于今日的煽动之举。

他继续声如魔音道“公主在我心中,堪比日月,公主可莫要自贬自弃,堕了当年的志气。倘若,太子不中用,公主为何,不效仿太平公主……”

延光身子猛地一抖,脱离了李升的怀抱,返身捧住他的脸,轻轻摇晃道“仲棠,你可真敢想!太平公主当年,天子无用,韦氏弄权,还有临淄王辅佐,政变才得成功。如今,如今怎好和中宗时比,圣上手腕如雷,朝廷虽穷,效忠的武将却未曾少了去,连这场泾师之变也未真正堕了天宪之威。况且,又哪里寻得临淄王那样的人物!”

李升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叹了一声,道“可惜,若太子有那李谊的敏捷果决,就好了。”

不待延光作答,李升又饶有兴致地问道“公主,普王李谊到底是不是圣主所出?”

延光捏着李升棱角分明的下巴,揶揄道“原来你们男子,也这般爱打听宫闱私秘。仲棠,我连蓄养甲士都不会瞒你,那李谊的身世,又何必对你遮遮掩掩。只是,此事除了圣上和当年的郑王妃知道,便是神仙,恐怕也裁断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升讪讪一笑,继而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正经职责一般,开始宽衣解带。

延光抚上李升的肩胛,摸着那道已经看过多次的疤痕,啧啧怜惜。

“仲棠,彼时你还是个小郎君,竟能从安史叛军刀下脱身,当真命大。”

李升却忽地现出一丝不虞之色“公主,春宵一刻,莫提这些血光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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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拒受摆布

蜀州别驾萧鼎死了!

张延赏气急败坏。

这位曾在御史台为官多年的文臣,凭着当年查办多起朝官坐赃案件的经验,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什么畏罪自尽,萧鼎,定是被人灭口了。

军府中,蜀州刺史惶然地低着头,喏喏禀报,心下着实觉得倒霉。

天爷呀,萧鼎是京中那位大长公主的男宠,是她安插到蜀州来的,一个别驾,平日里倒还骑在本官的头上,他突然死了,我岂能明白个中缘由。

张延赏狠狠地瞪了座下这老实不中用的刺史一眼,但也未对他真的发作。

还用问?除了延光,还能是谁动的手?

张延赏有些后悔。韦平来到成都,他二人决定和郭晞联手整延光时,就该立刻把萧鼎押到成都来看管起来。自己到底还是在元载手里吃过瘪,明明是坐镇一方的堂堂剑南西川节度使,竟有了些兔鼠之辈的畏葸气,生怕在圣主态度尚不明朗之际,做得太狠反而会弄巧成拙。

张延赏郁郁地打发了蜀州刺史,从衙堂上回到后宅中,正沉思间,夫人苗氏走了进来。

苗氏的父亲,苗晋卿,是肃宗朝的宰相,宰相班子可在延英殿奏对、稍稍减轻引言获罪的法子,就是这位苗相公所想。

家父聪慧善教,苗氏亦有识人之明。当初官媒娘子上门,张延赏一听是东眷韦氏,便满口答应,苗夫人却有些不悦,道是毕竟女儿的终身大事,怎能不去打听一下韦皋这年轻郎君的品性,凭着他姓“韦”,便将女儿嫁于他。

待韦皋与小张氏成婚后,张延赏又常与苗氏嘀咕,这女婿,怎地总有股凌厉嚣张之气,不懂在宦场老将们面前收敛些。苗氏反倒为女婿说话,道是既然女婿肯以文臣之身,远赴陇州营田,戍守边关,就不会是个徒有少年倨傲的蠢悍之辈。

此际,苗氏见丈夫面色不佳,猜也猜到了何事。她叹口气,道“那韦平,在长安进奏院为官,自是最急迫地要巴结上京中权贵。郭子仪之子去差遣他,他便受宠若惊,一心为那郭家作前驱之兵,只怕行事不当心,教延光公主的耳目早早发觉了端倪。”

张延赏的父亲张嘉贞虽是开元年间名噪一时的宰相,但在张延赏三四岁时便已过世。张延赏幼年丧父,所幸后来得玄宗皇帝诏见,看在老臣子嗣的份上,授了个太子率府的兵曹参军一职,算是勉强以门荫入仕。若不是老丈人苗晋卿一眼相中招为女婿,已无家世所仰仗的张延赏,实在也很难在肃宗朝得到青云直上的机会。

因而,张延赏即使如今坐到了封疆大吏的位子上,在夫人跟前,也从不拿架子、甩脸色,对于夫人的牢骚,便无奈地听着。

苗氏继续道“萧鼎在吾蜀地胡作非为,不是不该办他,只是不可为了办他,夫君你反倒给别个作了棋子去。说来也怪,郭晞不是太子宾客吗,他竟要弹劾太子的岳母,定是其后还有更大的利益纠葛,或是另有指使者。此事,若与城武事先商议一番,有他出面先打听清楚了再谋事,必会做得比韦平妥帖些。”

张延赏闷闷地哼了一声,道“咱们的好女婿,另投了李泌那样的高枝。李公之心,满朝文武还不知道吗?那是磐石不移的太子一派,六十几岁的人,每朝每代都只维护太子。城武与李泌交好,怎会去告发太子的岳母。”

苗氏道“噢,如此。那么,城武身为臣子,尊嫡乃大义,他若觉得此事殃及太子而不为,夫君怎能认为他只是为了附媚李泌?城武如今乃金吾卫,最是在禁中心明眼亮的,夫君还是要胸怀宽远些,凡事也多与城武商量,吾张家待他不薄,他亦不是那知恩不报的品性。”

张延赏听到“金吾卫”三个字,心中一动,面上却作了听劝的神情道“夫人所言,总是在理,为夫省得。夫人先去暖阁歇息,我还须好好想想,如何向天家奏禀萧鼎身死之事。”

苗氏走后,张延赏又细细思量了一番。

韦平的弹劾奏章肯定已经进了学士院甚至是延英殿了,开弓哪有回头箭。

此时更不能退缩。

无论如何,都要在此一役中扳倒延光。

张延赏于是提起笔来,给长安进奏院的韦平写了一封信。

近来汉中到关中无战事,张延赏的家奴亲自送信,拿了成都府的公牒一路在大驿站换马,这封信,五日后便送到了长安崇仁坊的西川进奏院中。

韦平看完,只得又硬着头皮去找韦皋。

“城武你是金吾卫大将军,依张节度所言去面圣奏议,圣上怎会不信你。”

街西光宅坊,韦皋宅内,韦平开始对着昔日这位颇为提携自己的堂弟,使劲地磨嘴皮。

韦平的絮叨声中,韦皋的心头火,却熊熊而起。

他也是这两日才知,韦平撺掇着岳父,告发了延光蓄养的蜀州别驾萧鼎。此前言之不预,此时倒来想着让女婿加盟助力。延光是太子的岳母,河中战事未熄,朝中便出这样的震动,于时局实在不利。

韦皋沉着嗓子道“既然你说郭晞也准备告发延光蓄养朝官之事,那岳父与郭公同进退便好,为何还要我陪着?”

韦平道“郭公若要进奏,也不过就是以太子宾客之职,弹劾太子詹事李升私侍延光,有伤风化而已。我大唐立国以来,有几个公主是贞妇,只怕养上十七八个面首,圣主也当不晓得。万一这次也是如此,延光得以全身而退,张节度岂非会有大麻烦。”

韦皋忍着怒意道“所以,岳父便要我也去启奏圣主,说延光借着与李升的关系,在京中为太子罗织党羽?”

韦平诚意满满地点头道“君是左金吾卫,街东整个万年县,哪个坊哪个宅子,逃得出你属下的眼睛去?长安城西富东贵,万年县坊坊皆权贵,你只消说,何人何时何地跟着李詹事去了胜业坊大长公主府中,接下来的事,自有圣主定夺即可。”

韦皋面无表情,却已暗暗将韦平骂了好几遍。

这个蠢货!

郭晞是何等老辣之人,身为太子宾客却去告发太子詹事与太子岳母秽乱,定是为太子考虑过退路,说不得还是太子辗转授意其为之,意在打压一番这专横跋扈的岳母。

但是,罗织党羽,和私德秽乱,是多么天差地别的罪行!

一年来,从泾师兵变到朔方军叛唐,再到关中饥荒、淮南粮船滞运,帝国险些在千疮百孔中崩塌。如今朝野刚刚缓了一口气,内廷又要被搅动风雨,甚至会威胁到太子之位,韦皋自忖,就算未与李泌有交谊,他也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参与其中。

“韦平,我韦皋能杀人,但我不是个小人,不管那太子詹事李升如何私德有亏,既然我未曾发现他有罗织党羽之行,便绝不能诬告。”

韦平脱口而出道“在奉天城,君又为何诬告崔宁?”

此言一出,韦平还来不及后悔,一双手掌,已直奔他胸口而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

韦皋鹰目灼灼喷火,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吐给韦平“为圣主杀崔宁,我不会问对错。你听明白了吗?”

韦平乍惊之后,见堂弟眼中只有怒意没有杀意,心稍定了些,作了惶然的模样道“愚兄说了蠢话,韦金吾莫怒,松手,松手,你我都是自家兄弟。”

韦皋又盯着韦平看了片刻,终于放开了他。

韦平还想作最后的努力“城武,张节度为了你的前程,出了多少气力、花了多少资财……”

“岳父之恩,韦某定在正途相报,你走吧。”

韦皋决然道。

他不希望,后世的史书上,会有机会再记录一条他此生的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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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秽乱事发(前面提早误发过这章

眼看新年又至,大明宫西少阳院内,太子妃萧氏正在听家令寺食官署的食官令,禀报出席前后少阳院的饮膳之事。

突然,内侍来禀,出事了。

“昨日夜里,九仙门外驻扎的右龙武军中,忽然有百来精锐往南出了兴安门,一队去了胜业坊延光公主府,将府邸围了起来。另一队去了太子詹事李升府上,直接把李詹事押去了御史台的院子里。”

萧妃闻言,脸色陡变。

右龙武军,和右羽林军一样,是驻扎在大明宫西北九仙门外的禁军。虽然本朝本代,龙武、羽林二军已经远不如神策军威风,但作为北衙军队,他们与南衙金吾卫的地位区别仍是显而易见的。

围住母亲府邸的,不是掌管京城安防的金吾卫军,而是天子的北衙亲军,关押李升的也不是大理寺狱,而是御史台的内狱。

萧妃的心,被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

她腾地起身,直往牛奉仪的寝殿快步而去。

太子李诵,最近十分宠信牛奉仪。

这个面貌与故王良娣有五六分相似的新人,不枉她那太常寺少卿父亲的悉心栽培,一手箜篌弹得宛如仙乐。李诵原本做太子做得这般小心自律,如今却一改在西少阳院杜绝笙歌的习惯,于夜间嘱咐宫人拿毡毯将屋子围了隔音,自己则与牛奉仪坐在其中,一个弹奏,一个聆听,与开天年间宫中那对喜欢徜徉梨园的艺术夫妻,也无甚两样了。

听闻正妃驾到,牛奉仪忙忙地出殿迎接。

自从中秋夜宴上摆了宋氏姐妹一刀,牛奉仪每次见萧妃,总是惶惶。她心机颇为蜿蜒曲折,明白太子妃尤其喜欢那宋家的长姊,虽然她也纳闷,王良娣在世时明明夺了正妃的风头,导致少阳院这些年中宫无子,怎地萧妃倒对王良娣这族妹宋氏,毫无芥蒂一般。

想来还是因为,若不是宋氏救了皇孙李淳,萧妃哪里有机会在王良娣死后、将太子的长子争到自己宫中抚养。

牛奉仪按照市井之徒做小买卖的智慧,来揣摩萧妃的举动,越想就越担忧。有时在李诵面前,她也仿佛受惊小黄鹂儿一般,那柔懦可爱的模样,最是能抚慰常怀忧思的男子,太子李诵于是来得更勤了些。

此时,见到萧妃,牛奉仪又将伏低卑微的姿态做足,刚要行大礼,萧妃却已冲她敷衍地点头,直往内殿走进去。

“太子,太子还未起身。”牛奉仪追上去,怯怯道。

萧妃骤然驻足,回身看了牛奉仪一眼“现下已是辰时末,往常这个时候,太子应该已在东少阳院的弘文馆了。”

牛奉仪听着萧妃声音中并无霜寒之气,但那话里责备的意思哪里就少了去,显是怪自己贪恩无度,耽误了太子。

牛奉仪毫无踟蹰,干干脆脆地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正待开口检讨自己的罪责时,太子李诵走了出来。

“何事?”李诵向妻子问道。见到一贯淡泊的萧妃,今日竟直接到奉仪的院子里来寻人,李诵努力用专注和认真来驱赶着惺忪的状态。

萧妃三言两语地将突发的急情说了,却见丈夫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迷离之色。那神色绝非来自大梦刚醒的懵懂,而是在不那么自然的惊惧之下,好像掩盖着兴奋的意味。

萧妃从未见过丈夫有过这样暧昧的表情,一时也有些发怔。

李诵却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微微失态,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歉然道“昨夜饮了几杯圣上赏赐的酒,睡得糊涂了些。今日无常朝,我现下便去浴堂殿求见圣上。”

旋即露出犹豫之相,带着征询的口吻道“抑或,还是寻个放心的内官,去御史台打听打听?”

萧妃脱口而出“不可,莫令圣上以为,你另有所谋。”

李诵心中涌上感念之情。妻子在每个艰难的时刻,顾虑的都是自己的东宫之位。

他们彼此之间没有爱慕,但更没有仇恨怨怼,所以成为一对理智的伙伴,自觉地、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件他们彼此都认可的权力象征。

李诵抚慰了萧妃几句,撇了那缩着脖子立在廊下的牛奉仪,携着萧妃往少阳院正殿走回去。

太子实则也有些惴惴,需要身边这位战友一般的女子始终陪着自己,等待圣主那边的讯息。

……

太子詹事李升,在御史台的内狱中,很快就对自己私侍延光公主供认不讳。

浴堂殿暖阁里,德宗皇帝看着面前的两张纸,一张是西川进奏院呈递的张延赏弹劾蜀州别驾的奏章,一张是李升的供认状。

原本,只要没有被赶出去流亡,除夕前后,应该是天子最觉得太平喜乐的一段日子。江淮的粮帛终于运到,京畿的几个粮仓又都填满了。路上虽然有不少饿死的百姓,但大雪埋了他们,眼不见为净。没有饿死的,朝廷的义仓中可以舍出些粥食施给他们,好歹不会激起太大的民变。

浑瑊和马燧,领了军粮,养精蓄锐,等过冬后再战李怀光。而西陲边防线上,吐蕃人也没有什么动静。

大家都等着寒冬过去,等着人精神了,马强壮了,把驹子下完了,才会有蠢蠢欲动的可能。

所有的战争,最终服从的往往不是精兵强将,而是真正无法商量的——大自然。

然而德宗没舒坦几天,宗室丑闻,就如新鲜出炉的汤饼,热乎乎地端到了他跟前。

与以往不同,德宗没有知会朝臣。他叫来的,是普王李谊。

李谊对自己被首先诏见,本就胸有成竹。因了那段无法为史官所记载的前朝秘辛,凡是牵扯到延光公主的事,很明显,当今天子都不太愿意和外朝的宰相或者李泌去商议。而偏偏这次,张延赏也好,郭晞找的御史也好,弹劾察举的,首先都是延光蓄养朝廷命官、秽乱不检,这不免令天子联想到当初死在宋若昭刀下的彭州司马李万。

果然,德宗开口道“谟儿,我还记得,在奉天时,彭州司马李万事泄的夜里,你与朕说过,延光若借着她的床榻,结交有兵权之人,就万万不可等闲视之了。”

李谊道“陛下,臣当初这样说,乃因为,崔宁尚未伏诛,若蜀地一直有官员在暗中与延光公主过从甚密,帮着她将崔宁的旧兵又罗织起来,自然恐有大患。好在陛下英明,及时办了崔宁。臣倒觉得,眼下李升之事,不必过于张扬。“

他停了下来,似乎在斟酌措辞。

德宗温言道“尽可道来,不必瞻前顾后。”

李谊仿佛受到鼓舞般,诚恳直言道“臣想起,玄宗朝的权相李林甫,要陷害太子,便是抓着太子妻兄韦坚在上元夜与皇甫惟明同游之事大做文章。眼下,这李升恰是皇兄的少阳院詹事,臣只怕,万一外朝又有宵小之辈,借此构陷皇兄……”

德宗但觉胸口一股暖流。

自己这些年当真没有白疼李谊。这是个多么识大体的正派的皇家子弟,宛然有当年建宁王李倓的君子之风。

一瞬间,他越发为自己在李怀光叛唐后对于李谊的猜疑和限制,感到歉疚。

“那依谟儿之见,朕当如何处置此事?”

“李升流放边疆。延光公主,毕竟辈份颇高,便幽禁于内廷罢。对外,模糊些,就说各自坐事,陛下惩戒不贷,故有此罚。”

德宗点头。

李谊瞧了一眼案几上的奏章,又道“不过,陛下,恕臣直言,此事中,有一个人,反而更值得陛下考虑如何处置。”

“谁?”

“张延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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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延赏量狭

几日后,当学士院的视草学士已按照圣意完成了敕令的拟定时,德宗才把太子李诵诏去紫宸殿的后殿书房中。

天子宣布了对于延光蓄养朝官、秽乱无状的恶行的处置。

整个过程中,李诵的心抖得像要裂开,父亲严厉的声音仿佛一道道闪电,劈上了他的脑门。

但紧张,和惶恐,终究还是不一样。

此番,李诵毕竟与王叔文早有心理准备,他就仿佛一员事前已厉兵秣马的战将,临阵时,哪至于真吓得六神无主。

这位与前朝历任太子都不太一样的东宫主人,很快就揣摩到了父亲的心旨。

父亲只是狠狠地训斥了李诵任人不良,平时又疏于管理少阳院的属官,以至于出了李升这般看着风姿卓然、实则龌龊无德的“东宫尚书”。

李升这个太子詹事,是两年前由延光去向天子讨来的。老皇姑言之凿凿,自玄宗朝后,由于帝君对于太子极为严密的防范,太子詹事几乎形同一个虚衔荣职而已,不必过于犹豫人选的资历。天子当即就允了,短短半月,李升便走马上任。

彼时,李诵哪里有置喙的资格,眼下父亲倒将识人不明的锅扔到了儿子头上。

李诵明白,在只有父子二人相对的时候,父亲此言,等于用那看起来教人乍舌的一丝抵赖做法,暗示了最终的决定——放太子一马。

况且,李升只是被贬去灵盐边关,对外就说是坐事,却不说所坐何事,便是那最浅嫩的青衫朝官,只要不是将书读傻了的呆子,也看得出天子的掩饰之意。

少阳院暂时安然,他的太子之位安然。

当然,大事虽化小,小事不会化了。

延光在胜业坊的宅子,通过宗室管理机构交还给了京兆府。

而吃饱了饭的北衙军,效率果然神速,帝国堂堂的大长公主,很快就被押进了大明宫,于最西北端的凌霄门和玄武门间的夹层宫苑中,幽禁起来。

“诵儿,延光虽有辱天家门风,但毕竟是太子妃的生母,若萧妃想去探望,你不必惴惴阻拦。”

李诵忙向父亲叩首“陛下如此体恤,臣在此也替萧氏谢恩。”

李诵从紫宸殿走出来,面对已经封冻的太液池时,竟觉得白茫茫冷清肃杀的湖面,看起来分外顺眼。

延光这老货,也有今日!

失去了崔宁相佐的延光,并不像她曾经表现得那般强大。

李诵觉得,自己暂时不必去急着弄清楚,从韦执谊向李谊禀报之时起,到如今父亲决定幽禁延光,其间有多少细节,张延赏又为什么会冒出来一起参了延光一本。

日光之下总无新事,这个千疮百孔的朝廷中,宗室成员、文武勋臣、以及那些还在山腰拼命往上爬的后起之秀们,互相倾轧又互为棋子,逮着机会就斗个你死我活,斗完了又可以为了新的利益推杯换盏、俨如知己,有什么稀奇。

一直被困囿于少阳院的太子,就像那些被困囿于大理寺狱、掖庭宫以及州县监牢中的囚徒一样,在失去自由的同时,也看透了牢狱本身的无尽虚无。

是的,黑暗不是一种智慧,而是虚无。

李诵认识到自己应当突破虚无,是从被绝望中的父亲派上奉天城头督战开始的。

那是他二十余年的人生中,第一次站到弥漫着硝烟、飞溅着血肉的战场上。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仗剑奔走在雉堞间,会收获士卒们好像看到天神降临般的目光。而他开弓射敌的箭矢,也未必比当时站在身边的韦皋失却几分准头。

真切的警醒,如朔风般,猛烈袭来。

他李诵,是可以有所作为的,哪怕在看似消极谨慎的等待中,哪怕在多疑严苛的父亲一次次防备冷落中,他也可以一点点地,为自己肃清一些障碍。

并无多少实权却小胜一场的人,就像娘子并非天仙却小别胜新婚的郎君一般,激动非常。

激动的李诵,看了会儿太液池畔银装素裹的风景,往南行过崇明门,去东少阳院与王叔文碰头,共同庆祝这个好消息。

王叔文,已在东少阳院的书房中,摆好了棋局。不过叫人意外的是,王侍读脸上,却并无几分喜色。

“怎么?韦执谊叫普王看出端倪来了?”李诵首先想到的是这一点。

“那倒不曾,”王叔文道,“但仆听说了另一个动向。西川进奏院刚刚告了萧鼎的状,萧鼎就死了,而蜀地,先头崔宁的余部势力,张延赏始终压不服。圣上或许有意让张延赏提前做个回翔宰相,进京养老。”

李诵一听,也觉得是个大消息,喃喃道“蜀地之富庶,不输江淮,把张延赏弄回长安,圣主准备让谁去镇蜀?”

“韦金吾。”

“韦皋?”李诵大为诧异。

西京贼事方除,天子因为疑惧功臣的性子,打着镇守边关、防御吐蕃的名头,将李晟外放去了凤翔泾原。

放眼朝堂上下,韦皋是真正经历过奉天之难和梁州护驾的考验的少壮将领,令其掌管京城治安与禁宫南衙的卫戍,本是金吾卫与神策军制衡的好法子,且他刚刚被升了大将军,怎地忽然又要去了帝国棋盘的西南方。

“谁出的主意?”李诵方才的自得之情渐渐平复,从庆功的快意中清醒过来,就像一位打完这个山头、又发现那个山头更布有疑兵的将帅一般,不敢掉以轻心。

王叔文伸出手,走了一步棋,若有所思道“韦执谊在学士院视草,毕竟地位还不如陆贽,他只清楚圣主的诏令内容,不太清楚所出的渊源。但据仆所推测,要弄走韦皋的,或许是普王李谊。”

“哦?但当初在梁州,韦皋明明在御前坑过普王。你我都清楚,多少御前的秘密,最终都会公开化,我那一肚子鬼主意的好弟弟,会不知道?建中初年李晟狠狠打过蕃子后,蜀地这些年寇患不烈,田事兴盛,粮帛充裕,镇蜀可是个肥差,李谊为何要送韦皋这个大礼?”

王叔文道“殿下,这恰恰是仆忧恐之事。韦金吾与李公泌交好,而那原本也算得与李公有世交的皇甫珩,如今却与普王有了裙带之连,韦金吾走而皇甫大夫留,或许就是普王的第一步。”

李诵冷笑道“唔,所以呢,他莫非,要带着皇甫珩那几千胡儿兵,直入禁中,将我少阳院围了,砍杀一通?”

王叔文沉默了。

他盯着棋盘。

很多时候,敌手要吃的,哪里仅仅是眼前的几个子儿啊。

……

半个月后,大唐帝国又改年号了。

大约就像那些命途不顺、便求诸方外术士算卦改名的平头百姓一样,帝国的年号,从兴元改成了贞元,听着果然又玄奥了三分似的。

贞元元年,正月十五日。

都说“天下富都,扬一益二”,成都府的上元节,当真不输西京长安。

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

季冬时节,仍是枝繁树苍的锦官城中,张灯结彩,市集兴盛。士子书吏也好,贩夫走卒也好,游弋期间,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然而,西川军府中却一片凝重压抑的气氛。

几日前,仆人们辛辛苦苦在廊前檐下挂起的灯笼,有几个顶大顶漂亮的,竟叫张延赏张节度几把就扯了下来,扔在地上踩扁踩烂,狠狠出了一通怒气。

奴仆们从未见过这位一贯以文儒雅臣自居的主人,原来也会暴戾至此。

夫人苗氏面容淡静,在堂上坐着,见丈夫不再和几个灯笼过不去了,才缓缓站起来,来到廊下,扶住张延赏的臂膀,柔声道“进屋歇歇。”

张延赏并不移步,而是侧过头,不甘心地问苗氏“夫人,我此番有何错处?那延光都已经坐事被幽禁了,圣上为何对我明升暗贬?”

苗氏道“郎君莫这般焦躁。偌大宦场之中,本就暗箭多过明枪。弹劾萧鼎、告发大长公主,这是一件大事,夫君既然卷入了大事中,无论对错,都是在明处,都是可以被拿来大做文章的。这也是为何,妾此前埋怨你,怎地不与城武商量后,再出手。”

张延赏越发恼火“夫人可知韦平打探来的任免制诰?来接任西川节度使之位的,恰恰是你我的那好女婿,韦皋!”

苗氏皱眉道“那又如何?难道还是城武去御前说三道四,向圣主要了这镇蜀的职责?”

张延赏目中狠戾不减“咱们这好女婿,向来手段不俗,况且,况且萧鼎死后,我曾让韦平去说服他,让他奏报李升借私侍延光的身份、为太子罗织党羽。他竟不愿,哼,说不得,老夫这剑南福地,还真是叫他看中了。”

苗氏闻言,简直气结“夫君!你怎会出此下策!你让城武去说的话、去做的事,历来都是要掀起朝堂巨变的!”

张延赏却不服“怎会是下策?萧鼎既死,我就是与大长公主撕破了脸,不将她斗倒,岂非后患无穷?况且郭晞还是太子宾客呐,他也找了御史告发延光,我让韦皋帮衬着添一把柴,有哪里对不起太子的?他帮,就不是下策。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

张延赏一脚又将已经面目全非的灯笼踢得远远的,补充道“定是延光在外朝的党羽,去给圣上出的主意。什么回翔宰相,圣上若真给我相位,怎地只拜我为左仆射这样的虚衔?仆射,仆射,听着都晦气,叫人想到那枉死的崔仆射。”

一说到崔宁,张延赏好像更找到了女婿的原罪。

“崔宁!崔宁死在奉天,韦皋难道没有添一把柴?和我装什么清高君子。老夫一旦进京,就要向圣上建言,彻查此事。”

苗氏大惊,扳住丈夫的双肩“夫君可是失心疯了!崔仆射伏诛,以你的眼力,莫非看不懂?那是圣上的意思。妾求你,看在元理刚刚拜了殿中侍御史,此番你就算回京赋闲养老,也心平气和地应承了,做几日逍遥相公再说。吾儿元理,若成大器,他将来登临相位,也是给张家光耀门楣的啊。”

苗氏口中的“元理”,乃她与张延赏的长子张弘靖,字元理,尚未到而立之年,正是准备宦海杨帆的岁数。张弘靖不如姊夫韦皋文武兼备,但身为纯粹的文臣,官声也还不错,祖父、父亲、姊夫又都是衣紫大员,未来的仕途很可高看。

苗氏攻心有术,深知面对胸怀稍欠宽达、又在气头上的丈夫,切不可再搬出些说教之辞,直接搬出他们夫妇寄予厚望的儿子来,最管用。

果然,张延赏看起来怒意略收,一张老脸渐渐由霜色密布,变得平静了些许。

他随着夫人进了后院的花厅。厅中三副案席,已置备好丰盛的家宴。幼子张谂,见父亲终于进来,忙起身行晚辈之礼。

苗氏道“今日佳节之夜,吾等好好吃个团圆饭,夫君莫再思虑公务了,可好?”

张延赏讪讪地“唔”了一声。

入席后,忽见案上有一叠独特的饼食,形如松塔,却绕着层层金灿灿的面线,煞是惹人垂涎。

苗氏见丈夫好奇,笑道“这是今日段别驾的夫人着仆妇送来的,说是专为元夕准备的美馔,乃其家中世婢的好手艺,叫做金线油塔。”

“段别驾?眉州别驾段谔?他大娘子,可是照拂着一个叫薛涛的官家遗孤?”

苗氏道“正是。段夫人当真宅心仁厚,看那小薛娘子可怜见的,还让自己的小郎君段文昌,认了她做义姊。薛氏,我也见过几回,一看就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娘子,不瞒夫君,我还想过,那般人才,要不让谂儿收了,先做个妾氏。”

一旁的张谂被母亲说得面色一红,只放了筷箸不语。

张延赏看着小儿子老实羞赧的模样,心中却是冷笑。

他想起韦平曾透露,那小薛氏在奉天城在奉义军中呆过。韦皋那没良心的东西,沾过的女子,也配进我张家的门?

继而,张延赏又心念一动。

此前他曾让韦平去探探韦皋的意思,对这小薛氏是否还有旧情,若有,自己便好好地撮合一番,打消韦皋的顾虑,助他续个弦,毕竟娶个这样没有家事可依的孤女做继室,他不还是得仰仗着自己这位前任岳父?

但现在看来,女婿的翅膀早就硬了,不听自己的差遣了。

张延赏无论如何要出这一口气。

女婿不是马上就要接替自己,成为镇蜀大吏了吗?那就让这小薛氏,干脆入了幕府,迎接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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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命妇之利

帝国的“外命妇”,包括王的妻、母,和臣的妻、母。

“王”指亲王、嗣王、郡王。“臣”指四品以上文武职官及部分勋官。

每年的元日、冬至、立夏、立秋、立冬,外命妇们都要进宫朝见太后或者皇后。

今岁伊始,仿佛为了淡化宗室丑闻带来的阴影,本应在元日举行的外命妇礼会,到上元节白天才补上。

一大早,大明宫昭庆门外,百余位外命妇着青色翟衣、蔽膝革带、青袜舄履,恭恭敬敬地等着进入命妇院,去参拜现下主理六宫的韦贤妃。

打眼望去,青鸦鸦的一片,命妇们,连翟衣领口露出的纱织中单都是同一个颜色,若不是脑袋上不同根数的钗钿,当真分不清谁是谁。

“门启,入院。”

内侍一声唱,伴随着悉悉簌簌的服饰轻响,命妇们神情庄严地鱼贯而入。

普王李谊没有正妃,孺人宋明宪又有以彩礼慰劳亲军、为国解忧的义举,韦贤妃特地提前交待了,宋孺人今日一并入殿参加礼会。

明宪在昭庆门外见到珩母王氏和姐姐宋若昭后,就一直陪伴在她们身边,准确地说,是陪伴在若昭身边。

在明宪看来,姊妹间此前的龃龉,完全可以被接踵而至的喜讯消弭。譬如,自己因献粮有功而得了圣主和韦贤妃的嘉赏,譬如,姐姐又怀孕了。

而她在如此盛大公开的场合,表现出对姐姐的亲近,除了真实的和解之意外,还带着对于其他外命妇们的微妙的警告。

天真而清倔的明宪,希望那些鄙夷目光的主人们,能够明白,这位数月前处于流言中心、因而深居简出的皇甫夫人,她不仅是神策军勋臣的大娘子,还是眼下最受天子宠爱的普王的姨姊。不论你们私底下对这位夫人抱有怎样刻薄的评价,但是在大明宫中,在这至高无上的李家门口,请收敛起俗不可耐的兴趣和人云亦云的愚蠢,变得知礼一些。

而若昭,起初处于神游之中。是婆母王氏那对于明宪有些过于热情而着相的巴结之色,将若昭拉回到现实中来。

她看着明宪容光焕发的面庞,从内心承认,这是一种幸福的样貌。

妹妹因为在幸福中,所以变得更加明丽、昂扬、神采奕奕和勇敢无畏。同时,在她的眼底深处,若昭看到了似曾相识的温柔甜蜜,那是奉天围城时,她在连铜镜都没有的日子里,于陶盆水面中见过的自己的眼神。

在妹妹明宪火热真挚的面貌映照下,若昭对于当下的茫然和对于未来的隐忧,一时忘了几分。

见儿媳如堕梦境的呆滞面色有所改善,珩母王氏心中轻轻哼了一声。

入冬以后,王氏处于一种自封的人生巅峰状态。她觉得自己这样一个明明是好出身的京都官家金闺,被无常又无情的命运之手推到边关,将贫困、战乱、守寡等各式各样的苦都吃了一遍,终于苦尽甘来,靠着如此争气的儿子,回到长安,住上了长兴坊的列戟大宅,还与一位亲王攀上了亲戚。

她越意兴勃勃,就越觉得儿媳不够配合这样喜庆的日子。

成功是需要围观的,围观是要伴着喝彩的。

若昭并未勤快地赞美婆母为这个家深谋远虑的智慧之举,多少令王氏有些不悦。

同时,王氏还敏锐地察觉到,皇甫珩虽然借着战事未开、夫人又有孕的理由,常从咸阳过中渭桥回到长安宅中,但他夫妇二人之间,似乎弥漫着一种别扭的疏离感。

王氏也是女子,也做过妻子,她明白一位妻子对于夫君的依恋,应该以怎样的细节表现出来,但儿媳身上,起码这一阵子,竟看不到几分对于丈夫的依恋之情。

今日晨间,王氏听到皇甫珩在送妻子走出宅子时,温言叮嘱了几句,既入宫,毋忘瞧瞧太子妃可还好。

王氏不由赞叹,儿子越发稳重心细了。曾经风头无两的皇姑延光,刚刚加封郜国大长公主每几日,就传出了坐事被幽禁的消息。儿子今日却主动提到了太子妃萧氏,定是因为这萧氏在奉天和梁州的流亡岁月里,待若昭不薄。

这样有情有义的男子,哪里找去,偏偏若昭只是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仍是面容淡然,连个有些热乎气儿的感激的笑脸,也不知道给丈夫。

总算此刻见到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妹子,儿媳好像将丢了的魂儿又捡回几分一般,王氏自然心生讥诮。

若无我出主意,使气力,加了好几回鞭子,你这妹子如何能有今日的好造化?只怕未入冬就被你赶回潞州去了。

众人进了命妇院后,便是冗长的各种礼仪。约有半个时辰,钟磬齐鸣,称觞祷祝,方得礼毕。

韦贤妃一脸雍容的喜乐之气,说了些国阜民丰、四方安定的吉祥话,便命内侍们向各位外命妇分发束帛和口脂。

口脂,乃用动物油脂加以色料、香料做成,不独为女子点唇增美,无色的口脂,男子也可涂来防止口唇冻裂。原本,每到腊月初八日,天子都会赏赐口脂,中官们便会依着天子的敕令一阵忙碌,将口脂送到内外朝官员、侍卫将领、嫔妃世妇手中。

刚刚过去的兴元元年的腊月,京畿粮荒加上宗室丑闻,德宗似乎将赏赐口脂这件原本彰显圣恩的事忘了,韦贤妃便干脆在今日补赐口脂,免得叫朝官们闲议,显得这大唐的气数当真衰微似的。

领了束帛口脂,再用完会席,礼会终于结束,外命妇人人松了口气,又陆续往宫墙外退走。

若昭心中惦念明宪,但平日里实在不愿去普王府上探访,今天遇着这般机会,还想拉着妹妹问几句。不料明宪却与王、宋婆媳二人简短地告别,转身向韦贤妃和太子妃萧氏走去。

“宋孺人,可有事说与本宫听?”

韦贤妃此前听闻普王李谊在御前说过这位新晋孺人的贤德,今日见她,虽是青春少艾的年纪,却眉目低顺,比那日中秋夜宴上所见,又更多了一份端静之气。韦贤妃还在当良娣时,就是出了名的宽厚好相与,今日更不会因为这宋孺人出身寒微,便予以冷慢,口吻中满是和善慈蔼。

明宪虽恭敬,却也不故作欲言又止的矫造样儿,而是向韦贤妃直言道“妾蒲柳之姿,幸得普王殿下青眼,说来也是含凉殿中秋宴上,延光公主所牵出的因诗结缘。妾今日领得这般好的御赐口脂,亦想到,天寒地冻的,是否也要为延光公主送去一份。”

她此言甫出,一旁的太子妃萧氏面色陡地一僵。

明宪浑无怯懦,反倒转向萧妃,坦然道“太子妃恕罪,妾并无他意。今日是上元佳节,明月圆缺,恰如人间之起伏,延光公主身在深宫,想必也是望着有宗亲前往探望。妾乃普王的孺人,除了确有报恩之心外,斗胆觉得,身份也还妥当。”

韦贤妃性子柔淑,但心性何其明敏,她自然听得出这小小孺人的言下之意。

萧氏和宋氏,虽一个是太子妃,一个只是亲王孺人,但按照伦常来讲,都算是韦贤妃的儿媳。韦贤妃倒觉得,不论太子与普王之间关系如何微妙,今日准了宋孺人去给延光公主送口脂,顺便帮不便出面的萧氏带去一份女儿对母亲的挂念,还真说不出错处去。

延光只是被幽禁北边的偏殿里,封号还在,重大的日子,不好真的像个弃妇般被怠慢了。韦贤妃一路陪着当今天子从太子之位登临大统,于这后宫礼仪的细微末节也不愿含糊,生怕落了把柄给人。

计较既定,韦贤妃温言向太子妃萧氏道“毕竟是你母亲,有宋孺人这般心仁又知礼的弟妇替你去看看,也好。”

萧氏内心正疑窦丛生,无奈韦贤妃如此安排,自己一个太子妃还有甚可多嘴之处。她只得向宋明宪淡淡道“有劳孺人了。”

外命妇院在宣政殿的南面,离大明宫西北角的凌霄门有三四里路。韦贤妃当下命内侍备了肩舆,抬着宋孺人匆匆北去。

幽禁延光的偏殿,紧贴着凌霄门宫墙下,但瞧着还是个整洁利落的宫院,门口也有禁军甲士值守。

甲士见明宪一身翟衣,云鬓两边各有五根金钗,身前引路的还是韦贤妃的内侍,自是不敢怠慢,忙为他们放了门禁。

有些出乎明宪意料的是,遭逢大坎、困如囚鸟的延光公主,今日竟也是盛装打扮,端坐于正厅案几之后,仍是一副凌厉的气派。

看出宋明宪眼中的诧异,延光冷冷道“常言道,虎死骨立,我大唐的公主,岂是你这等乡野小娘子能来看笑话的?”

宋明宪回过神来,向延光请了晚辈之礼,不卑不亢道“妾自命妇院来,为公主送口脂。”

说罢,将装着口脂的锦盒递与公主的侍婢。

延光悻悻地打开盒子,面色却是遽然一变,倏地抬起双眼,盯着明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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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制勋官和武散官

大唐帝国的勋官,按照年代不同,名称略不同。

最初,唐承隋制,高祖武德七年,勋官为十二等,从高到底为:上柱国、柱国、上大将军、大将军、上轻车都尉、轻车都尉、上骑都尉、骑都尉、骁骑尉、飞骑尉、云骑尉、武骑尉,品阶覆盖了正二品至从七品。

贞观十一年,上述“上大将军”改成“上护军”,“大将军”改成“护军”,遂成有唐一代定制。

勋位可以世袭,可以充抵官役。家有勋位者,子弟在科考、从军方面享受优先考量,朝廷会让这些家庭出来的子弟(有点像大汉时的良家子,属于根正苗红的)优先进入文武仕途。

获得勋官是需要军功来折算的,按照“转数”来对应,获得“十二转”者,才可以得到“上柱国”,转数少,勋官低。战场上不同的杀敌立功表现,可以折抵不同的“转数”,然后由随军的文职书记员记清楚,上报至尚书省吏部的司勋郎中处核查评定。

勋官没有职务,不能参与国家管理,只是一个“加官”,除了上述的一些身份上的福利和荣誉外,写墓志铭的时候倒是加在最前面的。

“散官”和“勋官”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散官表示的是官员的等级,最实际的作用是对应俸禄,所以唐代散官又称“阶官”,宋代又叫“寄禄官”。

对应现代,比如“某某局长”是职官,那么“巡视员”可以视作享受同等级别待遇的正局级,可是也许这个巡视员的职官是个副局长。

同样,古时散官和职官有时候也不一定完全品阶对应,高阶散官可以做低阶职官的活儿,低阶散官也可以去做高阶职官的活儿,看朝廷哪里要用人。

以武职散官为例,大唐贞观十一年,设二十九级武散官,骠骑大将军、辅国大将军、镇国大将军、冠军大将军、云麾大将军、忠武将军、壮武将军、宣威将军、明威将军、定远将军、宁远将军、游骑将军、游击将军、昭武校尉、昭武副尉、振威校尉、振威副尉、致果校尉、致果副尉、翊麾校尉、翊麾副尉、宣节校尉、宣节副尉、御侮校尉、御侮副尉、任勇校尉、任勇副尉、陪戎校尉、陪戎副尉。

第一百九十七章 层云密布

明宪却坦荡地迎着公主的目光道:“妾的婢子,未沾过这口脂锦盒。”

延光望了一眼宪那两名垂首候在殿外的婢女,心中了然,也吩咐左右出殿去。

“上前说话罢,李升为何会托你传信?”

延光从口脂锦盒中拿出密封的信笺,却未急急地拆开,而是满面疑云地盯着明宪问道。

明宪道:“李司马赴盐州上任前,来永嘉坊求见了普王。李司马走后,殿下将这封信交与妾,嘱咐妾今日务必要送到公主手中。”

太子詹事李升,因私侍延光之案,已被德宗下令夺职罚边,贬为盐州司马。

“原来仲棠被贬去了盐州。”延光喃喃自语,带了一丝惊讶的庆幸。

稍顷,她又醒悟过来,森然问道:“李司马为何去找普王?”

明宪面上,既无得色,亦无怯意,只轻声回禀道:“李司马说,此番风波中,他身为太子詹事,被那些刀笔吏御史构陷,却是普王殿下在御前建言,时局仍未平稳,朝堂上下莫要为了宗室家事而议论纷纷,圣主才将御史台挡了几分回去,这着实是救命的话。故而,李司马来向普王道谢辞行。”

延光一怔。东窗事发后,通往胜业坊公主宅传递讯息之路皆被堵塞,没过多久,她便被押来大明宫北边囚禁,她也确实不知,李升的生死及事态的走向。

延光启信细看,李升寥寥数语,只说自己无恙,虽远放边州,亦惦着公主云云。

的确是李升的字迹。

这李升,不到四旬的年纪,身姿矫健却不失儒雅体贴,素来侍奉延光最有分寸,在这老孔雀一般的大长公主心中,地位远在李万、萧鼎这些略嫌骄横的少年郎君之上。

延光知晓情郎还活着,且去的竟然是盐州,胸口这些时日来的团团戾气,不知怎地,如轻尘般落了下去,一时竟心气沉静了些。

同时,延光也微微感到几分酸楚。自己生下来就是金枝玉叶,钟鸣鼎食,遍体绫罗,成年后耿耿于怀的,却并非安史之乱中所受的颠沛流离之苦,而是两任驸马,都不过是政治交易。她觉得自己真正姿容盛放,恰恰是在有了李升这样私伴的朝官之后。

今日本是元夕佳节,若非此番骤临大难,自己和李升,纵使不能如那些布衣男女般徜徉灯市,至少也可在胜业坊的华屋深处,你侬我侬一番。

现下一切都化为泡影。

“宋氏,你倒恁大的胆子,第一次参加外命妇的礼会,便来给本宫做了回信使。”

明宪道:“诚如公主所言,妾出身寒微,寒微之人却爱诗赋,凡事便往往率性而为。普王殿下也知公主素来误解他、防备他,可是,若非公主之故,中秋之夜,殿下与我,也不会……不会互生情愫。便是为了谢媒,妾今日也会走这一趟。况且,妾位份不高,哪如嫡妻那样禁忌忒多。”

说者有意,听者也不是傻的。

禁忌重重的嫡妻,可不就是意指太子妃。

延光自从将女儿萧氏送进少阳院后,一心指望太子夫妇顺顺利利地在将来登临帝后之位,防着以普王为首的亲王们,就像防贼一般。结果如今,不曾听得李诵和萧妃有任何求情营救之举,自己被关进来半个多月,一里地外的少阳院,却连个内侍婢子,都未派来抚慰几句。

延光望着阶下很有些质朴少年气的宋明宪,终于叹了口气道:“冷宫不祥,宋孺人请回罢。也替本宫,谢谢我那侄孙。”

明宪亦不多言,只欠身告辞道:“公主保重。”

她刚转过身,延光突然又发问道:“李司马,就无其他的话,要你们带来?”

明宪眼中露出惘然之色,摇了摇头。

“你去吧。”延光道。

延光公主不只是贪恋情欲的寻常徐娘,萧鼎死了,李升走了,她首先惦记的,仍然是自己的秘密。

她盯着明宪婀娜的背影,陷入沉思中。

她当然不太相信明宪今日献殷勤,是出于意气使然。更准确地说,她不信的,是普王李谊,会只是出于怜悯和孝义,令自己的孺人送来李升的消息。

不过,事已至此,延光也知再心生警惕、旁敲侧击,又有何用。好在回京后的小半年,自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提前也与李升有所交代。只希望,李升,是真的可堪大用之人。

日头偏西时,宋明宪的马车才回到永嘉坊普王府。

李谊正在阅看《拜月集》的清样,好尽快令那些书家圣手誊抄了,去献给自己的天子叔父。

明宪卸了钗冠,脱去翟衣,扑进李谊怀中,直呼累。

李谊放下诗集,捧着明宪的脸道:“多谢娘子,娘子辛苦,上元之日还要给夫君我当一回差。”

明宪倒转了几分认真的感慨道:“听殿下说起那李司马当真是个性情中人,妾想着自己在姻缘上得了好造化,今日冒这个险,也是心甘情愿。哎,那延光和李司马,若非一个是大长公主、一个是太子詹事,只因有男女之情,私下相合,又岂是什么大事。”

李谊作了赞赏之色道:“你发的这番议论,当真不拘世俗之缚,我就爱你这样的大胆性子。不瞒你说,我那皇姑祖母,从前虽巴不得我在战场上教叛军一箭射死了,但我倒觉得,她也是个有几分胆魄的女子,因而实在谈不上多么恨她。”

明宪仰起头,瞧着李谊,一双妙目中的柔情,当真如盈盈清泉,要满溢出来一般。

李升作为曾经的少阳院总管,在踏上流放之路前,竟然来叩谢普王,这无疑又坚定了明宪对于李谊人品气度的认定。

她见过天子,也见过太子,在她心中,有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一丝悖逆的想法,即,他们,无论是作为国君,还是作为储君,都比不上自己的夫君。

……

宋若昭跟着王氏回到长兴坊时,皇甫珩不在家中。

“阿郎去李散侍府上拜访了。”赵翁禀道。

李泌?

自从圣上准了普王纳明宪为孺人,若昭首先想到的,是少阳院和李公泌,会失望。太子夫妇也便罢了,但李泌对于普王李谊的戒备,若昭在出逃奉天时就已经察知。

回到京城后,李泌为了皇甫珩能领神策军,着实煞费苦心地奔走了一回,结果这故人的后辈,手上一旦有了兵,转身就去和普王做了连襟,若昭觉得,丈夫的做法,必定伤了李公的心。

而今日,丈夫竟去找李公了?

若昭正诧异间,皇甫珩回来了。

珩母王氏,在命妇院中,也看到太子妃主动过来问候媳妇的身子,加之先前耳闻李公赏识若昭,王氏心知这儿媳再怎样性子倔、惹风闻、又不好使唤,但在宗室和显宦那里,还是有几分人脉的。

故而,王氏亦未想过真的与若昭红脸,只要她老老实实地帮衬着儿子,再给皇甫家诞育几个小郎君,平素高傲冷淡些,也不是什么大事。

王氏于是对儿子假意责怪道:“正月刚起头时,你便应携着若昭去拜会李公,偏要拖到今日。吾等命妇在礼会中,若昭也无法随你去。”

皇甫珩明白母亲的意思,向若昭道:“我行事,总是这般没有头绪,你莫怪我。今日李公也问起你,知我们终又有添丁之喜,他也高兴得很。他与皇甫家有这般交谊,咱们孩儿将来的名和字,也请李公来取,可好?”

若昭低着眼,淡淡道:“好。”

她到底从记事起便未真的怨恨过谁,又哪里是性子苛严之人,应完这一声后,又将眼睛抬了起来,探寻地看着丈夫道:“你,去找李公,有何事?”

珩母王氏闻言,掂量着儿媳这些时日的气焰已灭,知趣地先开口道:“我去花厅瞧瞧,食案摆得如何。”

皇甫珩见母亲走了,才摆出“此事我只与你说”的腔调,执起若昭的手道:“尚可孤将军,腊月里过世后,蓝田的神策军暂时教骆元光领着。但旧军遇新主,纵有中官窦文场做兵马使,圣上也不太放心。所以,因我曾在泾州防秋数年,朝廷的意思,是让我领着新募的这些胡人,去盐州。”

“盐州?吐蕃人这么快就要和大唐开战了?”若昭诧异道。

皇甫珩笑道:“若昭,你真是个懂边务的,岳父怎地把你教得这般聪明?”

若昭嗓子一噎。经过了这许多事,她实在,不太习惯丈夫这样突然蹦出口的赞美,总觉得有些虚伪。

她面对丈夫,第一次有些不合妇道地想起另一位男子,那人对自己,即使是在唯一一次情急失态的表白时,也并没有浮夸的恭维。

表面上的恭维,和骨子里的尊重,泾渭分明。

皇甫珩浑无意识到若昭的片刻失神,继续兴致勃勃道:“正因为吐蕃尚未有侵扰边境之举,圣上才想将邠宁和灵盐的老军,调一部分往河中去,助浑瑊和马燧一臂之力,快些将李怀光打下来。毕竟,邠宁和灵盐之师,都曾是朔方铁军,熟知李怀光麾下的战术。但盐州,总不能没有人守着,圣上便想着,让我带着新募的这些胡儿,去驻防。”

若昭眼中,闪过一丝仿佛本能的惊惶。

皇甫珩这回捕捉到了,胸口涌起一阵怜意,上前一把搂住她:“莫怕,吐蕃人,何曾是我的对手过。待河中战事平息,朝廷自然会将我调回来,朝廷不调,杜希全也得将我赶回来呐,盐州毕竟是他的地盘。我今日去李公府上,是圣上旨意,令我去讨教讨教驻边屯守之策。”

丈夫提到一个“怕”字,若昭才意识到,方才自己的感受,真的,是“怕”。

皇甫珩见她没有明显抗拒自己的意思,越发柔和了口吻,轻声道:“咸阳时说的那番话,是我一时昏了头。我省得,你心里,哪会有旁的人。”

又道:“待用了晚膳,咱们看灯去,你我,都还不曾看过长安的上元灯会。我护着你,定无差池。”

若昭沉默地听着。

她心里想的却是,一个母亲的软肋,实在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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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春闱放榜

过了正月十五,大唐帝国贞元元年的进士、明经、明法、明算等科,开考取士。

到了二月初,放榜了。

科举放榜,在皇城安上门内的礼部南院。

天边露出第一抹曙红之色时,宿值在礼部的低级吏员们便起身忙碌,持着黄麻纸榜文来到院中,将榜文贴在礼部南院的东墙上。

待到辰时初刻,安上门口热闹起来,吏员们雇了民夫,沿着皇城南墙敲锣打鼓,招呼人们去看放榜。

其实,这是多此一举。放榜这件事,还用张罗才有人看吗?

数百名生员,不论贫贱还是富贵,说不定比贴黄榜的吏员们还起得早,更有可能一夜未睡,只待黎明时分金吾卫的鼓声一响、坊禁一开,便自长安城的各个方向,或者轻裘肥马,或者麻衣步行,乌泱泱地往安上门聚拢过去。

这是比上元节的夜晚还热闹的晌午时分。

多少苦读的白衣士子,期待着在那一纸榜文上——主要是进士科的榜文上,看到自己的名字。

长兴坊往北,过崇义坊,以及国子监所在地的务本坊,便是安上门。

因家宅离得这般近,宋若昭几日前,就与婆母和丈夫说过,她要去看放榜。

这回,皇甫珩倒是主动与母亲解释,郑郎中家寄住的小韩郎君,此前拜托过若昭投卷。

皇甫珩以此来向若昭表示,自己支持她出于怀念若清而惦记着韩愈的应考结果。同时,他又主动模糊了韦皋在此事中的角色,颇有些自命体贴,想着若昭该感激丈夫的宽宏。

珩母,实则也无甚阻拦之意,她想的是,那便顶好小韩郎君高中进士,自家在其寒微之时的照拂,将来定能抵上好几筐人情。

不过,母子二人,竟没有一人提出,要与她同去,仿佛给了她一位当家男主人般的自由。

若昭是心胸清明坦荡之人,只有诧异,哪里会揣测到旁人某些复杂的卑意。

珩母自负长安官家出身,当初流落边关时本一心要将儿子教养成读书人,也好有一天赴京赶考、谒拜先贤、金榜题名。帝国再是怎生尚武,这位妇人,也仍将“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看成金科玉律。奈何儿子少年时就跟了姚令言,挣前程只能靠一刀一箭累积起来的军功。

别人家的儿郎,高中进士的昂扬模样,珩母又怎会有兴致旁观。

皇甫珩,则另有安排。过得半月,京西积雪不再塞道之时,他便要带着神策胡儿们自咸阳拔营,往盐州去。今日他须去街西胡人聚居的坊落深处,在那隐秘的“别宅”中,好好放松一番。

若昭和婢子桃叶的马车出了长兴坊后,皇甫珩也跨上自己的爱驹,往长安城最西边的崇化坊驰去。

自从向普王李谊讨来了胡姬塔娜,并且由心领神会的默沙龙安排了她的住处后,皇甫珩只要回到长安,便会来塔娜这里。

除了青绮门外酒肆那次,皇甫珩没有再打过塔娜。

不是因为动了真情,而是,这位神策军制将皇甫大夫,决定把自己与军汉身份,狠狠地脱离开来。

所以当他清醒的时候,奉怜香惜玉为圭臬。雅士不打女人,女奴也不行。

自己好不容易住得长安的华屋、领得天子的亲军,妻子与母亲成了郡夫人,小姨子是王府孺人,这样体面的团体中的阿郎,怎好有边军营帐中或者长安市井中那些粗蛮不开化的行径。

另一方面,皇甫珩也真心地将这胡坊中的别宅,当作自己认真经营的修养乐土。既然是片乐土,就要有个风调雨顺的样子,气氛宁谧和悦,顶关键。

莫又变成了那些充盈着兽性和戾气的风声场所。

塔娜看起来好像算个称职的别宅妇。她远远地躲在长安城西边这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中,每天将巴掌大小的小院和两间灰瓦小屋洒扫得干净无尘,以备那位将军随时莅临。

在一座“别宅”的初创时期,隐秘胜过排场,她没有任何仆婢。

“塔娜,默沙龙已将坊中里正打点过了,平日里不会有恶少年来滋扰。开了春,驼队又来街西时,你去买个小仆,每日便不用亲自干活。”

“将军,塔娜本来就是奴身,不必再用仆人。”

皇甫珩走过去,捏起她的下巴:“你还是有怨气?不乐意住在这里?”

塔娜缩着肩膀,不语。

皇甫珩笑道:“慢慢来,现下我家大娘子怀着身子,我阿母人有些古板,若叫她们见我将你带回长兴坊,只怕家中要不太平。待我镇边回军,自会帮你脱了奴籍,届时才好与我大娘子商量。”

皇甫珩温言细语,甚至还带了些哄人的意味。他想,长安城多少落魄低贱的胡姬,有哪个能像你塔娜这般,在敞亮的民宅中,教一位三品朝臣搂着安抚呢。

这得是多大的造化哪。想来你也会惜之如命,不敢有什么不智之举。

皇甫大夫此时定然已忘了,建中四年的深秋,他在长安胡肆中对于逼迫阿眉做别宅妇的延康坊卢坊正,有过怎样的鄙夷。

曾是斩龙少年,终有一日亦会长出恶龙之角。

而胡姬塔娜的心中,对于这位确有些风姿的年轻将军的自以为是,已不再嘲讽。她也在想,倘使时光倒退几年,在她刚从西域到长安时,便遇到这样的命运安排,或许真的会受宠若惊。

但现在,当她看过了一些人,经历过了一些事后,她已经能分辨,伴侣与玩物的区别。

不过,她倒也并没有对这间院落真的有多少厌恶。哪里都一样,又何必挣脱出去。

只要这位将军,不再打她,便好。

武将挥舞着马鞭打起人来,实在,太疼了。

……

礼部南院的东墙下,围篱外头,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看榜的考生。

进士榜,每年只取三十人左右,仅为明经科的十分之一。进士科的考试科目多,能从诗赋到策论较为全面地体现考生水平,又如此百里挑一地取士,故而成为春闱中最重要的一科。

有唐一代,文臣衣朱紫者,若不由进士科出,终不为美。考取进士,成为士子们眼中人臣之路毋庸置疑的最佳起点。进士及第者,尚未许官,便被人们奉为“白衣公卿”。

皇甫家的婢女桃叶,扶着腰身已经有些显怀的女主人,站在离人群稍远些的地方。

人头涌动,若昭举目四望,也没找到郑注与韩愈。

但她今日来,也不单为急着听到小韩郎君的好消息。更多地,是来感受放榜的情景。

她想起在潞州时,父亲宋庭芬于幕府事务之外,一心训子读书,这里的“子”,并不只是次子宋若清。对于长女若昭,宋庭芬似乎因为她的悟性,倾注了更多的心血。然而若昭清楚地记得,及笄之礼后,阿父带着无奈的口吻叹道,可惜你这辈子,并无机会坐到礼部贡院或者吏部都堂中。

礼部贡院,是进士科赴考之处,吏部都堂,则取的是明经科。无论哪场春闱之试,都不可能对一个女子敞开大门。

绝无可能!

一阵哄闹打断了若昭的思绪。

只见一名襕袍郎君从榜前挤作一团的人堆里返身出来,向在外头等候自己的书童喜极而呼:“中了,中了,我名字在榜上!”

书童咧嘴合掌:“贺喜郎君!吾等快回邸舍,等着泥金喜信!”

所谓“泥金喜信”,乃礼部文员,将及第考生的名字写在泥金红纸上,一一送到长安考生的宅中,或者外乡考生所暂住的邸舍中。

不料这对笑逐颜开的主仆还未走得几步,便被一伙四五个市井游民模样的人拦住,其中一个挤眉弄眼道:“郎君高中,可要请吾等进士团?”

原来进士们及第后,除了去当年主持考试的礼部侍郎府上拜见,还有曲江宴饮、雁塔题名、探花打球、引觞高会等各种庆贺,主动贴上来、缠着进士们要为他们张罗这些事宜的长安游民,便是坊间俗称的“进士团”。

那中了进士的外乡郎君,还未反应过来,一旁忽又挤过来两位红绡罗衫、举止轻佻的妇人,一人执了那考生的一条胳膊,娇俏盈盈道:“郎君莫被他们诓了去,吾等亦可为郎君置办筵席,还能请到能吟诗作赋的陪宴娘子。”

被抢了买卖的游民闻言,讥讽道:“什么陪宴娘子,不就是平康坊的娼妇!”

妇人却反唇相讥:“平康坊何等地界,便是寒酸的北曲,随便拉个妓子出来,也能和进士郎君们对上几句诗,你们会么?”

两边一时骂骂咧咧,间有看热闹的围了过来,越发混乱。

若昭皱眉,唯恐人越围越多出不去,忙拉了正伸着脖子看戏的桃叶,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将将返身,却险些与一个人撞个满怀。

“韦金吾?”

韦皋未着金吾卫的甲袍,只一身靛蓝卷草纹的圆领常服,打扮浑无惹目之处,但打眼瞧去,仍是有股兵戈之气,与这礼部南院的文士氛围,很是格格不入。

不及若昭寒暄,韦皋主动道:“皇甫夫人也未见到小韩郎君?”

若昭摇头。

韦皋叹口气,面有怅然之色,直言道:“昨日我才知道,他的策论,怕是惹了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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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落第缘由

此前韦皋已告诉过若昭,为韩愈投卷至礼部李揆处。然而腊月未至时,李尚书终因年迈遇疾,溘然长逝。今岁知贡举的,是礼部侍郎薛播。

薛播亦是进士出身,任过中书舍人。当初韦皋在御史台供职时,同一道宫门进进出出的,与薛播亦有几分交情。韦皋帮人帮到底,正月初还拜访过薛侍郎府上,再次提到了韩愈。

韩愈的兄长韩会在世时,任过起居舍人,薛播了解韩愈的身世渊源后,一口答应韦皋,在分寸得当的范围内,为韩愈通榜。

这些周折,郑注来皇甫府上为若昭开安胎的方子时,陆续说与给她听过。

因而,若昭想来,只要韩愈在素来不擅长的诗赋那场能顺利过关,问策的场次,应能取得佳绩。毕竟这位才十六七岁的少年,写出的文章,不论辞章的华彩,其载道之力和严深之风,已未必逊得陆学士几分了。

此刻,若昭见韦皋寥寥数语后,目光已然投向榜前乱哄哄的人里,显是急着要寻到韩愈。

若昭心慧,觉察到韦皋所表现出的,似乎不仅仅是为小友落第而遗憾,而是流露出一丝紧张。

但韦皋毕竟是京城的金吾卫大将军,纵然未着甲袍,气势不会堕了几分,于人群中也分外醒目些,不太好挤到榜下寻人。

恰在此际,眼尖的婢子桃叶拉了拉女主人的衣袖“夫人,奴婢看到小韩郎君了!”

韦皋闻言,顺着桃叶的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见韩愈低着头从人群里钻出来。

韦皋松了口气。这小韩郎君,还是自由身。

……

隔着两个坊,依然能听到皇城根下不绝于耳的敲锣声、喧哗声、贺喜恭维的笑声。

崇仁坊的西北角,酒肆二楼的雅间之中,韦皋和若昭,瞧着垂头丧气的韩愈。

韦皋首先打破僵冷的气氛,压低了嗓子道“问策劝课农桑,你去说僧尼之事,已然离题远矣,偏偏你还将京畿的寺院,不分大小,一一针砭,用辞又那般不给天子和朝廷留情面。你以为你是谁?是当年的魏徵魏国公?你夏末即到了长安,莫非不清楚,銮驾回京后,圣主与韦贤妃已经幸过好几座京中大寺。”

韩愈方才在礼部南院知晓自己落榜,正无比失望间,忽被韦、宋二人寻得,不由分说地就拉出皇城,来到这个清净的酒肆中。

现下他听韦皋道出原委,恍然大悟之际,一股认死理的少年意气噌地拱了上来。

“韦金吾,进士一科正因为要试问策文章,才历来教天下读书人颇为景仰,视为圣主广开言路之举。放眼如今京畿数道,僧尼及杂人重役等不归农桑者,不可胜数。寺院又侵夺田地,更是雪上加霜。若任此状继续泛滥,那些真真假假的僧尼,待衣而食、待蚕而衣,教黎庶良民们,怎么还能心甘情愿地接受朝廷劝课农桑之策?就算他们接受了,又哪里有足够的土地?就算有土地可耕种,朝廷却在另一头免除僧尼的赋税,那势必在这一头加重了田桑者的赋税,岂非又要逼人做去做逃户?”

韩愈气势如虹,侃侃而谈,说得韦皋哑口无言,却说得若昭心中暗暗赞许。

她大致听明白了,也大致猜想到,在问策一试中直言的韩愈,挥洒成就的这篇文章,过于犀利。经历了叛乱与流亡的天子,在礼佛的态度上,与刚刚登基时,已大不一样,何况京城内外的大寺大庙,因各种特权诱人,本就吸引朱紫权贵们与其勾连。每年科举中,登榜进士的诗赋与策论,都会立即流传开来,写下如此文字的小韩郎君,还怎么可能进士及第呢。

可是,才十七岁的韩愈,说得难道不是振聋发聩之语吗?若昭想到数月前自咸阳回长安的途中,看到饥民逃荒、沿途倒毙甚至自相残杀的修罗地狱般的场景,从心底觉得,韩愈所言,强过太多徒有精丽辞藻、实则空洞无物的应制文章。

若昭忍不住脱口而出“写得不错,晋、宋、齐、梁以来,天下民生凋敝,未必也不是因为大兴佛事、僧尼伪滥之故。”

韦皋微微侧头,捕捉到了若昭眼中的慨然和惊喜之色,也知她欣赏韩愈虽年少却敢仗义执言,但京中官场的险恶,又岂是小小读书郎和纤弱的妇人能真正省得。

韦皋仍是面无愠意,但口吻中的严厉越发鲜明了些。

“退之,知贡举的,虽然是礼部,但判卷时,必会有吏部明公以及内学士在场。此前薛礼侍已然有为你通榜之举,算来是你半个座主,恐怕宰相们也已知悉。然而你这样大发一通宏论,有没有想过,会给薛礼侍带来多少麻烦?礼部侍郎知贡举,往往一任三年,薛礼侍本是能慧眼识贤才之人,但倘若此次被人抓了把柄,不再知贡举,有多可惜。少年郎自负持志磊落固然不错,你还不到弱冠之年、初次应考下了第,也不算大事,可是,我韦皋在此仍要说一句,一介文士,若真的要做社稷之栋梁,还是要懂得收敛和迂回。”

韩愈垂着眼皮,不再作声。

但他心中实在太沮丧了。

并非埋怨韦皋,他也知道,韦金吾自己是因门荫入仕,却对一个赴考进士的楞头小子帮衬至此,已是疏为难得。

韩愈失望的,是他终于亲身经历的科场,更准确地说,是科场背后的朝廷。

他本以为,帝国好不容易平息了一场大叛乱,天子又表现出励精图治的风范,那么,“嗣贞观之功,宏开元之理”的局面,想必也是可期的吧。而“为君推诚、为臣尽忠”,难道不是这个局面最好的注释吗?

圣主,怎会纵容考官和考生因言获罪之事发生呢!

但事实打了小韩郎君的脸。

日光之下,终无新事。

畅所欲言,而不是道路以目,原来在哪朝哪代,都是圣主一时兴起的口号而已。当真你就输了。

韩愈重重地叹了口气,向韦皋和宋若昭拱手道“愈少年莽撞,辜负了两位的奔走引荐,愈此番落第事小,只愿莫连累了薛礼侍。”

韦皋见这小郎君面容凝重却言语真诚的模样,感慨他虽性子耿直,心地毕竟善良,遂稍稍缓和了口气,安慰道“陆学士今岁已转为中书舍人,故而判卷之时,学士院来观瞻的,是韦执谊韦学士。我与韦学士略有交谊,会请他斟酌。”

言罢,稍加思虑,又向韩愈问道“接下来,退之有何打算?”

韩愈面上窘意浮现。他相信郑注不会赶他走,然而堂堂青壮儿郎,继续白吃白住,实在抱羞。

若昭心领神会,帮他解困,对韦皋道“韦金吾,你可识得同僚中有小郎君正值幼学之年的?或可聘退之为家师,教他们读经史,退之也可用师资酬劳,继续留在长安,准备明年的春闱。”

若昭最后那几句,说得实在有些勉强。韩愈这不知深浅地著文,明年、后年,薛礼侍哪还敢取他及第。

但韦宋二人也知,这小韩郎君是个一心要以进士科进入文宦仕途的,虽初次赴考就险些惹下祸事,哪里会甘心就此蛰伏。

韦皋更早知晓放榜结果,以及期间的隐患,他也有能力比若昭谋划得更周到些。

“皇甫夫人所言,恰是韦某所想。但长安的达官贵人,哪家不是盯着每年科举中的风闻甚至秘辛,只怕退之谋职不易。韦某驻守奉天时,与浑公瑊有了几分同袍血战的交情,而浑公又和河东马燧私交不错,如今还一同在打李怀光。浑公家在长安,但马郡王的几个小郎君都住在北都太原,不如,我引荐退之北去太原马郡王府上,教习他的小郎君?毕竟退之的阿兄曾是起居舍人,这般家学,马郡王想来也是看中的。”

韩愈闻言,仿佛暗夜里迷迷瞪瞪的人,忽然看到一片灯火,立时回过了神、提起了志。

若昭也觉此议甚佳,一时觉得松了口气,向韦皋露出倾佩的笑容。

韦皋蓦地一喜,旋即哂然,躲开了若昭的目光,几乎同时,吩咐立在一边的婢子桃叶道“去唤店家小二上来。”

又向韩愈道“退之,科场是科场,宦场是宦场,但文章是文章。韦某也曾自命书生,好歹能识得哪些文章有雄浑仁义之气,哪些不过是吟风颂月的绣花枕头。今日我做东,庆贺你赋得贞元元年长安的第一篇好文章。”

韩愈得此鼓舞,感动不已,忙起身,向韦皋深深一揖。

正在下楼的婢女桃叶,听着身后这一番言语往来,心中不免咕哝这位韦将军,看来确实也是个神采飞扬的大人物,难怪夫人喜欢他,上回在这酒肆中,夫人就与他相谈甚欢。

桃叶自是将自己看作若昭的亲信,但皇甫家太太平平的,更是她所期待的。毕竟一介奴仆,命运都是系于主家。

这才不过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从内心希望,夫人顶好不要再和这位韦将军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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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 盐州司马

如果非要打个比方,在大唐帝国都城长安北边和西北边不算太广大的土地上,担当军事防守职责的州县,就像胡饼上的芝麻一样多。

鄜州、坊州、庆州、邠州、泾州、原州、夏州、盐州、灵州……它们里三层外三层、严阵以待的唬人布局,倘若又是城头旌旗高扬、城下守军整肃的威势,那么,从空中俯瞰下去,真真是要叫那些觊觎帝国土地的赭面外族胆颤心惊、不战自去的。

当然,前提是有旌旗,有守军,有高大结实的城墙。

“李司马是自京中来,吾州这般守备不足的狼狈情形,怕是教李司马笑话了。”

缺砖少墙的盐州城头,盐州刺史杜光彦,皮笑肉不笑地向李升道。

他话音未落,只听“喀拉”一声,李升扶着的一处城堞,仿佛娇弱到连这轻轻的徒手借力都无法禁住似的,顶端的三五块砖直接落下城头去,教李升也好一阵踉跄。

杜刺史登时佯作脸色一变,上前扶稳李升,惊道“司马千万小心。”

心中却幸灾乐祸叫你装腔作势地要寻城防,这处破城,有何可探之处。

司马一职,大唐初年的时候,还是颇有些份量的。在地方上,司马算得刺史这一州长官的高级副手,根据州的上、中、下等级,司马的品级也有五至六品,绝不算低。有些州,未任命刺史、或者刺史由亲王遥领时,该州的司马,甚至成为实际行使刺史之责的实权型人物。

帝国的车轮前行百年后,土地少了,粮食少了,官却越来越多了,这些官还经常因坐事被贬,于是各州司马这个可盐可甜的职位,就成了大量贬官的去处。

前任太子詹事、现任盐州司马李升,赴职入城时,杜刺史虽是他的上官,仍然为他设了一次接风宴。

官场传事,距离从来不是问题。李詹事因何成了李司马,杜刺史打听起来,比探察吐蕃敌情还积极。

正因为打听明白了,杜刺史才不敢怠慢。

贬官本来就不能等闲视之。弃子亦有复用时,谁知道天子哪天又回心转意或者急于用人,将诸位司马又召回京中了呢?

更何况,这位李司马,人才呐,瞧着也不过四旬不到,做官从蜀地做到了京城,从刺史做到太仆寺卿,从台寺执宰做到了东宫尚书,从少阳院做到了大长公主的枕席上……

杜刺史从不觉得,沉浮于宦场间,古板苛严的卫道士有甚可喜之处,就像他替朝廷守着这破败失修的盐州地界,隔三岔五地就教吐蕃人来劫掠一回、掳些人口走,杜刺史也从不觉得自己没有带着守卒去拼命,有什么丢脸的,至少盐州城还归在大唐名下嘛。

大丈夫能屈能伸,更厉害的大丈夫能见风使舵。这是杜刺史如今的人生信条。

李升拍了拍一手的土灰,接着向杜彦光问道“杜公,盐州地在要冲,东可达夏州、鄜坊,西通灵州、原州,北望回纥,南接京师王畿之地,怎地不见修缮屯田?”

杜彦光讪讪地“嘿嘿”一声,本想随便糊弄几句过去,但瞧着李升一副刨根问底的口气和那精明的眼神,略略斟酌,还是拿出传道解惑的诚意,低声道“司马赴京前,是在蜀地做的刺史吧?难怪对西北的情形不熟悉。从前,京西北,那都是朔方军的地盘,后来汾阳王郭公功成身退,朔方军分了好几支,西北各州,归在不同的节度使名下。盐州也是几易其主,但从未做过哪一镇的治所,若无朝廷下令,哪个节度使会出钱出人来筑盐州?”

他说完,像个老友般挤了挤眼睛,又露出更显自嘲的笑容,仿佛觉得,在这个远离天子和节度使权力枢纽的盐州城头,大发一通感慨,必定很符合眼前这位突遭贬斥的玉面郎君的悲怨心情。

杜刺史读书不多,乃是从一个朔方军军士,凭着军功累积,又靠着韩游環、杜希全等这些老朔方将领向朝廷举荐,才坐到了盐州刺史的位子上。

但他已经有些受够了这个职位。

盐州,和西边的灵州、西边的夏州,就像一条防线上的三座栅门。在这条线的北边,是广阔无垠的草原,在这条线的南边,则是沟深梁高的黄土台原。因而,吐蕃人从草原一次次来袭,虽然常打得盐州城里城外哭爹喊娘,但这些外族骑士,除了破坏和掠夺,从不真正占据这座城池。

因为,吐蕃人付不起给养。灵、盐、夏三州在唐廷手中时,每年的给养均自南边输送而至。而若是由吐蕃人占领,牲口极易在北方酷寒肆虐的冬季冻死,吐蕃又根本不具备自河陇地区绕到北边输送给养的能力。

如此,一来就打,打了就跑,无论吐蕃还是大唐,都不管这座盐州城是否千疮百孔。

这样倒霉的守备长官,当它作甚!

顶着一张被凄厉北风吹得满是褶子的老脸的杜刺史,屈尊和李升这样一个位在自己之下的贬官套近乎,实在是想到了前朝的故事。

杜刺史记得,大唐神龙至景龙年间,也有个著名的太子詹事崔湜,此人善哄女人,将韦后、上官婉儿、太平公主依附了个遍,却能数度东山再起。如此想来,眼前这位气宇轩昂的李司马也未必是泛泛之辈,说不定将来被召回京中重新授官后,能将他杜彦光也运作入京,授个台省副职,岂不比苦守着这盐州城强上百倍?

杜刺史作了这般谋算,不仅对李升面上殷勤周到,实在不太有身为上司的威严架子,就连心中,也是真挚地希望,李司马你可莫存了来干苦力活的想法,好好地在盐州游山玩水,哦此处也无甚山水可游,那就好好地趁着春夏天气照应,骑骑马,打打猎,逛逛回纥人的墟集,有朝一日重新穿回你那身绯衣或紫衣时,莫忘了我老杜就成。

李升明白杜刺史缘何如此客套。他冲杜彦光拱拱手,谦逊地恭维道“升在京中久矣,整日不过是打点少阳院内务,如今能来边关历练,亦是男儿报国应尽之责。往后还要多向杜公请教。”

杜刺史说着“客气,客气”,心中却冷笑,你要真存了报国之志,去爬那老公主的床榻作甚。

正腹诽间,蓦地吹来一阵猛烈狂风,卷起北边旷野的阵阵黄沙,如蝗虫箭矢般,直往城头扑来。

杜刺史招呼一句“司马快走”,急慌慌地拿袍袖笼了脑袋,便在守卒的引领下,去寻下城之道。

李升跟在杜彦光身后,瞧着这原本应该也是刀光剑影中纵马来去的人,眼下却是连几阵风沙都不愿吃受。

李升以袖遮额,勉力地又将方才仔细眺望的灵州方向看了几眼。

李升知道,时光倒回三十年,自己所站立的这片帝国西北的土地上,紧跟着那场惊天大叛乱后,便发生了令人血脉贲张的灵武继位故事。

安史叛军攻克潼关天险,天家仓皇西逃。当时的太子李亨,在渭南与那已经年老昏聩、荒唐至极的天子分别后,带着两个儿子广平王李俶和建宁王李倓,和天子仓促逃命间的一句打发之语“朕待西北诸胡向来不薄、你去必得辅佐”,便由仅剩的千余禁军护卫着往朔方而来。

一路疾驰,太子还斩了几员临阵脱逃的朝廷命官,终于在衣冠望族裴冕等人的支持下,于灵州登基。

隔着三十年的时空,李升由衷地羡慕当时追随太子至灵州、拥立李亨称帝的那些年轻人,无论郡王,还是将领,还是军士。

漫漫黄沙穿城而过,沙砾打在面上生疼生疼的,李升却混不以为意。

他反倒觉得,这就仿佛迎接他的粗粝但充满阳刚气的号角声,一洗他蛰伏多年、媚附宗亲徐娘的耻辱。

他虽然已年届不惑,但相信自己可以如当年那些北上灵武的热血勇士一般,助新主开创基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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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章 回纥互市

春风也度玉门关。

黄沙拂面的二月时节接近尾声时,漠北的冷锋,在与东方温润气流的角斗中,终于败下阵来,悻悻然退回老巢去。

大唐的西北边境,再一次熬过了苦寒肆虐、积雪盈尺的凛冬。

盐州城外,荒漠上开始星星簇簇地铺上绿意。干涸数月的沟壑中,也渐渐现出湿润泥泞之相,继而是一线细流,几处积潭,直到蓄满了大体量的、亮晶晶的维生之水。

有春草,有春水,就会有人来,有利来。

这个阳春,杜刺史心情不错。

根据杜刺史经常挨打的宝贵经验,吐蕃人来攻城劫掠,无一不在秋天。这是草原骑士们近千年来的习惯,春季牛羊要蕃息,马匹也要发情交配,况且经过了老天刻薄寡恩的严冬季节,牲口们就算没冻死,也饿得皮包骨头,得趁着嫩草复苏的时候,好好地将它们放牧一番。边寇们掠夺的贪婪,只能放到夏去秋来、战马们都贴上了膘时,才可实现。

老天照应,人又不打仗,盐州这样立于往来要道上的重镇大州,就算营田不行,至少可以靠来往商队所交的税钱,好好地丰盈一下州中府库。

灵、盐、夏三州,自西向东一字排开,乃大唐关中地区北部门户三州,再往北是部分朔方军故地和天德、振武二军驻地,主要用于防御北部的回纥。

安史之乱后,肃宗皇帝向回纥借兵平叛,回纥太子叶护亲率族内铁骑进入唐境,攻打洛阳的安史叛军,唐回关系一时之间如蜜里调油。其后,回纥国内政变、可汗更替,大唐又忙于防御西边更为强大的敌人吐蕃,帝国北部的唐回边境关系,一直不算太紧张。

不过,由于当今天子李适,做太子时曾受过回纥前任可汗——牟羽可汗的侮辱,其登基后十分憎恨回纥人。即使回纥国内因政变上台的顿莫贺可汗重新启用亲唐的军勋贵族,唐帝仍然以某种暧昧的态度,放任了振武军节度使张光晟杀回事件的发生。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张光晟也已经在去岁的朱泚之乱中因附逆而被诛,但回纥人仍对振武军驻地心有余悸。他们宁愿绕开河套的东部地区,从丰州附近南下,穿越朔方军故地,来到灵、盐周遭,与唐人进行互市。

吐蕃人带来血光之灾,回纥人带来银货之利,杜刺史看到后者,就像在瑟瑟朔风中看到南边运来的补给一样心花怒放。

另一个教杜刺史高兴的是,新来的贬官李司马,果然懂礼数。

盐州虽然比不得长安洛阳,杜刺史府中的女眷还是按照一个四品官员的派头配备的,嫡妻加四媵,一个不少。李司马拜访杜刺史府中,恭恭敬敬献上绫罗数匹。那可不是市集中常见的布帛绢缣,而是绣工极为精美的绮色织锦,一看就是不俗之物。

“杜公,下官孤身赴任司马,这些从前御赐之物尽显君恩,下官向来视作珍宝、因而一并带来,献与杜公府上,也算是它们投得明主。”李升微微欠身,恭敬道。

哎真会说话,怪道大长公主这般青眼于你。

杜刺史一面感慨,一面客套几句,心满意足地将好物收了,吩咐下人送进内宅交给夫人分派。

气氛这般融洽,又无甚公事可谈,私事也不方便回顾,便谈谈商事吧。

“李司马,这城关下的杨柳一冒芽,回纥人就该来卖骡子卖马了。司马若在城中觉得气闷,不妨出城看看驼马市。吾等边鄙小州,这互市的场面,虽比不得西京商胡云集的大阵仗,但也颇可一观。”

李升作出很感兴趣的模样,附和道“在长安时,下官便听闻,回纥人善养马、驯马,马便如他们的左膀右臂,要不怎么当年回纥铁骑能踏灭河北诸胡叛军。”

杜刺史点头道“回纥人当年襄助朝廷平叛有功,索要的回报,那是国书上写清楚的,我大唐须问其每年买马六千匹,每匹合绢四十匹。因这每年数十万匹绢帛的开支,京中各位上官,不知道和汾阳王打了多少趟笔墨官司。大历八年,回纥人送来一万匹马,先帝在朝中诸臣的撺掇下,以府库耗空为由,只肯买下一千匹。回纥使者,当场就要翻脸。”

杜彦光说起老上司郭子仪的生前轶事,不免来了精神,咽咽口水,继续眉飞色舞道“幸好郭公站出来,说大国岂能无信,说好六千匹,怎能赖账,他当即请奏,预支自己的薪奉,来为朝廷出一大半的布帛买马。”

李升听得津津有味,赞几句“不愧是郭公,气魄如山”,俄尔却也沉吟道“不过,杜公,一匹马四十匹绢,这回纥人,要价确实狠了些。”

“咳,李司马,”杜彦光笑道,“你们这些只读过好书、未打过硬仗的京中贵胄,就是不明白时移事异的道理。四十匹绢,如今听着贵,是因为须一百二十贯钱方能买得,可是当年肃宗皇帝平叛的时候,四十匹绢才四十贯钱。只能说,是吾大唐这世道里,钱越来越不值钱了,与回纥人有何相干?人家当年就要的四十匹绢,几十年来可是一匹未涨呐。”

李升心中深深一动,从这几日打交道来看,这杜刺史,果然对回纥人,很有些好感。普王李谊,当真有善于谋篇布局的大才。

再细细品咂他的话,莫看此人举手投足一副边将油子作派,但说出的道理,怕是能噎得天子身边那些论起社稷大义来头头是道的文僚们哑口无言。

李升暗暗冷笑,是啊,连一个边镇四品刺史,都看清的局面,多少自命仁人义士者,还沉浸在上国的大梦中,不愿承认。

上梁不正,下梁处处歪斜,反过来倒去怪邻国那六千匹马便耗尽了府库。

“杜刺史这么一说,下官倒真要去瞧瞧这些回纥人怎生做买卖,顺便,也相匹好驹子,再过得些时日,去原上打猎。”

杜光彦点点头,又补充道“不过这回纥商贾也不是善茬,彼等的马匹,有些是自丰州、灵州等边镇问我唐军买来的老年或受过伤的军马,在军营周遭卖给百姓驮货,值不到几匹绢,换个大镇就要价二三十匹绢,司马切勿上当。或者,本官指派个机灵的家奴,随司马同往,帮司马张罗张罗?”

李升嘴角微抿,半开玩笑道“杜公可是怕下官跑了?”

“咳唷唷唷,”杜光彦忙摆手道,“司马言重,言重。”

李升收了戏谑之意,恭敬但正色向上司道“一日为臣,至死仍忠,下官虽于情事上有些堪不破,教圣主惩戒,教同僚们笑话,但下官自认,绝不会做贰臣。更何况,此地虽是边镇,可下官能跑去何地?回纥?下官可不会养马。吐蕃?下官和杜公一样,视同水火!”

杜光彦打着哈哈,连连称是。

又过得几日,盐州城外果然热闹起来,回纥人的马匹、骆驼、骡子,唐人的丝织品、茶叶、瓷器纸笺,粟特人的酥酪、金银珠宝。甚至偶有西域商胡,也未被陷入吐蕃手中的河陇屏障所阻挡,而是不辞劳苦地绕道回纥之地,再进入唐境,带来珍贵的草药和香料,以及女奴舞姬。

李升青衫便服,闲闲地跟着赶集的盐州百姓、军卒和本就驻于城中的商贾,游逛于绵延铺展一二里的互市上。

为了防止杜光彦暗中派人盯梢起疑,李升先看了几处贩马的商队,佯作未有满意的。

接着,他的目光转到了那些驼峰间搭着的毡毯上。

很快,李升意识到,一位戴着淡黄色头巾的中年回纥女子,也在盯着自己。

他微微转过头去。

那女子站在几匹骆驼中间,右手抚着毡毯,却并不像商队的其他成员那般,卖力地吆喝。

但她显然更不是作为女奴出现在此地。女奴都是些十几岁的少女,更重要的是,女奴们眼中,绝不可能出现那种淡淡漠然下的机警。

一种娴熟的犀利察人的目光。

李升大致有了些把握,缓缓地走过去。

他径直向那回纥女子问道“毡毯上,可能织入黄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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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三章 密林贵人

山谷的茸茸绿意,好像在几日间,就繁茂葱茏起来,成为合格的屏障。

李升背着角弓,引马入林。

马的蹀躞带上,挂着一只比灰鼠大不了多少的兔子,中箭伤口的血液凝固了,那倒垂的晃晃悠悠的长耳朵,似乎暗喻着马上骑士对于打猎的漫不经心。

经过一小片桦林,钻进更为茂密的云杉林后,几顶帐篷赫然眼前。

李升跳下马来,还未站稳,已被几名卫士模样的回纥男子四面围住。

但他们眉目间稍显松弛的神色,表明他们并无真正的敌意,而当大帐里钻出一位中年女子、用回纥语吩咐了一句之后,众卫士更是纷纷退开了。

那中年女子,正是前几日在互市上以“黄鹄”暗语和李升接洽的回纥人。

一入帐门,李升立即感到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很快明白,这是因为,他脚踏的厚厚的毡毯,几乎与延光公主宅中的毡毯别无二致。

此刻,偌大帐中,正流淌着一段琵琶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王廷。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汉乡。”

弦住声停后,歌女抱着琵琶小心翼翼地碎步退下。

一个并不苍老却似乎透出疲惫的声音响起“李司马,请入座。”

“谢毗伽公主。”李升恭敬上前,行礼道。

主座之上那位珠翠满鬓、年逾四旬的妇人,恰是中原千百年来,唯一一位入塞和亲的外族公主——回纥立国后第二任可汗英武可汗的女儿,药罗葛氏。

三十年前,也就是大唐至德元年,刚刚于灵武继位的肃宗皇帝李亨,将雍王李守礼的儿子李承寀封为敦煌王,与名将仆固怀恩一同出使回纥,谋求借兵平定安史之乱。

当时的回纥国内,亲唐势力占据上风,英武可汗本就抱有与中原王朝交好联姻之念,于是提出将自己的女儿药罗葛氏嫁给敦煌王李承寀。

仆固怀恩与小郡王商议后,急派快骑驰回灵州,请新帝李亨示下。李亨也是求之不得。

朕的一个宗室堂弟,能换来成千上万的回纥铁骑出战襄助,这买卖还有甚可犹豫。

于是,敦煌王李承寀为国娶妻,北上来到回纥牙帐,在冰天雪地的深冬时节,与药罗葛氏完婚。唐廷这边,当即出诏,封药罗葛氏为“毗伽公主”,并授以“敦煌王妃”之册。

英武可汗遵循承诺,甚至派出自己的长子叶护,率六千回纥铁骑,护送敦煌王夫妇进入唐境。同时,这数千回纥骑兵也并入郭子仪的朔方军,南下平叛。

这次唐回修好只是一个开端,其后,肃宗皇帝将自己的女儿宁国公主送到回纥、嫁与英武可汗,又命悍将仆固怀恩将女儿嫁给英武可汗的第二子移地健。

“李司马,黄鹄歌,是你们前朝一个大汉公主所写,哭诉她去到远离故土的草原蛮国和亲,孤独悲伤以极。当年,我随着敦煌王来到中原,偶尔听到伶人哼起这首歌,就再也离不开它了。”

毗伽公主略略前倾身体,盯着李升“李司马,不管是汉人公主,还是你们口中的胡人公主,原来出塞和入塞,本无太大区别,都不过是循着一条苦路,如行尸走肉般活着罢了。”

李升不知如何搭腔,只低头听着。

他明白,眼前这位毗伽公主,完全有理由自怨自怜。

近千年前,那位和亲乌孙国、写下黄鹄歌的汉家公主刘细君,在第一任丈夫去世后,还能按照游牧民族的习俗,再嫁第二任国王,并且生下一个女儿。

而毗伽公主,成婚入塞后的第三年,敦煌王李承寀就去世了。在中原王朝,夫君死后,天家血脉的正牌公主可以改嫁驸马,王妃却只能守贞。毗伽公主想回到回纥故土,一心与唐廷修好的父亲哪里会允许。

还不到双十年华的毗伽公主,就这样住在敦煌王的封地里,无夫无子,枯度春秋。

“李司马,我原本以为,两年前圣主许嫁他的爱女咸安公主去回纥时,我作为迎亲使者,终可得了机会,将大唐公主送到汗帐城,去看看想了多年的鄂浑河河水,再趁着这桩喜事,向顿莫贺可汗提出,让我离开这教人厌恶的中原,回到故乡度过我命中剩下的日子。谁曾想到,回纥使团刚到长安,你们自己的武将,居然就在西京,就在皇城脚下,发动了兵变。我和使者一觉醒来才发现,你们的天子,竟带着全家老小,跑了。”

毗伽公主说到这一节,哀伤无奈的神色中,忽然带上了一丝讥讽“不过,这也不是我婆家的王室,第一次出现天子逃出都城的事了。”

李升捕捉到了轻蔑之外的恨意。

这种恨意,似曾相识,他在延光公主和普王李谊那里,也时有所感。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恨,也许出于献身的不甘,出于分权的不匀,出于家世的不幸。但无论出于何因,经年累月积淀下来的恨,都不可小觑。

恨意的凝聚力往往是强大的,李升知道,自己要做的,是将延光和毗伽两位妇人的仇恨,从报复和破坏,引向改变和重构。

李升这般想的时候,毗伽公主也在断断续续唠叨的同时,观察着这个唐人贬官。

延光公主,算来是敦煌王的侄女。毗伽公主记得,自己当年刚到灵州城,开始陌生局促的塞内生活时,性子泼辣豪放的延光却似乎和自己一见如故,常来陪伴自己这位婶母辈份的同龄人。

后来,吐蕃人横行河西,占领了大唐的沙州一带,守寡中的毗伽公主向东逃入朔方地界。延光向自己的哥哥、代宗皇帝请奏,动用皇家私库,为毗伽公主修建了一座回纥汗帐城风貌的毗伽城,并且赏赐了许多工匠、卫士、侍婢,又陆续迁入灵盐、夏绥的一些边民,几乎就像赠给了毗伽公主一座微缩的王国。

现在,毗伽公主看到李升,联想到自己的老友曾经吐露过的一星半点的前尘往事,似乎隐约明白了些玄机。

不过,毗伽对于李升绝无恶感。这个唐人男子的侍臣身份,恰恰教毗伽几乎为自己那位老友喝彩。

原来大唐的公主,也须挑战礼教甚至法度的极限,才能过上自己渴求的生活。而这种不顾一切的挑战,仿佛也为毗伽长久以来的怨气找到了出口。

延光虽然为此跌落云端,被幽禁在深宫中,但她的情郎,在流放中刚刚安顿下来,不就又这般精神抖擞地为她奔走了么。

毗伽不免对李升产生了一丝倾佩之意。

“李司马,延光公主与我有数十年的交情,我们回纥人其实比你们唐人更讲义气。岁初,公主府那位忠诚的家奴来到毗伽城报信时,我就做好了见你的准备。今日,你有何要说的,尽管道来。”

李升倒也直言相陈“下官如今,算得延光公主身边,唯一仍追随她的信臣了,请毗伽公主告诉下官,两千甲士,每月所费几许?”

毗伽听他连数字都准确地报了出来,更是不再怀疑,却同时又露出坦诚的为难之意道“她养兵,也不是一天两天,此前粮赐优厚,每月每人给两石米、一匹绢,比那些边军所得强上三分,故而募到不少兵士。”

李升在长安私侍延光时,就已经听延光炫耀过蓄兵的秘密,现下闻得毗伽所言,仍是小小地吃了一惊。

延光当真有几两胆子,而这回纥公主,还真敢为她隐匿、甚至辅助此事。

毗伽仿佛看懂了李升的心语,浅淡地笑道“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士为知己者死。我的心早就死了,这没有死去的身躯,反倒更懂得为老朋友,保守她的秘密。只是,今后若要我帮她养军,却是教我发愁了。”

李升忙起身,来到毗伽面前,长长地作揖道“公主毋虑,下官自会想办法。”

天色将晚之际,李升带着他那看起来有些寒碜的猎物,回到盐州城内。

他将兔子扔给宅中唯一的老仆,径直走进屋中,闭目养神。

今天,他还要见第二位胡人,也是普王李谊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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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咸阳演武

德宗的内侍王希迁,几日前就北出大明宫禁苑,自中渭桥渡过渭水,来到咸阳城。

王内侍和他的随从们,骑的都是御马。由于京城的粮荒在岁末已缓解,天子闲厩的马匹很快就吃到了不减量的草料,到如今这阳春时节,早已又恢复了膘肥体壮、精神抖擞的御马气派。

而王内侍,一路行来,瞧着比他的坐骑更神采飞扬。

他怎能不激动!

当今圣上还在少阳院做储君的时候,他和几个内侍,跟着霍仙鸣,虽也颇得主人信赖,但那不过是内务上的使唤而已。即便主人如愿登临帝位,鉴于肃代之际的权阉教训,圣上也有意限制内侍省的势力,便是霍仙鸣这样的亲信,也不过就是穿梭于外朝和内朝的各殿各院之间,传些重要的口谕。

是建中四年的泾师兵变和朱泚之乱,令内侍们有了翻身的机会。

千钧一发之际,只有大明宫中百余名阉人,护卫着天子逃出禁宫。虽然后来冒出了中使翟文秀勾连神策军将领白崇文拥立韩王的悖逆之事,但那桩案子着实蹊跷,只怕天子也是心中有数的。

要不然,为何鸾驾回京后,圣上在大明宫屁股还没坐热,就将内侍窦文场和王希迁分别派为左右厢神策军兵马使呢。

一入深宫三十年,阉奴也能做将军。

据说,王希迁在宫外的妻室和两个养子,都能直起腰板自称是将门家眷了。

灯烛通明的神策军大帐中,觥筹交错间,李谊指着皇甫珩,向王希迁笑道“王将军,兵马使一职,本是藩镇衙前位高权重的头衔,多少藩镇的兵马使,那可都是作为储帅身份统军的,皇甫大夫彼时在泾原镇时,就是兵马使,未来节帅之位可期,无奈那姚令言父子辜负了圣恩。”

“哎唷唷唷,殿下说笑,殿下说笑了,咱家一个宫中内官,哪里敢与皇甫大夫比肩。”

王希迁夸张谦辞的表情之下,一对眼珠子又瞄向皇甫珩,见他面色松弛、浅笑着斟酒来饮,好像浑不在意普王所言似的。

在把酒言欢之际,翻出那些照理来讲很煞风景的旧账,说者和听者却都如此云淡风轻,王希迁想,普王和皇甫大夫这对连襟,当真交情挺深呐。

却听普王又道“圣主还是英明,神策军是天子亲军,亲军的兵马使,自然应由天子的亲随来都知,左右厢兵马使,舍王将军和窦将军其谁?”

良言一句三冬暖,王希迁如猧子被撸顺了毛,心中那个舒坦!

开春后,他也衔旨去奉天行营巡视过,浑瑊那老家伙,架子就大得很,何曾将他放在眼里。

当然,浑瑊,人家现在是神策军右厢的统帅,兼朔方行营元帅,不像皇甫珩只是神策军胡人分支的制将。浑公又是郭子仪时期就打出名声的宿将,对王希迁这样的阉人,连面子上的客套都懒得给,王希迁也只能忍下了。

“王将军,”普王继续道,“本王今日能坐在此处,陪着皇甫大夫和王将军一道喝酒,也是圣主特意委派,明日看儿郎们演武。但看完,本王就还是永嘉坊的一个逍遥王爷,神策军,归根到底,还须皇甫大夫,和王将军共同作主。”

说到此处,李谊象征性地压低了嗓音,显出更为交心的模样,带了拜托的口吻向王希迁道“皇甫大夫在马上勇冠三军,就是不大会说漂亮话,王将军务必替我这襟兄,去圣主跟前美言几句,盐州那地界无甚油水,他这四千来人的神策军又是实实在在的员额对应到人,没有半分借空饷的余地,接下来的日子,恳请圣上多想着他们,逢年过节,也赏赐些。”

“那是自然!自然!”王希迁一脸打包票的表情,呵呵笑着应下。他知道,这王爷出手阔气。从前自己去永嘉坊传个话宣个口谕的,李谊以赏鸣谢,每次没有低于一两贯钱的。神策军粮饷的确比边军强些,但平素还须赏赐维系,自己若在御前帮衬皇甫珩一把,普王殿下,那也是明白他王希迁的家宅在哪个坊的,谢礼自然不会少了去。

翌日,巳时中,阳光穿透碧空中的朵朵白云,如千百缕金线般撒向大地。

咸阳郊外的百亩草坡上,甲士、马匹、车辆,列阵齐整。

这支神策军虽只有四千余人,但毕竟招募来的都是青壮胡人。胡人身坯本就比唐人高大些,又有祖上给的悍勇杀伐气概,加之战甲、马具无一不新,打眼望去,着实很有些精锐的气势,令人热血澎湃。

在旷野东边的高坡上,除了扎下的帅旗外,绳床一字排开,供观礼的上将贵人们落座。

紫色大花锦袍的普王李谊,和兵马使王希迁并排而坐。教王希迁略有些惊讶的是,没多久,他便看到两个年轻的妇人,也由婢女们左右拥着,上得高台来。

“殿下,这……”

普王斜睨了两位妇人一眼后,微微侧头,对王希迁道“演武嘛,又不是真的打仗,皇甫大夫的夫人要来看看,也无甚打紧。只是我这位姨姊,怀着身孕,宋孺人不太放心,故而跟着我一道来了咸阳,好照应着她阿姊。”

“失礼失礼,本将不识宋孺人和皇甫夫人。”王希迁道。

宋若昭是从坡后走上高台的。当宋明宪一脸兴奋地与她说着这巍巍壮观的场面时,她也表现得毫无谈兴。

她根本不想来。

她似乎开始厌恶所有带有表演性的活动,命妇院的外命妇礼会,随同六宫之主的出游踏青,以及这咸阳演武。

但对于有些仪式的躲避,她可以推说身体的不适,而对于夫君热情地邀请她来观看他出征前的演练,她不能拒绝。

不拒绝,是太平的,至少能带来不必费言解释的安静。

宋若昭坐定后,也举目望着坡下的军阵,并且陷入思索。

她记得,从前,父亲宋廷芬为她讲解军制、阵型、将卒的铠甲兵器时,她都听得津津有味,脑海中便如展开了一幅幅惊心动魄又令人痴迷相望的画卷。

与王叔文和阿眉护送李淳入奉天城的路上,她在山谷的清晨,也曾经目不转睛地盯着韦皋的陇州军看。后来,随着局势越来越动荡,围城,饥馑,送征,逃亡,若昭意识到,原来一个人的心理转变,可以那般鲜明清晰。

她对这些兵戈森森的场景,只想远离。

向往金戈铁马的雄迈场景,颂扬军功立身的儿郎大志,只因不曾见过穷兵黩武带来的灾难,和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凄凉。

但若昭仍努力说服自己,尽可能地将冷漠藏起来。毕竟,丈夫是去戍边,这是食禄之将的本份,而猎猎旗帜下的年轻儿郎们,他们的昂扬之气,又是多么真实。

坡下阵前,皇甫珩身披明光甲,一手持擎钢槊,一手按住缰绳,对不同阵营的队头训示。他左右二骑,分别是默沙龙与何文哲,同样身披明光甲,胸前的护心镜反射着强烈的日光。而他们面前的神策儿郎们,骑兵穿着前朝自西域传入的柔和便捷的锁子甲,步兵则穿着错扎咬合的山文甲,均是箭矢无法轻易射穿的精良甲袍。

神策到底是如日中天的天子亲军,武备绝不寒碜,一支四千余人的队伍,几乎人人披甲,几位将帅的坐骑,还穿上了具装。

在旷野的西边,事先已铺展了大片延绵的草垛,充作假想敌。

随着鼓声响起,旗语相接,演武开始。

随着钲鼓之音的独特的信号意味的变化,军中阵型不断变化,从高台望下去,大略可以看出,这数千人的大军,骑步配合,阵型从锥到圆,从长蛇到伏虎,无论阵型怎么变化,始终防守严密,教敌人似乎很难找到撕开阵型的口子。

“这是旷野接敌时的阵仗。”普王李谊语气和蔼,向王希迁解释。

“多谢殿下指教,咱家还真是看得一头雾水。”

忽而,钲鼓声消失了,胡儿们也立刻步兵止步、骑兵收缰,立住停稳,人马只是在经历了方才那激烈的演练后,狠狠喘气的同时,目光投向同一处——令旗所在的地方。

须臾,旗手根据主帅之令打出旗语,鼓声又响起来。军阵立刻变成方阵,大刀长矛的步兵在前,骑兵迅速地分抄于两翼,他们之后,则是弓弩手。

这是常见的准备攻击的阵型,令旗再挥、鼓声更密集时,只见最先的步兵忽然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仿如河床,弓弩手则是奔涌的河流,迅速流过河床,前突到阵型头里,果断地向百步外的茫茫草垛放出箭矢,随后又疾步回撤阵中,将短兵相接的舞台让给步卒。

“哦,咱家看明白了,这一战,没有骑兵什么事儿。”王希迁和李谊笑谈道。

不料他话音刚落,钲声似乎又变了一种语言,在这种语言的感染下,原本处于两翼的骑兵,纷纷扭转头,望向令旗。继而,在令旗的指引下,他们中最为精锐的几百人,突然发力,猛夹马腹,直往东边奔来。

“咦,骑兵不是应该冲阵或者追击穷寇的么,怎地倒跑回阵尾来?”王希迁纳闷,转头看向李谊,却见李谊眯着眼睛,好像没有听见自己的疑问。

马匹的速度何其快,高台上的观看者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当先的骑兵几乎已冲到了坡下。

王希迁以为这是个演武之间的什么花样,不曾想这些骑士完全没有停住的意思,分了几路,直往坡上驰来。

此时已是正午,阳光照在近处飞扬起的烟尘上,只留了白茫茫耀眼的一片虚幻之景。

待高台中央的人醒悟过来时,才震惊地发现,这些骑兵已穿越烟尘,将他们团团围住,并且朝他们搭起了弓箭。

王希迁只觉得天灵感“嗡”地一声,下意识地抓住身边普王的袍袖“殿下,殿下,这是作甚。反了么!反了么!”

另一侧,若昭也遽然陷入惊惧,她本能地站了起来,但又定在那里,不知所措,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就像那日在渭水畔遇险时一般,已经抱住了肚子。

“殿下!”明宪叫的是丈夫,却并没有跑过去,而是挡在了姐姐跟前。

普王的家奴们,和王希迁在宫中收的几个内侍义子,纷纷抽出横刀,面对骑卒呼喝警告。

骑士们却不为所动,他们的队头,也并无任何交流的意愿,冰冷的目光从兜鍪的遮面后射过来。

就是冰冷,一种没有情绪的冰冷。

这突如其来却怪异的险情,没有持续多久。变幻的钲音和鼓声竟又令他们再次调转马头,冲下坡去。

高坡上的人们正从惊恐转为莫名其妙时,只听普王李谊已拍起手来“妙极妙极,皇甫大夫当真将这支胡儿新军,训练得如此听从号令。”

王希迁惊魂未定,稍稍带了抱怨的语气道“那也不能这般冒进,咱家的命不值钱,殿下可是千金之躯呐。方才倘若哪个浑小子手一抖,将箭矢放了出来,其他军士不明就里也跟着放箭,吾等不被射成刺猬了!”

普王笑道“王将军多虑了,本王瞧着这些胡儿,个个好身手,若真有王将军所说的蠢笨之徒,皇甫大夫当初就不会招入神策军。这攻伐敌军,阵型不乱,唯旗语和钲鼓是从,勇往拼杀,最是要紧,本王倒觉得,今日演武,值得本王回到长安向圣主贺喜,祝贺神策军又添一支精锐。”

王希迁暗道,你还真维护他,莫非你早就知道今日这路数?

又望向女眷那边,见宋氏姐妹都是吓得面容惨白的模样,那年长的捂着肚子似乎还在发抖,当真也不容易。

连自己的妻儿一并拿来练兵,皇甫大夫真够狠的。

王希迁这么一想,气似乎也消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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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稍加挑唆

中军大帐的后头,有一座牙卒把守的小帐。夕阳的余晖笼罩住了整个帐篷,金灿灿,亮闪闪的。

但在若昭眼里,大自然再妙绝的圣手描画下,这小帐的外貌,仍然像个坟冢。

她由妹妹和婢女桃叶搀扶着,进帐歇着。

桃叶命士卒送来一桶河水,绞了帛巾,为女主人轻轻擦拭。

一头一脸的尘泥,清冽的河水瞬间就浑浊了。

明宪小心翼翼地看着姐姐。

今日演武中出现的惊心动魄的一幕,明宪确实事先不知。但在骑卒如洪流般又退回旷野后,她机警地望向普王,看到了李谊云淡风轻的神情。不知为何,明宪面对若昭时忽然有些窘迫,仿佛她也成了他们的同谋似的。

“明宪,方才在高坡上,面对那些骑兵时,你害怕吗?”若昭轻声问道。

明宪老实地摇摇头,但立刻解释道“想来姊夫是有分寸的。”

她本以为这添上的恭维能教若昭释怀些,若昭的凄惶之色却更鲜明了。

“前汉时,漠北是匈奴称王之地。冒顿单于还未夺得王位时,训兵便是以鸣镝为号。号令者的鸣镝之矢射向何处,军士们便紧跟着一同射出利箭,有迟疑者,斩。起先,训练用的活物,只是俘虏。后来,冒顿单于用自己最心爱的马匹为目标,军士中果然有不敢射箭者,立时被阵前斩首,以明军纪。再后来,冒顿的鸣镝射向自己最宠爱的女子,顷刻间,那女子就惨死在如雨飞来的箭矢下。”

明宪闻言,反倒不如先头那般害怕了,她接过桃叶递给她的另一块帛巾,擦拭着自己的脸,一面宽慰若昭道“阿姊多虑了,怎地将姊夫和那古早的蛮人比。你我现下不是好好的?”

若昭轻轻叹口气,忽然盯着明宪道“普王,可疼你?”

明宪眼中赧色闪过,笑盈盈道“殿下对我很好。”

若昭又问“明宪,你为何常去九仙门下的冷宫中?可是普王叫你去的?”

明宪一怔,并未立即回答。

她微微起了恼意。

平心而论,姐姐在刻意收敛她原本具有的洞悉人心的本事,如今说出来的话,口气是温和的,甚至有些示弱,带着恳求的意味乞讨真相。但即便如此,明宪仍感到,一种被干涉的压力。

“阿姊,可是太子妃说什么了?延光公主虽是她的母亲,但她自己忌讳,惦记着太子妃的身份,不去探望,我作为天家的媳妇,去看看这位如今落魄的大长公主,送些王府的胭脂水粉,和延光公主说些长安城的春和景明,那是连韦贤妃都应许了的,莫非还有什么不合礼制之处?”

若昭虚弱地靠在简陋的桦木榻上,并不再与妹子争执。

明宪还在芳草地上乐享欢愉,还没看到悬崖的边缘,怎会被唤醒。

身边不是睡得死死的人,便是装睡的人,她的呼唤,又有何用。

焉知众人不是觉得,只有她宋若昭,才是那个浑沌中的可怜虫呢?

正在此时,外头守卒一阵恭敬的唱礼之声,帐帘一掀,皇甫珩走了进来。

“宋孺人,殿下寻你,王府的卤簿要回长安了。”皇甫珩温和而略带恭敬地对明宪道。

又转向若昭,眼神中的怜爱关切,当真与寻常的夫君一无二致“你今日便歇在这客帐中吧,缓一缓,明天我令文哲亲自驾车送你过渭水,其他人送,我也不放心。”

若昭应了一声。

明宪瞧着这光景,松了口气,知趣地告辞而去。

皇甫珩在榻边坐了,执起若昭的手,定定地望着她。

“我知道,吓到你了。练兵便是如此,胡儿们虽勇猛,却到底是新旅之卒,不来真的,他们记不住,什么叫军令如山。”

若昭抬起双眸“彦明,你可有事瞒着我?”

皇甫柔声道“我能有何事瞒得过你?我只是开始盘算,此去盐州戍边,若想你想得狠了,如何偷偷驰回长安,看你一眼。”

一旁的桃叶听了,都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意识到失礼,忙喏喏道“阿郎,娘子,桃叶去倒水。”

若昭看着小婢女捧着水桶出帐的身影,终是勉力直起身子,拉着丈夫的臂膀道“我在长安,天子脚下,又有全家上下照应着,没有什么可教你担心的。反倒是你,在盐州那边,北有回纥,西有吐蕃,而灵盐夏绥和泾原凤翔,又最是军镇交错的复杂地界,切不可掉以轻心。莫要,莫要……”

“莫要怎么?”皇甫珩笑道,“莫要再教吐蕃人诓去带兵?”

他饶有兴致地探寻着妻子眼中真实的情感,继而满意地想,她终究只是个妇人,哪里就料事如神了,说的也不过都是些老生常谈。

皇甫珩将手掌轻轻搭在妻子的腹部“我算着,还未到防秋之际,咱们的孩儿就该出生了,莫忘了,去请李公给他起个名字。”

一抹斜阳探进了帐中,又渐渐隐去。帐外营地里,傍晚时分为炊造饭的喧哗声,慢慢地平息下来。

“睡吧。”皇甫珩拍拍妻子的肩头。

他看着若昭顺从地缓缓地合上双眼,也斜靠在榻边,闭目养神。

但他的胸中,涛浪奔涌。

……

内侍王希迁,回到长安后,没几日,家中仆人果然来报,又有些好礼送上了宅门。

王希迁心花怒放,普王如此豪爽的结交,早就令这位飘然在权力中的内侍,将在咸阳演武中所受的惊吓,一笔勾销。

这个贞元元年的春末,皇甫珩所率的四千余神策军开赴盐州后,实际上,京畿内外,尤其是西北的大片土地上,已经由朝廷布置了多支神策军队伍,包括李晟在凤翔泾原的兵力。

这日,王希迁作为右厢兵马使,刚刚在御前向德宗奏对完度支要发给神策军的粮饷,出得朝堂之门,却见左仆射张延赏,正好自宫门处走进来。

王希迁灵机一动,迎上去,与张延赏打招呼。

张延赏虽是个挂名相公,好歹品阶高贵,紫袍在身,若在以往,王希迁这样的内侍省中官,张延赏连正眼都不会瞧上一眼。

但刚刚丢掉西川节度使的肥差、明升暗降调回西京的张相公,吃一堑长一智,何曾还敢在大明宫里拿架子。况且,回京之后,天子也常召见他,问问帝国西南的财赋转运之事,并未将他当作闲棋冷子。这不免令张延赏又臣心萌动起来,想着,实权宰相之路,或许未必就爱断情殇了嘛。

王希迁如今都知神策军右厢,张延赏岂会不知,岂会不笑脸相迎?

“王将军!”

“张相公!”

“咦,王将军,你怎地面色不佳?”张延赏关切道。

王希迁朝张延赏拱手“相公莫笑话,老奴从前只是在这大明宫里头,给圣上跑腿传话的,虽然这传了几十年,未错过一个字,但现下圣上教老奴都知亲军之事,老奴才省得,那畿外的神策军老将们,当真难伺候。”

张延赏白眉一扬,起了兴致,压低嗓子道“可是西平郡王给你使绊子了?”

王希迁心中暗喜。他提到“老将”和“畿外”,本就盼着张延赏明白自己所指何人,不想这宦海老官,竟直接点出李晟来。

王希迁,和此前死在李晟手中的宦官翟文秀,本是大明宫内侍省的拜把子兄弟,彼此交情甚厚。在咸阳观武前,普王李谊于酒宴间歇,主动提醒王希迁,莫因翟文秀之死对皇甫大夫有芥蒂,那是李晟做下的恶事,翟监军怕是被冤杀的,李晟又逼迫皇甫大夫三缄其口。王希迁听得怒向胆边生,结结实实地向普王讨教了些机宜。

此时,王希迁故作讶异“张相公怎地知道原委?”

张延赏撇撇嘴,恨恨道“王将军莫非以为,老夫久在蜀地,就不知神策军这些年的风云跌宕?若论踩着别人向上攀附的,甚至擅杀友军头领吞并队伍的,除了李西平,还有谁?李郡王好能耐呐,这般不择手段,却竟然得了恁大一块丰碑,竖在东渭桥头炫耀,只怕后世史家,写秃了笔,都写不尽他李晟这一代名将的丰功伟绩。”

张延赏痛痛快快地刻薄了一顿自己的宿敌,稍稍歇口气,又道“老夫将如今这神策军右厢的大小将官想了一遍,敢对王将军你不敬的,也就只有居功自傲的李郡王了。”

王希迁长叹一口气“说来也是怪老奴太耿直了些。上月,圣主派内侍尹元贞巡视同、华二州。那李晟不知听得什么风声,竟在圣主跟前弹劾尹元贞,说他勾连河中李怀光,向其泄露马燧马郡王的进军情报。老奴便向圣主进言,说尹中使断然不会做这悖逆之事,最多就是自作主张地去河中探察一眼,回来和圣主禀报而已。”

张延赏一副“这有何奇怪”的神情,冷哼一声,道“李晟在圣主播迁奉天时,与李怀光和朔方军闹到势同水火,如今河中但凡有点风吹草动,李晟定然最是警觉,生怕李怀光得了圣主的赦免,有机会到得御前,将他的卑污行径都告发出来。李晟此人,贯来心胸狭窄,当年因我阻拦他带走西川军府中的官伎,他可没少在圣主跟前告我的刁状。对我这一镇节度使,他都如此,哪里会在乎诬陷了尹中使?”

王希迁连连点头,面色却越发凝重“相公,因了尹中使的事,李晟只怕恨上了咱家。这个时节,边镇本无事,李晟却向朝廷讨要赏赐,兴兵西出泾州,打蕃子。咱家好歹如今也都知神策军右厢,说句话的资格总是有的。但就因为咱家反对他们兴兵,这不,李晟派了他的都虞侯邢军牙来到长安,只怕,咱家又要挨圣上的责罚训斥了。”

张延赏眯着老眼,蹙着眉头,沉吟片刻,劝慰王希迁道“将军莫忧,圣主何其信任你,哪里就会听那邢虞候的一面之辞。更何况,大伪似忠之人,假以时日,终会教圣主看清真面目。”

王希迁忙又冲着张延赏深深一揖。

“得相公开解,老奴何其有幸,何其有幸!”

张延赏还礼,继而转身,举目望着雄伟耸峙的丹凤门,喃喃道“冒贪边功,虚生边事,耗费府库,劳伤圣体,国有此将,当真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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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竹林四贤

原上望尽长安春,士庶应无不醉人。

贞元元年三四月间,长安城东南的乐游原,迎来了一年之中最是充满了热闹生机的季节。

这个长安城的制高点,位于曲江池北、大雁塔东北的晋昌坊。平素,在申时末,登临乐游原,便可俯瞰到被笼罩于落日金辉中的帝国都城,尽赏那庄严中又带着一丝光影迷离的梦境之美。

而这阳春时节,即便不是金乌西沉之际,满城绿柳繁花的蓬勃景象,也足以令乐游原上的人们心旷神怡、如临仙界。

乐游原上有座青龙寺,建于前朝隋文帝时,到了大唐时,由皇家几经修缮,既是护国寺,又是佛教密宗的祖庭,因而也是香火极盛。

青龙寺后,沿着潺潺山溪,遍植翠竹。春风阵阵拂过,枝叶舞动,飒飒有声。

幽篁掩映下,几处专供素食的酒肆,若隐若现。

“陆舍人,会席已准备妥了,几位贵客往里请。”

山溪蜿蜒处的一间食肆门口,掌柜毕恭毕敬地在门口迎接陆贽等人。

这里,本是陆贽回京后,偶尔邀李泌登高望远时,来用一碗菜蕈汤饼的小肆。

而今日,掌柜看到除了李泌与陆贽外,还有一位极为年轻的文士,和一位鬓无珠翠、却像是官眷的娘子。

“游客都在外头看牡丹千丛桃万树,也好,这水竹幽邃之处,依然清净。”

众人落座后,陆贽首先开口道。

他是这次聚宴的召集人,言谈自然要主动些。

宋若昭莞尔:“无人赏高节,徒自抱贞心。多谢陆舍人于绿竹猗猗中,请来李公为吾等论道。退之,你今日何其有幸。”

她说完,颇有提示意味地看向坐在下首的韩愈。

宋若昭自咸阳与皇甫珩作别、回到长安后,怀着郁郁的心事过了没几天,陆贽府中的仆人倒是送来了一个教她惊喜的邀请。

韩愈应试春闱时那篇问策文章,被陆贽看到了。陆舍人略加打听,得知此前若昭曾为这位小韩郎君行卷,便有意请若昭引见这位落榜士子。

此刻,面对李泌与陆贽这两位名字如雷贯耳的人物,来时路上还满怀憧憬之情的韩愈,却因敬仰至极,反倒陡生怯意,不知如何顺着皇甫夫人的话应酬下去。

白发苍苍、眉目慈和的李泌,为了开解这年轻人的局促,也为了避免他对这此赴宴有所误会,主动探身向韩愈道:“韩郎君,五十少进士,你还未到弱冠之年,初试落第不必伤怀。若郎君觉得京城过于喧闹,可前往老夫位于南岳衡山的书院中,继续修研诗赋文章,以备来年春闱。

陆贽也道:“肃宗帝时,权阉李辅国欲诬李公,天子心如明镜,恐李公不堪其扰,遂在南岳烟霞峰下修建房宅,名之端居室,请李公前往归隐清净了数年。彼处如今是李公家的书院,世仆守之,远近闻名,湖湘士子莫不向往。”

韩愈闻言,从拘谨中蓦地清醒过来,略略有些失望。

宋若昭带来李、陆二人相邀的好消息时,韩愈曾生发出一丝幻想,或许自己能进入翰林院,成为曾负盛名的“北门学士”中的一员。

毕竟,翰林待诏,不以进士及第为前提。精于诗赋文章、又有御前文臣引荐,年轻的白衣士子,成为翰林待诏的希望还是很大的。何况,韩愈的兄长韩会,本就做过天子的起居舍人。

但眼下听来,这果然是他的幻想。

好在,来之前,心细如发的皇甫夫人,也在言语间隐约提点过他,这样的见面,本就与拜会贵胄、投文行卷不同,莫要存了走捷径的心思,免得再一次神伤。

韩愈定心思忖李泌的建议,不由探寻地望向一直来帮衬自己的皇甫夫人。

若昭坦诚直言:“退之,此前韦金吾虽帮你费力牵络,河东马郡王招你为家师的信函也已送到长安,但你若觉得,往南去李公的书院中苦读应试,比往北去节帅府中教书更适宜,大可不必顾虑折了韦金吾的颜面。吾等本心,皆是望着能对你的前程小有助力,莫教大唐失了你这般的栋梁之才。”

“哦?马燧已有纳贤之举?”李泌笑道,“马河东少时也博览群书,马公府上堪称儒将世家,退之若拜在他府中,亦是个好去处。”

韩愈望着屋中几位前辈。他们不是御前要臣,便是大夫官眷,却毫无或浅俗不堪、或倨傲自负、或造作虚媚的恶习。

他们说话,就是真心为了让你明白他们的意思,而不是像观看迷宫中的猎物那般取乐。

他们做事,也是真心为了让你领悟到对未来的希望,而不是从掌控资源者的优越感中获得满足。

他们温文尔雅,没有分毫的戾气,但那骨子里的清贞与自爱,仿佛绝不能与乱哄哄的世道妥协一般——至少,也要迂回地去抗争。

珠玉在前,年轻的韩愈,觉得自己的心气,也一点点从落第的悲悯中复苏过来。

他还不到二十岁,他何曾真的甘于就此消沉。

一提到报国志,济世心,这少年郎的热血就又咕噜噜燃烧起来。

他又认真地斟酌片刻,拱手向李泌道:“李公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此前晚辈也向皇甫夫人说过,若屡试不中,晚辈便投笔从戎,执戈赴边,也不枉一腔报国志。因而,晚辈接下来,还是想去马郡王的军府中。”

李泌明白了韩愈的意思。同时,他也觉得,这年轻人能如此明智地规划自己的前程,将另一条路也想得分明,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赞赏地点点头,又向陆贽道:“此前说起退之那篇策论文章,敬舆有何见解?”

陆贽以平和但肯定的口吻道:“天下人之心,方为心。退之如此年纪便善察世情,洞悉根本,写出那样一篇佳作,我陆九亦是真心佩服。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退之,文臣也好,武将也罢,不诚,则无资格侍君。侍奉圣主时,更是莫在君前为了与同僚争宠,而成为诡诈黠滑、一味阿谀奉承之人。”

韩愈面上大为动容。陆贽,乃方今之世多少读书人眼中的文士之极,来自陆贽的认可,教韩愈绝无自欺地感到,自己的热血又澎湃起来。

酒肆外的坡下,流水潺潺,清音断续传来。午间明亮的阳光,将层层竹叶照得翠色欲滴。

李泌望向窗外,赏了几眼竹林美景,又转头向韩愈道:“当年张相公引我为小友,并教导我说,早得美名,必有所折,宜自韬晦,斯尽善矣。退之,年少时多经历些波折,无有神童之类的冠冕加诸于身,未必不是好事。但老夫也愿你,往后无论如何坎坷,都莫向蝇营狗苟之道屈服。”

韩愈忙恭敬称喏。

此时,店家侍者叩门而入,端上这个季节最为新鲜的果品——樱桃。

红如绯霞的樱桃,码放在越窑青瓷莲瓣碗中,再淋上洁白胜雪的酪浆和色如琥珀的蔗浆,煞是好看。

屋中四人畅谈一番,颇有“吾道不孤”的心悦之情,见了这酪樱桃的时令美味,亦纷纷取来品尝。

大约是甜食起了效果,若昭感到肚子里的小家伙活跃地蹬起来。这提醒了年轻的母亲。

“李公,彦明自咸阳拔营前,还叮嘱我,请李公为我们的孩儿,起个名字。”

李泌听了,不免感慨又起。

他打心眼里不愿皇甫家的后人误入歧途。但正月里,皇甫珩主动来李宅拜访之际,言语间明显的闪烁与矫作,以及偶尔流露出的一丝没有头绪的勃勃雄心,教李泌那日甚至都未能安然入眠。

虽然嫁入王府的,是若昭的妹妹,可是自奉天到梁州,再到长安,一路观察,阅人何其老辣的李泌坚信,普王纳小宋氏为孺人的整件事,若昭必有所反对。

但自始自终,若昭都不曾表现出欲辩解,或者在背后埋怨丈夫的意思。

李泌知道这妇人不容易。木已成舟,她还能怎么办呢?何况眼下又是要做母亲的人了。

李泌放下筷箸,仿佛侧耳听了一会儿竹涛声、溪水声,才缓缓道:“夫子有言:仁者,其言也讱。便叫皇甫讱吧。”

若昭稍加品咂,郑重起身,还礼道:“心怀仁念,惜言如金,多谢李公给了小儿这样一个好名字。”

她也的确希望,肚中孩儿,出身在武将之家,最重要的,乃是懂得一个“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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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七章 登临瀛洲

这个春夏之交,才七岁的皇孙李淳,未来的正妃,也由天子钦定了。

驸马郭暧与升平公主的次女,郭氏。

升平公主乃代宗皇帝之女,与当今天子李适是亲兄妹,因而郭氏这位郭子仪的孙女,与当今太子李诵乃表兄妹关系,她要嫁给太子李诵的长子李淳,等于是嫁给了自己的外甥。

不过这种伦常上的荒唐感,从来都是可以让位给天家与权臣同气连枝的紧迫性的,也要让位给天子嘉赏忠臣后代的政治正确性。

当今天子最为看中的两位孙辈,皇长孙李淳,以及唐安公主的遗孤韦郡主,前者将要娶郭家的女儿,后者将要嫁给平叛大功臣李晟的儿子。郭家在汾阳王郭子仪死后,基本被夺了所有兵权,李晟则虽然出镇凤翔泾原、也基本被削了一半兵权,于是这两桩姻缘,显得更有宣慰功能和教育意义。

天子剪了勋臣的脚爪,勋臣若仍报以驯服,就定能从天子这里得到比丹书铁券看起来更靠得住的东西——联姻。

汾阳王府如今的一家之长,太子宾客郭晞,在延英殿听完天子的承诺,出得殿来,才终于彻底松了一口气。

看来,告发延光的秽行,不论是郭家结交的几个御史嘴巴紧也好,还是太子本就要收拾这个大长公主,总而言之,郭家的利益,不损反加。

郭晞瞧着青砖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想起普王李谊。

这个在阴影中出谋划策的小王爷,难道仅仅因为仇视的愤恨之情,才在背后捅延光的刀子?他并未因此去扳倒太子呐。他在此期间,唯一向郭家讨的人情,不过就是请郭晞去圣主前做个迎娶宋孺人的媒。

郭晞不免嘀咕,这买卖做得,是不是赚头忒少了些?

郭晞平素里,见着太子李诵,倒还如见晚辈,气定神闲,不知为何,一想到普王那对笑眯眯的狭长凤眼,心中就有些发怵。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应当主动向普王表示表示。

恰在这几日,郭晞的长子郭钢,从西北回来省亲。

郭晞从前跟着父亲郭子仪南征北战,得儿子也晚,郭钢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在灵州大都督杜希全军府中做幕僚,说是熟悉边务,其实整天也就是打打猎喝喝茶,看看务虚的往来邸报,连个孔目官的职责都轮不上。

杜希全虽本为郭子仪裨将,算得老朔方,但新帝登基后,天子李适对于郭家的态度,每个合格的、脑子没被箭矢射过的节帅都看得分明。杜希全对郭钢很是客气,没事还老放他大假,准备些回纥人进献的好皮货,让他带回长安孝敬郭晞和几位叔叔。只是,要说沾染军务,那是大白天盼月亮——休想。

郭晞看着儿子,心中微微泛起几丝酸楚。祖父武举出身、功盖四方,孙子正是建功立业的青壮年岁,却和赋闲养老般,在西北蹉跎岁月。

好在郭钢性子大大咧咧,看不出郁郁不得志的模样,反倒兴冲冲地向郭晞打问:“父亲,听说堂妹得了好姻缘,只待皇孙小殿下哪天封了郡王,她便是王府正妃?”

郭晞点头。儿子说起叔叔郭暧一家,令郭晞忽然想起,从前升平公主很喜欢侄儿李谊,而郭钢也颇得这位天家婶娘的青眼,十年前,这两位年纪相若的少年贵族,倒是常去汾阳王府一起打马球。

郭晞想着,郭钢眼下不过是个棋子都算不上的角色,又与普王有旧时之谊,回京拜访王府,也无甚忌讳。

郭钢一听父亲的意思,正中下怀。

“父亲,也巧,开春后,商路来了上好的犀皮马球杆,并一些成色极佳的黄金香囊,儿子正好为普王殿下和宋孺人送去。”

郭晞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向坐在身边的夫人长孙氏道:“你也去备些女眷们喜欢的首饰香粉的,让儿子一同送去永嘉坊。备得体面些,莫因人家是个出身寒微的孺人,就送些马虎玩意儿,免得教殿下以为我郭家势利心胸、不懂礼数。”

郭晞的夫人长孙氏,闺名单一个璀字,是大名鼎鼎的长孙无忌的玄孙女。长孙夫人虽诞自清贵世家,但大半生来看多了郭家刀口舔血的日子,只求子孙太平安乐就好,眼下对儿子郭钢的处境倒颇为知足。她听得丈夫吩咐,忙将始终落在儿子脸上的慈爱目光收了回来,恭敬应喏。

“我还有些话和儿子交待,夫人先去备礼吧。”

郭晞淡淡道。

……

永嘉坊普王府邸,郭钢由仆从引入庭院之时,瞧着这宅院,当真和自家如出一辙的简素无华,无非比郭家多了几大片竹林。林下有几间小小的灰瓦屋舍,隐隐听见几阵不太激越的讨论声。

“郭明府,那是殿下请来论诗的文学之士。”伶俐敏捷的仆从,顺着郭钢的目光一瞧,便主动向其略略介绍一番。

郭钢轻轻地“哦”了一声。

又四处打望,故作漫不经心地向仆从道:“殿下府中,倒是不见亭台水榭。”

“圣上赏了殿下这栋大宅时,原本有好几个池子,往年这个时节,池畔尽是牡丹芍药,再过得月余,又是菡萏初开,好看得很。但是,呃,去岁鸾驾回京后,殿下就下令将池沼都填平了。”

“为何?”

“殿下说,长安城中的庭院之水,其实都来自京郊各水道,城中大肆修造水景,难免影响了京畿农田的灌溉。这几年蝗灾凶猛,而蝗虫最是喜旱惧水,蝗灾往往接着旱灾而来,因此,殿下要以亲王之身作表率,摒弃奢靡享乐、不顾社稷之行。”

仆从恭恭敬敬,却是侃侃而谈,比举子背经还流利。

郭钢心中冷笑,但这冷笑,绝非不以为然的讥诮,而是伴着饶有兴趣的钻研之情。

平心而论,郭钢一踏入普王府,觉得整个人好像又活过来了。

他回想着在灵州杜希全幕府中的那些无聊岁月,不论冬夏,不论烧着上好的炭盆取暖,还是落足于滚烫的黄沙厚土上,都好像仍有一股股阴冷之气,蛇一般沿着自己的双足蜿蜒而上,直至爬上自己的胸口、面颊、头顶,把自己的整颗头颅都紧紧裹住。

如在坟墓中的人,感受到的便是这种浸沁周身的寒冷。

碌碌无为,等着僵死。

郭钢在竹林边缘,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快要窒息之时,终于露出水面般,舒坦。

普王李谊,一身青色细团花的圆领常服,如修竹盈盈,立于王府最里头一进院子的书房外,迎接郭钢。

“郭兄,当年你我常驰骋马球场时,你脸上还黑黝黝的,有几分男儿风霜之色,怎地这几年戍边灵州,倒白净起来。”

李谊毫无掩饰地揶揄自己这位少时球友。

郭钢凑上前行礼,言语间也并无见外之意:“殿下在京中吟诗作赋,倒仍不减征伐驱虏的英雄气。”

二人皆是会心一笑,步入室中。

“你阿爷,派你来探我口风吧?”李谊开门见山。

郭钢低着头,稍稍沉默片刻,才应道:“殿下,我阿爷,年纪大了,见得越多,胆气越弱,殿下莫见怪。”

“怎会,”李谊温和道,“去岁末的两桩大事,我都要多谢你阿爷帮忙,否则我岂能收拾了恶妇,又抱得佳人归。你今日回去,凭你这憨厚孝顺、没人信你会口是心非的模样,定要说得你阿爷将心放到肚子里去,我李谊别无所图,不过就是,贪财二字。再请他做个主,提醒你那财大气粗的姑父吴仲孺,不可忘了与我分利。”

郭钢抿嘴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封糊了口子的纸包:“我阿爷和姑父,都不是小气的人,这不,两万贯,已分成十笺凭证。殿下随时可令下人,去西市柜坊提取。”

李谊喃喃:“两万贯,也不过就是能撑得小半年。若我再要钱,你阿爷和姑父那般精明,定会打听我用这钱来做何事。”

郭钢道:“此事我亦想过,一来,延光的柜坊垮了,殿下凭借在宗亲中的尊贵地位,将诸王和公主的钱都带进永济坊,这本就应从姑父那边抽利。二来,殿下左右是以逍遥王爷示人,佛寺道观,书院诗社,那可是不比平康坊花费小的销金库,尤其是佛寺。”

李谊面露喜色:“郭兄当真头脑活泛。”

“哪里哪里,在下久居灵盐地界,北有回纥,往西便是蕃子横行的河陇,什么这个教那个教的,诓钱最是便宜。纵然处处皆有饥馁身、冻死骨,也不影响寺啊庙的,成为仅次于皇宫贵府的富庶所在。”

郭钢言辞的后半段尽是削刻之意。

李谊也大方地予以褒奖的笑容。

他能触摸到郭钢心底酪浆一般浓稠的不甘与不屑。

举事,不仅需要能力与智谋,还需要感情上具备重创当下世界的冲动。李谊将身边慢慢聚拢的人们都想了一遍,似乎只有自己那位新欢爱侣,不具备这种特质。

那也无妨,她虽是一朵解语花,但大部分花朵的宿命,都是凋谢,而不是摧枯拉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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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八章 陕虢新乱

稍顷,李谊继续问郭钢:“杜希全和韩游環的兵,果真往河中去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怀光不好打,靠一镇之力,怕是胜不得。虽然韩杜也好,马燧也罢,心里头清楚,河中打下来后,地盘是划给浑瑊的,不过马燧一心要立大功、稳住替天子镇守北都的职位,韩杜呢,巴不得李怀光尸骨无存,从此他们麾下的将卒们不会再惦记着这个曾经的老上司。所以,难得他们此番倒是心齐……”

郭钢侃侃而谈,略有些急着在普王面前,显露不输高祖年间登临秦王府“瀛洲”之士们的谋断能力。

但李谊打断了他:“说说你的上司杜希全吧,你觉得,他如何看待回纥人?”

郭钢正处于高速运转、编织着阔论言辞的脑子,愕然一顿。

事实上,来自李谊的招募,是很微妙的。这位亲王,以部分秘密作为交换,以部分任务作为开端,向他表示出信任的诚意,但也并未将抵达彼岸的路与他和盘托出。

所以,面对头狼突然提出的一些问题,郭钢无法在第一时间拿捏回答的技巧。

实话实说最保险。

“殿下,祖父当年,与回纥人的交情,何其深厚。杜节度曾为祖父的裨将,唐将仆固怀恩叛乱,带着回纥人和吐蕃人一齐杀向中原时,祖父不带兵马、前往回纥大帐说降,带的就是杜希全。如今,回纥人在灵盐丰夏地界,还是颇给老杜面子的。”

李谊听了,若有所思:“怪不得,去岁你叔父郭昕的使者,带着安西军和回纥人南下驰援奉天时,虽无王命,在灵盐等地倒也未遇到多大阻碍。”

郭钢听李谊提到这一节,眼中露出向往之色:“安西军万里勤王,同行的数百回纥骑兵又如当年追随我祖父的叶护太子那样,多谢殿下绝妙而果断的筹谋,教我叔父的名字、教我郭家的声威,终又在中原土地上叱咤了一回。当时我在灵州,恨不得插翅奔向武亭川,也上阵拼杀一番,不枉自己是汾阳王的后人。”

李谊以平静的语气稍稍稀释一下郭钢猛然升腾起的豪情:“莫怅惘,郭兄虽未赶上武亭川的一场酣战,但飞马去到奉天城,以向裴玄打探叔父境况之名,与本王好好地叙了一次旧,也不算真的错过什么。”

郭钢胸口一阵热流,拜在茵席上:“殿下直呼钢的名字即可,以兄相称,钢实在受不起。”

李谊望着郭钢,缓缓地、却满是真挚道:“你我自小,就像同一门亲戚中脾性相投的兄弟。再说,往后路还长着呢,若无兄弟情,可怎生走下去。”

“郭钢追随殿下之志已坚,绝不移转!”

“你回京省亲这些时日,可从你阿父那里听得朝中那些宰执之臣有何奏议之事。毕竟,我不常进宫,你阿父,却是少阳院的常客。”

郭钢道:“阿父说到李公泌,说他和我祖父一样,看起来力主修复唐回盟约。每次面圣,必提与回纥交好之事,说是要陛下联回抗蕃。有一回,太子也在,圣主让太子评议李公的进言,太子似乎颇为惶惶,还悄悄问过阿父,若再遇此情,该如何奏对。”

“哦。”

李谊闻言,无心去取笑那并无几两储君之才的皇兄。

李泌站在回纥人这一边,唔,这文章,值得做做,说不定,能添一把柴。

……

又过了半月,中原刚刚入夏,河中战事进入比炎炎烈日更为灼热的状态时,一个坏消息从帝国的东面传来。

陕州出事了。

陕虢都知兵马使达奚抱晖设下鸿门宴,用毒酒鸩杀了陕虢节度使张劝,并向朝廷力陈张劝在陕州军中的“克扣粮饷”之行,要求朝廷将陕虢镇的旌节授给自己。

德宗勃然大怒。

他以为,朱泚之乱被平定、李怀光眼看也要伏诛,这已经足以震慑王畿治下的各个藩镇,教那些骄将戾兵们,收敛恭顺一些。

而发生此事的陕州,具有对于长安来讲至关紧要的作用。它位于黄河漕运的终点,盐、粮过三门砥柱后,在陕州再行中转,才能运到长安及关中其他州府。

朝堂之上,诸臣中不乏主张自京畿各神策军行营调兵征伐陕州者,甚至还有人隐晦地暗示天子,去岁末,天子往神策军左右厢派遣宦官做兵马使之举,既然引发了外朝不少非议,莫如趁此机会,令左厢兵马使窦文场率军出击,将陕虢之乱压下去,正好树立一下中使们的威风。

李泌打听了向天子上表如此建议的人,是祠部郎中裴延龄。他是奸相卢杞一手提上来的人,也是个虚浮轻佻、贯会顺着龙鳞大献谀言的文官。因了这身溜须拍马的本事,卢杞倒台了,裴延龄倒仍留在礼部,还常因上表进言,得天子的赞誉。

好在这一次,德宗也知道事关重大,自己再是信任宦官家奴,也不可轻易地拿神策军去冒险。

德宗在紫宸殿中单独召见了李泌:“马燧和浑瑊,都在北边和李怀光鏖战,韦皋去了蜀地,皇甫珩将将抵达盐州,朕看,此番,要不让普王带着骆元光、唐朝臣二将,兴兵东进,讨伐达奚抱晖?”

李泌道:“不可,陕州三面都是绝壁,易守难攻,不必白白折损天子亲军。陛下,不如臣前往宣慰达奚将军。”

德宗一惊:“李公,朕素知你足智多谋且资历老沉,但这达奚是个粗蛮的胡将,绝不是韩滉那般的奉儒守礼的世家出身,他连朝廷派去的节帅都敢杀,朕绝不能让李公成为第二个颜太师。朕丢一个陕州,就丢了吧,总好过没了李公你的辅佐!”

大部分时候,天子对臣子的表白,都多多少少带着一丝笼络而已的虚情。但此刻,李泌能从圣主这无甚矫饰的坦言和略有些无助的语气中,真切地感到一种为了传达依赖的着急慌忙。

回忆袭来。

天宝元年,还是太子的肃宗皇帝,请李泌去到东宫,亲自抱着小李适给这位挚友看:“长源,这是寡人的孙儿。寡人才过而立之年,竟已做上祖父了。”

李泌清晰地记得眼前的天子,在襁褓中嘟着小嘴的模样,不免一阵感慨上涌。

人老了,有两件事无法避免,一是眼花,二是心软。

对别人心软,便会扛更多的责任在自己肩头。

李泌平静地向天子道:“陛下放心,臣揣测,因陕州地势险要,既扼住了漕运的咽喉,又与河中仅有一条渭水相隔,达奚抱晖遽然作出如此莽撞之举,应是受了李怀光的说客挑唆。眼下朝廷的军队基本已将河中镇的东、西、北都攻了下来,往南与陕虢军联手,再以漕运相威胁,是朔方军唯一的机会了。”

德宗未置可否,但凝神专注地听着。

“陛下,这几年兵祸不断,天下人心思定,陕虢镇不过是发生了高层将领的内部攻杀之事,朝廷也从未对不起陕虢镇,其镇中其他军将士卒,想来未必肯冒然追随达奚抱晖,平民百姓就更不会愿意陷入兵燹。陛下要相信,眼下,陕州的军心、民心,还是在朝廷这一边的。但设若朝廷发兵讨伐,尤其普王殿下向来是好立奇功的性子,臣担忧,反而会激起陕虢军民真的倒向李怀光呐。”

若在平时,李泌如此夹带私货地提到普王李谊,将这小王爷编排几句,德宗纵然嘴上不明着喝止,心中也定会不悦。

但此际,李泌的分析,丝丝入扣,在情在理,德宗也觉得,用狠兵、出狠将,过于草率。

同时,李泌陷入沉默,似乎在冥思中将自己的谋划再设计得周全些。

俄顷,他又开口道:“陛下可授我为陕虢都防御水路运使,好教陕州从达奚抱晖到其余军将,首先不会抵触我前往,毕竟我没有顶着新任节度使的头衔,也不叫宣尉使。再者,今岁又发春旱,陕州灾情也不小,水路运使,是给他们解决运粮赈灾的,他们又何必一上来就要置我于死地。至于进了陕州之后如何行事,陛下,臣也只能说,进去看了再说。”

虽然这位白发苍苍、已进入风烛之年的老臣,并不像帝国那些悍勇的武将般,惯于在御前拍胸脯、立军令状,但李泌以开放性的言辞结束君臣对话,似乎反倒教天子渐渐安心下来。

真正的股肱之臣,未必时时胸有成竹,但他能令你相信,他就是那个到了桥头便会将船撑直、顺利航行下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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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 单骑入陕

德宗应许了李泌的计划,叮嘱他回宅稍作准备,三日后诏授其为陕虢观察使和水陆运使之际,就可启程赴陕州。

李泌回到宅中,吩咐世仆收拾行囊。几个老仆得知主人要去的地方,皆是又惊又怕。

“阿郎,可要去畿县将夫人和大郎请回来?”为首的老仆小心翼翼地问,嗓音都似有些发颤。

李泌知道家奴们因何担心。

何止圣上,何止朝廷,天下黎民百姓也苦藩镇久矣。

经历过噩梦的人,十年怕井绳。而颜真卿死于淮西李希烈之手、孔巢父死于河中李怀光之手的消息,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叹,李泌的家仆,自然也忧急如焚。

李泌静心思量,实在也不能轻言,自己此去定能安然无恙。他叹口气,向众仆道:“我自有把握,你们休去吓着夫人,让她安心在大郎那里含饴弄孙,就是你们做仆人的本份。”

众仆纷纷唱喏。

李泌略有沉吟,又道:“去长兴坊皇甫宅送个帖子,就说老夫明日有事拜访。”

这些日子,长兴坊的皇甫宅中,上上下下地也忙碌起来。

将要迎来新生儿的喜悦,在任何人家,又往往是掺入了紧张不安的,何况若昭此前有过惨痛的经历。

儿子戍边在外,京中又没几门女眷亲戚,一直来喜欢喋喋不休好为人师的珩母王氏,似乎也因为神思惴惴,而变得寡言起来。

好在郡夫人这样的外命妇临盆,宫中可以委派掖庭宫官户婢出身、专事嫔妃接生的女医前来。太子妃萧氏已事先遣了信任的女医上门探望,多少教婆媳二人心定些许。

李泌到访,以长辈的身份,将一个螭纹黄金刀鞘首帽,和一方凤池砚台,赠给将要呱呱落地的新生儿。

珩母王氏应酬道:“李公,尚不知是小郎君,还是女娃娃呢。这刀鞘首帽……”

李公缓缓道:“这是当年,彦明的曾祖皇甫公,出征河西前,赠与我的。陕虢乍生事端,我过得几日便要衔旨东行,去陕州。吾等向道之人,本不愿妄测日后情形,唯安时处顺而已。只是,彦明乃老夫真心惦念的古人后辈,老夫正月里与他长谈甚深,却未记起这件旧物。此番东行前,老夫还是将它送来,以免再往后就寻不得机会了……”

珩母王氏听了,竟似浑无体会到李泌言辞中的伤感之意,而是心头欢喜:吾儿果真天资秀颖,在泾州时候,姚令言对他就比对亲儿子还好,到了京城后,李泌竟也如此赏识他、关照他,这般恐怕有去无回的出使之前,也要想到来给吾家送贺喜新丁诞辰之礼。

王氏于是笑道:“既是如此有渊源之物,阿昭,那你还是生个小郎君吧,也教这皇甫家的玄孙,将来用上祖辈的金镶刀鞘!”

若昭无言以对。

同时,听闻这位老臣竟是要去叛镇宣慰,若昭的面上,又多了一层忧色。

她蹙眉凝思,斟酌着探寻口吻,向李泌道:“李公,平时问道固然不错,但非常之时还须问谋。上兵伐谋,攻心为要。达奚抱晖既然仍向朝廷请授旌节,而不是直接兴兵反唐,就表明,李怀光的说客,并未将他真的说动到朔方军一边。愚妇以为,这达奚或许正在焦躁观望朝廷的意思,而李怀光若一心要得陕州重镇,必也加紧笼络,甚至,说不定会派手下裨将率军以合兵之名渡过渭水,要入陕虢。”

李泌频频点头:“正因为陕州之乱尚有可挽回的余地,老夫才劝圣主,先不出兵讨逆,且为了不激怒达奚抱晖,朝廷授我转运使和暂领观察使而已。”

若昭“哦”一声,面色缓和了些,复又道:“李公,方今情形,贵在速决。去岁,朝廷对朔方军粮赐不均的诉苦含混处之、拖延不决,终酿大患。如今陕虢之乱,耽搁一日,只怕达奚抱晖就会倾向朔方军三分,愚妇之见,李公既有圣命在身,不妨让陕虢在长安的进奏院,即刻以快马速报陕州,就说李公前往陕虢赈灾,与达奚商议调粮事宜,同时也有黜陟权责,是否授达奚将军节度使之职,且看达奚将军的表现。”

若昭提到进奏院,倒是让李泌顿受启发。进奏院是各藩镇驻京机构,负责传送朝廷与藩镇间的公务消息。

大部分进奏院中的吏员,因常居京中,家小却在藩镇,故而绝不希望藩镇与朝廷发生对峙甚至决裂的情形。况且这些吏员多为读书人,在长安颇受京都文士风气的熏染,君君臣臣的念头还算牢固,当年泾原进奏院的进奏官周轶,虽被要挟附逆,最终仍反正朝廷、于白华殿上殉身于臣子之义,便是明证。

李泌决定今日就去崇仁坊的陕虢进奏院。自己须等诏书下来后才能乘着车驾东行,而陕虢进奏院的快马,今日天黑前就可以出城往陕州去了。

他起身,向珩母与若昭告辞。

珩母在一边晾了半天插不上话,此刻忙殷殷道:“吾等祝李公此番旗开得胜,不战而屈其兵,回京后,必荣登宰相之位。”

……

十日后,只带着一个家奴随行的李泌,来到了与陕州城近在咫尺的曲沃县。

一路上,他想着若昭所说的上兵伐谋、攻心为要八个字,渐渐有了些更为细致的筹划。

李泌并没有急着往陕州城内去,而是直接持诏叫来了曲沃县令。

曲沃县令,有着如今帝国八成以上藩镇县令的苦处——要营田,要交租,要抓蝗虫,要防着逃户,要对付饥民,更要受朝廷和藩镇节帅的夹板气。

不过,有幸得见传说中仙人般的四朝老臣李泌李公,县令一张本来愁哈哈的苦脸,眼见着就像撸顺的绢帛般,舒展开来。

县令对着圣旨行完臣礼,讨好道:“李公一路辛苦,下官这就命人为李公准备驿馆上房,明日下官亲自送李公进城。”

“谁说我明日就要进陕州?”李泌没有架子,口吻和气,语意却很明确,“本使在曲沃先住上几日,看看周边灾情。”

县令一愣。陕虢境内,尤其是华州,确实闹了饥荒,但这老于宦场、对军事风向何其敏感的县令,绝不相信,李泌这般重量级的人物来到陕虢,会只来赈灾?

“那,请李公示下,下官是否要派人进陕州知会达奚将军,说李公已在小县安置?”

“也不必。本使察看完了,自然要进城和达奚将军商议如何调集漕粮,安抚饥民。”

县令心思咕噜噜转了几转,已有了计较。

当夜,县令便命县丞快马加鞭,往陕州城内,去报知达奚抱晖。

“李泌自己也说他是来调粮赈灾的?”

“李泌真的只有一个人入陕?没有神策军跟在他后面?”

“圣旨委任他为转运使?”

达奚抱晖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都从县丞口中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看来进奏院传来的消息没错。

但达奚抱晖反倒陷入迷茫。

就在进奏院信使到达陕州的第二天,李怀光那里也有了进一步的动向。

李怀光的亲信,达奚小俊,也是达奚抱晖的堂侄,已率两千朔方军渡过渭水,并派使者来催迫达奚抱晖,快些举兵反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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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章 放尔流亡

陕州城内,睡不着觉的,又何止达奚抱晖一人。

陕虢藩镇军使府中,重要的文职僚佐也好,从副兵马使、都虞侯到都押衙、什将也好,人人紧缩眉头,抿着双唇,脑中思虑滚滚,犹如挣扎徘徊的赌徒。

不,比赌徒更紧张。

赌场里,押错了注,最多就是输得倾家荡产。而在藩镇与朝廷决裂的边缘,站错了队,那是要掉脑袋的。

自古以来,做抉择的时候,也是最心惊肉跳的时候。

首先清醒过来的,是幕府里头中高层的僚佐。他们能及时接触到镇外传入陕州的邸报和军情,他们又多少熟悉朝廷历来处置危机的明号和暗语。既然朝廷的神策军仍在潼关以西按兵不动,李泌只身前来,那么显然,朝廷尚未简单轻率地将陕虢划入叛镇之列。

这些僚佐,人人都是检校御史之类的头衔,虽然“检校”二字不值钱,但毕竟好似将他们与中央政权如藕丝般牵连起来。拿着地方的油水,顶着听起来如京官般有面子的荣衔,在这世道里,已够让他们满足。

既不是河朔诸镇那些脑后天生长反骨的贼坯,又非李怀光、李希烈那样规模的军镇,关中边缘的小藩镇,哪里会愿意说反就反。

僚佐们私下一合议,决定集体前往曲沃去拜访李公。

文官就是这样,他们手下无兵无卒,合法性的依据和自认明智的分析,才能给他们胆子。他们是已经被毒死的正牌节度使张劝的僚佐,达奚抱晖只是个兵马使、并非节度使留后,依律说来,在达奚抱晖未获得朝廷授予的一镇旌节时,诸公完全可以不听命于他。

于是,仅仅两日后,李泌在曲沃县安身的官驿客舍中,就挤满了前来投奔的幕僚们。由于家小还在城内,他们倒也不敢畅所欲言地告状,但第一时间表表对朝廷和天子的忠心,也就够了。

反过来,他们也将成为李泌的传声筒。

顶着传说中神一样光环的李公,慈眉善目,仙风道骨,坐于主位,先说了一番天子顾恤藩镇饥荒的可贵仁心,又以御前重臣的权威透露了朝廷在河中平叛的大好形势,却自始自终,并未纠问张劝的死因。

“诸公都是朝廷和节镇倚重的良材高士,如此非常时期仍能行止端方,足见圣主和张节度,都没有看错你们。老夫在此先多谢各位忠良之士!”

说着,李泌便颤巍巍地起身,要向厅中诸官吏作揖道谢。

“哎唷唷,李公使不得,使不得。”

“吾等未能为朝廷分忧,有愧有愧!”

“李公有何吩咐,尽管交待下官们去办便是。”

诸人殷勤请命,李泌却仍神色平静,缓缓道:“老夫此行,是帮圣主来赈灾,莫教陕州重地的饥荒,愈演愈烈。诸公既然来面见老夫,就烦请各位回陕州,禀报达奚将军,老夫过得几日便启程去到陕州城中,与他商量如何运调漕粮赈灾。”

没了?就这么个事儿?

诸人心中皆这般默念。

这是好事呐。不生兵燹,还有漕粮运来,吾等有何理由去跟着达奚做亡命之徒?

诸人松了口气,陆陆续续回到陕州,还在商量推举个位份高重者去与达奚抱晖进言时,军镇中各级武官,已主动来找他们打探情形。

对于这些武人来讲,平时再怎么看不上文僚的动辄掉书袋,关键时刻,这些酸人又变成了智囊,文僚的意见,武官又绝不会轻视了。大家都是妻儿老小俱在城中,一条绳上的蚂蚱,能一块儿好好活下去,谁会先内讧呢?

文吏安身立命,说教劝慰,往往是吃饭的本事。因而,传声筒们非常合格,说得虞侯什将们,也纷纷相信,圣主英明,绝不会不由分说地派出神策军来攻伐陕州城。

文武下属一旦齐心,头狼再凶狠,也孤掌难鸣。

达奚抱晖如热锅上的蚂蚁。

事到如今,达奚抱晖开始后悔自己轻信了李怀光的说客关于河中战况的吹嘘。陕虢自己的探马从渭水北边得来的军情,明明显示,朔方军已经陷入河东马燧、奉天浑瑊、邠宁韩游環和灵盐杜希全的包围中。

尤其是韩游環出现在河中战场,成为平叛战役的拐点。邠宁军本来就是从朔方军中分出来的,邠宁军攻打河中重镇朝邑时,李怀光命部将阎宴迎战。然而朔方军面对邠宁军时,却因对方军中许多士卒都与自己有血缘关系,不忍白刃相向、亲族残杀。主将阎宴,恐强令出战,反而引发军士哗变,竟立即引兵退走了。

平叛副元帅马燧,敏锐地嗅到了朔方军军心的动摇和士气的衰竭,开始集中各路兵力,围住李怀光的老巢长春宫,并数次亲自出马,招降李怀光手下最得力的悍将徐庭光。

立场的动摇,与时机有关。

眼见朔方军气数将尽,达奚抱晖如何还能将其作为靠山,与朝廷为敌。

他思虑斟酌一夜,终于咬咬牙,带上数十名信卒,亲自来到曲沃县,恭恭敬敬地请李泌入城。

“李公是朝廷任命的陕虢观察使,如今陕虢既无节度使,也无留后,李公之职可算得一镇之主,本将为李公安置于节度使府中,公看可妥当?”

达奚抱晖已无倨傲对峙的杀气,李泌却也并未端出面若冰霜的架子。

“有劳达奚将军,老夫便听将军安排,在使府中办公。陕虢饥荒,烦请达奚将军下令陕州、华州、虢州奏报灾情,统计州县所需粮米数量,以便老夫上奏朝廷拨粮。”

达奚一口答应。李泌瞧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又转了更为诚恳的语气,提醒道:“达奚将军,老夫在曲沃县小住几日,倒发现,粮荒或许不是天灾,而更因人祸而起。达奚将军莫一错再错。”

达奚抱晖明白李泌所指。他有心将功赎罪,很快便查明,三州各县,义仓虽无存余,但粮米价高,实则与官商勾结、囤积居奇有关。

李泌于是令达奚抱晖放出消息,说朝廷已调拨从漕运入官仓的粮米,贱价粜给三州百姓,且减免三州金秋租赋。

自去岁末江淮漕粮能顺利运输开始,京畿官仓强大的吞吐能力有目共睹,而现下已是夏秋之交,眼看秋收在即,田亩中多多少少会有新的收成。达奚抱晖照着李泌的话去行事,果然,各州各县奸商唯恐自己囤积的粮米会迅速跌价,忙忙地赶在官粮运到陕虢前,就开始抛售囤粮。

陕虢粮荒,朝夕之间,便迎刃而解。

几乎与此同时,河中传来消息,马燧成功劝降了徐庭光,李怀光在长春宫众叛亲离,还欲困兽犹斗地召唤附近属下之军前来决战时,竟无人响应。就在徐庭光打开城门,准备迎接马燧的军队入城之际,李怀光自缢于军府内宅中。

李怀光向来信任的裨将牛名俊,割下了李怀光的脑袋,出府献于马燧,也向唐廷投降了。

比建中四年的朱泚之乱,更为折磨着所有人的朔方军李怀光之叛,终于尘埃落定。

然而,捷讯传来,李泌却陷入短暂的沉默中。

他眼前首先闪过的画面,当然是三十多年前肃宗灵武即位时,朔方军统帅郭子仪匆匆赶到御前,与裴冕等人一同誓死拥奉新帝。

李泌努力地回忆当时还刚刚二十出头的李怀光的模样,这个郭子仪身边的年轻裨将,面上常常挂着严肃深思的表情,偶尔也露出恭顺和怯意。

李泌发现,这样说来,自安史之乱被平定后,自己由于受到历任宰相排挤,常在归隐或者外放南方的动荡中,竟再也未见过李怀光。

一代名将,落得如此凄惨下场。

真正属于朔方军的时代,结束了。

一旁的达奚抱晖,却绝无心思唏嘘,他惶然的出语,将李泌从沉思中拉了出来。

“李公救我!”

李泌明白,这达奚抱晖已意识到,当朔方军被平定,朝廷不再惧怕达奚抱晖据陕州之险而投向朔方军时,他达奚的死期怕是也到了。

渭水北边,眼下已由唐军攻占,随便哪支唐军调头南下,陕州再是易守难攻,被拿下也只是时间问题。何况,城中文官武将,分明都倒向了李泌一边。

李泌看着达奚抱晖:“达奚将军,你老实说与我听,是否有私结朔方军之行?”

“是,但是,”达奚抱晖辩解道,“张劝确有恶行在先。他是朝廷派来的节帅,却不仅吃空额,还私扣军粮囤积倒卖,某实在忍无可忍。”

“为何不先报予朝廷知晓,却用兵变的手段后,再要挟朝廷!”李泌斥问道。

达奚抱晖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

好像春雷之怒和槁木之哀交替杂糅般,闪烁不定。

但面对的是李泌,这实则谈不上有几两城府的胡人武将,终究苦笑道:“李公,我的堂侄达奚小俊,告诉我朔方军因何而反后,某实在,不敢轻易相信朝廷,会从初始之际,便公允判之。”

这话,再次令李泌心中升腾起感慨与悲悯。

李泌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明日你带上全家老小,和几个信任的世仆,随我一同出城,在山顶祭奠张节度。”

达奚抱晖一怔,探寻地望着李泌。

李泌道:“张劝确是你所杀,老夫不能为你向朝廷说谎。但老夫年迈,你若要逃脱,老夫亦无法力擒。”

达奚抱晖终于确认了李泌的意思。

他跪下来,一个响头磕在青砖地面上:“谢李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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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 归程遇险(上)

对朝廷来讲,不该跑的达奚抱晖,跑了。

对李泌来讲,不该来的人,来了。

李泌一边处理陕虢军镇的后序事宜,一边斟酌着向长安发出奏报后。

他没有想到,十余日后,出现在陕州城下的天子使者,竟然是普王李谊。

陕州军府中,面对这位再怎样处变不惊也终究微现疑云的李公,普王李谊先如学生面对师尊般,向李泌致礼。

然后,他以既不神秘夸张,也听不出褒贬的口气道“李公呈报达奚抱晖潜逃,且在奏言中建议,暂时搁置追究此番动荡之事,陕虢军镇文武职官皆不予追究。圣主问了御前众臣,张延赏张仆射和裴延龄裴郎中,都认为,岂有主帅一人即可掀起兵变的,陕州军府中必有同谋甚众,朝廷应予以彻查。”

李泌闻言,克制着自己的愠怒。

为什么,为什么这李家的历代帝王,他们自己在做太子的时候,明明经历过惊心动魄的储位之争,一旦登基后,仍然处理不好分寸!

李亨、李豫、李适、李诵……李泌认为,如果说对于李亨,自己还有当年身为东宫紧臣的天然亲密,所以给予拼力维护,可是,对于后面三位,他完全能坦荡地说一句,自己是没有私心的。

各代太子具有合格的储君能力,又已经位在东宫,他们的天子父亲,就应该断了少阳院以外的诸王的谋嫡心路。

最多令其在某一场战役中充当宗室旗帜。但是怎可让他们参与商议军国大事!

然而李适,这自任能一切尽在掌握的当今天子啊,为何对于李谊的态度总是这样兜兜转转,又升温回来。

李泌不动声色地望着李谊。他试图从这确实相貌清俊不凡的年轻的亲王脸上,去寻找一些线索。

大历八年那场蹊跷的内廷悬案发生时,正是宰相元载的权焰如日中天之际,李泌因被元载所忌,外放到江西观察使魏少游的幕府中做僚佐。郑王暴亡的消息传到南方,李泌在震惊之后,怎会不去细思个中原委。后来,元载伏诛,李泌又被代宗皇帝召回长安,他看到了成为孤儿的少年李谊。那一眼,李泌恍然以为自己看到了少年时的李适。

此刻,再看李谊,李泌觉得,更像了。

当男子成年后,他从形到神,都在向外传达他真正的父系密码。

李泌喟叹,也许这就是自己怎样努力都无法将天子的想法扭转过来的原因。

九五至尊,他终究,也是肉胎凡身。

李谊却坦然地与李泌对视,眼中甚至还毫无躲闪地拂过一丝郑重之意“李公,张仆射和裴郎中,主张以雷霆手段立君威,固然不能说出几分错处去,但本王倒站在李公这边。陕虢之乱,不过刚刚冒了头,就靠先生的睿智予以平息。”

李谊停下来,似乎在等李泌有所表示,没有得到任何具有情绪的回应后,他也并未觉得尴尬,仍然带着饱满的议事之诚,继续侃侃而谈“试想,连河朔那些逆藩都能在去岁被圣主赦免,那同样谋害了节度使的凤翔镇李楚琳,都能因为后来又倒戈朱泚,而得朝廷授予荣衔。陕虢向来不算虎狼之镇,朝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能不引发恐慌。”

李泌拱手还礼“圣主委派殿下前来,有何诏谕?”

李谊笑道“看不出来,先生也有性急的时候。唔,不过如今情形,当真有些紧急。先生怕是不知道吧,渭北的朔方军刚刚被平定,这渭南的陕州,就有人,向进奏院发了一封名单,载有数十名参与谋杀张劝、阴通朔方军的陕州文武官员。进奏院自然不敢怠慢,立即呈送圣主。”

李泌闻言,心中一蓬怒火顿时烧了起来。

真是哪州哪府都有扶不上墙的烂泥!

哪个衙门都有这般借机排除异己,或者唯恐一镇不乱的搅屎棍!

李谊瞧着李泌的两条白眉,瞬间就越拧越紧,不免暗暗得意。

出京的观察使查案时,本镇却另有举告信飞到京中,而不是递送给观察使,这说明什么,说明观察使处置不力或者有徇私隐匿之举。

偏偏李泌大约自负深受天子信任,竟将达奚抱晖放走了。李谊暗自砭讽,李公,你以为你真到了功高盖主而主不疑的那一天了?

做梦!历朝历代,哪里有真正的主不疑!

李谊打心眼里感谢那些告密者。

确切地说,是感谢所有心机阴暗的人。在李谊看来,这些小人作出的,是多么肮脏又精彩的行为啊。真正善于抓住战机的智者,一定能利用好他们,在自己的棋盘上突然走出亮眼的一步。

李泌,放下了他清高的姿态,但仍不改静气地问李谊“殿下可是带着这份名单,来陕州查办?”

“不,”李谊仍未抹去自己面上的恭敬之色,甚至带了奇特的谦逊语气道,“张仆射向圣主毛遂自荐,要带着名单来陕州查案,太子与本王劝住了圣主,进言道,既然朝廷已经白纸黑字授予李公为观察使,那自然应该请李公先回京,看一眼这份名单,将个中缘由,当面禀与圣主听。本王知道太子心忧李公,本王又怎忍心看到太子焦急,故而干脆豁出胆子去,向圣主求了信使一职,亲自来陕州跑一趟,总好过别有用心之人,刻意描画,吓到李公。”

李泌一边听,一边在脑中将这小王爷所言一句一句地思忖,似乎确实未有什么破绽。

另一方面,李谊话中的另一个信息,倒是令李泌心惊。

张延赏明明是左仆射的虚衔,为何能在天子跟前这般频繁地露脸议事?

“殿下,老夫了然,明日便收拾行囊,与殿下启程回长安。”

“唔,李公先行一步。圣主令本王在陕州多留几日,也查访查访军府内务……”

……

潼关外,风桥驿。

“阿郎,再行得十里路,便是潼关,入关后有大驿。眼下日头还高,吾等为何驻足这风桥小驿?”

李泌从车中下来,对家仆道“关西驿是大驿,来往人多,驿长驿丞们想来忙得脚不着地。我瞧着这风桥驿亭倒还清净,便在此歇下吧。你去将传符递进驿去。”

“喏。”

李泌被风桥驿长迎入院内,石凳上坐着的年轻人抬起头来,恰与李泌打个正面。

“李公!”年轻人忙起身,恭敬中带着惊喜,向李泌行礼。

李泌也是一怔“伯苍?”

这表字“伯苍”的年轻文士,正是武则天的曾侄孙、如今在河东节度使马燧幕府中供职的武元衡。

武元衡双眸晶芒闪过,剑眉舒展,在夕阳辉光的映照下,当真是个风采卓然的少郎君。

武元衡未中进士前,偶尔几次听闻李泌自南边回京省亲,便思虑着想登门拜访,却怕自己年少识浅,他这一支武氏和李泌又无甚交情,故而怯步。如今他进士及第,且去了河东马燧幕府,再见到李泌,这位正是踌躇满志的年轻人觉得气壮了不少。

再一听李泌出言便以字称呼,自然得好像对故人的后辈般,武元衡怎会不越发欣喜。

“李公,河中大捷,马公率部须坐镇李怀光的老巢长春宫,故而命我先往长安面圣,将朔方军中的各种关节一一向圣主奏报。未曾想,北回途中,竟能遇到李公。”

李泌点头道“马公此番立下头功,大唐真是幸得如此忠良的儒将。伯苍,老夫正有一事相问,有位韩愈韩郎君,是否已到了太原?”

武元衡道“韩先生六月时进的太原城。马公征战在外,是马夫人命子侄辈将韩先生接入府中的。晚辈也与小韩郎君见了几次。韩郎君如此年轻,著文却颇有古风,能承义载道,无浮丽虚气,教人佩服。”

李泌道“伯苍能有此评价,老夫也就放心了。”

风桥驿是个小驿亭。驿长今日迎到一老一少两位贵客,自然不敢怠慢,早已备下精洁的晚膳,请李、武二人入席。

李泌在陕虢大半个月,殚精竭虑,难得今日在小小驿站休憩片刻,武元衡又本是他青眼的年轻人,于是兴致上来,也略饮了几杯。

武元衡是个极有分寸的年轻人,虽和李泌相谈甚欢,到了戌时中,却主动请老人家去歇息。

八月时节的夜晚,已是清凉如水。武元衡恭送李泌进屋后,自己则仍坐在廊下,望着中天银月,意兴闲适地斟酌推敲一路行来正在写的一首七言歌行体。

他正想到“暮色秋烟重”一句,却忽听头顶上“哗啦啦”一阵瓦片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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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章 归程遇险(下)

武元衡刚要抬头,只听“嗵嗵”几声,已从驿馆房屋的不同方向跳下来五六个人。

月光虽不算明亮,正对他们的武元衡,却仍能一眼看出,这分明是些回纥人。

回纥人的祖先原本是居于汉代北海附近的丁零人,黄发碧眼。由于汉代时多年被匈奴人统治,后来又不断与漠北和西域的各部落或小国通婚混血,到了隋唐时,回纥人多数已是黑发黑眼。但这些异族的面孔,仍和中原唐人有着鲜明的不同。

武元衡去岁进入太原城的马燧军府后,在这帝国的北都看尽了往来回纥人的面孔,就是此刻眼前这些宽额方颌、浓睫卷髯的模样。

领头的回纥人盯着武元衡,他的目光有些奇怪,是一种不算有歹意的打量,甚至可以说有些轻飘飘的忽视,仿佛这个年轻人完全不可能是他们的目标。

“唐官?”回纥人用唐语简略地问。

风桥驿再小,它也是个官驿,没有传符如何能住得。回纥人似乎只是出于谨慎,宁可多此一举地确认一下武元衡的身份。

武元衡虽还只是个年轻的幕府文僚,但他乃从河中战场南下,此前数月,在马燧身边见过金戈铁马、攻城略地的交战场面,早已不是长安家宅窗下埋头苦读的文弱书生。

胆未怯,气便未泄,人也不显慌张。冷静的状态指导着武元衡,他几乎毫无迟滞地以蹩脚但清晰的回纥语回答“我是太原府马郡王手下,几位巴哈图因何进入我大唐官驿?”

但他这成色还比较足的镇定状态,实在也无甚威慑作用。

领头的回纥人听到武元衡会说几句回纥话,反倒轻蔑地笑了笑,继而将脸一沉。

“让开,我们不杀你,我们要杀的是李泌!”

这下武元衡才真正大骇,他一时语结之际,风桥驿的驿长和几个驿卒已听到动静,钻出屋子。

驿站的人睡眼惺松,以为是附近盗匪,两个驿卒几乎本能地去拿靠在墙角的铁棍长矛,却被一跃而起的回纥人用弯刀砍在肩头,惨呼着委顿在地。

驿长登时吓得面无人色,颤抖着嗓子叫道“莫伤人莫伤人,壮士们要吃的喝的尽管拿去。”

武元衡不及细思,几乎迎着亮晃晃的刀刃拦住领头的回纥人“你们杀人总有缘故,李泌一向在中原皇帝跟前说你们回纥人的好话,你们可是弄错人了?”

回纥头领呼喝着左右将驿站的间屋子都堵了,一面却又不嫌武元衡啰嗦碍事似的,一把揪起他的衣襟“你既是唐人的官,便去告诉你们的皇帝,当年你们的振武将军杀了我们的族人,今天我们回纥人也要杀你们的大臣,以血还血!”

说着,他手一松,将武元衡扔在廊下,转头间,已见到手下踹开了屋门,拖出了只着中衣的李泌。

武元衡到底也是武氏子弟,自负出身清贵世家,乍见德高望重的李公教回纥人如此折辱,哪里受得了,当下一股冲天怒火燃烧起来,一骨碌爬起来,抽出腰间的佩剑便扑了过去。

这些回纥人都是弯刀不知饮了多少人血的高手,又怎会给武元衡机会,“仓啷”一声,武元衡的剑已被踢飞了出去。

被回纥人再次踩在脚下,武元衡仍高叫道“你们若非要杀个唐人示威,杀我即可,我也是大唐贵族、马郡王的人。你们杀了李公,便是再无余地,两国若真的交恶,你们会有更多同族死在我唐军手下,你们怎能做如此愚蠢的事!”

武元衡这已经极为精简高效的劝说,依然是徒劳的。

回纥头领颇为不耐烦,心中暗骂一声。

倘若不是雇佣者明确的要求,凭他们这队人马的身手,直接血洗了客栈,又有何难。但雇佣者一定要留个活口,正如当年那个张光晟杀掉数百回纥人后,仍然留了一个人北归报信,最好还是一同住在官驿中的唐人。

然而,就在回纥头领要做出最终的指令时,他身后本是关着的驿站木门突然被撞开了。

瞬间,竟然闯进来十余名持着兵刃的军士。

“尔等作甚!”唐人军士们喝斥道。

回纥人陡遇变故,齐刷刷地往他们看去。

踩着武元衡的回纥人这般一走神,他脚下的年轻人已经突然发力,挣脱了困境,在电光火石间抓起地上本属于自己的剑,想都未想,便向抓着李泌的回纥人胸口刺去。

利剑比果然比任何喋喋不休的口舌劝说都有效果,却也更易引发失控。

回纥人惨叫倒地,武元衡终于得以仗剑护住李泌时,回纥头领却用回纥语怒吼一声,挥舞着刀向他们砍来。

他顾不得再留武元衡的性命,更顾不得突然闯进驿站的是何方来头,他只知道,必须立即结果眼前这白发苍苍的大唐重臣的姓名。

武元衡像发了狂一般,胡乱但迅速地挥舞着佩剑,声嘶力竭地喊道“救李公,救李泌!”

几乎同时,他耳边响起一阵兵刃对战和呼喝斥骂之声。他在极度紧张中,听到两种不同的唐语。

“杀回纥人!”

“留个活的回纥人!”

后一句来自李泌。

李泌年迈,突遭极险,确是站立不稳,但他扶着武元衡的肩膀,神智却仍有大半是清醒的。

这片刻间,李泌已经觉得十分蹊跷。

自己何时得罪过回纥人!

必须留下为首者,问清楚。

借着月光,李泌看得分明,闯进来的唐人中,那穿着背甲、挥舞钢槊的,竟然是达奚小俊!

朔方军李怀光的牙将,达奚小俊!

“达奚将军,留活的,留活的。老夫有话要问。”

然而这狭小的空间中混战,拿捏分寸谈何容易。

这些回纥人本就是秘密的杀手,出行人数不多。他们一路跟着李泌,见这老臣确实轻车简从,而风桥驿又无丁点护院的兵力,哪里会料到半夜里竟然杀到一队唐军。

区区几个回纥人,却拿出了拼命的架势,达奚小俊的唐人军士亦只能奋力还击对战。

双方下手都顾不到半分余地,很快,回纥人寡不敌众,三四人已倒在血泊中。

达奚小俊正和回纥头领斗在一处。他的钢槊实在更适合在战场上作为骑士冲击步卒时发挥威力,近身格斗当真在回纥人的弯刀下有些落了下风。

可达奚小俊委实也正处于不太寻常的亢奋状态。他是个穷途末路的将军,已经无法再承受任何失败带来的屈辱感。

他的骄傲令他在这一刻孤注一掷。

刹那间,他扔了钢槊,如猛狮般将身体略一匍匐,躲过回纥头领的弯刀,伸出双臂去抓对手的腰身,继而怒吼一声,压上全身的力量,将回纥人扑倒在地上。

回纥头领的弯刀被震得脱离了手掌。他还困兽犹斗地试图去摸匕首,双肩已被达奚小俊死死压住。立即上来两个朔方军士,与上官一同制服了他。

达奚小俊喘着粗气爬起来,转过身,迅速地检视一番周遭,刚想和李泌说话,忽闻“嗖”地啸音,紧接着便听身后“啊”地一声惨叫。

扭头看时,只见那正要被朔方军士扯起来的回纥头领,面门正中直直地插着一支箭矢。

院中军士们忙抬头看,瓦片响动间,却寻不到放箭之人。

不过几个呼吸间,驿站外马蹄声传来,越来越远,再追哪里还能追到。

李泌推开挡着自己的武元衡,疾步迈到回纥头领跟前,那头领眼珠上翻,已然断了气。

达奚“李公,这些回纥人想来是暗桩,出来行刺皆留有后手,不会叫人逮着活口。李公可是得罪回纥人了?”

李泌沉吟之际,武元衡道“李公,方才这些回纥人刚杀进院子时,头领说是因当年张光晟在边镇屠回一事,而杀大唐重臣,以血还血。”

李泌道“张光晟杀回已过去数年,且顿莫贺可汗在唐使源休交还回纥人尸身时,就说过一句以酒还血,并未与我大唐为敌。事过境迁,回纥人忽然来寻仇,实在没有道理。”

武元衡在太原,虽时间不算长,但太原乃大唐北都,历来与回纥往来密切,他对唐回关系很快便熟稔地掌握了各种细节。

因而,武元衡又带着推测的口吻向李泌道“回纥国内也是两派交锋,顿莫贺可汗是杀了他的哥哥牟羽可汗才得的王位,牟羽可汗侧妃的儿子,在西北另有宰相和梅录将军扶持。况且去岁圣主向吐蕃人借兵时,听说唐蕃联军在萧关还重创了那支信摩尼教的回纥人。这些人会不会是……”

李泌仍是不置可否地陷入思索中。

达奚小俊和朔方军士将每个回纥人的尸身都翻检了一番,亦无任何特别的发现。

李泌仿佛回过神来,向达奚小俊道“多谢将军今日救了老夫一命。”

达奚淡淡道“李公,我达奚是个胡将,向来有些粗愚,但记性不差,记得李公曾在渭水畔放我回营之恩,今日不过还情而已。”

忽地语气中又显出自嘲的苦意来“我本来带着千余朔方军渡过渭水,想逼着我那在陕州的堂叔达奚抱晖反唐,不想陕州之乱竟被李公平息了。河中朔方军也被朝廷的军队打得一溃千里,李节度自尽,众将皆是降的降,散的散。我的军士们亦纷纷要回邠宁去投他们的族人,我也拦不得他们,只这十余个假子亲信,仍跟着我。说来不怕李公笑话,吾等今日吃光了糗粮,又顾着颜面,不愿白日里进官驿讨要,专挑夜黑人静时进来抢些吃的用的。”

李泌对朔方军,从力图挽回,到力主击溃,全然出于对局势的判断,公心而已,何曾对某位将领有私怨。此刻听达奚,不免顿起心酸。

他重重地叹口气,诚言诚语道“达奚将军,那凤翔镇杀害节帅张镒,叛了又降的李楚琳,如今都能在长安做个金吾卫将军,何况将军未曾谋害过一个朝廷命官。老夫在御前尚能说上几句话,达奚将军不如随老夫进长安罢?”

达奚小俊拱手致意“莽夫多谢李公给我恁大的面子。此去路上或再有险情,吾明日便派最得力的假子飞驰入潼关,去请军士来护送李公回京,正好也将这些回纥人的尸身送回长安去,看看京中那些往来的回商可能看出端倪。但李公的其他好意,恕末将辜负了。李怀光李节度,对吾等向来不薄,吾等宁落草为寇,也不愿再效唐主。”

李泌不再说什么,而一旁的武元衡,则细细地思量着这位朔方军旧将所言。

这个夜晚惊心动魄的遭遇,令武元衡深受触动。

与李泌不同,武元衡从达奚小俊的一番话中,感到的不是惋惜和唏嘘,而是更坚定地体会到,帝国削弱藩镇势力、不再令猛将只归附于藩镇节帅,有多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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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三章 圣意恶回

李泌回到长安,料想官驿中出了这等大事,就算武元衡守口如瓶,就算达奚小俊亡走天涯,驿长驿卒们也断然不敢隐瞒,消息怕是早已飞进了大明宫。

果然,德宗在紫宸殿里见到前来奏对的李泌,开口问的不是陕虢之乱,而是回纥人要杀这四朝老臣的事。

李泌道“陛下,臣自陕州回来,途中只一个老仆相随,回纥人最善控弦,为何不直接在我出陕时便射杀之,非要挑潼关外的官驿动手。这明摆着是要将事情闹得大一些,以阻止唐回亲盟。朝廷万万不可落入暗中小人设的圈套,不论那设圈套的,是回纥人,还是唐人,还是……吐蕃人。”

德宗龙颜挂霜,鼻子里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他知道李泌当年在灵武辅佐自己的祖父肃宗时,像郭子仪一样,与回纥人有很深的交谊。

只是,天子没想到,这老臣真真切切地去鬼门关走了一遭,竟还仍是如此维护那些北蛮。

同时,更教德宗觉得颇为膈应的感受是,在朝廷治下的驿站中,救了李泌一命的,竟然是已经反叛的朔方军将领达奚小俊,那个当初在奉天城外烧了乾陵的达奚小俊。

这般触犯糟蹋我李唐祖先的陵寝,却知道要护卫一个朝臣。

德宗拧着眉头,左思右想都不是滋味。

他将目光投向张延赏“张仆射,依你所见呢?”

方才李泌进殿的时候,张延赏就已经在紫宸殿里站着。

仅仅过去大半年,御前的宰相班底,又变了。萧复被罢职,刘从一病死,李勉垂垂老矣、不太发表尖锐的意见,天子新提的宰臣,崔造和齐映,都是从刺史和中书舍人而来,张延赏何曾会将这两位晚辈放在眼里。

李泌眼看奔七十而去的人,仍未能加平章事、位列相公之席,张延赏四顾而思,更觉得精神振奋起来。

这位左仆射张公,自从得了神策军右厢兵马使王希迁的点化,渐渐摸到了让圣主多召他议事的门道。

即,要向圣主明确地传达出这样一种观点打击任何一个拥兵自重的武将,不论他来自藩镇,还是神策军。

几次在天子御前试探,尤其是说到李晟、浑瑊、马燧三人,朝廷务必要提防时,张延赏分明感到,天子果然很有听下去的。

看来,告发延光公主蓄养官员一事,并未让圣主认为这是对于太子的冒犯,而报以闲子的惩戒。至于圣主因何要将自己从蜀地弄回长安,张延赏已经无暇再去思索了。他眼下满脑子盘算的,都是如何从左仆射这个挂名相公,变成具有实权的平章事,最好再判知户部兵部。

此刻,听到李泌话音落下未久,天子就来问自己的意见,张延赏更有些得意。

“陛下,此事,臣听了也是吃惊不小。李公素来与回纥为善,去陕州前还在廷议中再提咸安公主出塞和亲之事。不曾想,回纥人竟如此恩将仇报,当真不可理喻!”

这个老狐狸。

李泌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骂一声。

张延赏这样的文臣,口舌翻飞之间,对于圣心的触动,未必逊于千军万马。不过区区三句话,足见其老于宦场的精明。

第一句表达虚伪的惊恐,第二句暗指李泌总是对回纥人护短,第三句从回纥人驿站行刺的事实而来,委实说不出几分错处去,却只会让李泌唐回和盟的想法怕是要变为泡影。

唐回和盟,共击吐蕃,如今边境上最会打蕃子的李晟,就又会立新功,张延赏怎能容忍老对头东山再起。同时,李泌是太子坚定的维护者,张延赏则因延光一案而令东宫蒙羞。故而,李泌清楚,在未来的日子里,张延赏笑眯眯地和自己作对,简直是一定的。

而李泌最希望清醒的人,此时又是不清醒的。

“张公,回纥人恩将仇报,你难道是第一次听说?”

御座之上,德宗冷森森地开口道“当年安史之乱中,回纥人因为出援了三千骑兵和一个太子,从我大唐要去了多少金银财帛?可是宝应元年在陕州,在我大唐地界上,那牟羽可汗是何等悖逆作恶!”

张延赏哀色毕现道“陛下视潜邸时的伴臣如手足,这许多年始终念念不忘,韦学士若泉下有知,也定会感激明主之恩。”

张延赏说的“韦学士”,便是当年陪伴还是雍王的德宗进入陕州面见回纥可汗的东宫侍臣韦少华。牟羽可汗要雍王李适行跪拜礼,被韦少华等人拒绝,牟羽可汗便在李适面前,鞭打韦少华致死。

这便是纠缠了李适二十余年的“陕州之辱”。

然而李泌却不给张延赏继续煽情发挥的机会。

“陛下,当年牟羽可汗确实狂妄嚣张,但臣以为其中另有缘由。回纥太子叶护全力助唐平叛,教回纥国内亲唐诸臣十分拥护。可惜叶护太子盛年早逝,他弟弟移地健才成了牟羽可汗。牟羽想来是存了立威之意,才有了在陕州的不智之举。可是陛下,当时,牟羽可汗的母亲听闻暴行,就连夜赶到了陕州,痛斥亲子,还捧着貂裘向陛下您请罪。陛下难道忘了吗?”

德宗一怔,继而越发加重了反诘的口气“怎么,李公以为,朕的近臣韦少华,一条性命还不如回纥的几张兽皮值钱?”

圣音圣意,都已明显有了愠色,但李泌仍试图解开天子的心结。

“陛下,韦学士是死于牟羽可汗之手,然而当今坐在回纥汗帐里的,是顿莫贺可汗。顿莫贺可汗恰恰因为与我大唐亲善,受到国内的新贵族和粟特胡暗算,被逼无奈只得反击,杀了牟羽可汗方得汗位。如此说来,这顿莫贺也算是为韦学士报了仇的。”

说着,李泌干脆转向张延赏,直视着他“张仆射,吾等既食官禄,既为人臣,就应凡事为社稷而发声,怎可一味打自己的小算盘。眼下吐蕃兵锋直指从朔方到西川的整条大唐西境,若大唐能与回纥和盟,则可南北联兵,共谋重创吐蕃。反过来,若吐蕃去与回纥和盟,则我大唐西境更危矣。”

张延赏闻言,勃然大怒。

“李公此言,当真好笑。老夫已经得了陛下莫大恩典,荣享左仆射之尊,女婿还接了老夫的旌节,老夫还有什么小算盘可打?李公说到和盟之重要,那为何不是我大唐与吐蕃和盟,共击回纥呢?”

两位老臣针锋相对起来,德宗反倒不如方才那般气急了。

从如今情势来看,自己那敏思心慧的侄儿李谊,果然说得有道理,张延赏是能在朝中牵制李泌的。

此人论宰相世家的出身,论镇蜀献财的资历,论在朝堂上下的官声,可都远胜于卢杞,难得又懂圣主的心思,当真好用。

只是须再看他一阵,是否不仅善于和李泌这样的文臣交手,而且敢替圣主出言压制那些藩镇骄将。

“两位爱卿毋伤和气,朕知你们皆是忠如河岳的良臣,陪朕渡过奉天之难的难关,朕对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李公年迈,先回宅安歇几日,平定陕虢之乱的功绩,朕必好好思量如何嘉赏。”

张延赏一听天子搭台阶,十分体贴地转了和缓的神色,向李泌拱手道“李公莫怪,老夫方才也是直抒己见。”

李泌无法,亦知自己虽未死在回纥人手上,此事却更是在圣主对于回纥人的敌意上添了一把柴,暂时不如先搁置和盟回纥之议。

李泌自大明宫回家宅的一路上,仍在思索,回纥杀手究竟受何人所派。

如此心事重重地到得家中,世仆上来道“李公,小的方才出门办事,经过长兴坊皇甫大夫府上,看到府门的左边挂着一支木弓。”

“哦!”李泌自沉思中醒转,面露喜色。

子生,男子设弧于门左,女子设帨于门右。

皇甫夫妇,得了个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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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四章 未妨惆怅

新生命呱呱坠地,带来各种极为细枝末节、教人陷于忙乱的事务,反倒在实际效果上,将若昭带入一片新的净土。

就像她曾经在潞州的家中,一头扎进父亲的书阁,外面世界中的战乱饥荒、天灾人祸便也被稍加隔离般,阅读这件事,令她安宁平静。

此刻,躺在她身边的小婴儿,就像一本书。他明净得像那些山水诗句,简单,又不简单,吸引着年轻的母亲沉浸在好奇中。

而所有的井绳一样缠绕举家上下的担忧,在若昭分娩成功、婴儿愤怒地爆发出第一声啼哭时,也都烟消云散了。

这个家,从主到仆,皆是松了一口气。只是,他们的轻松,多少带有一些终达使命的刻板,即便珩母王氏这正牌的祖母,也很难讲到底获得了几分来自血缘的真挚动容。王氏更多的是感到紧张后的庆贺,仿佛发髻上的金钗又加了一根。

周遭的人皆恭敬地唤她老夫人。但实际她并不老,不过才四十出头。她先前的岁月忒也没精打采了些,若不是心气始终蓬勃着,只怕样貌真的也要老了。好在天遂人愿,加上母子都很有本事,这一生走过半程时,王氏终于迎来春和景明。

她已经忘记了儿子皇甫珩出生时的模样,眼前这个还算饱满健康的孙儿的样貌,也未给她足够的触动。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母子平安。

儿媳和自己不是一个心性的人,王氏早就确定了这一点。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王氏便会对这个晚辈生发出满满的恶意。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儿子和儿媳已经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尤其在儿子的姨妹宋明宪一帆风顺地嫁入普王府后。任何来自老天的意外干涉,王氏都会惊恐与抗拒,比如,女子生产是个鬼门关,若昭可千万要跨过去。

太子妃派来的掖庭宫女医,在皇甫府上住了两日,瞧着皇甫家的大娘子应无产后血崩迹象,便告辞回宫。

将女医送上马车的,是宋明宪。

明宪在姐姐临产前,便向普王李谊讨了恩准,许她来皇甫府上陪伴若昭。

这几日的忙碌中,明宪已将自己当作珩母王氏的半个帮手,迎来送往之事亦能担当起来。她打赏女医时,带了几分敬意道:“请女君向太子妃报个平安,待我阿姊坐褥期满,必携了小儿入宫拜谢太子妃。”

女医接过赏赐,惶恐地欠身还礼。

明宪目送宫中车驾远去,站在八月的晴日里,心情着实不错。

自认为迅速地成长其来,是教人振奋的。

明宪回想去岁此时,自己还在潞州城,怯怯地向大伯宋廷芬请求来长安探望姐姐,只是过了一年,自己竟成了有五品身阶的王府孺人,俨然已是西京最年轻的名媛贵妇了。

好像做梦一般。

除了感激天赐佳缘,明宪也越来越自信。她能吸引到天神般英武又智慧的普王的爱慕,定是因为她本就是个卓越不俗的女子。况且,不仅有来自男子的青眼,她还能赢得女性长辈的喜爱,与姐姐的婆母相处甚欢。甚至那高高在上、就算幽于冷宫仍傲慢严厉的大长公主,渐渐地也好像盼望着她进宫探望似的。

莫不信少年勇,飞出小林子、在广阔天地里这般旗开得胜的宋孺人,坚信自己还能进一步融入姐姐与太子妃的和睦友谊中。

当然,偶尔,凭着女子细腻微妙的心思,宋明宪也在犹疑,自己崇拜至极的丈夫,普王李谊,他的航船会驶向何方。

她在伯父的教导下读过经史,自是知晓史书上写下过多少血淋淋的天家骨肉相残之事。

不过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正面的例子——汉景帝刘启与梁王刘武。丈夫与拥有神策兵权的姐夫走得近些,又如何呢?梁王当年还自己拥兵呐,不也死守封地,在七国之乱中为自己的哥哥拱卫长安。

明宪想到,梁王还喜爱召集文人雅士,司马相如便曾是他的梁园中的座上宾。瞧瞧,这般文武双全的气派,岂不是和自己的丈夫普王李谊一模一样?

这般思虑下来,明宪将自己安慰妥当。

但行好事,莫忧前程。

……

明宪在皇甫府上又住得几日,见姐姐若昭心绪宁和,小外甥得了充足的喂养,像吹气般胖起来,便放心地回了永嘉坊王府。

明日便是中秋,然而家奴们看到宋孺人回来,忙禀报说,普王仍在陕州,没有得到要回来的音信。

李谊接替李泌查办陕州兵变的案子,明宪也知道,乃是个好消息,标志着朱泚之乱被平定整整一年后,自己的丈夫又被天子公开地委以重任。

不过明宪仍有些怅惘。她原本还沉浸在憧憬中,要怎样以美妙的方式渡过她与李谊相遇后的第二个中秋明月夜。

今岁宫中并无家宴,明宪便想在王府的竹林文学馆中,依偎着丈夫,闲谈前朝名家那些吟诵明月的诗句。她为自己这有些贫瘠的想象力而好笑,又略略无奈地叹了口气。

人未曾回府,想什么都无用。

明宪讪讪地踱步到外院的竹林边,却见那位堪称丈夫左膀右臂的高振,正从竹林馆舍内走出来。

明宪嫁入王府后,知晓高振原为泾原藩镇的孔目官,说起来也算姊夫皇甫珩的下属。高振跟着李谊回到长安,却只得了一个王府文学的官职。

明宪曾问过丈夫:“殿下,高振这般鞍前马后地效力,为何只给他一个从六品的王府属官之职?”

李谊笑道:“正因为他跟着我出生入死过,我才不向圣主请求授予他长史、参军那般职位。好比你是我心头所爱,就算你出身五姓女之家,我亦不愿你做正妃。”

明宪若有所悟,但至少明白了,高振在丈夫属官中的份量。

“高文学,陕州方向可有殿下的消息传来?”明宪向高振问道。

这个时代,妻子,或者一个实际是妾的身份的孺人,并无畅快表达思念丈夫的自由。她们被要求在一种安静隐忍的状态中等待丈夫的归来,那才符合高贵的姿态。

但明宪并非来自长安的世家体制,她就算主动地愿意向上妥协,也会时而流露出纯挚的本性。

高振与这位宋孺人猛一照面,还不及将目光移开,便看到了对方双眼中的眸光闪动。

高振微微有些发愣。

短暂的怔忡后,他又明白过来,宋孺人的目光为何会令自己有熟悉的感觉。

像星星。

泾州城外,绵延山峦之上,那灿烂的星空,光芒此起彼伏,有着不屑矫藏的活力。

高振很快就掩盖住自己的情绪,卑微地低下头禀报:“下官未曾听说有何紧急的邸报传来,殿下在陕州必能掌控大局,不负圣命。”

“哦。”宋明宪轻喃一声,仍是笑盈盈向高振道,“明日便是中秋,高文学若无大事,可在家中歇息,与家眷共度佳节,不必来王府当值。”

她想着,这本不过是客套之语,不料高振却正色道:“谢孺人。下官的家眷,建中三年时,在泾州就,就殁了。”

宋明宪惊诧万分。

这高文学原来是个鳏夫,怎地平时完全看不出来。他的脸,总是一副静潭无声的神色,但并不阴森或者哀戚。他的衣袍,也总是干干净净的,全然不似家中无女眷照料的样子。

又或许,是婢子打理的吧。

宋明宪讶异之后,露出一丝好奇。高振抬眼瞧了,越发被她仍有些少女气息的天真模样触动,不知再如何回话。

宋明宪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便是在这明亮的白昼里,也不宜与丈夫的属官对立而谈。

她尴尬地笑笑,捏了老成持重的口吻道:“高文学如此人才,必能再得良缘。”

高振拱手致意,复将头低了下去。

尊卑有序,他必须站在原地,等宋孺人先走。

明宪钗环叮咚、衣裙婆娑之音远去后,高振才直起身子。

他并未立刻就走,似乎有点不舍。

他入京后,也见过不少贵族女眷,宋孺人确实与她们不一样。

她仍是明澈的,带着一点稚拙可爱的。高振知道,明宪与他一样,出身寒微了些,这使高振天然地对这位王府新妇,也产生了关注的兴趣。

只是,方才自己那阵突如其来的砰然心动,从前远远望着宋孺人时,并未有过。

高振好像头一次,觉得这王府是有生机的。

可一想到李谊从陕州回京后将要办的事,高振对这宋孺人,又起了一阵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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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五章 同命卑微

好像在雾障中过着日子,时而清醒时而迷茫的高振,本还可以向宋孺人打问几句皇甫大夫的小郎君的情形。那原是颇有分寸的应酬,能让他再多瞧几眼宋孺人那落着星辰般的眸子。

但高振将话咽了回去。

他出了王府,走了一阵,停在一棵冠盖繁茂的榆树下,好像街头最寻常的驻足于树荫中歇息的行人。

在泾州的时候,泾原兵马使皇甫珩对高振斯文有礼,在这小孔目官的眼中,与那些粗豪凶蛮的军汉当真有天渊之别。如今,高振与皇甫将军,算得都依附了普王殿下。

但高振没有办法去提皇甫家的小郎君。那个小男娃,必定也与世间所有柔嫩又鲜活的小生命那般,有着圆滚滚的腮帮和胖乎乎的手脚。

可他只要这般一想,眼前就会出现姚令言的一对横死在渭水之畔的小孙儿。

高振看着往来于街上的红尘男女。

他曾以为,孑然一身和困于边鄙的处境,会化作炽烈而起的热焰,催促着他,令他不被掣肘地、决绝地投向乱世中的厉害角色,襄助未来的帝国主人披荆斩棘。他念叨着当年秦王府的十八学士们,是的,他们哪里就天命如此了,还不是富贵险中求。

然而,渐渐地,他知道,这是太高估自己了。

他是个心性与能力都太寻常的人,他无法去承受一些超出自己与生俱来的仁念的安排。

而显然,普王李谊,并不会高估他。高振能探察到,自己在被李谊慢慢地闲置,即使也会被透露一些步骤上的进展,却皆是些谈不上至关重要的秘辛的事。

比如,普王准备娶正妃了。

似乎为了表现出闲子不等于弃子,李谊在启程去陕州前,向高振透露了正妃人选,同时特意捏了十分坦率的口气叮嘱高振:“先莫教宋孺人知道了,本王真心喜爱她,她晚一日陷于沮丧,也是好的。”

高振向主人报以一贯的恭敬姿态,虽然心中一点点泛上鄙夷,对于男儿虚伪之举的鄙夷。

继而,这种鄙夷更教他痛苦。

他多么羡慕韦执谊,同为普王的附庸,韦执谊尚有视草学士一职,而不像他高振,并无其他的选择。

对于一条猎犬来讲,他一旦进入过主人编织的规则之网,品尝过主人赐予的利益诱惑,那么,无论多少黑暗阴沉的场景刺激过它,它似乎,在情绪平复下来后,仍然舍不得离开主人,去做回荒野上的孤狼。

高振看着往来的人群,他们无非被分为两类——主,和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最艰难的,其实是两头都不靠的那个群体——读过一些书,有了几分自己的心脑,会哭会笑,会明白惨剧的真实,却终究没有对于权力的执掌,终究被堵着喉咙不可发声,也就把控不了是非曲直的走向。

太痛苦了,太痛苦了。为何生而为人。

没有强大自主的内心,半上不下的启蒙,只会教人活得还不如糊涂的鹰犬。

高振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日,在中秋这天,步出家宅,去街西的崇化坊继续为主人办事。

默沙龙戍边去了,王增跟着普王去到陕州,皇甫将军的那位别宅妇,自然由他高振这条猎犬来暂时过问。

塔娜打开宅门,先面无表情地向高振行了礼,目光瞟向马匹上的粮食袋,便毫无迟疑地要走上去搬运。

高振作势拦了她一下:“我来。“

塔娜也不坚持,退进门槛里,仍是缩着肩膀低着头。

高振将粮袋扛至廊下,拍拍手,又从衣襟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钱袋,进屋放置于那式样简朴但一尘不染的案几上。

完成这些动作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但足够高振观察一下这个小小的院落,这也是他主人的不必明说的要求。

他回过头,一边往门口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怎地也不买个小奴来。”

塔娜冷冷道:“一个人,清净。”

高振步伐略滞,淡淡道:“夜间小心些。”

塔娜一怔。她的戒备卸去了几分。

高振确实不像默沙龙或者王增。同为普王手下,有些男子,即便知道她已经属于皇甫大夫,与她照面时的眼神,仍带着不怀好意的撩拨,教人作呕。

“高先生,”塔娜终于及时地抬起头,“饮碗酥茶再走吧。”

高振望了望洞开的门,点点头,回身在院中的石墩子上坐下。

塔娜搬出托盘,盘子上的高足银质器具一看就来自西域,倒真是精致有光彩,与这灰扑扑的院落竟是格格不入。

塔娜煮了茶,去了沫子,对着阳光仔细检视一遍碗底的酥酪,才向高振奉上。

在双方再次陷入沉默前,高振听到塔娜小心翼翼的发问:“高先生,那位皇甫夫人,是安然得了小郎君吧。”

高振放下茶盏,警惕地盯着塔娜。

塔娜浅浅一笑:“前几日我去长兴坊了,看到皇甫大夫的宅门上,挂出了木弓。”

高振脸色如霜:“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你日后何去何从,须等皇甫大夫从盐州回来示下。”

塔娜的笑容并未被高振吓退,神色反倒露出一丝对于眼前男子过于紧张的状态的嘲讽。

“高先生,若我真的不安于这间小小的院子,皇甫夫人怕是早就见到我了。”

高振毫不示弱:“见到你又如何?皇甫家多个侍妾,于那位郡夫人有何危害?而你,也不过是住的屋子,比此处大一些。”

塔娜蔚蓝如湖水般的眼睛,深深地望向高振。须臾,她微微叹口气:“是啊,我想的,也和高先生所言一样。所以,你们,大可放心。”

说完,不等高振回应,她便起身,去院角水缸中打了一桶水来。

“高先生慢慢用茶,我替您将马匹梳洗一下。”

她背对着高振,用猪鬃刷轻柔地梳抚着马匹的耆甲部位,然后是它的脖子与背脊。马多么聪明,很快就确认了这个陌生人的善意,一对耳朵向后松弛地塌下去。

高振凝神,看着一人一马的图景。这样的画面,他在泾州看过许多。尤其是吐蕃人不来侵扰的时候,城外山林下,党项人会来放牧,淙淙溪涧之畔,人与马便是这般模样,像一对相依为命的伴侣。

只是,此刻,那个背影,教斜阳勾勒出了金色的轮廓,婀娜的姿态,更为清晰动人。

高振感到一丝久违的宁谧。他并未贪婪地看着那个或许会燃动许多男子情欲的背影,而是闭上眼睛又微微仰头,让日光照着自己的脸。

塔娜梳理完毕,拍了拍马的脑袋,喃喃道:“好久未曾骑过马了。”

高振站起来,平静地却掩饰不住一丝探寻之意道:“此去延平门,不过隔了一个坊,现下仍在申时,今日是中秋,也无坊禁。你若要去城外跑上一阵,我有鱼袋,可带你出延平门。”

骤然间,塔娜仿佛从一个硬梆梆的冰壳里挣脱而出,整个身躯都舒展昂扬起来。

她急促地向高振道声“先生稍候”,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进屋更衣,片刻间已是一身胡人窄袖骑装,又出现在高振眼前。

高振面上的温和又鲜明了几分,与塔娜一前一后地走出院落去。

两个时辰后,待他们再从延平门回到城中时,整座长安城,已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

明月如玉璧高悬,清晖慷慨地洒向人间。崇化坊周遭,本就是胡人聚居之所,一旦没了宵禁,人们欢娱起来也更为无拘无束。

在廊下或者街角,胡人不论男女老幼,只要稍稍聚了几个人,便将灯笼往地上一放,跳起舞来。

高振先从马上跳下来,对着还骑在马上的塔娜道:“你可要逛逛街市?“

塔娜嘴角一抿,也饶有兴致地翻身下马,驻足看了片刻,便也走到人群中央,唱了起来。

“天山,天山,白雪茫茫绵延。

杨柳,杨柳,春风阵阵如酒。

白马,白马,远放焉支山下。

明月,明月,照我一生愁绝。“

“小娘子,你唱得如此悲伤,不合今日中秋佳节,换一个唱来。”

“是呐,娘子,你怎地不会用吾族本音为歌?这汉家的歌辞,将吾等胡人写得太凄惨了些。”

塔娜收了笑容,愣在原地。是的,若非围观胡人们的提醒,她竟未意识到,自己跳着胡人的舞蹈,唱的却是唐语。

高振走过去,轻轻说道:“莫管他们,你唱得很好。”

塔娜低下头,嗫嚅着:“明月,明月,照我一生愁绝。这果然是你们唐人男子爱写的句子。我也不知道,是何时听来记下的。”

她再抬起头时,高振看到,月光与灯光,将她脸颊边的泪珠照得闪闪发亮。

“回宅?”高振问。

“好。”

进了巷道,喧闹声立时显得远了。

马蹄踏碎了月光。

塔娜牵着缰绳,沉默着往前走。

她不知道,何时应该停下,将缰绳交还给走在后头的,同样默默无语的高先生。

终于到了那有些破旧的小院门口,塔娜放了缰绳,去推门。

一双火热的手从身后搂住了她。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猛地转身,将头埋进高振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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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六章 要娶正妃

八月将尽之际,汾阳王郭子仪的第三子,如今郭家的执掌者郭晞,被加为太子詹事。

宣政殿朝堂之上,乌檀木盒开启,郭晞接过素绫纸的委任状,又前往少阳院接受太子与太子妃的会见。

储君与臣子的这次会见,带着些尘埃落定的轻松。

虽然太子李诵,起码表现得仍不知道告发延光的御史,乃由郭晞安排,但从他对于李升被贬的态度,以及对于囚在九仙门下的延光公主的态度来看,李诵乐于见到这桩宗室丑闻的曝光,反正他的储君地位并未受损。

一位头脑清明的太子,往往惶恐甚至反感自己有一位咄咄逼人的大长公主做岳母。瞧瞧汉武帝刘彻。

而郭晞做了太子詹事,李诵安心。

郭晞在朱泚篡据长安时的表现,简直和那位差点一头撞死在国子监门口的礼部尚书李揆一样,堪称忠良典范。而郭家在汾阳王死后,再无任何执掌藩镇军队或者神策军的可能,驸马郭暧和升平公主的女儿则顺利地成为皇孙未来的正妃人选,这无疑使得郭晞成为太子詹事的不二人选。

一个有过往日功勋和近日忠诚的体面家族,失掉所有兵权后,最适合献出男女老少各种成员,来做大明宫中的摆设。

李诵因而松了一口气。

郭晞的到来,说明圣主对于少阳院的看法依然是稳妥的,不予有所动作的。李诵反正亦不会将郭晞当心腹,他是否与李谊有交,李诵并没有那么膈应。

同样的,熟稔庙堂风云的郭晞,心内石头也落了地。父亲郭子仪的最终归宿,朔方军的最终归宿,已足够让他大彻大悟。功臣周遭,皆是十面埋伏,只有真正断了对于军权的念想,愉快地领走太子詹事这般东宫尚书的总管型文职,才有可能避免武将末路断头颅的命运。

郭晞从正厅出来时,迎面与王叔文相遇。

这位东宫第一红人,忙躬身作揖行礼:“仆见过郭詹事。”

郭晞宽和地笑笑:“老夫何德何能,深沐圣眷如此,奈何老夫力薄,又常有疾,离抱着药罐子也就一步之遥了,比不得王侍读年壮才高。今后这少阳院的事务,到底还须你们多为太子出谋划策。”

王叔文又与郭晞寒暄了几句,恭送他出了少阳院,方转身去见太子。

棋室中,王叔文一面执棋落子,一面缓缓对李诵道:“殿下,韦执谊说过,此前普王要纳皇甫珩的姨妹作孺人时,曾央求郭公去圣上跟前做媒。没想到,普王竟与郭公也有往来。”

李诵道:“这有何奇怪,李谊靠安西军打了武亭川一役,虽是擅领,圣主却也赏赐了安西军。安西军乃郭昕麾下,这如今郭家唯一孤悬海外的武将,去岁得了恁大的风光,郭家,能不感激普王?”

李诵说着,将伸向棋盘的手又缩了回来,拇指与食指捏着蓝色的琉璃棋子,微蹙双眉,沉吟道:“郭晞是太子宾客,普王便偏要郭晞为他做媒,在圣主面前倒显得与寡人浑无罅隙一般。延光坐事,他又装腔作势去为她求情,还让自己的孺人隔三岔五就去冷宫探望延光。普王素来心机诡诈,最爱故作磊落之气,唉,偏偏圣主吃他这一套。”

王叔文道:“殿下,普王纳宋氏做孺人,显然是看中她姐夫手中那点神策军,就算圣主春秋正盛、普王是在从长计议,殿下也不可掉以轻心。”

李诵冷笑一声,压低了声音,口吻却是讥诮的:“你以为我不想结交武将?我敢吗?”

王叔文仍平心静气道:“故唐安公主的小郡主,如今由殿下抚养,而小郡主已被圣主许给西平郡王李晟的幼子李愬,殿下与李晟做了儿女亲家,又与郭暧做了儿女亲家,足见圣主对殿下是用了心的。殿下素来宽厚谨慎,方才那样的气话,仆一定不会再听到。”

李诵回过神来,讪讪一笑:“寡人幸得有君相伴左右。”

又带了:“圣主对寡人固然不吝恩眷,但正如你方才说的,寡人窃不可对普王放松警惕。太子妃萧氏,已没了娘家之势,寡人对她虽有共患难的旧情,至多也就是留着她嫡妻的名份,令她好好抚养淳儿、绾儿和阿莘。少阳院中,还是要再进几个朝中重臣之女。”

王叔文道:“我倒想到一人。郭子仪婿、端王傅吴仲孺的女儿。”

……

郭晞回到昌明坊宅中,将将更完衣歇下喝了口茶,长子郭钢求见。

郭晞主动问道:“眼看就是重阳节了,你怎地还不回灵州?杜希全不指望你在边境建功立业,可你这僚佐,也不能白吃他镇上的粮饷呐。”

郭钢卑顺地回答父亲:“儿原本这几日就当启程,但恰有一桩大事,急着来禀报父亲。普王殿下自陕州回到长安,昨日请儿去王府中,说是,他想求娶表妹映鸾做正妃。”

郭晞闻言,张着嘴巴,有些发怔。

李谊相中了吴仲孺的女儿?

这,是福是祸?

郭晞一时绞住了神思,眯着眼,看着儿子。

郭钢仍是一副老实迂直、脑子仿佛不够用的模样,讷讷道:“普王说,满朝文武,他就觉得我们郭家的人,教他放心。”

郭晞暗暗哼了一声。这普王哪里是看中了你表妹,他是看中了你姑父的豪阔吧。

但这话毕竟稍显悖逆,不好直接说与儿子听。

郭钢瞄着父亲的脸色,继续惴惴道:“阿爷,普王道是他已去城南拜访了升平公主,因想着除了圣主,升平公主是最疼他的,他便想请升平公主做媒。但您如今乃郭家尊长,故而先要听听您的意思。”

郭晞抬起头,问儿子:“那你觉得,你表妹该不该嫁作王妃?”

郭钢嗫嚅道:“若父亲觉得不合适,就,就谢绝普王?”

“浑说一气!”郭晞严厉道,“你的脑子真是被灵州的西北风吹傻了?李家要的人,我郭家敢不给他?”

郭钢忙把头低了下去。

郭晞瞧着儿子的窝囊样儿,叹口气道:“你赶紧去回禀普王,就说你阿爷我,明日便去吴宅,将此事和吴大夫商量。郭家的女子,能接连得到天家青眼,实在诚惶诚恐,又倍感荣光。”

郭钢品咂着父亲那“诚惶诚恐、倍感荣光”八个字,听起来当真满是无奈。

感到无奈、无力,是因为没有一个鲜明的立场,兵勢没了,便因为舍不得家势再损而要骑墙,所以怕两边都得罪,可是又根本不可能逃避。

郭钢暗道,阿父,你以为,我们郭家只要交出兵权,就真的可以明哲保身、成为这长安城中安享富贵的一门皇亲了吗?

只要天家不断地重演兄弟阋墙之事,吾等臣子,就根本不可能做那夹缝中求生的太平犬。

阿父,你老了,儿子在你面前做了那么久的戏,你也看不出几分来。但是儿子还年轻,儿子想跟一个,真正头狼一般的主人。

郭钢领了父亲的意思,吩咐家仆往永嘉坊送名刺。

而此时,永嘉坊的王府内,普王李谊正将准备娶正妃之事,缓缓地说与明宪。

明宪盼到丈夫自陕州回京,刚体味了小别胜新婚的甜蜜,却从丈夫嘴里,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她起初似乎尚未明白,继而意识到,这是注定要发生的事。

她神色黯然凄惶,带着自责对李谊道:“妾进王府快一年了,也未曾,未曾……”

李谊“咳”了一声,坚定地将她搂过来:“你这般年轻,为我诞下孩儿是迟早的事,我何曾因此而怪你。只是你也知晓,我这亲王做得何等不易,少阳院也好,其他亲王府中也好,嫡妻之位都有人坐着。去陕州之前,圣主就问我正妃之事,被我搪塞过去,不曾想陕州回来,禀过军情,圣主又问起。我怎么还能对此置若罔闻?”

李谊捧着明宪的脸,盯着她哀戚戚的眼睛又哄道:“但你夫君我,心中头一个要盘算的,乃是不能教你受了委屈。若正妃还从五姓女中选,就怕来个仗着娘家门第高达专横跋扈的。那吴仲孺则不同,他不过是郭子仪的女婿,早先出入军府而已,不比寒门子弟显贵到哪里去。他的女儿,我也与郭家打听了,性子老实,定然比不过你,我便不怕你受正妃欺负。”

明宪默默地听着,心情渐渐和缓下来,却仍是咬着嘴巴不出声。

李谊笑得越发开了些:“吴氏进了府,你可莫仗着我宠你,不给她好脸色,你姊夫虽授了个御史大夫,但到底年岁不大,声望哪里比得过郭家和吴家,他眼下领着神策军呐,不可受朝中老臣掣肘。听话,算本王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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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来见公主

立冬前的某个吉日,清晨,北边皇城的早鼓刚刚响过,普王府孺人宋明宪已经起身,服侍着丈夫李谊更衣。

中单、外裳、衮衣,最后是亲王冕冠。全套穿戴齐整后,李谊无奈地望着明宪道“当真比披甲上阵还麻烦,披甲犹能引弓,穿上这些,连想搂一搂你,都不成。”

明宪道“所谓礼衣,便是让穿着的人好像戴着枷锁,不得擅动,于是显得风姿端严。”

她得了眼前男子整整一年的宠爱,言语中早已淡了初时的拘谨,不再注意遣词造句的分寸。

李谊抿嘴,依然是哄她的口气“今日亲迎吴妃,你不在府中听得那些虚礼喧嚣,岂不更好?”

继而又低声央求“况且,有些事不由你去办,我何曾会放心?”

明宪替丈夫整理裙裳的手蓦地停住“殿下,你对延光公主暗中相助,当真,是因为可怜她?”

李谊眼中爱意略去,稍现怆然之色“莫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圣主就是个何其顾念亲情的明君。延光公主当年在代宗皇帝面前,力保过圣主的太子之位,故而圣主如今虽幽她于冷宫,迟早还是要放出来的。当今太子视我为敌,我在朝中又何曾能有李泌这样的老臣撑腰,我不为自己张罗一些宗室交情,若真有一日祸事来了,你可怎么办?”

明宪最怕丈夫这种时而流露出的凄寒之意,忙抬手捂住他的嘴“你这般谨小慎微识大体,何曾有半分错处,太子就算口蜜腹剑,登临大统那日,拿什么罪名来加在你头上?莫非新主就不怕朝臣非议?况且,我姊夫正当少壮,今日是只捏着四千胡儿,焉知数年后不会变成浑瑊李晟那样的一方节帅?”

李谊闻言,又爽朗赞道“你真是我的解忧曲,教你这般一说,我这逍遥王爷心结顿开。明宪,本王定能与你白头到老,儿孙满堂。过得这几日,我每晚,仍是来你屋中歇着。”

明宪脸一红。

李谊又道“对了,你说到你姊夫,他不是正驻守在盐州,所以你今日所办的事,也是为他在盐州,讨个好相与的同袍。”

明宪细忖,好像确是这般道理。

一直以来,她自视甚高,并不觉得自己的见识与能力,逊于姐姐宋若昭几分。今日丈夫去吴仲孺府上亲迎其女吴映鸾,明宪心中也就是略泛郁郁。

但昨夜的缠绵,加上今日被委以重任,她的精气神已经提了起来。

这个自以为开了眼界、又得了宠幸和器重的年轻孺人,男儿们的世界向她露了一条门缝,给了她一点点施展襄助的机会,她便欣喜若狂,甘之如饴,认为这是别个浅陋的妇人不可能获得的荣耀。

她甚至已经有些不太在意那位吴妃的到来。就像一位战将,真正爱的必然是手中的钢槊,或者身下的骏马,而不是兜鍪上那簇红缨,对吧?

明宪送李谊踏出自己的院子,遥遥望见前院那人数众多的迎亲卤簿中,一驾光亮耀目的金辂车。

李谊轻喟一声“折腾”,目光旋即迅速地寻找家奴王增。

“殿下,仆都准备妥当了。”王增像机灵的鹰犬,适时出现。

李谊“唔”地应了声,转头对明宪道“仔细些,虽然吾等本是好意,教人发现了也是桩大事。”

明宪一股小小的斗志上来,强作满不在乎的笑容,点点头。

……

这几日的大明宫,格外冷清。

登基后头几年励精图治、夙兴夜寐地处理政务的德宗皇帝,今岁头一次提出,修缮华清宫和汤泉池,去骊山脚下过冬。

李怀光伏诛,朝中有几位宰相和李泌、陆贽等人,京畿也遍布神策军,天子似乎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一下自己,去曾祖父时常巡幸的那座安逸的行宫中,好生享受一番温汤带来的惬意。

长安城的大明宫中,虽然李诵仍在,但这位无事也会忧三分的太子,越是这个时候,越是更不敢拿出深宫主人的威势,唯恐被父亲留下的哪个心腹宦官,联想到什么。

因而,每日里,辰时刚过,李诵便往大明宫东边弘文馆附近的东少阳院去,就算做做样子,也得老老实实地呆在里头。

太子妃萧氏,带着皇儿李淳李绾、侄女韦莘,也随天子和贤妃去了华清宫。

重阳前,他和王叔文还在商议要纳郭晞的外甥女、也就是吴仲孺的女儿进少阳院,一转眼,人就被普王李谊捷足先登,求娶为普王府正妃。

李诵兀自生闷气时,太子妃萧氏也忧心忡忡道“普王笼络那家财万贯的吴大夫之心,昭然若揭,圣主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竟似因我们夫妇和郭驸马、升平公主做了亲家,圣主也要许一个郭家的女儿给普王,好安抚他似的。殿下莫发愁,待过了年,自可于京中再物色合适的五姓女。”

李诵不知怎地,失了心智般,忽然讥讽道“五姓女?你怎知人家五姓女甘于做个良媛良娣?若人家要做东宫正妃呢?”

萧氏一时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片刻后,她好像回过神来,红着眼道“妾告退。”

李诵虽当即有些后悔,但瞧着萧氏无辜的模样,却进一步烦躁起来,挥挥手让她走了。

此刻,李诵骑着五花御马,迎着因为升高而有了些暖气的日头,向东少阳院行去。在忽然变得不那么紧张的大明宫中,李诵发现,路上跑腿的内侍们,似乎面容都舒展了些。

唯独他这个太子,真不知道,何时才能获得破茧成蝶的自由与畅快。

李诵和侍从们往南进了崇明门的时候,在远远的西边,在大明宫与西内苑夹城的道路上,宋明宪的马车以不急不徐的速度,往大明宫西北角的九仙门驰去。

九仙门的守门卫士们,已识得那每次都和和气气地等着核验门牒的宋孺人,并那个骑马跟在后头、经常打点他们钱物的家奴。

卫士们对来自普王府的人颇有好感,听说那位宋孺人出身寒微,但不管怎样,人家到底已是五品外命妇。这般身份的贵人,竟能主动掀起车帘,教他们查验一眼车中的情形,当真和那些眼睛翻到天上去的王公命妇们,不一样。

王增适时地与卫士们搭讪几句“宋孺人是个善心的,要不怎地那冷宫里头的大长公主,连自己的女儿都不去瞧她,吾家主人,却春夏秋冬地,不知来了几回。”

卫士们接过钱袋,轻声附和着。事实上,他们由衷地觉得,即使没有这些铜钱,他们也可以放王府的马车进宫去,好教那善良的孺人,不必在朔风中走去冷宫。

此刻,延光公主,等候在冷宫深处的,有些寒碜、同时也算得私密的内殿里。

她得了消息,知晓今天会有令人欣喜的见面。这个冬天,她算来已经四十六岁了。但是,一年来,宋明宪递送进来的数量不多却足以支撑精神的信笺,加之坚硬不服输的心性,延光的面容,并无几分衰老颓败的模样。

她已被囚禁了一年。最开始,侄儿兼亲家的天子,还用禁军把守着这里,现在连兵卒也撤了,仿佛不必再为一个一蹶不振的宗亲多费公帑和官军似的。在天子眼里,她身边,只有三四个婢女,在这禁宫深处,又能翻出什么花样来呢?

延光听到了马蹄声,她的心突然砰砰跳起来。

很快,她听到院子里传来宋明宪柔柔的声音,似在和婢女询问着什么。

紧接着,门开了,又关上了。

面庞依然俊美、身形依然矫健的李升,出现在她眼前时,延光完全摒弃了当年那高高在上的姿态,而是倏地站起来,扑到了情郎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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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八章 循循善诱

“你竟能从盐州偷偷回长安来,我的仲棠,果然本事了得。”

延光嗓音甜糯得和她的年纪不相称,眼睛里那杂糅着赞叹、依赖甚至一点点讨好的目光,毫无遮拦地投向李升的面庞,再也舍不得挪开。

李升对于在这个半老徐娘面前粉饰出违心的深情,早已驾轻就熟。不过,时隔一年,他在自己的唱腔里,又加入了新的花样。

他知道,控制一个曾经熟悉权力斗争的女人的头脑,未必是那么容易。或可借鉴战争中的那些故事。一支孤军被困数月,虽未献城投降,一口硬气还憋着,但终究是从焦躁滑向茫然的边缘。偏偏在这个时候,逃出去求援的伙伴出现了,狂喜之时,往往也是守军最脆弱的时候。

这样的时机转瞬即逝,必须在弱者再次清醒前,给她坚决的指令,告诉她,那是唯一的路。

李升很快便放开了延光,后退几步跪下,行了个大礼。

“升终于又见到公主,但再是心潮澎湃,亦不会忘了向公主禀报正事。公主命我见的人,不管是唐人还是回纥人,不管是儿郎还是女贵人,升,都见过了。一切安好,公主放心!”

说着,他拿出了四块光溜溜、黄灿灿的铜牌,皆是走兔模样,却都只有一半。

因太宗皇帝的曾祖叫李虎,故而唐人避讳“虎”字,对真的老虎也改称“大虫”,前朝惯用的虎形兵符,在本朝更是被一律改成鱼、兔或龟的形状。

延光见了兵符,喜意更炽“薛都尉统兵如何?”

李升道“五百人一营,比得上玄宗皇帝时一个上镇的兵力了。四营皆在灵盐朔方交界的山中驻扎,毗伽公主带我去的。薛都尉是个万分谨慎之人,起初对我亦有提防。但若升不是受了公主的信任,拿着这半爿兵符又有何用,哪里能调兵。想来薛都尉也是这般思虑,故而他终是将四营兵符都交由升带回长安,好叫公主看到放心些。”

延光点头道“薛都尉,在马嵬驿之变时,便护卫过我,也是他,在郑王之事后,劝我养些兵,留条后路。兵饷呢,可有异样?”

“薛都尉四五月间已去沙州柜坊提了,毕竟现在敦煌城还在唐人手里。他未再派人来盐州找我,应是无恙。不过,公主可曾想过,这几万贯用完了,后头的军饷从哪里来?”

延光恨恨道“若不是圣主如此无情,我还在胜业坊好好做着我的大长公主的话,每年所得之财,再多养几千甲士,又有何难!”

李升叹道“奈何,公主是当年之事的知情人。”

延光闻言,盯着一旁炉中如游丝般隐约飘出的细烟,突然面露异色,一把又拉住李升的衣袖道“圣主无情,但不至于绝情,他若要杀我,一年前就可下旨了,对吗?”

李升捂住了延光的手,轻轻地拍着。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作出陷入沉思的模样。他要慢慢地,一点点地用听上去模棱两可的语言,在这位大长公主心里,种下疑惧甚至恐慌。

稍顷,他感到延光的手不再颤抖了,才缓缓道“去岁事发,终究只关涉风月二字,銮驾又刚刚回京,公主还是元从奉天的宗室表率,圣主怎好下手太狠?然而,公主,实不相瞒,升在盐州多过一月,对公主的担忧便更增一分。升所想的是,只怕圣主在用这一年,试探太子与太子妃的态度,以及,试探公主在朝中,是否还有帮衬的臣子。”

延光刚刚和缓些的面容,又现出不安来,不安中还带着一丝寒心与恨意。

“太子,怕是巴不得我这个岳母,莫拖累他。一年来,他夫妇二人,哪怕派个小内侍来看看,都不曾有过。”

李升趁势感慨“人心总是这般一言难尽,升实在不明白,太子为何对公主这般凉薄。公主都已经将萧氏嫁与他为妃,这在当年,是明摆着为他在圣主面前撑腰,莫教他被普王比下去。如今倒好,反而是普王,大约也为了树一树宽厚大度、孝敬尊长的风范,公主越是落难之际,他越是未落井下石,也不忌讳让自己的女眷来探望公主。”

延光心中一动,突然发问“仲棠,我私养甲士之事,你未曾告诉李谊吧?”

李升正色道“升与普王,素无交情,也就是去岁被贬盐州之前,因听闻太子要圣主杀我、却反倒是普王劝圣主息事宁人,升才去向普王道谢攀牵,也是想着,若升要见公主,或可求普王相助。”

延光细忖,普王就算一心取代太子,应也是想着勾连朝臣罗织针对太子的罪名,去要自己在边关的那点兵又有何用,于是放松了口吻对李升道“我就是随口一问。我若不放心你,当初便不会让你去找毗伽公主和薛都尉,还将柜坊凭证交与你。”

李升低下头,轻声道“正因为公主对升这般用情,又这般信任,升才自愧万分,无法救公主出这冷宫。”

延光将头靠在李升的肩膀上。

马嵬驿的那一夜,看着第一任丈夫裴徽被禁军乱刀斫死的时候,她才二十出头。大唐公主们虽身为妇人,却多有一股悍勇,马嵬驿兵变,眼看着祖父玄宗皇帝已经控制不住愤怒的禁军,她冲上去,也抽出了剑,和身为太子的父亲李亨,以及高力士高将军一同护在祖父左右。

战乱中累积的体验,以及太上皇和新帝的嘉赏,令延光变得空前自信。这种充满了进入权力核心的的自信,膨胀到大历八年,终于促使她和侄儿李适合作,除去了郑王这块心病。

走过的路,做过的事,得到的地位,令延光产生一种错觉。她总能被服从,被满足。

然而,从贞元元年冬末开始的幽禁,一点点蚕食着延光的骄横。须依靠已成盐州司马的情郎李升,私递来的鸿雁传书才能打起精神,这本身已足够说明她可能无法再也独自建立心理防线。更何况,对于普王的孺人,她也转为依赖,这在从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伏低。

李升敏锐地感到,延光的动作,与其说是亲密,不如说是一种乞求,乞求她信得过、并且已经高看至极的男儿,帮她作个决定。

李升将延光扶正,低沉地但是坚定地说道“升也不知,圣主的白绫或者毒酒,何时会送到这九仙门下。但是,太子与太子妃,对公主再是避之不及,至少不会加害公主。”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笺,并不展开,而是直接塞到延光手中“其上记有数条巫祷之法,是否一观,全在公主。升恨自己不是那些虎狼藩镇的悍帅,手下无一兵一卒,否则,必倾全镇之力,迫李适不与公主为难!”

他这最后一句,直呼皇帝名讳,着实叫延光大骇。但果断地丢弃臣礼,又怎比得上手中这一页黄纸更决绝。

“仲棠!”

延光的手又抖了起来。

李升却没有言语鼓励的意思,而是直接将帮手告诉延光“杨五郎仍住在长安,公主若有所需,不妨叫那宋孺人带信给杨五郎,暗语亦在这纸笺中,那宋孺人就算拆了信偷看,想来也未必明白。何况,普王也从升这里,知晓了不少西北边镇的布防、各将之间的亲疏远近,公主使唤使唤他的孺人,就说让亲信家奴送些冷宫中没有的玩意儿,普王也无暇理会得。”

李升所说的“杨五郎”,是延光府中从小养的家奴,也是极少知道李升与公主关系的人。

延光似乎平静下来,“哼”了一声,道“我就说我这侄孙,对你我之事竟在圣主跟前回护,哪里就只是为了在满朝文武前矫作君子之风。”

李升道“公主,普王就算另有谋划,眼下也仍是疥癣之患而已。公主如今的安危,才最紧要。升无法营救,才出此下策。但升在灵盐地界,从往来商贾处听得甚多,这些巫祷之法,当真有效,遑论西域那些小国的王位更替,就论回纥与西蕃,王公贵胄暴病而亡,也因这祷祝之故。”

延光不语,脱离开李升的怀抱,起身从榻下寻出一个盒子,不知在那卯榫结构的外壳上摆弄了些什么,盒子竟无须钥匙,应声而开。延光将李升给的黄纸放了进去。

同时,她从盒子里拿出了几个小件。

也是四爿走兔形状的铜块。

“这兵符,你带在身边。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以兵符告诉薛都尉,去投吐蕃也好,去投回纥也罢,只要与大唐为敌,我在泉下,谢他尽了人仆之忠。”

李升接过兔符,将它们与方才置于案几上的兔符一一合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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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九章 再收一子

普王正妃、吴仲孺的宝贝女儿吴映鸾,在亲迎的第二日,才见到孺人宋明宪。

吴仲孺儿子不少,女儿却只映鸾一个,且最年幼。她母亲是汾阳王郭子仪的第二女,生她时已过三旬,吴夫人自己都笑言是老蚌生珠。可想而知,吴氏夫妇,并吴家几个兄弟,有多么宠爱这位吴氏小女郎。

亲王正妃亲迎的第二日,夫妇二人须进大明宫朝见圣主。

出门前,花厅的朝食案席中,明宪立在下首等着李谊和吴妃。

自从圣主下旨、确定了妃氏人选,一个多月来,李谊加倍的温存,教明宪以为,自己已能坦然地接受正宫娘娘驾到的局面。

然而,当见到丈夫扶着花容月貌、鬓翠腮红的吴妃进来时,明宪仍是觉得喉头微堵,心跳加快,甚至都不知作出何种神情来行礼。

她昨日虽也一路惴惴,但终是妥妥贴贴地带李升出入一回延光的幽禁之所后,本还短暂地沉浸在成事的小小得意中。直至回到王府,于自己的院中独处时,明宪才意识到,一种别扭和失落的心情,如夜霜般弥漫开来。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左右都不能平静下来,辗转一夜未眠。

此刻,李谊瞧着宋明宪的样子,先开口问道:“宋孺人可有哪里不舒服?”

明宪抬起头,迎着丈夫的目光。“宋孺人”三个字替代了平日里亲昵的称呼,若不是李谊眼中不加掩饰的关切,甚至一点点内疚,明宪只怕更为心绪积郁。

“谢殿下关心,月令入冬,本就不好将息。无甚大碍。”

明宪到底控制着自己,回答完,又忙向吴妃行礼。

吴妃倒是一脸和静端庄的笑意,冲明宪点点头。

坐下后,普王对吴妃道:“宋孺人是去岁这个时候,由我迎入府中的。国事当前,朝廷正是用钱之际,虚官尽数裁撤,我王府中的属官也不多,你若有不明之处,多问问宋孺人便是。”

李谊说得缓慢低沉,好像每个字都镶了三分温柔、四分体贴似的。但那吴映鸾,却哪里真是个不谙人情的小娘子,她细细一品,颇觉刺耳。

这桩姻缘定下来的时候,阿父阿母便告诉过她,普王已有个孺人宋氏,姊夫是风头渐起的神策军制将皇甫珩。普王定是颇喜欢她,要不当初也不会央了吴映鸾的三舅郭晞去圣上跟前帮忙说媒。

吴映鸾虽自幼受宠,但身在汾阳王府,外祖父的处世之道也未少领悟。

遥想当年,郭子仪刚由天子赏了奢阔院落做汾阳王府的时候,曾下令家奴,白日里必须敞开王府各道大门,任人出入,生怕露了半分恃功而傲的权臣模样,教人因妒忌而生怨,又因怨恨而进谗。

家风嘛,无论怎么做给外人看,只要尊长严苛些,传个三代不是大问题。

汾阳王府的大门,虽然后来到底是关上了,郭家的外戚吴仲孺吴大夫,虽然也没少在官场上整人,但汾阳王家出来的孙辈,逢场作一出忍戏,不那么难。

“宋孺人还要多帮衬我。”吴映鸾婉婉道,一双妙目竟不直视宋明宪,而是微微垂着看向明宪的披帔处。

不多着一字,不瞪着双眼,口气和举止,当真娴雅又谦和。这花厅上的气氛,好像无须下人来烧炭盆,自然地就暖了起来。

明宪俯身还礼,气顺了许多。孺人再是顶着五品衔级,说穿了还是个妾,丈夫李谊能一上来就在言语间点出这个妾在他心中的位置,已经殊为难得。

而普王李谊,一点都不觉得,应付眼前这两个女子,有什么劳神费思之处。明宪算得赤子,又怀有真情,吴映鸾则毕竟是汾阳王的外孙女,能与表妹郭氏一样嫁入帝王家做正妃,已是阖家称庆的好姻缘。她们中任哪一个,都会从骨子里,将这普王府当作安情寄命的所在。

女子,真正无欲则刚,或者缺乏主见的,毕竟是少数。但凡有所求,便好控制。

不过,李谊倒也未对这一妻一妾有低看的意思。

若论争风勾斗,这些内宅女子,和朝堂上的衣冠大夫们比,只怕还算克制了。

……

左仆射张府。

张延赏坐在堂中主位,正在看夫人苗氏展示礼物。

来自蜀地的新样锦。

“夫君,此类染缬,与陵阳公所作的团窠联珠纹锦不同,你瞧,这团花外的四只凤鸟,姿态两两有别,其间又有彩蝶与缠枝葵草,做起来何其费工费料,但凡见过世面的官家小娘子,定知乃是千金也买不来的好锦。”

张延赏细细端详了,笑道:“夫人办事,老夫有何不放心的。昨日我常朝,宫里说,普王已携吴妃朝见过圣主。你这几日便将吾张家的贺礼,给王府送去。”

苗夫人淡淡应了一声。

张延赏啜一口煎茶,抬起眼睛,望着苗氏道:“夫人心里有话?”

苗氏挥挥手,叫仆人将蜀锦收走,自己则步到丈夫侧面坐下,掂量着探问的口气道:“夫君,吾家这是要与少阳院里头那位,结怨的。”

夫人是宰相家的千金出身,向来喜欢过问自己的仕途风向,张延赏已习惯了。好在夫人并无跋扈之气,满脸都写着“夫君你和儿子千万不可出事”的挂念,张延赏多数时候,是心软的,是疼惜夫人的,因而也愿意表现出打消夫人疑虑的耐心。

“夫人,自从我告发了萧鼎私侍延光之事,就已经与太子,与李泌,结怨了。秋初的时候,我向圣主极力主张,将陕州军府中于达奚小俊兵变有关的文吏武将,都杀了立威,李泌那老家伙,不知道在圣主跟前说了我多少不堪之辞。结果呢,圣上派了普王去陕州重新查办,这表明明什么?表明无论是你夫君我,还是那李公,都还没到能在朝里一手遮天的地步。”

张延赏说到这里,起身在厅中徘徊,稍顷感慨道:“普王,厉害角色呐。陕虢飞到圣主御案前的名单上,有五十余人,普王最终解送进长安的,只有七人。对圣主、对李泌、对老夫我,都算有了交待。朝堂上下,不管紫衣绯衣,红袍青衫,皆是赞他行事有度。”

苗氏若有所思:“普王殿下,如此年轻,便颇具老于宦场的精明,确实手腕能力了得,只怕这往后几年,储君之位再起纷争,也未可知。”

张延赏道:“夫人所言不错,但也不必过虑。你看看郭家,一个女儿许给了少阳院皇孙,一个女儿嫁入了普王府,这买卖做得,不管旱涝,都有收成呐。圣主不也乐呵呵地点头了?这是帝王之术,太子再敦厚本分,少阳院关得久了,只怕心里头也在盘算,何时能换去蓬莱殿或者浴堂殿住,圣主能不害怕吗?太子,须得普王那般的角色,制着。圣主都这般提携普王,普王大婚,吾等一二品臣子送些女眷喜爱的锦帛首饰的,有何不妥?”

苗氏无言,沉默半晌后,叹口气道:“那夫君在朝堂上行事建言,小心些。吴妃那里,妾去将礼送了便是。”

苗氏回房后,张延赏仍是坐在厅中,让仆人又煎了几濮茶,舒舒坦坦地饮了。

他回想着一月前,圣主召集宰执之臣并普王商议陕州叛乱的处置,散朝后,普王与自己的只言片语。

“本王今日未遂张公之愿,乃是因为,陕州城内那些小鱼小虾,不值得劳师动众。杀几个领头的,即可压服。”

“张公,你我都清楚,圣主亲吐蕃而远回纥,奈何二李总是忤逆圣意,李泌要圣主再结回纥,李晟则在泾原屡兴战事。”

“张公所厌之人,本王猜,九仙门下有一位,泾州城内还有一位。恰好,他二位,也为本王所不喜。”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大唐暮云》,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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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故人音讯

西北的秋寒,当然比京师来得更早些。

九月时节,清晨,日头未高之际,土地都是**的,一层白霜,算是昨夜朔风留下的纪念。

五原旷野,神策军行营,皇甫珩钻出大帐,盯着远处被朝阳镶镀上一层金色的盐州城阙。

数月前,他领兵自咸阳拔营,北上灵盐方向前,会先经过邠宁这个长安西北的第二道门户。

邠宁镇的韩游環和韩钦绪父子热情地款待了朝廷这支神策新军。

“皇甫大夫,旧历四年,你我在奉天城外首战退敌,狠狠地煞了朱泚叛军的锐气,得了圣主嘉许,那场尽兴之役,好似就在眼前。钦绪,皇甫大夫虽比你还年轻上一两岁,但沙场的本事,能做你的前辈。”

父亲的寒暄中确有几分真挚的欣赏,韩钦绪忙低头称是,起身时,手中已举了满满一爵酒,来敬皇甫珩。

“听闻皇甫大夫的妻妹是普王殿下的孺人,鄙夫我好生羡慕。当初我自李怀光营下反正,随着殿下的神策军在礼泉阻截朔方军进攻奉天,亲见殿下飒爽英姿,竟还在刀光血影中存了痴念,若我的幼妹能嫁得普王殿下这样的男儿,当真不枉此生。咳,不过,殿下何等人物,怎会看得上吾等武夫之家的女郎。”

锣鼓听音,说话听义,韩钦绪虽一脸恭顺谦虚,那意思,却分明在告诉皇甫珩,自己与普王的交情,也不浅。

皇甫珩对于当初普王李谊在神策、朔方二军联营时,如何与韩钦绪暗中勾连、帮他父子二人算计李怀光以夺得邠宁大权的事,几无所知。

但就算他听出韩钦绪的弦外之音,似乎也不以为忤。

虎父无犬子,韩游環本是郭子仪时代就在军中颇有骁勇名声的朔方老将,难得他儿子也不是个甘于守成的二代,将来携手成事,或未可知。

皇甫珩于是也报以温和的客套之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转向韩游環道:“同袍之谊固然弥足珍贵,但某更感激不尽的,乃是节下当初对家母的悉心庇护。家母如今总算苦尽甘来,安居长安,并且要抱孙儿了。”

“唷,恭喜大夫!”

韩游環笑道,片刻后笑意却淡了些,换作诚恳的歉疚道:“唉,令堂的安危,我老韩敢当一句不负彦明你的嘱托。但党项人那支兵,莫谷之围后,跟着老夫躲到邠宁来,老夫本想一人不少地还给你,毕竟那是你泾州出来的城傍子弟。不料韦皋也不知给那头领灌了什么**汤,千余人都跑去了韦皋的奉义军中,老夫也不好拦,是不是?”

皇甫珩心头一沉。

他知道,在这个世道里,文士与武将,各自都有一些互相高看或鄙视的路数。

比如在文士中,进士当然是功名的巅峰,完全可以从门缝里看待明经等科登榜者。在进士集团的内部,先中进士者,后来者尊为“前进士”、“先辈”;同场登榜者,亲密地互称为“同年”,不管是否口是心非,也好像作出同在一个阵营的样子,宦场上约定俗成地要彼此抱团。

而武将,也并不单单看明面上的军功。不论神策军还是边军,那些稳定地带着同一支军号队伍的将帅,总仿佛更像一位不慌不乱、气定神闲打下江山的领袖,教人赞服。可是皇甫珩这般,出自一支叛唐作孽的边军,带过一支一言难尽的吐蕃军,最终又得了一支朝廷运作出来的胡人神策军。

长安宦场的飞语中,赠皇甫珩以雅号“三姓将军”,也已是公开的调笑。

石崇义当初带来的党项子弟,战力了得,皇甫珩本想作为自己重建牙兵体系的生力军,无奈得领吐蕃军是个更好的立军功的机会,其时其境,哪里还顾得上去安抚本与吐蕃人有血海深仇的石崇义。

皇甫珩想不通,圣主难违也好,先祖故人的提携也好,自己不过是顺势而为,有何错处?倒是那韦皋,哪里就是装得那般君子了,极少数人在场的御前,他如何面不改色地构陷崔宁这样的元从功臣,来换取圣主赏赐的功名,那些推敬其为文武双全、坚定抗蕃的帅才的人们,怕是想不到吧。

此时站在一旁的韩钦绪,其志何止继承一镇节帅之位,因而比父亲韩游環,更热衷于打探京城的讯息。他当然知晓眼前这位皇甫大夫,与已是西川节度使的韦皋交恶的缘由,可远不止丢了党项蕃兵这一件事。

韩钦绪因而满不在乎地打圆场道:“阿父,提那韦皋作甚。人家靠着祖宗给的姓氏,便可以轻轻松松从一介生,做上节度使留后,再有的没的积攒零星几寸军功,便可以接替了老丈人去蜀地坐享膏腴。如皇甫大夫与阿父这般都是凭着真本事教圣主刮目相看的边军出身者,何曾会在意韦节度赚几个党项蛮子走?”

韩钦绪对儿子这般张口就来漂亮话的功夫,很是满意,却佯作不悦道:“莫浑说,大夫如今是神策军制将,岂是吾等边军莽夫可比的。”

皇甫珩被韩氏父子言语上恭维了几分,不忿之意稍散,倒是诚心请教道:“某在泾原镇长大,泾原和灵盐等州,隔着韩使君的邠宁镇,某对盐州不甚熟悉,不知那边情形如何?”

韩游環道:“说来,泾原和我邠宁虽也是大唐边镇,但灵、盐二州,更靠近河西,又各有产盐大池,历来就是那吐蕃人觊觎之地。否则,当年汾阳王镇守朔方时,也不会联络着北边的回纥人,一同防蕃子。”

韩钦绪虽是头一回和皇甫珩打交道,但知其与父亲交情不错,如今又和普王李谊关系不一般,实则也存了攀牵结交的心思,于是接着父亲的话头道:“吐蕃人趁着安史之乱占领河西陇右后,与河州、凉州、瓜州等地设置了冲,如我大唐的军镇,冲内设有通颊,好比节度使或观察使一职。同时,吐蕃还设有东道巡边都元帅,吐蕃话称作德论的,不过,这个德论,作的重大决策,还需上报吐蕃的赞普或者大相。”

皇甫珩点头道:“韩兄所言这些蕃情,某在泾州时也有耳闻。旧历四年岁初,唐蕃虽有清水之盟,但那说来与大唐意欲交好的吐蕃大相尚结赞,倒是亲自领了东道德论一职,常在河西巡查。只是,自从圣主不予吐蕃安西北庭后,只怕这尚结赞,肚子里打的也不会是好主意。对了,敢问韩兄,如今离灵盐二镇最近的吐蕃冲,是哪个?”

“是凉州冲。”

韩钦绪答道,继而,眼中一丝微妙之意闪过,却是故作随口提起的语气道:“对了,前些时日,听丝路来的商队说,凉州冲的通颊,竟是换了个吐蕃公主,凉州城的吐蕃官吏都称她五殿下。”

这下韩游環也似乎乍闻而惊,看看儿子,又看看皇甫珩,犹如意识到一件很有趣的事,向皇甫珩道:“彦明,莫不是你去岁带着去借兵的那个杂胡小公主?你们去平凉的路上经过邠宁,老夫还见过她呐。”

阿眉?!

皇甫珩心中确实一凛。

不过,与方才一样,皇甫珩仍是成功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拿起酒杯,抿了一口。

他淡淡笑道:“怎么哪里都能看到她。真没想到,收复长安之际,我杀了她的驸马,她竟如阴魂般缠上了我。也好,她若结兵来攻盐州,正好教她见识一番,蛮胡中能拼杀的,可不是只有吐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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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一章 谁无往事

日头越升越高,神策军各营各帐中的兵将好像出穴的蚂蚁,陆陆续续钻出来,往双拳上呵着气,暖了暖手后,以队为组,围在木柴堆前开始吃朝食。

氤氲蒸腾的白气,火热而秩序井然的军营景象,将皇甫珩从怀想中拉到现实中,并且令这位主帅的周身,也渐渐被得意骄傲和踌躇满志所浸染。

他接过牙卒端上的馕饼和粟粥,一边吃一边眯着眼睛望向西方。

迷离中,他甚至希望,此刻,就在此刻,莽莽青山的边缘,突然出现一支吐蕃军,好教他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能通过一场酣战来宣泄个痛快。

皇甫珩刚吃完一张馕饼,军卒自营栅处骑马跑来,禀报:“大夫,盐州城司马求见。”

李升?

离开咸阳前,普王李谊夤夜与皇甫珩长谈,告诉他,自己与李升实有些往日旧交,故而在延光私蓄朝官事发后,去圣主前为李升略略进言,保得这东宫詹事一命。

“此人既为盐州司马,倒也真是巧,可与你驻守盐州的神策军彼此有个照应。灵盐是杜希全的地盘,而神策军行营是天子亲军,粮赐颇丰,素来教边镇边军眼红,若再如李怀光和李晟之间那样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圣主毕竟还仰仗着杜希全牵制东、南、北的邻镇军将,可未必站到你这边。风起青萍之末、浪兴微澜之时,李升就通报于本王,由本王出面在圣主跟前替你予以转圜,岂不便宜些?”

李谊言之切切,皇甫珩也听进了心中去。他对李谊最初那种不知该迎还是当拒的辗转犹疑,已渐渐变为日趋坚定的追随。

皇甫珩认为自己是大智若愚的,自己每次作出新的抉择,起码都懂得从前车之鉴中汲取教训。他在这一次次的转向中,越来越确信,妻子若昭毕竟称不上什么得力帮手,一个妇人,莫因为偶尔一次略尽绵薄之力且获得了事半功倍的效果,便小看了自己的丈夫去。

崔宁缺心眼,李泌心眼太多,太子懦弱无力,李晟锋芒过露,圣主不改多疑。只有普王李谊,对他有着恰到好处的吸引。他们之间,似乎像那种势均力敌的鸳侣,各自所掌控的,都正是对方所需要的,不交颈携手共奔前程,当真可惜了。

瞧,如此分析的本事,多么在理,多么高明。

神策军刚到五原,盐州刺史杜光彦带着羊酒来劳军时,李升就一同跟来过,与皇甫珩算是打了个照面。

当然,真的见到这位样貌俊雅的中年男子,联想到他与延光公主那些龌龊之举,皇甫珩很难从一开始就对李升作出一见如故的样子。毕竟,老延光当初在奉天城,差点杀了若昭,起因不就因为若昭撞破了延光的丑事。

李升,则带着一位贬官明面上的些许落魄又卑微的容色,随着杜刺史与诸位上将寒暄一阵,方对杜光彦道:“杜公,有皇甫大夫的神策军在,盐州的破城墙,可以不予修缮了。”

他的调侃引来杜光彦一阵心领神会的大笑,反过来佐证了李司马很有些能耐,在小半年里就和自己的上官混得颇熟。

今日,这才辰时初,李司马就亲自跑来营中。

皇甫珩准开营栅后,自己也放下碗盏,立于帐前相迎。

李升披着朝阳的金光、勒缰驻足,下马匆匆行了个礼,便凑近几步道:“皇甫大夫,长安家中来信,走的官驿,昨夜闭城前才进的盐州刺史府中,今晨李某便为你送来。”

皇甫珩自从进入八月头上,算着若昭临产在即,确也常常分心挂念,此刻一听,顾不得旁的,一把接过李升递上的信笺,剥了封皮上的白蜡,展开来看。

李升瞧着这一营之主,须臾间,那脸上的紧张表情就为欣喜所替代。

皇甫珩读完信,抬头见李升正望着自己,倒是一副大大方方想问原委的意思。人家大清早亲自走这么一趟,诚意不浅,既是喜事,说出来也无妨。

皇甫珩于是向李升拱手道:“家母报喜,内子诞下一个小儿郎,母子平安。某多谢李司马送信。晓寒恁浓,请司马来帐中饮杯热酪浆!”

李升爽朗应邀,随皇甫珩进入帐中坐下。

他端起军士送进来的热酪浆,一边喝,一边捕捉着皇甫珩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

年近四十的李升,并没有子嗣。但他曾经也有父亲,幼年的记忆刀削斧刻般难以抹去,他能辨识出,一个父亲脸上特有的交织着懵懂和期许的复杂模样。

在李升眼里,皇甫珩这位比自己年轻十来岁的神策军制将,无论是从普王李谊的盖棺论定般的小结中,还是从盐州接风时的尚带着虚情寒暄的照面中,都似乎是个性情起伏不定的男儿。对于前程的渴望,和对于细节的犹疑,令他确实教周遭某些识人犀利的方家,既不能忽视他的能量,又总是在心底埋着一丝厌烦与不屑。

但这个清晨,一种天然的深种于骨血中的反应,不必通过太戏剧化的手舞足蹈来表达,也不必通过太絮叨的言辞歌咏来说明。

即便皇甫珩依然是紧蹙剑眉、偏于沉默的,旁观的李升,仍能迅速抓住这位新晋父亲心中掩饰不住的念头。

不甘碌碌一生、终为棋子的念头,也意味着,这位父亲,更容易坚定地去效力新主。

皇甫大夫不会再扫兴地去辨析,新主是否仍将自己当作棋子。他在生命的这个阶段,在喜提那失而复得的新父之名之际,便进一步暗示自己,人生的段位又拔高了一层,瞻前顾后的恼人做派,定会被身份的膨胀和对未来的雄心大大稀释了去似的。

而李升,也在默默地想,谁的人生不都只有一世?自己因何为了已经死去的郑王和蹒跚起步的李谊如此披肝沥胆,对于身披伪装的艰难与羞耻浑不在意。

是那个场景。

肯定是那个场景。

渔阳鼙鼓动地来,那天的长安就好像一个被响箭彻底惊扰的巨大鸟窝,无数曾经羽衣华丽、姿态高贵的鸟雀狼狈西逃。

李升身为禁军的父亲李通领兵护卫,广平王李俶的正妃崔氏跪地恳求李通,回到城中去乱军中寻得独子李邈。其时李升作为刚刚被召为王子伴侍的幼童,和李邈一同躲在楼倒屋塌的十六王宅中,靠廊下不知谁丢弃的两个发霉的馕饼,过了三日,终于被李通寻见。无奈,长安已教安禄山的先锋所据,出金光门时,叛军城卒对两个少年起了疑,李通把心一横,突然纵马闯关,而后跃下马来,孤身迎战蜂拥而至的守卒。当时李邈虽也只十余岁,却临危不惧,大叫身后的李升抓紧自己,竟真的在策马疾奔中过了渭水。

父亲诀别时连头都来不及回,李升只能看到父亲的背影。

两位少年一路坎坷,虽甩了叛军,却在模棱两可的消息中,不知该往蜀地还是灵武。最终,李邈往灵武,李升往蜀地,彼此约定光复长安时再见。少年李升自任禁军子弟,立志为父报仇,在蜀地加入了左羽林军护驾的队伍,逐渐随军征战剑南甚至陇右,却又遭遇蜀地各系军队的混战。及至他在崔宁麾下因履立战功,被崔宁请奏为蜀地小州刺史,大历八年李升入朝受职时,才惊闻,已被封为郑王的李邈,正是三旬不到的青壮年纪,竟然暴亡于禁中。

李升其时已是崔宁的亲信,只要肯花些功夫,便能大致探知天子李俶、太子李适、延光公主在这蹊跷变故中所扮演的角色。李升胸中大恸,他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天家的父子、兄弟关系竟会是如此不堪。他秘密地找到了李邈留在世间的独子李谊,就像当年自己的父亲找到了李邈。

李升和李谊,在不同的时空里没了父亲,又在相同的时空里见面。大历年间,他们都还是帝国滚滚洪流中的一簇浪花而已,可是,古来多少兴亡事,最初不都是一簇浪花?

此刻,同吃朝食的时光,虽然短暂,却能令李升利用起来,与皇甫大夫拉近些距离。

李升放下已经空了的碗,踌躇斟酌片刻,方开口道:“皇甫大夫,当初令夫人在奉天城时,彭州司马李万之事,所幸普王进言,圣主已有公断。大夫,在京中宦场的臣吏看来,下官大约与那李万是一样的附媚宗亲,太失男儿体面。但大夫是这般年轻便屡历风浪之人,想必与那些见识浅陋的蝇芥之辈不同。”

皇甫珩盯着李升:“司马曾为东宫尚书,对莽夫我如今自称下官,教我当真有些不适应。”

李升笑道:“品阶衔级,当花儿看的,开着开着就谢了,明明谢了,哪天又开出新的,如浮云般变幻莫定,大夫难道那么在意?”

皇甫珩道:“那李司马觉得,吾等该在意什么?”

李升的笑眼仍眯着:“下官想来,在意的,自是志同道合之人。”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大唐暮云》,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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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二章 凉州女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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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使有一只不畏艰险的雄鹰,自盐州城头振翅起飞,一路翱翔西行,它在经过五原和灵州后,会看到南北走向、坡脊奇峻的陇山,以及水阔波壮、支流丰富的黄河。然后,河西的苍茫大地上,出现了一条夹在祁连山、龙首山之间的狭长孔道。

这条孔道,早在八九百年前的汉代,就已经被一个只有十九岁的叫霍去病的中原少年征服了。

曾经令中原人闻风丧胆的匈奴人,被驱逐出河西的广大地区,留给中原帝国这片水草丰美的牧马饲羊之地。大汉帝国在这里设立了河西四郡,驻军屯田,连通西域。

文治与武功,农牧与贸易,陇右、河西,成为中原帝国不可能再放弃的土地,它意味着威严、安全和滚滚财富,也意味着东方君臣与万民长望西方的眼界胸襟。

与汉帝国相比,唐帝国看重陇右之地的缘由,似乎应该更多一个——毕竟天子这门“李”家自称出自陇西李氏。

在唐帝国从呱呱坠地到壮大盛年的时期,河西陇右,确实被经营得更为蓬勃而细致。

唐睿宗景云二年,朝廷设河西节度使,兵力七万余人,战马两万匹,管辖着凉、甘、伊、瓜、沙、肃、西七大州。在这样的军事配置中,有两万名是精锐骑兵,他们好像那些严肃冷漠但组织严密的狼群,东西穿梭,巡逻于各州和守捉城之间。

点多,线长,兵强,马壮。在大唐帝国的国力渐渐攀上巅峰的时候,这条孔道北防突厥、南御吐蕃,很是威风了一阵,教四方来贺的使臣相信,天可汗不只一代,他的儿子、儿媳、孙子、曾孙,都仍是天可汗……

鹰继续往西飞,它看到的地面上第一座繁华大城,叫凉州。

这座被诗人略为夸张成拥有十万人家的城池,曾是功勋赫赫的河西节度使的治所。

但现在,它的统治者,是吐蕃人。

二十几年前,凉州就脱离了大唐长安政权的控制,吐蕃人趁着唐廷忙于平定安史之乱,长驱直入河陇地区,首要的,便是占据凉州。

凉州沦陷,成为一个惊恐的起始乐音,接着,是甘州、肃州……从汉代时就由中原朝廷费尽全力从游牧民族手中夺来的各个军事要冲,又被这个时代的游牧民族抢了回去。

凉州落入吐蕃人的控制中,意味着雪山铁骑,自凉州城出发,若困守陇山以东的大唐边军抵抗不力,那么,只需两日,天神赞普的武士们,便可奔袭到长安城下。

如今,凉州城内,没有从吐蕃人那里得到官衔的普通汉民,被称作“嗢末”。

晌午时分,一个嗢末正以奴隶的姿态,含胸低头地走在街边,忽然听到身后一阵疾如骤雨的马蹄声。

他还来不及躲避,突然感到自己被揪着衣领提起来,又往前扔在黄土飞尘的大道中间。

汉人嗢末重重地摔在地上,痛得懵了。

几匹高头大马围着他停了下来,他听到骂骂咧咧的吐蕃语。

接着,詈骂声忽然停住,代之以一个听着沉缓、却仿佛有巨大压迫感的声音。

“你,为何不着我大蕃衣?”

嗢末本能地抬头,想看清问话之人,但他这个动作,立刻又挨了问话者的仆从狠狠一鞭子。

“凉州,哦,不仅是凉州,而是整个河西,现在都是天神赞普的治下。你们这些旧时的唐人,必须明白,在大蕃的土地上,必须用大蕃历,遵大蕃律,着大蕃衣,听、说、读、写大蕃文字。违者……”

马上的吐蕃贵人说到此处,习惯性地抚摸了一下左前臂。那里有一块三寸大的氆氇,缝制着一块瑟瑟珠拼镶的勋章。这是吐蕃王朝最高等级臣僚的象征,而它的主人的这个动作,传达给随从们的讯息,几乎已经为地上的汉人嗢末判了死刑。

“大论!”

正在此时,一阵女音清脆的呼唤响起。

裘衣锦袍、带着侍从步行而来的女子,疾走几步,停在汉人嗢末的身边。

她仰起头,一双和吐蕃人略有不同的蓝的眼睛,原本蓝褐色的同仁,得了明亮阳光的照射,变成了浅一些的、也更为纯净些的蔚蓝色。

她谦逊地向仍端坐于马上的同胞贵人道:“大论,这个唐人,刚从陇山东面来到凉州。不知者不为罪,过得几日,他自会知晓,不着大蕃衣,要受的惩罚。”

吐蕃大论,相当于赞普的宰相。

大论尚结赞,听了女子的话,扬眉一笑:“丹布珠殿下果然对凉州城用了心,听起来竟对城中每个嗢末都认识。”

阿眉望着这位如今父亲最为仰仗的大臣,口吻越发柔和淡然:“鲲鹏巡疆,何必费神多瞧地上的蝼蚁。大论是父王委以重任的东道巡边使,我正等着聆听大论带来的父王的教诲与指令。天气又这般寒冷,大论快去我的府衙中,烤烤火吧。”

尚结赞瞧了一眼委顿在地、抖成筛子般的汉人嗢末,到底自高身份,决定不予行刑。

“殿下,老臣我听你的。凉州冲现下是你在统管,冲内的奴隶该怎样处置,确实应由你说了算。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优秀的猎手从来不对狐狸心软。你对唐人,也莫太心软。”

阿眉微微欠身应礼,继而面无表情地揣了唐人嗢末一脚:“回去把我大蕃袍子,穿上!”

尚结赞等人随着阿眉,进入凉州冲的府衙中。

冲眼一瞧正堂陈设,尚结赞的眉头又拧了拧,不过很快解开了。

“殿下到底在长安住了多年,俨然已是大半个中原人。本论一到你这厅堂之中,恍然就如武周年间出使长安、住进四方客馆时的观感。”

阿眉面色仍是平静无澜,浅笑道:“哦,武周年间,我阿母都未曾出生呢,大论就已是我大蕃赞普倚重的使臣。既如此,大论应也看到,彼时的唐境之内,尤其长安洛阳那般的京都,从天子到臣民,都甚好胡风,街市中唐人着胡衣,屋舍内唐人用胡具,比比皆是。饶是如此,也未见胡人就真的在两京,翻出几许浪花来。”

尚结赞讥诮道:“唐人有句话,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们的天子当年倒是骄傲得很,自命为天可汗,不仅不在意胡人渗透他们的饮食起居,还由胡人带兵统将。结果呢?安史之乱难道不是一个胡人掀起的吗?这难道不叫滔天巨浪?”

尚结赞的年纪,能做阿眉的祖父,何况位高权重,说的又确有几分道理。阿眉于是俯首应道:“大论说得是,吾大蕃当引以为戒。”

她说完,招了招手,一个年长些的唐人侍女忙退到厅外,似去张罗。

那是去岁初,太子妃萧氏送给阿眉的宫人,叫筝娘的,陪伴着阿眉经历萧关收军、攻打长安、又与唐军反目的岁月,最终被阿眉留在了身边。筝娘如今也已左衽蕃服,看起来在凉州冲的衙府中,竟比赞普赏赐给阿眉的吐蕃侍女地位还高些。

很快,在筝娘的率领下,丝路上但凡能见到的各种新奇吃食,都由仆人们恭恭敬敬地摆到了尊贵的大论尚结赞和他的随从们面前。

另有一小队女乐伎随着筝娘进来,跪在下首的毡毯上,开始弹奏与吟唱。

“国使翩翩随旆旌,

陇西歧路足荒城。

毡裘牧马胡雏小,

日暮蕃歌三两声。”

琵琶声幽,曲笛声咽,歌伎和来的唱腔,则因人声低回婉转的复杂,更显苍凉。

挺着胸膛坐在上首的尚结赞,多年奔走于唐蕃之间,再未受过中原诗赋的教化,也听得懂歌词里的悲怨之义。

他顿时面有不悦,口气犹如结了霜:“殿下是天神赞普的骨血,此前无论奉天促盟还是领军东进,亦或出使长安讨要安西北庭,都颇有我大蕃公主的勇武风范。怎地眼下被授凉州大冲的通颊,威风抵过茹本,听的却是如此哀哀戚戚的歌子。”

阿眉抿了口酪浆,不紧不慢地对乐部奴伎道:“换王翰的词。”

歌伎忙俯身称是。

琵琶和笛子重新奏响,曲调和先头一无二致,歌伎开口唱的却大不相同。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尚结赞拍手道:“这个写得好,有几分我大蕃勇士的豪气。”

阿眉道:“大论,歌伎唱的,都是凉州曲,故而调子听起来一样。开元年间,唐人的陇右节度使郭知运,搜罗了西域的乐谱献给唐天子。唐人喜爱这些曲子,你也填词,我也填词,便一概叫做凉州词。”

尚结赞“唔”了一声,正色道:“殿下,这凉州的曲子歌子,确实好听,但赞普可不是让殿下将凉州冲变成逻些城的戏台子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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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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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章 盐池之诱

歌乐撤下。

尚结赞盯着手中茶碗里的伴着芝麻、酥油甚至还有一点点胡椒的茶汤,感慨道“殿下款待老臣的这碗酥茶,里头尽是好东西。它们的金贵,配得上老臣臂上这枚瑟瑟章。不过,殿下可知,对于我大蕃,还有一样甚为值钱的东西是什么?”

阿眉若有所思后,轻叹一声道“盐。是盐。我们吐蕃人,缺盐。”

“看来殿下倒也并非只痴迷于唐人的服具音律,”尚大论赞许地颔首,继而又冷笑道,“在我大蕃,多少上官贵人,以为唐语说得流利些、精研了几首唐人的诗赋,便可以在天神赞普跟前卖弄自己是中原通。呵呵,他们根本就没有好好去弄明白,陇山那头的邻居,我大蕃应该怎样一步步去打垮。”

尚结赞站起来,看着厅堂东头窗下的沙图。阿眉也放下茶具,上前站定,诚心实意地准备聆听。

她不会在面对真正的强者时心不在焉甚至不耐烦。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本性,学习捕猎的小狼般的本性。

阿眉知道,面前这位发辫花白的前辈,曾经也是坚定地请求赞普勒令南诏向吐蕃输送王室与重臣质子的进言者。这对于阿眉来讲,是一种复杂的心理触动,难免教她想起如今已与自己天人永隔的情郎蒙寻。但吐蕃对于南诏的征服和继之而来的利用与压迫,又岂会归因于某位吐蕃大臣。

她对尚结赞没有出于私心的排斥。

而另一方面,从当初遥控论力徐和阿眉促成奉天之盟开始,尚结赞便成了赞普跟前为阿眉说尽好话的角色。

这位二十余岁就活跃于唐蕃外交关系舞台上的那囊氏贵族,眼界与心胸,都不是那些从未踏出过逻些城的废物王族能比。

在尚结赞看来,大蕃的可造之材,没有长幼、嫡庶、男女之分。连大蕃东北部那些兔子窝般的党项人部落中,女子都可以控弦上战场,大蕃的公主,又怎会只能成为华丽帐殿里的娇花。

虽然琼将军和论力徐蹊跷地死在大唐疆域内,但是回到吐蕃的阿眉,令尚结赞欣喜。

尚结赞明白,这是一个见识、思虑、精神斗志与军事素养能敌过几十个东本的年轻领袖。想想中原人从前那个冠军侯霍去病,成名的年纪不也只有十七八岁吗?

东西两个王朝,彼此的骑兵步卒、书吏农人,到了这个时候,或许差距已经不大,真正能形成较量的,是高层决策集团中的成员,将领与大臣。

倘使抛开各为其主的立场因素,凉州城这位站在沙图前的老人,其实和长安城中那位叫李泌的老人,不分伯仲。

他们终其一生,都生活在一个神祗般不可冒犯和僭越的权威下,但由于极为出色的个体天赋,和丰富到令人叹为观止的经历,只要他们未因自我欣赏而变得刚愎自用、狂妄昏聩,他们的智慧就会熠熠闪光于芸芸大众之上!

无论当世,还是后世,史家都是某一国的臣民,他们的笔尖,也许饱蘸了文采,却终究很难去赞美敌国的风流人物。读史者,也定是某一国的臣民,狭隘的读史者,便只问立场,只立偶像,只喷唾沫,无意、无暇、无力平静下来,去追问和探寻青史深处的东西。

而对真正厉害的对手,只有首先尊敬他,才能战胜他。

唐历贞元元年,吐蕃王国的大相尚结赞,骄横狠辣的外表下,拥有缜密而追求连环计谋和统筹效率的头脑。

他伸出手,指着沙图道“中原汉人,不论是如今的唐,还是前头的那些皇朝,天神对他们当真不错。他们不仅有山林和农田,还有产盐的地方。他们的东边有海盐,西南有井盐,而在西北,离凉州冲最近的地方,有池盐。武周时候,我自长安城出使归来,虽无法找出理由去他们西南的盐井一探究竟,但关内道的盐池,我看到了盐州的乌、白两池,接着又看到了灵州的温泉池、两井池、长尾池、五原池、红桃池等。后来,东边那个叫安禄山的胡将叛乱了,唐廷需要钱,大量的钱来打仗平叛。于是,他们的天子在盐池设立了监院,由朝廷的盐铁使负责监督开采、专卖。但是很快,他们的朔方节度使获得了天子认可,掌控了灵州、盐州一带的盐池,用于换钱养军。”

阿眉道“但如今的唐天子李适登基后,拆分了朔方军,西北军镇四分五裂,灵盐的总管杜希全,已经不能独占盐利,须如蜀地节度使那样,向长安进奉了。”

尚结赞道“这也是为什么,去岁秋,你带着区颊赞去长安讨要安西北庭时,天神赞普和我告诉你们,若唐廷不许安西北庭,就讨要盐州!”

“灵盐之地的重要,远胜眼下的安西北庭,唐廷怎么会给。”阿眉嗫嚅道。

“不给,就去抢!”

尚结赞突然提高了声音。

这语气与方才准备惩戒不听话的普通唐民,全然不同。同样是凶狠,微观的执法有时却是可以放弃的;而重大的决策,才值得尚结赞这样的人物,作为巡边大吏,来助推凉州冲的女主。

尚结赞盯着阿眉“灵州城和盐州城,我大蕃勇士又不是没有打过。我们不需要真的占领、经营他们唐人的城池,我们只需将守军们驱赶到其他地方,然后在灵盐抢人、抢牲口,最重要的是,抢我们大蕃最为稀缺的盐,这一年的最重要的收成,就有了。”

他又指着沙图上河中镇的区域道“灵盐的总管杜希全,刚刚去河中参与平叛李怀光。我知道这些越来越不可一世的唐人边军,他们帮着天子打了胜仗,首先要在当地劫掠一番,然后要聚集在长安附近,向天子讨要赏赐。所以我们的游奕最近一次奏报,是不是说杜希全的军队,还未撤回灵盐?”

阿眉点头。

继而又突然显出一些微妙的神色,略有踟蹰道“不过,探侯禀报,夏时,盐州附近便驻扎了一支四五千人的神策军,领军的是制将皇甫珩。”

尚结赞眉头一挑,眯着眼睛道“皇甫将军,不是我们大蕃人的老相识吗?他靠我们大蕃的军队,才攻入长安,在唐天子跟前立了大功,却与那个叫李晟的唐将,诬杀了我们大蕃的勇士琼达乞。他不是个有心肝的唐人,殿下就算曾与他一同带领过大军,如今也定然不会对他手下留情,对吗?”

阿眉郑重道“但是,大论,皇甫珩是泾州边军出身,曾与我大蕃有过多次对阵。神策军又素来武备精良,这支新军,未必战力疲弱。况且,灵盐下面就是邠宁和泾原,纵然邠宁军也在河中,可李晟驻扎在泾原的军队也不是好惹的,李晟以前在蜀地也很给了我大蕃一些亏吃。若赞普要我凉州冲出兵,请大论召集大料集。”

阿眉所说的“大料集”,原是吐蕃王国的赋役名目,依统治地区内的户数和人头,征发户丁和粮草,一般为了大规模地作战。

吐蕃趁着大唐安史之乱之际,占领河西陇右后,在这片土地上设立了多个“冲”,每个冲都包括了桂、庸和当地的原住民。

本来,一个冲战斗力最强的桂,可有五千余人,而凉州冲的桂又有相当一部分是当时跟随琼达乞和阿眉攻打长安的军将,越过陇山去劫掠,真的与盐州附近的神策军对峙,人数和战斗力上不输气势。

但密切关注唐廷和边镇关系的尚结赞,心中清楚,朱泚之乱直到李怀光叛变被平等的这两年,大唐天子虽然两度逃亡,却反倒在复杂而细密的各种因素作用下,重新分配了几支重要边军的统帅的利益。

同时,那位说起来收复长安功劳最大、却最终又被天子派往泾原边镇驻守的李晟,只怕正心中忿忿不平,仍想着用边功重新获得天子的赏识。

有些冒险地让凉州冲的吐蕃军孤军翻阅陇山,尚结赞也确实不大放心。

“大料集轻易不好征发,况且开春之后,东道的大蕃勇士还要去攻打沙州,那是如今唯一一个还有唐人将领阎朝控制的河西大州。这样吧,我让甘州冲的桂和庸,也受你统领,十日内聚集到凉州城外,你便领军出征,去灵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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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四章 用兵一时

盐州城外。

在五原驻扎了数月后,皇甫珩发现,自己军中弩手们的技艺和阵型变化更精湛了。

皇甫珩少时拜姚令言为义父,由其教养于军中,自是被他视作牙将集团,因而很早就被编入姚令言麾下最为精锐的骑卒营。他的骑射本事与持刀槊冲阵的本事都堪称精湛,但不善掌控弩机,对于弩兵在阵中的应用也比较陌生。

可是,他的副将,那个带有一点点严肃的学究气的何文哲,刚助他带领全军在盐州城外扎下大营,就来到帐中讨论注重训练军中的弩手。

“大夫,吾祖上,是昭武九姓的胡人,吾何国的族人颇为熟悉大唐征伐边疆的革进之法。从前,西疆北疆的外敌,最厉害的是骑兵,中原人要战胜突厥、契丹的铁骑,在长途行军接近他们后,也必须采取速战速决的方式。譬如贞观四年,李卫公率精骑三千夜袭定襄,平定突厥颉利可汗。又如贞观十八年,西州道行军总管郭孝恪同样以三千精骑夜袭焉耆,擒获了叛归突厥的焉耆王。但到了开元天宝年间,情形便不同了,弩手在守城战中至关重要。”

皇甫珩幼年时曾读过曾祖传给祖父、再传给父亲的薄薄一册兵书,里头记载了不少开元天宝年间河西战场的防蕃战例。

他听到何文哲说到开天年间,立刻接着话头道“文哲所言,教某想起曾祖的前任河西节度使萧嵩,命副将杜宾客死守祁连城,以四千弩手据城接战来犯的吐蕃兵,一场恶战从黎明打到日暮,弩手在城头时而集中攻敌精锐,时而散开各个击破,打得蕃子终于哭喊震天,逃窜山谷。那般场景,吾等后人想来,当真痛快!”

何文哲恭敬地笑笑。

平心而论,他自被皇甫珩招入神策军后,对于这位上司很吃默沙龙的溜须拍马是颇有些反感的,但是这不足以令他真的对皇甫大夫失望。

何文哲觉得,瑕不掩瑜,大行可不顾细谨。他何文哲既然已投笔从戎,立志执戈立功,就一心追随、敬重皇甫珩这样边将出身、绝非市井花架子的武人。

何文哲与皇甫珩讨论的,实际上关涉的是弩兵这个兵种,在帝国军事力量中的流变。

唐初时,军中并没有“弩兵”这一专门建制的兵种。当时,会使用弩机的士卒,同时还要使用其他兵器。

大唐战神李靖在《卫公兵法》中对弩手的布阵阐述是诸军弩手,随多少布列。五十人为一队,人持弩一具,箭五十只,人各络膊,将陌刀棒一具,各于本军战队前雁行分立,调弩上牙,去贼一百五十步内战,齐发弩箭;贼若来逼,相去二十步即停弩,持刀棒,从战锋等队过前奋击,违者斩。如其共贼相持守捉城邑,其弩手等,即依弩式,看旗发用。

由此可见,这时候,弩手是弩、刀并用,更准确地说,不过是会开弩、主要还是靠陌刀长矛上阵的步兵。

正如何文哲所言,最初,唐军需要在运动战中击垮游牧民族的骑兵,弩战浑无用武之地。

但到了高宗咸亨年间,大非川之役的惨败,已经使上至天子、下至诸多大唐武将,都意识到,突然调集大量兵力、长途奔袭作战,风险太高,且或许无法有效打击吐蕃、契丹等外族的边患。

于是,唐廷开始实施依托边疆各个军事据点尽兴协作防御的战略,以替代临时进攻型的战略。军镇和节度使制度,相继出现,并且迅速地发展起来。

这种发展,虽然为天宝末年那场将大唐从巅峰盛世拖入衰败凋敝的叛乱埋下了隐患,但在军事战术上,却促使弩兵战术和弩手的专门化有了质的飞跃。

因为,弩手可以依托于军镇这样固定的设施和掩体,进攻或者防御。

曾协助李隆基诛杀太平公主的王琚,就著有《射经》,讲说了弩阵的运用要义弩张迟,临敌不过三发,不可杂于短兵,当别为队。攒箭注射,则前无立兵,对无横阵,复以阵中张,阵外射,番次轮回,张而复出,射而复入。置弩必处其高,争山夺水,守隘塞口。

王琚所述,进一步扩大了弩战的范围,使得弩战,可以依靠阵型变化,以及对于高地等有利军事地形的占据,变得在野外接战亦有用武之地。

“大夫,末将研习了赵国公王据的《射经》,王公论之至精的,乃是弩手分次、轮番发矢的阵法。末将于是想到,当年李光弼率军东出井陉关,在常山郡抗击史思明所部时,李光弼手下有一万朔方步骑和三千太原弩手。但在常山城防守战中,李公先以弩手制敌骑兵,用的便是千余弩手分为四队、轮番射击之法。敌溃之际,才令枪兵打开城门涌出、辅以弓箭手,以河流为掩护,一举击退史思明。”

皇甫珩颔首“陇山那头的蕃子,就和当年史思明所部差不多,骑兵了得。从前在泾州城,我们边军本就军资匮乏些,弩机和弩箭都不够用,幸亏泾州的城墙,倒是由我义父修得高大坚实。可如今看看这盐州城的墙,破得怕是连吐蕃人的石丸都能轻易砸塌咯,倘若吐蕃人来犯,切不可教其接近城阙。好在圣主对我神策军出手阔绰,咱们带到盐州来的弩机弩箭,不是俗物。只是,文哲,咸阳演武时,骑兵弓箭手气势如虹,但弩手,本将瞧着弱了些。”

何文哲道“大夫,安史之乱后,中原十室九空,粮粟物资给养有赖于江淮。江淮不出骑兵,但自肃宗朝起,宣润二州多出弩手。据闻,韩滉韩节度,领浙东西道后,极为重视弩手,就连作为官健后备的当地义兵,也是强者习弓弩,弱者习排枪。大夫何不请奏朝廷,调些江淮弩手来此地教习?哪怕只调来十人,每人教习我军中十位儿郎一月,再由这十位儿郎复教十人一月,然后列阵练习,则吾军千名弩手善射、善变阵之功力,数月可成。”

何文哲所提的建议,皇甫珩觉得切实可行。

正月里,他去拜会李泌,李泌和气归和气,言语间却多有所指,望他吸取先祖的教训,只全心带兵戍边便是,莫要再分得几分心思暗结宗室亲王。

皇甫珩心道,你李公不知怎地担心我为人处世总是首鼠两端吧?那我便不时地请奏圣主,讨几个宣润的教习弩手倒在其次,主要还是让圣主和诸臣知晓,我这个泾师旧人、神策新帅,不论怎样招闲臣物议,既在边关,定是如此能将作派。

德宗皇帝和韩滉经历了去岁末闹了又和的风波,正是君慈臣孝的甜蜜期,天子看到皇甫珩的奏章,令韩节度遴选麾下最精良的弩手二十人,速速奔往盐州,听由神策军制将皇甫珩调遣。韩滉也是一刻未耽搁,依圣命为之。

如此从夏到秋,神策军中千余胡儿弩手的射技精进迅速,与一千骑兵、两千步卒的阵型配合,亦越来越精妙。

这日,皇甫珩请了盐州刺史杜光彦、司马李升观看完神策军旷野接战的演练后,于帐中设席,宴请杜、李二人。

杜光彦守着盐州这破城,虽在军事上有些狼狈,但日常享乐上倒也不含糊。他府中蓄养的两名乐伎,歌喉了得,在盐州城内颇有雅名,坊间传为许合子再世。

今日为了助兴,杜光彦将自己这两名乐伎也召入帐下。

“回乐峰前沙似雪,

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

一夜征人尽望乡。”

这是诗人李益数年前在灵武写的边塞诗,从灵州传到盐州,又传入长安,乐伎伶人争相唱和。

歌词虽悲怨了些,但皇甫珩的神策军将士们都是些正在摩拳擦掌的少年郎,哪会在意诗中那“白发将军呆坐马上,征父老兵泪洒城头”的思乡之情。

满帐的人正面颊通红、笑语盈盈地听歌喝酒,刺史杜光彦忽然向皇甫珩问道“咦,皇甫大夫,你那颇会练兵的何副将呢?怎地方才打了个照面,便不见了?”

皇甫珩摆手道“何将军性子有些迂执,绝不喝酒,那日我得了家中的添丁喜报、邀他喝一杯,他都不理睬我。杜公莫怪,莫怪呵。想来此刻,他正躲在外头巡营。”

不料,他话音刚落,只见帐帘一掀,何文哲带着一身夜晚的寒意冲了进来。

“灵州,吐蕃军寇灵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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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五章 开拔灵州

灵州,在盐州的西面。

水源,总是古老的人们首先追逐的目标。尤其是黄河这样的汤汤大水,往往在自然的推力下,冲击出大片土地。灵州便位于黄河岸边,它的东北,恰是黄河的西河套平原。

大唐帝国关内的这片西河套平原,成为吐蕃觊觎的土地。趁着安史之乱占据河西陇右后,自大历初年起,吐蕃人的兵锋开始偏向东北。沿着中原人在前朝修建的长城一线,吐蕃人将进攻路线锁定在大唐关内道的朔方、夏绥两个节度使军镇。

彼时,吐蕃人还不晓得,西河套平原的气候特性,与他们此前已占领的河西绿洲不同,是需要东方帝国强大的国力来支撑恶劣时节的给养的。他们只是坚定地认为,自己这样由天神赞普统治的高原国度,既然北上已经攫取了河西走廊,那么就要继续往东,不断蚕食那个曾把自己打得只能喊舅舅的中原邻居。

但就算大唐帝国已经由盛转衰,灵武也绝不是砧板上的鱼肉,可以随随便便斫而取之的。

灵州很早就是大唐最为精锐的边军——朔方军的治所,辖三州、十县。

开天年间,有赖于多年经营,灵武一带兵食完富,即使两京的庶子草民,都知道“天下劲兵聚于朔方”。

安史之乱中,太子李亨与父亲玄宗皇帝在渭水边分手,北上进入灵武城后,见到城内屋宇恢宏,宫室帐帷,皆如长安禁中的殿堂一般。

那样的场景中,太子李亨再兴唐室的精神,未免更提起了几分,甚至,可以猜想,他很快就决定于城中称帝、拜玄宗为太上皇,那底气,与见到灵武军政、经济的壮大有着密切的关系。

灵武一带,既然成为当时大唐的新帝即位之处,由帝国的陪都进一步变成新任天子号令四方、讨伐安史的大本营,威势自然日益鼎盛。即便在肃宗去世、李豫登基后的大历年间,由于朔方军尚未被后来的德宗皇帝李适拆分,郭子仪虎威赫赫、麾下能将云集之势尚在,吐蕃人若非像永泰年间那样由被逼叛变的唐将仆固怀恩引导,哪里能够在关内道真的长驱直入。

因而,在大历年间,吐蕃人越过陇山进攻灵州,往往需要首先占据附近的一座跳板城池。

代宗大历二年,吐蕃军首先占领了原州,以此处作为辎重粮草及储兵基地,一举北上攻打灵州。饶是如此,战力惊人的大唐朔方军,依然在灵州城下痛击蕃军,仅斩敌首统计便有两千余人。

代宗大历三年,吐蕃军再以十万大军北上寇灵州时,又首先占领了位于京畿道的邠州,迫使长安戒严的同时,也妄图令京畿北面邠宁、鄜坊的守军不敢弃长安而援应灵州。

然而吐蕃人的算盘又一次打空了。他们低估了当时关内的唐将,那些如星辰闪耀的唐将。

邠宁节度使马璘首先击溃了侵犯邠州的吐蕃大将尚赞摩,打击了吐蕃军的气焰。继而,白元光又在灵武击败了两万吐蕃军。白元光本就是郭子仪的骑将,擅以朔方骑兵作战。白元光重创吐蕃军,就好比对着打上门来的匪徒重重地踹一脚后又唾了口唾沫“莫欺我大唐无铁骑!”

大历三年这次战役中,给予吐蕃军最后一击的,是当时刚过不惑之年的李晟。这一年,后来的泽潞节度使李抱玉,还是凤翔节度使,他的右军都将李晟,率军闪电西进,奔出陇山脚下的大震关后,到达临洮,突袭了吐蕃军镇定秦堡,一把火将吐蕃军囤积在此处的所有粮草冬衣和武备辎重,烧个精光。定秦堡被毁的消息传到关内道战场的第二天,吐蕃军便落荒而退,放弃了对灵州的进攻。

此刻,皇甫珩的军帐中,方才还酒酣歌醉的气氛荡然无存。

盐州刺史杜光彦以过来人的身份,绘声绘色地为诸将回忆了一番吐蕃近二十年来寇灵州的情形,就好像那每一次大捷,他杜光彦都出了大力似的。

不过,末了,他终还是叹口气道“这几年,江淮的粮食供应洛阳和长安,而我们原来朔方军故地的粮秣,则从大唐北都太原所在的河东运来,西渡黄河,经过绥州和夏州,再渡过无定河,才能运到我们盐州和西面的灵州。那些西蕃蛮子,也学精了,既然灵州打不过,他们往往就从大唐边军防守薄弱的原州、庆州穿过来,抢劫河东过来的粮秣,然后再兜到老夫这盐州地界,将城里的男女老幼、城外的牛羊牲口也一道顺走,哎,真是苦煞老夫了!”

皇甫珩压下心中的轻蔑,抬抬眼皮,道“杜刺史,现在军情所报,蕃子此番来袭,倒是放过了你的盐州。”

“唔,定是因为,蕃子的游奕,探得朝廷的神策军驻扎在五原,不敢来犯。”

杜刺史作为一个不以勇立边功为志、但求明哲保身的老将油子,拥有一副与心态匹配的好脾气,就是——从不托大拿架子。比自己官衔低的李司马也好,比自己年轻的皇甫大夫也罢,但凡用得着人家,恭维之辞那是张口就来,对方的顺毛那是伸手就撸。

同时,虽然竭力掩饰,杜光彦的口吻中,却也仍听得出一丝庆幸。今岁这秋冬之交,盐州城总该太平一回了吧。

坐在杜光彦下首的司马李升,却敏锐地察觉到进来报信的何文哲,正很有些期待地看着自己的上官皇甫珩。

但皇甫珩,似乎借着杜光彦的喋喋不休,反而将自己藏进了若有所思中,陷入了颇有些不合时宜的沉默。

李升于是开口,谦敬地向何文哲问道“何将军,灵州那边,可有报来,贼首为何人?”

何文哲心细如发,进来禀报之前,已揪着灵州来报信的军士,将能问的都问清楚了。他之所以没有立刻提到贼首,自是为皇甫珩考虑。

但李升既问,何文哲也不好支吾迟疑,只得如实道“近万大军乃凉州冲的通颊所领,凉州冲的通颊,是西蕃赞普的五公主。”

他话音刚落,此前已有些喝多了的默沙龙便作势夸张道“那不是,那不是在长安朝堂上逼皇甫大夫娶她的杂胡蕃妇?”

“住口!与军情无关之事,莫论!”皇甫珩喝止了自己的副将。

默沙龙忙躬身告罪。

李升则暗道,果然是她。

“杜公,皇甫大夫,”李升欠身道,“灵、盐二州不过相隔百余里,可谓唇亡齿寒。现下兼领灵州刺史的杜节度还在河中,灵州城内只有一个留后判官,以及一个如下官这样的小小司马,领着千余守军……”

杜光彦何等精明油滑,他实则正等着李升把话头挑到此处。

“皇甫大夫,老杜我并非被蕃子打怕了,不敢去救,实则因为,我盐州周遭原来的三千边军,夏天的时候也编入了杜节度的队伍,去了河中打李怀光。剩下的几百号军士,在乌、白两座盐池守着。老杜我实在,实在没人可用呐。”

杜光彦说完,瞄了瞄皇甫珩,见这就算喝得颧骨都染上绯红色的青年将军,仍是一副冷漠的面色。

他正想把意思再说得明白些,皇甫珩终于开口道“杜公,圣主派吾等是来戍边,某既为戍将,自是不会只晓得与杜公你喝酒听曲。”

他略有些摇晃地站起来,虽带着微醺之态,讲话倒简明清楚“烦请杜公和李司马,明日就往西京发快马邸报,吐蕃寇灵州,皇甫珩领四千神策军将是,西出五原,赴灵州迎敌。”

缩在酒案后头的默沙龙忙也站了起来,冲着帐中其他营将道“长安招募,咸阳演武,总算到了吾等首建功勋之际,尔等速速回营,传令下去,明日开拔灵州!”

何文哲瞟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收回来,望着皇甫珩道“大夫,灵州报蕃敌近万,尚不知是否还有增兵,末将之见,大夫可要派出我军信使,往邠宁韩游環韩公,和泾原李晟李郡王处,通报敌情。”

皇甫珩刚要点头,蓦地心中一动。韩游環也就罢了,李晟这个名字,无论何时听到,总是教自己说不出的不快。

这心机深沉却被驱离长安庙堂中心的西平郡王,偏偏又对打蕃子有着二三十年的经验,灵州告急,真的要让他那么快知道吗?

“先去灵州看看再说。”皇甫珩板着脸道。

接下来,帐中一阵纷乱,杜刺史由李升和仆从们陪着,急匆匆地要回盐州城,神策军诸将则纷纷回营传令。

李升出帐上马,紧随杜光彦跑出神策军大营。

他回头稍稍打望,见到原本已隐没在夜色中的各顶军帐,黄色的灯烛又次第亮起来,整个营地显然被亢奋的情绪点燃了,人声喧沸,战马嘶鸣,间或传来搬运辎重的呼喝声。

李升将头又转了回来,遥望着前方盐州城那不甚高大、两边似乎还不怎么对称的城阙。

他需要回城先睡一觉,然后好好想想,怎样把握住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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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六章 守陇望蜀

旷野上,朔风如刀。西天的太阳除了看上去又大又红外,在提供热量上,毫无建树。

所幸大地上这支西行的神策军,人,吃了几个月饱饭,马,啃了几个月豆秣,算得一支兵强马壮的队伍。数千阳气十足的儿郎和膘马口中呼出的热气,都好像能吓退劲敌似的。

灵、盐二州之间的驿道,尚未迎接到贞元元年的第一场雪,路不难走。但短短一日中,带着前锋急行军的皇甫珩和何文哲、默沙龙等将,已经看到了好几次沿途烽燧上燃起的狼烟。

有一次,从一个矗立在高岭上的烽燧中,还跑下了一人一马。那是灵盐边军的游奕。

游奕策马扬鞭,嘚嘚嘚地直迎着神策军而来。他显然是在山坡头上望到了这支队伍,辨别出乃盐州方向来的援军。

“蕃子,蕃子今日攻城!”这年轻的游奕大声喊道。

神策军骑士自动地让出一条路,让这个信使继续畅通无阻地疾奔,来到皇甫珩面前。

“将军,小的刚去马铺里换了马,先头已跑了一百来里。小的和几个兄弟巡了一整天,从前方得到的消息都是,蕃子越过黄河,灵州城今日已接战。但四面城门皆未失。”

游奕焦急的口气中,又带着一丝兴奋,仿佛为自己能靠充沛的体力和机敏的心思承担行军打仗中的侦察任务,而骄傲。

皇甫珩瞧着小游奕满脸的灰尘,心中有一股熟悉的热流涌过。三年前,他也曾是边军,也曾忙于防秋御蕃。泾州城外一直到陇山边境的烽燧,荒原上或山谷里出没的唐军轻骑侦察兵,与灵盐地界并无多大区别。

“灵州城守军几何?何人领兵?”皇甫珩继续问道。

“是杜节度离开前留下的判官李起,还有灵州司马赵斯年。守军,守军大概千人,但是小的听说,蕃子先到的骑兵,就有五六千人,后头还有援兵从凉州方向来。”

皇甫珩道:“慌什么,灵州城修得坚固,骑兵是旷野冲阵厉害,攻城未必占几分便宜。何况,蕃子的箭矢之利,能比得过我神策军?小郎,你既然换了马,就做我军向导、引吾等往灵州方向去吧。”

小游奕一口答应,忽又在马上躬身行礼道:“大帅,可否,可否赏小的一袋军粮?烽燧里头的烽子,连着几天喝粟子稀汤了。这沿途的烽燧靠灵州给粮,一打仗,烽子们不忘燃烟报警,但灵州的粮怕是一时半会运不到此处。”

饶是皇甫珩始终把淡漠寒凉之色挂在脸上,闻言也不禁现出一丝动容。但他存了谨慎之意,只吩咐何文哲去取了糗粮,教两个胡人小子策马送上坡岭间的烽燧去。

不一会儿,下山来的神策军小卒追上了大军,禀报说烽燧里头确是唐人把守,只是饿得有些面色发青。

皇甫珩放了心,命大军继续赶路,一路向小游奕询问灵州附近的地形险要之处。

……

几日后,灵州城头。

“你的手抖什么?莫不是害怕?”

“怎地,这天气,你瞧远处那黄河都冻住了,我的手又不是木疙瘩的摆设,还不兴觉得冷?”

“唔,你的手没穿皮裤,你的腿可是裹在皮裤里,咋也抖得这般厉害?”

“哈哈,老三,你是不是吓得要尿裤子了。”

“放屁,娘的,我是心急,急着打蕃子,你才要尿裤子呢!”

彼此通过取笑来缓解紧张的情绪,是新兵的自然表现。

在长安城中是身手矫捷的青壮年,在咸阳和盐州城外是多次演练的军卒,不代表到了真正面对吐蕃铁骑的时候,他们会胸有成竹、镇定自若。

第一次上战场,对手就是父辈口中曾经直接攻入过长安城的异族狼兵虎将,皇甫珩手下这些年轻的胡人儿郎们,不可能不感到紧张和恐惧。

但同时,激动和好奇,也变成一剂灵药,教他们迅速地亢奋起来,进入可以大杀一场的状态。

一个陌刀兵压着嗓子向周遭道:“我阿兄,比我壮,结实得铁塔一般,结果前几年在乐游原下打马球,摔死了。你们说,这条命送得,多憋屈。还不如像咱们这般,拿一把力气搠死几个蕃子,就算折在灵州城下,好歹不吃亏是不?”

“对,对着咧!大丈夫就该死得壮烈些。”

雪亮修长的陌刀向外,立盾则是屏障,与城堞一起,将刀兵、弩手、弓箭手掩护好。

皇甫珩问朝廷从宣润调来的弩手教习们,也一同来到灵州。他们是每逢大战前已经习惯沉默寡言的老兵,他们的舌头这时候就像被割了一样,目光则分外警惕犀利,他们在城上巡视一圈,心中对于聒噪的新兵蛋子再不屑,眼睛却不会闲着。哪个小子的弩牙和承弓器有异,他们会无声地上前,直接调教好。

皇甫珩策马在城堞上跑了一圈,最后停在几架纹车弩旁边。

那是灵州城本来就储备有的大弩机。和单个弩手使用的角弓弩或者木单弩不同,这种纹车奴属于大型床弩,需由十人配合转动轮轴张弦、瞄准,一次可以发射一捆七八支长箭,射程能有七八百步,是唐人大面积杀伤攻城军队的远程利器。

“那日蕃子来攻,吾城守军,靠这纹车弩,挡住了敌军第一潮,不过,送命的都是些蕃子驱赶在前头送死的庸。可惜了,这纹车弩的力道,几百步外穿透两三匹马,都不成问题,却未杀得多少桂,更别提豹皮将了。”

灵州留后、杜希全的裨将李起,拍了拍纹车弩的一边轮轴,与皇甫珩说着灵州首战的情形。

两年前的这个时节,正是朱泚叛军围困奉天城之际。李起曾随杜希全率灵盐之师南下勤王,听说过云车大战的翌日、唐军在城外七骑冲阵的事迹,尤其是眼前这位岁数不大的皇甫珩,竟能在万军中阵斩李日月那般悍将。

解围奉天和收复长安的赫赫战功,固然是传闻中最令武人们钦佩的内容,但李起此刻还有由衷的感激。

都是大唐西境防秋一线的老狐狸,各城间的守将,彼此清楚对方的作派。

以李起对现任盐州刺史杜光彦的了解,吐蕃人若打盐州,杜刺史就缩着,吐蕃人若打其他州,杜刺史就看着。

“皇甫大夫,若非大夫所领的神策军驰援及时,数日前一役,就算灵州城未失,我灵州的这点守卒,也不敢结队出城,去收捡打出去的箭矢啊!”

李起声音不大,口气却诚恳得紧。

虽然盛极而衰,但大唐帝国不管怎么说,都是个有年份的军武大国,百来年强弓硬弩的发展,箭矢的锻造比回纥、吐蕃优越不少。单兵弩手的箭矢是制作精良的三棱箭,而长弓射手的近战箭矢则是更令异族骑士和步卒心惊胆战的倒齿四方棱箭。方头箭,即使擦面而过,也会撕掉一大片口子,犹如被猛兽带着倒钩的舌头舔掉一层皮肉。更别提纹车大弩那一捆捆射出去的长矢,几乎与矛枪不分伯仲了。

但箭矢越是精良,越意味着不能一次性消耗,发射后要尽可能在敌军势颓时,抢拾回来,继续备用。

弓箭手和单兵弩手的箭矢,射程从一百步到三百步不等,纹车弩的长矢射程则超过一里路,倘若那日不是皇甫珩急行军到灵州城下,并派精锐的骑兵弓箭手在左右翼护卫,李起的灵州兵,如何敢出城拾箭。

皇甫珩耳闻李起的谦敬之辞,却只是微微颔首承礼,似乎略有些心不在焉。

他想的是更深远的事。

在他的眼皮底下,是灵州城外重又设起的据马枪,如贲张的巨型鹿角,直指西面。再远一些的地方,是秋冬逐渐露出河床的西套黄河,以及苍茫天地间若隐若现的汉长城旧址。

这前朝的夯土屏障,在骑兵力量强大的本朝,几乎已被废弃不用。不过,据游奕所报,吐蕃大军暂退后,应是贴着汉长城扎营,伺机再行进攻。

皇甫珩知道,长城与陇山那头的凉州城,距离灵州的距离,比韩游環的邠州离灵州要近得多,然而如今却在该死的吐蕃人手中。

他想起自己的曾祖父、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而凉州,当年恰是河西节度使的治所。

皇甫珩故作不经意地问李起:“凉州离北边的回纥人那么近,蕃子打凉州的时候,回纥人就没个动静?如今甘州也已经在吐蕃人手里,有凉州和甘州做大本营,吐蕃要北上蚕食回纥地界,也不是难事。”

李起冷笑道:“大夫请想,那回纥人,做起买卖来,是不是比吾等唐人,和那只会披着犀牛皮四处劫掠的蕃子精明?这出兵之事,也是如此。灵盐再往北,从前是老朔方军的地盘,汾阳王郭公和回纥人的交情,好得可以拜把子兄弟。若是汾阳王还在世,天子又肯出资犒赏,回纥人看在交情和钱的份上,或许还能与我唐军联手保凉州。可现在,汾阳王不在了,当今圣人又厌恶回纥人,那些北蛮,凭啥帮我们夺回凉州?至于说到吐蕃人对他们的威胁,咳,但凡唐蕃还这般打了好、好了又打的世道里,回纥人也清楚,自己挨揍的那天,还早着呢。”

皇甫珩“唔”了一声,不再多言,重又死死地盯着远处的动静。

根据游奕所报,今晨吐蕃大营埋锅造饭特别早,而且大清早地就闻到浓烈的肉香。

一支大军以肉为朝食,意味着,他们又要发动攻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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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 灵州开战(上)

年轻的神策军胡人军卒,正是冻得鼻涕直流之际,灵州城内的望楼上,守卒又是喊话又是打旗语。

“来了!来了!蕃子从黄河那边过来了!”

皇甫珩见状,指着左右两排望楼对李起道“李将军,灵州城这两座岗哨如有接天之势啊。”

李起口气坚定“河西失陷后,灵州直面吐蕃人的兵锋,侦察敌情甚是要紧。历任灵州刺史,都会定期修缮望楼。这望楼底部扎在土基上下的,有数尺,乃城中铁匠用锻刀之法浇筑的立柱。离地而起的楼架,则以邛崃运来的大竹穿榫搭建而成,莫看楼在朔风中好像还会摇晃,却不会坍塌。就算吐蕃人的乌朵砸裂了竹子,再用城中的竹子补上便是。”

皇甫珩带过吐蕃兵,知道“乌朵”犹如小型抛石器,威力不小。当年收复长安时,吐蕃兵的乌朵在长安南郭战役中,很快就打得朱泚叛军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灵州城这两座望楼确实巧妙,瞧着如灯楼般,攀爬也容易,却因为不是大面积的城墙或者烽堡,反而教箭矢石块等,未必一时之间能射坏打塌。竹子怕火,但烧了后,搭起来也快。

皇甫珩因此想到盐州城那略有些尸位素餐的杜刺史,再看看灵州城历任长官下的功夫……而从李升在盐州时与他说叨的点滴也好,此刻灵州留后李起亲口证实也好,这帝国西北角上的唐人们,与北境那头的回纥人,历来关系很不错呐。

他心中那个守陇望蜀的谋算,于是冒得又越发出头了些。

皇甫大夫的想法,总是这般,具有自认的犀利眼光与合作意愿,好像站在一副万里江山图前运筹帷幄的主人。说起来,当下帝国之中,与他最相似的,倒或许是长安城中那位圣主。

他正一边思量、一边命何文哲与默沙龙严阵以待时,望楼上却如耗子般溜下来一个灵州兵,跨上楼下拴着的战马,风驰电掣地跑回主楼城门前。

他穿过城门内此时列阵的刀车与陌刀将,一边大喊“蕃子有抛楼”,一边噔噔噔往城上疾奔。

这小卒不愧是长于望风报警的,来到城上几位主将面前,言简意赅地向李起与皇甫珩禀道“小的不仅望到蕃子在渡河,人数肯定比数日前首攻灵州时多,多了能有一倍。而且,小的和楼上的同伴,还看到西南那边的旷野上,也有蕃子军,人堆里还有十余具抛楼。”

“抛楼?是什么东西?”

皇甫珩有些懵。他在短暂的瞬间努力回想从前和琼达乞、阿眉带吐蕃军时看到的工匠营场景,哪有这听起来像云车似的军械?

李起身边的灵州司马赵斯年,向皇甫珩禀道“大夫,这抛楼,也是今岁吾等才发现的蕃子造出的新玩意儿。戎狄之族,向来善于在旷野上厮杀,攻伐大州城池,或者坚固的堡垒,甚有不足。但河西陇右从前乃我大唐故地,多少能工巧匠生息其间,蕃子得了唐人工匠,命他们打造出一些攻城车械,亦不是难事。”

皇甫珩面上微有讪讪“本将说来也是泾原边军出身,防了多少年蕃子,竟未听说过这抛楼,想来是建中四年就离镇勤王之故。”

李起心思明敏,平素与上官们打交道,就最懂得维持他们的面子。他于是立时岔开话去,与皇甫珩道“凉州至灵州之间的黄河,眼下虽是枯水期,但要运恁大的抛楼,仍是不易。故而下官猜测,那日蕃子首攻灵州却好似未使出几分气力,一来,是后军尚未翻过陇山,二来,恐怕是因这些抛楼得从鄯州方向过来,彼处黄河河床地势平坦,好运些。”

皇甫珩就坡下驴,哼了一声“运输抛楼,动静不小,李将军的游奕怎地未曾探得?某当初在奉天,曾以地隧之计陷朱泚叛军的云车于巨坑中,若吾等早有准备,挖好地道,这小小抛楼何足为患。”

李起一哂,也不好辩解,只得恭敬道“大夫说得是。好在蕃子的抛楼,射程虽远过投石机,却不如我唐军的纹车弩……”

皇甫珩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肃然道“那就让纹车弩先给蕃子一点厉害瞧瞧。”

……

黄河岸边,凉州冲吐蕃大军的主将达诺逻,与那从鄯州运抛楼来的吐蕃军将领乞藏甲惹,顺利合军。

达诺逻祖上是苏毗人。苏毗国原本是母系传统,即便被吐蕃征服多年,有些观念仍未藏化。达诺逻的母亲,在家中极有权威,因而这个不算太年轻的苏毗将领,在去岁作为吐蕃偏师跟随阿眉进入中原、帮唐帝平定叛乱时,对听命于一个年轻的女贵族的情形,非常适应。

乞藏甲惹,则是尚结赞特别派给阿眉的大将。与看上去甚至有些女性慈秀面容的达诺逻不同,甲惹将军凶狠暴躁,尤其对河西陇右一带已经驯服的唐人极为残忍,倘使他的治下出了唐人不堪压迫、伤及吐蕃武士的事,甲惹会带上随从,血洗整个唐人村庄,将数月大的婴儿拿吐蕃人特有的长矛挑了,置于火上活活烤死。

但到了战场上,甲惹将军也不是徒有莽勇之人。

他面对苏毗人达诺逻,虽然带着一丝傲慢,对赞普的五公主,却知晓分寸。

“殿下,”甲惹严肃而恭敬地向阿眉道,“本将所造的抛楼,每次弹射的石块虽可有一只羊那么大,但射程不过三四百步,而据殿下所言,首攻灵州时,城上有大弩床?唐人的大弩床,射程能有六七百步,也就是说,抛楼进入攻城的范围,就有可能迎来弩箭。”

阿眉坐在马上,静静地听着。

她戴着吐蕃贵族将领才能戴的五尖球形凤盔,头盔上遍布瑟瑟和红珊瑚装饰。这是她的赞普父亲,按照自己当年出征时所戴头盔的样子,吩咐逻些城的宫廷匠人按照女子的头型制作的,再由尚结赞东巡时带到凉州。

阿眉将遮面掀了起来,对甲惹道“乞藏将军毋虑,唐人的纹车弩能用的大箭,虽然厉害,数目却不多,吾军抛楼能用的石头,则遍地都是。至于乞藏将军说的中间三四百步,我自有法子吸引唐军。”

说罢,她冲自己的下属达诺逻摆摆手,达诺逻立刻朝身后道“庸,上来。”

乞藏甲惹抬着下巴颏望去,只见上来的十余匹战马上,骑士们明明身穿锁子甲。

“殿下的庸,也和桂一样穿锁子甲?”

阿眉的蓝眼睛瞥了乞藏甲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他那明显带着不认同的问话,而是摘下自己的宝石头盔,递给达诺逻。

达诺逻接过,指着一个骑士喝道“过来。”

骑士执缰前驱,取下自己的皮帽,以卑微的姿态双手捧起头盔,小心地戴上。

竟然是个女庸。

阿眉的声音,像深秋旷野的寒气一样冰冷刺骨“你和你的同伴,必须紧紧地跟在没有马骑的庸的后面。走错了,回头一样是被桂们砍死,凉州冲的家人们也活不下来,明白吗?”

女庸仍是不敢抬头,只一叠声地应喏。

阿眉回头对乞藏甲惹道“乞藏将军可明白了?让你那些推抛楼的军士们,跑得快一些吧。我的庸也不像这遍地的石子儿那么多,承不了多少唐军的大弩。”

乞藏甲惹眼中的恭敬终于被恶狠狠的凶光替代,他提高了嗓子,对麾下的鄯州吐蕃兵道“前方的灵州城,很快就会挂上天神赞普的金靴。所有在城下操纵抛楼的勇士,都能得到赞普的赏赐,登城斩首唐军者,还能得到豹皮和虎皮的荣誉。为天神赞普战死者,来生能永享吉祥安乐!在战场上因怯惧而被贵人执以军法者,必堕地狱,卑懦之身遭受万年酷刑!”

“愿为天神赞普誓死前行!”

“杀唐军,占灵州!”

吐蕃军的号角呜噜噜地响起来,粗犷而低沉,频率却比旷野上群狼的嗥叫还要紧密,仿佛宣告着一场比狼群狩猎更为血腥的杀戮即将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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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八章 灵州开战(中)

吐蕃人震天的号角声和冲天的杀气,伴随着黄河岸边绵长黑线的迅速推进,营造出的真实恐怖的恶战气氛,如巨浪向灵州城头袭来。

皇甫珩明显感到,自己手下的神策军,虽然装备精良,但毕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有一些弩手,由于必然被安排最先发射箭矢,而紧张得似乎发起抖来。

甚至一向沉稳大胆的何文哲,兜鍪下、高鼻梁后的那双胡人的眼睛,也在快速地眨着。皇甫珩以前从未发现何文哲有这种习惯,他于是推测,那也表明了一丝掩盖不住的畏惧之情。

皇甫珩大步走到主城城堞边缘,狠狠踢了一脚正在打颤的神策弩手的屁股。

“儿郎们,现在发怂也来不及了,不拼了命多杀几个蕃子,你们死得更快!你们吃了大唐一年的军粮,领了一年的绫罗绸缎,这时候谁要是贪生怕死,我皇甫珩第一个割开他的喉咙,然后扔到城下,教吐蕃人砍了脑袋讨赏去!你们长安的阿爷阿娘,连你们的全尸都看不到!听明白了吗!”

平日里惯会嬉皮笑脸,口齿比何文哲灵光得多的默沙龙,此时也扯开嗓子吼道“吾等的大父阿祖们叱咤河西的时候,吐蕃人还在雪山草窝子里吃奶呢!儿郎们不要为先人丢脸!”

“杀蕃子!”

“杀蕃子!”

“不做懦夫!”

“不做阉驴!”

“大唐儿郎勇不可挡!”

灵州留后李起和司马赵斯年,心领神会地示意城上城下的灵州老兵,也迅速地嘶吼起来以壮军威。

朝廷调来的具有丰富作战经验的润州弩手教习们,得皇甫珩的示下后,也立即分队,穿梭于阵中,大声喝斥神策弩手们要即时看清城上棋手的语言,绝不可无谓地浪费弩箭。

“吐蕃人最前排只着皮袍或牛皮甲、无锁子甲者,不论步卒还是骑兵,尔等都不许用弩箭。待其靠近拒马枪时,弓手射之!”

“身披锁子甲者出现时,弩手出矢,三发换轮,算准马的速度!记住了,每浪费一次弩箭,蕃子攻下城的可能性就多三分,都把你们的眼睛睁圆了!”

将领们声嘶力竭而紧锣密鼓的布置将将完毕,只听何文哲突然对几位上官道“吐蕃人变阵了!”

果然,麻麻如蚁群的吐蕃人,在行进到离灵州城千步左右的距离时,突然改变了吐蕃人惯用的“轻兵庸突前、精甲桂在后”的阵型,而是数人一堆,如一片片突然四散交迸的鱼鳞,继而又迅速地彼此交融,成为桂、庸混杂的一个个小阵。

结阵完毕后,远望过去,万余吐蕃人就像一只巨大无比的鹏鸟,贴着褐黄色的微有起伏的旷野,向灵州城袭来。而在这只鹏鸟的后翼,则是分列一排的、由木轮驱动的抛楼。

“吐蕃人一贯等级森严,就算打仗,也是驱赶庸们突前扔乌朵或砍杀,锁甲骑士都是在后头作机动冲击。此前灵州首战便是如此,今日怎会这样!”

李起向皇甫珩道。

然而皇甫珩此时已无心应答李起。

吐蕃人很快就推进到了六七百步的地方,皇甫珩瞪着眼睛,清楚地看到,只有在鹏鸟的脖颈处,集中了约五百人左右的披甲骑兵,高高竖起的旗帜,是红色吉祥旗!

皇甫大夫的心剧烈地跳起来。

他耳畔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中丞请看,我们吐蕃军中路,是红色吉祥旗。其实吐蕃五茹,王庭的卫茹用的就是花边红旗或者红色吉祥旗,我本为赞普之女,若领兵,用的也是红色吉祥旗。”

那不过是去岁春初,在萧关时的场景。

“阿眉。”

“蕃子贱妇!”

皇甫大夫的口中,几乎同时划过这两个截然相反的称呼。

他在须臾间,转身来到守着纹车弩的灵州司马赵斯年面前“开弩机,往蕃子红色旗处发射。”

赵斯年原本全神贯注地盯着吐蕃人的抛楼,估算着大约距离,准备随时命令纹车弩射击抛楼,这时却得了皇甫珩如此命令,他一时未反应过来,不由望向自己真正的上官——灵州留后李起。

李起疾步而来,拱手向皇甫珩道“大夫,这纹车弩所用之矢,城内仅不到三百支,其余皆由杜希全杜公带往河中。这一发出去就是七支,五架弩床用下来,仅能发射不到十次。还是用来打蕃子的抛楼吧。”

“李将军!”皇甫珩愠怒道,“擒贼先擒王,抛楼既是从西南运来,定非那凉州杂胡小公主所部,倘使凉州蕃军主帅先丢了姓名,鄯州或其他州的吐蕃兵,还会为凉州蕃兵卖命?”

“大夫,大夫!”

“住口!吾乃圣主钦定的神策军制将,阵前如此情急,李将军莫非还心疼自己的弩箭?若贻误战机,某定向朝廷和杜节度尽陈今日情形。李将军,灵州首战的战报,你已经发往长安,里头也写清楚了有我率神策军援应,圣主眼下,最爱听神策军与边军精诚合作的消息,你我还是莫在阵前反目!”

李起一怔。他似乎有些不相信,眼前这位说起来也打过不少硬仗的皇甫大夫,怎会性子突然暴躁不稳起来。

但他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就决定不再反诘。

这是两军交锋的阵前,灵州守将此前表现出的所有言行,都是对于神策军统帅的尊敬与服从。现下已到了千钧一发之际,灵州的城墙上,只能有一个人说了算。

“绞索,开弩!”

李起咬着牙命令灵州司马赵斯年。

“咻……”

随着轮轴的吱呀声,第一发七支纹车弩箭,腾空而起,映着瓦蓝瓦蓝的天空,划出震撼人心的弧线,接着如俯冲的嗜血战鹰,直直地扎入吐蕃人的阵营中。

即使还相隔甚远,吐蕃军中刺耳的惨叫声,也清晰地传过来。

灵州城头的神策军新兵,看到吐蕃人阵营中真实的人仰马翻情形,又听到凄厉的哀嚎,顿时激动地欢呼起来。

只有在他们身后的润州弩手教习们,与颇有经验的灵州老兵一样,在心底深处叹了口气。

“再发!”

“咻……咻……”

长矛一般的弩箭,又纷纷飞了出去,炫耀着唐军的威风。

暂时的威风。

皇甫珩的心情,也越来越激荡。看着红色吉祥旗下的惨象,尤其是随着阵型接近,他分明看到了那绝非普通将领能戴的球型尖角凤盔,也湮没在混乱中。

“大夫,留十发弩箭,抛楼已到射程内了。”

李起几乎以哀求的口吻道。

“打抛楼!”

皇甫珩终于点头。

赵斯年立即命令纹车奴负责瞄准的士卒,改变方向。

同时,堪称勇捷的吐蕃军前锋,也已进入木单弩的射程。被表面上占了先机的假象激发了豪情的神策军新兵,兴高采烈地开始扣动扳机。

弩这种远程利器的气势,弩矢强大的穿透力和前方敌人中箭后迸发的血浆,刺激了神策军。他们甚至忘了片刻前润州教习们的叮嘱,对于明明已经可以与精甲桂区分开的皮袍庸,也使用了弩箭。

“让开,让开!让弓箭手上!”

润州教习们大声呼喝着,又痛心疾首地看着已经奔到据马枪和战壕附近的吐蕃皮袍兵,明明由唐军的弓箭手就可以取下性命的,却被弩箭大材小用地穿胸而过。

欢腾激昂的气氛未在灵州城头弥漫多久,随着一声声“嗵”、“嗵”的巨响,无数大小石头砸在城堞上。

那是比普通的攻城抛石机所用的石块大得多的“弹药”,仿如一块又一块磨盘,但自然不是磨盘那么圆的,而是边缘不规则的,就算空砸在城墙上,迸溅开来的碎片,也如锋利的箭簇般,对于血肉之躯的守军产生致命的打击。

这就是吐蕃人的抛楼,它的远距离发射威力,使它反过来可以安全地躲在守军除了纹车弩之外的任何箭矢的射程之外。

李起眼看自己争取来的最后十发长弩,由灵州的五驾弩机发射了两次,只摧毁了三具抛楼。吐蕃人剩下的七八具抛楼,好像心怀嘲讽、出手狠辣的魔鬼般,远远地站在冲锋的吐蕃人后面,不断地抛出巨石,使得城堞上的守军纷纷躲闪,显著地放慢了打击城下吐蕃人的频率。

雪上加霜。

就在狼狈的情形扭到唐军这一边时,在吐蕃军中,突然又竖起了一面红色吉祥旗。

旗下,冲出一支百余人的锁子甲骑兵。他们通身在近午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白光,如划破天际的流星般,直往城下而来。

在离据马枪尚有百步之处,当先的骑士明显放慢了速度,但却从马上站了起来。

骑士拉弓引箭,“嗖”地一声,一支利箭穿过石雨,正中灵州城头的军旗。

一阵吐蕃语的欢呼。

“蕃子喊的啥?”有和灵州兵站在一起的神策军,小声地问着。

这些在长安生活既久的胡儿,哪里听得懂吐蕃话。

灵州兵没好气道“他们在叫他们的公主。看来那射箭示威的,就是凉州冲的吐蕃公主。”

“方才吐蕃人的主帅没被弩箭射死?”

“蠢蛋,还看不出来,蕃子使诈。不过这公主也是身手了得。哎,快看,快看你们皇甫将军!”

灵州兵拍拍神策军士卒,只见皇甫珩已经抢过一个小卒手里的弓,又不知抽了谁的胡禄中的箭,跃上了城头,振臂拉弓,往那已经折返迂回的吐蕃骑士射去。

一箭未中,他疯了般扯着嗓子喊“箭!给箭!”

他话音未落,何文哲却如灵活的松鼠般,已出现在他身后,连抱带拽地将他拖下雉堞来。

他二人刚在地上滚了个骨碌,皇甫珩先头所站立之处,就被一块来自抛楼的石头砸了个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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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九章 灵州开战(下)

“大夫,大夫!莫急,吐蕃人攻城的时候,彼等害怕石块误伤前阵冲锋的庸和桂,自会停了抛楼,届时箭射蕃贼们也不迟。”

何文哲一边扶起皇甫珩,一边劝慰道。

此时,这位实也是第一次上阵打硬仗的年轻胡儿副将,方才有些压不住的紧张怯惧已当然无存,口吻镇定了许多。

反倒是皇甫珩,起身时虽不再多言,但面上的不甘之色,映在了身边诸位上将的眼中。

灵州留后李起,似乎有些琢磨出来。这位大约是如今神策军中年纪最轻的制将,或许确有分马上骁勇,冲阵拼杀的本事了得。但指挥大战,无论心智还是能力,皇甫大夫有没有三四分,还真不好说。

当初是怎么率军收复长安的?

想到这一茬,李起颇有些后悔,蕃子打过来的时候,真应该同时派人去泾原报信,或许李晟来了,情形要稳妥不少。

谁让盐州的神策军比李晟的神策军近那么多呢!

而吐蕃人的攻城,在由抛楼巨石压制了唐军的弓矢频率和守城士气后,也进入到第二阶段。

密集如雨的抛石暂停了,已经冲过拒马枪的吐蕃庸们,最为强壮、速度也最快的一波,冲到了灵州城下。他们纷纷靠牙齿咬住弯刀的粗藤刀柄,空出双手来,或者往城上抛出鹰抓铁钩长绳,准备攀爬,或者数人合作,将两半木梯迅速并拢,用于登城。

灵州留后李起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他亲自来到城堞边,指挥本就富有经验的灵州守卒,将涂了松脂的横木点燃后,直挺挺地从城头往下砸去。

同时,润州调来的那些弩手教习,本也是控弦近射的技能了得。他们灵活地找到了掩体,不用弩机,而是用最普通的木长弓和箭,箭无虚发,专挑处于中间阵营的皮袍庸射。

在进入近距离攻城战后,吐蕃人的桂到底还是要先让低贱的庸冲在头排。桂们都是身穿锁子甲,唐人的弩箭能穿入吐蕃人的锁子甲,弓箭却不能。但是,桂们不仅是身份高等的勇士,关键是全身披甲,作为骑兵在旷野冲击步兵军阵具有摧枯拉朽之势,若要去爬城墙,身负几十斤的甲衣,谈何容易。因而,穿着轻袍的庸,便成为登城的前锋。

第二波、第三波庸,被城上的唐军射死不少,第一波已经登城的庸少了后援,未免攻势见缓。

终有强壮勇猛的吐蕃庸翻爬上城墙时,神策军统帅皇甫大夫一肚子恶气正无处发泄,自是如怒火中烧的狮虎般,扑将上去,手起槊落,狠狠地将钢槊插入那些意欲抢登城头功、摆脱自己庸的身份的吐蕃军士。

主将发狂般的表现,也刺激了周遭的神策军胡儿们。神策弩手们放下弩机,抽出唐刀挥舞砍杀。

配备给这支神策新军的唐刀,皆由朝廷军器监的老匠所锻造,再由卫尉寺分发,其锋利卓绝不输皇甫珩等上将所使用的槊。胡儿们再是新军,到底也在咸阳和盐州城外操练多日,如此你死我活之际,手上也是使了十二分的狠劲。城上于是处处寒光闪耀,不断有抢上城头的皮袍庸,被唐刀削去脑袋甚至半个身子,惨叫着跌落下去。

渐渐地,有些大胆的神策军士,甚至大喝一声,从豁了口的城堞处将吐蕃人直接拖上来斩首,因为由自己亲手割下的敌军将士首级,都是可以明明白白计作军功的。

这般此起彼伏、互有优劣的回合持续到午后,吐蕃军留下城墙前不少尸体,前锋回撤到抛楼附近。

城上的唐军刚刚喘了口气,吐蕃军由于不必忌惮伤到混战中的自己人,又启动了四架抛楼。顷刻间,噩梦般的空中石阵再次倾泻而下。

城头唐军狼奔躲避之际,只听不同方向的“喀啦啦”数声,众人循声望去,城头的数面旗帜和城阙两边的望楼,几乎同时被石雨打折、击塌。

远处的吐蕃军阵中,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兽群般的呼嚎,宣泄着入侵者又胜一场的狂喜。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灵州城头的守军们,在断瓦残垣的掩体后的躲避中,捂着脑袋,不出声。整个城上,比上半日激战中的人声鼎沸,竟似安静了不少。偶尔听到被石块砸中的士卒们的惨叫,和上官们急切地招呼抬下城去救治的吩咐。

皇甫珩的胸膛,此时好像变成了一口井,也堵满了各种石块。这种石块同样有着棱角锋锐的边缘,一点点堆积的时候,尖刀般切割着他的骨肉,不堪忍受之痛一直弥漫到他的喉头。

他从未像今日这般,对吐蕃军的侵袭有如此异样的认知。当年在泾原镇跟着姚令言防秋,城下和荒原上的吐蕃人,在皇甫珩看来和野狼没什么区别。

泾原军当然也有打不过吐蕃人的时候,但那也未曾真的令唐军一方有不忍之痛,就像人群败在与狼群的交锋中,逃便是了,下次再设陷阱教训畜生们。

但眼下,皇甫珩死死地盯着吐蕃人的抛楼,以及抛楼下来回指挥的锁子甲上将们,尤其是那戴着凤盔的骑士。

“何文哲,帮我换甲、备马!默沙龙,李将军,教城下的刀车和陌刀将让开,我要出城!”

皇甫珩突然在一瞬间又爆发了,一边喝令副将,一边要往城下走。

“大夫……”

“我要出城,烧了那抛楼!”皇甫珩咬牙切齿。

“大夫,灵州城墙坚固,教蕃子砸得再凶,也还能顶些时候,大夫切勿冲动,白白折损了我军精骑啊!”何文哲拦在皇甫珩面前恳求道。

默沙龙平时再是对皇甫珩拍马奉承,这时也知不能一味顺着自己的上官。默沙龙谄媚,却不是个傻的,今日灵州守卫战,城未破,下官和兵卒成还活着,若统帅却有个三长两短,神策军余下诸将,都要教朝廷治罪的。

一旁的灵州留后李起和司马赵斯年,也知兹事体大,与神策军的人一同拦住皇甫珩。

李起心中已不知骂了多少次,暗道,娘的,熬过今日,老子一定要偷偷遣牙卒往南边泾原去,找李晟李郡王求援。

恰在这拉拉扯扯的档口,有灵州兵高声叫道“唐军,有唐军!几位将军快看,南边烟尘里的,好像是唐军的骑兵!”

众人忙回身眺望,果然,灵州的正南方向,烟尘滚滚,由一线到一片,在西天斜阳的映照下,如团团金色的、明暗交叠的云雾,裹卷而来。

灵州素富经验的哨兵,眼力何其了得。千步之外,他们从来军的模糊旗帜轮廓、结阵之法和那浮现于烟尘之上的半身铠甲,就确定了,那多半是唐军。

吐蕃人的惊荒和异动,也旋即表现出来。

可以望到,几具抛楼迅速地调整了角度,从对着正东方向的灵州,变成偏向东南。吐蕃人大鹏鸟一般的阵型中,也很快分化出左右两翼数支骑兵桂。

这进一步印证了灵州哨兵的判断,从天而降的,确实是一支唐军。

唐军骑兵的速度太快了,抛楼打出新一发的石弹的时候,已经只能勉强接触到唐军骑兵的后翼。这是抛楼这种武器的劣势,它只能远距离攻城,在一个时辰里甚至能啃掉那些小城或者堡垒的整面城墙,但在无垠的旷野战场上,抛楼完全无法灵活地接战那些距离瞬息变幻的骑兵。

石雨对于灵州城头的威胁既解,灵州与神策军的众将皆趴到城上细观。

那是一支约三千人左右的唐军队伍,率先以弓矢向措手不及的吐蕃军发难。吐蕃人还来不及结成藤甲阵,那些只穿了皮袍的庸们便成片地中箭倒下。

吐蕃人所带的数量可观的步兵庸,此时就和抛楼一样,不仅发挥不了作用,而且在唐人骑兵的冲击力下,如砧板上的鱼肉。

于是,吐蕃的锁子甲桂们,也不得不立刻上去对垒。

“李将军,末将看清楚了!”

灵州司马赵斯年,惊喜地对李起叫道“军旗上是一个‘邢’字,一定是邢君牙邢将军所部!”

邢君牙,是李晟手下最得力的骑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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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章 遗民献计(上)

黄昏前后的激战没有持续太久,吐蕃军便吹响了撤兵的号音。

凤翔、泾原二镇都虞侯邢君牙,并未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追过黄河,而是命令所部趁着最后小半个时辰的暮光,捡拾了不少被砍杀的吐蕃军的兵刃,以及灵州城射出的近三百支纹车弩箭。

灵州城大门开启,明亮的火把映照下,皇甫珩、李起等将出城百步,迎接邢君牙。

永泰元年,吐蕃入侵长安时,邢君牙就是扈从代宗皇帝出逃陕州的护驾功臣,后来被编入神策军,如今算来,已是年近花甲之人。

去岁,李晟收复长安后,在尚可孤的鸿门宴上以计中计斩杀白崇文和翟文秀,并冤杀琼达乞时,身边的亲从是儿子李愿、女婿张彧和裨将赵光铣。邢君牙作为李晟的另一个颇为倚重的副将,则领军镇守在禁苑东侧。他虽未参与那日李晟反制尚可孤和皇甫珩的行动,却也深知其中端倪。

“有劳皇甫大夫相迎。”满脸皱纹却面容红润、一开口便中气十足的邢老将军,丝毫不见刚刚结束了一场骑兵突袭战的疲惫。

皇甫珩的脸上,则还挂着杀戮登城吐蕃军士时被溅到的血迹,加之他素来总是绷着眉眼,倒也“显得”具有超越实际年龄的沉稳威严。

而实际上,他内心当然不如面上那么假作平静。他自己也知道,白日里在城上指挥失了准头,有友军驰援相助,实是大善,好歹保住灵州的同时便是保住了他手下的几千神策军。

只是,为何来的是李晟所部,这令皇甫珩感到说不出的滋味。

一旁马上的灵州留后李起,更惴惴不安。方才,甫一看清来驰援的是邢君牙,李起在最初的惊喜后,又立刻感到一丝棘手的感觉。两支神策军撞一块儿了,主将的表现也是明摆着的……

邢君牙是何等老于军旅之人,瞥了李起一眼,淡然道“李公自受圣主委任,出镇凤翔、泾原后,一入八月,几乎身不解甲,率兵巡边。果然,前几日吾军游奕发现鄯州蕃军渡黄河北上,且阵中有抛楼,李公恐灵盐二州有兵情,故而命邢某率三千精骑奔驰而来。”

李起感念邢君牙话中的意思,等于令他这个灵州留后不至于得罪皇甫珩,忙恭敬道“李公素与杜节度有交,待杜公回到灵盐,末将必将今日皇甫大夫与邢虞侯对灵州之恩,禀报杜公。”

邢君牙摆摆手,作了不见外的表情“莫在城外叙旧了,李将军,你灵州城也是个大码头,又刚打了秋粮,快些引老夫的兵马进去,皇甫将军的儿郎们打了这一整天,想必也饿了。把你灵州城好吃的,都拿出来犒劳犒劳,啊?呵呵,呵呵……”

这夜,皇甫珩无心在灵州的军府中喝酒。他以巡营为由,早早告退,回到帐中静静地坐着。

他努力让自己尽快从今日的挫败感中,挣脱出来。

他怎么可以差点就败在黄河对面那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蕃子贱妇手里。

去岁朝堂上被她撕了脸皮,到底不过是扯些风月家事而已,今日之战,她是真的要让他陪了一个武将好不容易攒的一点底子。

皇甫珩眯起双眼,盯着摇曳不定的兽脂灯火。

李晟的手,伸得倒是足够长,想来也是急着不停地立新功吧。

抢盐夺城的蕃子被打退几次,又怎样呢?明年还不是卷土重来?

皇甫珩想着这几日在灵州城头眺望远方已峰有白雪的陇山,想着陇山那头的繁华大城——凉州。那是他曾祖出任河西节度使时的治所。

在盐州城外和李升长谈时,这落魄的司马曾提起过,普王不仅与汾阳王府交情不浅,去岁领安西军截杀朱泚的队伍,更是教仍与回纥人联系密切的武威郡王、安西大都护郭昕感激不已。

既如此,灵州一役的成败算什么,若能反击出陇山,取下平凉,北借回纥、西连郭郡王,收复河西,才是对付蕃子釜底抽薪的长远之计啊!

李泌李公不是坚定的反蕃派么,他那样喜欢韦皋,不就因为韦皋总是一副恨不得荡平河西陇右的蕃寇的模样?

皇甫珩在心底深处冷笑了一声。他傍晚时分的沮丧终于被一种新的激动替代了。虽然刚才帐中宴饮时,邢君牙一句“皇甫大夫比邢某小上三十岁,官阶却还比邢某还大上两级”的调笑,听起来讽刺大于恭维,可是皇甫珩静心一思,气又壮起来。对啊,自己这般年轻,却在两年时间内做到了圣主亲军的统帅,难道不是有勇有谋的最好证明?

原本来守灵盐,他还在掂量着天子对吐蕃的态度。这下好了,尚结赞都巡到了唐蕃边境,蕃子趁着杜希全还没回镇,如此猛攻灵州,两国明摆着已经撕破脸了吧。

皇甫珩越想越热血澎湃。

翌日辰时已过,城外还是一派太平景象。

蓝色的天空和黄色的大地之间,活跃的生命,只有少数几只秃鹫和成群的乌鸦。旷野上,昨日一场大战留下的满地吐蕃兵的死尸,今天成了这些食腐鸟类的盛宴。

午后,灵州探骑放出去二十余人,先回来的几骑,报说吐蕃人的营帐仍在汉长城后头,但无发兵再攻的迹象。

李起略略松了口气,刚走到望楼跟前,琢磨快些将这岗哨再拿竹子扎起来,忽见皇甫珩策马来到跟前。

“李将军,听说郭晞郭公之子,郭钢,亦在杜节度幕府中,怎地未在灵州看到他?”

皇甫大夫神情轻松坦然,好像已经放下了昨日那有些一言难尽的守城战。

李起也只得作礼道“小郭郎君夏末回长安省亲,本是重阳后就要回灵州,但听闻其表妹刚刚成了普王殿下的正妃,末将想来,他大概在长安张罗家中婚仪大事,故而耽搁了些时日。”

皇甫珩一怔。

与普通人的反应不同,他倒未先担心自己的姨妹不再得专宠。看来李升给的信息进一步得到了印证,普王殿下,与郭家走得更近了。

他还想再向李起几句郭钢的情形,却见城门又启,一骑飞入。

正是几日前他从烽燧带来的那个小游奕。

小游奕大约想着灵州城有军粮,好歹有口饱饭吃,于是,他做了皇甫珩神策军的向导、将他们带到灵州后,便留在城内,今日也和其他灵州探骑一同出去侦察敌情。

“皇甫大夫,李将军,”一脸黄土、鼻头冻得有些红的小游奕,翻身下马,“小的一直跑到黄河边,未曾探得蕃子有援军。”

“知道了。对了,你叫什么?”皇甫珩问道。

“回大夫,小的叫马贵,家中行六,大夫唤小的马六即可。”

“唔,六郎,你前头的兄弟姐妹也在灵盐?”

“回大夫,三位阿兄,两位战死了,一位饿死了。小的还有两位阿姊,姊夫也都战死了,阿姊和外甥教吐蕃人虏去河西了。”

马六郎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很清楚,也听不出什么悲愤的情绪,甚至还带着些老实巴交的天真。

他家的这般情形,实在,也是边关普通人家的常态。

倒是一旁的李起,瞅着这年轻小游奕竟能平静地说起家中惨事,不由一阵心酸上涌。

李起叹了口气,对皇甫珩道“不知大夫当初在泾原所见如何,反正下官在灵州这十几年,眼见吐蕃人越来越嚣张东进,便是清水会盟后的一年,虽无大的阵仗,到了秋日里,小股蕃军的劫掠骚扰,实也未曾断过。”

皇甫珩面色复杂道“某少时在泾原,常听军中长辈讲起唐蕃石堡城一战,陇右唐人,几乎家家缟素。不曾想如今,情形也未曾好去几分。”

他挥挥手让马六郎去歇息着,因又对李起道“这是个机灵的儿郎,若李将军舍得,某倒想向将军讨来,编入神策军藉。”

李起陪笑道“神策军军饷是吾边军的三倍,这是大夫给了马六郎一个好前程,下官怎会不舍得。”

又过了一日,仍是风平浪静,日西之际,小游奕马六郎却来到皇甫珩帐下求见。

和昨天的模样不同,马六郎的神情交错着明显的带着一丝紧张的兴奋。

“大夫,有个吐蕃人,不,是唐人,哦不,还是吐蕃人,要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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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 遗民献计(下)

“大夫,日头快落山了,您还出城?”

“怎么,我出去看看怎么挖地隧,还得通报你们李将军?”

“不不,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小的这就为您启门。”

灵州城卒恭恭敬敬地打开城门。

熔金般的夕阳光辉迎面扑来。

大唐这一线边境的城池与要塞,主门基本朝西开,人们对于暮云如血的场景并不陌生。然而每次看到,天地壮阔之色对于人心的冲击,依然是强烈的。

纵然瀚海阑干百丈冰,那天边一去千里的火焰,却仿佛能驱散人们心头凝聚的愁云惨雾。

不过,倘使将目光放低些,那满地的尸身,甚至在旦夕间已被秃鹫和乌鸦啄掉皮肉的白骨,也是历历真实的。

皇甫珩浑然不以为意,他昂起头,在暮云中随着马六郎往前走。

“长江岂无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呵,这写得什么酸辞。岂能与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般句子相比。”

皇甫珩未曾腹诽多久,前头小心探路般的马六郎突然勒了缰绳,停在一处略有些起伏的坡道尽头。

马六郎喊了几句吐蕃语,树丛一片轻微的哗哗声。

一个浑身血迹、穿着肮脏皮袍的男子,钻了出来。他似乎虚弱得无法站稳,仍是跪在地上,面对马六郎,先伸出了双手。

马六郎忙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一块糗粮,递给他,又去马颈上扯下水袋。

男子狼吞虎咽地吃喝了一阵,仿佛终于有些还了阳气。

他的眼睛,透过乱蓬蓬的发辫望着皇甫珩,辨认片刻,忽然冲皇甫珩磕了个头,呜噜呜噜地说了一阵吐蕃语。

皇甫珩坐在马上先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也跨下马背,走到这男子面前。

凑近细看,吐蕃人的衣装和发式,却的确是唐人的面孔。

仅仅一年多的时间,当然不会令记忆多么模糊。

皇甫珩认出了他。

当初琼达乞带来的吐蕃偏师中的“庸”。

唐人庸又说了几句吐蕃话,期待地看着马六郎。马六郎翻译道“大夫,他说,你给过他一只大雁,那是头一次,有贵人赏他东西。”

皇甫珩虽不像马贵这样是侦察小卒出身,却因在泾原长大,吐蕃、党项话都懂不少。

他上前一步,直接用吐蕃话问那唐人庸“你连汉话都不会说了,怎地又来投唐军?”

唐人庸眼中哀色闪动,哽咽道“公主,拿我的妇人假扮她的模样,我的妇人前日死在战场上。我们军中,桂都是吐蕃人和苏毗人,庸很多祖辈是唐人,我们唐人庸,被赶在前头送死。我阿兄中箭后一把扯住我,让我躲在他身下装死。”

他边哭边说,末了爬上几步,伏在地上向皇甫珩道“贵人,今岁吐蕃人要在陇山东面过冬,大相正在召集兵马,要和公主在鸣沙合军后,待明年,打不下灵州,就打盐州、夏州。”

皇甫珩听出这情报中的关键,打断他,直接问道“吐蕃人的军粮辎重,在鸣沙?”

唐人庸点头“是党项羌庸在大雪封了陇山前运来的。”

“现下鸣沙有多少吐蕃军守着?”

唐人庸侧头凝思,喃喃道“公主来打灵州前,率军经过鸣沙取粮草时,那边有三百党项羌庸守着。大相正在河西征发大料集,应该还没这么快翻过陇山。”

“多少人?”皇甫珩追问了一句,他唯恐听错吐蕃语。

“大夫,他说的是三百人。”马贵操着唐语道。

“贵人,烧!烧!”伏在地上的唐人庸,突然之间也用生硬的汉腔道。

同时,他还抬起双臂,“轰,轰”地打着手势,表示大火。

皇甫珩大笑道“对,烧了蕃子的粮草,当年李晟不就是这么干的!眼下马上就要进入冰天雪地的季节,灵州守军和两支神策军加起来也有快一万人,杜希全又马上赶回来了。蕃子没了粮草,逃都没力气逃过陇山去!”

忽而,皇甫珩又转过头,轻声问马贵“你怎地发现这个庸的?”

马贵叹气“今日探察时,他从死人堆里钻出来,也是命大,竟没冻死。大夫,小的看他,是心里有恨,才挺过来了。”

……

鸣沙,在黄河东,灵州西南,距离灵州不到两百里。以唐军轻装精骑兵的速度急行,但也不能把马跑得太狠,大约需要四五个时辰。

冷彻骨头的夜寒中,默沙龙扬鞭疾驰,心里却怨气沸腾。

胡儿神策军中精骑一共才千把人,皇甫珩突然之间点齐了五百最年轻强壮的,连夜出城,也不说去哪儿。默沙龙从帐中温暖的狼裘褥子里钻出来,到了军前一看,何文哲呢?

“文哲留在灵州城,你随我去。”皇甫珩正眼都没瞧一下默沙龙。

“喏。”默沙龙嘴上应得干脆,上马后暗暗骂了二里地。虽然离开长安前,李谊自然叮嘱他要伺候好皇甫珩,但默沙龙骨子里刁滑,帮皇甫大夫在京城安排别宅妇这种安全又香艳的事,巴结得很,真到了边疆战场,他口号喊得再想,其实在箭矢打来时最善躲躲藏藏,这半夜三更看起来像去偷袭的营生,他自然也不太愿意跟着。

皇甫大夫,则再次进入了锯嘴葫芦的寡言状态。

方才何文哲在灵州城下想劝阻他,他就冷着脸报以沉默。那短暂的片刻中,他有种错觉,这何文哲,怎么说起话来,教自己想起妻子若昭。

皇甫珩自认有识人之明。默沙龙,既然是新主安插过来的,就当个家奴或者猎犬使唤吧。但何文哲,皇甫珩放心他,那儿郎,是可以托付些事情的。

留何文哲带着三千多神策军留在灵州城,皇甫珩认为,这本身就足以让文哲明白,他在主帅心中的留后份量。

还有什么好多说的。皇甫珩最厌烦举事前,讨论什么谋定而后动。

战机如电,唯快而已。

他自信,自己带着这支五百人的骑兵,如无声的狼群夜奔一宿后,明日的鸣沙,就会是一片火海。

灵州守城战中,胡儿神策军的骑兵并未用上,人马皆是体力充沛,一夜疾驰,竟无疲态。

旭日东升之际,众人恰行军至一处梁垣前。

皇甫珩下令全军先在避风处暂歇,吃些糗粮做朝食。

默沙龙还在打着哈欠,那灵州的小游奕马贵却已带着唐人庸来到皇甫珩跟前。

“大夫,这个庸说,此前吐蕃军来鸣沙取军粮时,他望到过这片梁原。不如小的骑马翻过山梁去,探一探?”

皇甫珩点头“六郎小心些。若有异情,燃烟报信。”

“喏!”

马贵和唐人庸,狼吞虎咽的吃完一快糗粮,换了匹前夜空驶的马,二人同乘一骑,披着朝阳之光,往西南方向跃上梁原。

皇甫珩则策马巡视,令兵士们再检查一边松脂兽油等燃料。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马贵和唐人庸才回来。

“怎地去得有点久。”皇甫珩皱眉道。

马贵上前,轻声禀道“大夫,鸣沙地势低,确有粮仓、草堆和零星守卫的动静,小的远望即可。但鸣沙周围,有些绿洲草荡似的所在,小的不放心,也去巡了一遍。”

皇甫珩满意地点点头。又亲自上马,跃上梁原眺望一番,四面并无烟尘。此刻去将鸣沙的吐蕃粮仓点了,蕃子就算赶来救火,也来不及了。

“全军上马,全速冲击!见了党项蛮子不要恋战,务必立刻点燃火把,往蕃子的粮料草料和皮货堆里扔!”

“喏!”

七八百步外,鸣沙的吐蕃人粮仓,如何能像中原京城附近的粮仓那般营垒重重。沙尘飞扬中,皇甫珩所领的五百骑兵,片刻间已接近了那排临时搭起的木栅。

一眼望去,栅后果然有人影跑动,大约是党项羌发现了突然到来的入侵者。

旋即,第一股黑色的狼烟燃起。

“大夫,羌蛮在烧马粪报警!”

驰在皇甫珩右侧的马贵,高声叫道。

“有甚用,等长城下的蕃子赶来,咱们早就把鸣沙烧了个精光!”

马贵闻言,也是一股豪情上涌“大夫,这次回程后,求大夫收小的为假子吧!小的全家都叫蕃子害了,大夫此番痛击敌虏,就是替小的报了大仇!”

皇甫珩却根本无暇理会马贵。

“嗖”……他在飞驰中搭起角弓,射出了第一支响箭。

不论这支箭是否射中了不远处的粮仓守卫,都意味着有力的号音。顷刻间,神策军骑士的箭矢,如群蝗般飞入鸣沙仓。

身穿破旧皮袍、四处奔逃的党项羌,根本无法躲避如此密集的箭阵,纷纷惨叫着、哀嚎着倒在尘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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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心平气和

神策军骑士们欢呼雀跃,长驱直入粮仓门栅。

面前是大片的简陋的毡帐,透过不同的帐门,隐约看得到堆积的粮袋、兽皮和马的草料。

按照皇甫珩的命令,骑士们放慢了马速,将角弓挂在马匹的躞蹀带上,空出手来,准备往随身携带的木炬上涂抹松脂兽油。

然而,就在这时,唐军听到了一阵似曾相识的号角声。

“呜呜”的低回之音,却好像来自四面八方。

皇甫珩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只见鸣沙仓的帐篷内,突然冲出许多带着球型帽、穿着犀牛皮背甲的吐蕃军,手执长矛,向唐军骑士冲来。

骑兵不在高速冲击中,对于步兵就丧失了最重要的杀伤力。反过来,吐蕃人的长矛,挑刺马匹和马上的骑士,则具有显著的优势。

骑士们是一支新军,又何曾料到会中了埋伏。措手不及间,还未抽出钢槊,已有马上的神策军士卒被冲在最前面的吐蕃人以长矛挑落马上。

人的惨叫,马的嘶鸣,令这支新军瞬间陷入混乱。

皇甫珩怒喝一声,拍马突前,躲开几支长矛,在马上返过身来,手起槊落,接连从后背刺穿了好几个吐蕃勇士的胸膛。

“众儿郎莫慌,结阵,两翼包抄,将蕃子围在中间射死!”

皇甫珩扯着嗓子发出号令。

但他的号令还未喊到第三遍,就听到默沙龙惊恐地叫道“大夫,外头,粮仓外头全是吐蕃军!”

皇甫珩遽然回身,果然,离鸣沙不远,高而密的大片蒿草后,自四五个方向,冲来数倍于粮仓内守军的吐蕃人。

吐蕃人刚刚跑入唐军的角弓射程,唐军准备放出箭矢时,突然迎面而来一颗又一颗石丸,准确地击中唐军的胸、臂、甚至面门。

马上的骑士们阵阵哀嚎。吐蕃人这种叫作“乌朵”的武器,当年连长安南城郭的金吾卫士都莫奈之何,眼下这些胡儿新兵一时也被打得血肉飞溅、惨呼阵阵。

皇甫珩身处混战中,只觉得胸中一股甜腥的血气迅速上涌,直冲喉头。

“马六郎,你不是说……”

他的喝问还未完全出口,却听马贵高呼道“大蕃公主有令,唐军下马弃战者,饶不死。”

“马贵你个贼子!”皇甫珩骇然间明白了,提起钢槊便要冲过去击杀马贵,但更多的吐蕃长矛勇士将马贵围了起来,让他能继续于激烈的战役中喊出劝降之辞。

“大蕃只要擒得皇甫珩,你们也都是胡人,何必为个唐人卖命。”

马贵声嘶力竭,可是马上的神策军儿郎,无人响应他。

不断的有被长矛刺中或石丸击中的骑士跌下马来,却但凡还有口气,仍试图与吐蕃军士肉搏。

吐蕃军越围越多,看起来足足埋伏了三四千人。他们就像蚕食一片桑叶般,不断缩小包围圈,将人数急剧减员的神策骑士们逼到粮仓最大的一座毡帐附近。

皇甫珩看到一个戴着五尖球型凤盔的吐蕃骑士,在矛兵们让开的一条路中,朝他驰来。

他听到那个暌违一年的声音。

“皇甫大夫,给你这些够仁义的兵卒留条活路吧,他们在长安可还有阿爷阿娘。你下马受缚,我就可放他们回灵州城去。”

……

巨大的毡帐中,空空荡荡的。帐顶有个破洞,一束阳光直落下来,在沙土上形成一个圆形的明亮区域。

阿眉看着眼前这张就算映着阳光,也还是有着说不出的阴郁之气的脸。

“皇甫大夫爱兵如子,我也须向你学学。”

“你莫妄自菲薄。马贵那样的唐人,全家都被吐蕃人害了,他竟然还能成为你们的暗桩。你们吐蕃人的本事,才真是教人想学,都不知从何学起。”

阿眉抿了抿嘴,温和道“他骗你的,他哪有什么阿兄阿姐,他是家中长子,父亲是凉州冲的一个唐人书吏,早就成为我们吐蕃的衣冠户了。”

“胡说!”皇甫珩厉声道,“入边军也是要核实户籍的,他能骗得了灵州军府的人?”

阿眉笑道“皇甫大夫,你以为,你们唐人素来办事,就有多稳妥?你今日不就栽了个大跟头?”

“贱……”皇甫珩刚要怒骂,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也不是第一次与面前这个漂亮的胡女相对,他自认知道她的心性。她过去太苦,如今太骄傲,她的面孔有多好看,心灵就有多扭曲,这样的人,猎物越是发狂,她越是欢喜。

她不具备妻子若昭那样的君子品性。

成为彀中兽、阶下囚的皇甫大夫,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吃了对手的亏,便自然而然地又退回到另一个道德的战场上,通过在脑海中贬低一位公主毫无端方之格,来获得暗暗詈骂的快感,和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方能克制住自己如山洪般难以遏制的失态冲动。

皇甫大夫这般思考的时候,大约已经故意忘了,自己明明曾经对妻子若昭有着同样的因卑微而更为自大的评判。

阿眉盯着他,补充道“那个唐人庸,不像马贵那般,他是真的贱籍,他不想再做庸,所以卖力地去骗你。可是当初,你送他的那只大雁,对于庸来讲,确实是一份巨大的善心。所以,我今日也放了你那些神策胡儿们走,算还你一个对我们吐蕃人的情。”

她走得离自己的俘虏稍稍近了些,跪坐下来,心平气和地问“听说你和夫人,得了个小郎君?”

“干你何事?”

“大夫,你可记得,去岁在武功苏武墓前,你与我说起前汉武将李陵?”

皇甫珩依旧盯着地面,不予理睬。

“大夫是否觉得,眼下,你的情形与那位李将军,如出一辙?也是妻儿老小俱在京中,你却身陷虏营。只不知你们大唐的天子,会不会像武帝一样多疑。”

她此言一出,皇甫珩再也忍不住,忽然一跃而起,抬脚朝阿眉踢了过去。

他双手被缚,两腿却是自由的。但他这全然出于撒气的举动,到底比阿眉的机灵躲闪晚了几分。

皇甫珩“嗵”地一声摔在地上。他喘着粗气,盯着帐篷顶上那个大破洞。

阿眉道“皇甫珩,实不相瞒,我对你动过一点心,但很快就觉得前路渺茫,你我皆是浮萍,就算聚,也聚不了多久。何况,何况长安一战,你也教我真的看清了你。苏武墓前,你的慨然之辞言犹在耳,现下轮到你自己,你会如何做?”

皇甫珩的目光从帐顶拉回来。他斜睨着阿眉,似乎仔细检视着什么。

忽然露出讥诮的神情“公主喜欢忆旧,某却发现,公主头上那个簪子呢?是打仗的时候落了,还是教公主自己拔了?”

阿眉眼中寒光闪过,倏尔即逝。

“吾等女子的深情,不像汝等男儿的勋职荣衔,时时挂在面上给人看。”

但她这句话没有说出来,没有必要,终究不是彼此相惜的知己,徒费口舌也无共鸣。

外头进来一个吐蕃桂,俯身问道“公主,死了的那些唐军,有两百来人,尸体如何处置?”

阿眉叹口气道“拉到原下背风的地方埋了吧。唐军的背甲上都系有木牌,刻着他们的名字,以免打仗收尸骸分不清谁是谁。你们埋的时候,把木牌也压在坟冢上的石头下。”

她又转过头,望着地上的皇甫大夫。

从方才见他被反剪双手带到阵前,再到帐中的对话,阿眉发觉,自己并无胜者的得意之情。

不得不承认,这种说不上是糟糕还是庆幸的感觉,其实与去岁在长安大闹朝堂后,是一样的。

压抑后的释放,再换来更深的压抑,和无尽的空虚。

阿眉自问,自己其实也并未比面前这个手下败将真的好到哪里去。

他将视追求功勋和荣耀为男儿志,她视斩获地位和重用为解忧曲。

不论活得明白还是糊涂,在这乱世中,都是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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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章 各有各路

默沙龙带着神策军残兵失魂落魄地回到灵州城时,莫说何文哲与李起,便是邢君牙,也深感棘手。

那夜匆匆间,皇甫大夫就点齐了兵马奔出城去,只说去夜袭,两天后,众人得了这样一个结果。

凤翔、泾原镇都虞侯邢君牙资历深重,想得也格外多些。灵州军和神策军本来就不是一个体系,眼下灵盐又兵力空虚,灵州留后李起无所动作,也谈不上有错。

但邢君牙则不同,他的麾下也是神策军,且已经身在灵州,怎好推说不知道皇甫珩身陷虏营之事。

最关键的是,邢君牙深知,如今自己的上官,西平郡王李晟,正处在见疑于圣主的时期。这皇甫大夫和天子最宠爱的侄儿是连襟,领的也是一支代表了神策军新鲜热乎血液的胡儿兵马,自己若不去救,天子会不会更有怪罪李晟的理由?

即使天子不这般想,朝臣呢?

凤翔镇和长安离得不远,过去的半年中,李晟的女婿张彧不断从长安递出消息,张延赏在御前越来越受宠。跟随李晟多年的邢君牙清楚,张延赏和李晟交恶已久,人在京中坐,那一双老辣的眼睛,不知怎么盯着边关的是非、以图构陷李晟呢!

邢君牙左思右想,几乎已做好要向李晟多讨些人马、主动出击吐蕃大营的准备时,灵州城却来了个人。

盐州司马,李升。

据说他在神策军开拔灵州后,就因公回了趟长安,不过半月,又赶回灵盐。当真比游奕还勤快。

“诸位将军,下官在长安时,与秘书少监崔公汉衡有些交谊,倒也知晓三分唐蕃历年往来的渊源。崔公因与那吐蕃大相尚结赞共同促成唐蕃清水之盟,在尚结赞那里很有几分面子,只怕不输当年汾阳王和回纥人的交情。急务从权,眼下皇甫大夫刚入虏营,下官不妨冒一冒险,去见见吐蕃人。”

邢君牙随李晟戍边前,也是在京城混的上将,约略知道李升。

李升的这个建议,邢君牙求之不得。

“李司马好胆气!”邢君牙白眉一挑,有些夸张地赞道。

旋即又转向何文哲与默沙龙“两位将军,不是老夫我坐视不救,而是这吐蕃人的习性,老夫到底略知一二的。老夫只怕,若带了神策儿郎打上门去,蕃子狗急跳墙,吾等反倒害了皇甫大夫的性命。不如先请李司马出使,看看蕃子可是要向朝廷提什么价码。”

何文哲虽已算得具有超越年龄的持重作派,却到底以一介长安书生入伍,面对眼下的情形,自是只能听这些军旅或者宦海浮沉多年的上将上官所计。

他向李升道“李司马,末将愿领一队精壮儿郎,一同前往虏营,护卫司马。”

李升却道“何将军,蕃子若要杀唐将立威,阵斩统帅最有效。既然不杀唐将,也必不会杀唐使,下官单骑前往,亦无可忧惧。恕下官直言,何将军还是与默将军一道,领着神策儿郎先驻守灵州为好,切勿再白白折损这支天子亲军的战力。”

李升说得一气呵成,只是听起来浑无倨傲固执之意,而是透着坦率与恳切。

在场诸人,当然或多或少都省得李升因何被贬边关,此时却不免由衷感慨,这李升还真是与寻常人想象中的公主面首天差地别,且不论那文雅外貌下一股皎然的男儿豪气,所虑所言亦堪称沉稳有谋。

时令已到立冬节气,严寒降临大地,一二日间,雪落旷野,呵气成冰。

唐军游奕接连禀报,吐蕃军果然自汉长城拔营而去,但未退回陇山那头的凉州冲,而是沿着西套黄河岸挥师南下,聚集在设伏擒得皇甫珩的鸣沙粮仓。

李升穿过茫茫雪原,在鸣沙军屯外的梁垣下,他收住了缰绳。

一片新坟。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李升跨下马来,有些惊讶地望着眼前一个个被白雪覆盖、却看得出不算敷衍的坟包。

帝国多少年的内战外伐,许多时候,自己人都无法去顾念白骨露于野的凄凉啊。

李升对那异族的女贵人,生发出一星半点的敬意。

不过,这点敬意,并不至于令他在第一次见到阿眉时,便将她当成真正的合作者。

“殿下,本使请见尚结赞大相。”李升淡淡地向阿眉提出要求。

阿眉看起来不动声色,实则怀着一丝警惕打量眼前这位自称的唐使。

她知晓一个庞大帝国的官僚体系,在酝酿对策时的效率。吐蕃人擒得皇甫珩还不到十天,就算唐人的急报已传到长安,朝廷也断然不会这么快地就任命使者来要人。

阿眉向李升道“皇甫大夫活着,但不必见到大论,我就可以答复你,我们大蕃的价码是,以城换人。这样一想,似乎皇甫大夫一人还不够,待开春后,吾军还须多擒些唐将。”

这番话,倘使一个威风凛凛的吐蕃大将说来,听着定然是炫耀、讥诮或者威胁,但由这年轻的女贵人口中而出,竟是平淡无波,好像牧人在与邻居谈论着开春后的放牧计划,带着一种对于流年往复的冷漠。

李升宽容地笑笑“此番进犯灵州一役,是殿下去岁到长安讨要安西北庭铩羽而归后,唔,也是自建中四年元月的唐蕃清水之盟后,吐蕃军第一次发动大军侵入盟界东面。尚大论既然身负东道巡边要职,怎会不来督战?”

“你见大论究竟何事?”

“我只与大论说,但公主放心,定是对唐蕃两国都有益之事。”

李升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而且,也和皇甫大夫无关。”

阿眉沉默片刻,起身道“你随我来。”

……

冬至前后,长安城内,细雪纷飞。

但是,繁华的大城中,总是汇聚了人体和牲口产生的浑浊热气,不断焐化落在道上的雪花,令它们很快就与尘土和在一道,变成污泥。

小心翼翼地走在这些污泥上,优雅精致的长安人很有些受不了,仿佛清贵之身竟沦为田舍汉一般。

普王府的文学高振,却分外喜欢这样的日子。

行色匆匆,使得人们爱管闲事的毛病不治而愈。于是,怀有秘密的人,披着天经地义的防寒风袍来掩盖自己的模样,又随心所欲地穿梭于城市坊间,多么自由!

长安西街的崇化坊,小院木门轻响,塔娜笑盈盈地将高振迎了进来。

冬寒刺骨,高振心中却好像立时燃起一盆炭火。

他欢喜,并且骄傲。

这小小囚笼里的胡女,在短短三个月的隐秘关系中,那双原本忧愁深种的眸子,眼见着就越来越焕发出神采。

他高振,从前边鄙之地的微末小吏,如今王府之中日渐赋闲的落寞鹰犬,终究也能感到自己具有救人渡人的能力。

塔娜拖着高振的袖子,犹如一只粘人的小猞猁,与情郎双双进到屋中。

“我给你烫了酒。还有鹿肉古楼子。对了,你瞧,今天我梳了个新的发式,插上你上回送的金钗,是不是更好看些?”

塔娜像只叽叽喳喳的雀鸟。

高振由着她说个不停,爱怜的注视便是最好的喝彩。

直到她终于停下歇口气,端了酒盅与情郎对饮一杯后,高振才缓缓开口道“有一事,说与你听。皇甫大夫,在边疆,教吐蕃人擒住了。”

塔娜热情洋溢的笑容陡然一僵。

她盯着高振,似乎想从心爱男子的目光中,去揣摩自己该如何斟酌词句来回应。

高振的目光却落下去,微微有些涣散。

他的头脑,实在也不知如何处理这个消息。

二人在无声中,感到彼此心里有同样的念头在冉冉升起。

但他们实则在各自对外示人的身份中,沉沦太久,以至于为这念头感到一种悖逆的愧疚。

最终,妇人塔娜,主动问起另一位妇人的情形。

“那位皇甫夫人,应也是知道了罢?”

高振点头,道“宋孺人得了普王殿下的准许,今日已赶去皇甫府上了。”

塔娜“哦”了一声。

她又喝了几口热酒,似乎得了几分勇气。

她一把抓住高振的衣袖。

“我们逃出长安吧,你带我走,我们可以去西域,再也不要回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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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 静水流深

宋明宪踏进皇甫宅院时,只看到姐姐宋若昭一个人在厅中坐着。

与此匹配的氛围是,周遭总体来讲是安静的。

管家赵翁和明宪打了个照面又出去了,听他吩咐小厮的话,似乎是让他们去太仆寺核对、领取朝廷分发给三品官身人家的米粮和布帛。

曾经有着深厚情感的主仆,若他们实则都是心软而本分之人,彼此之间爆发过的龃龉,也比较容易随着白驹过隙的时间流淌,而烟消云散。

赵翁当初因明宪那有些冒进的婚姻大事,向若昭报警,而引来明宪的不悦。然而后来,随着若昭的顺利生产,以及王府孺人波澜不惊的后续命运,赵翁这位宋家颇有资历的世仆,很快就表现出了与小主人和解的姿态。

今日,赵翁的眼神,在明宪出现后,又多了一丝镇定。

郭媪则抱来了四个多月大的讱儿,给明宪看看这位小外甥。

妇人之间关于婴儿的讨论,几乎是万试万灵的缓解紧张惶恐情绪的好办法。

宋若昭既不虚弱也不亢奋地看着她们。

她这平和的神情,并非一种骤闻噩耗的失常呆滞。

事实上,只有她自己知道,在从秋初到冬至的这段时光里,她常常做些丈夫战死疆场的噩梦。

清醒的时候,人可以控制自己的思绪,但睡眠,却是上天耍弄凡人的一个广大舞台。

四更天的惊醒中,若昭终于无法遏制地思念起丈夫来。她确信,自己的心,至少还有一大半在丈夫那里。

征将与思妇这样诗歌中常常出现的主题,如此深入人心,必也因为那本身便来自人性的淋漓表达。若昭在黎明的微曦中,忘了那些对于丈夫的疑虑、失望、无奈乃至一点点鄙夷的情绪。她一遍遍回忆起的,是那些有限的令自己情动的画面。这种方式,足以让一位孤独的但仍怀有希望与相思的年轻母亲,去对抗刚刚侵犯过她的那些噩梦。

由于已经在梦境中直接面对过最为极端的音讯,所以,当丈夫只是成为吐蕃人的俘将的消息传来时,若昭,的确没有表现出慌乱崩溃的姿态。

第一时间来到皇甫家的信使,太子妃萧氏的宫人也好,李泌的世仆也罢,都透露过,从灵州的邸报所言来看,设伏的吐蕃首领,是丹布珠公主。

若昭沉心静忖,更觉得,丈夫未必就遭大难。倒不是因为阿眉那曾经有三分没半两的暧昧,而是,若昭思量,吐蕃如今到底不是鼠目寸光的小聚落,俘获一个并非岌岌无名的唐军大将,保不准是为割地约盟做筹码。

但皇甫宅中,肯定有一位慌乱崩溃的妇人——珩母王氏。

若昭心里,眼下的局面好过噩梦中的画面,而王氏的感受则完全相反,天哪,怎地好端端的美梦又要成为镜花水月,自己怎地又要面对凶险的命运。

如此勇武优秀的独子,帝国最年轻的栋梁,令门楣光环显耀的名将之后,朝廷一定不会坐视其身陷虏营。帝国边疆,这些年来挤着恁多能打蕃子的将军们,圣主随便点出哪一个,定能将儿子救回来。

珩母王氏虽未痛哭流涕到气窒,但她揪着儿媳若昭,不断地重复同样的问题。

“邠宁的韩游環会去救彦明吗?”

“凤翔的李晟会去救彦明吗?”

“灵盐的杜希全快回本镇了吧?他一定会去救彦明。”

“若昭,不如你现下就去见见李公泌,看他可有救彦明的法子?”

宋若昭并未报以同样成色十足的慌乱来回应王氏,很快就令王氏勃然大怒。

她悲叹,自己的儿子,怎地娶了这样一个性子凉薄、整日里不知在想什么的妇人。

王氏绝不能接受,一位神策军制将、朝廷三品大员的府邸中,在男主人出了这样大的事后,听到的哭声,居然仍只来自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连自己的嫡室都不表现出悲痛欲绝、四处奔走的模样,这门官宦人家,成何体统!

今日总算王府孺人宋明宪上门,王氏无论如何也要打破这份在她看来不正常的平静。

珩母王氏由婢女扶了出来,摇摇晃晃地步入正厅,坐下。明宪忙与她见礼,珩母客气地回应,却是正眼都不向儿媳瞧。

“明宪,我没有女儿,自你来了长安,我便将你当作自己的小女郎。你姊夫此番遭了大难,吾家在京城每根没基的,连个出面为彦明呼号的人都没有,老身我现下可以求的,只有普王殿下了。”

王氏说着,瞬时又泪流满面起来,瞧着真是个哀戚堪怜的绝望老母亲。

明宪困于这尴尬的场景中,未免觉得,自己的阿姊,实在刚直刻板了些,想来未曾好好地与长辈说够体己话儿,才让这位本来与她休戚与共的婆母,说出显然有些夹枪带棒的言辞。

“夫人莫急,我姊夫只是一时失手,暂陷敌营。普王殿下昨日被圣主召入紫宸殿,回来还安慰于我,说是灵盐有军吏已出使蕃营,带回的口风是,蕃子多半只是扳回几分打不下灵武城的颜面,况且蕃子仍想与我大唐续盟,怎敢加害于我姊夫这样的神策军制将。”

明宪上前,执着珩母王氏的手,柔声抚慰,分析得又句句在理,王氏的气顺了些,停止了抽噎。

明宪偷偷瞄了一眼仍是低头坐着、不急不恼也不出声的姐姐,又哄那王氏道“我方才还说起,亏得我阿姊素来性子沉毅,每临大事不慌神。否则,讱儿还这般小,若阿姊急得伤了身子,我这还在吃奶的外甥,您的孙儿,不也跟着受难。”

王氏闻言,吃了一噎,却稳住了神色。放眼四顾,明宪是唯一能沾上点交情的皇亲国戚了,那普王,听说又再度教圣主倚重,风头只怕盖过太子去。这门亲戚,得攀紧呐。

王氏于是软绵绵地叹了口气“那就有劳你多帮着吾家打探些消息。”

顿了顿,又作了不忘关切的姿态,挤了几丝和悦笑意轻声道“我儿,你入王府也有一年了罢,怎的还没什么动静?”

明宪知晓王氏话里头的意思,却大大方方道“我是个孺人,若崔妃先诞下嫡长子,自是最合规矩,我也为殿下欢喜。”

这话非常摆得上台面,王氏不免暗暗感慨,都是宋家的女子,瞧瞧这个明宪,年龄还比儿媳小上几岁,如此人情练达。

而一旁的若昭,对于王氏的喋喋不休,平心而论也谈不上多么厌烦。她自然知晓王氏越来越不满意自己,但她对婆母,更多的是同情。

婆母的心思和作派,若昭一年来已熟稔。

她即使最生气的时候,也未曾有想去顶撞的念头。

父亲宋廷芬从前以《论语》教导女儿时,提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又提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若昭在离开潞州,经历诸多纷杂人间事后,开始更深地理解了儒经中的学问之义。她以更为宽厚辩证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道,她仍有喜怒哀乐,却懂得设身处地。

她默默考量了婆母的身世命途,怒意似乎偃旗息鼓。

学理问道只是沾了些皮毛的官家闺秀,又在少女时代便遭遇家道颓败、远放边鄙之地,如王氏这般表现,原也不足为怪。

若昭更为担忧的,是丈夫这样手握神策军的朝廷武将,恐有迷失。与此相比,婆母那点势利虚荣,谈不上有多危险。

不过此时,听到婆母有些冒犯地去问王府中的闺闱秘事,若昭倒也心头一动。

明宪无父无母,她既然已身在王府,看上去又确实对普王李谊一往情深,若昭还是希望,这个妹子能有自己血脉的延续。

王氏回房歇息后,若昭令郭媪也将讱儿抱走,才闻言开口道“明宪,郑注郑郎中,是个良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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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五章 水蛭蛊虫

冬至节气,人们大多缩在家中,郎中郑注,却迎来了冒雪而来的新病人。

宋明宪是在吴妃有孕的消息传出后,才决定将姐姐若昭的建议付诸行动的。

普王李谊践行诺言,即使迎娶吴仲孺的女儿进门后,不少夜晚,也仍是在明宪的孺人院子里度过。这样的恩爱,却并未结出属于明宪的果实。

看上去比吴妃更为年轻体健的宋明宪,终于有些不那么自信起来。

她疑心老天会捉弄于她,不让她这乡野小娘子情路顺遂、婚姻圆满。

这般越想越烦恼,只能寄希望于杏林医家。

但她来看郑郎中,实则须瞒着自己的丈夫李谊。

一来,宗室女眷请脉调养之事,自因由御医主理,郑注虽是前太仆王冰的弟子,到底无官无职,乃民间坐堂的道医,亲王孺人怎好前往寻诊。

二来,深受圣主宠爱的外孙女——小郡主韦莘,当初得了喉疾,太子妃萧氏冒险违制请了郑注急诊,虽因化险为夷反倒得了圣主的嘉许,但郑注为东宫少阳院立下一功,俨然已是太子夫妇的医僚,甚至今岁之初还为李晟留在京中的幼子李愬诊治过,救了那少年郎君一命。

明宪对丈夫李谊,情深以极,崇拜他,又分外在意他的敏感心思,因而唯恐她去找郑注,教李谊不悦。

好在郑郎中因萧妃和李家的感念,得了赏赐,于朱雀大街的东边选了宅子坐堂,离永嘉坊并不远。明宪托辞去探望姐姐若昭,在长兴坊皇甫府前换了马车,倒也顺利地去到郑郎中的新宅。

郑注为明宪诊完脉,凝神思量片刻后,提笔开始写药方。

这个时代,便是长安这样的繁华京都,普通百姓认字的也不多。但明宪出身书香之家,自然识得方子上所载。

“郑先生,这水蛭……也是一味药?”明宪带着惊讶和怯意问道。

郑注搁下毛笔,和颜悦色道“孺人莫怕,常人皆畏惧水蛭吸食人血,但我等医家恰恰看中这点。孺人可听过‘惠王吞蛭’的典故?”

明宪茫然地摇摇头。

惠王,即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国国君芈章。有一次,楚惠王用膳时发现菜中有一条水蛭。发生这样的事,御厨和试菜者都要被处以极刑,但若赦免他们、又显得法无权威,于是,楚惠王就吞下了水蛭。不料,随着水蛭经由粪便排出后,困扰楚惠王多年的心腹胀痛之病,竟也痊愈。王室的医官得知后,也去捉来一些水蛭,晒干研粉后给淤血积于体内的病患们服下,果然得到了化血破淤的良效。

听郑注如此解释,明宪仍是踟蹰道“郑先生,惠王楚国去今已过千年,这水蛭能入药一说,万一乃传讹……”

郑注倒也丝毫未有不耐之色“孺人当真谨慎。”

说罢,他起身,于架上抽取医书《神农本草经》,熟练地翻开一页,指给明宪看。

“水蛭,味咸,平。逐恶血、瘀血、月闭……”

这下明宪放心了,歉然地笑笑,双手奉还医书。

郑注继续写方子,一边闲谈道“当初在下研习医术时,除了这汉代的《神农本草经》外,本朝孙真人的《千金方》自然也是翻来覆去不知道读了多少遍。同样是水中虫,水蛭可入药救人,另一种水虫可就是害人不浅了。”

明宪好奇心骤起“敢问先生,那又是何毒虫?”

“在那边,孺人自可去一观。”郑注指着屋角的一个被小小渔网围起来的莲花盆子,淡淡道。

明宪上前探看,但见盆中片叶也无,只浅浅半盆污水,隐约一层尖溜溜的细长小螺,并未见有何虫蛭。

郑注将药方交给童子去抓配后,也踱了过来。

“孙真人在《千金方》中曾言,人患水肿,腹大四肢细,腹坚如石,小劳苦足胫肿,小饮食便气急,此终身疾不可强治。”

郑注一边说,一边又步出门外,似去院角看了一下兔笼,回来后接着向明宪道“在下当年游历南方,发现孙真人所言的病患,在水体污浊且这些细螺密布处,最为常见。我便猜测,莫不是螺中有什么祸害?在下于是取水养螺,又养了几只兔子,发现有螺之水,兔子沾了,亦有腹鼓腹硬、精神委顿之象。有生万物皆要繁衍,因而在下认为,或是螺中有害虫繁衍,有赖于螺壳,其幼虫虽肉眼难见,却恰是害命之物,能经由疫水进入人畜体内。农人因见不到如水蛭那样钻在人肤上吸血之物,便惶惶然以为是无影无形的蛊毒。“

明宪吓得一抖,后退几步,好像唯恐无数幼虫从水缸中爬出来。

郑注蹙着眉头,严肃道“此种所谓蛊毒,秦时典籍已有所载,但彼时病患,多见于湘楚水泽之地。本朝孙真人和吾师王太仆,发现如今京师附近,亦有此疾,甚至西北军中,亦报有此疾。想来螺也好,虫也好,皆随万条河流,遍布大地。吾医家最有经验,不独此病,譬如瘟疫之类,病患的呕物和粪便,若污染水源,则疫情更甚。行军打仗,苦不堪言,士卒们自不那么讲究,因而军中报此疫情,亦不奇怪。”

明宪道“既如此,先生当禀报圣主,令京畿农人,如灭蝗般灭螺。”

郑注点头“医者仁心,我当然应有孺人所言之举。只是这一两年京畿战乱频仍,颇不太平,进言有虫灾,须谨慎,莫教圣主以为我在妄言社稷有危。不过,在下养了这些螺,也是正在试药医治,但求祖师爷能体恤弟子的苦心,教我终有一日试得良方。”

……

转眼已近除夕,冷宫中的延光公主,毕竟虎倒威存,家财也还不少。她在长安城里的忠仆,准备了些公主喜欢的脂粉沉香之类,送到普王府上,自是要拜托宋孺人送进九仙门下的冷宫中去。

冷宫中,一股扑鼻肉香。

眼见着又要老去一岁的延光公主,倒是兴致盎然。

“宋孺人,你确是个心善的好孩子,本宫如今也没什么法子谢你,今日不如在我殿中用一碗鹿肉羹,驱驱寒意再走。”

延光眼中,从前的跋扈戾色,又褪去不少,瞧着越发慈蔼了些。

明宪不好推辞,便陪着延光入席。

侍女端上食案,明宪尝了一口肉羹,由衷赞道“如此美味!”

延光笑道“本宫新得了个好厨子。是圣主浴堂殿那边的一个厨娘,因犯了小错,被罚去做粗活,大冷天的连个皮袄子都没有,我瞧着可怜,便去内侍省讨了来。说来,不论是宗室贵胄,还是下等的宫人,都是戴罪之身,便相依为命罢,在这冷宫中老死吧。”

明宪一惊,忙道“公主莫出此言,圣主仁厚,想来春暖花开之际,公主便可出冷宫了。”

旋即又似品咂出什么,带了些讨好之意道“这厨娘能来公主殿中,可见内侍省对公主亦是言听计从。”

延光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口气仍是谦和的“圣主还是对的,罚我来这清净之地静思,我的心也越来越软了,见不得宫里的奴婢们那般受苦,遣了我的侍女去少阳院那边与太子妃说了,她倒也遂了我的愿。”

明宪欠身恭喜“太子妃到底是公主的独女,妾从前就说了,舐犊情深,不会因些微变故而淡了去。”

延光闻言,心道,你可真会说漂亮话,不过,本宫接下来将要做的事,更漂亮。

明宪走后,延光吩咐自己最为贴身的婢子,关上内屋的门,拿出明宪代为送来的东西。

两个封得严实的陶罐,几只塞了软木的瓷瓶,而里头,自然既不是胭脂,也不是沉香。

“主人,这法子,管用吗?”婢子压着嗓子道。

延光翻了翻眼皮,淡然道“管不管用,先拿个不相干的人试试,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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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六章 另有隐忧(上)

大唐贞元元年接近尾声的时候,在平定李怀光叛乱中的几位武将,结束了论功行赏。

功劳最大的北平郡王马燧,受封光禄大夫、侍中,一子得了正五品官。和当初给李晟的荣光一样,德宗皇帝还亲赐两篇铭文,只是没有做成大碑竖在京城外,而是教马燧带回了帝国的北都太原,刻在他自己的军府中。

刚过天命之年的浑瑊,如朝堂上下猜测的那样,由于接连在朱泚之乱和李怀光之叛中表现出对圣主赤胆忠心,加上老朔方的资历,直接接管了李怀光在河中的所有朔方军余部。

冬末,这位检校司空浑瑊大将军,陪同天子在京郊祭天后,北上出镇河中。自此,当年雄踞帝国西北部的朔方铁军,被分为邠宁、河中两支,各自屯驻,由韩游環、韩钦绪父子领邠宁军,由浑瑊领河中军。

灵盐节度使杜希全,也顶着一脑袋诸如太子少师、检校尚书左仆射之类辉光四溢的头衔,回到了灵武城。

同时,他为那支群龙无首的胡儿神策军带来了圣主的诏令回长安,领赏,过年。

默沙龙和何文哲两位副将接了旨意后,喜忧判然。

灵州留后李起在此前的守城战中,对勇敢而不失沉稳的何文哲,颇有好感,此刻见何文哲紧锁眉头的愁容,不由更敬佩他对主将的忠诚。

众人散去后,李起主动向杜希全问道“杜公,皇甫珩到底是神策军制将,不知圣主……”

杜希全瞥了部下一眼,轻哼一声道“他自己蠢,怨谁?难道老夫我的边军刚经历了河中恶战,连个年都不好好过,就扑到鸣沙去和蕃子拼命,只为了把他皇甫大夫捞出来?”

李起低头喏喏。

杜希全眼珠一转,又道“那个和大长公主有染的贬官,盐州司马李升,出使吐蕃后,传报回长安,圣主也已知晓。蕃子既然仍存了讨要安西北庭的念想,手里扣着大唐的将军,哪里舍得一时就弄死了。蕃子趁我不在,打灵武城时,你守得辛苦,想来和那神策军的几个副将也存下了几成过命的交情。方才我瞧着那个姓何的,又急,又不敢问,是个老实的胡将,听说他祖上还曾在我灵州地界住过,你去与他喝顿酒,透三成圣主的意思给他,宽宽他的心。”

李起忙道“下官领命。”

几日后,神策军拔师离开灵盐。

将卒们在朔风中疾行南下,回到京城,朱雀大街西边的胡人聚居区中,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这些家庭,不论是当年西域诸国的王公使者后代,还是在西市将买卖做得风生水起的商胡后代,仿佛第一次感受到,大唐边患的起起落落,与自身的命运联系得那样紧密。

何文哲向兵部报了死难士卒的名册,又一一将朝廷的讣告和抚恤送到各家各户后,方来到街东的长兴坊,硬着头皮敲开皇甫宅的大门。

珩母王氏免不了又痛哭一场,又絮叨些儿子本是万军中取敌酋首级的骁将、奈何却带了支新军的话。

何文哲坐在下首听着,那张脸憋得通红,并且都快低到膝盖上去了。

他是真的觉得愧疚难当。若不是不信任默沙龙,唯恐默沙龙回京后非议皇甫珩,或者怠于与兵部接洽阵亡士卒的相关事宜,何文哲甚至就想留在灵武城或者盐州。那样的话,他至少可以从那些消息灵通的往来商队中,不时打听到皇甫大夫的消息。

何文哲方才骑着马一路从街西走到街东,看到长安城内不管高门还是小户,不管达官还是寒庶,皆是团员过年喜意盈盈,而入得皇甫宅来,瞧着这一门老幼妇孺、唯独失了男主人的哀戚情形,何文哲如坐针毡。

若昭去岁与丈夫这位副将打过几次交道,直觉他是个可靠之人。

哄走了哭哭啼啼的王氏,若昭和缓了口吻,向何文哲问起皇甫珩身陷虏营前前后后的一些细节。

“李升?可是以太子詹事坐事被贬盐州司马的?”

“正是。大夫春末夏初领军驻守五原后,李司马常来看神策军练兵,有时候还陪着盐州刺史杜光彦来大夫帐下喝酒。”

若昭沉吟片刻,向何文哲道“何将军,我家阿郎是自灵武城南下偷袭鸣沙,这位盐州李司马却这般着急地去出使探问究竟,何将军觉得奇怪否?”

何文哲一愣,喃喃道“想来,是李司马敬佩大夫骁勇,因而等不得朝廷派使要人,便去蕃营理论,对了,李司马说他在长安时与崔公曾有交,熟悉唐蕃出使之事……”

“哦,原来如此。”

若昭嘴上淡淡应了一句,心中已明白,何文哲必也未看出什么异样来,多问无用。

送走何文哲,若昭独自坐在堂上,看着盆中轻微作响的炭火。

妹妹明宪虽在与普王有关的大部分事上,不与姐姐多言,但仿佛为了打消若昭对于普王李谊的成见,明宪曾告诉过若昭,普王是多么有君子之风,对太子之位亦是并无觊觎之心。一个明证便是,延光蓄养一众朝官的秽行东窗事发后,普王在御前,苦劝天子从轻发落延光公主与李升。

若昭起身,移步到炭盆边,伸出双手烤着火。

她翻过手掌,看着渐渐显出血暖之色的掌中,那些错综复杂的纹路。

许久之后,她轻唤道“桃叶。”

“夫人,奴婢在。”

“你明日,去李公泌府上瞧瞧,李夫人可从畿县回京了。若是,便拜个帖子,正月里,我带了讱儿,去拜访李公与李夫人。”

……

贞元二年新春到来之际,四朝老臣李泌已经六十五岁了。

去岁夏秋,陕虢达奚抱晖叛乱被平定后,德宗皇帝虽派了侄儿李谊查拿从犯,但尘埃落定后,李泌仍被委任以陕州观察使兼水路运使,陕虢节度使则暂时空着。

人们未免有些可怜这位一生都在为帝王社稷之固出谋划策的老臣。已是风烛残年了,却依然坐不上宰相的位子。

李泌当然知晓宦场中的这些纷纷议论。他也忧虑,忧虑的不是自己没有位极人臣,而是不该做宰相的人却有了相权。

张延赏。

在凉州冲的吐蕃军越过陇山袭击灵州时,帝国的西南边境,刚刚成为剑南西川节度使的韦皋,已经在松州附近展开了几场小规模的夺取吐蕃军堡的战役。

李泌清楚,这是韦皋在试探,试探吐蕃、南诏在黄河与雅砻江之间的军事实力,也是在试探朝廷,主要是圣主的态度。

可惜,圣主的态度,被张延赏左右了。

张、韦这对翁婿,曾经在奉天之难中有过那样良好的合作,张延赏对于女婿主动在唐蕃西南边境挑起事端的抨击,便仿佛显得尤其客观公正、一心为大唐着想似的,甚至还为这位张相公赢得了不为亲隐的好官声。

所幸韦皋的政治嗅觉极为敏锐,尚未得到李泌设法传去的风声时,韦皋便息战,同时将藩镇向朝廷的“进奉”,从“月进”改为“日进”。德宗皇帝正是觉得朝廷度支又有些匮乏、唯恐没钱收拾淮西李希烈那最后一支叛军的时候,见到韦皋自蜀地源源不断运来的进奉,气自然顺了许多。

其后,吐蕃寇灵州,李泌原以为天子好歹能听自己几分劝,认真考虑联回抗蕃之策。不料张延赏一听说李晟的骑将邢君牙也出现在灵武城,登时又有了说辞。

“陛下,皇甫大夫已亲临神策军自盐州驰援灵州,李晟倒好像连皇甫大夫的功劳都要抢了去似的。臣说句事后诸葛亮的话,那皇甫珩是个年轻气盛的新帅,倘若李郡王不是这般要与后辈争夺边功,只怕这皇甫大夫未必会被逼得意气用事、夜袭吐蕃粮仓,以至于中了埋伏。”

德宗皇帝虽得了河中大捷,彻底去除了李怀光这块心病,但放在神策军中慢慢培养以牵制神策老将们的皇甫珩却折在边关,天子本就有些郁郁,张延赏这样强掰硬扯的一席话,在天子听来竟很有些道理。

饶是李泌提醒天子,张延赏与李晟曾有旧怨,也被李适一句“张相公对冒贪边功的女婿,不也一样弹劾”给呛回去了。

李泌忧心忡忡地过了除夕,直到若昭拜了帖子来见,他才惊觉,自己竟有些疏忽了对这位女弟子的关切。

幼子出生未久,丈夫便陷于虏营,珩母王氏,瞧来也不是个懂得分忧的长辈,真不知她这个寒冬,是怎么熬过来的。

李府堂上,李泌见妻子抱着那不到半岁的小讱儿,与若昭逗得婴儿咯咯直笑,越发有些心酸。说来,皇甫珩连他儿子的面,都还没见过呐。

小儿瞌睡多,过得半晌,娃娃似有些累,婢女桃叶将他抱去厢房歇着。

李泌见若昭定心坐下,微微叹口气道“彦明之事,圣主实是挂念着,待开春,崔汉衡崔公,或许亲自去一趟鸣沙,见见吐蕃大相尚结赞。你莫太担心。”

若昭点头道“彦明出事的消息刚传到京城,我几夜未睡,渐渐想明白了些,也便没有那般惶恐。但彦明的副将何文哲回到长安后,来与我说起一些旁的事,倒令我担心。”

“因何担心?”

“我总觉得,那个盐州司马李升,有些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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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七章 另有隐忧(下)

“李公,李升此人,不知家世如何?”若昭问道。

李泌微闭着双目,缓缓道“老夫数年前被常衮常相公排挤,圣主将我外放杭州做刺史时,太子少阳院的詹事还不是李升。老夫这几年不在京中,大事未生疏,但太子身边人来历怎样,确实无法顾及。只听说这李升的父亲原是羽林军士,安史之乱中一家人除了这李升,都已亡故。他在西川由一个什将收为养子,后来大约于军帅夺权中为崔宁立过功,延光公主又和崔宁往来密切,他便一步步爬到了太子詹事这东宫尚书的位子上。”

若昭饮了一口热酪浆,凝眉细忖“事出蹊跷必有妖,何况是普王所为。李公,普王为了染指神策军兵权,那般不择手段地激反李怀光,也确实上阵拼杀阻击,事后却仍在京中做个逍遥王爷,他会甘心吗?如今圣主御前,唯太子和普王二人可试大任,普王得不到兵权,便会觊觎太子之位,太子詹事李升私侍延光,李升又本来自蜀地军中、乃崔宁旧僚,这样现成摆着的构陷太子欲养私兵的机会,普王非但不用,还劝圣主息事宁人,难道仅为了在圣主跟前粉饰一番孝悌之心?”

李泌当初与宋若昭同乘韦皋的马车逃出奉天时,彼此便谈起过普王的阴诡作派,因而今日在李泌面前,若昭也直言不讳。

“李公,那李升,会不会,其实乃效力于普王?但他去盐州,彼等又是作何谋划呢?”

李泌望着若昭似乎触探到什么,却又似乎没有完整头绪的模样,心中何尝不是同样的无力感。

他是人,不是神,面对的又是总自认神明般的主上,在许多分明疑点重重的问题上,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他李泌又有什么办法。

李泌道“你我都觉得,普王不是善罢甘休之人,也都隐隐感到他在网罗党羽,似有所图,但图未穷,匕未见,吾等也是懵懂惘然。如今御前,普王在暗里且不说,明里的张延赏亦是多有误圣之言。然而,韩滉韩公能回来做宰相前,老夫我不可太过有逆鳞之举,否则,老夫不过再有年便西去,敬舆、城武那般尚可大有作为的文臣武将,若因与老夫素有交谊而见疑于圣主,以致于良木凋敝、恶草横行,大唐内忧外患岂非更难消弭?”

若昭闻言,叹了口气“李公,实不相瞒,那吐蕃公主虽说起来是异族贼寇,此番也是设计擒了彦明去,但不知为何,彦明在蕃营作阶下囚,我的心中,竟反倒不像发现他与普王过从甚密时,那般担忧恐惧。”

李泌道“你的话中意思,老夫明白。上元节后,老夫便要回到陕虢,自集津至三门,于两岸砸石开山,凿出车道,运送漕粮,以免过往粮船屡遭三门浪底顽石之苦。倘若遇到紧急之事,你可让吾家奴往陕州来寻老夫,长安到陕州,快马也不过两日便到。”

若昭还礼道谢,便要去寻了讱儿和桃叶,告辞还家。

李泌瞧着她面有落寞之色,还想以长辈之身劝得几句,终也不知何从说起。

对这位女弟子,李泌明白她自她父亲那里习染的儒家入世本能,只是大约随着年岁与历练的增长,反倒往道家去。

她虽妻以夫贵,得了个郡夫人的名号,又经纶事务缠身,但实际上比长安城内内外外那些羽衣招摇的女冠们,更具有霓为衣兮风为马的精神本质。

李泌当然依旧望着老友皇甫家的后人是姻缘美满的,可他以旁观者的清醒视角,不得不承认,他夫妇二人,说不上灵犀共鸣的理想状态。便是韦皋陆贽那样的人物,或许沙场宦场足够成熟机敏,也未必拥有与她相匹配的心境。

李泌想,其实何止若昭,多少人,于这紫陌红尘里,所为所得,都不是所愿所想。女子对情事的希冀,臣子对明君的期盼,或许最终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绮梦转头空。

李泌临窗苦笑,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曾是自己多么喜欢挂在嘴边的句子。而眼下,他要倾注心血的,就如前几年在杭州治水一样,是顺利地于壁立千仞上开凿出运粮的车道。

少死一些船工,多运几车粮食。他李泌一代谋臣,奈何圣主无谋,诸臣有私,他能做的,也就只有于微末但踏实处改善些许民生了。

……

若昭的马车快进长兴坊时,高振在坊门旁的廊下远远望着。

他徘徊犹豫,眼见着马车从自己面前匆匆而过,终究没有勇气去见自己旧主的家眷。

或者,与其说是没有勇气,不如说是他还未曾真的下定决心。

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走,也不知道走之前,是否去向宋孺人的长姐,透露些什么。

半个时辰后,高振来到街西崇化坊那扇熟悉的木门前。

塔娜虽然立即打开了门,但面色忧戚。

“怎么?”高振盯着她,发现她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普王的家奴王增今日来过了,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

高振眉有怒意,一句“你是皇甫大夫的人,他一个家奴也敢冒犯”刚要出口,猛然想到,自己这做的又算是什么行径,不由暗叹一声。

塔娜抱着高振的衣袖“高先生,又过了两个月,先生斟酌得如何了?先生每次来,脸上的欢喜,我瞧着,心里的郁郁,我也省得。王公贵戚家,实则与虎穴狼窝没半分区别,高先生莫非还想追随普王?”

高振靠在胡榻上,陷入了沉默。

在这个本属于别人的胡姬身边,高振获得了久违的松弛。同为天涯沦落人,塔娜能给他的安慰,可比渭水河畔的鹅卵石强得多。压抑了快两年的高振,将自己跟着普王见到的、做过的事,通通倾倒给塔娜。

“高先生,我们走吧。普王是魔鬼,整个长安城,就是个魔窟。我在西域时,看到很多唐人逃户,他们放牧,或者做买卖,自由自在,儿女成群。高先生,你难道不想过那样的生活?”

高振抬起头,望着塔娜湖水般蓝盈盈的眼眸。

他很想纵身投入那湖水,永沐其中。

“高先生,塔娜愿意和你共尝艰险,直到穿过河西。但你,你如此犹豫,是不是,心里还有别的女子?”

“莫瞎猜!”高振打断她。

他避开了她的注视,同时也合上了双眼,仿佛这样,就可以将自己那暧昧微妙的秘密也安全地关起来一般。

塔娜也乖乖地闭上嘴,依偎着情郎。

她真希望,此刻,二人已在万里之外绿洲旁的木屋中,正在享受破茧成蝶的重生之幸。

良久,高振睁开眼,掰过塔娜的肩膀,热切地对她道“中秋之夜,你唱过,明月,明月,照我一生孤绝。天上的月亮,自然是孤单的,但你不会,你有我。待我再攒些盘缠,我一定带你离开长安。”

他抱住她,又补充道“不会需要多久,今年中秋,我们一定已是自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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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八章 舍不得你(上)

普王正妃吴氏自有孕后,到了这早春二月,正是害喜最甚之时。吴妃向李谊提出归宁半月,好好将养,李谊一口答应。

吴妃的父亲——郭子仪的女婿吴仲孺,不仅做女婿时做得风生水起,如今做上老丈人了,依然有心又有钱,当真是古往今来皇室外戚的典范。

刚刚过去的冬天,吴仲孺爽快地以柜坊之名给李谊记了几万贯的资财,现下吴妃提出回娘家住得久些,李谊又怎会不允。

晌午时分,王府竹林的文学馆中,普王李谊正在临褚遂良的贴子。

春日暖阳渐渐鲜明,阳光活泼泼地跃入室内,裹住宋明宪,令她无论是面庞还是身姿,都更显妍丽迷人。

李谊抬头看着她“明宪,纵然文采如曹子建《洛神赋》者,也难道尽你的美。”

明宪一怔。普王素来从不吝啬直陈喜爱之辞,她本也已经习惯了,只是今日,她为他研墨之际,正在想着一桩心事,突然听到丈夫的赞美,难免表现出一种思绪被打断的错愕。

李谊方才已发现明宪的一丝游离,此时瞧她又欲言又止的模样,干脆放下了手中的紫毫笔,和颜悦色道“你若觉得倦了,不必在此陪我,回房歇息吧。”

明宪来到丈夫身边,跪坐下来,低着头道“殿下,妾有一事相求,又怕殿下生气。”

李谊笑道“你除非心中已没有了我,否则能有何事令我生气?来,说与我听。”

明宪道“妾不想再去九仙门内的冷宫中,见延光公主了。妾觉得,公主宫中,有些古怪。”

李谊心头一震,面上仍密布温存而又关切的神情。

他拉着明宪的手,将她揽到身边坐了,微微蹙着眉头问道“莫怕,你可是看到什么了?”

“正月里,殿下命妾去拜见公主时,冷宫中正要打发禁军拉出去一个厨娘,瞧着已经不行了。妾见她,面黄饥瘦,呻吟喊叫腹痛,当时只觉得她可怜。但乱哄哄间经过时,却见到院角,几处莲缸皆是存着污水。”

李谊假作疑色“我那姑祖母何等讲究又严厉,虽在冷宫,也不至由着婢女偷懒。”

明宪仰头望着丈夫,越发放低了声音道“那污水中,妾看到了许多小螺……”

接着,明宪顾不得丈夫知晓她去民间寻医而不悦,将自己去郑注郑郎中处诊脉抓药后听到、看到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说与李谊听。

李谊大惊“如此说来,我姑祖母若不知此乃疫水,岂非也会染病?你可有警示于她?”

明宪哭笑不得,丈夫怎地未意识到蹊跷。她口气中的惊恐倒散去一些,换了略带嗔怪的意味道“郑先生说过,此螺无论南方湘楚之地,还是京畿乡邑,都多见于田野污水中,大明宫里的清洁活水里,怎会有。”

李谊点头“唔,我幼时便蒙圣主垂怜,养于宫中,倒真未见过你所说此物。”

明宪道“公主乃何等锦衣玉食的显贵之身,从前妾每回去探望,她皆是裙帔端雅之态,正如你所言,定不会容得宫中好好的莲缸如此肮脏不堪。故而,妾疑心,这是公主有意所为。”

李谊噌地坐直了身体,一双熠熠如星的眼眸盯着明宪,“你是觉得,公主在养蛊?”

明宪喃喃“对呀,郑先生曾说过,此螺中定有虫豸,只是肉眼难辨,湘楚原本又多巫术,民间以为乃蛊毒。殿下,不管公主是从何处得了此方,求殿下毋再让妾进宫探望于她了,妾害怕,若公主真有不智之举,妾因去得勤了些,岂非瓜田李下百口莫辩?”

李谊垂下双目,沉默不语。

明宪急道“殿下,妾不是担忧自己,而是怕连累殿下。妾知殿下当初在公主私结朝臣事发时,以德报怨,不独为了洗清百官对殿下有谋嫡之心的非议,更是因为殿下本就是宽厚君子。但巫蛊压胜,自古便是宫中大忌,公主那般是非之人,着实不可再沾了。”

明宪所说的每个字,李谊都听得分明,但他又觉得,这个女子的声音,仿佛越来越远。

有一个比他原来所图更为刺激、但也更具有事半功倍之效的计划,突然地、也是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头脑。

然而,这临时起意的想法,令他兴奋的同时,却又令他心揪。

他本是个决绝的人,如鲨嗜血般,对于任何狠辣之计,都有本能般的兴趣盎然,都会大胆亢奋地去尝试。

尤其这段时日,他估摸着差不多应该收网了,自己的仇人,那不可一世的却到底在情事上犯了蠢的老延光,终会教圣主法办吧。不知到了泉下,那老货可有脸面对郑王。

只是,李谊没想到,明宪因意外获得的认知,发现了延光所为,而为她提供认知的,竟然是郑注郑郎中。

这就好像战场上,忽然又出现一支奇兵,能令绞尽脑汁而胜券在握的一方,再下一城。

太子。

可是明宪呢?能作为死士那般牺牲掉吗?

人非草木,也非恶鬼,哪里就全然地无情、彻底地狠厉。李谊越来越感到,不论自己当初纳明宪为孺人时,关乎几分男女之爱,一年多来,他竟真的会在长夜梦醒时,侧头看着明宪沉静的睡态,生发出与她同老的心思。

李谊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作出决定,他努力地将自己杂糅着激动、彷徨、不舍、烦乱的情绪压制下去。

“明宪,你所言有几分道理,但我想的,一则乃是延光从何得到的为蛊之物,二则乃是她养蛊要害何人?这两点,比你所担忧的所谓牵连之祸,实是要紧得多。”

明宪有些懵懂地望着丈夫。

李谊叹口气道“延光在冷宫已被幽禁一年有余,或许她暗中亦有禁军卫士替她办事,但明里,进出她宫中的,只有你。就算你再也不去了,巫蛊事发,你能脱得了干系?而说到事发二字,自然不可等延光得逞,她在宫中养蛊,想来针对的,不是圣主,便是太子啊!如此疯狂恶行,明宪,你,你怎可当作不知?吾夫妇二人,怎可坐视圣主和太子受到戕害?你,你莫非已知晓,延光因怨恨太子不对她施以援手,而要还以诅咒,你又想着如此一来,我或可渔翁得利,便不愿告发此事?”

明宪闻言,脸色骤变,又惶恐,又委屈,急得眼眶都红了,眸子里瞬间就浮上一层泪水。

她全然没有了方才头头是道的语势,而是磕磕巴巴道“殿下,妾,妾何曾会有那般不堪的想法。妾不过是,真的,真的没有殿下想得那么深远,而且……”

明宪噎住了,也不知如何再费力解释。扪心自问,关于丈夫讲到的圣主和太子的安危,自己确实并未多么牵挂。

这令明宪一时之间又骇又愧,犹如已经做下悖逆之举。她拭去眼泪,小心翼翼地细瞧丈夫,见李谊的目光依然温润,好像舍不得说重话吓到她似的,她不免越发自责,又对丈夫的端方之格越发敬佩。

李谊将明宪揽了过来,轻声哄道“你且让我想想。仅凭她莲缸中养了那些螺,宫中又病死了一个婢子,就说她行巫蛊之事,只怕牵强了些。对了,上回我听你提起,延光仍有家奴在长安城中,往冷宫给她送些精良的吃穿用度?会不会这其中,有不良之物?”

明宪倏地来了精神“公主说她,离不开沉香、龙涎香等物,她的家奴杨五郎,冬至前托我送去过一次,那回他给我看了,确是龙涎香。后来腊日里,我因左右是要替韦贤妃给公主送口脂,杨五郎便又托我送去一次。殿下,莫非那已不是香?”

李谊正作沉吟之色,明宪又道“我上回从冷宫出来,公主说过,三月三前后,杨五郎应是又要准备一些香敬奉上。这杨五郎,每回倒是做出谨慎之态,不将东西送来王府,说是怕人说殿下闲话。他都是在兴安门附近候着,递上东西。”

“下回,你还是去,我仍是令王增跟着你,王增会检视一番,若真是巫蛊所用之物,你们便立刻回府来见我。若不是,你且送进去,再瞧瞧延光殿中,又有些什么变化,那些螺,可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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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九章 (感谢熿裘盟主)舍不得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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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日内,李谊仍是在文学馆内静静地临帖。

明宪将关于延光养蛊的猜测,告诉了她心目中文武双全又品格如兰的丈夫后,便因甩掉了独藏秘密的压力,而变得放松了许多。

李谊是她的主心骨,一切按照这位伴侣的吩咐行动,于大事当前的女子来讲,多么幸福。她只需如往常一样,扮演好他请他出面的角色,莫因瞻前顾后而辜负丈夫对她能力与胆气的信任,就可以了。

心境既然松弛了些,明宪未免有了不甘困坐于室、去到春光里的游兴。

然而,明宪相邀,李谊却只温存地哄她:“你坐了车子出去逛逛便好,我正是笔意浓稠之际,实在想将褚公的字畅快地写几日。”

明宪也不勉力央求。她自认是爽朗明快的性子,不爱故作娇媚之态缠着丈夫多分些宠爱给自己。她最多只是略有遗憾,想那吴妃在府中之时,正妃和她这个孺人之间虽可算相安无事、做足了面上的妻妾和睦之态,但她又岂能如这些时日般,得了日夜专伴李谊的机会。

都说诗家清景在新春,丈夫文雅倜傥,那般喜爱山水田园诗,刚开年之际,朝廷又无甚澎湃的内政外伐,若趁着东风送暖的大好天气,二人执手,在曲池东畔的芙蓉园中赏春踏青,吟诗论赋,岂非如织鸳梦般美好?

但丈夫看起来,似乎没有心情。

明宪眼中怅意划过,终究仍是嫣然一笑,欢欢喜喜地走了。

李谊在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后,脸上的淡然温和之色顷刻褪去。

他几步跨到窗边,怔怔地望着举步轻盈仍如闺中少女的明宪,见她带了小莺般活泼俏丽的姿态,由两个王府婢子跟着,向外院走去。

李谊颓然地将紫毫笔一丢,盯着案几上那全无呆板之弊的褚体楷书。

李谊觉得,明宪,就像这些刚柔并济又灵活潇洒的字。

他舍不得啊,真是舍不得。

这几日夜深人静时,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听着明宪极为轻柔而平稳的气息声,若说心如刀绞,也是实情。

李谊不是没有想过,要不干脆推醒宋明宪,将自己的谋划对她和盘托出。

可是他左右思虑,真的没有把握,明宪能成为自己的同伙。

是的,“同伙”这个词,本身就意味着阴谋诡计与不可告人的欲望。

他在明宪面前,本是堪称王公贵戚典范的君子形象,若顷刻间摇身变作狡黠的野心家,宋明宪是会因为惊见画皮下毒辣的灵魂而不知所措,还是会因为自己炽烈的爱意仍对丈夫言听计从?

而这,还不是关键,真正令李谊不敢尝试的原因,在于,明宪是宋若昭的妹妹。

不能冒险,不能前功尽弃!

李谊回想,自己最后一次与宋若昭的交锋,还是在两年前的中秋夜宴上,那女子与韦皋交谈时的平和有礼,和针对他普王殿下时的冷淡削刻,令他如鲠在喉、暗怒烧心。不过很快,他就获得了报复的快感,她在长安有限的亲人,丈夫、妹妹、婆母,几乎都教他收服了。

他对宋若昭产生于奉天城偶遇时的风月之意、占有之图,早就当然无存。他越来越厌恶这个女子身上那种自命清贞刚严、疏离名利的假作之气,那作派,简直就和李泌的大伪似忠如出一辙。

但李谊又不敢小看他们。他们和他一样,是精明而警惕的。

中秋之后,虽然已经讽刺般地联上了姻亲干系,李谊到底再未与宋若昭直面相对过。然而他不得不承认,宋氏姐妹的感情,竟未因明宪的婚姻之事而受到根本的动摇。

生于宫闱的李谊,天然地以为,帝王家的所谓亲情,薄于案上纸,弱过风中烛。

抱着这样的认知的李谊,眼睛却不是瞎的。

咸阳演武中突然出现的骑兵以箭相指时,明宪对丈夫呼救、却挡在了若昭面前,去岁寒冬皇甫珩身陷虏营的消息传来时,明宪关心则乱地求丈夫想办法说服天子以城换人。

妹妹对于姐姐危急或者困厄的种种反应,李谊看得分明。

原来真正的手足情,是一种不逊于夫妻情分的强烈的相濡以沫。

李谊感到难言的沮丧。他想要而没有得到的东西,他厌憎的女子,天然地就能有。

宋若昭在明宪心中的位置,不会平白无故地就动摇了。明宪是宋廷芬的从侄女,她与故王良娣和皇孙李淳没有任何关系,可宋若昭与故王良娣是母族同根,皇孙姨母的身份,又在屡次逃难中和太子一家结成的情谊,使得宋若昭和李泌一样,乃坚定的太子党。万一明宪嘴上顺着丈夫,暗中却向姐姐报警,怎么办?

或者,这一回就先放过太子?

但这个念头,比向明宪坦白、拉她作为自己真正的阵营中人,更为迅速地被李谊否定了。

对太子致命一击,绝好的机会呵,不试一试太可惜。

本来不过是除掉延光又得到她私养的甲士,不想如今竟能攀扯上太子的少阳院。

前朝故事,白纸黑字地写在史书上——武帝晚年的巫蛊之祸。武帝二十九岁时,才有了第一个儿子,这位一代成就非凡的一代霸主,曾经多么珍惜、疼爱自己的嫡长子。然而,宗室出了巫蛊案,太子刘据,立刻成为帝王狂躁多疑的牺牲品。

这样父子相残的惨剧,如午夜月光照着灰白的坟茔,教当时多少士人心惶神碎。可是,这样的例子,同时又刺激着后世一代又一代的阴谋家孜孜不倦地效仿。

倘使竟能逼得太子李诵如当年刘据般乱了方寸,那就太精彩了。

李谊想到这里,目光依然落在了面前的生宣纸上。

那精丽多姿的褚体字,在李谊眼中渐渐从清晰到模糊,又从模糊到清晰。

罢了!

终究不过区区一年又半载而已,再喜欢她,若为大计所虑,她也可以只是他人生长卷中的一个字。

那么多字,抹去一个又有何可惜的呢?其他的字,依然美妙难言,显示着主人的成就。

他李谊是要做帝王的,不是只求美人相伴的废物!

李谊倏地起身,来到文学馆外。

家奴王增一直候立于门旁。

“你去张延赏府上拜个帖子,就说本王好不容易寻得了一帧钟繇的墨迹,想携书拜访,请张相公一同品评真伪。”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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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章 五雷轰顶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宋明宪坐在亲王府的双马油壁车里,掀开帘子,看到十字街边往南边乐游原和曲江池去的女郎们,在阳春暖风的善意里,皆是妆容精致、游兴盎然的模样。

她希望今天快些过去,自己便可以按照此前与丈夫李谊所商量的,不再担任恐怕会惹来是非的信使。

尚未到皇城兴安门的一处房舍拐角处,马车停了下来。

片刻后,李谊家奴王增的声音,在车窗外响起。

“孺人,东西拿到了,仍是杨五郎送来的。那厮还求我告于孺人,请孺人在公主跟前美言几句,说这回的龙涎香换了个商胡带来的,与上回的不同,必教公主满意。”

明宪心中感慨,这延光当真气势绵长,在冷宫里头幽禁了一年多,从前的裙下之臣也好,家奴仆婢也好,都仍为她鞍前马后地侍奉着。

明宪于是淡淡道:“你拿上车来我瞧。”

“喏。”

王增钻进宽敞的车厢,跪在离明宪尚有一段距离的车门处,打开手里的包袱,将里头的几个瓶罐盒子,一一检视。

“孺人,这是龙涎香,这是胭脂,这是……”

王增拔出一个瓷罐的布塞,朝里瞄了瞄,狐疑地看着明宪。

“是什么?”明宪板着脸问。

“奴才不知,瞧着也像妇人用的脂粉。”

“不是小螺?”明宪咕哝了一句,似乎略略松了口气,又对身边的婢子道:“去接过来。”

明宪知道延光公主无论何时都是个极为讲究、勉力维持大长公主奢华习惯的人,纵然一边下蛊为害,一边也离不开龙涎香和上好的胭脂水粉,这恰恰是她的作派。

但若不是小螺,而是搽粉,为何这瓷罐如此粗陋?

她凑近罐口探看,里头果然是满满一罐素白的底妆粉。

王增这时在车门处低声提醒道:“孺人,殿下吩咐小的,若东西无甚古怪,还是陪着您先将它们送进九仙门去,莫教冷宫里头那位,起了疑。吾等尽快回永嘉坊便好。”

明宪点头:“发轫吧,去九仙门。”

春风沉醉中,马蹄哒哒。

兴安门周遭虽可寻到不引人瞩目的交接之处,但这宫门本身,不是冷僻的小门。当年,最得武氏宠爱的太平公主,大婚之日,婚车卤簿便是自兴安门出发,往长安朱雀大街东南的万年县馆去。由于婚礼皆于傍晚昏晦之时举行,自北往南,一路点燃的灼灼火炬,甚至还烧掉了十字街边好几棵大槐树。民间议论此为不吉之兆,万年县令急忙惶恐上奏,道是亲迎之日,有火乃预示着夫妇之间必能长久地情旺如初。

明宪经过兴安门,想着那万年县令的谄媚之语,俨然是太平公主在姻缘之事上的多舛的讽刺,不由微微生出几分唏嘘。

但她很快,便发现有些不对。

兴安门往九仙门,相当于大明宫与西内苑之间的夹墙车道,三四里地的长街,就算不如丹凤门大街那般热闹,平时也常有官车往来,跑腿的黄衣小监或者巡逻的北门禁军,亦不罕见。

怎地今日正是巳时中的白昼光景,这条管道上却只有自己这一辆车。

明宪的心,渐生惴惴,旋即又觉得,自己去冷宫探望延光公主,是韦贤妃也点了头的,今日也不过送些熏香脂粉之物,有何违禁犯律之处。

这般左思右想间,九仙门已在百步之外。

突然,明宪听到车窗外,本是骑马随行的王增高叫一声:“拿人!拿孺人宋氏!”

接着是急促而远去的马蹄声。

明宪大惊,扭头问身边的婢子:“什么?王增说什么?”

婢子倏地扑到前面,打开车门,问车夫:“何事?”

车夫已经勒住了缰绳,回头也是一脸疑惧:“王增突然往九仙门跑去。”

他再转过头去时,与明宪的婢子一同看到了令人吃惊的场景。

城门突然大开,二十余骑北衙禁军飞驰而出,直往明宪的马车奔来。

禁军卫士将马车团团围住后,前方只见王增策马折返,身后数匹高头大马上,凛然端坐的,恍惚是几位服紫服绯的大员。

明宪提起裙摆,也来到车门处,定睛辨认趋近的马匹上,那几位朝臣。

待看清当中一位戴黑纱金蝉冠的老者时,明宪惊讶更甚。

左仆射张延赏!

张延赏的夫人苗氏,曾在普王迎娶正妃后,以外命妇身份来王府送过贺礼。元日前后,明宪亦陪吴氏前往张府有过女眷之间的会席应酬,与张延赏打过照面。

张延赏端坐于马上,冷冷道:“车中可是普王殿下府中孺人宋氏?”

明宪心中疑惧慌乱,勉作镇静地俯身微微致意:“妾身宋氏,仆射相问何事?”

张延赏提高了嗓门:“普王殿下府中家奴王增,举告孺人宋氏,伙同延光公主,信妖医之妄言,求蛊毒厌胜之非福,此为十恶之‘无道’,不予议亲,即刻羁押于大理寺狱,以待圣裁。”

明宪到底是未到双十年岁的女子,乍听如此来势汹汹的指控,骇然如遭雷霆骤击。

她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怒叱王增这个向来为丈夫所信任的奴仆。

“王增,青天白日,你,怎可如此诬言!”

明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

家奴王增,似乎对女主人的愤怒浑无回应的意思,而是向张延赏口气卑微、但语义肯定道:“张公,今日宋孺人进宫所送之物,乃延光公主厌胜所用,与冷宫中已有的蛊虫一样,亦是妖医郑注所授之计。”

张延赏听了,对身后马上的另一位绯衣官员道:“独孤少卿,劳烦你带来的人,去查验。”

那绯衣官员乃大理寺少卿独孤晋,年过四旬,一张瘦长的脸紧绷着,虽然带着大理寺官员特有的森然之气,但他毕竟官阶不过四品,对于张延赏的吩咐,立刻应了声“喏”。

独孤晋一挥手,边上着圆领皂袍的青年汉子翻身下马,来到明宪的马车前。

明宪只得低头退到角落,由自己同样脸色惨白、吓得发抖的婢子稍稍挡着,任那皂袍汉子将马车中的物品提出车去。

他将明宪本要送去冷宫给延光公主的包袱抖开,在仔细察看过龙涎香和胭脂后,拿起了那个釉色暗淡、质地粗陋的瓷罐。

他掏出一块绢帕握在手中,倒了些罐中的白色粉末,于阳光下仔细查看。

复又倒了些在地上,掏出火引点燃焚烧后,又趴下去闻了闻。

最终,这皂袍汉子抬起头,肯定地向诸位上官禀道:“这是尸灰。”

张延赏闻言,心头喜甚。

这个答案,虽然他在今日采取行动前,他的合作者已经告诉过他,但此际听到大理寺的人准确地说出来时,张延赏还是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面上却仍要装腔作势一番。

“独孤少卿,老夫所闻的厌胜之举,不过是制作木偶后,以针钉入其眼、心等处,这尸灰,却是所为何用?”

独孤晋道:“张仆射,造蛊厌胜,乃十恶第五,所谓‘不道’也,故而大理寺以往审案,闻得不少厌魅手段。下官猜测,这尸灰应是瘵者的尸体被焚而得。瘵病症候急重,为巫蛊厌胜之人相信死者的尸灰亦有病邪痢气,若悄悄撒在活人的宫室寝殿内,自会,自会……”

独孤晋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很显然,延光公主的身份,令他直接提到了“宫室寝殿”,而那大家心知肚明的受害者,因为过于神圣尊贵,独孤晋若直言推测,实在有怯于悖逆之嫌。

恰在此时,九仙门内又驰出一队人马,亦是禁军模样。

领队的军侯向张延赏禀道:“张仆射,末将已搜得延光公主殿中所养蛊虫,现下公主的宫室已由末将右龙武军的人围了起来,公主的四个婢女皆被分别看管。”

张延赏回过头来,向独孤晋道:“有劳独孤少卿引这王府的车架去大理寺狱吧。”

“张仆射!张公!”明宪闻言,赶忙从车中爬出来,抓着车轼,哀求道,“延光公主有养蛊之象,妾在上月已告于普王殿下。而今日这尸灰,妾全然不知原委,定是我王府的家奴王增,不知因何对殿下和我有怨,以此罪相诬。张公,还有这位,这位少卿,想来是大理寺的上官,兹事体大,岂可轻信一个奴人的妄言。”

明宪说到最后几句,已经哭了出来。

三月的日头暖洋洋地照在她身上,她却觉得如堕冰窟,难以置信自己会突遭此大难。

她多么希望这时候,丈夫李谊突然出现,一剑挑了王增这个背主的佞仆,再喝斥走眼前这些欺负她的人。

张延赏瞄了瞄神色端严的独孤晋,轻轻叹了口气。

这位花甲之年的帝国相爷,下了马,屈尊来到车前,看着车轼上哀哀哭泣的女子。

宋明宪此前去张府拜访苗氏时,张延赏在匆匆一面中并未看得多么分明。但今日,此刻,张延赏才发现,这个王府的年轻孺人的眉眼,竟有些像自己和苗氏已经去世数年的大女儿张氏。

但那又如何。

连她自己的丈夫,都准备牺牲她了。

“宋孺人,”张延赏稍稍压低了声音道,“你可曾想过,你方才所言,会置普王殿下于何等危境?”

明宪抬起一双泪眼,困惑地望着张延赏。

但很快,她慌忙摇手道:“不,不不,殿下绝没有,妾也没有,没有做不道之事!”

张延赏暗喟一声,这般蠢,却也用情至真,大难临头还想着自己的男人莫受牵连。

张延赏盯着明宪,继续道:“幸好,事情并非孺人所狡辩的那样。普王殿下已奏报圣主,孺人因嫉妒正妃吴氏,在王府中亦有造蛊养虫之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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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一章 侍读心思

“笃笃笃……”

凌晨时分,坊禁刚开,东宫侍读王叔文的宅门就被敲响了。

一夜未眠的王叔文“腾”地从榻上坐起。

他听到院中轻微的响动,然后是自己的老仆在窗下压着声音问道:“阿郎,可要开门?”

“开,见客。”

王叔文肯定地回答。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王叔文明白,做太子的亲信,势必意味着,这大半生中,还不知要遇到多少凶险之事,难道缩着不开门就能化险为夷?

昨日,延光公主巫蛊事发、冷宫被围时,王叔文正陪着太子李诵步出东少阳院,准备往集贤院查看校书郎正字们的修撰事宜。

偷偷赶到太子身边报信的,是一个在大明宫中并不显眼的黄衣内侍,只有太子知道,这是太子妃萧氏信任的奴婢。

李诵乍听此讯时,并未马上意识到危险。他已经自以为走上平稳的坦途,虽然如魑魅般跟着他、觊觎他太子之位的弟弟李谊,于这一年中重获天子的宠爱,可冷宫中的延光公主也早已不再作为一言九鼎的太子岳母示人了。李诵认为,延光被幽后,自己和太子妃萧氏不闻不问的态度,应足够向天子表明,少阳院与这浑身是非的老公主一刀两断了。

甚至,王叔文暗暗察觉出,太子李诵的眼中,反倒流露出一层喜意,好像终于盼得终局似的。

但萧妃的亲信内侍,口吻谦卑至极,意思却是坚决的——萧妃建议王叔文赶紧出宫去。

萧妃担忧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这种尚未尘埃落定的时候,太子在宫外,需要有一个消息中枢,这是重重宫墙中的少阳院所无法承担的功能。

果然,出宫后的王叔文,很快得知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消息:普王李谊的孺人宋氏,也因牵连进了延光养蛊厌胜之事,已经被收入大理寺狱。

当初普王李谊主动为延光求情、他的孺人又常行探望之举时,王叔文就觉得蹊跷,如今更有些摸不着头脑。李谊那般心思诡谲的棋手,怎会让王府惹上如此大祸?

此刻,王叔文迅速地扎上衣袍,步入屋外,正见到家仆引着一个面孔陌生的男子来到院中。

“王侍读,小的乃银青光禄大夫李公府中世仆。”

李愿的人!王叔文毫无迟疑地请他进到屋中。

李愿,是李晟的儿子,这几年随着李晟征战建勋,得了个银青光禄大夫的文散官。李晟出镇凤翔,李愿和幼弟李愬留在长安,实则与当初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的儿子李琟一样,形同天子扣下的人质。

李愿的仆人带来了第三个消息:昨日晚间,左仆射张延赏的人,来到李府要带走郑注郑郎中。

“王侍读,郑郎中这几日正在吾家为小主人诊治,那张仆射又总在圣主跟前诬毁郡王,吾家阿郎怎会任其摆布。但当朝仆射亲自登门要人,阿郎也知不可硬顶,便告诉张仆射,郑郎中午后便离府归家了。那张仆射也未多言,竟是客客气气地走了。待到深夜,阿郎才得知原委,有人举告,郑郎中帮着延光公主和普王府宋孺人,蓄养毒虫、搜罗瘵者尸灰,行巫蛊厌胜的大不道!”

王叔文听到此处,眉头紧锁,面色越发不好看。

他已是弈棋国手,棋力极高,平素擅于在脑中迅速复盘,因而也较常人更擅于提炼出纷乱线索中的主脉,串并后予以分析和猜想。

李愿家仆寥寥数语,王叔文凝神一想,已觉得背上寒毛倒竖。

“听郎君所言,郑注此刻还在府上,他对你家阿郎,可有招认什么?”王叔文问道。

“郑郎中说,宋孺人的确请他诊脉开药,他,他也的确与宋孺人说过污水细螺能引来鼓胀的绝症,民间以为是蛊毒之患。但他发誓,与延光公主和宋孺人厌胜之事绝无半分干系。侍读,阿郎令小的几乎闯了坊禁前来,就是想请侍读给个主意,如何处置这郑郎中?”

李晟的幼子李愬,成年后将要迎娶故唐安公主的独女、小郡主韦氏,而韦氏如今养在太子夫妇膝下、形同亲女,王叔文明白,李愿作为李晟长子、李家在京城的决策者,自然与太子的少阳院是一个阵营。

和李晟一样,李愿绝不是个只有力气的蛮勇武将。自从结亲的圣旨宣下,李愿常以学棋之由,带着幼弟李愬来见王叔文。

王叔文是长安权贵眼中的南方寒士,多少文僚公卿只将他视作太子的弄臣、奉天之难中交了狗屎运的白衣书生而已。

但李愿不同。父勋再是沉甸甸的,李愿也清楚,李家这样起自陇右的军勋之家,入不了中原五姓世家的眼。既然幼弟已成了太子李诵的女婿辈,笼络王叔文、陆贽这般只有才学而无根基的太子党,恰是他李愿要在长安为父亲、为李家所做的事。

现下,李愿迅速地遣亲信前来问策,王叔文知道,李愿应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郑注已经以太子夫妇的医僚身份示人,延光是太子的岳母,宋孺人的姐姐则与太子妃萧氏相谐,偏偏普王的正妃吴氏刚刚有孕……禁闭中的大长公主诅咒圣主,以求太子尽快继承大统,自己便可脱离凄惶屈辱之境,嫉妒缠身的王府孺人得了太子妃的指引,为大长公主通传禁物,自己也可学得此法谋害嫡室。

王叔文眼前,几乎已经出现左仆射张延赏在天子跟前言之凿凿的模样。

饶是太子李诵当初并未为岳母求情,饶是他一年来对幽于冷宫的岳母不闻不问,素来多疑的圣主怎会在巫蛊这般历朝历代都最为敏感的不道之恶上,完完全全地信任太子夫妇?

“王侍读!侍读!”

李愿的家仆见王叔文陷入沉思已久,有些着急起来。

“侍读,这个月令,辰时初天光就会大亮,请侍读尽快拿个法子,小的好奔回府中向阿郎复命。“

“郎君莫忧,你家阿郎是对的,不能把郑注交出去。请你家阿郎,咬死了,郑注不在李府。”

“那,这位郑郎中,可还能留着性命?”李愿的家仆倒也直接。

王侍读坚决道:“留,不然,与杀人灭口有何区别?若杀了他,万一事泄,岂非更显得李府与少阳院,确有不轨之举?你李府不比汾阳王府小上几分,藏一个人,难道藏不住?若他活着,就算禁军来将他搜出来,你家阿郎也可陈情于天子,只因他一时糊涂,唯恐左仆射张延赏构陷李郡王,才有此举。你快回府罢,转告李大夫,郑注万不可在事态炽烈之际教大理寺的人来审。”

家仆道声“喏”,转身疾行而去。

东方渐明,王叔文披上外袍。

他相信,这样震惊朝野的大事,过了一夜,内学士们不可能不知道,尤其是知制诰的视草学士。他昨天从大明宫出来时,就留了个心眼,问了自西边来的内侍,确定昨日当值留宿的,是韦执谊。

坏消息中的好消息。

王叔文抬头看了看天色,将风帽盖在头上,出宅上马。

街道空旷。

又或许,张延赏和普王的人,已经在某个角落,盯着他。

王叔文不再犹豫,一放缰绳,两腿夹了马腹部低叱一声,往南边的大慈恩寺驰去。

李愿的家仆送来的消息,令辗转一夜的王叔文,在确定少阳院的危险后,开始强令自己冷静下来,思索对策。

他其实已经隐隐有了些想法,但需要有同侍一主的伙伴,来支持他说服太子。

他想起当初在大慈恩寺的禅房,自己与韦执谊曾讨论过,玄宗朝李林甫构陷太子妻舅韦坚私结皇甫惟明一案。

只是如今之难,只让太子驱逐萧妃,恐怕不足避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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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二章 无情有情(上)

长安城西北角,开远门义宁坊,大理寺。

帝国在武周执政之前,大理寺狱曾是朝廷的唯一中央监狱。武氏临朝后,御史台狱开始在执行圣意、帮助圣主在内部消除对抗势力或隐患上,具备了与大理寺分庭抗礼的地位。

但即便如此,大理寺狱仍然是个如京城大驿站般人气颇旺的所在。

卯时初,皇甫家的马车便从长兴坊出发了。自东往西穿越半个长安城后,终于停在大理寺狱门外。

宋若昭走下车,感受到晓寒未散的凉意。

她抬头,看着那映着朝阳、举折平缓的屋顶。

经历过一个漫长的夜晚,当各种力量尚未完全从休憩中苏醒时,承载帝国诸项权柄的庙堂建筑,乍望过去,倒和那些大寺大观一般,披了几分庄严宁静之美。

若昭驻足静立,等到辰时将至,终于看到戴着交脚幞头的青袍官员骑马行来。

大理寺有狱丞四人,品级皆为从九品下,故而穿的是官袍中最低级的颜色——浅青。

但在帝国的官僚系统中,即使九品这样的底层官僚,亦有可能是进士出身。

今日当值的刘狱丞,便是建中年间的进士,如今也过了而立岁数。

这几日正是风波骤兴之际,刘狱丞远远见到门口停着的马车旁,由婢女扶着的锦袍妇人,已猜到她的身份。

因了夫职夫勋,宋若昭是五品郡夫人,九品小官刘狱丞不论基于进士出身的修养礼仪,还是基于京城官场的规矩,都不会对这位绯紫人家的女眷视而不见。

但若昭探视明宪的请求,毫无悬念地被拒绝了。

若昭语滞须臾,又小心问道:“狱丞,我阿妹宋氏乃亲王府孺人,就算坐事,也应由宗正寺出面知判,为何她会在大理寺狱?”

刘狱丞倒也和和气气地解释:“皇甫夫人,宋孺人出自皇子妾室,本可享议亲特例,但,想必夫人应已得知宋孺人所犯何事,十恶中之大不道,不可再配享八议。况且,配享八议之人,归根到底也应由圣主裁决。而此番大理寺与张仆射联袂办案,本就是,本就是出自圣裁。”

刘狱丞这看似没有正面回答,实则把意思点透了的话,教若昭更为心悸。

明宪出事两日后,若昭才得知。

消息还是那韦执谊的岳父母、也就是当初依着普王之令认明宪做义女的杜黄裳夫妇,遣了仆婢送到皇甫府上。

如闻晴天霹雳的若昭,在片刻惘然失措后镇定下来。

婆母王氏咋咋呼呼地问她怎么办,自家可会受牵连。若昭安抚王氏后,却反应过来,为何普王府的人不来报。

很快,太子妃萧氏的宫人,带来了更为准确的消息,宋孺人与被幽禁的延光公主一道,得了郑注的指引,行巫蛊逆行。同时,普王府已奏报圣主,王府正妃吴氏殿外,亦发现了尸灰,而孺人宋氏的房中,则被发现养有蛊螺。

若昭的愤怒,如炽烈之焰,熊熊燃起。

她绝不相信明宪好端端地,会在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幸福时刻,去做养蛊厌胜之事。

不,就算这位从妹,真的怀有危机感,或者再说得重些,妒忌吴妃先有了身孕,她也断然不会用害人的手段来换取自己逆境的改变。这是宋廷芬训导子侄的原则,这是宋家的教养。

而郑注郑郎中,虽为太子夫妇所器重,但太子夫妇,尤其是萧妃,对母亲延光的不以为然、情感疏离,若昭在奉天城就发现了。那么,太子夫妇怎会荒唐到命郑注去为幽禁中的延光公主做谋士。

若昭像王叔文一样推演了事情的脉络,她猜测,不论延光所为出自何人授意,李谊一定为了将祸水引向少阳院,才突然诬指明宪和郑注。

若昭知晓普王李谊不是善辈,但她仍未想到,李谊的无情阴狠与不择手段,会令人发指到如此地步。

想到妹妹在婚后,说起李谊时,一张还带着些许少女稚气的脸上漾溢着蜜意,若昭在觉得痛入心肺!

此刻,若昭望着大理寺狱的高墙,悲戚又起,毫无迟疑地低到尘埃中一般,恳求道:“狱丞,依律,入大理寺狱者,二品以上可有两人入监侍候,二品以下可有一人探视。天气乍暖还寒,我今日只是为宋孺人送些衣褥。”

刘狱丞仍是摇头,面色也冷漠了三分:“夫人看来还是假作听不懂下官方才所言,此案非同寻常,夫人自也不必以寻常的规矩来寺前理论。告辞。”

见狱丞的身影消失在朱门之内,若昭无助四顾,又有何用。

婢女桃叶上前劝道:“夫人,吾等先回宅吧。奴婢昨日已按照夫人吩咐去李公府上报信,说不定三两日后,李公便回京了。”

若昭点头,回身上车。

昨日,太子妃的宫婢前脚刚走,若昭后脚就让桃叶往李泌府上去。王氏忍不住露出不满,此前儿子出事,媳妇的心倒定得很,目下她自己的妹妹被关进大理寺,瞧她急得四处奔走的样儿。

若昭顾不得婆婆的怨怼。

明宪的处境固然令她焦急,但她更敏锐意识到的,是或许接踵而至的储位之乱。

自奉天城到梁州,再回到长安,若昭分明看到,太子夫妇,始终战战兢兢、如临深渊的状态。

她在唏嘘的同时又想到那些前朝往事,不免越发失望于人心的虚伪与残忍。这江山社稷中呵,多少朝,多少代,太子的命运,总是在跌跌撞撞中走向悲剧。

第一任太子,往往是君王的长子。君王春秋正盛时,太子已经成年。虽然历朝君王,做给天下人看的文章,常常都是将太子美誉为优秀储君的模样,然而私下里,除了逃饥荒时留下太子监国外,君王什么时候真正拿太子当作自己的左膀右臂,又有什么时候不曾像防叛党边患那样防着太子。

这种不正常的君臣与父子关系,教老于宦场的官僚们死死地看在眼里,牢牢地记于心中。这些老狐狸,除非本就是如长孙无忌那样乃太子的至亲舅家人,否则,他们袍服越是发紫,根基越是深厚,就越不会在关键时刻跳出来力挽狂澜。

权力是比椿。药更迷醉人的东西,而在很多时候,今上与储君的力量对比,又是那般强弱明显。宦场老将们,一旦穿上那身绯紫衣衫,有几人真的还记得孔孟之道,还笃信仁义礼智信?

任独柳树刑场人头滚滚冤魂涛涛,老夫我仍在长安城街东的大宅中临贴逍遥,明日卯时整冠上朝,龙尾道再漫长,我也仍能迎来圣主的颔首微笑。

但浑噩中总还有清流。每朝每代的金銮殿上,也总有不愿意妥协,又有能力将偏道的车轮拉回一些的臣子。

在若昭心中,当今御前,李泌李公,便是这样的臣子。

她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闭上眼睛,暂时地歇神。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陕州回长安,车马也不过四五日来回,李泌是能在朝堂上制衡张延赏的人,大理寺,应也不会这么快地定案吧。

……

高振穿过一条污水横流的小巷,又跨过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散架破车,才顺利来到城市深处的一间小屋前,敲开房门。

“独眼老三让我来的。”

高振面对门内一个脸上脏兮兮、浑身臭烘烘、只有一对眼珠清澈干净的七八岁小童,直接报了介绍者的诨名。

小童警惕道:“先生找错屋子了。”

高振温和地笑了笑:“我记混了名字,是许二郎。”

小童打量了他一番,终于让开,稚嫩的嗓音冷冰冰的:“往里走。”

高振猫着腰,进入一间更为黑暗的小屋,向坐在油灯前的老者道:“东西可好了?”

老者没有开口,伸出一只手。

高振从怀中掏出两条金铤子,放在老者手中。

老者掂了掂,又拿牙齿咬了咬,挤在一处的眉眼舒展了些:“郎君给多了。”

高振道:“丈人做的,也是刀口舔血的营生,在下添点心意,请丈人的口风,紧些。”

老者“嗤”了一声,淡淡道:“你们这些衣冠户呐,就是把谁都往小人上想。我们这些人,在长安城虽然见不得光,但也明白,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道理,怎会管不住自己这张嘴。”

他揣好金铤子,起身,到那外人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物件的黑暗角落里,摸了摸,摸出一个布袋,回身扔到高振面前。

“请郎君过目。”

高振小心地取出布袋中的文书,凑到油灯下,细细审视。

“郎君放心,”老者带着一丝讥诮道,“官人们还能拿着俸禄不出力,吾等凭手艺吃饭的,可不敢砸了自己的招牌。”

高振瞥了他一眼,将文书又塞回袋中,轻轻道了声谢。

老者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

“郎君这般斯文体面,出手也阔气,却要买了这假过所去万里外的地方,是要与过所上写成奴籍的胡人女子私奔吗?”

高振倏地抬头,冷冷道:“丈人方才还说自己惜言慎言,怎地此刻这般爱打听。”

老者叹口气:“我是为郎君高兴,终于可以带着喜欢的女子,离开长安这个鬼地方。”

他顿了一顿,又诚言道:“郎君若是这几日便动身,巳时初刻从延平门出去,最是妥帖些。”

高振心头一软,刚要说什么,突然听到屋外那个稚嫩的声音又响起:“走错了,你走错了!”

接着是一个语音低沉但口气急切的成年男子的声音:“小崽子滚开,让爷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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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三章 无情有情(中)

高振迅速地用风帽掩住了前额到鼻梁的部位。

他的脸,就像这间屋子里那些可以换取金铤子的好东西一样,隐没在阴影里。

闯进来的男子与他迎面相撞,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油灯昏黄的光芒映着男子,他虽也戴着皮帽,眉目很难看清,但耳根绵延到颌角的一道疤痕,却反倒被自下而上的灯光出卖了似的,特别醒目。

男子见屋中除了老者外竟还有高振这样的旁人,登时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僵立在那里。

屋外方才被他撸了个跟头的小男童奔了进来:“我拦不住这个恶人!”

老者冲童子挥挥手:“无妨,我识得他。”

又起身向高振道:“老夫这里有客,先生若无其他事,请回吧。”

高振没有出声,微微欠身致意,又低着头,跨出门去。

他听到身后的门很快就“吱呀”一声关上了。

他走了几步,转头见那小童子也跟了出来。

小童子平白被欺负了,脸上怒意未消,蹭到墙根边,悻悻然捡了一处日头勉强能晒到的地方,坐下来捉着身上的虱子。

高振瞥了他一眼,本想给这娃娃几个铜钱,终究作罢。

出了这仿佛荒山之穴的城中秘境,又穿过一个坊,高振在晴日无风的晌午终于融入长安城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中时,突然醒悟了过来。

他想起了那条伤疤为何似曾相识。

一年多前,将要被贬去盐州做司马的太子詹事李升,到普王府叩谢李谊的求情之恩时,身边那个双眼偶露凶光的小厮,侧脸便也有这样一道疤痕。

高振又努力回忆了一番,越发肯定,他们是同一个人。

他胸中的疑云团团冒上。

同时,今日顺利拿到了伪制的过所文书,也并未教他感到三两分喜意。

不是因为疑惧文书在一路西去的途中露馅,而是,这几日那桩震动权力中枢的大案,令他一想到被关在大理寺中的女子,便无法放下心事。

高振今日出来,没有骑马。他既已身处春明门大街,便不再遮头盖脸,而是脱了风袍,似那些过休沐假的文吏般,悠哉游哉地往南走。

将将过了群贤坊,却有一辆马车在超过数十步后,停了下来。

车上下来一个十四五岁、穿着杏黄半臂袄的小婢女,急冲冲来到他面前。

“高先生,奴婢是皇甫宅中的,贱名桃叶,夫人在车上,央高先生上车说几句话。”

高振面色微变,警惕地看着她:“哪位夫人?”

桃叶机灵,压低了声音道:“是少夫人,夫人知道高先生从前在泾州时最得皇甫大夫信赖。先生若体恤夫人诚意,可往前到群贤坊和怀德坊之间,大梨树后的小寺,吾家的马车在寺墙边等先生。”

桃叶说罢,深深鞠了个躬,飞快地转身跑去马车处,钻进了车厢。

车夫一抖鞭子,马车又动了起来,摇摇晃晃的车厢渐渐消失在前方十字街的深处。

高振驻足在原地,踟蹰了片刻,终究也发足往怀德坊方向行去。

时令过了三月三的上巳节,城中正是韶光处处、浓淡皆宜的景象。怀德坊小寺院前的大梨树,亭亭冠盖,叶如绿漪花胜雪。

午时带了煦暖之意的春风拂过,片片如白蝶般的梨花瓣,自树冠间盈盈飞起,乘风而舞,合了又散,次第落在软润的泥地上。

高振踏过层层落花,来到皇甫家的马车前。

车夫回身将门打开,宋若昭憔悴惨白的脸露了出来。

“高先生请上车。”

高振有些犹豫,似觉分寸不妥,但此处虽僻静,他这般站在车下与一位锦衣官眷交谈,便是偶然经过的市井竖子,也会觉得蹊跷怪异罢。

他进了车厢,拘谨地坐在门侧。

若昭的目光越过他,透过马车双门的缝隙,看到车外满地的梨花瓣。

她轻叹一声:“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我家阿郎去年春天自咸阳回长安休沐小住几日时,看到长安的梨花,与我说起,还是泾州的梨花好看。如今我想来,梨花处处皆相似,但泾州没有重重玉阶,自然比西京自在上百倍。”

高振毕竟也曾为了进士及第而苦读经年,通诗赋。他知道“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两句,出自丘为的《左掖梨花》。

大明宫宣政殿左右两侧,分别为门下省和中书省,“左掖”即指门下省。丘为所赋的这首五绝,实是士大夫的言志之作,盼着君王能看到自己的品格与才干,委以重任。

若昭意在言外的评价,恰恰戳中了高振这数年来的心结。他当初有几多欲觅封侯的勃勃雄心,如今便有几多恨人恨己的深深迷失。

“皇甫夫人说得对,泾州风物,好就好在,简单。”高振带了似有若无的讥诮意味。

若昭突然向前爬了几步,双手平伸,手掌相交,俯身朝高振行了个大礼。

高振一骇,又不能去扶,惶惶然团着手,不知所措,口已结舌:“夫,夫人……”

若昭抬头,眼中无泪,但凄怆叠杂着求助的目光,更教人又敬又怜。

若昭缓缓道:“高先生,在我眼中,普王寡仁鲜义,为了谋嫡、为了养权,可以诡计频出,不择手段。但今日我竟来求你,绝不是急症汹汹而胡乱投医,乃是因为,你虽看似普王门下,实则,实则……我相信你与他分明不是同道,难为主仆。”

高振一愣,片刻前的慌乱不敢承礼,变作了狐疑。

若昭进不得大理寺探监明宪,短暂的急躁痛苦后,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去细细思量,在李泌尚未回京前,自己还有何人可求助。

她一反常理,往李谊身边人想去,便想到了高振。

明宪到底才十七八岁年纪,与姐姐和解后,平素回到皇甫府上,总会一改在王府的端静慎言,畅快地和姐姐说上一箩筐私房话,将王府生活从上到下都品评三分。

她数次提到高振,说此人明明曾为普王鞍前马后地立过不少功劳,又是才过三旬的年纪,怎地如同致仕般,不为李谊所重用。

若昭有意无意提醒过明宪,身为孺人,莫对亲王的僚从太过关注,免得惹来流言蜚语。

明宪却笑道:“那高文学每次见到我,头都不敢抬,话也似说不顺溜,是个老实的郎君。”

“每次?你常见他?”若昭皱眉道。

“他在竹篁文学馆中出入,我去看殿下的诗集、书帖时,自然总能与他照面。看他总是一副落落寡欢的模样。”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今时今日,高振这个在奉天城就为若昭熟悉的名字,跃入若昭脑中。

莫不如赌一把,看能否从此人身上打听得一些消息。

宋若昭郁郁地离开大理寺狱,自车窗向外望着长安街市景象,正暗忖如何去寻高振,不想竟在十字街边看到了他。

此刻,面对神色复杂的高振,若昭的言辞更为沉稳又恳切:“高先生,明宪在长安的亲人,只我这个长姐,我的院子,便是她的娘家。她每次回来,常说起,王府犹如一片乐土。她对她的姻缘,自是一百个满意,但文学馆书籍琳琅,墨香诗韵,也是她情宜之所。她还常说到高先生你,怎会春试不中,明明颇善属文,教她愿与你论诗道赋。”

高振低着的头倏地扬起,却似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冷冷道:“高某愚鲁,竟能得孺人青眼。”

若昭似浑不介意他的生硬回应,仍是直直地盯着他:“高先生,当初姚令言姚节度是怎么死的,已成无头案。但今日,我的妹妹,宋孺人,她分明就是阴谋诡计的牺牲品,你高先生身在王府,一定比我更清楚……”

“我不清楚!”高振突然打断了若昭的话,压着声音,但语势冲动。

若昭面上被吓得一抖,心中却又多了三分把握。

她沉默须臾,见高振稍许平静了些,终是轻轻喟叹一声:“今日冒犯高先生了,高先生既然本是置身事外之人,我也必定不再叨扰。”

她转过头去,目光涣散地望着车窗外,仿佛自言自语,口气哀凉:“明宪是被陷害的,她真心托付终身的人,竟这般对她。我当初劝不住她,如今救不得她,我也不知,接下去该怎么办。”

高振深吸一口气,道声“高某告辞”,转身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夫人莫怪奴婢说丧气话,这位高先生,他会帮咱们吗?”桃叶小心地问道。

若昭喃喃道:“会吧,他看起来心事重重,一点都不像那些做成了坏事、得意洋洋的恶人。不过,我也不晓得。”

“夫人,我们回府吧,讱儿大半天没见到您,必在哭闹。老夫人该不高兴了。”

若昭方才强作的精神松懈后,脸上浮起一层疲惫灰暗之色。

她对桃叶点点头,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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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四章 无情有情(下)

崇化坊一角,不起眼的简素小宅。经冬生还的藤萝,枝枝蔓蔓地爬在篱笆上。

莫说宅院柴扉,便是牢笼禁锢,若铺陈上些芳菲茵草,似乎也能表现出三分自由生机。

近午时分,胡女塔娜吃了些饽托汤,正坐在屋前廊下缝袍子。

枝头此起彼伏的啁啾鸟鸣,俨然春日颂歌,在塔娜听来却是有些烦。

鸟儿们如此欢唱个不停,实在干扰了她对于门外动静的警惕聆听。

她在提防着突然闯入的敌人。

不仅是普王那个獐头鼠目的家奴王增,她提防的还有默沙龙。

胡儿神策军年前回到长安后,默沙龙来了好几次。

姓默的到底算得突厥贵族后裔,比言语粗鄙的王增稍稍收敛些,但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敲打着塔娜,倘若皇甫大夫估摸着竟是要三年五载地被蕃子扣着,他默沙龙自会去向普王讨了塔娜去。

塔娜已经不愤怒了。她只是觉得这些鹰犬男子,不论良籍贱籍,猥琐不堪的同时,又都十分可怜。

在他们的人生信条中,凭借特权来强迫别人屈服于他们,这种仍与禽兽无异的逞欲,反倒是他们自我认同的勋章,或者叫作——“本事”。

他们当然要卖力地颂圣,颂主,那是他们的大树,是他们能凌驾于人的保障。

塔娜有时也会陷入沉思,为何同样生而为奴,她对得到权势的豢养,由惶恐无措到憎恶作呕,再到鼓起勇气、奋力地准备逃离。而那些明明比她孔武有力的男子,即使不会如王增那样欺压弱者,却也不敢挣脱藩篱。

他们就如泥潭中探出嘴奄奄一息的鱼儿,眼中满是对潭底深渊中魑魅魍魉的不屑一顾,但又自我辩解无法变鲲为鹏,无法跃出泥淖去翱翔,只能颓丧地等待生命的终点。

鸟鸣停止的间歇,塔娜突然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她敏捷地将袍子团起,塞入院中水缸边的箧筐内。

万不可教普王的爪牙们,见到她在缝制男子的衣袍。

进门的却是高振。

“高先生,你怎地此时过来!”塔娜有些紧张,紧张他大白天来得如此勤,真是要叫崇化坊的里长看到,发觉古怪,去说与默沙龙或者王增,如何是好。

高振宽慰道:“不怕,那两个狗奴,这几日定是随着普王进出大明宫,怎会有空理会你这里。”

塔娜一忖,点头道:“唔,待他们想起此处,又来纠缠时,你我二人定已出了长安。”

心爱女子这般信心满满展望未来的模样,若是寻常,定然又要激起高振又怜又喜的情绪了。可是此刻,听闻塔娜此言,高振的神情却反而转得凝重起来。

塔娜最善察色,小心翼翼道:“过所文书,未能做得?”

高振摇摇头,从怀中掏出布包,抽出伪造的过所,给塔娜看。

“主:原敬。奴:青客”

塔娜捧着仔细瞧完,抬头又探寻地望向情郎。

高振伸手,抚过塔娜的面颊。塔娜蓦地抓住他的手掌,紧紧贴着自己的皮肤,温言道:“先生若还是没有想好,塔娜愿意等。”

高振胸中柔情上涌。他觉得,眼前女子从目光到声音,都具有扫除他心底阴霾的魔力。

他们萍水相逢后,竟能情意缱绻又彼此信任,高振完全不想编造改变计划的借口。

“塔娜,我想晚几日离开长安,我,要为皇甫夫人打听些消息。”

塔娜松开了情郎的双掌,垂下双目,盯着院中地上,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柳絮。

她当然不是理解力很脆弱的女子。已令她决定托付终身的男子,如此坦然地敞开心扉,她其实可以在安静的相对中,用极短的时间,明白男子那些微妙念头的缘由。

她甚至,还有些惊喜。

她的意中人,的确,在迷途返航后,表现出几分君子的义勇。

“高先生,也知道宋孺人,是被冤枉的?”她嗓音低婉,口气却坦然大方,没有那种谨小慎微地、唯恐男子勃然大怒的意思。

高振缓缓道:“普王许久未曾分派我去做什么,我不知他们勾当里的关节,不过既然如今我尚能进出王府,总比皇甫夫人有办法打听些。”

塔娜“哦”了一声,到底又回到妇人的视角:“宋孺人太可怜。我曾听你讲,她对那普王,当真一往情深……”

高振却打断她的感慨:“塔娜,你只需知道,男子并不都是如此,便好。”

塔娜一怔,继而笑笑,笑意虽不浓,却如春光灿烂。

高振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道:“将文书收好,自己小心些,我过几日再来,然后,我们便动身。”

……

大明宫西少阳院,太子妃萧氏在短短两日间,发现自己突然已无法见到太子了。

王叔文出宫的当日,向晚掌灯时分,靠近西少阳院的延英殿,还来了个绯衣内侍,请太子过去,传的口谕倒是清清楚楚的,也无遮掩之意,直说宫中宗亲养蛊厌胜事发,圣主着急请太子过去商议。

所幸,太子李诵戌时中就从延英殿回来了,并无怛然失色、惊慌万分的模样。

坐立不安的萧氏迎上去急急相问,李诵不紧不慢道:“放心,圣主瞧着比往日更和气,先问了我几个孩儿的情形,身子可康健。后来说起你母亲,若说圣主对少阳院的责备之意,也是有些,似乎怪你我二人,平素对延光不闻不问,以致她怨怒丛生,做下这等危害禁宫的荒唐事。”

萧氏闻言,双眉蹙得越发紧了,只是见太子李诵面色疲惫,实在不忍再拖着他商议。

这一晚,他夫妇二人本如平常那样,分别往不同的殿堂入寝,太子李诵却忽然驻足,折回身来,对妻子道:“我今夜,去你殿中。”

萧氏一愣,竟有些不知所措。李诵口气越发和煦,又带了一丝得趣的揶揄般:“怎么?太子不能去正妃殿中就寝?”

故而,直到翌日,太子去往弘文馆旁的东少阳院时,萧妃都未感到太子有何异样,远不如她忧心忡忡。

然而,到了这日的哺时,萧妃在膳堂并未等到太子。

正要遣人去问,太子身边的内侍引着一位当值的太医丞匆匆踏进少阳院,禀道:“太子殿下在东少阳院突发怪疾,撕了满架古籍,又砸了花器案几,大叫着有身穿缁衣、青面獠牙的鬼魅追着他。”

萧妃惊得遽然起身,险些倾于面前的食几上。

“目下东少阳院还有谁?太子这般,可惊动圣主了?”萧妃急促地问。

“王侍读晌午来陪太子下棋,韦学士今日似乎不在学士院当值,午后过来一道弈棋,他二人此刻正守在少阳院中。圣主已听说此事,太医令也到了。”

萧妃一颗心砰砰乱跳,努力用平稳的语气道:“去备肩舆,现在就抬我去东边。”

内侍却突然面有难色,上前几步,低声又禀道:“王侍读说,太子呼唤牛奉仪去……”

萧妃僵立在那里。

巨大的忧惧交并之感,向她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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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五章 环冷漏长

暮色中,沿着大明宫的第三道宫墙,两顶肩舆、一队人马,自西向东匆匆而来。

太子妃萧氏抬起头,看向夜空。

朔日已过,望日未至,弯月不太光芒四溢,星斗便也得了闪耀的机会。

萧妃想起少女时代,宫外的乐游原上,自己也仰望过同样的星空。

与当年那人。

“你看,这人间芳菲之月,天空亦是多姿多彩。参横迎斗转,轩辕如明眸,银河似归去,双角扼东守。这是师傅教的,春夜星象的口诀。”

“你们司天台的人,整日仰着脖子观星,不觉乏味吗?”

“不乏味,星星看久了,或能忘了人间崎岖事,难道不好?”

“休胡说,我母亲不许我与你来往,便是因为,你父亲在朝堂上,总是不拘言辞,尖酸刻薄,叫圣主不喜。怎地你也三句不离讥讽时弊……”

男子的目光落下来。他捧起女子的脸,盯着她仿佛星子闪烁的双眸:“若两情相悦,旁的人说什么,何必理会?”

“那不是旁人,是我母亲。”

男子笑笑,将心爱之人拥入怀中:“好,依你。”

已是那般久远的事,萧妃的耳边,却仿佛仍清晰地响起男子醇和的声音。

萧妃低下头。前头要经过门下省、弘文馆和待制院,才是东少阳院。

萧妃任泪水滚滚,反正路途和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及至到了东少阳院门口,王叔文和太医令立刻迎了上来。

借着门前灯火,萧妃看出王叔文一脸疲惫,幞头也歪了,面上似乎还有几道血痕。

“太子闹得如此厉害?”早已拭干泪水的萧妃,紧拧着眉头问道,口气则一如既往地和淡沉着。

王叔文欠身禀道:“殿下毋虑,向晚时分,太子服了蒋太医的安神汤,已平宁许多。现下正在安睡。”

萧妃点点头,回头向恭敬立于一边听命的牛奉仪道:“你随我进去罢。”

“殿下!”

王叔文却作出一个有分寸的、但仍看得出阻挡之意的手势,轻声道:“太子臆语时,对殿下您多有贬斥之语,下官虽不知缘由,只怕稍后太子见到殿下,举止更为难以言状,这东少阳院毕竟靠着浴堂殿,若圣主和贵妃、贤妃听到了……”

萧妃微怔,旋即盯着王叔文。

不知因为处在火把的映照下,还是由于那咽下去的另一半意思,这位东宫侍读的目光,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躲闪。

可是,在这躲闪之下,萧妃分明感到,王叔文在与自己进行平等的对抗。

她因多年宫闱生活所积累的能力,自然不会立即流露难以置信的表情,更不会对王叔文予以失态的诘问。

但她心底的凉意,又更重了一层。

萧妃的声音,甚至比王叔文还低些,她缓缓道:“王侍读,我从未对不起太子。”

王叔文的目光立即移开去。

这一刻,他多么希望,站在这里与萧妃对峙的,是韦执谊。

韦执谊不像他这样,是数年的东宫内臣,韦执意没有亲眼见过、感受过、体悟过一位东宫正妃恪守本份又礼贤下士的风仪作派。

而王叔文有过,有过这些细水长流所蓄积的情感。他甚至记得,在相对私密的主仆相对的场景中,太子要赏赐王叔文一些妇人所用的绫罗钗饰时,萧妃还笑着吩咐宫婢,那锦缎夹缬里,须挑些老妇能用的花色,毕竟平康坊的曹仙儿,若非假母收养善待,亦无缘与王叔文相遇。

然而今日之议,虽也有韦执谊在旁全力附和,当太子第一反应是拒绝时,到底还是他王叔文坚定地劝太子丢卒保车。

王叔文何尝不是一边侃侃而谈,一边深深地鄙夷自己。丢卒保车,同样是两位待他不薄的主人,萧妃终究还是成为他口中力荐太子要丢弃的卒。

夜色中,萧妃教人难以察觉地喟叹了一声,抬头向太医令道:“蒋医令,太子若明日见好,是否可回西少阳院歇息?”

给天家当郎中,何止要医术高明,那心眼子,也须不知有多少个窟窿。当初,小郡主韦莘反倒由一个宫外民间道医治好了喉疾,太医署几乎成了太常寺内外各皇城衙门的笑话。

蒋太医因而对那个姓郑的郎中,心怀嫉恨,对引导此事的太子妃萧氏,也记下了一笔不虞之帐。今次竟有巫蛊事发,处于顶层消息边缘的蒋太医,听了手下医丞的报告,正幸灾乐祸,突然又闻得太子李诵在东少阳院中了邪,慌慌然由内侍引到东少阳院一看,登时便意识到,自己接下来说话行事皆要长个大脑子。

蒋医令作了斟酌沉吟之色道:“殿下,下官斗胆进言,太子此番遇疾,忒也古怪,这几日还是在东少阳院将养金体为好。毕竟,此处毗邻圣主的浴堂殿,有圣主的龙威庇护,什么邪风病气,都难逞淫威。”

萧妃心底冷笑。你们这些官服男子呐,为了依计行事或者明哲保身,当真浑不在乎出口之言是如何地破绽百出。

既然东少阳院是个得了圣恩荫庇、百魔难侵之地,为何太子早上离开西少阳院时还安然无恙,这到了东边,就突然癫狂起来呢?

但萧妃,也渐渐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步入孤立无援的处境。

她惶恐又伤心,想挣扎又蓦然觉得颓然虚无,委实已不想再与眼前这些人纠缠。

她是李唐家的外孙女,又是李唐家的儿媳,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她不过是比宫门外头那些连饭都不是天天能吃饱的大唐百姓,多了一个目睹王公贵戚在大难临头互撕互咬的机会罢了。

以往的岁月中,她随便穿上身的一件石榴裙,或许就抵得上小户人家一年的口粮之资。

但反过来,这个阳春之夜,长安城那些平民百姓家的女子,或许在灯下作针线,或许在为小儿女盖衾褥,或许在心上人怀中,透过窗棂望月观星。

而她,当今堂堂的太子正妃,一国储君的正妻,焦头烂额地在漩涡中心凫游、勉力寻求转机后,却很快就要迎来本在一个阵营里的丈夫,和他属官们的抛弃。

萧妃又转过头,问王叔文:“韦学士也在里头?”

王叔文低着脑袋,道声“是”。

“好,你们两人守着太子,彼此有个商量,我也放心些。太子要的人,牛奉仪,我也带来了。”

她虽仍和气,但最后一句,音量不小,杵在正妃身后一直默然不语的奉仪牛氏,忙上前听命。

“你这几日,好生照顾太子,东少阳院本是太子读书理事之所,一应物品若有欠缺,打发奴婢们来西边讨要便是。”

牛奉仪自当初在含凉殿置宋家姐妹于困境后,竟发现太子妃与自己的母亲延光,不是一路人,便始终惴惴惶惶。即使太子对她有些专宠之象,她也未敢放松警惕。

今日这番局势,牛奉仪心里竟是前所未有的澎湃,仿佛一个年轻的少有实战经验的马球手,进入国手较量的战局中,对于速度和打法,从发懵到惊疑,再到兴奋。

她那位居太常寺卿的父亲,在她进宫前,给她灌输了太多比神奇秘谱还难的宫闱生存规则,结果呢,她发现,墙那边的外臣,如她阿父这样不上不下的官僚,再自负将京官做得如鱼得水,恐怕也想不到这墙里头的波诡云谲景象。

牛奉仪悄悄地观察着王叔文,观察着蒋太医,不过,她唯独不敢观察萧妃的面色。

此时才二八年华的牛奉仪,并不知道,自己在潜邸的未来,会如何走向,更不敢想,自己生命的高光时刻,是否会在成为后妃的那一刻。她只是凭借明敏的心思,暗暗下了决心,进到前头那东少阳院的屋子里后,不论王侍读吩咐自己做什么,都悉数照办。

同样地,在这贞元二年的春季夜晚,王叔文也并不知道,太常寺牛少卿这个身如弱柳扶风的小女儿,其实具有与她此前表现出的小心机不太相称的大志向。

当一个储君的年轻妾氏,逐渐在宫中熬过各种血腥事件,意志变得分外刚硬起来后,多年后,她很有可能在命运突然送给她的机遇前,毫无犹豫地投身于变革的洪流中。

并且,以高于奉仪这个封号的名字,留于青史。

而萧妃,回到西少阳院的寝殿中,反倒破天荒地睡了自己长时间来最香甜的一个觉。

她在梦中再次看到了乐游原上的漫天星斗,她也看到那个风度翩翩又倨傲清孤的帝国年轻官员,转过身来想牵她的手。

“跟我走吧……”

“走吧……”

美梦有多么令人迷醉,清醒后的意志,就有多么溃碎。

翌日,萧妃茫然地坐在西少阳院正殿中时,也得到了普王向圣主举告孺人宋氏为蛊作乱的消息。

“宋氏被羁押于大理寺,而不是宗正寺?”

萧妃又确认了一遍。

她打起精神做的最后一件事,是遣人出宫,去长兴坊的皇甫宅,将她目前所知晓的信息,统统告诉宋孺人的姐姐宋若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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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幸存少年

高振抬头。

现在是白昼,天空中当然看不到明月与星斗,但挤满了风筝。

“天下太平新样巧,东风不寒纸鸢高……”

坊间小儿边放风筝边唱歌,嗓音清脆稚嫩,浸满了欢愉。

有些讲究的风筝上,装置着竹哨,呜哩呜哩地迎风而作,仿佛俏皮谐谑的伴奏,应和着孩子们的歌声。

又有妇人抱着还在吃奶的娃娃,皆是仰着脖子兴致勃勃地看风筝,妇人眼中亮晶晶的,娃娃则咯咯笑着。若哪个风筝不慎大头朝下栽在地上,连闲闲路过的郎君娘子们,都会善意而开怀地起哄。

当真是一派和谐盛世的景象。

巷子外的歪脖柳树下,满身补丁的货郎一边理着摊头,一边冷笑道“都道春风好,呵呵,这老天爷,也是势利的,对咱们穷苦人没几分善心,只顾春风刮得痛快,却是一夜之间就将穷人的屋子烧个精光。”

裹着风帽的高振,背对着街道蹲下来,翻检着货架上的小件杂物,向货郎道“再大的风,火势哪至于顷刻间便一发不可收拾,目下正是天干物燥的月令,各坊的武侯和京城的潜火队最是小心、时刻待命,怎地这一烧,烧去小半条街?”

货郎“哼”了一声“郎君听口音是外乡人吧?郎君莫怪我们长安虫看不上你们外乡龙,你们呐,就算在长安谋了个文书录事的小官,毛笔字写得龙飞凤舞,又哪里省得,这座城池的奥妙。”

高振明白也问不出什么,从兜里掏出几个铜钱递给货郎,摘了一个针脚粗陋的荷包揣在怀中。

货郎道“给娘子的?郎君好眼光。”

高振未再与他多言,站起身,往烧得黑黢黢的巷子里张望。

货郎仍在好为人师地喋喋不休“郎君,里头晦气着咧,没烧的时候,就不是啥能见光的地方,前日那把火,又大大小小死了几十个街坊邻人,不过,本也都是苦命人,活着和死了,原也无甚区别……”

高振刚想往废墟的走,突然意识到什么,回过身来看了货郎一眼,叹口气,匆匆离去。

几日前,他与塔娜分别后,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先回到永嘉坊的普王府中。仆婢们也不知李谊去了哪里,想来如此风口,定是教圣主传去了大明宫紫宸殿。高振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几个,皆众口一词地说,大理寺来了勘验的吏员,在吴妃寝殿外的阶下柱底,也寻到了瘵者尸灰。

此刻,高振后悔异常。

他暗骂自己总是不够果决的性子,那日与塔娜分别后,他就应该立刻再穿坊北上,回到买假过所的老者这里。

那个疤面男子,一定就是延光的家奴。他来找老者,八成也是要用假文书逃亡。

然而事实是,他晚了一步。

什么都没有了。

高振想起当初在武功县郊外的武亭川,拿了钱后往水源中投放瘟畜的农人。他放过了他们,但下一刻,王增便要了他们的性命。

他曾经效力的团体,是一个执行力多么高效的团体啊!

高振在风筝此起彼伏的哨音中怅惘了一阵,无奈地进入街边酒肆。

他刚要了一壶茶,突然听到外头一阵喧闹喝骂。

高振将头探出窗去,只见一个十岁上下的半大孩子被方才巷口的货郎揪住,正在拼力挣扎。

正是晌午时分,街上熙熙攘攘,路人很快就聚过去看热闹。

高振晃眼觉得少年身影熟悉,心头一凛,忙结了茶钱抢步迈出门去。

“各位郎君,这小崽子偷了我的钱财,请郎君们让让,我须押他去武侯铺。”

“胡说,我没有做此事,青天白日,你这货郎怎地这般诬人!”

少年气急,梗着脖子一仰头,教高振,将少年的脸看得分明。

果然是他!

高振忙拨开人群,挤了进去,将少年背后衣服一抓,沉着嗓子对货郎道“我帮你搜他!”

货郎一见是高振,眼中异色闪过,陪笑道“郎君善人,不劳郎君动手了,我已从这小恶人身上把钱拿回。”

高振道“哦,如此,那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若押他去武侯铺,岂不耽误做买卖。在下瞧他瘦骨伶仃,也是苦寒人家子弟,想来饿极了,才有此举。”

高振今日一袭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深蓝色竹纹襕袍便服,腰间躞蹀上一排玉佩短刀中,隐约露出银鱼袋。

银鱼袋乃红袍官身才能佩戴。

虽然如今长安城中,天子脚下,京官们不管是考的还是买的,六七品的红袍官员只怕比曲江池的红鲤鱼还多些,但围观的行人见高振气度大方,又有怜惜贫弱之举,纷纷附和起他来。

“这官人郎君说得是,一个娃娃,放了罢。”

“可不,所谓人赃惧获,现下这娃娃身上哪有赃物,只怕武侯铺也不睬你哩。”

货郎瞧着这情形,只犹豫了须臾,便故作不甘又无法违逆有官品之人的模样,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回身疾走几步,挑起那没几分份量的货担,扬长而去。

众人哄哄散了,被高振抓着的少年却感觉背上那只手仍未有松弛的迹象。

少年的诧异和惊惶尚未重新燃起,已听到身后之人越发压低了嗓子道“一条街都烧了,怎地活了你一个。信我,不然若叫人再逮去,你也和阿翁一样会没命。”

声音是轻了,但恢复了主人原本的音色,这素来挣扎在底层、头脑何其灵光的小少年,立时就觉察出来。

少年嗫嚅道“我不跑。”

高振掌间一松。

少年回过头,迅速地打量了一番高振,确实就是那日来拿过所的男子。

高振拉他到廊下,将手伸入怀中,掏出荷包,假作施舍。他的动作瞧上去慢吞吞地,言语却越发急切。

“说,怎回事?”

“前日,阿翁为他赶制了过所,他本已拿着出门,突然又逃回来,说有人追他。阿翁匆匆间告诉我,那疤面男子是什么公主奴仆,却帮什么普王做事。我个子小,从后面狗洞子逃出来,然后就看到火光冲天。”

“为何今日又回来!”

“我在院中水缸下埋有半贯钱,这几年得的全部家当,须寻得!”

高振一怔,旋即作势数了几个铜板给他,同时道“听仔细了,莫走大街,我的正前方百步,有个凶肆,旁边巷子里头进去,菜畦边有条小河直通崇化坊南里,至多小半个时辰便可到南里。你去南里最西角篱笆上爬满花的宅子,就说原二郎让你找青客,里头的妇人自会让你进去藏身。我与你分头走。万一我今日未出现,你想法去找长兴坊皇甫宅,求见闺家为宋氏的夫人。快!赶紧照我所言去做,方才那货郎说不定有古怪。你若犹豫,今日便没了性命!”

少年直直地盯着高振,重复道“小河、南里、西角、原二郎、青客、长兴坊皇甫家宋氏”。

高振欣然点头,少年咬咬嘴唇,扭头钻入了人群,一晃便消失在飘着白幡的凶肆旁。

高振抬手扶帽时,已瞥见远处那货郎,亦没了踪影。

他拂了拂衣袖,也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西市的开坊鼓已经响过,各铺前陆续有伙计开始吆喝。

崇化坊就在西市的西南角,高振有信心与少年重逢在塔娜的隐蔽院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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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七章 去见夫人(上)

黄昏时分,闭坊鼓咚咚传来,每一声都像狠狠地敲在塔娜的心上。

死里逃生的小少年怯懦地缩在屋子一角,勉强借着晦色的幽光,辨别这个收留他的陌生胡妇的面色。

此前,他已老老实实将高振救他的经过、吩咐他的话,统统倒给了塔娜。

“对了,你姓什么?”塔娜终于开口。

“不知道,阿翁叫我玄武。”

“玄武?!”

小少年的仓惶目光中终于露出一丝轻微的得意“阿翁说,听闻宫里头的皇子们,投胎这般富贵,小名却都起得磕碜,阿猫阿狗鸟雀牛马的,仿如进了牲口棚似的。那他捡了个差点饿死的小崽子,就干脆起个唬人的名号,这叫穷人自有穷开心。”

塔娜听了,愁云密布的脸略略一松“好,玄武。想来你也饿了,我去做点吃的。”

塔娜将晚食端进来的时候,天色终于全黑了。

玄武狼吞虎咽,把一碗一碟扫得干干净净时,才意识到,塔娜没有吃东西。

“你家阿郎,与我是在居德坊分别的,想来,他临时有了别的事。”玄武掂着小心的口气,轻声道。

塔娜点点头,并无把这个话题深入下去的兴趣一般,淡淡道“你今夜藏在这里,我在堂屋守着,明日待阿郎回来了,吾等再做计较。”

玄武乖乖“哦”了一声,突然站起来。

“作甚!”塔娜也敏捷地变了身姿。

“上,上茅房,我方才,见到院子里有茅房。”

塔娜眼里的戾色褪去,有些尴尬地摆摆手。

这一夜,塔娜盖着自己给高振缝的袍子,在堂屋的胡榻上将就而眠。

她当然无法沉睡,迷迷瞪瞪间总是听到扣门的音响似的,又恍惚觉得高振坐在她身边,熟悉的气息那么近,耳畔是他素有的低沉之音,温柔地、不紧不慢地与她商量着逃亡路线。

然而只要她的精神稍微摇摆到将醒未醒的状态,她对于梦境的认识就会立刻清白起来——原来前一刻所有的感知,都是虚假的。

四更天不到,塔娜彻底醒透了。

她从榻上坐起,抱着胳膊想了一会儿,起身走到院中,寻出自己要的东西,又蹑手蹑脚地回去,穿过厅堂。

适应了一会儿寝屋的黑暗后,塔娜摸索到床边,果断而迅速地,将玄武的手脚捆了个结实。

少年本来鼻息均匀地酣睡,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惊醒,本能地挣扎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你!为何……”

塔娜作了个“嘘”的手势“噤声,莫惹来邻里,我要出去一趟,怕你跑。”

玄武急切地喝问“你莫不是要去喊人来抓我?”

“抓你?”塔娜遽地提高了声音,“若要抓你,我阿郎昨日还引你来此躲藏?我要去寻他,倘使因此而被你跑了,我怎地和他交代!”

玄武上唇噙着下唇,在昏暗中拧紧了眉头。前夜趴在这陌生的屋子里时,他也好一阵辗转。

十岁已是能悟险恶、又粗通人情的年纪了,他知道救他一命的这对男女,本是要拿了假过所逃离长安的。若那位化名原敬的先生真是为了救他而遭遇不测,眼前这位胡人阿姊,该怎么办。

但他实在累极了,想着或许天亮时分那位先生便出现,也就撑不住睡死了过去。

此刻,听着塔娜颤抖的声音,玄武内心明白,情形或许早已不那么乐观了。他胸中涌上一股内疚,哪里还会再与塔娜争执,假作气鼓鼓的,却不再言语,缩着手脚一翻身,拿背脊对着塔娜。

他听到塔娜在屋子里悉悉簌簌地翻着什么,然后是远去的脚步声和院门咿呀轻响,又似乎从外面锁上了。

玄武拿头抵着墙皮,透过窗棂看到东方天际明亮闪烁的长庚星。他在想,阿翁那样的善人,虽教恶人们烧死了,但,是不是也已经升往仙界,管着几颗星星?

……

伴着晨曦,坊禁大开后,戴着浅黑浑脱帽、一身黯淡胡服的塔娜,首先往东北方向的西市走去。

离西市的开市鼓尚有两个时辰,但商人们皆是因利起早的勤快性子,东升旭日的晖光里,西市外墙边,人和牲口,车和货物,挤挨在一处。

货主们三两相对,手捧冒着热气儿的蒸胡饼,边吃边交流着生意经,胡茬上挂着的羊油,教太阳一照,亮晶晶的。

塔娜溜着眼睛寻了小半圈,终于心头一喜,疾步走到一位长袍老胡跟前,用粟特语唤了他一声,躬身致礼。

老胡正在清点今日要运入西市铺子中的器皿,回身一打量,认出了这打招呼的女子。

“塔娜!听说你遇到好心人,帮你脱了奴籍,教你嫁了个唐人男子?你过得可好?”

老胡笑呵呵地问道。

他已在长安城靠经商扎下了根,只是仍会在丝路上跑货,当初他的商队与贩卖塔娜等男女奴仆的商队同行,这心善的老胡,常和同队的族人,给这些一路上吃得还不如牲口的男娃女娃们,接济些干粮。后来塔娜入了长安胡肆,偶尔得了主人恩准,还来西市探望过这老胡。

塔娜知道,自己成了皇甫珩的别宅妇后,见不得光,关于自己的去向,自然任由编造。

塔娜作了欣然的模样,浅笑应着“唔,家中阿郎,对我不错。阿翁,昨日这西市周遭,可有什么缉盗拿人之事?”

老胡想了想,摇头道“不曾听说,太平得很。”

塔娜漫不经心道“那便是邻人听错了,无妨。”

她眼睛扫到老胡身后的骡车上,堆得高高低低的器皿,旁边还站着三四个与自己同样栗色卷发、蓝眼睛的胡人小郎,登时有了主意。

她递过本挽在臂上的包袋,向老胡道“今日恁般早,乃是为街东一位贵宅夫人采办,阿翁从前对塔娜有恩,这笔买卖定然是给阿翁做。这半贯是定钱,阿翁帮我挑些好看体面的盘盏壶杯,派个小郎赶车随我将货送去。”

老胡闻言,这好的买卖,岂会不应,当即喜洋洋地张罗遴选,挑了十余件上好的器皿,拿软麻布妥帖包好,码在车上。

正忙碌间,众人忽听北墙方向一阵喧哗,似是有武侯的身影。

塔娜心里警惕,往墙根阴影中靠了靠,装作检视的模样。

“棺材,你们谁是卖棺材的?”

“他娘的,这才什么时辰,城里的凶肆都还没开张做买卖呢,大理寺倒急着往外抬死人了。”

“阿兄莫抱怨啦,大理寺丞虽只从九品下,却是三曹中人,只怕京兆尹也得给他几分面子,你我不过是守武侯铺的,活该被他们使唤来做这哭丧事。”

“呵呵,武侯铺怎么了,武侯铺天天除暴安良,百姓有难,找武侯!哪像他大理寺,只怕除了门前的石头,里里外外没一个干净的地方。”

武侯正骂骂咧咧,已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机灵买卖人,殷殷勤勤地迎上去,唱个大喏,恭敬道“两位侯爷要替大理寺买棺材?小铺有,只是,这西市还未开门,无妨无妨,爷在此地稍歇,小的这就叫人从家中拉一口出来。”

武侯一听,唷,这做棺材买卖的当真不容易,家里头看来须得时时停着几口棺材,也不嫌晦气。

上佳的解气方子,就是看到有人为了讨生活,比你还惨。

武侯们这般一想,释然不少,其中一个和悦了些口气,对那做棺材买卖的货主挥挥手“快去办,听说死的犯妇是个王府的妾,抬一口像样些的过去义宁坊大理寺后门,棺材板莫太薄了。”

一束阳光,抖然越过墙顶,扑到了塔娜的脸上。

她吓得狠狠一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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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 去见夫人(下)

潞州宋家的世仆,长安皇甫家的管事,赵翁,第一次在众位仆婢面前现出衰老的迹象。

他颤颤巍巍挪到了棺木边,不知所措地盯着面前这口簇新的、正散发着桐油味儿的棺材。

大理寺狱的从九品狱丞,还是那位姓刘的前进士,面无表情地问赵翁:“你家主母呢?来接棺认尸。”

赵翁向这位官员出于本能般地作揖行礼中,也仍带着愣怔呆滞的惘然,回不出什么话,而是伸出双手,抖着手掌,去移动那尚未被卯榫封死的棺材板。

他只看了一眼,就瘫坐在地上。

小主人,确是小主人明宪的脸。生命逝去后那青白色的脸,嘴唇和双眼似乎还未完全闭上。

一时之间,赵翁觉得好像有无数尖利的针,争先恐后地扎入他的脑子。

明宪出事后,他看到若昭四处奔走却无人相助的样子,心中越来越惶惶。只是,他同时还清楚珩母王氏的微妙态度,他认为自己最好的减轻若昭负担的方式,便是如常地将满门上下各种杂事打理好,千万莫叫老夫人寻出个小茬,去叨缠若昭。

这种忙碌,令赵翁有时似乎真能忘记对于可怖结局的猜想。

然而他到底直面了这一刻。

死了,死了啊!

他怎么和潞州的宋廷芬交代!

是他带小主人出来的。当初明宪央求伯父宋廷芬,允了自己来长安看望长姐时,一个理由就是,有这在宋家多年、办事从未有过差池的赵翁在,伯父还有什么不能放心的。

彼时,赵翁也帮着说了几句,虽有些僭越奴仆的身份,宋廷芬却不介意。明宪幼年失怙失恃,来到伯父家时还是个垂髫小童,初始因想念父母,常坐在廊下哭泣。赵翁便让明宪坐在自己肩头,若昭和若清姐弟俩则乖乖跟在后面,主仆三人往街市热闹之处去,看杂耍,或者一人买串菓子,边走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明宪渐渐地也就融入了这个暖意融融的伯父家。

赵翁没有子女孙辈,宋家的三个孩子,便是他既当主人、又当晚辈地来对待,遵从的同时,更带着护佑的意味。

提“护佑”是有些讽刺了,孩子们大了,宋廷芬都无法左右他们的人生走向,他赵翁一个老奴,在这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里,能有几分能力,护得他们周全?!

若清走错了道,被枭首示众,若昭嫁得一言难尽,如今明宪竟也没了。

本还以为,若昭竭力反对妹子嫁去王府,是习自宋御史的清高,和囿于成见的多虑。本还以为,三娘明宪其实能安享富贵地过一辈子……结果竟是这样的局面!

赵翁坐在地上,一行老泪终于淌了下来——老天爷,宋御史是个好人,你怎地这般对他!

赵翁这模样,原本是叫官家的人嫌弃的,失仪不说,还耽误了官家办事的效率。但帝国的从九品官员刘狱丞,严刻而漠然的态度,此时反倒褪去了些。

刘狱丞早间入寺换值时,见到人都已经放进棺材里了。他只在心底冷笑一声,口中没有多问一字。

刘狱丞带队,押着棺车往朱雀大街东面走的时候,好巧,正看到皇城礼部南院外,黑压压地挤满考生。是了,又一年春闱放榜时分,今岁晚了个把月,但这一天依然热闹赛过上元节。

刘狱丞望着那些老少皆有、神色各异的面孔,想起数年前在这礼部大院里,自己亲历的金榜题名的大喜过望。

再回到如今,瞧瞧自己这一趟趟进出大理寺,看到的腌臜之事。

中了进士,文士之梦啊!却原来不过是为这等遭报应的所作所为打打下手、跑跑腿。

此刻,刘狱丞的语气和缓下来,但还是吩咐赵翁同样的话:“喊你家主母来收棺!”

赵翁抹抹眼泪,刚要爬起来,却听身后已响起宋若昭的声音。

“赵翁,你先退下。“

刘狱丞是第二次见到犯妇宋明宪的姐姐,这位当朝神策军制将的夫人。他匆匆一眼,已发现对方比那日清晨恳求探监时,更形容憔悴了。

宋若昭走到棺木前,去看里头的人。

刘狱丞缓步上前道:“皇甫夫人,大理寺狱的规矩,囚犯羁押期间畏罪自杀,京中有家宅亲属者,入殓送之。请夫人,在下官这份文书上,摁个手印。”

宋若昭抬起头:“狱丞,大理寺严谨囚犯携物入狱,禁纸笔、金刃、钱物、杵梃,宋孺人是怎么死的?”

刘狱丞盯着棺材的一处铆钉,轻声道:“犯妇身有披帔,悬梁自尽。”

若昭用力地闭上眼睛,似重重深吸一口气,又将眼睛睁开。她探出手去,轻轻拨开明宪的交领衣衽。

触目惊心的青紫色。

她的手像被火钳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来,扶住棺木。

她的神志,在接下来的短暂时间内,似乎进入了一片混沌。隐约有不太激烈的男男女女的交谈声,在周遭响起,她努力要辨别,却听不清他们言语的内容。

但她明白,走过来扶住自己的,是桃叶,而自己,应该也并没有瘫软在地上。

她觉得自己好像处在一个缠丝紧绕的茧中,克服了强大的阻力,终于转过身来,在迷蒙中寻到狱丞手中拿着的一页公文。

另有大理寺的小吏,也沉默着递上印盒。若昭指尖蘸了红泥,在刘狱丞指点的地方摁下。

她垂着眼睛,半张着嘴巴,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要吩咐什么。

这个时候,珩母王氏也由婢女们扶了过来。

她方才听报,大理寺的人竟然将明宪的棺材抬了进来,脑中也是“嗡”地一声。

一来她确实未料到,明宪这么快就殁在狱中,如此想来,此番巫蛊之祸当真情势汹汹。二来,王府孺人死了,她就算是个待决的犯妇,也应该往王府送,今日倒送到姐姐的婆家来,这算个什么晦气事儿!

但王氏到了家院后门,一瞧眼前的情形,胸中那团恼火竟散碎了一半似的。

儿媳若昭扶着棺木,不哭不闹,却是偶人般木讷地模样,教她猛然感到,心底那个原本早就愈合的地方,被重重踩了一脚。

她想起二十几年前,泾州城外,带着沙场风尘败归的姚令言,垂着头,不敢看她。军中驮马的车上,放着被革袋装了的她丈夫的遗体。才只三四岁的皇甫珩牵着她的裙角,懵懂地盯着已经阵亡的父亲。

马革裹尸还,听着悲壮,留给活着的人怎样锥心剧痛呐。

而眼前新棺中的人,死得蹊跷,死得莫名。缘自配合阴谋的死,也许毫无意义,这才是更令活着的人愤怒到彷徨滞语的原因。

就算珩母没有这样的认识,就算珩母是个虚荣势利的婆母,但幸存的一点点共情能力,好歹让她与生俱来的某些善意,在可怜的儿媳面前,及时复苏了些。

这种复苏迹象,又很快引导她记起明宪与自己相处时,那温柔而明媚的干净模样。她也着实喟叹,好端端一个小娘子……若说心怀妒忌诅咒嫡室,她也不太信宋家的女儿会这么手段毒辣。

“有劳上官,赵翁,你怎地傻了?请上官和各位郎君,进院子用些茶点!”珩母开口指挥道。

刘狱丞一听,便明白,这皇甫家另一位能作主的郡夫人,也算是接下这具棺材了。

他仍是绷着脸作个揖,冷声冷气道:“公务在身,吾等回寺复命了。”

珩母本来还想再问问这看起来像是读书人出身的狱丞,套问几句此事可会影响到皇甫家,可话到嘴边,生生咽了下去。

她送那一行人到后院门边,见他们上马上车,消失在长兴坊的十字街尽头,才回身进来。

她走到若昭跟前,温言安慰之语,却也觉得说来别扭,只端着长辈的架子,与儿媳道:“你何时经历过这个,自然什么也不懂。想来,你妹子总是要回潞州的,这几日,棺木便先停在她原来住过的房中,让赵翁现下就去邻坊请凶肆来操办。”

若昭抬起双眼,望着婆母,道:“谢谢母亲。”

……

长兴坊十字街边,胡人小郎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

他没好气地对塔娜道:“你不是说主家急着要这些,怎地不去扣门”

正言语间,帽檐低低的塔娜,见到双眼通红的赵翁从正门出来。

她忙从车上跳下来,上前拦住赵翁:“敢问丈人可是皇甫家的管事?”

赵翁一愣,边点头边打量这个面目陌生的胡人女子。

塔娜在见到宋若昭前,实也不敢相信其他人,但此时亦无他法,只好豁出去赌一把,压低了声音道:“宋孺人之事,我知情,有要事与夫人说。我怕府上周围有暗哨看着,故而扮了送货的商胡过来,那小胡儿亦不知情,请丈人给他半贯钱,我将酒器盘盏送入府中即可。”

赵翁纵然陷于悲痛中,神智并未失掉清明。他不过略略一忖,便收了狐疑之色,招呼不远处车上的小胡儿道:“将东西卸在拒马枪那边,随我去领钱。”

桃叶引着塔娜见到宋若昭时,塔娜只是觉得,皇甫珩这位嫡妻,倒与她想象的模样,很接近。

但她没有时间深入地品评,她也没有兴趣。她须搭着商胡的车子,再安然地回到崇化坊。

她是个言简意赅的报信者,以最经济的语言,将此前高振所推测的点滴,以及目下那幸存少年的情形,和盘托出。

她看到宋若昭盯着自己的眼睛中,渐渐出现一抹专注的神采,还有随之而来的额外震惊。

“普王的手下,常去崇化坊,那叫玄武的孩子不可被他们发现。请夫人想个法子,将他安置起来。”

若昭点头,但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再理了一遍,蓦地歉意上涌。

如果不是自己求高振打探,高振也不会生死未卜。她一时不知与塔娜再说什么,塔娜却已急切地要走。

“我在崇化坊看着那少年,等夫人安排。”

塔娜干脆地说。

她踏出皇甫宅门,跳上商胡小郎的骡车,在摇晃着看着那布满车辙的道路时,才意识到,皇甫夫人其实还并不知道自己是她夫君的别宅妇。

而她自己,似乎也早就忘了这个身份,更确切地说,是自以为摆脱了这个身份。

她为自己定义的身份,已是高家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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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九章 不如废嫡(上)

大明宫。

德宗皇帝,在这次风波中,于短短数日内,已经将该见的人,都见了。

张延赏突然密奏、拉开此事的序幕时,德宗在面上,表现出帝君恰到好处的震怒与彻查的态度外,心中同时竟有一丝惊喜。

大历年间那个自己的得力盟友,如今冷宫中尚有余气的祸患,老延光,终于可以除之而后快!

他李适,从在少阳院做太子,到入主含元殿做天子,几十年来受够了里里外外的政治交易!

虎狼般的大唐长公主也好,虎狼般的藩镇诸位节帅也好,他有多么不得不依靠他们、利用他们,就有多么恨他们、怨他们!

若没有延光在代宗皇帝跟前的煽风点火和最后助力的坚持,已经拥有了北衙禁军势力的郑王李邈,的确会是当时已是太子的李适的劲敌。

但延光此后消停过吗?前前后后从他李适这里,讨去了多少利益。或者,就算她温良恭俭让、进尼姑庵去青灯古佛地过一生,随着李谊的长大,德宗皇帝也不敢再留着延光这个当年自己的盟友、血腥宫变的知情者。

不过,德宗皇帝毕竟吸取了此前削藩中的丁点教训,对于除掉延光,不敢操之过急。

收复长安后,这老皇姑私蓄朝官事发,德宗皇帝没有立刻赐死她,想留她一阵子,看看她在宫里宫外究竟势力几何,是个很大原因。

同时,侄儿李谊为了谋个以德报怨的好名声,为延光求情,也叫天子的处置,更少费些周折。

只是,此番巫蛊事发,德宗没有想到,李谊的孺人,那个来自泽璐藩镇宋家的柔美斯文的小娘子,竟也牵扯其间。

那日李谊请求面圣,进得宫来,德宗瞧他,平素进出内庭时的俊逸神采当然无存,一张面庞灰蒙蒙的,倒好像中了蛊毒的是他似的。

德宗想起当初中秋夜宴时,自己这侄儿看向那小宋氏的情愫渐起的眼神,喟叹道:“朕当初,还不如允你收了她姐姐,也不至有此孽缘。”

李谊嗫嚅:“臣实在真心喜欢宋氏,但吴氏是正妃,总不好太过冷慢。不曾想,宋孺人竟因妒生恨。巫蛊压胜,历代律法视为不道重罪,王府人多嘴杂,臣怎敢替她遮盖……”

“你还想为她遮盖!”

德宗提高了嗓门,震得李谊一抖。

“小宋氏,诅咒的是吴仲孺的女儿,是郭家的外孙女。小户人家宠妾灭妻也就罢了,你,你是朕最看重的子……侄辈,难道也不明白,越是这种时候,汾阳王府越是盯着你的举动?”

李谊忙矮下身子道:“陛下训斥的是,臣府中的家奴,亦是劝臣不可糊涂……”

德宗“哼”了一声道:“你身边的家奴,倒很有几个长着脑子的。”

瞧着李谊仍是失魂落魄的模样,德宗又觉得自己口气严厉了些,心软下来,缓缓道:“你放心,宋氏虽是你的孺人,此事朕却不会迁怒于你。张延赏与朕说,自他进京为仆射,你常与他品赏古籍金石,因而此事,也央他先来密奏于朕,为你说情。朕既已允了此案由左仆射张延赏与大理寺合办,你若有什么在朕跟前难以启口的事,便去与张仆射通融通融吧。”

李谊忙跪下叩头,抬起面孔时,眼眶已红:“臣谢陛下对宋氏开恩。”

德宗忖了忖,又补充道:“她便是被长流边鄙之地了,你也莫和皇甫家结怨。她姊夫眼下是身陷虏营,但到底在武将里有些硬本事,草莽军汉们认这个。朕,还是想着,向吐蕃人讨他回来。朕却又听说他是个惧内的,那宋大娘子不安于室,他也不曾休了去,只怕此番大理寺裁断下来,宋若昭生了怨恨。你此前与皇甫珩颇有几分交情,可莫前功尽弃,反教他去与那些虚生边事、邀功震主的藩镇节帅们为伍。”

李谊遵喏连连,德宗觑睨着他,也不知李谊听进去几分。

德宗眉头微蹙,心道,国事军事上倒有几分朕的杀伐果决的气概,这一到情事上,左右舍不得放不下的心思,怎地和我那王弟恁般相像。

然而,才过了两日,张延赏与大理寺卿,就报与德宗,宋明宪在大理寺狱悬梁而亡,死前留了自陈罪状之书,只道郑注乃太子妃萧氏引荐,自己亦深悔为延光传递蛊物,但家姐宋若昭虽识得郑注,与此事绝无干系。

德宗本已进入松弛摘取胜利果实状态的心,乍地又缩紧了些。

平心而论,一开始,他的目标只是延光。以铁板钉钉的事实与引之有据的律法,置其死罪,而不被当世朝臣、后世史家诟病,已足够教他称心满意。

但萧氏受到指认,却令德宗不再往深处想。

说来,的确奇怪,母亲被幽禁九仙门内冷宫后,据韦贤妃偶尔谈起,这萧氏竟从未来向韦贤妃这六宫之主讨个恩赏,去见见自己的母亲。

所以,明里不见,暗里见?不仅暗里见,还暗里勾连?

到了这种时候,天子的记性,一下子变得出奇的好,想象力,更是有如一行白鹭上青天。

延光先后嫁了裴、萧两任驸马,太子妃萧氏因而不仅有几位姓萧的胞弟,还有同母异父的兄长裴液。

而太常少卿裴液,恰恰也是代宗之女晋阳公主的驸马。

代总皇帝共有二十一位皇子,二十位公主,晋阳公主比代宗长子、当今天子李适小十余岁,却也正是少壮年纪。德宗忽地就记了起来,太子妃萧氏与这位年纪相仿的嫂子,关系甚为谐宜。

如此说来,萧氏娘家的势力,何止延光一人。

一时之间,德宗无法遏制自己的重重疑怒,太子妃萧氏,难道才是扮猪吃虎之人?

延光养蛊虫,又收集瘵者尸灰,她要危害的,除了与她反目成仇的天子,还能有谁?延光母女这般巴望着太子迅速登基,就算太子李诵愚钝不知,那他继承大统后,说不定也终究会如中宗李显那样,寥寥数年便会死于自己的皇后之手……

与其这样,还不如现在就另立太子!

李泌穿过丹凤门、经过含元殿的时候,对于将要到来的君臣对话,第一次感受到轮回复转的讽刺。

太子李亨,太子李俶,太子李诵……一代又一代,天子家永远被储位之争的险恶唳啸所困扰。

家奴连夜奔驰陕州,将若昭的求救报与主公,李泌没有半分耽误,即刻启程往潼关内赶来,不过用了三日,便回到长安城。

但迎接他的,已是张延赏全面接手巫蛊案、王府孺人自缢于大理寺狱的局面。

李泌不敢在第一时间去找已是中书舍人的陆贽,更不敢去叩长兴坊皇甫宅的门。

历代发生于禁宫内的巫蛊事件,都会引起君王近乎癫狂的恶感,当今圣主又是这般多疑的性子,李泌实在怕一招不慎,会为自己在长安寥寥几位可以信任的年轻盟友,带去灭顶之灾。

万幸,韦皋镇蜀之前,为李泌在左金吾卫中留了一个机灵的校尉作禁廷事务的眼线。这校尉得了韦皋的结交照应,本就颇感其知遇之恩,又倾慕李泌的老臣风骨,自然尽心着力。李泌的家奴寻去打问,那校尉将太子李诵中了邪、于东少阳院休养之事,一股脑倒出。

李泌细细思量,未免感到彻骨的心酸。当年他以布衣之身倾力侍奉的主人李亨,做太子时遭遇李林甫构陷皇甫惟明与太子妻弟韦坚谋反,尚且只需与太子妃韦氏离婚即可自保。

而到了今日,太子李诵要自保,竟须选择更为离谱、自堕颜面的法子。

李泌一夜辗转,翌日正要以奏报黄河三门栈道修建进展为名,进宫面圣时,霍仙鸣却亲自来宣他。

霍仙鸣意味深长道,李公,今日张仆射请开延英殿,圣主竟未许,原来圣主是有事要与李公单独商量。

宫中内侍省,就是个狐狸窝,而在潜邸时就侍奉当今天子李适的霍仙鸣,自是狐狸中老得成精的那只。奉天之难后,宦官们再是得了天子的信任,甚至被委以神策军兵马使之职,霍仙鸣却仍是恭顺谨慎,替天子传话便传话,哪里敢多发挥半个字。

李泌揣摩霍仙鸣的话中意思,那一定是圣主要他说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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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蜀郡诗伎

大唐开元五年,剑南节度设立。开元十三年起,剑南节度使兼任采访使,总揽辖区内军、政、财税、户籍管理大权。

故此,剑南道,是唐帝国最早实现军事财政一体化的藩镇。

帝国这块庞大的西南区划,在安史之乱玄宗幸蜀后,拥兵自重、补给丰盈,不由令刚刚在灵武组建朝廷的肃宗,心头隐忧缭绕。父亲虽成了太上皇,却依然能挟旧天子之威和蜀地之物资,与自己在大唐境内分庭抗礼,如此情形,怎能教李亨安睡卧榻。

于是,至德二载,剑南道被分为东川、西川二镇。

其后,东西川分了又合,合了又分,朝廷的目的,开始从遏制太上皇的能量,转为牵制当地军阀的势力,避免蜀地成为第二个幽州。

其中,由于西川所辖许多州县直接面对吐蕃与南诏,故而承接了剑南道的主体部分,也受到朝廷更为严密的监控。

这种监控,历经数任剑南西川节度使,至最后一任蜀地土著背景的节度使——武将崔宁被召入长安挂了相爷虚职后,终于有所缓解。

成都,西川节度使府中的低级吏员们,并不清楚张延赏和韦皋,这对先后镇蜀的翁婿间,具有怎样相互依存又反目生怨的过程。

他们只是直观地感受到,自张延赏镇蜀,再到他女婿入主成都府,西川与京城及邻镇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府中迎来送往、设宴款待事宜,也频繁起来。

同时,他们也发现,韦节度设宴时,不像他岳父张延赏那般,喜好安排盛大的管弦丝竹伎乐表演,而是,以诗侍宴。

比方今日。

暮春傍晚的宴饮,是为招待京城来人,以及邻镇山南西道节度使严震的幕府判官,而举行的。

西川军府中各位小吏从事,看到乐部只来了琵琶伎高洪和诗伎薛涛二人,于申时初,便静静地立在宴厅外的桐荫之下。

石径两旁灯烛点亮时,西天尚有晚霞似火。

榴红色的暮光中,身量如梧的韦皋踏进院来,引着几位宾客往里走,寒暄之间用的亦是京兆口音。

已由韦皋任命为幕府推事的前进士刘辟,跟在最后头。见上官们踏过门槛,刘辟折过身,来到高、薛二人面前,简略地吩咐了她们几句。

这是主公韦皋的要求。但凡来客,其履历与可能有的喜好,韦皋都要命刘辟亲口交待给乐人,尤其是薛涛。

灯火明灭中,刘辟在言语间瞟着薛涛,素来积蓄的怨怼,再次如煮沸后的茶沫,从心底咕嘟嘟翻涌上来。

同为乐人,那琵琶伎高洪,虽也并无十分强烈的卑媚逢迎之意,但每次聆听他刘推事的训导时,都能不着痕迹地让刘辟感到一种被仰视的满足感。可这薛氏,总是表现出若有若无的疏离,那种几乎与倨傲只有一步之遥的疏离,在刘辟看来,便是不将他放在眼里。

去岁刚入西川幕府时,刘辟对主公韦皋与薛涛的微妙关系,产生过几分探寻的兴趣。科举登榜只是一个门槛,西川幕府才是他刘辟的大好前程真正起步的地方,他当然要弄明白主公韦皋亲近的人。

不过,他很快体验到摸不清原委的挫败感。

这个青春妙龄的女郎,听说是被前任节度张延赏召入乐署的。可是,莫看韦皋进城的第一日便独独留下她长谈,接下来的日子里,这小娘子却并未得到脱籍的恩惠,仍是每日在乐部的院落深处的一间小屋中,为歌伎写诗,或者帮其他乐人修改《竹枝词》。

刘辟咂摸着,薛涛不脱乐籍,便意味着韦皋与她在风月之事上,一定是谨慎的,不沾染的,连侍妾都不是,否则,岂非教士庶们闲议笑话,甚至传到京城御史耳朵里,给了他们不费力的述案题材?但渐渐地,刘辟又发现,韦皋有时也会传薛涛去衙署,据书吏讲,乃命她为幕府与长安进奏院的公文往来斟酌字句。

这种情形,超越了刘辟对于主仆、师生、良贱、男女等各种常见关系的认知能力,令他困惑,继而烦躁。他明白,韦皋之于他,至少目前是高山般的人物,他完全没有要去征服和翻越的意思。但薛涛,竟然以乐籍中人而成为他刘进士的同僚,刘辟不能接受。

“今日京中来的,乃监察御史武公元衡,颇善诗赋,建中四年的进士。”

刘辟说到此处,作了漫不经心的口气道:“哦,建中四年,洪度,听说那年圣驾播迁,你也在城中。有幸见到节下当年守城据敌的勇武风采,刘某颇羡慕你。”

薛涛欠身道:“刘推事方才所言,妾记下了,席间和诗,定不负节下所期。”

不接茬的冷漠,最是教人不忿。

刘辟压抑着火气,噙起嘴角,讪讪地笑了笑,拂袖转身,亦进了宴堂。

过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堂中寒暄声轻了些,主簿出现在廊下,冲高洪和薛涛招手。

二人进到屋中。

高洪虽容貌中等,但红绡襦裙下的身姿,娉婷袅娜。她因双臂抱着一具紫檀螺钿琵琶,手腕微扬间,袖中一段皓如霜雪的肌肤若隐若现。她低首垂目,琵琶直颈后却恰好露出一张点染了蝶形红唇的樱桃小口,翕张之间,欲语还休似的。

座席之上,那位虎睛虬髯、武将气度的宾客,盯着高洪看了片刻,不由暗道,怪不得那名将李晟,当初会为了一个乐户女子,竟与张延赏结下梁子,这琵琶伎果然天生一副堪堪邀怜的风流模样,若再拨起丝弦、低吟慢唱起来,想必要教人从骨头到心,都酥化了去。

这武将正是山南西道节度使、兴元府尹严震的从弟,严砺,如今为严震牙将。

严砺对面,同为宾客的监察御史武元衡,却将目光投向跟在高洪后边进屋的薛涛身上。

去岁八月,武元衡在潼关外风陵渡的驿站内,与李泌同时遭遇回纥杀手袭击,幸得朔方军逃将达奚小俊相救。回到太原后,武元衡自然向自己的主公——河东节度使马燧禀报此事,并提醒马燧,这回纥人竟攻击在肃宗灵武登基时就具有亲回立场的李泌,很是蹊跷,河东镇又紧邻回纥,实在须留个心眼关注朝中亲吐蕃势力的动向。奈何马燧正是刚刚平定李怀光之叛、得意骄扬之际,急着往京城去领赏受恩,哪有心思细细琢磨武元衡的话。

但马燧倒是记着武元衡的功劳。朱泚之乱熄灭、长安刚刚收复时,若不是武元衡快马加鞭去奉天城向圣主请命、力陈由河东军出战李怀光,只怕平定朔方军的功劳,会记在李晟头上。于是,马燧在御前,很是举荐了一番武元衡这位进士出身、年轻有为的武氏后裔,将武元衡送上了监察御史的清要位子,

此刻,武元衡望着薛涛,不免又想起,来蜀地之前,李泌与他谈起的韦皋,与京城官场飞语中的韦皋,大相径庭。

但见韦皋做了个手势,高洪忙碎步上前,在蒲团上跪坐下来,拨弦开声。

是顾况的《竹枝曲》:

“帝子苍梧不复归,

洞庭叶下荆云飞。

巴人夜唱竹枝后,

肠断晓猿声渐稀。”

高洪唱完,还未起身,只听严砺已喝起采来,一面又大大咧咧地提起当年张延赏和李晟为高洪争执的旧事。

武元衡虽约略知晓张延赏与韦皋翁婿有隙,况且这严砺此番入蜀,也是身为山南西道严震与韦皋相约抗蕃的使者,算得韦皋的贵客。但如今高洪毕竟是韦皋府中的乐人,此际见严砺出语如此不知顾及韦皋颜面,武元衡到底心中嫌弃他的草莽粗鲁气。

唯脸上并不流露,只启口岔开话题:

“韦节度,方才听你言道,府中有位薛氏娘子,工于诗文,所作竟无雌声,莫非便是高娘子身边这位?”

韦皋点头,转向薛涛,温言道:“洪度,来见过武御史,和严将军。”

薛涛上前行礼。

韦皋向武元衡道:“伯苍若有兴致,即席出题给她罢。”

武元衡微一凝思,带着商量的口吻,问薛涛:“本官此行自汉中入蜀,无缘过巫山,薛娘子不如占一首七律,与本官说说这巫山风景,如何?”

薛涛闻言,施然道:“妾也不曾去过巫山。不过,妾在成都,有一位小友,曾随父母游离湘楚之地,倒与妾描绘过峡深水濛的景象。武御史,妾献丑了。”

她抬起头,将迷离的目光安放在厅中的釉彩莲花灯上,断续吟道:

“乱猿啼处访高唐,

路入烟霞草木象。

山色未能忘宋玉,

水声犹似哭襄王。

朝朝暮暮阳台下,

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无限柳,

春来空斗画眉长。”

她吟诵完毕,似仍沉浸在怀古的怅然心绪中,默然片刻,听到韦皋又唤她一声“洪度”,方似醒悟过来,再次俯身向武元衡道:“请武御史指教。”

武元衡由衷赞道:“果然无雌声!这首怀古七律,竟有杜工部之风。”

主座中的韦皋,亦感到惊喜。眼前这令他始终在心底留着一席之地的少女,一年间姿容更现妍丽秀雅不说,诗赋的气度也日渐远阔,仿佛胸有千沟万壑一般。

韦皋对于将要委派她去做的事,更有信心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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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 使君有托

翌日,薛涛来到乐署教坊,有心瞩目排练中的娘子们,却并未见到琵琶伎高洪。

之后几日亦是如此。

其间军府主簿来坊内带了几名乐人去,说是韦节度亲自陪着贵客游历粉江,须丝竹管弦助兴。

薛涛将院中新蕊含露的芍药看了一番,回到屋中,提笔写下那晚宴席上应武元衡出题而作的《谒巫山庙》。

武元衡的赞美,她受之无愧。

但平心而论,她以往出席夜宴、陪侍赋诗,其实很难有此佳作。多是些“延英晓拜汉恩新,五马腾骧九陌尘”之类应酬吹捧的句子,务必渲染出宾主尽欢的氛围就好。

想来是武元衡本非俗士,须臾间便给出一处寓蕴了兴亡往复的大山大河,令她能迅速地神游觥筹交错外,由天生澎湃的诗兴与才情引领,赋得怀古追思之作。

素笺上的《谒巫山庙》墨迹未干,衙署书吏却来请薛涛,道是韦皋要见她。

她步入屋中时,韦皋似乎正在出神。

时光既然解了心结,彼此倒越来越能诚然相对。

薛涛觉得,许多缘由与波澜,不足为外人道,更不求为外人明了,自己知晓,也无风雨也无晴,便好。

薛涛于是坦荡地盯着韦皋,阅读他的脸色,感知他的情绪。

这位中年节帅,鬓间已有隐约华发。但自然规律与心神上的老迈,是两回事。

薛涛解读过太多次韦皋的神色,她确信,韦皋在雄心勃勃地为某些计划作准备,而他最近时常这般陷入沉思的模样,恰恰因为坚定地要将计划付诸实施、取得成效,所以须深思熟虑。

“严将军喜欢高洪,向我讨了她去。”

薛涛没有想到,韦皋却以这样的对话开头。

“山南西道与我剑南西川,唇齿相依。奉天之难后,圣主再度播迁,梁州接驾,我与严节度一见如故,因而,两镇当可联手,共击吐蕃。严震很提携他那个从弟严砺,严砺开口要的人,我也不好不给。况且,梁州亦是大城池,严砺要为高洪脱了乐籍,收为妾氏,总好过当年李晟不清不白地将她带走。”

“节下为何与我说此事?”

韦皋道:“我也原以为与你无关,不料那高洪听了竟是来跪着求我,哭诉说她只想如你这般,在乐府中过得一生。洪度,你平日里,都与这些风声妇人们,说些什么?”

韦皋此言,口吻当真浑无半分责备之情,至多有些探寻的意味,薛涛听来却分外刺耳。

“节下,涛不知,涛亦是风声妇人。”

韦皋一怔,无奈地笑笑:“我从未将你当作风声妇人。”

旋即又摇头:“你既然这般在意,到底是清孤敏锐的性子,当初为何又不愿脱籍,说什么心远地自偏。”

薛涛讷言,无法反驳。她也并未真的赌气,且一年来,确实感受到韦皋对她有别于旁人,更有别于在奉天城时对她的态度。因而,她立刻就有些后悔,这位至少已然表现出理解与尊重的男子,她实应收起芒刺,报以平等的礼貌。

见她沉默不语,韦皋也无意深究,他今日终于下了决心唤她来,且屏退身边亲信,本为了说另一件大事。

“武元衡,武御史,为李公泌所信任,此番来蜀,除了泛泛公事,亦受李公之托,将京中主张抗蕃的力量,与我知悉,且密传李公之计。”

薛涛听得入神,脱口而出:“何计?”

韦皋侃侃说了,眼中焕发出由衷的欣喜:“可巧,李公所说之人,竟也有此意,只是情势所迫,他如何能跨越唐境,来成都与我详谈。我思索了两日,洪度,你可为我密使,与他会面。”

薛涛闻言,吃惊不小,张着嘴巴,瞪着韦皋。

韦皋辨别着她目光中复杂的意味。

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那里头不仅仅是惊讶,还有着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

她终究与另一位女子不同,她并非全然的道家女儿。或许,另一位也不是,惜乎已在藩篱中。

韦皋的语调又和暖了三分,神情却更为郑重:“洪度,你父亲就曾担任过此职。”

薛涛遽然回过神来。

眼前人的话,瞬间令她忆起自己的父亲。死者长已矣,但韦皋提起,在此情此境中,绝非牵动哀思之举,更透出鲜明的鼓励。

子承父业的鼓励。

当初在奉天围城中,她与韦皋初遇时所表现出的超越年龄的诗力,当然令韦皋问过她的家学渊源,也感受过她对父亲的至深崇敬。

薛涛抬起双眸,从韦皋眼中寻到了期待与信任,甚至一点点的请求之意。

“我从未将你当作风声妇人。”

薛涛忽然明白了这句话。

这句话既非对教坊其他女子的贬损,实则也非对她的肤浅恭维。

而是托付。

“节下,这位清平官,涛要去何处见他?”

韦皋说了一个地名,薛涛心头又是一震。

一百五十年前,两个大国同时崛起,又直接接壤,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对峙与争夺。

韦皋所说之地,恰是当年那场试探性的战役肇始之城。自此,唐蕃百余年纷争拉开了序幕。

交战,和亲,约盟,毁盟,无论怎样博弈,并无永宁之法。

但薛涛不想那么多,甚至,她觉得,韦皋想得更简单——只须重创,密集地重创,联合大唐西南所有的力量,重创吐蕃。

“过几日,待对你的处置在军府宣下,我便派两名亲卒,押送你北上。他们是我在奉天围城时收的假子,提着脑袋随我共同御敌过,你可全然信之。”

薛涛点头。

韦皋沉默了一阵,忽地想起什么,自怀中掏出一页信笺,递给薛涛。

“你看这诗?”

薛涛接来念:“珠离掌……只缘一点玷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

她皱眉,刚想出语针砭,却忽地发现,这就是自己的字迹。

自己何时写过这般粗糙中透着残忍的诗句?

她愕然地望着韦皋。

韦皋笑道:“曾经有人称这是你写来向我诉衷肠之句,但皇甫夫人,一眼便看出,乃伪作。”

薛涛不想问此诗原委,但听韦皋提起故人,倒想到前一阵陆续看到的京中进奏院邸报。

“皇甫大夫仍在虏营,巫蛊之案又有小宋氏牵入,节下,若此行归来,涛想告假,去长安看看皇甫夫人。”

韦皋感到心底一阵难言的不忍,因而根本无意将若昭现下的苦处深谈,只应允薛涛道:“当年她渭水遭难,痛失骨肉,是你陪在她身边,如今你去看看她新得的小郎君,也好。”

薛涛起身离去,韦皋忽然道:“我与你同去,一来,若那位清平官真能说服其主,我定是要面圣,力陈抗蕃之计;二来,你若建功,我要向圣主讨个从未有之的恩赏,举荐你为校书郎。”

薛涛莞尔:“唔,倘使节下所说的好事能成,将来,涛西去之后,墓冢便可光明正大地写上:万里桥边女校书。”

韦皋听她说得豁达,也舒眉展颜。

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

幸好幸好,他与眼前这个教他越来越看重的女子,对于人生长河的认识,都没有上述那般见鬼的虚无念头。

生而为人,便当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活,纵然挣功名的想法不假,但韦皋自问,胸中那一番御侮荡寇的英雄志,也是朗朗如月,铮铮如铁。

……

西川节度使府的推事刘辟,听闻琵琶伎高洪竟是被那莽夫严砺带走了,初还未在意,细细一忖,不免悻悻。

那日宴中,刘辟旁观者清,分明见到那武元衡,对薛涛一见如故、眼中喜爱之意渐生的模样。

刘辟自负了解这些京兆高门子弟,家世好,书也读得凑合,年轻轻地便履历光鲜,监察御史纵然不过是个八品官阶,到底侍奉御前,何其清贵之职。

如武御史这般人物,又不是陇西行伍出身的李晟,哪会将高洪那般庸脂俗粉放在眼中,倒很吃薛涛那一套。

韦节度怎地未把那薛氏送与他?

想来还是对这小娘子有私情,恁地舍不得。

官场中人,譬如刘辟这般格局,眼里看到的,只有自己的三尺前程,心中追求的,只有上级的独一份器重。他连一个乐籍中人都报以敌视,哪里能理解一些超乎俗见的关系。

然而,没过得几日,刘推事便得到了一个更好的消息。

薛涛因衔命届蜀者请托,私受金帛,虽上纳使府库房,却终是不顾嫌疑、有伤节度名声之举,引得韦皋勃然大怒,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便被罚边松州。

松州……

刘辟一想到那个烽火灼烧之地,不免暗道,那样一个较弱的小娘子,可怎么受得了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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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 南诏国师

“韦云,快看,那是什么?”薛涛指着山间,惊问。

“薛娘子,那是雪豹!”韦云亦兴奋,“在我们陇州,它在羌语中是雪山隐士的意思。没想到松州也有!”

韦云本是陇州军中的一个低级军士,建中四年守奉天时,他不过十五六岁。

奉天保卫战最惨烈的那天,这个少年抱着箭矢奔上城头前,在城门下看到大将军韦皋与一位夫人商谈地隧陷敌之计。

然后,他就被韦大将军讨去了一块珍贵的糗粮果腹。

饿着肚子仍浴血奋战、斩敌十数人的小郎,成了大将军的假子,得了个最简单好记的名字——“韦云”。

离开成都北上松州时,薛涛才知道,韦皋派给她名为送边、实为保护的这个年轻军士,叫“韦云”。这一年多,薛涛从韦皋口中,零星知晓了一些故人故事,韦云这个名字,难免教她想起故事中那句诗:“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

她不太确定,韦皋给假子起名时,是随口拈来,还是别有深意。但她没有被异样的情绪裹,相反,她甚至短暂地捕获了一丝灵感,想到了一句诗,等要落笔之际,又作罢了。

薛涛的目光追着那只雪豹。

松州的七月,山梁间郁郁葱葱,白毛黑斑的雪豹,特别显眼。这种清晰的展览,自然更易引来人类箭矢的致命偷袭。雪豹或许因为明白这一点,极为迅速地攀跳腾挪,不多时,便抵达了可以掩护它的山顶雪线处。

薛涛的目光又落回山脚。在与唐军的营地保持相当一段距离的土地上,或疏或密,是生羌部落的毡帐和木屋。

西北的生羌,西南的生獠,都是未完全归化唐人的异族。他们沿着大唐和吐蕃自北向南的边境扎根,于两大帝国的夹缝中生存,时而为战士,时而为役工,时而为间谍,“首鼠两端”,便是千百年来,史家经常送给这样的人群的评价。

而再往西,松州大片的土地,早已教吐蕃人占去,以至于大唐边关发往京中发的邸报公文中,松州二字前,得加个“故”。

……

在山的那头,南诏清平官郑回,也看到了一只雪豹。

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数日前刚刚领着五千南诏先锋军,抵达松州前线。

自韦皋镇蜀后,西川军不断主动出击,探摸蕃境要塞的军情,甚至直接突袭。兵力集中在河西的吐蕃人,只得勒令南诏调兵驰援松州一带。

雪豹很快也在郑回的视线里消失了。

“雪山隐士。”郑回喃喃道。

他耳边,响起自己那位身为国王的学生的话:“老师,唐人有句话,大隐隐于朝,孤觉得,在老师身上,这句话,恐怕要改成,大隐隐于敌国之朝”

三十年前,也就是大唐至德二载,唐人郑回还是巂州西泸县令时,南诏大军北上攻克了巂州,郑回被俘,押送至洱海边的南诏都城——太和城。

南诏国第五代王,阁罗凤,盯着阶下这个一身儒雅之气的唐人官员,心情复杂。

阁罗凤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在唐王朝的强大扶持下,才得以统一六诏,并受封“云南王”。因而,阁罗凤继位伊始,仍然臣服于大唐,并数次出兵助大唐同击吐蕃。

“如果不是张太守行止无状,而剑南节度使献于仲通又诬我南诏欲叛唐、重兵来攻,本王不会被逼起兵,南诏与大唐,也不会走到今日的地步。”

双手受缚的郑回,低头听着阁罗凤的无奈之言。

巂州本就属于云南郡,郑回自到任起,就听说过原云南郡太守张虔陀的事。

云南郡,是南诏通往中原的必经之地。南诏使臣携妻子过境,依据两国往来的礼仪,去拜访云南太守张虔陀时,张虔陀不仅向使节勒索财物,还提出使臣夫人留下陪宿的要求,恶劣至极。南诏时节拒绝后,张虔陀一面向朝廷诬告,一面派人前往大和城,辱骂阁罗凤,并要求阁罗凤将妻子送与他。

阁罗凤忍无可忍,发兵杀张虔陀,又在乞和无果的情形下,引诱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的六万唐军至洱海袭杀。

自此,南诏彻底与大唐决裂,投向吐蕃。

但郑回,即便此刻身处太和城的王宫内,亲耳听到阁罗凤所言,依然不是太相信,堂堂云南太守张虔陀,会仅仅因欲念而一再犯蠢。

坊间传说,总是往浅俗处去描画,大国一个边将,都能对小国的王公贵族“私其妻女”,便是最耸人听闻又易于传播的猛料。

“王上,张太守故有狠戾之举,但其素来为我大唐镇守边境,若他因畏惧南诏的扩张,而欲以吐蕃及诸蛮压制南诏,甚至支持诚节势力,欲分治南诏,亦是他在其位、谋其政的本份。”

郑回说得心平气和,王位上的阁罗凤却大吃一惊。

他没有想到,大唐一个区区从七品的小县令,竟是能直指南诏要杀张太守的根本原因。

这是个聪明人。

南诏也许在军事力量上,已经不但能守,而且能攻,但在朝堂文臣的储备上,当真捉襟见肘。

南诏此前归化大唐多年,王室贵族中,相当一部分人,对于中原儒家礼教的那一套,已熟悉并习惯。

“郑县令,我不杀你,但也不愿放你回唐。请你留下来,做我南诏王室子弟的蛮利。”

郑回被松绑后,向阁罗凤还礼致谢。

对于留得性命这件事,郑回没有喜形于色。而对于留在敌国这件事,郑回也没有激烈抗拒。

正如南诏王阁罗凤所判断,这是个聪明人。

大部分聪明人,突然被推到一条全新的道路面前时,首先是冷静的。

郑回也是科举出身,万幸读书没有读傻,对于忠臣孝子这样的条条框框,绝无迂腐坏事的理解。

至德二载的这个冬天,唐俘郑回,成了南诏国师郑回。在接下来的三十年中,他教过的龙子龙孙们,恐怕他自己都数不过来。

如今,我们的国师,其实就是智囊,彼时亦如此。

郑回是阁罗凤的合格智囊。唐纪大历元年的时候,南诏群臣要在太和城树立一块大碑,歌颂阁罗凤的丰功伟绩。郑回极力建议加上一段,详述南诏攻杀张虔陀的缘由,乃因张虔陀“上掩天听”,离间唐蕃关系,逼反南诏。

当然,并没有“复私王妻”这样的字眼。

所以,从古到今,优秀智囊的一个表现,当真就是,那手文章,不仅仅要著得山高水阔、华丽翩然,而且,懂得在字里行间为将来留余地……

阁罗凤死后,孙子异牟寻继承王位。

异牟寻举行国礼,恭迎当年那位经常笞打自己手心的老师,郑回,为南诏大清平官,位居六位清平官之首。

就在这一年,也就是德宗皇帝刚刚继承大统的大历十四年,吐蕃征调南诏军队,联军二十万,进犯剑南,分三路进军成都府。蜀中震动。德宗派李晟率四千神策军,曲环率五千范阳军。这两支唐军都是精兵劲卒,又由名将领衔,因而在救援剑南的过程中,数次破敌,最终集合蜀地其他唐军,将蕃、诏联军围困于山谷中,逼得其中近十万人在突围中坠崖而死。

赤松赞普勃然大怒。他完全不能相信,如此悬殊的兵力对比之下,自己竟然输了个昏天黑地。

赞普立刻怀疑,是不是南诏国王异牟寻阳奉阴违,不仅出征不出力,而且暗中向唐军出卖了蕃军的行军路线和补给情况。

虽然次相尚结赞极力劝阻,赤松赞普仍然降异牟寻为“日东王”,将南诏从吐蕃的“兄弟之国”,改成了藩属国,并增加了对南诏的赋税、劳役,设置了每年出兵镇守各处要塞等苛刻要求。

南诏都城太和城内,已经年近花甲的清平官郑回,终于等到了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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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质子重生

松州的夜晚,黑得就像凭空掉下一块大布,将万物遮盖。

韦云紧紧握着自己的唐刀,盯着薛涛纤细的背影。

而在他们的前头,是一个引路的唐羌混血的中年人。

韦皋在松州的唐军大营,不是没有安排其他知情的将领,对密使予以护卫,但薛涛认为,既然选择相信郑回千辛万苦传递来的消息,前往南诏军营的动静,就应该越小越好。

韦云在奉天城,还未成为韦皋的贴身假子时,就知道薛涛。军士们传言,那是韦帅收留的一个孤苦官眷,大帐中进进出出,定是以后要做韦帅的侍妾的。后来这女子却不明不白地跑了,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成都军府下辖的教坊中,韦云也觉得纳闷。

如今这三年前瘦削的怯生生的小女郎,蜕变明显。在成都,她是个诗人,在松州,她隐入了那些沉默而坚毅的兵卒中。

直到一切就绪,今晚出发。

镰月爬上中天时,茫茫夜色中,一些草木的轮廓,终于隐约可见。

尚有夏日余温的时令,秋虫还蓄着生机,此起彼伏的鸣叫,掩盖了三人踏在草坡上的声音。

薛涛记得,父亲薛郧,喜欢王籍的诗。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继而,薛涛在沉寂但坚定的行路中,想象着父亲生前最后那段旅程。

时隔数年的怀念,令人深思沉浸,却已鲜少悲恸。穿越苍茫夜幕,薛涛仿佛能够看到父亲身着官袍,骑在马上,缓缓地往南诏走去。比起当年听到自己吟出“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时面有惆怅之色的父亲,薛涛此时似乎更愿意在心底刻画一个留给自己背影的父亲。

她想,若自己有幸被后世的史家与诗家记录,会得到怎样的评价呢?少年多舛,沦落乐籍,大抵这八个字是少不了的。这大概是一个少女在这个时代,或者其后的百年千年中,都算得教人唏嘘怜悯的命途发端。

然而贞元二年初秋的薛涛,终于在松州的夜空下确信,自己不再哀伤父母的过早离去。

这未必不是命运的另一种成全,令她在看似伶仃的前行中,靠自己探索揣摩,从乞讨到逃离,从逢迎到拒绝,无论身份几何,仍能孤而不苦。

薛涛在平静的自省中,当然也会想起这三年中对她影响最大的那个人。

若不经事历人,她当然不可能如一枝翠竹,拔高生长。

虽然君意明灭闪烁,时而带来快乐,时而带来差一口气的遗憾,时而又令人畏惧喟叹,但平心而论,她在如此年轻时便遇到了一个性格极为复杂、又并未对她过于苛严不惜的男子,不啻为老天的一份特殊眷顾。

她第一次见到他,献上的是一首关于明月的诗,“细影将圆质,人间几处看”。

此刻,穿越山岭的薛涛,在抵达行程的终点前,因为一路行来并无惶惶心绪,反倒又在月色里记下了四句诗。

“萤在荒芜月在天,

萤飞岂到月轮边。

重光万里应相照,

目断云霄信不传。”

这首诗,她会在回到成都后,上呈韦皋。她与他在今后相当长时间的关系中,除了上下级,更会是唱酬心意的诗伴。同时,这样的诗,薛涛更想送给自己。

哪怕此番罚边不是幌子,哪怕自己有朝一日真的身处萤在荒芜月在天、目断云霄信不传的境地,她也能扎实地活下去。

……

“你是薛郧的女郎君?”

郑回的话,措辞直接,却因口吻中的慈和之气,显得更像来自长辈的探问。

“当初得知唐使要来,我欢喜不已。建中初年唐蕃有清水之盟,吐蕃人对大唐的炽烈敌意稍有缓和,唐人来到南诏,也不会太引起吐蕃人的猜忌,我多么希望,那次就能见到圣主的使者。”

薛涛谦逊见礼,但并无怯卑之意:“郑公,涛此番承韦节度信任,充作密使,与公见面,乃为转达韦节度促诏归唐的决诚之心。倘使公能说服南诏王归化大唐,韦节度愿办三件事。其一,以剑南西川府库出资,自蜀地至南诏,开路置驿,畅通清溪道与石门道,令南诏往来中原的商贾,不至受天险与盗匪之苦。其二,愿在成都府开设学堂,以世儒大家授课,专寓南诏子弟,每岁收生不少于百人。其三,愿遣蜀郡能工巧匠,前往南诏,教习唐弩、唐甲、唐刀制艺。”

郑回仔细聆听,见这位风仪雅静的年轻女使,开言即颇见沉着之力,又想到她是薛郧的孩子,此前对于韦皋为何派一女子前来的疑云,也渐渐消散。

“以上三件,韦节度以剑南西川节度使之位,便可作主。除此之外,归唐一旦有国书信物送到成都,韦节度立刻北上关中,于长安面圣,请求圣主待南诏,一如当年南诏款附大唐时,以惠养为重,无远戎之劳,无重税之苦,更不会勒令南诏以王子及贵族子弟往长安为质。总而言之,绝不会像吐蕃如今对南诏这般。”

郑回点头,复又面露难色:“韦节度之诚,老夫自然相信。只是目下,南诏王虽倚重老夫,到底也仍忌惮南诏的几家亲蕃贵族。他们三十年来,亦与吐蕃结了些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近来窥嗅到王上有归附大唐之意,亦是多有叨扰甚至威逼之举,老夫瞧着,王上有些畏葸之象。”

薛涛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郑公亦等了三十年。彼等明着施压,郑公何不暗中用计?”

郑回一怔,这小女郎声音斯文柔和,却出语洗练,关键是,还透着一丝胜过男儿的果决之气。

“用计?韦节度莫非已有计策?”

薛涛恭恭敬敬地奉上一封信:“郑公请阅。”

郑回打开第一封,逐字读来:“敬致王上:……回纥屡请佐天子共灭吐蕃,王不早定计,一旦为回纥所先,则王累代功名虚弃矣。且云南久为吐蕃所奴役,今不乘此时依大国之势以复怨雪耻,后悔无及矣。”

郑回看完,薛涛又递过来第二封信。郑回瞧了,却是大吃一惊。信的落款,还是韦皋,但从信中内容来看,却好像已是商议唐、诏两国如何联军北上,夺取雅砻江至松州的大唐故地。

郑回手指微颤,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韦节度可是要使离间计?”

薛涛道:“正是。大唐、南诏、吐蕃之间,有东蛮部落,这些部落为谋生计,时常给吐蕃人通风报信。郑公可设法,令此信落入东蛮暗桩手中,他们必会送往逻些城。赞普本就猜忌南诏,若吾等火上浇油,吐蕃对南诏更有兴师问罪之举,南诏王再不归唐,便要为砧上鱼肉了。”

郑回闻言,还在思忖犹豫,毡帐阴影中一人,沉着嗓音道:“老师,这位唐使所说,当真妙极!”

话音落下,此人起身钻出角落,走到郑回跟前,转头看向薛涛时,着实令薛涛一骇!

他棕红色的面膛上,自额头至鼻梁,再到下颌,密密麻麻爬满了蚯蚓般的肉褶,连一只眼睛的眼皮都是耷拉着的,只有另一只眼睛中,眼眸漆黑如墨,又晶芒照人。

面对薛涛惊恐发愣的表情,他抱歉地一笑,淡淡道:“大火烧的,吓到女君,见谅。”

吐字怪异的唐音,但语法无误。

薛涛进到帐中时,唯用心与郑回言谈,全然未曾瞩目帐中的其他人,只当那三四人,皆是郑回的侍卫。此刻听这人以师长称呼郑回,薛涛惊魂甫定后,暗忖,难道此人是南诏王室子弟?

只听郑回向这鬼面男子道:“蒙寻,你真的愿意,随唐使去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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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20191102035830475评书

怎么说呢,今天刚看的时候,看到这么细腻的文笔,情节紧凑、构思精巧,还以为遇到宝了,可是看到100章的时候,就觉得越来越怪了,格局越来越小了,多了很多情感宣发和琐事,对于其中的一些重要历史事件和人物的背景没有做必要的介绍和交代,因为一般人可能对于这一段历史和人物不了解,就可能导致读者跟不上作者的思路,看得云里雾里。

还有很多成功小说里的叙事方式和技巧有待提高。看到后面,悬疑性越来越高,还有更像历史传记,还有就是越来越搞不清谁是主角,表现力度明显不足。

看了一下各位书友的评论还有作者的留言,作者想写成这段历史的群像剧?我认为很难很难,而且作者找的角度就大有问题。其实某种角度来说,《大宅门》、《闯关东》、《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等算不算历史的群像剧,包括一些其他的作品,也都是非常注重看问题的切入角度,而且,有主有次,层次分明,主要突出了一些人物,也侧面描写和体现了一些其他人物的各种,随着时间变化而产生的变化,也是围绕着主轴来体现的。像你这样写,最后极可能沦为流水文,作者你想表达的结果反而体现不出来,结果就是看到最后,啥也不是,也不像,没有特别的印象。

按我的理解,其实,光写这段历史的小说就很难了,写出穿越文是最好的,巧妙构思一下穿越,还有大格局,怎么体现出作者作为一个有理想、有追求、有信仰、有能力的现代人,如何通过缜密的构思和步步为营,合理又艰难地改变这段历史的就不简单了。

你想表达的很难,参考下《水浒传》、《红楼梦》,还有一些明清的小说和戏曲里,已经明显地展现了封建社会的群像剧这类的题材和深刻的社会历史背景下的各种人和事物了,想要达到不一般的水准,极难。

不得不说,作者还有有很深的文笔和历史方面的功底的,看得出是由很深的素养的,在写历史文的女作者中算不错的,比如雁九、府天他们的书都很可以,特别是雁九,在明清家族的方方面面展现得极为不错,特别细致,格局也比较理想,能兼顾方方面面,你可以参考她的一些技巧。

还有,你所吐槽的,历史,作为一个喜欢历史、爱看历史文的读者来说,历史真没有大多数人想的那么简单,很多人看问题只是从一个或几个点或面,相当幼稚,其实历史就是现实,现实也是历史,这是一个多维的立体,可以从无数个角度和方面来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更需要阅历、修养和智慧。和现实一样,包含了各种潜规则和不能言说的……想知道历史是怎样的?看看现实社会中就知道了。这样一个逻辑,作为宇宙诞生、地球诞生、人类社会发展至今的一个不变的真理存在着。

最后,我认为,是不是作者的考虑和准备有些不足?不周密?想表达的、想写的,但其中已经是小众中的小众,难度系数高,而且读者还不买账。

或者纯粹想走小众精品?还是觉得有差距。不如换个角度,写写穿越文,哈哈,其实想要写得有水准,有意思有深度的穿越文也没那么容易哦。其实,真要有水平,写这个题材的拿个什么茅盾文学奖或者诺贝尔文学奖也不是不可能。现在的社会飞速发展的同时,某种角度来说,更像一种原地踏步或者倒退也不一定呢,起码我是这么觉得的。

希望作者写得越来越好,事业进步,家庭幸福!

书友chichi_Ho评书

其实我还蛮喜欢后面部分增多的人物细腻描写的。

大格局和细节兼顾,固然很吸引人,但整本书都维持这种风格,或许会产生审美疲劳,偶尔深入到人性幽微也挺好。传记也是很好的文学载体。

此外,格局大小,也与情节进度有关。当时的出逃、混战、围城,本身就是很恢宏的历史事件。最近的南诏外交有稍微找回历史的感觉。

书友提到的条线不清晰,我部分同意。本书的人物主线,大概有阿眉、若昭、薛涛、韦、皇甫。人数并不算多,但觉得作者笔墨并没有太突出主线人物。《安娜卡列尼娜》主线是两对couple,对比鲜明,但那个时代的描写是包含了托尔斯泰自己的生活经验,也不可与本部小说的设置太等量齐观,书友提到的《红楼梦》、《水浒传》亦然。

现代小说里,将改革开放的《大江东去》也是格局不小,主线是三个人物及围绕他们发生的一切,人物之间交集也不少,层次分明,值得参考一下。

坦白说,经典文学作品里,我没想起哪本是描写历史的,写作者本时代的居多,即使有,那也是茨威格的人物传记,本书一开始的定位是剧本,也不可太过苛求。以影视剧为参照的话,《亮剑》的格局也是从战争转到建国后的人际小事,当时被钟情于大场面的人诟病,但我觉得后面内容更暗含历史深意,李云龙如何从一代名将变为阶下囚,个体体现的褒贬和对那段历史的评价,格局难道就比单纯的战场风云小吗?

谢谢书友提出来的不同意见,让我也开始留意小说的架构和走向。作者大大加油!读学姐的文字一直是种享受。

书友20190601100625750评书

确实是一千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也谈谈我个人、或者也许是一种类型的读者的体验和期待吧。像穿越题材这种当下时代特色的文体(不是本书),我就没看过,所以看法肯定局限,不过,这也是一类读者呀。

首先,我是抱着求知的心态在看着小说学历史。所以,史实的基本客观和小说的表达趣味,尤其前者,不要有大bug。其次,关于格局,格局与细节不冲突,大而美、小而美都有,大背景、长历史、大小人物,按需着墨,符合逻辑更重要。

另外,最想说的是,格局甚至说格调,大不大、高不高,难道不是作品字里行间渗透的价值观念吗?

表达,就是意识形态输出。

所以,我看到说落入人性幽微就很诧异(解释一下,前情提要是,作者之前回复其他书友,检讨自己写作太多注重描写人性幽微)。历史本身其实是没有现实意义的。人性亘古不变,才使得以史为鉴找到抓手。

我喜欢这部小说,最大的原因还是作者作品里对人性的呈现,忽明忽暗、或明或暗,就像康德的俯仰之间,头顶的星空和人间的法则。

人物、故事、历史,之所以交织,之所以推进,如何交织,如何推进,有合乎情理的,有意料之外的,是人性的博弈使然。

我给家人朋友推荐时,开玩笑说,宦海沉浮与沙场驰骋,这个很对应文职政客与技术官僚并轨的场域啊,上班打工的得好好看看。

情感线,男女都该看看。

关于角色,确实不少,主次不显著,这不是问题吧,把每一个场次都写好,就好,参见《红楼梦》。

关于人物刻画,朋友聊起说过对若昭太好了,对她婆婆太刻薄了,我觉得可以这样理解,以若昭为例,固然家学渊源纯正,有些事情、有些时刻,她也应该稍稍扛不住、忍不来,才更像咱身边人。

李谊表现力优秀,很有看头。

第一百五十五章 孤寒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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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节度,京城巫蛊之祸方息,太子暂得保全,李公即再次上奏圣主,今日御外之计,应北和回纥,南通南诏,西结大食、天竺,以困吐蕃。故而,招抚南诏,乃是再断吐蕃之右臂。”

成都军府中,韦皋耳边回想着武元衡离蜀之前所说的话。

如果说,武元衡这位出身京兆高门的政坛新星,认同联回抗蕃,或许因为在大唐北都太原的任职经历,以及对于李泌的崇拜景仰,那么,韦皋自认,即使朝中没有李泌支持,他也会成为坚定的抗蕃派。

他在陇州戍边的经历,令他的头脑中,永远植入了大唐河湟故地深陷虏手、大唐遗民沦为奴隶的画面。

僚佐刘辟,当然从来到蜀地之初,就摸准了上司的想法。

韦皋显然与他那老丈人,不仅私下关系在恶化,而且在镇蜀方略上,也大相径庭。

张延赏是被亲蕃的圣主送来剑南替代崔宁的,这文臣中的宿宦,忠实地执行上意,多往朝廷输送贡赋,鲜少募兵之举,若蕃子攻蜀,反正有朝廷派神策军或者征调其他藩镇的兵力。

而韦皋,要抗蕃,首先须养兵。

“节下的岳父张公出镇剑南时,曾奉朝廷之命,出蜀兵三千参与平定山东东道梁崇义的叛乱,但其战力尔尔,只堪守垒,怯于攻伐。节下既然怀有鸿鹄大志,麾下除了当年的陇州奉义军和党项城傍子弟,还应多在蜀地培养嫡系将卒。”

刘辟的建议,倒是说到了韦皋的心里。

韦皋虽然在奉天之难后,担任过大半年的左金吾卫将军,但他镇蜀时,曾得德宗皇帝点头,将陇州奉义军中的精锐部队,带入蜀地,包括在防秋御蕃时颇有威名的陇东兵马使元膺。与吐蕃人有世仇、因而弃皇甫珩而投奔韦皋的党项人石崇义所部,亦随韦皋入川。

但这远远不够。

“太初,蜀地兵力,主要集中在三处,成都府、姚巂和西山。西山八国的羌人部落,尤为骁勇善战,天宝年间,朝廷兵部所奏的破贼捷报中,就有多位董姓将军,皆是羌蛮。可惜家岳出任剑南节度使期间,未能镇住西山诸蛮。羌人天然堪战,弃而不用甚至与之为敌,实在不智。我既为蜀地之主,有意招募董姓部落一位头领,领节度副使之职,你可敢为我做一趟说客?”

刘辟闻言,大喜过望。

这就是他要的主恩!

西山军战力惊人,若自己能牵头羌蛮归附之事,不但在韦皋跟前立了头功,以文吏之身超越元膺成为其真正亲信,指日可待,而且,与那西山蛮子共荣共处几年、十几年……将根基扎深了,有一日韦皋不在蜀地了,这蜀地姓刘,也未可知呐。

刘辟面上遮掩,整颗心着实泡在了蜜里头。不枉当年想尽办法蹭进了崇文馆,谨小慎微又兴致勃勃地依附于高官子弟,在鞍前马后的听命中,学习揣测他们阿爷阿兄的宦场秘笈。

任何往权力高峰攀爬的人,协助他做大做强,定是最投其所好之举。韦皋越非池中之物,越会吃这一套。刘辟坚信这一点。

刘辟洋洋得意地离开韦皋书斋,正要回宅准备准备,将将迈出军府大门,便以为自己眼睛花了。

从一架四面漏风的马车上下来的,不是薛涛又是谁!

这小娘子才罚边三个月,还没过冬呢,就被开恩放回来了?!

刘辟脸上讶异之色尚浓,不远处已三步并作两步走来一位青衫幞头的少年郎,上前向薛涛行礼后,展颜笑道:

“阿姊终于回成都了,母亲说,再过几日便是立冬节气,请阿姊来家中小聚。”

青衫少年,是段别驾的儿子,段文昌。

刘辟知道,因段别驾夫妇照顾过薛涛一阵子,韦皋到蜀后,很有擢升段别驾之意。此前武元衡来蜀议事,韦皋命段别驾携子陪武元衡游历岷江。据说,听闻武元衡有小女垂髫,韦皋甚至还为段文昌和武氏女做了一场媒。

车边,薛涛也是面带温柔莞尔之色,与段文昌简短说了几句,便互相告辞。

她折过身来,打眼看到刘辟,以乐人之礼,不卑不亢地福了一福。

刘辟皮笑肉不笑道:“怎地不见其他赴边的伎人回来,韦节度还是心疼洪度些。”

薛涛垂目,仍一如既往地口气清冷:“涛犯下大错,自应受罚,得韦公宽恕,定会痛改前非。刘推事若无他事吩咐,涛须即刻入府谒见韦公。”

刘辟“哦”了一声,挥挥手道声“去吧”。

他立在原地思索片刻,哪里舍得回家歇着,返身又步入衙署中。

录事书吏们,亦在议论,那薛氏竟恁快又回来了。

“到底是个通文墨的小娘子,连撒娇卖惨,都懂独辟蹊径。刘推事,你可知,薛氏在松州,写了多少告饶诉苦的句子,设法请人带到帅府案头?”

“正是,刘推事,你听这句,‘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如何?是不是就算铁石心肠,也硬不起来了?”

刘辟冷笑一声,讥诮道:“听着确实堪怜。如此文采,若与刘某同场春闱,只怕名次还在刘某之前。”

言语间,又进来一个书吏,众人亦带了谑嘲之意向他问道:“你今日不是在韦节度的书斋当值,怎地教个乐伎排挤出来了?”

刘辟却收了笑容,漫不经心探问道:“或是韦节度要问薛氏一些松州虏情?”

那书吏坐下抄录,头也不抬道:“仆不知,韦节度将门关了,刘推事若要问,自可去扣门。”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刺头!

刘辟暗骂一声。

一个官袍都没有的聘吏,也敢目中无人,装什么清高自傲!

以后定要寻个是非,给他点颜色瞧瞧

黄昏时分,成都太城,韦宅。

韦皋的侍妾李氏,正与韦云一同吩咐两个婢子收拾院落身处的客房,就听到前厅之中,韦皋回府了。

她疾步迎出去,甚至比韦云跑得还快些。

韦皋扶住她:“莫慌,你刚有了身子。”

“节下,人在后院。”韦云在一边禀道。

韦皋应了一声,又向李氏道:“你自陇州起就跟了我,素来也是个嘴巴严实的妇人。今日韦云带来的客人,暂居我韦家,莫说仆婢,便是你,也莫多问,照应他起居安适便好。此刻我要与他商议些事,你去将后院的仆婢们带出来。”

李氏照做。片刻后,韦云随着韦皋,往后院走去。

……

“你是南诏清平官之子?”

“是,还不如不是。”

韦皋盯着对座案几前那人,品咂着这句话。

字少,怨深。

同时,韦皋也注意到,彼此落座后,对方最初的坐姿是吐蕃人的翘腿之态,很快又放低了膝盖,成了唐人常见的坐姿。

韦皋直言道:“蒙寻,大好男儿,便是遭逢劫难,亦莫如个妇人般怨天怨地。你既是郑公藏下、又送来成都的人,我必尽力护佑。前因后果,你有何想法,是报害你之人的仇,还是报郑公的恩,一一向我道来。”

蒙寻闻言,那只未受重创的眼睛里,透出的悲怨之火,从燃到熄,也不过是倏尔之间。

他平静了些,缓缓道:“我出生在,你们唐人所说的宰相之家。我五岁时,王上就派人接我进宫,认了义孙。当时情形,我只记得,礼成之后回到家,母亲哭红了眼睛。然后,我便与如今的南诏王一同进学,由郑公授课。如此到了十岁,我成了南诏质子,去到吐蕃的国都逻些城。”

“我为吐蕃人出征,半夜营帐突然起火。一个庸冲进帐中,救了我。我在养伤,军医却要毒死我,还是那个庸提前警告了我,我们俩人捂住医官的嘴闷死了他,我换上医官的衣服逃了出来。”

“我找了好心的牧人收留,歇息数月后,悄悄潜回逻些城,竟听闻,赞普对南诏宣称,我在唐蕃对垒中战死了,还把‘我’的无头尸身送回了南诏。”

韦皋听到这里,隐约已猜测到大概缘由。

只听蒙寻又道:“我当时想,这世上,能相信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在长安,另一个,便是我的老师,郑公。我扮了乞儿,历尽艰苦回到太和城,终于见到了郑公。”

“那时,你父亲,怕是已过身了吧?”韦皋问道。

蒙寻望着他:“节下猜对了一半,不独我父亲,我叔父、兄长,还有母亲,都不在了。郑公告诉我,蒙家与他一样,力主王上重新归附大唐,故有此难。”

韦皋默然。

虽然情形与他所想一致,但他仍感到寒意爬上后背。

危城中命悬一线也好,御驾前提心吊胆也罢,韦皋仍承认,自己尚能掌握一定的主动,仗剑指挥与斟酌辞令,那也是将军和臣僚本应具有的心理准备。

而眼前这个早已面目全非的贵族子弟不同。他从幼龄到青年,始终只是政治交易的牺牲品。

“节下,郑公在南诏声望远在我父亲之上,亲蕃的贵族们尚未敢加害于他,他亦能护我于安妥之地。但我还是要来蜀地。我十岁入逻些城,十四岁从军,跟着吐蕃军打了四五年,多少知晓他们的阵法和弱点。节下重创吐蕃之日,容我在军中祭奠家人。”

韦皋道:“不独如此,我必促成南诏再次归唐,届时你回到太和城,是大唐授勋的武将,更是堂堂正正的清平官后人,亦会有机会,为父兄复仇。”

“谢节下收留。”

蒙寻布满伤痕的面颊,已很难做出生动自然的表情。只能从他沙哑嗓音中,分辨出稍许振作起来的情绪。

继而,他似乎又在心理上完成了一次跋涉,眼中隐约漾起疲惫之色。

“我是个南诏人,但如今的亲人,一个是唐人,一个是吐蕃人。”

蒙寻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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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 除夕佳音

传往吐蕃王都逻些城的飞报中显示,南诏先锋军乖乖地穿过雅砻江,分兵进入吐蕃在松州以西的各处要塞,同时,另有万余南诏将士,也在赶来,帮助吐蕃人填补了军力的空虚。

后院无忧,聚集到河陇地区的吐蕃军,便翻过陇山,在贞元二年这个秋高气爽、战马膘壮的大好季节,屡屡劫掠灵盐、泾原、邠宁等镇。

但在兵锋进入更为富庶的凤翔镇后,吐蕃大相尚结赞却下令大军调头回撤。

“大论,再过一月,大唐北部荒原上的冰锋暴雪就会往南而来,届时就算摧沙堡足以供给军饷,我们也无法大展身手,为何现下士气正盛时,却放弃凤翔?”

凉州城内,阿眉与吐蕃大相尚结赞,讨论着军情。

尚结赞不置可否地笑笑,只向回到凉州的一员豹皮将问道:“你们离开凤翔的时候,留下什么风声,原样道来。”

“大论,勇士们沿途呼啸,明明是李晟让我们来的,来了却为何不开城门,不给金帛!还不如那盐州刺史杜光彦哩!”

尚结赞挥手令他退下,转向阿眉道:“丹布珠殿下,去岁来见我的那位盐州司马李升,真是本论见过的最讲信用的唐人。你看,本论和他交上朋友后,上月我吐蕃北路军到了盐州城下,一兵未损,那盐州刺史杜光彦就将城头让了出来,逃到了邠州,留下李司马,好好招待了一番我们吐蕃勇士。”

他作势叹气:“哪像李晟,自负名将,实则卑鄙无耻!”

阿眉听着,心思转了几转,盯着尚结赞道:“大论,当初论力徐殁在武亭川,临死前写下几位唐将姓名,依次为,李晟、浑瑊、马燧、韦皋、皇甫珩。想来大论亦作如是观,李晟,排头一号。故而,大论先要除他?”

说着,阿眉起身,吩咐筝娘,带几名凉州词唱得最好的伎人、胡旋舞跳得最美的舞姬,去帐下给豹皮将们助助兴。

再回头时,若有所思道:“当年琼达乞将军,是死在李晟手中。大论此计若能除李晟,甚好。只是,长安朝中有李泌,唐帝疑火未燃多高,怕就叫李泌竭力扑灭了。”

尚结赞的笑容隐去,眼底一层狡黠深意:“不怕扑火的人,就怕没有放火的人。何况如今的唐帝,那心窝子里不知堆了多少马粪,一点就着。”

他说到此处,突然煞住,毕竟多年贵臣,又已年迈,在赞普的公主面前,出语过于粗狠,连他自己亦觉得不妥。

于是另提话头:“皇甫将军在凉州,也被我们关了快一年。殿下,本论看着你长大,这一年多来,亦明白,你已是天神赞普最勇敢优秀的孩子。本论也听说,从前共同带军时,那皇甫将军对你有些爱慕,你若还看得中他,本论可为你去赞普跟前说说,如从前匈奴单于封大汉降将李陵一般,封皇甫将军一个头衔,做了你的驸马,可好?”

阿眉一阵别扭,双眉紧蹙,冷森森道:“大论,这可是赞普的意思?我吐蕃勇士何止千百,一个唐人俘将,再有本事,亦不足惜。我对此人并无姻缘之心,况且此人性疏易变,不值得我大蕃曲意招降。不如扣着他,与大蕃手中其他唐俘,去换唐地城池。”

尚结赞听了,皮皱褶深的苍老面孔上虽仍气色平和,心头却大喝一声彩。

他赏识的晚辈,果然已成长为一个对国事和情事,都颇有主见的首领。

此前赞普提及此事时,尚结赞已替公主感到不屑,但他仍不动声色地来问,却也并非纯粹为了传达赞普的意图。

赞普膝下王子公主无数,尚结赞独独欣赏这位粟特胡妃所生的五公主。她勇敢而聪颖,浑无纨绔虚丽之气,教尚结赞想起,很久以前那些与自己一道,不怕吃苦地往来于唐蕃之间的年轻人。

作为权力顶层的成员,尚结赞清楚地知道,小公主的父亲,如何榨取她身上的价值。尚结赞从外交使者到政治家,并无泛滥的同情心,他只在一件事上轻微地反对过赞普——对于南诏质子蒙寻的处置。

尚结赞此后生发出的一星半点祖父对孙儿式的怜悯,到了今日,令他决定,倘使小公主寻到了一个替代品,他亦会支持这个太不容易的孩子。

好在小公主并无此意。的确,尚结赞在短暂而奇妙地代入祖父身份的过程中,委实,看不上那个监禁中的唐人神策军制将。

尚结赞沉默少顷,复开口道:“殿下,本论与你商量一件大事。”

……

除夕,是凉州城内的唐人,最开心的一天。

比长安、比洛阳、比扬州、比益州的唐人,都要更开心些。

因为,这是凉州城沦陷后,吐蕃人唯一允许唐人光明正大过的节日。

想象中的降魔除妖、驱鬼灭怪的盛宴,或许是无论哪个政权,都允许子民去保有的有限欢乐。

凉州城的街上,白日里,勤奋的行商,仍在高声叫卖着写有“神荼”、“郁垒”二字的桃木牌子,或者雪白香甜的胶牙饴。

廊下巷口的雪堆间,人们燃起一小堆一小堆的火焰,孩童们嬉笑打闹着,往火堆里投进竹片,聆听竹片噼啪作响的爆裂声。

终于,红彤彤的冬阳,带着慵懒意味沉下西边的雪山时,街上安静下来。

皇甫珩听到柴门吱呀一声,一个女人用吐蕃语,和看守们对话。

他知道来的是谁,那个声音太熟悉了。

阿眉带着唐人婢女筝娘,前脚刚跨进屋子,后脚呼啦啦地就涌入四五个吐蕃军汉。

阿眉瞧了一眼皇甫珩嘴角那抹轻蔑的冷笑,挥挥手让卫士们出去。

“公主小心些!”领头的卫士道。

“我手脚都戴着铁铐,栓得比骡子还紧,你们的公主除非自己扑到我怀里,否则我岂能够得着她。”

皇甫珩用唐语痛快地讥谑,吐蕃卫士能听懂五六成,左右知晓不是什么好话,一对眼睛已经瞪了起来,终究还是服从地退了出去。

阿眉不以为意,在草团子上坐了下来。

她不带任何起伏跌宕的情绪,打量着皇甫珩,好像察看一柄已经起了锈斑的剑。

这位唐将,作为俘虏,除去必须被镣锁外,算得拥有客卿般的待遇。屋子宽敞,被衾温暖。

每日,在守卫的监视中,他还可以站在院中,看着天空中南来北往的鸟群。直到入了冬,大雁与黄鹄再也看不到了,只剩了乌鸦,在光秃秃的树枝上鸣叫。

但一个军人,一个武将,与枷锁生活了一年,即使衣食暖裕,也无法阻止他的精神,滑向溃泄。

筝娘往案几上摆放菜馔。

长安人常在除夕之夜吃的五辛盘、牢丸汤饼、屠苏酒,并两样吐蕃人爱吃的酥酪点心。

皇甫珩的面色稍稍和淡了些,开口问阿眉:“巫蛊案后,长安可还有消息传来?”

帝国的大长公主和太子妃养蛊厌胜,分别被赐死,普王李谊的孺人宋氏自杀,敌国这般震动朝野的事件,吐蕃自然很快也知道了。

“你的妻儿和母亲,都安好。我们大蕃的暗桩也去看了,长兴坊的皇甫宅,如常景象,今秋,连那门前的列戟,也按时换了新的。”

阿眉倒了一杯酒,边饮边说。

唐人婢女筝娘,低着头,将斟好的另一杯,奉给自己的同胞将军。

皇甫珩没有接。

阿眉的话教他松了口气,一块石头落地后,更多的颓然阴霾又弥漫了胸膛。他根本没有胃口。

除夕夜。

他无法不想起,建中四年的除夕夜,他刚刚得知若昭有了他们的孩子,二人相拥在奉天城破陋的屋子里,心情复杂地迎来了新年的黎明。

阿眉毫不避讳地审阅着对方的神色。

说实话,她也并不自信,能明白这个人,此刻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女子总是那么善于对自己的念头予以孜孜不倦的深究分析。

现在,阿眉大概能意识到,真正阻止自己动情的,是皇甫珩这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状态,仿佛尚未脱坯而出的普王李谊。

阿眉不由去想象,如宋若昭那样并不蠢笨的妇人,与这样的男子生活,不会感到压抑吗?

一个等量齐观的真正自由而磊落的灵魂,才值得女子愿意长相厮守吧!

但她很快遏制了自己的思绪。

“皇甫大夫,这杯酒,你还是该喝。有个好消息告诉你,过了正月,大论会派使者去长安,再议唐蕃和盟之事。若有眉目,为表我大蕃诚意,你或许,能离开凉州。”

皇甫珩忽地直起身子,拖着重镣爬前几步:“你此话当真?”

继而又警觉道:“卫士们议论,吐蕃军今秋在灵盐、泾原不断取胜,如此局面下,你们怎么会又愿意与大唐和盟?”

他的武将素养还在,如猎人机敏,如狐狸多疑。

阿眉略作无奈之色:“李晟麾下的两员骁将,王佖和野诗良辅,先后在汧阳和摧沙堡反击我大蕃军,韩游環的邠宁军也战力了得。大论上奏赞普,你们唐军,良将如云,大蕃须量力而行。”

皇甫珩怔忡片刻,忽然朗然大笑几声,拿起屠苏酒,一饮而尽。

阿眉看着他悲而转乐。

再过几月,你应能见到若昭母子了。

毕竟故人一场,过个开心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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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京城潜流

正月初五,依据习俗,出嫁的女儿要与姑爷一同回门,向父母拜年。

然而,长安朱雀大街东面,安仁坊的李晟宅中,一些资格老、嘴巴碎的仆婢们,开始议论纷纷。

西平郡王李晟,在对吐蕃的会战中,接连取得了汧阳和摧沙堡大捷后,得圣主恩典,回长安述职并领受赏赐,待开春再回凤翔镇。

这样难得阖家团圆的机会,李晟素来倚为左膀右臂的女婿,张彧,却没有出现在李家大宅。

“听闻,去岁初夏,九娘在凤翔嫁给崔郎君时,郡王给九娘准备的嫁妆十分豪奢,还在京中给崔郎君寻了一处靠近皇城的好宅子。当年五娘出阁时,何曾这般风光过?那崔郎区区一个慕客,才二十出头,郡王竟这般抬爱,想来张侍郎定是咽不下这口气,故而正月里也不来拜年。”

仆婢们窃窃私语,自以为是地总结大姑爷张彧和小姑爷崔枢之间结怨的缘由。

李晟儿子多到可以组一场马球赛,女儿却只两个,分别行五和行九。

五娘所嫁的张彧,多年来跟随岳父李晟出生入死。无论牵制朔方军李怀光,还是平定朱泚之乱收复长安,抑或操作北苑鸿门宴一箭双雕地打击了尚可孤和吐蕃人,张彧,和大舅子李愿,始终是李晟信赖倚仗的左膀右臂。

而九娘的新婚夫君崔枢,不过是个刚刚进士及第、被辟为凤翔镇幕府僚佐的文士。

除夕天气晴朗,但到了正月里,鹅毛大雪却纷飞而至,仿如那些“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的悲戚句子。

李愿陪着父亲立在廊下。

父子二人沉默着看了一忽儿雪景,李晟终于开口道:“我打了一辈子仗,以为自己心硬如铁,老天却在笑我托大。谨望,近来我总是梦见那个吐蕃将军,捂着脖子瞪着我。你阿父我,战场上杀过多少人,何时被死鬼缠过?看来,同样是杀人,光明正大地两军对垒,和阴谋诡计地暗害无辜,在老天爷的心里,不一样,太不一样……”

李愿忙道:“当初在禁苑用计,是情势所迫。尚可孤有拥立韩王、灭我李姓神策军之图,难道阿父坐以待毙?至于那琼达乞将军……吐蕃乃虎狼之邻,岂可坐视其因区区助战之功,我大唐就将安西北庭与之?琼将军,只是出现在了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

李晟侧过头,绷着嘴角看了儿子一眼。

长子李愿,和幼子李愬,是李晟如今最看重的两个儿子。延光公主的巫蛊之案中,李愿硬生生藏下郑注之事,密报李晟后,李晟也认为,彼时情急,他李家不被张延赏制住,亮出爪子挠他一下,是明智之举。

待到太子李诵储君之位得保,李晟和李愿的心,稍稍定了些。

不过,刚刚过去的冬天,女婿张彧的离叛,令李家父子如坐针毡。

李晟和李愿明白,自己的好女婿张彧,哪里是因为和连襟崔枢争风吃醋才与李家断绝了往来。

朱泚之乱平定后,张彧为京兆尹,自兴元末到贞元初,表面上因了泰山大人李晟的功勋,很得圣主恩沐,眼看着也是奔了兵部尚书甚至门下侍郎的位子去。不想张延赏离蜀进京,没多久,张彧迁为工部侍郎。

这和贬官有和区别。

张彧心火缭绕,急急来找大舅爷李愿诉苦,指着岳父能替自己转圜转圜。尤其到了去岁,镇守两浙的节度使韩滉回朝做了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张彧迫李愿迫得更紧了,道是韩滉与李晟乃多年故交,如今又是正牌宰相,压得张延赏一头,岳父真该为了女婿的前程,去求一求韩滉。

李愿开导张彧,言及李晟因功高震主渐受主疑外,又以自己也不过任个虚职为例,劝张彧莫要在这敏感时期为李家带来麻烦。

张彧勃然大怒,此后再也未来找过李愿。

“阿父,儿子在朝中的人,传来消息,妹婿转投了张延赏,阿父得了摧沙堡大捷后,在御前进言阿父不救盐州、只为贪功的人,便是妹婿。”

李晟叹口气。

“谨望,你是个孝子,阿父知道。但这官场上,父子反目,翁婿成仇的,还少了么。只是从今往后,苦了你妹妹。”

李愿亦面色黯然。

正相对无语时,仆婢来报,九娘和姑爷崔枢到了。

李愿听到一个“崔”字,忽然想起一事,向李晟道:“父亲,年前儿子在京中宦员间走动,听闻秘书少监崔汉衡,最近竟然去了两次延英殿,还是和张延赏一起去的。”

李晟心中一紧。

崔汉衡是唐蕃清水和盟的主导使者,这位出自博陵崔氏的帝国外交家,在唐蕃关系因圣主拒予吐蕃安西北庭后,始终沉寂,如今,又要被起用了?

李晟想了想,对李愿道:“圣主虽然下旨,念着开年之际不会有边患,允我在长安住上两月,但我过了上元节,便要回凤翔,免得叫圣主疑心我一个边将,久留京城,是不是又要结交朝臣。”

李愿听来凄凉,正要安慰父亲几句,却听李晟又正色道:“阿父在京中,有敌有友,京外亦是。京中之敌,张延赏,京中之友,韩滉。京外之敌,马燧,京外之友,韦皋。在敌友之间,阿父还有个最看重的人,李泌。”

李愿品咂父亲的话,一半在估计之中,一半在意料之外。张延赏和韩滉,他明白与父亲的渊源,马燧自平定李怀光之叛后、处处与李晟有争边功之意,也可理解。但韦皋,似与父亲无甚交往,那李泌,当初在奉天还竭力反对李晟内斗李怀光过。莫非仅仅因为这二人与张延赏不是一路,阿父便引为盟友?

李晟来到门槛处,穿靴准备往前院去时,继续对李愿道:“我回凤翔镇后,你若听闻圣主调马燧前往西境戍守,务必遣人告诉我。还有,韩公和李公都已届古稀之年,若他二人身体有恙,你亦要知会于我。”

李愿似有些明白过来:“阿父是担心,圣主因为听信张延赏的谗言,对吐蕃人又起议和之心?”

李晟点头,须臾又喟叹:“好在如今镇蜀的,是他那已经当作仇家的女婿,韦皋。”

……

永嘉坊,普王府。

李谊午后自文学馆步出,来到花厅,吩咐了仆婢几句。

不多时,王妃吴映鸾款款而来,身后跟着乳娘。

吴妃嫣然一笑,命乳娘将刚刚满百日的稚儿,抱给李谊看。

李谊接过娃娃,左右瞧了瞧,问妻子:“怎地没什么份量,瘦得很。”

吴妃脸上一僵,看向乳娘,乳娘忙跪下,颤声告罪:“奴婢谨遵太医令之嘱,但凡那辛物发物,半点也未曾进得,不知为何,世子每回吃完了奶,倒要吐掉一大半去。”

李谊抬眼看着吴妃:“这妇人,如何寻得的?”

吴妃谦怯的口气中颇有讨好之意:“是升平公主从前用过的人,引荐给妾身。她进府时,殿下也是应了的。”

李谊“哦”了一声,黑亮如案上墨丸的双眸中,转了和煦之色道:“既是姑母所信之人,我便无虑了。”

吴妃瞧着丈夫面容又温柔下来,也不知怎地,冲口而出:“殿下,妾有了世子,虽不过两月便住到了娘家休养,但听殿下说,那宋氏早已将瘵者尸灰埋在廊下,我们的孩儿,会不会还是染了些病气,故而这般瘦弱?”

她抚着世子娇嫩的小脸,说完那番话,再抬头看向李谊时,蓦地一抖。

李谊嘴角笑意仍在,投来的眼神,却变得奇异可怖。

好像蛇鳞上的幽光,又像鹰隼的注视,诡谲而狠厉。

“殿下……”吴妃觉得喉头梗堵,一时气也不敢喘似的,憋着嗓子努力唤了丈夫一声。

李谊压了压眼皮,站起来,踱到妻子身边,揽过她的肩头。

吴妃又打了个颤。这只手明明昨夜还温存地爱抚过她,此刻却教她觉得说不出的害怕。

李谊拍拍她,柔声道:“莫瞎想那些不祥之事,不祥之人,都过去了。你们先去园子里转转,雪后初晴,定是别有一番美景。待春暖花开之日,我再带你去终南山打猎,如何?”

吴妃低婉道:“谢殿下,妾求之不得。”

吴妃带着乳母走后,又过得半个时辰,家奴王增叩门而入。

“给殿下拜年,殿下新岁安康。”

普王盯着他:“直接禀来。”

“第一桩,尚结赞遣使来了长安,愿将皇甫大夫释归,以表乞和诚意,但张仆射说,圣主召见韩平章和李公商议后,似是未允。”

“知道了,第二桩呢?”

王增上前几步,声音低了三分道:“李司马来密信,殿下在敦煌柜坊的银钱,薛都尉如数取了,还托人带了血书给李司马,誓为公主报仇。”

李谊冷冷道:“他没有恨上我普王府?”

王增诡笑:“如今河陇陷于吐蕃,敦煌与长安的音息,本就阻隔重重,那见不得光的军汉,岂能知晓来龙去脉。何况李司马本就因私侍延光而被贬,手中又得了那老公主完整的兵符,在薛都尉眼中,早已是老公主最亲近的人,这戏,还不是李司马想怎么唱,薛都尉就怎么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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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与君营奠

“高振护下的那个少年,再也找不着了吧?”普王啜了一口煎茶,继续问。

这是王增平素最害怕听到的口吻。仿佛谈论着时令新至,仿佛谈论着茶汤色泽,仿佛询问路径的选择,但陈年鹰犬自会明白,主人心平气和的施然口吻下,是完全不能接受已有结果的恼怒之心。

王增惶惶嗫嚅“仆什么手段都使了,不想高振硬气得很,到死也……”

李谊斜睨着王增,脸上竟露出得趣的笑意“你和高振,一起跟了我数年,也算有袍泽之情,你对他,倒颇下得去狠手。”

王增矮下头去,盯着地面,目光都不敢挪一挪。

奴人再贱,也是个爷们,年积月累,王增对于在李谊跟前回话,有着深深的压抑感。

办事不得力,要么痛快地挨一顿鞭子,打得皮开肉绽也行。最受不了那不知到底是何意图的评价,好像拿湿漉漉的帕子,一张,又一张地往你脸皮上贴,在你濒临窒息之前,才住了手。

平日里,李谊赏赐起家奴来,从不吝啬。家奴们除了不曾脱籍,过得甚至比长安六七品的官人还阔气些。

然而具有狩猎本性的雄性,毕竟与平康坊那些女子不同,后者不仅在肉体上懂得臣服,便是精神上的忍耐力,也堪称持久。男子们却多少因骨刚筋脆,反易摧折。李谊这位主人一言难尽的脾性,和话语举止中渗透出的阴森色彩,真真是,教家奴们在某个瞬间,有癫狂失控的冲动。

王增看到不远处那双靴子动了动,继而仍是温文醇厚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来“或许高振是真的被咱们冤枉的,或许他什么也不知道。但他却不求我,就这般被你活活打死了,真是何苦。不说他了,王增,塔娜那边,可还太平?”

“回殿下,仆按时给她送吃穿和银钱去,她虽不曾给过好脸色,但也将那小院拾掇得清爽,不见有何异样。”

“好,过了上元节,你找人将那宅子修葺一番,皇甫大夫就快回京了,莫教他觉得,本王小气得很,与他连襟一场,却不帮着照应照应他的别宅莺雀。”

“喏!”

李谊望着王增躬身退下、不敢疾步也不敢慢行的小心模样,低低地叹了口气。

若那高振也是这般忠诚,多好,他李谊会真心以主仆之情待之。倘使举事能成,泾州边关的小小孔目官,一如当年秦王府十八学士般位居宰相之职,也不是没有可能。

明明养熟了的狗,怎地说叛就叛。还有那火场漏网的少年,高振是如何识得的?

少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比张延赏未擒得郑注,更教李谊烦心。郑注不是知情者,能够幸存不过是因为李晟家和张延赏强硬的对峙罢了,况且他坐堂的医宅中确实搜出了小螺,又有药童供述宋明宪去问过诊,大理寺还有明宪的供状,此一节缘由,岂能翻案。但那少年,恐怕是多少知晓了延光家仆杨五郎之事,若杨五郎还牵扯出李升

可高振为何要护他?难道高振其实是太子的人?

李谊离开花厅,又往竹林掩映中的文学馆走。

永嘉坊王府的宅子,地势本就不低,若登上馆阁二楼,凭栏远眺,舒目之间,可见到长安城南边终南山的皑皑峰雪。

李谊背袖而立,怔怔地望着山峦雪霁的景象。

他耳边,再次响起那带着潞州口音的温柔女声

“殿下既然爱大历十才子的山水诗,定也赏识祖咏之作吧?”

“嗯?说来听听?”

“祖咏的诗,词简意深,缥缈森秀,妾觉得,很有大历诗派的开山之气,无非十才子们,大约不觉得。”

“明宪,你爱他哪一首?”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慕寒。殿下,这是一首五绝,题为《望终南馀雪》。当年祖咏进京赴考,诗赋场以此为题,要求考生写六韵十二句的五言律诗。但祖咏写完四句,便觉意赅韵至,不必再画蛇添足,。殿下,此诗在妾的眼里,虽文采难言极致,妾却独爱它背后的这段轶事,是否很有诗家的性灵之风?”

“唔,诗、书之气韵,本为一家,我也爱你的字。”

“那我多写些帖子,请殿下赏析。”

“自然好,只是莫累着……”

李谊心底一恸,转身进屋,坐在案前,将宋明宪活着时,写过的字帖,一张张看来。

整整过去了十个月,李谊仍能清晰地记得,自己伪作的供状上的每个字,是从明宪哪一张书帖上挑拣出来的。

他抚摸着宣纸上那些字,好像抚摩着明宪额头鬓角柔软的碎发。

大理寺的人,下手的时候,明宪是什么模样?她在想什么?她哭了吗?

李谊确信,明宪生前,自己没有见过她哭泣的样子。她青袍及地、钗钿摇曳地嫁入王府后,每日都是快乐的,笑靥如花,就像大历八年之前,自己在宫廷中看到的那些天真活泼的皇家姊妹。

李谊将纸慢慢地搓成团,丢在一边,颓然地靠在榻上。

没有扳倒太子。

他李谊还是普王,李诵还是少阳院的主人。

明宪白死了。

他经历多么痛苦的挣扎,才舍弃了明宪,结果并未得到储君之位。

李诵更快也更歹毒,装病躲灾,将自己也伪装成了受害者,和太子妃撇个干净,活活将太子妃置于圣主的疑火之下。李诵怎么能舍得阿,萧氏那妇人,这些年来,为这个庸蠢的丈夫出了多少力气!

李泌更狠也更老辣,催心摧肝,把前朝往事翻了个遍。李泌怎么能如此得圣主信赖,他连宰相之位都没有,如一个寻常的工部官员或者转运使那样在黄河修栈道,为何到了立废太子的时候,圣主仍然第一个要问他!

是的,其实归根结底,原因仍在圣主!天子!伯父!李适!

你如果是我的父亲,为何到了今日,仍看不明白,我这个儿子,比李诵更像大唐将来的主人?!

你如果不是我的父亲,那么,大历年间你和延光设计戕害了我的父亲郑王,便是生生断了我继承帝国正统的大道!

因此,无论如何,我对你,都不会再有几两情义。

……

王增叩开崇化坊深处这小柴院的门,毫无忌惮地盯着眼前这张肤白唇红、眼眸幽蓝的面孔。

塔娜在这贪婪的目光中低下头,伸出双手,准备接过王增亮出来的褡裢钱袋。

王增却促狭地一笑,将钱袋晃了晃,又作势一收,低语道“唤我一声阿兄,便给你。”

塔娜笼在袖内的手,指甲狠狠地掐着自己的小臂。

“阿兄。”她终于出声。

王增眉毛一扬,将钱袋抛到塔娜胸前,看她狼狈地接住。

钱与特权,在短暂的时空里能构筑一条捷径,教那些即使身为奴仆的人,也可发泄得畅快。

不过,合格的走卒,懂得适可而止。嘴上占点便宜,脑子里迷蒙地泛漾起三分邪念,不过如此。

王增想,毕竟,皇甫大夫要回来了。

娘的,若是蕃子将皇甫大夫杀了祭旗多好,他王增就可以向普王殿下讨得塔娜去。

王增正陷于遐想中,只见塔娜忽地转身进屋,捧出一柄金刃,难得地在冷淡之外带上一丝恭敬道“此前高文学送普王殿下的恩惠来,搬运粮袋急了些,将这匕首落在门边。我瞧着上头刻着‘芝兰’二字,猜是高家娘子的。此后他再未来过,今日劳烦阿……阿兄交还于他。”

王增面色微微一滞,语有凉意道“上回他来给你送钱粮,还是蚕月吧,都过去一年了,想来他也不记得。无妨,阿兄我,便帮你当这一趟差。”

天旋地转!

塔娜觉得,王增接过去的匕首,其实好像突地掉转锋刃,刺向了自己的心脏。

她一个月、一个月地熬着。自高振再无音讯后,每回王增来,她都想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起高振,但她怕得到心肝俱碎的答案,于是一次次地忍下。

今日,是元夕,她实在忍不住,开口试探。

王增的措辞,令她彻底绝望。

凶手的遮掩,说明一切。

高振已经不在了。

那个说着“明月自然是孤绝的,而你不会,你有我”的男子,已经不在了。

塔娜靠着不知何来的毅力,维持着面上冷淡无波的神情。

呵,这力量其实是有源头的!

她不停地对自己说,失去亲人的,不止她一个。那位夫人,在明处而有些能力,她塔娜,也许微末渺小,却仍在普王和鹰犬们看不到的暗处。她不能就这样垮了,她还可以试着去做些事,悲恸与仇恨,才不至于只等同于一场哭天抢地的无力发泄。

于是,她看着那个几乎令她作呕的背影,仿佛听到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细柔声音。这个声音慢悠悠地说道“今日是上元节,阿兄想来急着回去,要去陪阿嫂看灯,不然,倒可在院中吃一盏茶再走。”

王增本来已经半只脚踏了出去,听闻此言,蓦地回头。

望向他的那对蓝眼睛,仍是冷冰冰的。

可王增分明窥察到了,一星半点融冰的迹象。

嗯,这些水性扬花的胡姬,哪有什么例外。

他甚至微有庆幸,并未告诉她,皇甫大夫要被释归大唐了。

他的嘴角撇了撇,转身上马,一打鞭子,往坊门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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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韩公西去

宋若昭是在槐花茂盛的季节,将明宪的棺柩送到潞州的。

宋廷芬又经历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

而这次的痛楚,甚至比见到若清的尸体从朔方军中运来时,更甚。

明宪是从弟夫妇唯一的孩子,宋廷芬讷讷自责,失信于托孤的亲人。

同时,他面对长女若昭,能够做的,就是催她回长安。

父女虽然具有同样的哀伤指向,父亲对于女儿也绝不会有半分埋怨,但宋廷芬仍然认为,最好的方法,不是相对落泪,而是尽快分离。

倘使时光能够倒回,宋廷芬一定不会坚持送儿子若清往长安求学。若清的迷失,若昭的艰辛,明宪的暴亡,都是因为,这些孩子,或被动、或主动地前往长安。

长安,那多少人在诗章中倾力赞美的庄严华丽之城,那帝国所有势力纠缠错节的中枢,实际上,就是一个晦暗的深渊,吞噬着年轻的生命。

只是,事到如今,表露出这样的情绪,又有何用?徒增若昭在哀伤自责之外的惶恐而已。

宋廷芬在他近五十年的人生路中,第一次感到深刻的无力,可他仍用若昭年少时熟悉的平静口吻,对她说:“彦明会回来的,你照顾好阿家和讱儿。”

若昭的心思,何尝不是与父亲一样。她自己做了母亲,方始明白,可怜天下父母心。父亲在她记忆中,本是儒雅清隽的模样,身姿倜傥,目光虽无锋芒,但透着敏锐的慧,采而如今,眼前的父亲,还未到天命之年,却瞧着比李公泌更见衰怆老迈之相。

父亲定是不知黯然伤神了多少次。再是渊博通透之人,也无法直面自己的骨肉,或将踽踽独行的背影。

父女俩只能迅速地分别,以免如锥扎刀绞的悲戚彼此影响,压垮他们最后的几分坚韧。

若昭回到长安后,前线正传来吐蕃人又越过陇山、各镇骚然的消息。

但出乎若昭的意料,珩母不再像此前那般坐立不安,也没有带着哭腔来催促若昭,去李公府上、或陆舍人处打听皇甫珩的消息。

珩母王氏,越来越觉得,自己有些愧于面对儿媳。

儿媳从一开始就反对明宪的婚事,要不是自己想拐弯抹角攀上一门皇亲贵戚,合着儿子一起诓了儿媳,明宪或许在兴元元年的冬天就被若昭遣回潞州了,而不是死在贞元二年春天的长安城大理寺。

王氏当初有多么为自己给明宪暗中帮忙、将她送进王府而洋洋得意,今日便有多么沮丧不安。

事实已打了王氏的脸,侯门深似海,想象中的熏天富贵,哪有那么容易抱个满怀、从此安享。原本,听闻普王取了郭子仪的外孙女做正妃时,王氏还盘算着,明宪至多不过是被嫡妻在府中压下些气焰,左右还是会教普王宠爱的,皇甫家的裙带关系仍扎实着呢。不曾想,明宪竟是这么快就不清不白地丢了性命。

珩母观察着儿媳的状态,若昭并未显现出迁怒怨恨的姿态。或许,因沉浸于突如其来的打击中,她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婆母与丈夫,曾经在促成明宪嫁给普王之事中发挥过怎样的作用。珩母甚至发现,在办理明宪的丧事过程中,儿媳确实呆滞茫然,从而变得有些依赖自己这位长辈。

可一位毕竟不是市井之见的年长妇人,到底无法逃避总在夜深人静时猝然袭击自己的烦忧。愧疚之外,珩母对于自己的头脑的怀疑,也鲜明起来。

京城老牌官家金闺的资历,本来是她审时度势、操纵人情的自信,目下则成了她的困扰。她越想越慌,自己父亲宦场遭难、全家流放边关的往事,和宋明宪遇害的眼前事,引发了珩母对儿子皇甫珩身在虏营的极度牵挂,以及对于儿子就算安归中原、也有可能陷入更为复杂的漩涡的担忧。

这种被残酷现实逼着进入自省的精神状态,若遇到的主人,还具有灵府清明的一丝根基,实则是对她有益的。

到了岁末,唐军接连打了几次反败为胜的战役后,朝中传来吐蕃要释放大唐俘将以约和盟、李泌却反对的消息时,连若昭都有些吃惊,珩母却并未气急败坏。

除夕之夜,在皇甫家人丁冷清的晚食席间,珩母抱着已过周岁的孙儿,亲自喂哺逗乐,仿佛用力营造和乐静好的气氛,便能让这个宅子蓄积了近一年的阴霾,多少散去些。

王氏的表现,教若昭头一次,以看待父亲的心情,来看待婆母。

既已来人间走一遭,家事、国事、天下事,如何避得了。若昭心酸,黯然地低下双目。

再抬起来时,她淡淡地向珩母道:“阿家,儿想去请教李公,劝阻圣主议和,可有何吾等不知的缘由。”

珩母正舀起一勺驼蹄羹往孙儿口里送,闻听此言,手腕微微一抖。

“李公自有他的道理,可是,若昭,你去求求李公罢,看在彦明曾祖的情份上,莫激怒了蕃子。”

若昭点头:“儿知道了。儿也想,彦明快些回长安。”

……

韩滉死了。

开年后还算平静的京城朝堂上,仿如响起一声惊雷。

这位在帝国的膏腴之地做了五年节度使、有靖戍江南和输米关中之功的勋臣,四个月前才以晚节完好的姿态,被圣主召回长安,待以宰相之位,且还兼任度支、诸道盐铁使等职。

德宗皇帝心甘情愿地请韩公做帝国的银钱大官家,毕竟三年前京畿饥荒、眼看又要闹兵变时,韩滉从润州运来的百万斛米,救过他李家的江山。

李泌当然更拥护天子的这份委派。韩滉与李晟尚算和睦,韩滉掌度支,抗蕃的军饷至少有保障,强过财政权交到张延赏手里。

然而突然地,六十五岁的韩滉,就病逝在家中。

德宗皇帝为此辍朝三日。上一次朝廷用此三日之仪,还是汾阳王郭子仪去世的时候。

李泌前往昌化里的韩府吊唁,回到家中,看到若昭正和李夫人说着家常。

李泌坐下,直奔主题:“原本我反对与吐蕃和议,乃是想继续说服圣主,北边由武元衡出面、联合回纥,南边靠城武归化南诏,大唐与这两国南北夹击,共击吐蕃。而彦明,我也在设法救他回长安。但韩公突然驾鹤西去,我不由想到,自己的时日也不多了……”

他沉吟片刻,又向若昭道:“韩公一走,圣主怕是要让张延赏坐上宰相的实位,与吐蕃议和定盟之事,我也不会再反对。彦明回京,至迟不过春末,你回去也让他母亲,宽宽心。”

若昭还不及欣慰,却发现李泌欲言又止的意味,忙探寻地问道:“李公可还有旁的话?”

李泌叹口气,缓缓道:“无他,只愿彦明回京后,能远离心术不正之人。”

若昭闻言,心中踌躇,一时便想将秘密吐了出来。

但她很快忍住了。

她希望等更有眉目的时候,再与李泌商量。

不知情,也是一种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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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章 明修暗渡

长安一缕风,塞上云雨骤。

韩滉病逝的消息,传到大唐西北边境后,各镇莫说神策行营,便是本藩镇的将领们,也意识到,朝廷对吐蕃“趣使进兵”的方针,怕是要变。

因为,朝廷中,管钱和管事的人,都会换了。

“李司马,去岁蕃子打过来的时候,本官是跑得快了些。那也怨不得本官。那杜希全是堂堂的灵盐一镇之主,在西边城高壁坚的灵州都没挡住,南边的李晟又不来驰援,我这盐州城年久失修的破落样儿,硬要和尚结赞亲自领兵的蕃子精兵拼命,那无异于以卵击石呐!”

二月里又带着出逃的人马,从避难之地鄜州回到盐州的刺史,杜光彦,皱着眉头,语气凝重地和司马李升念叨着。

李升谦卑附和道:“杜公爱民如子,爱民如子。去岁吐蕃军来袭,杜公不贪边功,适时撤走,保得我盐州守军的精锐力量,又避免盐州百姓受战火屠戮之厄,实乃明智之举。”

杜光彦盯着李升:“李司马,当初老夫留下你迎客,哦不,迎敌,你心底,没有怨恨老夫吧?”

“杜公哪里话!”李升起身作揖道,“下官这样一个教圣主厌弃之人,能蒙杜公于盐州收留照拂,不知怎生报恩。吐蕃人打过来,下官既是盐州司马,迎难而上乃职守所在。再者,下官左右已是戴罪之身,出面去和吐蕃人打交道,不论朝中飞语如何,总好过这城下之盟的骂名,泼在了杜公身上。”

杜光彦点头,那张蒸胡饼似的白胖脸上,堆簇起满意的笑容,一边示意李升坐下,一边诚然道:“李司马真是仗义,也比老夫我能耐大。说来,蕃子这回取下我盐州城后,似乎比以往要收敛些,老夫瞧着,彼等在城中不像贪戾劫掠过的情形。想来李司马破费了些心力与那尚结赞周旋。”

李升闻言,适时地露出并不刻意谦辞的得意,剑眉微舒,双眼周围虽已显露岁月布下的痕迹,眸光中的英朗之气仍灼灼引人。

杜光彦心中也难免暗自嘀咕,我大唐公主虽行止无状了些,眼光当真不俗。这样进得殿堂、也入得沙场的不凡男儿,倒也未逃出公主的网罗。

杜光彦有心感念李升,堂中此刻又无他人,不禁放开了些,直言道:“李司马,你本非池中之物。可惜公主殿下忒也急躁了些,竟又犯下大不道之罪,断了李司马的回京之路事小,就怕圣主余怒未消,忽地又想起你彼时也侍奉过公主,你可有想过对策?……司马莫见怪哈,老夫行伍出身,性子耿直,一心为司马前程忧虑而已,绝无鄙薄之意。”

又被提起大好男儿媚附徐娘的污点,李升却浑无尴尬不悦之色,反倒在听完后,坦荡地笑笑,向杜光彦拱手道:“杜公这番话,委实是将升不仅视作下属,而且当成兄弟了。今日,升也正要将此事,与杜公说说。”

“贤弟但讲无妨。”

“下官在长安时,与崔汉衡崔公交情不浅。去岁神策军制将皇甫大夫被俘时,下官主动请缨出使蕃营,会一会那尚结赞,不瞒杜公说,也是想走崔公的路,为唐蕃和盟立上一功,不求折抵旧罪,但求圣主心软、舍不得白绫毒酒送到盐州。”

杜光彦面色一凛,唬道:“贤弟言重了,何至于此!”

李升却继续一副推心置腹的口吻道:“杜公请想,吾等得圣主赏赐一官半职之人,不管穿的官服是何颜色,要保平安,须懂得为圣主分忧,对否?若无此本事,甚至还颟顸暴躁,教圣主忧上更忧,那么,白绫宣下,或者官军讨伐,也是迟早的事。”

杜光彦眼珠转了转:“唔,是这个道理,想那崔宁、李怀光……不说他们了,那依贤弟之见,圣主如今,对蕃子是打是和?”

李升却仍不紧不慢道:“两国之间,攻伐也好,议和也罢,皆离不开人、钱二字。吐蕃人占领我盐州城,又在岁初撤走,乃因彼等,在国力上无法承担陇山以东诸城池的给养,在战力上则确实忌惮李晟和浑瑊,或许还有蜀地那韦皋的本事。再者,我大唐这边,韩公入朝为相,当家理财,故而,就在两个月前,朝廷发来西北各边镇的邸报,圣主的意思,还是‘趣使进兵’四个字。然而,世事无常,韩公突然西去了……”

杜光彦在中原疲弱和吐蕃骚扰的情势中求生数年,最是明白打仗要花钱的道理,叹口气道:“韩公真是一代贤臣啊,非吾等藩镇武夫出身之人能比。都说韩公给朝廷弄军饷,比当年刘宴还厉害,去岁他刚进长安做相公,灵盐夏绥的边军,就和神策军一样,领到了额外的赏赐。可惜天妒贤能。”

李升望着杜光彦,意味深长道:“变故骤起,不仅度支受挫,而且朝中将相纷争只怕又起。张延赏从前在蜀地也没少上贡,奉天之难出了大气力的,去岁又帮圣主办了巫蛊大案,还最晓得在御前骂几句回纥人出气,这般懂得为圣主分忧之人,韩公一走,首相的位子,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

听到此处,信奉能混就混、装傻充愣的人生哲学的杜刺史,也起了分析官场风云走向的兴致:“老夫明白了,那李晟,要倒霉。将相不和,还没钱,怎么对外用兵?”

李升恭维赞道:“杜公目光如炬啊!”

杜光彦红光满面,客套道声“哪里哪里”。

但其实,这老油子,才不在意是否得到下属的追捧,何况眼前这位李司马,怎能称之为“下属”。

杜光彦心里明镜一样,他真正松了口气的,乃是,如此一分析,自己数月前慌慌忙忙地将盐州给吐蕃人让出来,就算李升不帮他挡枪,圣主也不会以“怯战”之由治他罪了。

李升趁势进言:“下官想请杜公给个便宜,过几日,允许升往长安去,以禀报盐州城军情为由,拼得面圣的机会,奏禀再与吐蕃和议之事。张延赏是扳倒公主的首功之人,事到如今,升也得为自己留个后路,去了张延赏的心中芥蒂。只是,灵盐节度使杜希全也是素来仇恨蕃子的,升又是杜公您州中的司马,就怕连累了杜公,莫教杜公遭了那些自任抗蕃英豪的战臣们的弹劾……”

当年公主裙下的第一号宠伴,此刻说起延光之事,竟毫无唏嘘、只想着自保,这可是可是太合杜刺史的胃口了!

无真情,懂转向,杜光彦相当认可李升的做派。这样的人,做起利益交换来,才可靠。

杜光彦想到自己要离开盐州这个鬼地方的愿望,脑中盘算须臾,决定赌一把。

他笑眯眯对李升道:“李司马,你连蕃子都为老夫挡过,老夫岂会不愿为你挡一挡自己人?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去,老夫不但信任你往长安去奏报军情,还会亲自修文,向圣主说一说边关情形。吐蕃人,我大唐的外甥嘛,哪至于就像李晟说的,形同虎狼。”

李升抿嘴:“杜公待升当真胜过父兄!升斗胆一问,倘使升真能有缘会晤张相公,且得张相公尽释前嫌,杜公是否想过,入朝为官,侍奉圣主?”

“贤弟这话说得教人舒坦。盐州扼守往来要道,须英伟之才方能守得,老夫嘛,资质庸愦,实在当不起盐州刺史一职……”

“升明白了,定当全力以赴!”

李升又陪着杜光彦海阔天空地说了些西京风物、官场秘辛,哄得杜光彦俨然已觉身在长安了一般,方告辞出府。

暮云将至的天色里,盐州城的街巷,越发现出萧瑟破败之象。

偶有城中读书识字的白衣郎君与李升迎面相遇,皆是板起面孔,一副鄙夷容色。

尚结赞的大军不费一卒地进了城门,休整半月,虽未在城中大肆抢劫,却以盐州为据点,将附近的人口牛马掠往河西。白丁们庆幸盐州没有发生屠城之灾,读书人们到底家国情怀汹涌些,自然视唐军弃城而逃为奇耻大辱。

彼时引着尚结赞一行进入盐州府衙的司马李升,在识字人看来,就是个没有骨气的降将代表。

李升坦然地与他们目光交汇,沉静和气。

一个人,在胸中有着远阔而坚定的目标,又正一步步地付诸实施之际,并不会在意当下萦绕自己的,是掌声还是非议。

“待日月换青天后,我会好好地修建盐州城。”

心平气和的思量中,李升已踱到一间将要打烊的回纥皮货铺子前。

他彬彬有礼问道:“店家,本官半月前定的胡狼袄衫,可到了?”

虬髯白袍的掌柜回过头,见是李升,忙躬身做了个手势:“到了到了,上官请里头过目。”

李升迈进屋舍,一股兽皮的腥味扑面而来。

一位比回纥人更具有高鼻深目面容的胡人,从堆积如山的兽皮后走出来。

安西大都护、武威郡王郭昕的使者,裴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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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一章 论佛释俘

“秦中花鸟已应阑,

塞外风沙犹自寒。

夜听胡笳折杨柳,

教人意气忆长安。”

凉州七里十万家,胡汉遗民在断断续续的琵琶声里,唱了两个月的盼春之曲,终于迎来了迟迟春日。

阿眉踏过城中翻滚如轻羽的杨花柳絮,来到西边一座崭新的寺院前。

凉州成为吐蕃统治下的一个冲后,笃信佛教的赤松赞普要在凉州也建造如桑耶寺那样的“拉康”。

此刻,这座拉康的殿前空地上,僧侣和信众们正在观看“羌姆”。

一个戴着金刚面具、身穿软甲战袍的僧侣,手持法器,与另一个戴着骷髅面具的僧侣,踩着虚空的步伐,在扎年琴、海螺与长鼓的伴奏下,表演斗法场景。

阿眉绕着人群外围,走到一位白色法衣的吐蕃老者身旁,轻声问道:“译师,他们跳的是什么?”

“哦,公主殿下,他们跳的,是一个故事。相传,莲花生大师来我吐蕃初传佛法的路上,遇到了苯教派来的魔鬼。魔鬼挥动刚杵,向莲花生大师射出了无数锋利赛过箭矢的冰凌。莲花生大师念起咒语,将这些冰凌幻化成了一汪湖水,淹没了魔鬼。魔鬼挣扎着要逃离湖水,莲花生大师又作法,令湖水沸腾,煮烂了魔鬼的皮肉。最终,那具骷髅臣服于大师,大师也接受了他的忏悔,准许他脱离苯教,成为佛教的弟子,化身成一位精灵,守护着天葬台与墓穴,为陷入迷津者指点归善之路。”

为阿眉侃侃解释的老者,叫毗卢遮那,是当年赤松赞普弘扬佛法、修建桑耶寺后,由莲花生大师招收的七位吐蕃弟子之一。

毗卢遮那受戒出家,被赞普派往天竺学习经文。他回到吐蕃后,遇到吐蕃国内反佛教的苯教势力复兴,赤松赞普为了保住毗卢遮那的性命,只得将他流放。直到赤松德赞彻底确立了佛教在吐蕃的地位,毗卢遮那才被接回逻些城继续译经,并于去岁来到凉州,帮助兴建佛寺。

阿眉边听边看,直至羌姆舞蹈结束时,才对毗卢遮那道:“在我小时候,并未看过这样的舞蹈,也未听过这样的歌唱。我的母亲,常为我唱另一首歌谣。”

“哦,公主还记得那首歌谣吗?”

阿眉点头,启口轻唱:

“什巴宰杀小牛时,

砍下牛头放山上,

所以山峰高耸入天。

什巴宰杀小牛时,

割下牛尾放路上,

所以道路弯曲如线。

什巴宰杀小牛时,

割下牛皮铺大地,

所以大地广阔如毯。”

回忆寄情的色彩并不浓烈,仿佛吟诵这首歌,实则已经成了她弯弓搭箭、骑马掣缰的本能一般。

毗卢遮那大师垂着双目听完,平静道:“殿下所唱的歌中,什巴,是一位牧神,他对于人间的恩赐,形成了山川大地,也带来了富饶的生活。但这,既非苯教的看法,更不是我们佛教宗义。”

阿眉黯然:“是的大师,我母亲,她不应属于我大蕃的任何教派,她活着的时候,被迫信仰的一些东西,给她带来无尽的痛苦。”

“殿下,我能感到你在这样说的时候,心中隐幽的怨火。然而,真正的信仰,并不逼迫人们来皈依,更不会因人们另有所投,就不许他们发声,甚至对他们迫害与杀戮。或许你母亲有偏见,又或许你母亲身边的人并未真正明白佛法,才以错误的方法加深了你母亲的痛苦。而实际上,我们的教派是开放的,信奉众生平等,不可彼此戕害。智慧是我们知悉万事万物本性的‘眼睛’,慈悲则是我们宽以待人的菩提之心。我们靠感化来获得信众,信众则依靠修行来断灭妄见,获得超世的智慧。”

阿眉不置可否地笑笑,并无发自内心的尊敬神色予以回应。

她的父亲,赤松赞普,是一个在王室成员和众位大臣前,表现得无比虔诚的佛教徒。但在阿眉眼中,父亲的许多行为,都与毗卢遮那大师所宣扬的,背道而驰。这是她从自己亲身经历中得出的最为朴素的结论,也并不相信未来会有所改变。

不过,眼前这位毗卢遮那大师,或许可以回答自己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什巴的传说,以及苯教的生死论,都不能回答的。

“译师,我想知道,在我死后,我可以见到母亲吗?”

“公主殿下,生与死,不是非此即彼的两件事。我们这一世开始之前,灵魂已然经历了无数次的轮回。世上没有一个人,不是死而复生之人,而当肉体在这一世失去生机时,灵魂便继续进入轮回。”

阿眉点头,喃喃道:“所以,我和我的母亲,还有,还有我深爱的那个男子,我们的灵魂,只是乘着一具皮囊,在这一世相遇。他们先我而去后,进入轮回,在将来的循环往复中,我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吗?”

毗卢遮那慈蔼地望着这位容貌虽然年轻、却仿佛已经历许多沧桑事的贵族女子。她茫然中的觉悟,觉悟后更深的茫然,令毗卢遮那的胸中弥散着悲悯。

“大师,这正是我日夜痛苦的缘由。我的母亲,和我所爱的男子,他们倾尽所有的仁善与珍惜来待我,我尝过了最美妙的滋味,却过早地又一无所有。我没有杀死自己这具皮囊的勇气,只浑浑噩噩地行走在攻伐与计谋中,靠每一次得逞的快感,来使自己因麻木而感受不到悲伤。”

阿眉的声音非常低。

长期蓄积的风声鹤唳的谨慎意识,令她也无法全然相信佛寺的超然尘世之外。

毗卢遮那微微地叹一口气:“殿下今日来问了我这些问题,其实皆是关乎一个‘苦’字。生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苦难来自业与惑,苦难会逼迫着你去反省业之所出、惑之缘起。当你在涅槃之前,少造业,远离惑,也许,是个权宜之计罢。”

“少造业,远离惑……”阿眉品咂着这几个字。

毗卢遮那双掌合十:“本士要去译经了,殿下保重。”

……

皇甫珩踏出囚院时,在门外迎接他的李升,闻到一股清晰的多伽罗香味。

从前在延光公主的寝帐周遭,李升经常能闻到这种味道。熟悉的、但并不愉快的记忆,在短暂的瞬间,令李升蹙了蹙眉头。

皇甫珩觉察到了李升的反应。

“李司马,圣主恩重,本将终能归唐。丹布珠殿下倒是客气得很,几日前便送来恁贵重的香木,在关我的笼子里,熏了起来。”

相隔数步、端然而立的阿眉,坦然接住了皇甫珩抛来的讥诮中带着仇恨的目光。

她想,同样俊毅的面容,同样挺拔的身姿,他和数年前在长安城胡肆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确是浑然判若两人了。

好看的皮囊下源源不断传递出的阴鸷之气,果然那么像他真正的主人——普王李谊。

阿眉想起毗卢遮那大师所说的“业”和“惑”。

阿眉实也处于彷徨茫然中。皇甫珩变成今日的模样,是他的灵魂原本就与李谊靠得更近,还是许多人、许多事带来的“业”,作用于他的身上,令他堕入迷惑而不自知。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今她完全没有与他争执辩驳的意愿。

阿眉倒是很快又看向李升。

青衫潇洒的李司马,俨然一副外交使者的彬彬有礼模样,向阿眉道:“我们唐人,最爱奇楠香,多谢大论与公主,对我神策军勇将的礼遇。”

继而,他又补充:“去岁,西平郡王李公夺取摧沙堡后,已派人前往鸣沙荒野,将公主命人安葬于那里的唐军将士骸骨,以军中礼仪入殓棺椁,送回长安。公主在沙场上亦能悯恤敌军亡卒,胸襟亦令圣主赞赏。”

皇甫珩听到“鸣沙”三个字,面上顷刻挂了一层薄霜。

在鸣沙的吐蕃粮仓中了阿眉的计策、以至于做了一年半毫无尊严的阶下囚,是他在战将生涯中再也甩不掉的耻辱。

皇甫珩径直走向那匹一直属于自己的、吐蕃人喂养得还不错的战马,翻身上鞍,甩了甩胳膊,抖了抖缰绳。

脱掉镣铐、重获自由的感觉,委实太棒了。

阿眉看着李升也浅笑盈盈地跨上骏马,回首告别之际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对望后,追着皇甫珩的座驾而去。

阿眉心道,皇甫大夫,你真正戴上镣铐的日子,才刚开始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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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二章 酒不醉人

盐州刺史府衙中,灯烛辉映,乐声不断。仆从们捧着食盒酒器,鱼贯往来。

偶有步急手生的婢子,不当心撞到了门外的守卫,吓得忙跪下告罪。

十来名守卫皆是河东口音,其中有两三个瞧着还是回纥面孔。他们身量彪悍,目光犀利如刀,一看就是跟在主帅身边多年的牙卒。

只是,开口倒和气大度,并不对杜刺史的下人凶蛮刁难。

他们清楚,自己的主公,河东节度使马燧,素来与灵盐地盘的节帅杜希全不睦,此番竟肯进盐州城和刺史杜光彦应酬交际一番,自是别有缘由。

宴厅之上,杜光彦杜刺史的大嗓门,一刻未曾停歇过,谈笑风生的能耐,可比他在沙场上的表现强上数倍。

今日的贵客,乃是如今御前比李晟、浑瑊更教圣主器重赏识的马燧,这让灰溜溜混在灵盐近十年的杜刺史,太扬眉吐气了!

杜刺史感慨,李升当真不可小觑。从长安面完圣,便又出使吐蕃、把那神策军制将皇甫珩弄了回来。更大的惊喜是,同时还将马燧引荐到盐州这个破城内一聚。

当然,私下里,杜光彦也不免和李升嘀咕:“老弟,当年杜希全北上追击李怀光,和马燧有争功之隙,老夫我攀上马郡王,可就是和杜节度闹翻了,若老夫此回做不成京官,接下来的日子岂非如在水火?”

李升宽慰得倒也直接:“阿兄,你以为,不和杜节度闹翻,他就能怎生提携你、为你谋个好前程?恕愚弟直言,张相公是何等心如雷电般的人物,阿兄若不来点真的,好教张相公明了阿兄的诚意,仅凭愚弟这样满朝文武笑话之人去登门求告,如何就能让阿兄顺顺利利回得长安?”

杜光彦玩味一番,也觉得如今自己既然走出第一步,就须发了狠劲往前走。杜希全也好,张延赏也好,那都是宦场顶尖心思的老臣,骑墙的把戏,最是骗不了他们。自己总得铁了心投一边。

还是押注张延赏可靠些。李晟那曾经比儿子还亲的女婿,不也转投张延赏了么?

杜光彦于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热情洋溢又万般小心地迎接马燧的军旅。

主位之上,已过花甲之年、一生征战的马燧,倒是平易慈和的模样。他的祖父辈就已是朝廷武官,家世不寒,他自小文武兼习,无论何时,那番儒将气派,毕竟与那些从边军小卒做起、靠一寸一毫积累军功才拼到将职的粗汉们,有天渊之别。

马燧对着在座诸将敬了一杯酒,向杜光彦缓缓道:“去岁末,蒙圣主信任和张相公举荐,老夫被封为绥银招讨使,与邠宁的韩节度、凤翔的李郡王以及神策军老将骆公,在这西北边关会聚,共击吐蕃。不曾想,过了夏州,老夫的骑兵在原上从南到北跑了个遍,并未发现吐蕃人的踪影。杜刺史,老夫久在河东镇守,防的是回纥人,对这西边的虏情,着实陌生,杜刺史倒与老夫说说看,吐蕃人,这些年,难道真的不顾与我大唐的甥舅之谊,使得唐境骚然不安?”

杜光彦先前早已得了李升的指点,此刻几乎不假思索,张口就接上了马燧的话:“郡王看得分明。那蕃子虽然骑射厉害,可哪里守得住城池,不过也就是秋初之际来抢几头羊,若对他们客气些,他们连城里多呆几日都不愿,忙不迭地就回他们那雪山窝去了。李司马,你说是不是?”

李升已喝得玉面透红,目光却仍清亮如泉。他风度翩翩地畅然一笑,向马燧恭敬道:“郡王,下官原本在长安也不知,到了边关方始明白,驿路之上,雪片般飞往长安的军中急函,也未必,能道尽塞上实情。”

马燧听了,嘴角微噙,赞道:“李司马通透,明人不说暗话。”

杜光彦打着哈哈附和道:“确是如此,老夫十五岁就从了军,军中事最是晓得。将官们嘛,不把军情说得如火如荼一些,不把边事描得如箭在弦一些,圣主的恩赐哪里来,彼等的边功又哪里来?哟,郡王,老夫这话得罪了,郡王莫怪莫怪,老夫久在西边,脑子里头想的,都是西边事,可不是在说郡王。”

马燧大度地摆摆手,宽厚道:“杜刺史无需多虑,老夫自前线回京,独独进你这盐州城来歇歇,自是因为,素闻杜刺史虽身在塞上,却从无虚生边事之举,与老夫可为同道。老夫领军,信奉的也是八个字:不贪边功,爱兵如子。”

马燧说到此处,却又轻轻喟叹一声,似带着隐忧道:“只是,老夫此番奉旨出征,与蕃子一仗未打,若就此班师回朝,不知圣主可会听信谗言,以为老夫是惜战甚至怯战,不愿拿河东军折在西北边关。皇甫大夫,你方脱得虏营藩篱,可知吐蕃人,真有议和之图?”

他说到这最后一句,缓缓转向皇甫珩,和风细雨地望着他,宛然向一位具有实际经验的晚辈不耻下问的态度。

皇甫珩自与李升越过陇山回到唐境后,整个人已恢复了六七分当年单骑冲阵时的骁将英气,今日便是赴宴,也扎着一件护背护胸的吊肩牛皮轻甲,与在座诸位宽袍大袖的穿着很不一样。好在肩带里是茧白交领的丝袄,如洁羽般清简,弱化了通身的杀意。

与杜光彦这样的中州刺史不同,皇甫珩虽年轻,且是俘将回归之身,但到底也有三品衔级,又是神策军亲军资历。

因而,面对藩镇节帅马燧,他无甚谄媚味道,只拱手致礼后,淡然答道:“某在虏营,形同困兽,所知不多。想来吐蕃人这两年屡屡犯边,一来是如杜刺史所言,抢些盐粮牛羊,二来是为泄得不到安西北庭之忿。只是边关有李公晟与杜公希全镇守,蕃子试探几回,也知犯阙艰难,故而仍起了议和之心。否则,某今日也不会坐在这里。”

他话音未落,李升便作出诚心开释与缓和气氛的口吻,圆场道:“皇甫大夫莫再郁郁,胜败乃兵家常事。大夫乃我大唐数一数二的战将,在下此前入京,无论圣主还是张相公,皆作此言,可见大夫的威名。那尚结赞也明白,故而主动送大夫归唐,以表议和诚意。”

杜光彦也粗嘎嘎地自嘲道:“然,然!大夫,本官的盐州城,亦让蕃子进来睡过半月,眼下不也好好的?就连那李公晟,不也请蕃子去凤翔镇溜达过一圈?听说吐蕃人去了,还不乐意,嫌李郡王不曾好好招待。”

“哦?”

马燧听到“李晟”的名字,眸中凛光一闪,旋即又恢复了怡然颜色,漫不经心道:“凤翔镇也有与吐蕃息战的想法?西平郡王怎地不遣人说与我知?”

却见皇甫珩啜了口酒,轻轻冷笑一声:“吐蕃军在凤翔镇未开战事,乃因李郡王有邀约尚结赞议和之心,某在凉州城也听看守的吐蕃将卒说了。不过,李郡王惯会用计,真真假假,出神入化,某当初与他一同收复长安时,便已领教过。”

这是马燧一路行来,并不知晓的讯息!

李晟这个老狐狸!

马燧心间震动,默然须臾,忽地岔开话题去:“圣主英明,四夷忌惮,大唐自有福祉。宴上不谈战事了。皇甫大夫,论来,老夫与泽潞节帅李抱贞的交情,敢说深厚二字。今日见到他义女的夫婿安然归来,老夫高兴得很,来,贤弟与我再喝三杯!”

一旁杜光彦听了,起哄闹道:“唷,皇甫大夫可是喊李抱真李节度一声岳父的,马郡王,你与皇甫大夫称兄道弟,可不是比李节度降了一辈?”

时机对的时候,区区五品刺史对堂堂御封的郡王如此开玩笑,不但没有失礼之虞,还相当活跃气氛。

马燧于是爽朗笑道:“老夫爱才,镇里镇外孰不知晓?皇甫大夫智勇皆备,能屈能伸,又心襟坦荡,耿直洒脱,老夫一见如故,结为忘年之交,有何稀奇?!杜刺史拘于俗礼了,来,杜刺史先替皇甫大夫喝三杯!”

……

曲终人散。

牙卒仆从们,扶着喝得酩酊大醉的上官上将,纷纷离开衙府。

杜光彦不说烂醉如泥,那肥胖的身子若是没有左右扶着,也定是寸步难挪了。

饶是如此,杜刺史还不忘关心讨好那些寄付着自己光明前程的酒友们。

“马郡王,郡王,下官招待不周,告罪,告……罪!明日,明日下官定当倾全城之力,准备牛羊酒食,亲往郡王河东军中慰劳!”

马遂宽和地笑笑,由着身旁牙将簇拥离去。

杜光彦又转向缓步而出的皇甫珩,大着舌头道:“皇甫大夫,大夫真人中龙凤也!可惜大夫已成李帅东床,否则下官必定老着这张面皮,请大夫瞧一瞧老夫的小女。对了,大夫府上,可只嫡室一位?依我大唐律例,大夫可纳六妾,不如大夫在离开盐州前,来下官府中……”

“杜刺史!”一旁的李升,打断自己这位想得有点多的临时上司,“皇甫大夫是神策军将帅,刺史言辞不可不敬!”

杜光彦嘿嘿一笑,被仆从扶走时,还在喋喋不休:“大夫听下官一句劝,多纳几房妾氏,夫人才怕你的、听你的。”

月孤星高,喧闹渐远。

皇甫珩侧头向李升道:“李司马喝得也不少,可还能挽缰驭马?”

李升似笑非笑,低低道:“彦明莫虑,今日诸人,真正喝醉的,只这杜光彦一人而已。彦明以为然否?”

皇甫珩上鞍之际,轻语回应:“只要马郡王未醉,将话都记得,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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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三章 相见难欢

俘将与征夫一样,归来的消息,总是渐次清晰来的。

一场强劲的疾雨,在落下前,须得经过风起、日隐、云暗、天昏等一个又一个步骤。

大自然并不会爽快地告诉你它的魔法,正如统治者进行游戏时,也不会教自己的子民,从一开始就轻易地明白事态走向。

即使如珩母王氏与宋若昭这般,身为钦命的五品郡夫人,住在朝廷列戟的门第中,从年尾到岁初,已经陆续从决策者身边的近臣口中得到音讯,她们最终,仍然只能等到宫中来人传旨的那一刻,心中的石头才落了地。

来的内侍叫俱文珍,既着绯衣,就是宫中资历已深的宦官。此前太子妃萧氏殁于内侍省后,俱文珍来过皇甫宅,奉韦贤妃的恩典,领着宋若昭去少阳院探望外甥李淳和李绾。若昭不顾一切地问起萧氏临终情形,俱文珍虽肃然未答,但瞧着这妇人凄怆落泪,亦觉得她是存得几分情义之人。

今日,俱文珍报完喜,叮嘱婆媳二人明日须着翟衣候于宫门下,一同叩谢圣恩。

待要走,他想了想,又回身道:“既是朝廷的规矩,说给两位郡夫人亦无妨。毕竟君臣之恩大于母子之情,皇甫大夫既是朝廷制将,回京须先进奏御前,圣主准了,方可回府。大夫今日实则已在官驿安置,二位夫人尽可放心。”

若昭明白,内侍传旨,素来谨慎,俱文珍能多说得这几句话,不免教她真心感激这已打过几回交道的中贵人的善意。

送走俱文珍,王氏坐在堂上,手抚胸口,哭了片刻,又展露笑颜,抱起孙子,举着他的小胖手摇着,一边道:“你阿爷回来了,天可怜见,你自落地来,你阿爷都不曾见过你。”

如此哭哭笑笑,动静虽都不算大,若昭却也须默默陪着。

王氏如今多少明白儿媳就是这般悲喜藏于心的性子,倒也释然了些,顾不得管她,只尽兴将自己一年半来思子欲狂的悲意尽情倾泻了,方平复下来。

“我儿,你也早些歇着,明日吾家便可团圆了。”

婆母在相处中,渐少施予压力与嫌弃,若昭能体会,并感念。只是,她行礼退下后,回到房中,又怎能睡得着。

要说渴盼见到丈夫的兴奋,也真的蕴于思绪间,但心头更缭绕的,则是时淡时浓的慄慄隐忧。

她自小习理,深知中原千百年来的正统,基于深入骨髓的君君臣臣之道,并不会真正宽容地看待俘将回归。

草原行国,游牧之邦,战士们拼杀过,便已被视作尽力,譬如清水之盟前唐廷放回去的那些吐蕃俘将,若昭在奉天城时听阿眉说过,竟还有得了赞普嘉赏、很快做上东本的。

而中原王朝,从朝堂到民间,信奉的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习惯的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要么凯旋而归、要么力战殉国,所谓“文死谏,武死战”,气节比性命要紧。

若昭自认了解丈夫。

他是个胸有闷雷的人,天气稍有变化,风雨咆哮便无法控制。在他看似超越年龄的刚勇而惜言的外表下,聚集的非议一旦涌入他敏感倨傲的心中,他或要不顾一切地又奔往那披着拯救伪装的邪恶首领去,仿佛只有那种强大而迷人的力量,才能带他挣脱枷锁、跃上云端。

皇甫珩被俘后,胡人神策军由何文哲和默沙龙带回了长安。这支亲军,在李泌的建议下,暂驻奉天行营,宦官王希迁固然仍是名义上的兵马使,将卒们实际却由浑瑊兼领。这本是教若昭欣然的安排。且不说后来突发之事出现时,何文哲成了若昭唯一想到可以隐藏她秘密的人,便是从远离普王李谊的染指来讲,也令人放心些。

此刻,在夫妻重逢的前夕,若昭又辗转反侧起来。她最希望得到的结果,一则是妹妹的冤屈得伸,二则是她仍决定相伴的男子,能带着她、婆母与讱儿离开长安,哪怕去潞州军府做个什将,也强过在乱世中处于漩涡的中心。

第一个结果,本就伴着迷雾重重,不知可还有希望达成,而第二个愿望,若昭总还想去相信当初奉天城里听到的承诺。

若昭审视着遇到这个男子后、自己四年来密集积累的人生苦乐,她亦在想象着同一个时空中,另外两位她曾经相处过的女伴,阿眉与薛涛,她们目下与将来的人生路。

晨曦穿越窗棂进入屋内,使得晦暗沉沉的周遭一点点亮起来时,若昭盯着墙上斑驳的光影,平静地承认,有的女子越来越自由,有的女子越来越陷入沼泽,机遇与本性都有原因。

阿眉像原上烈火,薛涛像林间轻雾,而她宋若昭,像一条溪流。安时处顺本是她无法摆脱的言行原则,这种原则指导着她,懵懂而迅速地进入婚姻后,也如水一般,去随着沟壑边缘或者容器轮廓的变化,改变自己的路径与形象,甚至做些违心的努力。

这条溪流因着天然出身的缺陷,与机遇的囿困,永远无法再成为宽广的大河,去拥有那摧枯拉朽或者起码能主导方向的能力。

桃叶敲开门,捧着五根钗钿的礼冠和青色的翟衣进来。

“讱儿起来了吗?”

“大郎还在睡呢,老夫人说,春困秋乏,这个时令,大郎若能多睡一会儿,就尽他睡,不必抱去城门迎接阿郎。左右今日就要教他阿爷见到的。”

桃叶是个有趣的婢子,在府中,学谁的话,那口音和语调就像谁。她今年已经快十六岁了,平素蛮机灵,却又好像将机灵劲主要用于跑腿干活和学人说话似的,旁的脑筋懒得动,这样的奴仆总是教主家欢喜的,连王氏也主动来与若昭说,须为桃叶仔细寻个入得了眼的郎君。

桃叶帮女主人仔细地梳头穿衣。

她打心底高兴,自己眼中长安城最和善最美丽的夫人,又经受了痛失手足姊妹打击的可怜夫人,今日就能和阿郎团聚了。

……

宋若昭低估了自己的自控力。

大明宫含元殿前,当她站在婆母王氏身后,看清龙尾道上与皇甫珩并肩走下来的人时,她觉得自己的心骤然间嗵嗵地剧跳起来。

那个身着大阑团花紫袍、头上金冠闪耀的人,他走过来的从容不迫的姿态,传递着自负和诡秘意味的目光,以及好像玩味着猎物的微笑,都仍和那年中秋夜宴上见到时,一模一样!

如果那一天,自己没有带明宪进宫,没有让明宪叫眼前这个阴狠可怕的王族成员追嗜入口,或许明宪如今还活着。

这种缠绕着若昭很长时间的“假如”式的自问和后悔,在此刻,从漫夜中的钝痛,倏地转为蛇豸毒牙啮咬的剧痛。

若昭盯着普王李谊。

明宪死后,若昭最难熬之事,是外命妇必须依例入宫觐见主理六宫的韦贤妃。即便若昭也猜测到,那位怀着身子、目光甚至还有些少女娇嗔天真的吴妃,未必是李谊的帮凶,可若昭见到与普王府有关的人,哪怕远远地隔着乌泱泱的外命妇们,也仍觉得寒意上涌。

若昭甚至不愿去见曾经共过患难的朋友王叔文。

虽然王侍读身为东宫近臣,很有可能比高振救下的那位少年,知晓得更多些。然而在若昭心里,这桩案子中,她认定无辜的两位女子都死了,其余的人便都仿佛带着罪孽,教她畏惧。他们上上下下,都不是雅洁飘然的雪花,而是摧残良善的冰刀,无非有先后之分、主次之别。

今日,此刻,丈夫的身边,那位毋庸置疑的主凶,就这样无所顾忌地、笑盈盈地朝她走过来,好像她和宋明宪没有任何关系,好像那被欺骗与残害的年轻生命,与他李谊没有任何关系。

人怎么可以这般寡廉鲜耻!

还洋洋得意,好像将一切玩弄于鼓掌中,好像不在乎变成禽兽一般,才是身为男子的荣耀勋章!

桃叶察觉到女主人的异常。这个小婢女本能的反应,便是呼唤立在前头的老夫人。

王氏看到普王李谊时,更确切地说,是辨别出儿子与这位亲王交谈时具有听命意味的微妙神色时,她满怀期待的神情,也瞬间有些发僵。

珩母从头至尾亦是惨剧的旁观者,无非盼子归来的激动之情,压倒了其他念头。但她也不曾料到,普王李谊,今日就这般毫无顾忌地、大大咧咧地出现在这里,仿佛一柄仗势欺人的利杵,强势地划开宁美湖面,连一丝暂时的平安喜乐都吝啬给这个家庭似的。

珩母的愠怒还来不及令她作出反应,她看到儿子已然急走几步,抢上前来,扶住了儿媳。

她遽然回头,见若昭面色苍白,闭着眼睛。

王氏身后,普王李谊不紧不慢道:“老夫人,大娘子想来是盼彦明盼得太苦,今日竟欢喜得晕了过去。老夫人放心,方才殿上,圣主已宽慰了皇甫大夫,他仍是神策军制将,是圣主倚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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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章 鹣鲽如幻

朝廷的赏赐倒比人先到府上,皇甫家的管事赵翁,心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及至看到男主人骑马引车出现在府门口,瞧着仍是身姿矫健、未受残虐的模样,赵翁欢天喜地迎上去,道些平安大吉的肺腑之语。

皇甫珩淡然点头,由小厮将马牵走后,回过头,正望见母亲和妻子从车上下来。

赵翁是从珩母的脸上,发现情形不太对的。王氏这样乐于宣扬喜庆气氛的长辈,此刻的面容竟带了些微沉凝之意。

不等赵翁看清跟着王氏后头下来的若昭,皇甫珩已步上前去,伸手欲扶妻子。

待若昭双脚落了地,婢女桃叶忙要替手,皇甫珩方才有些峻峭凛冽的神色却散逸开来,低声道:“我来。”

又向着若昭,似问非问:“已过槐月了,怎地手还这般凉。”

这若是寻常外人瞧来,定要羡煞大娘子好福气。

唯赵翁是看着若昭长大的老仆,如何分辨不出,若昭目光中的空洞甚至冷漠。

好在桃叶是多么机灵的婢子,觉察到女主人对男主人并没有抗拒之意,忙知趣地松开若昭的另一只衣袖,三步并作两步,小兔般地往门里蹦去喊郭媪。

郭媪抱着小讱儿迎出来的时候,从珩母到下人们,仿佛都松了口气。

虎头虎脑的肥白婴儿,轻易地便让阿郎和大娘子的身份,从一双夫妻,转成了一对父母,众人好像不必再担心,会有无法预计的事发生。

众人想来,面对彼此血肉交融新造的生命,这对父母还能如何别扭呢,自然会心无旁骛地浸入欢喜中去。

何况皇甫珩,是第一次见到儿子。

他在盐州,在凉州,以及在昨日的长安城官驿中,都想象过儿子的模样,却又如何能得要领。

只有此时,他与那双滴溜溜转着的小眼睛一对上,忽地就感到胸中好像一个大结被打开了似的,又带着谜底揭晓的浓浓新奇,顷刻间便将此前对于妻子的不悦抛到脑后。

他接过儿子,用了自认为十分和解的温柔姿态问若昭:“可是叫讱儿?李公起的名字?”

不待若昭答话,娃娃竟已对他憨憨地笑起来。

珩母王氏适时地开腔道:“讱儿,叫阿爷……”

接下来,查看圣主赏赐、洗尘更衣等事,闹哄哄地做完,已是酉时。

团圆的家宴,吃得十分太平。

皇甫珩说着盐州风物与泾州的异同,珩母则将孙儿自落地到周岁的趣事娓娓道来,如此两样话题,便能耗去一个时辰。

王氏经历明宪之事,亲眼看到那原本活蹦乱跳的小娘子,成了面色青白的死尸躺在棺中的模样,她先头的许多谋算不由得也起了变化。那普王,没准真是个狠辣角色,翻脸不认人的作派,若儿子仍与他往来结好,莫有一日也遇到大祸事。

千富万贵,哪里抵得一条性命要紧。

王氏因而言语之间,总往儿媳的好上去说,夸若昭如何沉稳坚强,是阖家上下的主心骨。又提到李公泌与李夫人,也常常遣了家中世仆来关照些。

皇甫珩认真听了,不时拿目光投向妻子,口中说着“母亲所言甚是,儿子好福气”之类的话,心中却道,若昭,你才是好福气,你须摸着良心想想,自嫁与我,除却我身为武将不得不经历的风雨外,我皇甫家何曾亏待过你。

直至夜色酽浓,席间气氛陡地微妙起来,下人们仿佛城头的兵卒,等着听令。

珩母莞尔一笑,作主对郭媪道:“你去将讱儿从他阿爷怀里抱来,阿郎和大娘子也要歇息了。”

……

若昭觉得这一天过得十分漫长,但丈夫在门外沉着嗓子吩咐桃叶退下时,她意识到,一切才刚刚开始。

皇甫珩踏进屋里,撇了一眼呆呆坐在榻上的妻子。

今日她在含元殿龙尾道下的表现,并不出乎意料。

这就是她,固执清倔,其实并没什么出息的本事。

在那一瞬,皇甫珩虽然出于残存的真实疼惜,将踉跄的妻子揽在怀里,脑中闪过的,却是当年朱泚之乱后,险些一头撞死在国子监门口乌木柱上的礼部尚书,李揆。

同样的,若昭不具备真的与一位风云人物直面对抗的心理条件。她这样的弱女子,谈何与普王成为仇家呐,须知“结仇”二字,也是给势均力敌的双方准备的。

皇甫珩又暗暗讥笑母亲,想来终究是怯懦的妇人之心,也怕事得很,不动声色地往儿媳那里站去,是唯恐儿子成为第二个宋明宪?真是笑话!普王是何等知轻重的人,这些妇人岂能省得,他皇甫珩,还有那位深负扮猪吃虎能耐的李司马,是普王殿下成事的左膀右臂,而非可以轻易牺牲的棋子。

灯烛摇曳的光芒,映着若昭的面庞。

皇甫珩一边宽解外袍,一边盯着她的侧影。

千辛万苦回到家中,儿子毫无怕生之象,他还是喜出望外的。加之方才也由母亲劝了些酒,他心胸已豁然开怀。

他看了一会儿若昭的模样,忆及二人在奉天城月下盟誓那夜,她的眉目身姿亦是这般吸引他。

皇甫珩再无迟疑地走过去,双掌抚着妻子的肩头,兴致急起,便要将她抱起来。

若昭却猛地向榻上缩去,再抬头时,亮晶晶的眼泪簌簌落下。

“你这是何意?!”

面对丈夫压低嗓子但骤然转怒的喝问,若昭实也不知如何再寻找曲折但和缓些的辞藻,只得直言道:“彦明,普王行径,如同禽兽,你再莫受他欺瞒。”

皇甫珩急促地喘息起来,片刻前是因为欲望,此际则是因为狂怒。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即使身在虏营,到后来偶尔见着阿眉,由于对那胡女尘埃落定的轻贱之意,他唯冷言讥诮矣。

自被李升接回后彼此深谈,再到今日普王李谊看似漫不经心的打问,他始终在誓言效力的同时,坚持不愿休了若昭。他找的理由,听来倒也符合普王和李升遵奉的行事习惯,便是莫打草惊蛇。若昭只是明宪的从姐,又已出阁随夫,论律本就并无株连之虞,巫蛊之案已风平浪静了快一年,自己若再休她,岂非好像刻意讨好普王和张延赏一般,正给了李泌进谗的机会。

而此刻,皇甫珩捏紧了拳头。

“你真以为我不敢休了你去!”

他多么想将这句话咆哮出来,就在今夜,狠狠地叫嚣给榻上这不知好歹的妇人听,叫嚣给全府上下的人听。

他看她哀求的眼神,明明自以为洞悉一切又屈尊放低身段的矫造样子。

偏偏自己还确实仍对她揣着几分眷属之情!

不过,若昭这般模样,在皇甫珩决定彻底爆发的前一瞬,突然给了他一种奇异而新鲜的启示,以及一丝不妨较量的兴致。

明宪的死因,他固然并无深究和辨析的意图,但此事实则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妻子的先见之明。就连普王在驿站与自己的片语中,亦流露出宋氏不可小觑的警诫。既如此,他偏要她,在皇甫府中好生等着,看丈夫如何位极人臣。

皇甫珩的气息渐渐平缓下来。

“晨间,普王是奉了圣主之命,到驿站迎了我与唐使李升,崔汉衡崔公则前往鸿胪寺迎了吐蕃使者。去岁李晟和韩游環防秋,也擒得几位吐蕃的豹皮将送到长安。今岁唐蕃有和议迹象,故而圣主在含元殿行了释俘仪式。普王从前就常衔旨尉访臣子,郭公子仪病重时,汾阳王府上下惶惶,皆心忧郭公死后情形,圣主遣了普王去,胜过千言万语。今日我能与他并肩出现在诸臣前,是圣主莫大的恩泽,你这般聪明之人,怎会不明白?”

若昭闻言,怔怔地望着丈夫。

皇甫珩接着道:“俘将,何尝不算降将?圣主当真是贤君,从前不咎我泾师兵马使之身,今日又在群臣前再授神策军制将之职。若昭,我知你耿耿于怀明宪之事,可是,你夫君我大难不死、回到家中的头一日,你便如此责备于我,你对我又有几分夫妻情义呢?”

皇甫珩侃侃言罢,宽了里衣,将灯吹了,在床榻卧下。

寂静良久,他看到墙角那个身影靠近了些,也躺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淡漠道:“你若不愿与我亲热,也无妨,我不与你争吵,一来怕母亲担心,二来,更因为,也明白你心里的苦处。”

若昭仍是没有回应,亦再无动作。

郭媪屋中传来讱儿的稚嫩哭声,想是小儿夜闹。不久又归于平静。

皇甫珩听着近在咫尺的女子的呼吸,轻柔到几不可闻,却显然出卖了主人醒着思索的状态。

给了台阶仍不知珍惜。不吭声算个什么?

全长安城,大概也找不出第二个这般有失妻德的妇人!

皇甫珩想起了盐州刺史杜光彦醉醺醺中说过的话。

是的,他一路行来,被谋划举事的兴奋热焰灼烧着,进长安后又急切地想归家,竟忘了,自己在街西,还有一处别宅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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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五章 嘤其鸣矣

成都太城,剑南西川节度使府。

韦皋在准备启程离开蜀地去长安的前夜,见到了翻山越岭而来的李泌家奴。

“节下,圣主准备与吐蕃约盟和议。”

李泌家奴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韦皋一惊。

京城的西川进奏院虽然邸报不断,亦提到皇甫珩自吐蕃安然回到长安、唐廷则释放吐蕃俘将等讯息,但仅此而已。唐蕃约盟和议是天大的国事,怎地西川进奏院也好,北边山南西道同样全力抗蕃的严震也好,都没得到风声?

“李公如今仍是陕虢节度使,他难道自陕州回京、从御前获知此讯?”韦皋问。

李泌家奴禀道:“回节下,淮西军将领吴法超,从西北防秋东归的途中,起兵叛唐了。一路无人能拦,他已渡过黄河准备打回淮西。我家主公正在陕州,陈兵阻击吴法超。此番是武御史得知,圣主已开始草诏令西平郡王李晟回京,且开了数次延英殿,北平郡王马燧与刚刚进了平章事的张相公一同去奏对。哦,还有秘书少监崔汉衡。”

不愧是李泌留在长安的世仆,言语洗练,说得十分清楚。

韦皋相信他。

韦皋从十九岁担任建陵挽郎入仕,在京城和藩镇摸爬滚打了二十年,最是明白,波诡云谲的宦场斗争中,主人放心传递信息,甚至做说客的,往往是家奴。当初朱泚叛乱后,便是遣的家奴苏玉来到陇州,欲诱降他韦皋。

况且,韦皋明日启程,本是要觐见天子,陈奏南诏再次归化大唐的可能性,想来武元衡知道这一点,故而才在京中发生暗变之际,依着此前与李泌的约定,遣李泌家奴前来报信。

这显然是武元衡怕韦皋不明所以,去向天子交了蜀地联诏抗蕃方针的底。

但他要进京的奏折早在月前就已发到长安,天子也准了的。突然又不去,岂非更惹疑心。

他盯着跪坐在茵席上的奴仆,忽然想起一事,又问道:“如今是槐月末,你自京西来,可见到春瘟肆虐?”

李泌家奴点头:“京畿去岁末雪未下透,今岁二月里便暖了起来,仆离开长安西来又南下,沿途乡邑果然牲畜染疫者众,农人叫苦,耕牛病死,无以展农事。”

韦皋心中已有计较,也不再与这家奴多言,嘱他歇息一夜后便回京知会武御史,请其放心。

几天后,薛涛正趁着不当值的闲暇时光,在乐署深处的小亭外,教两名伎人晒制薛涛笺,幕府主簿来传令:韦节度翌日启程进京,薛娘子亦同往。

……

永嘉坊普王府,竹林小亭中,李谊轻袍缓带,满面好整以暇之色,正与皇甫珩对饮。

“彦明,崇化坊的宅子,新修后,你瞧着可还称心?”

皇甫珩瞥了一眼侍立在亭外的李谊家奴王增,举杯敬于李谊:“谢殿下照应,也有劳王郎君了。塔娜已说与我知,上元节后,王郎君便遣了民夫匠人,将那小宅小院,好生修葺了一番。”

李谊抿嘴:“总算有个去处不是?免得在家生闷气。你这三品朝官,又进不得平康坊。塔娜那胡女,有些意思,分明是个贱籍,从前在本王手里也恭顺得很,怎地自跟了你,性子也清高起来,王增说没少挨她的冷脸。王增,可是如此?”

王增谦恭地俯身道:“殿下说笑了,能侍奉皇甫大夫的女子,好比久入兰肆,小的在她眼里,还不是如蝇芥一般。”

皇甫珩不屑去接王增的恭维,只低头又啜了一口新醅酒。

李谊叹口气:“我真心待小宋氏,她却如此妄为,终是害了自己。然而亲亲相隐也是常理心,你夫人定不愿她获罪。何况她自尽前,在供状里一心为你夫人开脱和郑注的关系。姐妹本就情深,如此一来,你那不可一世、自任清流的大娘子,只怕越发视我为洪水猛兽、祸乱源头。苦了你,受夹板气。”

皇甫珩与李谊打交道的时日也不算浅,他明白,这位王爷讲话越是和风细雨的滋味,实则越是别有深意。

但在是否抛弃若昭这件事上,他仍是不愿去顺应李谊的意思。

除了与若昭较劲以及认定尚存的几两情谊,皇甫珩还顾忌,自己一旦出了休书,若昭是否就置身于真实的凶险中。

他终究不舍她陷于危境。

皇甫珩于是闷闷道:“殿下,若昭刚为我诞下孩儿,亦无依律当黜家之恶行,我母亲也还满意她,末将不愿休她。况且再过得半月,末将便要奉圣主之诏前往奉天,重领胡人神策军。殿下放心,末将既然得了殿下与张相公进言方得脱离虏营,又是铁了心襄助殿下一举大事,必会戮力向前,家事龃龉,何足挂齿。若昭一个在长安没根没基的妇人,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李谊仍是神色和静,心中已明白,自己两次试探皇甫珩,他皆是这般态度,这对夫妻暂时还拆不散。

不肯交投名状,便不交吧。反正你对于大前程的渴望,已足够份量。

李谊捏着手里的玛瑙杯左看右看,澹澹漫漫道:“她在京城没根没基?彦明你可要小心些,她未必如你想的那般蠢。你须提防她看出什么。莫忘了,吾等接下来,就算旗开得胜,李晟被削了兵权,马燧被拉了过来,浑瑊成了……可还有李泌和韦皋,这一文一武两人,都不是善茬,偏偏与你夫人还有些渊源。”

新主提到“韦皋”,还刻意用上暧昧的词汇,皇甫珩无法克制地皱了皱眉。

但他很快便将酒杯置在食案上,正色道:“殿下所言,某记下了。某去奉天,自会带着她,着人将她看起来,免得她在长安,真的不安分。至于李泌和韦皋,一个已是灯枯油尽之人,此番守着陕州接战那淮西军悍将吴法超,想来耗尽大半心神去,何暇顾及京城风云?而那韦皋,不过刚入川而已,他当初构陷崔宁,蜀地崔宁的旧僚军士,会服他几何?殿下真觉得他的战力,堪比北平马郡王?待吾等大事已成,联蕃入川,正是荡平他奉义军的好时机!”

他说到最后一句,虽仍压着声音,语调中的决然杀戾之气,却喷薄而出,教他的一双眼睛,比饮了十数杯春酿更显发了红似的。

李谊合掌赞道:“本王就知道,赌你皇甫家的后人有一股英豪气,错不了。当初秦王有赖十八学士,本王有你和仲棠,足矣。”

皇甫珩默了默,又提起一节疑问:“殿下,倘使约盟之日虽得计成,马燧却宁教圣主治罪、亦不愿与吾合兵,殿下可想过再如何行事?那马燧,毕竟不是河朔那些安史降将的家世出身。”

李谊抬抬眼皮,轻描淡写道:“自然有后计。眼下不为彦明你道来,并非本王不信你,而是怕你分心。有些跑腿张罗的活,让王增他们去做,便好。”

皇甫珩正品咂着新主这显是搪塞之语,却听竹丛外有仆从道:“殿下,有事禀告。”

“进来说。”

仆从上得近前,禀道:“方才张相公的人来说,今日相公在朝上,看到西川镇的韦节度了。韦节度进献了五百余头耕牛来,圣主大悦,赞他解了燃眉之急。”

“耕牛?”皇甫珩不免诧异。

李谊冷笑:“你被蕃子关了一年多,自是不晓得。韦皋镇蜀后,想尽法子讨好圣主。别的藩镇在“羡余”有月进,他就弄日进,往长安输送财帛的劲头,不输他老丈人当年的阔气。今岁京畿春瘟凶猛,京兆尹正头疼田户无牛,农事荒芜,来年恐又大饥,韦皋这厢带头送牛,四方藩镇必又效仿,圣主能不心花怒放吗?”

皇甫珩道:“韦皋素来仇视吐蕃人,不知此番进京,是否借进奉之际,向圣主描画夸大边境战事,以褪圣主和盟之意。”

李谊略一思忖,吩咐王增:“去张相公府上送个帖子,本王明日去拜访他,赏画研贴。”

王增“喏”了一声,转身离去时,听到身后传来普王嘲谑口吻的建议:“彦明,你不如,得空给塔娜脱了奴籍,带进长兴坊的宅子里。也算得给你那大娘子一个教训,令她莫太嚣张。”

“殿下,我母亲官闺出身,容不得这般原本是贱籍之人,由我收在府中。”

李谊笑道:“怪我怪我,当初应给你觅个良家女子。”

王增出得竹林,脸上方才堆着的谄意顿时荡然无存。

他狠狠地往递上啐了一口。

“贱籍,贱籍……”

忿忿自语中,他眼前又出现了塔娜的面容,那双半蓄着眼泪的蓝眼睛望着他,冷冽里终于透出三分软弱委屈的声音,幽幽地抱怨着。

“大夫回来了又如何,我仍是见不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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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六章 求其友声

德宗皇帝心情很不错。

不仅仅因为蜀地赶来五百头牛。

“城武,朕有大半年未见你了吧?甚为想念。每天用着你源源不断送来的钱帛财赋,韩公西去之后,朝廷的钱袋子,只能指望你韦节度了。”

紫宸殿是天子议事的便殿,也是外朝与内阁分水岭意味的殿厅。

它比宣政殿气氛宽松些,又不如延英殿那么私密、暗示着臣子尽可畅言。因而,来到紫宸殿的奏对者,就算同僚羡慕其已身负入阁的资格,只要本人还不曾得意忘形,就仍有自知自明——这里离延英殿,说近也近,说远还远。

韦皋刚由内侍引着在席上坐下,便听到德宗的夸赞,忙又起身谢恩:“能为陛下分忧,既是臣之荣耀,亦是臣职责所在。”

德宗龙颜和悦地笑笑:“城武就是城武,跟着朕吃过奉天城的苦,给朕守过金銮殿,如今去了西蜀富饶之地,仍是踏踏实实地做着大唐的臣子。”

忽地又刻意放低了些音量,伸长了些脖子,好像用这略失威严却平添亲切的架势,带了几分体谅地问道:“昨日出了宣政殿,你岳父连个招呼都没和你打?”

韦皋略显无奈:“是臣疏忽了,竟未一叙翁婿旧谊。”

德宗意味深长地笑笑:“贞元元年,朕召他入京却未给平章事之职,只让他挂个虚名相公,却换了你去镇蜀,他何等资历老深之臣,定是觉得脸上挂不住,故而迁怒于你,大约以为是你在御前向朕讨了西川节度使一职。你放心,朕早已寻了个时机,与他澄清了,彼时未封宰相,乃因为顾着李晟的心思。目下,他已得了平章事,在朝中是头一个替朕拿主意的人,他怎还会记恨你。”

韦皋揣摩着这番话的意味,想是天子将话题引到了李晟身上,试探他们这些与李晟一样,坚决对吐蕃主战的将领。

“陛下,家岳与西平郡王李公,在臣眼中,皆是出将入相的前辈贤臣。臣唯有勉力效仿,悉心经营西川全镇,休养生息,劝课农桑,为陛下防患,为社稷图远。”

“哦?”德宗听了,突然问道,“城武原本是陇州防秋的一员骁将,怎地如今却温和起来,不谈边事了?可是因为你刚到蜀地时就在松州进袭吐蕃守军,教朕说了一顿,从此有些畏葸怯战?”

韦皋道:“陛下恩重,允臣替大唐执戈戍地,臣就应当遵循有战则应、无战则养的道理,吐蕃人若蠢蠢欲动,臣定以牙还牙,但若暂且太平,臣也不会虚生边事。”

德宗点头,舒怀流露:“听城武的意思,这些时日,蜀地还算太平?”

韦皋现了斟酌之色:“依臣陋见,蜀地与南诏国和东蛮诸羌比邻,从前我大唐毕竟对其有开化扶助之举,彼等虽在肃代两朝渐渐被吐蕃掳作傀儡,终究还念着几分旧恩,看似充作前驱,实则不太有悍然攻伐的架势。”

德宗登基那年,正逢南诏被吐蕃征召数万兵士伐蜀、又教李晟等人打败的大历末,因而他的印象中,南诏对大唐敌意亦炽。此刻听素来以强硬的主战派自居的韦皋,也这般说,德宗倒觉得有些出乎意料。

他思量片刻,复又开腔:“城武,这些年来,四方藩镇叛乱的情形,你也清楚。朕原以为,藩镇之祸渐熄,未料,淮西的兵马使陈仙奇杀了节度使李希烈后,本已归顺朝廷,竟又被部下吴少诚所弑。吴少诚这个人,阿爷是魏博旧将,骨子里就是个逆藩,果然又守镇割据,与朝廷对抗起来。加之韩公西去,东道原本的税赋只怕又短少了去。没有军饷,怎么打吐蕃?故而,你岳父进奏大唐与吐蕃再约和盟,朕,准了。”

韦皋静静地听着。

武元衡急遣李泌家奴赴川,传递圣主“趣使进兵吐蕃”的政策有变时,韦皋的第一反应当然是震惊与失望的。与南诏国相郑回的联系,刚有眉目,大唐竟又要与吐蕃和议了,郑回如何再去说服推动南诏王异牟寻脱离吐蕃、重归大唐?

不过此刻,听天子说了东边藩镇的情形,韦皋亦觉有些道理。

韦皋出镇蜀地后,与从前在陇州营田的感受天差地别。恁大的摊子,除了养兵养民、坚固城池、修桥铺路,还要给长安输供。他每日里,眼睛一睁开,想的就是钱钱钱,眼睛闭上后,想的还是一个钱字。

以镇蜀推及治国。韩滉死了,帝国的财政水平又要倒退三分。淮西顺了又叛,韦皋以自己的军事经验判断,这个靠近京兆、处于河洛核心地带的军镇,难打的原因,固然与战力彪悍有关,更重要的是,如今河朔、河东、河中、朔方故地等地盘,都已形成了新的武将统治秩序,这些老人,未必像当年围剿李怀光时那般,肯出力围剿淮西。

除非朝廷在调兵中,给出巨大的赏赐。

拆西墙补东墙,与西边吐蕃人的决战,自是不得不拖后了。

当然,以韦皋这般心细如绵针的宦海宿将,也另有体察到,天子早晚要假张延赏的手打压李晟,以免凤翔镇坐大、成为第二个朔方军,唐蕃和盟,正是个恰当的机会。

韦皋自认不是卢杞那样的媚臣,却也不是陆贽那样的直谏之臣。李泌虽被困在黄河对岸阻击淮西叛将,韦皋亦懂得如何利用今日这或许转瞬即逝的机会,在不触怒天子的前提下,为大唐的西北防线,留一个余地,也是为自己的西南防线,留一路同袍。

韦皋于是卸了万般小心的臣子之色,坦然地向座上帝君奏道:“陛下计议有理,况且西平郡王年事渐高,泾陇边关又比不得东南与剑南,恁般风霜严酷之地,郡王着实不易。吐蕃既然请和,陛下不如将李郡王诏回长安。西平郡王这样的神策军旧将功成身退,亦好教天子亲军的少壮将帅,懂得何为正道。”

德宗面不动容,心下着实被熨帖得舒坦。阶下此臣,总是能将话说到自己的心里。

“城武,不瞒你说,你岳父,张相公,此前已提过此议。但朕想到,他与西平郡王本就不睦,故而还有些犹豫。今日听你开言,朕到底放心些。”

韦皋暗自感慨,帝王之术,莫不如此啊。

“只是,西平郡王回翔入朝,谁去出镇凤翔呢?”

韦皋道:“无非要么朝廷任命,要么,让郡王举荐。臣以为,西北尚有韩游環、杜希全等藩镇节帅布兵,陛下不如令李郡王自荐代之者,以免韩杜两位节帅,疑虑圣主别有他意。”

德宗细思须臾,赞道:“城武真是聪明人。”

韦皋见圣心越发欢愉了些,便又提及一事:“陛下,臣在奉天时收留照应的官家遗孤,薛氏,如今在成都幕府,以诗书相侍。此女当年在奉义军中洒扫为膳时便任劳任怨,入幕府后越发显露清奇朗健的文才。臣想斗胆向陛下讨个恩赏,如藩镇检校之职般,授给薛氏‘校书郎’之号,以显我大唐诗书之邦的风采。”

……

“夫人,薛娘子就在楼上雅间。”

桃叶来到马车窗边,对宋若昭道。

她话未落音,薛涛已步出门来。

“皇甫夫人。”她盈盈行礼。

若昭下得车来,深深打量她一番,莞尔道:“你的纸笺买卖,做得如何了?”

昨日,出府采买的桃叶,回来禀报有一位蜀地来的薛娘子请传相见之讯时,若昭的惊喜溢于言表。

正是绿荫碧草胜繁华的好季节,若昭却浑无出游的兴致。她在廊下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时候看着小讱儿追逐戏蝶,偶尔也会暂时忘却冷酷的现实。

这暖融融的月令,长安最舒服的暮春之夜,在若昭来讲则特别难熬。她还不算真正地心灰意冷,总还存了事情能向好的侥幸。然而丈夫看她的眼神,越来越陌生,是一种比冷漠和厌弃更一言难尽的压迫感,仿佛逼着她强颜欢笑,逼着她必须认可自己的野心与抱负。

故友薛涛的到来,犹如从天而降一阵悦耳清音,将若昭从困噩中唤醒,令她欣然赴约。

此刻,薛涛亦在打量若昭。

与君一别,已过三年。

薛涛发现,眼前这位在她记忆里有青竹之韧与猗兰之风的朋友,不只是面貌憔悴,原本柔静而不失潇洒的神采,亦荡然无存了。

她明明记得,渭水山上,在夭儿的小小坟茔前,就算刚刚经历过丧子之痛,若昭的精气神也还是在的,郑注以道家处世之论的开释,若昭很快就能领悟。

然而今日见她,故人重逢之喜固然鲜明,可这临时而绵薄的欢欣下,敏感如薛涛者,如何感受不到,若昭周身弥漫的苍凉愁绪。

“皇甫夫人,原想拜访府上,见一见小郎君。思量间,还是此处说话便宜些。”

若昭倒也释然而直白:“你所虑甚是。你如今是韦节度幕府中人,吾等还是市肆相见得好。”

薛涛捧出浅浅珊瑚色的书册,柔声道:“涛在成都,与诗乐为伴,若得闲暇,便研习制笺技艺。这册诗集,诗和纸笺,都出自涛之手。”

若昭接过翻看低吟:“‘峨眉山下水如油,怜我心同不系舟’,这是乡愁之句,洪度,你想念长安?”

薛涛道:“独在异乡为异客,岂会不发思乡之情。涛毕竟生在长安,年界及笄才离开。”

若昭喃喃:“我也想念潞州。”

沉默少倾,若昭又道:“庄子有云,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只是,许多时候,吾等终究是凡胎肉身,舍哀愁而得超脱,谈何容易。”

薛涛明白若昭所指,却不知怎生回应。

她听说了巫蛊之事,也听说了皇甫大夫被俘又被释。眼下见面后,她觉得已不必再探问若昭近况,即使这份探问是出自故友的真心牵挂。

一个出嫁后的妇人过得好不好,从她眼睛里,就能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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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七章 无话可说

临近午时,店家送上吃喝之物,乃两盆青槐羊肉汤饼,和一套盛在琉璃杯中的五色饮。

五色饮分别为青、赤、白、黄、玄色,青饮以扶芳叶煮得,赤饮以樱桃根煮得,白饮为稀释后的酪浆,黄饮为甘蔗汁,玄饮为乌梅汁。

薛涛不假思索,便取了白饮来喝,边喝边道:“蜀地出好酒,成都府却鲜少备有酪浆,涛想煞了这长安城里的薄酪浆。”

若昭看着她,笑笑不语,又低头品读她的诗笺。

窗外韶光漫漫而来,映着若昭聚精会神之态。

薛涛不由生出幻觉,此刻她二人是在成都浣花溪畔的茶舍中,相对论诗。

自见面后,薛涛一直在等若昭问起韦皋。她对这二人仍抱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研探之意。

薛涛当初在奉天城,曾为受了箭伤的皇甫珩喂过饭食,亲见他与若昭的患难深情。薛涛后来也听到过京中传来吐蕃公主大闹朝堂泼出的流言,又最终从韦皋口中听过坦诚的诗缘故事。

薛涛对韦皋本已了却爱慕情谊,今日见到若昭神色风貌,她只是凭着一丝尚存的少年热忱心性,不由去揣测,倘使这位皇甫夫人,从一开始就做了韦夫人,是否会有另一番模样。

然而诗人与哲人的天赋,也令薛涛随即疑惑情海终是无常。

即便韦、宋当初未曾缘悭一面,得以结为连理,或许随着世间波澜跌宕,二人的姻缘亦未必一帆风顺、诸事静好。

如韦节度这般胜过鹰鹞威势的人物,最适合在韦府深宅后院等他夜归、殷殷伺候的妇人,只怕还是那柔柔曼曼的侍妾李氏,行止乖巧,言无忤逆。

薛涛不知不觉思游甚远,对面的若昭却已将诗册递还。

薛涛回过神,柔声道:“这本就是涛带来送给夫人的,请夫人斧正。”

若昭闻言,眼中欣悦闪过,一对眸子也仿佛灯烛般熠熠地亮了起来。

薛涛又与她说了些西蜀锦绣之地的风物,见若昭初还兴致勃勃地听,渐渐地却透出心不在焉之色,方意识到,眼前这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实则同时还是藩篱中的妇人,只怕并无几分自由。

薛涛于是主动辞别。

二人缓然下得楼阶,一前一后将将迈出酒肆大门,见到迎面之人时,皆是一怔。

皇甫珩!

皇甫珩坐于马上,扫了薛涛一眼,继而直直地盯着妻子。

他身后还跟着个骑马的小厮,正是皇甫家的年轻男仆。

小厮见到女主人出来,忙翻身下马,挪了步子上前,唯唯诺诺道:“仆见过夫人。”

他不敢完全抬头,只偷偷瞄了一眼宋若昭身边的婢子桃叶,见桃叶一梭气恼的目光投了过来,他慌慌地又垂下头去。

小厮心道,桃叶你确实教人喜欢,但家中阿郎吩咐我察探夫人行踪的差事,我怎敢违逆。

此时,薛涛先反应过来,大方地上前见礼:“皇甫大夫。”

皇甫珩也跳下马鞍,冷冷道:“薛娘子当初照料过内子的坐褥期,某一直无缘鸣谢,今日倒得了机会。薛娘子,听说你入了韦节度幕府,论来也算栖上高枝,原来竟是乐籍?”

“彦明!”若昭再也忍不住,低声叱道,“薛娘子在奉天城也照顾过你,怎可如此无礼。”

皇甫珩不理她,疾步迈进酒肆,一把拂开那满脸堆笑来迎客的伙计,噔噔噔上了二楼。

前前后后四五间雅室的食客,听得动静不小,皆是探出头来,却见奔上来一个常服官人,腰间胶皮长刀里露出金鱼袋,面上更是一片阴森寒霜神色,长得倒不寒碜,但那副怒阎罗般的模样,比办差的不良帅还吓人。

皇甫珩进了空着的雅间,盯着案上食具看了一番。

酒肆的掌柜已诚惶诚恐地爬上来,躬着腰怯怯问道:“上官有何吩咐?”

“方才出去的两位娘子,与何人相会?”

长安城里此般规模酒肆的掌柜,岂有头脑不济之人。这掌柜心里头已明白了大概,老实交待:“一位娘子先来,另一位娘子并一个婢女后来,并无旁的人。她们落座后,点的食馔,计有羊肉汤饼……”

不知为何,皇甫珩竟是有些失望,他不耐烦听这掌柜唠叨,悻悻然又下楼去。

恰在他铁青着面庞迈出门之际,他想找的人,来了。

韦皋。

这间酒肆位于崇仁坊,本就靠近各藩镇驻京进奏院。

韦皋今日在进奏院训示了一番剑南西川镇的吏员,想起薛涛禀过自己,已与若昭相约在酒肆一聚。

韦皋不是没有闪念过,倒可借薛涛之口,问问宋若昭,皇甫珩回到长安后有何异样。他出镇剑南西川前夜,就与李泌说到李升,觉得此人有几分蹊跷。偏偏此回担任唐使去迎皇甫珩归来的,也是这个李升。一个盐州司马,掺和到唐蕃和议中,缘由几何?况且这李升,私侍大长公主而不被圣主治以重罪,乃普王李谊求情之果。

但韦皋细思来,若昭何等明敏之人,自己吩咐薛涛打问,恐教她不悦。倒不如自己来见她一面,大大方方地问得几句。左右是白昼里,又有薛涛在场,并无避嫌之虑。

他岂会料到,却与皇甫珩撞个正着。

皇甫珩本已斗志怏怏,见到韦大节度出现,登时想到了普王李谊提醒过自己的话。

平心而论,事到如今,他对妻子发现自己图谋的警惕,远大于对妻子不够忠贞的疑心。

普王殿下当真说得不错,若昭岂是甘于被自己锁在府中的寻常官眷。

“韦节度,我还在想,内子素来孝顺知分寸,今日我母亲去大慈恩寺进香礼佛,她怎不同往?原来是在此会友。韦节度,说来你我也是故旧,当年在奉天城,敢称有同袍之谊,你进京面圣,怎地不来我皇甫府上指教指教,倒选了这么个市井食肆,可是有什么不能教某知晓的话,要说给内子听?”

韦皋将皇甫珩这番不三不四的话听了,与其说怒意骤起,不如说心生哀叹。

眼前这比他小上十岁的将门之后,曾经多么英气勃勃,怎地如今落得这般格局,冷戾下蕴藏着暴躁,难怪普王李谊当初会相中他,扯上连襟关系,贴了万贯家财去笼络。不仅仅因为他是神策军,只怕更因为,此人原本就无几分大才大贤的心智,易于控在麾下。

韦皋眼角余光,也看到了若昭。

匆匆数眼间,他亦如薛涛一样,揣测到这妇人过得不易。

他真是怜惜她。

起码此刻,他不想再让她觉得难堪。

韦皋语气平和道:“皇甫大夫,别来无恙。韦某明日便要启程回剑南,下回奉诏入京之日,再去府上拜访。”

言罢,韦皋又向薛涛道:“西川使府举荐你为校书郎一职,圣主尚无旨意,你也不必留在京中等着叩谢圣恩,明日亦一同回蜀。此刻去驿站收拾行装吧。”

薛涛点头,返身向若昭俯身告辞,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韦、薛二人离去后,皇甫珩转向立在一边的妻子,盯着她眉眼低垂的样子,研看了片刻,对桃叶道:“你去骑我的马,我陪夫人一同坐车,回府。”

若昭面无表情地上了马车。

皇甫珩亦在她身侧坐了,想去抓她的手,方注意到她手上那本薛涛所赠的诗集。

他倏地抽过集子,草草翻看了数页,又塞回若昭手中。

“你是不是觉得,给我做大娘子,还不如去给韦皋做个乐伎快活?”

若昭仍是不语。

“我最恨你这不搭理我的样子!”皇甫珩压着嗓子道,“你再不快活,也得继续做我的嫡室!”

……

入夜时分,塔娜正要插上院门的木栓,门被重重一推。

王增闪身进来。

“你来作甚!”塔娜惊道。

“又不是没在这个时辰来过,你怕什么?”王增径直往屋里走,无所顾忌地调笑道。

塔娜道:“今日初六,没有常朝,大夫原本吩咐过,白日里要来,只是……”

王增道:“只是你不知,他为何现在还没来,对么?你怕他夜里忽然来了?放心,他此刻正在永嘉坊,与普王殿下喝酒呢,今夜想不起你这小雀窝子。”

塔娜“哦”了一声,轻声道:“殿下是让高文学陪酒,所以你得了空?”

王增的口气带上了一丝阴恻恻的诅咒之意:“大夫若真是和高文学在一处,我可欢喜得很。他便再也别想来缠着你了。”

塔娜心中一凛,只不动声色地上前帮王增宽了外裳,喃喃问道:“阿兄这话怎地听起来有些瘆人,是何意思?”

王增回头,捏着她的下巴,手上用力,箍得塔娜的脸动弹不得,方恶狠狠道:“其实高振早就死了,因为不听普王殿下的差遣,还要坏殿下的大事。你说,若皇甫珩也和高振一般去了地府做鬼,吾二人不就可以畅快地在人间做鸳鸯了?”

塔娜暗暗地咬着牙槽。

她恨自己不是孔武有力、身怀绝技的男子,否则,她真的想在这一刻,在听到高振的死讯明明白白从眼前这条恶狗嘴里吐出来时,将他扑在地上,用最残忍的方式,杀死他。

王增盯着她:“怎么,吃惊?害怕?”

塔娜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王增松了手,施施然回到榻上坐了:“你怕个什么,你不过是他们取乐的小猧子而已。你脱不得奴籍、进不了皇甫府做妾,也好。等皇甫珩跟着殿下一同干成了大事,怕也对你腻了,自会将你忘掉,届时我想个法儿将家中妇人赶走,迎你来做一家之主,可好?”

塔娜也解了自己的襦裙,却仍一脸懵懂:“什么大事,阿兄会有麻烦吗?”

王增诡笑:“杀头的大事,你说够不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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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八章 谁为正使

暮春的午后,普王李谊迈进张府的藏书阁。

张延赏的长子、新授礼部员外郎张弘靖,跟在后面,随时准备为普王殿下讲解自家琳琅满目的藏品。

张延赏的父亲,便是那位著名的“不置田园”论倡导者,玄宗朝的宰相张嘉贞。张嘉贞俸禄优厚而耻于买田购庄,家资都拿来鸠集珍籍名迹,阁中藏书、画帖等,皆有“河东张氏”印。

张延赏虽三岁丧父,但毕竟得了玄宗皇帝的亲自恩顾,家世不堕,又早早成了相爷苗晋的女婿,故而,纵然他年轻时仕途也有过坎坷,风雅之好却从未陨过。他到了如今的年纪地位,府上藏书之全与精,长安城内的朱紫文臣,无出其右者。

“殿下,此为家父新得的钟繇与卫夫人楷书二帖,请殿下一观。”张弘靖命书僮小心地展开两幅字,引李谊来看。

李谊凝神细品一番,目光又落在帖上“鸟石侯瑞”印上。那印识显是新近盖上,想来乃张延赏的藏珍之印。

李谊一边看,一边故作漫不经心地闲闲说道:“元理,本王还未道贺你晋升礼部员外郎。若未记错,韩公的郎君,可是年过不惑才任此职,你今年离而立还差着三四岁,竟已得圣主如此青眼。”

张弘靖自是谦诚称恩。

李谊又道:“本王旁的本事没有,于诸王中,敢称一句雅琴书画,甚得圣主嘉赏。自你父亲离蜀回京后,本王常来这藏宝阁中徜徉,见了不少好东西。元理,说来,乃父这些年得的钟、张、卫、索和二王真迹,并一些魏晋与四朝的杂迹,图、书兼续,精博两全,圣主若得空,定也喜访觅之。”

张弘靖外祖父是苗晋,阿爷是张延赏,这般世宦之家的大郎君,纵然他才二十七岁,也早就不是等闲之辈。锣鼓听音,说话听声,李谊旁敲侧击的寥寥数语,张弘靖脑中飞思闪转,已大概明白了意思。

“殿下今日来,下官倒正不揣冒昧,有一事相求。京中雅士谁个不晓,殿下最善辨别真迹。今岁唐蕃将于夏秋之际会盟,又值天长节月令,家父与下官早已计议,欲进书画道贺。殿下须得帮吾家这个大忙,费神甄别,若能假殿下之尊献于御前,真乃吾父子的大荣耀。”

张弘靖文邹邹又热乎乎地求叨一番,将话说到明处,李谊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又欢喜了几分。

恰此时,张延赏自门外进来,笑盈盈向李谊道:“今日下朝早些,幸能与殿下一会。”

他方才在门外,听到儿子对李谊的表示,心里固然肉痛那些价值连城的字画,却也完全支持儿子的正确反应。

自与普王李谊暗中结盟,张延赏算了算,除掉延光、驱远李泌,再到眼下利用唐蕃和议的机会削了李晟的兵权,普王李谊送给自己的大礼可真不少,他张府拿几张钟繇王羲之的书帖为李谊在御前邀宠而铺路,这买卖,不亏。

自己的儿子,和普王一样,都还是二十几岁的年纪。来日方长,盘根错节的底子,得扎扎实实地打起来。

见张延赏回来了,李谊兴致更佳。

“张相公,听闻昨日,马燧马郡王出面,于昭国坊府邸中设宴,请了你与李晟,似有促你二人言和之意?”

张延赏笑意一收,放了不屑的口气,直言不讳道:“赳赳武夫,行伍粗人,再是锦衣华袍,瞧着也是沐猴而冠一般。那顿饭吃得当真别扭,老夫不过是看在马燧素来倒客气,也是个读过几册圣贤书的儒将,才给他一个面子,否则岂会与李晟那军痞同席。”

“阿爷……”一旁的张弘靖,平时看到的父亲都是谦谦君子、政学兼优的风采,此刻父亲如此出语,他亦有些听不下去。

张延赏浑无收敛,哼了一声,继续向普王道:“那李晟还真是在边关打久了蕃子,一张面皮教塞外朔风吹厚了,竟在席间提出,要与我结成儿女亲家,让我将元理的幼妹嫁给他儿子。他想得美!老夫得了一个狼心狗肺、翻脸不认人的大女婿不够,还要再吃进一个看不上眼的小女婿?”

李谊呵呵一笑,安抚道:“张公莫气。以张公如今圣眷深沐的情形,弹回去便是。哪像当初朱泚之乱、本王去神策军中替圣主求兵驰援奉天时,势单力薄,生生地教李晟逼着杀了他老对头刘德信,唉。”

张延赏听到神策军三个字,忽地想起有一事要向李谊知会。

“殿下,老夫早就奏请圣主,从京中信得过的人里,选一员,出镇凤翔。偏偏圣主不知为何,仍是由着李晟自荐代者。今日朝议已定,由李晟的都虞侯邢君牙,做凤翔、泾原、陇州节度使,管得地方还真不少。”

李谊心底一口暗暗的恶气。他猜测,天子允了李晟的老部下留在西北前线,或与韦皋前阵进京吹了风有关。

“张公,这不是圣主还相信李晟,这是圣主并未完全相信张公你哪。制衡之举。”

“殿下说的是,老夫固然不会蠢到在廷上违逆圣主,但也在退朝后另请了牓子,要提醒圣主,唐蕃和盟这般两国大事,我大唐若表现出疑心,仍是用主战的军将陈兵边境,那吐蕃亦会疑我大唐无诚无信,盟还怎么结?另外,吐蕃那边,是尚结赞来赴盟,大唐应也以等量齐观的众臣出席,崔汉衡官位资历都欠一些,圣主似有意在马燧和浑瑊中选一人。依殿下所见,老夫奏议圣主选谁?”

张延赏这番话,令李谊的心绪,明显激荡起来。

李谊自负城府深沉,不是轻易忘形之辈,但事态摆在那儿,一步一步,发生的变故,出现的人,都在他和李升的估量算计中。

这就是他李谊的本事!

他李谊,就是能看得到,纷纷扰扰中,朝堂上下、京城内外、两国之间的错综关窍,就是能看得出御座上那人的心思走向。

他是天赋帝王之资!倘若一年前的巫蛊之案后,天子能幡然醒悟,将他李谊立为太子,那么他本还可以部分原谅天子的过愆,愿意效仿太宗皇帝的路径。

李谊踱到张弘靖此前捧出的卫夫人字帖前,又研看了片刻,方郑重对张延赏道:“李升那厮,得我开口救了一命后,倒诚心投了我,办事也得力,将马燧哄得,去到御前说了一番西北武将们莫要虚生边事的话。但吾等能借马燧的力,也不过如此,莫教他在圣主跟前得太多欢心,回头又反倒不将张公放在眼里。”

张延赏点头:“老夫也作此计议。他本与李晟也没几两交情,年初戍边回京,在延英殿中还告过李晟的刁状。结果呢,昨日竟能在席间与李晟称兄道弟起来,当真不是个简单人物,还是让他回太原吧。倒是浑瑊,当初收复长安的大功勋,教李晟夺了,老夫从蜀地回京入相后,他前前后后送了数次河中府的珍稀玩意儿来。这一次,老夫便送他个立功的人情?”

张延赏说到此处,不由感慨:“圣主也多有不易。四方这些武将嘛,手里有兵最是麻烦,须得今日抬这个摁那个,明日又摁这个抬那个,江山社稷方能太平些。冷了李晟热马燧,热完马燧再熨帖熨帖浑瑊那颗立功的将心,殿下说说,可是如此?”

李谊赞道:“张公信我,圣主必也是如此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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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九章 深宫潜龙

绯衣宦官王希迁,领着一班徒弟,于琼林内库前,等候普王李谊大驾光临。

“阿爷,这才辰时初刻,殿下能起这么早来送书画?”王希迁的一个假子,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好奇地问。

这是王希迁刚收的一个小监,长得俊又机灵,很教妃嫔们喜欢,传话得来的赏赐也都老老实实地交给王希迁,仿佛一心为父母打猎的小狼。王希迁是以非常疼他,也容得他唯一一个毛病——好睡懒觉。

“你们阿爷我,先头领了圣主赐的神策军右厢兵马使之职,去咸阳看那皇甫大夫演武。普王殿下也在。统共五日,每日那乡邑的鸡还没打鸣呢,殿下就起来巡营了。你这懒得出蛆的阉奴,怎懂殿下那样的人中龙凤!”

小监“唔”了一声,忽地眼珠一转,轻声道“阿爷,殿下在咸阳,还训兵?”

王希迁一愣,知道说漏了嘴,正要圆补回来,远远的第二道宫墙处,大门开启,普王李谊的卤簿进来了。

王希迁忙疾步迎上前,在李谊的马头前作揖行礼。他的腰板儿还没归位,紫袍翩翩的普王殿下已然跳下马来,扶着他笑道“中贵人怎地见外起来,你我之间何必拘礼!”

言罢又向王希迁凑近了些,下巴颏儿虽仍是抬着,言语中的暖意却胜过头顶那热烘烘的日头“本王还没恭喜中贵人呢,毕竟在西面各神策行营监军有功,回到京中,圣主不但将宫外的右神策军交由你带,这宫里的内府令一职,也归了你。这好的消息,本王怎能不表示表示。”

旋即压低了声儿“百贯千贯,死沉死沉的,直接运去终究太显眼。本王知道你在宫外的家里,从掖庭宫配来的大娘子,原是个官家金闺,懂画。此刻本王有一轴好东西,已然让家奴送去你府上了。你娘子必知晓有多好,若她只卖了百贯,那她就是蒙了你。你得提防她在外头养汉子……”

说着,竟是向王希迁露出了一丝不太符合宗室亲王端方之气的邪笑。

王希迁一咂摸,再是掩饰,心头的喜意也是压不下去哇。

乖乖,比百贯还多?须知就算是京中北衙神策、龙武、羽林三军的军士,每月粮帛也不过折个五六贯。

王希迁又一想,那画儿,想来是张延赏府里的,普王李谊不过是慷他人之慨。当然,王希迁在二十年里从一个黄衣小监,坐到了今天的位子,除了当年泾师之变时随霍仙鸣扈从德宗皇帝出逃有功,更重要的还是,脑子好使。

王希迁明白,普王李谊何等人物,如此和自己套近乎,恐怕仍是对储君之位有念想。巫蛊之案后,储位未变,王希迁甚至也有些气恼。他不是从少阳院出来的内侍,也就不是太子李诵的潜邸亲信。莫看眼下替圣主又是管兵又是管钱,万一圣主大行、李诵登基,自己的满怀显贵,只怕要如雨打风吹去了。

还不如,投了眼前这位普王殿下。好生帮他打探着宫里头的动静,倘使能助他又教圣主动了易储的心思,自己下半辈子,也就更有着落了。

王希迁想到此处,若不是身后人多眼杂,真恨不得就要与普王殿下歃血为盟了。

李谊倒不再赘言,而是转了正经容色,令王希迁及一众内侍们,引王府卫士将车上装着珍籍的箱箧往府库之内搬运。

“王内侍,此处乃内廷,外朝大臣不好进来,而若论书纸的收存,整个长安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比本王更懂的人来。前日张相公奏禀圣主进献这些前朝名迹时,就提议由本王来帮圣主收着,你可得助我办妥此事。倘使钟卫二王的帖子,教虫蚀去了半个字,圣主要你十条命,都不够解气的。”

“老奴明白,明白!老奴这就带殿下四处瞧瞧,看看这些比豆腐还娇贵的宝贝,供在何处合适。”

接近午时,李谊方从内库出来,领着随行卫士们,准备穿过太液池支流上的小桥,往光顺门方向出宫。

春末夏来,荫浓如酒,阳光穿过树梢,将人马的影子投在斑斑驳驳的小径上。

普王纵马上了石桥,向东边望去。

那是太液池畔含凉殿方向。

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宋明宪的地方。

“明宪,待我成了大事,必在含凉殿中供奉你的牌位,朕的六宫,再不得有任何一个妇人,能踏入含凉殿。”

他正垂眸思量间,忽地见到自己马头前的地上,出现了另一个骑着马的小身影。

“淳儿?”

李谊将目光投向自己侄儿的同时,已笑容绽放,宛如慈父。

九岁的皇长孙李淳,由两个内侍、一个保姆并几名禁军侍卫护着,策马立在桥头。

“淳儿可是回少阳院?”李谊撇了一眼内侍手中的书箧,关切地问。

李淳谦逊地行了个礼“见过皇叔,侄儿刚散学。皇叔怎地今日来宫里?”

“张相公进献了些珍古字画,圣主命我瞧着内侍们收入琼林库。”

“哦,如此。侄儿去岁末开始研读皇叔所著的《拜月集》,对大历诗派的清空之韵颇有感悟,改日须向皇叔细细请教。”

李淳的嗓音,还留着一线稚嫩,措辞却显出持重文雅之气。

李谊听到《拜月集》三个字,不由又想到明宪,心中遽地一震,再看李淳,见那马上的小少年已有皇室端严的派头,眼中的淡淡笑意,仍天真明净,就如他的名字一般。

李谊轻轻叹了口气“你和绾儿,不愧是圣主的亲孙儿,身姿矫健,神采飞扬。皇叔看着高兴,也羡慕。若皇叔的孩儿不是在他娘胎里就受了诅咒,怎会那般孱弱。”

李淳笑意骤收,轻轻道声“皇叔莫虑”,然而又卡在那里,到底年幼,似有些窘,不知如何再继续这场对话一般。

李谊宽和道“不说这些了,皇叔此刻须出宫回府,改日皇叔再寻个机会,来与你说说大历诗派,如何?”

李淳道“侄儿求之不得!”

他掣了掣马缰,退到一侧,将桥头的路为李谊让了出来。

叔侄二人,一个南往,一个北归,李淳快要到少阳院门口时,下了马,撇过头问跟上来的保姆“我要的东西,你可准备好了?”

保姆忙低声禀道“回殿下,都准备好了。今日是萧氏的周年,殿下几日前就吩咐奴婢过,奴婢怎敢误事。”

“不仅祭奠我母亲和生母。还有四年前,背着我出宫,拿性命护我周全的顺娘。”李淳盯着少阳院正殿那映在正午阳光中的鸱尾飞檐,轻轻道,“牛奉仪刚为父亲诞下孩儿,想来她正值坐褥中,不得空盯着我。”

保姆喃喃“殿下仁心,记得对自己好的人,烧些纸钱祭奠一番,老天也看着呢,必保佑殿下这般大善之人,平安无事。”

李淳点头,忽又问保姆“你可相信因果报应吗?”

“奴婢信。”

“唔,方才在学士院,我问起陆学士(陆贽)这个问题,他竟有些生气,摆了面孔教训我,说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倘使去崇拜鬼神,便会为鬼神所制,正念既衰,则邪念必至。”

保姆一脸茫然,这回是当真听不懂了,只得硬凑了一句“陆学士,今日似有些心不在焉,匆匆地就为殿下散了学。”

李淳不以为意,抿嘴道“陆学士不信佛道,也忌问鬼神。倒也对,鬼哪有人可怕。”

待得双脚踏进少阳院,李淳一下子又恢复了兴致勃勃的清朗少年模样,对迎上来的宫人问起弟妹“绾儿和阿莘呢?我今日去桥边桑园看了,桑果儿已有了些,赶紧去告诉他们。”



第二百七十章 求助陆贽

午时末、未时初,是长安城的西市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中书舍人陆贽,从临时所雇的马车跳下,进了那红漆里泛着乌油油光泽的大门后,先挑了一家有临街窗栅的饼肆坐了,开始吃午食。

陆贽十六岁进京入国子监,十九岁春闱进士及第。

十九岁这个年纪,就高中进士,无论在帝国哪个年号下的时空里,都是一件了不得的荣耀。即便陆贽本是一个县令的庶子,又来自南方,京中那些嗅觉灵敏的中下层文官和半吊子文士们,依然立刻向他投递来交谊的名刺。

然而陆贽在等候吏部选任的期间中,却常常避开街东萦绕的那股虚浮伪作的所谓贵气,来到西市中,一坐就是大半日。

他对这个教许多读书人故作鄙视疏离的地方,颇感兴趣。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年轻的陆贽,在弥漫着臭烘烘的驼马粪便气味的市集中,渐渐熟悉了自命清高的文人们和老实巴交的农人们,不愿或无力弄明白的商贾规则。

那一年,也就是大历八年,坐在西市中的陆贽,很快就听到了禁中传来的惊人消息。

统领禁军、风头眼见着超过太子李适的郑王李邈,暴毙而亡。紧接着,代宗皇帝诏令,郑王李邈唯一的儿子,李谊,由太子李适收为养子。

十五年过去了,陆贽望着食肆窗外川流不息的人马,阅读着那些货栈前元气满满做着交易的买卖双方,以及他们各自眼底来不及掩藏的狡黠神情。

陆贽不由感慨,任何交易,无论出现在朝堂禁中,还是出现在江湖市井,都是有风险的。当年的太子,如今的圣主,或许将要因自己允可的交易,面临新的危机。

一阵喝彩传来,打断了陆贽的思绪。他循声望去,原来是一家新的鞦辔行开张,门口自是比别家更为热闹些。

为官,亦是如此吧?

从来,天子跟前的新臣,就像这西市的新铺子,以惊人的速度闪亮登场。与客人们的需求总是日新月异一样,仓惶避祸中和大乱余生后,天子的心思也会发生令人乍舌的变化。

陆贽越发庆幸自己当初听了李泌的话。李泌在大厦将倾之际,被天子从杭州召至御前,在其后的许多紧要关头,皆挺身而出,自然地形成“李进陆默”的局面,以期保护陆贽、为他将来入相,留下空间。辞去视草学士的清要之职,也是李泌对陆贽的建议。中书省舍人院被誉为宰相摇篮,那是安史之乱前。自从天子仰仗内廷学士知制诰后,舍人院就成了外墙那头一个一言难尽的机构。

却也未尝不是一个可以韬光养晦的机构。

陆贽数次请辞,德宗皇帝只得将他从内廷调到外廷的中书省。

巫蛊之案后,太子李诵的身体,忽然又好了起来,一个明证大约是,少阳院里,接连三四个良媛奉仪有了身孕。德宗皇帝听说了,一面令韦贤妃好好赏赐少阳院、嘉许太子绵延皇嗣有功,一面又诏嘱陆贽不当值时,须去内廷教导皇长孙李淳。

曾经在奉天之难时红得发紫的陆学士,渐渐成了进出大明宫诸僚口中的,闲臣。

陆贽啜着煎茶,忽地,看到一个葛巾老翁,从十字街上匆匆而过。

他闭上双目,养神片刻,起身结了饭钱,踱着步子离去。

……

这间屋子不大,堆满了银质的器皿。

陆贽知道这些器皿的主人,来自一个本身不以武力著称的民族——粟特。他们是天生的商胡,是丝绸之路上勤勤恳恳的买卖人、传教士、通译者,他们为帝国的都城输送了大量精美的器物和容光焕发的美人。他们这个团体,唯二的污点,一个是为那个叫安禄山的杂胡叛将提供了起家的资财,另一个,则是成了一些为非作歹的回纥商团在长安的助手。

但陆贽此刻,无暇先入为主地点燃心中的戒备。他方才进门时,与守着外间的胡人小伙计打问,那小郎却一脸懵懂,直至从里间走出一位卷发蓝眼的胡人娘子,用粟特语说了几句,小伙计才如释重负,露出殷殷的笑容。

“郎君请里边选货,都是吾族上好的手艺。”她用纯正的唐语说道。

铺天盖地的银灯、银盘、银杯和银壶,亮堂堂犹如千百面小镜子,映着陆贽面前这个绞着双手、低着脑袋的胡姬的身影。

“塔娜,这是陆学士。”

赵翁轻声对塔娜道。

此前从赵翁悄悄的拜访中,陆贽知道,宋若昭被自己的丈夫看了起来,能出门的时候,只怕已是去奉天随军的路上。赵翁是令陆贽放心的人,因为他与其说是皇甫家的官事,不如说是宋家的世仆。皇甫珩去奉天统领神策军行营,必要过冬,来西市采买皮货,成了赵翁出府的堂皇理由。

而这个胡姬……

陆贽打量着她。

塔娜迟疑了片刻,终是将自己颇有些复杂的身份说了。

一年前,宋若昭在将幸存少年玄武送走后,便和蔼但直率地问过她,可是与自己阿郎有什么关系。塔娜虽无隐瞒,坦白的时候却也是小有讶异的。若昭倒淡然,没有与她卖关子,告诉她,节窍在于,她身上的苏合香气味,与自己夫君袍子上的,一样。塔娜不认为皇甫夫人会因此而转变对于事态的看法,不过,她坚持,皇甫大夫,就好像她从前的那些客人,高振才是她真正纳入心底的人。

她当初这句话,照理来讲,是会冒犯夫人的,夫人却悲悯地看着她,沉沉叹口气,不愿再多问。

此时,陆贽得知这胡姬的渊源,再将这胡姬的交代听了,一时也陷入沉吟。

他才三十来岁,已有侍奉御前多年的经历。那不是在含元殿或者宣政殿上的常朝谒见,而是在黄昏甚至入夜的延英殿里,立在离圣驾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听着天子低沉而焦虑的声音,说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危险讯号。

那些阴谋和阳谋,如鸦鸦而来的乌云,在大部分时候,压得座上天子暴躁而趋于失控。渐渐地,陆贽不无悖逆地想,其实有许多乌云,是圣主自己挥袖招来的,也本是历代君王既得其位、便不得不面对的汹涌波涛。

腹诽归腹诽,陆贽这样骨子里的纯臣,思辨的底线,也不过就是建中年间藩镇叛乱四起时,上表将天子扎扎实实地劝一顿。除此之外,他自负孔门最坚定的弟子,愿意用毕生证明自己的忠贞。

但李泌回陕州之前的警示,言犹在耳,面对李谊时,千万小心。

陆贽和缓了语气,对塔娜道“仅凭普王那家奴的只言片语,眼下亦难知晓彼等意欲何为。皇甫大夫往奉天城领兵后,普王那家奴必去你处更勤些。你可想法,再套问套问他,平素帮普王奔忙中,有否兵丁之事。”

塔娜点头,低声喃喃“奴必尽力探得,但求能为高郎昭雪。”

一旁的赵翁,又向陆贽道“陆公,大娘子嘱老仆转达她的忧虑。当年秦王于玄武门发难、袭杀太子与齐王,其底气源于典兵既久、在军中有些威望,发动兵燹后,京外的府兵无甚太大异动。然而在玄武门之变前,齐王已有欲借突厥南下侵伐之际除去秦王兵权的意图。而那位私侍延光公主的李司马,最近成了和蕃使团中的一员。”

塔娜闻言,插话道“陆公,高郎与夫人先后匿下的那叫作玄武的少年,也提起,公主的家奴杨五郎,是照了李司马的吩咐,借宋孺人之手,为公主传递蛊毒压胜之物。”

陆贽心头一动。眼下时局,纵然与高祖武德年间有大不同,可李谊若真的要反,必也绕不过去一个坎——普王府不过区区百余甲士,就算皇甫珩于奉天起兵相应,也不过四千胡骑,李谊又无在任何一个藩镇统兵的资历,他凭什么反?

吐蕃与大唐和盟已箭在弦上,纵然李升实则是普王李谊的人,吐蕃为何借兵给李谊?

难道李谊暗结回纥人?

陆贽不由又想到,李谊的正妃,恰是郭子仪的外孙女,然而汾阳王郭家在朔方故地的势力早已土崩瓦解。再说,圣主除了兵权,该给郭家的荣宠都给了,即使在泾师兵变中、朱泚亲自相邀,汾阳王第三子郭晞都誓死不从,郭家又怎会到了逐渐承平、郭暧之女还许给皇长孙李淳的今日,为普王的反心去从回纥人那里谋兵?

陆贽不是神,他亦无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获得灵府智慧骤生般的清明答案。

在一切都还是风吹草动之象时,他清楚,自己若是星夜驰往陕州战场,请了李泌到御前密奏圣主,只怕不但理不出什么头绪,还教御座上的天子疑心,他们是否伺机罗织飞语罪状,为太子铲除普王。

但陆贽亦没有分毫的退却之意。宋若昭与眼前这个小胡姬,带给他溢于言表的震惊。

如果没有经历过泾师长安之变,陆贽或许还不能相信,风起于青萍之末,最初蕴藏着灼灼心机的轻巧飞旋,在被忽视了多次后,终会酿成彪猛的大风。而芸芸众生中,有些人,或许被天选为那痛苦地发现端倪的报警者。

在这次密会的尾声,赵翁忽然嗵地一声拜倒在陆贽跟前“陆公,大娘子想来,我家阿郎终是要入歧途了,她拉不回他,却怎舍得小郎君。阿郎不让大娘子带小郎君去奉天,许是因与普王约儿为质。大娘子求陆公,大祸扑灭后,若得在圣主跟前陈情,尽力留得小郎君性命。”

陆贽听了,愣怔着,亦生唏嘘。

他不免想起,当初在奉天城为这对夫妇的婚事做主礼,心下还认定了他们是般配的鸳侣,必会琴瑟和鸣。如今回望,那时城里的许多人,崔宁,太子妃萧氏,高振,都已不在,而这对夫妻,幸存下来,还有了骨肉,却不论接下来事端如何发展,他们都注定走向悲剧。

陆贽捧了两件在他眼中造型有些滑稽的胡瓶,出去结了银钱给那不懂唐语的粟特小郎,闷着头,先走出这西市拐角的货栈。

他走了一阵,听到街边卖毡毯的商胡,在闭市鼓快要敲响前,奋力地吆喝着“美,便宜,比蜀锦还美,又比蜀锦便宜哩!”

不打草惊蛇,并不等于坐以待毙。

陆贽决定,此事必须让另一个人知道。



第二百七十一章 老马失蹄

车马辚辚。

感知到路面似乎再次平缓起来时,宋若昭终于抬起头,好像大梦初醒的人一般,略带怔忡。

“夫人,”桃叶往车窗外探身后又缩了回来,轻声道,“婢子已经望到奉天城的阙楼了。”

桃叶看向女主人的目光也是小心翼翼的。

昨日离开长安城,小郎君讱儿哭得撕心裂肺,不让母亲跟着父亲走。连老夫人也心慌慌的模样,数次开口想对儿子说什么,终是欲言又止,只得与郭媪一同哄稚儿。

男主人倒是始终一副波澜不兴的表情。若昭上车后,桃叶又去取赵翁抱着的包袱时,听到男主人似笑非笑地对老夫人说道“母亲莫虑,她与儿子生分得久了,难免情逝,儿子带她在奉天城住上一阵,开导开导她,说不定再回长安时,您又做祖母了呢。”

桃叶心中一抖,瞄了皇甫珩一眼。男主人那一刻的怪异眼神,桃叶总觉得从前就见过。上车后偷偷思量半晌,方想起,几年前自己去郑郎中家,递送女主人向韦皋举荐韩愈的信,半道叫男主人遇到、拆信读了,男主人的眼神可不就是这般。

当晚他们在官道上的大驿站安置,桃叶不安地支着耳朵,听上房的动静,房中却安静得很。只晨间继续动身时,女主人的眼睛肿得像桃子。

桃叶心里头也堵得慌。她虽还是未嫁人的小娘子,没有生养娃娃,但未必不懂舐犊情深。她当初在敦煌被人牙子发卖了去时,母亲也是这样默默哭泣,肝肠寸断,却无能为力。

但桃叶又想,夫人还是比许多女子强多了,至少皇甫大夫,从未打过夫人呐。

宋若昭撇过头,看到婢子惴惴探寻的眼神,疲惫道“无事,进城歇下就好了。”

若昭的目光,穿过吱呀呀若开若合的车门,投在前方那身伟膘壮的河西战马上,以及马上披着甲衣的那个人。

一样的路,一样的背影。建中四年十月初八日,从夜色酽酽到晨曦微明,她在与萍水相逢的其他伙伴,护着外甥李淳出逃长安时,是靠盯着那个稳稳地在前头带路的甲衣背影,惶恐心悸才不至于沸腾失控。

四五年的光阴,弹指一挥般流得快,而人,变得更快。

奉天城外,离瓮城尚有一里路,神策军副将何文哲和默沙龙,已带了牙兵们列阵迎接归来的主帅。

默沙龙和从前一样戏份很足,远远地已翻身下马,紧奔十来步,单膝跪在大道中央,拱起了拳头。

待得皇甫珩的马到了跟前,他适时哽咽起来“末将终是,仍有见到大夫的一天。”

皇甫珩坐在马上,端严道“起来吧,莫嚎丧。当初鸣沙一战,你在阵前倒还勇武,没有堕了你先人的威名。但本将最后下马受缚,换你们全胳膊全腿地回长安,也算对得起你们阿爷阿娘。”

他话音未落,何文哲也步了上来,垂首立在默沙龙身边听令。

皇甫珩盯着何文哲看了片刻,笑道“文哲还是像锯嘴葫芦。浑瑊可在城中?”

“回大夫,浑公是昨日到的,此际正在城中军府中等候大夫。”

“好,入城,我正想与浑公叙叙旧。”

何文哲再上马时,掣缰转了个圈子,望了一眼皇甫珩身后的车驾。

清晨从驿站来的消息,大夫是带了家眷的,那么不必说,车中就是夫人。

何文哲的心情有些复杂。

何文哲又瞥了默沙龙一眼,见他一脸藏不住的得色。默沙龙自到了奉天城,对有时来巡营的中使宦官王希迁阿谀得紧,倒也罢了,关键是瞒着他何文哲,对神策军中的小头目们馈赠阔绰,那些赏赐必来自普王殿下。

何文哲烦恼不已。他既投笔从戎,便不怕吃苦搏命,他倒宁可,被朝廷发往塞上,戍守边关一荡敌寇,而不是窝在这奉天城,白拿着朝廷的三倍军饷,却越来越觉得身边的同僚和军将都似乎在疏远他、提防他。

只有一年前,他回长安探亲时,星夜造访的皇甫夫人,对他是坦诚的,似乎将他当成了真心信任的兄弟。夫人直言,交与他带走的少年,坊吏已报了死于大火,唯跟着他这样的神策军将士方得偷偷出城。这少年与妹妹宋孺人的冤死有关,夫人恳求他保守秘密,待自己有了面圣陈冤的机会,不至连个人证都没有。

他何文哲最是嘴巴紧,平素也不好交际,藏个人还是藏得住的。他起初还提防那叫玄武的小少年逃跑,不料玄武却道要替自己阿翁报仇,竟是乖乖跟他藏到了奉天城。好在十岁的小少年,正是出条的年纪,吃得好些了,一年间模样倒也变了些。

只是,皇甫大夫可知此事?

何文哲刚犹疑此节,便暗骂自己蠢,夫人必是不愿大夫知道,否则何不藏在长兴坊的家中。

这般想着,队伍已到了军府门口。

皇甫珩下了马,思量须臾,走到车前,扶着窗棂沉声道“你一路受累了,不必随我进去应酬浑公,我让文哲送你和桃叶直接去邸舍。”

……

过了天命之年的浑瑊,再次见到皇甫珩时,好像浑然忘了这后生武将当初不愿留精兵在武亭川、耽误他截杀朱泚叛军的过节。

“皇甫大夫,老夫与你一别三年,眼下瞧来,你更有圣主亲军统领的大派头哩!”

旋即又凑近了些,虚着拳头顶了顶皇甫珩的前胸,捏了父辈般的关切口气道“如何,那蕃子,不曾给你吃什么苦头吧?”

皇甫珩噙嘴浅抿,摇摇头。

浑瑊引皇甫珩上正厅里落座后,指着下首的诸位胡将,说笑道“这些都是你的人,老夫的副将代领了一年多,如今还给你。老夫亦是胡将出身,瞧着你这些神策儿郎,当真喜欢。但再喜欢,也不能顺回河中去呐。”

皇甫珩道“浑公乃吾等武将楷模,浑公若能屈尊对某的士卒们指点一二,某求之不得。”

浑公微哼一声“老夫也不是哪支神策军都看得上,有些老神策的队伍,就算圣主下令我代领,我也未必有那好兴致。”

皇甫珩面露尴尬,搓了搓手,似斟酌着如何接茬,终究还是接不上。

浑瑊颇觉有趣地斜睨了他一眼,作主对默沙龙和堂中四五个神策营将道“你们都先退下吧,本帅和你们皇甫大夫,要好好叙叙旧。”

众人知趣地起身走了,皇甫珩心中不免冷笑,这浑瑊,果然跃到马燧和李晟之上、成了御前武将中的第一红人后,到哪支队伍前,都俨然发号施令的主人。

浑瑊见堂上清净了,复又向皇甫珩娓娓道来“老夫是直性子,素来爱憎分明。彼时朱泚篡据长安城,李晟和骆元光急着打禁苑,打不下来,火烧火燎地迫着你带着吐蕃军去增援,老夫不怪你。你一个后生将领,又来自泾原军,好不容易得了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怎好与李晟对着干。况且彼时,老夫手上的兵力也确实寒碜了些。”

皇甫珩作出窘意稍解的样子“浑公如今尽得河中精兵,不知此番前往平凉会盟,可是由河中兵护卫?”

浑瑊眉头一挑“彦明可是教蕃子关怕了,怎地对吐蕃人,就像李晟一样疑神疑鬼?老夫得了圣主委任的和蕃使之职,前些日子刚到长安、准备听圣主的嘱托,那李晟就跑来好为人师,道是,就算会盟之所从沟壑纵横的土梨树(今甘肃镇原县)改到了一马平川的平凉,吾等唐使还是应在会盟之地布设守卫。”

皇甫珩点头“西平郡王所虑,倒也不无道理。”

浑瑊撇嘴“彦明此言差矣。建中四年的清水之盟,盟坛附近有几何唐军?圣主已在延英殿给老夫交了底,既然再次和盟,就莫要摆出疑彼之诚的模样,太太平平将国书立了,吾等好一门心思打东边的淮西军。”

他顿了顿,又带了语重心长的意味道“不是老夫对你拿大,老夫知道你一身马上的本事,喏,四年前就在这奉天城头,就连那韦皋都瞧见了,你有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骁勇。可是彦明,你领着天子的亲军,不能只懂骑马射箭,你得懂天子的心。西平郡王,左右已经是第二个汾阳王那般,在长安赋闲等死了,偏偏他还不消停,不知道如当初汾阳王那般装聋作哑。你怎还能顺着李晟的心思去想。”

皇甫珩喏喏应了,却仍是踟蹰徘徊的神色,缓缓道“某毕竟中过蕃子的奸计,浑公,防人之心不可无。倘使浑公谨遵圣主之令,觉得带上数千河中军赴盟,恐令圣主甚为不悦,或可令本就在西境驻防的大唐边军,抽调些精壮骑将,同往平凉?譬如灵盐的杜希全,凤翔的邢君牙,或者邠宁的韩游環韩节度。”

浑瑊笑道“彦明这般担心老夫的安危,老夫在此承你情。杜希全去岁和吐蕃人干得七窍生烟,邢君牙是李晟的旧部下,老夫怎会要他们出马。不过,教你说着了,先头在长安时,张延赏进奏圣主,由韩游環的儿子韩钦绪出五百人北上,驻于洛口,遥望平凉。”

皇甫珩见浑瑊已然入彀,心中窃喜。

他面上仿佛只在细细回忆推算一般,须臾又道“浑公,某当初往平凉借吐蕃兵,对彼处地形倒也不陌生。洛口在平凉南,若要万无一失,北边的潘原不妨也守些唐军。两处离平凉几十里,作威慑之态而已,谈不上逼近盟坛,蕃子当不会以此为借口拂袖而去。”

浑瑊沉吟,似觉得有些道理“南北游骑,先将周遭探一探,倒也稳妥。”

眼珠转了转,对皇甫珩道“彦明,或者,你手下的儿郎,再借老夫用一次?”

皇甫珩凛然起身,正色道“晚辈愿亲领牙兵前往,助浑公一成和盟大计!”

是夜,奉天城军府中,夜宴成席。皇甫珩与浑瑊推杯换盏间,偶然瞧见,那立于奉天县县令身边的主簿,竟还是当年收留若昭的刘翁。

饶是那刘主簿有意躲闪,仍是见到皇甫大夫端着酒爵朝自己走来。

刘主簿是个老实人,脸色已变,磕磕巴巴地告罪“大夫,仆当初,未曾照顾好大娘子……”

皇甫珩宽和道“刘主簿不必惶然。如今吾夫妇好得很,这奉天城,乃吾二人结缘之地,本将一进这城门,就欢喜得很。”



第二百七十二章 会盟前夜

赴盟的礼衣,经由吐蕃豹皮将的慎重护卫,从凉州翻越陇山,送到了平凉郊外。

阿眉瞧了一眼那华丽的丝袍和缀满瑟瑟珠的头冠,露出几分讥讽的笑意。

对面的尚结赞,则松松地合着眼皮,神态沉静。

倘若忽略他的贵族戎装以及象征军权的胸章,阿眉甚至觉得,他比天竺来的那些佛师,还具有慈蔼祥和的模样。

“大论也来看看礼衣吧。”阿眉道。

“做做虚样的,不看也罢,”尚结赞睁开双眼,对阿眉缓缓道,“公主可知,当年唐蕃清水之盟前,你的父亲,赤松赞普曾对来到逻些城的唐使说,他有‘三恨’,颇觉对不起大唐?”

阿眉淡然道“不知,那时我在长安城,正做着见不得光的营生。”

尚结赞不以为意,继续道“哦,那本论便讲给公主听。你父亲所言的三恨,不知唐帝(代宗)驾崩,未及遣使吊唁,此一恨;大蕃历来得中原资助频矣,中原山陵崩殂,大蕃却没什么财帛的表示,此二恨;不仅没有表示,还在新天子(即德宗)继位的大吉时日,一举攻入大唐重镇灵州城,此三恨。”

阿眉抬起头,望着尚结赞“若不是大论今天告诉我,我还真不知道,赞普对大唐,亦有这般谦逊屈尊的时候。”

尚结赞闻言,眼中回忆往事的色彩褪去了些,对阿眉肃然道“殿下,你是赞普最看重的孩子,他以雷霆手段历练你,你觉得再疲倦,亦不可不知赞普的苦心,更不可对你自己的父亲心存不敬。”

尚结赞的嗓门明显高了一些,语意凿凿又带着由衷之情“你父亲,是我们大蕃立国以来,最伟大的君王。唐人狡黠,何曾对我们真正有过安抚之意和尊重之心,他们当年放还俘虏、遣使和谈,还惺惺作态地送来沙门善讲的僧人,到逻些城讲授佛法,不过是因为,新天子刚刚登基就面临四方藩镇接连叛乱,而这新天子又受过回纥人的侮辱,故而才虚情假意地笼络我大蕃,但求我大蕃不要趁危攻伐罢了。”

阿眉却并无惭愧或动容之色,语调仍是平静得仿佛罐中清水“大论说得有理,唐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是富有些,只要僧师、工匠、百伎、金帛送去逻些城,顶好将那安西北庭也一并交到赞普手里,赞普在天神的象牙座上稍稍俯身,又何妨。”

尚结赞终于站起来,走到赴盟礼衣前,随意地翻动了一番。

这回轮到他脸上露出不屑之色“苍鹰为了猎食,利喙并不总是高高扬起,而是懂得时时面向大地,恰是智慧的表现。而吾国东面的那个邻居,他们自诩礼仪之邦,许多时候,那些朱紫大臣,却蠢笨到只会借礼仪来抒发他们的傲慢。”

尚结赞将目光投向毡帐中挂着的一只犄角怒张的羝羊头颅,又道“建中四年的唐蕃清水之盟,我便是主使。唐人七位使宾官员,人人穿着朝服,看起来郑重不已。然而刑牲歃血时,两国明明事先约定,唐人用牛,我大蕃用马,结果那唐使张镒在盟坛之前反悔,还虚情假意道,唐人以牛为田事,蕃人靠马来征战,牛马之血不宜歃盟,可以猪、狗、羊代之。”

阿眉抿抿嘴“吾大蕃盟誓,若小盟,则杀羝羊、狗、猕猴,先折断它们的四足,再掏出它们的肠子,让祭司上告天地山川、日月星辰。若大盟,就改成马牛或者驴子。那唐使张镒用羊狗替代牛马,显然,是让清水会盟成为小盟。”

尚结赞嘉许道“公主明白得很快。所以本论想来,都说唐多才臣,可设若在那般场合,还要出尔反尔地玩些鸡零狗碎的心思,方一解他天朝上国竟不得不与狄戎之邦和盟的怒气,或者为日后反悔埋下借口,这种不道之才,有何值得我蕃人仰慕之处?”

阿眉没有再答话。

尚结赞还是在旁敲侧击,担心她长安犬做久了,总是对做回雪山狼会有抗拒。

“公主曾与那浑瑊,打过交道,若公主觉得届时不忍看到一些场面,这赴盟礼衣不必硬要披上,公主坐在营中等着捷讯即可。将来到了赞普御前,本论自会帮你转圜。此番大功,仍是记在公主冠下。”

阿眉嫣然一笑“大论,我不是惧怕你与我争功。若你有此心,不必等到今日。何况从前,论力徐待我也很好。当年清水之盟中,他曾是大论你的副使,后来却白白死在武亭川,这回平凉之盟,便算作对论力徐的营奠吧。还有,琼将军。”

尚结赞也不由轻喟一声。

那些比他年轻得多的贵族伙伴们,都不在了,而他尚结赞,就像上天不断主动续命的一棵老树,每年都在脑子里、心里,长出一些新的主意,甚至接受新的异族合作者开出的条件。

但凡有丁点可能,去分化、削弱那位余威尚存的邻居的计划,尚结赞都愿意去尝试。两国对峙,本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对方的内耗甚至内乱,便是大蕃的福祉。

接下来,若那位年轻的交易者真的能入主大明宫,他能践约,便最好,不能践约,大蕃便去抢!

大唐将星闪耀的时代,很快就要过去了。吐蕃人必能踏着那些死于战场、死于阴谋、甚至仅仅死于天子疑火的将臣们的尸骨,兵临长安!

恰此时,帐外亲兵来报,打断了尚结赞的短暂出神。

“请大论和公主去坡上查看盟坛置设的是否妥帖。唐人此次的会盟副使崔汉衡,已在坡上等候。”亲兵禀道。

西北的夏日,向晚时分最是舒服。

不能保有热量的沙石地,很快就凉爽了下来。

平凉位于泾水之滨,不远处那条蜿蜒大河,本是银练般的河面,此时映着西天晚霞,变成了榴红色的锦缎,给旷野长风的边塞平添几分温柔曼妙的意味。

阿眉随着尚结赞缓步登上盟坛所在的高坡后,举目四望。

“大论,公主,你们看,唐蕃在此和盟,平凉城也比往常热闹了许多。”

唐蕃往来中的资深外交使者,刚刚被天子拜为兵部尚书的崔汉衡,彬彬有礼地与吐蕃人寒暄。

尚结赞笑道“商团嘛,无利不往,自是哪个城池人多,他们便往哪个城池涌去。”

崔汉衡殷殷附和“此番平凉盟会之后,河西陇右东西两端,都不再开战事,商贾们想必更欢喜了。沿途税赋之利,唐蕃两国亦能共沾,何乐而不为?”

尚结赞目光灼灼地盯着崔汉衡“崔尚书此番促成两国复盟,回到长安必更得天子嘉许,登临相位也是指日可待。崔公,你做了宰相,可莫忘了,替吾国催催旧账,安西北庭,何时可交于天神赞普呢?”

崔汉衡一愣,讪讪道“大论谬赞,长安朝堂贤臣济济,本官怎堪宰执之位。和盟吉日近在眼前,吾等,便不议安西北庭了吧?”

尚结赞爽朗大笑,转向阿眉道“公主你瞧,咱们的盟友,宁可让安西北庭落在回纥人手里,也不愿教我们吐蕃人来守。不如,会盟结束后,本论回到逻些城,趁着赞普高兴,请奏将你嫁到长安,看看大唐天子舍不舍得以安西北庭为聘礼。”

阿眉脸上的不虞之色,一闪而过。

她并不抗拒接下来将要发生的大事,可她对于“安西北庭”四个字,依然是厌烦的。

受到那片万里之外的土地的诱惑,从借兵计议发轫,唐蕃两国,自上而下,有太多人因此而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甚至丢掉了性命。

“大论,那处小帐,是什么?”崔汉衡指着盟坛西南的一顶毡帐问道。

尚结赞回身看了一眼,施施然道“那是佛幄。届时刑牲读誓礼毕,本论请浑公一同入内焚香,祈求神佛保佑,再回到坛上饮酒相庆,如何?”

崔汉衡“哦”了一声。他明白吐蕃自赤松德赞继位后,费尽气力将国教从苯教改为佛教,从前清水之盟时,盟誓完毕,吐蕃的使者便纷纷转向西南方向,合掌祷告,倒也不稀奇。

夜色开始笼盖四野,尚结赞在回营前,带着可掬的和蔼之色,对崔汉衡道“崔尚书,想到能亲见大名鼎鼎的浑公,本论恨不得明天就是盟会之日。”

人逢喜事精神爽,官升半级乐翻天。阿眉发现,眼前这位崔尚书,看着可比当初自己大闹长安时所见,英姿焕发多了。

回到营中,阿眉端详了半天瑟瑟珠冠,忽地向左右问道“筝娘呢?还不曾回来?”

她话音未落,唐婢筝娘已扣帐而入,疾步来到阿眉脚下拜倒“殿下,奴婢耽搁了,殿下恕罪。”

阿眉轻声道“无妨,东西修好了么?”

筝娘从胸口掏出布包,打开后双手献上。

阿眉接过,抚摸着那根南诏银簪,欣然道“平凉城果然也是商路大驿,不乏巧匠。”

筝娘微微抬起头,眼色古怪地望着主人。

主仆毕竟朝夕相伴,阿眉意识到,筝娘有其他事要禀报。



第二百七十三章 苦命鸳鸯

薛涛从来没有如此劳累过,以至于异族的贵人如约而至时,她竟然已经在等待中睡着了。

一路行来,那位临时充任马夫的同伴,将十来年积攒的骑马驾车的本事都施展了出来。薛涛虽然从四五年前就开始了颠沛流离的人生,也经历过松州之行的艰辛,仍是觉得,昼夜不停地奔路,到了最后,自己与那匹马一样,都到了累死的边缘。

阿眉摇醒了她。

阿眉回忆着见到薛涛的第一面,那个瘦骨伶仃、面色青白的小少女,仿佛中原土地上常见的饥民一般,与当时奉天城的丧气氛围,倒是贴合得紧。

而此刻,眼前的女子,虽然通身粗陋的葛衣,一根荆钗绾着乌发,髻上还落了几片草屑,但那风尘仆仆之下的容颜与气度,显见着已经得了优渥生活的滋养。

这样的女子,靠着故意弄脏脸颊和故作呆滞的神色,或许可以骗过匆忙来去、只为稻粱愁的商贾草民,在眼力心力如阿眉者看来,却是与这间臭烘烘的骡马店多么格格不入。

昨日,筝娘说出薛涛的名字时,阿眉惊讶又纳闷。

她几乎已经将这个名字,从自己的头脑中永久地划去了。

“是奉天围城时,韦皋帐下那个小官眷?”

筝娘彼时是侍奉太子妃的,并未与薛涛打过照面,她只得向主人大致描述了一番女子的容貌。

“听着倒像,只是如今唐蕃和盟,又不是两军对战时,她要见我,怎不来营下?”

“奴婢也是这样与她说,她却道,只愿和殿下在那骡马店相见,有要事相告。听起来客套,却坚决。那地方离吾大营倒不远。殿下,奴婢虽衣着显眼了些,一看就是公主的侍女,但那薛氏怎就知道,能在今日遇到奴婢?”

阿眉道“有何稀奇,她必是有同伴,或许已在吾营周遭游弋了几日,白昼里见你入城了。”

筝娘于是警惕起来“那她和她的同伴,是何意图?”

“所以去了才知道。明日只你随我去便可。”

现在,阿眉确认了是薛涛,情绪也没有什么涟漪波浪。

她看薛涛的目光仍是冷漠森峻的,甚至有些排斥,因为薛涛在奉天城的过往,令阿眉想起,除了李晟、马燧、浑瑊外,吐蕃人如今还忌讳一个比这三人更年轻也似乎更狠鸷的唐将——韦皋。而这个唐将,对她的鄙夷厌恶,浓缩了唐人对吐蕃人最深刻的仇视。

“你从何处来,找我何事?”阿眉问薛涛。

“殿下,涛自成都军府来。”

“哦,”阿眉意味深长地淡淡一笑,“原来,你到底还是成了韦皋的家眷。”

薛涛抿抿嘴,一边揉着眼睛,又搓了搓面颊,以期将自己彻底从困倦中唤醒。

她从内心,并不反感这位吐蕃公主的嘲讽口吻。

经历使人宽和,更使人懂得分辨苦乐。

薛涛在长安见过已然没有灵秀与生机的宋若昭后,再见到这位也算善待过自己的异族故人,发现她仍带着当年锋芒,而不是变成这一路上看到的被驱遣和枷锁的牛羊,或者牧民肩头被驯服的猎鹰时,薛涛感到一丝奇妙的庆幸。

“殿下,涛只是军府中的一位乐伎,奉令写诗,食俸为生。”

阿眉一怔。

寥寥数语交锋,她也明显品咂出,这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唐人女子,今非昔比的,不只是姿容与身量。

近午时分,落脚这间低等骡马店的小商贾,都在城中营销货物,院中连牲口棚都是空的。两三个伙计皆是懵懂小郎,将阿眉主仆二人的马牵了,从筝娘手中借了赏钱后,继续靠在门口打盹儿,为傍晚接待络绎回店的客人积蓄体力。

薛涛的目光越过阿眉和筝娘,投向被盛夏的日头照得白晃晃的大道。

阿眉解下头巾,擦了擦腮边的汗珠“莫看了,只我和筝娘来。再说,你怕什么,唐蕃如今又是舅甥了。”

薛涛深深地吸了口气,指着牲口棚边上一间小小的屋子道“殿下,真正要见你的人,在那里。你心头的人,那位南诏国相的郎君,老天又把他还给你了。”

如闻惊雷!

薛涛看到,阿眉的眼睛,仿佛经年累日覆盖的一层坚冰,如河流解冻般骤然裂开。

而除了眼睛,她的面颊,她的嘴唇,她的下巴颏,双手,身枝,这些片刻前还传达着主人的倔强、冷傲和不以为然的部位,都不再生动,都僵在了那里。

“涛仍在屋外瞧着往来闲杂,请筝娘随殿下进屋吧。”

薛涛立在院子里。

接下来她听到的动静,于那些传说或者诗篇中着力渲染润色的场景,并无太大出入。惊骇的呼唤之后,是急促激动的语句,旋即又归于女子尖细的哭泣和男子低沉的安抚,这种最为自然的交流,即使没有失控的泫然嚎啕,旁观的人也能感知到那种澎湃的情绪。

不过,薛涛并没有太大的触动。她知道,屋中的重逢,绝非理想中情诗结句那样的终点。蒙寻,并不是老天还给阿眉的,他就是从狼口中挣扎出逃的幸存者而已,如今,他又成为新虎的前驱。

因崔宁之事始终与韦皋无甚交谊的陆贽,突然秘密地将情报送到成都府后,韦皋很快就找到了自己可以掌握的突破口。他早就疑心李升,因而此前进京送耕牛时,与留在禁中的金吾卫亲信打探一番,约略知晓李升出使吐蕃、又结交张延赏的情形。韦皋是个多么善于顺藤摸瓜的人,他又有一肚子的前朝故事,他想到了汉景帝七国之乱中,藩王与匈奴和东越的勾结,他也想到了仆固怀恩谋叛时,引吐蕃、回纥、党项人一同犯阙。

韦皋庆幸蒙寻的投靠,或许,他可以最迅捷而真实地弄明白,吐蕃人与大唐这次令双方殷切到有些蹊跷的和盟,是否暗藏玄机,甚至是杀机。

薛涛愿意成为踽踽北上的探险者中的一员,她与蒙寻,就像一对惨淡迁徙的兄妹,泯然于中原帝国的草芥人群。

一路上,蒙寻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或许在思考如何执行与韦皋商议的计划。他甚至都不曾向薛涛问起阿眉在奉天城生活时的点滴。只是抵达凉州后,薛涛才敏感地觉察到,他身上到底是洋溢着终要与挚爱相见的欢腾的。

……

夜已经很深了。

整个军营已沉入眠息,甚至安静到,隔着毡帐都能听到营火燃烧中、木柴偶尔炸裂的噼啪声。

筝娘盯着呆坐在榻上的女主人。

自骡马店回来后,阿眉已经保持这个姿势两三个时辰了。

阿眉时而觉得灵魂飘到了天上,时而又觉得灵魂回到了躯体里。

面目全非的情郎,将她揽在怀中,诉说那些阴谋、艰险与痛苦时,阿眉最初甚至都很难集中精神,去听清楚,去弄明白。

她只是在仿如暌违一世的难言滋味中,希望狠狠地确信,自己不是误入一个欺人的旧梦。

继而,她有些清醒过来,意识到在狂喜和亢奋之外,随着蒙寻的讲述,自己的胸膛里如水落石出般,恨意逐渐清晰。

这种单纯的仇恨,已经很久没有如湿漉漉的水草般,缠绕她心扉了。

为欺骗自己的人卖命一次不够,还卖命二次、三次。多么卑微可怜的人生。

“阿眉,唐蕃和盟,可有诈?”

直到蒙寻突然问出这句话时,阿眉熊熊燃起的怒火,不知为何,那火舌又骤然矮下去了一些。

她无法解释自己脱口而出两个字时,起了什么念头。

她说“没有。”

她感到蒙寻的讶异。

“韦皋让你来打探的?”

“是。剑南西川本来准备联合南诏,攻袭吐蕃,收复从前唐人的故地。”蒙寻坦然,毫无隐瞒的模样。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和盟之后,我来找你,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只要不再回逻些城。”



第二百七十四章 夏日北风

泾河上游的平凉城迎来草木茵荣的盛夏时,真正处于帝国北部疆域的灵盐二州,春天还在缓慢地踏步。

盐州刺史杜光彦,笃悠悠地坐在军府中。

处于不惑之年与天命之年半当中的杜刺史,与这个岁数的许多中年男子一样,爱思考人生。

当然,虚怀若谷如杜刺史者,在为自己立传之前,首先懂得客观地看待那些或许会彪炳千秋的同僚。

帝国的车轮,已经轰隆隆地驶入了长安政权与藩镇政权相依又相杀的微妙时代,声名赫赫的节帅武将们层出不穷,个个都过上了战神的风光日子,这个王那个公的封号,气短些的都念不完,如此荣耀,也是机遇和努力的必然收获。

杜刺史崇拜他们,每当自己的儿子们不好好跟着军府的虞侯什将们习武时,杜刺史便会拿浑瑊十二岁了立了跳荡功、李晟二十岁就成万人敌的事迹,试图激励这些浑崽子们。

不过,杜刺史也从不觉得自己窝囊。

杜刺史心中,将自己定位为——“谋将”。打得过,也并不豁出身家性命去打,打不过,更要立即谦虚地认怂。

这位帝国的中年州官,非常热爱和平,在某些仰望星空的时刻,他甚至觉得,自己与当年惜战爱兵的一代名将王忠嗣,明明有着同样的品格。

比方讲,吐蕃人夺了盐州附近的盐池,杜刺史不急着去夺回来。

“蕃子蠢得很,不懂煮盐。唐人只管跑,留下的也莫去点化他们。你们就瞧着吧,蕃子得不到多少盐。”杜刺史躲到邻州避祸时,就与慷慨容留他的鄜州刺史这般念叨。

待吐蕃大军去岁被聚拢来的各镇唐将赶回陇山那头后,杜刺史派出的下属去盐池探看,果然,吐蕃人只知道将池中咸水浸润木柴,晒干后再焚烧成炭,再从炭上取盐,所得甚微。

杜刺史于是得意非凡,对着僚佐们道“你们看,是不是,是不是……稳的。”

杜刺史的人性中,散发着如此耀眼的绥靖光辉。因而,对于同样温和而洒脱的盐州司马李升,他渐渐地引为知己。

杜刺史将回纥商人献上的珍贵茴香加在煎茶里,闲闲饮到一半时,李升来了。

“李司马,唉,老夫本以为,司马为唐蕃和议之事如此奔走,此刻至少也应该以钦定判官的身份,坐在平凉的盟坛之下嘛。”

李升的眉眼间,仍是挂着青山淡远的神情,总是不急不徐、胜负皆可的模样。

“杜刺史不必替下官抱屈。年月毕竟去公主事发不远,下官的身份,给朝廷丢人,当不得这唐蕃和盟的煌煌盛事。下官倒是为杜刺史高兴,平凉大盟一旦礼成,杜刺史作为‘灵盐夏绥泾原邠宁’诸州中,唯一主和的上官,定教圣主另眼相看。如今御前,文有张延赏张相公,武有马燧马郡王和浑瑊浑公,皆非杜希全和邢君牙那样好大喜功、虚生边事之人,刺史进京后,定可一展宏图!”

李升语调温和,却满含真挚,教杜刺史如沐春风。

杜光彦不由欢欣道“老夫得了李司马相助,真是老天对吾这些年来爱兵惜民的最好嘉赏呐!司马且宽宽心,平凉和盟的功劳,终究还是会有你的一份。这些时日,你便四处走走,散散心,打打猎,缺什么,不管是男女还是马和骡子,尽管问老夫要!”

李升抿抿嘴,拱手谢过一脸弥勒笑的杜刺史。

“杜公一贯待下官如父如兄,下官心里头明白。不过眼前情形,下官还真无心游猎。”

“哦?”杜光彦脸色微凛,关切道,“怎么,张延赏到底还是忌讳你侍奉过公主?”

李升忙摇头道“嗳,张相公何等心胸度量,又是何等眼力,怎会看不出下官是真心投靠。恰是相公提点下官,若要回京,不宜经他在圣主御前提议。因而,下官想走一趟灵州。”

杜光彦倏地坐直了身体。

杜刺史不爱兵法,不爱诗赋,平生除了怜香惜玉,第二大兴趣,便是学习这宦海凫游的各种姿态和窍门。

他在这方面的嗅觉又是那么灵敏,思维又是那般活跃,不待李升再开口,他已然眼露精光道“你可是,想去找汾阳王的家人?”

李升合掌赞叹“杜公真乃神人也!”

杜光彦洋洋得意“神人谈不上,和李老弟一样,算半个聪明人。”

李升谦逊道“不瞒杜公,从前,升在长安愧领太子詹事之职时,因郭晞郭国公有太子宾客的头衔,故而年节往来中,升与郭国公的大郎君确实还有些交谊。况且……”

杜光彦点点头,忽又起疑“不对呐,老弟,你私侍公主之事,据传,是公主动了郭家女婿吴仲孺的柜坊之利,以至于郭家将你告了的……”

李升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张延赏告了蜀州别驾萧鼎,郭国公不过是顺搭着,找个御史将我告到御前,谁让延光公主太过骄横呢。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某家从未记恨过张相公与郭国公。去岁进京奏报军情,得普王殿下好心牵络,某家还去拜访了吴仲孺吴大夫。郭家借我关了公主,欠我个人情,此番我便去郭大郎君那里,讨回来。”

杜光彦颇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看来将来自己去西京官场混,也须有李升这般本事,侍奉旧主的时候,殚精竭虑,旧主一旦倒台,寻找新主的思路,那也是相当开阔的。

……

这是北部辽原最适合赶路的季节。

盐州司马李升,与灵州幕府检校御史中丞郭钢,北上来到唐回边境,仅仅用了两天时间。

大唐景龙二年(公元708年,本书年代八十年前),当时还是突厥边患肆虐的年代,为防敌军越过北套黄河南下侵扰,大唐朔方军总管张仁愿在黄河北面营建了三座受降城。

这三座具有极为重要的军事意义的城池,几乎一字排开,互为援应,扼守黄河的津口要道,并和星罗棋布于北部大地的诸多烽燧一起,形成了严密的防御体系。自此,突厥人不仅不敢在秋季南下劫掠,也无法于春季渡河放牧,一时之间,哀哭嚎啕,如当年被大汉狠狠反击、失了焉支山的匈奴人一般。

此时,跃马立于黄河边的受降城故地上,郭钢北望绵延群山,不由向李升感慨道“我大唐自立国始,边患何时熄过。当年张仁愿备受敬仰,后人在此地到处立祠刻碑纪念他,这才是我大唐男儿的楷模!”

李升坐在马上,并未予以同样热烈的回应。

他神色沉静地看了一眼郭钢,又将目光投向辽阔的大地。

他知道,这片土地对于郭钢来讲,有着不寻常的意义。朔方军,不仅是大唐近百年来战力最为优秀、声名最为响亮的一支边军,更是郭钢的祖父郭子仪获得辉煌勋绩的依靠。

李升明显感到,在灵州不动声色地闲度时光的郭钢,刚刚驶出灵州地界,便仿佛换了一个人。

而郭钢,对于年长自己十余岁的李升,也有着一见如故的感觉。不仅仅因为二人共事一主,更因为,在郭钢看来,李升那传奇般的隐蔽甚至隐忍的经历,简直就是对他郭钢这些年来的长夜等待的最好诠释。

“李兄,但得事成,旁的功名,某一件都不要,某只要,重建朔方军军号。”

李升笑道“殿下早已许了贤弟这桩夙愿,贤弟毋虑。只是眼前,吾等还是要借力于另一支郭家军而已。”

他顿了顿,忽然带着由衷的好奇般,向郭钢问道“你真不怕伤了你叔父(武威郡王、安西大都护郭昕)的心?”

郭钢闻言,面色陡沉“我伤他的心?建中三年,叔父和北庭都护府李元忠各自遣使,借道回纥,千辛万苦来到长安。圣主虽将安西、北庭二镇又升为大都护府,两镇之主皆封郡王,表面上荣宠以极,实则徒具虚名而已。否则,为何仅仅过了一年,圣主就要将安西北庭卖给吐蕃人?!真正能伤叔父心的,难道不是那座上天子吗!”

郭钢执起马鞭,凌空一甩,“刷”地一声响音,震慑得他二人的胯下坐骑都分别不安地踏了几步。

李升淡淡道“贤弟能作此计议,愚兄当真欣慰。那座上之人,对内能阴害手足、困子欺侄,对外能诛杀贤良、逼反节帅,将你叔父和安西军以血以命坚守的西域重镇卖给吐蕃人去,又有何稀奇。”

正说到此处,前方出现一小团烟尘,两骑快马沿着黄河岸疾驰而来。

都是郭钢从长安带到灵州的亲信奴仆。

“阿郎,裴军使的人离此地约五里路,大队人马,仍留在回纥境内。”

郭钢点点头,向李升道“阿兄,走吧。”



第二百七十五章 欲取先诱

贪念与赌心,是人的本性。

贪和赌两个字的造法,都狭义了。趋之若鹜、永不满足、甘愿冒险的,何止一桩“貝”事。

钱、权、色,才、名、德,在不同的领域,不同的人时时刷新着自己追求的目标。

自建中四年泾师长安兵变以来,赤胆保皇、四处征战的胡人名将浑瑊,如今已是检校司空、河中节度使、咸宁郡王。

一等荣衔加身、实际军权在手,他的念头,却随着天子的授命,再次变作了一大片青云,颤颤巍巍向着巅峰飘去。

天子有国师,藩镇节帅也有“镇”师。国师一般只有一个,镇师则往往有一群。

河中幕府里头,喝过几两墨水的“镇”师僚佐,一时之间纷纷向浑瑊道贺。

浑公,您这是要成为大唐的金日磾呐!

金日磾本是匈奴休屠部的太子,被汉将霍去病俘获后送入长安,因兢兢业业地养好了御马,被武帝发现、逐渐委以重任。金日磾不仅建有赫赫武功,并且其后与霍光、上官桀等人,成为辅佐太子刘弗陵的“顾命大臣”。

浑瑊身边的文士,很懂得主上的心理。

武臣,武将,武帅,和“武人”有本质区别吗?没有。

但是政治家,有。

胡人金日磾,最终以政治家的声名,留于青史。

作为胡人,浑瑊想要这样真正精彩出色的称号,而不仅仅是那手持精钢槊、跨着高头马的图像,陈列于禁宫三清殿旁的凌烟阁上。

在僚佐中,唯有一个叫袁同直的人,向浑瑊提出了担忧。

“浑公,两国会盟,仪式而已,以往我大唐皆由文臣赴盟。为何吐蕃人从一开始就要我大唐派出身负国公荣衔的武臣?从杜节度(杜希全)到马节度(马燧),再到浑公您,唯独已解权归朝的李晟不在提议之列……”

袁同直的话还未说完,浑瑊已经笑呵呵地打断了他“车轱辘话,就莫要来回讲了。袁判官,莫非从圣主到张相公和马郡王,都不如你知晓得多、看得明白?”

不过,袁同直冒了出来,倒令浑瑊决定带上他。

“袁判官,听说你素来精研佛事,甚好。吐蕃人如今都信了佛,此番你随本帅一同往平凉,盟誓礼成的酒宴上,老夫有接不上话的地方,正好由你去应酬。”

及至离开奉天城之际,袁同直发现主人已应允了由皇甫珩的神策军护送,而对老神策军将领骆元光的护盟请求置之不理时,越发焦虑起来。

“浑公,那皇甫珩虽带的也是神策军,毕竟都是些年轻儿郎,此前唯经历灵州守城战而已,岂如骆公麾下都是精兵老将。”

浑瑊对于这个啰嗦的属下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

“袁判官,看来,你不是精通佛事,而是‘只’精通佛事。”

上官这意味深长的评价,令袁同直惘然无措。还是同行的另一位河中幕府同僚,路泌,将袁同直拽了回来,偷偷与其言明“袁君,你可是没有长脑子?神策军老将中,刘德信和尚可孤死了,李晟被削了权,还能在御前扑腾的,只剩骆元光。若你是浑公,你是将立功的机会给或会争宠的平辈之人,还是给皇甫珩那样羽翼尚未丰盈的后生小子?”

路泌言罢又揶揄道“你一个吃河中镇官俸的,倒热心地帮着华州的统帅争功名,当真是一肚子菩萨心肠呐。”

袁同直听了,在内心叹了口气。

公而忘私四个字,果然是谈何容易。

皇甫珩亲自带着五百披甲骑士,护送浑瑊一行抵达距离平凉三十里的青石岭时,大唐副使崔汉衡的亲从判官郑叔矩,与邠宁节度使韩游環的儿子韩钦绪,已经在泾水之畔等候。

“浑公,平凉盟坛已修建妥当。吐蕃人大约来了两千兵马,与崔尚书从长安带的两千禁军,分别扎营于盟坛西侧与东侧。”郑叔矩向浑瑊禀道。

“哦,人还去得不少嘛,崔尚书辛苦了。朝廷的中使(即天子所派的宦官)宋凤朝到了吗?”

“回浑公,宋中使是前日到的平凉。中使他,有些心悸,道是,结盟又不是两军对垒,怎地仍是一股兵戈之气。那吐蕃大相尚结赞便给了个法子,盟誓之日,唐蕃两军军士,皆身着常服,不得披甲执盾,分列于坛外一里,坛下唯余两国使者的从人各百。”

皇甫珩闻言,蹙了蹙眉头道“不披甲执盾,若遇蕃子埋伏的弓箭手,怎办?”

一旁的韩钦绪撇撇嘴“皇甫大夫,蒙圣主嘱托护盟,某家的邠宁军数日前便到了这泾河之畔,顺着泾河骑巡而上,将平凉城方圆数十里探了遍,也未发现蕃子有何异动。不过,大夫到底是神策军统帅,若不放心韩某的本事,自可再探一番。”

浑瑊瞧着眼前两位年轻辈的将领。皇甫珩这样的神策军制将自不必说,那韩钦绪的阿爷、邠宁节度使韩游環,虽是藩镇节帅,也是天子盖了印的平叛忠臣。

浑瑊现下已进入了自任明智的主上角色,以定分止争为重,莫在大功未成时先自乱阵脚。

他带着和事佬的口吻道“皇甫大夫和韩世侄的人,皆是老夫此行须仰仗的。两位将军又都是年纪轻轻便经历过沙场风霜的英才,莫伤和气。”

皇甫珩闻言,一副位高量宽的作派,主动抬眼看向韩钦绪,拱手道“这样吧,我与韩将军各出二十名精锐骑卒,由浑公带到平凉。皆时浑公可提议,和盟之日,唐蕃两国先互派游骑,入对方营地察看,若无异样,盟使再出营登坛。如何?”,

崔汉衡的判官郑叔矩亦是个机灵的,忙凑上道“皇甫大夫此议甚妙!崔尚书毕竟从前参加过唐蕃清水和盟,见到那尚结赞有些抹不开脸。浑公乃我大唐名将,素来威震边疆,有些话由浑公说来,想那蕃子也不敢不答应。”

浑瑊暗自冷笑。谁说这皇甫家的小子就是个痴愣的,明明心里头很有些小算盘,逮着个机会就谋划,将来自己的名字也能写在送往长安的露布上。

他于是端然应允道“就有劳神策和邠宁的儿郎们了。”

翌日,众人在青石岭分别。皇甫珩往北,韩钦绪往南,二人以犄角之势驻于泾河两岸。

浑瑊则带着队伍继续西行。

他们在黄昏时分翻过平凉郊外的山坡时,一眼便看到,土夯石垒的盟坛,映在如血的残阳中。



第二百七十六章 平凉劫盟(上)

“这些马不对。”

平凉城的十字街边,佯作踱步之态的蒙寻,轻声道。

“怎么?”薛涛一边问,一边稍稍拨开羃篱帽前的纱帘,顺着蒙寻的目光,看向街上川流而过的商队。

蒙寻却兀自继续喃喃“人也不对。”

天气炎热,薛涛注意到,有些商胡已经摘下头巾。的确,他们和常见的西域商胡不太一样。他们的头发直得多,眼睛细长,但鼻窝深陷,嘴唇厚实,显见得也不是唐人或者回纥人。

蒙寻没有再说话。他的头巾将大半张面孔遮了起来,这样的夏日却裹得如此严实,身边又走着一个身量婀娜的唐人女子,即使薛涛已尽量衣着灰旧,他们也还是稍嫌显眼了些。

匆匆离开平凉城,回到骡马店。蒙寻才向薛涛道“那些商胡,像是党项羌。这几日突然又涌入这许多商团,牲口却是驮马比骆驼多,而驮马的体态和行路习惯,分明像是军马。”

薛涛将每个字都细细听着,她也在观察蒙寻的神情。

他的烦躁,以及一点点失望,比他满脸的伤痕,更难掩饰。

阿眉作为情人,没有变。数日前,当阿眉跌跌撞撞扑到他怀里、又一把捧住他伤痕累累的面颊,毫无惧意地盯着他的眼睛时,蒙寻就明白,自己和阿眉,在男女之爱上,并未疏离,近八年的时光,好像一场夜梦般短暂而已。

可是在他更希望得到答案的事情上,阿眉显然是躲闪的。

蒙寻扭头看看窗外的天色,起身对薛涛道“走,我们换个再偏僻些的小栈,待落脚后,我出去看看,在外头过夜,你便在客栈等着。明日就是唐蕃和盟,我总觉得要出事。”

薛涛默默起身,开始收拾包袱。

蒙寻瞥了她一眼“或者,我替你雇车驾,你先回蜀地?”

薛涛摇头“那我岂非白跑这一趟。你去探你的,我自有计较。无事最好,若真有异情,就算你折在外头,我自会想办法多得些敌讯,再回蜀地。”

蒙寻叹口气,犹豫须臾,方又开口道“薛娘子,我听说,你们大唐的许多公主,亦能拥有无上的权力。而拥有这样的权力后,她们,定然再不会有寻常女子的心。”

薛涛浅浅笑了笑,平静道“蒙将军,旁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但在我看来,有些人,不论男女,若品性是清明自持的,或许不太容易受到所处之境的影响。再者,有些选择,也并不能以甘入染缸定论之。蒙将军,你投了韦节度,也是因为与吐蕃人有太深的仇恨,而不是因为你生来便有一颗唐人的心吧?你所爱之人,她与你分别多年,那日匆匆一面,她却并未告诉你她这些年来所经历的事。倘使,她并不愿如你眼下这般,与她自己的族人为敌,你也不应怨恨于她。”

蒙寻怔怔地听着,又望向院中那些陆续赶着牲口回来、满面疲惫的小商贾,戚然道“我既见到她,便想什么都不顾,带上她走了,如这些在尘土里讨生计的贩夫般,亦是欢喜的。但念及身难和家仇,我又没有办法一时就放开。我恨吐蕃人,恨得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觉。”

薛涛将包袱扎紧,挎在背上,缓缓道“蒙将军,我明白。你与五公主,都不容易。咱们走吧。”

……

夏日的风,是双刃剑。

穿过楼台荫廊,撩起荷香阵阵时,它是诗人。而在漫漫黄沙的旷野上,浸沁了骄阳的温度后,猎猎西风就更像一位劲装的无情骑士,教人心悸。

平凉城外,泾河之滨,今日的风大得出奇,以至于不仅是四面的旌旗被吹得呼呼响,便是盟坛边缘未被夯实的石块,也被掀了起来,喀啦啦地滚下坛去。

朝廷派来的宦官——唐蕃和盟中使宋凤朝,觉得面皮被日晒风刮得难受。他微微测过头去,对自己的随从、同为内侍省宦官的俱文珍抱怨道“若不是两国都带了兵,这文书早就签下了,何至于从晨间折腾到此刻!”

年轻的俱文珍,像往常一般低声附和并宽慰着上司。但他内心,很有些瞧不起宋凤朝。

宦官是刑余之人,若非圣恩裹身,岂能位列眼前这些文官武将之中。自兴元年号起,圣主开始尝试再次起用内侍们协领神策军,宦官们算是又得到了从内廷走向外朝的机会。俱文珍是个才二十余岁的内侍,身子不全乎,一把挣前程的雄心却正是如火燃烧的时候。如宋凤朝这般娘里娘气、自堕威风的上司,真教他感到丢人。

俱文珍又向前看去,浑瑊和崔汉衡,稳稳地立在那里。

他们的朝服皆是红纱外衣、红纱蔽膝、镶了黑色衽缘的白纱中单,腰间横系革带,除了佩剑挂玉外,还垂下紫色的长长绶带。盛大礼仪中所穿的朝服,如浑瑊和崔汉衡这样品级的大员,文武差别不太大,只是浑瑊的帽冠上,还簪着一支棕褐色的貂尾。

与大唐命官的礼服素来以隆重多层、衣袂似仙相比,今日吐蕃大相尚结赞和五公主的礼衣,则虽然纹样华丽精美,外廓倒不那么拖沓。

打眼望去,若非那绣有连珠纹的三角大翻领,和缀满玛瑙宝石的腰带,吐蕃人的礼衣竟与轻便的战袍,十分相像。

不过此刻,唐蕃双方的使者,都无暇品评对方的衣着气度。

他们的目光,越过马上就要成为盟友的对手的肩头,投向旷野兵阵。

大唐和吐蕃,分别派出数十名骑士,深入对方军阵腹地,再穿阵而出,跑向更远些的山坡上,探寻一番。

这坛上坛下站满了人的场景中,听不到喧沸之音,只有风声和马蹄声分外清晰。与会者的端严肃静,源于他们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的探骑,盯着大唐骑士们铁盔上的红缨,或者吐蕃骑士们球形帽上的尖顶。

团团烟尘里,这些移动的脑袋由近及远,又由远驱近。半个时辰后,两国的探骑都陆续回到了坛下。

皇甫珩派给浑瑊的精骑中,一位年长些的胡人骑将,策马在队伍里游走,将自己的属下和邠宁韩钦绪的骑卒们都问了一遍,方翻身下马,跑上盟坛,向浑瑊和崔汉衡报了平安。

对面,尚结赞也听完了吐蕃探骑的禀报,点点头,回过身来,对着浑瑊行了抚胸礼。

浑瑊咧嘴拱手,爽朗一笑,声如洪钟道“大论,吉时已至,吾等升坛盟誓吧!”



第二百七十七章 平凉劫盟(下)

有一些男子的嗓音与发声习惯,仿佛天生为重要的颂誓场合而存在。

他们虽然来自不同的种族,吐出不同的字音,但不论是否本族的听众,都能从那高亢洪亮而不尖锐刺耳、抑扬顿挫而不曲意造作的唱颂中,感受到一种神圣浩荡之气。

大唐兵部尚书、平凉盟会副使崔汉衡,微微阖着双眼。

闭上眼睛,似乎有助于更好地欣赏声音。

崔汉衡聆听着大唐颂盟官口中徐徐念出的盟辞:社稷如一,亲如舅甥,各守本境,烟尘不扬,乡土俱安……

接着,他又听到了吐蕃颂盟官的高唱。

崔汉衡在唐蕃之间奔波多年,精通蕃语。不过,他也第一次觉得,吐蕃语原来是如此高贵美好。

他感慨,又有些享受自己这番澎湃的心绪。

自大唐神龙二年(公元706年)以来,到如今贞元三年这次平凉会盟,八十年间,唐蕃共计和盟九次。不消说,前头的八次,都最终以双方再度开战,而宣告了毁盟的结局。

崔汉衡出自博陵崔氏,对于官袍本身颜色的变化,他虽也会心花怒放,但很难如那些寒门子弟般狂热地追求。从崔郎到崔公,从青春到白发,他更希望得到的,是自己从事的唐蕃睦邻交往修成正果。

此刻的崔汉衡,有一种一切艰辛皆值得的恢弘苍凉感,仿佛已经看到,后世史家中,再吝啬美言的执笔者,也会心甘情愿地写下对他的赞誉。

两边的颂盟官都念完盟辞后,一头青黑色的健硕牯牛,和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四蹄皆被缚住,肩背处则由藤绳绑在木板上,由唐蕃两边的壮汉,分别自盟坛的东西二侧抬上来。

尖刀刺入,牲畜突然爆发出的尖利哀嚎,以及自它们脖颈动脉处喷射而出的鲜血,那比烈日更刺目的颜色,仿佛再次证明了两大帝国盟誓的成色。

仆从们立即上前,训练有素地接起一碗碗鲜血,再鱼贯捧到所有有资格站在盟坛上的唐蕃使者面前。

阿眉饮了一口牛血。

新鲜的畜血,并无几分腥味,温热略咸,甚至比酪浆还更容易入口些。

阿眉的目光,跃过血碗的边缘,看向对面的唐将,以及坛下的百来名从官,和更远些的身着常服的唐人禁军。

众人终于饮尽了牛马之血后,吐蕃大相尚结赞率先举起双臂,作了一个敞开胸襟的姿态,竟然用堪称发音纯正的唐语,朗声道:“唐蕃甥舅,血浓于酒,贞元和盟,永无沦替!”

“贞元和盟,永无沦替!永无沦替!”

欢呼声立时知趣地响了起来,从坛上到坛下,此起彼伏,欢然动人。

浑瑊也仿佛松了口气,继而又记得还有一桩事似的,侧头问着崔汉衡。

与此同时,立于尚接赞身后的阿眉,缓步上前,向浑瑊道:“唐蕃两国,皆尊佛门,兴佛证盟,方得各方宁谧安乐。有请浑公,移步佛幄,随我焚香祈愿,共证今日盟誓之坚!”

“唔,好,好,老夫正向崔尚书问起此事。”

浑瑊笑容洋溢地说道,一面又回头寻人:“袁同直!”

河中镇判官袁同直,忙趋上前来。

阿眉瞥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凝重,双目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阿眉问道:“这位是……”

浑瑊笑道:“殿下,他叫袁同直,是老夫军府中的僚佐,素知佛事。”

阿眉亦莞尔:“甚好,吾等同往。我倒正好问问袁判官,如今中原的高僧里,有哪些大师将佛法讲得妙,我大蕃亦可恭请到逻些城来宣讲。”

阿眉引着浑瑊等人下得盟坛,往西南方向百步的佛幄行去。

……

蒙寻的眼睛,紧紧盯着远处那个头戴五尖球形凤帽的纤直身影。

六七个时辰前,还是昨日将尽之际,他就借着对于地形的熟悉,以及月光的帮助,摸到了这处有几处坑洼灌木窝的坡垣上。其间,就在他昏昏欲睡的半夜里,泥土表层传来的震动惊醒了他。

他钻出草窝,往西边望去。

没有火把,没有嘶鸣,但是皎白的月色里,密蚁般的人与马,那么真实而迅速地移动着。

平凉并非一马平川的所在。

经过了大河千万年冲刷的土地,怎么可能真正平坦如都城大道。纵然没有崇山峻岭,但那些沟壑土梁,就像一道又一道险恶的人心般,足够藏下阴谋与埋伏了。

蒙寻依据自己从前的经验,估摸那些人马,不少于两千人。两千精骑,以冲击力出战,起码可以解决一万名步卒。

有备而来的骑兵,对于毫无防备的步卒,发动突袭时,完全可以用“草割”来形容战况。

蒙寻抬头看了看月亮的位置。此刻奔去唐营报警,还来得及。

可是,他算什么人?唐使们,会相信他吗?

最关键的是,在北上之前,韦皋与他深谈,提出的指令,是“弄明白原委”,而非“救人”。

“蒙寻,你曾是战将,一定也明白如何做探骑,探骑不需要冲阵。”

“蒙寻,韦某与你一样,恨吐蕃人。不过,韦某还是圣主的臣子,就算要救,韦某首先想的,也是如何救圣主。”

暗夜里,蒙寻感到自己嘴角划过一丝有点讥讽的笑。

他不必对唐语有多么高深的造诣,就能完全理解韦皋话中的深意。

蒙寻静静地趴在灌木后,不再移动。他甚至又打了个盹儿。

直到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皮,直到散散漫漫的没有攻击意味的动静,从盟坛方向传来。

但后来,教蒙寻吃惊的是,升盟之前,大唐一方明明也有骑卒往西边游奕查探,并且奔驰到了伏兵的周遭。

他们,就像一群驯马师,而不是战士,不作任何停留地,又驾着烟尘奔回了盟坛附近。

接下来,在冗长的仪式中,蒙寻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阿眉。

到了此刻,他无法再如昨夜般,做一名淡然的旁观者。他只希望,阿眉是平安的。

他看到,佛幄中走出一位似乎是僧侣的人,向唐蕃两方致意。阿眉与唐使随着僧侣进到佛幄中。

蒙寻的心嗵嗵地剧烈跳起来。

他刚刚揉了揉酸胀到流泪的双眼,就听到旷野间骤然响起惊雷般的鼓声,和来自吐蕃军队的特有牦牛角的号音。

西边的沟壑梁垣间,伏兵应声杀出。借助于战马的速度,埋伏的吐蕃军,很快就逼近盟坛。此前陈兵于坛西的吐蕃步兵,立即往南北两侧移动,让出一条足以令奔马继续畅行的通道。

唐人一边,最先出现反应的,是那几十名骑马的游奕。他们几乎在鼓声刚刚响起之时,便毫不犹豫地往泾河的下游奔去。

而其他唐人,无论是盟坛上的官员还是盟坛下的从人,再到东方列阵的两千禁军,顿时陷入混乱。他们呼嚎着,如被狂风挂得晕头转向的落叶般,四散翻滚。

片刻之后,他们的翻滚似乎有了些方向。

东边,东边的营地有马匹。那是最好的逃生机会。

但吐蕃骑士已经赶到了。呼啸了大半天的狂风,此时终于被兵刃的叮啷声和惨烈哀叫的人声压了下去。

蒙寻噌地立了起来。

因为接下来的情形,令他更紧张。

佛幄中,浑瑊和另一名唐人官员冲了出来。他们手上有白光闪过,或许是腰间的佩剑。

小股吐蕃骑兵极为果断而明确地往佛幄驰去,对浑瑊志在必得。再久经沙场的老将,如此情形下,也如网中之鱼,反抗不过是螳臂挡车。

然而,包围过来的吐蕃骑士里,带头者突然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掉下了马。

浑瑊立即一跃而上,驱动着马匹,向东南方向稍显稀疏的军阵口子急奔。

他身后,那名随从的唐人官员还试图奋力阻挡追兵。

但真正起到阻挡作用的,是阿眉。

蒙寻震惊地看到,随后冲出佛幄的阿眉,在混乱中翻身上了一名吐蕃骑士的马,往浑瑊追去,却明显放慢了马的速度。她身后的吐蕃骑士,不敢超越公主,只得也慢了下来。

而盟坛方向,居高临下的吐蕃人过了一阵才似乎意识到异样,开始向奔命的浑瑊放出箭矢,奈何箭矢与石丸的射程都太短,浑瑊又本就是铁勒部的胡人出身,骑术何其了得。胯下的骏马带着他,像一颗流星般,驰出了血肉交迸的战场。

阿眉在这时候突然掉转马头,往盟坛东边跑去。

她的出现与号令,显然令正在追逐和杀戮唐人官员的吐蕃骑士受到搅扰。

渐渐地,骑兵的冲击停了下来,众多头戴纱冠、身上的朝服有红有绿的唐人官员们,站着被围在中间,而不是成为黄沙上的尸体。

活下来的人里,就有大唐平凉盟会副使、兵部尚书崔汉衡。

第二百七十八章 找谁算账

浑瑊从没想到过,“仅以身免”四个字,有朝一日也会落到自己头上。

在夺路狂奔中,身后唐人陷于杀戮的惨呼很快就听不分明了,浑瑊依然惊魂未定。

他回想着半个时辰前经历的突变。

他毫无防备地进入佛幄,刚刚准备学着袁同直的手势,向那微笑着迎迓的吐蕃佛师致礼,阿眉蓦地用唐语说道:“浑公,速速卸下礼衣,出帐抢马东撤。”

浑瑊似还未明白过来,身边的袁同直已经大惊失色,扑上来扯掉浑瑊身上冗余累赘的纱袍绦带。

帷幄中本来充作侍从的三四个吐蕃卫士,一时之间也面露难以置信的神色,仓啷一声拔出短刀,却又望着阿眉,畏惧而疑惑。

就在这须臾之间,鼓声与号角声响起。

蕃子有埋伏,要劫盟!浑瑊了然,顾不得与阿眉再有任何言语打问,直冲冲地奔出佛幄。

浑瑊不清楚,迎面驰来要擒他的吐蕃骑将,是被谁发出的石丸击中落马,他只记得耳畔最后听到的唐语,来自袁同直:“浑公,浑公往东南跑……”

此刻,偏西的日头提供了顺畅的光线,照耀着浑瑊前方的路。由于泾河的清晰流向,浑瑊知道,再有五六里路,就是皇甫珩驻营之处。

他娘的,胡儿神策军的新兵雀子就是靠不住,一个个都是瞎的!浑瑊心中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还有韩钦绪,半分没有他老子韩游環的本事,练出来的所谓精骑,只有逃命时最精!

浑瑊恼火归恼火,想来想去还是要先赶到皇甫珩的神策行营。

吐蕃人挑平凉这个地方诈盟,当真刁钻。自平凉以西到陇山,皆是吐蕃人的控制范围。而北边的灵州、盐州,东北的邠州、宁州,南边的陇州,虽有主战的唐将镇守,离平凉实在太远。

最近的,只有百余里外的泾州,由李晟原来的骑将、如今的凤翔节度使邢君牙派兵把守。

李晟的老部下,浑瑊委实不愿意打交道。自己此番是中了埋伏的唐蕃和盟正使,去投奔本就主张与蕃子血战到底的主战派将领,叫彼等第一时间瞧见自己失魂落魄的模样,堂堂一等勋臣的老脸,往哪里搁!

浑瑊一边骂,一边叹,又疾驰了两三炷香的功夫,神策军行营已出现在眼前。

浑瑊纵马奔到歪歪扭扭的营栅前,一揪马辔,战马的前蹄凌空而起,如撞木般踢开了营门,方才放慢了速度。

门内的守军有认得是浑公的,又惊又骇,忙不迭地要上来牵马见礼。浑瑊已经翻身跃下,如怒目金刚般四下打望。正瞧到前方一顶帐前坐着喘气、又大口喝水的兵卒,面似平凉盟会上做探骑的胡儿,他气汹汹扬起手中佩剑,断喝一声,就往那胡儿从冲去。

“你个蠢军汉,杂胡崽子,你们探的什么敌情,逃起命来倒快!你这懦夫孬种的脑袋不配还长在脖子上,老夫现下就替皇甫珩执了军法!”

胡儿神策兵哪里敢跑,只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杵在地上,筛子般抖个不停,大喊“浑公饶命”。

“浑公!”

浑瑊正拿剑指着地上胡儿的脖子,全身披甲、手里还拿着马鞭的皇甫珩,已高喊着奔来。

“谢天谢地,浑公无恙,浑公无恙!”

浑瑊一见皇甫珩,怒焰更炽:“皇甫珩,你枉为神策军制将,训的都是些什么怂人孬种!二十来个骑卒呐,但凡有一人像个男儿,不要只顾自己逃命,说不定就能带上崔尚书突出重围!”

火气找到了主将去撒,浑瑊也就放过了小卒,只瞪着皇甫珩道:“蕃子设伏,崔尚书、宋中使,朝廷的禁军,还有老夫的人,现下定是死的死,被俘的被俘,都折在平凉了。你说,老夫和你,回到长安,怎生与圣主交代!”

皇甫珩面对浑瑊的咆哮,亦是一脸惶然中透着惧意的神情。他咬着嘴唇,磕巴道:“浑公息怒,息怒!浑公此刻就算将我这一营将士都执了军法,亦于事无补。”

复又指着地上趴着的骑卒急迫地劝浑瑊:“浑公,他们半个时辰前逃回来时,我已审问了,说是伏兵杀出时,漫山遍野都是。此地离平凉不过一个时辰不到的马程,倘使蕃子稍事歇整,往东而来,我这点兵,挡不住。浑公,目下当务之急,是吾等速速拔营东撤,回到奉天城,再作计议不迟。”

一旁有机灵的神策军士,给浑瑊递上水囊。浑瑊咕嘟嘟豪饮几口,觉得干渴冒烟、一股血腥气的喉中稍稍舒坦了些。他粗喘了一阵气,渐渐平静下来。

浑瑊死里逃生,本就尚有余悸,一咂摸皇甫珩的话,确有道理。此番劫盟,吐蕃人显然是精心设套、准备充分的,焉知他们在南南北北是否还有包抄过来的军队。

赶紧跑回京畿要紧。

他白了皇甫珩一眼:“老夫先不跟你算账,就依你的,回奉天城!”

时已近黄昏,五百神策军一刻不敢耽误,乱哄哄地拔了营,以急行军的马速继续沿着泾河奔驰。

如此行到月上中天,眼看已踏入邠宁镇地界,皇甫珩征询了浑瑊的意思,方在一处开阔的河滩边停了下来,让人马略作饮食休整。

篝火映着浑瑊的虎目虬髯,配上他一脸又愤恨又颓丧的神色,当真有些狰狞之相。

皇甫珩小心地递上糗粮,温言道:“浑公,用一些吧。”

浑瑊接过,长叹一声,道:“彦明,你也是此前中过蕃子埋伏的,应能体会,老夫这口恶气,咽下去有多难。何况,你当初去偷袭鸣沙粮仓,本就是唐蕃交战时,胜败乃兵家常事,在圣主跟前也还说得过去。可这次平凉和盟不同,圣主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接受了吐蕃人的请求,我大唐又是多么诚心诚意地赴盟,盟坛上下,连老夫在内的朱紫朝官,只怕比先头七八次唐蕃盟誓加起来的都多。最后竟落得这般结局,真不知道,消息传到大明宫,圣主可禁受得住!”

皇甫珩默然听着,待浑瑊说完、开始咬着干粮咀嚼时,才作了犹犹豫的口吻道:“浑公,晚辈的人不堪大事,探察有失,晚辈确实难辞其咎。但浑公是否还记得,当初自奉天西行前往平凉时,晚辈就对唐蕃之盟心存疑虑,浑公还取笑我,教蕃子在河西的凉州城关怕了,没了胆气。”

浑瑊吞咽着糗粮,闷闷地“唔”了一声,道:“你有什么话,便直接道来。”

皇甫珩抬头,冷冷地向篝火边的几名牙卒道:“走远些,我有事与浑公谈,没我吩咐,不得过来。”

继而,他的身子又往前探了些,向浑瑊道:“浑公,建中四年在奉天城,我的命是浑公救下的……”

“你那次的命,是崔宁和韦皋救的,老夫向来不爱占便宜,胡乱充作别个的恩公。”浑瑊打断皇甫珩的话,瓮声瓮气道。

皇甫珩讪讪:“是,浑公乃磊落之人。然而当今的一品武臣中,如浑公这般的,能有几人?晚辈在满朝文武眼中,是个空有马上功夫、头脑不济的莽夫。但莽夫,也有能想明白的时候,只是比聪明人明白得晚一些。浑公,有一事说与你知,吐蕃人放我归唐时,我一路东行,恰遇河东节度使、北平郡王马公燧自灵盐前线回京,马公那次,未与吐蕃人开战,据他所言是没有见到吐蕃人。但我却听闻,吐蕃使者数次出入马公的军营,满载而入,空车而出……”

浑瑊正在蠕动的嘴巴,蓦地静止了。

“如此大事,你不早说?”

他顿了顿,又严厉道:“你这不吱声,害了多少人?!”

浑瑊压着嗓子,气息却又急促起来。

皇甫珩盯着噼啪作响的火苗,语调哀凉道:“我的情形,浑公难道素来不知?我一个罪臣之后,泾师叛军中人,被释归的俘将,姨妹还卷入了巫蛊之祸,这几年来,我跌跌撞撞,可曾容易过?回到长安,韩公已西去,御前张相公极力主张唐蕃和议,圣主正要收李公晟的军权,马郡王又圣恩正浓,我若彼时向圣主进奏疑讯,只怕圣主不但不信,还会认为我因身受虏营耻辱而意欲公报私仇,又或者会认为我夫人宋氏因巫蛊之案而记恨张相公,撺掇我用主战之名与张相公对抗……总而言之,并不会信我。”

浑瑊冷笑一声:“不仅不信你,说不定因为你搅了圣主和蕃的兴致,连那四千孬兵,都不让你带了。”

皇甫珩点头:“浑公也是戎马之人,定能明白,晚辈这样的人,若不能带兵了,与弃子,有何区别。”

这话说得凄凉。浑瑊斜睨着皇甫珩,忽地感到眼前这张三四年前还是青涩淳朴而带着英气的面孔,如今竟也显出酸楚颓败的沧桑老相来。

他抬起双掌,揉了揉自己的面膛,然后捧住了脑袋。

“不管马燧向圣主说蕃子的好话,是大意,还是故意,老夫的这场大难,都得算在他头上!”

浑瑊咬牙切齿道。

第二百七十九章 六月还债

长安城,金光门。

“开门!开门!平凉劫盟,吐蕃人平凉劫盟,大唐将校皆覆没!将校皆覆没!”

沉入梦乡的城池外,骏马骑士通传噩耗的高呼,划破了夏夜的宁谧。

邠宁节度使韩游環,遣骑卒飞奏朝廷。

寅初时刻,大明宫中书省舍人院内,今日正当值的陆贽,刚草拟完毕一份诏令,只听门外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院吏引着绯衣内侍直冲进来。

竟是霍仙鸣。

“陆学士,速去紫宸殿!”

从处于外朝的中书省往北穿过延英门,东北方向就是紫宸殿,短短小半炷香的路途,霍仙鸣将平凉发生的惊天大事,匆匆说与陆贽听。

陆贽还来不及多问,已经随着霍仙鸣进了紫宸殿。

出乎他意料,殿上只有天子一人。

德宗皇帝穿着黄色的圆领襕袍,白玉簪的发髻还有些歪斜,显然此前已入寝了。

“敬舆。”德宗叫了陆贽一声。

陆贽有些恍惚,眼前此景,教他忽地感到,仿佛身处四年前的奉天危城。

“敬舆,倘使浑公遭遇不测,西北诸镇又挡不住吐蕃人,朕,可要这几日就启程去蜀地,或者,或者去李泌的陕州?”

什么?!

陆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方才便有些纳闷,即使半夜惊闻如此军情,毕竟是边关发生的情形,天子大可明日在朝堂上商议。或者就算气到需要夤夜发泄怒火,叫来的也应是诸位宰相,为何要叫他一个中书舍人来?

现在他有些明白了,眼前御座上的人,似乎正陷于一种不太正常的受激反应。

或许登基之后遭遇太多叛乱、兵变、边患与饥荒,而夤夜又是人的精神最脆弱的时辰,骤闻噩耗,令德宗皇帝将二十年前吐蕃人入侵长安的往事,与泾师兵变中自己连夜出逃长安的经历,惶然地重合在一道,对自己的头脑发出了指令。

陆贽同时又感到心酸。天子在他面前表现出这样直率的胆怯,恰是因为他曾陪伴这位九五至尊度过仓惶的流亡路程,见过天子最最落魄不堪的模样。这也意味着,天子对于大唐的国力,对于武将们的战力,都有极度不信任的兆头,遇有突发敌情,天子竟直接丧失了守卫西京城门的斗志。

陆贽胸中百感交集,但他开口的语调分外镇静。

“陛下先莫忧惧,就算浑公身陷虏手,如今大唐西境,北有杜希全守灵州,中有邢君牙守陇州,南有严震、韦皋守兴元府与成都府,蕃军在盟会上因设伏而得逞,在全线作战上未必就能旦夕突破边防。况且,在前述诸镇与长安之间,还有邠宁镇与右厢各支神策军。”

德宗皇帝一声不吭地听着。

陆贽凝眉略思,复又道:“浑公的河中镇,还有朝廷委派他收编的旧时朔方军将士,颇善马战,浑公不在,陛下可从京中委派将臣前往领军。”

陆贽将这兵马布防的帐算了一遍,德宗虽仍龙颜黯然,眼中的迷茫之色到底褪去了一些。

“敬舆,再过几个时辰,便是早朝了,你莫回舍人院了,在此陪着朕吧。天亮后随朕一同去宣政殿。”

“朕但愿,宣政殿朝参时,已有新讯传来,浑瑊无恙。”

……

夏天的日头,出得早,卯时中,天光已然大亮。

张延赏从永兴坊的宅子出来,准备去上朝。

长子张弘靖也早已过了五品官身,亦在常参官员之列。他扶着父亲,瞄见父亲一脑门的汗。

清凉的晨风吹来,吹得张延赏一哆嗦。

张弘靖轻声道:“阿爷莫不如回宅吧,儿子去殿前替您告病。”

“糊涂!”张延赏喝道,“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何况圣主何等脾气,你阿爷我还不知道?越是这般情形,臣子越不可想着耍心眼,就须老老实实将罪去认了,作出但凭圣主发落的样子,或还有条生路。”

“阿爷!和蕃之策,又不是您一人提出,那北平郡王马燧,说来还是去岁赴边防秋之人,回到长安就去圣主跟前屡次三番说和,满朝文武谁人不知?”

“唔,对,马燧,那老匹夫,我须拉上他。他借我之手,斗得李晟没了兵权,眼下此境,他不能独享太平!元理(张弘靖的字),你帮为父想想,怎生提醒圣主,唐蕃和盟,出主意的还有马燧!”

父子二人将将走到家仆牵来的马匹旁边,贴着院墙却疾步走来一个人。

普王李谊的家奴王增。

“仆下见过两位张公。”王增行个大礼。

张延赏满面焦灼之色中,忽地露出几分惊喜:“殿下亦听说平凉劫盟了?殿下有主意给老夫?”

王增狠狠地点了点头,速速禀道:“殿下后半夜就未曾安眠,吩咐小的待坊禁一开,便来见张公,向张公言明两桩计议。其一,张公务必自引失察边务之责,请辞相位,可举荐李泌速速入京,与圣主商议连回抗蕃;其二,张公须提到北平郡王马燧不宜再握兵权,应回翔入朝,河东军,可由太子遥领。”

“这……”

这两副药方,太猛烈意外了些,张延赏一时愣在那里。

张弘靖到底年轻些,头脑更为敏捷。他凝神思忖,大致明白了。

“阿爷,殿下是要救咱们呐。圣主多疑,又易怒,请李泌回朝替代阿爷你,是打消圣主对你此前极力主和的疑心,敬重太子,是免得圣主盛怒之下对你此前所办巫蛊之案,也生了旁的想法。”

张延赏抬起袍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有理,有理,”他转向王增道,“劳烦郎君回到王府,转达老夫谢意。”

王增忙还礼,又闪身离去。

张延赏略有些艰难地踩镫上马,一掣缰绳,往北边大明宫行去。

熟悉的道路,却令他越走越不是滋味。

舍不得这条上朝路啊!就这样割舍了?

罢了,自己算来也是风烛残年,还是儿子的前程、张府的未来,要紧些。

出来斗人,迟早要还的。

张延赏想起李晟被削了兵权、调回长安后的落寞模样。就说昨日吧,昨日朝堂之上,天子兴致勃勃地谈起唐蕃平凉和盟可保百年无事时,他张延赏还彬彬有礼又暗藏机锋地揶揄了一番立在阶下的李晟。

这真是六月债还得快,今日便轮到他张延赏渡劫了。

第二百八十章 殿中百态

在帝国的官僚体系内,五品是个颇耐人寻味的衔阶。

比下堪称成功,比上,则少受大难。

常参上朝是帝国行政决策系统运作的基础。京城五品官员,有资格每天上早朝,说明他们学文习武的技艺,已经得到了帝王家的认可。

无论寒暑,他们都得在凌晨起身,或许还得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哈欠,一边骑马一边啃饼子。不过,与男儿一腔功名志得偿所愿相比,不能睡懒觉、胡乱对付一顿早饭,又算多大的苦楚呢。

而若再往上攀到四品,劳顿甚至危险也接踵而至。虽然可以纳妾的数量多了不少,但需时常伴君宴饮会席、参加郊祀等,心情紧张、繁琐疲累,一二品大员还动辄要掉脑袋,远的不说,近的就比如杨炎、刘宴、崔宁……

平凉劫盟的飞奏传到长安城的翌日,上朝的五品官们,穿过日华门和月华门,朝宣政殿走去时,彼此打招呼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尤其当他们捧着笏板列班齐整后,见到张延赏、李晟皆站在列首,他们的心情更澎湃了些。

京官做久了,谁心中对今上没个品评?今上乃自任勤勉之君,胸怀伟大复兴梦想,素来言如直插眉心之箭,行如横劈晴空之雷,左右伤不到自己这样的小角色,五品官们对于箭矢和惊雷,看戏的兴奋,盖过了惶惶惴惴。

待殿上茵席、熏炉、香案皆放置完毕后,隐隐听得殿外禁中方向“唰唰”几声静鞭响,中书令李晟转过身来,对着百官道:“外办……”

众人齐整跪拜中,德宗皇帝进到宣政殿,升御座,御扇开启,金吾卫将军上前奏道:“左右厢皆平安。”

话音刚落,工部侍郎张彧便出列奏事。

“鸿胪寺奏请修缮鸿胪客馆,臣与部中诸僚核之,须费银钱两千贯。目下边患仍有未熄之虞,军资粮饷皆赖府库,京中土木缮葺、城池修浚一切从简。又,臣闻中书令、太尉李公晟府中,有大安园一座,园内良竹数十亩,皆高壮如槐,遮天蔽日。臣,请伐李公园中良竹,以济修缮之资。”

诸官听张彧侃侃奏完,有远远站在最末排、头脑又不那么明敏的,低声问身边同僚:“张侍郎是什么意思?”

身边那人也一脸懵懂:“某想来,张侍郎乃李晟女婿,这是,要帮着岳家讨圣主欢心?”

又一人“嗤”了一声:“张侍郎早已和李太尉反了脸,枉你们身在西京官场,连这都不晓得!”

恰此时,只听御座上,德宗皇帝沉沉“唔”了一声,缓缓道:“高壮如槐,遮天蔽日?张卿这八字形容,教朕忽然想起,当初吐蕃请以土梨堡为唐蕃和盟之地,李太尉提醒朕,彼处野梨树成行,高壮如槐,若吐蕃人藏了伏兵,可怎生是好。于是就改到了平凉。”

天子此言一出,一直怯惧瑟缩的张延赏,终于醒悟过来。

今日在监门卫唱籍之时,所有朝官定然都已闻知平凉劫盟的噩耗,方才张延赏还在纳闷,张彧这贼精贼精的家伙,怎地不知好歹,抢着奏禀修缮鸿胪寺那摊无关紧要的破事。

原来竟是将他那已割席的老丈人,拎出来做箭靶子。

果然,天子又意味深长道:“原来李太尉府中也有亭亭修竹高壮如槐。建中四年,朱泚祸乱京城,事先将兵戈藏在泾原进奏院中。倘使朱太尉当年在昭国坊的宅邸也有几十亩竹林,他何必舍近求远。”

顿时,殿中再后知后觉者,也明白了,这是圣主疑心李晟府中,也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呐。

“陛下!”李晟气苦已极,再也耐不住,出列申辩道,“臣屡次三番反对唐蕃和盟,乃因臣出镇凤翔后,已戍守泾陇边关三年,知那尚结赞最是狐黠狡诈之人。至于臣的宅院,乃陛下于兴元元年赏赐给臣,其时便有繁花秀树,臣皆视为圣恩所载,怎敢随意处置。”

他话音刚落,臣僚中又走出来一人,乃此前由兵部侍郎拜平章事、算位列宰相班底的柳浑。

柳浑也是当年泾师兵变中躲入终南山、拒不接受朱泚诱降的老臣之一,今岁刚升了宰相。柳浑出身著名的河东柳氏,论来亦是清高孤倔的性子,平素因不满张延赏弄权,常与其争执。柳浑是主战派,反对唐蕃平凉和盟,此际更是对天子不分黑白的态度实在看不下去,终于挺身而出。

“陛下,君贵审才,臣尚量主。然而,君王启用的才臣,亦有不知之事,臣子具有体察君心的能力,却不应利用这种能力来误导圣主、打击异己。今日平凉恶讯传来,陛下召集吾等臣子,不是查问失职之人和商议应对之策,反倒迁怒于李太尉这般此前就反对唐蕃议和的忠勇老臣,岂非令臣下寒心不已。”

张延赏竖起耳朵,倾听着身后柳相公说的每一个字。

事实上,如果说天子升座之前,他还在心疼自己的相位,那么,当天子因了张彧刁钻的话头,就将疑火烧向李晟时,张延赏其实也终于下了决心。

事到如今,不要再贪恋了,就让李晟,以及虽在陕州、却或许马上就要得到相位的李泌,还有这个耿直了一辈子的河东柳公,去伴驾吧。

御前伴驾这差事,真的太难了,太险了,今上登基短短四五年,已诛杀多少个宰相了?

张延赏于是不等天子对柳浑发怒,也果断地举起笏板奏道:“陛下,柳平章方才提到查问失职之人,臣,汗颜。臣不通边事、轻信边将,误听误判,错奏计策,愧对圣主,愧对诸僚!”

他嗵地一声跪下,嗓门又放大了几分:“臣,张延赏,请辞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臣另有奏禀,河东节度使、北平郡王马燧,虚报边务,虏不可信而决信之,大唐将校不能料虏诈,以致平凉奔辱,燧亦不能脱其罪责。请陛下免其河东节度使一职,召其回京。北都太原,乃我大唐肇始基源,目下吐蕃毁盟,或有骚掠京畿之举,河东精卒熟稔马战,能堪大防,陛下可令太子为兵马大元帅,代领河中军!”

廷上奏事风起云涌,教人目不暇给,底下的诸臣心中纷纷感慨:今日这趟朝参,当真看得过瘾!

众人正缩肩垂首,等着听天子如何发落时,殿门外金吾卫唱报:“检校司空、河中大元帅浑瑊归朝……”

“浑公逃回来了啊……”诸臣纷纷转过头去,望向殿外。

座上的德宗皇帝,也“腾”地站了起来。

自月华门那头疾步奔来的人,正是浑瑊!

殿中一片红绯袍衫里,礼部侍郎张弘靖的心中,一颗石头骤然落地。

“谢天谢地,浑瑊活着,阿爷应无大罪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继续离间

平凉郊外,吐蕃大营。

大唐中使、宦官宋凤朝的尸体,面部洁净、衣冠齐整地躺在松木棺椁中。

吐蕃人从平凉城里押来的凶肆伙计,熟练地在棺木各处铺上木炭,又细细地将石灰、草木灰、粉洒满木炭的孔洞,合棺后,再用一种陇山附近特有的白膏泥封糊棺椁的每条细缝,方算收殓完毕,躬腰告退。

身穿白色法衣的吐蕃佛师毗卢遮那,转起黄铜经筒,对着棺椁喃喃吟诵。

而离他不远的大帐中,吐蕃大论(首相)尚结赞,盯着站在面前的两位唐人。

位高权重的吐蕃老人,试图通过他们的目光,探寻他们的心思。

浑瑊的下属袁同直,和宋凤朝的副手俱文珍,一位藩镇是藩镇节帅的幕僚,一位是君王的内侍宦官,他们两日前在盟坛上那种自负上国华仪的端然典雅,早已当然无存。

前途不明的俘虏们,往往心中更充塞了未知的恐惧。从上宾到阶下囚的闪电般的转变,令路泌与俱文珍这样未曾经受过多少铁血训练的寻常文宦,很难撑住自己的精神气度。

他们被凶狠粗悍的吐蕃兵卒从囚圈牲口般的唐俘营帐中拽出来,一路受着推搡,又见到了宋凤朝的棺木,虽然未曾遭到毒打和捆绑,但来到尚结赞跟前时,他们的意志已濒临溃泄的边缘。

他们用残存的一线心神在揣测,自己人生路的尽头,就是今日了。

尚结赞的面上,却既无狠戾,也无轻蔑,甚至都看不到几分胜利猎手的自得之情。

以尚结赞如今的身份与心脑,他决然不会像普通将卒那样,耽于折辱俘虏的低级乐趣。

平凉劫盟,毕竟还只是个开始。浑瑊未除,削减了几分胜利的成色,好在吐蕃的合作者是那般聪明,事先亦作了浑瑊脱逃的准备。尚结赞猜想,东方那些与自己交易的人,应该已继续按照计划行事了吧。

那么,他尚结赞,也继续助那位才智过人的殿下,一臂之力。

“袁判官,俱中使,就在盟会之日,我们大蕃的勇士,攻陷了华亭、汧阳等地。在这些地方,年轻的尚能生育的唐人女子,尽数被吾军带往大蕃。而年轻的唐人男子,若不反抗,也可同往,若反抗,则会与老弱的男女一样,被吾军砍断手脚、挖出眼珠,弃于荒野。”

尚结赞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到挂于屏风上的素缣地图前,指着一处地点又道:“这里便是汧阳,去岁你们的老将李晟,在此设伏,斩杀我大蕃精兵两千人。前日盟会上,你们崔尚书带来的两千禁军都死在盟坛之下,这,用你们唐人的话讲,就叫以直抱怨,对不对?”

俱文珍仍是低头不语,袁同直的面色,却渐渐还了阳气,一种沁染了愤怒的阳气。他听到尚结赞轻描淡写地提到蕃军对大唐百姓削肢凿目的虐杀时,感到一股血腥直冲喉头,不知不觉中握紧了双拳。

一旁吐蕃卫士机警地察觉了这个唐人的身姿异样,噌地上前,反剪住袁同直的臂膀。

尚结赞听到动静,回过头,白眉微扬,对袁同直道:“袁判官一脸动容之色,可是在心疼大唐百姓与那些禁军将校?本论何尝不知,他们确实可怜。”

尚结赞又坐下来,缓缓道:“本论当年第一次出使大唐,也就是袁判官你这般年纪。本论住在长安的四方会馆中,有一位馆吏颇健谈热心,不但教本论唐语,还与本论说起一本叫《道德经》的汉书。本论后来唐语精通了些,便将这《道德经》研读起来。其中有一句话: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

袁同直冷笑一声,打断道:“你这句话记得当真分明,是了,唐蕃百年世仇,如此大怨,岂是旦夕能和解的!就算从前真的和盟过,也还是余怨深存。”

尚结赞道:“我大蕃不是你们中原人书里那些假惺惺的圣人,我们只晓得,出了契,就要守!我大蕃也非西域那些边鄙小国,对于大国不得不委曲求全,我们对于你们的背契之举,就要责、就要怨,就要用所有计策和攻伐,来让你们知晓背契的代价!不过……”

尚结赞高昂的情绪忽地又偃息下来,顿了顿,恢复了平静的口吻,向两位唐使道:“不过我大蕃,也远非你们所看待的化外酋虏。今年春初,吾军人困马乏之际,你们的另一位名将马燧正率军抵达黄河边,我遣使求和,马郡王便没有渡过黄河袭击我们,听说他回到长安后,还在你们的天子跟前力主和议。马郡王对我大蕃有善意,今日本论就还一还这个旧情,放袁判官和俱中使回长安,并由你们扶着宋中使的灵柩东行。”

袁同直和俱文珍,本已作了殉身的打算,听到这急转直下的决定,未免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

尚结赞却又盯着袁同直问道:“袁判官看来对本论的敌意,烧得不那么旺了,本论也有一事和你打听。那日盟会,在佛幄之中,我们的五公主,与你们说了些什么?”

袁同直心头凛然一动。他在佛幄前由吐蕃骑兵俘获后,也被扔到了盟坛边活下来的大唐官员的人群里。他记得,那位吐蕃公主骑在马上,眼神扫过他的脸,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暗示。

“公主什么都没说,她拔剑要杀浑公。”袁同直漠然道。

“哦?”尚结赞似乎觉得有趣地笑了笑,挥挥手道,“两位唐使启程吧,沿着泾河,此去百里便是泾州城。”

第二百八十二章 人老树秋

清昼将尽的时候,营地反而热闹起来。

由尚结赞大论领衔的这支中枢运筹军队,要尽快押着劫盟中俘获的唐人,退到河州。河州,比凉州更靠近真正的吐蕃国土,是兵力与物资保障都更为安全的大本营。

阿眉的营帐,已由尚结赞下令自己的亲卫队看守起来。

尚结赞步入帐中时,看到毗卢遮那正在为阿眉讲经。

“无论何时,正直无误为上道,生命与政事皆聚于其中。赞普应当留给王子公主的,财物封地为下,巧法计策为中,英勇坚定为上中,义气与公正,方为最上。”

毗卢遮那讲完这句,才站起身,向尚结赞致意,准备告退。

尚结赞拦住了毗卢遮那:“上师留步,本论请问,那日盟会,佛幄之中,发生了何事?”

毗卢遮那转过身,平静地看着尚结赞,却是一言不发。

尚结赞不由叹道:“上师方才讲到义气与公正,上师是当年桑耶寺七试士之一,多年来得到赞普的悉心保护,方能译经传道,然而大师眼下却帮着公主欺骗本论,欺骗赞普,义气何在,公正又何在?”

不待毗卢遮那回答,阿眉已放下经筒,起身道:“大论,上师应允来到平凉,是以为此番和盟真乃息边宁人的善举,他愿引导唐蕃的使者在佛前焚香祈祷。若说欺骗,是吾等欺骗上师在先,令上师不得不见到刀光血影的修罗场。此刻请大论毋再为难上师,我如实相告便是。兴元元年,唐帝以安西北庭为契,向我吐蕃借兵两万,以期收复长安、平定朱泚之乱。我吐蕃军行到奉天城外,浑瑊曾倾力劳军,以求与大蕃合兵,唐将皇甫珩未允,浑瑊亦未为难我们吐蕃人。”

阿眉走到尚结赞跟前:“大论,倘使我有心反对平凉劫盟,自可在盟誓日之前,便遣人通告唐使。然我也知,唐廷上下,从君到臣,都应为此前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因而我并未背叛大蕃,背叛赞普。我只在盟会这日纵浑瑊逃脱而已,实乃不想贪痴过度,造业过恶,以免来生投入畜生、饿鬼或地狱三道中。”

尚结赞盯着阿眉:“殿下原本是不信这些的。”

“大论,佛待我以诚,我自应报以身心。此番我犯了军法,大论该怎生处置,便怎生处置。但我不后悔,早入轮回,未尝不是幸事。”

阿眉语调轻缓,没有情绪起伏,双目却是坦荡地望着尚结赞。

尚结赞感到,赞普的这个胡种庶女,较之戍守凉州冲时,又有了些变化。岁月仿佛在她身上加快了脚步,将她推向暮年。

连着两日,虽然军中诸将敏感地意识到,他们的五公主,或已是戴罪之身,但尚结赞在密集地处置唐俘、排兵布马、传讯逻些城等公务间歇,想到阿眉在盟会上的举动,却很难有兴师问罪的想法。

自凉州行来,尚结赞发现公主不时地向毗卢遮那请教佛事。

尚结赞虽不如赤松赞普那么笃信佛教,但在兴佛之事上,亦是吐蕃国内鲜明的温和派。当尚结赞意识到,佛教是比苯教更为复杂而完善的控制人心的义理时,他当然很快就明白,在一个军政高度结合的国度,一张更大的教网的裹挟,是多么必须。

尚结赞体验过佛教的威力与渗透力,阿眉突然带来的变数,谈不上令尚结赞惊诧万分。而阿眉,毕竟未曾提前向整支唐军队伍报警,浑瑊逃脱也并不会影响尚结赞与自己的合作者继续算计马燧,因而,尚结赞没有恼羞成怒。

他的心底,实则真正涌起的,是另一个念头。

尚结赞庆幸阿眉所知有限,仅止于劫盟而已,这有助于他作出决定。

尚结赞踱到帐中的桦木榻前,看到上面摊着一本《无边光明佛号赞》,那是毗卢遮那翻译成吐蕃语的经文。

“殿下,”尚结赞恢复了对于公主的敬称,心平气和道,“殿下数年前在长安时,曾救过一次唐人,那次,殿下说是为了报恩。此番殿下又出手救了一次唐人,本论看来,是因为殿下生了佛心。有此心之人,已不适合领军征战,更不适合继续做大蕃河西重镇的通颊。殿下不如,做了上师的弟子、助上师译经吧,不必回河州和凉州。”

闻得此言,岂只阿眉,就连毗卢遮那,也一改始终超逸淡静的神情,眉端微蹙,似乎在探寻吐蕃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统帅的真意。

尚结赞向毗卢遮那稍稍欠身:“倘使忽略我的身份,我只是一位人间的老者。天界的神佛从不妄笑,人间的老者也很少妄语。天降大任于我,辅佐赞普与中原王朝对抗,为了不落下风,我在政事和战场上,可以不择手段。然而难得做上一回寻常老者时,我亦厌弃心狠手辣,我亦如许多老者那般,怜惜这些孙儿般的孩子。”

……

平凉劫盟后的第四天午后,韦皋的假子韦云,在乡郊的骡马店中,找到了正焦急等待蒙寻的薛涛。

“薛娘子,奉韦帅之命,我在陇州见到了新任凤翔节度使邢君牙,向他通传了韦帅和严节度(严震)的抗蕃之志。不想北上奔了两日,便听到了蕃子毁盟、唐使尽没的恶讯。不知蒙将军和薛娘子,可还探知了什么消息?”

薛涛将蒙寻已见到阿眉的情形简略地说了,又忧心忡忡道:“蒙将军在盟会的前一日就出去了,至今未归。期间我设法问了些往来的商胡,似闻得唐使中有一位上官逃脱,不知是崔尚书还是浑公。蕃军是昨日拔营的,蒙将军却没回来,莫非遭了不测?”

“薛娘子,蒙将军一路上看起来,可有异样?”韦云皱着眉头问道。他虽和薛涛差不多年纪,也不过才弱冠之年,但打过奉天城的硬仗,又在韦皋身边历练了几年,心智已远非寻常后生可比。

“你疑心蒙将军还是投了吐蕃人?”薛涛摇头,“不会,蒙将军对吐蕃人,恨到了心里,况且……”

韦云打断她:“薛娘子,韦帅教我的,非吾族类,其心必异。防人之心不可无,唐蕃盟会既毁,其后开战越发是你死我活之态。倘若蒙将军实乃深不可测的暗桩,把南诏有意重新归附大唐之事报知吐蕃人……”

他正说到此处,窗外低沉沉滚过阵阵闷雷。

不多时,窗棂沥沥雨飞沙,塞外盛夏的暴雨不期而至。

风雨如晦中,屋门哐镗一声被撞开,两个人奔了进来。

韦云的手本能地按上了腰间刀把,看清来人的薛涛,却满脸惊喜。

第二百八十三章 临时起意

事实上,除了薛涛,屋中其余三人的神情,都有些言难尽。

韦云还在一张白纸时,就被韦皋收为身边最年轻的牙卒,他在成长为一位真正的将军前,再机灵能干,也还是像那些生存于父亲的阴影中的虎子般,所有的思维方式,不过都是韦皋的复刻。

他对于自己完成了面见邢君牙的任务后、继续北上的理解,一是如松州之行那般,保证薛涛的平安,二则是观察蒙寻。

韦云理想中的场景,偏于简单,他只希望蒙寻通过高效的打探,为韦皋弄明白李升这股蹊跷的暗流的方向,仅此而已。

关于蒙寻与吐蕃公主的情事坎坷,韦云也知晓,正因如此,当阿眉骤然出现在唐人面前时,韦云骇异又狐疑。他没有想到,应该带回消息的蒙寻,竟然连吐蕃公主一起带了回来。

蒙寻,在读懂韦皋这位亲信的面色时,心头的不快也隐隐升起。

劫盟那日的所见,令他果断地改变了自己的计划。他像一头意志坚韧的野兽,没有离开隐藏自己的树丛。他在潜伏的几日里,紧张地关注着吐蕃营地的情形。

几十个时辰里,他对于水和食物的需求,似乎降到了静息的状态,而他的头脑则进入了复杂高速的运转,如浪袭来的忧惶只有一个——阿眉的所为,是否会受到吐蕃军中实权指挥者的惩罚。如果是,他该如何解救心爱之人。

艰难的三天过去后,蕃军带着唐俘撤走之际,蒙寻惊诧地发现,阿眉与佛师毗卢遮那留了下来。

起初,蒙寻也是疑虑而警惕的,在他心中,尚结赞与狠辣的赞普并没有区别,尚结赞甚至更像狼王身边的狈。险些丧生狼群的蒙寻,很难会允许自己相信,狼群中最狡诈的军师,会就这样以看似放逐的方式,饶恕一个背叛者。

但阿眉与佛师毗卢遮那,缓缓地向泾河边走去。那里有她事先与蒙寻约定的重逢之地。

蒙寻无法继续采撷到观望克制的情绪。

当他终于出现在阿眉面前时,阿眉反倒显得平静许多。

“我们随上师度过羌水,去金川吧。我们可以在彼处帮助上师译经,你莫为大唐做前驱,我与大蕃也再无关系。”

“我希望看到吐蕃军被唐军,被韦皋重创一次,然后回到南诏,为我父母阿兄祭奠。”蒙寻低着头道,他尽量用简练的语言表达自己的计划,以免过多的修辞又令自己心绪蒸腾起来。

阿眉陷入沉默。这是她意料之中的。这世界上的仇恨百样千种,国与国之间的仇恨,人与人之间的仇恨,浓淡不一,层次各异。

大部分仇恨太难消解了,许多人没有能力反击,只能带着怨恨走到生命的终点,并且弥留之际仍用尽最后一缕神思,期待着可笑的重生复仇故事。

而那些稍有本事的人,又遇上了手握重权的风云人物,怎会不受诱惑去借力呢?

佛师毗卢遮那走上前,向阿眉道:“佛不是王国的首领,不是军队的统帅,皈依佛门不是政令,亦不是军令,佛祖从不强行要求芸芸众生尽入囊中。殿下还有尘缘牵挂,心海未静,也可依着自己所想,但行前路,慢慢领悟。”

阿眉点点头。她望着情郎那只仍然完整可辨的眼睛,感受其中的光芒。光芒变幻,但她趋于相信那是一种单纯而可预测的闪烁,因为她见过另一个男子获得机会时的眼神,她忽然明白了,执念与野心,还是略有区别的。

失而复得的喜悦,终于变成了尘埃落定的真实,也渐渐充盈了蒙寻的胸膛。他不必如记忆中南诏家乡的族人那样,在苦难的泥淖里挣扎后、寻求佛国的光辉。儒师郑回,与爱人阿眉,在重逢后已经给了他恩典般的救赎。

他同时又变得分外敏感,韦云那有些不懂收敛的审视的眼神,令他怫然。

偏偏韦云自报身份后,仿佛为了求证阿眉的归附,急切而生硬地问起蕃军接下来的计划。

“我不知道。”阿眉淡然地回答,她甚至连这四个字都不想说。

韦云只是个相貌最寻常、也谈不上几两威仪的唐军士卒,可是他令阿眉想起那些被一个嚣张严厉的大唐将帅从骨子里鄙夷蔑视的瞬间。

这是一种奇怪的触动,她虽然知晓薛涛显然与韦皋的关系更为亲密,那日见到薛涛时,即使蒙寻尚未露面,她也未联想到多少敌意。

阿眉的冷漠令韦云愠怒,又不解。他是个直线思维的军人,军人认为,这个吐蕃公主是来投奔的,就应该交出最大的军情。

薛涛则不同,她是个诗人,她的天赋与丰沛细腻的情感纹理,以及比韦云复杂得多的阅历,使她不必获取语言上的解释,就能探得对方的心态。

薛涛意识到,韦皋将利用二字想得太轻率了,即使异族情侣重逢后的缱绻如期而至,阿眉也毕竟不是宋若昭那样随形之水的个性,不会跟着情郎一同依附于唐人。她未必出于维护本族的考虑而缄默,或许她是真的被隐瞒,或许她不屑去获悉,又或许她已经深深厌倦了仇恨这件事本身,以至于她主动地扑灭了再燃的火苗,旁人也莫想再点燃它。

比附到了宋若昭,令薛涛猛地醒悟过来。

在这个唐人、吐蕃人、南诏人临时组成的团体将要迎来比窗外更猛烈的风暴时,薛涛及时地提出了一个全新的请求。

“蕃军既拔营,吾等在此也是徒费光阴。韦云速回成都复命吧,而蒙将军和殿下,可否助我救一个人?”

第二百八十四章 布棋结网

占星术,自古以来是帝王政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前汉那位写下无韵之离骚、享誉史家的司马公,本职头衔正是来自天文机构。

太史令到了唐初,改为太史局,设“令”二人,从五品下。太史局已不再兼管修史,而是单纯地执掌观察天文、稽定历数,对于日月星辰之变、风云气色之变进行“占候”,也就是向帝王家和文武百官解释天文现象的寓意。

颂扬盛世的方式有很多种,张灯结彩、歌舞升平是门槛较低的一种,而祥瑞奏报与解读,则是更讲求技术性的一种。

帝国的天文机构,由于优雅地融合了玄学与儒学,其成员当之无愧地担任起分析与天象有关的“祥瑞”的职责。

依据唐制,“祥瑞”有大、上、中、小之分,四面八方的地方官员或者节度使奏报到朝廷,礼部官员予以核验录入。星云气象变幻属于祥瑞中的“大瑞”,皆由礼部宰执恭恭敬敬地送到太史局。

太史局绞尽脑汁后的解说,具有一锤定音的意义。

譬如,某地实在找不出祥瑞景象了,只得奏报,数日有暖风徐徐而来,尘叶平静。

若该地刺史与太史局官员交情不错,太史局大可引《开元占经》,为天子解道:“尘叶平静,乃风不及地之象,风不及地、和缓而来,谓之吉风。王者,贤德配位,上闻于九天,则吉风至,是为大祥瑞。”

这就是:但凡讲故事,必须帝王赢。

太史局具有这样四两拨千斤的美化滤镜作用,帝王家日益意识到了它的重要性。乾元年间,唐肃宗下令,将太史局从秘书省分出来,成为独立的“司天台”,办事衙署,也从禁宫中,搬到了位于长安城朱雀大街东边的永宁坊。

司天台内设置的“灵台郎”一职,主要负责“占候”,即解释天象。

贞元三年仲夏的长安城,时任灵台郎的裴如玥一炮走红。

“镇星犯上将!镇星犯上将!”

当邠宁节度使韩游環关于平凉劫盟的飞奏刚刚抵达长安城金光门外时,连官服都没有扎齐整的灵台郎裴如玥,已经纵马要入大明宫。

素来百官奏事,在当廷陈述之前,先要汇报给中书、门下二省,二省核验认为确须由圣主裁断者,才列入朝议内容。但司天台若所见徵祥灾异时,可随时直入禁宫奏报。

那夜,德宗皇帝召来陆贽之前,更准确地说,是得到韩游環的飞奏之前,就已经听到了司天台灵台郎裴如玥的面陈。

“陛下,太微垣东西两蕃,各有上相、次相、上将、次将四星,所谓四辅也。司天台夜观星象,见镇星犯上将,臣恐朝中将帅蒙难,故速来御前报知。”

镇星,即土星,太微,天子庭也,镇星犯太微四星,是大灾异。裴如玥这番话余音未灭,大唐将校平凉覆没的急报就从丹凤门递了进来。

虽然仅以身免的浑瑊,最终出现在了宣政殿前,素服以待罪,天子还是在赦免并安慰浑瑊的同时,没有忘记裴如玥的神通预测。

裴台郎,很快就被擢升为司天台少监。由于大监之职暂缺,另一位少监又已年近古稀,因而裴少监实际上已成为司天台的宰执首官。

长安城东郊,青绮门外的酒肆中,盛夏午后鼓噪声震耳的蝉鸣掩盖了室内的对话。

新阶加身的裴少监,饮着由井水浸制的乌梅饮,一边感受着缕缕冰凉侵入儒藏六腑,一边聆听着席案对面之人的传语。

“在殿下眼里,得裴少监一人,胜得瀛洲十八学士。”

裴如玥抬起眼皮,瞧了一眼这个伶牙俐齿的王姓家奴。

“过奖,裴某何德何能,不过是有赖殿下助力罢了。”

“那,也请少监今日给仆一个准信,荧惑犯帝座北,如何?”王增小心问道。

裴如玥的脸上,反倒露出了举重若轻的微笑。

“王郎君,开元十年就有帝令,宗室、外戚、驸马,非至亲毋得与占候之人往还,裴某已然犯了大禁。那些御史明察暗访的本事,素来不逊于裴某观星占候的本事。王郎君倒说说看,裴某还有回头之路可走吗?”

王增忙附和道:“仆下明白了,这就回永嘉坊复命。”

裴如玥悠闲地“唔”了一声,待王增趴着后退到门口、正要起身时,裴如玥忽然似又想起了什么,故作漫不经心道:“说来,此处原本有个小胡姬,倒还秀婉可人的,怎的不见了?”

王增心头一炸,旋即不动声色道:“她怠慢了贵客,教殿下着人发卖走了。”

裴如玥面上笑容一收,回过头来,盯着王增,冷冽道:“发卖了?王郎君真以为裴某只懂观星?嗬嗬,这间酒肆故事何其有趣,肆中之人又知晓何其多的秘密,殿下会就这般轻率地发卖了那小胡姬?”

王增将头趴得更低了,心内却已业火陡燃。

很多个瞬间了,他打骨子里厌憎主人招募的这些衣冠户,这些自任警慧、倨傲刻薄的世家贵胄或者帝国官僚,还包括那卖武力得宠的皇甫大夫。王增觉得,这些人在与自己打交道时,就算明白他王增是普王李谊府中头一号亲信,内心也从未视他为真正的伙伴同袍。

王增能触摸到这些人的真实气息。在依附普王的过程中,他们仍被盘桓难去的焦躁彷徨围裹着,无论他们是否用淡然的妄笑去伪装,他们都难以真正地表现出沉着坚定。

因为他们协助这位宗亲举事的动力,不是光明的理想,而是泥雨般的仇恨、落寞、野心,甚至还有裴如玥这样,仅仅因为不甘出身裴氏却只徘徊在八品官的边缘,就拂去了人前那副超然又清孤的模样,欣然接住了李谊暗中递来的邀约。

王增并未意识到,或许真正沉浸在非正常的情绪中的,他王增才是头一个。奴人的身份,高度的被压抑感,对于事泄被处以酷刑的恐惧,或者即使成功也被灭口的担忧,令王增又何尝没有一日胜似一日的心思扭曲呢?

以至于裴如玥那浅浅的揶揄,也能莫名点燃王增心头的怨火。

裴如玥见王增仿佛哑了一般,眉头动了动,缓了口气道:“王郎莫见怪,裴某并非好打听之人,只是感慨殿下遴选人物的眼光,当真不俗,便是肆中一个小小的胡姬,当初不过欢饮一场,亦教裴某记得分明。”

他的语势微微滞了滞,又越发作了恳切意味,压低了嗓子向王增道:“为今之情形,裴某瞧着王郎君如此得力,倒想起了玄宗皇帝还是临淄王时,身边的高句丽奴儿,亦是姓王,王毛仲。那王毛仲再协助玄宗皇帝诛灭太平公主一役中可是功高劳累重,被封霍国公,加开府仪同三司。王郎君亦是前程不可限量呐。”

王增趴得更低了,闷头间,只听到他诚惶诚恐的回话:“裴少监此话真是拿仆下取乐了,仆不过是为殿下和诸位大夫卿官跑腿传话之人,若仆有什么错处,还请诸公大人大量,多多包涵些。”

裴如玥噙起嘴角,眼中闪过一丝畅想之色,还欲再追问小胡姬的去处,却到底自重清贵身份,忍住了,挥挥袍袖,示意王增离去。

这日申时时分,王增自普王府出来,趁着宵禁到来之前,直往长安城最西面的崇化坊驰去。

塔娜的小院中,桑榆已高,浓荫挡住了暑气,到了晚间,院落越发透出清凉来。

塔娜先端上一盆槐汁鸡丝冷淘,待王增三口并作两口地吃了,又从屋中拿来一壶葡萄美酒,在琉璃杯中斟满。

“阿兄饮些吧,妾今日自西市相熟的粟特老胡处沽来的。”

王增一把擒住塔娜的手,放到嘴边嗅了嗅,笑道:“就稀罕你这样子,面上冰窖似的,心窝子里将阿兄我疼得紧。”

塔娜不语,慢慢抽回了手,只低头看着琉璃杯中的液体,在烛光与月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奇异的猩红色。

王增畅饮一阵,赞道:“果然是你们这些懂酒的胡姬才能买到的佳品,三杯入肚,便已教人飘飘欲仙。”

塔娜开腔道:“人间太苦,若饮些酒便能做上神仙,多花几个钱也值得。塔娜左右是见不得光的人,无须锦衣绫罗,平日里攒下的钱,宁可给阿兄买酒喝。”

王增闻言,一边呢喃着“嗨哟嗨哟”,一边将红成了猪肝色的脸凑上前去,细细端详着这胡女那双总是好像藏着千言万语的蓝眼睛,胸口浪涌似的,漫上汩汩怜惜之情。

继而,他又贪了一大杯葡萄酒,勉力仰起脑袋,望着漫天繁星,大着舌头道:“塔娜,朝廷里那些读书人,真是厉害,靠这些星星,也能诓得天子为他们封官进爵。”

塔娜好奇问道:“阿兄又为殿下去了哪位贵人处打探?”

王增觉得晕乎乎的舒坦更为鲜明了,鲜明到以一种恰到好处的势头,鼓励他发泄怨怼:“去了裴如玥处,那个八品星官儿,裴氏的庶出子弟。哼,若无殿下的主意,他能得了少监之位?竟然还说,我有王毛仲之相!”

塔娜心头猛地一震,这个名字,令她想起,陆贽教她、勉励她尝试的点滴法子。

“阿兄,妾愚钝,王毛仲,可是被先皇帝下旨缢杀的……家奴?”

王增的目光落下来,眼珠上已蒙上了一层翳障般的酒气,却厉鬼似地瞪着塔娜:“正是那人,你说,裴少监这话,可是晦气?!”

塔娜叹口气,幽幽道:“这裴少监所言的王毛仲,阿兄倒也不妨当成前车之鉴来看。若普王殿下真成大业,阿兄千万要更加小心地伺候他。毕竟,连高文学那样的患难亲从,殿下也不见体恤。”

王增狠戾的目光,渐渐转为呆怔。他张着嘴,接不上话来。

塔娜仍是无骄无邪的赤子神态,又道:“今日塔娜去西市,商胡们都人心惶惶,说是蕃子毁盟,必集结兵马往东攻伐,马郡王戴罪入朝,圣主令太子去领河东军,只怕挡不住蕃军。阿兄,你说长安,可会又教蕃子打进来?阿兄,阿兄……”

王增听塔娜黄莺儿般唤着自己,才从惶然的联想和昏胀欲眠中挣扎出来些,缓缓道:“太子?你放心,太子不会领河东军……”

星辉月影中,王增的鼾声盖过了周遭的夏虫鸣音。

塔娜盯着眼前男子暴露出的脊背,用尽全力,方能遏制住自己拿来匕首、一刀刺入他后心的冲动。

第二百八十五章 盐州之谋

盐州刺史杜光彦做了一个梦。

他终于带着全家老小,一妻四妾和十几个孩子,离开了盐州这个鬼地方,来到长安城。

他们进了金光门,想象中恢弘繁华的上都景象并没有如期映入眼帘。杜刺史在迷蒙中,感到自己的马车怎地忽然没了四壁,浅灰色的雾霾好像滚滚而来的汹涌波涛,将那些低矮的、比盐州城中的土房石舍更为破败的屋宇淹没了,也裹住了只剩一块木板的马车。

很快,杜刺史听到自己最小的儿子哇哇大哭起来。尖利恐怖的哭声令杜刺史陡然发现,阖家老小其实是被关在囚笼中,颠簸着一直往东。

而在迷雾略散的道路尽头,出现的,是阴气森森的长安独柳树刑场。

“啊!”

杜光彦大喊一声,终于把自己从噩梦中拔了出来。

“阿郎!”

杜光彦的小妾也被惊醒了,噌地坐起来,盯着男主人,见他满脸豆大的汗珠。

“什么时辰了?”杜光彦望着撒进屋中的朦胧晨曦问道。

“才卯时,季夏天光亮得忒早,阿郎再睡一会儿?”小妾执起帕子,给杜光彦揩汗。

“睡个屁!我老杜的脑袋,都不知是不是马上要教圣主给摘了,还有心思睡觉!”

杜光彦在烦躁的嘟囔中离开卧榻,由小妾服侍着穿衣洁面,胡乱进了些朝食,就往盐州刺史府而去。

“灵州城离我盐州不到两百里,怎地驿报过去五六天了,李升还他娘地不滚回来?!”

杜刺史刚在公案后坐下,就对匆匆赶来上职的下属大发雷霆。

府中的长史正战战兢兢不知如何回禀,只听外头府吏唱报:“李司马到。”

杜光彦闻得,面上的躁火蓦地灭了六七成。他粗粗吐了几口气,整拂整拂袍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以往一样老成练达、四平八稳。

“杜公!”

李升进得堂来,向杜光彦行礼,风尘仆仆也难掩一股青衫倜傥的风姿。

“李司马,南边那惊天动地的大事,你必是听闻了吧?”杜光彦一边示意李升落座,一边直奔主题地问道。

李升虽面无疲态、眼无惧意,却也并无矫充的从容之色。他的剑眉星目间,亦布满凝重的神情。

“杜公莫怪升今日才回到灵州,灵州虽更靠近边疆,但接到京城的驿报,只怕还比盐州早些。升耽搁了几日,恰恰因为,急杜公所急,想杜公所想。”

杜光彦原本最怕李升事到临头装傻充愣,此刻一听,倒仍还在担当里。

“李司马,不瞒你说,老杜我还真是觉得被你害惨了。你说圣主有和蕃之意,让我不惜与那杜希全翻脸,遣你入京,奏报灵盐并无几分敌情,都是边疆节度使虚生边事、以图军功。你又引了马燧到我盐州大吃大喝、休整歇军,弄得好像我和那马河东是莫逆之交一般,结果呢……”

“结果平凉劫盟后,张延赏立刻弹劾马燧,而逃回长安的浑瑊也好,教蕃子放了的中使宦官俱文珍也好,则向圣主告发马燧似暗通吐蕃、收受财帛。终致马燧被圣主削夺军权,召回长安封了个侍中虚衔。”

杜光彦一愣,又讶异又好奇道:“李司马,某只知道张延赏当庭弹劾了马燧,这老狐狸,左右自己是没好果子吃了,显见得是要拉着马燧一起领罚分谤,减轻些自己的罪责。但浑瑊和中使告发马燧,某倒真不知道。”

李升迎着杜光彦这挂名上司的目光,并无得色,只诚然道:“杜公请想,升在灵州,与谁过从?郭家是何等人家,莫看他们自汾阳王西去后,就仿佛人人成了逍遥神仙般,实际上,大明宫里头,岂止宣政殿紫宸殿,恐怕就连延英殿里的君臣对话,郭家也未必打听不到。”

杜光彦恍然大悟:“哦,郭钢。不曾想,他在灵州杜希全的幕府里头窝着,倒还惦记着各种风吹草动。”

李升严肃的面容中终于现出一丝淡淡的讥诮:“杜公,大好男儿,谁不惦记自己的前程。”

杜光彦正要点头称是,遽然想到自己的处境,忙又向李升怨道:“李司马,当初你说对张延赏投其所好,我老杜便有回京侍主的希望。如今可好,张延赏丢了相位、老夫我还得继续守这破城也就罢了,万一圣主因平凉劫盟气怒以极,追究起力主和谈的人来,马燧毕竟有贞元元年平定李怀光的大功勋护体,削夺军权已是大惩,那如老夫这般四五品的州官,又没了杜希全照应,岂非天子最合适的出气筒?”

杜光彦说到此处,方才的端然镇定已然绷不住了,肥白面庞上,好像每条褶子里都散发着担惊受怕的气息。

李升倏地起身,来到杜光彦案前,长长一揖:“杜公,升何尝不是又愧又惧,事到如今,升与杜公可是同进退的呐。但老天当真待升不薄,此番在灵州,升遇到的贵人,或可助杜公与我,不但脱离险境,且逢凶化吉、未必折了前程。”

杜光彦听他说得话里有话,冷冷道:“什么折了前程,不陪上性命就不错了。李司马休卖关子,快些与老夫道来。”

李升见杜光彦摒退厅中仆吏后,方进前正色道:“杜公,蕃子一毁盟,唐蕃争斗更炽,有一人,从来就力主抗蕃,而眼下御前又无贤相能相,他必然会立刻替代张延赏,成为圣主的首辅。”

“谁?”杜光彦问道。

“李泌。”

杜光彦沉吟道:“李泌素来倒是与朔方故地的将领最是交好,他也喜欢回纥人嘛……但他做宰相,与吾等有何好处?”

李升于是将灵州之行的意外收获向杜光彦和盘托出。

杜刺史听着听着不由惊道:“安西军?你说安西军?”

第二百八十六章 岁岁年年人不同

仲夏,京西北门户,奉天城。

午后,乃是白昼中最为热浪滚滚的时候。烈日的威力不可小觑,便是在黄沙上站立片刻,都仿佛置身火炉中,被炙烤得透不过气来。

主城门下十来亩的练武场上,神策军将士们却顶着骄阳,练习在飞驰中以箭矢命中目标。

唐人尚武,帝国初创至鼎盛时,马政卓有章法,民间私蓄良马亦数量众多,因而无论军民,马术普遍精湛。

但在马上作战,与仅以马匹为行军赶路、或打球娱乐的工具比,要求高得多。

驻守奉天城的这支胡人神策军,兴元元年由皇甫珩在长安奉旨招募后,并无骑、步之分。待到城郊开训时,先取身长六尺左右、灼然阔壮、臂力过人者,暂为越骑。继而,对这些骑卒,皇甫珩依照父辈留下的简单兵书所记,一一测试静射长垛、行进中射草人、步射披甲偶人、连续举重(兵器)等,进行真正的筛选。

胡儿本就更善驭马,胡法控弦的技法更是了得,因而关乎骑射的本事,这些神策新军倒并未显得太生涩。但作为副将的何文哲,同时向皇甫珩提出,骑兵不仅是作为长兵(射箭)力量存在的,还要投入战阵中,靠冲击力打击对手,故,手中长矛在高速冲击中的精准操纵,亦是关键。

于是,在其后的训练中,何文哲常在校场上设置距离不一的土堆,并在土堆边树立戴有头盔的人偶。骑卒们必须以各种人数为阵型,加速穿过土堆时,以手中长枪挑落人偶上的头盔,人偶却不能倒地。

最开始,皇甫珩也对何文哲的训练方法赞不绝口,并且还根据自己在泾州的实战经验,在操练时将骑卒又投入“重骑”、“精骑”和“轻骑”的不同场景。

“重骑”即人马皆装备护具,“精骑”为人披甲、马不具甲,“轻骑”为人马皆无护具。

时而披甲、时而不披甲,有利于新卒们适应在旷野上纵马冲击敌方阵营时,操控长枪的灵活性不同,以及马奔跑速度和变换方向的不同。

然而,自从皇甫珩被吐蕃人放回来并重新回到奉天城后,何文哲发现,校场上的情形,有了变化。

另一名副将,突厥后人默沙龙,自称根据皇甫大夫开赴平凉前的交代,在场上垒造绵延起伏的土坡,土坡上又搭筑竹台木架,绑了高高低低同样戴着头盔的草人,并且专挑正午时分命胡儿们分队骑马驰过,仰首逆着白晃晃的阳光,引弓射之。

箭杆上皆刻有名字,那些每次都射中盔下眉心部位的骑卒,往往得到默沙龙的重赏。

何文哲看了几日,莫名觉得有些蹊跷,问起默沙龙缘何如此,默沙龙深陷的双眸中闪过一丝轻蔑,笑道:“咦,文哲兄难道贞元元年未曾上过灵州前线?哦也对,偷袭鸣沙那次,是某随着皇甫大夫出征的。文哲兄彼时很得灵州守备李起的青眼,只怕正在灵州城内搂着李起送的美人儿歇息呢,自是不晓得,越是往西,越是千沟万壑,儿郎们当然也要练得在谷中仰射蕃子的本事。”

默沙龙出语猥琐无状,何文哲本不愿再问,但他忽然意识到默沙龙话中的奇怪之处。

“唐蕃和盟,浑公传圣主之言,道是能保边关百年无战事,默将军怎地好像,仍觉得蕃子随时又要来攻一般?”

何文哲一边望向校场上穿梭往来的骑士,一边漫不经心道。他不用侧头,就能感到默沙龙一怔。

旋即,默沙龙就开口道:“不打,不打蕃子,指不定要打那些不老实的藩镇呢!”

他似乎为自己的应变,抖然得意起来,又仿佛为自己壮胆一般,倒带上了教训的口气:“文哲兄莫忘了,吾等是神策军,是天子的亲军,把守着奉天城这京西门户,随时西行征伐,可未必就是防秋。若凤翔和灵盐的唐人边军叛乱了,吾等也是头一支要为天子平叛出力的亲军。”

何文哲谦逊地拱手,表示领教了,未再追问或辩驳。

……

皇甫珩在奉天城门下,目送默沙龙领着十余牙卒、护送浑瑊回长安的马队,消失在东边的烟尘中时,忽然好像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绝对的寂静空间。

这是他强令自己必须具备的本领。

就像艰难攀登的人,每到达一个目标中的高度,他就要坚决地驻足,完全松弛,方能继续获得全新的清明神智和强劲体力。

他就这样闭着眼睛在城下立了一会儿,才睡醒了似的,又登上城楼。

他的眼睛睁开了,极目远眺四方,泾河方向,灵盐方向,长安城方向,武亭川方向。他从十余岁开始军旅生涯,曾经作为一位将军,站上过泾州城头、奉天城头、萧关城头,也曾作为一名囚徒,被关入过长安城的京兆尹府,以及吐蕃人治下的凉州城牢院。

皇甫珩往后退了几步,盯着最靠近雉堞的一排青砖。

建中四年奉天之难的记忆还清晰,他仿佛看到太子李诵、浑瑊和韦皋,在自己的眼前奔过,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守军作战。

可是,很快,他眼前的场景又被另一幕替代。

他看到了崔宁。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被勒死的情形。

是的,说起来确实教人匪夷所思,他从少年时代就出入沙场,不知见过多少次血肉横飞的画面,他自己,不也恶狠狠地用一柄陌刀将叛军悍将李日月劈为两半吗?可是,皇甫珩仍被崔宁受缢的画面纠缠着,恐吓着。

不见血的死法,比那些血流成河的死法,更残忍,更摧毁一个少年将军,也是一个生涩臣子的内心。

一切都是从目睹崔宁被缢杀在御前开始的——皇甫珩为自己如今准备走上的路寻找着理由。无能的陆贽,旁观的浑瑊,虚伪的韦皋,奸佞构陷却也并未以命相偿的卢杞,看似安慰实则利用他皇甫珩的阿眉。

而在这些人之上,还有圣主,无上的权力,恰是所有争斗、阴谋、不公与恐怖的源头。

皇甫珩开始明白了,自己之所以在后来,又表现过建功立业、效劳朝廷的意愿和意志,不是热血未凉或者忠诚使然,更有可能是,心底对于权力的威势,从惊叹到渴求。

那种可以掌控人的命运和事件的走向的资格,那种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杀予夺的力量,披着振兴江山社稷的华丽而虚妄的外衣,如永夜中的恶魔般纵横天地间。

太令人痴迷了!

他的行驶于本初轨道上的权力迷梦,因鸣沙被俘而断殇了。

解救他的故人,向他道出原委后,令他在感激的同时,终于决定拜服于新主。

他相信对方必定是未来的强者,因为对方从少年到青壮,在极其艰难的处境中,在浑无几分家底的情形下,硬是能与圣主、延光公主、李晟、李泌周旋对抗,而胜多败少。

这就是一位真正的帝王。

他皇甫珩,如果自己无法获得人极之位,要追随,也应追随普王李谊这样的人杰!

皇甫珩步下城楼,匆匆往神策行营府衙行去。浑瑊脱险,在奉天城连过个夜都不肯,着急慌忙地要赶回长安城请罪,也定然会在御前告一番马燧的状。

也好,不必再应酬他了。

皇甫珩此刻有些急切地想见到妻子。

谈不上思念和。

他只是希望庆贺自己遵照新主的计划、果然得了阶段性成功的喜悦。

在宋若昭身上,他的喜悦是可以被放大的。

皇甫珩认为,那是第一个被他真正征服、被他决定了命运、也无从再反抗的人。

他就是她的君,她就是他的臣。

这种君臣关系的隐喻,令他甘之如饴。

他走进军府后院、自己的临时宅邸,甚至都未理会迎上来要替他更衣的婢女桃叶。

他推开屋门,看到妻子憔悴而茫然的脸庞,与这热烈的盛夏生机格格不入。

他走过去看着她:“你刚哭过?”

若昭仰起头,那眼神已很难仅用陌生来形容。

她颤抖着说:“我做了一个梦,讱儿喊着,我再也见不到阿爷了。”

皇甫珩斜睨着她道:“吐蕃人劫盟,盟坛上下的大唐将校唯浑瑊幸免,这确是惊天大难,可你夫君我在三十里外,也不是个蠢货,怎会有事。”

若昭木讷地喃喃:“你想错了,这个梦也许预示着,讱儿会遭难。”

皇甫珩闻言,面色陡地一沉。

“你莫想回长安,你是我的妻室,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讱儿一个门前列戟的官家小郎君,祖母是郡夫人,居于西京天子脚下,何灾之有?”

第二百八十七章 浮云一别仍少年

这个季节对于昼夜赶路的人是照应的。

郁郁葱葱的林木遮掩,以及夜晚可以露宿的温度,令薛涛、蒙寻和阿眉的东行,不算艰险。

一路上,薛涛保持了惯有的安静,仿佛她只是这对情人身畔,吹过的一阵风,飞过的一只鸟,飘过的一缕夏花芬芳。她与他们并不陌生但也谈不上共过患难的交情,反倒令她的存在,显得不那么局促。

大部分时间,蒙寻与阿眉使用吐蕃语交谈。薛涛虽然听不懂,在有些场景中,大致可以猜测,他们在谈论泾河的水位,小路与官道的距离,奉天城的准确方向,以及马匹是否跑得过于劳累。

他们似乎避免再去回忆和讨论往事,而是心照不宣地进入一种与普通的赶路人没有分别的状态。

唐蕃之间刚刚经历了一个足以令后世史家大书特书、作出各种猜测描写的回合,两大国正处于短暂的静默期,彼此都在全神贯注地筹划着爆发的方式与程度。

蒙寻和阿眉亦类似这般,在恍如隔世的重逢后,需要决定今后的人生走向。很显然,他们之间是有微妙的分歧的。薛涛看出了这一点,关于解救若昭的提议,恰好为他们提供了一个缓冲与思考的机会。

有一天,在泾水边,白昼凶戾的烈日已薄西山,晚霞的光辉映着清而缓的河水,使得这一段泾河,成为比太阳友好得多的光源,在渐渐合拢的暮色中,散发着纯美和宁谧的气息,分外取悦人心。

在晚风里,阿眉坐到薛涛身边。

她望着在河边为马匹洗梳毛发的蒙寻,对薛涛道:“你信不信,倘若蒙寻执意不肯与我去金川,倘若他为你们的韦节帅效力,接着又有一日成为南诏再归大唐的功臣,我也许就和那牢笼中的宋氏,并没区别。”

薛涛道:“我信,也不信。人心偏差半分,他给自己和身边人带来的路途,便会不一样。更何况,你也可以选择自己的路。殿下,涛比你弱小许多,但如今亦不能说,活得有多可怜。”

阿眉瞥了她一眼,沉默半晌,道:“不可怜就好。我愿,可怜人能少一些,故而答允你,去奉天城试试,能否有本事将她带出来。”

薛涛淡淡问道:“殿下,在涛看来,皇甫夫人亦不算可怜。她竟然还能辗转地将一鳞半爪的消息带给可靠的朋友,她即使已被自己的丈夫束住了手脚,其实也并没有真的成为行尸走肉。”

阿眉抿了抿嘴角,似在自语:“是呐,不容易。毕竟故人一场,便去奉天城,看看她。”

她想了想,又对薛涛道:“你不做韦皋的宅中妻妾,却为他这般南来北往地跑腿,也颇为有趣。不过,我在你们韦云将军跟前一问三不知,并非因为厌恶你的韦大帅,而是,你们所说的普王谋反之计,我确实不知。”

薛涛点点头:“殿下,我相信你,若你真是知情人,恐怕尚结赞亦不会轻易地纵你流亡。况且,我并不觉得白跑平凉这一趟。你与蒙将军终得见面,至少教我相信,老天也有仁善的时候。”

阿眉听她说得恳切,蓦然觉得一颗心好像柔软了三分。

少女简练而低婉的祝福,就像身边淙淙歌唱的流水,表达着天地之灵与人心之灵的善意。

当自己的心停止了抽泣,也尚未听到邻人的哭泣,阿眉感慨,这样的时刻或许比佛国梵音更能抚平伤痕。

当他们沿着泾河走到第六天时,终于经过了邠州这座大城池。离奉天城已经非常近,当年朱泚之乱中,天子仓惶出逃到奉天城,紧随着韦皋的陇州军赶到奉天勤王的,就是邠州的韩游環。

在离开泾河、折向正南方向的奉天城时,薛涛提议回到官道上。这里已是京畿,驿道上人马络绎不绝,混在其中反而不那么扎眼。

看起来,唐蕃间必然要开战的情势,并未影响到商旅的火热的逐利之心。六七月本就是丝路最好走的季节,从邠州到奉天之间,隔不了几百步,就能看到一个规模或大或小的商队。骄阳的暴晒,令整条官道散发着人体的汗味,以及牛马骆驼粪便的臭味。

但,莫说商人与庶民,就连往来传讯的官驿骑士,即使偶然会被过于密集并行的商队稍稍阻挡了速度,对这些味道亦不排斥。

汗水与粪便的味道,总好过战争中血的腥味,和人肉被烧灼的焦臭味,以及战后弥漫的腐尸味。

仿佛为了强调尽快交易的必要性,有些商人在树荫下歇息时,会以夸张的语气谈论起,听说吐蕃人的游骑已经出现在好峙,那是西距奉天城不到百里的地方,说不定这一次,大唐的天子又要像他父亲当年那样,在吐蕃人兵临西京城下之前,就往东边跑了呢。

年老的商人在担忧战事会令赚钱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时,他们年轻的后代则亮着嗓子高谈阔论道,祖父啊,你们莫忘了,在我们的草原上,狼吃羊是永恒的法则,狼作为胜利者的嗥叫,和羊作为失败者的惨呼,才令天地充满生机。如果东方的天子和他的臣民,已经从不可一世的苍狼衰退为秃了角的老羊,那些比苍狼还凶狠的雪山勇士,为什么不入侵到东边这肥沃的土地、成为新的主宰者呢?

异族对于吐蕃人的崇拜,已经不能令阿眉有任何被赞誉的骄傲感。同时,阿眉也注意到,当蒙寻听到这番言论时,他的未受伤的眼中,喷射出比炭火还炽烈的怒意。

是的,多少年轻人,崇拜简单的丛林法则,在树荫下靠着骆驼、捧着水囊的悠哉游哉中,口若悬河地将争斗等同于热血,将入侵等同于值得称颂的勇往直前,将压迫等同于孔武有力者应得的奖励。

只因他们从未做过那只被狼咬得一身伤疤的羊……

走上官道后,赶路的效率倏地提高了。又行了两日,熟悉的城阙已可遥遥望到。

不仅是神策军行营·,也是丝路大站的奉天城,正是商贸开市的月令。

城外,自然地形成了商队营地,与军营一样,人们扎起帐篷,靠着水源。

蒙寻将马从车前解了下来,牵去一片丰茂的野苜蓿地喂饲,阿眉和薛涛则去河边取水。

由于离把守森严的城门还远得很,天气又太炎热,俩人到了河边,终于摘下篱帽,痛痛快快地濯洗面颊。

阿眉抹掉一脸水珠,再睁开眼睛时,突然意识到,身畔不远处,多了个人。

在她转头望去的同时,那身着绛色长袍、头戴尖顶白帽的男子已经向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趋近过来。

“公主?真的是你!”

第二百八十八章 好男宁为贩宝翁

短短四年,回纥人葛撒力,从当年牛角带血般的小犊子,变成了丝路上常见的那种一脸温和笑容的生意人。

若算来,他也就二十上下的年纪,从腮边到下巴颏,却已经蓄满了茂密的长须,加之身躯肥胖了许多,使他瞧着很有些小型商队头领的气派。

同时,他不仅具备了这种油腻又无害的商贾气派,眼神中的精明与慧黠也是分明的。他虽认出了阿眉,却从肢体到语言,都仍缩在不引人注意的分寸里。

显然,他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以阿眉的身份,如此打扮、出现在奉天城外,必定有着隐秘的来意。

与葛撒力照面的瞬间,阿眉亦在迅速地判断着这个曾经的复仇小郎的近况。

“你似乎发了大财。”

阿眉抿嘴笑言。她压制住了自己的意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葛撒力,他身上那身团花褐色丝袍,可以傲视多少葛布褴褛的丝路小商贩呐。

不等葛撒力回答,阿眉紧接着又追问:“你可娶了客栈伙计的妹妹?”

这只有真正的故人才明白的打趣,令葛撒力面上忽地泛起一丝赧色。

“公主,正如当初萧关一别时所言,我们葛撒家族,从不骗人。是,我成了唐人的女婿。并且你看,我的商队的伙伴们,不少也是唐人。”

葛撒力转头,指向扎在远处市集附近的几顶相当体面的毡帐:“我们回纥人最懂商道。毡毯、香料、宝玉、骡马,没有我们葛撒家族做不了的买卖。我最得力的伙计,有两三个是安西的唐军后代呢,最懂相马。”

葛撒力的语言中,终于还是露出了得意,拌着商人甩不脱的一点点吹嘘口吻,却因为那张已经发福了笑眯眯的面孔,并不令人讨厌。

很难相信,眼前这个回纥人,曾经在脚下这片土地上,坚决地要取她阿眉的性命。即使后来在萧关,他们已经尽释前嫌,阿眉仍记得那个少年身上的莽武气。而如今,如今起码从外表上瞧着,葛撒力与长安城西市那些和气生财的商胡,没什么两样了。

阿眉看了一眼薛涛,辨出她眼中的仓惶与警惕。

是的,这样的相逢在眼下的情形中不仅无甚喜处,说不定还很麻烦。但她被认出来了,就这么简单,无法回避。

葛撒力在回过头来的一瞬间,捕捉到了阿眉和薛涛的神色。

短暂的交谈中,他的脑子就像算账一般没有停过。

他当然知晓如今奉天城神策军行营的统帅是谁,也没有忘记那位统帅,当年与吐蕃公主的微妙关系。

四年中,他葛撒力可以从一个满腹宿怨的孤独小郎君,转变为很有些身家的太平商胡,焉知风云中的吐蕃公主和大唐将军不会变得更多?

葛撒力主动提起了话头:“公主可知,奉天城如今是神策军行营,统帅恰是皇甫将军。”

阿眉面无波澜地“哦”了一声,道:“你在此营商,想必已去拜会过他?”

葛撒力摇摇头:“公主,我只想做个顶普通的商胡,奉天城,也不是商队的终点。”

他略一踌躇,补充道:“唐蕃平凉盟会的事,驿路上早已传来。若公主此番是要务在身,我便当作从未见过公主。”

他一面说,一面欠身,向阿眉和薛涛,都分别行了抚胸礼。

阿眉戴好篱帽,提起水囊,对葛撒力莞尔道:“好,你的家族从不诓人,我自是信你。葛撒力,愿你买卖兴隆,富甲长安。”

她和薛涛告辞走了几步,却听身后葛撒力又道:“公主还请相信,我不但懂得保守秘密,还懂得帮助朋友。”

二女驻足,回头看着他,这回纥汉子一字一顿道:“公主当年在这城下饶我一命,又在萧关助我让恶人得了报应。公主那般对我,我才有今日的模样。”

他的眼睛灼然如炬。

薛涛发现,他和阿眉,其实有着非常相似的目光。

……

默沙龙从长安回到了奉天城。

他带来了不少好消息。

“浑瑊果然将大夫您的意思听明白了,向圣主奏陈马燧似有收受吐蕃财帛之事。恰逢吐蕃人又将中使俱文珍和浑瑊的判官袁同直放回长安。他俩亦奏马燧于去岁未曾渡河征伐、纵脱吐蕃军的所为。圣主将气撒到了马燧头上,就未追究浑公,还安抚了他。想来浑公是心头石头落了地,故而,还在御前说了大夫勉力接应的不少好话。一切尽如大夫所料。”

默沙龙本就油嘴滑舌,此刻更是眉飞色舞。

皇甫珩却并不像属下那么得意,只闭着眼睛淡淡道:“我一个武夫哪有你说的本事,是殿下多慧,洞明人心,对这些老臣明争暗斗、一出大事就互相诬毁的品性早已熟知,才有如此妥帖的计策。”

“对了,”他睁开眼,盯着默沙龙,“殿下可说服马燧干脆举兵反了?”

默沙龙道:“比这更漂亮!殿下他,只怕要亲自领河东军。”

皇甫珩闻言,很吃了一惊。

默沙龙不敢隐瞒,言简意赅地将普王李谊在京中的运作解说一番,恭维道:“殿下说,他这也是为大夫着想。若马燧真的愿意襄助殿下举事,以他的资历,将来论起功劳,只怕要压着大夫好几头。不如干脆,试试四两拨千斤的法子,直接收了河东军岂不是更妙?待得殿下登临大统,那三万精锐不是大夫的,还能是谁的?殿下还指望大夫您,带上这些兵马,加上王希迁统领的神策军,去收拾了河中、凤翔和蜀地呢。”

“妙啊!”皇甫珩忍不住脱口赞道。

他的嘴角翘起来,好像是展露笑容,但在默沙龙偷偷品来,那却仿佛一种罕见于这位统帅面上的狰狞之色。

“我必为殿下成大业!”皇甫珩发誓一般。

稍顷,他又似想起一事,恢复了严肃冷冽的架子,问默沙龙:“京中长兴坊,我母亲与小郎君可好?”

默沙龙笑嘻嘻的:“好,好得很!至多明年,老夫人的身份可不仅仅是这贞元年号下的五品郡夫人了。”

皇甫珩挥挥手,命默沙龙下去歇着。

他正要起身往军府后院去,好歹告诉妻子一声,讱儿太太平平,免得她整日哭丧着脸。

门外牙卒却来奏报,有个自称大夫故交的回纥商人,请求拜见。

葛撒力走进来的时候,也揣着一丝奇特的感觉。

他和商队已经在奉天城外驻扎了数日,也和一些同行进到奉天城来,与城中那些商肆中的坐贾谈过生意。但他的确没有欺骗阿眉——在今日之前,他毫无来拜访皇甫珩的念头。

葛撒力努力回忆着这个唐将当年给自己的印象,年轻,健硕,男子中算得英俊的样貌,亦很勇敢善战。可葛撒力对他没有好感。并非出于一个弱小的异族少年对一表人才者的微妙妒嫉,而是,葛撒力觉得,这个唐人男子的目光中,有被他刻意隐藏的狡诈与残忍。

所以,当突如其来的重逢,令葛撒力接受了一份单纯的求助、而竟有机会来见见皇甫珩时,葛撒力倒产生了好奇的兴奋。

他想看看,皇甫珩又有了怎样的变化,为何被自己定义为好人的吐蕃公主,会参与一桩听来荒唐的营救。

从丈夫身边救出妻子——还有比这更荒唐的吗?葛撒力想到自己的妇人,她此时必定正在唐回边境小镇的家中,一边照顾着他们的孩子,一边深深地思念着他。

“葛撒力,我记得你和你的名字。可是你的样貌,变得也太大了!”

这位据说已经是帝国三品武将的神策军统帅,平易地站起来,对着葛撒力道。

“皇甫大夫,仆下比不得您,您是人中龙凤,而像吾等这样的普通人,只能如草原上的风滚草,飘到哪里算哪里,做了买卖人,自然就会是这副风霜劳碌的模样。”

葛撒的回话中,满含着谦卑,不由令方才还觉得诧异的皇甫珩感慨,为了求生,这个当年虎气勃勃的少年郎,竟活成了点头哈腰的猧子。

葛撒力的出现,令皇甫珩心头掠过些许悸动。他想起了往事中奉天城外的那日市集,红衣娇美的少女,憨态可掬的果下小马,以及从天而降的偷袭,和化险为夷后,少女的笑容。

“你来找我有何事,可是奉天县令,为难你们这些商胡?”

“不不不,”葛撒力忙连连摆手,“大夫,奉天城的上官们都和气得很,神策将军们也出手大方,吾等买卖人,好歹没有白吃这丝路的风尘之苦。”

他说到此处,面上谄媚的笑容又浓了三分,支支吾吾地将目的倒了出来。

“买你们的回纥马?”皇甫珩眯着眼睛道。

“是,大夫一看就是受器重的人物,这般年纪已是奉天这样京畿重镇的神策行营统领。仆下过了三四年吃糠的日子,此回来拜见大夫,便是厚着面皮,向大夫讨个吃肉的机会。”

皇甫珩笑了。

当真就是个四处牟利的行商加掮客。

见皇甫大夫笑而不语,葛撒力又隐晦地暗示,大唐朝廷从回纥买来的军马都是老弱病残,回纥真正的好马都是集中在几个世代贩马的大家族手里。

皇甫珩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吹嘘:“葛撒力,神策军是天子亲军,朝廷自会配以良马,此事,只怕本帅帮不了你。”

葛撒力愣怔片刻,在沮丧浮现前,一张胖乎乎的脸上,再次露出和悦讨好的表情。

第二百八十九章 唱到竹枝声咽处

六月日炎,旱尘勃勃。

未时将尽,一场骤雨终于落了下来,好像憋着一口恶气的伏兵,甫一出击便往死里打,将黑沉闷热的天地痛痛快快地洗涤了一番。

待雨停了,皇甫珩往自家宅院走去。

不出所料,桃叶正在厅中整理葛撒力献上的礼物。

“当年给淳儿买小马时,识得的回纥人。此番又攀附上来,讨些生意做。我已回绝了去,他巴巴地又求着,说是给内眷带了丝路上紧俏的官布,比我们唐人的绡衫还轻薄,季夏着来最是凉爽。我瞧他可怜,又是个眼力伶俐的,并未痴愣咋呼地将东西往军府里抬。我便应了他,让他和伙计直接送到后院来。”

皇甫珩就着桃叶捧上的亚麻袍子,随意翻了翻,和妻子又重复了一番前因后果。

宋若昭“嗯”了一声,轻声道:“是个憨厚的,放下东西便走,说是新的驮队今日又到城外。也不知这场大雨里,他们怎生应付。”

皇甫珩原本未指望妻子有所回应,不想她竟搭腔,听来虽有些局促,那股晦气的凄怆意味却分明探不到了。

皇甫珩转过头去,望着若昭:“你和我一样,都是心软的人。”

若昭站起了身,却仍低着头,嗫嚅道:“泽潞离北边的回纥亦不远,从前在潞州,我见过这些官布,却是正经好物,阿父和幕府的同僚们都喜欢在六月里穿。此番这两箱,左右也都是雅正的颜色,郎君和娘子皆穿得,我让桃叶挑些好的,你去赏给身边的牙将。”

皇甫珩品咂到一种熟悉的贴心的感觉,宛然清悦,比一场透雨后的丝丝凉风还怡人似的。

他嗓音沉酽:“这三伏天气,端坐犹挥汗,你先给我缝一件常袍,可好?”

若昭嘴上未接茬,却已伏下身去,抖起一块来,品评着:“四肘长,一柞宽,倒正合你的身量,缝缀也不费事。”

皇甫大夫心花怒放,再往妻子举手投足间瞧去,但见不知是溽暑徘徊,还是她心气有恢复如常之象,那张原本青白无光的面颊上,此刻正泛起浅浅的胭脂红,教若有还无的细汗洇染一番,越发现出教人情动的容颜来。

皇甫珩拽过若昭手上的官布,顺势凑近到妻子的鬓发边,笑言道:“你眼下,得空否?有劳娘子,帮夫君试试新裁?”

身旁的桃叶,今岁已过了及笄之年,又是家中阿郎和大娘子的贴身婢子,怎会懵懂于人事。她很快反应过来男主人的话中深意,慌忙将那些官布稍稍敛了,禀一声“阿郎,婢子去井边,将晚食的冷淘汤饼打上来准备着。”

皇甫珩有些不耐地挥挥手,桃叶便如林梢草间的松鼠般,跳闪出门。

思出宇宙外,旷然在寥廓。

妻子的额头腮边,是滚烫的,这种热气蒸腾的假象,掩盖了她身体的僵硬。

皇甫珩意犹未尽地坐起身,余韵轻喘的呼吸也渐渐平稳后,伸手梳理着若昭散乱的发丝。

“你对我当真太削刻了,我好歹是个敕封的神策军制将,出了校场,下了军府,在奉天城过得连和尚都不如。”

他努力试验一种能维持珍贵气氛的揶揄口气,见若昭面上又多了一层窘色,不免更得意了。

看吧,他的结论并没有错,这是被他真正征服和控制的生命,鹰犬还有偶尔挣扎的时候,一个活生生的人,闹闹脾气,便由她闹些时日吧,这不,到底又驯服了不是?

一旦加强了这种纲要和人主的感觉,飘飘然的炫耀往往尾随而至。

“你方才又提到潞州,可是想回去看看阿父?你莫急,指不定过得数月,圣主命我北上太原,届时经过潞州,正好去探望岳父。”

若昭睁开双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北都太原附近,也要扎下神策军行营?”

皇甫珩“嗤”了一声道:“怎么,我便做不得一镇节帅?我早已与你说过,普王殿下不是你想的那般不堪。此番马燧闯下大祸,回翔进京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四五年前,圣主就对普王殿下试事,委以重任,若不是泾师长安兵变,殿下早就与哥舒曜同往淮西平叛了。此番河东军无首,圣主只怕有意令普王领之,但殿下应许了我,只要我唯殿下马首是瞻,他便向圣主举荐我出镇太原。”

若昭愣愣地望着丈夫,好像在努力弄明白这番话的意思。

皇甫珩见她明明柔情渐现的眼中,又闪烁着受惊小兽般的惊惶,比当年初见时还要楚楚可怜似的,他胸口那股征服者的施舍诱哄的冲动越发鲜明起来。

他捧起妻子的脸,声如魔音:“我就知道,你是从小受惯了岳父那套君君臣臣的教导,只把你阿爷,把李公泌,把陆学士,当成你倾慕崇拜的贤者。可是在这乱世,你可知,勇者、智者,才有可能是王者!李晟、浑瑊,还有韦皋,他们的那点儿道行,都难望普王殿下项背。殿下就应该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

他感到妻子的身体开始颤抖,忙将她的肩膀固定住:“你在怕什么?你有我这样的夫君,你到底在怕什么?你听不到奉天城内外神策军将士训练时的嘶喊吗?你看不到他们日渐精进的骑步本事吗?那样的健儿,都是我的旗下之卒!”

“彦明,太子还好好地住在少阳院,普王要做储君,可是又要来一场玄武门之变?”

皇甫珩却没有傻到直接回答妻子,他噙起的嘴角边,流露出更为骇异的神情:“前朝故事,说说无妨。当年之变,薛万彻掉头往秦王府去,差点儿就屠了秦王府,结果呢?欲成大事者,瞻前顾后,不知其可。”

他忽地发现,妻子的双手虽然不抖了,却抓着他的衣衽,于是眉眼又松泛下来,拍着妻子的手背道:“你跟着我,定会平平安安的。你我情深,待大局安妥了,你想要孩子,再生便是。”

宋若昭觉得,丈夫最后那句话,听来好像在遥远的天边。

然而再远的乌云,也会清晰地投射到眼前。

那种不顾一切的亡命之徒的野心,连骨肉安危都可以浑不在意一般。

“你莫再说了,我是做娘的,怎会不想讱儿……”

热乎乎的泪珠,掉落到皇甫珩的手背上。

他几乎一念之间,就想脱口而出:“我让文哲送你回长安。”

但话到嘴边,却成了:“你是在屋子里将自己闷着了。现下京畿太平,正是商贸往来的热闹时候,不如这样,明日你若有兴致,我命文哲护着你,在城外的墟集逛逛?”

第二百九十章 山穷水尽故人来(上)

小婢女桃叶,多日来第一次觉得,阿郎和大娘子如寻常人家的夫妻般,吃了一顿和风细雨的朝食。

她将物品收拾停当时,听到女主人略带犹豫口吻的探问:“你偏心默沙龙也就罢了,眼下连训兵也将文哲晾在一边,你教他一个何国王子的后裔,心头是什么滋味?今日随意点个你的牙卒驾车送我们出城便好,何必让文哲亲自护送,倒好像他一个神策副将,成了吾二人的家奴马夫似的。”

皇甫珩放下筷箸,睨了妻子一眼,不以为然道:“将他当成家奴马夫又如何?若非我在兵部时将他招入神策军中,他只怕今日还在街西的宅子里苦读,不知何年何月能将名字挂上礼部南院那张破榜。再说登榜了又怎样,吏部选任了又怎样,还不是从九品微末小官做起?这个世道,还是论军功升迁得最快。”

他起身去拿躞蹀带,又追了一句:“朝中官场的老话,宰相的家奴五品官,难道我十年内做不到使相?他何文哲能做我的家奴,已强过多少落魄书生或者草芥小吏去,怎么委屈他了?”

宋若昭看丈夫眉间那股志在必得的咄咄之气又溢了出来,亦不再多言。

皇甫珩走近她,柔声低语:“你道我为何就这般使唤他?他确是老实的性子,又是读过些书的,比默沙龙那突厥崽子端方守礼。奉天城毕竟不是西京,若没个可靠又斯文的牙将护着你,我怎么放心?”

夫妇二人走出院落,何文哲已在马车上等候。

皇甫珩见桃叶扶着妻子进了车厢,方对何文哲交待道:“夫人难得有兴致,你尽她在商集上好好走走。未时回来即可。”

皇甫珩将后一句咬字颇重,何文哲默默地俯头拱手,表示明白了。

皇甫珩见他虽憨厚驯服,却不出声,暗道:怕是真的憋着一股气,怨我闲置了他,此人倒非蝇营狗苟之徒,待大局既定后,再安抚任用他吧。

六月将尽时的雨,每落一场,就留下几日的清凉之意。

日头隐在云中,奉天城阙不再因阳光的照耀而泛着刺眼的光芒。对于季候敏感的人,已经能预感到,塞上的长风,也将如期而至了。

何文哲没有使用赶路的速度,他让马儿以它自己习惯的小步速前行。

这样,经过城下的练武场时,他可以看得分明些。

“何将军,夫人让你停车。”

桃叶忽然靠近车门唤道。

何文哲忙掣了缰绳,待车缓缓停住后,回身问道:“夫人,何事?”

却见若昭拉开车上缣纱,定定地望着校场方向,似乎被喧沸热闹的练武情形所吸引。

片刻后,她才转过头:“文哲,攻城难道也靠骑将做先锋吗?”

“夫人,打起仗来瞬息万变,到了城下,长兵短兵,很难分得细致。”

何文哲回话间,微微皱了皱眉头,眼中的一丝迟疑之色也教若昭瞧了去。

这是个惜言如金的军人,即使怀揣了夫人往昔求助的秘密,但一码归一码,他无法突然地丢弃自己对于主将在治军上的服从感,甚至似乎还在试图遏制自己明明也有的疑虑。

若昭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的胡将,竟与曾经的自己,有几分相像。

多少人,都是关系的俘虏。

夫与妻的关系,上级与下级的关系。

若昭追问道:“可是,什么样的攻城战里,骑兵能在城下列阵缓缓经过、还往城上射箭?步卒和车械在哪里?如此打法,岂非先让骑卒去送死?文哲,大夫为何这样训兵,你不觉得奇怪吗?”

何文哲心中一动。他知道夫人不是那些只醉心于香奁游弋的官眷,但未想到,她来奉天城后,多日来郁郁寡欢、枯坐府邸,今日甫一看到校场的情形,就与他何文哲看出了一致的蹊跷。

何文哲干脆又陷入缄默。

若昭忽然想到一事,又道:“对了文哲,你从不喝酒,为何?”

何文哲的目光没有从校场方向撤回来,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却到底开了口:“夫人,我家本是昭武九姓中人,归附大唐后,家祖入质西京,繁衍子嗣。大唐善待吾家,安史之乱中,我的父辈叔伯,万里赴戎机、加入朔方军。大历年间,我阿爷正在朔方军老将史抗帐下。那年吐蕃军十万人马寇泾原、邠宁,郭公子仪派朔方军救援,史抗却大意轻敌,在占地营中置酒豪饮,酩酊大醉后命守军撤去拒马枪,凌晨贸然出击蕃营,终得惨败,将士死伤十之,我阿爷也战死在那日。”

何文哲绞绕着手中的马鞭,但从他缓慢而有条理的叙述中,若昭知道,他只是痛定思痛,并未哀伤失控。

“夫人,我阿爷的灵柩回到京都时,我虽才四五岁年纪,却记得分明。阿母按照我们何国人的习俗,办完阿爷的丧仪后,告诉我,朝廷许我这样的子弟,进国子监。她命我好生读书,莫再从军。”

“文哲,”若昭微微叹口气道,“酒不醉人,人自醉。你阿爷固然是不幸遇到了一位刚愎自用的昏聩上将,但更多的时候,一个人是否能清醒行路,与遇到怎样的上官,未必有关。”

何文哲转过目光,不再躲闪地望着若昭:“夫人,您在说什么?”

若昭苦笑地挥挥手:“走吧,出城。”

……

眼前的热闹景象,令郁郁寡欢的胡人将领何文哲,多少也提起了些兴致。

毕竟,这太像一个微缩版的长安城西市了,容易唤起何文哲的思乡之情。

众多的双峰驼挤在一起,仿佛绵延的沙丘。但真正的沙丘,是荒芜贫瘠的,而此处的沙丘上下,都铺展了琳琅的货物,洋溢着阜康喜乐的气氛。

何文哲虽一身窄袖短袍的皂白常服,胸背上仍罩着牛皮轻甲,加上神态严肃,显是军中将领的气派。他行走于集市中,亦有过往女郎爱慕的目光投来,他却浑无轻佻的回敬。

“明宪若跟了这般男子,该多好。”

若昭不无凄凉地想。

她眼前又浮现出胡姬塔娜流着泪的模样。“夫人,高郎对我说过,你只须知晓,并不是所有的男子,都如普王那般。”

若昭很快止住了自己驰骋的神思。

她看到了那几顶宽大的帐篷。

或许寒酸者对于富庶者总是又妒嫉又卑怯的,帐篷的扎营之处虽然位置优越,周遭却仍被空出了一小圈土地,未被小商小贩见缝插针地占据。

“应该就是回纥故人的商队,我去谢谢那位大方的商队主人。”若昭道。

迎接他们的是惊喜中又透着在商言商意味的热情。

但与那表情过于夸张生动的肥胖回商葛撒力相比,更引发何文哲注意的,是他身边戴着头巾的回纥女子。

何文哲知道,如今的回纥国内亦有许多粟特胡,这回女从头巾里露出的眼睛是蓝色的,不稀奇。

只是,何文哲总觉得,曾在哪里见过她,却又说不上来。

“请允许我的长姊陪夫人进帐挑选我们的宝玉和衣饰。”葛撒力谦卑而诚挚地发出邀请。

他又转向何文哲:“将军,仆下带您看看我们的马匹和匕首?”

不待何文哲表态,宋若昭已和气地还礼,对葛撒力道:“听家中阿郎说,你的商队里还有安西军的后裔?正巧,这位何将军,祖辈也在西域生活。”

葛撒力闻言,忙大声招呼正盘点货物的两个青壮唐人过来,一面又邀何文哲在帐前凉风习习的树下坐了,忙前忙后地为他端上吃食。

何文哲虽未推辞拒绝,一对鹰似的眼睛却追着宋若昭和桃叶,见主仆二人由那蓝眼睛回女恭恭敬敬地引入帐中,渐渐徜徉在那五花八门的货色间。

到底是夏日,那毡帐大敞着门,虽隔得有些远,帐中情形却一览无余,何文哲也就渐渐放心下来。

“你祖上是安西军?你可去过伊塞克湖和碎叶水?”

何文哲与一脸憨厚地为自己倒酒布食的唐人汉子攀谈。

那汉子摇摇头:“将军,小的不曾去过。安史之乱后,河西教蕃子占了,安西的唐人无法东来,有的就往北边的回纥去。小的少年时,跟着阿爷阿娘迁到唐回边境,小人的长兄正是热血的年纪,说是承袭祖父的勇武种气,便留在龟兹入了安西军。”

何文哲“哦”了一声,感慨道:“论来我也是生于中原,不知为何,总觉得,此生若不回西域看看先祖繁衍之地,就好像一桩心事不曾了却,定会遗憾。”

那汉子殷殷回应:“是哩,当年我阿兄从武亭川凯旋安西,辗转回地寻到我时,亦这么说,道是自己终于踏足中原了。”

“你阿兄来大唐打过仗?”何文哲惊诧道。

汉子越发骄傲了些:“兴元元年,就在这奉天城的南边,安西军帮着朝廷打过叛军,圣主还赏赐了那三千安西军哪。”

何文哲恍然大悟。

彼时他还在长安城,还未入神策军。

第二百九十一章 山穷水尽故人来(下)

阿眉没有摘下面纱。

何文哲不足为虑,灵州之战是两年前,况且沙场对垒不是微观的对视,当时灵州城上焦头烂额的何将军,哪里就看清了吐蕃公主的眉眼?

阿眉只是觉得,与宋若昭见面,隔着一些什么,似乎更自然。

所幸,除了面纱,还隔着薛涛与蒙寻。

与阿眉一样,裹着保护色般的回纥长袍的薛涛,从高高低低的织物后走出来。

“陆学士得到夫人设法递送的消息后,暗中也知会了韦节度。只是,陆学士在长安,似乎对于普王如何举事,尚不得要领。”

听薛涛说完,宋若昭将目光投向阿眉。

“皇甫夫人,你莫看着我,你们说的李升,与那普王有何周详的计划,我一无所知。这个李升,与我打过的交道,只在赎回皇甫大夫一事上。夫人欲知其中关节,不妨问问自己的夫君?”

阿眉抚摸着搭在手臂上的一块官布,边说边抚着布上的回纥汗国印记,

若昭听这位亦敌亦友的女子,不待自己开口相问,便如此弹了回来,反倒觉得释然,和一丝惊喜。

若昭脑中,对于阿眉曾经的举手投足,甚至语气的细节,都记忆犹新,因而她能确认,此刻的阿眉,不是在演绎一种讽刺、倨傲、愠怒或者争辩的态度。

阿眉用了最有效率的语言,叙述客观事实。而令若昭惊喜之处在于,阿眉躯体里那种寒凉的沉郁,寡淡了许多。

前日与葛撒力一同牵着骆驼来到宅院送礼的,还有乔装的蒙寻。那个瞬间,当若昭明白眼前遮掩着面容的男子是谁时,意外和错愕无以言表。

但眼下见到阿眉,若昭感到,她的变化,并不仅仅因为上天将最大的欠债偿还给她。

一个人倘使无法从自悟走向自主,功名利禄与情爱疼惜要来救赎她,也难。

“不妨问问自己的夫君”——对于这句话,若昭却又只能苦笑,自己为着能站在这里,曲意违心的滋味,无法向外人道。

这便是多少人的现状,看别人的路清清楚楚,轮到自己唯剩唏嘘。道理都是越来越懂的,日子却过得不好。

只听薛涛又提了第二桩事:“夫人,吾等辗转来奉天,也不独独为了打探新的消息。夫人若要离开,吾等亦可想办法。”

若昭道:“随我来的那个胡人将军,是个厚道人……”

阿眉一听便明白了,淡淡道:“你不愿连累他,自可仍由他送回城。就算奉天城守卒查验森严,若我没记错,建中年间奉天之难,你向守军献过地隧之计,城里有地道。你今日既能出来,说明皇甫珩已经未将你看得那么紧了,你不妨趁他练兵之际,设法自地隧出城,吾等在城外接应你便是。”

阿眉说着说着,忽然发现若昭眼中闪过别样的感激神采,顿时生出几分不自然来,往立在一旁的蒙寻身边靠了靠,添了故作疏离的口吻道:“我答应了薛娘子来走这一趟,自会尽力,你快些拿个主意,莫耽误我与寻郎继续行路。”

宋若昭深吸一口气,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将自己的猜测与决定尽数道来……

三人之中,薛涛固然有不负韦皋所托的心气,蒙寻则更有效力于唐人的动力,因而他凝神听着这位夫人的话,联想到从前的攻伐经验,越听越觉得有道理。

然而不待若昭说完,阿眉却作了意兴阑珊之色道:“我好容易得了自由身,一心往金川向佛译经,为何又要受你们唐人驱使?宋若昭,我与你五年前在这奉天同历患难,后来又因国事在长安朝堂诬毁于你,故而此番来救你出城,交待了旧谊,赎了旧怨即可。那普王李谊恶不恶,反不反,那李家是谁坐江山,与我有甚干系。”

冷漠,未尝不是一种冷静,而交谈对象是冷静的,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宋若昭初到奉天城时,犹如落到井底的枯叶。然而当她发现,与高振一样被她冒险尝试相求的何文哲,在默默履行自己的诺言时,她逐渐溃散的意志似乎又聚回了一些。直至薛涛等人忽然出现,令她明白塔娜无恙,并且不止陆贽一人得到了她的报警,她就仿佛城头孤卒见到了远方山谷中右军的一盏牙旗。这个孤卒一点点爬了起来,重拾斗志。

此刻,她对那位最难说服的合作伙伴,报以同样的冷静口吻:“阿眉,兴元元年夏天,在这奉天城南边的武亭川,你的军队中发了一场瘟疫,你知道它因何而起吗?”

……

今岁,成都府的木芙蓉花,未到入秋便开了。

成都太城,剑南西川节度使府。

刘辟第三次从西山诸羌出使归来,不及稍歇,便急冲冲地赶往军府,向韦皋报功。

然而当他穿过遍植芙蓉、轻蕊润露的花径,大踏步来到节帅喜欢办文的书阁时,却被门吏拦下了。

“刘推事前厅稍歇,韦公若唤,小的即刻去请。”

啊?

捷报不能第一时间呈递到主公面前,还有比这更扫兴的嘛!

刘辟面有不耐之色,压着声音问道:“哪位幕客在里头?”

门吏一脸尴尬,支支吾吾。

“是薛涛?”

门吏仍只陪着笑。

刘辟于是提高了嗓门:“速将好消息禀于韦公,刘辟事成,西山董将军部首领,愿入成都府谒见韦公。”

门内案前,薛涛的嘴角,滑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韦皋盯着她:“你笑什么?刘推事虽略有骄、矫之气,办事却颇为卖力,一个长安读书人家的子弟,少年得志的新科进士,能往来羌蛮部落,亦算得不负我西川府的征辟。你不可轻慢于他。”

薛涛心底一叹,口中未有半分不服之意,轻轻道声“是”。

韦皋继续正题:“皇甫夫人分析得有理,普王李谊的心思,绝非多储那么简单。只是,普王李谊,不是当年的秦王,如今的大唐亦不是武德年间。四方节度使皆握有重兵,连圣主都未必服从,哪里会服一个连储君都不是的亲王?李谊就算领了河东军,假意西行与吐蕃开战,却联蕃犯唐,圣主只需再遣出马燧,河东军那些骄兵骄将,一直来得马燧恩赏,难道这么快就不认旧主?就算听他的,京畿神策军亦非皇甫珩一支,只要圣主下令,骆元光等人岂是吃素的。”

薛涛点头道:“故而,皇甫夫人思来想去,普王不是要在京外起兵,而是,恐怕要学当年朱泚之谋,在长安城中兵变。并且,应比朱泚做得更狠毒,不给圣主、太子、李公泌等宰相,以及京中赋闲的几位藩镇老将,以逃生之机。唯如此,他才能立刻即位。而他毕竟是代宗皇帝的嫡孙、昭靖太子的嫡子、今上的养子,是李家的真血脉,既然木已成舟,朝中文臣们未必不认。只要他再以新君之名下诏安抚诸镇节帅,畿外的节度使们利益得保,何必劳兵伐往京师?”

韦皋喃喃:“比朱泚做得更绝,那便只有,于禁宫中,政变了。”

他闭目凝神,将大唐开国以来的五次政变都回顾了一遍。

玄武门之变,秦王只为截杀太子与齐王。

贞观年间太子李承乾谋反,被扼杀在初萌中。

神龙政变,太子李显与宰相张柬之联合入宫,但目的在于诛杀对李显构成威胁的二张兄弟,逼女帝武氏退位,而非直接谋害女帝。

唐隆政变,临淄王李隆基与太平公主联合,之所以胜利,乃在于临淄王于暗中实际操控了羽林军万骑。

第五次,太平公主谋反,失败是必然的,因为她当时的力量根本无法再与已是太子并且拥有兵力的侄儿抗衡。韦皋甚至觉得,太平公主,只是被逼到悬崖、不得不尝试最后挣扎一次。

韦皋再次睁开双目后,眼神闪烁变幻,但薛涛明白,他与宋若昭一样,苦于未有再多几丝线索,并未获得真正的灵光。

“节下,故而,皇甫夫人仍留在奉天城,以期再有所得。她催我赶回蜀地,便是另外想到,当初皇甫大夫在咸阳演武,普王李谊亦在场,并且与中官王希迁显是交好的。她知你做过金吾卫大将军……“

韦皋了然。

她真是聪明。金吾卫南衙,是禁中唯一能与宦官所领的北衙神策军抗衡的了。

她或许猜测到,他在金吾卫中,仍有眼线。

第二百九十二章 云母屏风烛影深

殷殷上奏、辞去宰相之职的张延赏,突然一病不起。

六十一岁的年纪,照理来讲,并不算太老。就在两个月前,这位坐在内阁首辅位子上的相爷,还是神采奕奕的。

李晟刚刚被削夺了兵权、诏回长安,平凉劫盟也还未发生,张相公的日常,岁月静好。

岁月静好的人,往往容易作妖。自己吃着肉,看不到吃糠的人,不算什么,或者看到了吃糠的人、还对他表演砸吧着嘴嚼肉,也不算什么。最作妖的是,直接就让对方连糠都吃不上了……

数月前,张相公便做了这么一桩事。他见岁初韩滉死后,朝廷财政又捉襟见肘,便向天子建议,裁撤基层官吏,用减官缩俸之举,来弥补府库的空虚、军费的缺口。于是,贞元三年的初夏,朝廷从大面积削减县一级的官吏入手:“敕……诸县中等以上,留令一员、尉一员;下县,令一员。京兆河南府……四赤县(的)县丞、县尉,量留一半……其诸赤及畿县,每县留令一员、丞一员。”

县,是帝国的的血脉网络,县制,是王朝运行的基础,郡县治,则天下安。大唐的县令本就事必躬亲、十分忙碌,裁撤的诏令一下,底层吏员旦夕间被除职近两千人,从京畿到边疆,很快便道路訾谤。

平凉劫盟的突发,令张延赏骤然跌落深渊。他为了自保而不惜当朝鞭挞马燧。

而马燧这样叱咤多年的封疆大吏,又岂是佛心平睦的人物。马燧被削夺兵权、入朝领侍中之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反过来弹劾张延赏媚上欺下、裁员太甚,以致举国怨叹、有损圣威。

紧随着马燧,京中御史和外州观察使等官员,关于减员招怨的奏疏亦雪片般飞进含元殿。

消息传到张延赏耳朵里,这位本就惶惶惊惧的相爷,终于垮了。

德宗皇帝派中使前往张府探望,又亲自传了御医来,听御医字斟句酌地禀报一番,天子的心中有了数。

德宗一直来都觉得自己是重情重义的仁君脾性。当年还是太子时,东宫侍官韦少华陪同出使回纥,受可汗挑衅鞭笞而死,德宗为这事恨了回纥人多少年?又譬如,人人口中都定性为奸相的卢杞,苛捐杂税恨不得把京兆刨去三尺地皮去,但那是为朝廷筹军饷呐,德宗就算被其他外相内相们盯在屁股后头进谏,也舍不得一丈白绫赐了去。

因而,想到奉天之难中,张延赏陆陆续续从蜀地运输物资的功劳,以及他在除去延光公主一事里出的大力,况且浑瑊也捡回一命,德宗皇帝不免犹豫,自己便这般将张延赏踢出内阁,会不会薄情了些。

好在张相公病得及时,没有让天子在拜将授相这样的大事上,太过为难。

贞元三年的六月,文武百官上朝时听诏,鉴于平章事张延赏病危,沉浮四朝、为帝国三代天子殚精竭虑出谋划策的老臣李泌,时任陕虢观察使、陕州刺史,终于从黄河边对峙淮西军的战场上,被天子请回长安,封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正式成为大唐帝国的宰相。

……

张延赏是在七月头上病逝的,德宗皇帝废朝为此三日。

但禁中除了宦官和内学士们,还有司天台的人可以通行无阻地直接面圣。

与上回星夜抢奏平凉大难不同,这一次,已从灵台郎升迁为司天台少监的裴如玥,选择的是辰时初求见圣主。

裴如玥出自河东裴氏。这也是个在隋唐名人辈出的家族,尤以政治家与军事家居多。

高祖时的宰相裴寂,是裴氏一族在本朝飞黄腾达的发轫人物。如果说裴寂的主要功勋,还在于诱使酩酊大醉的高祖李渊睡了隋炀帝在太原晋阳宫的宫人,从而逼得李渊不得不豁出去举兵,那么当大唐根基初定后,裴炎、裴行俭等裴氏子弟,则是真正凭着自己纵横朝堂、驰骋疆场的本事,彪炳史册。

家族中名卿贤相珠玉在前,自负颇高的裴如玥怎会胸中没有悸动。

像裴如玥这样来自著姓、却属于庶出的人,对于幸福感的判断,变得十分明确——他置身于帝国顶层的权力楼阙之下,少年时为自己设计的封侯梦想,越快实现,便越早登临幸福的彼岸。

在遇到普王李谊的邀约前,裴如玥表面上仍兢兢业业地仰望星空,好像长安城的清流、司天台的谪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如油煎火烧,戚戚的颓丧感几乎要将好好的一具男儿身湮没。他进出大明宫与省部台院办理公务交接时,偶尔看到那些绯衣宦官,甚至都会升腾起一丝羡慕。

而如今,有了一个不必阉割身体、只须阉割精神的方案,并且已然初见成效,裴少监更加坚定了勇往无前的信念。

随着日益接近那的一刻,裴如玥常常会想起自己的老师。

即使义无反顾地踏入泥淖,裴如玥依然怀念着自己的老师。那位前任灵台郎,是一位君子,他仿佛就是为了与浩渺宇宙对话而生。这位君子或许也有着红尘男女都会有的情愫纠缠,但当无缘真爱之人后,他便成了一位断绝尘思、独行世间的纯粹星官。

不可否认,普王李谊是一位犀利的攻心者。

对于旧秩序的攻讦,是开创新基业的心念支持,这种当初招揽皇甫珩时的招数,李谊同样用到了裴如玥身上。

文臣和武将,读过多少书、杀过多少人,归根结蒂有什么区别呢?因为人心是一样的。拜李升的扎桩所赐,知晓许多神来之笔般的秘密的李谊,第一次与裴如玥进行隐秘的交谈,便提到了裴如玥崇拜的老师的离奇死亡。

不必李谊再往深里说,裴如玥便自动获得了结论。老师的盛年暴亡,是因为他爱上了应当服从于政治婚姻的宗室女儿。

太妙了,这为裴如玥的背叛主恩,提供了俨然正义的理由。

裴如玥由内侍引领进入紫宸殿时,没有想到,殿内竟还站着另一个人。

李泌!

但裴少监既然已为自己作了充分的心理建设,意料之外出现的这位重量级老臣,这位仿佛永远在维护太子、维护少阳院的新任宰相李泌李公,因他的政治立场,反倒激起了新任司天台少监裴如玥的斗志。

是的,这就是前朝史林比比皆是、后世史家也必将不断记录的情形,在这等级森严的官场啊,总有甘为爪牙的新人,通过正确的方法,令圣主忽略那些头面焕然的老臣的意见。

裴如玥低着头,用分寸微妙的遽然喑默,暗示圣主,他要禀报之事,似乎不合李泌在场。

裴如玥是个年轻的臣子,身上那领刚刚从青色变成红色的官服,还似乎带着几分滑稽的疏离感。他见到李泌时的愕然和无措,教德宗皇帝看得分明。

天子甚至有些满意这般一再出现于御前的场景,就好像喜欢翰林学士们写下的应制媚句,以及迷醉于内教坊的伶人们翩翩起舞时欲语还休的低垂眼神。

臣子间不论品阶高低都在彼此提防戒备,读书人则与伶人一样,用尽所用的头脑与气力来揣摩上意,这样的局面,才配得上朕居于三十三洞天最顶层的地位啊!

加持了这份快感的德宗皇帝,很快就开了腔。

“裴卿欲奏何事,尽管道来,朕听着便是,裴卿也不必回避李平章。”

裴如玥闻言,忙跪下奏道:“陛下,臣观天象,见荧惑犯帝座北,又见岁星与太白合!”

“此徵何解?”天子森然发问。

“帝座北为太子星,荧惑乃刀兵之星,荧惑犯帝座北,本可有两说,太子领军征伐蕃虏,或可大获全胜。然而……”

裴如玥瞄了一眼左前方的李泌,继续侃侃道:“然而岁星与太白合,是为白衣会,白衣会预示着内乱将起。臣恐,臣恐这白衣会,与太子领河东军有关。”

他此言一出,站立得更靠近御座的李泌,不出所料地回过头来,盯着这位从前几乎没什么印象的司天台官员。

紫宸殿中,针落可闻。

良久,德宗皇帝道:“朕知道了,裴卿退下吧。”

……

因废朝悼念张延赏之故,今日在政事堂中用食的,只有李泌一人。

李泌望着空空荡荡的屋子。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是安静的空间,却好像有许多人。

禁宫对李泌来讲,并不陌生。他在七岁时,就与时任宰相的张九龄一起,陪玄宗皇帝下棋。

但大明宫内的这间政事堂,这间历任内阁相爷们聚餐会食的屋子,李泌是陌生的。

他在六十五岁的高龄,终于成为宰相,而且是内阁首辅,但他完全没有喜出望外的感觉。

年轻人看到的是血,老人看到的是雪。

年轻人笑话老人暮气沉沉的保守,而李泌这样的老人,只愿年轻人莫迷失于权欲和阴谋中。

李泌的目光落在几张会食的案几上。

大明宫始建于贞观八年,自高宗皇帝起,天子便离开地势低洼、略嫌潮湿的西内,来到大明宫处理朝政。

这间政事堂的案几边,先后坐过帝国多少任宰相。

李泌想到方才裴如玥走后,天子向自己表明的态度,不由长叹一声,举起筷著,默默地用完午食。

内侍殷勤问道:“李公,小的们用肩舆抬您去下马桥吧?”

李泌摆摆手:“老夫自己能走。”

他不仅要自己走过三省六部,走过金吾杖院,而且出了丹凤门,他也会坚持骑马、而非坐车回府。

但这种不堕气势的坚持,并非李泌此刻眼中多么要紧的事情。

灼灼烈日下,萦绕他脑海的是,不知陆贽那里,可有什么进展了。

第二百九十三章 烽火城西百尺楼(上)

战争,就像吟诵诗歌一样,是这个时代最为频繁的人类活动。

如果说文字还可以像皎白月光、清寒花露一般写意而无用,那么军事防御城池的建设,必定是务实而考虑周详的。

三十年前,吐蕃趁安史之乱之际,疯狂向东蚕食边军空虚的大唐国土,使得河西、陇右在短短数年间便沦为穹庐赭面之地。同时,原本游牧于西北方、又受着吐蕃与回纥欺压的党项人,其中几个强大的部落亦南下中原寻求生存空间。

左支右绌的情形在帝国平定安史之乱后略略缓解了一些,因为朝廷通过容忍骄将的代价,进一步明确了关内道上的八个军事重镇。

朔方、夏绥、泾原、凤翔、邠宁、凤翔、鄜坊、振武、天德。

其中,鄜坊、邠宁、泾原、凤翔四镇,是紧紧围绕京畿的最内一条防线。朔方与夏绥是第二道,靠近回纥边境的振武和天德,则是防御吐蕃的第三道防线。

防御的关键,是对于进攻长安的道路的控制。吐蕃人翻越陇山后,有两个选择,一是从凤翔控制的谷地往东南进入前往长安的通道,二是从泾原镇或者邠宁镇内的道路南下进入长安。

但凤翔镇的道路较为崎岖,不利于行军,因而吐蕃人更倾向于选择第二条道路。

最开始,吐蕃人占领了本属泾原镇范围的原州,正洋洋得意时,却发现朔方、泾原、邠宁三镇,其实是形成了一个瘦长的“品”字型包围圈,吐蕃人即使以原州为据点,攻击任何一个军镇时,都会在腹背受到另外两个军镇的唐军的反攻。

明白了大唐战略部署的吐蕃人,开始将目光投向了灵州。只有解决灵州这个北边的唐军援应基地,进攻才不至于被掣肘。

“因而,吐蕃人就算无法打下灵州,或者打下灵州却无法长时间占据,他们也会想尽办法破坏灵州的稼穑,逼得我大唐减少灵州的守军,杜刺史请想,是也不是?”

盐州军府内,司马李升问刺史杜光彦。

“唔,没想到李司马原本在蜀地为官、后又升迁西京主理东宫事务,对我大唐西北诸镇军防往事,竟也这般熟悉。确实,老夫还在旧时朔方军中做小卒时,那蕃子便常常进犯灵州,未必猛攻城池,而是蹂躏庄稼、破坏灌溉、劫掠农人西去,皆是欲令朔方军缺粮断饷之举。”

李升点头,半带着恭维,又半带着启发道:“杜刺史多年戍边资历,自是比下官知晓得更深更细。但灵州如此重要,朝廷就算千里迢迢地运粮,也定要保障其供给。朔方镇东边的夏绥镇,农事兴盛,夏绥的军粮秣草可西行保障灵州,只是须经过盐州。灵州兵强马壮、城池坚固,夏绥则历来有河东镇的驰援……”

他还未继续,杜光彦的脸色已然又愁苦了三分,原本讨喜的弥勒面庞成了皱缩的东陵瓜一般。

“李司马,老夫再是混时日、和稀泥的性子,毕竟没老没瞎没呆蠢,那大局的走向,还是能理会得。平凉劫盟,唐蕃算是彻底翻了脸,百年内再无议和的指望。老夫放眼望去,周遭诸镇、诸州,哪个将帅都比老夫强上百倍,但圣主偏生是个忌惮边将甚于忌惮蕃子的多疑之君,邢君牙也好,韩游環也罢,守住自己的地盘不叫蕃子糟蹋了就不错了,除非蕃子兵锋直指长安,否则他们才不会出镇救我盐州。老夫的盐州立于运粮要道上,如今唐蕃开战,吐蕃人定是直奔我盐州而来。老夫若再跑,只怕圣主正好要了老夫的脑袋,充作平凉劫盟的替罪羊。”

李升却浅浅笑道,带了嗔意道:“那杜刺史为何不对郭家的大郎君应许一声,愿意放三千安西军进盐州城先驻扎着?”

杜光彦瘪着嘴:“李司马,上头神仙打架,吾等最是惴惴不安。那郭家在中原,是圣主早就削了羽翼的,西域远在万里之外,安西军交给郭昕也就罢了。如今郭大郎竟又要领他叔父的兵力,染指中原战事,而且是入我盐州驻防,只怕圣主又生了旁的想法。”

李升倒也不急不躁:“杜公,下官素来是明人不做暗事,一早便与杜公交了底,联络郭钢,纵然是有结交权贵的心思,但也确实想为盐州的防蕃大计出力,襄助杜公以滚烫的新军功,赎了误报边情的旧罪。但下官劝了数次,杜公若仍在踌躇,亦无妨,蕃子来了,我李升再出城转圜乞和便是。”

杜光彦抬起眼皮瞅瞅李升,深叹一声:“嗳,老夫为何要生在朔方军之家!这世道里替大唐守个破城,真是,和,我老杜苦,战,也是我老杜苦!苦哇!”

……

“沙州沦陷!沙州沦陷!沙洲刺史阎朝,从蕃军城下之盟,沙州士卒休屈死之势!”

大唐贞元三年,西北边关的驿路上,这条军情如一阙凄厉哀嚎的长歌,自陇山脚下一路往东,直飞长安。

沙州,就是敦煌,也是贞元三年之前,河西唯一未落入吐蕃之手的孤岛。

早在十年前,也就是大历十二年,沙州的刺史叫周鼎,阎朝只是他麾下的兵马使。彼时吐蕃悍将尚绮心儿猛攻沙州,周刺史欲焚城东撤。阎朝不愿遵从这个计划,设计勒死了周刺史,自领沙州驻军,并对全沙州的军民宣布,绝不东迁。如此坚守十年后,沙州粮饷耗尽,中原王朝援军杳无音信。

紧随着平凉劫盟的噩耗而来的,是吐蕃人对沙州的围城之势愈加炽烈。

终于,陷入绝望的阎朝登上沙州主城门楼,向吐蕃主将尚绮心儿开出投降的条件:“沙州乃河西佛兴中枢,而你们的赞普已是潜心向佛之君。尚绮心儿,若你能向上苍发誓,你的军队军入城后,不屠我沙州一人,不毁我沙州片瓦,我阎朝此刻便下令打开四面城门,并愿意带上我阖家老小,随你们前往逻些城。”

吐蕃主将尚绮心儿,单骑来到城下,回应道:“阎刺史,伟大的天神赞普早已叮嘱我,沙州城内住着摩诃衍那与昙旷两位高僧,绝不可冒犯。否则,以我大蕃万余勇士对你这弹尽粮绝的孤城,岂会甘于围而不打?阎刺史既然终于幡然醒悟,我亦对着佛祖起誓,蕃军入城后,断断不会妄为血光之举。”

至此,大唐在河西的最后一座光辉灿烂之城,终陷虏治。

陇山东边的各军镇将卒,尚未从这个屈辱的消息中回过神来,士气大振的吐蕃军,已由坐镇河州的尚结赞召集大料集,自凉州、鄯州、河州三地,集结三万人马,翻过陇山,趁着刚刚入秋的好气候,舍弃凤翔与邠宁,再次直奔灵盐夏绥而来。

“杜公,杜公,前哨游奕传讯,蕃子,蕃子的兵锋,未指向灵州,而是真的偏向我盐州!”

盐州守军的鸿翎急使,连马都来不及栓,直接冲入军府奏报。

心惊胆战、连续几夜都没睡个好觉的杜光彦,瞪着眼睛,一时竟仿佛没有反应般。

坐于一旁的李升替他开口问道:“真看清楚了?沿途各镇亦未出兵拦截?蕃子前锋估摸着多少人?”

“回李司马,灵州、陇州、庆州方向均无唐军出战,蕃子前锋万人,昨日夜间已在离盐州七十里的水草丰茂之地扎营了。”

李升听了,转头向杜光彦道:“杜公,灵州城的墙头,可比不得沙州,城内也无高僧,你我二人只能自求多福了。”

“不慌,不慌,”杜光彦此时已无心着恼李升的丧气话儿,他只喃喃自语道,“京中邸报,普王殿下已领河东军,西来抗蕃。河东铁骑百年来教人闻风丧胆,殿下一到,蕃子必败无疑!”

李升嘴角微抿,附和道:“杜公果然既临大事有静气。吾便与杜公一道,相信普王殿下。”

第二百九十四章 烽火城西百尺楼(下)

从东边回来的探骑,并没有给杜光彦带来他所希望的消息。

“末将在夏绥地界跑了八百里,仍然没有看到河东军。末将只得折返,经过绥州和夏州时,请求这两州的上官或者出兵援应,或者助派游奕往东寻找普王殿下的河东军报警。”

这探骑不是普通的游奕小卒,而是跟随杜光彦多年的牙将,虽精疲力竭,但口齿和头脑一样清楚。

“夏绥两州刺史怎讲?”杜光彦急切问道。

牙将有些嗫嚅,小心斟酌着,继续禀道:“两州刺史对小的言道,唐蕃毁盟,西北诸镇皆严阵以待、固城自守,只怕分不出兵力来。但一直来盐州都接应他们往灵州运的粮道,他们也知杜刺史大仁大善,故而若杜公有意再次弃城东行,二州都愿接纳吾盐州军。”

“放屁!”

哐当一声,杜光彦将茶盏扔在了地上。

“什么叫再次?在彼等眼中,我老杜就是翻不了身的怂包?是,从前老夫我是弃过三两次城,但那难道是我一人之过?今上登基后,和蕃子赞普,始终是床头打架床尾合的态度,朝廷又不出人出钱修缮我这盐州城墙,四面的节帅则是惜卒自保,能救也懒得救。我老杜这点穷得叮当响的兵力,这四面透风的城阙,挡得了蕃子虎狼之军吗?毕竟那时候,蕃子尚未全然与我大唐撕破脸,每次来就是抢粮抢盐抢牲口,不遇抵抗,便不屠城。我老杜不是贪生怕死呐,我是不愿拿全城老幼的性命换我一个永垂青史的虚名!”

杜光彦说着说着,虽未咆哮,嗓音却越来越显出粗砺来。

他话音刚落,城上守卒又有来报:“杜公,西边天际下,烟尘渐浓,只怕是蕃子的前锋动了。”

杜光彦闻言,沉寂须臾,走近这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的守卒,忽然问道:“你家里人,都安置了?”

守卒一愣,瞄了一眼同样立于厅中的司马李升,俯身答道:“回杜公,前日,李司马带着府吏们连夜传讯全城,又打开了东城门后,家中阿爷阿娘和小妹已出城东行,此刻应已过了无定河吧。”

“杜公,”方才回禀东边军情的牙将亦接上了守卒的话,“末将西来时,沿着无定河,确实看到我盐州百姓,扶老携幼,应是往夏州方向去。”

杜光彦点点头,轻轻道声:“跑了好,跑了好,老子这次就算没抗住,好歹给盐州人留了种脉。”

今日入府,他身上,已披了铠甲肩盔,此时他在厅中踱步,甲叶甲裙哗啦啦作响,原本肥胖松塌的躯体,竟教这副大唐御造的明光甲,裹出了七分气势。

在李升瞧来,这般音画,倒是他被贬盐州来,第一次看到。

第一次看到,多年的怂将杜刺史,忽然有了老朔方军征将的影子。

杜光彦抬起装了犀牛皮护具的手腕,拿拳头轻轻顶了顶李升的胸膛:“李司马,我老杜,活了大半辈子,贪财贪色,算不上勇士君子,但道义还剩得几分。你本就不是边将,上回老杜留下你挡蕃子,你二话没就应了,是个爷们,老夫心里头记着。这回就让老夫我守城吧,你即刻带上一小队精壮探骑,往北边寻郭钢和安西军也好,往东边寻普王殿下也罢,奔得越快越好!”

他旋即又压低了嗓子,口气中满是推心置腹的意味:“先头是为兄优柔寡断,未听你的计议,错失安西军增援守城的良机。现下若郭大郎已无此意,一心引安西军入灵州,便莫再勉强了。你自顾逃命去吧,往后清明冬至的时候,贤弟若想得起为兄,就往地上撒杯酒,为兄在黄泉饮了。”

李升眼中异色倏尔即逝,只将眼皮使劲眨了几次,垂头拱手,应了。

他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作为一个明明知晓局势走向的人,以及一个将要与主上迎接更心潮澎湃的大事的人,李升对于眼前这个挂名上司的举动和心思,虽关注,却从未当作重点,不过看成棋盘上一个必须落下、但没有论功资格的棋子罢了。

只是,不知为何,李升看到此时的杜光彦,遽然想到了当年在长安城外,自己的父亲下马持枪挡住叛军的一刻。

李升再抬头时,面上只余了惯有的淡静,掷地有声道:“下官这就北上,杜公信我,守得三日,即见月明!”

……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这是四十年前,一个叫岑参的诗人,在安西节度使幕府任职时,写下的诗句。

当时的安西府,还有一位叫段秀实的别将,亦善属诗文,与岑参并称为“轮台二学士”。岑参逝世于大历年间的成都府。而个人骑射技艺不精、当年还被下属笑言为“射不穿札果毅”的段秀实,因长于带兵和营田,步步高升,及至总览西北军政。段秀实在泾原节度使任上,因宰相杨炎进谗,被德宗皇帝解除兵权、调回长安赋闲。不久发生的泾原兵变、朱泚之乱中,段秀实佯装依附朱泚,于白华殿廷上突然暴起,欲袭杀朱泚,失败殉身。

盐州刺史杜光彦终于站到城头时,寒意扑面而来。

他不由打了个哆嗦,继而向左右道:“娘的,本帅并非怕蕃子,是这鬼天气冷煞人!当年在朔方军中传唱那岑判官的诗句,老夫还在嘀咕,读书人为了赋得佳句,可真会瞎扯,哪有八月飞雪的。现下看来,莫说西域,便是在吾这盐州城,前几日还穿不住夹袍,今日竟也眼看要飘雪下霜。”

“杜公,越冷越好,吾等儿郎正宜拼力多杀几个蕃子,奋战一番,四肢百骸定能血脉贲张,岂非上好的御寒良方!”

“是咧,八月飞雪,是为蕃子报丧呐!”

杜光彦前方的城堞上,已有控弦的守卒叫嚷起哄,仿佛为自己、也是为眼前这位素来声名不大体面的上官鼓劲。

杜光彦哈哈大笑,高呼道:“对,儿郎们,吃了朝廷的粮,就要为朝廷守城!当年那段秀实,百发百不中,尚能统兵边关,打得蕃子不敢寇塞。老夫好歹也是嘴上没毛的时候就在朔方军中摸爬滚打的,沉寂盐州这些年,总算想明白了,缩头也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不如豁出去拼他一场!你们的爷娘妻子,老夫数日前就允他们出城,你们可无后顾之忧。老夫的妻妾儿子们可还在城中,老夫今日必带你们好好收拾这些赭面蛮兽!”

“悉听杜公号令!誓守盐州!”

“杀蕃子!保盐州!”

阳刚气喷涌的山呼中,杜光彦经年奄奄的斗志终于彻底燃烧了起来。

他已全然抛却了一个中年肥胖的州官的臃肿之态,灵活地穿梭于四面城墙上,催促着军士与民夫,用数日前从城中大户人家拆下的板材夯土,对十余处破损之处作着最后的努力修复。

天光晦暗之际,午后还在远方的吐蕃人行军的烟尘,终于席卷到盐州城外的旷野上。

盐州城墙上热火朝天的战事准备,忽然在将卒心照不宣中暂停了。众人皆稍稍矮了身子,趴到一个又一个残缺不全的雉堞后头,蹙眉瞪眼,遥望吐蕃军营。

虽然寒意四伏,深蓝色的天幕中却缀满了光耀胜过灯烛的繁星。加之一处处燃起的篝火,盐州守军们依稀能辨认出,在人、马、帐篷之外,蕃营中还有些黑乎乎的体积宽大、但并不过于高伟的影子。

那是攻城械具。

“听说一年多前,神策军与灵州守军并肩抗蕃时,蕃子使了一个叫抛楼的厉害玩意儿,数丈高,此番瞧来,似乎只有些木驴鹅车之类?”

杜光彦疑惑地自语,见身边的几位副将都没吭声,侧头去瞥了他们几眼。

杜刺史明白,这些属下心中大约是同一个念头:吐蕃人根本就没把拿下盐州城,看得和打灵州一样难度。

翌日,唤醒城上城下的守卒的,不是东方的旭日光辉,而是自西向东飘来的浓烈的肉香。

晨起饱餐畜肉,意味着吐蕃人马上就要攻城了。

果然,辰时刚过,旷野上号角遽响,战鼓惊鸣,马蹄击踏大地的声音,比彻骨的秋寒更令人心悸。

蕃军人马攒动,却又卓有阵法,眼见着到了盐州守卒的弓弩射程内,他们突然分兵四路,像千万年来无师自通的善于狩猎的苍狼一般,将盐州城整个地围了起来,并且扯着嗓子用蕃语呼嚎着。

“蕃子在喊什么?”杜光彦大声问城上懂蕃语的兵卒。

“好像是蕃军中的桂,在指挥前驱的庸奴,还有党项奴儿,告诉他们城墙的破口在哪里。”

杜光彦恍然大悟!

对呐,去岁末他弃过一次城,蕃子定是进来将盐州城防御的薄弱之处摸透了。

所幸,李升当真是个军事人才,他在这几日连轴转的情形下,还提醒杜光彦须在墙内设伏。

杜光彦稳了稳心气,吩咐副将们传令下去,有意疏散一处断垣的火力,引得头茬敌军来攻。

吐蕃人的石丸,对于盐州土墙的攻击力是致命的。不多时,只听轰隆巨响,土崩墙裂,城池北边果然塌了一角。

吐蕃人显然欣喜欲狂,左右数支进攻的队伍顷刻间集中过来,连木梯都扔了,直接便举着藤甲和刀茅,要攀爬残垣入城。

然而,等待他们的,是垣内掩体后的盐州弓箭手。

急于立功、摆脱庸奴身份的吐蕃人刚刚登上残垣,迎接他们的便是一阵阵密集的箭雨。

奈何蕃军人多,唐军射退了一波,后头的庸奴和党项奴儿又潮水般涌了上来,毫不忌惮踩着同胞的尸身脑壳。因为在他们身后,是骑在马上、手执可怖长矛的桂将们,哪个庸奴怯战后退,便会被桂将们毫不留情地刺穿胸膛。

如此激战数轮,吐蕃人终于涌入了墙内。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杀往主城门时,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金钲声。紧随而来的,是虽不密集、却点燃了箭头的火矢。

吐蕃人这才发现,他们皮靴所踏之地,皆是松油兽脂,箭簇落处,火焰熊熊而起,霎时令入侵者如陷阿鼻地狱。

第二百九十五章 老军报捷秋声里

与秦汉二朝不同,大唐不再修建长城北御戎狄。在拥有相当强大的骑兵力量后,帝国选择用设立边塞城池、输兵屯田的方式来替代长城的军事作用。

大唐贞元三年的八月,当盐州城的守军正与吐蕃入侵者激战时,在北方的黄河河套平原,在三座受降城的南面,起伏山峦间的秦长城遗址周围,也一改往昔的苍凉寂静,迎来一种不太寻常的热闹。

经受了千年风雨的秦长城,早已不见当年燧堡连望、仿若蛟龙腾跃的雄姿。但残存的墙体仍屹立不倒,犹如虎死骨立,又如气势凛然的天神镇守四野,倨傲地俯视着如群蚁往来的凡人。

同时也掩藏着那些不速之客般出现在此地的军队。

汾阳王郭子仪的孙辈、郭晞的长子郭钢,与安西军使裴玄,在秦长城下守了快一个月。虽然月令正是水草丰茂的时节,马有足够的牧草吃,人也有自回纥境内带来的充裕粮饷,郭钢与裴玄,还是等得有些焦躁了。

直到普王李谊终于出现。

“恭喜殿下终领河东铁骑!”

郭钢到底深谙与李家人打交道的重要分寸,与头狼久别重逢的第一句话,他断然不会说错。

普王李谊,仍是那般眉目俊朗如月、眼神却阴冷似铁的模样。他对郭钢以示满意和亲密的回应方式,就是轻巧自然的将手中的马鞭往他怀里一塞,觑睨着他道:“太子盼了多少年,盼来了这个机会,结果天不遂他愿,星徵异象频出。通王和虔王又无沙场阅历,这河东节度大使,不是本王的,还能是谁的?”

他说到此处,嘴角噙得更紧,眼中的得色亦越发鲜明:“那日宣政殿上,圣主授钺之际,你阿爷的面色,当真是一言难尽。你们郭家如今既是太子的姻亲,又招了本王做女婿,你阿爷面对此事,喜也不是,忧也不是,那尴尬为难的模样,当真有趣。”

李谊如此出言讥讽自己的父亲,郭钢浑然不觉愠意,反倒“嗬嗬”一笑,殷殷附和道:“只是我阿爷哪里想得到,若无殿下安排,太子便是连一场空欢喜,也轮不到。”

李谊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不远处,裴玄已整军列阵,迎候普王的检阅。

“裴公此番助本王再建功勋,圣主御前,本王必为郭郡王讨得大唐精锐,充盈安西大都护府。只是辛苦了裴公走这一趟”

言罢向裴玄深深一揖。

裴玄忙将身子俯得更低:“殿下折煞鄙夫了,这些安西健儿本就集结于回纥境内待命,何来辛苦一说。”

李谊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突然道:“裴玄,平凉盟会有诈,此事郭郡王知晓吗?”

裴玄的眼睛仍垂着,镇静道:“武亭川大捷在前,安西军扬名中原、又得圣主赏赐,圣主最终亦未将安西北庭交予蕃子。郭郡王已十分信任殿下,故而此番再度拨军于我。我则一心听郭将军和李司马的调遣,必唯殿下马首是瞻。”

李谊听到如此避而不答的措辞,面露和悦道:“裴公真是会说话,郭郡王有你这般僚属,本王真羡慕他。”

继而又凑近他,低缓道:“大丈夫做事,莫带妇人之仁。平凉劫盟,死的都是些绣花枕头的禁军和文官,不必去惦怜他们。眼前这些安西健儿,还有远在万里之外苦守安西诸镇的郭郡王,才是我大唐军魂所系!”

裴玄闻言,心旌一阵激荡,冲动之间,也顾不得悖逆嫌疑,脱口而出:“若殿下是圣主,郭郡王和我安西军,方有驱虏保镇的盼头哪。”

李谊抿嘴,嗔道:“裴公此言,本王只当没听见。”

复又对郭、裴二人道:“做好拔营准备,南下去迎李升。”

……

盐州城里的箭矢和火油,很快就用尽了。

吐蕃人又一轮猛攻,被盐州守卒的擂木和石块砸退后,已是攻城第六日的黄昏。

这一天没有前几日那般寒凉彻骨。西沉的日头,将光辉慷慨地撒在人身上时,伴着秋季特有的牧草清香入鼻,触觉与嗅觉被挑动,甚至带给人短暂的如临乐土的错觉。

盐州刺史杜光彦,抱着那柄在朔方军中时就跟着他的佩刀,仰起脸,尽量让自己的每一寸面皮,都沐浴在和煦的落日余晖里。

旷野上的吐蕃军营,没有扩充得更大。此前边关飞奏中写得清清楚楚,尚结赞召集的大料集逾三万人。吐蕃人未再给盐州增援兵力,只能说明,他们认为,仅凭两千余名桂,指挥着数千庸奴,即可打下盐州,其他的精锐可以以逸待劳,用在进攻大唐那些真正厉兵秣马、城池坚固的边镇。

李升则果然食言了,杳无音讯。不过杜光彦不怪他。

杜光彦让他逃命去的意思,是诚挚的,只是李升真的甩下誓言出城后,杜刺史又放不下对李升的期待念头。这个深不可测的聪明人,建立功勋、再为朝廷起用的意愿摆在明处,他不像是肯服输的性子。于是,杜光彦担心,莫非李升与蕃子的游奕狭路相逢,遭了难?

杜光彦正琢磨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被牙卒领到他面前。

“阿爷,母亲给您做的汤饼。”

“唔,四郎乖,坐下和阿爷一同吃吧。”

“阿爷,我是五郎。”

杜光彦哂然,瞥见身边几个牙卒面上,亦现出忍俊不禁的神色,杜刺史倒也大方调侃道:“我老杜旁的能耐没有,就是能生儿子,都是我的种血,自然长得差不多,哪里分得清楚。等轰走了蕃子,再生他五六个,不可老骥伏枥。”

下属们赶紧喏喏捧场,杜家五郎却认真道:“阿爷,我吃过了。白日里,我看到大哥、二哥和三哥也在城上射箭,好威风,我何时也能打蕃子?”

杜光彦嗔道:“平日里亲兵们教你们骑射,你们一个个手上无力、眼中无靶,又笨又懒,今日倒发了英雄胆?”

五郎低头,话中竟带了少年人罕见的沉郁深意:“这次终于和蕃子硬顶了……”

杜光彦一怔,陷入沉默。

儿子意识到什么,抬头怯生生地望着父亲,恐他勃然大怒。

杜光彦却眼中慈光闪过,拍拍儿子的头:“阿爷知道你的心思。回去吧,教母亲和小娘,还有弟弟妹妹们,宽心歇着。这盐州城,蕃子进不来。”

杜光彦目送儿子的身影消失在城下巷道中,转过脸,撸了一把鼻子,埋头呼哧呼哧地将汤饼都吃了。

“杜公,下城在帐中歇一宿吧?”牙卒恭敬道。

“去,拿狼毫褥子来,本帅就睡在城头。”

西天最后几线亮光消失殆尽。收兵后的吐蕃军大营中,也渐渐从嘈杂喧嚣,归于宁静。

盐州城上,杜光彦瞅着换班值守、来回巡逻的兵卒,盯着他们腰间的铁箭隐隐泛出的寒光,终于也眼皮打架,昏睡过去。

杜光彦正酣眠之际,迷迷糊糊却好像听闻人喊马嘶声。他的头脑还沉在混沌里,将这喊杀声也当成了梦境中的场景。然而他的肩膀被猛烈地摇晃起来。

“杜公,杜公!”

杜光彦霎那间睁开双眼,噌地坐直了身体,瞪着推醒自己的副将惊问道:“蕃子夜袭来攻?”

“不不,杜公快看看,似乎是,不知哪里来的一支唐军,在踏营!”

“现下什么时辰?”

“寅时中了。”

杜光彦一骨碌爬起来,冲到主城箭台处,揉揉眼皮,定睛西望,试图透过苍茫夜色瞧明白敌军的情形。

吐蕃军营此时已是一片人仰马翻。自大营北面呼啸而来的大队骑兵,仿佛无情的箭矢,纷纷扎入营中,由火把映出一面面牙边旗帜的轮廓。

蕃军这支来打盐州的部队,以庸奴和党项人为主,并无厚实御寒的毡帐可睡,歇战时基本是幕天席地而卧。深夜熟睡时突遭冲击力极强的骑兵踏营,他们一时之间如何还能在马蹄和长枪下找到生路。

失败者临死前的阵阵哀嚎传来,刺耳扎心。就连盐州城上的守卒们,白日里激战中恨不得将蕃子射成马蜂窝、斫成烂肉泥,此刻远远望着敌军营中那翻惨象,也不免后背凉意阵阵。

如此旁观了半个时辰的酣战,望哨上的小卒突然下到主城,边跑边喊:“杜公,北边有军马源源而来,看不清军旗,但方向似是对着我盐州城。”

听闻又报新情,杜光彦一个激灵。灵州在盐州西北,虽然夜袭蕃营的显然是唐军,但紧接着来的队伍,却不知是灵州来援的唐军,还是尚结赞手下大料集真正精锐的吐蕃军。

恰在他不知所措之际,盐州城与吐蕃大营之间的旷野上,数骑飞驰而来。

卯初时分的东方天光,将几位骑士照得清晰起来。眼尖的儿郎兴奋地叫道:“是李司马!李司马!”

杜光彦也看清楚了,一马当先的,正是李升。

……

杜光彦是第一次见到传闻缭绕的普王殿下。

在刚刚过去的几个时辰里,好事来得太密集,以至于杜光彦掐了自己好几回,才确信不是在做梦。

沙场上的故事就是如此。眼看着孤军守城无望,突然从天而降援军,并且是两支响当当的铁军,场面立刻得到了根本性的扭转。

杜光彦由李升陪着,纵骑出城,心潮澎湃地向数百步外端坐于高头大马上的普王奔去。

晴空骄阳照耀着这通身重甲的英武王子,他左右马上,分别坐着郭钢和安西军使裴玄,身后则是列阵整齐的河东军和安西军。

杜光彦甚至觉得,自己有生之年能在盐州城下见到安西军,比面见普王殿下还要激动。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安西军身上,才有大唐帝国的军魂。什么民间尚武、任侠成风、士子控弦、老幼妇孺皆擅挽缰,这些群体,能与军人比吗?而普通的中原军人,能与真正经历了无数血与火的淬炼的边军比吗?

论来河东军亦是闻名遐迩的虎狼之师,但杜光彦发现,与安西军站在一起,后者虽刚经历一场闪电袭击战并取得了胜利,却既无疲态亦无炫意。若说河东军像骄气扬扬的恶狼,安西军则更像静立于山巅的苍鹰,沉默着等待下一场狩猎。

“杜刺史,莫怪本王来晚了。蕃情如荼,本王又是第一次做领兵的节度大使,因想着小心驶得万年船,故而往北贴着唐回边境来到朔方故地,方南下往灵盐而来,正遇郭家大郎与李司马带着安西将士。郭家大郎与李司马向本王请命,本王允了。是安西将士们夜袭蕃营,救了你盐州之围呐。”

李谊的话,将略走神的杜光彦拉了回来。他诚惶诚恐地向亲王行礼,却不知再如何开口。

李谊嘴角笑意微现,仍是和颜悦色道:“蕃子军纪溃散,那些贵族出身的桂,遇到夜袭,倒是逃命要紧。吾军将士虽然斩首和俘获的,多为庸奴和党项人,毕竟大振了唐军威风,一解平凉劫盟之恨。不过,本王知道,此番盐州之战,最大的功臣还是你杜刺史。若非杜公死守城池数日,昨夜大捷恐也无从谈起。”

杜光彦本已在马下,此刻更是单膝跪地,发自肺腑道:“下官替全城将士和百姓,叩谢殿下和裴军使、郭将军星夜驰援,保全盐州城池不陷虏手!”

李谊畅然:“杜公杀鸡,吾等拔毛,你放心,今日本王发往长安去的报捷露布上,杜公应写在首位。”

他的目光先后又扫向裴玄、郭钢和李升。

“班师回京,面圣论功时,诸公可是一个都不能少!”

第二百九十六章 身在迷雾遮望眼

长安人的记忆中,广德元年的十月,吐蕃军入侵长安是刻骨铭心的。

因而,二十余年后这个同样风声鹤唳的初秋,突然从盐州传来的捷报,足以令朝野震动欢欣,士农工商皆奔走相庆。

莫说是奉天、咸阳这样的京畿最后屏障,就连邠宁、泾原、凤翔的防线圈都没摸到,吐蕃人直接在御敌最没有希望的盐州城,不仅遇到了顽强的抵抗,而且最终被驰援的唐军歼灭数千人。

如果说人们最初在听说河东军西征的元帅由太子换成普王时,还不免惊诧与怔忡,那么当神秘主义的星徵分析,从深宫一点点化解为贩夫走卒亦能明白的飞语传向市井,再由这种盘旋飞语烘托出普王首战凯旋的消息时,惊诧与怔忡又几乎立刻转为喝彩。

对于太子的公平,应当让位于国家利益,正如从前多少西行或者北上和亲的宗室女的幸福,也应当让位于国家利益。

越是远离权力核心的小官和草民,越是热衷于像老手一样谈论政治。他们自以为是地将眼下情形与兴元元年的武亭川一役联系起来,作恍然大悟状,感慨圣主的英名、普王的智慧。而安西军,如一面素来满足爱国者悲壮情结的旗帜,再度闪亮登场所掀起的英雄主义,足够投喂各个阶层的长安人。

长安城街东,中书舍人陆贽府。

李泌在门口下车后,由陆府家仆引入后院书斋。

李泌以中书侍郎入阁,陆贽如今算是他的直接下属,老少二人从前伴驾时彼此交谊甚厚,亦不是什么秘密。所以,自从李泌回京拜相,下朝之后,李府与陆府间常有走动,倒没有什么忌讳。

此刻,等在书斋中的,除了主人,还有一男一女两人。

虽然陆贽的心腹家奴去请李泌时,已约略道出了点滴缘由,但一眼看到女子的面目时,李泌还是神色微动。

“李公。”阿眉低着头向李泌行礼,口气是晚辈分寸的温谦。

李泌是第二次见到这位吐蕃公主。头一次打交道时,她大闹朝堂讨要安西北庭,还诬毁韦皋与宋氏有染。太过愤怒的感受,沉积为顽固的记忆,令李泌即使有了陆贽的铺垫,亦无法立刻完全心平气和地与她交谈。

李泌于是看向她身边那个脸上伤痕累累的男子。

陆贽道:“这便是城武从南诏清平官郑公处接到成都的蒙将军。蒙将军曾入质逻些城,与公主殿下将结连理,却因蒙相国欲与郑公说服南诏王归附大唐,而……所幸蒙将军逃过一劫,终得与公主团聚。”

蒙寻无法像阿眉那样自如地控制面部表情,李泌只能从他未受伤的眼睛里,从那浅棕色的瞳仁中,阅读到他的情绪。

他们俩人都已经没有了异国贵族面对大唐权臣时的常见态度,无论是仇怨、谦恭还是有所图,他们只剩下专注,对于一件阴谋的行进方向予以探寻的专注。

李泌道:“蒙将军,我相信韦节度的识人之明。可是公主,你说你自皇甫夫人处来,又有何凭证呢?”

阿眉辨出李泌的口吻没有什么敌意,遂仍淡淡道:“李公,夫人说,水英白云羹,李公一定记得。”

李泌一怔,感慨上涌。

当初去那简朴的小院中赴宴,看到挚友皇甫惟明的后辈英姿勃发,夫人宋氏又性格端静、见识不俗,他李泌是多么为已在泉下的老友高兴。三人饮着水英白云羹畅谈招募京畿胡人编入神策军,以及在边镇恢复府兵制,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皇甫珩,确有投靠普王、起兵谋叛的迹象?”

李泌这句话,是在问阿眉,也是在问陆贽。

阿眉瞧了陆贽一眼,陆贽叹口气:“好在皇甫夫人是个清醒的官眷,她被迫随行往奉天时,密遣世仆带来与我联络的那个胡姬,亦在一点点套普王家奴王增的话。”

李泌越发怅然,只是他一代谋臣临危拜相,亦知事到如今沉湎于故人之谊不可取,当务之急乃应对普王的逆行。

“宫中政变?”李泌喃喃道,“李谊眼下确实执掌了河东军,但藩王领的方镇军旅,连长安城的门都不许进,何况是大明宫的丹凤门?大明宫中,南衙金吾卫里,城武从前提携的人已掌要职,他们皆未发现异样。北司禁军,神策、羽林、龙武三军倒是越来越由宦官掌权,但就算王希迁是普王的人,霍仙鸣负责的禁军数目远多于王希迁。霍仙鸣是圣主还在少阳院时就跟着的老奴,如今算得宦官里权焰甚炽,与当年玄宗皇帝时的高将军(高力士)几无二样,霍仙鸣没有理由去投普王。”

阿眉道:“皇甫夫人亦只是猜测,她不愿由吾等救出奉天回泽潞,就是仍想留在皇甫珩身边探察要害。此番帮助吾等见到夫人的商团头领也是个可信的,带着我和蒙寻来长安前,留下两名唐人伙计在奉天城,若夫人发现关节所在,可遣他们报讯。”

“那,公主与蒙将军,接下来作何打算?”李泌问道。

“李谊在武亭川戕害无辜的蕃军,我想在长安,看普王计败。”

阿眉说得克制但坚决。只有蒙寻知道,对于受人之托的另一桩事,阿眉并不会向李泌与陆贽和盘托出。

李泌点头,又将在紫宸殿御前看到的盐州捷报仔细说了。

阿眉满脸疑云:“吾吐蕃军夏秋时节寇塞,盐州确实常常成为目标。但去岁末因为分兵而受李晟、韩游環重创的教训还在,照理,大论(尚结赞)既然召集了三万大军,就算遣庸奴为前驱,亦会在周围布下重兵,游奕探骑更是撒得广。尤其,灵州本就在盐州以北,灵州的守将杜希全乃一镇虎帅,为防灵州救援盐州,大论应在灵盐间驻扎余下的精锐,阻断盐州北边的求援之路。若依报捷露布所言,李谊竟能带着河东军与安西军自北而南长途驰援,却未被我蕃军发现,实在是匪夷所思。”

蒙寻道:“对呀,此前薛娘子和皇甫夫人,都说起过,普王可是通过那个叫李升的盐州司马,与尚结赞勾谋,以图借吐蕃军助其谋叛。既如此,李谊又怎会突然翻脸不认人,马踏蕃营?”

恰在此时,陆家的老仆急急入报。

“阿郎,门外有个女胡,说是西市银器坊的,要事求见阿郎。”

陆贽一惊。

塔娜?难道是她终于套出了什么,乃至不怕风险、直接闯来府上?

……

成都太城。

韦皋亦听到了盐州大捷的飞讯。

他直觉,不能再持观望态度了。如果普王志不在夺储、而在篡位,那么眼下与他相关的胜利,一定是蹊跷的,是阴谋的前一步而已。

然而,就在韦皋准备派遣韦云入京,以巡察剑南西川进奏院的名义,暗中拜访金吾卫时,一个不速之客却现身成都。

宦官窦文场。

“韦公,老奴此番来,乃为圣主传话,有一趟辛苦差事,又要劳烦韦公办了。”

只有二人的厅室中,窦文场低声的吩咐伴着摇曳忽闪的灯烛,令韦皋越听越觉得震惊。

窦文场所说的每个字,他都听清了,也听懂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只缘未登最高层

在辰时这样白昼全开之际,大明宫外朝已经完成了朝参礼仪、开始君臣议事,第三道宫墙后的内廷,反倒是十二个时辰中最为放松的时段。

一群这个帝国中最幸福也是最不幸的人,刚刚结束了又一个平安无事的长夜,仿佛枕戈待旦的疲卒,需要借着光明降世、减轻防备的机会,稍事缓解一下头脑与躯体的压力。

皇长孙李淳,在清秋的晨风里,准备穿过太液池西边的支流,往学士院去。

但他刚出西少阳院,坐在马上瞧了瞧经历过夜雨的泥地,便改了主意。

他带着保姆和卫士们,直奔夹在麟德殿和延英殿之间的左藏库。

守库的执事宦官是第一次听禁军禀报,皇孙在门口要进来。

已然下马而立的李淳,不到十岁的小少年,即使刻意挺着身板,依然不到那高大的成年宦官的肩膀。

这不是当跪拜的场景,宦官内心也并不想太以奴婢自认,以免压不住这从天而降、不知啥来头的皇长孙。

宦官只得费力地躬下腰,令自己的网纱盖耳冠帽比皇孙殿下的鼻尖还要低些,柔着嗓子问:“殿下,您这是……”

“圣主的千秋节在望,又恰逢边军盐州大捷,本王拟作赋一篇,献给圣主。圣主甚爱钟繇的字,本王六岁起即习钟体小楷,这篇赋自然也当以钟体写就。听闻张相国驾鹤西去后,张家大郎又向内库送来一些书帖,今日本王便想来看看。”

李淳侃侃而言,就是寻常的既和蔼又不失主家气派的口吻。

宦官一对眼珠子盯着李淳的靴尖,骨碌碌飞转间,已带着推辞之意道:“殿下所说,确有其事。只是张侍郎将张府珍藏献于内库的那日,特地吩咐奴婢们,古画古帖最是娇贵。今岁又不同往年,连雨不知秋至,奴婢们都是下贱出身,哪懂伺候这些上等宝贝,只能先封存在干燥的内室,待普王殿下回到长安在定度。”

“哦,有理,叔父于此事最为精通。”李淳笑着点头,却举步向门内,要跨进院子。

宦官一急,碎步趋上,一面轻唤:“殿下,殿下……”

李淳回过身来,眼中仍无丝毫森冷愠意,只浅浅笑道:“这位中贵人,大盈乃吾李家私库,怎么,本王就在屋外瞧上一瞧,也不许?”

宦官语噎间,李淳已带着自己的人,呼啦啦进了左库大院。

他伫立片刻,又来回踱了一会儿,方对面色发僵的执事宦官道:“本王听说,建中年间朱泚之乱,叛军涌进长安后,曾抢劫大盈、琼林二库,骚略之后还放过火。如今看来,屋宇焕然,浑无受过劫难的迹象。内侍省的人,当真是大明宫中最得力的人呐。”

宦官忙喏喏应谢,说了一番皇恩浩荡之类的颂圣之语。

出乎他的意料,和柔媚上的话儿还未说到,李淳这得罪不起的第三天子,竟已对他挥挥手,云淡风轻地道声:“本王走了。”

宦官怔讷。这就完事了?

到底是小孩儿心性。目送李淳一行的人马背影折向学士院,宦官方才一颗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又渐渐落回胸口。

……

李淳进了学士院,迎面却见到了一个他厌恶的人。

王叔文。

“殿下。”王叔文作揖见礼。

“王侍读可是来找韦学士(韦执谊)吗?”

李淳一字一顿道,仰首投向王叔文的目光里,竟比方才对着左藏库的宦官时,犀利尖刻得多。

王叔文心头冰凉。

一晃五年,悲欢离乱。当年自己舍命相救的皇孙殿下,已经从一个只知揪着衣衽拱在自己怀里发抖的小娃娃,长成了一个神思敏锐的天家少年。

王叔文当然发现,李淳对于自己的敌意,是从萧妃被赐死后开始的。起初,王叔文还能感到李淳的彷徨犹豫,能感到他冷漠的眼神中,仍揉杂着几丝不忍。但日复一日,当王叔文与韦执谊频繁地进出少阳院,陪着太子李诵或者下棋,或者欣赏牛奉仪弹奏箜篌时,李淳的眼神越来越像一块冰。

“殿下,今日韦学士当值,下官来韦学士处取一本棋谱,送去东少阳院给太子。”

李淳上前两步,继续道:“王侍读,盐州之战,普王率二军大败蕃寇,想必我父亲也从露布上得知了。先头司天台奏报星徵大异,我父亲连着两日不思饮食,连牛奉仪都敲不开他的门。眼下边关又飞捷报,王侍读觉得,我父亲莫非还有心情下棋?”

他说这句话时,削刻之意忽地当然无存,而是露出一种与年龄更为不相称的阴森笑容。

虽然这笑容只是一闪即逝,王叔文仍打了个寒战。

“殿下,太子多有艰辛,殿下不可有此不孝之言!”

王叔文一时血意上涌,终于甩了他素来谨小慎微的面具,直言劝道。

李淳后退几步,正色道:“王侍读,你在建中四年救过我,太子便用荣宠极盛来回馈你,你这般潜邸宠臣,待太子登临大统后,只怕入阁拜相亦是旦夕之间而已。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李家已还了,你莫以为,你还有资格来做我的老师。本王的老师,圣主说得明明白白,是陆贽陆舍人。”

这未来的天子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本王的第一位师长,是萧氏。”

少年说完这句,仿佛终得畅快,叹口气,不等王叔文回应,转头向自己平日由陆贽授业的书斋走去。

他进了书斋,见陆贽虽已坐于茵席之上,手中执书,却目光空洞地在出神。

李淳正因自己此前在左库的发现小有兴奋,未太在意陆舍人面色有异。

自他依照祖父之令,拜陆贽为师起,他便没有伴读。故而此刻,屋中只有师生二人,并两个伺候笔墨的小监。

“你们去门外候着。”李淳对小监道。

陆贽似醒过来,疑惑地看着李淳。

“陆公,你还记得我向你说过,普王此前进出左库之事吗?偏偏左库又是王希迁兼管。这王希迁从阉奴成了领神策军右厢的兵马使,与普王往来,必有蹊跷。今日我见夜雨过后、一片泥泞,不过忽然发了念头,便去左库瞧瞧,竟看到那偌大的院子里,无数脚印。左库统共才几个内侍?禁军皆在外头值夜,若无异样,怎会入院?陆公,陆公……”

李淳兀自说得高昂激越,却蓦地察觉到陆贽仍意兴阑珊、仿似没听见一般,不免又失落又莫名其妙。

他分明记得,此前他提到对于普王的警觉时,陆舍人的眼神中是洋溢着惊喜的。

“陆公若觉得此迹可疑,不如立刻就随我去求见圣主?”李淳追问道。

“啪”地一声,陆贽扔了手中书,扑过来执着李淳的袍袖,压着嗓子,语气却果决:“殿下若信我,若还想做第三天子,便忘了此事。”

……

盐州城内,刺史杜光彦的宅中。

杜光彦的正妻,手捧朱红朝服,翻来覆去地检视了一番,终于满意地笑了。

就在一个时辰前,她还站在后院正厅门槛前,对着婢女们发火。

“把你们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养在吾家,何曾亏待过你们,竟是连一件衣服都照看不好!”

杜刺史要随普王殿下进京接受圣主的召见,论功封赏,这样激动人心的消息传来后,杜大娘子命人取出夫君几年都未曾上过身的那领觐见朝服时,才发现,最关键的丝衽边缘,竟已被蛀得不堪入目。

所幸杜刺史的诸位妾氏中,有针线本事神乎奇技的,又一心立个奇功,二话不说跳将出来,翻遍府中女眷的丝襦,终于比对出了和朝服最接近的颜色,一一将洞给补了。

待得杜刺史从军府回到家中时,杜大娘子已将朝服和进贤冠都准备停当。

盐州一战,杜光彦从地狱到天堂,正是春风得意、看谁都顺眼的心情,听闻这朝服风波,反倒宽容地说起笑话来:“无妨无妨,破了也好,老夫在圣主跟前奏对时,正好以这领子做比,告诉圣主,吾盐州城的城墙,就和微臣的朝服一般,千疮百孔。”

杜大娘子一骇,嗔道:“阿郎,世人都说伴君如伴虎,你切莫与圣主说这般顽笑话。便是向朝廷讨要修缮盐州的人和钱,也须找对法子。不如,向普王殿下请教请教?此前家中摆宴,普王屈尊莅临,妾瞧着,殿下真是雄姿英发,天神般的人物……”

“行了行了!”杜光彦打断她,“你莫发痴心妄想,将小九送上去做个王府的媵妾。殿下何等身份,会看得上你我的女儿?”

杜大娘子讪讪道:“你当初,还想将小九送与那皇甫大夫做妾呢。”

杜光彦抹了嬉笑之色,轻轻叹口气:“真的到了城头拼过性命,离阎王爷那般近后,我也想穿了,去高门贵户家做小,未必快活。小九是老杜我唯一的女儿,我此番去京中领了厚赏,回来给她做嫁妆,全灵盐什么人家,她挑不着?”

这个时代,女子的嫁妆是她拥有绝对处置权的财产,因而嫁妆足够丰厚,便意味着她即使婚后,也有着过硬的傍身之资。

杜光彦此言一出,杜大娘子几乎要泪盈于睫。

“阿郎,我晓得,我晓得,嫡出的女儿,在你心里,强过十个庶出的儿子!”

“胡说什么,都一样,都一样。你们都平安喜乐,老杜我,也就觉得这辈子值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修桥铺路无尸骸

杜光彦没有想到普王那么大方,直接把河东军的大部留在了五原驻扎,由李升临时充任兵马使,守盐州。

“殿下的意思是?”

启程赴京前,杜光彦偷偷地问李升。

“这你都看不出来?杜希全总管灵盐夏绥,也算得抗蕃的老将,这次灵州、夏州却都未出援,殿下回京后,定要去告御状。殿下和圣主一个脾气,最不爱纵容这些边关骄将,灵盐地界唯独杜公你素来温良恭俭,殿下自然特别关照你一些,趁着功劳簿的新鲜字迹还滚烫热乎着,带你一同入长安。但尚结赞和吐蕃军应还未撤去河西陇右,你走了,谁来守盐州?”

“哦,辛苦老弟。这鸡也杀了,毛也拔了,喝汤的大席面,你却不在。”杜光彦由衷喟叹道。

李升倒也坦诚:“杜公,事到如今,不瞒你说,某与普王,在长安就不只是杯酒之谊,不然当初龙颜盛怒下,普王会力劝圣主留我一命?殿下留我暂领河东军,实乃欲试我以事,如此大好机会,我难道不知把握、却去心疼无法在圣主跟前露个脸?”

杜光彦恍然,暗道,我老杜素来自命八面玲珑,其实也不过就是边关一个井底之蛙,推敲谋算的本事,哪里及得上李升这般深得与顶层权贵交往精髓的京官?

杜刺史一旦将思路撸顺溜了,对于李升无法进京领赏的惋惜淡去不少,笑呵呵地道句“盐州城就拜托老弟了”。

李升望着杜刺史往军府大门去的身影,迟疑片刻,忽然又追了上去:“杜公!”

杜光彦回过头来:“老弟还有何事?”

“杜公,殿下虽年轻,出手却有雷霆万钧之势,杜公军旅出身、久经沙场,亦无京都文官那些迂腐之气、妇人之仁,投了殿下,定有大作为。”

杜光彦盯着李升:“老弟话里有话啊。”

李升轻语:“阿兄,你实乃良将之资,愚弟只是,只是愿阿兄能为明主所识,亦能识得明主。”

杜光彦咂摸了一番,也压低了嗓子:“普王殿下,是不是不大好伺候?他有什么忌讳没有?此行贤弟不在身边提点,你阿兄我这土包子,心里不踏实。”

李升道:“一切但听殿下作主便是。”

杜光彦瞧着眼前这脑子聪明、皮囊也出众的中年男子,总觉得那熟悉的眉眼间,藏着欲说还休之意。

不过,彼此都是占过山头的狐狸,善于察言观色的杜刺史相信,临行之际,李升忽然变得婆妈起来,确实是有些惦记着他老杜的前程。

他娘的,没想到,李司马还真是个有几分情义的,和我杜光彦不分伯仲。

杜光彦拍拍李升的肩膀,嘿嘿笑道:“老杜我省得,省得,未入京城前,殿下的话就是圣旨。行,本官走了,这些时日,你若想吃点好的,直接去我杜府,找你阿嫂招呼你。莫客套,莫生分。”

脱下明光甲、又恢复了臃肿疲沓身姿的杜刺史,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摇摇晃晃地消失在门外。

李升呆立着,满腹怅惘。他也未曾料到,如今这箭在弦上的时候,他竟还分出二两心思在这杜光彦身上。

杜刺史是个好人,千万要和皇甫大夫一样识时务。

李升默念道。

……

洛水也是一条古老的河流。

在中原人统治的大地上,人们偶尔会因为前朝那篇著名的《洛神赋》,而将两条河流混淆。其实,与曹子建《洛神赋》有关的是雒水,乃豫州伊雒。而发源于大唐帝国北部的关内道、流入京畿道的,是洛水,又被人们称为“北洛河”。

一条大水,往往有着数量可观的支流。在关内道的广袤原野上,这些支流又与千丘万壑形成壮阔而奇险的盛景。

南行第二日,杜光彦就惊叹于安西军的训练有素。

“殿下,郭将军,前头就是洛水的源头。吾军走得真快。”

暂歇时,杜光彦讨好地向李谊和郭钢道。郭钢的表妹吴映鸾乃普王殿下的正妃,因而这位从灵州甩了杜希全、乘风而起的郭将军,可是普王李谊的正牌大舅爷。如此裙带关系,杜光彦对郭钢也极为恭敬。

李谊不置可否,郭钢则平易地接过杜光彦的话头:“这些儿郎,许多已是第二、第三代安西军,他们的阿祖阿爷当年离开中原后,再也未回来过,在西域不是战死就是病死老死。如今他们不仅能踏上中原,还能擎着安西军的大旗,从金光门进入长安城,踏过朱雀大街,去到万国拜冕旒的丹凤门下,接受圣主的检阅和赏赐。这般无上的荣光,难道不比如火的军情更催着他们赶路?”

杜光彦捣头如蒜,奉上一个下官张口就来的马屁:“是普王殿下智勇无双,早在朱泚之乱时就妙借安西军,此番梅开二度、又出奇兵。殿下更有仁爱之心,给安西健儿们一个能沐圣恩的大造化。安西大都护郭郡王知晓圣主和朝廷这般厚待他的子弟军,抗蕃士气定会光焰万丈!”

李谊却只睨了他一眼,仍然没有搭腔。这是稍稍令杜光彦心中感到蹊跷甚至打鼓的情形,原本对自己和颜悦色甚至还有些亲昵的王爷,似乎在领着大军出了盐州城后,就表现出因心事重重而怠于应付下属的冷淡。

此时,安西军使裴玄走过来,请李谊给个示下,眼看日已西沉,大军是否要沿着洛水的河滩扎营。

李谊起身,眯着眼四顾一望,若有所思道:“建中初年,圣主就曾委派本王出使泾原镇历练,今日到了这泾原邠宁二镇的交界处,瞧着熟悉得很。郭将军,此处的洛水是否有条支流叫葫芦河?”

郭钢道:“殿下所言正是,葫芦河谷离此地不过十余里,穿过葫芦河谷,再约莫一个时辰的马程,便可到宁州城下了。下官听说,平凉劫盟后,邠宁节度使韩游環,因他儿子韩钦绪护盟有失,亲自押着他进京向圣主请罪,圣主倒宽厚,未多计较,只说让韩钦绪以功赎罪。回到邠宁后,他老子就将他赶去了宁州戍守。”

李谊哦了一声,神色倒不似先前那般凝重了,剑眉星目舒展开来。

“韩钦绪是员虎将,当初他在朔方军李怀光麾下,本王与他一同觉察到李怀光的叛意,在礼泉血战过朔方军,算是老交情。”

自语几句后,李谊向裴玄道:“儿郎们虽夜袭蕃营很是出了气力,但在盐州城亦休养了些时日,赶赶路无妨。我与郭将军、杜刺史,在前头领路,吾等走葫芦河谷,路近得许多。既有水流,亦不怕夜里迷了路。到了宁州,本王让韩钦绪那军汉,将宁州的家底翻出来,好好劳军一番。”

“喏!”

裴玄倒答得干脆,一旁的杜光彦听了,本来笑呵呵的面容蓦地一僵。

不知是怎样的直觉扣动了他的记忆,他想起五年前的朱泚之乱中,前任盐州刺史戴休颜随灵盐总管杜希全急赴奉天城护驾,却在莫谷遭遇了伏击。

“殿下,恕下官多嘴,关内道地势复杂,沟壑纵横,敌我两军就算于梁垣间并行,亦有可能彼此看不到。而若其中一支有意设伏,则并非难事。眼下毕竟还是唐蕃两国交战时,吾军还是谨慎为宜,宁可白日行军,绕开邠宁至奉天间的几处谷道,或许放心些。”

李谊回过头来,耐心听杜光彦说完,揶揄道:“杜刺史看来是真叫蕃子欺负怕了,盐州这好一场大胜仗,也没将你的胆子补全乎了。裴玄,你领军平速前进,不必太急,本王带着牙兵们,和郭将军、杜刺史先行一步,往葫芦河谷瞧瞧去,若真有埋伏,本王这颗脑袋,不比你们都值钱?”

“使不得,使不得,殿下,下官充作游奕一探即可,殿下还是和大军在一处。”郭钢忙道。

李谊的脸终于一沉:“行军赶路,若疑心这里也有埋伏,那里也有埋伏,岂非寸步难行?那吐蕃人难道是神仙吗?刚刚往西溃逃,就又出现在关内道的东边?难免陇州和宁州的唐军,莫非是摆设?”

言罢,一掣缰绳,掉转马头,清叱几声,马儿须臾间便疾驰起来。

王府百来卫士立刻紧随左右而去。郭钢有些埋怨地招呼杜光彦:“看看,看看,好端端将殿下得罪了,还不跟上!”

……

驰入葫芦河谷时,杜光彦更加惴惴不安起来。

杜光彦戍守灵盐多年,却是第一次来到邠宁地界,也是第一次踏进这个突然出现在行军路线上的葫芦河谷。

晦色降临后,这条谈不上宽阔的洛水支流上,竟起了层层夜雾。

河道狭窄并非好事,尤其当它的两边,不是旷野,不是树丛,而是绵延的山坡。

杜光彦嗓子发涩,却忍不住在猜想,不知当初勤王军队遭到伏击的莫谷,是否也长成这个样子。

很快,杜光彦就开始怨恨自己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了。因为越往前钻入浓酽的夜色里,杜光彦越觉得,这条谷道,真像一条墓道。

甚至那迷蒙的夜雾,都恍惚间有了颜色。

一种透着血腥意味的暗红色。

杜光彦只能不停地转动脖子,前后望着王府卫士们手持的照路火把。其间,他还将头低下去,贴着正在勤勉小跑的爱驹的脖子,好像与一位密友耳语:“老伙计,我总觉得要出事。”

郭钢没有说错,这段谷道并不长,他们才走了不到半个时辰,眼前就豁然开朗起来。

虽仍在黑夜里,没有遮挡的天幕,多少奉给大地上的人们些许星光,使得因逼仄而带来的恐惧感,倏地消失了。

然而,杜光彦刚喘了几口气,却听前方有马蹄声传来,紧接着,夜色中,一队人马越来越近。

金属之音亦响成一片,竟都是些披甲的……将军?

不待杜光彦定神辨别,骑将们已纷纷在普王李谊面前收缰行礼。

“韩将军,皇甫大夫,薛都尉。有劳诸君,这般寒秋之夜,还要出来打猎。”

李谊的嗓音,透着难以言说的可怖之意,阴恻恻的,又具有志在必得的残忍。

杜光彦刚刚落回肚子里的心,又悬了起来。

杜光彦愣愣地盯着眼前这些人。韩钦绪是朔方军将之子,杜光彦曾在老朔方军中见过还是小小童子的韩钦绪。皇甫珩,更是杜光彦熟悉的人。

然而李谊唤作“薛都尉”的是谁?

没有人理睬杜光彦,除了李谊。

李谊回过头,摘了兜鍪,不温不火地向杜光彦道:“杜刺史,李升与我说了一箩筐你的好,本王信了。此刻本王便问问你,造反的买卖,敢不敢与本王一道做?”

“殿,殿下,什,什么造反的买卖。”

杜光彦觉得自己的舌头好像粘了一层秋霜,冻僵了似的,说气话来十分不利索。

李谊轻轻“咳”了一声,自嘲道:“本王太心急了,离造反还得几日。先说眼前的事。”

他指着葫芦河谷方向:“杜刺史担心得没错,三千安西军,还有裴玄,活不过今夜。但不是吐蕃人动手,而是本王来动手。”

杜光彦大骇,一时哪里还有尊卑君臣之类的顾忌,脱口而出:“殿下可是疯了,殿下在说什么?”

李谊挥挥手:“郭钢……”

郭钢纵马靠近杜光彦,简略地说了几句。

“杜公就算没有鸿鹄之志,也不妨想想,盐州城里,还有你的家小……”

郭钢,操着语重心长的为君着想的口吻,以上面这句千百年来必能名列无耻威胁榜前三名的话,结束了交谈。

杜光彦一动不动。

李谊和前来会合的下属们,在杜刺史呆若木鸡的当儿,并未给予他几分关注。他们如所有诡计的实施者一般,越是临近惨剧开幕的那一刻,越是兴奋和投入地讨论着。

“殿下!”杜光彦突然之间的大喝一声,打断了他们。

“殿下已是圣主最宠爱的亲王,为何要走到这一步!安西军何辜,殿下不能做禽兽哇!没了人味,如何做得君王!”

“仓啷”,离他最近的郭钢已经拔出刀来。

然而刀还未出鞘,杜光彦猛地拉转马缰,一夹马腹,冲开零星驻于周遭的王府卫士,往葫芦和河谷的来时路奔去。

“有埋伏!有埋伏!”

杜光彦扯着嗓子叫道。

他多么希望自己在刹那间,就化身为一枝能飞越数里的鸣镝,或者一阵直冲夜空的报警狼烟。

“噗”地一声。

杜光彦的背脊,毫无悬念地迎来了第一支箭矢。

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

而杜光彦带在身边的有限几名牙卒,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亦纷纷中箭。

黑夜当然也令不少箭矢扑了空,但杀死一两具,并不需要数十支箭都命中。

小小的风波平静后,郭钢去看了一眼被扎成刺猬的杜刺史,还有他的下属和马。

“殿下,这杜光彦,果然蠢,隔着恁远,喊两嗓子,就能救安西军?”

郭钢向李谊道。

“蠢些不好么?他若今夜真的下跪发誓要跟随我们,信还是不信?”

李谊淡淡道,又扭头问皇甫珩:“那第一箭,可是你的准头?”

皇甫珩拱手。

片刻后,葫芦河谷方向,火光冲天,嘶喊阵阵。

真正的杀戮,开始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画虎画皮难画骨

“夫人,宁州的鸿翎使来报讯,说皇甫大夫和神策军,已经迎到普王与安西军,前日驻于奉天城外梁山下,大夫正命奉天县令,张罗着牛酒,送去劳军。”

宋若昭带着桃叶走出院门时,马车旁的何文哲向她简略地传达讯息。

这个胡人汉子本是报平安的口气,见夫人并没什么反应,亦不多言,又上了马。

何文哲入神策军前,在长安已成家,后来又有过出征盐州和灵州的经历。他当然明白,寻常的军旅人家,妻子得知丈夫在外的行踪安好时,应该有怎样的表现。

无论这妇人性子是急是缓,都不会是夫人此刻的神色。

但何文哲相信,主公主母是和睦恩爱的。何文哲来自长安城西市附近的胡人聚落,他从小就熟悉,一个胡人家庭中,女主人有着怎样威严的地位。而宋若昭到了奉天城后,在何文哲看来,皇甫大夫的各种表现,都远胜胡人中最为“惧内”的丈夫。

确切地说,大夫对夫人,不是“惧”,而是疼爱、关切。夫人呢,当初大夫身陷凉州蕃营,自己的妹子遭了大难,她何等坚强,默默地将知情小郎玄武藏了起来,等待昭雪的时机,也并未去央求大夫出面向圣主陈情。

何文哲是外人,又心地质朴如赤子,他无意也不可能猜想皇甫夫妇之间真实的状态。

他虽看起来严肃自持,似乎比他实际年龄稳重老成得多,但经历的匮乏令他的头脑仍处于简单的运转中。他能理解至高至明日月,却理解不了至亲至疏夫妻。

在他想来,夫人面若冰霜,只是因为,皇甫大夫北上去侍奉的,是普王。

嗯,就是普王,这个何文哲也同样不怎么喜欢的,年轻的大人物。

马蹄嘚嘚,何文哲将车往奉天城一隅的回纥货栈赶。

若昭从车窗往外望去。

她看到树枝开始秃了,不过,倒也未立刻就现了窘迫的模样。毕竟还有些半蜷不枯的身残意坚的叶子,仿佛扒着悬崖勉力求生的人们,吊在桠杈上。

曾经繁茂荣盛如祥云般的大树之冠,逃不掉盛极而衰的宿命。

风中的朔气已经具有刀刃般的威力了,这种季候的征兆,刺激着最为敏感的飞鸟,一个家族,又一个家族,划过灰剌剌的天空,毫无留恋地南渡而去。

留下来的只有乌鸦。

现在,参差林立的树木,是它们彼此之间各凭本事割据的地盘了。

盛夏和金秋的旧秩序终于被毁掉时,乌鸦就这样迎来了它们可以叱咤风云的空间。高贵的黄鹄,或者渊博的鸿雁,或者哪怕出自寒门的燕雀,统统仿佛天街踏尽公卿骨的隐喻。

乌鸦,就是身披森森黑甲的战卒,又是终将突破军镇限制的亡命之徒。

葛撒力商团中的伙计,一个叫封三郎的唐人,被葛撒力留在奉天城回纥同乡的货栈中帮杂。

这个与何文哲谈论过西域老家的唐人,并不是成色十足的知情人,葛撒力只是告诉他,若那位来城外光临过他们市集的年轻夫人,交与他信函,便立刻带去长安城的西市,交与那个粟特女人。

然而宋若昭并没有新的发现。

盐州的捷讯传到了奉天,天子这次不再只给安西军普通的嘉赏,而是令他们跟随普王和盐州主将,押着据说多达几百人的吐蕃俘虏,进入长安城,走过朱雀大街,让全西京从达官贵人到贩夫走卒,都来领略一下大唐老牌劲旅的风采,感受一场爱国主义的狂欢。

皇甫珩带着罕见的眉飞色舞,向妻子讲述这个消息,并且还解释说,自己之所以如此振奋,乃因为义父姚令言说过,当年父亲和义父,也作为大败蕃寇的英雄之师,接受过代宗皇帝的检阅。

若昭能探触到丈夫语色中过于用力的矫作,可看到这一点有何用?

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浑无头绪的若昭,隔三岔五地去回纥货栈看看封三郎还在不在,会不会反过来从长安带给自己些许音讯。

然而,到了货栈,却没有看到封三郎。

“葛撒力的那个唐人伙计?他昨日一早就出城了,说是去安西军里寻他的阿兄,顺便做点小买卖。怕是一两天,回不来咧。”

货栈的回纥人漫不经心道。

宋若昭的眉头微蹙,却未再问。她随意捡了一件狐裘领子,令桃叶付了货资。

走出门来,见何文哲正在为马梳理着背脊上的鬃毛。他有些惊诧。他从前见长安西市里那些女子,看起琳琅货物来,不挑挑拣拣、没半个时辰可完不了事。夫人虽是诗书人家的闺秀,但也是女子,那日在城外很看了一阵集市,今日怎地意兴阑珊?

“相熟的唐人伙计不在,去城外探营了。”若昭道。

何文哲蓦地领悟过来:“那日他与我攀谈,言道他长兄,甫一成年,就在龟兹镇加入了郭郡王的安西军,兴元元年还来打过朱泚叛军。想来这回,他在城中听到消息,去看看,说不定他阿兄,也在里头。”

何文哲的说法,与货栈的回纥人一样。若昭相信那葛撒力的回纥同乡,并未撒谎。

“希望他如意。回府吧。”若昭道。

……

皇甫珩是在翌日午后踏进宅院的。

“把我的朝服去寻出来。好消息,中使王希迁在圣主跟前,替我奉天行营的神策健儿亦美言了几句,明日我带五百骑卒,五百陌刀将,随普王和盐州刺史,还有安西军,一同进京。”

若昭迎上来,与桃叶一道,帮皇甫珩卸下甲袍,默默地听着。

皇甫珩低头辨别着妻子从眼睛到嘴角,确定她的沉默是松泛的,并无异样。

皇甫珩于是又道:“普王倒还问起你,在奉天这处处刀兵的行营之城,可还呆得习惯。若昭,普王是个君子,明宪当初诬咒正妃,如今他并未记恨于你。你莫再猜疑他陷害明宪。普王才干出众,眼看将路越走越宽,往后吾家与王府要常往来的,你一心与他结仇,让我怎么办?”

若昭胸口狠狠地抽痛了几下,急怒欲呕。

但她立刻回过身,借着去翻狐裘的间隙,强令自己忍住了。

她没有去接丈夫那个残忍的话头,而是轻声道:“重阳已过,长安的雪说下就下,好在巧了,我昨日买到这回纥人的好东西。”

皇甫珩伸出手,抓了抓那毛尖上仿佛还留着兽畜油光的裘领,柔声道:“进城后缺什么,我去长兴坊家中取便是。本来我想明日带你一同回长安,又一想,我何不将母亲与讱儿接来奉天住上一两月,然后一大家子,同回长安过年,岂非更顺当?”

一滴泪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若昭抬起脸来望着他时,皇甫大夫读到了“喜极而泣”四个字。

这才像他要的娘子,又顺从又感激他的模样。

若昭将狐裘递给桃叶,接着向丈夫道:“昨日在货栈,倒没见着葛撒力那个能干机灵的唐人伙计。货栈的人说,他去城外找安西军了。原来他竟是安西军的子弟,家中长兄就子承父业,入了郭郡王麾下,不知这回,是否也在军中。”

皇甫珩猛地一怔,脑中飞快地盘算着。

那个冒冒失失闯来寻亲的冤鬼。

他怎地未反应过来,既然是葛撒力留在奉天做买卖的伙计,妻子应是打过交道的。

他还在思量怎么回应,若昭已抬起头来,专注地看着丈夫:“军旅驻扎,哪里说探就探,那货郎,可有想着用了葛撒力攀上你的面子,求你们放他入营相问?”

皇甫珩将牙一咬,面上云淡风轻道:“唔,是此人,我让默沙龙领着去向安西军使打听了。若昭,其实吾等沙场上拼杀过的,最讲人伦常情,哪里就凶得阎罗一般。”

“那他寻到了吗?”

“寻到了,要跟着他阿兄,一同去长安看看。”

皇甫珩肯定道。

他相信自己这个回答是正确的。人反正已经死了,总要有个暂时不出现在奉天城的理由。

“哦,那就好。”

若昭的目光再与丈夫碰触时,阅读到了他那灼热的邀约。

可是这一次,她立刻就逃避了。

她实在没有办法先放下刚才得到的那个令自己震惊的答案,戴上面具去赴鱼水之欢。

唐人伙计封三郎,有主令在身,怎么可能就这样离开奉天城。

丈夫在骗她。

第三百章 离梦杳如关塞长(终章上篇)

“文哲当初,好歹与默沙龙一起,将队伍从灵州带回了长安。彼时你陷于凉州吐蕃人手里,是他在街西,一家一家地去送朝廷给阵亡唐军的抚恤。如今圣主丹凤含元殿赐宴,你真不应该落下他。”

四更天,屋外还万籁俱寂,屋中昏黄的灯影中,若昭一边给丈夫梳髻,一边低声劝道。

“不带他去是为他好。你也在城中住了有一阵,难道看不出来,默沙龙与他不谐。默沙龙这突厥崽子,自他的使者祖宗那里,承袭了花言巧语的本事,从前在咸阳,就将普王哄得团团转。文哲呢,偏生又不会来事,一张臭脸,倒好像比圣主架子还大上三分去。”

皇甫珩站起身,将自己的贴胸背甲套上。

他低头看着帮自己系甲的妻子,继续道:“带上文哲,默沙龙定晓得是你吹的枕头风。突厥崽子比狼还狠,寻个机会刁钻地咬上文哲一口,文哲在圣主和普王跟前,就再无出头之日了。区区奉天行营神策军算什么,待我从普王手里接了河东军,偌大河东又不只是太原一城,我自会再挑个中州让文哲领了,他的前程,难道会比不过李晟手下那邢君牙?你呐,看书写字是比我强,可你一个妇人,哪里懂朝中军中这些弯弯绕,莫瞎出主意了。”

“怪不得,城外劳军,你也未喊他去。”

“他滴酒不沾,去了也是扫兴。”

皇甫珩似乎已不愿多谈,却趁着重甲尚未上身之际,一把搂住妻子。

他的手指从她耳后的发根处穿入,捧着她的脑袋,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少想些不相干的人,安心在奉天等着,过得几日,就见到讱儿了。”

若昭应了一声,又道:“我想去城上,看着你东行。”

“军防之镇,女人不能上城墙。”

皇甫珩抚顺了肩盔,终于出门往外院去。

他回过头,深深看了一眼若昭。

昨日他彻夜难眠。

对于将要到来的惊心动魄又一战定乾坤的场景,他紧张又憧憬。然而此刻,极为短暂的瞬间,他看着妻子倚门望向自己的神情,仍是好像不必千言万语、自能讨了他的一颗心去似的,他脑中那些纷杂而犀利的碎片骤然落了一地,不再成为他神思所寄。

唯剩鲜明的庆幸。

庆幸当初只在一件事上违逆了李谊——休妻。

葫芦河谷的伏击,令皇甫珩完全确认了李谊这个主人的脾性。倘使自己驱逐了若昭,而不是死死地将她扣在身边,她怕早已由李谊派人处置了。

如此辗转真情,等大事终成之后,再慢慢向她倾诉吧。

这个妇人,身在福中不知福。他皇甫珩,不但能追随枭雄摧枯拉朽,还懂得视她如命,这世间,她哪里还去找第二个这样的男子托付终身!

……

何文哲背着双手,站在略显空旷的校场上。

神策精锐,不论骑卒步卒,穿过奉天主城门,纵马远去,留下的蹄音似乎还在耳畔回想。

有留在城内的军士经过,瞄到神色落寞的何文哲,忙上前作揖见礼。

何副将虽然在军中失宠有一阵了,但听闻成了皇甫大夫的半个管家,奉天城里那些精明又势利的成员,反倒对何文哲,在面上更为敬重了些。

包括从城外恭送神策军东行的奉天城县令。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眼前这胡人上将,头发还黑油油的,却成了闲棋,瞧他那整日沉着脸,恐怕心里头比红颜未老恩先断的美人还上火。

帝国九成以上的县令都是人精。

起码自认为是人精,最擅于灭火。

县令谄媚道:“大夫去了长安,何将军便是一城之主,有何示下,尽管吩咐下官去办。”

何文哲淡淡道:“县令客气了,文哲不懂旁的,只知军防之事。蕃子若真的突然来袭,我也定如盐州杜刺史般,誓守城阙。”

县令闻言,决定将自己的马屁升华一下:“嗳,何将军青年英武,一看就是我大唐猛将之姿。那杜刺史听说是朔方军出身,瞧着却瘦小伶仃,不似那些高大的北地边军。”

何文哲原本谈兴寥寥,忽然之间浓眉一拧,一句“你说什么”差点脱口而出。

须臾,他瞥了县令一眼:“不可以貌取人。”

仍是毫无热络之意的口气。

县令讪讪告辞。

何文哲伫立凝思,疑云更浓,却不知说与谁知。举目四顾,皆是事不关己的面孔。

杜刺史,杜光彦,贞元元年神策军远戍盐州,再是拒于人际应酬的何文哲,也明明记得,杜刺史身高体胖,却乐于在皇甫珩帐下饮酒时,与默沙龙一起跳胡旋舞,笨拙的模样引来一帐将官哄堂大笑。

恰此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唤:“何将军,夫人有请。”

是婢女桃叶,跑得气喘吁吁。

见到何文哲,宋若昭开门见山:“你今日上城了吗?和大夫同行的,确实还有普王与安西军?”

何文哲点头:“梁山下已无驻军,大夫和儿郎们的前面,东南方向,亦有蹄尘绵延,想来,就是普王与安西军吧?”

“文哲,那不是安西军。”

“夫人说什么?”

“文哲,普王和大夫,要兵变。”

若昭盯着何文哲。

这是最后一个希望了。

如果文哲实际上也是普王的棋子……那她,也只有与那几个或近或远的伙伴,认命。

但即使最坏的结果出现,她仍坚定地认为,自己不会后悔。她在煎熬后决定了自己的立场,又在决定了立场后越发煎熬。她能经受住如此反反复复地折磨,而没有神志堕毁,乃因为,她深信自己没有错。

世界的起点是荒凉,但终点不应该是无情的丛林。天生蒸民,有物有则。仁义礼智,恻隐之心乃四性之首。

为了登临权力巅峰而不择手段、作恶多端、再也没有最后一丝恻隐之心的人,谈什么枭雄英雄,谈什么激情热血。那就是一个恶魔,他的成功,毫无悬念地会带来贤良受诛、国难愈烈的局面。

为人女,为人徒,为人友,为人母,她宋若昭固然力若蝼蚁,也不愿自己的父亲、师长、挚友、幼子,即使保得一命,却是苟活在这样的世道里。

这是她朴素而执着的想法。

这种想法,令她挣扎到哪一步算哪一步,也支撑着她在痛苦里,一步步地背叛着仍与自己有夫妻之实的皇甫珩。

她试图将丈夫从魔鬼的招徕中拉回来,却终究徒劳。当丈夫对于亲子被质于普王势力下的局面不以为意时,他的灵魂已经是李谊的囊中之物。

在与何文哲对视的焦灼的片刻间,宋若昭甚至想到,倘若何文哲突然撕下伪装,那或许是老天对于她背叛丈夫的惩罚?

她看到何文哲瞪圆了的灰蓝色眼睛里,逐渐呈现出一言难尽的迷蒙神色。

那是从难以置信到似有所悟,再到失望以极的过程。

但,不论怎样变幻不定,自始至终,何文哲的眼睛里,都没有露出过一丝杀意。

“夫人,安西军不是安西军,杜刺史也不是杜刺史。”

何文哲说了县令那蹊跷的描述,继而佝偻了背脊,又举手抱着脑袋,恹恹无措,仿佛一条信念受到打击的猎犬。

“怎会这样,大夫为何要谋反,他那般有本事,圣主并不曾亏待我神策军……”

“文哲!”宋若昭颤声打断他,“来得及,去长安报讯。大军不如单骑快,何况大军入城还有各样礼数,吉日亦不是这两日。”

何文哲抬起头:“夫人,我进长安后去找哪位上臣?”

“你不能出城,太惹眼,”若昭道,“让玄武去,你我只能信他。”

……

中原人对“天”字有着无上崇拜。

前朝追风逸尘的神骏良驹,被称作天马。本朝征服四夷的年轻帝君,被称作天可汗。

而大唐的都城长安,这无边繁华之城的中轴线朱雀大街,被称作“天街”。

表面上浩大壮阔的长安城,其实与帝国的其他州城没有什么分别,皆用“坊”对子民进行极为封闭的管理。这个朝代,和后世的许多朝代亦没有什么分别,子民是没有纯正的公共政治生活的。

只有被动地接受王朝统治者利用“宣示”功能制造的政治效应。未受过真正启蒙的子民,倒越来越乐于参与这种猪栏模式的围观活动,毕竟,虽然人长有脑子,严肃地思考、周密地表达,却也挺累人的。

而朱雀大街这条天街,无疑是宣示、甚至炫示的最佳场所。

这条街上,天子恭迎经像、使者组队觐见、官府出面祈雨、商胡络绎而来,以及死囚犯掉脑袋前被押着游街、以儆效尤的,藩镇军队降了又叛、叛了又降后入京表忠心的,甚至亲王聘妃、公主出降之日遮拥主道、歌舞喧哗的……草民能想到的所有大场面的热闹,几乎都能在朱雀大街上看个痛快。

今朝这个吉日,又比上述的热闹,更好看一些。

嫌俘,阅兵。

还有何事,能比上头两件,更刺激个性尚武、国运又见衰的唐人吗?

今年重阳不登高,登高只登大树梢。

日头将将完全从东方的浓云中挣脱出来、向东南方向冉冉攀升,朱雀大街两边的粗壮树木上,竟然已陆陆续续有身强力壮者爬了上去。

他们一旦在树上坐稳了,就悠哉游哉地,以隔岸观火的姿态,欣赏眼皮底下那些没有猴儿本事的长安男女,正为争夺街边头排位置而争吵。

“嘘,嘘,挥旗了,击鼓了,来了来了,南边好多人马进来了……”

直到遥远的明德门传来一阵接一阵低沉如闷雷的鼓声,草民间的争执才应声而息。大家身上留的都是长安人的血,何必耽误彼此在今日看一场长安城的大戏。

五品郡夫人王氏,今日也是寅时就起身梳妆打扮了。

当然,她出现在朱雀大街边时,因为拥有京兆尹特设给达官贵人家眷的专席,而不必狼狈地混在挤挤挨挨的百姓人群中,以免有失体面。

这并非需要戴五钗冠、穿翟衣的场合,不过纷纷投向王氏、羡慕她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的目光,足以比过任何一件礼服的荣光。

贵妇们打交道时,直接恭维对方家中阿郎的因公受勋或者升官换袍,似乎不太高级,略显急吼吼的市井气。故而,她们都将话题集中与跟着祖母出来的皇甫家小郎君身上。

“老夫人好福气,孙儿生得乳虎一般,一看就出自将门。”

“瞧那一对神采飞扬的凤眼,和皇甫大夫一模一样,真是一等一的相貌。往后,只怕满长安的秀雅金闺,都想做老夫人您的孙媳呐。”

王氏回过身,从郭媪手中接过讱儿,自谦地应酬着:“吾等寻常武人之家,哪里敢高攀公卿学士们。况且好男儿,先立业后成家,吾家小儿一副身板倒长得结实,与他阿爷一样,将来入了神策军,能为圣主执戈卫戍,最是大造化。”

众人纷纷称是,又殷殷问起皇甫家的渊源,自然知趣地避开了罪臣二字,而是大谈特谈这户门庭算得从河西陇右传到了安西四镇,今日当家的后辈能与二代三代安西军一同驰过朱雀大街,去到大明宫领受圣恩,当真是令人感慨天道之妙、轮回之缘。

皇甫家的管事,赵翁,在老少女子们叽叽喳喳的聒噪中,如所有精干又识分寸的老奴般,垂袖立于王氏身后恰当的距离内。

当维持秩序的武侯们经过时,他才会趁着喧闹抬起头来,望向不远处的大树。

戴着宽檐皮帽、蓄着络腮胡子的两个人,亦坐在树腰处,看着他。

……

“殿下放心,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因后日阅兵之际还要演安西、神策二军进止之节,含元殿前须留出横跨三百步,届时南衙左右金吾卫均要将地方让出来。禁卫之责,明日由王希迁领北司右神策军职守。左库大盈里,王内侍陆续将刀戈藏了,吾王府中的一千甲士,这几日正以田猎习射之名驻于北郊,明日从北苑与王内侍会合,自九仙门入禁宫后,可以直接杀向第二道宫墙。”

普王李谊,在鼓声中由朝廷的主礼官迎入明德门后,行走于朱雀大街中央时,一直在想着家奴王增禀报的这段话。

街道两旁的欢呼喧沸,以及那些仰望天神似的目光,他浑然不觉。

都是些蝼蚁草芥,一生为奴的生命,与他的大事有何关系。

他只需确认,东北方向的禁宫之中,自己的合作者与属下,正准备迎接他与身后的神策军和安西军,就可以了。

真的神策军,假的安西军。

唔,想来竟有些神奇。延光公主当年主谋,联合李适进谗,害死了他李谊的父亲郑王,今日他李谊便用延光公主多年私养的兵力,血洗含元殿。

李谊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近四千人的精锐。与皇甫珩并辔而行,穿着杜刺史的朝服的骑将,再过片刻,便要恢复他薛都尉的身份,为自己的女主人复仇。

但他哪里知道,女主人延光殒命的真正原因呢!

想到这里,李谊觉得强烈的自我肯定,如熊熊火焰,烧掉了他最后一丝被逼到胸腔角落里的怯意。

透过兜鍪的遮面,李谊望向朱雀大街尽头的旧皇城。

当年高祖李渊进攻皇城时,遭到隋军的拼死抵抗,二十万唐军付出惨重的代价,才攻入皇城城墙。而今日,他李谊只带着四千兵力,就能堂而皇之地以帝国凯旋之师的名义,进入东北角那座城墙更为坚固的大明宫,与埋伏的兵力形成南北夹击,令李适和太子无处可逃。

这,就是他李谊用对的人,使对的本事。

队伍将要走完朱雀大街、接近承天门大街时,李谊忽然有兴致仔细瞧瞧两边看热闹的人了。

在开化坊前,他隐约能看清一片绫罗绮色。他知道,那是有品阶的官眷聚集之处。

皇甫珩的母亲,那位虚荣又谈不上有何坏心的郡夫人,一定也在其间,正翘首以待,希望努力看清儿子的威风神气吧。

虽然隔着一百多步的距离,队伍又迅速地通过,便是个灯楼,也未必能看分明。

很快,人马转上了东边的春明门大街,又折向正北方,终于进入了丹凤门大街。

(明日完成终章的下半部分,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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