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不良人 - xp1024.com
《大唐不良人》


第一章 长安,长安(上)

二月,惊蛰。

长安城外的杏花已经盛开,散发着盎然生趣。

狄仁杰打开房门,在屋檐下伸了一个懒腰。昨夜下了一场小雨,空气总带着一丝丝土腥气,令人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原本还有些昏沉的脑袋,也随之清醒许多。

这是永徽元年的春天,春寒料峭,长安的清晨仍有些凉意。

“洪亮,收拾好了没有?”

狄仁杰在门外喊了一声,就见一个壮实的汉子,匆匆走来。

“郎君,已经收拾好了。”

“那咱们走吧。”

狄仁杰点点头,就迈步往外走。

名叫洪亮的汉子则紧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

狄仁杰,字怀英,太原人氏。

他出身于一个官宦家庭,自幼就有神童的称号。

如今,他已二十有一,家中走了门路,让他来长安读国子监,以期将来考取功名。

自隋炀帝开设科举,至太宗李世民登基后,加以推广。

科举,已俨然成为无数读书人的出路。狄仁杰当然也可以凭借家人的关照进入官场。但他很清楚,若能考中科举,未来的成就远胜于依靠门荫,于是决定前来长安求学。

在太原,狄家也算是中上之家。

但是在长安,狄仁杰心里很清楚,他身上那点钱,很难立足。

人常言,居长安大不易。

历经贞观之治,长安作为大唐帝都所在,物价飞涨,还真不是他一个外乡的读书人可以承受。

好在,国子监生徒的衣食住行,皆有官府承担,倒是可以省却不少开销。

按照国子监的规矩,生徒入学后,可以居住在国子监安排的住所。当然,生徒若不愿意居住,也可以自行寻找住所。而国子监会发放补贴,报销生徒的租房花费。

国子监安排的住所,大都位于皇城附近,租金昂贵。

如果能够换一个便宜的居所,国子监仍会按照官府安排的住所费用报销。这样一来,就会产生差价。对于家境优渥的生徒而言,那点差价或许算不得什么。但对于普通人家来说,这一点点的差价,却可以改善他们的生活,也是当仁不让的选择。

狄仁杰昨日已经在国子监报到,在听取了一些老生徒的经验后,最终决定另寻住所。

永徽元年春天的长安,略显冷清。

去年,太宗驾崩,为长安笼罩了一片阴霾。

天可汗的故去,使得原本已渐趋兴旺的大唐帝国,出现了一丝丝的混乱。新帝沉浸于悲恸中,无心朝政。好在有长孙无忌、褚遂良等老臣稳定局面,才使得帝国没有出现太多的动荡。但新帝会是怎样的帝王?接下来帝国又会走向何方?所有人都感到一丝丝迷茫和恐慌。同时,还有一丝丝的期待和希望,让人暗自的振奋。

狄仁杰带着洪亮,就是在这种古怪的气氛中,来到了西市。

长安西市,隋称利人市。

自高祖定都长安后,遂更名西市,与万年县的东市,遥相呼应。

西市面积,有两个坊市大小,内分九区,四面都是街道。如此一来,每个区域的周边都形成临街的格局,更便于交易。这里,本就是长安商业活动最为频繁之地。

狄仁杰之所以来西市,是想要寻找住所。

西市远离三内,而且周围也大多是平民居住的里坊。

这里有很多牙人行,也就是俗称的掮客、中介。通过牙人行,可以方便快捷找到心仪的住所。虽说会多一笔开销,但远胜于似没头苍蝇一样的,在长安城里乱找。

而且,通过这些牙人找房子,也比较安全。

长安是帝国中枢所在,鱼龙混杂。

若一个不小心着了道,丢了钱财倒是小事,若惹了麻烦,更会让人头疼。

狄仁杰并不想才来长安,就惹得一身麻烦。

“洪亮,那边出了什么事?”

才一进西市,狄仁杰就觉察到,西市的气氛有点不正常。

凝重!

嗯,有些凝重。

在临近坊门的十字街口,围了很多人。

狄仁杰好奇心很重,便停下脚步,向街口张望。

洪亮和狄仁杰从小一起长大,对自家这位小郎君的性子,再熟悉不过。

不等狄仁杰说第二句,他就一路小跑的过去。片刻后,他跑了回来,在狄仁杰耳边低声道:“郎君,那边死人了。”

“嗯?”

狄仁杰眼睛一亮,道:“走,过去看看。”

“郎君!”

洪亮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忙一把拉住狄仁杰,轻声道:“咱们如今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郎君莫忘了,咱们临出门的时候,阿郎可是吩咐过,少管闲事。”

狄仁杰自幼聪慧,有着非凡的观察力。

在太原的时候,就凭借他的胆大心细,侦破了不少疑案。

但也是因为他这种毛病,惹了不少麻烦。不过那是在太原。狄家虽然算不得名门望族,在当地却有些实力。所以他即便是惹了麻烦,家里也能够为他善后,解决。

可现在……

狄仁杰不等洪亮说完,就连连摆手。

“我就是去看看,不去管闲事总行了吧。”

“郎君,那你可真要做到才是。”

“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洪亮,到底我是郎君,还是你是郎君?”

“郎君,自然你是郎君。只是阿郎……”

“好啦好啦,我是在和你玩笑,看把你吓得。我说过了,只是去看看,绝不多事。”

狄仁杰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洪亮也不好再阻拦。

他只能暗自祈祷,狄仁杰可以说到做到。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人群外面。狄仁杰身材高大,体格也很魁梧,朝人群就钻了进去。

“接过接过。”

他一边道歉,一边往里面挤,很快就进了人群中。

十字街的一头,是一座石桥。

桥下,是一条小河,连通西市北面的漕河。

桥头,有一具尸体。

尸体仰面朝天,头朝桥上的躺着,身下是一滩已经有些发黑的鲜血。

由于有武侯拦阻,狄仁杰无法再往前走,所以只能看一个大概,无法看得太真切。

习惯性的,他想再靠近一些。

可洪亮却一把拉住他,轻声道:“郎君,别管闲事。”

“我知道了,知道了。”

狄仁杰扭头,就看见洪亮一脸紧张之色。

他只好放弃了继续往前走的想法,站在人群边上,眯着眼看看尸体,又随意向周围打量。

洪亮,依旧一副紧张模样,紧盯着狄仁杰。

“郎君,看过了,咱们走吧。”

“再看看,再看看。”

就在这时,忽听得人群外一阵骚动。

紧跟着就听有人喊道:“让一让,让一让,杨班头来了。”

围观人群,立刻让出一条路来。

狄仁杰扭头看去,就见一个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带着十几个差役,正快步走来。

他们穿过人群,直奔石桥。

原本阻拦人群靠近的武侯,也没有上前阻拦。

这些人,应该是长安县的差役。

狄仁杰更来了兴趣,也不理洪亮的催促,看着那杨班头走到尸体旁。

市署官员忙迎了上去,和杨班头低声交谈起来。由于距离太远,狄仁杰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于是,他直勾勾盯着那两个正在交谈的人,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呢喃。

“这厮名叫牛二,住永安坊,是赵三郎的手下……”

“是长安本地的泼皮,整日游手好闲。最近时日,他经常来吃酒,有的时候见坊门关了,就找个地方随便一倒,或是赖在酒店里不走……主要是靠坑蒙拐骗为生……”

“郎君!”

洪亮觉察到了狄仁杰的异状,忙上前低声喝了一句。

狄仁杰立刻醒悟过来,扭头看去,就见不远处一个武侯,正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

“别管闲事,咱们该走了。”

“好,好,好!”狄仁杰见状,忙笑着道:“这就走,这就走。”

而这时,杨班头和市署的官员也交谈完毕,转身走到那具尸体旁,蹲下了身子。

第一章 长安,长安(下)

“郎君,咱们还要去找牙人呢。”

“我知道,我知道。”

狄仁杰虽然有些不舍,但洪亮催的急,他也只能答应。

洪亮说的不错,他还要找牙人寻住所。

接下来几年,他都会住在长安。解决住所是当务之急,的确容不得他在这里拖延。

当然了,也是他对这案子兴趣不大。

刚才他通过唇语,也清楚了死者的情况,实在是提不起兴致来。

走出人群,狄仁杰伸了个懒腰。

此时,西市渐渐热闹起来。

酒幡林立,人头簇拥。

这里距离长安丝绸之路起点的开远门不远,周围里坊中,居住了很多外国人,也是的西市城外一个颇具国际性的贸易市场。这里,有来自高句丽、百济、新罗和倭国的商人;也有从波斯、大食的胡商。由于大唐是当世最为强盛的帝国,许多胡商来到长安之后,被长安的繁华所吸引,干脆侨居于此,也使得大唐成为一座传奇性的国际都市。

西市分为九区,遍布货栈酒肆。

来自西域的胡姬或是在门外招揽客人,或是在酒肆中载歌载舞,更令西市多了几分异域风情。

狄仁杰自幼在太原长大,今天是来到长安的第三天。

从小到大,他何曾看到过如此景象?

一路走下来,他也不免有几分陶醉。若非洪亮提醒,他可能已经忘了今日的目的。

“怀英,怀英!”

就在狄仁杰行走街头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呼喊他的名字。

停下脚步,狄仁杰扭头看过去。

就见一个比他年长四五岁的青年,从一个酒肆里出来,一边走,一边朝他挥手。

那俊俏白净的脸上,还沾着淡淡的胭脂色彩。

“你是……张兄?”

狄仁杰看到男子,先愣了一下,旋即叫出了对方的身份。

张兄笑道:“我还道刚才看错了人,没想到真是怀英。怎么,也来这金市寻乐吗?”

金市,也是西市的别名。

狄仁杰忙摆手道:“张兄误会了,在下是来找牙人行。”

“牙人行?”

“是啊,我昨日听了张兄的介绍,准备在别处寻一住所,不打算在监舍居住。”

“原来如此……我就说嘛,监舍虽说距离国子监近,可是那边的房租至少要比其他地方高出三成,而且房间狭小,住的也不舒服。既然如此,还不如另寻住所,无非是多走些路而已。你我正当年轻,走几步路又算什么,省下来的钱,还可以多买几本书籍呢。”

狄仁杰笑道:“张兄所言,极是。”

“那你找到住所了吗?”

“还没有……刚才进来,看石桥那边出了命案,所以耽搁了片刻。”

“命案?”

“嗯,好像是一个本地的泼皮被杀,长安县那边已经派人过来了。”

张兄对这种事情,似乎没有什么兴趣。

听狄仁杰说完,他撇了撇嘴,轻声道:“这种事常有发生,这些个泼皮整日里游手好闲,天晓得惹了什么仇家。你刚来长安,或许还不习惯。久了,也就习惯了。”

“习惯?”

“这长安九市,四个廓县,人口近百万之多。

几乎每个里坊都有团头,每个廓县都有大团头。泼皮们为蝇头小利斗;团头为地盘斗……不过,这些人惹不到咱们头上。你我看看也就是了,莫要和他们搅和一起。”

团头,是地下势力头目的称呼。

偌大长安,大团头,小团头,不大不小的团头数不胜数。

他们手下聚集着一群泼皮无赖,欺行霸市的行为时有发生。普通百姓,自然不敢招惹,但对于狄仁杰他们这种国子监太学生而言,倒也不太害怕,相安无事就好。

“对了,你刚才说要找住所?”

“是啊。”

“有什么要求吗?”

狄仁杰愣了一下,想了想道:“也没有什么要求,我和洪亮两人居住,能宽敞些,干净些,安静些就好。对了,最好能做得一手好饭,我这个人有时候有点挑食。”

张兄,蹙起了眉头。

“若只是宽敞些、干净些倒也好办,可要能供饭食……那可不太容易。

对了,你不介意和房主住在一起吧。”

狄仁杰摇摇头,道:“只要品行端正,倒也不甚介意。”

“哈哈哈,你这一说,我倒是有一处好介绍。”

“哦?”

“崇德坊有一处住所,独门独院,房子倒是有,不过房主母子也住在那里。

你也知道,来长安的生徒,大都不喜欢与人合住,难免会有不便,所以那住所一直空着。那住所距离三内不远,环境也好,也安静,而且房主也做得一手好饭食。”

狄仁杰看着张兄,眼中露出疑惑之色。

张兄的表情,有些尴尬。

他轻声道:“怀英莫怪,我家境不好,得令狐祭酒赏识,方得以在国子监补缺,衣食住行都是自己承担。你也知道,居住长安极为不易,我必须要想办法赚钱才行。”

昨日报到时,张兄就出人意料的热情。

狄仁杰还以为他本性如此,却没有想到……

不过,这又算得什么?如张兄所言,他一个普通人能够在国子监学习,殊为不易。而且一切费用自行承担,在长安这地方,若不另寻财路,也的确不容易生存。

“既然如此,还烦请张兄介绍。”

“好,我现在就带你去。”

张兄很热情,就要前面带路。

洪亮轻轻扯了狄仁杰的袖子,却见狄仁杰朝他摇摇头,于是闭上了嘴巴。

自家郎君是个什么性子?他很清楚。

而且,那张兄是太学生,若真怀有歹心,怕日后也难在国子监立足。但不清楚,这位张兄是否靠谱呢?相比之下,洪亮更相信那些牙人,毕竟有市署可以作保。

只是狄仁杰既然决定了,走一遭也算不得什么。

想到这里,洪亮忙紧走几步,追上了狄仁杰两人。

张兄,大名张柬之,字孟将,襄州人。

他年二十六,比狄仁杰大五岁。同时,也比狄仁杰早来国子监两年,算是老生徒。

张柬之极为善谈,也非常热情。

他在长安生活了两年多,对长安也非常熟悉。

一边走,他一边向狄仁杰介绍。

三人就这样两前一后走出了西市坊门,直奔崇德坊而去。

“这里原本是前朝秦孝王杨俊府邸,后来被改建为两座佛寺。”

走进崇德坊,张柬之在前面带路,一边向狄仁杰介绍崇德坊内的情况。

“西门,叫做济度尼寺;东门是道德尼寺。”

说到这里,张柬之突然压低了声音,轻声道:“去岁太宗驾崩,道德尼寺就更名为崇圣寺,乃太宗别庙,如今尚在修缮之中;西门那边的济度尼寺,寺内僧尼被迁往安业坊修善寺。如今济度尼寺被改作灵宝寺,先帝嫔妃都在此削发为尼修行。”

狄仁杰听得一愣,停下脚步,朝那紧闭的寺门看了一眼。

“所以,崇德坊的治安没有任何问题。”

张柬之说着,就拉着狄仁杰走进十字巷,然后拐进了一条曲巷。

长安的里坊建筑,自有其规范的格局。

里坊中,有十字街把里坊分为四大块,而后每快区域中,又设有十字巷。于是整个里坊,就被切割成十六个区,区内有曲,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巷陌,把整个里坊串联为一体。

张柬之带着狄仁杰自曲巷中穿行,恰好绕过了灵宝寺大门,来到灵宝寺后门。

“这里距离佛寺很近,一般人都不会来这里,所以很安静。”

他笑着对狄仁杰介绍,然后径自又走进一条曲巷中,回首朝狄仁杰二人招了招手。

“走吧,就在前面。”

狄仁杰和洪亮相视一眼,跟着张柬之走进曲巷。

三人来到一座房舍前,张柬之道:“就是这里,怀英感觉如何?”

“看看里面再说。”

张柬之点点头,上前拍了拍门,大声道:“苏大娘子,是张柬之,带人来看房子!”

第二章 柳娘子

上一章末尾,有一个小错误,已经修改。

这是一座非常标准的长安民居。

隔着只有肩膀高,夯土筑成的院墙,狄仁杰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一亩见方的院落中,正房一厅两厢。左边是偏房,两间厢房,右边是一间厨舍,还有一个面积不大的厩房。只不过,厩房里空空荡荡,从门口的蜘蛛网能看出,已经废弃许久。

根据唐律,一家三口,有一亩宅基地。

所以由此也能看出,这户人家绝对是正经人家。

“柳娘子,柳娘子在家吗?”

回应张柬之的,是一阵犬吠声。

一条黑狗,从正屋的厅堂里窜出来,站在门口,冲着院门一阵吠叫。

”黑三郎,闭嘴。”

紧跟着,从屋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谁啊!”

“柳娘子,是我,张柬之,前些日子来看过房子,你还记得吗?”

一个衣着简朴的中年妇人从屋中走出来,站在门口,她蛾眉轻蹙,道:“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太学生。”

说着话,她就走过来,打开了院门。

“柳娘子,好记性。”

张柬之陪着笑,欠身行礼。

不过,柳娘子却没有给他好脸色:“我当然记得你,上次你说回去考虑,结果一去不回,平白耽搁了我半月时间。我正说,你要是再不来,我就去寻牙人行了。”

张柬之道:“大娘子家的房子确是不错,只可惜我喜欢清静,不太愿意与人合住,所以就没敢再来打搅。”

柳娘子闻听,脸色顿时一变。

“既然如此,你又来作甚?”

“大娘子莫要误会,学生虽不习惯与人合住,但大娘子的宅子,却是极好。

这位是国子监新来的生徒,正在寻找房舍。我这一想啊,大娘子的房子很合适,所以就把他带来了。大娘子,这就是我那位同窗,太原人氏,今年国子监新生。”

张柬之虽然陪着笑,但言语间,还是流露出一种莫名的优越感。

他虽然贫穷,可毕竟是国子监的生徒,是太学生。

说句不好听的,他们这些人,将来都是要做官的……柳娘子,说穿了始终是个平民百姓而已。

其实,不用张柬之介绍,柳娘子也能看到狄仁杰。

毕竟,狄仁杰比张柬之高了半个头,虽然是站在张柬之身后,却依旧显得很醒目。

狄仁杰上前道:“大娘子,在下狄仁杰。”

柳娘子微微蹙眉,脸色也好看许多。

“这位郎君,我把丑话说在前面。这房子,我只赁这边的偏房,正房是我和阿弥所用,不会搬走。若公子不嫌弃,那一切都好商量,若是不愿意,便直说了好。”

这位大娘子,说话很直接。

她说完,还扫了张柬之一眼。

张柬之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脸一红,故作不懂似地,一言不发。

狄仁杰笑道:“大娘子,学生来长安是为了求学,但求有一栖身之所足矣。

清静,干净,方便,安全!我只有这些要求。若大娘子能照顾我与家仆的饭食更好,若是不愿意,我们可以自己想办法,也无需大娘子为难。不过,这赁金……”

柳娘子的脸色,缓和许多。

“珍馐美味,我这小户人家不会做。

但若是粗茶淡饭,却没什么不方便,无非是多做两个人而已。这宅子,只有我与阿弥两人居住。那两间偏房,郎君可以随便使用。郎君和你这位随从的衣物,我也可以负责……一应杂费,算在赁金里,一月一千八百钱,每月初十收取。

若是郎君同意,我这里有文书。郎君签了后,我会送去坊正,郎君可以随时过来。”

一千八百钱,管吃,管住,还管洗衣打扫?

狄仁杰顿时心动,看向了洪亮。

洪亮是他的仆人,但也是他最信任的伙伴。

“郎君,我看可以。”

洪亮昨日就打听过了,柳娘子这赁金,确实不算高。

要知道,长安城的房租,由北向南,越是往北,价钱越高。

崇德坊位于长安中部,向东隔一个安业坊,就是朱雀大街,属于长安县所治。

这样一个位置,若换在后世,绝对属于二环以内的中心地带。

洪亮调查过,似这种位置的独门独院,月赁少说要三千以上,而且是环境很差的位置。柳娘子给了一千八的价钱,还管吃管洗衣打扫,绝对是一个很贴心的价格。

“大娘子,我可否看看房子?”

“郎君随意。”

柳娘子退到了正屋门口,坐在门口的胡床上。

那条名叫黑三郎的黑狗立刻凑上来,匍匐在柳娘子的脚边。

两间偏房,一大一小。

大的一间又分内外两间,其实等于是三间。

推开窗户,是一条清澈的小河。隔河眺望,就是灵宝寺的后门。

房舍里,家具很简单,但很干净,看得出来,是有人经常打扫。

狄仁杰非常满意,从偏房走了出来。

洪亮和张柬之还在屋里,他就来到柳娘子身边,撩衣袍,直接就坐在了台阶上。

在坐下来的一刹那,狄仁杰突然有一种毛发森然的感觉。

他扭头,就看到那条黑狗。

黑狗旋即闭上了眼睛,好像睡着了似地。

“大娘子,你刚才说‘阿弥’,是什么人?”

“哦,阿弥是我儿子,如今在衙门里当差。”

狄仁杰一愣,好奇问道:“敢问,是哪个衙门?”

“就是在长安县衙。”

这时候,张柬之和洪亮也看完了房子,走了过来。

“怀英,怎么样?”

“这房子甚好,我很满意。”

狄仁杰说着,便站起身来。

”大娘子,这房子我租下了……不知,明日可否搬过来?”

柳娘子也不废话,回屋里拿出一份契约文书,递给狄仁杰道:“郎君只要在文书上签字画押,随时可以搬过来。至于赁金,后日就是初十,到时候郎君给我就行。”

“大娘子,倒是个爽快人。”

狄仁杰不禁笑了,接过文书看了两眼。

这是一份非常规范的租赁文书,上面还有崇德坊坊正孙有道的签名和印章。

这是一个很讲规矩的妇人!

加之柳娘子说,她儿子在长安县衙门里做事,狄仁杰自然更加放心,立刻签上了名字。

“如此,我明日一早过来。”

“好,那我今晚再把屋子打扫一下。

正好明日阿弥轮休,若郎君需要什么家什,让他带你去置办就是。

坊西有一家孙记杂货铺,是坊正家的产业,专卖老旧物品,很便宜,但也很实用。”

狄仁杰连忙道谢:”如此,就麻烦大娘子。“

和柳娘子道别,已经过了午时。

狄仁杰解决了住所问题,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也轻松许多。

三人就近找了一家酒肆,狄仁杰取了一吊钱,放在桌上。

“这次多亏张兄帮忙,否则我还真不好找到这么好的住处。”

钱,是谢礼。

如果狄仁杰在牙人行里找房子,差不多也是这个花销。

张柬之倒没有客气,立刻把钱收起。

“怀英,我没有想到你那么快就做了决定,所以有些话,还没有来得及交代。”

“哦?还请大兄指教。”

“上次我看过房子后,顺便打听了一下柳娘子家的情况。”

狄仁杰闻听,眉头一蹙,道:“莫非,柳娘子家里,有什么不对吗?”

“倒也没什么不对……柳娘子的夫君,名叫苏三郎,原是长安县的不良帅,为人很正直,在长安县口碑不差。贞观十七年,他应朝散大夫王玄策征辟,随李义表出使天竺;贞观二十一年,他再次应征,随王玄策出使天竺,但是这一次……就没再回来。”

“有这种事?”

狄仁杰一惊,忙坐直了身子。

“苏三郎膝下有一子,名叫苏大为,也就是柳娘子说的阿弥。

去年,长安县突然征辟他为不良人。去年五月,他在当差时受了伤,之后就变得有些古怪。甚至有传言说,他是撞了邪……”

“撞邪?”

狄仁杰眸光一闪,轻声道:“这个阿弥,很坏吗?”

“倒也不是坏,只是行为有些古怪而已。反正据我所知,他没有做什么坏事。”

“那就好!”

狄仁杰松了一口气,笑道:“我就怕他为非作歹,到时候惹来麻烦。”

“那倒不至于……反正,怀英你要是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如果决定住下,也不必太担心。我打听过,他这人很孝顺。有柳娘子在,你又是太学生,想来他也不敢有什么歹意。我说这些,只是要你多一些小心罢了。”

“我明白,还要多谢张兄提醒。”

第三章 诡异

日暮,金乌西坠。

斜阳夕照,长安沐浴在霞光中。

咚咚咚咚!

承天门外第二通街鼓声响起,皇城宫门及左右延明门也依次开始关闭。

位于长安城南,永安渠一侧的大安坊内,一派忙碌景象。所有人都知道,六百通街鼓结束,长安就要开始夜禁。所以,商家纷纷准备关门,坊丁和武侯,也开始在坊内巡视。两边坊门,也开始清理进出人员,一待鼓声结束,坊门就会关闭。

苏大为蹲在街口的一处矮墙上,一动不动。

不远处,就是永安渠。

渠畔一家酒肆,店小二正慌慌张张收起酒幡,然后把两盏灯笼,挂在门头上。

那店小二挂好灯笼后,从肩膀上取下手巾,甩了两甩,转身走进店里。

十几个黑衣人,从街角巷陌中走出,迅速向酒肆逼近。

砰!

一声巨响。

酒肆的窗棂碎裂。

一个人影从酒肆里飞出,重重摔在了地上,赫然正是先前挂灯笼的店小二。

黑衣人见状,先一惊,旋即就听到有人高声喊喝;“冲进去,休要走了那贼人。”

话音未落,一个体型壮硕的男子已经从酒肆里冲出来。

他手持一口七尺长短的陌刀,刀口上还淌着血。落日余晖照在刀上,折射出一种妖异红光。

那男子冲出酒肆后,转身就往巷陌跑去。

十几名黑衣人同时呐喊,冲上去把他拦阻下来。

但那壮汉却非常凶悍,面对迎面而来的黑衣人,他不慌不忙,踏步上前,引刀就是一招横扫千军。那陌刀的重量,少说有二十斤上下,但是在壮汉手里,却轻若灯草一样。陌刀刀锋过处,破空发出锐啸声,快若闪电,留下一道淡淡残影。

迎面冲上来的黑衣人忙举刀相迎,只听铛的一声响,他手中横刀竟然碎裂开来。

若非他反应快,忙撤步闪躲,只怕就要被那陌刀开膛破肚。

壮汉也不开口说话,一刀落空之后,脚踩九宫步,反手又是一刀劈出。

两名黑衣人连忙闪躲,露出了一个缺口。

也就是这一眨眼的功夫,壮汉纵身就冲出了黑衣人的包围圈,冲进旁边一条小巷里。

“追!”

黑衣人忙大声喊叫,紧跟着就追了上去。

这时候,苏大为也从墙头上跃下。

他快步走到酒肆门口,缓缓拔刀出鞘。

横刀,长约三尺,刀身上密布如云箓一样的纹路。

苏大为迈步走进酒肆,一股血腥味,迎面扑来。

他眉头微微一蹙,目光扫过酒肆里。

三具尸体倒在血泊中,两个胡人打扮的客人,还有一个,看衣装应该是酒肆的掌柜。

苏大为小心翼翼走上去,把一具胡人的尸体翻过来。

胡人的胸口,有一个巴掌大的血窟窿,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的脸上,流露着惊讶的表情。很显然,在他临死前,一点准备都没有。

而另一具尸体则是仰面朝天躺着,胸前已经被鲜血浸透。

他一只手握着刀柄,腰间的弯刀拔出了一半。

凶手出手很快,以至于他没有做出反应,就被杀死。

苏大为抿着嘴走到那掌柜的尸体旁,突然间,他后退一步,挥刀就砍向那句尸体。

说时迟,那时快,尸体却突然一滚,从血泊中翻身而起。

一抹寒光飞出,直刺向苏大为。

苏大为脚下横身一闪,手中横刀顺势一抹,狠狠砍在掌柜的肩膀上。

横刀没入掌柜身体,刀身上掠过一抹云霞似地光亮。只听掌柜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惨叫声,不像人的声音,更似鬼哭狼嚎一样。紧跟着,掌柜的身体扑通就倒在了地上,身体好像被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迅速干瘪下去,眨眼间只剩下一副皮囊。

一道黑气,从掌柜的身体中飞出。

“该死的不良人,竟敢坏我的好事。”

从黑气里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刹那间,黑气暴涨,变成了一团黑色烟雾,翻滚不停。

苏大为的脸上,却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我就知道,是你们这些诡异作祟。”

他冷笑道:“吕掌柜的永安春素以口感醇厚而著称,可是自月前,他的永安春就变了口味,入口辛辣且略有些发苦,和普通的劣酒没有区别。从那时候起,我就怀疑吕掌柜出事了。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又是怎么看出来,十三郎有问题?”

“那个蠢货,平日里懒得要死,今天却格外勤快,还主动去挂灯笼。”

嘶哑的声音道:“所以我就知道,他一定是有古怪。”

“那,可真是可惜了!”

苏大为露出惋惜之色,道:“说吧,你收购那些从宫中流出来的物品,究竟是何用意?”

“这个,你还是到了阎王殿里问阎王去吧。”

黑色烟雾发出一声咆哮,旋即化作一头黑狼扑向苏大为。

苏大为脸上笑容收起,手中横刀狠狠劈向黑狼。

刀锋看在黑狼的身上,却好像砍在一团棉花里。黑狼化作一团黑烟,顺着苏大为的手臂迅速蔓延过来,眨眼间就把苏大为的身体包裹起来。

“你既然毁了我的身体,那就把你的身体给我吧。”

苏大为的身体,顿时僵住了。

他想要甩掉身上的黑烟,可是身体却动弹不得。

黑烟,从他的毛孔中没入身体。突然,那沙哑的声音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腾根之瞳?你明明是凡人,怎会有腾根之瞳?”

随着惨叫声响起,苏大为双目之间,突然浮现出一道红线。

红线慢慢裂开,成一道缝隙,乍一看,就好像苏大为的双目之间,又长出了一只眼睛。

“饶了我,求你饶我一次,我可以把我的收藏全部给你。”

苏大为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要说话,但是却发不出声音来。

双目间的缝隙越来越大,黑烟迅速散去,化作一道黑气,没入红线之中。

苏大为则睁大了眼睛,身体好像被抽空了似地,扑通一下子就坐在了地板之上。

双目间的那只眼睛则缓缓闭拢,化作一条红线,随后消失不见。

“阿弥,你怎么了?”

周良从外面冲进来,看到苏大为瘫坐在血泊里,忙上前搀扶。

这时候,从酒肆外走进来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

他进屋后,目光扫视一眼,就落在了地板上的那具只剩下皮囊的尸体上。

“苏大为,怎么回事?”

苏大为一阵咳嗽,总算是恢复了精神。

“魏头,我刚才进来查验尸体,就看到吕掌柜的尸体变成了这副模样。

我走上来想要查看,却不想从他尸体中飞出一道黑气……”

“住嘴!”

魏头忙喝止了苏大为,快步走上前,查看吕掌柜的尸体。

片刻后,他站起身道:“分明是吕掌柜和贼人勾结,见事情败露,所以自尽而亡。”

他看向苏大为,眉头微微一蹙。

“此事,不得向任何人提起。若走漏了半点风声,唯你是问。”

不等苏大为开口,周良忙出声道:“卑下明白,是吕掌柜和贼人勾结,事情败露后自尽而亡。”

魏头的脸色,缓和了些许。

“苏大为抓捕贼人受伤,就先回去歇息吧。

明日是你轮休,不必再来衙门。周良,你送他回去,明白吗?”

“明白。”

这时候,酒肆外传来了脚步声。

周良朝苏大为使了一个眼色,把他搀扶起来,慢慢往外走。

“二哥,怎么回事?”

“老魏刚才抓捕失手了,还伤了好几个弟兄。”

“那吕掌柜……”

“他要用吕掌柜去交差,咱们别再管了。”

周良说着,压低声音在苏大为耳边道:“事关诡异,非你我可以插手。这种事,咱们别掺和进去……活人的事情咱们都管不过来,更不要说那些不是人的诡异了。”

苏大为闻听,也就闭上了嘴巴。

“只可惜了吕掌柜,被诡异夺了身不说,还要背上一个勾结贼人,盗取宫中物品的罪名。”

“是啊,也真是倒霉。”

周良苦笑点点头,搀扶着苏大为走出大安坊坊门。

咚咚咚咚,街鼓声再次响起。

长安城门,也开始逐一关闭。

“那……那些失窃的物品,还要不要追查?”

“事关诡异,还追查个甚。”

“那……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遇到诡异,能活着就好,咱们可别强出头。你忘了,去年那次事故,你险些丢了性命。珍爱性命,远离诡异……下一次,你可不见得有那么好的命。”

斜阳余晖照耀,把两个人的身影,慢慢拉长。

第四章 魔幻大唐

黑暗,笼罩长安。

夜幕下,长安城风平浪静。

金吾卫在大街上巡逻,一百零八坊坊门紧闭。

街道上的旗幡也都纷纷撤下,不过不少酒肆店铺的门头上,会挂上灯笼,表示仍在营业。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自古如是。

夜禁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是无法抗拒的律法。

但对于某些人来说,黑夜到来,正是他们寻欢作乐的好时候。

只要不走出坊门,不在大街上行走。坊内嘛,打点好那些坊丁和武侯,就高枕无忧。

这种事情,你知道,我知道,怕官府也心知肚明。

大家相安无事就好,只要别惹来麻烦。

否则,那些武侯和坊丁会立刻翻脸,变成凶神恶煞,谁的情面都不会给。

苏大为了一身便装,陪柳娘子吃了晚饭,坐在客厅里说话。

“阿弥,有件事要告诉你。”

苏大为立刻放下手里正在擦拭的横刀,抬头看着柳娘子,露出疑惑之色。

“娘,什么事?”

“偏房两间屋子,我租出去了。”

“租出去了?”苏大为脸色微微一变,轻声道:“不是说好,不租的吗?”

“上元节后,物价又涨了。”

“哦?”

“粮价涨了两成,油价也涨了一成,几乎全都涨了。

而且,娘不想你在去巡夜,万一再……总之,方方面面都需要钱,娘也没有办法。”

“嗯,租就租吧,娘不必为我操心。

二哥说,再过两个月,我就算在衙门里做满一年。我的薪水会提高三成,而且还有其他的分润。到时候,娘就不用再这么操心,只管在家里好好享福就是。”

柳娘子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笑容。

她点点头,轻声道:“若你阿爹还活着,看阿弥这么能干,一定会很开心。”

“嗯!”

苏大为应了一声,却没有回答。

他拿起横刀,用一块干布在刀身上缓缓擦拭。

突然,他又停下手上的动作,道:“阿娘,房子租给什么人了?要不要我去查一查?”

“不用查了,是国子监的太学生。”

“就是那个上月来看房子,之后就不见人影的太学生吗?”

“是他介绍的人,一个刚来长安的国子监生徒。

叫什么来着?看我这记性,真个有些记不清楚了……你等等,我把文书给你取来。”

柳娘子放下手上的针线活,返回右厢。

片刻后,她拿着文书出来,递给苏大为道:“是从太原来的生徒,长的仪表堂堂,也非常爽快。”

“太原,狄仁杰?”

苏大为看到契约上的签名一愣,抬头道:“租咱们房子的人,是狄仁杰?”

“对,就是叫狄仁杰。”

柳娘子诧异看了苏大为一眼,“阿弥,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苏大为连忙摇头,笑着道:“他是太原来的生徒,我长这么大一直都在长安,又怎会认识?只不过觉得这名字很好,想来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有机会定要认识一下。”

“这孩子……”柳娘子笑道:“他明日就会搬过来,到时候你们自然会认识。”

“也是啊!”

苏大为说着话,就露出一抹憨厚笑容。

他把横刀收鞘,起身道:“娘,我今天有些累,先睡了。”

“去吧,我把这件衣服补好,也要去睡了。”

“娘别太晚了,早些休息。”

苏大为和柳娘子互道晚安,就径自进了左厢,随手把房门拉上。

他把横刀放在刀架上,而后走到窗前,把窗户推开。

仲春时节的晚风,很轻柔,还带着些许寒意。

屋外,趴在屋檐下的黑三郎听到动静,立刻抬起头,警惕看过来。

见是苏大为,它又低下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黑狗,可是越来越警觉了!

苏大为坐在桌旁,呆呆发愣。

良久,他取出一张纸铺开,用一支自制的鹅毛笔,蘸上墨水。

今天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百七十三天,可是我依旧没有弄清楚,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去年五月,唐太宗李世民驾崩,我来到这个世界,变成了苏大为。

之后,李靖李药师病故,太子李治登基,也就是历史上那位唐高宗。

这和我所知晓的历史,没有任何区别。

但那‘诡异’,又是从何而来?

二哥说,长安夜禁之后,诡异横行。

他说的‘诡异’,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妖魔鬼怪’吧。

如此说来,这应该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魔幻世界,但我为何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所有人,对诡异都忌讳莫深。

但所有人都很清楚,诡异是真实的存在。

今天,我再一次遇到了诡异,一个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诡异。

好在我身体里的诡异吞噬了那个诡异,而且我也知道了身体里的诡异,名叫腾根之瞳。

但是,腾根之瞳究竟是什么?它为什么会在我身体里,又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这一切,都还是个谜!

不过我清楚记得,在我穿越的那一天,我看到了一条金龙。

我不清楚那条金龙的意义,但想来,正是它的存在,才使得长安可以风平浪静。

还有,母亲告诉我,家里的房子租出去了。

租房子的人,名叫狄仁杰……没错,应该就是那个狄仁杰,太原狄仁杰。

如果有一天我能穿越回去,告诉我身边的人,狄仁杰是我的房客,估计没有人会相信。

今天就写到这里,我会继续探索。

苏大为写了满满当当一张纸,然后又把纸卷起来,在油灯上点燃。

看着那张写满了他心里话的纸在火光中化为灰烬,他才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

他,并不是苏大为。

但他现在,就是苏大为。

去年五月己巳日,唐太宗李世民在含风殿驾崩。

当晚,长安诡异发生暴动,幸亏有李靖等一干开国元勋,保护太子李治顺利抵达含风殿,这才平定了诡异暴动。那天晚上,苏大为来到了这个世界,并且附身在了一个名叫苏大为的不良人身上。

他亲眼看见,金龙探爪,诡异退散的景象。

而在那之后,他在病榻上躺了近三个月,才算彻底康复。

不过,也就是在那天晚上,他的身体里多了一个‘诡异’,一个他直到今天才知道叫做什么的诡异。

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因为他知道,一旦被人知晓,他会是死路一条。

可是……

他真的很害怕!

“阿弥,还没有睡吗?”

屋外,传来了柳娘子的声音。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旋即从沉思中醒来,站起身道:“娘,我这就睡!”

“早点睡,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娘,我知道了。”

苏大为忙吹灭了油灯,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

柳娘子关上了客厅的门,然后走进右厢,关上了房门。

屋外,旋即一片寂静。

苏大为松了口气,摸黑爬上了床。

其实,也不算是摸黑。

屋里虽然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对苏大为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也许是体内诡异的缘故,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福利吗?

苏大为不是很确定。

但他却知道,体内的诡异给他带来了不少好处。

比如,他的身体很强壮,虽然在外表看来,显得很瘦削。他力气很大,反应很快,身手也很灵敏,听力也异于常人。可是,他宁可不要这些福利!因为他不知道,这些福利对他而言,到底是好,还是坏?至少从目前来看,他还不清楚。

在床上躺下,苏大为却没有丝毫困意。

如果不是今天遇到‘诡异’,他可能还不会有这么多的念头。

在此之前,他想过很多。

他想努力赚钱,报答柳娘子,也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但是……很难。

他曾试图酿酒,发明蒸馏酒。但经过市场调查,大唐治下的人们,似乎并不喜欢那种烈酒。人们更喜欢黄酒、米酒这种入口绵和香醇的酒,而非那种辛辣的滋味。

想想也是,除了那塞外苦寒之地的胡人,谁又会喜欢烈酒。

李白喝黄酒可以斗酒诗百篇,可如果换做烈酒的话,那估计就是一瓶下去发酒疯。

把烈酒贩卖到塞外?

可没那么容易!

更不要说,这种生意就算真做成了,他一个连九品芝麻官都不是的不良人,又怎可能垄断这种生意?估计过不得太久,他生意做不成,连带着老娘也会跟着倒霉。

苏大为从来都不会把人想的太坏,但也绝不会把人想的太好。

除了蒸馏酒之外,苏大为还想到了很多生财发家的路数。但后来,他又逐一否定。

他不是方继藩,即没有方某人的家世和背景,也没有方某人那种超神的记忆力,什么都懂。所以,在没有足够强大的势力之前,苏大为绝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

更不要说,这么一个看似繁华的盛世之下,还隐藏着一个魔幻世界。

究竟该如何是好?

整整二百七十三天过去了,苏大为也没有想出一个头绪来。

辗转反侧,直到更鼓三响。

一阵强烈的困意涌来,苏大为打了个哈欠,翻过身,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五章 梦

长安城,沐浴在阳光中。

苏大为抬头看去,一轮骄阳当空。

不过,那太阳看上去非常怪异,不像是太阳,更像是……一只眼睛。

街道上空空荡荡,不见人迹。

那些店铺都开着门,可是里面却不见有人。

旗幡在店前随风飘摆,发出扑簌簌的猎猎声响,在空旷的长街上回荡不停。

这里是……

苏大为眉头一蹙,觉得眼前这条街道很眼熟,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是那一条街道。

就在他感到迷茫的时候,长街的尽头出现了一个人。

当他看清楚那人的长相后,心里又是一惊。

吕掌柜?他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苏大为下意识探手想要拔刀,却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携带佩刀。

就在他感到困惑的时候,吕掌柜已经到了他跟前。

“你是吕掌柜,还是诡异?”

苏大为退后一步,厉声喝问。

哪知道,吕掌柜根本没有理他,径自前行,直接撞在了苏大为的身上。

当两人接触的一刹那,苏大为发现他的身体一阵晃动,那吕掌柜竟然穿过他的身体,继续往前走。

怎么回事?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低头查看身体。

身体,完好如初。

他忙转过身,就见吕掌柜头也不回的沿着长街行走,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苏大为的存在。

这事情,有古怪!

苏大为眼珠子一转,也不再去考虑自己的身体情况,而是跟在吕掌柜身后。

来到十字街,吕掌柜向右一拐。

在正前方,是一座气势恢宏的佛寺。

大慈恩寺?

苏大为一眼认出,这佛寺的来历。同时,他也反应过来,他此时正在万年县的晋昌坊里。

大慈恩寺,是长安三大译场之一,同时也是法相宗祖庭。

它是长安城里最宏丽的佛寺,同时也是李唐皇室敕令修建的皇家佛寺之一。

贞观二十二年,太子李治,也就是而今的皇帝,历史上的唐高宗,为追念其生母文德皇后祈求冥福,于是遍查长安地形,最终决定在晋昌坊内,净绝故珈蓝寺遗址上修建了大慈恩寺。其历史虽然不长,但因玄奘在此译经,故而成为佛门净地。

对了,后世西安的地标建筑之一大雁塔,未来将会在这里修建。

吕掌柜绕过大慈恩寺的正门,从侧门进入佛寺。

苏大为紧跟在他身后,来到一块荒凉的工地上。

他记得这块工地,据说大慈恩寺建成后,这里原本是要建一座佛塔。不想去年太宗驾崩,工程也就随之叫停。如果他记忆没有错的话,这个停工的佛塔工地,也是后来大雁塔的所在。不晓得这座停工的佛塔,是否就是那著名的大雁塔呢?

反正不管是不是,佛塔工程被叫停了。

工地里没有一个人,冷冷清清。

吕掌柜走到一棵大树下,挖开一个坑,把一个包裹放进去,然后又用浮土掩盖。

最后,他从旁边搬了一块石头,压在上面。

完成之后,吕掌柜拂去身上的灰土,站在石头旁边拍了两下,露出诡异的笑容。

也就是在这时候,天空上那诡异的太阳突然光芒大盛。

吕掌柜的身体,在阳光的照耀下,渐渐虚化……

苏大为蓦地睁开眼,额头上冷汗淋淋。

他,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天已经亮了。

他躺在床上,可以清楚听到柳娘子在院子里训斥黑三郎,也不知道它昨晚做了什么坏事。

苏大为用双手,用力搓了搓脸,翻身跳下了床。

他赤足,伸手拿起放在床头的衣服,一边穿一边往外走。

有点不对劲,这衣服怎么这么紧呢?

明明昨天穿着还很合身,怎么今天……他伸手去拉门,就听呲啦一声,衣服就裂开了。

站在门旁,苏大为有些发懵。

“傻站在那里做什么?”

柳娘子手里拿着一个笸箩走进来,就看见苏大为傻站在门口。

她嘀咕了一声,转身准备进厢房。可走了两步,她忽然又停下来,转身看着苏大为。

“阿弥,你怎么看上去,好像长高了?”

“是吗?”

苏大为迈步走出房间,仍旧一脸懵逼的表情。

嗯,好像是长高了!

他身高原来大约在177左右。

柳娘子站在他面前的话,正好到他嘴巴。可是现在,柳娘子只是到他的肩膀处。如果不是柳娘子变矮了,那肯定是他长高了,而且长高了差不多三四公分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这衣服昨天还穿着正好,今天不知怎地,就变得小了。”

苏大为说着话,抬胳膊露出腋下的裂开处。

柳娘子看了两眼,笑着摇了摇头,“长高了就长高了吧,你现在这个头,和你阿爹差不太多。嗯,我去找找,说不定正合身。身上衣服换下来,我帮你改一下。”

她的眼睛有点发红,但脸上却露出灿烂笑容。

苏大为也没有想太多,把身上衣服脱下来,光着膀子就走出了房间。

黑三郎兴奋迎上来,冲苏大为摇头摆尾。

苏大为身手揉了揉它那狗头,然后走到厨舍旁的水井边。

水井旁边,有一个木盆,里面已经打好了清水。一条湿巾,还有一个杯子,旁边摆放着一个猪鬃牙刷,和一盒青盐。猪鬃牙刷是苏大为这一年来,少有的成绩之一。只不过,这东西要推广出去不容易,制作起来,也不是想的那么简单。

柳娘子在家制作牙刷,然后放在孙记杂货铺里贩卖。

收益不是太好,但多少能给家里一些补贴。如果想要大规模推广,却需要时机和足够的资本才行。现在,只能是小打小闹,反正一个崇德坊,就已经足够了。

苏大为刷牙,洗脸,洗漱完毕。

他绕过正午来到后院,后院是有三十平方左右的面积。

有一个简陋的简易单杠,两个石锁,一个用石头制成的杠铃,还有一个吊在树上的沙袋。

他先做了三十个引体向上,敏锐觉察到,今天这引体向上比平时要轻松很多。眉头一蹙,他立刻加快了动作,一口气做了一百个引体向上,居然一点都不吃力。

这在昨天,可是不太可能。

旋即,他又做了八十个伏地挺身,也很轻松。

苏大为站起来,低头查看身体。

好像没什么变化,但似乎,又有不小的变化。

他的气力,较之昨日明显增加很多,而且体力也变得更强。

还有今天突如其来的长高……苏大为不由得想起了昨晚那个诡异的梦,以及在梦境中,犹如一只眼睛,挂在天上的太阳。难道说,这一系列的变化,和那腾根之瞳有关吗?

苏大为困惑不解,又接连试了杠铃和沙袋。

杠铃两端的石锁,原本一百斤上下。

之前用它做练习,重量刚好。可是今天,杠铃明显轻了许多。打沙袋的时候,脚步也快了很多,身体的柔韧性,比之昨日也提升了不少。苏大为曾学过拳击和格斗。不过以前因为身体素质的原因,很多技术都施展不出来,而现在,他可以轻松使用。

不对劲,这绝对不对劲。

苏大为心里有些恐惧。他隐隐约约猜到,这一系列的变化,很可能和那个腾根之瞳有关。必须要尽快弄清楚腾根之瞳是什么!否则未来的变化,他无法掌控。

“阿弥,来试试这件衣服。”

就在苏大为感到恐慌的时候,柳娘子在前院喊道。

“来了!”

苏大为忙甩了甩头,把脑袋里的杂念丢掉。

车到山前必有路,既然知道身体内的诡异名字,想必查找起来,也会容易很多。

他快步走到前院,就见柳娘子捧着一套衣裳。

“这是你阿爹去天竺前,我给他做的衣服,一直没有来得及穿。

本打算过两年你长高些给你,没想到……快点穿上,试试合不合身,不行我再改。”

苏大为露出憨厚笑容,二话不说就接过来,当着柳娘子的面穿上。

他长的很俊俏,再配上那憨厚的笑容,就产生出一种萌萌哒的感觉,令人心生好感。

“娘,很合身。”

“合身就好,合身就好!”

柳娘子脸上浮现出欣慰笑容,走上前给苏大为整了整衣领。

“对了,一会儿去孙记买两床褥子。

长安春寒重,入夜了会很凉。人家既然租了咱们的房子,总要照顾好才是。”

“我知道了!”

苏大为笑着回应,然后穿上靴子。

“那我出去了。”

“晌午记得回来吃饭,我给你做了炊饼和豆腐羹。”

“我知道了!”

苏大为答应一声,径自离去。

出了家门,苏大为沿着小巷走,穿过了河面上的石桥。

他才走到桥头,灵宝寺后门打开。

一个俏尼姑拎着一个水桶走出来,看到苏大为,便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阿弥,去衙门当值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拎着水桶往前走。

苏大为忙快走几步,来到俏尼姑的身边,伸手接过水桶,把污水倒进路边的水沟里。

“如意姐,我今天休息。”

“都说了不要叫我如意姐,贫尼现在是出家人,你应该叫我的法号才对。”

苏大为笑着,把水桶放在寺庙后门前,双手合十道:“明空师太,我今天休息。”

第六章 明空师太

“你阿娘身体如何?”

这时候,寺庙里的早课已经结束。

明空师太似乎不是很忙,所以和苏大为聊了起来。

苏大为道:“多谢师太惦念,我娘最近身体很好。”

“嗯,那就好。”明空师太微微一笑,拎起水桶,迈步走进佛寺。

“阿弥,有空多陪陪你阿娘,贫尼听她说,你整日里忙的不着家,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不良人那差事……贫尼听人说很危险,你可要保重。”

“我知道,会小心的。”

“好了,贫尼要回去做功课了。家里若是有什么难处,就来找贫尼,莫要让你阿娘担心。”

“阿弥知道。”

明空师太关上了门,留下苏大为一个人站在那里。

看着那紧闭的山门,苏大为这心里面,突然有一种很荒唐的感受。

去年李世民驾崩之日,他穿越来到了这个世界,之后大病三个月,整个人都浑浑噩噩。那三个月里,柳娘子可是操碎了心。为了给苏大为治病,她几乎变卖了家中所有可以变卖的物品。但即便如此,苏大为那时候躺在床上,不见好转。

后来,她去灵宝寺拜佛祈愿。

明空师太偶然间得知柳娘子的情况,于是把身边的钱两都给了柳娘子,让她请郎中给苏大为治病。

为此,柳娘子对明空师太极为感激。

再后来,苏大为病愈,柳娘子还专门来尼寺还愿、感恩。

加上苏大为家距离灵宝寺不远,只隔了一条河。这一来二去,苏大为也认识了明空师太,有时候还会和她闲聊两句。明空师太呢?对苏大为也是非常的亲切。

可苏大为却知道,明空师太的身份不一般。

灵宝寺以前名叫济度尼寺。

唐太宗李世民驾崩后,朝廷下旨,迁济度尼寺至安业坊的感业寺。原属济度尼寺的僧尼,也一并迁去了感业寺。之后,济度尼寺改名灵宝寺,而今这寺里的僧尼,有八成是太宗皇帝的嫔妃。剩下两成,则是朝廷专门委任的佛门大德高僧。

苏大为一开始也没有太留意。

但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陪柳娘子路过后门,正好遇到明空师太。

从柳娘子和明空师太的交谈中,苏大为得知,明空师太俗家姓武。

姓武?又是太宗皇帝的嫔妃,还在佛寺里出家修行?

明空师太的身份,似乎已呼之欲出。

苏大为几乎毫不犹豫确定,这位明空师太,应该就是未来掀起腥风血雨,几乎把李唐江山摧毁,历史那位千古第一女帝的武媚娘,武则天。

唯一困惑的是,据他的所知,武则天不是应该在感业寺出家吗?

也许是历史的偏差,亦或者是某种时空的改变?苏大为不清楚,但他知道,这位明空师太,有九成可能就是武则天。只是,如今的明空师太善良、温和,全无史书里所说的心狠手辣。也许,在未来她会经历很多,性格也会随之发生变化。

但不管怎样,苏大为心里牢记,明空师太是他的救命恩人。

用柳娘子的话,若是没有明空师太,他苏大为如今说不定已经变成了一个死人。

长安,太平坊高升客栈。

狄仁杰收拾好了行囊,结清了费用,准备前往崇德坊。

洪亮牵着两匹马,跟在狄仁杰的身后,一边走一边道:“郎君,真决定了吗?”

“洪亮,你已经唠叨一个晚上了,怎么这么啰嗦?”

狄仁杰面露不快之色道:“昨日看房的时候,你不也很满意吗?”

“可我当时并不知道,她家里有不良人。”

“不良人怎么了?”

“郎君,你如今是国子监的太学生,将来是要考科举,做官的。

你应该多和同窗接触,若被人知道你租了不良人的房子,很可能会被人嘲笑啊。”

“他人想要嘲笑,我就算是住在国子监学舍也一样。

再说了,不良人虽说口碑不好,确维护了一方平安。我可不觉得和他们接触有什么不好。相反,他们对长安非常熟悉,说不定能从他们那里,知道更多长安不为人知的事情。

说实话,我倒是对这一家很感兴趣。

接下来我会在国子监求学,至少三年内,会住在长安。这长安鱼龙混杂,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莫要觉得太学生就怎样,你没看到,就算孟将也要努力讨生活吗?居长安不易,越是如此,咱们就越是要多了解长安,就从柳娘子一家开始。”

洪亮一脸无奈表情,牵着马不再说话。

他知道,狄仁杰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别看他年纪小,但读的书多,见识也比他好。

说不定,郎君这么决定,有他的想法?

反正,洪亮这心里,对那个从未见过的‘阿弥’,有一种莫名抵触。

“前面,可是怀英贤弟?”

正当狄仁杰和洪亮步出太平坊坊门的时候,忽听得有人呼唤狄仁杰的名字。

狄仁杰停下脚步,转身看去,就见一个三旬的男子,正朝他走过来。

“你是……”

狄仁杰一下子没有认出对方的身份,只觉得有些眼熟。

而且,对方虽穿着便装,可一看那气度和装束,就非一般人,自有一种官气在身。

“怀英,不记得我了吗?六年前我曾造访令尊,你当时不是说,要随我学剑吗?”

“你是裴二哥。”

狄仁杰蓦地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指着那人,神情激动道:“我想起来了,你是裴二哥。”

“哈哈哈,我刚才看你背影就觉得眼熟,没想到真的是你。”

裴二哥显得很开心,拉着狄仁杰的手道:“一晃六年,令尊可好?”

“家父很好,有劳二哥挂念。”

“你怎么在这里?”裴二哥说完,突然笑道:“我想起来了,今春国子监即将开课,你莫不是进了国子监吗?”

“哈,二哥眼力过人,我确是来国子监求学。”

“嗯,求学好,求学甚好……不过,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在崇德坊租了一处房子,准备接下来安心求学。这不,正准备和洪亮搬过去。”

裴二哥对此,似乎并不奇怪。

事实上,似狄仁杰这种在学舍外租房住的太学生有很多,所以算不得什么大事。

“我听家父说,二哥五年前明经中选,被任命为左屯卫仓曹参军。小弟当时还想写信道贺。对了,二哥现在何处高就,待小弟这边安顿妥当后,定要前去拜会。”

“我?”

裴二哥笑道:“我如今在长安县做事。

这样,你住在哪里?晚些时候,我去找你就是。”

狄仁杰和裴二哥算是世交,也不啰嗦,把他在崇德坊的地址报给了裴二哥。

不想,一旁洪亮突然开口道:“郎君,既然裴郎君在衙门里做事,何不让他打听一下,那阿弥的品性?”

狄仁杰愣了一下,旋即不快看了洪亮一眼。

倒是裴二哥露出有趣表情,道:“怀英,怎么才来长安,就惹了麻烦吗?”

“也不是什么麻烦,我租的房子,主人家膝下有一子名叫苏大为,好像在长安县当差,是长安县的不良人。也不必二哥费心,我觉得那户人家挺好,洪亮实在多事。”

“长安县,不良人?”

裴二哥眸光一闪,旋即笑道:“怀英也不必责怪洪亮,他也是为你好。

不良人成分复杂,良莠不齐。我回去打听一下,如果那个苏大为有问题,你最好不要住在那边。你也知道,长安的情况现在有些复杂,万事还是要小心为好。”

裴二哥这么说了,狄仁杰也不好拒绝。

他连忙道谢,又和裴二哥聊了两句。

裴二哥似乎还有事情要忙,所以聊了两句之后,就和狄仁杰道别。

“洪亮,你怎么这么多事?”

“非是多事,咱们出来前,阿郎可是吩咐过我,让我照顾好郎君。”

“好了好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每次洪亮抬出狄仁杰的父亲,狄仁杰就会变得无可奈何。他挥了挥手,狠狠瞪了洪亮一眼,“以后,你切莫给我添乱。刚才裴二哥也说了,长安如今的情况有点复杂,咱们可不要给裴二哥添麻烦,明白吗?”

见狄仁杰同意,洪亮也就满足了。

反正,已经拜托了裴二哥,请他调查一下那个阿弥。

如果真有什么问题,趁早搬走,免得将来甩不脱,才是真的大麻烦呢。

对了,那裴二哥只说他在长安县做事,却不知道是什么职务。不过想来,应该职位不低。郎君刚才不也说了嘛,裴二哥可是明经中考,应该不会是什么小角色。

主仆两人一边走,狄仁杰一边唠叨。

之前,是洪亮唠叨。

如今,却变成了狄仁杰。

不过洪亮好像已经习惯,丝毫不在意。

反正狄仁杰唠叨归唠叨,他只管点头答应就是。真要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他该反驳还是会反驳。就像刚才,洪亮擅自找裴二哥帮忙,狄仁杰对此也无可奈何。

来到柳娘子的住所,还没进门,就听见院子里传来犬吠声。

狄仁杰叩响门扉,大声道:“柳娘子在家吗?在下狄仁杰,可以进来吗?”

话音未落,就听院子里传来一个男声,“黑三郎,趴下。”

紧跟着脚步声响起,院门打开。

一个少年站在门内,上上下下打量了狄仁杰一番,道:“你就是那个太学生,狄仁杰吗?”

第七章 初见

苏大为看着狄仁杰,眼中闪过一抹好奇之色。

狄仁杰,一个在后世鼎鼎大名的人物。特别是在荷兰汉学家高罗佩创作了《大唐狄公案》一书之后,狄仁杰这个名字,不但在享誉华夏,甚至很多外国人也知道了他的名字。狄仁杰,一个被称之为‘东方福尔摩斯’的男人,令很多人耳熟能详。

苏大为看过《大唐狄公案》,也正是因为那本书,对狄仁杰产生了好奇。

只是,当他亲眼看到狄仁杰的时候,却有一些失望。

怎么说呢?

因为站在他眼前的这个狄仁杰,全无徐克导演几部狄仁杰作品中的主角来的帅气。

他个头很高,甚至比苏大为还要高一些。

如果说,苏大为现在的身高大约有一米八的话,那么狄仁杰的身高,至少有一米八四。

他略显肥胖,但并不臃肿,看上去很强壮。

如果硬要拿后世影视作品中的狄仁杰来对比的话,苏大为觉得,梁冠华版的狄仁杰,似乎和眼前的狄仁杰更加吻合。看上去好像人畜无害,很温和的样子……嗯,梁冠华版的狄仁杰,应该属于狄仁杰晚年发福的模样,只不过个头有些矮罢了。

“你是,苏大为?”

狄仁杰的声音,让苏大为清醒过来。

他并不好气狄仁杰知道他的名字,就算母亲没有说走嘴,狄仁杰也能打听的到。

要知道,苏大为在崇德坊属于名人。

特别是去年,他差点病死在床上,柳娘子为他变卖家产,已经成为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有段时间,还流传他中了邪的说法。不过这些说法,随着他康复后,重又在衙门里当差,也就烟消云散。所以,想要打听,其实非常容易。

“我就是苏大为。”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侧身让出一条路来。

“我娘出去买菜了,她出门的时候说过,你今天会来。

屋子昨天又打扫了一遍,我娘还让我给你们准备了两床被褥,你们要是觉得不习惯,也可以自己准备。喏,我娘身体不好,喜欢安静,晚上你们不要太吵闹。”

说完,苏大为转身领着狄仁杰两人进了院子。

“你们还有马?

之前可没有说过……马可以拴在厩房里。不过厩房已经废弃了好几年,需要清理打扫一下。还有,我先说好,我娘说了一千八百钱顾你们饭食和洗衣,可没说要帮你们照顾牲口。牲口的草料,还有厩房的清理,你们自己负责,我们不管。”

苏大为的目光,扫过那两匹马,心里有些羡慕。

他家原来也有马,据柳娘子说,还是一匹好马。

后来老爹随王玄策出使天竺,把马带走了,这厩房也就空了。

他也想过买一匹马来着,但也只能是想一想。

要知道,在长安就算是一匹挽马,价格也不是他这种人家可以承受。更不要说,似狄仁杰带来的这两匹好马。估摸着,这两匹马在骡马市,少说也要四五十贯一匹。

“苏郎说的在理,是我昨日疏忽了。

洪亮,你先把马拴在门口,待会儿把厩房打扫干净了,在把它们牵进去。不过苏郎,我们主仆初来乍到,对长安不太熟悉,也不清楚该去何处,购买草料呢?”

“草料?那要看你要买什么品级的草料。”

“自然上等草料。”

“那我建议你去城南归义坊的赵家铺子,他家的草料是真材实料,而且还能定制,并且送货上门。”

赵家铺子!

狄仁杰暗自记下了名字,又向苏大为道了一声谢。

随后,苏大为带着他们来到偏房,把房门打开,狄仁杰两人进屋,他却站在门外。

“你们收拾一下吧,需要我帮忙,喊一声就好。”

说完,苏大为就走了。

“这人也真是,怎地不知道帮忙?”

洪亮一脸不高兴,嘀嘀咕咕道:“郎君,这家伙忒没有礼数,要不我们别住这里了。”

“洪亮,你又来了。”

狄仁杰走到后窗,把窗户推开。

“苏郎又没错,咱们昨日的确是没有说,还有两匹马呢。

好了,把行李搬进来,你打扫厩房,我整理行李,咱们赶快收拾好,看需要什么,咱们再去买。争取今天彻底安顿下来,我也要准备温习,过几日就要开课了。”

洪亮嘴里嘀嘀咕咕,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他走出房间,到院门口,从马背上取下行李。

那行李很重,洪亮感觉有些吃力。

就在这时,苏大为走上前,道:“看你恁大的个子,怎么没有半点力气?”

“都是我家郎君要读的书,重的很!

不信你试试,看你能不能拎的起来。”

洪亮把行李放在地上,没好气的怼了回去。

“试试就试试,就不信能有多重。”

苏大为说着,上前一步拎起行李。

确实不轻……不过如果是昨日,对苏大为说这行李还算有些份量,可是今天,却算不得什么。他当着洪亮的面,很轻松就把行李拿了进去,只看的洪亮有些目瞪口呆。

这家伙,力气不小啊!

他心里嘀咕了一声,扛起另一个行李,吃力跟在苏大为身后。

”洪亮,你怎么让苏郎做这力气活?”

狄仁杰看到,连忙上前,想要帮忙。

不过苏大为摆手拦住了狄仁杰,道:“郎君不必客气,这不算什么,你还是帮你的仆人吧。

对了,这行李放在哪里?”

“哦,就放在屋角吧,我一会儿再收拾。”

苏大为把箱子放下来,说道:“郎君不愧是太学生,出门还带这么多的书。”

“那当然,我家郎君可是太原有名的神童。”

洪亮在狄仁杰的帮助下,把另一箱行礼抬进屋里,正好听到苏大为称赞。他立刻道:“我家郎君喜好藏书,这不过是他藏书的一小部分。若不是太原到长安路远,怕是一整车都装不下来。”

苏大为翻了个白眼,嘴一撇,没说话。

又不是你读的书,梗着脖子,不晓得有什么值得骄傲。

“洪亮,去打扫厩舍。”

狄仁杰很无奈,忙呵斥了洪亮一句。

这洪亮,虽然名义上是他的仆人,可实际上,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十分亲密,如同兄弟一般。平日里,洪亮很温和的一个人,也很听话。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知道苏大为不良人的身份之后,他就有些不太正常,言语中颇有敌意。

洪亮哼了一声,转身出去。

狄仁杰拱手道:“苏郎不必理他,我哪算什么神童,只是好读书罢了。”

“郎君不必苏郎、苏郎的唤我,叫我阿弥即可。”

“呃……那也好,阿弥兄弟。”

狄仁杰犹豫一下,还是答应下来。

他旋即道:“阿弥可以唤我大郎即可,不然唤我阿虎也可以。”

大郎就算了,总觉得有些古怪。阿虎估计是狄仁杰的乳名,他称呼也不太合适。

“那我便唤你做大兄了。”

“无妨。”

“大兄平日里读的什么书?”

狄仁杰一愣,旋即道:“什么书都读,多读一些书,就能多知晓一些道理。”

“那……大兄可知道,什么是‘腾根’?”

“腾根?”

狄仁杰想了想,疑惑问道:“阿弥说的,可是那诡异腾根?”

“呃,是吧。”

狄仁杰笑道:“这我倒真的知晓。

腾根毛发白皙如雪,似鹿非鹿,四蹄右爪,口中利齿,身大如虎。它长有一对深红色的犄角,生有三眼。双目赤红,眉心有一只眼,瞳色金黄,据说宛如金乌,可以破除邪崇。《后汉书·礼仪志》记载它为‘追恶凶’十二神明之一,有‘穷奇腾根共食蛊’的记载。晋代司马彪也曾在《续汉书》里有过记载,不晓得是不是你说的腾根。”

苏大为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道:“如此说来,这世上真有腾根?”

“这个……”

狄仁杰哑然失笑,道:“那我就不清楚了。

后汉书里说,腾根是除夕大傩,可驱逐邪崇瘟疫……阿弥你要是有兴趣,我这里有一本玄异志,据说是东晋时孙恩所著,尽是一些鬼怪传说,我待会儿找出来给你。”

“这个,可以吗?”

“当然可以。”

狄仁杰笑容可掬,表示无妨。

苏大为则觉得心里面踏实了很多。

就怕没人知道,如今有了出处,多少可以放心一些。

这时候,柳娘子买菜回来。

看到那两匹马的时候,她也是吃了一惊,但很快就释然了。

还以为狄仁杰和那个什么张柬之一样,是个穷苦书生。现在看起来,这狄仁杰倒是个有钱的公子哥。早知道如此,当初就该多收一些房租。现在想来,有些可惜。

这念头也就是在柳娘子的脑海中一闪即逝。

她是个讲究的女人,既然已经说了一千八百钱,文书契约也签了,自然不会反悔。

不过,和苏大为一样,柳娘子表示,那两匹马的草料钱,需另算。

要么加钱,要么狄仁杰自己去买,反正她不会照顾那两匹牲口。

狄仁杰也不啰嗦,直接又加了两百钱,作为柳娘子照顾马匹的费用,草料钱另算。柳娘子自无不可,反正也不费什么事情,一月多两百钱,终究是一桩好事。

当晚,狄仁杰主仆二人,安顿下来。

柳娘子的手艺不错,狄仁杰也非常满意。

他陪着柳娘子聊了一会儿天,到街鼓三通后,向柳娘子告辞,和洪亮回到屋内。

“洪亮,有什么感觉?”

“感觉不错,柳娘子人很好,厨艺不比客栈里的厨师差。”

“你就知道吃。”

“郎君,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狄仁杰没有回答,而是走到后窗前,看着窗外潺潺流淌的河水,露出好奇之色。

当然有不对!

据张柬之打听来的消息,阿弥,也就是苏大为是个粗人。

可是日间的交谈,狄仁杰发现,苏大为竟然识字。

不是说识字不好,而是说,在这个时代,一个粗人,居然识字?特别是那本玄异志,采用的是两晋文风,文字佶屈聱牙。但狄仁杰发现,苏大为竟然能读通。

这就有趣了。

一个传闻中大字不识的粗人,竟然能通读玄异志?

狄仁杰心里,越发感到好奇。

没想到才来这长安不久,就遇到了这么有趣的人。

他有种预感,接下来的长安求学生活,一定会非常有意思……

第八章 绝密

夜幕,再次降临,黑夜笼罩长安。

长安县县衙内,长安县令裴行俭正坐在书案后,认真翻阅卷宗。

如果狄仁杰在这里,一定会惊呼一声‘裴二哥’。原来,日间在太平坊和狄仁杰相遇的人,就是裴行俭。

说起这裴行俭,身世非同一般。

他是绛州闻喜人,也是河东四姓之一,裴氏家族的子弟。

其父裴仁基,曾是前朝礼部尚书。

而他的兄长裴行俨,则是隋唐之交的猛将。

后世《隋唐演义》里,那位隋唐第三条好汉裴元庆的原型,就是裴行俨本人。

不过,裴行俨死的早,并没有给裴行俭带来什么方便。

凭借河东裴氏家族的名号,裴行俭在五年前考中明经,被委任为左屯卫仓曹参军。去年太宗皇帝驾崩之后,裴行俭又被任命为长安县县令,如今已半年之久。

他打开一个卷宗,认真阅读完,在卷宗上留下批注。

站起身,他伸了一个懒腰,走到窗前向外看,就见月光皎洁,窗外莲池波纹荡漾。

“县尊,不良帅魏山求见。”

门外,有家人禀报。

裴行俭浓眉一蹙,沉声道:“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

“魏山说,事关高阳公主府玉枕失窃一案,他有了新发现。”

“是吗?”

裴行俭眸光一凝,立刻道:“让他进来。”

高阳公主,是太宗皇帝庶女,嫁给了太府卿房遗爱。

这位公主历来特立独行,与其他公主不太一样。太宗皇帝在世的时候,对她非常宠爱。最为著名的一件事,就是太宗皇帝驾崩前,有一个名叫那迩娑婆寐的天竺术士献上了长生不死药的配方。当时有玄奘法师弟子辩机强行劝谏,激怒了太宗皇帝。

最终,辩机和尚被杀。

高阳公主与辩机和尚关系非常好,解救辩机和尚失败后,怒斥太宗皇帝为昏君。

太宗皇帝非常不高兴,但并没有因此而处罚高阳公主。

两父女的关系一度有些紧张,直至太宗皇帝病危,他突然下旨召见高阳公主。父女两人在含风殿内交谈了很久,高阳公主独自离开。没过多久,太宗就崩于含风殿。

新帝李治登基后,对高阳公主非常关照。

一月前,高阳公主派人到长安县报案,说是皇帝御赐她的玉枕,被人偷走。

那可是御赐之物。

裴行俭自然不敢等闲视之。

其实,在高阳公主报案之前,裴行俭已经接到了七八宗报案。

报案的都是李唐皇室子弟,案情也几乎相同,都是说家中的物品,遭贼人偷窃。

一家被偷,还可以说是闹贼。

七八家宗室子弟被偷,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裴行俭下令三班衙役和不良人全体出动,调查这些案件。

但一个月过去了,勿论是三班衙役,还是不良人,都没有任何进展,也让他十分烦躁。

十天前,他再次下令,命不良帅魏山全力侦办此案。

若半月还没有结果,全体不良人都要被脊杖二十。

裴行俭也知道,不良人已经很用心了,并非不肯出力。但高阳公主三番五次派人询问,给了裴行俭很大压力。如果不能尽快破案,裴行俭也可能会受到牵连。

没想到,才十天过去,魏山就有发现了?

裴行俭回到书桌后坐下,不多时,就见不良帅魏山走进书房。

魏山紧走两步,向裴行俭见礼道:“卑职魏山,拜见县尊。”

“免礼。”

裴行俭一摆手,示意魏山不用多礼,道:“听说,那玉枕案,你有线索了?”

“正是。”

“什么线索?”

“昨日,卑职得到消息,有人在大安坊的吕记酒肆买卖皇家物品。

卑职立刻命人埋伏,准备在他们交易是抓捕,到时候人赃并获。谁料想,那贼人十分悍勇,在发现我们的埋伏后,竟抢先动手,杀了卑职的眼线,逃匿无踪。”

裴行俭脸一沉,道:“这就是你的发现?”

“县尊息怒,卑职还没有说完。”

“讲!”

“卑职后来发现,那吕记酒肆的掌柜吕通……”

“怎么?”

“被诡异附身了!”

裴行俭激灵灵一个寒颤,抬头瞪着魏山道:“你刚才说,诡异?”

“正是。”

魏山道:“吕通的尸体在现场被发现,但发现他的时候,血肉无踪,其尸体只剩下一具皮囊。卑职把他的尸体带回来后,经仵作检验,吕通至少已死了一月之久。”

“那诡异呢?”

“不知所踪,估计是逃走了。”

裴行俭缓缓起身,在屋中徘徊。

良久,他沉声道:“去年天可汗驾崩,长安十万诡异暴动。

幸有卫国公以配合太史局,调动长安气运大龙将之镇压。后来,太史局和诡异十数次交锋,直到去年岁末,才算把局面稳定下来。这不过两个月,诡异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不成?魏山,这件事有古怪,怕不是你我凡俗手段可以与之敌对

我会把此事呈报太史局,你继续追查。

记住,只查人,不查鬼……妖魔诡异的事情,自有太史局的人去处置,你莫要轻举妄动。”

“卑职明白。”

魏山忙躬身回答,言语中流露出感激之情。

这是一个好上司……若是碰到那不讲理的,只管让他查案,管他什么诡异不诡异?

其实他昨天就想要禀报此事,但由于没有确凿证据,所以才等了一天。

如今,得了裴行俭的吩咐,魏山反而轻松很多。

他说道:“吕通虽然已经被害,但卑职以为,吕通一个普通商人,何以会被诡异附身?如县尊所言,太史局此前已经与诡异达成协议,诡异又如何找到了吕通?”

裴行俭眸光闪闪,看着魏山道:“你的意思是……”

“卑职想要围绕吕通,继续追查下去。

此前,吕通还有一个同党。当日他虽然逃走,但是从另一方面说明,吕通绝非一人。所以,请县尊再宽容些时日,待卑职查个水落石出,定会与县尊一个交代。”

裴行俭想了想,道:“既然你有了头绪,此事就拜托你了。”

“卑职,定不辜负县尊所托。”

魏山说完,向裴行俭行礼,告退准备离去。

不过,当他快走出门的时候,裴行俭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魏山。”

“卑职在。”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你手下,是不是有个叫苏大为的人?”

魏山闻听一愣,旋即点头道:“确有其人。”

“此人,品性如何?”

“他……”

魏山想了想,道:“他是苏三郎苏钊的儿子,说实话,卑职对他并不是非常了解。

去年诡异潮涌之日,他受了重伤,在家休养了三个月,据说差点死了。

总体而言,这小子很机灵,有些手段。这次之所以发现吕通,也是他的功劳。”

“苏三郎,我想起来了,可是当年随王玄策出使天竺的不良帅?”

“正是此人。”

裴行俭蹙眉道:“说起苏三郎,我倒是有些疑问。

按道理说,苏三郎曾在县衙效力,理应有他的档案才是,为何我找不到呢?”

“这个……”

魏山犹豫一下,轻声道:“苏三郎的档案,在几年前被左右领左右府的人拿走了。”

“嗯?”

裴行俭想到了很多种答案,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左右领左右府?”

“是当时的左领左右府录事参军事宋有德亲自带人前来,取走了苏三郎的档案。卑职那时候刚出任不良帅,还问了当时的令狐县尉。但令狐县尉只说,不想死别多嘴……卑职看令狐县尉说的很严肃,也就没敢再多嘴。若非县尊问起,卑职都快忘记此事。”

“那苏大为……”

“苏大为是卑职招进来的。

这几年,他母子过的辛苦。卑职当年也是苏三郎一手提拔起来,所以想要关照一二。县尊若是觉得那苏大为不合适,卑职明日就开革了他,不让他再烦县尊。”

裴行俭微微一笑,摆了摆手。

“那倒不用,我只是听人提及苏大为,所以才顺嘴问这么一句。

好了,没什么事了。你也早些回去,明日召集人继续查案,尽快找出那些赃物。”

“遵命。”

魏山连忙躬身行礼,退出书房。

而裴行俭则站在书桌旁,发了一会儿呆,旋即苦笑着摇了摇头。

事关诡异,的确非他可以解决。

等天亮之后,他会去太史局询问此事。必要的话,从太史局请个人过来,专门负责。

想到这里,他复又坐下来,从桌案上拿起一本卷宗。

屋外,传来一阵蛙叫。

这县衙后院的池塘里,有一群蛙。

裴行俨在闲暇时,喜欢坐在窗边,听着池塘蛙叫,别有滋味。

可今天,他却被这突如其来的蛙叫声,吵得有些心烦。这个时节,并非青蛙活跃之时,也很少听到如此急促的蛙叫声。他放下卷宗,冲屋外大声喊道:“赵龙。”

赵龙,是裴行俨的家臣,也是他的心腹。

听到裴行俨的喊叫声,一直在门外值守的赵龙,立刻拉门进来。

“去外面看看,什么原因,蛙叫不停。”

赵龙刚要答应,却突然间瞪大了眼睛,看着裴行俨身后,露出惊恐之色。

“郎君,小心……”

他话音未落,裴行俨也觉察到了危险。

只见他探手,一把握住摆放在书案上那口宝剑的剑柄,仓啷一声就拔剑出鞘,而后反手就是一剑挥出。一道白虹似地剑光掠过,裴行俨瞬间,只觉遍体生寒。

第九章 命案

五更一点,承天门外,街鼓声响起。

咚咚咚!

外面还黑着,狄仁杰已睁开眼睛。

这也是他在老家就养成的习惯,起的很早。

虽然换床之后让他有点不太适应,但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让他准点从梦中醒来。

睡得不是很好,但比之客栈,要好很多。

狄仁杰翻身下床,披了一件衣服,走出内间。

外厢,洗脸水昨晚就准备妥当。柳枝和青盐放在水盆旁边,有点干。

这是昨晚洪亮睡觉前,就为狄仁杰准备妥当。

狄仁杰赤足,走到水盆旁边,洗漱一番后,整个人感觉精神很多。

他打开门,迈步走出偏房,站在屋檐下伸了一个懒腰,却发现厨舍里已点亮了灯。

柳娘子系着围裙从里面走出来,看到狄仁杰,先一愣,旋即朝他招呼一声。

“狄郎君,起的恁早?”

“大娘子早啊,我这是老家养成的习惯。

怎地你也起恁早?这是……”

唐时,人们大多两餐。

似柳娘子起这么早生火做饭,有些出乎狄仁杰的意料。

“阿弥一会儿要去衙门点卯,我做了些早点给他,免得他当差时饿了。

狄郎君若是不嫌弃,一起吃吧。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吃饱了肚子精神会好些。”

狄仁杰也不客气,道:“那就麻烦大娘子。”

他登上一双木屐,走下台阶道:“阿弥起来了?”

“起了,在后院练功呢。”

“练功?我倒要见识一下。”

狄仁杰说着,朝后院走去。

还没靠近,就听到从后院传来一阵砰砰的声响。

狄仁杰走到后院,就见苏大为正打着沙袋。看样子,他已经练了一会儿,身上还淌着汗水,脚下踩着非常奇怪的步伐,忽而踮起脚尖,忽而滑步移动。手上,绑着布条,凶狠的击打沙袋。那沙袋在空中摇摆晃动,苏大为也随之闪躲腾挪。

狄仁杰看了一会儿,不禁连连称赞。

苏大为看上去很瘦削,但这气力,的确惊人。

那沉甸甸的沙袋,荡过来,荡过去,每一次被苏大为的拳头击中,就发出沉闷声响。

狄仁杰觉得,苏大为的拳头如果是打在他身上,估计两三下就能把他打死。

“阿弥,好拳。”

苏大为呼的停下来,双手扶住了沙袋。

他扭头,看向狄仁杰,诧异道:“大兄,起的好早。”

狄仁杰笑道:“比起你来,算不得早了。”

“我这是没办法,一会儿要去衙门里点卯,必须要早起才是。”

说着,苏大为从单杠上抽了一条毛巾,擦拭身上的汗水。

“你穿的这是……”

苏大为光着膀子,下身穿着一条柳娘子为他缝制的短裤,露出两条大长腿来。

“哦,这东西穿在里面,不兜风,还干净,舒适。”

“这是长安新的习惯吗?”

“也不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

狄仁杰看着苏大为的短裤,露出好奇之色。

苏大为笑道:“我阿娘给我做了好几条,待会儿我拿两条给你,你试试就知道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柳娘子在前院喊着让苏大为准备吃饭。

苏大为用井水冲洗了一下,就回屋换衣服去了。

狄仁杰则走到那沙袋前,伸手拍了两下,不禁暗自咋舌。这沙袋很重,狄仁杰也不太确定,自己能否打得动这沙袋。他站在沙袋旁边,环视后院,看着摆放了一地,各种稀奇古怪的健身器材,心里面也非常好奇,好奇这些东西怎么使用。

明日,随阿弥一起练功?

这念头一起,就再也无法停止。

狄仁杰出身太原大户人家,家境富裕,曾随明师学过剑术,身手也算不差。

只是他对读书的兴趣,大于练功的兴趣。

如今看苏大为鼓捣出来的这些器械,让他突然改变了想法,想要把功夫再捡起来。

嗯,就这么决定了!

狄仁杰回到前院,苏大为已经换上了公服,坐在厨舍前吃饭。

早餐很简单,一碗米粥,一小笸箩的蒸饼,一叠苏大为腌制的小菜,还有两个鸡蛋。

苏大为吃的很快,两口一个蒸饼。

那一笸箩的蒸饼,似乎有点不够,他陪着小菜,喝着米粥,最后把两个鸡蛋也吃下去,擦了擦手,顺手抄起一旁桌上的横刀,他站起身来,和柳娘子打了个招呼,准备出门。

“这么早就走?”

“不早了,再过一会儿宫门就要开启了。

今天是我当值,我得提前到,否则魏帅少不得一顿训斥。”

“那,多小心。”

不良人负责的案子,可不是那些邻里之间,鸡毛蒜皮的小冲突。他们负责的大都是大案,所以也非常危险。狄仁杰看着苏大为的背影,不禁轻轻摇头,叹了口气。

其实这不良人,也很辛苦。

每天出生入死的,面对的大都是奸猾狡诈,穷凶极恶之辈。

他们口碑虽然不算太好,可如果没有这些人,长安又怎可能有如今的锦绣繁华?

这时候,洪亮也起床了,迷迷糊糊走出了房间。

柳娘子给狄仁杰也准备了一份早饭。

尝过了苏大为腌制的小菜后,狄仁杰赞不绝口。

“没想到阿弥还有这等手艺?”

“哈哈,他就喜欢鼓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要是他能拿出一半的聪明读书,说不定如今和郎君你一样,可以到国子监读书了。劝他也不听,真的是气死我了。”

柳娘子看似是在责怪苏大为,但言语中,却流露着浓浓的舐犊之情。

“大娘子也不能这么说,个人有个人的造化。

阿弥的造化还没有来,说不定什么时候他造化来了,我见他都要尊他一声郎君呢。”

“狄郎君真会说笑,我只求阿弥能平平安安,造化什么的,可不敢奢望。”

柳娘子笑靥如花,转身进了厨舍。

看得出,狄仁杰一番话,说的柳娘子很开心。

洪亮洗漱完毕,端了一碗米粥,呲溜一口,吃的津津有味。

“郎君,今天有什么安排?”

“哦,晌午我准备去县衙拜访一下裴二哥。

虽说他昨日说了会找我,但我还是应该主动前去拜见,不能失了礼数。见完了裴二哥,我打算下午去东市转转。晚上早点回来,明日早起,我要去国子监报到。”

“那我陪你去?”

“你?”

狄仁杰摇头道:“你就别去了,看看家里需要什么,你去添置一下。

还有,草料。

阿弥昨天说,归义坊的赵家铺子,你也去看看,顺便买些回来,总不成让牲口饿着。还有,我不在家的时候,看大娘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也跟着帮把手。”

洪亮点了点头,拿起蒸饼,狠狠咬了一口。

咚咚咚!

街鼓声再次响起,回荡在长安城上空。

苏大为来到长安县衙时,县衙大门还紧闭着。

他从侧门进入,来到不良人的公廨,开始打扫起来。

把公廨打扫干净,他看了看天色。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

平日里这个时候,魏山已经坐在公廨里,准备开始点卯。可今天不知是怎么了,魏山一直没有出现。不仅魏山没有来,其他不良人也没有出现,苏大为有些奇怪。

他正准备坐下来,忽听外面脚步声响起。

周良一阵风似地冲进来,看到苏大为,立刻上前,一把将他抓起来。

“阿弥,你怎么还坐在这里?快跟我走。”

“怎么了?不点卯了吗?”

“点什么卯,出事了!”

“啊?”

“魏帅,死了。”

周良压低声音,在苏大为耳边说道。

苏大为听了就是一懵,脚下不由自主的跟着周良,就出了公廨大门。

两人离开县衙,苏大为才算清醒过来,一边小跑一边问道:“二哥,魏帅死了?”

“嗯。”

“前日他不还好好的吗?”

“是啊,可是现在……三更两点,金吾卫在延平门大街的水沟旁边,发现了魏帅的尸体。”

“三更两点?”

苏大为疑惑道:“那时候不还是夜禁吗?魏帅跑出来做什么?”

“不清楚,江副帅派人来通知我,说让咱们去金吾卫那边辨认尸体。”

“大家都去了?”

“是啊,都去了。”

江副帅,名叫江摩诃,是长安县不良副帅,魏山的副手。

苏大为听了周良这番话,也不敢再犹豫,急急忙忙跟着周良,一路狂奔来到金吾卫。

金吾卫属卫尉所辖,有独立的官署。

当苏大为两人来到金吾卫门口时,几十个不良人已经守在外面。

“江副帅呢?”

“已经进去辨认尸体了!”

“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怎知道,我正准备去衙门,江副帅派人前来通知我,来金吾卫集合。

一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见到魏帅尸体。这金吾卫的杂碎们,甚至不让我们进去。”

苏大为站在一旁,听着周良和其他不良人交谈。

做不良人已经快一年了,但苏大为前身性格内敛,除了和周良熟悉之外,与其他人并没有太多接触。重生之后,先是卧床三个月,之后又因为怕露出破绽,苏大为也非常小心。也正因为这样,哪怕他已不是新人,但始终没有什么朋友。

除了,周良。

不良人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着。

苏大为在一旁,也听出了一些头绪。

昨晚,魏山执长安县的通行腰牌在外面走动。

一更三点,有金吾卫在怀远坊门口遇到他,在检查了他的腰牌后,就放他离开了。

可谁想到,三更两点。

当金吾卫再一次见到魏山时,魏山已经变成了死人。

这时候,金吾卫侧门打开,一个发髻略有些曲卷,带着很明显胡人特征的男子,脸色苍白的从里面出来。两个金吾卫抬着一张门板跟在后面,而后把门板,放在了地上……

第十章 委托

眉心,一阵刺痛。

刺痛的感觉并不是特别强烈,但确实存在。

苏大为原本站在周良身边,当两个金吾卫抬着门板出来的时候,他突然间感到一阵眩晕。

紧跟着,刺痛的感觉出现,没有持续太久,大约三五息后,就消失无踪。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门板上被白布蒙着的事物。

那是一具尸体,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应该就是魏山的尸体。

可,为什么他会出现眩晕感?还有,眉心的刺痛,又是为何?

就在苏大为心中疑惑时,头发曲卷的男子,指着他大声道:“苏大为,过来抬尸体。”

“啊?”

苏大为一怔,抬头愕然向那男子看去。

那男子,就是江摩诃。

只见他脸色惨白,嘴角似乎还残留着呕吐物。

见苏大为朝他看过来,江摩诃怒道:“看什么看,还不过来把魏帅的尸体抬回去?”

“我帮你。”

周良连忙开口,拉着苏大为走过去。

江摩诃哼了一声,取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

“大家都回去,咱们回去再说。”

不良人齐声答应,跟着江摩诃离开了金吾卫。

周良突然啐了一口唾沫,然后拍了拍苏大为的胳膊,道:“走吧,咱们把魏帅抬回去。”

苏大为点点头,上前抬起了门板一端。

“二哥,江副帅对我有意见?”

“他不是对你有意见,是昨晚在西市的鸿富赌坊输了钱,对所有人都有意见。”

“他输钱了?”

“听说输的不少。”周良也抬起了门板,一边走一边嘀咕道:“刚才我听罗三郎说,他们昨晚一整晚都在鸿富赌坊耍钱。江大头输的很惨,还欠了一大笔钱。然后一大早就听到魏帅的死讯,觉得很晦气。刚才金吾卫让他进去查验尸体,他还顶撞了两句,结果被金吾卫的人打了两巴掌……估计他现在看谁都不会有好脸色。”

这可是无妄之灾喽!

苏大为也没有把这事情放在心里,抬着门板,目光却不停打量被白布蒙盖的尸体。

眼瞳,泛起了一抹金色。

刹那间,那层白布竟然消失了。

魏山的尸体直挺挺躺在门板上,胸口到腹部裂开,露出里面的脏器。

苏大为啊的一声惊叫,手一松,门板蓬的掉落在地上。门板上的尸体,也滚落到了一旁,白布被掀开,魏山的尸体就那么清楚的呈现在了苏大为的眼帘之中。

魏山的尸体上,从胸口到腹部,好像被野兽撕开了一样。

周围,一连串惊叫声响起。

苏大为忙甩了甩脑袋,瞬间清醒过来。

“阿弥,怎么了?”

“没事,刚才没有拿稳,抱歉了。”

“你呀,别天天胡思乱想,小心一点。”

周良捡起了白布,盖在了魏山的尸体上。

他的脸色,有些惨白,扭头对围观的百姓吼道:“看什么看,没看过死人吗?不良人办事,闲杂人等都给我闪开。”

那些围观者,一听周良是不良人,一哄而散。

不良人的口碑,看上去确实不太好,否则也不会是这种反应。

“魏帅死的这么惨?”

周良刚才也看到了魏山尸体的惨状,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和苏大为一起,把魏山的尸体放回门板上。他看着苏大为,声音有点发颤,“怎么看着,不像是人为?”

的确不像人为,更像是被某种凶猛的野兽所杀。“

苏大为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轻声道:“二哥,咱们快点回去吧,我觉得有点邪门。”

“好!”

周良不再啰嗦,和苏大为抬起门板,加快了脚步。

苏大为走在后面,目光不断扫过门板上的白布。

当了这么久的不良人,苏大为也见过不少死人,更不要说,他身体里还有一个腾根之瞳的存在。有这几碗老酒垫底,魏山死的虽然凄惨,还不足以让他恐惧。

他之所以脸色发白,是因为刚才……

那层白布明明盖在魏山的身上,怎么会突然消失?

如果不是因为白布消失,他突然看到魏山的尸体,也不至于失态。

腾根之瞳,莫非追根到底,还是因为腾根之瞳吗?

苏大为生受了腾根之瞳不少好处。

比如,他身体变得强壮了,力气变大了,反应变快,身手变得灵活敏捷了。甚至,前日追捕贼人,如果不是腾根之瞳保护,他当时很可能就被那个诡异坏了性命。

可这并不代表……

刚才那是透视吗?

苏大为也说不太清楚。

但隐隐约约他能够感受到,到目前为止,腾根之瞳似乎对他并没有坏处,相反还给了他不少好处。但这反而让苏大为更加害怕。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是他从小就知道的真理。他有点担心,这腾根之瞳最后,又会给他带来什么影响?

他心里有事,所以一路沉默。

而周良则是被魏山尸体的惨状吓住了,也没有说话。

甚至他觉得,苏大为和他一样,也受了惊吓,所以才会沉默不语。

两人回到长安县衙,把魏山的尸体放进停尸房,就来到公廨。

公廨里,鸦雀无声。

偌大的房间里,几十个不良人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

看到苏大为两人回来,江摩诃道:“周二,苏大为,你们回来的正好。

魏帅的尸体,已经安置好了吗?”

“都安置好了,待会儿仵作会过去查看。”

“如此,甚好。”

江摩诃站起来,大声道:“魏帅被害的事情,我已经禀报了县尉知晓。

县尉说,县尊昨夜受了风寒,所以不宜打搅,让我们自行决断,尽快找到凶手。我想了一下,这也是对咱们不良人的挑衅,必须要抓到凶手,给魏帅报仇雪恨。

此事,我会亲自操办。

周绍、马俊、王大嘴,你们三个人各带十人,其余人随我行动,咱们哪怕是把长安县翻个天,也要找到凶手,明白没有?”

“明白!”

一群不良人齐声回答。

“周良,苏大为,你二人去延平门大街那边,看看能否找到线索。”

周良和苏大为相视一眼,也不反驳,躬身领命。

“二哥,他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想借着魏帅的死,狠狠捞上一笔。”

“为什么不带咱们?”

周良笑道:“因为咱们两个,都没有给他上供过。”

苏大为,恍然大悟……

江摩诃想干什么?

苏大为没兴趣知道,也不想参与太多。

他总觉得,似江摩诃这种钻进钱眼里,连袍泽之死都要拿来搜刮一番的货色,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这种人,最好离的远一点!说不定那天他倒霉,会牵连到他。

就在苏大为和周良离开县衙,前往延平门大街查案的时候。

县衙后宅的卧房里,狄仁杰正一脸紧张之色。

一个身穿浅青长袍的中年人,正小心检查裴行俭的身体。

“裴郎君,你体内邪崇已经消除,但暂时还不能行动,需要好好调养才行。

你之前所说的事情,下官回去后,会如实向太史令呈报。此事你不必再过问,自有太史局出面来解决。”

“那,有劳了。”

裴行俭在榻上,微微抬起身子,向那人道了一声谢。

他的气色看上去很差,与狄仁杰昨日遇到他的时候,俨然如两个人一样。

那人微微一笑,便告辞出去。

裴行俭则扭头看向了狄仁杰,轻声道:“怀英,实在抱歉。

我本打算今晚为你接风,可不成想……还劳烦你来看望我,实在是不好意思。”

狄仁杰忙快走两步,上前搀扶着裴行俭躺下。

“二哥,究竟是怎么回事?刚才那人,是太史局的人吗?”

裴行俭点点头,轻声道:“先帝驾崩,新帝登基,难免会有许多不安稳。

如今这长安城里,局势已很复杂。可没想到又有诡异参与其中,令局势更加混乱。怀英啊,你这个时候来长安求学,实在是有些不妥,所以更要谨言慎行才是。”

“诡异?”

狄仁杰低声道:“莫非有诡异要害二哥吗?”

裴行俭道:“是青面鬼,昨夜竟潜入县衙,意图对我下手。

亏得我随身带有恩师所赠宝刀。我那恩师的宝刀,曾随他征战疆场,杀敌无数,所以煞气很重,所以才击退了诡异,得以幸免。可即便如此,我也被邪崇入体,跟随我多年的家将赵龙,也遭那青面鬼所害……该死,这件事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诡异,竟敢潜入县衙害人?”

狄仁杰露出震惊表情,轻声道:“二哥,此事有点古怪啊。”

“的确是有古怪。

似这长安县衙,自有气运大龙守护,一般而言,诡异都会退避三舍。

可是昨夜,那诡异确实入侵县衙……我已经把此事呈报太史局,看李太史会如何处置。”

“李太史,能行吗?”

裴行俭道:“李太史术法高深,道行深邃,非凡俗人。

当初先帝对他极为推崇,贞观二十二年委任他为太史令,威震长安。先帝驾崩后,李太史与诡异交锋十数场,使得诡异不敢轻举妄动。他若出手,定无差池。

不过……”

“不过怎样?”

裴行俭目光凝视狄仁杰,轻声道:“李太史能镇压诡异,却镇压不得人。”

“什么意思?”

狄仁杰听了裴行俭这一句话,心里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十一章 神羊法冠

“二哥,你莫非想我参与进来?”

沉默良久,狄仁杰压低声音问道。

裴行俭点点头,道:“诡异横行,邪崇肆虐。

自天可汗驾崩至今,圣上登基,虽有长孙、褚遂良两位阁老辅佐,也只能勉强维持平稳。圣上是明君,但性情温和,不似天可汗那般杀戈果决,想要彻底掌控朝堂,怕是有些困难。圣上一日不得掌控全局,朝堂之上就会有诸争纷。争纷多,则政令难行;政令难行,则时局更加混乱;时局混乱,则邪崇也会越发猖狂。

此次诡异闯入县衙,看似鬼神争纷,实则这背后,少不得人为操纵。

李太史可镇压长安诡异,却难平叵测人心。我需要你帮我找出真凶,尽快解决争纷。”

狄仁杰一脸苦涩。

“二哥,你太抬举我了吧。”

“我不是抬举你,而是你有这等手段。”

裴行俭说到这里,强撑着坐起来。

狄仁杰连忙把被褥垫高,让他靠在被褥之上。

“你可知,当初我为何要考明经,而非进士?”

“说起此事,小弟也正想请教。

以二哥的才学和家世,取进士科易如反掌,何以当初选择明经,而非进士呢?”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贞观十八年,天可汗下旨,对科举录取名额做出限制。每年科举收人,明经不得过百,进士不得过二十人。如无其人,不必要满此数。此旨意之后,进士科就成为诸多士子所追求的方向。但想要考取进士,何其难也?你应该清楚,进士科取士,有太多玄机。哪怕我出身河东裴氏,也需要等待时机,况乎那些普通人。

你虽出身太原狄姓,但想要考中进士,难度更大。

人生不过百年,如白驹过隙。是用数十载光阴求那缥缈时机,还是应该自己创造机会呢?想要创造机会,你要先身在局中……明经虽比不得进士荣耀,但可以早早入局,为将来谋划。两者各有利弊,只看你如何选择。怀英,你明白了吗?”

科举,自隋创立。

至太宗皇帝,确立为取士的重要途径。

但此时的科举制度,算不得完善,也没有后来采取的糊名制度。以至于这取士的标准,不在你文章写的如何华美动人,更多要看考生名气、家世以及背后有没有政治力量推动。这样一来,所谓取士,也就成了高门大阀之间的一场游戏。

裴行俭出身河东四姓之一的裴氏,论家世,丝毫不比那五姓七家差。

可即便如此,他想要考取进士,也需要等待时机。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最终选择了明经科,只因为明经科的竞争,相对进士科而言要弱一些,更容易去操作。

裴行俭这等高门大阀子弟尚如此选择,更不要说狄仁杰了。

裴行俭说的不错,太原狄姓,并非高门大阀,想要考中进士,难度更大。

狄仁杰沉默了!

他之前来国子监求学,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考取进士科。

但现在听裴行俭这么一说,他也犹豫了。

就算在国子监学满了九年,真的会有机会考中进士科吗?

”怀英,这是一个机会。

若这一次你能找到真凶,便可以名动长安。这对你在国子监求学有利无弊。同样,等过几年你决意科举,凭这个资历和名望,只要不考进士科,就不会有太大难度。

别忘了,当年我去太原时,你带我去净因寺拜佛时,净因寺的住持法师是如何为你批命。”

神羊法冠,獬豸通灵。皋陶治狱,正大光明。

这十六个字,狄仁杰一直记在心里,从未告诉过别人。

脑海中,浮现出那座古柏参天,杂树交荫的古老佛寺。

一个白须老僧,在龙王殿里,看着还是少年的狄仁杰,脸上流露出震惊之色。

“狄郎一生多坎坷,但心怀正大光明,终能成就大事。”

“法师,小子不太明白。”

法师露出温和笑容,轻声道:“狄郎有獬豸之能,他日一定会有大成就。不过,你火性刚强,难免会招惹邪崇敌视,所以要谨慎小心。他日乾坤逆转,方能前程似锦。但在那之前,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否则,可能会招惹来杀身之祸。”

”怀英?怀英?”

狄仁杰清醒过来,看向裴行俭。

裴行俭看着他,轻声道:“怎样,你愿意帮我吗?”

皋陶治狱,正大光明。

狄仁杰突然笑了,与其战战兢兢的小心做人,又如何能做到正大光明呢?

考取进士,只是父亲的期许。

正如裴二哥所言,那么多高门大阀子弟都要排队等待机会,他想要考中进士,又何其难也?倒不如早早入局,做想做之人,方不负了那‘神羊法冠’的批语才是。

再说了,有裴行俭为他撑腰,日后考取明经,也能多以助力。

“二哥既然如此说,小弟又怎敢推辞?

只是,此事来龙去脉我全然不知,还请二哥详细说与小弟,才好有所准备。”

狄仁杰说完这番话,顿感灵台一阵清明,整个人也变得好像舒爽了很多,轻松不少。

裴行俭的脸上,也流露出了笑容。

“王升。”

“在。”

“去把玉枕案一应卷宗取来,交与怀英。

传我命令,自今日起,怀英会接手玉枕案。长安县衙上下,务必要配合怀英行事,若有人胆敢违抗,休怪裴二翻脸无情。就这样吧,把我的话,告诉所有人。”

“明白。”

王升在门外躬身领命,匆匆离去。

裴行俭则慢慢躺下,一只手握住了狄仁杰的手,道:“怀英,时隔多年,为兄能可再见通灵獬豸,真是高兴的很呐。此事就拜托你,你只管放手去做,我相信你。”

当初,裴行俭游学途经太原,拜访了太原狄公,也就是狄仁杰的父亲。

他至今记得,当时太原发生了一件大案。尚是少年的狄仁杰,隐身在狄公背后,用最短的时间破获了案子。不但令嫌疑人得以活命,还把那藏在幕后的真凶找到。

神羊法冠,出自《后汉书》。

獬豸,神羊,能辨别曲直,楚王尝获之,故以为冠。

那十六字的批命,是说狄仁杰是天生的执法者,如獬豸一样,能辨别人世间善恶。

仲春的阳光,明媚。

照在身上,暖洋洋,十分舒服。

苏大为和周良来到了延平门大街,很快就找到了发现魏山尸体的地方。

这是位于嘉会坊和延福坊之交的十字街口,在延平门大街的北侧。

“就是在这里。”

周良停下脚步,向四面张望。

这里,是延平门大街和景曜门大街的交汇处。

顺着景曜门大街往北,过长寿和怀远两个坊,就是西市。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这里的人流量很大,也很热闹。

周良指着路边的水沟交汇处,笑着对苏大为道:“阿弥,就是在这里,据说当时发现魏帅的时候,他就躺在这里。”

地上,有一个用石灰标注的图形,也是当时魏山倒地所在。

苏大为迈步走过去,就在他快要走到地方的时候,眉心处一阵刺痛,紧跟着一阵眩晕感涌上头来。

怎么回事?

之前在金吾卫时,就有过这种感觉。

怎么现在,又出现了?

苏大为身体一晃,下意识扶住了旁边的一棵树。

眼前,景色骤变。

原本延平门大街上,阳光充足。

可是现在,却变成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一个男子站在面前,他身穿黑色公服,头戴幞头,手里紧握一把横刀,小心向四周查看。

“谁?”

他突然厉声喝问。

只听一声低沉的吼叫,街角暗影中步出一只黑猫。

那黑猫冲着男子喵的交了一声,唰的在原地消失。

再出现时,黑猫已经到了男子身前。只见它伸出前爪,从肉垫里探出两根如同利刃一样的爪子来。那两根爪子很长,大约有二十厘米左右。男子拔刀想要反抗,但是那黑猫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到男子根本来不及反抗,两根利爪,从他胸腹间交叉划过。

旋即,黑猫唰的就退回去,纵身就窜到了路边的坊墙上。

它蹲在坊墙上,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看着男子,喵的叫了一声之后,纵身跃下坊墙,消失无踪。

而男子踉跄两步,扑通就跪在了地上。

他没有立刻死去,而是挣扎着,从怀里取出了一件物品,然后缓缓扑在了地上。

那只拿了东西的手,缓缓伸到水沟旁,手指旋即松开……

“阿弥,阿弥?”

周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眼前的景象突然消失。

阳光依旧明媚,普照延平门大街。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可不知为什么,苏大为却感到一种莫名的阴寒。

他脸色苍白,忙把手从树上挪开。

“阿弥,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周良上前,扶住了苏大为。

而苏大为这怪异的表现,也引来了不少人怪异的目光。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扭头就看到周良那关切的目光,心里顿时为之一暖。

他继承了苏大为的记忆,也知道,周良和苏大为之间的友谊。这是一种纯粹的,没有丝毫利益纠葛的友谊。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苏大为在重生后,也非常珍惜这段友谊。

“我没事!”

他轻声说道,目光却不自觉的,落在了路边的水沟里。

第十二章 一世兄弟

“你想干什么?”

周良发现,苏大为的眼神不太对劲。

他看着自己,目光很炽热,带着一丝丝鼓励和期盼,再配合他憨厚的笑容,让人难以拒绝。

“二哥,你有没有留意到?”

“留意到什么?”

“根据金吾卫画留下的这个标记,魏帅死后,两腿并拢,一只手拿着刀,而另一只手伸出去……你不觉得,魏帅这个动作有些古怪吗?他似乎想要告诉我们什么。”

“没有,我一点都不觉得古怪。”

周良回答的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如果魏帅留下什么记号,金吾卫一定会告诉咱们。

阿弥,我肚子有点饿了。要不咱们去吃东西?你不是最喜欢西市的龟兹烤肉吗?我请客,怎么样。”

苏大为笑得更加灿烂。

求生欲望很强嘛,可惜了……

“我觉得,魏帅做出这个动作,一定有他的用意。”

说着,苏大为就走到了水沟旁边,慢慢蹲下身子。

“你看,魏帅这么伸出手,显然是想要……”

他做了一个那东西的动作,然后把手伸到水沟的边上,张开手掌。

“你看,这像不像是一个掌印?”

周良闻听,忙走上前,仔细打量水沟。

的确是有一个掌印,如果不认真查找,还真不一定能发现。

他看了看苏大为,犹豫片刻,道:“你脸色这么难看,别乱来,还是我下去吧。”

说完,周良就纵身跳进了水沟。

长安大街两边的水沟,其实就是排污渠。

很多生活污水,从坊市里流入水沟,然后在通过水沟排出去,以保证长安的清洁卫生。这水沟里,汇聚了整个长安,近百万人口的生活污水,气味也就可想而知。

说心里话,如果不是不得已,没人愿意跳进去。

周良不愧是好兄弟,见苏大为想要跳进水沟,连忙拦住他,自己跳了进去。

刺鼻而浓郁的气味涌来,让周良差一点就呕吐起来。

他一手捂着口鼻,一手在水沟里翻找,嘴里咒骂道:“阿弥,要不是小时候你救过我,老子绝不会管你。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居然有你这么个兄弟,真是倒霉。

咦……”

他的抱怨,戛然而止。

苏大为脸上顿时露出喜色,问道:“发现了什么吗?”

“好像有个盒子。”

周良说着,从污水中逃出一个木盒子。

不是这个!

苏大为道:“这好像……是个首饰盒?

魏帅又不是娘们儿,应该不是他的物品。再说了,如果是首饰盒,他也没必要丢进水沟。”

“我再找找。”

想想,好像有道理。

反正已经跳进来了,也就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周良顺着水沟的边沿继续摸,突然眉头一蹙,从里面摸出了一个油纸包。

“这是什么?”

他看了一眼,抬手就要丢回水沟。

但苏大为却连忙道:“别急,我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

“既然拿出来了,先看看再说。”

苏大为说着,从腰间拔出一把羊角匕首,把油纸包翻过来。

油纸包采用了四边封口,在封口处,还有火漆。

火漆的图案,呈一口刀的形状。看得出,这油纸包折叠的手法非常巧妙,可以保证里面的物品,不会被浸湿。形状、大小,和魏山丢进水沟的东西非常相似。

应该是它了!

苏大为道:“二哥,认得这是什么标记吗?”

周良从水沟里爬出来,一身的臭水沟味道扑面而来。

他蹲下身子,看了两眼之后,就摇头道:“没见过这种标记,从来都没有看见过。”

说完,他扭头看向苏大为。

“你确定,这是你要找的吗?”

“应该,是吧。”

“你怎么知道?”

“我……”

苏大为正要回答,忽听有人喊道:“苏大为,周良,你们在干什么?”

两人抬头看去,就见江摩诃带着几十个不良人,从景曜门大街拐过来。

周良刚准备回答,却觉察到苏大为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江帅,你不是让我们勘查吗?”

一声江帅,让原本因昨日输钱而不快的江摩诃,顿时有一种三伏天喝了一碗冰水似地畅快感。

原本阴沉的脸,露出了一抹笑容。

“不要乱说,副的,我是副帅。

魏帅才遭遇不测,尚未找到凶手,苏大为你可不要乱喊,免得被人听到了,误会。”

说完,他目光扫过两人。

“发现了什么?”

“没有。”

“周二,你这是……”

“哦,二哥觉着,江帅让我们来勘查现场,绝不能有半点疏漏,所以刚才跳进水沟里,想要看看是否有发现。结果,这水沟里面……全都是垃圾,什么都没有。”

一群不良人,用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向周良。

周良这时候杀了苏大为的心都有,但脸上还要摆出一副恭敬之色。

“周良,你可真是……”

江摩诃指着周良,本想要嘲讽两句。

可不知为什么,这话到了嘴边,又变了主意。

“你可真是实诚,这种事,去嘉会坊里找个坊丁也就做了,何必要亲历而为?你是不良人,不是那打杂的色役。没有发现就算了,赶快回去洗洗,这股子味儿啊!”

他还想拍拍周良,但最终还是没有狠下心。

没办法,周良身上这股味儿,太味儿了……

“对了,你们两个待会儿,去魏帅家里一趟,把这些钱送过去,是咱们这些弟兄的心意。”

江摩诃从腰里解下一个袋子,递给苏大为。

“依我看,肯定是魏帅的仇人所为,否则不至于把魏帅开膛破肚。

普通人,哪有这么大的仇恨?周良,你说是不是?”

周良这会儿迷迷糊糊,本能回答道:“江帅说的不错。”

“好了,你们忙完之后就回去吧。

明日一早到衙门里点卯,按照以前老规矩就是。对了,我记得周良你识字,对不对?”

“小时候学过几天。”

“那就好,把魏帅以前办过的案子整理一下,看看能否找到线索。”

“遵命。”

以前,江摩诃见周良,都是周二长,周二短。

突然间的态度变化,让周良有点不知所措,所以显得非常惶恐。

他越是如此,江摩诃就越是满意。

在返回县衙的路上,他对身边的不良人道:“都说周二那两个不懂事,看不起我,也未必。依我看啊,两个都是老实人,根本不晓得怎么来事,你们说是不是?”

“副帅,我看未必啊。”

“未必你个头,老子让你去勘查现场,你会跳进水沟吗?”

“这个……”

“平日里就知道偷奸耍滑,以后学学周良和苏大为,踏实点做事,别只会动嘴皮子。”

江摩诃看着接话的不良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以前觉得周良那两个人不懂事,现在看来,不懂事的人是这家伙。

周良和苏大为都尊老子做‘江帅’,你居然还一口一个副帅?老子早晚要你这家伙好看。

“刚才,什么情况?”

直到江摩诃等人走了,周良才反应过来。

苏大为把那首饰盒又踢进了水沟,然后找了根绳子,把油纸包扎了起来。

“什么情况?江摩诃夸奖咱们呗。”

“他……”

“二哥,那家伙贪是贪,其实也不难对付。

魏帅死了,肯定要有人接替。咱们现在主动一点,将来他上位了,日子也能好过一些。等他上了位,咱们也不必和他走的太近。你看他身边的人不少了,但总要有帮他办事的人不是?到那时候,二哥你说不定还能趁机再进一步,你说呢?”

“我……”

周良这会儿仍有些发懵,但总算是清醒过来。

他突然一笑,道:“若真如此,倒也不白跳一次水沟了。”

“走吧,找地方清洗一下,你身上这味道,真够味。”

苏大为说着,拔腿就走。

周良先是一愣,旋即大笑起来。

他跟在苏大为身后,走进嘉会坊。

看着苏大为背影,周良的目光,突然间变得有些复杂,有些古怪。

“阿弥?”

苏大为停下脚步,转身道:“二哥,什么事?”

周良盯着苏大为的眼睛,半晌后突然开口问道:“阿弥,咱们永远都是好兄弟,对不对?”

听了这话,苏大为的笑容,渐渐隐去。

贞观二十一年,苏三郎的死讯传回长安。

当时年仅十四岁的苏大为,听闻父亲的死讯后,悲恸万分。

他一个人坐在崇德坊的桥头偷偷流泪,没想到被当时刚进入衙门,成为不良人的周良看到。周良陪着他坐在桥头,一直到天黑。当时,周良对他说:阿弥,叔父虽然不在了,可你还有婶婶,还有我……我们是兄弟,谁敢欺负你,我揍他。

“二哥,咱们永远都是好兄弟,对不对?”

周良笑了,用拳头狠狠蹂躏了苏大为的脑袋……

苏大为看着周良,走到他跟前,握起拳头,在他头上蹂躏了一番。

周良没有生气,苏大为这举动,反而让他如释重负似地长出了一口气,破口大骂道:“滚……个头比我高了,就想要造反不成?我告诉你,你小心点,别太得意了。”

苏大为哈哈大笑,转身就走。

他一边走,一边暗自长出一口气。

我就知道,早晚会露出破绽……好在,我有阿弥的记忆,否则刚才可就要露馅了!

第十三章 归义坊,白马巷(一)

一家酒肆的后巷,有一口水井。

周良脱了衣服,一丝不挂的站在水井边上,拎起一桶水,哗的浇在身上。

仲春的太阳,很温暖。只是这后巷里长年累月不见阳光,以至于有一些阴冷。一桶水冲下来,周良瑟瑟发抖。可是为了把身上那股子臭味取出,他只能强忍着冷意,颤抖着拿起一块皂角用力在身上涂抹,一边涂抹,嘴里面还不停咒骂。

咒骂谁?

自然是苏大为。

“二哥,我听见你骂我了。”

苏大为手里拿着一身衣服走进来,看周良蜷缩着抹皂角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什么?还不是因为你这家伙?如果不是帮你,我才不会跳进水沟。”

“好了,不小了……衣服在这里,洗干净了赶快换上。”

说完,苏大为就坐在酒肆后门的台阶上,用羊角匕首破开油纸包。

“这是什么?”

周良光着身子凑过来,好奇看着油纸包。

里面,是一张羊皮,上面写着几个字:归义坊白马巷。

周良轻声念道,而后问苏大为道:“阿弥,这是什么意思?”

苏大为把羊皮收好,站起来道:“什么意思,咱们去看看就是。白马巷,我记得好像离赵家铺子不远。正好我家里的租客要买草料,我们过去看看,趁机去一趟就是。”

周良道:“你家那个太学生,还带了牲口?”

“两匹马。”

“阿弥,我跟你说,一千八百钱绝对少了,那个太学生绝对有钱。”

“我也觉得少了,可阿娘说好的价钱,我有什么办法。

不过也无所谓,他说了,草料他自己解决,另外再加两百钱,也够了。他一个太学生,就算家里有钱,也不会带太多。咱们还是见好就收,别把人给吓跑了。”

“你倒是知足。”

“我当然知足,倒是你,快穿上衣服吧,小心染了风寒。”

周良笑骂了一句,穿好衣服。

至于他原来的那一身衣服,已经交给了酒肆的掌柜清洗。毕竟,周良是公门中人,酒肆掌柜是普通人,又怎敢拒绝?更别说,苏大为给了钱,掌柜只能答应。

换好了衣服,周良和苏大为在坊市里买了两个巨胡饼,一边走一边吃。

从延平门大街到归义坊,有些距离。

苏大为一路走下来,突然道:“二哥,想不想赚钱?”

“怎么赚钱?”

“长安这么大,咱们走一趟下来,可辛苦的很。

咱们尚且如此,普通人肯定更辛苦。如果,咱们弄几辆马车,每天在这大街上行进,只要五文钱就可以搭乘,,想必会有很多人愿意。马车不必太豪华,简单一些,主要是用来坐人。一趟下来有二十个人搭乘,那就是一百钱。一天来回几趟下来,四五百钱问题不大。如果咱们多几辆车,赚的钱可就更多了,对不对?”

“这个……”

周良的眼睛,顿时一亮。

“阿弥,这倒是个门路。

不过这马车可不便宜,一辆马车下来,少说也要十几贯,咱们可承受不起。更不要说,长安这么大,纵横几十条大街。那算下来要几十辆马车,又岂是咱们能负担起来?

嗯,没那么容易,没那么容易。”

“废话,容易的话,早就有人做了。”

苏大为说着,把包裹巨胡饼的油纸团成一团,随手丢进路边的水沟里。

“正是因为没那么容易,所以咱们才要做。

别忘了,咱们是不良人,是在衙门里勾当。长安县五十多个坊市,没个坊市都有团头。咱们没有钱,可那些小团头,大团头手里有钱。让他们一家出一辆马车一点都不难。不过这件事,咱们别出头,让江大头出面,那些人绝对会服帖。”

“这样的话,那不是便宜了江大头?”

“你怎么这么死心眼,江大头得了好处,咱们也能跟着喝汤。

别想着一口吃成胖子!最重要的是,你把这主意告诉江大头,他就会把你当成心腹。最好,你来操办这件事,到那时候,你成了江大头的财神爷,他自然会提拔你。

二哥,好歹你也做了五年不良人,难不成想做一辈子不良人吗?”

“我去说?”

“这事,只能你去说。”

“那你呢?”

“二哥,你得了好处,我还能吃亏吗?”

苏大为说着,声音突然压低道:“用那些马车,把长安县五十多个坊市的团头聚在一起,以后咱们办事,只要一句话,就会有人跑腿。到那时候,整个长安都是咱们的耳目。有什么风吹草动,咱们马上就能知道,你说,谁还敢瞧不起咱们?”

周良的眼睛,瞪得溜圆。

毫无疑问,苏大为这一番话,让他心动了。

“能成吗?”

“肯定可以,只要咱们把江大头给拉进来。”

“嗯,这个事情,咱们得好好想想,弄出一个章程来,到时候也好说服江大头。”

说到这里,周良突然停下脚步,看着苏大为道:“阿弥,你可越来越聪明了!”

“再聪明,还不是你兄弟吗?”

“嘿嘿,没错,咱们永远都是兄弟。”

周良咧嘴,嘿嘿傻笑起来。

苏大为之所以出这么个主意,自有他的想法。

谁不想过好日子,谁不希望将来,能有个好奔头?

曾经,在他刚重生的时候,想过很多发财的点子和门路。可是到最后,却只能放弃。原因,很简单……他没钱没背景,势力不够,有发财的门路,也别想保住。

必须要让自己强大起来。

即便这是一个诡异横行的魔幻世界,但人终究是人,说一千道一万,人类向往美好生活的需求,是一个永恒的主题。苏大为也是如此,他想要过美好的生活。

没有门路,自己找门路。

没有背景,自己造背景。

没有条件,那就创造条件……

他是不良人,虽然地位很低微,但终究是公门中人。

这么一个条件不利用起来,那绝对是傻子。可要利用的好,还要找准时机才行。

如果魏山没有死,苏大为绝对不会出这种主意。

魏山很精明,而且在长安县的根基很深。如果把这主意拿出来,估计魏山会毫不犹豫霸占了门路,根本不会给苏大为和周良留一口汤。江摩诃就不一样了。他贪财,而且又好赌,对钱财的需求,远远超过魏山,所以也最容易被劝说。

还有一点,那就是江摩诃没有魏山精明。

归义坊,位于长安县城南。

这里不似长安城北的里坊那么繁华,但居住在这里的,大多都是长安官员。

里坊的治安情况,相对要好很多。走进归义坊,街头巷尾很少看到有泼皮闲汉游荡。里坊的武侯也很尽责,会不时巡逻,一旦发现可疑人员,就会上前盘问。

苏大为两人走进里坊,径自来到赵家铺子。

没想到,洪亮也在。

看到苏大为,他视若不见,依旧和赵家铺子的掌柜寒暄。

苏大为也没有在意,而是和周良使了个眼色。

周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沿着十字巷,径自转入旁边的一条坊曲。

他是老江湖,当了五年不良人。

长安县各坊的泼皮闲汉经常会在何处聚集,周良心知肚明。

苏大为则迈步走进赵家铺子,笑着朝洪亮打招呼。

洪亮并不想理睬苏大为,可现在苏大为招呼他了,他也不好再装作没看见。

“苏郎君,你怎么在这里?”

“哦,衙门里有点事情,所以过来查看一下。

没想到你也在……怎样,我推荐的这家铺子还不错吧。老赵家做草料,在长安县可是出了名的。长安县好多官员家里的牲口,都是从他这里买草料,货真价实。”

那赵家铺子的掌柜,忙拱手道谢。

洪亮看了苏大为一眼,然后道:“就按照刚才说的,今天可以送过去吧。”

“当然可以。”

掌柜的做成了一笔生意,而且是长久生意,自然很开心。

他把洪亮送出了店铺,然后转身对苏大为道:“郎君,可是有什么需要吗?”

“掌柜的,我来这里,是有件事想打听一下。”

“郎君只管问,只要小人知道,定知无不言。”

“我想打听一下,那白马巷的情况。”

“白马巷?”掌柜一愣,旋即道:“离这里很近,出门过了十字巷往东走,第三个坊曲就是。那里居住的大都是当官的,不过官位都不算高,所以才会住在这边。”

“里面,有几户人家?”

“这个还真说不准,加起来,有十几户吧。”

“你都认识?”

“那当然,我这铺子,从大兴城修建那天就有了,算起来也有六七十年。这周围的街坊,我大都认识。”

“能给我画一幅地图吗?”

“这有何难。”

掌柜立刻转回柜台,用毛笔画了一幅白马巷的地图,并且把他知道的那些住户都标注出来。

苏大为站在他身边,一边看,一边询问。

等掌柜把地图画好后,他也基本上清楚了白马巷的情况。

这时候,周良也回来了。

和苏大为点点头,苏大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赵掌柜,今天我找你打听的事情,出我口,入你耳,若是有第三个人知道,咱们再见面,可就在衙门里了。”

“小人明白。”

赵掌柜也是个人精,连忙拍着胸脯保证。

“那我就先走了,将来要有生意,我还会给你介绍。”

“那就多谢郎君了。”

苏大为走出赵家铺子,和周良直接离开了归义坊。

“阿弥,有什么打算?”

“二哥,咱们回去再说……”

第十四章 合作

狄仁杰在长安县衙待了一天。

几乎踩着鼓点,在坊门关闭的一刹那,走进崇德坊。

天,已经完全黑了!

崇德坊内,除了几家在夜里也会开门的酒楼和酒肆之外,大多数临街商铺都已关门。

坊内坊曲里,很安静。

一路走来,几乎没有看到什么人。

狄仁杰脑海里全都是日间在县衙里查看的卷宗内容,以及裴行俭和他说的那些话。

“怀英,魏山被害,和玉枕案必有关联。

昨夜他找我,说起玉枕案的时候,似乎已经有了方向。可我没有想到,他离开县衙,就被人杀害。这也说明,魏山的方向没有错,否则不可能就这么被人杀害。”

“那魏山究竟找到了什么线索?”

裴行俭一脸羞愧,道:“我当时没有仔细询问,所以……”

“那就是说,这件事只有魏山自己清楚?”

“应是如此。”

“那这件事,应该可以查清。”

“此话怎讲?”

“前两日,魏山在大安坊抓捕犯人失败,线索也应该是由此而来。

那么,只要弄清楚前日和昨日,他去过哪里?接触过哪些人?一定可以找到蛛丝马迹。我猜测,他之所以被害,还有二哥你在县衙被袭击,都与这件事有关联。

让我们简单推测一下。

魏山在追查那逃跑犯人的时候,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但是,在他发现线索时,也惊动了对方,以至于对方迫不及待要杀死他,并且来县衙袭击二哥你。所以,我们只要查清楚魏山这两日的行踪,就能找到线索。”

裴行俭眼睛一亮,露出欣喜之色。

“需要我帮忙吗?”

“那倒不用。”狄仁杰笑道:“魏山是长安县不良帅,他的行踪想来,应该不难查清。我刚才看了一些记录,也询问了几个人,对魏山的行踪大体上有一个了解。

明日,我需要有一个熟悉长安县的人,陪我到处走一走。”

“你想要什么人陪你?长安县衙中,自主簿以下,所有人都会听从你的差遣。”

说到这里,裴行俭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道:“对了,你之前让我打听的那个苏大为,我大概了解过了。是个老实人,虽然性子有些内敛,但是品性应该不错。

不过,他父亲苏钊,倒是有点古怪。”

“此话怎讲?”

“苏钊原本是长安县不良帅,在衙门里口碑不错,做事也很认真。

但要说能力……呵呵,据魏山等人说,也就一般,只能说是尽忠职守而已。可这样一个人,王玄策却点名命其加入使团。而且苏钊死后,左领左右府还派人把他的档案全部提走,没有任何留存,颇有一些蹊跷。所以我觉得,此人有古怪。”

“二哥也查不到吗?”

“倒也不是查不到,只是我才知道此事,就遭遇诡异袭击,没来得及查问。”

裴行俭想了想,道:“从目前所知情况来看,苏家应该问题不大。等我这两日身体好一些,就找人查证此事。不过,我估计需要时间。事关左领左右府,不太容易。”

“我知道了。”

“那我明日,派人去找你?”

“不用,让苏大为陪我就好。”

裴行俭一愣,疑惑看着狄仁杰。

狄仁杰道:“二哥也说了,苏家没有问题。

而且,苏大为身手不弱,是不良人,有公门中人的身份。又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对长安的情况一定很熟悉。让他跟着我,就足够了……其他人我反而不熟悉。”

“既然怀英这么决定,那就让苏大为跟你。”

不知不觉,狄仁杰走进了济度巷。

这条坊曲因济度尼寺而得名,只不过如今的济度尼寺已经改名做灵宝寺,不晓得日后,坊曲是否也会被更改名字。

济度巷不是很深,一共六户人家。

苏大为的家,在济度巷最里面,所以门牌号被排为‘己’号门。

狄仁杰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听院子里传来黑三郎的叫声。

紧跟着,苏大为的声音响起,“黑三郎,不许叫。”

犬吠声戛然而止。

狄仁杰走上前,推开了院门。

院子里,苏大为正坐在厨舍边上的石桌旁边。

桌上点着油灯,铺着一张纸。他似乎正在研究什么东西,而黑三郎就趴在不远处的屋檐下。

“郎君,怎么回这么晚?吃饭了吗?”

洪亮从偏房屋中走出,迎上前来。

狄仁杰笑了笑,道:“在县衙里和裴二哥聊的开心,所以回来晚了。”

他说着,就迈步走上了台阶,准备回屋。

“阿弥?”

“啊?”

苏大为抬起头,诧异看向狄仁杰。

“不急着睡吧。”

“不急!”

“一会儿有点事和你商量。”

说完,狄仁杰把手里的油纸包递给洪亮。

“这是我路上买来的烤羊排,你拿去切一下,一会儿我要和阿弥吃上两杯。”

洪亮不解看着狄仁杰,又看了看苏大为。

苏大为此时,也是一脸迷茫。他和狄仁杰没什么交情,怎么突然间,要请他吃酒呢?

洪亮心里不满,可是也不敢违背狄仁杰的命令。

他直奔厨舍,而狄仁杰则回屋换了便装,只穿着一件半臂汗衫,蹬着一双木屐就走了出来。

在石桌旁坐下,看了一眼铺在桌上的纸。

“这是什么?”

“哦,白马巷的地图。”

“白马巷?”

“归义坊的白马巷。”

“有案子吗?”

苏大为这时候才抬起头,诧异看着狄仁杰,道:“大兄,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吧。”

“我想你明日陪我走走。”

“啊?”

苏大为露出疑惑表情,道:“我明日,要去衙门里当差啊。”

这时候,洪亮则端着一盘烤肉和一坛酒走过来,二话不说就要摆放在石桌上。

“慢点,慢点,别脏了地图。”

苏大为连忙拦住他,小心翼翼把地图收起来。

“大兄,不是我推辞,而是现在衙门里的事情很多。

对了,你刚才说你今天在长安县衙?那想必你也听到了风声,我们老大昨晚被人干掉了。”

“谁被干掉了?”

洪亮忍不住好奇,问道。

“长安县不良帅魏山,我们老大。”

“老大?”狄仁杰觉得苏大为这个称呼很有意思,忍不住笑了两声。他旋即道:“魏山被害的事情,我听说了。我找你,也是为了此事……至于衙门那边,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和那边说过了,他们不会怪罪你。明日,你只要陪我一起走走,就好。”

“慢着慢着!”

苏大为瞪大眼睛,“你和衙门里说过了?你和谁说了?

我们老大刚死,新任不良帅还没有就位。现在管事的人是我们副帅,我不是他的人。如果他要找我麻烦,我可承受不起。大兄,这事我不能答应,要明日问过才行。”

“你们县尊是哪位?”

“裴行俭,裴郎君啊……”

苏大为说到这里,突然闭上了嘴巴。

刚才狄仁杰提到了‘裴二哥’。

“大兄,你不会是认识我们县尊吧。”

“嗯,我今日一整天都在他那里,这件事是公务,你不用担心,自有县尊通知你们副帅。”

苏大为,沉默了!

一样人,两样命。

自己重生而来,想着该怎么才能过上美好生活。

可眼前这位,之前还在找房子租住,可一转眼,就和长安县的县令裴行俭搭上关系。

这就是狄仁杰啊,这人脉,绝对是厉害。

“大兄,你想要干什么?”

“咱们慢慢说,喝酒!这可是上好的惠阳春,市面上买不到,我从你们县尊那里抢来的。”

感觉,有点怪怪的。

怎么觉着这位狄神探,未来的狄阁老在装逼呢?

苏大为夹了一块烤肉放进嘴里,然后又吃了一口酒。

“对了,大娘子休息没有?给她拿一些?”

“大晚上吃这么肥的肉,胆固醇会高。”

“什么醇?”

“哦,她已经睡了。”

苏大为现在,很想有一部手机。

拍上一张照片,然后在来个合影,‘今天和狄阁老一起宵夜’,发朋友圈,一定很有逼格吧。

“你刚才看的地图,和魏山被杀有关?”

“你怎么知道。”

苏大为瞪大眼睛,看着狄仁杰,一脸困惑表情。

“呵呵,你们老大刚被人杀害,你手里又拿着一张地图,大半夜的不睡觉……好像不难猜到吧。”

“也许,我看着玩呢。”

“不!”

狄仁杰摆了摆手,用手指着苏大为的眼睛,“阿弥,我看得出来,你不是那种混吃等死的不良人。咱们虽然接触不多,但是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一种野心。”

“你……”

“别担心,这不是坏事。

你想出人头地,人之常情。而我呢,受你们县尊所托,要查一个案子。这个案子,我猜测也就是魏山被害的原因……所以,咱们的目标一致,是不是可以联手?”

苏大为眯起了眼睛,看着狄仁杰,半晌后,突然笑了。

狄神探果然是狄神探,这眼睛可真够毒啊!

“大兄,想要怎么联手?”

狄仁杰本来只是想找苏大为做向导。可是在看到苏大为的那张地图之后,他有了新的想法。他是一个外来人,想要侦破此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魏山身为不良帅,对长安黑白两道都了解颇深,但是到最后,还不是被人给杀害了?

对方敢这么肆意妄为,又有诡异闯入县衙……

狄仁杰觉得,他需要改正一下对苏大为的定位,从之前的跟随,变成合作似乎更好。

第十五章 灵宝寺前

“我想知道,白马巷是否与魏山被杀一案有关?”

苏大为犹豫了片刻,点头道:“大兄猜的不错。”

说完,他站起身走回房间。

过了一会儿,他拿着那个魏山留下的油纸包出来,放在石桌上。

“什么味?”

洪亮正吃着烤羊排,一股恶臭扑面而来,让他咒骂了一声,就跑到了一旁呕吐。

狄仁杰也被这股子臭味给冲了一下,连忙捂上鼻子。

“刚找到那会儿,更臭。”

苏大为说着,把油纸包上那个火漆印记翻过来,“大兄,你认得这个印记吗?”

狄仁杰捏着鼻子凑上去看了两眼,摇头道:“不认识,从来没有见过……这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但我怀疑,魏帅就是因此而丢了性命。”

苏大为一边说着,一边把油纸包里的硬纸片取出来,放在了桌上。

“归义坊,白马巷?”

狄仁杰看了一眼,浓眉一蹙,道:“所以,你去白马巷了?”

“怪不得,下午在赵家铺子遇到你。”

洪亮这时候也缓过来,捏着鼻子凑上前。听到狄仁杰的话,他忍不住开口说道。

“不然呢?难不成我还是跟踪你吗?”

洪亮,讪讪然没有说话。

“把酒食拿开。”

狄仁杰学着苏大为,用两个纸团,塞在鼻子里,示意洪亮把桌上的肉和酒拿开。

他刚要伸手,却被苏大为拦住。

“小心点,味道很重,沾身上不好清洗。”

他这才发现,苏大为手上戴着一副手套,好像是鹿皮制成。

“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油纸是很常见的油纸,里面的纸片,是硬黄纸,长安城里,只有几个里坊的店铺售卖……不过,不会有什么用处。虽然我已拜托周二哥明日去打探,估计不会有什么收获。

这是白马巷的地图,一共十七户人家,其中十三户是官宦,其余四户是本地人。”

狄仁杰查看片刻,示意苏大为把油纸包和硬纸片拿开。

“让我猜猜……魏山在调查玉枕案。前日他抓捕失败后,昨天晚上去县衙偷偷拜会了裴县尊。之后,他匆匆离开县衙,不知道去了何处。然后在延平门大街被杀。

这是他留下的线索,目标直指白马巷。

也就是说,白马巷那边,隐藏有玉枕案的线索,是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这油纸包确是魏帅所有,那毫无疑问,白马巷就是唯一的线索。”

苏大为说着,伸了个懒腰。

“但白马巷大都是官员,我根本无法进去搜查。

查到了还好说,如果没有收获,那些官员又岂会善罢甘休?到时候,我可吃受不起。”

“的确,还容易打草惊蛇。”

狄仁杰看了苏大为一眼,突然笑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我可没什么打算。”

苏大为连连摆手,道:“我只是一个不良人,莫说是我,怕是江副帅也不敢擅自行动。”

“所以……”

狄仁杰目光落在那张地图上,轻声道:“你想要用非常手段?”

苏大为沉默了,坐在石桌旁,一言不发。

狄仁杰道:“非常手段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更想知道,是谁给了魏山这个线索?

还有,依你所言,魏山是个谨慎之人。

凶手怎会知道他的行踪?而且那么巧,就在魏山拿到线索的时候,把魏山杀死?”

苏大为一言不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他在延平门大街看的那一幕。

黑猫!

那只诡异的黑猫,以及犹如鬼魅一样的出手,无不显示出,杀死魏山的背后,隐藏有一只可怕的黑手。

苏大为犹豫了。

他不知道,是否该告诉狄仁杰。

这显然不是单纯的凶杀案,甚至还有诡异牵扯其中。

其危险性……

“阿弥,你在想什么?”

苏大为从沉思中回过神,犹豫片刻后道:“大兄,我总觉得此事不简单,要不要告诉裴县尊?”

“不用了!”

狄仁杰道:“裴县尊身体不好。他把事情托付与我,就不要再惊动他了。你只管按你的计划实行,到时候我会配合你行动。等事情有了结论,再告诉裴县尊不迟。”

裴行俭遭诡异袭击,虽然已脱离危险,但身子骨还很弱。

这件事,如今没有多少人知道。毕竟县衙遭遇诡异袭击,传扬出去,会弄得人心惶惶。玉枕案还没有头绪,魏山又遭人杀害。这个时候,实在不宜再出意外。

更不要说,裴行俭还要配合太史局行动,估计也没有什么精力。

狄仁杰既然这么说了,苏大为也不好再开口。

总不成告诉他,自己身体里有一个腾根之瞳,可以回溯现场。他看到了一只黑猫,也就是杀害魏山的凶手……若说出来,只怕第一个死的人,就是他苏大为了。

“大兄,就不问我打算怎么做吗?”

“嘿嘿,我大体上能猜出你的手段,只不知道,猜的对不对。”

狄仁杰面带笑容,颇为笃定。

看把你能的……万一你猜错了,怕也不会说出来。

“好吧,那我说一下我的计划。”

苏大为说着,把白马巷的地图铺在了石桌上,“大兄,我的计划,是这样子……”

天,亮了。

一轮骄阳升起,阳光普照大地。

长安城沐浴在这仲春的阳光里,河畔几棵桃树上盛开的桃花,更分外娇艳。

狄仁杰伸了一个懒腰,走到后窗,把窗户推开。

清澈的河水流淌,河对岸灵宝寺的后山门,吱呀打开,从里面走出了一个妙龄女尼。

她吃力拎着水桶,把污水倒进了水沟。

然后,她回到灵宝寺的后门,并没有急着回去,而是把水桶放在一旁,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冲着四周‘咪咪’的叫了两声。十几只流浪猫,唰的就窜出来。

女尼蹲下身子,把油纸包打开,里面都是食物。

她把食物洒在台阶上,口中‘咪咪’的叫着。那些流浪猫也不犹豫,立刻跑过去,围着食物狼吞虎咽。女尼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笑容,蹲在那里,一边抚摸正在进食的流浪猫,嘴唇蠕动,也不知说些什么。

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更显出一种动人风情。

狄仁杰站在窗边,远远看着那个女尼,竟不由得痴了。

这时候,一只黑猫出现。

它好像一阵风似地来到女尼面前。

黑猫没有似其他流浪猫那样去抢吃的,只是蹲在女尼面前,长长的尾巴轻轻摆动。

“知道啦,知道啦!”

女尼被那双绿油油的眼睛盯着,笑容更加灿烂。

“小玉,知道你嘴刁,所以专门给你准备了好吃的。”

说着,她伸出手把黑猫抱起来,在台阶上坐下。

黑猫似乎很不满,喵的叫了一声之后,却没有挣扎,匍匐在女尼的腿上,一动不动。

女尼从怀中取出食物,喂到了黑猫的嘴边。

“这是我专门给你留的,快点吃吧。”

黑猫喵的叫了一声,像是回应女尼。之后,就张开嘴,把食物含在嘴里。那姿态,端地优雅,一点都不像其他流浪猫那样急不可耐。看的女尼,笑容随之更盛。

那笑容,真美!

狄仁杰不禁看直了眼,呆立在窗前,一动不动。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像傻子一样站在那里。

甚至,连女尼什么时候喂完了猫,拎着水桶回去都不知道。一直到,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魂不守舍的狄仁杰,终于清醒过来。

他用了晃了晃脑袋,然后又有些不舍的看了一眼紧闭的寺门。

黑猫,也不见了。

只剩下三两只狸猫窝在台阶上,在明媚的阳光下,懒洋洋的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大兄,起床没有?”

“起来了,起来了。”

狄仁杰忙回身过去开门,就见苏大为,穿着便装,站在门外。

“不是说今天要陪你出门吗?怎么还没有换衣服?”

“起的晚了,有点晚了……阿弥你稍等一下,我换好了衣服就来。”

狄仁杰连连道歉,返回内屋穿衣服。

苏大为则走进屋里,来到后窗向外看了一眼,就转过身,在内屋外催促了两声。

“别急,别急,马上好!”

狄仁杰也换上了一身便装,走出房间苦笑道:“阿弥,你可真是性急。”

“不是我性急,明明昨晚说好了的,你却起晚了。”

“好好好,是我晚了,咱们这就出发。”

两人走出房间,正好看到柳娘子端着一盆衣服,在水井旁坐下。

“阿弥,你今天不去当班吗?”

“哦,狄郎君在县尊那边为我请了假,要我陪他走走。”

柳娘子看狄仁杰的目光,顿时发生了变化。

“那你可要好好陪郎君,知道吗?”

还以为只是一个太学生,没想到他居然认识县尊。

柳娘子打心里不喜欢苏大为的职业。但没有办法,她一个妇道人家,根本没有门路。

狄仁杰认识长安县令?

而且看上去,两人的关系不错。

如果能通过狄仁杰,在长安县县令面前美言几句,给苏大为换一个差事……哪怕是个普通打杂的,也好过做不良人。名声不好不说,还很危险,实在不是好差事。

嗯,回头央求这位狄郎君,哪怕减三个月的房租都行!

苏大为可没想到,在这电光火石间,柳娘子竟产生了这么多的想法。

他和狄仁杰离开家,走出济度巷。

“大兄,咱们先去哪里?”

第十六章 西市有鬼

长安西市,车水马龙。

正晌午时,也是西市最为喧嚣的时段。

西市共有四个十字街,分为九个区。每一个区域贩卖的商品不同,所以看似没有任何关联。市署位于中区,是整个西市的中心所在。而这里的店铺,以衣肆和柜坊为主,就类似于后世的金融区。衣肆,顾名思义,不难理解;而柜坊,实际上就是一种类似于银行的存在。大唐时期的金融货币,以铜钱为主。但如果有大宗交易时,携带大量铜钱,一来不方便,同样也不现实;二来,也不安全。

要知道,如果涉及道数千贯的交易,而且是异地交易时,会非常麻烦。

一贯铜钱,六斤四两。

几千贯铜钱,那就是十吨之多。

正因为这个原因,柜坊应运而生。

伴随出现的,还有世界上最早的纸币:飞钱。

相比西市其他八个区域,中区略显冷清。

来这里的人,大都是进行货币交割,也不会太过显山露水。

“魏帅前日,来过这里?”

苏大为和狄仁杰坐在中区一条坊曲前,一边吃着在路边买的果子,一边四处打量。

这时节,正是樱桃成熟时。

唐代人喜欢吃樱桃,所以在西市,到处可见卖樱桃的商贩。

狄仁杰把樱桃籽吐到一个纸袋子里,点头道:“我看过魏山留下的记录,前日他的确是来过这里。”

苏大为眯起眼睛,向四处打量。

“这里,除了柜坊,好像没有别的吧。”

“没错。”

“魏帅不是有钱人,他……”

苏大为眼珠一转,就猜到了狄仁杰的想法。

“大兄,莫非以为魏帅是来这里找线索吗?”

“我不知道,所以才过来看一看。”

说着,狄仁杰把手里的纸袋递给了苏大为,迈步直奔柜坊而去。

这是一间规模不算太大的柜坊,里面也没什么人。高高的柜台后,有一个长着山羊胡的老者。看到狄仁杰,他翻了一下眼皮,却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反应。

狄仁杰取出一张飞钱,递给了掌柜。

“我要兑现钱。”

山羊胡这才抬了抬眼皮,伸出枯瘦的手,接过飞钱。

他扫了一眼飞钱,道:“现在就要吗?”

“是!”

“你这是十贯飞钱,十进九出,规矩你懂吗?”

“自然知道。”

山羊胡也不啰唆,冲柜台里面招呼了一声。

不一会儿,一个身高差不多有190公分靠上,手臂修长,身体魁梧壮硕的昆仑奴扛着一袋铜钱出来。

“要不要清点一下?”

“不用了,你这是老字号,我在太原时就在你家用钱,对你们信得过。”

说着,他招手道:“阿弥,还不过来拿钱。”

十进九出,意思很明显,就是存十贯,取九贯,少的那一贯,是利息和手续费。

别觉得多,相比之下,狄仁杰如果是从太原带十贯钱来长安,六十四斤重的铜钱,不但不方便,还可能会招惹来麻烦。如果带的钱越多,份量越重,就越危险。

花十分之一,换来一路安全,也不算亏本。

狄仁杰这边拿出来的飞钱,柜坊会通过驿站的方式,送去太原,在太原交割。

总之,在这个时代,柜坊的出现,无疑令交易变得更加简单。

苏大为答应一声,快步走上前,从昆仑奴手里接过钱袋。

也就在这一刹那间,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心底涌现。紧跟着,苏大为只觉一阵眩晕,一手忙扶住那柜台,下意识抬头朝山羊胡看了一眼。眉心一热,苏大为心里一惊。

山羊胡还是山羊胡,可那模样,却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张羊脸。

放在柜台上的两只手,变成了两把刀,两把锋利的弯刀。

景象,旋即消失。

山羊胡依旧站在柜台后,还是那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他是诡异?

苏大为心里一颤。

而这时候,那山羊胡也朝他看过来。

苏大为连忙拎起钱袋,扛在了肩膀上……

“客官,你这伙计,身子骨有点虚啊!”山羊胡露出嘲讽之色,笑道:“用不用我家磨勒帮你?一百钱,你要送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而且保证安全,不会有危险。”

那磨勒看上去,的确很雄壮。

狄仁杰笑着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阿弥这家伙就是想偷懒,可不能着了他的道。”

“哈哈哈,那可要好好管教才是。”

狄仁杰和山羊胡打了个哈哈,就带着苏大为告辞离开。

“阿弥,怎么回事?”

出了柜坊,狄仁杰忍不住问道。

没等他说完,苏大为就抢先道:“阿郎不要生气,只是昨日吃多了两杯酒,猛地拿这么多钱,有点吃力。咱们快点走吧,再晚了鸿富赌坊那边,可就没位子了。”

狄仁杰愣了一下,诧异看了苏大为一眼。

不过,他立刻就反应过来,嘴里骂骂咧咧道:“没用的家伙,除了吃酒你还能干什么?差点让我丢了脸面,等回去了再收拾你。快走快走,咱们接着去耍钱。”

这时候,昆仑奴磨勒拿着一把扫帚走出来,听到两人对话,顿时笑了。

“阿弥,刚才怎么回事?”

“那老家伙,不寻常。”

“怎么说?”

苏大为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难道对狄仁杰说,他看穿了山羊胡的真面目?

不过想想,苏大为也觉得有点后怕。诡异混迹人间?竟然还能装扮成人的模样?

柜坊的掌柜,那可不是等闲角色。

苏大为甚至有点害怕,这长安城近百万人口,究竟有多少诡异混杂其中?

“直觉!”

他指了指脑袋,轻声道:“那老家伙有古怪,不是一般人。”

狄仁杰忍不住笑了,“你没凭没据,一句直觉,就说人家有古怪?太过儿戏了吧。”

“大兄,我是不良人。”

苏大为低声道:“我做不良人虽然还不到一年,可是我遇到的事,见过的人,不见得比你少。整天和那些穷凶极恶之辈打交道,如果不是我的直觉敏锐,早死了。”

这个理由,我没办法反驳!

狄仁杰不知道该如何驳斥苏大为的话。

他明白苏大为的意思。事实上,他也有过这样的直觉。

当年帮助狄公,也就是他父亲破案的时候,他就是凭借直觉,最终锁定了凶犯。

佛家,有阿赖耶识;道家,有神识之说。

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存在,很难用言语来表述。

“既然如此,我请县尊查他一下?”

“最好先不要打草惊蛇,我可以找人暗中监视。”

“也好!”

狄仁杰想了想,同意了苏大为的建议。

在没有把握的情况,冒然使用官家的力量,很可能会消耗他在裴行俭心中的地位。

一次还好,两次、三次……

到最后,他就会失去裴行俭的信任。

所以,每一次调动官家的力量,都要非常谨慎。

若没有十成把握,就不要轻举妄动。毕竟,他只是太学生,而非真正的官员。

看苏大为的目光,也变得有些不同了。

两人匆匆离开了中区,西北区的一家酒肆里休息。

这里,临近放生池。坐在窗户旁边,可以看到有络绎不绝的人,在放生池畔放生。

苏大为坐下来后,端起酒碗,便一饮而尽。

“这是前日魏山来的最后一个地方。

之后他就回到了县衙,一直到入夜才离开。”

狄仁杰显得文雅些,抿了一口酒,轻声道:“前日他一共走了三个地方,可这三个地方咱们都查看了,好像也没有发现什么线索。要么,他是大前日询问的眼线;要么,就是咱们忽略了什么。阿弥,你再好好想想,咱们今天有没有忽略什么线索?”

苏大为没有回答,只顾着吃菜。

狄仁杰微微一笑,也知道他问错了人。

目光越过窗户,向窗外看去。

一个正在做炊饼的老人,手脚非常利索的把一个个面饼放进烤炉之中。他的生意很好,过往的客人都会买上两个炊饼,然后一边走,一边吃,似乎很好吃的样子。

“应该是柜坊的掌柜。”

“啊?”

苏大为抬起头,正色道:“我直觉告诉我,魏帅来西市,就是找他。”

“此话怎讲?”

“魏帅这个人,求上进,功名心很重。

他不好钱,家里条件也很一般。可这样一个人,却出现在柜坊附近,来干什么?去衣肆?不太可能。魏帅从来都不是一个主意穿着的人。他和市署也没有什么往来,所以也不会在当差的时候,来市署找人。那就剩下一个可能,柜坊。”

狄仁杰的眼睛,亮了。

苏大为的这一番话,好像为他推开了一扇窗子。

“柜坊每日,进出钱两,接触的人也多。他们有充足的财力,打探各种消息,然后通过柜坊进出钱两。魏山是老不良,他一定知道这一点,所以来找柜坊要情报?”

苏大为道:“理论上能说的过去。”

“可是,什么人要杀魏山?他们又怎么知道,魏山的行踪?”

“那我就不清楚了!”

“嗯,我觉得,问题还是出在魏山的身上。”

狄仁杰想到这里,突然站起来。

“大兄,你要去哪里?”

“我去县衙,我要亲眼看一下,魏山的尸体。”

“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把钱拿回去吧。

今天差不多要交房租了,你把钱拿回去,等我回去再说。”

狄仁杰似乎有了思路,显得急不可耐。

他结了账,对苏大为道:“还有,白马巷那边是重要线索,我觉得你可以行动了。”

第十七章 黑猫

已经是午后时光,阳光明媚。

苏大为和狄仁杰分开后,拎着一袋子钱,沿着大街返回崇德坊。

近六十斤重的铜钱,对苏大为而言算不得负担。

只是这一路走来,哪怕他力气大,还是觉得有些吃不消。

途经灵宝寺后门的时候,苏大为发现后门大门竟然开着。一辆马车停在门外,明空师太正吃力的从车上把一个个袋子搬下来。看马车上的幡子,是送粮的马车。

一个内侍模样的男子,和一个车夫站在一旁,笑嘻嘻看着明空师太干活。

很显然,这是宫里送来的粮食。

灵宝寺如今作为太宗嫔妃出家的寺院,一应吃穿自然都是由宫里负责。但不要以为宫里的人会有什么好脸色。一群失宠,根本没有机会再复起的女人,谁又会在意。宫中采买太监,会按时买了粮食送过来。但是要他们帮忙,却不可能。

“师太,你这是做什么?”

苏大为忙快走几步,来到马车旁,伸手帮明空搬起一袋粮食,放在门口。

明空师太擦了擦额头香汗,笑道:“寺里粮食没有了,这不正好送来,贫尼在卸货呢。”

“这么多粮食?你一个人能行吗?”

苏大为看了一眼,不禁蹙起眉头。

这马车上,少说有几百斤。

明空师太要搬这么多粮食,她那小身子骨还真不一定能承受得住。

“我可以的,上个月就是我自己搬的。”

“寺里其他师太不来帮你吗?”

“大家都有事情做,我正好闲着,不用麻烦大家了。”

说着,她用手一指山门内,“只要把粮食搬进去,里面有推车,可以省很多力气。”

苏大为看了那内侍和车夫一眼。

内侍和车夫也正在看他,脸上流露着不屑的笑容。

“我帮你!”

“那怎么可以,你这还拿着东西呢。”

“当初若非师太帮忙,我娘和我早就没了。

我娘也说过,让我要报答你。若是被我娘知道,我一旁袖手旁观的话,一定会责骂我。”

苏大为说着,把钱袋放在旁边。

“师太,你把车推过来,我帮你装车。”

“阿弥,多谢你了。”

明空师太闻听,也不再拒绝,笑着朝苏大为合十道谢。

“没什么,若非灵宝寺是尼寺,我直接帮师太送去厨舍都没问题。”

苏大为说完,单手抓起一袋粮食,就放在了肩膀上。

明空师太也不迟疑,忙跑回山门内,把一辆推车放在门口。苏大为帮她卸货,然后送到推车上。等一车装满后,明空师太就推着车,匆匆离开。看着她婀娜背影,苏大为忍不住心中称赞。这师太,端地是有韧性,换做旁人,未必能做到。

“小子,你可真会多管闲事。”

太监一脸不快之色走上前,瞪着苏大为。

苏大为却浑不在意,道:“我阿娘向佛,而且师太救过我阿娘性命,我帮忙是报恩,何来多管闲事一说?再说了,一群弱女子,已经落得古佛青灯的结局,又何苦再去为难?我阿娘说:择善人而交,择善书而读,择善言而听,择善行而从。

两位施主,这里是佛寺。

举头三尺有神明,所以还要谨言慎行为好。”

“你……”

太监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他指着苏大为,却说不出话来。最后一跺脚,转身走到一旁,冷冷看着苏大为。

倒是那车夫听了,似乎有些触动。

他看了看太监,又看了一眼正在卸货的苏大为,一咬牙,上前帮着苏大为卸货。

“郎君别往心里去,那家伙之前向师太索贿,师太没有理睬,所以才故意刁难师太。郎君说的不错,这里是佛寺。举头三尺有神明,这话说的好,我会牢记心中。”

苏大为笑了,撇了那太监一眼,继续卸货。

一只黑猫,蹲坐在山墙上。

绿油油的双瞳,凝视着正忙碌的苏大为和车夫。

片刻后,它头一歪,目光就落在了那太监的身上。一双绿瞳,闪过一抹森冷之色。

苏大为力气大,那车夫也孔武有力。

两人很快把粮食卸下马车,堆放在山门外。

车夫见货已经卸完了,松了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郎君好气力。看你模样瘦瘦弱弱,不想力气忒大,我怕是都比不过。”

“哈,整日里做的都是气力活,有两把力气,又算得什么?倒是老兄你心存善念,将来一定会有好报。”

“哈哈,借你吉言。”

车夫看了那太监一眼,低声道:“我先走了,下次再送货,我会帮忙,郎君不必担心。”

“那多谢了。”

车夫赶车走了。

远远的,苏大为就听见那太监和他在争吵。

这时,明空师太推着车回来了。

见粮食都堆在门口,她愣了一下,笑道:“阿弥,你这速度可真快。”

“师太见笑了,不是我一个人卸货,刚才那车夫也帮忙了。”

“哦?他居然会帮忙?”

“师太,人之初,性本善。

那位大哥并非恶人。一朝醒悟,就会悔改。”

明空师太笑了,递给苏大为一个水壶,道:“累了吧,喝点水。”

“不急,我先帮你装车。”

苏大为说着,拎起一袋粮食,放在推车上。

就在他回身的一刹那,眼角余光看到了蹲坐在山墙上的黑猫,他不由得心里一颤。

一种莫名的感受,涌上心头。

这黑猫,怎么看上去如此眼熟?

“阿弥,你怎么了?”

“哦,没事!”

苏大为稳了稳心神,拎起粮食,突然装作吃惊的模样道:“师太,这里怎么有一只黑猫?”

明空师太一愣,抬头看去,脸上笑容更盛。

“你是说小玉吗?”

“师太,你认得它?”

“怎么不认得。”明空师太道:“小玉是几个月前来的,我见它可怜,所以经常会喂它。它很乖的,也不吵闹。有时候,我觉得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抱着它倾诉。”

“小玉,过来。”

说着,明空师太朝黑猫招了招手。

就见黑猫高冷的看了明空师太一眼,喵的叫了一声,转身沿着山墙就走了。

“这家伙,骄傲的紧呢。”

明空师太不以为忤,笑着对苏大为解释。

不一会儿,推车又装满了。

师太推车离去,而苏大为则站在山门外,看着黑猫离去的方向,心中有些惊悸。

黑猫,自古以来,有不祥之说。

相传人死之后,绝不能让黑猫从尸体上越过,否则就会发生尸变。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讲,黑猫又有辟邪驱鬼之能。加之黑猫高冷,很少与人亲近,所以人们对黑猫,也都是避讳莫深。

苏大为对这些民间传说,并不是很相信。

他之所以惊悸,是因为他觉得,这只黑猫很眼熟。

有没有像那只杀死魏山的黑猫?

很像!

只是,黑猫的样子大多相近,而且它似乎也没什么恶意,所以苏大为也无法确认。

帮明空师太搬完了粮食,苏大为就告辞离去。

黑猫,一直没有出现,也让苏大为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回到家后,他发现洪亮不在。

柳娘子正坐在门口缝补衣服,黑三郎十分安静的趴在她的脚下。

苏大为回来,它只抬了一下眼皮,然后继续一动不动。倒是柳娘子看到他回来,感觉有些惊讶。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那位狄郎君呢?”

“他另外有事,让我先回来。”

“你这孩子,怎地不跟着狄郎君,万一他有什么事情,你也可以帮忙啊。”

“娘,大兄有自己的事情,肯定是不方便我跟着,才让我先回来。我若是死皮赖脸的跟着,反而让他看不起。你不是常对我说,做人要有骨气,绝不能做那没面皮的事情?”

柳娘子一愣,没有再说什么。

不过她看苏大为的目光,却多了几分赞赏和欣慰。

“厨舍里有我做好的咸肉米团,还热着。你若是饿了,自己去吃,莫要再烦我了。”

“知道了。”

苏大为答应一声,拎着袋子径自回屋。

把袋子放下,他没有急着离开,反而关上门,从角落拎出了一个箱子。

箱子里,是一把角弩,也是隋唐时期,骑兵常配备的武器。不过自天下太平以来,角弩这种武器,基本上已不在市面上流通,大都是用来装备军中。角弩是苏三郎留下来,较之常规角弩要小一些,结构相对简单一些,可以单手进行射击。

之前,苏大为怕犯了律法,所以就收藏起来。

可现在他却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

西市柜坊里的羊脸人,那只酷似杀死魏山的黑猫,以及他身体中来历不明的腾根之瞳。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警告他,危险就在身边。

魏山,被黑猫所杀。

似乎也预示着,有诡异参与其中。

一口横刀,可以杀人,但能否杀死诡异,苏大为并不能确定。

这把角弩能让他多一些安全感,哪怕对诡异没有什么用处,带在身边也是一种防备。

箱子里,除了角弩,还有两个铜制箭菔。

打开了箭菔,里面有二十支六寸长短,小指粗细的弩箭。

弩箭的箭簇呈三棱形状,十分锐利。苏大为熟练把弩箭上弦,瞄准了一下之后,一扳机括。只听啪的一声响,弩箭离弦射出,正中挂在墙上的桐木靶子上。

厚有两寸的木耙,直接被弩箭穿透。

这角弩的威力,要比想象中的更强大……

苏大为松了口气,把角弩放在桌上,取出一个箭菔,和角弩并排摆放一起。

“阿弥,躲在屋里做什么?”

“娘,我马上来。”

他答应一声,就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此时,正值午后,明媚的阳光照进庭院,暖暖的,很舒服。

第十八章 三月三

夜,已经深了。

长安皇城,宫门早已关闭。

钱大白忙碌了一整天,有些疲惫的回到房间。

他命手下的小太监打了一盆热水,然后换上一身宽松舒适的便装,坐在桌旁,从盘子里捻了一颗樱桃丢进嘴里,把双脚放进盆里,让热水浸泡着双脚,美滋滋。

嘴里,哼着长安流行的小曲。

他又捻了一颗樱桃,准备吃下去。

可就在这时,耳边响起‘喵’的一声猫叫。

钱大白睁开眼,顺着声音看去,就见窗台上蹲坐着一直毛发纯黑的黑猫。

一双深绿色的眼瞳,闪烁着妖异的光彩。

钱大白愣了一下,下意识用手里的樱桃丢过去。

那黑猫却一动不动,樱桃丢在了窗棂上,落在地上,滴溜溜的滚了两下。

“来……”

钱大白的心里,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下意识张嘴想要喊叫,却听到那黑猫张口,发出一声猫叫后,他就再也发不出声音。

黑猫,优雅从窗台上跳下来,落地无声。

它来到桌旁,唰的就跳上了桌子,歪着头,用一种颇有人性的目光,打量钱大白。

那目光,就好像下午钱大白给灵宝寺送粮,看明空卸货时的目光一模一样。

恐惧,笼罩在钱大白的心头。

他发不出声音,于是晃动身体想要逃跑。

可是,他的身体,却动弹不得。

盆里的水,越来越烫。

钱大白依稀能看见,水在沸腾。

那种难言的痛苦,令他脸色惨白,但却又不能动弹。

双脚,好像要被煮熟了一样,通红。

钱大白看到,黑猫抬起一只爪子。从肉垫里,弹出一根弯刀似地利爪,缓缓向他身来。

救命啊!

他张大嘴巴,想要喊叫出声。

可是,那利爪从他的脖子上划过。

他清楚看到,血雾自脖颈喷射而出,落在身前的洗脚盆里。

肥胖的身体,直挺挺向后倒去,扑通就摔在了地上,鲜血瞬间流淌了一地。

黑猫的眼眸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

它喵的叫了一声,纵身跳到了地上,优雅的走了两步之后,唰的跳上了窗台,眨眼间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屋内,钱大白瞪大眼睛躺在地上,脚下的水盆被打翻了,水和血混在一起,在地面上流淌……

苏大为蓦地睁开眼,就见晨光从窗户照射进来。

他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到了昨天那只蹲坐在灵宝寺山墙上的黑猫。

黑猫看着他,他也在看着黑猫。一人一猫很莫名其妙的对视着,四周一片寂静。

看只猫,就一身冷汗?

苏大为坐起来,从床上一跃而下。

汗衫,湿透了。

他深吸一口气,把汗衫脱下来,蹬着一双木屐,光着膀子就走出了房间。

天色还早,约摸着也就是早上六点多钟的样子。

柳娘子房间的门开着,里面没有人。平日里喜欢趴在客厅门口的黑三郎也不见了影子。

走出客厅,院子里也静悄悄的。

厨舍的火已经升起,但柳娘子并不在里面。

走到院门前,院门没有落闩。看样子,柳娘子是出门了!

柳娘子平日里很少这么早出门啊。她起的早,一般会烧水做饭,等苏大为起床。

可今天……

对了,想起来了。

今天是三月三,上巳节。

这是一个独属于华夏民族的古老节日之一。

古代以‘干支’纪日,三月上旬的第一个巳日,被称之为‘上巳’。这一天,人们会去水边祭祀。《论语》中有‘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语句,就是上巳风俗。

这个节日,在魏晋是演变成为郊外春游,水边饮宴的日子。

历史上著名的‘曲水流觞’,也正是由这个节日而来。到了隋唐时期,上巳节已经是人们非常重视的节日。它不仅仅是春游、祭祀的节日,也是女儿节,春浴日。

甚至,这一天还是情人节,成双成对的男女,会在水边游玩。

关于上巳节的记载,最早始于《诗经》。

先秦以后,三月三情人节,在各朝各代沿袭。而在唐朝,诗圣杜甫曾有‘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的诗句,更把这个节日摇曳绮丽的风情烘托至高潮。

可惜,隋唐以后,到两宋时期,三月三的习俗渐渐没落。

以至于苏大为的那个年代时,人们早已经忘记了这个最为古老而庄重的情人节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苏大为对上巳节也没有什么印象。

昨晚临睡前,柳娘子好像说了一句:明天是三月三,我去买些兰草给灵宝寺的法师们。都是可怜人,年纪轻轻就古佛青灯。送些兰草过去,权作是我的心意。

兰草,是一种灵物。

所谓兰汤沐浴,正源于此。

苏大为拍了拍脑袋,有些无奈的摇摇头。

他知道,柳娘子所谓的心意,其实只针对明空师太一人。

毕竟,明空师太曾救过他母子性命。柳娘子又是个感恩的人,自然不会忘记这些。那些师太,原本是宫中嫔妃。如今古佛青灯的困在这寺庙里,怕是早已忘却了人间事。

苏大为想明白后,也就不再费心。

他先是在前院活动开了身子,然后到后院练功。

大约练了一刻钟左右,狄仁杰也起来了,跑到了后院之中。

“阿弥,能不能告诉我,这些东西怎么使用?”

“好啊。”

苏大为也不推辞,笑呵呵上前,教狄仁杰健身。

“对了,你那边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大兄只管放心吧。”

“确保不会露出破绽。”

“周二哥办事很小心,不会留下马脚。”

“那就好。”

“对了,大兄昨日去县衙,可查出什么线索了吗?”

狄仁杰示意苏大为帮他把杠铃取下来,喘着粗气道:“没有什么发现。不过我倒是打听到了一件事。魏山这几年成绩卓然,消息非常灵通。据你们那位江副帅说,魏山好像有一个独立的消息来源。不过,魏山很小心,所以无人知晓他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说着,他接过苏大为递来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阿弥,你真能确定,魏山是从柜坊得来的消息?”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是。”

羊脸掌柜,强壮的昆仑奴,还有充沛的资金可以调拨使用。

只要魏山是在这两天寻找情报线索,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柜坊。

但苏大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用‘直觉’来说明,以至于这说服力似乎有点不足。

“没关系,我让洪亮去盯着那柜坊,看看有没有收获。”

“大兄,你最好提醒洪亮,柜坊那边不简单,让他千万别冒险。”

狄仁杰点点头,“放心,洪亮的江湖经验很丰富,他知道该怎么做,不会擅自行动。”

说完,他突然笑了。

“我是来长安求学的,没想到却变成这样子。

若我父亲知道,肯定会不高兴。我现在啊,只希望能早点结束,然后老老实实回国子监。”

如今的狄仁杰,还不是未来那个历经磨难,曾主持大理寺的神探。

看得出,他压力不小。

一方面是案情的压力,另一方面,则源自于裴行俭。

“对了阿弥,一会儿你陪我去一趟县衙。”

“做什么?”

“你那边既然已经开始行动,我对白马巷,也非常好奇。

咱们在县衙等消息,一旦你那边得手,咱们立刻行动……我也很想知道,令魏山丧命的这条消息,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果能一次破获玉枕案,我就可以交差了。”

苏大为道:“既然如此,咱们一会儿就动身吧。”

两人练完功,吃了柳娘子做好的早饭,就穿戴整齐,准备出发。

苏大为找了一个鹿皮挎兜,把小角弩和箭菔装进去,然后跨上了横刀。

狄仁杰也带了一把宝剑,绿鲨皮剑鞘,更衬托出他雄伟之姿。两人出门时,柳娘子回来了。正如苏大为猜测的那样,柳娘子是去给明空师太送兰草去了。见两人要走,柳娘子没有多问,只叮嘱了苏大为两句,然后包了几个饭团给他带上。

“我娘做的饭团,是长安一绝。”

苏大为笑着对狄仁杰解释道:“以前我去衙门里当差,我娘都会给我准备几个饭团,免得我到时候饿了。”

“是吗,那我可要尝一尝才是。”

狄仁杰哈哈大笑,和苏大为走出济度巷。

两人直奔县衙,而后又在县衙门外分开。

狄仁杰去找裴行俭汇报情况,而苏大为则来到公廨,等候召唤。

今天是上巳节,衙门里也很清闲。不少人都外出春游,只有江摩诃带着几个不良人,守在公廨。

见到苏大为,江摩诃的态度很亲切。

不过苏大为可以感受得出来,江摩诃的亲切,是源自于狄仁杰。

狄仁杰受裴行俭委托,全权处理玉枕案。县衙里除了县尉、县丞和主簿之外,包括不良人都要听从狄仁杰的命令。此前,狄仁杰请裴行俭的心腹王升,为苏大为请假,让江摩诃不得不重新审视苏大为。他不清楚,苏大为和县令是怎样的关系?

“哦,是县尊的一位朋友,正好也是我家的租客。

县令让我陪他,所以昨天会请假。江帅,我也是没有办法,毕竟是县尊的朋友。”

“原来如此。”

江摩诃听了苏大为的话,如释重负。

他是真害怕,苏大为和裴行俭有关系,到时候顶了他的位子。

魏山死了,江摩诃就盯上了不良帅的宝座。如果苏大为和裴行俭有关系的话,那他可就危险了。不过想想,似乎也不太可能。如果苏大为真有这样的门路,何至于在县衙里做不良人?昨天江摩诃提心吊胆,现在,总算是可以松一口气。

对了,苏大为家的那个租客……

莫非就是县尊委托负责玉枕案的人?

若是如此,好像可以走一走门路,说不定通过苏大为这层关系,能尽快确定不良帅的位子。

想到这里,江摩诃的态度立刻发生了变化。

他亲热的拉着苏大为聊天,东拉西扯的,言语间流露出,希望苏大为能帮他美言的意思。

而苏大为则拍着胸脯向江摩诃保证,他会尽力而为。

后世有苏轼苏东坡曾作诗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对于不良帅的继承者一事,苏大为其实看的很清楚。魏山被害,如果裴行俭是要从县衙里挑选继任者,江摩诃的胜算其实很大。首先他作为魏山的副手,经验丰富,对治下情况也很熟悉;其次,不良人这个群体,还真不是一般人能统帅。

找一个外人过来,弄不好会引发不良人的抵触,反而不如从内部提拔。

如果从这个角度而言,江摩诃是不二人选。

至于苏大为,暂时没有什么想法。说实话,就算裴行俭真要任命他,他也不会同意。

第十九章 归义坊,白马巷(二)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苏大为并不认为,他身上有什么王霸之气。

虎躯一震,四方英雄来拜的情节,并非什么人都可以做到。在这长安县衙之中,讲的是资历、人脉。相对而言,能力并非首选,关键是能把关系处理的妥当。

如果是他那个死去的老爹,没问题。

但苏大为不行,更不要说,苏三郎已经死了好几年,人走茶凉,谁会给他面子?

这时候,闷声发财最重要,千万别当出头鸟。

更不要说这里是长安,一个人与妖魔诡异共存的世界。他,还不够资格掌控局面。

因为上巳节的原因,今天的长安县衙很安静。

大部分书吏都得了假期,所以衙门里,只有一些当值的人在。

江摩诃拉着几个不良人去隔壁小屋里耍钱去了,公廨里只有些了苏大为一个人。

这也可以看出,江摩诃在不良人当中还是有影响力的。

他耍钱,不管是赢钱也好,输钱也罢,有一点做的不错,那就是认赌服输。

也正因为这样,不良人愿意和他玩,包括县衙里其他部门的吏员,也愿意和他接触。这是多少年,使了多少钱才培养出来的影响力,苏大为又怎可能和他竞争。

一个人坐在公廨里,苏大为百无聊赖。

于是,他从鹿皮兜里取出一支自制的简易炭笔,然后把一张纸固定在一块木板上,就坐在那里,信手涂鸦。他的脑袋有点放空,笔下飞舞,完全是下意识行为。

当他停下笔,又愣住了。

面前的画纸上,是一只黑猫。

苏大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画这样一只猫,可是……

这只猫,蹲坐着,看上去有些狰狞。

好像,杀死魏山的那只猫?但又像是在灵宝寺山墙上见到的那只猫。

脑海中,两只猫的形象此起彼伏,不断转换。到后来,却又极为诡异的合二为一。

没错!

苏大为呼的一下子坐直身子,看着画上的黑猫。

那只猫,就是那只猫!

苏大为现在可以肯定,出现在灵宝寺的那只黑猫,就是那只杀死魏山的黑猫。

可是,黑猫为什么会出现在灵宝寺呢?

苏大为脑海中,有一道灵光闪过。只是这灵光消失的太快,以至于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不见了踪迹。他坐在一动不动,看着黑猫,眸光闪烁,若有所思……

“江摩诃在吗?江摩诃在吗?”

公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苏大为抬头向外看去,就见一个男子从外面匆匆进来。

“江摩诃在何处?”

“江帅他……”

苏大为不认得来人,但又觉得,那人很眼熟。

他连忙起身,可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说,江摩诃在隔壁小屋里耍钱吗?

“江帅出恭去了。”

来人眉头一蹙,露出不快之色。

他沉声道:“归义坊白马巷发生了连环窃案,杨班头他们已经过去查看。

不过县尊觉得不放心,所以让不良人出动,前去协助。一会儿江摩诃来,让他派人前往。”

“明白。”

那人传完了话,就匆匆走了。

苏大为脸上露出了喜色,快步走到隔壁小屋,叩响门扉。

小屋里,江摩诃正满面红光,看样子是赢钱了。

“连环窃案?”

听了苏大为的转达,他眉毛一挑道:“既然杨班头去了,为何又要不良人出动?”

这衙门里,有着明确分工。

武侯,属于片警;快手和不良人,都属是刑警。

从职能上来说,快手负责普通案件,而不良人则属于重案组,专门侦破一些大案。

“不清楚,那人来的匆忙,吩咐完就走了。”

江摩诃目光扫过屋中的不良人,道:“你们谁去?”

不良人赌的正在兴头上,听闻江摩诃的话,一个个都扭过头去。

“要不,让小苏去吧。”

一个中年不良人,笑着道:“连环窃案,算不得大事。

估计县尊让咱们配合,也是因为魏帅被杀,所以加了小心。既然是协助,我看小苏过去就可以了。他也当了快一年的差,也有些历练,想必这点小事难不住他。”

说完,那不良人道:“小苏,怎样,辛苦一遭?”

江摩诃觉得有理,但是又不想直接发号施令。

毕竟,苏大为租客,是县尊的座上客。他转正不良帅的事情,还想着苏大为去美言两句。这么好的天气,难得如此清闲,在公廨里消磨时间,好过奔波在外。万一苏大为因此产生不满,在那租客跟前说点坏话,那对江摩诃可就有麻烦了。

办好事难,办坏事,一句话而已。

江摩诃道:“小苏,你怎么说。”

苏大为连忙道:“江帅和大家都忙,不要坏了大家的兴致,不如就让我走一遭吧。”

“行,既然如此,你去吧。

杨班头那边,你也不用理睬。只管走一趟,看看情况。如果没什么事情,就可以回来了。这种事,杨班头知道该怎么处置,你过去也就是走一个过场而已。”

“卑职明白。”

江摩诃觉得,苏大为是个懂事的人,脸上笑容又多了两分。

“那卑职先告退了。”

苏大为退出小屋,返回公廨里,一把将鹿皮兜囊拿起来,斜挎在身上,顺手又抄起横刀,大步流星就走出了县衙。杨班头已经带人去了归义坊,苏大为也不敢耽搁。他在前往归义坊的路上,把小角弩取出,挎在腰间,用鹿皮兜囊挡着。

此时,归义坊白马巷口,乱成了一锅粥。

住在这里的官员在郊游回来后,发现家中遭遇了窃贼。

失窃的不止一家。

整个白马巷,十七户人家之中,有六户人家失窃。

关键是,这六户人家里,有四户都是官员。这可不是一件小事,那些失窃的官员立刻通知了归义坊的武侯。而武侯则迅速封锁白马巷,并且通知了县衙捕快。

杨班头,名叫杨义之。

他陪着狄仁杰站在巷口,笑道:“不过是失窃案,县尊未免太过紧张,何需不良人前来。似这种案子,用不得多久就能解决,左右费不得事,还劳累郎君前来。”

狄仁杰道:“我只是没见过这种场面,有些好奇,杨班头费心了。”

“不碍事,不碍事。”

十几个快手进入白马巷,开始进行调查。

狄仁杰和杨义之则站在一户人家的门外,饶有兴致的闲聊着。

杨义之也知道,狄仁杰是县尊裴行俭的座上客,好像还被裴行俭委托,追查玉枕案。县尊看重的人,他自然不会怠慢。在长安县当差,杨义之深知不要得罪人。哪怕狄仁杰跟着,会让他觉得麻烦。可他还是会同意,并且不会流露不满。

“杨班头,前两日西市那桩杀人案,可有头绪了?”

“啊?”

苏大为还没有来,狄仁杰也不好行动。

他随口问起前几天在西市看到的那桩杀人案,却引得杨义之愣住了。

“那天我正好在西市,看到杨班头处理尸体。”

“哦,郎君说的是牛二被杀一案?”

“正是。”

“目前还没有什么线索。

牛二是本地一个泼皮,平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惹了不少人。我估计,他是被人仇杀。但是到目前为止,几个嫌疑人都没有证据证明他们是凶手,所以这案情也没有什么进展。

郎君,认得牛二吗?”

“倒是不认得,只不过想起此事,有些好奇。”

“嗯,凶手很高明,出手也非常狠辣,一刀毙命。

关键是,那天晚上下雨,所以很多线索都没掩盖。我现在也只能大海里捞针,慢慢寻找线索。”

“一刀毙命?这是个高手啊。”

“郎君,此话怎讲?”

狄仁杰哈哈一笑,道:“这两日我翻阅卷宗的时候,于偶然间看到了牛二被杀一案的记录。此人孔武有力,精通角抵,身手不弱。当天晚上,据他的同伴说,他并未吃太多酒,也就是说,他离开酒肆的时候,是处于清醒的状态,对不对?”

“正是。”

“如此情况下,被人一刀毙命。

那凶手的身手,一定比他高明许多。而且他身上财物并未丢失,也就说明,凶手不是图财害命。不是图财害命,且凶手是个高手……不妨从他过往恩怨着手,查一查,说不定会有线索。也许,他曾得罪了什么人,才使得凶手对他下如此毒手。”

“嗯。郎君言之有理。”

两人正交谈,苏大为匆匆赶来。

“阿弥,怎么是你来了?”

“江帅另有公干,衙门里也没有其他人,所以让我前来配合杨班头。”

“另有公干?”

杨班头嘴角一撇,露出嘲讽之色。

江摩诃是什么人?他杨义之最清楚不过。

白马巷报案之前,杨义之还看到江摩诃几个人躲在小屋里耍钱。估计啊,正在兴头上,所以派个瓜怂过来应付了事。不过这样也好,他不会去拆穿江摩诃,免得日后不好见面。派个瓜怂来,也省的碍事。他可不想有不良人来抢他风头。

“你,在这里,陪着郎君转转,我还要去查案。”

“卑职明白。”

杨义之又向狄仁杰告了声罪,匆匆离去。

见杨义之走远,狄仁杰道:“阿弥,接下来怎么做?”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魏帅留下来的线索,只有白马巷这个地名。若是不良人直接闯进来搜查,很可能会激怒住在这里的官员。所以我想要一个名头,可以光明正大过来。一来可以避免打草惊蛇,二来能避免这边官员的不满。我们这些人,可是惹不起他们。”

狄仁杰微微一笑,露出赞赏之色。

“既然如此,那咱们走吧。”

苏大为和狄仁杰两人一前一后,装作没事人一样,挨家挨户的勘查。

“这家是马参军的家,丢了一盒首饰。”

“这家,是大理寺张司直的住处。他今日在大理寺当值,所以本人并不在这里。”

“这家姓孙,是本地人氏。”

“这一家……咦,这一家是做什么的?”

狄仁杰走在前面,苏大为跟在他身后,挨个介绍白马巷的住户。

此前,赵家铺子的掌柜给了苏大为一个详细的名单,白马巷的住户都在那名单上。

可是,当他们走到白马巷巷底的一户人家门前时,苏大为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赵掌柜给我的地图上,没有标记这户人家啊。”

“会不会是他忘了?”

“我不知道,可能是吧。”

狄仁杰想了想,转身朝路边的一个武侯招了招手。

那武侯一愣,忙快步走上前来,躬身道:“郎君有何吩咐?”

“这户人家,你认识吗?”

武侯看了一眼那紧闭的大门,想了想道:“这户人家姓白,好像是高句丽人,主要是经营药材。他一年之中有大半年时间是在外面进货,家里只有一个老奴,也是高句丽人。

不过他又聋又哑,平日里也很少出门,估计还不知道这里发生了窃案吧。”

狄仁杰眉心一蹙,扭头看向苏大为。

高句丽人?又聋又哑?

苏大为沉吟片刻,朝狄仁杰,点了点头……

第二十章 高句丽奴

Duang,Duang,Duang!

武侯上前砸门,声音很大。

白马巷的房舍结构和济度巷有很大不同。

住户多,巷道深,所以大多是临街建房,庭院则在后面。

这也使得白马巷的房舍不似济度巷那样,就算没有人开门,也可以从越过院墙看清楚状况。

“没人?”

武侯那么大力敲门,里面却没有动静。

倒是杨义之被惊动了,走过来问明情况后,上前又敲了两下门,还是没有动静。

“刚才问过了,这里的高句丽老奴又聋又哑,从不和周围邻居接触。

不过据旁边邻居说,今天没见他出门。估计是听不见,所以……要不,咱们把门撞开?”

杨义之犹豫了一下,向狄仁杰看去。

“撞开。”

狄仁杰回答很干脆。

杨义之立刻后退一步,朝武侯一摆手。

那武侯也后退两步,大吼一声,向大门撞去。

可就在这时,门却开了。

就见武侯脚下踉跄着,扑通就摔在地上,嘴里不停惨叫。

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站在门口,看了看地上的武侯,又看了看杨义之等人,露出疑惑表情。

他比划着收拾,咿咿呀呀发出声音。

看那样子,他很生气。

一名快手见状,立刻上前,比划手势道:我们是衙门里的差役,隔壁发生了窃案,所以我们想找你问问,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亦或者看到什么可疑的事情?

想要做快手,可不容易。

特别是在长安,鱼龙混杂,且有各种各样的人生活在这里。

苏大为的记忆当中,他也会哑语,而且还能说西域话。只是在这种场合,他不宜出头。办好了得罪人,杨义之会认为他在炫耀;办砸了,那他就是一个背锅侠。

所以,他站在狄仁杰的身边,为狄仁杰翻译手语。

狄仁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觉得,我不懂吗?”

“大兄还懂手语?”

狄仁杰哼了一声,没有回答,而是看着那老人比划。

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所以吃了点药,在屋里休息,没有出门。

我没有看到可疑的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不是你们敲门,惊动了我房间里的仲翁,说不定我还躺着呢。

他这样一说,倒是能解释清楚,为什么会来开门了。

“既然如此,那咱们走吧。”

杨义之对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人没什么兴趣,转身就要走。

忽然间,狄仁杰道:“杨班头,这老人家既然一直在屋里休息,说不定那贼人经过时,他没有留意。既然来了,那就检查一下。至少,也能保证他的安全不是。”

那言下之意是说:说不定那贼人就躲在这里。

苏大为诧异看了狄仁杰一眼,有些疑惑。

杨义之则想了想,道:“郎君言之有理。”

武侯再次上前,冲老人比划。

而苏大为则低声道:“大兄,有什么不对吗?”

“他不聋。”

“啊?”

“聋人,有聋人特有的接触方式,而他却没有。

虽然他手语很熟练,但我能看得出来,他能听得出来。我在老家时,曾因好奇聋哑人的生活方式,所以专门去观察过聋哑人。他装得很像,但是别想骗过我。”

“大兄,厉害。”

苏大为忍不住称赞了一声,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那老人的身上。

他,看上去普普通通,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佝偻着身子,整个人有气无力,好像真如他所说,身子不舒服。突然,那熟悉的眩晕感涌来,苏大为的身子轻轻一晃。眉心,好像要被撕裂了一样,剧痛无比。

苏大为心里一惊,下意识扶住了墙。

只是,眼前的老人却变了,脸上的皱纹消失,容貌也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个形如骷髅般的活死人,有点影视作品当中的丧尸,但是比之丧尸更加可怖。

苏大为下意识后退一步,撞在了狄仁杰的身上。

“阿弥,怎么了?”

老人,又变回先前那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这时候,杨义之带人已经检查了房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郎君,咱们走吧。”

说着话,他带着人就走出房舍。

狄仁杰疑惑看着苏大为,觉得苏大为好像有点不对劲。

他正要开口回应杨义之,苏大为却突然挣脱了他的手,踏步向前扑去,同时仓啷拔出横刀,恶狠狠向那老人砍去。

“阿弥,你干什么?”

“苏大为,你怎敢放肆。”

狄仁杰和杨义之同时开口,而那老人,则露出惊恐的表情,眼睁睁看着苏大为手中的刀向他劈来。他看上去不知所措,也没有闪躲,只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过,苏大为却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苏大为心里冷笑,横刀力劈华山,刀势凶猛。

一弧刀光掠过,隐隐有风雷声响。他重生近一载,在保持了自己记忆的同时,也消化吸收了苏大为原来的记忆。这苏大为年纪不大,但却是从小习武,刀法纯熟。他的刀法,并不复杂,也算不得精妙,是大唐军中最为普及的一种刀法。

刀法名为天策八法,据说是太宗皇帝所属玄甲军中将士传承。

所谓天策八法,就是刀的八种基本使用方法:扫、劈、拨、削、掠、奈、斩、突。

后经高人提炼,把这八种使用方法融合在一处,是一种实战刀法。

刀势大开大阖,凶猛至极。

苏大为从八岁开始学习,到他重生,近十年光景,这天策八法早已经融入他的血脉。加之他身手敏捷过人,令杨义之等人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出刀。

刀锋,越来越近。

横刀上那云箓似的纹路,泛起一抹清光。

老人一开始并不害怕,认为苏大为是在虚张声势。

可很快的,他就发现,苏大为似乎并不是吓他,而是真的想要杀他。

最重要的是,那横刀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恐惧。眼看着横刀就要砍在他身上的一刹那,老人再也不敢迟疑,口中发出一声历啸,唰的就闪躲开去。

杨义之此时,刀已出鞘。

他正要上前阻拦苏大为,老人口中的历啸声,却让他心里一颤。

紧跟着,那老人敏捷的身手,完全不像一个身体不适的老人,甚至比年轻人还要灵活。

什么情况?

杨义之心里一动。

那一边,苏大为厉声道:“老家伙,你不是身体不好吗?”

老人没有回答,如猿猴般一个后空翻,就往屋里跑去。

苏大为也不犹豫,仗到闯入屋中,向那老人追去。

“给我拦住他。”

杨义之这时候怎还不清楚,他被老人给骗了。

关键是,他是在县尊座上客的眼前给骗了,偏偏还被不良人看出破绽。长安县三班快手的脸面,都被他丢尽了。别说狄仁杰为他美言,弄不好县尊会对他不满。

“班头,拦哪个?”

有快手上前,疑惑问道。

“混帐东西,当然是那个高句丽人。”

杨义之恼羞成怒,厉声呵斥。

然后,他对狄仁杰道:“郎君请后退,待我抓了那狗贼,再与郎君告罪。”

狄仁杰这时候,也有点懵。

他看出那老人不是聋人,却没有想到,苏大为竟然因他一句话,真的就冲上去。

嗯,他觉得,苏大为之所以动手,就是因为他的缘故。

“杨班头,小心。”

狄仁杰拔剑出鞘,警惕盯着房间大门。

就听屋内传来两声金铁交鸣声,紧跟着蓬的一声巨响,临街的一面墙被撞开了一个窟窿。一道人影冲出来,在地上滚了两滚,翻身而起,顺势挥舞八尺陌刀。

两个临近的武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

当刀光临体刹那,两个武侯齐声尖叫。

只是,那陌刀刀势凶猛,没等尖叫声落下,两蓬鲜血冲天而起,两颗人头飞出。

尘土散去,露出那人影的面目,正是那个高句丽老人。

他看上去不再是先前那副有气无力的模样,胸口有一道伤口,只是从伤口处流淌的并非鲜血,而是一种黑色,泛着一股臭味的液体。他发髻蓬乱,手持一口陌刀。陌刀重约二十斤上下,刀口泛着蓝光。

“破邪刀,你是玄甲卫?”

老人脸上,再无先前死气沉沉的模样。

他的面孔扭曲,身体剧烈的颤抖,周身隐隐有一股黑气旋绕。

苏大为从屋中跳出来,看到老人的模样,也吓了一跳。

“狗贼,竟敢杀我的人?老子今日定要让你血债血偿。”

杨义之怒吼一声,提刀就扑上前。

手中横刀一振,踏步一刀劈出,正是少林刀法中的劈山式。

自十三棍僧救秦王后,少林的地位日益高涨,也引得不少人投入少林门下习武。

杨义之身材高大,刀势凶猛。

老人却是浑不在意,口中发出如野兽般的嘶吼声,陌刀横在身前,铛的一声就崩开了杨义之的横刀。巨大的力量,生生把杨义之掀翻在地。他一个懒驴打滚,翻身而起,就准备再次出手。可是,当他站起来的瞬间,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

老人的皮肤裂开,眨眼间化作一个两米多的巨人。

他的脸,发青,且有些腐烂。

身上披着一件铁甲,恍若自地狱中出来的厉鬼,披散着头发,腾身跃起,扑向苏大为……

第二十一章 千牛备身

“阿弥,小心,这是高句丽鬼兵。”

狄仁杰绝没想到,局面会变成这样子。

原本只是想弄清楚,令魏山丧命的情报究竟是什么。

可是没有想到……

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子,他绝不会冒然行动,而是会请裴行俭出面,请出太史局。

苏大为面沉似水,露出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

他听到了狄仁杰的提醒,但已经来不及做出闪躲了。

这家伙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到即便苏大为已身手敏捷,相比之下仍略逊三分。

身后,是残垣断壁,无路可退。

苏大为心一横,横刀一领,使出天策八法中的突字诀。面对对方那凶猛的攻势,他不退反进,迎着对方就冲上去。横刀在半空中一挑,就听铛的一声响,就被陌刀崩开。

这家伙力气,好大!

苏大为表情微微有了变化,横刀被荡开,却顺势一抹。

铛!

又是一声响。

刀口从对方身上铁甲掠过,迸溅出火星四射。

与此同时,那怪物跨步横移,狠狠撞在了苏大为的身上。

苏大为就觉得,好像被一辆飞驰而来的卡车撞到一样,在半空中翻了两圈,砰的摔在地上。全身的骨头都好像散架了,躺在地上,一时间竟没有办法站立起来。

怪物见状,大笑两声,迈步扬手就是一刀。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光飞掠,拦住了怪物手中的陌刀。

狄仁杰持剑手的虎口都裂开了,鲜血淋淋,只能勉强握住剑。

“大兄,这家伙力气很大。”

“你现在才说?”

狄仁杰破口大骂,转身就想跑。

只是,他的速度快,怪物的速度更快。

就见他腾身一步迈出,陌刀力劈华山,挂着一股风声,呼的就砍下来。

吓得狄仁杰忙一个就地十八滚,才堪堪躲过了怪物这势大力沉的一刀。身上沾满了灰尘,贴身的汗衫,已经被冷汗湿透。只这么电光火石间的交锋,狄仁杰就觉得,自己在生死线上打了个转。眼见那怪物提刀再次上来,他的脸色也变了。

“大兄,趴下。”

身后,传来了苏大为的喊声。

狄仁杰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往地上一趴。

一枚弩箭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背掠过,唰的一下就射向了怪物。

那怪物正高举陌刀准备取狄仁杰性命,哪知道弩箭快如闪电。加之距离又近,令他根本来不及闪躲。啪的一下,弩箭直接就贯穿了他身上的铁甲,没入身体。

一股白烟,从伤口冒出。

怪物的眼睛陡然瞪大,厉声吼叫道:“破邪弩!”

他嘬口发出一声历啸,转身就腾身而起。

巨大的身体,还披着残破铁甲,竟好像一只猿猴般,噌的就窜上了屋顶。

狄仁杰扭头看去,就见苏大为手里拿着一把角弩。

苏大为也愣住了!

他没想到,这角弩竟然有如此神效?

破邪弩?还有怪物先前说,他手里的横刀做破邪刀?名字听上去好像怪怪的,但似乎另有来历。这角弩和刀,都是他那个便宜老爹苏三郎苏钊留下来的遗物。

对了,狄仁杰刚才说它是什么来着?

高句丽鬼兵!

“阿弥,愣着干什么,快去抓住它。”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立刻清醒过来。

手里的角弩,还有横刀似乎都可以克制那怪物。

如果让它跑出去,那副样子,少不得要引发长安的混乱。

他没有多想,垫步拧腰,噌的窜上了房顶,朝着那怪物逃跑的方向追去。

怪物奔跑的动作很奇特,好像一只猿猴。苏大为原本就是一个跑酷爱好者,这房顶上的追击,让他有一种回到穿越前的感觉。他一边奔跑,一边从挎兜里取出一支弩箭,重又上弦。这怪物的力气很大,身手有敏捷,手中陌刀也站了便宜。

如果近战,苏大为不确定能占到便宜。

所以,角弩反倒变成了最为合适的武器。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眨眼间就来到了十字街。

怪物那可怖的样子,引得街上的百姓一连串的尖叫。大家都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以至于四散奔逃,令场面变得十分混乱。怪物纵身跃下屋顶,挥舞手中陌刀。

来不及闪躲的人,被他劈翻在地,倒在血泊之中。

苏大为见状,不禁红了眼。

怪物是因他而现了身,如今在光天化日下,大开杀戒,伤害无辜之人。

他也不及多想,纵身从屋顶跃起。身体在半空中一个空翻,扣动机括,弩箭唰的一下子射出,正中那怪物的后背。弩箭再一次破开了铁甲……似乎,怪物身上那厚厚的铁甲,根本无法抵挡住苏大为手里的弩箭。它惨叫一声,转身就跑。

苏大为在地上滚了一圈,翻身站起。

他再次装上一支弩箭,朝那怪物追去,大声喊道:“怪物,伤你的人是我,有种别跑。”

只是那怪物似乎真怕了他的角弩,根本不理苏大为,眨眼间就到了坊门前。

坊门口,乱成一团。

一辆马车横在坊门口,车夫已经不见了踪影。

武侯和坊丁都不在,那怪物见马车挡住了路,立刻挥刀。

轰隆,马车被一刀劈成了两半,倒在地上。

从车厢里,传出一个女孩儿的哭声。怪物闻听,立刻举起大刀,准备落下。

“怪物,这里。”

苏大为大吼一声,单手举起角弩。

啪,弩箭飞射而出,正中那怪物的肩膀。

接二连三受伤,怪物终于失去了理智,怒吼一声,提刀转身冲向苏大为。

此时的苏大为已来不及装上弩箭,他把角弩一扔,双手紧握横刀,瞪大了眼睛,口中发出一声如雷巨吼,迎着那怪物的大刀就扑了上来。铛,铛,刀口交击,火星四溅。伴随巨响,苏大为双手虎口迸裂,脚底下踉跄着,一屁股就坐在地上。

那怪物见苏大为倒地,顿时兴奋起来。

它咧嘴,露出狰狞笑容,大步上前,一刀劈向苏大为。

而苏大为此刻双臂发麻,根本使不上力气。

眼看着大刀落下,他突然间有一种莫名的平静感,丝毫没有感觉到死亡的恐惧。

就这样,结束了吗?

母亲柳娘子的身影,浮现在了面前。

重生后的三个月,柳娘子衣不解带的守在他身边。他前世是个孤儿,从未感受过母爱。可是在那三个月里,他真的感受到了,柳娘子对他那种,无私的关爱。

我要是死了,阿娘会不会很伤心?

不,我不能死!

苏大为瞪大了眼睛,口中发出一声怒吼。

一种神奇的力量,在身体内涌动,令他瞬间恢复过来。

眉心处,很烫,好像有一团火在烧。

伴随着苏大为的吼声,怪物的行动,一下子变得缓慢了,还有那女孩的哭声,也变得模糊许多。

苏大为呼的站起来,双手握刀,扑向怪物。

与此同时,他隐约间听到一连串的怒吼声传来。

“长安帝都,诡异焉敢猖狂?”

弓弦声响,两道寒光在空中掠过。

怪物的反应好像变得很迟缓,眼见寒光飞来,它居然没有闪躲。

噗,噗!

两支利箭,穿透了怪物的身体。

那怪物仰天一声凄厉吼叫,转身想要逃跑。

可这时候,苏大为已经到了它身边。横刀带着一抹弧光从怪物的胸口没入。它身上的铁甲,顿时粉碎。苏大为双手握刀,大吼一声,把手中刀一转,而后拔出。

一蓬鲜血喷涌而出,喷的苏大为浑身是血。

他跌跌撞撞的往后退,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而怪物的身体也扑过来,一下子把苏大为压在了地上。

两个身穿玄甲的武士,出现在了怪物的身体旁。

苏大为觉得,似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女孩的哭声,四周百姓的尖叫声,脚步声,纷至沓来。

全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光了似地,他躺在地上,连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若非身上怪物太重,而且还有一股子臭味,苏大为说不定连话都不想说上一句。

“谁帮我一下,把它挪开。”

两个玄甲武士相视一眼,其中一人走上前,把怪物的尸体翻开。

“你是什么人?”

“长安县不良人,苏大为。”

苏大为总算是松了口气,有气无力回答道。

那玄甲武士点点头,不再理他,转身查看怪物的尸体。

这时候,杨义之、狄仁杰带着人也跑了过来。

“你们是什么人?”

“左领左右府千牛备身,李大勇。”

另一名玄甲武士迎上前来,大声道:“从现在开始,此案由左领左右府接手。”

杨义之心中不喜,想要开口争辩两句。

老子死了好几个兄弟,你上来一句话,就要接手?好吧,你左领左右府是十二卫四府之一,来头的确不小。可事情发生在长安县,我又怎可能让你接手此案?

李大勇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沉声道:“事关诡异,此事非长安县可以处置。

你的功劳,一分都不会少,到时候自有人向贵县说明情况。但是现在,此案由我们接手。”

功劳不会少?

你们会向县尊解释?

杨义之一听这话,也就不吭声了。

这时候,两个仆人模样的人,跑了过来,从破碎的马车车厢里,抱出一个女童来。

与此同时,一队人马进入归义坊,迅速封锁了十字街。

几个魁梧壮汉,上前把怪物的尸体抬起来,放到了马车上……

李大勇则走到了苏大为面前,手里拿着他刚才丢在地上的角弩。

他上上下下打量苏大为,半晌后才沉声问道:“你身上,为何有破邪弩和破邪刀?”

第二十二章 人情比天大

三月三,上巳节。

这本是一个射燕司蚕赏桃花,曲水流觞赠香草的美好时光。

新帝李治,这一日也带着王皇后和萧淑妃饮宴禁苑,心情十分舒畅。那料想到,诡异突然现身长安里坊,还造成了十数人的伤亡。消息传来,令李治心情顿时变得有些烦躁。他很快下旨,命长安、万年两县配合金吾卫,加强长安治安。

同时,他又紧急召见太史局太史令李淳风,在宫中密议许久……

天,已经黑了。

金吾卫的公廨里,灯火通明。

狄仁杰看似悠闲坐在一边,捧着一本书在翻阅。

而苏大为则老神在在,闭目凝神休息。

杨义之显得很烦躁,在屋中徘徊。他几次想要开口,只是见狄仁杰两人都不开口,也只能强忍着心里的躁动,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但是,他始终无法静下心。

“郎君,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走?”

狄仁杰抬起头,笑道:“杨班头不必着急,金吾卫让咱们待在这里,而非投入大牢,说明事态并不是特别严重。长安乃是帝京,诡异横行里坊,终究不是一件小事。往小里说,这是妖孽出没;往大里说,这次的事情,很可能已京东圣驾。

圣上需有旨意来安抚百姓。

长安县和金吾卫,也需要进行交涉。

对了,还有那几个千牛备身,左领左右府也牵扯进来,三方坐下来总要掰扯一下才是。等等吧,不会太久……这件事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大事化小,不了了之。”

“咱们,不会受牵累吗?”

“非但不会,说不定还会有意外之喜呢。”

杨义之听了这番话,总算是平静下来。

一旁,苏大为睁开了眼睛。

他看了看杨义之,又扭头向狄仁杰看去。

“阿弥,你有事情要问?”

“高句丽鬼兵,究竟是什么东西?还有,它几次说我是玄甲卫,又是什么来头呢?”

苏大为声音不大,杨义之并没有听见。

狄仁杰放下了书本,往苏大为身边凑了凑。

“此事,我也是在老家时,听一个曾参加征讨高句丽之战的老兵说过。

前朝隋炀帝杨广一征高句丽时,在辽东城外与高句丽人的那一场大战,你可曾听说过?”

苏大为一怔,点头道:“我知道三征高句丽,但辽东城大战却不清楚。”

“那场大战,杨广手下两员大将麦铁杖、钱世雄皆战死疆场。也就是那场大战,高句丽鬼兵,第一次出现在战场之上。据说,这些鬼兵身高力壮,力大无穷,且刀枪不入。他们就是一群杀戮机器,在战场上所向无敌,令隋军当时伤亡惨重。

统帅鬼卒者,名叫乙支文德。

之后隋炀帝又两次征讨高句丽,专门请了龙虎山第十一代天师张通玄出山,才算是镇压了高句丽鬼兵。只是由于当时杨玄感之乱,以及后来天下大乱,使得隋炀帝最终无功而返。在那之后,高句丽鬼兵就没了消息,似乎已不复存在一样。”

“那……”

“我原本以为那是个传说,可没想到,竟然真的见到了。”

“大兄,你就能确定,那是鬼卒,而非诡异?”

狄仁杰露出心有余悸之色,道:“我曾听那老卒详细描述鬼卒模样,所以今天看到那鬼兵之后,立刻就回忆起来。那鬼兵的样子,和老卒描述的几乎是分毫不差。”

“可是,鬼卒怎会在长安出现?”

“这个嘛……”

狄仁杰苦笑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从老卒口中听说了鬼卒存在,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相关讯息。乙支文德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死去,之后顺奴渊盖苏文接掌大对卢之位,乙支文德的后裔就再无任何音讯。唯一确定的是,渊盖苏文并不掌握鬼兵,否则天可汗征讨高句丽时,又一次清楚张通玄天师随军,但是却没听说遇到过高句丽鬼兵。”

“也许遇到了,却不为人知?”

“有可能!”

狄仁杰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苏大为的观点。

“那玄甲卫又是什么?”

“这个我就真不清楚了。”

狄仁杰摇头道:“我也是第一次听说玄甲卫。从名字上推断,莫非和当年天可汗的玄甲军有关系?”

连狄仁杰都不清楚,估计其他人也可能了解太多。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没有再追问。

这时候,倒是狄仁杰开了腔,“对了,那个千牛备身说的破邪弩和破邪刀,又是怎么回事?”

“大兄,这你可问住我了。”

苏大为道:“那是家父留下来的遗物,说实话,我都不知道那刀和弩,还有这名字。”

“可我以前,没见你带过弩啊。”

“我只是觉得,这次会有凶险,所以才翻出来。”

和狄仁杰交流,必须要加小心。

如今的他,还不是未来那个神探,但那种好奇宝宝的性子,已经表露无遗。

“大兄,咱们要待到什么时候?”

“再等等吧,相信不会拖得太久。”

狄仁杰语气很平淡,可苏大为能感觉得出来,他内心里并不平静。

也难怪,才来长安了几天,就遇到了这种事情。他是来长安读书求学,不成想惹来了诡异出没。这件事,会不会影响到他求学的事情呢?估计,狄仁杰也很担心。

杨义之把一盘樱桃都吃完了,瘫坐在一边,打起了瞌睡。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

“杨班头!”

苏大为忙唤了一声。

“好像有人来了。”

杨义之忙坐好,向外张望。

就见一个三旬上下的男子,在两个金吾卫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狄仁杰一见来人,忙迎上前,道:“二哥,怎把你也惊动了?”

裴行俭苦笑一声道:“怀英,你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我又怎可能装作不知道呢?

连圣上都惊动了,还下旨敕命长安和万年两县,从即日起,要和金吾卫精诚合作。你不用担心,这件事和你们无关。陛下圣命,认为你们铲除诡异,是大功一件。但此事不得宣扬,所以也不会公布你们的名字。而且,你们也要严守秘密。”

这怎么严守秘密?

日间归义坊那么大的动静,有不少人都看到了那鬼兵行凶,要怎么严守呢?

苏大为不禁晒然,但是却不好说什么。

毕竟,裴行俭是县尊,而且是长安县县尊,正经的七品官。而他,只是长安县治下的一个不良人,根本不入流。他要是冒然开口,说不定还会惹得裴行俭不快。

“二哥放心,我知晓轻重。”

“好了,你们两个,可以走了。”

裴行俭刚才看似是对狄仁杰说,实际上也是警告苏大为和杨义之。

“之后,朝廷会有赏赐,只要你们能管好嘴巴。

怀英,你留下来,一会儿和我一起回县衙,我还有事和你商量。杨义之,你去带上你的人,记得本官刚才说的那些话……嗯,大家这一次,都做的非常出色。”

杨义之闻听,顿时喜出望外,连忙拜谢。

苏大为则略显犹豫,迟迟没有动。

裴行俭眉头一蹙,露出不快之色。

他正要开口,却被狄仁杰拦住。

“阿弥,你还有事吗?”

“能否帮我问问,我的刀还有弩,可不可以还给我?那是家父留给我为数不多的遗物。”

狄仁杰拍了拍苏大为,然后转身来到裴行俭身边,低声耳语几句。

“他,就是苏大为?”

“嗯。”

“那破邪刀和破邪弩,被李大勇拿走了。”

“这怎么可以?”狄仁杰有些不快,道:“就算他是千牛备身,那刀弩是阿弥父亲留下的遗物,他怎么可以拿走呢?”

“这个嘛……”

裴行俭想了想,道:“此事牵扯左领左右府,我也不好插手。

据那李大勇说,那刀弩是左领左右府的专属武器,所以我也不好过问。”

“他胡说八道,当我是三岁孩子吗?”

狄仁杰道:“他千牛备身配的是千牛刀,阿弥的刀是横刀,怎么就成了左领左右府的专属武器?如果按照他这种说法,那岂不是十二卫四府所持武器,都要归属他左领左右府吗?”

“嗯!”

裴行俭点点头,“怀英言之有理。”

“二哥,这次的事情,阿弥是为了帮我才被卷进来。

如果因为这样,而让他损失了父亲的遗物,那我岂不是要一辈子愧疚?所以,你一定要帮我。”

裴行俭,犯起了难。

这件事牵扯到十二卫四府,说实话,他并不想为了苏大为,却和对方纠缠。

“二哥,你帮我,我一定会帮你找回玉枕。”

狄仁杰见裴行俭还犹豫,一咬牙,做出了承诺。

裴行俭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后,道:“李大勇我不熟,但他父亲,和家父熟悉。”

“他父亲就是丹阳郡公,李客师。”

“是他?”

裴行俭道:“我明日派人去找丹阳郡公说明情况,相信若李郡公出面,应该能讨要回刀弩。”

狄仁杰这回,感觉着有些头疼了。

他刚才和裴行俭保证,说实话是一种威胁。

你让我破案,结果我找人帮忙,为了破案却丢了祖传之物,你要不帮我,不够意思。

可现在,把李客师扯进来……

狄仁杰觉得,如果裴行俭这么做了,那人情可就大了去。

他必须破了玉枕案,否则的话,他也没办法向裴行俭交代。

这一时间,狄仁杰压力骤增。他沉吟片刻,抬起头,轻声道:“那就拜托二哥了。”

第二十三章 韩终

李客师,李药师之弟,幽州都督,丹阳郡公,是太宗皇帝一朝的重臣。

李药师就是大唐军神李靖,李客师的地位自然可见一斑。高宗李治登基以后,李客师就致仕了。按道理说,他虽然已年过七旬,却身体康健,耳聪目明。能持弓纵马狩猎之能,有力搏狮虎之力,堪称是当代廉颇。谁都没想到,他竟然会辞官。

辞官之后的李客师,就居住在长安城外,昆明池南。

按照他的说法,之所以辞官,是因为兄长李靖过世,让他十分悲伤,不忍再居长安。

李治曾劝过他,长孙无忌、褚遂良也劝说过他,李客师却态度坚决。

“我怎么记得,李郡公膝下只有四子,并无李大勇其人?”

“李大勇是李郡公幼子,据说自幼能通鬼神,身体羸弱,差点夭折。后来李卫公出了个主意,把他送去了峨嵋山。一直到二十多才回长安,然后就成了千牛备身。

我听人说,李大勇性情古怪,不太喜欢和人接触。

就算他四个兄弟,也和他不算亲近,所以在京中知道他来历的人,可说是屈指可数。”

裴行俭在这种事情上忽悠狄仁杰。

狄仁杰在拜托了裴行俭后,就回到了苏大为身边,“阿弥放心,县尊会为你讨回刀弩,你不必担心。天已经不早了,你先回去吧。告诉洪亮,我今晚留宿县衙。”

“那我先走了!”

“等等。”

裴行俭突然又喊住了苏大为,取出一枚腰牌给他。

“刚才你要是随杨义之走也就罢了,现在你一个人出去,戴上腰牌,免得被金吾卫误会。”

“多谢县尊。”

苏大为躬身接过腰牌,退出公廨大门。

裴行俭给他的腰牌,有些古怪,呈淡金色,入手有一种微微的暖意。

苏大为把腰牌挂在了腰间,大步流星离开了金吾卫。

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各坊的坊门已经关闭,长安大街上,变得格外冷清。

一个人行走在如此冷清的大街上,难免会心生恐惧。

好在,今晚长安巡逻的金吾卫较之往日多了不少,一路走过来,他遇到了六队金吾卫。每一次遇到金吾卫,都要查验一次腰牌。苏大为觉得,那些金吾卫看他的目光,总透着一丝丝的怪异。只是他不清楚原因,只能对着金吾卫,赔笑不停。

回到崇德坊,已是夜半。

苏大为持腰牌叫开了坊门,总算是顺利进入其中。

与长安大街上的冷清相比较,里坊内的街道,显得热闹许多。

一些临街的酒楼还在营业,虽不是大张旗鼓,但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丝竹之声。

醉生梦死?

或许也算不上。

只是这长安人的心真大,日间归义坊发生那么大的事情,还有人半夜出来寻欢作乐?

亦或者……

苏大为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他旋即抛开这些杂念,快步赶回济度巷。

柳娘子没有休息,洪亮也没有睡,而是陪着柳娘子在小院里说话。

黑三郎的吠叫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柳娘子抬头看去,就见苏大为迈步走了进来。

“阿弥,你可回来了!”

柳娘子看到苏大为,顿时松了口气。

洪亮则迎上前道:“阿弥,我家郎君怎么不见?”

“大兄去县衙了,他让我告诉你,今晚他会留宿县衙,让你不必担心。”

“那就好!”

洪亮也松了口气。

他看着苏大为,嘴巴张了张,但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大娘子,阿弥既然回来了,那我就先去睡了。”

“好好好,快去休息吧。”

柳娘子目送洪亮回屋,才拉着苏大为,上下打量一番后,道:“吃过晚饭没有?”

“还没呢,从晌午到现在,一点都没吃,快要饿死了。”

“娘给你留了炊饼,你先吃些垫垫肚子,明天娘再给你做好吃的。”

“好!”

柳娘子进厨舍忙碌,而苏大为则关上了院门。

他拍了拍黑三郎的脑袋,然后洗手,回屋,换了一身衣服,才回到了正堂。

桌子上摆放着一笸箩炊饼,一盘熏肉,还有一碗热腾腾的面汤,两碟腌制的小菜。

“娘,吃不了这么多。”

“能吃多少吃多少。”

柳娘子在一旁坐下,看着苏大为。

苏大为也不客气,坐下来就是狼吞虎咽。

“娘,你看着我作甚?”

“阿弥,娘听人说……今天归义坊那边撞邪了?你这么晚回来,是不是因为这个?”

“什么撞邪,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罢了。”

“不是撞邪吗?”

“当然不是,我当时就在现场。”

柳娘子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道:“我就说嘛,这光天化日之下,邪崇怎敢出没?”

它们,真敢出没!

“娘,你听到了什么?”

“我听坊正说,是有人装神弄鬼的闹事。

可是有那么一些长舌妇,非说是撞邪……我跟你说啊,对面道德巷的崔寡妇,整日里胡说八道。

对了,说起崔寡妇,娘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那长舌妇虽说是个碎嘴子,但有的话也没有说错。

阿弥啊,你已经十八了,是时候给你寻个亲事。你有没有可心的人?若是合适,娘帮你找媒人去说。”

这话锋转的太快,差点就闪了苏大为的老腰。

他正喝着面汤,顿时呛得喷出来。

“娘,你都说了,我才十八,还没有成人呢。”

唐代,二十成人。

当然了,大多数时候,男人十四五六就可以视为成人。这种事情,关键还是要看家世。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似苏大为这种十八岁就开始做不良人,算不得奇怪。

但是就唐律法而言,此时的苏大为,正是少年。

“怎么没成人,你当差都快一年了!再过两月,你可就十九了,是时候娶个老婆了。”

“娘,我现在还没有想这些。”

“我知道你没有想,但是娘要为你想啊。

你那死鬼老爹如今也不知道葬在何处,他若是在家的话,娘才不会操心这些事情。可你老爹不在了,娘就得要为你打算。早早成家,有了孩子,娘也能放心了。”

前世,苏大为没有遭遇过这种事情。

但他听朋友说过被催婚的惨状,所以一直很好奇。

现在,他终于体会到了!

可我才十八岁,我还是个孩子,还没有浪起来,你就让我结婚生孩子?

苏大为能体谅柳娘子的苦心,但却万万无法接受。

“娘,这个事情,急不得。

我以后会注意,若是有可心的人,一定告诉你。”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柳娘子态度很坚决,毫不留情就镇压了苏大为的小心思。

“这个事,你别管了,明天我去找崔寡妇。

那长舌妇嘴巴虽说碎,但也还算可靠。我问问她,看她那边有没有什么合适对象。”

惹不起,惹不起!

你说人家是长舌妇,扭头又要找人家帮忙?

苏大为哭笑不得,三口两口把面汤喝完,然后站起身来。

“娘,我吃完了。”

“吃完了,赶快去洗洗,睡吧。

这里我会收拾,你不用管了。”

柳娘子一脸嫌弃,把苏大为赶走了。

苏大为也没有客气,先去水井边上打了盆水,冲洗了一下,然后换了干爽的衣服回屋去了。

这年月,还没有浴池。

如果要洗热水澡的话,就要生火烧水,少不得麻烦老娘。

可总是凉水澡……倒也不是不适应,只是有点不舒服。什么时候可以在自家泡澡呢?

苏大为有些怀念前世泡澡堂的日子。

有些事情,只有在失去了以后,才能体会到珍贵。

不行,为了洗热水澡,我一定要努力才行……只是,该怎么做才好呢?

苏大为回到屋里,躺在床上,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他倒是有一些想法,但实施起来,却需要有金钱作为支持。没钱,真的是寸步难行。他的收入,再加上母亲的劳作,在长安生存问题不大,但却撑不起他的想法。

嗯,回头去找找周良,催他一下才是。

对了……

苏大为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吕掌柜埋在大慈恩寺工地里的东西!也许,那并不是吕掌柜,但也差不多。反正是他神神秘秘埋在大慈恩寺的那个包裹,里面藏着什么?有机会,应该去看一下。

屋外,传来柳娘子关门的声音。

黑三郎呜咽两声后,也就没了动静。

庭院里,旋即陷入了寂静。

皎洁的月光,自窗户里照进来,洒在床榻上。

苏大为看着窗户,口中喃喃自语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也不知道,我还能回故乡吗?”

他已经把长安视为故乡。

可是他也不会忘记,他的故乡,不在长安。

胡思乱想了很久,倦意涌来。

苏大为躺在床上,缓缓闭上眼睛,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妖孽,休走!”

一片皑皑白雪中,一个似猿猴一样的怪物,仓皇奔逃。

在它身后,一道人影飞驰,快如闪电。

地上的积雪很厚,人影过处,积雪上却不见有半点痕迹。

猿猴,发出一声愤怒咆哮,停下来,朝身后那人捶胸怒吼。

它体型,足有两米多高,一口獠牙,表情狰狞。

那人,停下来,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见猿猴停下,青年不禁露出了笑容。

“妖孽,还想要反抗吗?今日若不将你镇压,某便枉称终南韩终。”

说着话,他抬手,飘然一指伸出。

刹那间,天地仿佛被他那一指所占据,猿猴发出惊恐的嘶吼,眼睁睁看那根指头落下。

第二十四章 新的一天开始了!

夜色朦胧,月光如水。

寂静的长安城上空,突然响起一阵似有若无的雷声。

整个长安,在雷声中抖了三抖,旋即又恢复沉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正在巡街的金吾卫,觉察到了异状。

不少人露出警惕之色,紧张向四处张望。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如先前一样的安静,黑漆长街上,更是冷冷清清。

李大勇站在朱雀门城楼上,凝神四望。

作为长安中轴线的朱雀大街上,漆黑寂静,不见人迹。

“李参军,没什么动静啊?”

“没动静最好,若有了动静,那才是麻烦。”

李大勇看了一眼身边的将领,轻声道:“这就说明,太史令那边已经谈好了。”

“这就谈好了吗?”

武将愕然道:“我还以为,要打上一场呢。”

“打一场?”李大勇晒然道:“这可是长安,近百万人口。两边真要是动起手来,你可知要有多少人遭殃?去年诡异潮动,不过一点钟的光景,就有数百人丧命。

陛下如今登基不足一载,若是打起来,后面会有更多乱子,到时候谁收拾?”

武将尴尬笑了,退后一步,不再言语。

而李大勇则依旧如笔直长矛般站在墙后,看着漆黑的朱雀大街。

一双眸子,闪烁着一种诡异的碧芒。仿佛在那黑夜之中,隐藏着什么可怕事物。

苏大为突然睁开了眼,呼的一下子做起来。

窗纸,被晨光照白。

他浑身上下,大汗淋淋,垫在床上的褥子,也是一片汗渍。

有一种怪异刺鼻的气味传来,他长出一口气,冷静下来,发现那味道正来自他的身上。

汗液,浑浊。

他微微活动了一下身子,就听全身的骨节,发出一阵爆竹似地噼啪声响。

从床上下地,他蹬上木屐,走出了房间。

正堂大门打开来,晨风扑面。

苏大为只觉精神一振,迈步走出大门。

黑三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对着空中耸了耸鼻子,呜咽一声,就夹着尾巴溜到了大门口停下,转身看着苏大为,那双眸子里,闪烁着一种名为‘嫌弃’的神采。

尼玛,被狗嫌弃了!

苏大为也有点受不了身上的气味,快步走到水井边上,三下五除二把汗衫脱下来,只穿着一条短裤。他打了一桶水出来,而后举起水桶,劈头盖脸就浇下来。

略带一丝丝地温的井水冲刷着身体,让他感觉极为畅快。

一连冲了三桶水,然后又用皂角在身上涂抹了一遍,冲洗干净后,那股子气味总算不见了。这时,柳娘子也披衣走出了房门,看着正在擦拭身体的苏大为,眉头一蹙。

“阿弥,大清早的,闹个什么?”

“哦,睡不着,洗个澡,一会儿去衙门点卯。”

“去这么早吗?”

“不早了,今天可能会比较忙,早点过去点卯,免得被人找茬。”

“谁要找茬?”

苏大为笑道:“不是谁要找我麻烦,而是不想被人找麻烦。如今魏帅被害,衙门里人心惶惶,不少人都盯着魏帅的位子。这种时候,我实在是不想被人抓把柄。”

柳娘子恍然大悟,点点头,“这样也好,省的麻烦。”

说完,她走下台阶,道:“可来不及给你准备饭食了。”

“没事,待会儿我路过西市的时候,买两张饼就是。”

“有钱吗?”

“有!”

柳娘子打了个哈欠,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管你了。

对了,昨天我去灵宝寺还愿,慧明法师说,今天寺里做法事。我打算去看看,就不做饭了。”

“我无所谓啊,关键是洪亮。”

“这个嘛,那我简单做一些,免得人家挑不是。”

柳娘子嘻嘻笑道,就转身回了房间。

苏大为把身子擦干,穿着木屐上了台阶。

黑三郎呲溜就跑了过来,伸着舌头,发出一阵‘呵呵’的喘气声。

苏大为蹲下身子,伸手揉着狗头,嘴里骂道:“刚才不是跑的挺快,现在又蹭过来干嘛?”

黑三郎露出迷之微笑,一副讨好的模样。

“要不是你长的黑,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二哈的串种。”

苏大为看着黑三郎,忍不住笑骂起来。

黑三郎却浑不在意,蹲坐在苏大为面前,吐着舌头喘气……别说,真有点像二哈。

苏大为只好转身走进厨舍,把昨晚的剩饭拌了拌,倒进厨舍门口的狗盆里。

黑三郎立刻不理苏大为,闷头狼吞虎咽。

苏大为笑了,拍了拍黑三郎的脑袋往屋里走,却不想柳娘子风一般的又跑了出来。

“娘,怎么了?”

柳娘子皱着眉,一脸严肃表情,打量着苏大为。

那目光,让苏大为一头雾水。

“阿弥,你好像又长高了?”

“没有吧,我不知道啊。”

苏大为愕然,看着柳娘子……是啊,娘看上去,好像矮了点。

矮的不多,也就是两公分上下。

苏大为原来个头就超过了一米八,现在,好像又高了一点。

“你怎么长这么快?这要是再长下去,我又要给你做新衣服了。”

“我……”

苏大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上次长个,好像是几天前。这才过去了多久……好在这次长个,没有上次那么夸张。

难道说,是昨天那头鬼卒的缘故?

苏大为搔搔头,走进了卧室。

他站在门框前比划了一下,好像是高了一点。

换了干爽的内裤,把衣服穿上。之前这衣服,略显宽松。现在,却变得刚好了。

他对着铜镜,露出无奈的笑容。

难不成以后他杀一个诡异,就会长一次个头吗?

长安城里,据说十万诡异之多。真要杀完了,难不成要变成几米高的怪物?

不行,这个事情必须要想办法解决。身体里的那个腾根之瞳,似乎已成了心腹之患。

晨光沐浴长安,大街上已开始热闹起来。

苏大为踏着晨光,来到长安县衙。

公廨里没有人,大家都还没有来。一如平日,他开始打扫公廨,然后把旁边的几间房子,也清理了一遍。昨日江摩诃他们在这里耍钱,弄得一地狼藉。估计是听说出了诡异,他们匆忙间,甚至来不及收拾,那桌子上还散落着一堆叶子牌。

正收拾时,门外进来了一个不良人。

“阿弥,来恁早啊。”

“十一哥早。”

苏大为忙开口招呼,道:“大屋已经收拾干净了,十一哥要用这屋子吗?马上就好。”

“不用,不用……我就说来收拾屋子,没想到你已经收拾好了。

那我先去大屋,阿弥不用太认真,收拾一下就行了。”

“我知道了,多谢十一哥关照。”

别以为在唐代,就没有论资排辈。

事实上,衙门里这种现象层出不穷。十一郎名叫陈敏,是一个老牌不良人,据说和苏大为的父亲苏钊也认识。不过苏大为进来后,十一郎并没有表现的很热情。一直都是不冷不热,有的时候还会训斥苏大为几句,应该是和苏钊并不对付。

可今天,他却显得很热情。

苏大为收拾完了房间,就进了另外一间小屋。

小屋里,没有窗户,以至于光线昏暗。

里面摆放着各种刑具,是不良人的刑房。这也是整个县衙里,最为可怖的场所之一。杨义之那边也有刑房,但比之不良人的刑房,却远远不如。没办法,不良人面对的对手,大都是一群凶恶之徒。所以,这里的刑具更多,刑罚五花八门。

多少穷凶极恶之辈进了这间屋子,都变得老老实实。

屋子里,三个不良人正在打扫。

这三个人,也是刑房的行刑手,被称之为凶神恶煞鬼见愁。

凶神,名叫吕操之,年三十三岁;恶煞,张海林,年三十八岁。这两个人,可算得是心狠手辣之辈。据说就算是长安城最硬的硬汉,也别想在他们手里撑过一个时辰。

鬼见愁,名叫桂建超。

四十多岁,也是这三个人的头。

这家伙看上去有些阴鸷,同时也是不良人中,最让人害怕的人物。

他很少去行刑,但是却喜欢研究各种刑具和刑罚。用苏大为的话说,这货绝对是心理扭曲。哪怕苏大为以一个穿越众站在他面前,也会有一种胆战心惊的感受。

这三个人,平时对苏大为,也不冷不热。

他们是三位一体,什么时候都聚在一处,形成了不良人群体中,一个独立的小圈子。

嗯,就连魏山活着的时候,对这三人也是敬而远之。

“阿弥,这里已经打扫过了,以后不用你费心了。”

“啊?”

苏大为一愣,愕然看着三人,心里有点发颤。

桂建超微微一笑,道:“阿弥,你不用误会,不是对你不满。

只是这刑房的摆设,另有玄机,你不懂这其中的奥妙,万一弄差了,反而误事。再者说了,这是煞气太重,你年纪还小,以后没事就别管了,免得会有毛病。”

听上去,好像是很亲切。

苏大为一脸茫然,连忙道谢。

他走出刑房,心里忍不住骂道:你现在说有玄机,那还让我打扫了快一年?

不过,他又觉得有些古怪。

刚才的十一郎,现在的鬼见愁三人,怎么看上去和以前不太一样?至少在对待他的态度上,有很大不同。真是活见鬼了,今天怎么这一个一个,都这么古怪?

“阿弥!”

就在苏大为困惑不解的时候,就见周良和几个不良人有说有笑走了过来。

周良看到苏大为,忙挥手招呼,然后和身边几个不良人说了两句,兴冲冲就跑了过来。

“二哥,早啊。”

周良没有回答,而是拉着苏大为到了旁边。

“二哥,你神神秘秘的,作甚啊。”

周良则一脸凝重之色,轻声道:“阿弥,听说昨天那头诡异,是被你杀的?”

第二十五章 抬举

这件事已经传开了吗?

朝廷不是已经给了答案,说是有人装神弄鬼吗?

苏大为有些困惑,本能的就想要点头承认。可是,裴行俭昨天的那番话,在脑海中回响起来。

“若走漏风声,唯你是问。”

刹那间,苏大为就清醒过来。

“什么诡异?你听谁说的?我不知道。”

否认三连,脱口而出。

他话说出口后,顿觉原本集中在他身上的目光,都移走了。

周良却笑了,拍了拍苏大为的手臂,轻声道:“我懂,我知道,我明白!”

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你明白什么?你可别乱说啊!

周良的诡异笑容,让苏大为有些心慌。

这时候,鬼见愁从刑房里走出来,笑呵呵道:“三郎当年,也是如你这般的回答。”

“啊?”

“我就说了,都是谣言,你们一个个的,成何体统?

一会儿江帅就要过来了,被他看见你们这副模样,少不得要生气,大家都要倒霉。散了吧,都散了吧……阿弥,好本事!当年是三郎,今日是你,爹是英雄儿好汉,果然厉害。”

他说完,背着手就走了。

吕操之和张海林则跟在他身后,犹如哼哈二将。

“二哥,怎么回事?”

周良见人都散了,脸上露出复杂表情,轻声道:“昨日归义坊,诡异横行街头,被你斩杀。我们当时就听说了!不过衙门里发话,并非诡异,而是有人装扮……你不知道,江摩诃的脸色有多难看,当场就掀了桌子,把所有人都臭骂了一顿。”

“二哥,你知道,昨日县尊……”

“我明白,县尊肯定会警告你,我们心里清楚。”

“刚才老鬼说什么我爹当年,又是什么意思?”

周良声音再次压低,道:“我听人说过这件事。好像是说十年前,三叔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良人。后来在一次偶然机会,杀了一头诡异,于是就做了不良帅。

说是当时魏帅的威望和资历比他都高,但就因为这件事,他做了几年副手。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进了衙门之后,魏帅看你不顺眼,所以才会经常找你毛病。”

“还有这种事?”

苏大为瞪大了眼睛,看着周良。

“我也是听说,但具体怎样,我也不清楚。”

说完,周良神色复杂道:“阿弥,要恭喜你了!”

“此话怎讲?”

“当初三叔杀了诡异,成了不良帅;如今你做了三叔当年的事,怕不久就会高升。”

“怎么可能!”

苏大为笑了,道:“二哥,你别取笑我了,被江帅听到,肯定会有误会。”

“你以为他现在,就没有误会了吗?”

苏大为愣住了,嘴巴张了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就见江摩诃跟着一个人走过来,阴着脸,看上去很不好看。

周良道:“我先撤了,你小心点。”

“嗯。”

苏大为认得江摩诃身边的人,正是昨日前来通知,让不良人配合杨义之行动的男子。

他也看到了苏大为,露出了笑容。

“苏大为,我们又见面了。”

“见过郎君。”

苏大为忙上前行礼。

江摩诃则阴着脸,道:“苏大为,这是王升王郎君,县尊身边的心腹。

县尊有命,让你前去见他。你跟着王郎君走,不必参加点卯了……”

他说话,有点阴阳怪气,看得出心气不顺。

王升则一脸平静之色,道:“苏大为,跟我走吧,县尊在等你呢。”

“遵命。”

苏大为不敢怠慢,忙跟着王升往外走。

和江摩诃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看见了江摩诃眼中,闪烁着一种不甘心的光彩。

也难怪,他怎能甘心?

江摩诃在副帅位子上熬了三年,眼看着就能转正,却发生了诡异横行这档子事情。

外面说什么装神弄鬼,他当然不相信。

没看到昨日连左领左右府的千牛备身都出动了,又怎可能是简简单单的装神弄鬼?如果是装神弄鬼,肯定是长安县来负责。可是从昨天起,案子就被人拿走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诡异这件事,很可能是真的。

这让他想起了苏大为的父亲,苏钊苏三郎。当年,苏钊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不良人,在一次偶然机会杀了一头诡异之后,硬是踩着魏山,一下子就成了不良帅。

而今,苏大为又来这么一次。

莫非当年的事情,要再一次重演吗?

他可比不得魏山……当年魏山也不过三十出头,就算熬几年,也不到四十。

可是他呢?今年马上就四十了!如果这次不能转正,再想转正,可就没了机会……

这让江摩诃,怎能舒心?

“都站在这里做什么?不点卯了吗?所有人都集合,点卯!”

江摩诃想到这里,看着公廨门口的不良人,怒从心头起,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苏大为跟着王升来到县衙后宅。

当了快一年的差,他这是第一次进后宅。

不良人并不是一个受人尊敬和欢迎的职业,即便是衙门里,不良人也俨然被排斥在外。其他人不愿意和不良人有过多接触,甚至连县衙的高层,也不甚重视。

这次进了后宅,让苏大为有些好奇。

唐代的官衙后宅是什么样子?他还真没有见过。

似乎,也平平无奇。

作为帝京四廓县之一的长安县县衙,分为三进。

在穿过一个月亮门后,苏大为就看到满眼的桃花,在阳光中绽放,显得格外娇嫩。

桃林中,有一个亭子。

裴行俭正负手站在亭子里,欣赏盛开的桃花。

“县尊,苏大为来了。”

“知道了,你且退下。”

裴行俭背对着苏大为,没有转身。

王升躬身行礼,匆匆离去。

“卑职苏大为,拜见县尊。”

裴行俭没有理睬,只看着满目粉红,良久轻声吟道:“初桃丽新采,照地吐其芳。枝间留新燕,叶里发轻香……”

他转过身,问道:“苏大为,此诗如何?”

苏大为愣了一下,忙道:“好诗,县尊果然好文采。”

这也是下属拍领导马屁常有的方式,苏大为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倒是记得不少诗词,但能完完整整背诵出来的,并不算太多。而裴行俭这首诗,他没有听过,自然而然会认为,这是裴行俭所作。嗯,这个马屁,没毛病!

裴行俭笑了,“谁告诉你说,这是我的诗?”

“啊?”

“这是南北朝萧刚的诗,我只是心有所感,所以吟诵。”

好尴尬,好尴尬,好尴尬啊……

你说你堂堂长安县县令,此情此景不应该是赋诗一首,干嘛要吟诵别人的诗呢?而且,还是这么冷僻的诗。莫说苏大为,就算是换一个人,也未必反应过来。

苏大为的脸,顿时羞红。

“我听怀英说,他叫你阿弥?”

“是的。”

“怀英昨晚,可是在我面前夸赞你不少呢。”

“这个,卑职惭愧。”

是应该惭愧!人狄仁杰在人前夸你,可你却不争气,等于是丢了狄仁杰的脸面。

“哈哈哈,没什么好惭愧。”

裴行俭大笑着坐下,道:“昨晚我吟诵此诗时,怀英也以为是我所作。萧刚其人,名气不大,诗作也不多,所以知道的人,也很正常。我也是偶然读到此诗,感觉字里行间颇有清新之意,故而记在心中……嘿嘿,别说你了,许多人都着了道呢。”

你特么这么调皮,你爸妈知道吗?

与昨日裴行俭不苟言笑的模样,苏大为觉得,今日的裴行俭,纯粹就是个逗比。

“昨日,你杀了那高句丽鬼卒,也算是功劳一件。

你的刀弩,我已拜托人去讨要,但估计要等一些时日。不过呢,你这次的事情确实做的漂亮。若非你出手,可能我们都不知道,这长安城里竟有如此诡异。”

“此卑职分内之事,不值县尊夸奖。

不过卑职还是有些奇怪,就是那高句丽鬼卒,为何会出现在长安?而且魏帅也因它而死,让卑职有些想不清楚。至于杀死鬼卒,纯属意外。主要是那两位千牛备身先重伤了它,加之家父留下的刀弩,才使得卑职侥幸,将这诡异斩杀。”

“你也知道是侥幸?”

“当然。”

“有自知之明,不错。”

裴行俭露出温和的笑容,道:“不过呢,这件事已非常人可以应对,自有其他人来接手。高句丽鬼卒的事情,你不必再理睬。接下来,本官要你全力配合怀英,如何?”

“卑职,要怎么配合?”

苏大为一脸困惑,看着裴行俭道:“而且,卑职也不知道,大兄要查什么啊。”

“你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相信这长安城里的一些门道,你也清楚。

怀英不熟悉长安,所以专门选了你,要你协助。至于是什么事,他会与你详细说明。

另外,魏山被杀,不良帅空缺。

所以本县想要你来接替魏山的位子,你可愿意?”

从一名普通的不良人,一跃成为不良帅,绝对是很多不良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这代表着更多的薪水,更多的财路,更大的权力。

在裴行俭想来,苏大为一定会喜出望外。

哪知,苏大为却犹豫了。

半晌,他轻声道:“若是县尊其他赏赐,卑职一定愿意。可是这不良帅,请恕卑职无礼,不能同意。不良帅一职,责任重大,所以还请县尊慎重,另选他人吧。

卑职甚至觉得,副帅江摩诃都比卑职适合担任这个职务,卑职……实不想担此重任。”

第二十六章 皆大欢喜

不愿意?

还推荐江摩诃?

苏大为的回答,有些出乎裴行俭的意料。

裴行俭的确是想要让苏大为接手不良帅的职务,而不只是单纯的玩笑。

不良帅,是县衙中最为强大的力量之一,尤胜三班。他们大多熟悉地方,对于很多阴暗或者灰色的力量了解。他们的手段大多属于常规之外,面对的敌人也大都是大奸大恶之流。这样一支力量,虽然说口碑不好,确实最为有利的武器。

裴行俭接手长安县一载,也遇到过很多事情。

一切依照律法?

大部分时候可以,但是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就必须要使用非常手段。

苏大为年轻有朝气,且身家还算清白。在对诡异一战里,他展现了非凡的勇气和能力。特别是当诡异冲上街头的时候,这小子不要命的冲出来,与之搏斗……这种责任感,也是裴行俭最看重的。把苏大为提上不良帅,也有利于他的管理。

可他竟然拒绝了?

“你是不想,还是不敢?”

“既不敢,也不愿。”

“为何?”

苏大为没有回答,只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是真不愿意做那不良帅!

一方面是不愿意,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很清楚,他不是老爹苏钊,也压不住那些不良人。

鬼见愁为什么要说那番话语?

苏大为现在明白了,那是在警告他。

苏钊当年可以成为不良帅,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他已经做了十余载不良人。

十余载光阴,足以让苏钊对不良人的路数门清。

十余载光阴,也足以让他压住其他人,即便是魏山,也只能把不满藏在心里……那是资历,也是一种沉淀。他一个十八岁的小青年做不良帅,就算江摩诃不反对,他能斗得过其他老油条吗?弄个不好,人家挖个坑,就可能把他埋在坑里。

这种出头鸟的事情,他坚决不会去做。

与其当出头鸟,被其他人排挤,倒不如把江摩诃推上去,他藏在后面,闷声发大财。这样一来,不良人的不满也就被平息了,江摩诃还会因此,对他感激不尽。

所以,苏大为很坚决就拒绝了裴行俭。

哪怕会引起裴行俭的不满,他也在所不惜。

裴行俭让苏大为走了。

狄仁杰走出来,在裴行俭对面坐下。

“我说过,阿弥不会同意。”

“他……”

裴行俭话说一半,突然笑了。

他当然清楚,如果把苏大为推上不良帅的后果。

没想到这小子很机灵,居然把持得住,没有被那诱惑乱了方寸,倒是一个可造之材。

“玉枕案需要尽快解决,只要把找回赃物,就可以交差了。”

“可是这件事,涉及诡异之力,我心里有点没底。”

“放心,昨夜李淳风已经动手了。”

“太史令动手了?”

狄仁杰诧异道:“难道,他已经找到了鬼卒背后的人吗?”

“没有!”裴行俭道:“不过他找了荧惑星君。”

“那是谁?”

“长安十万诡异,都听命于荧惑星君。李淳风昨晚和他做过一场,荧惑星君已经答应,会令长安诡异配合,寻找那鬼卒背后之人。李淳风神通广大,再加上长安十万诡异。如果那鬼卒背后之人聪明,有多远走多远。否则,他休想藏匿长安。”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行动,如果……”

“如果再有异动,那就要面对荧惑星君的愤怒了!”

“既然如此,我会尽快找回赃物。对了,我还有一点困惑,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大胆,搜集皇家之物?那些物件即不能变卖,也没有收藏价值,那对方所为何求?”

“这个,需要你来寻找答案。”

狄仁杰苦笑道:“为何我觉得,这个答案有点吓人?”

“我不知道,我现在只想高阳公主不要再派人催问,更不想看到房遗爱那厮的嘴脸。”

“好吧,我明白了。”

苏大为回到公廨,就感觉到,气氛有些压抑。

以前,他虽然不起眼,但好歹出现时,会有人和他招呼。

但是今天……所有人好像无视他的存在一样。当他出现在公廨大门口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理他。

江摩诃装模作样坐在一张书案后,翻阅卷宗档案。

刑房三人组则在角落里,低声讨论着什么,一个个眉飞色舞,显得十分兴奋。

十一郎陈敏用软布擦拭兵器。

他善使一对铁矛,左手矛九斤,右手矛十三斤,杀法凶狠,是不良人一员猛将。

周良也坐在角落里,没有说话。

只是当苏大为进来的时候,他朝他使了一个眼色。

目光中,带着询问之意。

苏大为看得出来,大家对他好像有些意见。

虽然不清楚其中缘由,但多多少少,能猜出一些端倪。

还是小觑了江摩诃。这家伙平日里嗜赌如命,又贪财,但是这人缘却不差。这是下马威吗?他想要向苏大为宣示,他在不良人当中的权威。嗯,估计是这个意思。

苏大为心里苦笑一声,朝周良不经意的点了点头。

“江帅,卑职回来了。”

“是副帅!”江摩诃抬起头,义正辞严道:“苏大为,我是副帅,而非不良帅,不要胡乱称呼,免得别人误会。魏帅被害,县尊还未委派人接任,所以别乱了规矩。”

他看上去很严肃。

只是那眼睛里闪烁着的期盼,暴露了他内心中的想法。

明知道裴行俭很有可能会委任苏大为,但江摩诃还是有些期盼。

苏大为年纪小?

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杀了诡异,得了县尊的赏识。

想当初他老子不就是这么当上了不良帅吗?他父子两个,真走了狗屎运。当年苏钊捡便宜,杀了一头诡异;如今,苏三郎的儿子也是如此,真让人羡慕不已。

也是自己命不好。

如果昨天没有耍钱;如果昨天是他去了归义坊;如果杀死那诡异的人是他……

江摩诃暗自叹了口气,突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对了,刚才万年县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是在青龙寺附近发现了一个被丢弃的包裹,好像是昨日归义坊白马巷丢失的赃物。杨义之那边在忙着收尾白马巷的烂摊子,抽不出人手来,所以就请我们派人过去。你昨天全程参与了白马巷的案子,应该最为清楚。所以思来想去,就请你辛苦一趟,到万年县那边确认一下。”

江摩诃的话,依旧是阴阳怪气。

苏大为愣了一下,突然间一阵狂喜。

万年县,吕掌柜藏东西的大慈恩寺,不就在万年县治下吗?

长安县和万年县,其实都在长安城里。两县之间,只隔着一条朱雀大街而已。

苏大为早就想去晋昌坊走一遭,把东西取出来。

可这几天,真的事情一件连着一件,根本脱不开身。

别看两县距离近,可要走过去,也要不少时间呢。所以,苏大为只能惦记着,却无法行动。现在,机会来了!去万年县公干,顺便到大慈恩寺把东西拿出来。

苏大为想到这里,目光突然一转,落到了周良身上。

周良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好像是在说:没错,你去吧。

“那卑职就先告退。”

“去吧去吧,查清楚一点。”

苏大为答应一声,告辞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江摩诃突然不无酸楚道:“这老苏家,还真的是好运气。”

桂建超扭脸过来,冷笑道:“好运气,也得有好本事才行。我听人说,昨日的事情,死伤不少。归义坊的一队武侯死了三分之一,还有十几个平民,可够惨烈。”

“老鬼,你想说什么。”

“江大头,我说你何必呢?

这也不是他能做主的事情……野个是你瓷马二楞的错过了机会,你又能怪个谁呢?”

江摩诃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老鬼,用得着你在这里骚情?他还不定能当上呢。”

“我骚情?贼你妈,我用得着对他骚情吗?我就是看不惯,你自己瓷马二楞,到最后又怪到他头上。苏大为好歹也是三哥的儿子,三哥在世的时候,对咱们不差。”

桂建超怒了,破口大骂起来。

就算是江摩诃将来当了不良帅,他也不怯江摩诃。

长安县第一刑讯高手的名头可不是白来的。只有他想不想问,没有对方能不能回答。长安县衙里有一种说法,把穷凶极恶的犯人交给桂建超,只要他愿意,用不了一个时辰,铁打的汉子也得认怂。他要是想跳槽,多少个衙门会排队请他。

江摩诃虽然是副帅,可是在桂建超面前,也不敢太强硬。

“江摩诃在吗?”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声音。

王升大步流星进来,看到江摩诃,脸上露出了笑容。

“在呢,在呢,郎君怎么来了?”

江摩诃立刻变了脸色,忙不迭绕过桌子,迎上前来。

“我来呢,是奉县尊之命前来。

县尊说,不良帅魏山被害,凶手虽未找到,但不良帅一职却不能空置。刚才县尊询问了苏大为的意见,苏大为推荐江帅你接掌不良人……江帅,在下这里要恭喜你了。”

“什么?”

江摩诃闻听,露出了愕然表情。

“这是不良帅印,江帅,接印吧。”

王升把一个包裹递过来,江摩诃有些晕头转向的接住。

“县尊吩咐,江帅你现在接掌了不良人,务必要尽快找出杀害魏山的凶手。

最近一段日子,长安县有些不太平。该抓就抓,该收拾就收拾。县尊说,他希望长安县能尽快平定下来。还有,待会儿你去一趟金吾卫。从今天开始,不良人有责任配合金吾卫巡夜……至于怎么配合,你去和金吾卫商议,自行安排人手。”

这消息,有点突然,让江摩诃觉得摸不着头脑。

不是说苏大为接掌不良人吗?

怎地变成了……

他一脸懵逼的向王升道谢,甚至忘记了是怎么把王升送出了公廨。

几天来一直期盼的事情,居然真的成了!这算不算是美梦成真,得偿所愿了呢?

回到公廨,不良人纷纷向他道贺。

桂建超则冷哼一声,迈步往外走。

“江大头,恭喜你了!不过呢,别忘了是谁推荐的你……贼你妈刚才还下马威呢,丢不丢人?”

“老鬼,你个二球货。”

江摩诃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破口大骂。

桂建超却不理他,哼了一声,背对着他摆了摆手,然后背着手,溜溜达达的走了。

他在衙门里向来自由,需要他的时候他就来,不需要的时候他就走。

反正,江摩诃做不做不良帅,桂建超这刑房三人组自成体系,谁也奈何不得他们。

看着桂建超的背影,江摩诃一阵心烦意乱。

刚才,好像有点过分了,也不晓得苏大为那小子,会不会放在心上呢?

第二十七章 大慈恩寺

三月天,变化快。

早上出门时,还晴空万里。

可是从衙门里出来,天就变得阴沉起来。

苏大为看看天色,觉得有点不妙。他没带雨具,如果赶去万年县的路上下雨,那就要变成落汤鸡了。有心等等,但转念一想,天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赃物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趁此机会去大慈恩寺。昨天出现诡异,接下来肯定会很忙。如果错过了今天,他就只能等下一次休沐,否则怕是没有机会。

算了,先去大慈恩寺,再看情况吧。

苏大为想到这里,忙加快脚步。

也许是看到天色变化的缘故,路上的行人,都行色匆匆。

赶到晋昌坊,已经过正午。

当苏大为按照记忆中的路径,从大慈恩寺的后门进入的时候,憋了一上午的雨,终于忍不住,伴随一声春雷,倾盆而下。雨,下的很猛,眨眼间天地就被雨幕连接。

大慈恩寺里,很冷清。

也许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当苏大为走进大慈恩寺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香客了。

僧人们,大都回了禅房。

工地上更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苏大为浑身上下被雨水湿透,站在大雨中,向四处张望。

他很快就找到了记忆中的那棵大树,于是快步走上前,来到大树下。

轰隆,一声雷响。

吓得苏大为心里面,一颤。

打雷天不要站在树底下,这是一个常识。

可是,苏大为却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不这个时候动手,再想动手,可就麻烦了。

他忙蹲在树下,拔出一口匕首,反复插向地面。

嗯?

好像找到了!

苏大为觉得,匕首似乎扎在了什么硬物上。

他连忙收起匕首,用双手挖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雨水打湿的缘故,土质很松软。苏大为双手,就如同两只利爪,很快就在树根下挖出了一个深坑。在深坑里,有一个油纸包裹的物品,体积看样子不小。苏大为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泥水,兴奋的加快速度,把坑挖大了一些后,伸手就把那油纸包裹给拿了出来。

咔嚓!

一条银蛇自云层中窜出,凶狠落下,正劈在那棵树上。

苏大为感受到一股气流涌来,直接把他掀翻出去。在泥水里滚了两滚,他只觉头昏脑胀。抬头看,就见那棵大树,由上而下,好像被斧头劈砍一样,劈开大半。

油纸包裹,就在距离他不远处的泥水中。

“是不是打雷了?”

“我刚才好像看见,大树那边有人。”

“走走走,快过去看看……”

从远处禅房,传来动静。

苏大为缓缓爬起来,就看到有人影晃动,从禅房那边跑来。

不好!

他顿时一惊,挣扎着爬起来,一把拿起油纸包裹,二话不说,撒腿就跑。

“好像有人?”

“他跑什么?”

“不好,别是遭了贼吧。”

“不要跑,佛门净地,岂容你猖狂。”

僧人们大声喊叫,引来了更多的人。

不过,苏大为的速度很快,没等僧人们赶到工地,他就已经跑到山墙下,单脚踹在墙上,身体借力腾起,一只手扒住了墙头,噌的一下就从山墙上跃了过去。

山墙内,传来叫骂声。

只是墙寺院的强太高,即便僧人们想追,也没办法似苏大为那么轻松越墙而出。

等他们出去了,苏大为早就溜走了!

大慈恩寺,译场。

玄奘法师站在藏经楼的窗户前,向外眺望。

他看的方向,正是工地。

从他的位置来看,依稀能看到大树被雷劈中后,燃烧的火光。

此时的玄奘法师,已近五旬。

可能是早年间西行求取佛经,一路遭遇磨难的缘故,使得他看上去显得有些苍老。

从天竺取经回来后,他就致力于佛经的翻译工作。

太宗皇帝几次请他出山,他都以翻译佛经为由拒绝。

大慈恩寺,是他翻译佛经的主要场所。一年之中,他几乎有七成以上的时间,是在译场里。寺里几次想要请他为住持法师,他都没有同意。在他看来,所有的事情,都不如翻译佛经重要。不过,今天发生在工地的事情,却把他惊动了。

“师父,要不要我追过去。”

在玄奘法师的身后,站在一个头陀。

他头戴金环,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披散着,身穿一件灰色僧袍。

“不用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些事物埋在那里,终究是一个祸害。如今被人拿走了,也了却了一桩灾难。其实这样挺好,对咱们而言,还是尽快翻译佛经。”

那僧人长的尖嘴猴腮,个头矮小。

听玄奘法师说完,他有些不甘心。

可是他又不敢和玄奘法师顶嘴,只好道:“如此,就便宜了那小贼。”

苏大为逃出大慈恩寺,立刻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坊曲。

由于大雨的缘故,坊曲内没有什么人。他沿着坊曲一路飞奔,然后在确定四周无人后,纵身翻过了坊墙,跳到了大街上。好在,这时候雨势越来越大,大街上也没有什么人。来到大街之后,苏大为确定身后没有追兵,才算是长出一口气。

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他看了看怀里的油纸包裹。

份量不轻,挺重的!

他向左右看了两眼,见不远处有一个棚子,于是飞奔而去。

雨势,开始放缓。

苏大为在棚子里等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见雨变得笑了,于是就匆匆离开。

他先去了万年县县衙,找到县衙的班头,表明了身份之后,那班头就取来了包裹。

“这小贼也真是奇怪,偷了东西,居然不想着藏起来,反而丢在青龙寺。”

班头打趣道:“想是昨天出了诡异,贼人听说后心里发慌,所以不敢占为己有吧。”

“对了,是真的有诡异吗?”

班头名叫畅威,说起话来,有点肆无忌惮。

苏大为笑道:“什么诡异,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

“哈哈哈,没错,是装神弄鬼。把诡异给弄了,是不是?”

苏大为没有接这个话茬。如果是杨义之或者江摩诃,说不定吹得口沫横飞。但是他不行。他只是一个不良人,说的多了,不一定惹来什么麻烦,所以最好闭嘴。

好在,畅威也知道这里面的规矩,调侃两句之后,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样,是你们那边丢失的物品吗?”

“没错,是被窃物品。”

“喏,把东西清点清楚,然后在这里签字画押,就可以拿走了。”

“多谢班头。”

苏大为按照清单,清点了一遍物品之后,签字画押,然后带着赃物就向畅威告辞。

这赃物,的确是白马巷丢失的物品。

是周良联络了长安狱的一个小贼,偷走了东西后,再由周良转交给万年县县衙的一个差役。之后,差役假称是在青龙寺发现了赃物,由长安县接手,还给失主。

这么一个周转,没人会有损失。

周良会找个借口,把长安狱的小贼提前释放;万年县的差役,会因此得到赏钱;苏大为能借勘查现场为名,进入白马巷打探情况。只不过谁都没有想到,那白马巷里,会有一个高句丽鬼卒。不过,总算是没有出偏差,也算是大圆满结局。

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苏大为的道行不够。

如果没有周良,这一系列的行动就没有办法展开。

可以说,这也是一种能力。不良人真的需要非常好的人脉,同时要有灵活的手段。不良帅更是如此。他们要打交道的人,大都是各坊的团头,而不是那种小混混。没有足够的人脉和交情、手段,根本就不可能在不良帅的位子上坐稳。

这也是苏大为不愿意接手不良人的原因。

说句不好听的,不良帅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他资历不够,也没有足够的威望。想要压制那些团头不难,但是要对方配合,却不太容易。与其如此,不如让江摩诃做不良帅。在这方面,江摩诃能力不差。

从万年县衙门里出来,已经是午后了。

乌云,散去。

一轮骄阳高悬,阳光格外明媚。

街上的行人,陆陆续续的多了起来。

苏大为没有马上返回县衙,而是径自回家。

从万年县回长安县,虽说都是在长安城里,可是路程却不近。

估摸着,他到了衙门,天就黑了。与其这样子,倒不如直接回家,明天再交差。

他并不怕江摩诃找他麻烦。

苏大为估摸着,裴行俭那边,最终还是会选择江摩诃接掌不良人。

魏山一死,的确是没有比江摩诃更合适的人选。至于裴行俭说,他想要提拔苏大为……苏大为只是当做玩笑。他相信,以裴行俭的能力,应该不难想通其中玄机。

回到家,天就快黑了。

承天门的街鼓一通已经敲响,大街上的行人,也都是行色匆匆。

经过昨天那一场风波,虽然朝廷已经发布,是有人在装神弄鬼。但人们还是会紧张,会害怕。是不是装神弄鬼,天晓得!但如果真是诡异,那又该如何是好呢?

这紧张的气氛,连累得崇德房内也冷清很多。

苏大为回到家中,狄仁杰已经回来了。

柳娘子正端着一盆豆腐羹从厨舍出来,看到苏大为,她张了张嘴,旋即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阿弥,你这是掉水沟里了吗?”

苏大为这会儿的模样,的确是不怎么妥当。

衣服虽然干了,可是脏兮兮的,看上去十分狼狈。

狄仁杰也很诧异,道:“我听说,衙门里让你去万年县勾当,怎么变成了这模样?”

“路上下雨,不小心摔倒了。”

“多大的人了,走个路还会摔倒?”

柳娘子道:“快点去洗干净,换身衣服。看你这模样,都影响胃口。”

哈,你可真是亲娘!

苏大为答应一声,迈步就要进屋。

只是,没等他迈过门槛,就听柳娘子在后面吼道:“你敢!我今天才清扫干净,你这样子进去,又脏了,我明天还得打扫。先去冲洗,我去给你拿换洗的衣服。”

苏大为尴尬收回脚,柳娘子则走了过来,从他手里接过两个包裹。

“拿的什么东西,这么重?”

“娘,小心点,里面是证物,明天要送去衙门。”

“知道了!”

柳娘子还是大大咧咧的样子,但很明显,动作变得轻柔许多。

苏大为也不怕两个包裹会丢了,径自走到水井旁边,把身上的脏衣服脱下来,打了一桶水,从头淋到脚。然后一边搓着皂角,一边问道:“大兄,昨日县尊找你,究竟是什么事情?”

第二十八章 玉枕(四千字,今天只有一更)

夜色,正浓。

长安一百零八坊,伴随着最后一通街鼓声落下,陷入了沉寂。

一场暴雨,令长安夜里的气温骤降。

夜风,从灞桥方向吹来,带着几分凉意。

狄仁杰去睡了!

从昨日到今天,他一直没有休息。

帮助裴行俭处理公文,然后调阅卷宗,整整忙了一天。

“裴君让我继续追查玉枕案。

其实,这案子原本可以交给杨义之或者你们,但因为涉及到了皇室,所以裴君不愿别人插手。之前,魏山就负责这个案子,说是已经有了线索。可现在,他死了,线索也就断了。我准备从头调查,尽快找到玉枕。阿弥,这次你可要帮我。”

“我怎么帮?”

“我今天翻遍了卷宗,以及一些魏山留下来的记录。”

“有什么发现?”

“你说,那高句丽奴和玉枕案,会不会有关联呢?”

苏大为道:“有可能。”

他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大兄。”

“什么事?”

“还记得那天我和你说,魏帅派我们抓捕大安坊的吕掌柜吗?”

“记得。”

“吕掌柜当时,被诡异附身。”

“什么?”

“魏帅当时觉得,这件事牵扯有点大,所以命我们不得外传。

我仔细想来,那天在吕家酒肆里的动静有些怪异。当时还有两个胡人被杀,所以魏帅判断,是吕掌柜命胡人偷盗物品,然后约了买家,在酒肆中进行交易。不想我们出现,买家觉察到了变故,于是杀了吕掌柜和两个胡人,从酒肆突围逃走。”

“那你觉得,哪里不对?”

“吕掌柜当时没死……我进去后,发现情况不对,于是用我爹留下来的那口刀砍杀了吕掌柜,才算是把他杀死。之后,魏帅就让我离开,不多久,他就被人杀害。

我昨晚回来后,曾仔细回忆了当时的情况。

我发现,昨日在归义坊出现的高句丽奴,虽然外貌和个头与当日突围者不同,但使用的武器,却一模一样。你也说了,高句丽鬼卒有易形之能,所以我在想,当日的高句丽鬼卒,和那天在吕家酒肆里突围的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

“你昨天怎么不说?”

“我不敢确定啊!当日在吕家酒肆,我并没有和对方交手,只是觉得两者使用的武器相同。之后,那千牛备身出现,直接封锁了现场,连带着我祖传的刀弩都被没收,我更没有机会去确认那口陌刀……嗯,我在想,附身吕掌柜的诡异,和那高句丽鬼卒会不会是同伙?如果他们是同伙的话,焉敢保证,没有第三个同伙?”

“这个……”

狄仁杰陷入沉默。

良久,他才有了决定。

“明日我先去县衙,请裴君出面,看能否把那口陌刀要过来,让当日参与抓捕的不良人辨认一下?”

“此事,可以让周良来做,他当日也曾参与抓捕,并且与对方交手。”

“好!”

狄仁杰又道:“我还有一件事,就是请你明日去一趟吕家酒肆。”

“再勘查一次现场吗?”

“正是。”

“这个没有问题,只不过需要你在衙门里交代一声。”

“还有,你知不知道,如何打探消息?”

“魏帅的消息来源我不太清楚,但以常规手段而已,大兄可以找周良询问。”

“你和周良关系很好?”

苏大为倒也不隐瞒,笑着点头。

他希望能帮上周良,或者说,能够在裴行俭面前,加强周良的存在感。

“如果他真有本事,我自会在裴君面前为他美言。”

狄仁杰对此并无反感。

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生存之道。

似苏大为、周良这种生长于市井里,任职与最底层的色役吏员,也有他们的野心。能帮一把,也不费什么事情,还能得一个人情。对于狄仁杰来说,并不算困难。

他有些疲惫,于是在吃完了饭之后,就回房休息去了。

柳娘子出屋收拾碗筷,把苏大为也赶回房间休息。

随着天色越来越晚,柳娘子收拾了餐具之后,也回屋睡了。

苏大为,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用被子蒙住了窗户,然后点上油灯。

门外,传来一阵抓挠门板的声音,他忙打开门,就见黑三郎蹲坐在房门外的地上。

显然,是苏大为惊动了它。

“黑三郎,进来。”

苏大为把黑三郎放进屋里,关上了门。

拍了怕狗头,他低声道:“我让你进来,但是你老实一点,可别给我添乱,否则我就揍你。”

黑三郎发出一阵轻弱的呜咽,趴在了门口。

从床头拿起油纸包裹,取出羊角匕首,把油纸划开。

里面还有一层绸布,看样子不太便宜。苏大为把绸布打开,里面是一个长约四十公分,高约二十公分,宽有三十公分盒子。盒子是用金丝楠木制成,上面有李唐皇室的标志。这说明,这个盒子是皇家之物……苏大为的心里,顿时就一紧。

犹豫片刻,他把盒子打开。

里面的东西还不少。

一个黄绸布包裹,此外还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小盒子。

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枚田黄石做的印章。印章上的字,好像是大篆,反正苏大为不认识。还有镇纸、玉佩……苏大为把里面的盒子一一拿出来,打开,摆在桌上。

心里,越来越紧张。

因为他认得这些东西,似乎就是魏山在追查的那几个案子里的失物。

这是什么?

在盒子最下面,有一个长约三十公分的圆柱体。

苏大为拿出来,在手里把玩。

这有点像是术士们经常使用的降魔杵?

降魔杵泛着玉色,但却并非是用玉石制成,触手温润,好像是某种金属。

表面上,刻有云箓和铭文,两边各有一个虎头。

当苏大为拿起这降魔杵的刹那,黑三郎突然站起来,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呜咽声。

“黑三郎,安静。”

黑三郎一直都很听话。

它对柳娘子是温顺,对苏大为,则是唯命是从。

以前,只要苏大为这么一开口,黑三郎就会立刻闭嘴。

可是今天……它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依旧在低声吼叫。苏大为眉头一蹙,扭头看向黑三郎。只见它站起来,毛发直立,呲牙咧嘴的低吼着,眸子里泛着一丝恐惧。

“黑三郎,你怎么了?”

苏大为向它走去,可它却连连后退。

“你是在……害怕它吗?”

苏大为举起手里的降魔杵,黑三郎连退几步,做出了攻击的姿态。

不敢再刺激黑三郎,苏大为连忙把降魔杵放下,走到黑三郎身前蹲下,把它搂在怀里。

“别怕别怕,它在我手里,不会伤害你的。

我是阿弥,黑三郎,还记得吗?八年前,是我把你领回家,你那时候还是个小东西呢。你看现在,你都长这么大了,胆子却越来越小。听话,别害怕,好吗?”

黑三郎的身体,一开始有点抗拒。

它在苏大为的怀里轻轻颤抖着,显示出它内心的恐惧。

不过,伴随着苏大为那温和的话语声,黑三郎渐渐平静下来。它把下巴放在了苏大为的腿上,一双眼睛却盯着桌上的降魔杵。许久,它从苏大为怀里挣脱出来,又趴在了门边。

这降魔杵,还真是古怪呢。

黑三郎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号称崇德坊内第一恶犬,能打遍崇德坊十六区的流浪狗。苏大为还是第一次看到它露出这种害怕的模样,心里越发的好奇起来。

他打开房门,拍了怕黑三郎的头。

“黑三郎,去外面守着,如果有动静,你就叫。”

黑三郎一开始有些不太愿意,但是又看了一眼降魔杵之后,还是听话的出去,从大门下方的狗洞钻出了正堂。苏大为松了口气,看了一眼对面柳娘子的房门。

柳娘子的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

他关上了房门,再次回到桌前,拿起那支降魔杵。

分量不轻,应该有七八十斤的样子。刚才他拿着就觉得重,也幸亏他现在的力气,增加了许多,所以并不是很吃力。不过,如果单从体积上来看,真不像有这种份量。好奇怪,这么小的一支降魔杵,怎么会有这种份量?究竟是什么材质?

苏大为在手里把玩着,突然发现,在降魔杵上,还镶嵌着三颗玉石。

玉石的颜色,和降魔杵很接近,微微凸起。

若不是仔细观察,还真不容易发现。

玉石,好像可以按下去,但需要足够大的力气。

苏大为手指按在正中间的一枚玉石上,心里面暗自紧张。

这玉石按下去,会是什么结果呢?

他咬了咬牙,手指用力一按。手上一震,一股巨力袭来,差点让苏大为拿不稳降魔杵。紧跟着,就见降魔杵上云箓流转玉色,一面直径约五十公分左右的圆盾就出现在他的面前。盾牌上,有一个虎头,栩栩如生,看上去十分的逼真。

苏大为手握盾牌,反手一扣,正好可以护住小臂。

这是怎么回事?

他挥舞了两下,有点沉,但并不是很吃力。

跨步做出一个攻击的姿势,盾牌竖起,正好护住了前胸。

这玩意,有点……高科技的意思啊。

苏大为愣了片刻,再次按下中间的玉石,盾牌一颤,巨力袭来,紧跟着就恢复成降魔杵的样子。

这一次,苏大为早有准备,所以没有吃惊。

他想了想,又按了一下边上的玉石。

就见那降魔杵一端的虎头口中,唰的吐出一段长约一米二左右,宽约两指的剑身。

在油灯昏暗的灯光下,剑刃闪烁寒光。

如降魔杵一样,看不出那剑刃是用什么材料制成,泛着玉光。

苏大为又按下另一边的玉石,从另一端的虎口中,吐出一段同样长短的剑身。

两边各一米二,加上三十公分的降魔杵,一把足有两米七长短的双头剑出现在了苏大为的手中。苏大为站在屋子中间,挥舞了两下。还不错,用起来不吃力。

他想了想,猛然后退一步,双头剑翻飞,一道剑光掠过,只听咔嚓一声,窗前的一个架子,被一分为二。他刚才可没怎么用力气,这双头剑,竟如此的锋利?

“阿弥,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干什么呢?”

架子倒地的声音,惊醒了对面屋里的柳娘子。

苏大为吓了一跳,忙按玉石,双头剑立刻缩回降魔杵内。

“娘,我起夜不小心撞倒了架子,没事,我马上睡。”

“自己小心点。”

“知道啦!”

苏大为连连答应,对面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把降魔杵放在了桌上,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息了一下有些激动的心情,嘴角突然翘起,露出一抹笑容来。重生至今,遇到的都是倒霉事。不管是身体里的腾根之瞳,亦或者是诡异,没一样是正常的。现在,总算是否极泰来,转运了。

虽然不清楚这降魔杵的来历,但苏大为能猜得出,应该不简单。

说不定,这也是皇宫里的物品?

这东西可是要保存好,免得惹出来麻烦。

祖传的刀弩,被左领左右府收走,正没有防身利器。

苏大为猜得出来,他那便宜老爹给他留下来的刀弩不一般。特别是对诡异,似乎有克制的力量。长安城里,诡异众多,天晓得什么时候会碰上。有这么一件武器在手,也能多一些保障。至少,在面对诡异的时候,不至于束手无策不是?

至于不良人那边……

没人会在乎你用什么兵器。

就比如十一郎,他除了有不良人配备的横刀之外,还有一对短矛。

事实上,十一郎真正的武器是那对短矛,横刀傍身,大部分时候都只是个摆设。

苏大为把降魔杵收好,转身又坐回桌前。

盒子里,只剩下一个黄绸包裹。

他把包裹拿出来,解开包裹,目光随即一凝。

包裹里,是一块玉枕!

那玉枕一看就知道是用上好的玉石制成,而且经常使用,以至于玉枕光泽很润。苏大为把玉枕捧在手上,想要仔细查看。可突然间,他觉得手中玉石变得火烫,吓得他连忙又放下来。油灯灯光下,他双手看上去很正常,没有什么伤痕。

但刚才那种火烫的感觉极为真实。

苏大为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困惑。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用手捧起玉石。

火烫的感觉再次出现,而这一次,似乎更加猛烈,猛烈到苏大为差点喊叫出声。

他咬着牙,想要坚持住。

但他失败了!

那种灼烧的感觉,仿佛来自于灵魂深处,疼的他闷哼一声,再次松手。

双手,一切如常,没有被火烧灼的痕迹……仿佛他只要不去碰触玉枕,就没有危险。

苏大为直勾勾看着那玉枕,呆坐在桌前,一动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

那种火烫,烧灼的痛感……难道说,是因为腾根之瞳吗?

第二十九章 泾河王

玉枕,玉枕,玉枕!

这玉枕,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该就是高阳公主丢失的那个玉枕。

苏大为没有见过原物,但可以从盒子里的物品,推测出一个大概来。加上绸缎上李唐皇室的标志,难道还能有其他的解释不成。最近一段时间,长安各宗室府上接连发生窃案,丢失了很多物品。之前魏山在吕家酒肆的抓捕行动,不就是为了这些失物吗?现在,这些物品落入苏大为的手里,他并不觉得轻松,反而有一种拿到了烫手山芋的感觉。这些玩意儿,怎么交出去?又该如何解释才好?

难不成说,他做了个梦,梦到吕掌柜把赃物藏在了大慈恩寺?

这种话,说出来谁会相信。

至于玉枕对他身体产生的异样,苏大为倒不是很在意。

产生异样,说明他和这些东西没有缘分。惹不起,躲得起,只要不去碰就好了。

把玉枕等物品,重又放回盒子里。

不过,苏大为把那支降魔杵扣留下来。

只要不拿出来,就不会被人发现。这东西是保命的好东西,他也不会拿来炫耀。

包好了盒子,放在桌上。

可惜油纸被他用匕首划破,已没了用处。

但这算不得大事!油纸上没有记号,很普通。回头再买一张回来就是。

他现在要做的,是想办法把这东西交出去,让狄仁杰拿去复命。

要想一个好借口,否则以狄仁杰的精明,肯定能看出破绽,有悖于苏大为初衷。

怎么办才好呢?

苏大为吹灭了油灯,从窗户上扯下了被子,躺在床上苦思冥想。

月光,透过窗子照进屋里,在地上洒下一片银白。

一阵倦意涌来,苏大为打了个哈欠,缓缓闭上眼睛,不久也就进入了沉睡之中。

已是二更天。

街上,越发冷清。

位于长安北面的泾河,被夜色包围,寂静无声。

河面上,薄雾蒙蒙。

岸边的大树,在夜风中诡异的上下起伏着,就好像他们扎根的土地,正在呼吸。

一股黑烟骤然出现。

紧跟着,人影一闪,黑烟变成了一个人。

他站在岸上,看着平静的曲江河面,从怀中取出一块金印,扑通就投入河水中。

泾河河面,荡起涟漪。

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剧烈,转眼间波涛翻滚。

从河水中,升起一人,立于河面之上。

他躬身道:“泾河韩立,拜见星君使者。”

“泾河王,咱们都是老交情了,无需如此。”

投印之人,沉声道:“咱们长话短说,你做的好事,星君已经知晓,他让我过来,是希望你给他一个交代。”

“刀劳,我不明白。”

“你明白不明白,与我关系不大。我只是奉命而来,若你没有交代,那么星君敕令,生死不论。”

说着,投印之人双臂张开,显出两口锋利的大刀。

那刀,并非在他手中,而是长在他的胳膊上,和他的身体连为一体。

泾河王的脸色,顿时生出变化。

“只为两脚羊,星君就要取我性命不成?”

“昔日两脚羊,今日主江山。

泾河王,今时不同往日,大唐气象万千,已非当年我等先辈称霸天下的时日。大业十四年,洛阳资官令与星君在北邙赌斗获胜后,按照约定,我们将与人类和平共处,才换来这几十年的平静生活。而你现在,竟与外贼勾结,意欲何为?”

如果苏大为和狄仁杰在这里,一定能认出,这说话的刀劳,正是柜坊掌柜。

泾河王道:“和平共处?人类视我等为异类,见则杀害,毫不留情。

想当年,关中八十万诡异,何等声势。可如今,就因为那劳什子的赌约,令我等死伤惨重。或离开,或被杀,或如你这般,似过街老鼠一样,改头换面,苟且偷生。几十年下来,如今长安还有多少我们的族人?不足十万!这就是你所言和平共处?刀劳,你真的是老了。难道你忘了,你的族人,当年是如何惨遭杀害?”

刀劳面孔微一抽搐,但旋即又变成了那面瘫的模样。

”泾河王,你废话太多了。我只知道,你在挑起两族战争,星君敕令,尔敢不遵?“

泾河王沉默了。

“就凭你?这里是泾河,八百里水域尽是我的手下,你一个人,就想杀我吗?”

“再问你一次,遵命与否?”

“贼你妈,遵你个头。”

泾河王说话间,双手高举。

身下泾河,河水顿时汹涌。

一道道黑烟从河中升起,化作数以百计的鬼怪,发出一声声嘶吼。

“你若现在退走,我看在当初的情分,饶你一命。”

“如此说来,你这是要违抗星君敕令喽?”

“到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违抗不违抗。有人愿意给好处,我不过拿了好处与人方便。区区小事,星君就如此不念旧情。既然如此,我又何需给他脸面,便反了吧。”

刀劳怒吼一声,“泾河王,你找死。”

“我看,是你先死。”

数以百计的鬼怪齐声吼叫,从河面上冲向了刀劳。

刀劳却不慌张,只发出一声怒喝,单脚狠狠躲在河堤之上。刹那间,从四面八方传来一声声历啸。一道道惨白的火光,如雨点般出现,瞬间把那些鬼怪包围。

火光,极为诡异。

遇水不灭,反而越烧越旺。

“白骨之火?荧惑你这老妖婆好狠辣的手段,竟然用白骨之火对付同类?”

泾河王,怒吼连连。

他挥动双手,一股股滔天巨浪冲天而起,想要熄灭白色火焰。只是,任凭那巨浪威势惊人,白色火焰却越来越炽烈。被火焰裹在里面的那些鬼怪,一个个惨叫连连,化作一股股青烟,消散在火焰之中。泾河王手中出现了一面旗幡,拼命的挥舞。旗幡舞动,巨浪翻滚,化作一条条水龙,试图将白色火焰吞噬干净。

但是,却适得其反。

刀劳站在岸边,白色的火光,把他那张黑瘦的面瘫脸照映的惨白。

“因为你,使得李淳风带着五官正围攻星君,身受重伤,不得已只好向李淳风低头,乃自大业十四年来,未有之奇耻大辱。所以,休怪星君心狠手辣,你若不死,太史局会出动八百博士,到时候大战重启,关中势必生灵涂炭,非我所愿。”

“刀劳,住手,我愿意认错,我愿意交代,是何人指使。”

“是何人和你勾结,那是李淳风的事情,和我们无关。

你刚才如果束手就擒,星君最多是把你镇压泾河。但你胆大包天,竟然还想造反。既然如此,便留你不得……泾河王,别怪我心狠手辣,是你自己找死罢了。”

刀劳说完,双刀飞出。

两轮弯月在白色火焰中翻飞,恰如两只灵巧的燕子。

弯月凶狠的撞击泾河王手中的旗幡,发出一连串轰隆,如巨雷般的声响。

泾河王露出绝望之色,却束手无辞。

终于,双刀交叉,如同剪刀一样狠狠剪断了旗幡。巨浪顿时失去了控制,化作一片白色的火焰,瞬间吸附在了泾河王的身上。白色火焰,越发的凶猛。泾河王在火焰中哀嚎,挣扎。他忽而没入河水,忽而腾空而起,但最终,化作一股青烟。

当泾河王在河面上挣扎的时候,一只遍体鳞伤,毛发湿漉漉的黑猫,从河水中窜上了岸。

它口中含着一颗青珠,唰的就没入草丛中。

刀劳看见了黑猫,但却没有理睬。

荧惑星君的敕令是诛杀泾河王,一只黑猫并不在计划之中。

至于那黑猫会不会为泾河王报仇?

刀劳并不在意。

如果它聪明,就离开长安;如果它要报仇,那么不需星君动手,他就可以让它死无葬身之地。猫有九条命?那就杀它十次好了。嗯,但愿这黑猫,能聪明些。

晨光,照耀大地,驱走了黑暗。

明空法师一如往常,天还没有亮就起床了。

她本是太宗身边的才人,但并不得太宗皇帝的喜爱。

太宗皇帝驾崩后,她随其他嫔妃来到了灵宝寺出家,每日古佛青灯,日子颇为辛苦。

说是修行,大多数嫔妃不会放在心上。

她们虽然出家,可衣食住行却不会遵循佛门戒律。或是自哀自怨,或是心如死灰。对于这些嫔妃而言,她们入了这灵宝寺,其实就是一个监狱,只有等死罢了。

但明空却没有这样。

她本就是一个性情极为刚强的人。

也许正是她刚强的性格,使得太宗皇帝生前对她并无好感。

来到灵宝寺,她或是按照寺中法师的要求劳作,或是古佛青灯的参禅念经,倒也还算充实。

从禅房出来,她就直奔厨舍。

负责厨舍的法师,法号明真,是江南人士。

她年方三十,却精通佛法。

两年前,她来到了长安,在祥符寺修行。之后道德尼寺迁移祥符寺,在祥符寺住持法师的推荐下,她则进入灵宝寺,成为灵宝寺的一名僧人,并且掌管厨舍。

明真的年纪,比明空大五岁。

她正指挥寺中的僧人准备饭食,看到明空过来,就迎上前。

“明空,起这么早吗?”

“今日不是说要布施粥水,所以我来看看,能否帮上什么忙。”

“都准备的差不多了……这样,今天布施的人多,怕粥水不够。你再去取一些米来,咱们多准备一些。”

“我这就去。”

明空二话不说,就匆匆离去。

“法师,明空法师,倒是与其他人不同啊。”

在厨舍劳作的火工,笑着对明真法师道:“我看明空法师很勤快,可不想从宫里出来的人。”

“多嘴!”

明真法师道:“明空法师佛性深厚,岂是你们在背后嚼舌头?

住持法师都说了,她悟性很高,且又勤奋。说不得日后能成为大德,执掌灵宝寺呢。”

“哇,这么厉害?”

火工们七嘴八舌的说起了闲话。

晨光,洒在寺院之中。

明空快步来到存放粮食的厢房,正准备开门,脚下好像踢到了什么。

她忙停下来,低头看去。

“喵!”

一只遍体鳞伤的黑猫蜷在门口,气息奄奄的叫了一声。

“小玉?”

明空一眼就认出,黑猫赫然就是那只经常出现在寺院里的流浪黑猫。

虽然它现在看上去很凄惨,全无平日里的傲娇姿态。但是明空,依旧一眼认出。

她连忙蹲下身子,把黑猫抱在怀中。

黑猫的身体,在轻轻颤抖着,似乎很痛苦。

明空心里有些着急,她起身准备回屋,却想了想,把黑猫放在窗台上。

“小玉,你老老实实在这里,我把米送过去就回来。

别怕,有我在呢,一定不会有事。乖乖的,在这里,听到没有?”

黑猫睁开眼睛,用那双澄净的碧绿眼睛看着明空,发出一声微弱的声音。

“喵!”

“喏,你答应了,等着我,我马上回来。”

明空拎起一袋米,扛在肩上,顾不得许多,直奔厨舍跑去。

看着明空的背影,黑猫眼中的冷酷渐渐散去,化作一抹柔和,在眼中一闪即逝。

第三十章 坊间传闻

天,亮了。

苏大为牵着马,走出崇德坊。

他搬鞍认镫,翻身跨坐在马上,一抖缰绳,沿着大街缓缓行进。

崇德坊在市区,而大安坊属于五环外。如果走路,说不定又是一天,而且很费鞋。

好在狄仁杰带了两匹马来,可以用来代步。

苏大为一早就把狄仁杰叫起来,提及借马的事情,狄仁杰毫不犹豫答应了。

毕竟,苏大为是帮他跑腿。

而他又不怎么用到马,整日卷在厩房里,对马也不好。

倒是洪亮不太愿意,还冷嘲热讽道:“你会骑马吗?”

哈,我还真会!

在唐代,马还是一种非常昂贵的代步工具。似苏大为的家庭条件,还真骑不得马。如果是苏钊活着,他家里还有一匹马。但苏钊出使天竺,那匹马也带走了。

等到苏大为长大,自然也没有那个条件骑马。

但,重生后的苏大为,会骑马。

经过一天的缓和,昨日紧张的气氛也被驱散许多。

街上的人又变得多了,各种奇装异服,各种人种,在长安大街上穿行,颇有一种来到国际都市的感受。不过也不算错,此时的长安,的确是世界的中心所在。

苏大为骑在马上,却在想着玉枕的事情。

整整一个晚上,他也没有想出来,该怎么把玉枕交给狄仁杰。

不通过狄仁杰的手?

好像也不太好!毕竟,狄仁杰对他还算不错,而且交给别人,对他有什么好处?

天下攘攘,为利而来。

老祖宗早就看清楚了这世上的根本,他又怎会背道而驰?

关键是,他不想出这个风头。

在记忆当中,李治登基之初的几年里,朝堂上并不是很太平。

用刀光剑影丝毫不为过,其中的残酷,更是难以想象。多少人在这段时间里陨落,多少人家破人亡?苏大为不敢肯定,他记忆里那段模糊的历史是否还会发生。这毕竟是一个带着魔幻色彩的大唐世界,和他原来的记忆,肯定有些偏差。

但越是如此,就越是危险。

不可知的未来,隐藏于黑暗中的诡异,以及朝堂上的腥风血雨……

嗯,闷声发大财,才是王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在这个年月里,谁跳的最高,最先死的一定是他。

低调,低调,低调!

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苏大为知道,他必须要小心翼翼,否则可能面临杀身之祸。

大安坊,很热闹。

由于它紧挨着安化门,同时清明渠又是从这里穿过,所以也就成为进入长安的一个落脚点。

很多外来的商人,进入长安之后,会先在这里落脚。

苏大为在大安坊的武侯铺里,找到了当值的武侯,向他们出示了腰牌。

“又要去吕家酒肆?”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倒是没什么问题,只不过自从那边出事以后,就冷清很多。

坊正几次想卖出去,但因为死过人,所以没有人愿意买。这不,这几天问的人倒是挺多,可就是没有人愿意出钱。坊正昨日还说,实在不行,请人来做场法事。”

“倒也是个办法。”

苏大为对此,不置可否。

酒肆能不能卖出去,和他没有关系。

吕掌柜家里也没有什么人,那处房产早晚都要收回。

坊正的想法也没有不对,只是太心急了一些。但想想看,也可以理解。空着那么一处房产,卖出去可就是一笔收入。嗯,做一场法事,的确能消除人的顾虑。

慢着,法事?

苏大为脑海中闪过一道模糊的灵光。

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但却又无法抓住。

算了,先不管了,去看看再说。

才几天的功夫,吕家酒肆就变得破败很多。

走进酒肆,顿时觉得有些阴冷。

墙上还有水渍,想必是昨天那场暴雨造成的结果。

走在地上,脚下的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东倒西歪的桌椅,破烂的窗户,总让人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停下脚步,身前就是诡异袭击他的地方,他记忆很深刻。也就是那一天,腾根之瞳在他体内苏醒,并给他带来许多诡异变化。

“小苏,你在看什么啊。”

“没看什么。”

“你这个样子,让我以为这酒肆里,藏着什么宝贝呢。”

“嗯?”

“要说起来,吕掌柜也真是可怜。生意好不容易有了起色,怎么突然就被人杀了。”

“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吕掌柜真可怜……”

“不对,是前面那一句。”

“前面那一句?”

武侯老司有点懵,结结巴巴道:“前面一句我说什么了?哦,我是说,你刚才东张西望,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会以为,吕掌柜藏了什么宝贝在这酒肆。”

没错,就是藏了宝贝!

先前在苏大为脑海中闪过的那道灵光,一下子变得清晰了。

他眯着眼,四处打量。

突然笑道:“说不定,还真藏了宝贝呢。”

“得了吧,那天你们魏帅带人把这里翻了个遍,什么都没有找到。

对了,我听人说,你们魏帅死了?是被人杀死了……这个事情,怎么想都觉得邪乎。”

“何以见得?”

“我不知道,反正就是这么觉得。”

苏大为哈哈大笑,没有再发表意见。

在酒肆里转了一圈之后,就和老司一起离开。

这时候,已经快午时了。

苏大为肚子有点饿,于是笑道:“老司,这大安坊可有什么好吃的吗?”

“要说特色,这大安坊里,老马家的青精饭倒是一绝。便宜,实惠,配上他家的卤肉,很多外地人来大安坊,都会选择他那里。小苏,不如今天我请你尝一尝?”

“还是我请你吧。”

“哈哈,哈哈,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你倒是客气一下呗?

这武侯老司,也是个打蛇随杆上的人,让苏大为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还好,一顿青精饭也值不得什么,更花不得多少钱。况且,苏大为也不是个小气之人,于是爽快就答应下来。

只是,等到了老马家的铺子里,他就后悔了。

青精饭不值钱,卤肉也不算什么。可这老司是个酒腻子,餐桌前坐下,就要了一坛酒。两杯酒落肚,他这话匣子就打开了,滔滔不绝。但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是个长安通。在他口中,长安城里就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老司的耳朵。

“对了,你听说没有?”

“听说什么?”

“皇城里闹了诡异,而且还死了人。”

苏文星正夹起一块卤肉,准备放进嘴里。

听了老司这一句话,他一愣,卤肉一下子掉在了餐桌上。

“老司,你说皇城里闹了诡异?”

“是啊!”

“你怎么知道?”

“废话,这长安城里,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我?”

老司说到这里,向左右看了两眼,压低声音凑到苏大为的耳边。

一股酒臭扑面而来,令苏大为眉头微微一蹙。不过他没有躲闪,而是把耳朵凑了上去。

不良人平日里打交道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王公贵族他们搭不上,但是市井里,需要接触各种人。

别嫌弃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就能成为帮助他的人。

“我有一个朋友,是西市米行的车夫。

昨天吃酒的时候,他对我说,之前找他采买的阉人,死了。”

“死个阉人,和诡异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告诉你啊,那阉人是专门采买物品,送灵宝寺。灵宝寺你知道吧。听我那兄弟说,之前那阉人欺负一个师太。结果当晚就死了,而且死状凄惨。我兄弟还说,幸亏他后来醒悟,没有和那阉人一起欺负师太。不然,可能也难逃一死。”

阉人、车夫、师太、米行……

这四个词连在一起的刹那,苏大为脑海中,立刻闪过了明空师太的样貌。

“你不会是想说,师太是诡异?”

“那怎么可能,佛门清静之地,灵宝寺又有大德住持,师太又怎可能是诡异?”

“那为何说是诡异作祟。”

“大内啊,皇城啊……神不知鬼不觉,你想想看?师太不是诡异,未必不招惹诡异。

反正,这个事情很邪门。”

“嗯,听着是有点邪门。”

苏大为眯着眼,陷入沉思。

明空师太当然不可能是诡异,那很可能就是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女皇。

她不是诡异,但是……

黑猫的影子,再一次出现在了苏大为的脑海中。

扑向魏山的黑猫,蹲在灵宝寺山墙上的黑猫。这里面,好像有一些奇妙的联系?

苏大为想要继续追问,老司却岔开了话题。

他喝了整整一坛子酒,心满意足的和苏大为告辞。而苏大为呢,也有些心不在焉,他结了账,离开大安坊,翻身上马。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黑猫和明空的影像。

一时间,他有些心烦意乱。

重生之后,自从他知道这是一个妖魔和人共处的世界之后,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很古怪。狄仁杰、武则天……老天,莫不是我重生在一个假大唐?怎么如此诡异呢?

算了算了,既然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就别再去想这些了。

走一步,算一步。

抱不抱的上大腿另一说,能不能飞黄腾达先不考虑。

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任何人都无法阻止,所以这第一步,还是要从改善生活着手。

嗯,玉枕!

苏大为眯起眼睛,嘴角旋即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他笑了……

第三十一章 再遇黑猫

玉枕案,对狄仁杰而言,是一个巨大挑战。

没有任何线索,只有魏山留下来的些许文字记录。他不可能,也没有资格前往公主府查看现场,同时也无法从裴行俭那里获得太多帮助,可以说是困难重重。

国子监已经开课了!

但狄仁杰却没有时间前去。

也幸亏有裴行俭在国子监那边说项,狄仁杰才没有收到责难。如果换一个人,国子监分分钟把他赶出去。情况严重的话,甚至有可能彻底绝了可靠的前程……对此,狄仁杰倒是没有后悔。他虽然没有找到什么线索,但却从海量的案牍中汲取了许多在国子监都无法学到的知识。他没有预料到,如今他所看到的这些案牍,会在未来给他带来巨大的影响。毕竟,这可是真正的案牍,也无从购买。

拖着疲惫的身体,狄仁杰回到崇德坊。

这整整一日,他翻阅了大量的案牍,依旧没有任何收获。

玉枕,以及其他被窃的物品,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声息。

他甚至请江摩诃与周良等人在坊间打探消息,但短时间内,怕是难有什么收获。

近百万人口的长安城,每天会产生大量的流动人口。

如果对方能沉住气,根本不可能找得到线索。

毕竟,那可是皇家物品。长安城明面上的店铺不敢私下收购,而黑市方面,不良人已经撒了天罗地网。只要对方敢出现,就一定能收到风声。但是,什么都没有。

看得出,裴行俭有些不耐了!

高阳公主数次派人催问,让他烦不胜烦。

但他也知道,逼狄仁杰也没有用。可他越是不开口,狄仁杰也就越是焦躁。他觉得,他辜负了裴行俭的重托,也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在家乡,从未感受到的压力。

在太原,他可以把破案当成兴趣。

但是现在,兴趣变成了压力,也就失去了乐趣。

夕阳中,狄仁杰绕过灵宝寺,来到了后门。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绕路,只是下意识走到这里,在桥头停下脚步。

灵宝寺后门处,明空端着一个装衣服的篓子,满脸笑容递给苏大为。

“阿弥,这是寺里要缝补的衣物,你拿去给大娘子,请她帮忙缝补。

等缝补好了送回来,一应工钱自会有知客僧与你们结算。嘻嘻,这可是我很用心才争取来的活计,千万别办砸了。”

“我阿娘的手艺,你放心吧。”

“对了,上次你给我的伤药,很好用。”

“法师,我上次没问,你要伤药干什么?受伤了不成?”

“没有,是我养的一只猫,受伤了。”

“原来如此,没想到法师你还喜欢撸猫啊。”

“撸猫?”

明空一愣,想起这两天,她没事就把猫抱在怀里,的确是在撸猫。

“小玉前些日子不知怎地,浑身是伤跑回来。

估计是打架了……它性子实在是太野了。这不刚好一点,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了。”

“小玉?”

苏大为眸光一闪,故作不在意的模样道:“就是那只黑猫吗?”

“是啊,你见过的。”

“它受伤了?”

“挺严重,不过它恢复的也快。

刚见它的时候,已动弹不得。这才两天过去,就活蹦乱跳,整日的不见它影子。”

“法师,小玉是你养的吗?”

“当然不是,我在此出家落发,身无长物。

小玉是去年秋天,我遇到的一只野猫。当时它也受了伤,不过没有这一次严重。我看它可怜,就把它带了回来。结果它伤一好,就走了,只偶尔会回来看我。”

“这种流浪猫,性子野,不太喜欢被束缚。

它能在长安城生活,说明它有生存之法。至于它受伤,你看,它一受伤就来找你,岂不是说明把你视为亲人?这其实挺好,你们彼此之间,都能有一个牵挂。”

牵挂?

明空的眼中,闪过一丝迷离。

自她在灵宝寺出家后,除了姐姐前些日子来看过她,就没有再见到其他人。

她知道,母亲如今过的不是太好。

父亲是二婚,母亲加过去的时候,父亲膝下已有两个儿子。

父亲活着的时候,一切都还好。可是在父亲死后,那两个兄长就变得刻薄而狠毒。她进宫也是希望能够让母亲过好日子。没料想,太宗皇帝驾崩了,她落得一个古佛青灯的结局。好在,姐姐已经嫁人,姐夫人也不错,把母亲接了过去。

只是……

明空的思绪,有些混乱。

苏大为见她不说话,于是抱起衣篓准备告辞。

就在这时,忽听得桥头有人道:“阿弥,你不在衙门,怎在这里?”

苏大为忙扭头看去,就见狄仁杰走了过来。

“大兄,今日是我休沐,你忘了吗?”

“你倒是好运气,还有休沐。”

狄仁杰故作轻松,和苏大为打趣了两句,然后双手胸前合十,“太原狄仁杰,见过法师。”

明空也清醒过来,见狄仁杰行礼,她忙手忙脚乱还礼道:“贫尼,明空。”

“大兄是国子监的生徒,租了我家的房子,是我家的房客。

大兄,这是明空法师,在这座寺里修行。她可是我和阿娘的救命恩人,而且经常帮助我们。去年冬天,若非法师照顾,我和娘很有可能,熬不过去呢。”

明空眼睛精亮,打量了一眼狄仁杰。

“狄郎君是太学生啊!”

她的声音,不是很嗲,声线甚至说有点粗。

但是,她的声音会给人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喜欢的会很喜欢,厌恶的会很厌恶。

该怎么形容呢?

反正,苏大为有些形容不来。

“不过,按照国子监的规矩,这段时间应该是集中授课,郎君可以会在这里?”

“我……”

狄仁杰腾地脸红了。

就好像一个逃学的孩子,被抓了一个正着。

还是苏大为开口为他解释起来,“大兄受我们县尊所托,正在调查一个案子,所以才没有在国子监就学。”

“如此说来,狄郎君是要考取明经?”

“啊?”

狄仁杰吓了一跳,吃惊看着眼前的尼姑。

她怎么会知道?

明空笑道:“我猜的,也不知对不对。不过呢,明经也好!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难说其中利弊。能早一些进入朝廷历练,为朝廷效力,也是不错的选择。”

狄仁杰感受到了压力。

但这种压力,非但没有让他对眼前的明空产生厌恶,反而让他十分好奇。

“法师也很厉害,只阿弥一句话,就能猜出我的想法。

说实话,我也是前不久才下定了决心。法师这等眼力,若是男儿,我必甘拜下风。”

“那是一定。”

说完,明空噗嗤笑了。

狄仁杰也不禁莞尔。

苏大为站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同样觉得有趣,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霞光夕照,把灵宝寺的后门沐浴在霞光之中。

三个人就这么站着,笑着,一阵柔风拂过,摇曳一旁的那一株桃树,粉红缤纷,飘扬落下。

“阿弥,我该回去了,帮我一个忙好吗?”

“什么事?”

“我听说,长孙太尉要编修《贞观律》。我来的时候,走的匆忙,好多书都没有带来。你帮我去买一本《贞观律》如何?我闲来无事的时候,也能看书消磨。”

牛逼啊!

苏大为心中感叹不已。

看看人家,一个女人,被逼着出家,还想要看书。

不过也许正是这种好学之心,才促使得她在未来,成为一代女皇吧。

“何必去买,我那里就有。”

“狄郎君,你的书,是你出人头地的根本,怎可以随意外借?我请阿弥帮我买来就好,也不费什么麻烦。狄郎君,你既然决意考取明经,我有一言奉劝。相较于进士,明经易考,但也需打好根基。你最好赶快回国子监,免得耽误了课业。”

“狄仁杰,受教!”

狄仁杰蓦地警醒,出了一头冷汗。

他总想着要多加历练,却忽视了明经科试贴经,以通经比例来决定等第。五经、三经、二经、学究一经、三礼、三传,都需要他认真学习。贴文、口试,经问、答时务策……一切的根本,都在于对于经书的了解。除此之外,还有孝经、论语需要研读,同时要精通老子、尔雅。

他有点好高骛远了!

历练再多,若考不中明经,一切都是白费。

不行,一定要加快进度,早日回国子监求学,免得耽搁了学业。

狄仁杰心中暗自决定,而苏大为则在一旁看着,心里暗自的偷笑不已。

未来的女皇,教训未来的阁老……似乎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他把衣篓抱在怀中,对明空道:“法师放心,我这两日抽空去转转,若是遇到,就买回来给你。”

“那,拜托了!”

明空说着,转身回寺院。

走进寺院,她又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对苏大为道:“阿弥,你也要多读书,别整日游手好闲。多读书,才能多晓事,多晓事,他日才有机会出人头地。上次大娘子送兰草来,也抱怨说,你现在的差事太危险……阿弥,别让大娘子再担心了。”

“阿弥明白。”

明空对苏大为的语气,不似狄仁杰那般客气。

但是,苏大为却听得出来,她是在关心自己。

看着明空关上了山门,苏大为轻轻松了口气,一扯狄仁杰的衣袖,迈步往回走。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喵’的一声猫叫。

苏大为脚下一僵,回头看去。

就见落日余晖中,一只黑猫蹲在灵宝寺的山墙上。

见苏大为回头,那黑猫幽绿的眸子闪过一抹精光,抬起一只前爪,朝他挥了两下。

它,仿佛是在嘲笑?

第三十二章 狄仁杰的第一课

入夜,长安下起了雨。

暮春时节的春雨很温柔,悄然无声,随风入夜。

狄仁杰坐在房中,捧着一本论语,但目光显得有些散乱。

很明显,他的心思并不在书上。明空那番话,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我来长安是为了读书求学,又为什么卷入玉枕案,耽误了课程不说,还无法脱身呢?

说到底,是我被影响了!

裴二哥的话没有错,只是我有些好高骛远。

还没有考取明经,就想着要增加历练。当然,增加历练并不是一件坏事,可我却失了轻重。历练、读书,孰轻孰重?对如今的狄仁杰而言,先读书才是根本。

不行,我要想办法,赶快从玉枕案里脱身。

笃笃笃!

屋外有人敲门。

狄仁杰从沉思中醒来,起身走过去,把房门打开。

“阿弥,这么晚,有事吗?”

“大兄,我想起了一件事情,要和你说一下。”

“什么事?”

狄仁杰侧身,把苏大为让进房间坐下,还到了一碗蜂蜜水给他。

“大兄还在看书?”

“哦,也没有,只是想一些事情。

喏,洪亮刚把洗脚水送来,我正准备泡个脚,然后睡觉。

阿弥,你刚才说有事找我,究竟是什么事情?我知道你,若非大事,你不会敲门。”

虽说狄仁杰住在这里,但平时苏大为很少会来找他。

苏大为想了想,道:“我刚才准备睡觉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是关于玉枕案。”

“哦?”

“那天我又去吕家酒肆勘查现场,无意中从陪我一起勘查的老司口中,听到了一个消息。”

“老司是谁?”

“大安坊的武侯,是个老油子,老江湖。

那家伙看上去好像没什么本事,可是肚子里有货。就是有一点,他一喝酒,嘴巴就把不住门。我找杨义之杨班头打听过他,三教九流厮混的很熟。里坊之中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耳朵。若非好酒,嘴巴不把门,早就被调到衙门里了。”

狄仁杰把袜子脱下来,轻轻揉动脚心。

他一边听苏大为说,一边把脚放进盆里,浸泡在热水中,微微呲牙。

“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说……吕掌柜是个鳏夫,也没什么亲人。

之前他那酒肆很赚钱,但却很少见他有什么花销。他死之后,我们并没有在他家里找到什么钱物。所以我想,他的那些钱去了何处?要么他花掉了,但老司已经否认了这个可能;要么,他藏了起来。但藏在什么地方,就没有人知道了。”

“你是说,他可能把玉枕和钱物,藏在了一起?”

“很有可能啊。

虽然他后来被诡异夺了身子,但他的记忆怕也一并被诡异夺走。”

“不对!”

狄仁杰双脚在盆里轻拍,翻起一层层水花。

“我们之前推测,他和那高句丽鬼卒,可是一伙的。

那日高句丽鬼卒不就是找那胡人交易吗?如此一来,吕掌柜怎可能藏起玉枕……慢着!”

狄仁杰站起来,衣服的下摆,一下子滑入水盆之中。

“如果我们之前都猜错了呢?”

对于狄仁杰的思想变化,苏大为有点跟不上。

“大兄,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高句丽鬼卒和吕掌柜是卖方,而那两个胡人才是买方,就顺理成章了。”

“吕掌柜是卖方?”

狄仁杰这时候才发现,衣服的下摆湿了。

他也不在意,把袍子脱下来,只穿了大袴和汗衫坐下,道:“高阳公主虽非庶出,但很得先帝喜爱。陛下登基后,对她也颇为宠溺,可说是有求必应,绝不推脱。甚至,高阳公主喜欢陛下的枕头,陛下二话不说,就把他使用的玉枕赐给了高阳公主……公主府的守卫森严,等闲人根本莫说偷窃,怕是想靠近都很困难。

但,如果是诡异,那就容易很多。

事实上,其他各府丢失被窃的物品,也都毫无线索。

一家如此,难道说家家如此?皇室宗亲的府邸,总不可能都那么松懈,任人偷窃吧。”

“所以……”

“那高句丽鬼卒,纵跃如灵猿。

吕掌柜又有夺舍之能,两人配合起来,怕是守卫再森严,也难以拦阻他们。那两个胡人,是买方。我已经弄清楚了他们的身份,是粟特人,常年往来于西域和长安。他们收购皇室物品,带去西域,就能卖一个大价钱,而且无人会去过问。”

狄仁杰看上去有些激动,兴奋不已。

这个推理,能说得过去,而且很圆满,没有任何破绽。

但苏大为觉得,似乎忽略了什么。真就是这么简单吗?那两个胡人的胆子,未免太大了吧。

狄仁杰缓缓坐下,露出了苦笑。

他轻声道:“裴君不愿再继续追查下去,只想尽快找回玉枕交差。”

“为什么?”

“他说,追查下去,他承受不起。”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裴君也不肯说。”

是不肯说,还是不敢说,不愿说?

裴行俭出身河东裴氏,门第高贵。三十岁即为长安令,可看得出他背后的底蕴。

连他都不想深究,只想找回玉枕交差。

如果是这样子,那么狄仁杰给出的答案,倒是一个最为圆满的答案。

嗯,用来交差的圆满答案。

长安的水,果然很深。

大唐的中枢所在,每天看到的,听到的,尽是歌舞升平,繁花锦绣。可是在这太平盛世的背后,似乎是一个无底深渊。谁也不知道,那深渊中,究竟是什么。

惹不起,惹不起啊!

“阿弥,你可是觉得,我很软弱?”

“啊?”

苏大为抬起头,诧异看着狄仁杰,旋即笑着摇头道:“没有啊,这的确是一个最好的解释。”

未来的狄阁老,似乎学会了宦海里最为重要的一课:妥协。

狗娘养的妥协,但是没有办法。

苏大为道:“老司说,吕掌柜不爱出门,喜欢在家酿酒。

所以我想着,东西会不会就藏在地窖里?那是他储酒之地,想要查找,必须要动用很多人。这件事,最好是让杨班头他们。不良人这边,不适合参与其中。”

狄仁杰眸光一凝,旋即恢复了正常。

他微微一笑,道:“你说的,倒是很有可能。”

“嗯,就是这个事,我也希望早点结束。

玉枕案一日没有结果,我们这些人就一日不得清闲。江帅昨日还说,再找不到,就只有掘地三尺了……这个案子,已经死了魏帅。到此为止,也算是有了交代。”

“阿弥所言极是。”

“那我去睡了,明早还要去点卯呢。”

“阿弥,明天请个假,去一趟昆明池吧。”

“去昆明池作甚?”

“李大勇明日休沐,会去昆明池陪丹阳郡公。

你的刀弩在李大勇手里,裴君已经说好了,他可以还给你,但是要你亲自前去。”

“为什么?”

“难不成你还想堂堂千牛备身,给你送过来吗?”

苏大为愣了一下,连连摆手,“那可不敢,那可不敢。”

开玩笑,千牛备身可是实打实的正六品职官,不是散官。他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又怎敢让千牛备身给他送刀弩?只是,他这样登门拜访,李大勇会接待他吗?

苏大为的心里,没底。

回到房间,苏大为逗了一会儿黑三郎,就进了厢房。

黑三郎则趴在正堂的门候,蜷成一团,闭上眼睛。油灯熄灭,苏大为关上了门。

正堂陷入黑暗之中,黑三郎却睁开眼,静静盯着苏大为卧室那紧闭的房门。

苏大为躺在床上,仔细思索着刚才和狄仁杰的谈话。

有点急了!

他隐隐感觉到,狄仁杰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如果他刚才说的再婉转一点,暗示再隐晦一点,相信能瞒过狄仁杰。

只是他太想从玉枕案里脱身出来,因为他有一种直觉,这案子背后的水,很深。

事实也证明了他的猜想,连裴行俭都不想继续追查。

那说明什么?说明里面的水深得连裴行俭都不想碰,他一个不良人掺和进去,岂不是找死吗?狄仁杰的退让,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休看长的很憨厚,可如果是真的憨厚,又岂能在腥风血雨的武朝,稳坐阁老的位子?

他脱身的想法也很强烈,之所以一直没有行动,也是因为没有线索吧。

脑海中,回忆了一下这两天的行动。

苏大为在确定了没有留下破绽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只黑猫,如幽灵般出现在院墙上。

它纵身跃下院墙,缓缓向正堂靠近。

细雨靡靡,雨水落下,却仿佛有灵性一样,避开了它的身体。

它轻柔而优雅的迈步向前,突然间又停下脚步。正堂房门下开了一个小洞,一头黑犬从屋里出来,站在台阶上,张口露出了雪白而又锋利的獠牙,发出轻弱的咆哮。

“喵!”

黑猫看到黑犬,瞬间后退两步,身体唰的一下子腾起。

雨水似有灵性一样在它脚下凝聚,托着它,凝立在虚空之中。

黑三郎却丝毫不惧,那双森冷的双眸中,闪过一抹不屑之色,踏足跃出,四爪显出四朵莲花似地火焰,任凭雨水落下,却不能让那火焰弱上半分。一猫一犬,一水一火,在半空中对峙着。黑猫显然有些忌惮,而黑犬也没主动发起攻击。

半晌,黑猫又‘喵’的叫了一声,身下的雨水散去,它飘然落在院墙上,转身离去。

黑犬也落在了地上。

脚下的火焰,消失不见……

它站在台阶上,用力抖了抖身子,把身上的水甩掉,然后冲着黑猫消失的方向,伸出舌头,哈哈哈哈的喘息不停。眼睛里,闪过得意之色,好像是在偷笑一样。

第三十三章 无题

小雨,下了一整夜,在黎明时停止。

苏大为从床上爬起来,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做了几个扩胸的动作。

“阿弥,怎么看着无精打采,没有睡好吗?”

“嗯,一晚上都在做梦,稀奇古怪的梦,乱七八糟。”

“是不是最近太辛苦?”柳娘子从厨舍里出来,听到苏大为的话,紧张道:“要不我今天去马先生那边,请他开两副安神的药?你这年纪轻轻,睡不好觉可是不行。”

“娘,我没事,不用麻烦马先生了。”

苏大为一听,连连摆手。

马先生是崇德坊安济堂的坐堂医生。提起他的名字,苏大为就好像见了鬼一样。去年他养病那些日子,可是没少吃马先生开的方子。那个苦啊,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当时他就发誓,坚决不吃马先生配的要,这辈子都不会吃的……太苦了。

“大兄,你的马借我用一下。”

“好。”

“另外还要麻烦你帮忙请个假,否则江帅那边不好交代。”

“此事,我会办理。”

苏大为匆匆洗漱一番,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从厩房里牵出一匹枣红马。

“饭还没吃,这是要去哪里?”

柳娘子做好了早饭,见苏大为牵马往外走,就有些不高兴。

一大早起来,辛辛苦苦的做饭,结果苏大为没有吃。她这当娘的心里,又怎会痛快。

“哦,大娘子莫怪,阿弥今天要去昆明池一趟,所以要早点出发。”

“去昆明池啊。”

狄仁杰这一解释,柳娘子也就闭了嘴。

“你等等。”

她唤住了苏大为,从厨舍里取了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子,用一张油纸包好,放到了他的手里。

“带着,免得路上饿了。”

“多谢娘。”

那包子虽隔着油纸,仍感觉热腾腾的。

同样的,苏大为这心里,也是暖暖的。

他牵马往外走,不成想黑三郎突然窜了出来,咬住了他衣袍下摆,尾巴更是飞快摇摆。

“黑三郎,我要出去办事,你这是做什么?”

苏大为心中奇怪,伸手拍了拍黑三郎的脑袋。

若是平常,黑三郎会松开嘴。可是今天,它却不肯松口,只眼巴巴看着苏大为,拼命摇着尾巴。

“是不是想出去了?”

柳娘子听到动静,也走出了厨舍。

这时候,洪亮也过来了,看了黑三郎一眼道:“想是天天在家里,憋得狠了。

大娘子,你家黑三郎真的是很乖巧。别人家的狗,没事儿就会跑出去溜达,可它却天天在家里趴着,从不见它出去。狗子生性好动,我觉得还是经常带它出去走走为好。”

苏大为蹲下身子,把狗头抱在怀里。

“想出去吗?”

黑三郎的尾巴,摇的更快了。

“我看,你就带着它吧。”

狄仁杰一边吃着包子,一边道:“黑三郎很乖巧,我来这里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它这样子。洪亮说的没错,天天待在家也不太好,带它去走走,也没有大碍。”

你不知道我去昆明池做什么吗?

苏大为有点为难,狠狠瞪了狄仁杰一眼。

若在平时,黑三郎这样子的话,哪怕拼着不去衙门,他也会带它出门。

可他今天是要去昆明池,找李大勇讨要刀弩。昆明池里长安城不算远,但也不算近,带着黑三郎,会有很多不便。

狄仁杰道:“你莫瞪我,我是为你好。”

“此话怎讲?”

“你可知丹阳郡公的绰号?”

“不知道。”

“他绰号‘鸟贼’,致仕后整天架鹰遛狗。

我听说,他最喜欢狗。若黑三郎讨他欢心,岂不是事半功倍?”

“可万一他要抢走黑三郎怎么办?”

“那不会!”狄仁杰笑道:“丹阳郡公是个妙人,从不会行那强盗之事。他若是喜欢黑三郎,只要你不愿意卖,他也只是喜欢,绝不会强求。我听人说,当年他为幽州都督的时候,有一次偶然间看到一只老鹰非常喜欢,于是就前去求购,但被鹰的主人拒绝。

之后当地官吏为讨好他,把那鹰的主人抓起来,把鹰送给了他。

鹰在丹阳郡公那里,不吃不喝,整日哀鸣。丹阳郡公觉得奇怪,于是就派人去打听。得知了真相后,他立刻就让人把鹰的主人救出来,然后把老鹰还给对方。之后,他还命人把那官吏抓起来,不但罢免了官吏的职务,还派人赔了不少钱。

后来,他和那鹰的主人成了好朋友。

离开幽州的时候,鹰的主人把他那只鹰的后代送给了丹阳郡公,就是丹阳郡公如今最为宠爱的玉爪俊。所以,你不用担心他会抢走黑三郎,说不定还有好处。”

听上去,这位丹阳郡公倒是一个好人。

苏大为低头看了看黑三郎,黑三郎可怜巴巴看着他,眼中带着期盼。

“好吧好吧,我带你走。”

苏大为的心,融化了。

他实在是受不了黑三郎的那种目光,身手拍了拍它的头,又跑进了厨舍,从笼屉上拿了七八个热腾腾的包子,然后又打了一壶水,这才跑出了厨舍。

“你拿那么多干什么?”

“吃啊!”

“那也吃不了十个吧。”

苏大为的食量大,一顿饭顶的上普通人一两天的饭量。

所以,柳娘子做包子的时候,会特意做的很大,是普通包子的两倍。

“我吃不完,不是还有黑三郎吗?”

“你个小兔崽子,那是给人吃的,你给狗吃。”

“哈哈哈,我先走了,晚上会尽早回来。”

说着,他把包子放进挎兜里,牵着枣红马往外跑。

黑三郎欢快不已,跳出院门之后,又回头冲着柳娘子叫了两声,便飞奔着离去。

“这个小崽子,你回来再收拾你。”

柳娘子追出了门,冲着苏大为喊道:“路上小心点,注意安全。”

“知道了!”

苏大为头也不回就跑出了济度巷,带着黑三郎眨眼间就跑的无影无踪。

柳娘子摇摇头,苦笑着转身回来。

洪亮拿着一个包子,正尴尬看着他。

柳娘子立刻反应过来,忙摆手道:“洪亮,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

狄仁杰哈哈大笑,道:“大娘子不必在意,洪亮就是喜欢胡思乱想,你不用理他。

嗯,这包子做的真不错,比西市的梁婆子做的还要好吃。”

“那是,梁婆子怎比得上我的手艺。”

她走进厨舍,又突然出来。

“狄郎君,你刚才说,阿弥去找谁?”

“丹阳郡公……哦,大娘子别误会,是县君让他去送个信。”

“呃,那也是他的造化。”柳娘子道:“狄郎君,还要多谢你。如果不是你提拔他,县君也不会让他跑腿。”

对柳娘子而言,长安县令已算得是大人物。

丹阳郡公……她并不知道丹阳郡公是谁,但也知道,那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狄仁杰道:“柳娘子客气了,若非是我,也不至于让阿弥如此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这可是他的福气。”

柳娘子一副‘这件事我能吹上一年’的表情,兴冲冲去了厨舍。

洪亮低声道:“郎君,这件事和咱们没有关系,何苦为他搭上人情,弄得这么辛苦?”

“怎么没有关系?”

狄仁杰道:“如果阿弥不是帮我,就不会失了刀弩。

那是他祖传的物品,我当然要想办法帮他。再说了,他也帮了我不少忙。如果不是他的话,说不定我现在还没有头绪呢。赶快吃,一会儿陪我一起去县衙。”

“有线索了?”

洪亮闻听,惊喜不已。

这几日,他也很烦闷。

狄仁杰来长安是为了读书,可是被困在县衙里,终究不太妥当。

若狄公(狄仁杰的父亲)知道,肯定不高兴。到时候,受责骂的人,肯定是他。

“嗯,阿弥昨天和我说了一件事,让我有了一些思路。”

“快点结束吧,早点结束,郎君也可以早点回国子监。”

“是啊,我也想早点结束。”

狄仁杰说着,也长出了一口气。

洪亮希望他早点结束,是为了他学业考虑。

而狄仁杰想早点结束,是因为他觉察到了这里面的水太深,有点不想再继续掺和。

反正不管怎样,只要能找到玉枕,就可以脱身出来。

他把手里的包子吃完,转身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道:“洪亮,快点吃,咱们早点去衙门。”

雨后的长安,空气很新鲜。

永徽元年的天,很蓝。

明媚的阳光普照大地,让人觉得很是舒服。

出了长安城,苏大为骑上了马。

黑三郎围着他不停打转,显得很兴奋,不时会吠叫两声。

“黑三郎,咱们走。”

苏大为催马扬鞭,枣红马沿着官道,仰蹄飞奔。

黑三郎汪汪叫着,紧跟在枣红马的一侧。看得出来,枣红马也好,黑三郎也罢,都很高兴。枣红马本就喜欢驰骋,但是在长安城里,就算小跑都要小心翼翼。而黑三郎更不用说了,它出了城,就好像是撒了花,一会儿加速狂奔,一会儿有汪汪大叫。

苏大为忍不住笑了!

他突然觉得,长安虽然很大,但其实很小。

对黑三郎如此,对他,也是一样……

一只黑猫,唰的从树上跳下来,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它站在路边,看着远去的苏大为和黑三郎的背影,那双幽绿的眼睛里,尽是疑惑。

第三十四章 钓蟒

西汉元狩四年,汉武帝在上林苑南,引沣水建昆明池,周围四十里。

昆明池建立之初,是为了操练水军。当时有南越国和昆明国作乱,汉武帝模仿滇池规模,开凿了昆明池。不过,伴随南越国和昆明国灭亡,昆明池随即从最初的军事设施,变成了泛舟游玩的场所。此后,历经数百年,演变成为长安城外一道瑰丽风景。

苏大为抵达昆明池,已是午时。

他站在昆明池畔,眺望浩渺水面,竟有些茫然。

他好像忘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并不知道丹阳郡公府在何处。

暮春,加之昨日一场小雨,湖畔桃杏凋零。湖畔一条小径,桃红杏白参差,竟让人不禁产生出一种萧瑟感受。

湖面上,湖畔,不见人迹。

“汪!”

黑三郎喘着气,蹲坐在一旁,吠叫了两声。

它汗淋淋,毛发都已湿透。但是看它的样子,好像一点都不累,反而很是精神。

出长安城一路下来,虽说中间走走停停,但路程不短。

连枣红马都有些累了,可黑三郎仍旧精神抖索,欢蹦乱跳。

苏大为蹲下来,身手抚摸它湿溻溻的毛发,好奇道:“黑三郎,你是怪物吗?”

普通狗子,跑这么远的路,肯定累得不行。

黑三郎唰的一抖身子,水滴四溅,落在了苏大为的身上。

它唰的一下子跳开,伸着舌头,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但眼睛里却是一派兴奋之色。

“你这家伙,不可能是怪物。”

苏大为笑了,“怪物不可能你这么皮,简直是无法无天。”

他摇了摇头,朝着黑三郎伸出手。

黑三郎立刻乖巧的跑过来,在他身前蹲下。

“看样子,以前真的是委屈你了!”

苏大为自言自语道:“以后有空,我会经常带你出来玩耍,免得你天天在家憋坏了。”

黑三郎似乎听懂了,呼哧呼哧伸着舌头,看上去非常开心。

说实话,苏大为还真没有觉得,黑三郎是个怪物。

黑三郎很小的时候,就被前身抱回家里。已经八年了,它和苏大为母子,早就成了一家人。要知道,黑三郎来到苏家的时候,苏钊还活着。虽然不清楚苏钊到底是怎样的本领,可按照桂建超他们说的,苏钊能杀死诡异,显然也非等闲。

如果黑三郎有问题,苏钊肯定不会让它进家门。

之后,苏钊死了,丢下柳娘子和苏大为孤儿寡母,黑三郎始终不离不弃。

根据前身留下的记忆,苏大为当初有几次被街上的泼皮欺负,都是黑三郎保护了他。不仅是他,还有柳娘子。有道是寡妇门前是非多,更何况柳娘子这种没有半点背景的人,却在崇德坊占了那么大一块宅基地,少不得会有人觉着眼红。

那时候,好几次有人欺负上门,却被黑三郎赶走。

再后来,周良做了不良人。

靠着官身,周良绑着苏大为狠狠收拾了几个想要欺负他母子的人,苏家才算是稳定下来。

黑三郎估计也就是憋得厉害,体力比较好。

这是一个魔幻的世界,狗狗的体力好一些,似乎也不足为奇。

苏大为没有想太多,站起身来,看着浩渺湖面,轻声道:“这里连个人影都没有,我想找人打听一下都困难。黑三郎,咱们该怎么办?那丹阳郡公究竟住在哪里?”

黑三郎蹲坐在他身边,一动不动。

“好像有船?”

就在苏大为感到束手无策的时候,浩渺的湖面上,出现了一叶扁舟。

与此同时,天空中传来一声清亮而悠远的鹰的鸣叫。

一只黑色的燕隼,出现在天空。它飞的很高,盘旋飞行。如果从地面上看,也只能看到一个黑点。不过,苏大为的视力非凡,所以把那只神骏燕隼看的是真切。

好一只燕隼!

燕隼,是华夏大地到处可见的一种鹰。

当然了,这个到处可见,指的是现在。若是在苏大为的前生,已经很难看到燕隼。

”汪,汪汪!”

苏大为手搭凉棚,眺望燕隼的时候,黑三郎突然叫了起来。

不过,它并不是对着那只燕隼叫,而是冲着湖面上的那一艘扁舟吠叫。

黑三郎的叫声,惊动了正在看鹰的苏大为。他忙凝聚目力向湖面上看去,就见那扁舟悠悠荡荡漂浮在湖面上。扁舟上,坐着一个蓑衣人。他坐在船上,一动不动,手里拿着一根钓竿,仿佛正在垂钓。

蓝天,白云,碧波荡漾。

扁舟,渔人,春风轻柔。

这是一幕何等和谐的景象,

可黑三郎的吠叫声,却是大煞风景。

苏大为忙蹲下身,把黑三郎抱在怀里,轻声呵斥道:“黑三郎,别吵。”

如果是在家里,苏大为这一句话,黑三郎就会安静下来。可是现在,它非但没有停止吠叫,叫声反而变得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激烈,仿佛湖水中有什么可怕事物。

苏大为也觉察到了不对劲,忙凝神观看。

湖面上,远处漂浮着雾气,丝丝缕缕,令视线有些模糊。

突然,苏大为站起身来。

他看到,从湖面上弥漫的水雾中,一道水线正迅速向扁舟靠近。

与此同时,天上那只黑影也发出了急促而尖锐的叫声,似乎是在提醒船上的蓑衣人。

蓑衣人,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

水线前进的速度很快,眨眼间就到了扁舟前。

随即,水线消失不见,湖面又恢复了平静。

黑三郎的吠叫更加急促,它咬着苏大为的衣服下摆,把他往后拖,好像那水中藏着什么危险。

“喂,水里有东西。”

苏大为也觉察到了危险。

他没有看清楚那水线究竟是什么。

但是从水线的长度,以及它推进时产生的波浪,还有速度,可以推测,那绝不是什么鱼类。

蓑衣人,扭头。

苏大为看的清楚,那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

看年纪,少说也有六十多岁。

“老人家,快走啊。”

老人闻听,微微一笑。

没等他开口,湖面突然翻起了巨浪。

老人手里的钓竿崩成了一个弓字形,显示出水下的生物,非同小可。

“给我出来。”

但老人却没有惊慌,他猛然从船上站起,双手紧握钓竿,大吼一声,向上拎起。

湖水,沸腾了,并形成了一个漩涡。

扁舟在巨浪中,忽上忽下,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翻覆。

但老人仍稳稳站在船上,紧握手中钓竿。

哗啦!

一股水浪冲天而起,水花飞溅。

一条体型巨大的蟒蛇从湖中露头出来,摇晃着脑袋,拼命挣扎。

它的嘴里,连着一根钓线。在试图挣脱钓线失败后,蟒蛇勃然大怒,长约有六七米的身体从水下浮出。那是一条有大腿粗细的巨蟒,身体浮出水面后,尾巴呼的扬起,朝着扁舟就砸下来。扁舟上的老人,仍旧是不慌不忙。他大吼一声,甩动手里的钓竿。巨大的蟒蛇,硬是被他从水里拖拽出来,狠狠摔在湖水中。

轰!

巨浪翻滚。

那蟒蛇拼命挣扎,但始终无法甩脱钓竿。

空中那只黑色燕隼,俯冲而下。

“俊哥走开,老夫一个人足够了!”

那老人一声怒喝,声音宛如沉雷,在湖面上回荡。

燕隼一个盘旋,再次腾空而起。而蟒蛇也好像预感到了命运,蛇身想要卷住扁舟,却见老人再次甩赶,把它从水里拖拽出来。巨大的蛇身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轰得落入湖水。老人双手握杆,又是一声大吼,把还没有缓过来的蟒蛇又一次拖出了湖水。周而复返几次,那条外形可怖的巨蟒,已变得奄奄一息。

老人催动扁舟靠过去,从船上取出一根鞭子,啪啪啪,对着蟒蛇就是一顿抽打。

只瞬间功夫,蟒蛇被老人打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

湖面,被蛇血染红。

那条蟒蛇已无力挣扎,任由老人拖着它。

苏大为在岸上,紧紧抱着黑三郎。因为他觉察到,黑三郎好像很兴奋,想要冲进湖水。同时,他也被那老人疯狂的举动惊呆了。那么一条蟒蛇,莫说是一个老人,就是十几个青壮,也未必能对付。可是在老人的手里,它却如此不堪一击。

“八十下,今天就给你个教训。”

老人停止抽打,剪断了钓线,顺着起伏的波浪,催动扁舟缓缓退走。

“以后如果被我知道,你还敢伤人的话,下次可就不是八十鞭,老子一定把你剥皮抽筋,取了蛇胆回家泡水喝。”

蟒蛇得了自由,惊喜万分。

虽遍体鳞伤,却挣扎着扬起头,朝着老人点了三点,然后身体瞬间沉入了湖中。

湖面,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老人架起桨,划着小船,慢悠悠朝湖畔行来。

船靠岸,他纵身跳下船,然后扬起手,就听燕隼一声短促的鸣叫,俯冲而下,稳稳落在了他的手臂上。一手架着鹰,一手扯下了身上的蓑衣,老人大步走来。

苏大为能感觉得出来,黑三郎有点害怕。

它躲在苏大为的身后,夹着尾巴,发出呜呜的低吼声。

“好一条天狗,就是太小了。”

苏大为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老人说的是黑三郎。

“它都八岁了,哪里小?”

“八岁?”

老人露出愕然表情,看了看苏大为,又看了一眼黑三郎,旋即露出一抹恍然之色。

“八岁了,那的确不算小了。

是条好狗,善待它,它将来也会对你好。”

“不用将来,黑三郎现在就很好。”

“是吗?”

老人显得有些疑惑,但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迈步从苏大为身边走过,一边走,一边取出一个哨子,放在嘴里用力吹响。

刺耳的哨声,回荡天际。

苏大为心里突然一动,大声道:“老人家,请教一件事。”

“什么事?”

“你可知道,丹阳郡公住在哪里吗?”

老人停下脚步,看着苏大为道:“你找那老儿作甚?”

“我不是找他,我是找李大勇,丹阳郡公的儿子。”

“你找他作甚。”

“他拿了我的刀弩,让我来找他讨要。”

“他拿了你的刀弩?”老人看了两眼苏大为,突然间哈哈大笑,指着他道:“如此说来,你是三郎的儿子吗?”

苏大为,有点懵了。

但是他马上就反应过来,指着那老人脱口而出道:“我知道了,你就是鸟贼?”

说完,苏大为就后悔了。

都怪狄仁杰,没事说什么李客师的绰号。而且他这绰号,又是如此有趣,以至于苏大为脱口而出。

那老人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他指着自己笑道:“没错,我就是那个鸟贼,李大勇那小子,是个小鸟贼,哈哈哈。”

苏大为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

没错,他是鸟贼,那李大勇真就是一个小鸟贼!

第三十五章 开灵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大地仿佛在微微颤抖。

在大路尽头,出现了一个骑队,风驰电掣一般疾驰而来,眨眼间就到了湖畔。

“父亲,你怎么自己跑来了?”

最前面是一匹乌骓马,马上骑士没等马停稳,就飞身跃下,快步走来。

他在老人面前躬身道:“孩儿不是说了,会处理青蛟蟒。”

“怎么处理?”

老人脸色一沉,道:“杀了不成?”

“这个……”

“你们的手段,我最清楚不过。

青蛟蟒稀有,有镇水脉,聚福泽的能力。这条青蛟蟒是一条幼蟒,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它虽然惊吓了一些人,还吞了几头牛,但罪不至死,教训一顿就是了。如果是让你出手,只怕这幼蟒如今已经变成死尸……我就是因此才偷偷跑出来的。”

骑士低着头,没有开口。

但他脸上的表情,无疑证明了老人所言不假。

苏大为在一旁,也认出了骑士的身份,正是当日在归义坊见到的千牛备身,李大勇。

此时的李大勇,只着便装,看上去平平无奇。

老人训斥完之后,道:“那青蛟蟒被我抽了八十鞭子,已经老实潜入湖底。你派人传告周遭村落,就说没事了,可以继续在湖上打渔。还有,你别再去找它麻烦。这次教训之后,它应该不会再出来惹祸。让它待在湖底,与这里有大好处。”

“孩儿明白。”

“对了,这是三郎家的孩子,来找你的。”

老人说完,扬起手臂。

胳膊上那只燕隼振翅而起,飞上了天空。

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了李大勇骑来的那匹乌骓马。

马打盘旋,老人一手揽着缰绳,一边笑着对苏大为道:“小子,待会儿到家吃酒。”

不等苏大为回答,他就拨转马头,喊道:“回家了!”

身后的一队骑士齐声回应,又吓了苏大为一跳。

因为那些骑士,赫然全都是女人。

只不过她们之前骑在马上,身上还披着软甲,脸上戴着面巾,以至于他没看出来。

女骑士们拨转马头,随着老人急驰而去。

在他们身后,尘土飞扬,呛得李大勇和苏大为两人一阵咳嗽,灰头土脸的退到旁边。

老人离去,李大勇看着苏大为,苏大为看着李大勇,都没有说话。

苏大为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道:“卑职拜见李将军。”

千牛备身,正经的正六品职官。

苏大为称他一声‘将军’,倒也不算过分。

李大勇长着一张面瘫脸,似乎不会有任何的表情变化。

刚才他出现,到老人离去,他那张脸没有任何变化。他看着苏大为,摆了摆手道:“你还真敢来。”

“卑职,不得不来。”

“你和裴行俭什么关系?”

“卑职和县君没有任何关系。若硬是要说有关系的话,那就是县君是卑职的上司。”

“没有关系,他会找到我爹求情?”

“这个,卑职不知。”

又是一阵令人很尴尬的沉默。

苏大为虽然没有和李大勇对视,但是却能感受到,李大勇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谁为你开灵?”

好半天,李大勇再次开口。

”啊?“苏大为一愣,抬起头,一脸愕然表情道:“什么开灵?”

“没人为你开灵?你这身本事,又是谁教你的?”

“没有人教,家父生前只教了我一套天策八法,之后我自己琢磨了一些强身之法,自己瞎练的。”

“是吗?”

李大勇那张死人脸,出现了一些变化。

“如此说来,你是自己觉醒吗?”

“觉醒什么,卑职不知将军何意。”

李大勇眼中,闪过一抹疑惑之色。

他犹豫片刻,转身就走,头也不回道:“跟我来。”

“卑职的刀弩……”

“先跟我走。”

这家伙,似乎不是太喜欢说话,只管自己走。

他的步幅不大,步频也不快,但不知怎地,速度却很快。苏大为自认速度不慢。特别是他那两次发育之后,感觉着在整个长安县衙,他要说速度第二,没人敢说第一。但是,他跟着李大勇,却很吃力。李大勇看似慢悠悠的行进,但是苏大为却要发了狠,才能跟上。

黑三郎赶着枣红马在两人身后,亦步亦趋。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一个疏林之中。

这里很偏僻,离大路有点远,也没有什么人。

李大勇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苏大为。这一路下来,苏大为很吃力,但要说辛苦,倒还不算。他只是微微有些喘息,见李大勇停下来,他也跟着停下来,站稳身形。

脸,有点红,气息还算稳定。

李大勇也不啰嗦,啪的把刀丢给了苏大为。

苏大为抬手接住了刀,眉头一蹙。

这不是他的横刀,刀鞘刀柄乌黑,入手沉甸甸,少说有十五斤左右的份量。

李大勇身负双刀,在苏大为接住了那把刀之后,反手仓啷拔出另外一口横刀。

“拔刀!”

“干什么?”

“怎恁多废话,拔刀吧。”

苏大为有点糊涂,但还是把刀拔出刀鞘。

就在他手中横刀出鞘刹那,李大勇突然纵身上前,挥刀就劈向了苏大为。

“李将军,你干什么?”

苏大为忙错步躲闪,大声喝问。

李大勇却不回答,手中横刀刷刷刷连环劈斩。

他的刀法并不复杂,无非用刀的八个基本方法。但就是这最为基础的刀法,在李大勇的手里,却产生出千变万化。一条条,一道道的刀光编织成为天罗地网,把苏大为牢牢困在其中。苏大为脚踏九宫,接连闪躲之后,也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李将军,你再这样,休怪卑职无礼。”

“废话恁多。”

李大勇冷冰冰吐出了四个字,手上横刀陡然加速。

那口横刀,仿佛有了灵性一样,刀势越发刁钻古怪,并隐隐发出风雷声。

苏大为刚才闪躲,已经非常吃力。

如今李大勇的刀法又发生了变化,他也只能还手。横刀在手中一振,唰的一刀刀光出现。只听铛的一声响,双刀交击一处,苏大为只觉手掌发麻。他心里一惊,这李大勇的力量,可不见得比他小。他忙跨步一个反九宫步,横刀顺势一抹,连消带打。

李大勇的眼中,闪过了赞赏之色。

他仍旧一言不发,横刀刀势再变,变得大开大阖,令苏大为脸色也为之一变。

眨眼间,两人交手十余回合。

刚开始的时候,苏大为还能勉力抵挡。

但随着李大勇的刀法连番变化,他渐渐有些抵挡不住。

不过,他也看出来,李大勇的刀法虽然变幻万千,但始终不脱离天策八法的范畴。

他心中暗自惊讶,集中精神和李大勇刀来刀往。

一开始,苏大为还只能勉强抵挡。

但伴随着时间,他的刀法开始变得纯熟,变化也逐渐增加。

天策八法,是苏大为前身所练。苏大为重生后,虽然继承了这套刀法,也能施展出来,但说实话,并不是特别熟练。毕竟,那不是他的记忆!可现在,在李大勇的重压之下,他对天策八法的理解越来越深,越来越熟练,并开始融汇贯通。

又是二十多个回合,李大勇突然纵身后撤,道:“可以了,停手吧。”

他这一退,苏大为顿感轻松。

方才李大勇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力,让他甚至无法喘息。

他单刀拄地,大口喘着粗气。

刚才跟李大勇走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个样子。可现在……如果李大勇再继续打下去,他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果然没有师承……虽然你已开灵,但是并不会使用那种力量。

天策八法倒是有几分火候,不过太死板,根本没有融会贯通。你父亲生前,就没有告诉过你,用刀须留两分力吗?还有,你那正反九宫步很生疏,平时很少练习?”

“你,认识我爹?”

到这个时候,苏大为要是再不明白怎么回事,那可真就辜负了穿越众身份。

“刀给我。”

李大勇没有回答,伸出手来。

苏大为犹豫一下,还刀入鞘,递给了李大勇。

“跟我走吧。”

“去哪里?”

“我家!”

“去你家干什么?”

李大勇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苏大为,板着个死人脸道:“你如果不想要刀弩的话,就不用来了。”

“要,我当然要。”

苏大为忙跟上去,大声道:“不过,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你是不是认识我爹?”

李大勇脚下微微一顿,依旧没有回答,大步流星离去。

这家伙,简直了!

苏大为忙招呼了一声黑三郎,快步追向了李大勇。

黑三郎则赶着那匹枣红马跟在两人身后,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种担忧之色。

“喂,李将军……”

“你可以叫我叔父。”

“呃,好吧,叔父,你真的认识我爹?”

“当年,我们曾一起出使天竺。”

李大勇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苏大为猝不及防,来不及减速,差点就撞在了李大勇的身上。

“你爹生前说过,想你做个普通人。

所以,我回长安之后,就没有去找你。可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成了不良人,不仅成了不良人,居然还开了灵,还在归义坊杀了鬼卒……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说。”

慢着慢着!

苏大为有点懵了。

这听上去,很像是小说里才会有的情节。

他嘴巴张了张,片刻后道:“所以说,这些年,你一直在关照我?”

“若非我关照,你家那条天狗咬死了那么多人,太史局早就出手了。”

“可是……”

“去年天可汗驾崩时,我恰好去了新罗,没想到你竟然会遇到诡异潮涌。

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康复了,看上去也没什么大碍,我也就没有继续留意。可谁料想,你竟然在归义坊遇到了高句丽鬼卒,而且还把那鬼卒给杀了……我才发现,你竟然开灵了。”

李大勇说完,转身就要走。

苏大为双手扶着膝盖,看着他的背影大声道:“叔父,你三番五次说开灵,至少该告诉我,到底什么是开灵啊。”

第三十六章 说‘一’

丹阳郡公府,占地六十亩。

它坐落于昆明池畔,后院连接昆明池,可一眼看到浩渺烟波的湖面。

李大勇带着苏大为抵达郡公府的时候,已近酉时。

不知不觉,这么一通折腾下来,天色将晚。

“你现在回去,怕也进不得城,今晚就住在这里吧。”

“这个,我怕我娘会担心。”

“没事的,你不是说了,你要来找我吗?”

“那,好吧。”

李大勇说的是事实,苏大为无法反驳。

长安夜禁森严,城门关闭之后,莫说他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就算是皇亲国戚,也休想再令城门打开。晚唐时期,律法败坏,以至于即便夜禁,城门也能叫开。

可现在,还是初唐。

李世民虽然驾崩了,可是长孙无忌、褚遂良这些重臣犹在。

特别是长孙无忌,最重律法。他即将开启编修《唐律疏议》的浩瀚工程,又岂能容忍律法遭到破坏?

“叔父,到底什么是开灵?”

“先吃饭,家父已经准备了晚饭,咱们吃完再说。”

再次见到老人,他已经换了一身宽大的白袍。

李府的晚宴,并不是特别丰盛。

当然比之寻常家庭,绝对算得上是美酒佳肴。

晚上是全羊宴,蒸的、煮的、烤的、炸的等等,烹饪手法多种多样,菜色也十分丰富。

在苏大为前生,曾以为古人不擅烹饪。

可是重生后他才发现,古人的烹饪技术并不比后世来的差。

只是限于条件,烹饪的手段不是那么多。但是单以食材而言,同样的食材,古人会想出千奇百怪的方法来制作,而且味道极其鲜美。色、香、味、意、形。自美食出现之后,华夏就出现了一套非常完善的理论,也推动了烹饪手段不断创新。

日本料理,不过是取了色和形两个特点,就风靡全球。

苏大为记得很清楚,日本料理也叫做‘眼睛的料理’,所以它首先追求的就是其造型和色彩,令眼睛感到舒适。不好说日料的味道,但有一点它做的非常巧妙。人类是一种首先靠眼睛来进行判断的生物,所以就有了‘人靠衣装马靠鞍’的说法。

一身高档合体的穿着,陌生人相遇时,很容易产生好感。

美食也一样,让眼睛舒服了,就会产生出美味的感觉。这也是后世为什么日料可以风靡的重要原因。它的包装和它的造型,会给人一种逼格很高的感觉。相比之下,中餐往往会忽视这一点,以至于无论在价格还是其他方面,都处于下风。

可实际上,日料的产生,不过是从唐代偷师的产物罢了。

李客师白发童颜,精神矍铄。

他食量惊人,一点都不必年轻人差,甚至李大勇都无法与之相比。

一顿饭,差不多半只羊就进了肚子,还有两坛惠阳春。

就这样,他还拍着肚子说:“年纪大了,晚上不敢多吃了,只能吃个六分饱而已。”

您,果然是个饭桶!

苏大为心里嘀咕,手上的速度也不慢。

李客师笑道:“能吃好,能吃就说明身体没毛病,你这年纪,正是吃东西的时候。”

人常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苏大为也不客气,狼吞虎咽一般。

不仅他不客气,黑三郎也不客气,趴在他的身后,抱着一条羊腿,吃的津津有味。

“我今天有点累了,就不陪你了。

小子,在这里不必拘束,随便一点。让你五叔陪你,明天起来,咱们爷俩再聊。”

说着,他就起身离开。

在路过黑三郎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脚步。

“好狗,真是好狗……小子,你家这条狗,配种吗?”

“啊?”

苏大为被呛到了,抬头看着李客师。

随后,他发现黑三郎抱着羊腿往后挪,挪到了他的身边,夹着尾巴一动不动。

“哦,它倒是没有配过,主要要看它喜欢。”

李客师不说,苏大为也不觉得。

现在正是春时,万物萌动,正是动物发情的季节。

他有好几次看到在街头交配的狗,但是却从未见到,黑三郎有什么异常。亦或者说,它性冷淡?反正没见它发情,更没见它出去找母狗,一派很淡泊的模样。

难道说,它……

扭头看了黑三郎一眼,黑三郎翻了个白眼,抱着羊腿继续啃。

“也是,这种事要看缘分的。”

李客师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背着手溜溜达达的出去了。

李大勇早就停止了进食,见李客师出去,他也跟着就站起身来。

“吃饱了吗?”

苏大为看了一下面前的狼藉,有点不好意思道:“八分饱。”

“还要吗?”

你都站起来了,还问我要不要吃?我不要面子啊!就算是想吃,也不好意思吃了。

这家伙,真虚伪。

李大勇绝对不想不到,他随口一句话,就被挂上了虚伪的标签。

苏大为道:“不吃了。”

“那跟我来。”

李大勇往外走,苏大为忙跟了上去。

黑三郎也站起来,犹豫的看了看羊腿,又看了看苏大为的背影,最后叼着羊腿,就跟了过去。

两人一犬,沿着回廊行走。

很快的,他们就到了后院,来到位于昆明池畔。

明月,皎洁。

满天星辰汇聚成一条银河,横跨于天际。

“你叫阿弥,对吗?”

“我娘都是这么叫我。”

“那好,我也叫你阿弥吧。”

你倒是打蛇随杆上啊……但是,苏大为并不抗拒李大勇这么叫他,因为他认识苏钊。

其实,苏大为对苏钊很好奇。

他以前很少听人提及苏钊,在前身的记忆里,苏钊也大多是以慈父的形象出现。

柳娘子呢,也不怎么谈起他。

以至于到最近一段时间,他才知道苏钊也曾杀过诡异。

能杀诡异?且拥有左领左右府专用的刀弩,还跟随王玄策出使过天竺。

这一切,无疑给苏钊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让苏大为对这个便宜老子,非常好奇。

王玄策啊,狠人啊,一人灭一国的主啊!

他出使天竺,竟然会征召一个不良帅做随从,而且是两次征召。

由此也可以看出,苏钊绝非等闲之辈。否则的话,王玄策也不可能看得上他。

苏大为曾试图调阅苏钊的档案。

可是,整个长安县衙,都没有他的记录。

周良曾私下对他说过:你爹的档案,不知道被什么人拿走了。而相关人员,也都在后来被调走了。

是王玄策吗?

苏大为非常怀疑。

但是,他想不明白,王玄策为什么要调走苏钊的档案。

“阿弥,读过道德经吗?”

“叔父说的,可是老子?”

“正是。”

“读过一些。”

苏大为的确读过《老子》,不过是他读过,而非他前身读过。

李大勇也懒得去问他是跟谁学的《老子》,背对着他,负手而立,眺望星空。

“那你,可记得‘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句话吗?”

“有印象。”

“那你知道,何为‘一’?”

“这个……”

苏大为感觉晕乎乎的,这大晚上的,刚吃饱,你就问我这么高深的哲学问题吗?

这个‘一’,从老子写下五千言后,就众说纷纭。

各家见解,各种注释……就这么一个‘一’字,关于它的解释,一千万字都打不住。

“‘一’是根本?”

“那根本又是什么?”

“根本是……”

老子曰道,孔子曰仁。

说法不一样,但实际上其内核相同。

但这个‘道’,这个‘仁’,又岂是苏大为能够解释清楚?

怕是这世上最有学问的人,也不敢轻易对这个问题作出回答。

“我不知道。”

老子道德经的原文是这样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如果从字面上来解释的话,很简单,那就是道。

但是,道又是什么?

道是一,而一非是道。

苏大为只能用’根本‘二字代替,说实话,他是真不知道。

“万物负阴而抱阳,阴阳相克却又相生,而维持阴阳平衡者,就是’一‘。”

“我……”

苏大为用力挠了挠头,露出苦笑。

这玩意儿太深奥,就算他是穿越众,要和古人谈论阴阳,讨论‘一’,还真没有那个道行。

好在,李大勇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下去。

“你刚才不是问我,什么是开灵?”

苏大为立刻来了兴致,连连点头道:“还请叔父赐教。”

“《关尹子·六必篇》曰:一炁生万物。

而这个‘一炁’,就是维持阴阳平衡,创生万物的根本。它,或许是最近乎于‘道’的存在,也可以称之为你说的根本。一炁,又唤作元炁,是东汉时期术士王允在《论衡》中提到。元炁充斥天地,也是维护天地的根本。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有阴必有阳,有人,也就有诡异。当元炁失调,则阴阳紊乱,必有大祸。

所以,自古以来,我们都在小心翼翼的维护着这种平衡。

上古时期,黄帝和蚩尤逐鹿之战,说到底其实就是一次阴阳紊乱后的冲突……当时有真人广成子,创造出调用元炁克制诡异的方法。元炁,存在于天地之中,他无形,无色,无法捕捉。广成子创造的这种方法,也就是感应元炁存在的方法,谓之开灵。

感应他,掌握他,运用他,可称之为仙,可称之为神,亦可称之为佛。”

李大勇回身,凝视苏大为。

“我这么解释,你明白了吗?”

第三十七章 父子

夜,已深。

水雾缥缈,把昆明池笼罩其中。

子时,湖水突然翻滚起来,波涛汹涌。

一个巨大的黑影缓缓浮出水面,喷出一股水柱,瞬间化作雾气,令水雾更浓。

雾气缥缈,向四周扩散。

那黑影在水面壶升忽降,荡起一圈圈的波浪,向四面八法推动。

观鲸楼,是丹阳郡公府的最高建筑。

李客师懒散的坐在榻上,看着飘散而来的雾气,露出一抹和煦笑容。

“鲸儿又在顽皮了。”

“是啊,今天是初十。”

李大勇跪坐在李客师的旁边,看着缥缈雾气,沉声回答。

“你这人,也忒无趣。”

李客师不满道:“就不能快意些,总惦记我手里的鲸珠有意思吗?”

李大勇也不说话,只伸出手,然后看着李客师。

“好吧好吧,真怀疑你是不是我的种,没有半分情趣。”

李客师嘟囔着,从榻座边上的木盒里,取出一个玉制的盒子,放在李大勇手里。

“是不是你的种,你可以问我娘去。”

李大勇拿了玉盒,起身就要走。

李客师倒也不生气,轻声道:“怎样,可看出来历?”

“精充、气足、神全,已经开灵。

不过,他根本不知何为开灵,也不知道如何运用元炁。上次他在归义坊能杀死那头鬼卒,应该只是一个意外。还有,他的履历很干净,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

“那他是灵识自启?”

“应该是这样。”

李客师看着李大勇,道:“五郎,你别是因为三郎的缘故,为他遮掩吧。”

“这有什么遮掩,你可以自己去查证。”

“可按道理说,似他这种灵识自启,不应该至少观察一年吗?”

“观察他作甚?”

李大勇迈出一大步,凝视李客师道:“我可警告你,你别乱来。三郎生前说过,想他这辈子可以平平安安过普通人的日子。就让他做个不良人,你休想掺和进来。”

“我不掺和,我没想要掺和。”

对于李大勇颇为无礼的态度,李客师毫无在意。

他笑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似他这种灵识自启,最不稳定。

如果没有人指点他,说不定就会出现危险。比如,他不懂元炁之妙,却擅自调动元炁,又没有运用元炁的能力。结果会如何?我想你应该清楚,不用我提醒你。”

“我不想他入道。”

“哈,你以为入道那么容易吗?”

“那……”

李大勇看着李客师,那张没有丝毫情感的死人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你教他?”

“你怎么不教。”

“我明日要去百济。”

李客师闻听,脸色一变,“去百济作甚?”

“据说,鬼室福信和妖僧道琛近来与顺奴走的很近,不知在商议何事。

我要前往泗沘城查看究竟,所以明天一早就会出发。”

李客师,沉默了。

父子二人相视良久,他叹了口气道:“要去多久?”

“不知道!”

李大勇道:“顺利,半载一年;若不顺利,要更久。”

“那,你有什么事,要交代我吗?”

“帮我教他。”

李客师苦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如此。”

“你教我的,做人要知恩图报。当年若非三郎,我们这个使团都会死在天竺。三郎说,不想我去打搅阿弥母子,我就不去。如果他没有开灵,我会照顾他无忧无虑过完这一辈子。可现在,他开灵了……我知道,你那套手段很有用,不如教他。”

李大勇目光灼灼,看着李客师。

李客师叹了一口气,道:“你把话说到这份上,我如果不同意,你是不是要翻脸?”

“嗯!”

“小崽子,还挺重情义。

贼你妈,我是你老子,怎不见你对我好一点?”

李大勇没有说话,而是看着李客师,那张死人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

他双手高举过头,一揖到地。

李客师的眼睛,有点湿润了。

他从榻座上站起来,走到了李大勇的面前。

“当初,我求着你跟我学,你死活不答应,宁可跑去老君观受七戒之苦。现在倒好,为了个外人,你居然反过来求我。五郎啊,你可知道,我等你这一礼,等了多久吗?”

李大勇愣了一下,咬着牙没有说话。

只是那眼中,却闪过一抹水光。

他故作坚强的模样,也让李客师更加心疼。这辈子没怎么流过泪的老人家,此刻再也无法忍住,泪水唰的就流淌下来。他连忙伸手,抹去泪水,用力吸了下鼻子。

“罢了罢了,我这点本事,总要找人传授。

你那四个兄长,一个个没有半点资质;而你这小崽子,又跑去学了那上清秘术。那小子的老爹救过你,我就把我这点手段教给他,也算是还了当年救命之恩。”

“好!”

“你多说几个字,会死吗?”

“不会,但是不想。”

李客师噗嗤笑了,伸手一巴掌打在李大勇的脑袋上。

“滚吧,确认了,你真是我的崽。”

李大勇也笑了,他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笑得真难看,快去休息吧。”

“你也是!”

李大勇再次行了一礼,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一直消失在夜色中,李客师站在楼上,发出一声幽幽叹息。

他转身,来到屋里,探手从刀架上取下一口横刀,仓啷拔刀出鞘,然后跪坐在榻上,用干布轻柔擦拭。

良久,他把横刀还鞘,抬头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

”三哥啊,有点乱了!“

他自言自语,然后把横刀横放在双腿上,呆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

这一夜,苏大为睡的很好。

当天蒙蒙亮时,他被一阵狗叫声惊醒。

迷迷糊糊,他还以为是在济度巷的家里,于是大叫一声道:“黑三郎,闭嘴。”

身边,传来一阵呜咽声。

苏大为蓦地警醒过来,扭头看去,就见黑三郎趴在床榻的另一边,正瞪大一双狗眼,一脸无辜的看着他。

这家伙怎么上床了?

对了,这不是我家!

苏大为呼的坐起来,用力甩了甩头,感觉清醒了很多。

这里是丹阳郡公府,昨晚他和李大勇叽里咕噜的聊了很久,反正云山雾罩的,他似懂非懂。

李大勇说,他已经开灵。

所谓开灵,就可以调用天地元炁。

李大勇说的神神道道,一会儿老子,一会儿文始经(即关尹子),说的他糊里糊涂。什么道啊,炁啊的,又是两仪,又是五行。从上古炎黄,到魏晋清玄……总而言之,苏大为听得头昏脑胀,最后做出了结论:所谓元炁,有点像是原力?

对,就是星球大战里,绝地武士的原力。

很像,但又似乎不同,更加深奥,更加玄妙。

他最后的记忆,是停留在李大勇向他展示了元炁的神妙。

赤手空拳,却凭空出现了一把水剑……

苏大为觉得,这不是魔幻大唐,分明是修真大唐!

只不过,李大勇说,他们求的不是长生,而是要守护平衡。

上古时期,他们这些人被称之为‘巫’;先秦时期,他们被唤作‘方士’;秦汉之后,他们被称之为‘术士’;到了现在,他们叫做‘道士’。随着时代的发展,他们的称呼也在不断发生变化。不过,伴随着佛教东进,道士的成分也就变得复杂起来。

其中,也不泛骗子。

李大勇没有和他说太多,只让他好好休息,明日会把刀弩还给他。

被李大勇那一番话,搅得糊里糊涂的苏大为回到房间,就倒在床上,一觉到天亮。

黑三郎一直跟着他,并且保护着他。

可黑三郎在床上,那狗叫声,又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忙下床,披衣走出了房间,就见门外有几条狗,正叫个不停。

黑三郎出现,发出一声低吼。那几条狗立刻闭上了嘴巴,夹着尾巴一溜烟就跑了。

清晨,院子里弥漫着雾气。

苏大为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在不远处闪了一下,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黑三郎,看清楚了吗?”

黑三郎一声低吼,似乎是再说:看清楚了!

虽说雾气弥漫,但苏大为的视力极好,还是看清楚了那人影的模样。

李客师,丹阳郡公,鸟贼!

没错,就是那老头。

苏大为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李客师说过的话。

李客师问他:能不能找黑三郎借种!

当时苏大为说一切随缘,没想到李客师……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几条狗是母狗?

想到这里,苏大为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蹲下身子,拍了怕黑三郎的脑袋道:“三郎,看不上吗?”

黑三郎则翻了个白眼,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转身扭着屁股,摇着尾巴就回屋了。

这鸟贼,还真是有趣!

苏大为现在有点相信狄仁杰说的故事了。

李客师虽地位崇高,身份尊贵,却不是那种蛮横之人。说句实在话,如果他强要黑三郎,苏大为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以死相拼,保护黑三郎。不过,看了昨晚李大勇的手段,苏大为可不认为他能拼得过去。三原李家的底蕴,厚着呢!

但是,李客师并没有去强行讨要。

他似乎也知道,黑三郎在苏家的地位。

所以,这老儿居然想出了一个用母狗勾引黑三郎的招数。

那几条狗,品相都不差,而且其中一条,似乎是和黑三郎同种。

以李客师的身份,想来也不会找什么串儿来配种。他既然看重黑三郎,那找来的狗,也一定是纯种狗。只是,黑三郎为什么一点兴趣都没有呢?苏大为很好奇。

他走进屋里,看黑三郎已经跳上了床,趴在床上,于是过去抓起黑三郎的前爪就拎起来。

黑三郎露出恐惧之色,汪汪叫个不停。

“三郎,你不会是太监狗吧。”

“汪汪汪!”

黑三郎,勃然大怒。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个非常温柔好听的声音,“苏郎君,我家老爷请你过去。”

第三十八章 鲸吞

观鲸楼,高三层,约十米。

三层名为观鲸台,可鸟瞰这个昆明池。

据说,汉武帝开凿昆明池的时候,曾命人雕刻了一尊鲸鱼石像,置于昆明池中心。

后昆明池历经数次水灾,石鲸沉入湖底。

再之后,朝代更迭。

很多人曾试图潜入湖水中,把石鲸打捞出来,却一个个无功而返,甚至无人见过那尊石鲸。

久而久之,石鲸渐渐被人遗忘,只留下了一个传说。

李客师端坐在观鲸楼一楼的大厅里,看上去人模狗样。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苏大为绝对不会把眼前这个看上去很有威严的老人,和那个带着几条母狗去接种的家伙联系在一起。不知为什么,看到李客师,他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他仓皇逃走的样子。以至于在落座之后,苏大为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他这一笑,李客师顿时满脸通红。

“笑什么笑?”

“哦,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这种时候,最好不要胡思乱想。现在的年轻人,全无半点礼数,就不知何为尊老吗?”

“是是是,都是草民的错。”

“哼,老夫自然是言之有理的。”

他越是如此,苏大为就越是想笑。

而黑三郎则蹲坐在他身后,颇有些忌惮看着李客师。

差一点就被这老儿得手了……如果不是要看着阿弥,本狗险些就上当了!

李客师觉察到了黑三郎的目光,有些挂不住脸,于是忙端起茶杯,用衣袖遮掩着脸,喝了一口茶水。

哼!

黑三郎冷冷吼了一声,不再盯着李客师。

李客师把茶盏放下,拍了拍手,就见一个身着白裙,面带轻纱的婀娜女子,捧着一个盘子走进来。她步履轻盈,身姿婀娜。她一进大厅,就有一股香风扑面而来。

苏大为一眼看到,她手里的托盘上,摆放着一刀,一弩,还有两个箭菔。

这些东西加起来,有差不多三十斤重吧。

但是那女子毫不吃力,看上去非常轻松。她走到苏大为面前,屈身下来,把托盘里的物品摆放在苏大为面前的桌子上。那双秋波流转的美眸,在黑三郎身上扫过。

刹那间,黑三郎发出一声低吼,呼的起身,全身毛发都乍立起来。

“黑三郎,安静,安静!”

苏大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伸手一把将黑三郎拦在了怀里。

黑三郎被苏大为抱着,却仍呲着牙,口中发出一声声低吼。

“你怎么过来了?不要添乱。”

李客师沉下脸,说道。

白裙女子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带着一丝丝狡黠。

“我为什么不能来,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是什么狗,能让你堂堂丹阳郡公拉下来,带着几条母狗偷种。”

“噗!”

苏大为一口水喷出,被呛得连连咳嗽。

而李客师那张看上去很娇嫩的脸上,也随之变得通红。

“你胡说什么,老夫堂堂丹阳郡公,怎可能赶出这种事情?”

“你什么事干不出来?想当年,也不知是哪一个跑去了鄱阳湖我老家,在水里下春药来着。”

“啪!”

李客师一巴掌趴在桌上,长身而起。

“你够了啊!”

“你吼我?”

白裙女人似乎也生气了,手里托盘啪的就摔在地上,扭头就走。

“知道错了,就回去好好闭门思过,回头我再教训你。”

李客师话音未落,就听门外轰得一声巨响。

苏大为坐在客厅里,正对着门,清楚看到那白裙女子出了观鲸楼之后,一甩手,一条匹缎唰的飞出,正抽在门口的一棵树上。有大腿粗细的大树,被拦腰抽断,轰隆就倒在了草地上,引得在观鲸楼外的人们惊慌失措。

“你看看,你看看,简直是……她已经知道错了。”

李客师也算头铁,梗着脖子大声说道。

说完,他才转身看着苏大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道:“有辱家风,有辱家风,让贤侄见笑了。”

苏大为,却目瞪口呆。

如果那白裙女人用的是一把刀,他丝毫不会奇怪。

但是……

那应该就是普通的匹缎吧,居然能把大树抽断?这要是抽打在身上……苏大为不由得激灵灵一个寒颤,下意识抱紧了黑三郎。怪不得,黑三郎刚才叫的那么凶。

不过,在女人离开之后,黑三郎也就安静下来。

听到李客师的话,它似乎撇了一下嘴,眼中流露出不屑之色。

“好了,拿着你的东西,跟我来。”

李客师用力咳嗽了一声,迈步往外走。

苏大为忙拿起刀弩,把箭菔也收起来,紧跟着李客师。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来到了昆明池畔。

天空中,传来一声鹰鸣。

那只燕隼俯冲而来,稳稳落在了李客师的肩膀上。

“下去吧。”

“啊?”

“下去,青儿会带你过去。”

“郡公,你让我下水吗?”

“正是。”

“我下水做什么?”

李客师转过身,负手而立。

阳光普照,从湖面吹来一阵清风,拂动他那白发飘飞。

一只神骏燕隼站在他的肩膀上,用一种非常严肃的目光,打量着苏大为和黑三郎。

“昨日五郎和你说清楚了吗?”

“什么说清楚了?”

“开灵!”

苏大为露出恍然之色,连连点头道:“说清楚了。”

“你是不是以为,开灵就开灵了,就完了?”

“呃,不然还要怎样?”

“对于’道士‘而言,开灵是一件好事,也预示着他可以进行下一步的修行。但是对普通人,冒然开灵,并不是一件好事。他没有人指导,对元炁更是一无所知。如果,他感知不到元炁也就罢了,可如果他感知到元炁,却不懂得如何沟通元炁,运用元炁,那么接下来,就会非常危险。轻者,神魂颠倒,六亲不认;重者,就可能七窍流血,爆体而亡。所以,在开灵之后,你必须学会掌控这种能力。”

李客师凝视苏大为道:“这种掌控之术,并非一般人家可以拥有。

自汉亡以来,这种控制术大都为各世家门阀所掌握。隋大业年间,隋炀帝杨广以为这种秘术被门阀世家掌握,会对江山产生巨大威胁,于是下旨命各家交付皇室。如此一来,也引发了各家不满,于是开始暗地里联合,最终李阀太原起兵。

贞观之后,太宗皇帝虽没有强行收缴,但一直在暗中进行打压。

他联合了道门,设立太史局,又从各家招揽子弟,并入左右领左右府为千牛备身……所以,这种掌控术就被皇家把持。普通人开灵之后,求术无门,只能投靠皇家。或是加入道门,但需经历七关历练,才能得到真正的传承。至于各家所掌握的秘术,一般人更无法得到。除非,你是世家子弟,否则根本难以接触到。”

苏大为听得心惊肉跳,看着李客师,半晌说不出话来。

“本来,你开灵与我三原李氏并无关系,我也无需为你生死考虑。

但五郎拜托我传你秘术,一来是报答当年你父亲的救命之恩,二来也是我李家,自五郎这一代起,除了五郎之外,竟无一人有开灵资质。而五郎的掌控术也非我李家秘术,是他幼年时拜入北邙山老君观,历经十载,历经七关学得秘法。”

苏大为回过神来,道:“所以,你要传我掌控之术?”

李客师沉默了!

半晌,他轻声道:“我三哥临死前,曾预言我李家将来必将没落。

五郎在,尚可保我李家平安。

一旦我百年之后,五郎再有意外,则李家……所以,我今日要和你做一个交易。我传你掌控之术,他年我李家若是有难,你不得袖手旁观,必须要保我李氏一脉。

如何?”

“为什么是我?”

李客师苦笑道:“你运气好呗,居然可以灵识自启。

而你和我李家也算有渊源,也算不得太远。本来,你若是没有开启灵识,那我自不会找你。但你现在已经开灵,而且送到我李家来,又与我李家有瓜葛……小子,我不选你,还能选谁?再者,五郎也选中了你,我似乎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说完,他伸出手来。

“如何?你可愿学我李家这鲸吞之法?”

鲸吞之法?

苏大为吞咽了一口唾沫,用力点头道:“我当然愿意。”

“既然如此,那你下水吧……此次你受我传承,短则半月,长则数月,甚至一两年。我会派人通知你家中,你只管安心学习。待你学成之后,才可以离开昆明池。”

“现在就要学吗?”

“立刻!”

苏大为沉吟片刻,就做出了决断。

他上前一步,伸手啪的拍在了李客师的手掌上。

“黑三郎,你老老实实在这里等我,记住,可千万不要被母狗勾引了。”

李客师本挺胸昂头,一脸的正经。

可是在苏大为这句话出口之后,他忍不住一阵剧烈咳嗽,恶狠狠的看向了苏大为。

我连家传鲸吞术都教给你了,借你家天狗的种又算什么?

他想要发火,却看到了黑三郎那幽幽的目光盯着他,让他心里顿时一颤。

好像做恶作剧被抓住的小孩子,李客师恼羞成怒道:“废恁多话作甚,赶快下水,休在啰嗦!”

第三十九章 风起

三月,长安。

眨眼间,已是月末。

自月中开始,连续一周的靡靡细雨,把灵宝寺后门的那株桃树打得粉红凋落。

山门外,遍地桃红。

雨水把花瓣冲进了河渠,随着河水流淌而去。

狄仁杰一手持油纸伞,另一只手里拿着课本,沿着河渠堤岸漫步。

当他走到桥头,下意识停下脚步,回头向灵宝寺的山门看去。

只见山门紧闭,不见那伊人身影。

他怅然若失,摇了摇头,迈步走过石桥。沿着济度巷往里走,在小院门口停下。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

没有黑三郎的吠叫,也不见阿弥的身影。

柳娘子坐在屋檐下缝补衣衫,看上去也不是很有精神。

洪亮从厩房里出来,看到站在院门外的狄仁杰,先一愣,旋即道:“郎君回来了,怎不进门?”

“哦,正要进,正要进。”

狄仁杰说着话,就推开了院门。

“狄郎君回来了。”

“是啊。”

“今天可是回来的比昨天晚。”

“是啊,今天国子监的博士留我考校课业,所以回来的晚了。”

“晚饭已经做好了,郎君若是饿了,只管去拿吧。”

“多谢大娘子。”

又是一番日常的寒暄,没有任何新意。

狄仁杰总觉得,柳娘子对他似乎有一些怨气。

其实他很清楚,柳娘子对他有怨气也是情理之中。当日他让阿弥去丹阳郡公府取刀弩,谁料想丹阳郡公竟然把苏大为留下来。这一眨眼,都过去半个月了,还不见回来。

一开始,柳娘子很是欣喜。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欣喜逐渐变成了担忧,然后又演化为焦虑。

试想,苏大为一介草民,何以被丹阳郡公挽留这么久?根本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物,也没有什么交集,却一晃过去了半月……换任何一个人,怕都要为之担心。

事实上,便是狄仁杰也有点担心了!

半月前,狄仁杰听取了苏大为的建议,带着人重又搜查了吕家酒肆。

在吕家酒肆的地窖里,他找到了玉枕。

随后,狄仁杰把玉枕交给裴行俭,算是把这桩事做了一个了结。之后,他就拒绝了裴行俭的邀请,返回国子监开始求学之路。由于之前落下了好多课业,狄仁杰回到国子监后,不敢有丝毫怠慢。每日,他两点一线,沉浸在经书的世界中。

最初国子监的老师们,对狄仁杰有些不满。

你一个太学生,还是新生,开学了不说赶快来上学,却跑去帮忙查案。

如果是个普通人,国子监早就把他开除了。但是裴行俭出面求情,他虽非五姓七家出身,但河东四姓之一,也算是老牌门阀世族。况且,裴行俭也出身国子监,如今贵为从六品职官,而且是实权的长安县县令。他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长安县,是上县。

从六品职官,听上去好像只比七品官大一级,但实际上,地位很高。

别以为七品官小,按照九品三十六级的职官划分,已经属于高级官员了。之所以后世人觉得七品官小,无非是因为那句’七品芝麻官‘的缘故。七品官,绝非芝麻大小的职官,那只是一种自嘲而已。七品官尚且如此,况乎一个年仅三十的六品官?

再直白一点,长安县令,相当于后世帝都东西城区的区长。

谁又敢说,那是个芝麻小官!

靠着裴行俭的脸面,狄仁杰在回到国子监后,没有收到明显的刁难。

但隐性的刁难,却一点都不少。

好在狄仁杰生性坚毅,对于那些刁难并不放在心上,反而发奋学习。在几次考校都获得优异成绩后,国子监的老师们,也对他改变了态度,由不满渐渐变为欣赏。

这说起来容易,但是狄仁杰自己清楚,过去的十天里,他付出了多少努力。

只是,心里面总是不舒服。

早起没有阿弥一起练功;晚上回来也听不到黑三郎的吠叫,生活似乎变得很无趣。

他开始后悔,不该让苏大为去昆明池。

早知道,那天他就陪苏大为一起去,说不定也就不会有这些事情。

他去问过裴行俭,但裴行俭似乎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据说,李大勇如今不在长安,不晓得去了何处。狄仁杰就奇怪,李大勇堂堂千牛备身,不在长安留守,随行伴驾,又跑去了哪里?李大勇不在,裴行俭也不好过多去找李客师。

开玩笑,虽说裴行俭出身高门,但和李客师相比,地位上差异甚大。

如果裴行俭的老爹裴仁基或者他老哥裴行俨还活着,倒是有可能和李客师说上话。

他,资历尚有些不足。

对此,狄仁杰也不好责怪裴行俨。

他身为长安县令,每日可算是日理万机,哪有那么多的功夫,去为他跑去拜访李客师呢?

所以,他也只能好言安慰柳娘子。

天,业已彻底黑了。

狄仁杰坐在屋中,翻了两页书,觉得心神不宁。

雨,已经停了。

他走出房间,发现正屋的灯已经熄灭。

最近几日,柳娘子都睡得很早。

城门已经关闭了很久,苏大为肯定不可能回来。

她似乎也不想耗着,早早休息,第二天也会早早起床,等待城门开启的那一刻。

然后,她会一等一整天。

实在不行,明日就再去拜访一下裴行俭吧。

狄仁杰暗自打定了主意,在屋檐下站立片刻,返回房间。

他复又坐在桌前,伸手准备那一本经书温习。

可是手放在书包上,却不动了。

在那本《论语》下面,露出了一本书册的封面。

他拿开《论语》,拿起那本书。

灯光照在书的封面上,贞观律三个字,格外醒目。

之前,阿弥曾答应过明空法师,说要帮她带书。谁料想,第二天他去了丹阳郡公府,一去不回。狄仁杰就在西市买了这本贞观律,准备送给明空法师。可是,一连几天,他都没有见到明空法师,也让他的心里面,多多少少有一些失望。

要不,我送去寺里?

算了,灵宝寺是尼寺,而明空法师的身份不同普通僧尼,他根本就没可能见到。

亦或者,请柳娘子送去?

那倒是可以!

柳娘子和明空法师关系好,和尼寺里面的法师也大多认识。

她此前为明空法师送过兰草,没有一点刁难。想必拜托她出面,应该可以送到明空法师手里。

想到这里,狄仁杰有点兴奋了。

他再次站起身,拿着书走到门口。

可是,他又停下脚步,看了一眼正屋黑漆漆的门窗,而后叹了口气,关上了房门。

如果阿弥在这里的话,他一定会找柳娘子帮忙。

其实,即便是现在,柳娘子对他有点怨念,如果他开口,柳娘子一样不会拒绝。

但是,他开不了口。

苏大为一天不回来,他就一天没脸面对柳娘子,更别说请他帮忙了。

瞻前顾后,怕就是他现在的情况吧!

狄仁杰把书放在桌上,轻轻揉了揉太阳穴。

这时候,洪亮端着一盆热水进来,“郎君,烫烫脚吧。”

“嗯。”

狄仁杰在凳子上坐下,脱了脚套,心不在焉把脚放进盆里。

“小心!”

洪亮忙大声提醒。

可还是晚了一步,狄仁杰已经把脚放进了盆里,然后立刻又抬起脚,呲牙咧嘴,还洒了一地水。

“怎么这么烫?”

“郎君,我让你试试水,你怎么一下子就放进去了?”

“我……”

狄仁杰抱着脚,看了看。

还好,没有烫伤,否则明天怕是走不得路了。

他苦笑一声道:“很烫,加点水。”

洪亮答应,端了一桶凉水过来,往盆里倒了一些。

“郎君,再试试看。”

狄仁杰这一次没有再那么冒失,小心翼翼把脚放进了盆里。

“在加点。”

“好!”

洪亮用水瓢舀了一瓢水,慢慢倒进盆里。

他突然道:“郎君,苏阿弥……不会有事吧。”

“能有什么事?”

“可这都已经十几天了!他这一去不会,又是怎么回事?

虽说丹阳郡公派人来说过,他有事情要麻烦苏阿弥一些时日。但我实在是想不出来,他堂堂丹阳郡公,想要用人的话,手底下大把的人可以用,为什么找苏阿弥?”

“这个……”

“他又不肯说明什么事,这十几天下来,苏阿弥连个音讯都没有,不会是真出事了吧。”

狄仁杰心里,咯噔一下。

“应该不会,丹阳郡公那人口碑不差。”

“你就知道他表里如一?”

狄仁杰,顿时哑口无言。

他突然一阵没由来的烦躁,用力一跺脚,却忘了脚在水盆里,顿时水花四溅。

“那我能怎么办?我也担心阿弥,我也想知道,李客师留阿弥做什么事。

可问题是,我问不出来啊!我连丹阳郡公府的大门都进不去,跟别说见李客师了。我拜托县君去打听,但也打听不出来。你说,我能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

洪亮,沉默了。

他默默伺候狄仁杰洗完脚,端着水盆往外走。

只是,在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突然停下脚步。

“郎君,我也知道你为难。

可是……这两天,我见大娘子的精神明显不如前几日。和她说话,总是心不在焉。她母子孤儿寡母的相依为命,突然间儿子没了音讯,她这个做娘的难免挂念。”

狄仁杰,苦笑一声。

他定了定心神,道:“此事因我而起,我自会负责。

明天,我会再去拜访县君。哪怕是豁出去这张脸,也一定打听出来阿弥的消息。如果县君那边不答应,我就亲自去昆明池。我就不信,他李客师还能不讲理怎地?”

洪亮听了,也不禁苦笑起来。

“郎君,我不是说让你找丹阳郡公,但是……”

“好了好了,我心里有数。你这几日多陪陪大娘子,免得阿弥回来,看到她身体不好,会责怪我。其实,不仅是你奇怪,我这心里也奇怪着呢。当日我见李大勇的时候,分明和阿弥不认识。之后县君去找丹阳郡公说项,也没说有问题。

怎地偏偏阿弥去了丹阳郡公府,就一曲不回了呢?

你刚才说李客师表里不一,那我不相信。不为别的,就凭他是李卫公的弟弟,这一点我就信他。可惜,李大勇不在长安,否则我也能找关系,找他去问一问。”

“阿郎,量力而行就是。”

“我知道。”

狄仁杰摆了摆手,示意洪亮可以离开。

洪亮也没有再说什么,出了门之后,把房门关上。

有点不踏实……以前,家里有阿弥,有黑三郎,狄仁杰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现在,他却有一种不太踏实的感受。

站起身,他脱下了身上的衣服,吹灭油灯,爬上了床。

不管怎样,明日一定去找裴行俭一趟,一定要弄清楚,阿弥究竟是干什么去了!

狄仁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口中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第四十章 云动

夜色,正浓。

到了后半夜,又下起了雨。

乌云遮月,夜幕上不见半点星光。

整个长安城都陷入黑暗中,偶尔有巡夜的金吾卫手持火把经过,但旋即又陷入黑暗。

远处的宫城上,有星星点点,忽明忽灭的光。

那是宿卫皇城的禁军,在城上巡逻。

沙漏里的白沙,无声流淌。坐落于坊门旁的武侯铺里,坊丁看了一眼沙漏,拿起一个小锤,走出坊门。他举起小锤,轻轻敲击悬挂在屋檐下的铜钟,发出悠扬声响。

铛铛铛,铛铛铛!

已是二更三点天。

明空法师蓦地睁开眼,从禅床上做起。

她长发披散,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内衫,勾勒出曲线玲珑的婀娜身姿。

“小玉,小玉?”

明空抹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突然发现,睡在她床尾的黑猫,不知去了何处。自黑猫伤好后,白天会跑出去到处玩耍,晚上则回来寺院,陪着明空一起入睡。

昨夜也是如此,怎么会不见了影子?

黑猫很乖,只要回来了,就会陪伴明空,寸步不离。

今天这是怎么了,跑哪儿去了?

明空下了禅床,点亮油灯。

屋子里不见黑猫的踪迹,但窗户开了一个缝,想来是从窗户溜出去了。

可这么晚,它溜去哪里?

莫非是饿了?

明空想到这里,披上了衣服,打开了房门。

喵-

黑夜里,传来一声凄厉猫叫。

明空心里一惊,她听得出,那就是黑猫的声音。

她手举油灯,走出禅房,顺着猫叫声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轻声呼唤它的名字。

“小玉,小玉?”

却没有回应。

明空心里更紧张了,沿着回廊往外走,在回廊出口的台阶上,她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连忙蹲下身子,把油灯凑过去。这一看,她的脸色顿时大变,露出惶恐之色。

“小玉,小玉!”

地上有一小滩血,还有一撮黑猫的毛发。

联想到刚才黑猫的惨叫声,一种不祥之感悠然而上。

她忙走下台阶,顺着湿漉漉的石径走出禅院。雨越来越大了,油灯在闪了两下之后,也熄灭了。

禅院外,一片黑暗。

明空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突然间脚下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她一个趔趄就摔倒在地上。

是一个人?

明空只能隐约看到,那是一个倒在地上的人。

她跪在地上,双手摸索过去。湿漉漉的,有点粘稠,不像是雨水,倒像是……血?

她心里一颤,手上好像摸到了一个硬物。

几乎是本能的,她一把抓在手里,可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突然在她背后出现,紧跟着,明空就觉得被什么东西打在了脑后,眼前一黑,扑通就趴在了泥水中。

“喵!”

黑猫的叫声,显得很狂躁。

它从远处飞奔过来,没等它靠近明空,黑影再次凭空出现。

此刻的黑猫,样子有些凄惨。

湿漉漉的毛发上,沾着血,一条后腿,一瘸一拐。

可它好像不觉得痛,一脸凶狠之色,冲着那黑影腾身而起,口中喵的一声吼叫,两只前爪的肉垫里弹出两支利刃,凶狠就扑向了黑影。利刃划过黑影,啪的一声,一个木制人偶掉落在了地上。它似乎知道不妙,在空中强行想要转身。

说时迟,那时快,从黑暗中唰的飞出两只火鸟,一下子驱散了黑暗。

弥漫在空中的水汽,迅速向黑猫聚拢。

紧跟着,就见黑猫张口,喷出一个水球,狠狠轰在一只火鸟的身上。

火鸟,发出一声哀鸣,火星飞溅,消失不见。只是,它虽然消灭了一只火鸟,还有另一只火鸟,砰的就撞在了黑猫的身上。刹那间,黑猫的腰肋处,着火了。

它凄厉一声惨叫,普通就落在了地上。

水汽,迅速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身上的火苗,也随之消失。

“咦,居然能调动水元炁?还以为你只是一直普通的冥猫,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本事。”

黑暗中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

黑猫冲着黑暗里,呲牙发出一声低吼。

“可惜了,你要是再修炼个一二十年,我还真不是你的对手。

但现在……你好像是刚得到了这个能力,还没有真正掌握其中奥妙,所以……去死吧!”

十数只火鸟,从黑暗中飞出,扑向黑猫。

黑猫见状,也有些慌了。

它看了一眼倒在泥水中,衣服已经被鲜血染红,昏迷不醒的明空,而后一声凄厉怒吼,转身飞奔离去。它身上有伤,但丝毫不影响它的速度。伴随着它飞奔的动作,一团团水汽在它身后出现,火鸟受那水汽的干扰,火光也渐渐的暗弱。

黑猫,消失在弥漫的水雾中。

喵-

喵-

天蒙蒙亮。

一连串凄厉的猫叫声,惊醒了柳娘子。

她蹙眉,一脸不高兴的模样,披衣从屋里出来。

一边走她一边骂:“哪里来的该死的猫,大早上的叫个没完没了,发春了不成?”

她推开门,就看到在门外,趴着一只黑猫。

黑猫看上去半死不活,身体趴在地上,却仍挣扎着撑起身子,冲着房门叫个不停。

柳娘子出来,它立刻停止了叫声。

与此同时,狄仁杰和洪亮也都被惊醒了,一个个睡意朦胧的走出房间。

“这是……”

狄仁杰看到黑猫,愣了一下,觉得有点眼熟。

柳娘子已经认出了黑猫,她忙上前,蹲下身子来,大声道:“阿弥,点灯来。”

话出口,她才想起,阿弥不在家。

不过,狄仁杰反应很快,他转身回屋,很快就捧着一盏油灯过来。

“大娘子,你认得它?”

“这是明空法师的猫,我见她抱过它……呦呦呦,这小可怜是怎么搞的,一身的伤。”

柳娘子说着,小心翼翼把黑猫抱起来。

黑猫,没有挣扎,任由柳娘子抱着,小身子一颤一颤。

它身上的伤确实不轻,有刀伤,有烧伤。

柳娘子从内屋取了一个箱子出来,小心翼翼为它诊治伤势。

“以前阿弥淘气,经常弄得一身伤回来,所以我这里就有了准备。

后来,他父亲走了,他就稳重了很多。再后来,他做了不良人……”

柳娘子一边唠叨着,一边为黑猫治伤。

黑猫躺在桌上,任由柳娘子为它诊治,嘴里还不停的喵喵喵叫唤,声音微弱,却很急促。

“大娘子,他是不是想说话?”

“神经病,它是猫,不是人,说什么话。”

“不是啊,你看它一直看着你,叫个不停……而且,它既然是明空法师的猫,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这大晚上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它不去找法师,为何来找我们?”

柳娘子的手,顿时一颤。

她猛然抬起头,看着狄仁杰道:“你的意思是,它是来求救的吗?”

“我不知道!”

狄仁杰站起身来,道:“法师心地善良,如果看到它受这么重的伤,绝不会撒手不管。这里,和法师只一河之隔。它跑来找咱们……大娘子,怕是法师出了变故。”

柳娘子,倒吸一口凉气。

她看着狄仁杰,一句话也不说。

狄仁杰瞬间就反应过来,转身往外走。

“郎君去哪里?”

“我去寺里看看。”

“这大清早的,寺里都没开门,你怎么进去?”

“你别管了,我有办法。你在这里帮大娘子照顾好猫,我去去就回。”

狄仁杰,如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

他先是回屋换了衣服,然后匆匆离开。

柳娘子则出了口气,身手轻轻抚摸黑猫的脑袋,“小可怜别怕,一会儿就没事了。”

她说着话,用镊子探进黑猫后腿的肌肉里。

一根长约有三公分左右的钢针,缓缓拔出来。

黑猫喵喵叫着,声音已不再凄厉。它的头,枕在柳娘子的一只手上,用一双幽绿的眸子看着柳娘子。

“好了!”

柳娘子拔出了钢针,丢在旁边的盘子里。

她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了一瓶药水,“当初啊,阿弥的爹做不良人,也会时常受伤。我这手艺,都是他爹教的。你看着药水,是他爹生前配制的,说是可以生肌活血。

喏,这个药膏,专治烧伤。

小可怜,你别动啊,抹上去就好了。”

她嘴里唠唠叨叨,手上却格外轻柔。

洪亮一旁看着,忍不住赞道:“大娘子,这些药看上去,可真不错。”

“那是当然……当年阿弥他爹就是靠这些药,好几次都死里逃生。”

“这么好的药,为何不卖出去呢?”

“卖出去?”

柳娘子抬头,看着洪亮,露出一抹冷笑。

“洪亮,你是真不懂啊,还是装不懂?”

“什么意思?”

“这些东西,是咱们这小门小户人家能有的吗?

我倒是可以制作,但是一旦卖的好了,长安城里那些大户人家会放过我?就算我把配方交出去,为了保密,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们母子。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

洪亮,沉默了!

这个社会,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嘛……

柳娘子他们就是生活在这个社会的小虾米。

一些小事情,靠着苏大为那不良人的身份可以平下去,但如果事情大了,苏大为根本算不得什么。这长安城里,有权有势的人多了去,想要一个配方,最好的办法,就是抢过来,然后杀人灭口。如此一来,这配方也就变成他祖传秘方。

“是我冒失了!”

洪亮露出了歉意。

这时候,柳娘子也为黑猫包扎妥当。

屋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房门被撞开。

狄仁杰气喘吁吁进来,看着柳娘子道:“大娘子,明空法师昨晚杀了人,被抓走了!”

第四十一章 案情

明空,杀人?

柳娘子一下子愣住了。

如果不是桌上的黑猫喵喵叫个不停,她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回过神来。

“法师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杀人呢?”

她用一种难以相信的口吻道,脸上更满是决绝之色。

“不可能,法师不是那种人。”

狄仁杰苦笑道:“我也不信,可是……刚才我去找本地武侯,想要让他带我前去查看。不想才出门就遇到了他,是灵宝寺报的案。寺中一个沙弥凌晨打扫庭院,发现法师手持利刃,坐在一具尸体旁。那死者,也是灵宝寺的法师,法号明慧。”

“明慧法师?”

“大娘子认识此人?”

柳娘子道:“认得,却不熟悉。

这个人……不似僧尼,从不见她诵经。有几次,我还在她的身上,闻到浓浓酒味。

她死了?”

狄仁杰点点头,一脸的凝重。

“那……”

“我还没有见到明空法师,因为寺中住持,已经命人封闭山门。

本寺武侯可以进去,我却无法进入。老孙已派人去通知县衙,相信很快就会有人过来。”

“不行,我不信法师会杀人。”

“喵!”

黑猫叫了一声,似乎是在回应柳娘子的话。

狄仁杰道:“我也不信。”

他停顿了一下,又无奈道:“可现在,人赃并获,法师被当场发现。除非有极为清楚的证据,否则难以令她脱身。我这就去那边盯着,看看到底是什么状况。”

“那,麻烦郎君。”

对柳娘子而言,阿弥是她生命中最为重视的人。

除了阿弥,她最感激的人,就是明空法师。在她最为困难的时候,是明空法师帮了她。柳娘子最重恩情,如今明空出了事情,她也心乱如麻,一时间手足无措。

好在,狄仁杰尚保持冷静。

他想了想,对洪亮道:“你留下来照顾大娘子,若有什么事,就去找周良。”

“西街胡麻子巷的周二吗?”

“嗯,就是他。”

“我知道了!”

周良现在混得不错,在江摩诃手下可谓是如鱼得水。

之前,狄仁杰曾在裴行俭跟前提过他,所以也算是在县君那里挂了名号。他很机灵,八面玲珑。加之此前就在江摩诃跟前卖好,江摩诃当上了不良帅之后,周良也跟着水涨船高。他不似陈十一郎能打,但脑瓜子灵活,是江摩诃左膀右臂。

“大娘子,你别急,我先去盯着。”

“好。”

狄仁杰匆匆出门,直奔灵宝寺正门而来。

当他抵达正门的时候,就看到一队差役,正准备进去。

“杨班头!”

为首的人,狄仁杰认得,就是那长安县的杨班头,杨义之。

“郎君怎在这里?”

杨义之看到狄仁杰,也有些疑惑,于是停下脚步来。

狄仁杰忙上前道:“我就住在隔壁,听说这边出了命案,所以来看看。”

杨义之,却眸光一闪。

他拉着狄仁杰到旁边,低声道:“郎君,这个案子,我劝你最好不要掺和进来。”

“此话怎讲?”

“你应该知道,这寺里的僧尼都是什么来历。”

“知道。”

“死者明慧法师,乃先帝时九美人之一;而杀人者,则是先帝时就才人之一。两边的来头都不简单,况且据老孙说,是人赃并获,证据齐整。我估计,会有麻烦。”

这杨义之,也是个通透的。

班头这个职务,的确是芝麻绿豆大,而且算不得官,只是吏。

但是,别小看这么一个职务。这里是长安,是大唐帝都。他这个芝麻绿豆大小的职务,也相当于后世帝都东西城区公安局的刑警大队长。能做到这个位子的人,绝对不会是傻子。别的不说,那察言观色的本事,绝对不差,否则根本坐不稳当。

狄仁杰出现在这里,虽然他说是住在隔壁,但如果他和案子无关,又怎会大清早的跑过来?

这案子里,无非死者和凶手两个方面。

狄仁杰出现在这里,也就预示着,他和某一方面有关。

杨义之是好心。

如果是其他寺庙里发生命案,他真不会放在心上。

可灵宝寺……开玩笑,这里面全都是先帝遗孀,任何一个人出事,都不会是小事。

他和狄仁杰一起办过白马巷的案子,一起打过鬼卒。

之后,狄仁杰又在裴行俭面前为他美言过,这份情意,杨义之记在心里。

狄仁杰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这件事麻烦……我也不瞒杨班头,明空法师我认识,而且对我有恩。我就是听老孙说,她出了事,所以来看看,想帮帮她。”

“这个……”

“杨班头,你放心,规矩我懂。

违法的事情,我不会做,我只是想勘查一番,问她两句话。”

“问话,怕是不可能。”

“此话怎讲?”

“这么说吧,明空法师的身份不同寻常,会被直接押送大牢。

没有县尊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可能和她接触。甚至县尊也不可以,除非宗正寺来人,并且在场。我这么说,你应该清楚了吧。其他事我都可以帮你,唯有和她接触,不太可能。你要是同意,咱们就进去;若是不同意,那我也只好得罪了。”

对啊,明空是宫里的人,是嫔妃,而且不是普通的嫔妃。

唐代后宫参照隋朝制度,皇后之下除一品四妃、二品九嫔之外,还设有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这一品四妃,就是一品夫人,分别是贵妃、淑妃、德妃和贤妃。

二品九嫔则包括: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和充媛。

这十三个人,也是宫中除皇后之外,最有权势的女人。

而在这十三个人之下,就是二十七世妇。

这二十七世妇分别是:三品婕妤,九人;四品美人,九人;五品才人,九人。

在二十七世妇之后,又有六品宝林,二十七人;七品御女,二十七人;八品采女,二十七人。共八十一人,所以合称为八十一御妻。

死者明慧,四品美人。

凶手明空,五品才人。

哪怕她们现在已经出家为尼,也依旧归属于皇室成员。

要想审问这些人,需得到宗正寺的同意。否则,哪怕是裴行俭,也无法审问。

狄仁杰自然懂得这里面的玄机,苦笑着摇了摇头。

“杨班头放心,我绝不会坏了规矩。”

“那好,请随我来。”

狄仁杰跟着杨义之,一起走进了灵宝寺。

灵宝寺知客僧法号德容,原本是济度尼寺知客。

但她人聪明,谈吐好,佛法修为也不差。所以在济度尼寺搬迁的时候,被留了下来。

“住持法师受了惊吓,正在佛堂休息,无法招待各位差爷,所以命贫尼前来。”

“凶手,今在何处?”

“被看押在偏殿里,如今神智还不甚清晰。”

“法师不必担心,规矩我清楚。

请贵寺派人协助押解,我命人带路,先把她送去长安狱看押。

不过,凶器等一应证据,需交给我保管。还有发现她们的沙弥,我需要盘问,没有什么问题吧。”

“没有问题。”

“那我派人去勘查案发现场,可以吗?”

“自然可以。”

“现场,没有被破坏吧。”

那知客僧道:“多亏了明真法师赶到,阻止了我们的行动,所以没有被破坏。”

“尸体呢?”

“尸体还在那里,明真法师说,不让我动,怕影响差爷办案。”

杨义之点点头,回身向狄仁杰看去。

“我想先去看看现场。”

“那就烦劳郎君。”

“差爷,这位郎君是……”

德容这才留意到,狄仁杰似乎并非差役,连忙阻拦。

杨义之道:“这是国子监的太学生,我们县君身边的贵客。前次高阳公主府的失窃案,就是被他破获。你放心,没有问题。如果出了事情,自有我杨义之担当。”

狄仁杰闻听,朝杨义之拱手。

德容见杨义之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阻止。

灵宝寺是皇家寺院不假,但县官不如现管。

你灵宝寺属于长安县治下,如果真得罪了这些人……什么叫做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狄仁杰带了十几个差役,直奔案发现场。

而杨义之则让德容领路,前去见那个小沙弥。

案发现场,位于灵宝寺中院,不远处,可就是观音殿。旁边,是一片茂密的桃林,有一条通往侧门的小径。遍地凋零的花瓣,把小径染成桃红,更显几分凄然。

一具尸体,在偏门小院前躺着。

这里距离观音殿有大约五百米。

“这里,有点冷清啊。”

武侯老孙跟着狄仁杰,轻声道:“观音殿那边,是出家嫔妃居住的禅院。这个偏门,是通往后院,一般来说,没什么人会过来。”

“既然如此,大半夜的,这位明慧法师为何会在这里?”

“这个……”

狄仁杰笑了笑,没有为难老孙。

他先是查看了一下尸体周围的情况。因为昨日有雨,所以痕迹很清晰,有几个非常清晰的脚印。狄仁杰先蹲下来,认真查看那几个脚印,然后才走到尸体旁边。

尸体仰面朝天,已经变得僵硬。

发白的面皮,由于被雨水泡过,所以略显浮肿。

胸口有一致命伤,不过已没有鲜血流淌……狄仁杰盯着那尸体看了许久,才起身走开。

“这偏门通往何处?”

“是后院厨舍还有柴房。”

“那边,怎还有一个禅院?”

“刚才德容法师说,明空法师喜欢清静,所以住在那边。”

“也就是说,明空法师并没有和其他法师住在一起?”

“是。”

狄仁杰点了点头,沿着石径往里走,来到了回廊的台阶处。

嗯?

他突然停下脚步,蹲下身子,眯起眼睛盯着台阶看。

台阶上,有一滩血迹,很小的一滩。在血迹的旁边,除了有一行清晰的足印之外,还有半枚淡淡的足印。如果不是狄仁杰观察仔细,很可能会忽视这半枚足印。

“李江!”

“在。”

“能不能把这枚足印给我取下来?”

李江是个健壮的小伙,听到狄仁杰的呼唤,忙跑到跟前。

他惊讶道:“郎君好仔细,如果换做我,很可能会忽视……放心吧,这个不算太难。”

“好,交给你了。”

狄仁杰站起来,顺着回廊往前看。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一幕景象。

夜黑风高,细雨靡靡。

回廊尽头的禅院里,走出一个女人来。

她慌慌张张,似乎在寻找什么,一直来到了台阶处。在这里,她停下来了片刻,然后就穿过偏门。

嗯,由于天黑,又下着雨,她的步履有些乱。

走到偏门处……

“郎君,你小心点!”

耳边,响起一声惊呼,紧跟着有一只手,扶住了狄仁杰。

狄仁杰清醒过来,忙回头看。

身后,正是那具尸体。

如果不是老孙搀扶住了他,说不定他此时此刻,已经摔倒在地。而在他身前,有一个很清晰的痕迹。狄仁杰看着那痕迹,眯起了眼睛,嘴角勾勒出一抹诡异笑容。

第四十二章 明真法师

前院,禅房里。

年仅十三岁的小沙弥聂苏蜷缩在角落里,娇小的身子,还在颤抖不停。

据德容法师说,聂苏是年初在灵宝寺出家。

她还不是正式的僧人,所以也没有法号。平日里,她就是打扫佛寺,清理佛堂。

这地位嘛,怕是连火工都比不得。

狄仁杰过来的时候,杨义之已经问完话了。

“她每天清早都会打扫佛寺,只是今天起的早了,所以……”

狄仁杰点点头,走到聂苏面前,蹲下身子。

“小师父,你刚才说,你今天起的早了?”

他的笑容,很温和。

加之相貌堂堂,以至于聂苏看到他,顿觉心里安定许多,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狄仁杰道:“那你可否告诉我,为何今日会早起呢?”

“昨晚,后院一直有猫叫。”

“猫叫?”

“嗯,叫声很大,而且叫了很久。

我就住在厨舍旁边,所以听得很清楚,烦死了。”

“所以,你一早就起床了?”

“是的。”

狄仁杰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站起身来。

“现场勘查的如何?”

“还好,已经有了一些思路。

只是,尸体还未检验,所以我不敢确定。”

“检验尸体,怕是没那么容易。”

“也是,她原是先帝身前的美人,需要有宗正寺发话,对吗?”

杨义之点点头,笑得有点无奈。

牵扯到皇室,会有诸多麻烦。哪怕案子最终还是会落在长安县的头上,也会有不少机构掺和进来。别的不说,普通人死了,派仵作检查尸体就好。但是明慧法师是原是四品的美人。只这个身份,普通的仵作,根本没有检验尸体的资格。

“那先收起来吧,等宗正寺的回话。”

“也只有如此。”

狄仁杰和杨义之说着话,往屋外走。

突然,他又停下脚步,扭头看着聂苏道:“小师父,还有一件事,你可见过明空法师身边,有一只黑猫吗?”

聂苏愣了一下,旋即摇摇头。

“没有见过。”

”贫尼见过。“

聂苏话音未落,屋外传来一个声音。

狄仁杰回头看去,就见禅房门口,站立着一个僧尼。

“这是明真法师。”

“哦,见过法师。”

“你们要如何处置明空?”

“法师什么意思?”

“明空不是凶手,她一定是被人冤枉。”

“哦?此话怎讲?”

“明空为人善良,有慧根,平日里参修佛法也最用心。

寺里诸多法师,唯有她用功修行。这样的人是杀人凶手?贫尼不信,绝对不相信。”

杨义之点点头,“那以法师之见,谁会是凶手?”

“贫尼不知。”

“那法师可否告诉我,明空法师和明慧法师平日里的关系怎样?”

“一般吧……明慧法师佛性不高,也没有什么慧根,更不守清规,甚少见她参禅拜佛,温习功课。明空倒是说过她两次,有一次见她吃酒,还请了住持法师惩戒。

那一次之后,明慧法师倒是收敛不少。

但两人的关系也随之恶化,平日里就算见面,也不会说话。

其实,明空法师和大部分法师的关系都不算很好,所以才会独自一人住在后面。”

“原来如此。”

杨义之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那我就清楚了。

明空法师的身份,想来法师也清楚。如今,她是最大的嫌疑人,所以要关押长安狱,等候宗正寺发落。在此之前,她会一直在长安狱,也不会有人来为难她。”

“那就好,贫尼相信,她是清白的。”

“呵呵,我希望如此。”

杨义之和狄仁杰,与明真法师道别,走出了禅房。

“郎君,怎么一样不发?”

狄仁杰微一愣神,旋即道:“哦,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所以走神了。”

“怎么,看出了什么?”

“目前还没有,不过我也相信明真法师所言,明空法师不是凶手。”

说着,他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禅房。

禅房门内,似有人影晃了一下,就没了动静。

“狄某这就去拜见县君,恳请接手此案。

我就不信,法师这么好的人,怎可能会杀人?刚才我在现场,也发现了一些线索,回去后在于班头细说。”

“如此,甚好。”

杨义之连连点头,“既然如此,咱们就先走吧。”

“好!”

狄仁杰和杨义之带着人走了。

明慧法师的尸体,也被人收敛起来。

至于如何处理,那必须要等宗正寺的意思。如果宗正寺说,此案由长安县负责,那么尸体会送去长安县。不过,这验尸的仵作,则会从宫中挑选人前来接手。

总之,挺复杂。

“杨班头,这次多谢你了。”

“郎君说笑了,说不准过不得多久,还要你关照呢。”

“哈哈,那我先回去,咱们回见。”

“回见!”

两人在十字街分手,杨义之带着人离开崇德坊,返回县衙。

而狄仁杰则回到了济度巷,把他所见到,所听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柳娘子。

“郎君,依你所言,法师不是凶手?”

“绝对不是。”

“那谁是?”

狄仁杰,沉默了。

良久,他苦笑道:“大娘子,这你可难住我了。

我认为法师不是凶手,可问题是,我没有证据。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证据对法师不利。而且,法师出身宫中,曾是先帝身前五品才人。而死者呢,是四品美人……这涉及到任何一人,都需要通过宗正寺。更何况,现在还牵扯到了凶杀。

我打算过一会儿去县衙看看,探探县君的口风。

大娘子放心,如果此案最终落到了长安县,我会向县君请求,接手此案。”

洪亮一旁听了,脸色顿时大变。

而柳娘子则松了口气,轻声道:“可如此一来,岂不是又要耽误你的课业,会不会很为难呢?”

“呵呵,不为难!”

狄仁杰的回答,斩钉截铁。

柳娘子的脸色也缓和一下,突然啪的一巴掌拍在了桌上。

原本缩成一团,在柳娘子身边沉睡的黑猫,一下子被惊醒,睁开了眼睛。

“该死的阿弥,一到关键时候就没用。

为了一副刀弩,结果音讯全无。如果他在这里,说不定还能帮衬你一下。”

狄仁杰道:“大娘子休要发怒,阿弥现在被丹阳郡公差遣,也是福气。说不得他日,就能飞黄腾达,你不必太生气。再说了,这案子最终会落在谁头上,还不好说呢。”

“我怎能不生气?当初若非法师相助,我娘俩早就死了。

可恨,可恨,可恨啊!”

柳娘子连说了三个可恨,也不知是说苏大为可恨,还是那杀人凶手可恨。

她想了想,道:“如果此时落在郎君头上,阿弥虽不在家,郎君可以找周良帮忙。

二郎和阿弥是总角之交,而且长安城里的门路多,肯定能帮上忙。”

狄仁杰闻听,笑了。

“就算大娘子不说,我也会去找周二郎的。”

天,已大亮。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长安城,一如平日里喧嚣热热闹。

街上的行人川流不息,尽显国际城市的风貌。

“郎君,你真要管这事情?”

狄仁杰和洪亮走在大街上,洪亮忍不住嘟囔道:“好不容易才得了博士们的谅解,你这要是再缺课,肯定会让博士更加不满。还有,这件事和咱们又没有关系。你也不认识法师,不能因为她帮过大娘子,就去掺和,这样对你可没有好处。”

“废话,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难不成让我看着法师被人陷害?”

“你就这么确定,她是清白的?”

“我当然确定。”

洪亮,突然停下了脚步。

狄仁杰疑惑看着他,道:“你怎么不走了?”

“郎君,你不太正常。”

“你才不正常!”

狄仁杰闻听,勃然大怒。

洪亮却紧蹙眉头,上上下下打量狄仁杰,看的狄仁杰心里面,一阵一阵的发毛。

“你看什么?”

“郎君,你面带桃花,红鸾星动……”

“我呸,你个阿痴,什么时候还学会了看相?胡说八道。”

洪亮表情凝重,语气也格外严肃,“我没有乱说,郎君,你莫不是……”

“住嘴!”

狄仁杰脸色一变,厉声呵斥。

洪亮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果然如此,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没事总在窗前发呆,每天明明可以从正街走,却偏偏要绕路到后门。

郎君啊,你这是在作死!那可是先帝身前的人,莫说是你,就算当今圣上也不敢冒犯。天下好女子多的是,你怎么……你可千万不要犯傻,这可是要杀头的罪。”

狄仁杰,心里一颤。

不过,他仍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强撑着道:“洪亮,你乱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明白。”

“郎君,你明白,你比谁都明白。”

狄仁杰,沉默了。

片刻后,他轻声道:“洪亮,我的确很明白。

正因为这样,我才不能坐视法师被人诬陷……她是什么人,我难道不比你清楚吗?好吧,我承认,我是有点……但我也知道,那不可能。但我愿意远远的看着她,欣赏她。她开心时,我会开心;她难过时,我也会难过;她遇到了麻烦,我愿意为她排忧解难。这无关男欢女爱,我甚至知道,这辈子,我和她都没有可能。

但是,我愿意!”

说到这里,狄仁杰叹了口气。

突然,他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是愿意。”

“洪亮,你回太原吧。

这件事和你无关,我也不知道,最终会是什么结果。

一个美人,一个才人……要说这是一桩简单的凶杀案?呵呵,我打死都不会相信。可越是如此,就越说明,法师现在很危险。此事,我一人担之,你别再过问。”

洪亮的脸色,也变了。

他很激动,一把就抓住了狄仁杰的胳膊。

“郎君,你这是什么意思?

洪亮没有用,但却知道忠义二字怎么写。

从小到大,我都陪着你。你在太原时,那次闯祸我不陪着你挨打?这次怎地,不就是危险嘛。你既然已经做出决断,那我就陪着你。你不怕死,我便怕死吗?”

狄仁杰的面颊,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心里很感动,但却低声吼道:“洪亮,松手,成何体统。”

洪亮下意思的松开手,向周围看去。

就见不少人都停下脚步,冲着他二人指指点点。

“快走快走,下次说话就说话,休凑得那么近,简直是不成体统。”

狄仁杰狠狠瞪了洪亮一眼,大步就走。

洪亮愣了一下,急忙跟上,一边走还一边道:“郎君慢走,等等我。”

他不喊还好,这一喊……呵呵,却让狄仁杰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似地直奔县衙。

第四十三章 大内来人(今天只一更)

“下官知道该怎么做,请放心。”

裴行俭神色恭敬,陪着一个衣着华美的男子走出县衙大门。

远远的,狄仁杰主仆正匆匆走来,裴行俭明明看见了两人,却故作不见,在县衙大门外恭送那华服男子上了马车,一直目送马车远去,才长长出一口气,转过身来。

“二哥,那是什么人?”

“宗正寺的人。”

“啊?”

狄仁杰闻听,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宗正寺怎么这么快就来人了?”

“进去再说。”

裴行俭向两边看了一下,沉声说道。

他转身走进县衙,狄仁杰两人紧跟在他身后。

三人一直来到后衙的书房外,狄仁杰命洪亮在外面守着,他和裴行俭走进屋内。

“五月月,陛下要来崇圣寺上香,祭拜先帝。”

“啊?”

“我得到消息后,就派人呈报了宗正寺。

宗正寺这一次反应很快,刚派人前来,告诉我说,要尽快平定此案。五月,就是先帝驾崩一年祭。陛下决意来崇圣寺祭拜先帝,在此期间,不要再有什么事故。”

狄仁杰听到这消息,顿时一惊。

“什么时候决定的?”

“半月前,陛下就已下定决心。”

“那……”

“怀英,我听说,你刚才参与了此案?”

“嗯?”

“为什么,据我所知,你和灵宝寺里面的人,并无关系。”

狄仁杰犹豫片刻,轻声道:“明空法师与我有恩,我也不相信,她会是杀人凶手。”

“可有证据?”

“这个……”

狄仁杰沉吟一下,道:“刚才,我在灵宝寺勘查了现场。”

“如何?”

“正因为这样,我才肯定,明空法师是被人冤枉。”

”所以……“

”嗯!“

狄仁杰和裴行俭的对话,听上去云山雾罩。

但是,他二人心里都非常清楚,对方是什么意思。

”怀英,你可要想清楚,此事牵扯到了天家。天家无小事,若你不能拿出来足够的证据,就连你也要被牵扯其中。“

”我知道。“

”那……“

裴行俭从狄仁杰的话语中,听出了决绝之意。

他背着手,在屋中来回踱步,良久才叹了口气道:“我实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你。可我也知道,就算我不答应你,你也会继续查下去,对不对?哪怕是丢了性命。”

“是!”

“呵呵,我就知道是这样。”

裴行俭坐下来,犹豫片刻,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涉足此案,但我相信,你一定有你的原因。这样,我可以答应你,但我也要告诉你,县衙能给你的帮助,很少。

宗正寺的意思是:大事化小。

尽快把此案做个了结,不能耽误天家祭拜之事。

所以,一切都要靠你自己,能不能调查清楚,也只能看你的本事,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

裴行俭见狄仁杰态度坚决,也不再劝说。

他站起身,走到狄仁杰的面前,用力拍了拍狄仁杰的肩膀。

“三班衙役,我无法给你,但不良人那边,你可以随意调用。

江摩诃你应该也认识,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找到。我相信,那家伙一定帮你。

对了,那个苏大为可回来了?”

“还没有。”

“好吧,那你自己珍重。”

“多谢二哥。”

离开了县衙书房,狄仁杰心里其实并没有觉得轻松。

相反,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让他有些紧张。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兴奋。

他知道,他可以帮到明空,至于其他的事情,他没有去考虑太多。

“周良!”

在出县衙的时候,狄仁杰和刚从外面回来,一身臭汗的周良打了个照面。

周良忙上前道:“狄郎君,你怎会在这里?可是阿弥有消息了吗?”

“阿弥,还没有消息。”

周良眼中,闪过一抹关切之色。

他苦笑道:“阿弥这一走,已有半月,再不回来,大娘子怕是要急了眼。”

“应该很快吧,你不用担心。

他是在丹阳郡公手下帮忙,以丹阳郡公的人品,不会对他不利,我想他很快就会回来。”

“希望如此吧。”

周良点点头,道:“若郎君没有事情,那我就先告辞了。”

“周良,你且慢。”

“郎君还有事吗?”

狄仁杰犹豫一下,拉着周良到县衙旁边的一条小路上,低声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想去长安狱里,见一个人。”

周良一怔,笑道:“郎君莫说笑,你要是想进长安狱,与县君说就是了,何需找我?”

“县君,不能出面。”

周良一听,脸色顿时变了。

“郎君,你要见什么人?”

“灵宝寺,明空法师。”

“明空法师?”周良闻听,露出疑惑之色,道:“明空法师不在寺里?怎么在长安狱?”

“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周良仍旧是一脸茫然道:“这几日我不怎么在县衙,一直是在外面办事,还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明空法师我当然知道,只是……她怎么会在长安狱里面呢?”

“她,杀人了!”

“什么?”

“当然,她很有可能是被人陷害。”

狄仁杰当下,压低声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周良。

周良的脸色越发凝重,轻声道:“郎君,不是我不肯帮忙。

只是这牵扯到了宗正寺,我也没有太大把握。不过,法师对阿弥有救命之恩,阿弥不在,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不如这样,我先打听一下情况,若是有消息,我再通知你,如何?你也知道,长安狱那边的规矩不小,我也需要时间周旋。”

如苏大为和柳娘子所说的那样,周良是个八面玲珑的人。

他没有一口回绝,那就说明,他有路子。

狄仁杰顿时来了精神,见四周没有人,从怀里取出一个钱袋子,塞进了周良手中。

“郎君,你这是作甚?”

“上下打点,总要破费。此事和你无关,怎可能让你出钱?”

周良眼珠子滴溜溜打转,想了想,也没有客气,把钱袋子就塞进了怀里。

“狄郎君,我若有消息,就去阿弥家中找你。”

“好,那就拜托了。”

周良没有再说什么,扭头就走了。

狄仁杰则来到县衙门口,和洪亮汇合。

“郎君,刚才我看到杨班头带着尸体回来了。”

“是吗?”

狄仁杰想了想,对洪亮道:“你先回济度巷,告诉大娘子,就说我正在调查此事。”

“那你呢?”

“我去找杨班头。”

狄仁杰说完,就转身又进了衙门。

看着他的背影,洪亮脸上露出了无奈之色,摇摇头,发出一声轻叹。

他也清楚,他说不动狄仁杰。

自家郎君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跟随狄仁杰这么多年,又怎可能不清楚。

狄仁杰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现在怕是把狄公请来,也无法阻止狄仁杰的行为。

自幼和狄仁杰一起长大,洪亮也没有更好的主意。

他在县衙门口呆立了片刻,这才迈步准备离去。

可就在这时,三匹神骏战马飞驰而来,在县衙门口停下。

马上的骑士飞身下马,为首一人,身穿华服,头戴帷帽,帷帽上挂着一圈黑纱。

他们来到县衙大门口,朝值守的差役出示了腰牌。

“还请通禀县君,就说内侍省典事苏庆芳,奉宗正寺所命前来,有事求见。”

那头戴帷帽的骑士,开口竟是女人的声音。

内侍省典事?

洪亮心里一咯噔,暗自道:怎地把内侍省也牵连进来?

长安县衙内,狄仁杰拽着杨义之,唠叨个没完。

”杨班头,帮帮忙,我想要亲眼查验尸体。“

”那不可能!“杨义之没好气道:“狄郎君,我已经和你解释过了,查验尸体的事情,不是我能够做主,必须要有县君下令。而且,仵作也必须是有县君指派,我根本没有办法。我也想查验尸体,但那是千金之躯,又岂是我们能随意查验?”

“可是,不查验尸体,如何能清楚,她的死因?”

“死因?”

杨义之道:“死因非常清楚,被人一刀自胸口插入毙命,你在勘查现场时也看到了不是。”

“但是……”

“狄郎君,没有但是!”

杨义之对狄仁杰的死缠烂打,也颇感无奈。

他的确是想帮狄仁杰,但他也的确是,帮不上忙!

就在他和狄仁杰周旋的时候,王升带着三个人来到了公廨。

“杨班头,这三位是内侍省来的典事,专门来查验明慧法师尸体,你协助一下吧。”

“什么?”

杨义之的目光,落在了王升身后的三人身上。

他刚要开口答应,却感觉到狄仁杰在他身旁撤了一下他的袖子。

杨义之马上就反应过来,忙躬身道:“非是卑职不愿协助,而是刚得了消息,西市那边出了一桩命案,卑职需要带人马上前去。不如这样,就让狄……仁杰陪同前往。

他正好是负责此案,之前在灵宝寺,也是他在勘查现场。”

王升听了,顿时一愣,目光就落在了杨义之身边的狄仁杰身上。

他旋即醒悟过来,道:“既然如此,那就请狄君辛苦一趟。”

“遵命。”

狄仁杰话音未落,那头戴帷帽的人开口道:“你是长安县的差役吗?”

“正是。”

“你的衣着,为何与他人不同?”

“哦,卑职是一早被杨班头抓着前去灵宝寺勘察现场,所以没有来得及换上公服。”

头戴帷帽的女人沉默片刻,道:“既然如此,那你带路吧!”

第四十四章 遇袭(四千字章节)

狄仁杰对长安县衙,可谓轻车熟路。

停尸房位于长安狱中,而长安狱并非和长安县衙并非一体,而是坐落于县衙之外。

狱门上,有一个巨大的如狮子般的头像雕刻,那是镇狱神兽狴犴。

当狄仁杰带着人走进长安狱的一刹那,大门上的狴犴仿佛活了一样,慢慢睁开了眼睛。

“明慧法师的尸体陈放在这边,没有和其他尸体混在一起。”

这些事情,杨义之之前已经告诉过狄仁杰,所以狄仁杰看上去镇定自若。

三名内侍省典事头戴帷帽,看不清楚长相。

她们是女人,但是给狄仁杰带来的压力,甚至比国子监那些博士更加可怕。

“在这里等着。”

停尸房外,一名典事拦住了狄仁杰。

随后,三人走进屋中,紧跟着拉上了房门。

也正常,明慧是宫里人,是一个女人,更是先帝生前的嫔妃。哪怕她死了,她的身体也不能被旁人随意观看。也正是这个原因,此次内侍省来的人是三个女人。

狄仁杰很想进去验尸,但也知道,不太可能。

他只好在屋外站着,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已经快要不耐烦了,房门才被人拉开。

为首的典事出来,把一张写满了验尸结果的报告给了狄仁杰。

“这是……”

“怎么,你们长安县不要吗?”

“当然要,当然要。”

“尸体已经检验完毕,很快会有人来,把尸体带走。

你可以先看一遍,若是有什么疑问,可以当场说明。若是没有疑问,尸体一旦带走,会被立刻下葬。”

狄仁杰没有想到,这三名典事如此通情达理。

那话的意思是:如果有疑问,我们还可以再检验一次。

如果尸体带走了,下葬了,这件事就和我们没有关系了。到时候再有疑问,谁都没有办法。

“请典事在旁边屋内休息。”

狄仁杰已经找到了长安狱的狱吏,把情况说明。

他虽然不是县衙的人,但之前在县衙上上下下都混了一个脸熟。

加之刚才杨义之也派人过来,所以长安狱方面对狄仁杰,也表现的非常配合。

“死者身高五尺三寸(164公分左右),体重118斤。

左心室被刺,刀口由心室左下方斜上呈十五度角刺入,当场毙命。

死亡时间,大约在子时前。死亡之前,曾饮用大量酒水,在被害时,未经反抗……”

这份报告,写的很详细。

狄仁杰脑海中,也随即浮现出了当时的景象。

凶手的个头,大约不到五尺二寸,也就是160公分上下。从伤口的深度可以看出,这个凶手的力气不小,一刀直接令明慧法师笔名。明慧当时饮了酒,固然神智不清。可被干净利索的杀害,也说明了,这个凶手身手不弱,而且心狠手辣。

“三位上差,能确定是在子时前被杀害吗?”

“可以确定。”

依稀记得,子时前并没有下雨。

而现场留下的痕迹却是,明空出现的时候,正在下雨。

也就说,明慧是被人杀害后,转移了死亡现场……刹那间,狄仁杰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有一个的人影。他今天在灵宝寺见到的每一个人,在他脑海中一一闪现。

德容?不是!

她个头虽然吻合,但是体型偏重,行动也不是很灵活。

小沙弥聂苏?

不像,她没有那种力量。

明空,更不可能!

明空的身高,大约在五尺六寸,也就是173公分左右。

她的气力倒是很足,可如果是她动手,伤口呈现的形式就完全不同,所以绝不可能是她。

把明空法师排除,狄仁杰也就松了口气。

但紧跟着,一个矮小的身影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明真法师!

不过,她看上很瘦小,也不是很有力气的感觉。

会是她吗?

灵宝寺禅房里那短暂的对话,又一次在脑海中回响起来。

”明空很有慧根,为人和善……”

“她绝不可能是杀人凶手。”

“她和寺里大部分人,都不是很亲近……”

所有的话,听上去都好像是在为明空法师辩解。

但最后一句话,却把她之前的话,全部推翻。明空法师在灵宝寺里,是被众人所排斥的。也正是这个原因,她才会独自一人住在后院。这样一个人,又何来’和善‘之说?

“狄君,狄君?”

一阵呼唤声,把狄仁杰从沉思中唤醒。

他抬起头,用一种茫然的表情看着面前的三个女人,旋即就清醒过来。

“三位典事,有何吩咐?”

“你,没事吧。”

“哦,没什么事。”

“那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狄仁杰犹豫一下,轻声道:“三位典事刚才已检验了尸体,对此事可有什么看法?”

为首的典事道:“我们只负责查验尸体,至于结论,非我们分内之事,自会由内侍省转交宗正寺决断。狄君若是问我们看法,恕我们无能。毕竟我们只看到了尸体。”

“那典事觉得,杀人凶手会是什么样子?”

为首的典事缓缓摘下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娇艳的美靥来。

狄仁杰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着对方。

他知道对方是女人,却没有想到,竟然会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她年纪看上去似乎和自己差不太多,或者要大一些。明眸皓齿,却透着一丝丝冷意。

“凶手身高,大约在五尺一寸左右,不到五尺二寸。

强壮,有力,且身手敏捷。她和死者应该是认识,所以在出手的一刹那,死者全无防备。她对自己很有信心,在一刀过后,就再没有出手。而从伤口的形状来看,杀害死者的凶器,是一把长大约三寸三分左右的宽刃匕首,形状似江淮地区最为常见的短刀。”

“那就是说,明空法师不是杀人凶手?”

“我不知道,我只是负责检验尸体,至于谁是凶手,最终会由宗正寺裁决。”

她说到这里,停顿一下,道:“不过,我会把我所见如实呈报宗正寺,请狄君放心。”

“那多久会有结果?”

典事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她摇头道:“我不知道!”

想想,似乎也正常。

她只是一个内侍省的典事,说穿了,很可能是掖庭局那边派来的人。

一个小人物,怎可能知道宗正寺的裁决?

狄仁杰张了张嘴,最后只能无奈苦笑道:“明空法师,绝非凶手。”

“好的,我会把你今天的话记录下来,到时候一并转交宗正寺。”

那典事说完,拿着帷帽往外走。

当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下脚步,沉声道:“狄君,你为何要帮那位明空法师?”

狄仁杰心头一震:我做的这么明显吗?

但他旋即回过神来,正色道:“此前我曾走偏了路,是法师教诲,令我醒悟过来。此教诲之恩,狄某谨记在心。所以,我一定会帮助法师洗刷罪名,还她清白。”

典事点点头,突然道:“记住,我叫苏庆芳。”

“啥?”

“你很有意思,相信用不得多久,咱们还会见面。”

苏庆芳说完,就戴上了帷帽,和另外两个人径自离去。

狄仁杰站在屋里,仍是一副不明所以然的模样。

她什么意思?什么叫‘还会见面’?

想到这里,他也不禁摇了摇头,把那份报告收好,走出了房间。

出了长安狱,狄仁杰并没有立刻回去,而是返回长安县衙去找裴行俭。他要把这报告交给裴行俭,以证明他的判断没有错误。可惜,裴行俭不在县衙,据王升说,刚才有人找他,然后他就跟着那人走了。至于去什么地方?王升也不清楚。

“王君,请把这报告交给县君,就说,我一定能找出证据来。”

王升收起报告,笑道:“狄郎君放心,县君回来,我会立刻交给他。”

“那,拜托了!”

狄仁杰拱手告辞,离开了公房。

而王升则把报告揣进怀里,准备收拾一下桌上的物品。

这时候,从屋外走进来一个人,笑着道:“王升,晚上去西市吃酒如何?”

“我还要等县君回来。”

“这个点了,你觉得县君还能回来吗?

刚才已经二通鼓了,这个时候县君还没有回来,估摸着今晚是不会再回来了……走吧,西市瓜州酒肆来了十几个胡姬,听说是风情万种。嘿嘿,我请客,如何?”

王升这个人,平日里很勤快,也很尽心尽责。

不过他有一个嗜好,那就是喜欢女色。特别是对来自西域的胡姬,他更是异常喜欢。

他已经三十多了,依旧单身。

平日里的收入,大部分都丢在了胡姬身上。

“真的?”

“骗你作甚,走不走?”

已经二通鼓了,裴行俭看样子是不可能回来了。

左右县衙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出去吃杯酒,找两个胡姬,也不是不可以。想到这里,王升把手上的案牍都放下来,笑嘻嘻道:“走走走,同去,看看是否如你所言。”

天,将黑。

三通鼓已经开始敲响。

街上的行人已经非常少,偶尔就见马车匆匆驶过长街。

狄仁杰回到崇德坊,心思还有些乱。

于是,在十字街附近的一家酒肆里坐了一会儿,吃了两碗三勒浆,才晃悠悠踏上回家的路。

夜色,已经将临。

四通鼓响完,坊门紧闭。

崇德坊的大街上很冷清,也不见什么人。

狄仁杰沿着河渠缓缓而行,不知不觉就到了灵宝寺的后山门外。

后山门,紧闭。

寺里,寂静无声。

也正常,发生了命案,想必这个时候寺里也是人心惶惶,又怎可能会有什么动静?

他站在桥头,静静看着山门。

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明空法师坐在台阶上喂猫。

一群流浪猫围着她喵喵的叫,而她的脸上,则洋溢着幸福和满足的笑容,是那么美好。

可现在……

狄仁杰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暗自道:法师,你放心,狄某人就算是豁出性命,也一定会救你出来!

一阵风,吹过。

风中,卷裹着几片柳叶,飘向了狄仁杰。

那柳叶随风舞动,在靠近狄仁杰的一刹那,突然加速,化作几片利刃,呼啸着掠向狄仁杰。

狄仁杰虽然沉浸在回忆中,但还保持着一丝丝的警惕。

一种惊悸感,突然升起。

他本能的向前一扑,柳叶几乎是贴着他的身子滑过,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那种痛楚感,令狄仁杰彻底清醒过来。

他到底之后,一个懒驴打滚,然后站起身来,拔出了宝剑。

几片柳叶飘落在河面上,随着河水流淌而去。

四周,一片寂静,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什么人!”

狄仁杰厉声喝问。

但是,却没有回应。

一种奇异的声音突然在狄仁杰的耳边响起,那声音很怪异,像风声,像流水声,又像是情人在耳边的细语低声。

“狄君,你为什么不过来啊。”

一个俏丽婀娜的身影,出现在了狄仁杰的面前。

狄仁杰一怔,脱口而出道:“法师?”

在他面前站立着的,正是明空法师。

她笑靥如花,朝他轻轻招手道:“狄君,这次多谢你了,若非是你,我就要死了。”

“法师,你出来了?”

“是啊,是你的努力,让我洗刷了罪名。”

“真的吗?”

狄仁杰的脑中,有些糊涂。

法师向他飘来,伸出纤纤柔夷,似乎是想要抚摸他的面颊。

“是啊,真的要谢谢你!”

就在她手指将要碰触到狄仁杰的面颊时,狄仁杰的头顶突然间大放光明。一顶金光灿灿的羊首法冠在他脑后浮现。那法冠上的羊首,头顶一根独角,发出如雷吼声。

法师惊呼一声:“神羊法冠?”

她似乎想要退走,却见独角之上,一抹神光闪现。

刹那间,法师的身体蓬的一声四分五裂,化作一股青烟,消失不见。

那奇异的靡靡之音,也都随之消失。

狄仁杰的大脑一阵清凉,他愕然发现,他已经走到了桥边,只差一步,就掉进河渠之中。

河渠,很深。

若掉进去,必死无疑。

一片燃烧的符纸在空中飞舞,缓缓飘落进了河水之中。

狄仁杰见状,不由得激灵灵一个寒颤。他忙向四周查看,却见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第四十五章 侍鬼

狄仁杰的胆量,从来都不小。

可现在,他有点怕了!

好在,这里距离济度巷不远,只要过了桥就能到达济度巷。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就要往桥上走。可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横剑在身前。

狄仁杰想起来了,济度巷的那个家里,还有柳娘子。

他如果回去,很可能把危险带过去。到那时候,即便是有洪亮帮忙,也会非常危险。最重要的是,柳娘子会被牵扯进来。如果她出了意外,狄仁杰会很难过。

过不得桥,就唯有一战。

狄仁杰突然来了勇气,厉声道:“不管你是什么牛鬼蛇神,狄某人行事光明磊落,又岂会被尔等这种装神弄鬼的招数吓住?出来吧,让狄某人看看,尔是什么人。”

耳边,再次响起了古怪的声音。

两只黑色乌鸦,呱的叫了两声,从树上腾空而起,化为两团火焰,自天空坠落。

轰,轰!

两团火焰落地,发出两声巨响。

火光散去,只见两个身穿红衣,带着黑色面具,红发披肩的武士出现在了狄仁杰的面前。这两个武士背负双刀,半蹲在地上。抬起头,四只发红的眼眸盯着狄仁杰,宛如野兽一样,狄仁杰不由得心中慌乱。可是他也在暗自庆幸,刚才没有回家。如果刚才回家了,说不定这两个怪物就会跟过去,那一定会更危险。

“尔等,什么人?”

狄仁杰大步向前走了两步,手中宝剑斜指向地面,厉声喝问。

那两个武士没有回答,而是相互看了两眼后,其中一人弯腰,似野兽一样冲向狄仁杰,快如闪电,眨眼间就到了狄仁杰的面前。他探手拔出身后双刀,却见双刀出鞘之后,刀身上符纹一闪,立刻化作两把燃烧的横刀,劈头盖脸砍过来。

火焰的灼热感,扑面而来。

狄仁杰不禁吓了一跳,忙腾身后退。

这些时日,他每天起来都会练功,还按照苏大为教给他的方法健身。

外表看过去,他仍略显肥胖。但实际上,即便是比他瘦了两圈的洪亮,也比不得他的灵活。

那把火刀呼啸掠过,灼热的气浪,把狄仁杰的头发都烫的卷曲了。

没等他站稳,武士已到了跟前,一刀拦腰横扫,刀势凶猛至极。狄仁杰已无路可退,举剑相迎。只听铛的一声响,刀剑交击,清脆的响声仿佛在证明,那火刀是用钢铁打造而成。一股巨力袭来,狄仁杰手中的宝剑差点就脱手。他连忙错步闪躲,挺剑刺击。但是,没等他招数施展开来,武士的另一把刀已经劈落。

狄仁杰再次举剑相迎,但这一次,伴随着铛的一声响,他手里那把百炼精钢制成的宝剑,竟被一刀斩断。事实上,在第一次交手的时候,他的宝剑已经受到损伤。以至于连第二刀都挡不住。狄仁杰吓得忙后退,脚下却一个趔趄,扑通就坐在了地上。

武士发出咯咯如公鸡打鸣似地笑声,挺刀上前,就劈向了狄仁杰。

就这么完了?

眼见着火刀落下,灼热的气浪只让他睁不开眼。

狄仁杰闭上眼,心中苦笑。

“法师,对不起了!”

对于狄仁杰而言,在他短短的二十年生命中,或许做过很多错事,但是让他难以释怀的,只有明空法师和苏大为两件事情。明空法师尚在囹圄中,要等待他证明清白;阿弥至今没有回来,他也要把阿弥招回来,否则便九泉之下也难安心。

我还不能死,不能死!

神羊法冠,獬豸通灵。皋陶治狱,正大光明!

我还没有考中明经,我还没有让老父心安。我还没有做出事业,又怎能这样死去?

在狄仁杰的身后,浮现出一顶羊首法冠。

那羊首上的独角,犹如骄阳一般灼目,让人难以直视。

武士被那光芒照耀,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刀上的火焰顿时消失。而另一个在一旁观战的武士见状,仰天一声长啸,腾身而起,双刀出鞘,化作两团火焰,凌空扑击。

狄仁杰,却恍若未见。

说时迟,那时快,一颗水弹呼啸飞来,啪的就打在那武士的身上。

水弹化作水雾,瞬间弥漫。

就见那武士在半空中,变成了一尊冰雕似地模样,蓬的一下从天空中落下。

蓬,武士的身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黑色乌鸦。那乌鸦展翅,想要逃离,却听到喵的一声猫叫,一只黑猫踩着一团水球漂浮在半空中,抬起前爪,一把利刃飞射而出,狠狠披在那乌鸦的身上。乌鸦,惨叫一声,再次摔落在地。

它变成了一张符纸,在落地的刹那,蓬的冒出火焰,化为灰烬。

另一个武士见状不妙,已顾不得再去找狄仁杰的麻烦。

他腾身而起,就想脱身逃走。

一个黑影从桥的另一端飞奔而来。

他速度奇快,只两个起落就到了狄仁杰的身旁,抬手举起一把手弩,扣动机括。

嗖!

一支钢弩离弦射出,正中那武士的后背。

不过,在钢弩没入武士后背的瞬间,一蓬火焰顿时笼罩了武士。

不等他反应过来,黑影已扑上前。

仓啷一声,横刀出鞘。就见那横刀的刀身之上,一道道蓝色电光流转,狠狠就看在那武士的身上。

武士再次发出一声惨叫,蓬的化作一张燃烧的符纸,从天空飘落。

“喵!”

黑猫落地,不满的朝来人叫了一声。

来人却不在意,转过身来,冲狄仁杰道:“大兄,可无恙?”

狄仁杰这时候也清醒了,呆呆看着来人,半晌后颤声道:“阿弥?你是阿弥?你,回来了?”

苏大为面带笑容,点点头道:“大兄,我回来了,幸好还不算晚。”

狄仁杰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空了一样,瘫坐在地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只知道,在他不甘心的刹那,苏大为和那只神秘的黑猫来了。

苏大为上前,一把抓住了狄仁杰的胳膊,把他搀扶起来。

“大兄,咱们先回去。”

“阿弥,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那……”

“侍鬼!”

“啥?”

“那是侍鬼,有异人操纵侍鬼想要杀你,咱们先离开这里。”

什么异人?什么侍鬼?

狄仁杰彻底糊涂了!

不过,他也知道这不是询问的时候,于是点点头,在苏大为的搀扶下,上了石桥。

“咱们回去,会不会有危险?”

“不知道,不过,先回去再说。”

说着话,苏大为看向了那只黑猫。

就见黑猫蹲在石桥上,一双幽绿的眸子,正死死盯着灵宝寺那紧闭的后山门。

“小玉,咱们先回去。”

苏大为若有所思,招呼了黑猫一声,搀扶着狄仁杰过了石桥。

黑猫则看似有些不甘心,突然冲着那山门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似乎是在向什么人挑战。它转身,也跟着上了石桥,在苏大为两人的身后,慢慢走向了济度巷。

济度巷,苏宅内,灯火通明。

柳娘子看苏大为搀扶着狄仁杰进来,忙和洪亮迎上来。

“郎君,你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咱们坐下来再说。”

这时候,黑猫也走进了院子。

一直匍匐在正堂外,台阶上的黑三郎,呼的起身,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惊肉跳的低吼。

“黑三郎,不许叫,别吓坏了小玉。”

柳娘子一声怒吼,黑三郎顿时露出了委屈之色,停止了咆哮。

而黑猫小玉,则得意洋洋的跳上了台阶。从黑三郎身边走过的时候,它还故意摆了摆尾巴,好像是在挑衅黑三郎说:怎样,我就在这里,你敢对本喵动手吗?

黑三郎呲牙,露出一口雪白锋利的獠牙。

但黑猫却视而不见,噌的一下子跳到了窗台上,身子蜷缩着匍匐下来,然后闭上了眼睛。

这猫狗之间的一番较量,苏大为都看在了眼里。

不过,他并不在意。

黑猫对他,应该没有什么恶意。

否则,它也不会在受伤之后,跑来家中求救。

至于黑三郎,那就更不用担心了。

李客师告诉他,黑三郎并非凡狗,而是一头天狗。

天狗是什么?

李客师说,“一种生活在诡异顶端的存在。天狗吞月知道吗?说的就是这种天狗。不过,能不能吞月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这家伙天生就有沟通元炁的能力,且力大无穷,刀枪不入,能搏杀虎豹,吞噬诡异,非常厉害。你这条天狗,年纪还小,属于幼犬。等它长到了成年期,基本上这天底下,没什么能敌得过它。”

“那它,何时才算成年期?黑三郎可已经八岁了!”

“八岁算什么?估摸着八十岁之后,才是它的成年期。

你小子也是好运,能够有这么一头诡异和你一起成长。对你也好,对它也罢,都是一件好事。好好对待它吧,等到它成年之后,就会离开你,开始新的生活。”

李客师当时说的很客气,但苏大为能听得明白。

当他死了,黑三郎就会离开,以一头天狗的姿态,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但只要他还活着,黑三郎就不会离开他……换句话说,黑三郎,是他一生的伙伴。

黑猫有神通,黑三郎也不逊色于它。

苏大为甚至相信,如果没有柳娘子的话,那只黑猫甚至可能成为黑三郎的食物。

“黑三郎,别闹了,去看着门。”

苏大为朝黑三郎招了招手,黑三郎立刻乐颠颠跑过来,在苏大为腿上蹭了两下,就跑去了大门口。

“大兄,好一点了吗?”

“我真的没事,是刚才被吓得有些脱力了!”

狄仁杰这时候,也缓了一些。

那张略有些圆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至少我现在已经确定了,法师不是凶手!”

第四十六章 我非道士

“阿弥陀佛,我就知道,法师不会是凶手。”

柳娘子双手在胸前合十,一脸欣喜之色。

她问道:“那法师什么时候能回来?到时候我得给她准备些兰草汤沐浴,去去晦气。”

“这个……”

“怎么了?”

狄仁杰尴尬道:“法师怕不是马上能出来。”

“为什么?”柳娘子瞪大了眼睛,大声道:“不是说,她不是凶手吗?”

“我虽然知道她不是凶手,但是却没有充足的证据。

而且,此案的决定权并不在长安县,而是宗正寺。今天,宗正寺已派人前来验尸。内侍省的典事也认为,法师不是凶手。但仅这些还不够,必须要找到更多的证据来证明法师的清白。而且,今晚我被人袭击,怕也与法师的事情有关联。”

“你遇袭了?”

柳娘子惊道:“好大的胆子,这可是长安,谁敢如此大胆?”

说完,她就看向了苏大为,道:“亏你还是不良人,也是衙门的人。现在人家堵在咱家门口害人,你们却没有办法。真不知道,要你们这些人,究竟做什么用。”

苏大为苦笑连连,轻声道:“娘,别担心,此事孩儿自会追查到底。”

“嗯,一定要找出真凶,别忘了,法师可是咱娘俩的救命恩人。

你不在这些日子,多亏了狄郎君的宽慰,否则娘一定要急死了。千万别放过那些坏人,听到没有。”

“孩儿听到了!”

一轮皎月高悬,群星璀璨。

从巷口吹来的风很轻柔,吹在身上,也让人很舒服。

狄仁杰也好,苏大为也罢,都没有刻意去提及被刺杀的事情。

狄仁杰也只谈了关于内侍省派人前来验尸的结果,也让柳娘子听完之后,放心不少。

“阿弥,陪郎君多吃两杯,我有些困了,先去休息。”

“娘,你早点睡吧。”

儿子回来了,柳娘子的心事就去了一大块,整个人也轻松很多。

今天起得太早,被黑猫吵醒,一直到现在都绷紧了神经,也的确是非常辛苦。

“大娘子快去休息,我与阿弥兄弟再吃两杯。”

“好,那你们慢慢说话。”

柳娘子往屋里走,走到门口,从窗台上抱起了黑猫。

“阿弥,你明天可要当差?”

“嗯,要去的。”苏大为忙说道:“虽说李丹阳为我求了请,但这么长时间,终究是有些说不过去。明日一早我就过去,娘不必管我,好好休息,你也够辛苦了。”

“说的甚话,你这么久不去,怎能空着两手?

明早我做一些包子出来,你带过去,怎地也算是礼数。”

“那,辛苦娘了。”

柳娘子抱着黑猫,就进了屋。

在她进屋的刹那,黑猫睁开了眼睛,看似挑衅一样的,朝着院门口的黑三郎,喵的叫了一声。

黑三郎顿时炸毛了,起身就要过去。

好在,苏大为把它拦住,从桌上拿了一块烤肉给它,“三郎休要理它,乖乖在这里陪我。”

说完,对着黑三郎的狗头就是一阵狂揉。

揉的黑三郎爽快至极,趴在苏大为的脚下,吃着烤肉,不再去和那只黑猫计较。

过了一会儿,房间里的灯,熄灭了。

黑猫窜上了窗台,蜷在那里,看着苏大为等人。

那意思似乎是再说:你们可以说话了,大娘子已经睡了。

苏大为看到这一情况,忍不住笑了。

“阿弥,你这些日子……”

“哦,我在昆明池随丹阳郡公修行。”

“啥?”

“这个事情,一句话说不明白。反正就是,丹阳郡公教了我一些对付诡异的办法。”

狄仁杰眉毛一挑,脱口而出道:“你别是做了道士吧。”

他见多识广,当然能明白苏大为话语中的意思。

不过,对狄仁杰而言,对付诡异,那都是道士或者和尚才能有的神通。苏大为没有剃度,自然不可能是和尚。如此一来,似乎也只有道士这个身份,最为合适。

“没有,我不是道士。”

苏大为笑道:“我还是我,回来继续做我的不良人,我也没兴趣做道士。”

“嗯,道士可不好做,我有个亲戚,苦修十年,如今才刚过了试经一关,却至今未寻得高士受箓。想他如今,已近四十岁,就算入了道门,也只是个弘护道士了。”

唐代,道士以出家的年龄,被划分为五阶。

七至十一岁出家,称之为蒲车道士;十二到十四岁出家,被换做清信道士;十五岁至十九岁出家,叫施惠道士;二十岁至六十出家,名为弘护道士;而七十到九十出家,则称作主持道士。

苏大为道:“我才十八岁,做什么道士?我又不求长生,快活一世足矣。”

狄仁杰听了,连连点头称赞。

“你之前,怎知道我遇险了?”

“是小玉!”

苏大为一指窗台上的黑猫,轻声道:“是它最早觉察,跑了出去。

我觉察有点不对,所以就跟了过去,可没有想到……大兄,到底是什么人要害你?”

“凶手!”

“你知道谁是凶手?”

狄仁杰摇了摇头,道:“我不太清楚,但是已有些头绪。”

“谁?”

“无凭无据,我不能说。”

苏大为有些无奈,看着狄仁杰,暗自叹了口气。

他知道,狄仁杰一定有怀疑的对象。但之所以不说,正如他所言,无凭无据,害怕坏了别人的声誉。自古以来,读书人对声誉二字,有着疯魔一样的迷恋。而有唐一朝,特别是自科举推广以来,更是如此。

之前曾说过,唐代考科举,才学才干,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出身、家世、以及名望和声誉。

苏大为记得一个典故,说的是一位有名的才子,陈子昂。他才学出众,出身却普通。数次考取进士都未能成功。后来,他想了一招,花费千金买了一把非常有名的琴。在所有人的惊叹声中,他却把琴当众摔碎,一下子引来了大家的关注。

后来,他就顺利考中的进士。

这就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伯玉摔琴’的典故。

苏大为有点不太认同狄仁杰的做法。

换做是他,直接上门把人抓起来,送进不良人的刑房里,请桂建超他们出手伺候一顿,多牛逼的硬汉都要服软,到时候别说证据,连他祖宗十八代做的坏事都能招了。

可惜,狄仁杰却不愿意。

但也许正是这样,才有了后世被人们传颂的狄公吧。

“大兄,不是我说你,这个时候何须在意旁枝末节。

你看,对方连侍鬼都出动了,显然是要把你除之而后快。你若还是一板一眼的来,怕用不得多久,对方还会派人来。我可不敢保证,每一次都能护你个周全。”

狄仁杰笑了,道:“就怕他不动。他不动,就不会有破绽,没有破绽,我如何找出证据?

不过你倒是说对了一点,我如果继续住在这里,可能会连累你们。”

“大兄,你这说的什么话。

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法师对我母子有恩情,我娘绝不会袖手旁观。如果你这时候走了,我娘非打死我不可。而且,你在长安还有落脚的地方吗?除非你躲进国子监……我不知道那边是否安全,但你住在这里,我至少能保护你周全。”

苏大为的言语中,带着浓浓的自信。

他倒不是吹牛,家里除了他,可还有两头诡异呢。

黑三郎天狗之身,虽说还是幼犬,但依照着李客师的说法,等闲诡异,三五十个它都能解决。至于黑猫小玉,苏大为还不清楚它的本事。但从它之前的表现来看,至少身负两种异能。一种称之为控水,另一种,则是操控飞刀,诡异非常。

它,就算比不上黑三郎,也应该相差不远。

有这么两头诡异在,对方也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他们大规模行动的话,势必会惊动更多人,怕是对他们而言,更加危险。

狄仁杰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

他拿起一个饼子,咬了一口道:“对了,侍鬼到底是什么?”

“一种旁门左道,有修行者抽取诡异精气祭练成鬼物,调动元炁加以培育,可变成随身护法。不过,这要因人而异。有的人祭练侍鬼是为了害人,有的则是为了享受,让侍鬼伺候自己。我在丹阳郡公府,就见过李丹阳祭练的侍鬼,有几十个,全都是貌美如花的女子……因为这件事,胡夫人甚至和李丹阳几次大打出手呢。”

“李丹阳,是道士?”

“他不是,他那是家传的秘术。”

话说到这里,狄仁杰就知道该闭嘴了。

涉及到了这种事,已经属于高门大阀中的隐私。

他倒是听说过这些,但具体情况并不了解。没想到,苏大为居然有这样的机缘。

“那你和李丹阳……”

“家父生前,与李大勇是好友。”

“原来如此。”

狄仁杰露出恍然之色,没有再继续询问。

“郎君,天不早了,该休息了。”

这时候,洪亮端着一盆热水,从厨舍里出来。

狄仁杰点点头,道:“我吃了这个饼子就回去。”

“大兄,你打算怎么证明,法师的清白?”

“我需要见到法师,亲自问她一些问题……否则的话,咱们就只有被动的等待了。”

“那就去见啊!”

“没那么容易。”狄仁杰道:“我今日见了县君,宗正寺已派人过问此案。

法师现在虽被关在长安狱,但如果没有宗正寺的准许,任何人都无法和法师见面。”

“为什么,难道宗正寺不想尽快破案吗?”

“我不清楚,想来是宗正寺不愿家丑外扬,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决定。

我已经找了周良,他会想办法,找机会带我进去。所以,我现在只能等待他的消息,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倒是麻烦。”

苏大为道:“不过这种事找二哥的话,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二哥人脉广,脸面也熟。衙门里九成人都和他有交情。他出面的话,很合适,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嗯,这样,我这边也想想办法,看看能否找到什么线索。”

“好,咱们联起手,双管齐下。”

“嗯!”

狄仁杰晚上受了惊吓,这会儿平静下来,困意上涌。

他和苏大为又说了几句话,就告辞回屋休息。

片刻后,洪亮从屋里出来。

他看了一眼坐在院子里逗狗的苏大为,突然道:“喂!”

“嗯?”

“刚才你和郎君说话,我都听见了。”

“那又怎样?”

“你,要多保重。”

“啥?”

“这些日子你不在家,大娘子整日牵肠挂肚。

别让她再为你操心了……我先说好,我可不是为你考虑,实不忍大娘子难过罢了。”

说完,洪亮就回屋了。

看着他的背影,苏大为哑然失笑。

“三郎,其实这世上,好人还是多数,对吗?”

黑三郎傻呵呵的咧着嘴笑,然后把脑袋搭在了苏大为的腿上,任由苏大为揉它的脑袋。

“唉,你是天狗,不是二哈。

你说,如果将来被人知道,你堂堂吞月的天狗和二话一个样子,该有多丢人啊。”

二哈,不对,是黑三郎翻了个白眼,没有理睬苏大为。

皎月,高悬,若一轮冰盘。

繁星闪闪,忽明忽暗。

夜风很轻柔,摇曳着庭院外的那棵老柏树,枝叶沙沙作响。

济度巷这方寸庭院中,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

一人,一犬,一只黑猫。

而就在和济度巷一河之隔的灵宝寺里,一间禅房中,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一个矮小的身影从禅床上爬起,咬牙切齿道:“狄仁杰!

该死的,他日若我成事,定要把你碎尸万段。”

“法师,你怎么了?”

禅房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禅房里,灯亮了。

明真法师脸色苍白,擦去嘴角的血迹,然后露出和蔼之色。

她走到禅房门口,打开门,就见小沙弥聂苏在门外,面带关切之色。

“聂苏,怎还不去睡呢?”

“我听到法师房里咳嗽的厉害,担心有什么事情。

我刚才在厨房里熬了糖水,给你送来……还热着呢。”

“这么晚,怎还熬糖水?”

“禅院那边的法师说要吃糖水,所以我就过来熬了一锅。”

法真微笑着,接过聂苏手里的糖水,柔声道:“快去睡吧,明天还要一早起来呢。”

“那我去睡了,法师也早点休息。”

聂苏欢快的走了。

法真转身回屋,关上了门,脸上的笑容旋即隐去。

她走到窗户前,从大袖中取出一只纸制的麻雀,张口吐出一道白气,麻雀在她手掌上扑拉扑拉颤动翅膀,竟变成了活物。

“去告诉王上,我失败了。”

麻雀扑棱了两下翅膀,唰的一下子从她手中飞起,在半空中翱翔一圈之后,向远处飞去……

第四十七章 相邀

天,亮了。

长安从沉睡中醒来,恢复了勃勃生机。

苏大为起了一个大早,带着柳娘子做好的包子,来到了长安县衙。

把公廨打扫干净,他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的这个院子,突然间有一种异样感受。

半个多月前,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穿越众。

而现在,他已成为异人。

对,就是异人。

李客师对他们这个群体的称呼。

异人,异人,异于常人……而事实上,他们的确也异于常人。

怕谁也不会想到,在昆明池底,还隐藏着一头巨型石鲸。

它最初,只是一头镇水兽,为协助操练水军而生。然则随着时光流逝,朝代更迭,昆明湖已变成了一处景致。石鲸得元炁而生灵智,潜入昆明池湖底,镇压八百里秦川水脉。

嗯,只不过,石鲸低调,很少现身。

以至于在八百里秦川,虽说有许多水域被诡异所占据,但实际上却操控在石鲸之手。

一般而言,只要诡异不作乱,石鲸就不会在意。

因为它也知道,诡异占据水域,也不过是求一栖息之地,它没有必要放在心上。

就这样,石鲸栖息在昆明池,转眼八百载。

直到后来李靖发现了它的存在,而后借石鲸之力,成就了一番事业。

李客师之所以居住在这里,是为了保护石鲸,偿还当初石鲸帮助李靖的情义。只要李家和石鲸香火不断绝,那么就能借助石鲸的气运,保李家长长久久,太太平平。

可惜,李客师四个儿子都没有开灵的机缘。

唯一一个开灵的小儿子,却因为幼年时和他闹别扭,一怒之下投了道门,使得他这一脉面临断绝。如果没有苏大为的出现,也许再过几十年,李家就将荣光不再。

从这一点来说,李客师愿意传授鲸吞术,也是为了他李家着想。

只不过,李家和苏大为从此,就成为一体。

苏大为深知这一点,所以在李客师提议,推荐他入左右领左右府的时候,他毫不犹豫拒绝了。

做那千牛备身有什么好处?

君不见,李大勇常年奔波在外,几十岁的人了,还没有成家。

他做不到如李大勇那么潇洒。

他有老娘牵挂,无论如何,也不想离的太远。

相信,老娘也是如此。哪怕柳娘子会为了他的前程,愿意让他远行,可内心里却未必愿意。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郡公,非是我不识好歹,而是我知道,一旦加入其中,便身不由己。我不畏一死,然需老娘百年之后。”

他拒绝李客师的时候,脱口而出那首后世尽人皆知的《游子吟》。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李客师听完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放声大哭起来。

惹得正和他闹别扭的胡夫人也出现了,搂着满头白发的李客师道:“这是怎么了?”

“我,想我娘了!”

只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道尽了无尽悲伤。

李客师年纪不小了,他的老娘,怕早已化为一掬黄土。

可联想到李家三兄弟的辉煌战绩,就能够想得出来,他常年离家,很少和老娘一起。

孟郊的《游子吟》,让李客师想起了很多。

他哭的好像一个孩子一样,对胡夫人道:“你也有很久没有回家看看了,我陪你回家,如何?”

胡夫人听了这话,竟然也哭了。

就是当天,李客师急不可待把苏大为赶出了郡公府。

“我要陪夫人回鄱阳湖探亲,归期不定。

有什么为难时,你可以去找大志他们,我会交代清楚。

昆明池红拂军你也可以调用,郡公府上下一应人员,都可以配合你,只要你做的不是伤天害理之事。”

临走时,他丢了一个玉如意拂尘给苏大为,然后就不见了人影。

苏大为也没有想到,那一首诗竟会产生如此威力。

可惜,他会背的诗并不算多,算下来有二三十首,其中有十几首,已经问世了。

以后这种文抄公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好。

苏大为不想做文贼,那对他而言,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

“阿弥,你回来了?”

就在苏大为站在公廨大门外发呆的时候,桂建超来了。

苏大为连忙行礼,却被桂建超拦住道:“都是一家人,哪来的那么多礼数?

之前,我听说你得了丹阳郡公府的赏识,还以为你会离开这里。没想到……哈哈,又在这里见到你,和你爹当年可真像。不错,不错,不愧是苏三郎的儿子。”

“我爹怎么了?”

“当年你爹杀了诡异,曾有贵人想要提拔他。

但他说,他这辈子没读过书,去了别的地方会失了体统,倒不如留在这里做不良人。嘿嘿,当年你爹犯傻,今天看到你回来了,我好像又看到了你爹的模样。”

“我爹当年杀诡异,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不能说,不能说。

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就再去想了。到能说的时候,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看起来,苏钊杀鬼的事情,还有内情。

想必和太史局有关?

苏大为心里,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

这时候,不良人陆陆续续也都来了。

看到苏大为,他们的表情各异。

有的高兴,有的冷笑,有的暗地里嘲讽,也有的不理不睬。

倒是江摩诃见到苏大为很开心,拉着他的手,问个不停。当然了,那话语中透着打探苏大为和丹阳郡公之间关系的意思。苏大为倒也没有说太多,只说他帮丹阳郡公做了些事情,如今事情办完了,所以就回来了。

江摩诃倒也没有多想。

事实上,这种事再正常不过。

他又怎可能想到,此刻在他面前的苏大为,已经迈入了异人行列。

“回来好,回来挺好。”

江摩诃道:“最近长安县的事情也着实不少,杨义之那家伙偷懒,总把一些麻烦的案子丢过来,我正愁手下缺人。这样吧,你跟着十一郎,也可以多历练一些。”

苏大为,没有拒绝。

当然,他最想的是和周良搭档。

可是看样子,有点困难。周良在江摩诃身后朝他使了个眼色,苏大为也就答应下来。

“最近,我跟着江大头跑马车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这么快?”

“也不算快了!”

周良私下里拉着苏大为解释道:“主要是牵扯的人太多,各坊团头都要协调。你没看江大头那一身的酒气吗?这几天,他可没少找人,连耍钱的事情都做的少了。”

苏大为不禁笑了。

他旋即问道:“二哥,长安狱……”

“狄郎君的那件事,我记着呢。

不过,这件事的确是有难度,昨天晚上,好像宗正寺派人接管了那边。我认识的那些人虽然还在,但确实做不得主。真想要进去,得找机会,你告诉狄郎君,别急。”

“宗正寺派人来了?什么人!”

“昨天老曹提了一句,说是什么局的人,反正是内侍省那边派来的。”

那就不是太史局!

说实话,以前不知道太史局,苏大为也就不放在心上。

可自从知道了太史局的厉害以后,他也小心起来。那,可是大唐异人的集中营。

“那你也小心点。”

周良咧嘴笑道:“我办事,你放心。”

时间,悄然进入四月。

初夏到来,天气也一天热似一天。

人们开始脱下厚厚的衣袍,换上了单衣。

而伴随着天气转热,从西域送来的瓜果品种也越来越多,丰富着长安人的生活。

距离灵宝寺杀人案,已过去十天了。

也许是由于官府封锁了消息,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

狄仁杰也很少在街头巷尾,听到人们谈论此事。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越是如此,狄仁杰就越是烦躁。

一般而言,官府封锁消息,事情就不会小了。

这案子其实不难处理,从验尸报告上就可以证明明空法师的清白。

按道理说,宗正寺也不可能会为难明空法师,除非,他们对这件事有其他看法。

他去了几次县衙,裴行俭也没有消息。

一开始,裴行俭还应付两句,但是到后来,干脆就见不到人。

而周良那边也进展不太顺利,让狄仁杰越发烦躁。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那侍鬼没有再出现。

但对狄仁杰而言,这绝非好消息。凶手没有行动,那就不会有破绽。没有破绽,他又该如何下手?亦或者说,凶手已经藏匿起来。这样的话,可能更加危险?

四月初八,是浴佛节。

据说,这一天是佛祖释迦摩尼的诞辰日。

长安大大小小的寺庙里,到处可见香客以香水为佛祖佛像沐浴,长街两侧,布施的信徒也随处可见。

今天,国子监没有开课。

一大早,柳娘子就去了大慈恩寺。

黑猫小玉跟着柳娘子,所以无需担心她的危险。

而黑三郎,则留在了家中。

苏大为这两天跟随陈十一郎忙一桩案子,据说是一个万年县的凶徒杀了一家六口,躲到了长安县。别看这长安县和万年县只隔着一条朱雀大街,但跨境办案,还需两县协调。长安县派出协助的人,就是陈十一郎和苏大为两个人。据说,他们已经锁定了目标,这两日就会动手抓捕。按照万年县的说法,死活不论。

狄仁杰对这个案子,没有一点兴趣。

他现在,急不可耐的在等待着周良的通知。

济度巷,静悄悄的。

他坐在庭院里看书,黑三郎则趴在正午门口晒太阳。

正午时分,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一个女人在院门外勒住马,隔着院墙就看到了狄仁杰,高声道:“里面的,可是狄仁杰?”

第四十八章 抓捕

长安县,安业坊。

马大惟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苏大为一番后,目光旋即转向了陈敏。

“十一郎,他行吗?”

马大惟蹙着眉头道:“夺命枪姜隆,诡箭王一飞,可都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人物。想当初他们流窜蜀中。蜀州六县一百三十名不良人出动,还是被他们逃之夭夭,更折损了二十多人。这等人物,可不是等闲之人可以对付,你可不要大意。”

等闲之人,自然是说苏大为。

也难怪马大惟会如此说,苏大为看上去,年纪确实不大,让人很难产生信任。

马大惟是万年县不良帅,无论资历和威望,远胜之前的魏山。

陈敏道:“放心吧,阿弥是三郎之子,身手不差,之前曾杀过一头诡异。”

“三郎的儿子?”

马大惟的目光,有了变化。

他再次打量了苏大为两眼,轻声道:“老子英雄儿好汉,但愿你不要坠了三郎名头。”

杀诡异,对于普通不良人而言,似乎是一桩大事。

但对在不良帅位置上做了近三十年的马大惟而言,杀诡异也不算多么了不起的事。

诡异,有强有弱。

杀诡异最重要的是勇气和信念,而非身手。

他曾见过,那身手非凡之人,平日里能以一敌十,甚至二十,三十。但是面对诡异,却先吓破了胆子,眼睁睁被诡异杀死,甚至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说他打不过那诡异?马大惟不相信。只能说,他胆子不够壮,所以才会惨死诡异之手。

不过,苏大为能杀诡异,至少说明,他胆气不弱。

“马帅,到底什么情况?那两个魔头竟跑来长安?”

“不清楚,最近接到了一些线报,似乎有不少牛鬼蛇神都混入长安城,不知是何用意。

这两个疯子,前些日在一家酒肆吃酒,因为几个胡姬和人发生冲突,当场杀了十几个人。之后,他们还不满足,又跑去把那个率先引发冲突的家人全部杀死。

一家六口啊,最小的才刚满月!”

陈敏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轻声道:“怪不得说,死活不论。”

“能抓活的自然最好,可是这两个人……

说实话,如果不是程家催的紧,我宁愿他二人出城后动手。在这里动手,太危险了。”

“程家?”

“卢国公!”

马大惟提示了一下。

陈敏苦笑点点头,“怪不得,我说你怎么这么急着要行动,和那老混不吝有关,的确是拖延不得。

不过,人手够吗?

实在不行,我再去招一些人来。”

“那两个家伙警惕性很高,人多了,他们会觉察。

到时候大开杀戒,会造成更多人丧命。我这次带了二十多人,都是万年县的好手。”

“既然如此,那依你安排。”

马大惟道:“十一郎,你待会儿跟着我,咱们一起行动。”

说完,他又看了苏大为一眼,轻声道:“你叫阿弥,对吧。”

“阿弥是我乳名,我大名叫做苏大为。”

“阿弥,你听着,待会儿找个高处把风,不要擅自行动。”

马大惟说完,一摆手,一个不良人走上前来。

他从那不良人手中接过了一张铁胎弓,还有一壶箭矢,递给苏大为道:“你射术如何?”

“还不错。”

“很好,到时候你就盯着,一旦他们突围,就用箭矢阻拦。

但你要记住,切不可和他们正面交手。那两个家伙,皆有万夫不挡之勇,不是你能抵挡。如果挡不住,就让他们跑,千万别追。否则他们很可能会在闹事大开杀戒。”

“难道,看着他们逃走?”

“逃走了,还有机会再抓。真要大开杀戒,死的都是平民百姓。”

很显然,马大惟并不相信苏大为。

不过,苏大为并不生气,反而因马大惟那最后一句话,对他产生了敬佩之意。

这老先生虽说有些傲慢,但的确是一个好人。

从他挂念着平民百姓的行为能看得出,他并非那种为了成功,不计损失的无良之辈。

不良人,不良人……

杀不良,而非自己不良。

苏大为也没有反驳,只点点头道:“放心,我会盯着他们。”

“好,那咱们准备行动。”

马大惟身边的不良人,纷纷做准备。

苏大为则拉着陈敏道:“十一叔,卢国公是谁?”

“程知节,你不知道?”

陈敏笑道:“等回去了,要好好给你补课才行。这长安城里,王公贵族众多。咱们做不良人的,不说全都知道,但必须要明白,谁能招惹,谁不能招惹,免得惹祸。”

程知节,那不就是程咬金?

这老家伙还没有死啊!

说起程知节,的确有点陌生。

可如果提起程咬金,那绝对是人尽皆知。

苏大为当然也知道程咬金什么人,三板斧定大唐江山,瓦岗寨混世魔王……后世的评书演义,影视节目他看了不少,怎可能不知道程咬金是什么人?不过,他还以为,程咬金已经死了。想想似乎也正常,李世民死了,秦琼死了,程咬金嘛……

“阿弥,待会儿小心点,不要轻举妄动。”

“十一叔放心,我晓得轻重。

你也保重,刚才那位马帅可说了,那两个人是疯子。”

陈敏微微一笑,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跟着马大惟径自离去。

而其他的不良人,也都散开。

没有人和苏大为交谈,也没有人告诉苏大为该怎么做。

大家虽都是不良人,但分属两个县衙,更没什么交情,说多错多。

当然,从某种程度上也说明,这些万年县来的不良人,并没有把苏大为放在眼里。

苏大为也不会去用热脸贴冷屁股。

不良人就是这样,能不能被放在眼里,看你本事说话。

比如陈敏,比如江摩诃,那都是实打实的真本领;而周良能如鱼得水,更多是因为他眼头活泛,能帮人排忧解难。当然了,周良也有真本事,否则也难以立足。

苏大为把横刀和手弩交叉,斜背在身后。

他腰胯胡禄,手持铁胎弓,向四处看了几眼,目光旋即落在了巷口的一科老槐树上。

那老槐树有七八米高,枝桠广茂,犹如一个伞盖。

初夏,老槐树上枝叶繁密,藏在上面,不但不容易被发现,而且视野也非常开阔。

苏大为快步走到老槐树下,把铁胎弓挎在身上,双手贴在树干上,如灵猴一般,蹭蹭蹭就爬了上去。双手掌心,有电流闪动,产生出一股吸力,让他可以飞快攀爬。

“这小子,身手还挺灵活。”

马大惟看到这一幕,笑着对陈敏道。

陈敏点了点头,道:“他身手可不止是灵活,我估摸着,不比三郎差。”

“是吗?”

马大惟露出了惊讶表情。

“你以为他上次杀的是什么诡异?

那诡异可杀了不少人,也是个凶悍的货色。”

“倒是没有看出来。”

马大惟说着,眼珠子滴溜一转,突然笑道:“十一郎,有没有兴趣来万年县?”

“什么意思。”

“我年纪大了,估计在这位子上,也做不得多久。

下面的人,说实话我都不是特别满意。你呢,身手过人,也机灵,当了这么多年的不良人,经验也丰富。以前魏山活着,我不好意思挖人。现在魏山死了,江摩诃上来……你继续留在这边,天晓得什么时候能出头。来我这里,我退下来的时候,推荐你上来。我老了,精力也不比从前。以后这万年县,就是你的了。”

“马老,你少说这种话。

当初孙麻子听了你的话,跑去了万年县。结果没多久,三郎坐上了不良帅,他到现在还是你的副手。我记得你那时候也这么和孙麻子说的,你不怕他和你翻脸?”

“他敢!”

马大惟眼睛一瞪,“在万年县,他是龙得盘着,是虎得趴着,马某人一天在,那轮得到他翻脸。”

“算了,我可不想和孙麻子一样,为了个不良帅,一等十年。”

“也不能这么说,我真的看好你,考虑一下?”

“哈,再说吧。”

两人说着,在路边的一个摊子里坐下。

摊子的老板已经离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万年县的不良人。

从这个位子,正好可以看见巷子里的一扇门。

那扇门紧闭着,从外面看去,冷冷清清……

崇德坊,张楼子酒肆。

这是一家汉人开设的酒肆,里面也没有什么胡姬劝酒。

不过,张楼子会酿酒,而且还做得一手好菜。所以这里的生意不错,每天都会顾客盈门。

狄仁杰迈步走进酒肆,一眼就看到在窗户旁边,坐着一个女人。

他先一愣,困惑回身看。

却发现刚才来喊他的那个女人,并没有进来。

“黑三郎,你怎么跑出来了?”

酒肆的伙计看到了跟在狄仁杰身边的黑三郎,立刻叫嚷起来。

黑三郎用一种不屑的目光瞄了他一眼,哼哼哧哧的直奔窗口小跑过去。

“十三,回来,小心他咬了你的蛋。”

伙计想要过去驱赶,却被店里的掌柜拦住了。

他非但没有阻止黑三郎,还从一口大锅里取了一根满是肉的大骨头,乐呵呵走上前,放在黑三郎的面前。然后,他伸出手,拍了怕黑三郎的脑袋,又转身走了。

狄仁杰看得出来,黑三郎挺受欢迎。

他深吸一口气,做到窗户旁的桌子前坐下。

对面的女子端起碗,笑道:“狄君,这家酒水不错,可以尝尝。”

黑三郎趴在狄仁杰的身边,啃着骨头。

而狄仁杰则看着那女子,轻声道:“苏姑娘,不知你找我来,究竟是什么事情?”

第四十九章 痴女

“我说过,我们还会见面。”

“所以,你来找我?”

“差不多就是这样。”

狄仁杰瞪大了眼睛,看着苏庆芳。

而趴在他脚下的黑三郎,突然抬起头,学着狄仁杰的模样,张大嘴,睁大眼睛。

“黑三郎,不要学我。”

狄仁杰勃然大怒,踢了黑三郎一脚。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这条贱狗越来越皮,喜欢模仿他的表情。

在家里也就算了,可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还当着一个美女的面,老子不要脸的吗?

只可惜,没等他踢到黑三郎,黑三郎已经咬着骨头跑了。

苏庆芳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狄仁杰满脸通红。

“我知道,你最近在想办法进女牢,探望明空,对不对?”

“啥?”

狄仁杰激灵一个寒颤,看着苏庆芳,再次瞪大眼睛,张大嘴巴。

不过,他马上就反应过来,扭头看去。果然,黑三郎就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瞪大眼睛,张大嘴巴。

“黑三郎!”

狄仁杰恼羞成怒,抓起酒壶就砸了过去。

却见黑三郎灵巧的跃起,张嘴就叼住了酒壶。

店伙计十三郎拿了一个碗,放在黑三郎的面前。黑三郎双爪拨弄几下,然后咬着酒壶的把手,倒了一碗酒,趴在那里一口酒,一口肉,美滋滋,不再理睬狄仁杰。

狄仁杰,一脸无奈。

他刚才砸黑三郎,倒不是真的因为黑三郎模仿他,而是借着这个动作,来掩饰内心的慌乱。

苏庆芳看着黑三郎,则一脸笑容。

“你的狗吗?真有灵性。”

“不是,是房主的狗,平日里就是这样。”

“可惜!”

苏庆芳不知道是可惜什么,抿了口酒,不再理睬黑三郎。

“我刚才,说对了吗?”

狄仁杰心里面大骂周良,还说这家伙办事稳妥,就是这样稳妥吗?

“我和你说这些,不是要威胁你。

而是想要告诉你,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什么意思?”

苏庆芳压低声音,道:“宗正寺已有决断,四月十二,处死明空。”

“什么?”

“小声点。”

苏庆芳忙一声呵斥,“我也不明白,宗正寺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既然已有决断,怕是很难改变。之前,我在验尸的记录里,已说明了情况,但是……我无法改变宗正寺的决断。”

“你……”

“听着,你如果想见明空,我可以帮你。”

“啥?”

“我说,你想见明空,我可以帮你。”

苏庆芳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如今,是由内侍省负责看守女牢。我知道你在想办法,但我也可以明白告诉你,你找的人,根本无法带你进去。因为女牢之中,全是内侍省的人。只要你进了门,就会立刻被发现,更不要说见到明空。”

这时候,狄仁杰也稳定了情绪。

“那你怎么带我进去?”

苏庆芳也不说话,从身边拿起一个包裹,砰的就放在桌上。

“明晚是我看守女牢,三通鼓前,我在长安狱外那条街上等你,记得骑马过来。”

说完,苏庆芳起身往外走。

狄仁杰道:“苏姑娘,你为什么要帮我?”

苏庆芳笑了笑,道:“我觉得,我们是同一种人。而且,我也不想无辜之人丧命。”

她大步走出酒肆,等候在门口的两个女骑士,牵着马迎上来。

苏庆芳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她马打盘旋,又来到窗外,隔着窗户对狄仁杰道:“狄君记得,明晚三通鼓前。”

狄仁杰这时候,脑子里有点乱。

他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刚要开口,苏庆芳已经骑着马离去。

和我是同一种人?

什么意思!

狄仁杰甩了甩头,目光落在那包裹上,觉得有些糊涂……

一个头戴斗笠,身穿灰色衣袍的男子,出现在了街上。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

每一步的步幅,几乎想通,看似缓慢,却眨眼间就走近了巷口。

苏大为藏在老槐树上,盯着那男子。

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忙取出一支箭矢,弯弓搭箭。

那男子走到巷口,突然停下了脚步。

巷口摊子里的马大惟等人,看到那男子一愣,旋即感到不妙。

可不等马大惟开口,男子跨步横移,唰的就冲进了摊子。紧跟着,仓啷一声龙吟,一道雪亮的刀光掠过,那迎上前想要说话的不良人,就被男子一刀劈翻在地。

哗啦!

桌椅东倒西歪,不良人倒在了血泊中。

“有埋伏,快走!”

那人砍翻了不良人之后,转身就跑。

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叫。

马大惟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那人已跑出了摊子。

“动手!”

他一声大喝,垫步就往外追。

不过,没等他冲出摊子,身边一阵风掠过。

陈敏已抢先动手,冲到了马大惟的身前,“马帅,你带人对付姜隆和王一飞,这个人交给我。”

他速度很快,手上的动作更快。

一只手探向后背,抓住一支短矛,唰的就投掷出去。

那短矛的速度更快,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眨眼就到了男子的身后。

男子听到身后有金风响,忙踏步转身,手中大刀铛的一声,把短矛打飞了出去。

可这一顿的光景,陈敏就到了他身前。

他拔出腰间横刀,二话不说,轮刀就劈向对方。

男子却不慌乱,冷笑一声道:“就知道你们这些鹰爪孙不会老实,那就给我死吧。”

他说着话,反手从后背拔出一根有四尺长的铁棒,啪的扣在了刀柄之上。

短刀变长刀,就见那口刀如同毒蛇吐信,刀做枪使,分心就刺。一寸长,一寸强。陈敏还没来得及靠近,那口刀就到了跟前。他连忙横刀身前,一个铁门闩,往外封挡。

铛!

悠扬的声响传来,陈敏脚下划出一道近三米的痕迹。

巨大的力量,让陈敏心惊不已。

他做势一个懒驴打滚,卸掉了那股巨力之后,顺势抄起掉落在地上的短矛。

“你是谁?”

“青州霸王刀,孙元!”

男子狞笑着,挺刀扑过来。

陈敏却心里一沉,一手刀,一手矛,迎着那男子就冲上去。

青州霸王刀,蜀州夺命枪,再加上一个诡箭……他妈的,全都是江湖有名的亡命之徒。

只是,他们要么是在巴蜀,要么是在山东,怎么会跑来长安?

陈敏心中困惑,可手上却丝毫不慢,和孙元打在一处。另一边,几个不良人在马大惟的指挥下踹开了院门,冲进了院子。可没等其他不良人靠近,就听院子里一连串的惨叫声响起。一具尸体从院子里飞出,蓬的就摔落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正是刚才冲进去的不良人。

夯土筑成的院墙,轰然倒塌。

尘土飞扬,一个高约两米的巨汉,手持一杆碗口粗细的铁矛,冲了出来。

夺命枪姜隆!

马大惟一眼认出那巨汉的身份,立刻拔刀迎上前去。

他一手持刀,一手哗楞从腰间拽出一根铁链。铁链长约三米,如毒蛇一样唰的飞向姜隆。姜隆见状却不慌张,大笑着,挥舞铁矛迎上前来。只听哗楞一声,铁链缠绕在铁矛上。马大惟扎下马步,使出全身力量往怀里拽,口中更发出一声巨吼。

哪知道,姜隆身形虽然巨大,但却十分灵巧。

他没有和马大惟角力,而是顺着马大惟的力量,腾身而起。

铁矛转动,夹带着雷霆之势刺向马大惟。

说时迟,那时快,马大惟想要撒手躲闪已经来不及,忙举刀相迎。只听铛的一声巨响,他手中那口横刀已脱手飞出。铁矛如同一条巨蟒,势不可挡刺向马大惟。

一支利矢,破空而来。

利箭正中铁矛,枪势顿时一缓。

箭头击中铁矛矛脊的刹那,有一道电光闪烁。

姜隆只觉两手发麻,差点握不住铁矛。他忙撤身后退,却在他后退的一刹那,一个矮小的身影从他背上唰的窜出,人在半空中,刷刷刷飞出十余支黑色短箭。

从四周围上来的不良人,有的闪躲不及,被短箭击中,倒在了地上。

“姜大个,怎么回事?”

“有古怪,休要恋战,快走。”

姜隆这时候已经恢复正常,手持铁矛撒腿就跑。

“孙元,有古怪,快跑。”

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喊。

在路过那矮小的侏儒身边时,探手想要把侏儒拎起来。

可就在这时,又一支利箭飞来。

恍惚间,姜隆好像看到那利箭上有一层蓝色电光闪烁,吓得连忙闪身躲避。

“矮子,趴下!”

他想要提醒侏儒,可已经晚了。

箭矢来的诡异,速度奇快。

那矮小的侏儒因为个头低,视线也不好,所以没有及时发现。等他觉察的时候,箭矢已经到了他跟前。他瞪大了眼睛,想要闪躲,只是……噗!利箭正中他的额头。巨大的力量,直接折断了侏儒的颈椎,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脖子用一种诡异的弧度歪着,已气绝身亡。

“矮子!”

姜隆见状,眼睛都红了。

他和王一飞都是那种体型有异常人的人,从小到大,受尽了欺辱和白眼。

后来,他们学会了一身本事,开始找当年欺负他们的人报仇。也许是自小受的屈辱太深,这两人心狠手辣,残忍至极,以至于最后得了夺命枪和诡箭的名头。

他二人相依为命,相互扶持。

虽然不是亲生兄弟,却胜似手足。

没想到这次来长安,竟然折了王一飞。

姜隆顿时变得疯狂了,大铁矛上下翻飞,只眨眼功夫,就倒下了六七个不良人。

第五十章 无耻之徒(第三更)

老槐树上,苏大为挽弓满月。

元炁,元炁!

他的精神仿佛在刹那间,和天地融为一体。

手指一松,利矢离弦而出,仿佛一道闪电划过天际。

姜隆双眼通红,但神智尚存。一股寒意,骤然间从尾椎骨窜起,沿着后背直冲头顶。

不好!

他暗叫一声,踏步闪躲。

姜隆的反应很快,但那支利箭更快。

噗的一声,箭矢直接就贯穿了姜隆的大腿,疼的他大叫一声,身形一歪,手里的铁矛几乎是贴着马大惟的身体砸在地上,在地面上砸出了一个深深的大洞。

马大惟就地十八滚,爬起来时,仍觉惊魂不定。

“给我杀了他。”

看清楚姜隆一条腿受伤,他立刻嘶声喊叫。

这次,他算是栽了!带了二十多个不良人来,如今已经有一半都死在了这里。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姜隆跑了。

否则他不能交差,甚至连那些战死的弟兄也对不住。

可是另一边,陈敏在孙元疯狂的攻击下,已岌岌可危!

“十一叔,我来帮你。”

伴随着苏大为一声喊喝,就见他从老槐树上纵身跃下,手中铁胎弓弓开满月,一支箭矢射出,咻的一声就飞向了孙元。

“阿弥,不要下来。”

马大惟见状,也大吃一惊,忙高声叫喊。

刚才,亏得苏大为出手,不仅射杀了王一飞,还伤了姜隆,更救了他马大惟一命。

可射术好,不代表身手好。

苏大为的表现,已经超出了马大惟的意料。

孙元,那可是比姜隆更加凶狠的存在。连陈敏都不是对手,苏大为又怎是对手?

只是,他话才出口,苏大为已经双脚落地。

就见他身形不停,飞奔向孙元,同时再射出一箭,逼得孙元不得不放开了陈十一郎。

“十一叔,去帮马帅,这家伙交给我。”

苏大为一边说,一边跑,同时丢了铁胎弓,一手拔出横刀,另一只手拿了一个形似降魔杵似地物品。

“阿弥,小心这家伙,凶得很。”

“我知道!”

苏大为说话间,已经到了孙元跟前。

事实上,刚才那两箭,也让孙元注意到了他。

就是这小子杀了王一飞,还伤了姜隆!虽然孙元和姜隆、王一飞没什么交情。他们一个是叱诧青州,一个纵横巴蜀,相隔十万八千里。可现在,他们是同伴。

形式不妙!

孙元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刚才如果不是陈十一郎拼命拖住他,说不定他早就撤了。

可现在……老子杀了这小子,也算是给王一飞报了仇,回去之后,也可以有交代。

想到这里,他大吼一声,手中大刀凶狠劈出。

这一刀,孙元可说是全力一击。大刀挂着雪亮刀光,发出撕裂空气的锐啸声,呼的就把苏大为笼罩在刀势之下。眼看着大刀落下,苏大为却不慌不忙。他手指按在降魔杵的玉石上,就见银光一闪,一面圆盾,立刻就出现在苏大为手中。

铛!

大刀劈在盾牌上,发出巨响。

说来也奇怪,那么巨大的力量落在盾牌上面,苏大为却没有丝毫感觉。

就见他跨步、扭身,手中盾牌架着孙元的大刀,身形突进,反手就是一刀横抹。

两人身形,交错而过。

苏大为一手盾牌,一手横刀,刀尖斜指地面。

一溜鲜血,顺着刀口滚动,从刀尖滴下,落在了地上。

孙元双手握刀,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眼中犹自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扑通就跪在了地上。鲜血,顺着他的身子流淌,染红了地面。孙元的肚子上,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脏器呼啦一下淌出来,洒了一地。他上身向下,头点在地上,一动不动。

显然,只刚才那一个照面,孙元就被苏大为开膛破肚。

陈敏在听到苏大为的喊叫声后,就转身扑向了姜隆。

此刻,他双手擎短矛,根本看不见身后的景象。不过从马大惟震惊的表情,他可以猜到结果。

开玩笑,阿弥可是三郎的儿子,而且亲手斩杀过诡异!

一个江湖大盗,怎可能是他对手?

他大吼一声,双矛使出一招蛮牛冲撞,逼退了姜隆。

那姜隆虽然凶悍,但腿上有伤,行动不便。而陈敏的身手,显然比其他不良人高出一大截子。就算是姜隆没有受伤,也很难说,就可以百分之百打得赢陈敏。

更何况,王一飞死了,孙元似乎也死了。

两个人的死亡,给姜隆带来了巨大的震撼。

对方,可还有一个一刀斩杀了孙元的高手没有过来……

他不敢再恋战,口中接连发出莽牛一样的咆哮。只是,在陈敏的牵制下,其余不良人已经稳住了阵脚,任凭他左冲右突,始终无法逃脱。

苏大为收起了圆盾,把降魔杵插在腰间的皮带上。

他这条腰带,宽足有一巴掌,是李客师所赠。据李客师说,这腰带是用某个诡异的皮制成,系在腰上,可以抵挡刀剑,保护腰部,同时能承受八百斤的物品。

是皮带承受,而非人承受。

也就是说,那八十斤重的降魔杵插在腰带上,苏大为没有丝毫的感觉。

这可是好东西!

苏大为持刀,走向姜隆。

他的步伐缓慢,可每一步迈出,都让姜隆方寸大乱。

一个分心,姜隆被陈敏一矛砸在胳膊上。手臂,咔嚓一下骨折了,疼的姜隆再也拿不住铁矛,当啷一声,铁矛落地。他不敢再纠缠下去,转身撞开一个不良人,就要逃走。

苏大为从后背取出手弩,瞄准了姜隆,扳动机括。

钢弩,噗的就射中了姜隆的脚踝上。

姜隆扑通一下子摔倒在地,惨叫连连。

马大惟见状,上前就要砍死姜隆,却被陈敏拦住。

“马帅,刀下留人。”

“十一郎,你什么意思?”

“这厮有点古怪……你难道不觉得,青州霸王刀,蜀州夺命枪,三个相隔十万八千里的江湖大盗却聚集在长安,而且彼此还有联系……这里面,是不是有一点古怪?”

嘶!

马大惟,冷静下来。

刚才,他没有考虑太多,只想着给弟兄们报仇。

听陈敏一说,他顿时醒悟,目光旋即落在了姜隆的身上。

“老子要杀了你们!”

姜隆倒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

只是没等他起身,苏大为再次射出一支钢弩,正中他的手腕。

那钢弩力道惊人,直接把姜隆的手腕钉在了地上,疼的姜隆惨叫连连。

不过,他却仍旧喊道:“有种杀了我,想要老子向你们这些鹰爪孙低头,想都别想。”

一只手,一只脚已经废了。

此时的姜隆,已没有了抵抗能力。

几个不良人上前,用铁链把他锁上,可是这家伙,仍旧口中怒骂连连。

“这家伙,看样子是个硬骨头。”

“再硬的骨头,到了老鬼手里,也难撑下去。”

“你的意思是……”

“马帅,一个王一飞和一个孙元,难道还不能交差吗?”

陈敏笑眯眯看着马大惟,那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这次我们配合你行动,但这几个人,可都是被我们的人所杀。

把孙元和王一飞的尸体交给你,你带回万年县交差。至于这个姜隆,我们要留下来。

马大惟的脸色,阴晴不定。

半晌,他苦笑一声,指着陈敏道:“十一郎,这次算你狠。”

万年县和长安县同处长安城,相互帮助,但同时,也相互竞争。

高层的事情,和陈敏他们无关。但双方不良人之间的竞争,自始而终的存在着。

当初,马大惟挖走了孙麻子。

那可是当时长安县,比苏钊还有名的不良人。

因为这个事情,两边曾有一段时间相互敌视。一直到苏钊做了不良帅,才算缓和。

之后,魏山做了不良帅。

可是和马大惟比起来,他的资历,能力已经声望,都远远不如。

这也就造成了长安县不良人,被万年县不良人压制了很多年。哪怕现在江摩诃上位,也很难扭转两县不良人的局面。现在,终于有机会扭转了,陈敏怎能放过?

“马帅放心,该你们的功劳,还是你们的,

不过论数长安,谁能比老鬼更懂得刑讯?我并非要抢功劳,而是这个事情,有古怪。说不准,回头咱们还要联手。到时候以马帅的威望,我们还要唯命是从呢。”

马大惟,沉默了!

突然,他哈哈大笑,指着陈敏道:“十一郎,我有点后悔了!”

“啥?”

“当初我不该挖孙麻子,应该把你挖过来。

孙麻子很能干,但是不会说话。虽然老子知道你在哄我开心,但我还是觉得开心。”

“马帅,你这话小心被孙麻子听到。”

“嘿嘿,听到就听到,不行我用他和你换?”

对于这个无耻到几乎不要脸地步的马大惟,陈敏再也忍不住了,破口大骂道:“滚!”

马大惟却浑不在意,嘿嘿笑了两声,目光就落在了苏大为的身上。

苏大为刚才手持盾牌,而今盾牌又奇异消失……

他没有去询问,因为他知道,苏大为的身上,一定有一些秘密。

而且,他早就过了那好奇的年纪,走到苏大为面前,伸出手,用力拍了怕苏大为的肩膀。

“苏家小子,好手段,比你爹还强。”

“马帅过奖了。”

马大惟哈哈大笑,一把搂住了苏大为的肩膀。

“苏家小子,有没有兴趣来万年县当差?我跟你说,我年纪大了,已经撑不了多久。到时候,我会与县君推荐,由你来接替我的位子。十八岁的不良帅,你考虑一下?”

第五十一章 匹夫

“马大惟!”

陈敏一声怒吼,冲上来把马大惟推开。

“阿弥是长安县人,他只能是长安县的不良人,将来会是长安县的不良帅!”

马大惟却浑不在意,哈哈大笑两声,不理陈敏,对苏大为道:“苏家小子,考虑一下。”

他召集了幸存的不良人,把孙元和王一飞的尸体收起来。

同时,此前已接到通知,一直埋伏在外围的武侯也收到了风声,匆匆赶来。

看到遍地的尸体,武侯们只觉心惊肉跳。

不良人虽然不是什么下三滥,但说实话,很多人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可是现在,他们却必须承认。长安如果没有这些不怕死的不良人,死的就可能是他们。

武侯们推着车,上前把不良人的尸体收拾。

苏大为则看着那些尸体,眼中闪过一丝难过。

这些不良人,哪怕之前轻视他,但是在面对凶徒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退缩。

这是一帮好样的,只可惜……

“阿弥,别难过。”

陈敏打昏了姜隆,命人把他送去县衙。

“大家都是亡命人,区别只在于,一身官皮而已。

今天是他们,明日说不定就是你我。从做了不良人那天起,大家都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哈哈,开心吃肉,开心吃酒,快活这一世,足矣!不过,你和我们不一样,我也相信,终究有一日,你能成为天下所有不良人的传奇,我相信这一点。”

苏大为道:“天下所有不良人的传奇?那是什么!”

“嗯,还是不良人。”

说完,两人都不禁笑了。

刀头饮血,快活一世。

这是上辈子苏大为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很刺激,也很……陈敏说这一番话的同时,何尝不存着悲哀呢?

“走吧,咱们回去了。”

“好!”

现场,自有武侯收拾。

陈敏和苏大为押着车,踏上了返回县衙的路。

“阿弥,千万别相信马大惟那老东西。”

“啥?”

“当初他骗孙麻子说,等他撑不住了,就把不良帅交给孙麻子。结果……呵呵,这都十几年了吧,孙麻子还是副帅,他还是不良帅。那老东西,为达目的,坑蒙拐骗,不择手段。我估摸着,他盯上你了。所以你要小心点,千万别相信他的话。”

苏大为,笑了。

“我生在长安县,长在长安县,我娘就在长安县。

十一叔,你不是说,我是长安县的不良人吗?所以,我又怎么可能离开长安县呢?”

“未来的事,说不准啊。”

陈十一郎笑了笑,那笑容中夹杂着一丝无奈。

“人常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咱们这不良人,也是一样。想要控制自己的命运,得有足够强大的实力。所以啊,在没有那么强大之前……阿弥,记住我的话,千万别逞英雄。英雄,死的快。”

这是一个老不良的由衷之言。

在这一刻,苏大为觉得,他才算真正融入了不良人。

“十一叔放心,我会牢记。”

“走吧,回去把姜隆交给老鬼,就没咱们的事情了。

呵呵,我就不信,他能在老鬼手底下撑过今晚……该回家回家,该喝酒喝酒,后面的事情,和咱们没有关系。明天早上,一切照旧,咱们啊,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

“好!”

狄仁杰回到济度巷,天将傍晚。

承天门外的六街鼓敲响了第一通,柳娘子带着黑猫也已经回来了。

苏大为正帮着柳娘子忙活晚饭,不时就听到柳娘子的咆哮,似乎在嫌弃苏大为。

黑猫,蜷在窗台上,似乎睡着了。

不过在狄仁杰和黑三郎进来的一刹那,它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黑三郎一声低吼,就上了台阶。

“黑三郎,别去欺负小玉。”

柳娘子正好从厨舍出来,见状立刻大声吼道。

黑三郎倍感委屈,它呜呜两声,夹着尾巴跑到了苏大为的跟前,不停蹭着苏大为的腿。

什么时候可以把那个小婊子赶走?

苏大为嘿嘿一笑,蹲下身,用力揉着黑三郎的头。

“三郎,你可是天狗,天下第一等诡异,怎么天天找一只猫的麻烦?传出去,多丢人。”

黑三郎爽的直接躺在了苏大为脚下,眯着眼,舒服的不得了。

“就知道逗狗,快去把肉切了!”

柳娘子怒吼一声,吓得苏大为忙放开了黑三郎。

“先去洗手,怎地这么不晓得干净……你那爪子,刚揉了黑三郎,不洗干净就别吃饭。”

“马上去,马上去!”

苏大为忙低眉顺眼的跑去洗手,黑三郎夹着尾巴,紧跟在他身边。

狄仁杰凑过来,低声道:“什么情况,这么大火气?”

“说是没有能给佛祖沐香……我之前就说了,今天是浴佛节,大慈恩寺的人肯定多,想要给佛祖沐香的人多了去。我让她去青龙寺,她不听,结果没有能排上号。”

“第一次见大娘子这么火。”

“她那不是火,是烦躁……对了,你手里拿的什么?”

“这个?”

狄仁杰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包裹,“一言难尽,晚一点和你说,我先把东西放回去。”

“好!”

苏大为洗干净了手,进厨舍帮忙去了。

狄仁杰则把包裹放下,换了一身便装,然后出来帮忙。

别看柳娘子对苏大为吼来吼去,但是对狄仁杰,还是非常客气。

晚饭有点素,据说是浴佛节,大家吃点斋。不过,狄仁杰觉得,可能是柳娘子回来晚了,没来得及准备,所以才会如此。素斋就素斋,其实也不错。反正狄仁杰也挺喜欢吃素。至于苏大为,这时候哪敢表示不满,乖乖的把晚饭吃完。

柳娘子和洪亮收拾厨舍,狄仁杰在房门口,朝正在撸狗逗猫的苏大为招手。

“大兄,什么事?”

“咱们屋里说。”

狄仁杰把苏大为带进屋里,给他倒了一碗水。

“今天抓捕,情况如何?”

“有点,古怪。”

“怎么说?”

苏大为把日间抓捕的情况说了一遍,然后道:“十一叔说,姜隆和王一飞来自蜀州,孙元来自青州,三人相隔千里,却同时聚集在长安,而且彼此间又相互认识。

还有,万年县的不良帅马大惟说,最近有不少牛鬼蛇神,混进了长安。

我就觉得,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事情?否则这么多亡命之徒跑来长安,又是何故?”

狄仁杰倒吸一口凉气,轻轻点头。

“听你这么说,的确是有些古怪。”

他停顿了一下,轻声道:“那你们打算怎么做?”

“十一叔说,这个事情得有县君发令,我们才好行动。

不过呢,我们可以先设法打探消息,看看到底都有什么人,藏身在长安县内。

还有,那个姜隆被我们扣下来了。

等明日鬼叔那边有了消息,再设法联络马大惟,看看能否联合行动。”

“嗯,这倒是个法子。”

“对了,你今天跑去哪里了?”

狄仁杰蹙了蹙眉,把苏庆芳找他的事情,说了一遍。

“上次见面时,她是奉命前来验尸。

当时她对我说,以后还会见面。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见面了。”

“哈哈,恭喜大兄,该不会是她看上你了吧。”

“说的甚话,我们一共只见了两次,而且没说几句话。”

苏大为记不清楚,狄仁杰的老婆叫什么名字。

不过听狄仁杰的说法,这个苏庆芳,似乎是对他有点意思。

至于看上狄仁杰哪一点?他也不知道。这种事情,除了当事人之外,谁又能知晓?

“你听说过苏庆芳这个人吗?”

“大兄,我就是个不良人。

你若是问我这崇德坊谁是团头,谁是泼皮,那我知道。人家是内侍省的人,我这小门小户,怎可能认得她?还有啊,她找你,到底什么事?不会只是和你见面吧。”

“明空法师,有危险。”

“啥?”

“苏庆芳告诉我,宗正寺已经做出决断,要处死明空法师。”

苏大为呼的一下子站起来,露出震惊之色道:“怎么可能?宗正寺为何这么决定?”

“谁知道。”

狄仁杰挠了挠眉心,苦恼道:“按理说,不应该这样。

苏庆芳也说,她想不明白。

不过,她说她可以帮我见到明空法师。”

苏大为睁大了眼睛,道:“你跟她说了,咱们要见明空法师的事情?”

狄仁杰翻了个白眼道:“你看我是不是傻?”

“什么意思?”

“这种事,我怎会和她讲?我和她又不是很熟。

是她自己说的,还说她知道我们在找门路……看样子,周良那边很可能暴露了,别让他再继续行动。还有,她对我说,明天晚上三通鼓前,让我在长安狱外和她碰面。到时候,她会带我进长安狱,和明空法师见面。我也正犹豫,要不要相信。”

苏大为听了,下意识蹙起眉头。

他轻声道:“按她说的,女牢里已经换上了内侍省的人,守卫森严,你怎么进去?”

“对了,她给我东西。”

狄仁杰说着,转身进了里屋。

片刻后,他拎着包裹走出来,摆放在桌上。

“我还没来得及看。”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包裹。

苏大为也不禁有些好奇,于是凑过头去看。

噗!

等他看清楚了包裹里面的物品,忍不住笑出声来。

“大兄,她这是要你扮成女人吗?”

狄仁杰的脸色,这时候变的非常,难看……

刚放下行李,晚点更新

刚进门,放下行李。吃点饭,洗个澡,晚一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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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女装大佬闪亮登场

雷雨,交加。

傍晚时,一场倾盆大雨倏忽而至。

暴雨没有持续太久,在天黑之后就停下来。

此时的长安,比之往日要冷清许多。甚至不需要街鼓敲响,很多人就早早回家。

长安狱,女牢。

明空的牢房位于最里面。

狭窄的过道里,光线昏幽。

几盏油灯也是忽明忽暗,更让人莫名恐慌。

明空,已经在这里住了十三天。十三天来,她都在思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到现在,她也没有想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杀人凶手。

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她的记忆并不是很清晰。

只记得晚上听到了猫叫声,于是出来查看。她记得在回廊的台阶上看到了血迹,然后往外走,被明慧的尸体绊倒。再之后,她就被人打昏过去,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谁打昏了她?

为什么要打昏她?

还有,为什么要杀死明慧?又为什么要栽赃她呢?

很多问题,都无法想个明白。

十三天,她就在串联这件事情,可越是想,就越是不明白,心里也越是糊涂。

没错,她和明慧的关系不好。

之所以不好,是因为她看不惯明慧出家之后,还抱着当初美人的架势。先帝驾崩,她们也都成了昨日黄花。既然如此,那就好好修行,忘记过去享受的繁华。

古佛青灯,总好过冷宫凄凉。

她见过高祖皇帝的后宫,那模样如行尸走肉。

在灵宝寺,日子虽说清苦一些,但至少还算自由。

有什么不满足?

明空想的很清楚,所以在出家之后,踏踏实实的修行,忘记昨日的身份。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和明慧不和。

事实上,她和大多数人都不和,那些从宫里出来,出家剃度的女人们,依旧沉浸在昨日的美梦之中。为了这个事情,她遭到了排挤,后来干脆自己搬了出来。

但要说对明慧她们有深仇大恨?

又怎么可能!

都是可怜人,有什么可怨恨的呢?

一定是有什么问题忽略了!

明空心里,非常清楚。

窗外,暴雨已经停下,但天空中仍飘着细雨。

“看朱成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首诗。

那是她刚出家时,心中悲苦所写的诗词。那个人,想必已经忘了我的存在;那个人,而今贵为九五之尊,又怎会知道,我现在的处境?

想到这里,明空不禁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丝凄然笑容。

下雨天,总难免让人心情低落,会胡思乱想……

明空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牢房中央坐下。

她面前,是一张桌子,上面摆放至笔墨纸砚。虽然她是嫌疑犯,这里又是长安狱,但实际上,她需要什么东西,都会有人为她安排。毕竟,她曾是太宗身前的武才人。

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从出家之后,到出事的那天,她这十三天里,在尽力的回忆。

事情很多,也很繁琐。要想梳理出一个头绪,并不是一件易事,所以她也很头痛。

三月初三那天,我忙完了事情后,回屋休息。

我那天从明真的禅房外经过,好像……慢着,那天我记得,明真法师和明慧在禅院门口争执什么。明慧很不高兴的走了,明真回屋时,和我照面,还相互问好。

明真和明慧,似乎从没有交集。

她写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停下笔来,在后面做了一个记号。

也是伴随着这个记号,一些她忘记了,或者说没有在意的细节,慢慢浮现在脑海中。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打断了明空的思路。

她有点不高兴,抬头往外看去,就见几个宫装女子走来,在牢房外停下脚步。

“武才人,一向可好?”

明空仔细看,认出了为首之人。

“苏姑娘,怎么是你?”

“嘻嘻,正是我。

今晚是我值守这里,所以来看看你。”

苏庆芳说着话,一摆手,有内侍省的看守上前,把牢门打开。

“你们下去吧,我和武才人这里说点悄悄话。”

“遵命。”

内侍省的人,立刻退走。

苏庆芳则带着一个看上去有些肥胖的宫女走了进来。

那宫女体型高大,头上还带着帷帽,手里面拎着一个食盒。

“苏姑娘,没想到会在这里和你相逢。”

明空站起身,走向苏庆芳。

那胖宫女和她擦身而过,在桌前弯下腰,收拾桌子。

明空觉得这胖宫女,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且行为举止,似乎也有些怪异。

不过,她没有想太多,只看着苏庆芳。

“堂堂左卫中郎将的千金,不喜红妆,却跑到太史局偷师,结果被发现后,差点送了性命。我犹记得当时先帝听闻这个事情,也是目瞪口呆。令尊在先帝面前求情时,我就在旁边。当时我就在想,究竟是怎样一位奇女子,能做出这等事。”

苏庆芳笑了,轻声道:“我记得,那次是你奉旨来探望我呢。”

“可现在,我却成了阶下囚。”

明空微笑着,脸上看不出有丝毫的失落。

牢房里的光线,要比过道里的光线好很多。苏庆芳看着她,竟一时间无言以对。

“好啦,说吧,是不是我要死了?”

听上去,她好像是在玩笑。

苏庆芳点点头,正色道:“宗正寺已作出决断,本月十二处决你。”

“为什么?”

“我不清楚。”

苏庆芳道:“我问了我爹,他也不太清楚此事,只说好像与吴王有关。你也知道,这种事情我爹不可能过问太多,反正是最后,宗正寺作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决断。”

“吴王?”

明空那双颇有英气的眉毛一挑。

“我不记得,我和吴王有什么过节。”

“那我就不知道了!”

“苏姑娘,多谢你了。”

明空也没有再说什么,双手合十,向苏庆芳一礼。

“武才人……”

“我现在法号明空,武才人早已是过往云烟。”

“明空法师,有一个人要见你。”

“谁?”

“他一直在帮你,甚至傻兮兮的找人,想要混进来,被我阻止了。”

明空听了一愣,在电光火石间,她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立刻转过身去。

那胖宫女,缓缓摘下了帷帽。

噗!

明空看到那张庄重敦厚的脸,没由来噗嗤一声笑了。

她这一笑,连带着苏庆芳也笑了。

“怀英,你怎么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明空笑得花枝乱颤,仿佛她马上要被处死的事情,也无法影响她这一刻的心情。

也难怪,后世鼎鼎大名的狄阁老,此刻竟然是一副女装大佬的模样。

还挽了发髻,头上插着金步摇。

胖胖的脸上摸着胭脂,还有红红的嘴唇……

狄仁杰这会儿,满脸通红。

也不知道是因为抹了胭脂的愿意,亦或者是因为羞怒。

都怪苏大为!

他心里暗自咒骂。

还说什么没事,看明空和苏庆芳这样子,他就知道自己现在该是怎生的模样。

“别笑了!”

“不行了,怀英,你先让我笑完,我要受不了啦。”

狄仁杰不说话还好,他这一说话,明空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就蹲下来。

而苏庆芳,看上去是想忍住。但从她肩头一耸一耸的样子,就知道她忍得有多辛苦。

“法师,你和狄君说话吧,我出去帮你们把风。”

苏庆芳憋着笑,转身出了牢门。

明空则还在笑,笑得狄仁杰站在那里,很是尴尬,两手都不知道该如何置放。

“好了好了,我不笑了。”

笑了一会儿,明空才算止住了笑声,站起来。

只是当她看见狄仁杰那张涂抹着胭脂的胖脸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怀英,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说着,明空就转过身,背对着狄仁杰。

“法师这是什么意思?”

“怀英,你别怪我,我只是不能看见你的脸,否则就忍不住。”

狄仁杰,一副气苦的表情。

明空深吸两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

“怀英,多谢你了!”

“啥?”

“你来看我,我非常高兴,这至少说明,贫僧这一辈子,做人还不算太失败,还有个人敢冒死惦记。”

“法师,不止我一个。”

“哦?”

“还有柳娘子,还有阿弥……

他们都在惦记你,只是苦于没有门路,不知道该怎么帮你。”

“阿弥,回来了?”

“嗯,已经回来了,而且还救了我的性命。”

明空娇躯一颤,唰的转过身。

这一次,她没有再笑,而是表情凝重的看着狄仁杰道:“救了你?怀英,怎么回事?”

“那天你出事的时候,我就开始想办法。

正好那天苏姑娘来验尸,我陪着她,回去的晚了。结果在灵宝寺后门的桥头,遭遇侍鬼袭击。如果不是阿弥当天回来,小玉也觉察到了不妙赶来,我也就死了。”

“小玉,它没事吗?”

“它很好,而且很惦记你。”

明空听闻这番话,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笑容。

但那笑容,眨眼间就隐去。

她看着狄仁杰道:“你刚才说侍鬼?可是那种被人操纵的诡异吗?”

“也不算是诡异吧!”狄仁杰道:“准确的说,应该是提取了诡异的精气,加以祭练而成的诡异。嗯,阿弥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他说,侍鬼和诡异,还是有区别的。”

明空更疑惑了,“阿弥怎么知道这些?”

“他,现在已成了异人。”

“阿弥成了异人?”

明空听到这个消息,显得非常吃惊。

不过,她很快又平静下来,摇着头轻声道:“这也是他的缘法。

当初他从诡异潮涌中活下来,就说明他福缘深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成了异人。上次我见他的时候,他可没有说。这个坏小子,还学会了保密呢。”

“上次,他还不是异人。”

狄仁杰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

反正,阿弥成了异人,本事不小。他很关心你,大娘子也是,大家都相信你是清白的。”

明空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她轻声道:“阿弥和大娘子,都是好人。”

“本来,我还想让阿弥利用不良人的身份为你追查凶手。可是苏姑娘告诉我说,宗正寺要处死你,所以我和阿弥商量了一下,觉得必须要见到你,问你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狄仁杰苦笑道:”原本想问你一些关于案子的事情,但现在……

法师,我现在必须要知道,你有什么打算?“

”我?“

明空疑惑看着狄仁杰,但立刻就反应过来。

“我的打算,很重要吗?”

“当然!”

狄仁杰道:“不管你什么打算,我和阿弥都会帮你。”

“那你可知道,你们要是帮了我,很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

现在是宗正寺要杀我,不是什么芝麻绿豆的小人物要对付我。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至今没有想明白。但我可以肯定,那不简单!你们要帮我的话,会很危险。”

狄仁杰,笑了。

那张涂抹着胭脂的胖脸,看上去有些滑稽。

“法师,这你不用担心。

我们既然决定帮你,哪怕掉了脑袋也不足惜。我今天来之前,已写了信,派人送去太原老家,和家里断绝一切关系。阿弥也决定,把大娘子送走。现在,只看你了……”

明空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有一抹水色。

“为什么?”

“阿弥说,你救过他母子的命,他一定要帮你。”

“那你呢?”

“我?”

狄仁杰突然心虚了,低下头,半晌后道:“义之所在,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况且,我知道你是被人陷害,也相信法师你的清白,又怎能眼看着无辜之人丧命。”

明空看着狄仁杰,一言不发。

半晌后,她轻声道:“怀英,谢谢你们。”

“那你的决定呢?”

明空笑了,轻声道:“其实,不管我什么决定,你们都会那么做,对吗?”

狄仁杰身子一颤,没有回答。

明空法师走到桌前,把桌上那一摞写满了字的纸,拿起来递给狄仁杰。

“怀英,这是自我出家以来,所经历了种种是非。

我不知道有没有用处,而且我身在牢里,也无法去调查,就请你和阿弥费心了。”

“那……”

“我不走!”

“法师!”

“怀英,你们的心意我清楚,我也非常感激。

我也知道,你和阿弥……特别是阿弥那个坏小子,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都敢做。但是,我不能走。如果我走了,那岂不是说我真的有罪?武媚娘这一世,虽是女儿身,也不惧生死。你们可以为我去死,但是我,绝不能答应,更不会隐姓埋名。

武媚娘,顶天立地,就算一死,也绝不苟且偷生!”

第五十三章 义之所在

夜,深了。

长安又下起了雨。

乌云遮月,漆黑如墨。

长安大街上,冷冷清清,不见人迹。

狄仁杰从长安狱出来,脱下身上的宫装,换上了一身不良人的公服。

苏庆芳把他送出了长安狱,牢狱大门外,有周良带着两个不良人守候。

机会,从来是给有准备的人。

律法森严,但总有许多漏洞可以钻。别的不说,不良人需配合金吾卫值夜这件事,在最初开始执行的时候,很多人都心生不满。可周良却看出了机会,毫不犹豫揽下了这个差事。一开始,很多人觉得周良犯傻。但很快的,就有人发现,周良利用值夜的权力,偷偷帮一些团头的忙,并从中赚了不少钱,阔绰了许多。

这也让周良的地位,随之水涨船高。

说句不好听的,如今在一些团头那里,江摩诃的面子可能都没有周良的面子大。

“狄君,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在狄仁杰走出大门的时候,苏庆芳突然说道。

狄仁杰转身,看着苏庆芳道:“苏姑娘,你为何要帮我?”

“我不是帮你,我是想帮武才人。”

苏庆芳道:“况且,我明知道她是无辜的,却因为宗正寺一句话,就要丢了性命。

我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问题,但是……

总之,需要我帮忙的话,只管说。这两日,我都会在这里值守。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会拍人去通知你。你回去后也可以商量一下,有了结果,可以让人告诉我。”

说着话,她看了一眼周良。

狄仁杰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朝苏庆芳拱手一揖,转身离去。

小雨,淅淅沥沥。

周良把狄仁杰送到了崇德坊的门口,叫开了崇德坊的房门。

他和值夜的武侯点了点头,塞了一吊钱过去。那武侯也不啰唆,冲着狄仁杰一摆手,示意他赶快进来。

“我先进去了,今晚多谢二哥费心。”

周良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带着两个手下,沿着长街离去。

一直到一通鼓响,他们都会在这长街上巡逻……

狄仁杰进了崇德坊,立刻沿大路回到了济度巷。这一次,他没有再去绕路。上次在灵宝寺后门的遭遇,让他至今仍有些后怕。所以,还是老老实实的回家去吧。

苏大为还没有睡,坐在正堂里,拿着那本《玄异志》心不在焉看着。

柳娘子也没有休息,坐在一旁缝补衣裳。

看狄仁杰回来了,她才松了口气,道:“阿弥,我困了,先去睡觉,你也早点休息。”

“知道了,娘。”

“有什么决定,记得告诉我,别瞒着我。”

“明白。”

柳娘子招呼了一声黑猫,原本蜷在桌上假寐的黑猫,灵巧的从桌上跳下来,跟着柳娘子进了屋。

“郎君,你回来了?”

“嗯。”

“情况如何?”

“已经见到了法师……对了,去烧些水来。”

“好。”

洪亮去了厨舍烧水,狄仁杰进了正堂。

苏大为放下手里的书,看着狄仁杰,一言不发。

“我今天见到法师了!”

“怎样?”

“她看上去很好,没有受罪。而且,苏庆芳和她也是老相识,会暗中照拂她,不必担心。”

狄仁杰说着,把湿哒哒的蓑衣挂在墙上。

他把挎包放在桌上,从里面取出了一摞纸,轻轻放好。

“这是什么?”

“这是法师自出家至今,日常的一些记录。

看样子,她也觉察到了问题,所以把这些给我,让咱们协助她调查。”

“这时候,还调查什么。”

苏大为眉头一蹙,有些不满道:“宗正寺已经要处死她了,除非我们能立刻破案……也不行,就算破了案,也来不及。大兄,当务之急,还是要设法保住她性命。”

那可是一代女皇啊!

苏大为的记忆里,不记得武则天有这么一难。

但这是魔幻大唐,历史出现一些偏差,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样一来,苏大为通关的难度势必会增加。更何况,明空法师对他有救命之恩,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坐视不理。一个有序的大唐,远胜过一个混乱大唐。

狄仁杰苦笑摇头,在一旁坐下。

“你道她不知道吗?”

“什么意思。”

“我都没来得及开口,法师就猜出了我们的想法。”

“那她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当然是不同意。

她说,她虽非须眉男子,也不愿意隐姓埋名,苟且偷生,更不愿意为此连累咱们。”

“那……”

“我也劝过她,但她不听。

只说让你一定不要莽撞行事,要调查清楚,为她证明清白。”

“人都死了,要那清白何用!”

苏大为大怒,站起来道:“法师何以如此迂腐?”

在他的观念里,能够成为一代女皇的武则天,应该是杀伐果断之人。她应该很机灵,不拘小节,能够灵活应对所有的风刀霜剑。可没想到,她居然想着要清白。

你这个样子,怎么能成为女皇呢?

狄仁杰看着苏大为,轻声道:“你真以为,法师只是要证明清白吗?”

“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她有族人,还有亲眷。

她死了,也许那些人不会受到影响;可如果她跑了,那么她的亲眷,都要受到连累。当然,她也不想连累咱们。所以,她才会拒绝我们,并且要留在牢里等死。”

苏大为面颊肌肉颤动两下,颓然坐下来。

“那怎么办?”

他轻声道:“难道,看着她被杀吗?”

狄仁杰笑了,轻轻摇头,“法师顾念咱们,咱们自不可让法师失望。”

他停顿一下,看着苏大为,压低声音道:“可是阿弥,你想好了吗?如果咱们真要行动起来,那么这一辈子都可能要隐姓埋名,躲避朝廷的追杀,四处流浪了。”

“我……”

苏大为的脸色微微一变,也露出了苦笑。

是啊,我真的准备好了吗?

他闭上眼,沉吟不语。

狄仁杰也没有催促,坐在一旁,拿起了苏大为放在桌上的书。

洪亮端着两碗水进来,放在二人面前。

他诧异看着苏大为和狄仁杰,脸上流露出疑惑之色。

“大兄,你呢?”

“义之所在,万死不辞。”

狄仁杰说完,看着洪亮道:“洪亮,昨日我写了一封信,已派人送回太原老家。我决定和家里断绝关系,你呢?是留下来,还是现在走?放心,我也不会怪你。”

“啥?”

洪亮惊讶看着敌人,见狄仁杰神色肃然,知道这不是玩笑。

他嘴角抽搐两下,苦笑道:“我回去,会被老爷打死的。”

“郎君,洪亮不清楚你到底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咱俩从小一起长大,这个时候,我又怎能离你而去?郎君放心,洪亮会跟着你的。”

“大兄,你可是够绝的。”

“我只能如此,尽量减少对家里的伤害。”

苏大为也笑了,道:“我身无牵挂,除了娘亲,再也拖累。

如果是以前,我可能会犹豫。但是现在,我不担心了。我会把我娘送去昆明池,有李家保护,想必宗正寺也没有办法。至于我……怎么也不能坐视法师丧命。”

他决定赌一把!

赌武则天的气运,赌历史的必然性。

那是一代女皇,鸿运齐天。

苏大为不相信武则天会死,这其实就如同一场投资。

同时,他内心里也极为敬佩狄仁杰。他不知道狄仁杰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能够感受得出来,狄仁杰的决心。他,是一个投机者,而狄仁杰,确真是大义凛然。

狄仁杰听了苏大为的计划,也连连点头。

“这,的确是个法子。”

说着,他目光一转,看向了洪亮。

“洪亮,明天你护送大娘子去昆明池,之后就留在那里。”

“郎君,你呢?”

“我和阿弥一起,带法师离开。”

“那怎么可以,这太危险了。”

狄仁杰笑道:“放心,有阿弥跟着我,安全的紧呢。”

“他?”

洪亮看了苏大为一眼,有些不太放心。可是,没等他开口,就见苏大为抬起手来。

在他的手掌上,有银蛇流转,发出噼啪声响。

“你……”

“放心吧,在我没死之前,大兄一定是安全的。”

洪亮看到这一幕,不禁吞咽了一口唾沫。

“你是,异人?”

苏大为没有回答,把手放下。

“你看,有阿弥在,你担心什么?”

“可是,你们难道一辈子东躲西藏吗?”

狄仁杰,沉默了!

而苏大为则微微一笑,“之前大兄说,要等凶手行动,才能露出破绽。可现在,凶手不动,我们就无可奈何。他既然要害法师,就不会坐视我们把法师救走,一定会有所行动。到那时候,谁是猎物,尚未可知。我觉得,我们还有点机会。”

“不错,我们还有机会!”

狄仁杰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他轻声道:“不过阿弥,大娘子那边……”

没等他话音落下,就听一旁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柳娘子背着一个包裹走出来,放在地上,大声道:“阿弥,狄郎君,你们不用担心我。就依阿弥所言,我天一亮就去昆明池。我虽是个女人,却知道有恩报恩。

我没有本事帮助法师,可是我儿可以。阿弥,只管放手行事,保护好法师。

娘在昆明池,等你来接我。”

狄仁杰不禁动容,站起身来,向柳娘子拱手一揖。

“大娘子,真豪杰也!”

第五十四章 别离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

这场雨,下了快一整夜。初夏时节,气温本在缓缓提升,可在这一夜小雨后,却骤然降低很多。

聂苏从禅房里出来,下意识紧紧身上的僧袍。

她从门口抄起一把扫帚,准备去打扫后院。可是在路过一间禅房的时候,却听到从禅房里,传来了男人的声音。她大吃一惊,忙放慢了脚步,凑过去往里看。

“陈硕真,你要求的事情,我已经替你办到了。

那么我让你做的事情,你做到了吗?”

男人的声音很古怪忽远忽近,听上去有点不太真切。

禅房里,一阵寂静。

片刻后传来了一个聂苏非常熟悉的声音,“我要你搜集的东西,可曾搜集全了吗?”

“……”

“你听清楚了,别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我们原本就是合作的关系,我并非你的部曲。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你想要完成心愿,就必须听我的。我需要那枚玉枕,它也是完成你心愿最为关键的东西。

没有玉枕,我就无法施法。

听着,想办法把玉枕拿到,否则我就无法帮你。

还有,那个明空,要尽快处决。我总觉得,她似乎知道了我们的事情,你明白吗?”

“注意你说话的语气。”

男人的声音很愤怒,他咆哮着,好像在打雷一样。

“玉枕的事情我会想办法,那个才人的事情,你只管放心,再过三天她就会被处死。不过,如果你不能完成答应我的事情,我告诉你,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明真的声音响起,“既然如此,咱们各自做好各自的事情。”

“很好!”

男人的声音,消失了。

禅房里,也恢复了宁静。

聂苏心里面有点发冷,她觉得,她似乎听到了一些她不该听到的事情。

下意识往后退,却忘了刚才偷听的时候,扫帚就摆放在旁边。一个不留神,她把扫帚踢到,发出啪的一声响。聂苏心里激灵灵一个哆嗦,几乎不急思索,撒腿就跑。

这时候,禅房的门也开了。

明真站在禅房门口,蹙眉向四处张望。

黑漆漆的,不见人影。

一把扫帚倒在禅房门口的台阶上,明真走过去,弯腰把扫帚拿起来,眼中闪过一抹冷意。

她站在台阶上,向远处看去。

依稀,她听到远处传来吱呀一声响,似乎是寺院的侧门被人打开。

明真深吸一口气,转身直奔不远处的一间禅房走去。她拉开房门,点上了油灯,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在禅床上,有一件可能是换洗下来的小衣。明真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符纸,在油灯昏暗的灯光下,符纸上那道猩红的符纹,闪着妖异的光。

明真拿着小衣,转身走出禅房。

她抬手,把符纸抛向半空,就见那符纸化作一只黑色的乌鸦,在明真头上盘旋。

“去,找到她,杀了她。”

她说着,把那小衣丢向乌鸦。

乌鸦探爪把小衣抓住,片刻后丢了小衣,振翅飞起,眨眼间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小衣,飘飘然落在了明真的脚下。

她低头看了一眼,袍袖一甩,一溜火光飞出,落在那小衣上,顿时燃烧。

明真没有再去看那小衣,径自向禅房走去。

做多错多!

其实,不管是明空还是聂苏,我都挺喜欢的。

可惜了,谁让你们发现了我的秘密,那就只要对不起了!

天,亮了。

雨,也停了。

一轮朝阳磅礴升起,碧空如洗。

“阿弥,你可要小心。”

柳娘子背着包裹,站在院门口,拉着苏大为的手。

她性子刚烈,有恩必报。

可是,这次报恩,很可能让她最疼爱的儿子陷入危险之中,她又怎能放下心来?

“如果发现事不可为,就赶快离开长安。”

“娘,你放心吧,我能行。”

“好!你长大了,娘也不啰唆了,总之,你要注意安全。”

柳娘子千叮咛万嘱咐,在另一边,狄仁杰却是一脸的不耐烦。

“洪亮,你别啰唆了。我会小心,你不用担心我。

倒是你,要照顾好大娘子。我不在,你要如照顾我一样用心照顾大娘子,等我们去找你们。”

“郎君,你说你这是图个啥。”

“图个心安。”

洪亮叹了口气,道:“既然郎君已经拿定了主意,那我就不啰嗦了,多保重。”

“好了好了,快走吧。”

柳娘子和苏大为也说完了悄悄话,背着行李准备离去。

“小玉,你不走吗?”

柳娘子发现,黑猫蹲坐在院墙上,似乎并没有跟她走的意思。

黑猫喵的叫了一声,一动不动。

“娘,小玉是法师养的,它肯定想见到法师的安全。你别担心它,我会照顾好它。”

“那你可要照顾好它啊。”

儿不如猫系列,有点扎心。

柳娘子和洪亮牵着马往外走,苏大为则蹲下来,拍了拍黑三郎的脑袋。

“三郎,我知道你听得懂,保护好我娘,千万别让她出事。”

黑三郎的眼中,似有不舍。

但它也知道,苏大为不会改变主意。

汪的叫了一声,似乎是在对苏大为说:两脚兽,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苏大为笑了,伸出手对着黑三郎的狗头一阵狂撸,撸的黑三郎一个劲的哈哈喘气。

“快去吧,等我去找你。”

黑三郎转身往外走,三步一回头。

它突然又冲着苏大为汪汪叫了两声,这才撒腿追上了柳娘子和洪亮,踏着晨光离去。

“阿弥,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娘的主意很硬,她既然决定了,谁都改不得。”

“那现在,就剩下咱们两个了。”

狄仁杰用力吸了一口气,笑道:“接下来,就看咱们两个了。”

“嗯!”

苏大为点点头,突然道:“大兄,你这样破釜沉舟,是不是已经有了怀疑对象?”

“是!”

“寺里面吗?”

“嗯。”

“谁?”

“还不能确定,我准备找小玉帮忙。”

“它?”

苏大为扭头,向黑猫看去。

只见那黑猫慵懒的伸了个懒腰,唰的从一米半多高的院墙上跳下来,灵巧而不失优雅。

它走到狄仁杰的身边,甩了甩尾巴。

狄仁杰蹲下身来,它噌噌两下,就窜上了狄仁杰的肩膀,尾巴一甩,就勾住了狄仁杰的脖子,稳稳当当蹲坐着。

“小玉应该和凶手交过手,我不清楚它是否见到过凶手,但我相信,如果那凶手出现在它面前,它一定能认出来。”狄仁杰说完,扭头看着黑猫,“我说的对不对?”

“喵!”

黑猫叫了一声,似乎是在表扬狄仁杰。

“那你怎么去证明?

且不说你能否进去,就算进去了,又怎么让那些法师在你面前出现?”

“我会想办法,你负责让周良和苏庆芳联系。”

“好!”

苏大为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我差不多也该去衙门点卯了,咱们分头行动。”

“阿弥,小心点。”

“你也是,小心一点。”

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

苏大为回屋,取了刀弩出来,关上了房门。

他出门的一刹那,突然笑着对狄仁杰道:“大兄,昨日法师见你那副模样,什么反应?”

狄仁杰顿时炸毛了,抓起扫帚就砸了过去。

不过,苏大为的反应很快。

在说完那一句话之后,就窜出了院门,大笑着跑远了。

狄仁杰冲出院子,苏大为已经跑出了济度巷。

看着他的背影,狄仁杰一脸苦恼,扭头道:“小玉,这恐怕会是我一辈子的污点了。”

黑猫喵的叫了一声,然后一张严肃脸,点了点头。

“二哥,麻烦你让长安狱那边通知一下苏典事,就说我们晚上要再去一趟。”

点卯完毕,众人三三两两散去。

苏大为拉着周良走到公廨门口,低声说道。

周良眉头一蹙,有些担忧问道:“阿弥,你和那个狄郎君,到底想要做什么?我怎么心里有点打鼓啊。”

“放心吧,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

“贼你妈,我倒是想你们做伤天害理的事,至少我心里有底。”

“嘿嘿,你通知到了就好,其他别管了。”

“阿弥,你可别乱来。万一你出了事,大娘子会难过。”

“我知道。”

周良见苏大为态度很坚决,也知道劝不得他。

只好苦笑着点点头,“那我一会儿路过长安狱的时候,把你的话传过去。”

“二哥,多谢了。”

“自家兄弟,说这些干什么?”

周良叹了口气道:“阿弥,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人。我没有别的话,自己保重。我这辈子,也就是个不良人。可我觉得,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

“我知道。”

“好了,我不废话了,先走了。”

周良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苏大为则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面却有一股暖意涌动。

这是一个好兄弟,一个值得托付的兄弟……可是二哥,原谅我不能把话说明白。你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

摇摇头,他准备回公廨。

哪知道陈敏和桂建超迎面走来,陈敏朝他招了招手,“阿弥,跟我走。”

“十一叔,去哪里?”

“老鬼问出了一点东西,咱们过去看看。”

“现在才问出来?”

桂建超眼睛一翻,道:“昨天我不在衙门。”

苏大为忙陪着笑道:“鬼叔别生气,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走吧,那小子倒是个人物,一开始挺硬气的。我切了他十根手指,剐了他一只胳膊才开口。

嘿嘿,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么硬气的家伙了,真是有趣!”

第五十五章 异人

刑房里,依旧昏暗。

外面明明是阳光明媚,偏这屋里阴森森的,还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吕操之和张海霖正悠闲坐在那里,聊天说话,似乎这阴森昏暗的环境,让他们十分惬意。

一个木架子上,挂着一个人。

血淋淋的,看上去十分凄惨。

苏大为仔细看,才认出那人正是姜隆。

不过,此时的姜隆,已全无半点前日的凶悍之气。整个人看上去萎靡不振,好像丢了魂魄一样,半死不活。木架子前的地面,还残留着血迹。但显然已经清理过了,所以并不是很清晰。

桂建超走进来,轻轻咳嗽了一声。

吕操之和张海林忙停止交谈,笑着朝苏大为和陈敏挥了挥手。

“别装了,醒醒。”

吕操之走到姜隆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昏沉沉的姜隆醒来,几乎是本能的哭喊道。

“差爷想知道什么,小的一定知无不言,只求差爷莫再折磨小的。”

苏大为和陈敏,面面相觑。

他的目光顺着姜隆的身子看去,就见两只手光秃秃的,左臂小臂更是血淋淋,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刚才,桂建超说,切了他十根指头,剐了他一支胳膊。

苏大为还以为是说笑,可现在看来……

看着桂建超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恐怖了!

后世电视里那些刑讯专家的手段,让人毛骨悚然。可是和桂建超一比,那些手段似乎又不足为道。华夏果然是一个恐怖的国度,论起折磨人的手段,果然凶残。以前总觉得,什么十大酷刑不过是杜撰出来。苏大为现在相信,那都是真的。

桂建超手里拿着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修饰着指甲。

“小子,我看你是个硬汉,也不想再折腾你。

也亏得我昨天心情好,否则我把你活剐了,也不是不可能。好了,老老实实,把昨天说的那些事情再说一遍。鬼爷我不想再费心,你配合着点,听明白没有?”

“谢差爷,谢差爷,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姜隆说着,就把目光转向了苏大为两人。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丝恐惧,他颤声道:“两位差爷,小的名叫姜隆,蜀州成都人,师从……”

姜隆如竹筒倒豆子一样,把他知道的所有事情,都陈述了一遍。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

姜隆和王一飞原本是浪迹巴蜀,不料想突然收到了一份书信。

信里,要求他们在四月初抵达长安,并提供了地址还有一份很丰厚的报酬。

姜隆和王一飞在巴蜀虽然嚣张,但也因为太嚣张,手段太凶残,以至于没有人愿意找他们合作。这也使得他们虽然凶名昭著,手里却没有什么积蓄,是两个穷光蛋。

两人一合计,继续留在巴蜀也没什么意思。

他们的样貌和特征太显著了,一旦出现,就会被官府发现。

所以,他们也只能在一些小地方出没。与其耗在巴蜀,倒不如来长安碰碰运气。更何况,对方提供的报酬很丰厚。这一趟走下来,他二人后半辈子就不愁了。

“那孙元,又怎么和你混在一处的?”

陈敏道:“你可别告诉我说,你们早就认识。

孙元是青州悍匪,你们身在巴蜀。要说你们认识,那才是笑话。”

“孙元是小的来到长安后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

“他也是受邀前来,我们认识以后,觉得脾气很对胃口,所以就经常一起吃酒赌钱。

那日我们在万年县杀人,他和我们在一起。

后来,我们惹了祸,金主很不高兴,就把我们散了,然后把我和一飞安排在安业坊。老孙住在青龙坊,只他一个人,有些无聊,所以才会来找我们,说要耍钱。

可没想到……”

“慢着!”

陈敏道:“你刚才说‘我们’,是说你们三个吗?”

“当然不是,还有其他人。

一共有三十多个,但大部分我都没有听说过名号。我记得,有南阳的一念和尚,还有幽州的吕拔刀。反正看上去,都不是善茬子,应该也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人。

大家都是收到了信,才会聚在一起。”

“那究竟是谁把你们找来?”

“我不知道。”

“嗯?”

陈敏不高兴了,“到这时候,你还在耍心眼吗?”

“没有,没有,小的是真不知道。”

姜隆吓得连连摇头,嘶声道:“那人每次出现,都是在暗处,而且周身被黑雾笼罩,来去十分诡异,不像是普通人。小的虽然莽撞,但也知道那种人不好惹,又怎敢去打听?不仅是我不知道,包括孙元他们,也经常在私下里讨论这件事。

孙元说,那人可能是个异人!”

陈敏的心里一沉,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了。

“你确定?”

“小的也不知道,不过孙元他们的见识比小的要多,他们说是异人,那很可能就是。”

陈敏扭头,看向鬼见愁。

“老鬼,你说呢?”

“我说什么,你只让我撬开他的嘴巴,我已经做到了。

而且我可以保证,这家伙没有说谎。至于接下来怎么做,我看还是和江大头说一声吧。”

陈敏没有反驳,再次把目光转向了姜隆。

“你刚才说,你们之前都是在一起,是哪里?”

“通济坊,通济坊西南二区,青龙巷。那是一个很大的宅子,里外里三进,很气派,只要进去青龙巷就能看见,非常好找。不过,我不确定那里现在还有没有人。”

陈敏也不废话,转身就往外走。

“阿弥,等一下。”

苏大为也准备跟着去,却被桂建超喊住。

“跟我来。”

桂建超说着,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又停下来,对吕操之和张海林道:“把他看押起来,弄点吃的。”

“好!”

吕操之和张海林上前,把姜隆从木架子上放下来。

而桂建超则带着苏大为到了外面,找了个四处无人的地方,他轻声道:“阿弥,这件事你别掺和了。”

“啥?”

“事情不简单,我预感,会有大事发生。

按照姜隆的口供,这里面还牵扯到了异人。普通的江洋大盗,咱们可以对付,但如果牵扯到了异人……阿弥,听我的话,千万别掺和,否则很可能会有危险。”

桂建超表情严肃,显得很郑重。

苏大为愣了一下,旋即点点头道:“多谢鬼叔提点,阿弥记住了。”

“记住就好,自己小心点。”

“喏!”

陈敏把消息呈报给了江摩诃,江摩诃也不敢怠慢。

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通知了裴行俭。

通济坊是万年县所辖区域,必须由县衙传讯,与万年县沟通之后,才能展开行动。

当然,这案子最初就是万年县的案子,也需要万年县配合。

“十一叔,我不用去吗?”

“不用,这个事情,要江帅出面和马大惟协调。”

陈敏笑道:“我告诉他,事情有点大,咱们最好别凑过去。

反正抓了姜隆,已经是一桩功劳。这里面可能还有异人牵扯其中,最好不要牵连太深。不过,以我对江大头的了解,他不会放弃。他坐上不良帅的位子,如果做不出漂亮的功绩来,只怕是县君那边也交代不过去。他想掺和,就让他去吧。”

看样子,陈敏也不太想去招惹异人。

“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做?”

“不用急,等江大头去和马大惟协调,估摸着也不可能太快了。

你要是觉着无聊,就出去走走。

不想转了,就回家待着。晚上我自会帮你应付。”

“那,好吧。”

苏大为答应一声,和陈敏分开。

走出不良人的院子时,他突然又停下脚步,回过身看着眼前这座颇有些简陋的院子。

这一转眼,在不良人也做了几个月。

之前,他的工作是抓捕不良。可是过了今晚,再和陈敏他们相见,怕就是敌人了!

这心里面,还真的是有些不舒服。

可已经决定的事情,也没什么值得去后悔。

狄仁杰可以为大义不惜抛弃前程,他这个投机者,似乎更不应该有什么犹豫。

因为他很清楚,明空一定可以扭转局势。

她,可是一代女皇!有大气运……

四月的阳光,有些毒辣。

好在,一夜小雨,驱走了前几日的炎热。

空气很湿润,还带着泥土的芬芳。风也很轻柔,吹在身上,不冷不热,很舒服。

这种天气,坐在小院里,一杯清茶一本书,悠悠然很是惬意。

可惜,这样的生活对苏大为而言,有一些遥远。

娘和洪亮她们应该快到了吧!

苏大为站在长街上,抬头看了一眼湛蓝的天空。

有黑三郎跟随,柳娘子她们应该不会有危险。那家伙虽然还是幼犬,但毕竟是天狗……苏大为没有见过黑三郎的手段,倒是见过不少次它卖萌耍宝的样子。但李客师的话,也由不得他不相信。天狗吞月,虽然只是一个传说,还是觉得很厉害。

路边的院墙上,有紫藤藤蔓从院墙内爬出来。

嫩绿的叶子,看上去很有生趣。

苏大为从没有似这一刻般的平静,在他眼里,这长安城似乎真的别有风度,气象万千。

前面,就是西市。

苏大为想了想,就走了过去。

西市里,依旧喧嚣。

看着忙碌的人们,苏大为就觉得很有意思。

重生以来,他还没有很认真的逛过西市,这个号称是这个时代,最为繁华的集市。

沿着大街,他漫无目的的走着。

在经过十字街的时候,突然间人影一闪,一个娇小的身影从他的身边,呲溜跑过去,眨眼间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第五十六章 血色

好快!

苏大为虽说有点心不在焉,但反应却依旧过人。

他有些惊讶,因为那人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到了让他差点反应不过来。

探手往腰间一摸,苏大为几乎是毫不犹豫,转身就追。

“小贼,给我站住!”

他一身公服,这么一喊,周围的人顿时吓到了,一阵慌乱。

苏大为见状也懒得再废话,直接就追过去。只是,那小身影的身形娇小,在人群中好似泥鳅似地,滑溜的很。等苏大为冲出人群,那小家伙已经不见了人影。

他这速度,端地是……

苏大为站在街口,摇了摇头。

那小贼偷走了他的钱袋,不过里面也没什么值钱的物品。

所以,苏大为也懒得再追下去。

西市的小贼,大都有背景。他真想要找回来也不难,让周良找西市的团头打听一下就是。

如果是在前几日,他说不定会如此。

但一想到今晚有行动,苏大为也就没有追查的兴致。

权作是破财免灾,保佑今晚行动,可以顺顺利利。

想到这里,他转身想走。

忽听得天上传来一声乌鸦的鸣叫声,抬头看去,只见一只黑色乌鸦唰的从西市上空掠过。

这大白天,哪儿来的乌鸦?

心里,没由来一阵心悸。

苏大为想了想,直奔西市坊门旁边的武侯铺。

“老高在吗?”

他在武侯铺门口高喊一声,片刻后,就见一个瘸子,一瘸一拐从屋里走出来。

“你是……”

武侯老高显然不认得苏大为,只是看他身着公服,所以言语间十分客气。

“长安县不良人,苏大为。”

“哦,小苏啊!”武侯老高做出一副恍然之状,笑道:“恕我眼生,一时间没认出来。小苏啊,有什么事吗?我和你们江帅交情不错,有什么事,只管说,我一定帮忙。”

这是个老油子!

苏大为笑道:“我想请问,这一片的团头是哪个?”

“啥?”

“我钱袋子被人偷了。”

老高顿时露出恍然之色,表情上看去,也显得轻松不少。

“西市九大区三十六小区,这一块的贼头名叫崔八郎。这里大大小小的贼,都是他的手下。不过,那厮很骄横,劝你别直接登门。你们衙门里的周良,和崔八郎很熟。如果你真要去找他,最好让周良出面。他崔八郎说不定,会卖你面子。”

很明显,老高很清楚西市里的门道。

不过苏大为更吃惊的是,周良这么吃得开吗?

只听说周良在长安县有门路,看样子还是小觑了他。想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周良那八面玲珑的性子,确实适合在长安县混。既然他熟悉,那也就好办了。

“如此,我去找周二哥。”

“好,好,好!”

老高笑眯眯应了一声,转身要回屋。

“老高!”

“还有事吗?”

苏大为嘴巴张了张,又笑着一摆手道:”没事了!“

“没事的话,我就回去了;有事再来找我吧。”

“多谢。”

苏大为和老高道别,有些意兴阑珊。

之前逛街的兴致,一下子就没了,于是溜溜达达就出了西市。

站在西市的坊门外,他再次抬头向天空看去,却见湛蓝天空,是万里无云。

狄仁杰带着黑猫,出现在了灵宝寺后山门。

后山门开着,就见一个头戴僧帽的比丘尼正带着几个火工搬运粮食。

“法师,一向可好?”

狄仁杰笑眯眯走上前,双手合十道。

“你是……”

“法师忘了,前几日我和杨班头来死里,咱们见过。”

“哦,原来是差爷。”

那比丘显然记不得狄仁杰了,忙双手合十道:“差爷有事吗?”

“只是路过。”

狄仁杰说着,看了一眼停在一旁的粮车,道:“怎么,寺里缺粮了吗?”

“哈,每月这个时候,都会送粮过来。

以前是明真和明空两个人负责,结果……明真今天一早又不舒服,所以只好贫尼前来。”

“明真法师啊,上次我也见过。”

狄仁杰道:“她怎么了?身体不好?”

“贫尼看她倒不像有恙,但她说不舒服,谁又能说什么。”

听得出来,这胖胖的尼姑心存怨气。

“寺里最近可还好吗?”

“挺好,明慧这一出事,那些人都收敛不少,还算太平。

不过,今天早上明真说,她的东西丢了。然后聂苏那小蹄子也不知去了哪里,下落不明。我估计啊,很可能是她偷了明真的财物,所以畏罪逃跑。嗯,就是如此。”

这位法师,是个碎嘴子。

狄仁杰道:“没有报官吗?”

“这种事情……前些日子明慧刚出事,现在又报官,颜面何存?

咱这里是正经的佛寺,接二连三出事,传扬出去岂不是招惹是非?而且明真也不是很在意,住持法师和她谈了一下,就把这个事情压下来,所以也就没报官。”

说到这里,比丘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差爷,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她把狄仁杰当成了差人,忙捂住了嘴巴。

狄仁杰自然明白她的心思,笑道:“法师不用担心,民不告官不究,你们不告诉官府,道官府很清闲不成?我今日休沐,什么都没有听见,所以法师也不必担心。”

比丘闻听,松了口气。

“差爷,你说怪不怪,怎么这些时日,总是出事呢?”

“还出了什么事?”

“贫尼也说不好,就是这些日子以来,看大雄宝殿的金身法相,总觉得不太顺眼。”

“哦?”

“还有啊,寺里那些贵人,也有些不太好。

贫尼看她们的样子,一个个精神萎靡。上个月,贫尼还听说,贵人们似乎被什么诡异缠住了,以至于流了很多血。这个月还好些,可是贫尼这心里,还是担心。”

狄仁杰扭头看了一眼肩膀上的黑猫,黑猫没有丝毫动静。

“如此说来,还真是古怪!”

那比丘还想说话,忽听山门内有人道:“法明,你又在偷懒吗?”

比丘吓了一跳,忙大声道:“师父,我没有,我在干活呢。”

说着,她跑过去扛了一袋粮食就往里走。

不过走了两步,她对狄仁杰道:“差爷,贫尼可什么都没说。”

狄仁杰微微一笑,点头表示明白。

他探头往里看,就见知客僧德容正站在院子里,看那比丘过去,大声的斥责起来。

“这个法师,其实人不错。”

车夫凑上前,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狄仁杰肩膀上的黑猫,道:“不过,没有明空法师好。”

“你认识明空法师?”

“怎么不认识,之前我来送粮,都是明空法师接待。”

黑猫的眼皮子翻了翻,又闭上了。

“那你知道明空法师出事了?”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不一开始,我还不信呢。”

车夫说到这里,突然压低声音道:“不过,刚才法明法师说的那件事,我也听说过。”

“什么事?”

“就是寺里的人,被诡异缠身的事情。”

“你听谁说的。”

“钱大白。”

“钱大白是谁?”

“就是宫里的采买,专门负责给寺里送粮的内官。”

“他说过什么?”

“他说,有一次见明空法师在清洗带血的衣服,当时主管后厨的明真法师也在,明空法师说,最近看寺里的金身法相有点怪异,怎么越是参拜,越觉得阴森呢?

明真法师让她不要胡说八道,亵渎了佛祖。”

狄仁杰心里一动,忙问道:“那钱大白还在宫里?”

“死了!”

“啊?”

“前些日子,突然在宫里死了,好像死的很惨。”

车夫说着,偷偷看了一眼狄仁杰肩膀上的黑猫。

就见黑猫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

事情,似乎变得越发诡异了!

但那位明真法师的嫌疑,好像也越来越大了。

狄仁杰没有见到明真,可是对她的怀疑,却越来越深。

这时候,车上了粮食已经卸完了,山门关闭,那车夫也赶着马车,匆匆的离去。

“小玉,他们说的事情,你知道吗?”

“喵!”

黑猫睁开眼睛,向佛寺看去,那双眼眸中,闪过一抹忌惮。

嗯,昨日明空法师给的那些记录里,似乎也提到了这件事情……

狄仁杰带着黑猫,围着灵宝寺转了一圈。前后山门紧闭,显然灵宝寺仍处于封闭的状态之中。他也无法靠近,只远远观瞧。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在斜阳余晖里,灵宝寺的上空似有一抹若有若无的血色氤氲漂浮,令整座寺院的气氛格外压抑。

“小玉,能看出什么吗?”

黑猫,却没有回应。

天,将晚。

承天门外的第一通街鼓响起。

狄仁杰回到家里,苏大为已经回来。

“刚才苏姑娘派人来,说四通鼓前,咱们在长安狱侧门等候,她会派人前来接应。”

狄仁杰有些心不在焉,点点头,表示知道。

“吃点东西?”苏大为笑道:“过了今晚,咱们说不定就要开始东躲西藏。”

“不急!”

狄仁杰坐下来,黑猫唰的窜到桌上,叼了一条烤鱼就跑。

苏大为也没有去阻拦,而是关切看着狄仁杰道:“大兄,有什么发现吗?”

“你有没有觉得,这灵宝寺不太正常。”

“呵呵,里面住了一群宫里来的贵人,正常也会不正常。”

“我不是说这个……”

“那你什么意思?”

“佛寺无佛,给我感觉,很阴森邪恶。”

苏大为眸光一闪,站起来垫步拧身,噌的就窜上屋顶。

他举目向灵宝寺方向看去,半晌后,从房顶上跳下来,走到了狄仁杰的身边。

“好像是有些怪异,但如果说阴森邪恶,又言过其实。”

狄仁杰深吸一口气道:“我总觉得,那灵宝寺里,好像隐藏着邪恶的事物……法师之所以遭难,很可能与这件事有关。只要咱们找到证据,就能证明法师的清白。”

第五十七章 越狱(四千字)

天,黑了。

一轮明月当空,繁星闪闪。

这绝不是一个杀人放火的好天气,行走在长安城大街上,几乎找不到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

苏大为和狄仁杰在四通鼓敲响前,来到了长安狱的侧门。

月光,洒落巷陌中。

苏大为和狄仁杰几乎贴着墙站立,心里有些紧张。

咚咚咚!

当第四通街鼓结束,外面的街道上,陷入了寂静之中。

片刻后,几个武侯手提灯笼从巷口走过,还探头往巷陌里看了两眼,却没有什么发现。

狄仁杰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长出一口气。

这感觉,可真不太好!

不过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苏大为和他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法师丧命,只有兵行险着。

“那位苏姑娘,靠谱吗?”

“你本家啊!”

“不过是同姓而已,我又没有接触过。”

“应该是靠谱的。”狄仁杰道:“否则,人家上次也不至于冒着风险,带我进去不是?”

“那也是大兄生得俏丽。”

“阿弥,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拔剑和你拼命?”

苏大为噗嗤笑出声来,但又立刻捂住嘴,扭过头去。

狄仁杰很无奈的看着他,有心揍他一顿,可一想到他异人的身份,又只能忍住。

“阿弥,你信不信,如果你不是异人,我一定和你拼命。”

“我信。”

“哼!”

一旁的小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狄君?”

“在!”

狄仁杰忙走上前,冲门里的人拱手道:“小荣,怎么现在才来。”

“刚才内侍省来了人,我家姑娘要陪着,才把人送走。”

小荣,是苏庆芳身边的婢女,也是苏庆芳的亲信。

她打开门,招手示意狄仁杰进来。不过当她看到苏大为的时候,愣了一下,拦住了狄仁杰。

“自己人,姑娘放心。”

小荣打量了苏大为一眼,苏大为则朝她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那小姑娘,没由来心里一颤,脸唰的红了。

“你信得过就好,可别出岔子。”

“放心吧。”

说着,狄仁杰扭头看了苏大为一眼。

也是这小子生得俏,如果是洪亮的话,估摸着小姑娘也不会这么好说话,还害羞了呢。

两人跟着小荣,沿着曲折小径,很快来到了女牢。

苏庆芳正等在女牢外,看见两人,也不啰唆,直接就带着他们进入监牢。

在门口值守的女侍卫也没有阻拦,仿佛没有看到苏大为两个人一样。想必,这些人都是苏庆芳的手下。苏大为对苏庆芳的身份,也随之又多了几分疑虑和猜测。

“别猜了,左卫中郎将的女儿。”

“左卫中郎将是谁?”

“就是裴君的恩师,苏定方苏中郎。”

苏定方?

苏大为不禁看向走在前面的苏庆芳。

他知道苏定方,那可是初唐时期的名将,同时也算是李靖的门生,号称李靖之后的又一位战神。他最初是隋末河北义军首领窦建德的手下,后投奔刘黑闼。

刘黑闼死后,苏定方归隐家乡。

但不久,又被朝廷征辟,以折冲身份加入唐军,成为李靖的部曲。

贞观四年,他随李靖灭了东突厥,授封左卫中郎将,甚得李靖的看重,在朝堂上也颇有威望。

不过,苏大为却知道,苏定方最为煊赫的时光还没有到来。

他记不清楚苏定方是哪一年灭的西突厥。正是因为那一战,苏定方以五百人破阵,立下赫赫战功,也成为继李靖之后,唐帝国又一尊战神,并屹立朝堂多年。

可惜,在后世的演义中,苏定方是作为反派出现,以至于许多人不知道他的威名。

提起初唐,人们更多是想到了李靖,李勣、程咬金等人。

而苏定方的赫赫功勋,却被淹没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这,是名将之女啊。

不过她怎么进了内侍省,还做了典事呢?

苏大为心中,十分疑惑。

“去吧,法师就在里面。”

整个女牢是空的,走在里面,有些瘆人。

狄仁杰和苏大为相视一眼,朝苏庆芳拱了拱手,迈步走了过去。

脚步声,惊动了正在静坐的明空法师。

她睁开眼,看到站在门口,正在打开牢房门锁的苏大为两人时,不由得一愣。

“阿弥,你怎么来了?”

她没有理狄仁杰,而是盯着苏大为。

苏大为打开牢门,走进牢房里,朝明空一揖道:“法师,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我不是说了,我不会离开这里。”

说着,明空就看向了狄仁杰,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不满之色。

苏大为道:“法师莫要怪罪大兄,你的意思,大兄已经告诉我了。可是,我不能坐视你送命。我娘也是这么认为,她也同意我的做法,还请法师和我一起走吧。”

“我不走!”

明空倔强摇头道:“我要走了,很多人会倒霉。”

“可你要是死了,一样会有人倒霉。”

“什么意思?”

狄仁杰在苏大为身后开口道:“法师,我知道你不想连累大家,但是现在的情况,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只是一个引子……法师,现在的情况是,如果你活着,那么对方一定不会甘心,会有所行动。只要他们行动,就会有破绽出现,那时候我们就能顺藤摸瓜,找到证明你不是杀人凶手的证据;可如果你死了,那就遂了他们的心愿。到那时候,就算我们想帮你证明清白,也不知道该如何着手啊。”

“是啊,法师。”

苏大为道:“人死百了,你一死,正中凶手的下怀。

想想,他们为什么要置你于死地?一定是因为你发现了什么,对不对?可能你自己并不知道,但是他们认为你知道了,所以才会不顾一切杀了你,然后栽赃你。

法师,你必须活着。

只要你活着,那就有机会翻盘。

人死如灯灭,你死了的话,谁又会去在意真相呢?”

苏大为和敌人的话,引起了明空的深思。

“可如果我跑了,岂不是要连累你们……”

“法师,我已经把我娘送去了昆明池,由丹阳郡公保护。

而太原远在千里之外,即便朝廷要追究,也需要一些时日。所以,咱们还有机会。咱们现在离开这里,还有机会找出真凶,证明你的清白。但如果你死了,就一切都结束了!”

明空似乎动摇了。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乎人?

明空之所以先前不肯离开,更多是不想连累其他人。

但是,听苏大为这一番劝说之后,她也不禁有些心动。

她活着,就还有机会翻盘;如果她死了,哪怕苏大为他们找到证据,谁又会在意呢?

“那,你准备怎么做?”

听到明空这么问,苏大为和狄仁杰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不怕明空求生,只怕她一心求死。

两人相视了一眼,狄仁杰上前一步道:“上次我被侍鬼袭击,说明对方已有所察觉。我们把你救走之后,凶手一定会做出反应,然后咱们就有机会做出反击来。”

“那苏姑娘怎么办?”

狄仁杰闻听,一愣。

不等他开口,就听牢门外传来苏庆芳的声音,“法师不必担心我,我自有办法脱身。”

狄仁杰转过身,看向了苏庆芳。

他之前真的是忽视了这件事,一心只想着把明空救走,却忘了苏庆芳这边如何善后。毕竟,苏庆芳是在帮他……心里,不禁有些愧疚,看苏庆芳的目光,也有了一些变化。

那目光似乎是在询问苏庆芳:你打算怎么做?

苏庆芳朝他微微一笑,对明空道:“武才人放心吧,我自有应对之法。”

“真的?”

“当然是真的。”

说完,苏庆芳摆手示意笑容拿了一套衣服过来。

“不过武才人你这一身打扮可不行,太显眼了。”

小荣的手里,是一身公服。

苏庆芳的意思也就非常清楚了,示意明空换一身衣服离开。

“你们两个,可以避嫌了吧。”

苏大为恍然大悟,忙道了一声谢,拉着狄仁杰就往外走。

“苏姑娘,你这样……”

“别说什么值不值得,武才人别忘了,当初我被太史局关押的时候,你是怎么照顾我的。

再说了,他们这样费尽心思帮你,甚至不惜丢了前程,我帮你也是应该的。”

明空,笑了。

她也不在啰嗦,当着苏庆芳和小荣的面,把身上的衣袍脱下来,换上了一身公服。

“武才人,出去之后并不安全,可能会有更多凶险。

我后面怕是不能再帮你了,你要多保重。狄君是个稳重的人,我相信,他一定能帮你找出真凶。”

明空点点头,跟着小荣就走出了牢门。

别说,她这一换衣服,还真有几分须眉男儿的气概。

苏大为和狄仁杰相视一眼,点了点头,然后苏大为带着明空往外走,狄仁杰则向苏庆芳看去,眼中流露出一丝担心之色。

苏庆芳朝他笑了笑,摆手示意他赶快走。

狄仁杰拱手一揖,急匆匆追了出去。

片刻后,小荣回来了。

苏庆芳道:“已经送走了吗?”

“按照姑娘的吩咐,已经送出去了。”

小荣犹豫一下,轻声道:“姑娘,咱们又何必要如此帮忙呢?”

“老师的吩咐,我虽不明其道理,但相信自有深意。”

小荣闻听,点了点头。

“那接下来……”

“告诉大家,行动吧。”

“遵命。”

小荣匆匆离去,苏庆芳则站在牢房门口。

她回身,看了一眼牢房,然后挥手将牢房门口的一盏油灯打落。

灯油流淌,很快就燃烧起来。

苏庆芳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犹豫一下后,一咬牙,抬手一刀就扎进了她的腹部。

从长安狱出来,苏大为和狄仁杰一前一后,把明空护在中间。

三人出了巷口,向外面张望了一眼之后,苏大为一摆手,狄仁杰立刻带着明空跑出了巷口,斜穿大街,没入了对面的巷陌之中。苏大为在巷口看了两眼,紧跟着也跑了过去。

三人从巷陌里钻出来,来到坊墙下。

忽然间,长安狱方向人声鼎沸,火光冲天。

隐隐听到,有人在高声呼喊:有人劫狱,有人劫狱!

紧跟着,急促的铜锣声响起。

明空一愣,倒吸一口凉气。

她看了一眼苏大为和狄仁杰,就见狄仁杰二话不说,纵身就跳上了坊墙。他跨在墙上,弯腰伸出手来,急促说道:“法师,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赶快走吧。”

明空一咬牙,抓住了狄仁杰的手。

苏大为蹲下身子,道:“法师,踩着我的肩膀上去。”

明空一脚踩着苏大为的肩膀,墙上的狄仁杰手上用力,一下子把她拽上了墙头。

紧跟着,狄仁杰在坊墙上纵身往外跳,越过水沟,跳到了大街上。

“我怎么办?”

没等明空说完,苏大为已经上了墙。

他二话不说,一把抱住明空,“法师,闭眼。”

明空本能闭上眼睛,紧跟着就觉得好像腾云驾雾一样飞起。

身体一颤,再睁开眼的时候,苏大为已经抱着她跳到了大街上。

远处,有火光闪动。

苏大为看了一眼,一把抓住明空的手,“法师,跟我来。”

他拉着明空撒腿就跑,狄仁杰紧跟在两人的身后。在十字路口,就看见从远处又有一队火光正迅速靠近。他不敢停留,拉着明空冲过十字街,转眼就上了一座桥。

“前面好像有人!”

明空突然喊道。

苏大为也看到了,就在正前方,火光跳动。

“下水。”

“啊?”

“咱们顺着河渠飘下去。”

苏大为说着,扭头对狄仁杰道:“大兄,能下水吗?”

狄仁杰道:“太原城外就是汾水,我可以在汾水游两个来回。”

“那就好,你可要跟好了。”

苏大为说着,拉着明空就下了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桥下,纵身跳进了河渠中。

“水有点急,小心。”

“知道了!”

明空也跟着下水。

不过,水流确实很急,而且也很深。

如果不是苏大为帮忙,说不定她就被水淹没了。

苏大为上前,一把搂住了明空纤细的腰肢,道:“法师,深吸一口气,咱们要潜水行进。”

明空用力点头,深吸一口气。

苏大为则搂着她,一头扎进了水里。

在他身后,狄仁杰也紧跟着潜入水中。

桥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并伴随着杂乱脚步声,和一声声口令。

金吾卫赶到了!

整个长安县,也似乎沸腾起来……

第五十八章 藏身

河渠直通朱雀桥。

途中几次,苏大为想要上岸,但发现长安狱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到处都是赶去支援的金吾卫。

没办法,他们只好继续潜水行进。

就这样游一会儿,潜一会儿,不知不觉就到了朱雀桥头。

狄仁杰还好,身体强壮,体力充沛。

但明空就有些吃不消了!

虽说这一路上有苏大为照顾,可连续潜水行进,消耗了太多体力。

她身体不错,也顶不住如此折腾。以至于脸色越来越白,嘴唇都快没了血色。

“咱们在朱雀桥上岸,法师再坚持一下。”

“没事,安全了再说。”

三人就这么一路游到了朱雀桥,在桥下爬上了岸。

这里,已经是万年县治下。

相比较热闹喧嚣的长安县而言,万年县显得很平静。

初夏时节,夜里已不是很冷。

但夜风吹来,明空坐在桥下,还是瑟瑟发抖。

“走吧,马上就到了,咱们再好好休息。”

狄仁杰也算体力充沛的人,这时候也有些疲惫。

他挣扎着站起来,刚准备往桥上走,不想苏大为却突然一把拉住他,然后让他蹲下来。

“有人来了。”

苏大为话音刚落,就听到桥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人不多,好像只有一个人?

“阿弥,阿弥?”

明空和狄仁杰唰的看向苏大为,却见苏大为并不慌张,示意他们放心,然后走了出来。

“是二哥吗?”

从桥上下来一个人,一身公服,手里还拎着一个包裹。

看到苏大为,他松了口气,走上前也不啰唆,把包裹塞进了苏大为的手里。

“二哥,你这是……”

“我晚上去你家了,发现没人,连大娘子都不在,我就知道,要出事。”

周良说着,看了一眼桥下的两人,压低声音道:“阿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想知道。这里是万年县的地头,你们赶快找地方躲起来,尽快出城。

你也真是胆大,居然放火烧了长安狱。

这事情实在是太大了,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追查到你身上。

趁着还没有暴露,赶快离开长安。包裹里有两份公验还有衣服和钱,我也只能帮你到这个地步了。”

苏大为这心里,顿时一暖。

“多谢二哥,其实……”

“好了,别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周良说完,突然用力抱了苏大为一下,道:“阿弥,听二哥的,赶快走,别耽搁。”

他松开了苏大为,转身就走。

苏大为紧追了两步,又停下来,看着周良上了桥,消失在夜色中。

心里,莫名有些失落。

“咱们快走吧,估计万年县这边,很快也会有行动。”

“嗯!”

苏大为伸手搀扶着明空,三人就上了桥。

“那是你朋友?”

“周二哥啊,法师应该见过。”

“见过,只没想到,还是个古道热肠的好汉。”

“是啊,他一直催我们离开。”

“这天底下,终究还是义士多。

之前的苏姑娘,如今你那个朋友,当真是义士。”

“只是不晓得苏姑娘怎样了。”

狄仁杰突然开口,显得忧心忡忡。

明空扭头道:“放心吧,苏姑娘机灵的很,一定有万全之策,你不必担心她的安危。”

“我知道,可我这心里面……”

“日后,对她好一些。”

“啥?”

“没什么,咱们快走吧。”

苏大为搀扶着明空加快了脚步,狄仁杰跟在后面,却仍旧是一脸的茫然。

青龙坊,芙蓉巷。

三人从坊墙翻进坊内,苏大为很快就找到了芙蓉巷。

这里,毗邻曲江池,很是清幽。

巷陌很深,有二十多户人家临水而居。

“芙蓉巷,丁字房。”

苏大为在一处看上去有些破败陈旧的房子前停下来。

那房门上,还贴着官府的封条,不过已被人撕了,只剩下一半。

苏大为向左右看了两眼,确定没人之后,拔出一把羊角匕首,贴着门缝把匕首伸进去,慢慢挑起了门闩,而后迅速推开房门,一把接住了门闩。他招招手,示意两人进屋,然后清除了地上的痕迹,闪身没入屋内,把房门关上,落了闩。

屋里,很黑,带着一股子发霉的味道。

“这屋的主人,原是个私盐贩子的别业。

关中的私盐,大都是经他手流入长安,所以产业颇多。后来他惹了官司,被发现了身份,全家都被充军泉州,这房子就荒废了。那厮是长安县人,当时我才刚进衙门,和周良一起来的万年县,负责封存他的产业。这房子,空大半年了。”

“不会被发现吧。”

“这一带的房子,大都是别业,没人居住。

一般都是到五月以后,人才会多起来,平时没什么人。咱们先在这里安顿下来,看看风声。放心,这里很清静,也没有什么人走动。只要小心点,就没有事。”

苏大为话音未落,就听哐当一声。

楼上,好像什么东西被撞翻了。

狄仁杰本能的拔出宝剑,警惕向楼上看去。

明空虽然紧张,但还算镇静,没有显得太过慌张。

“小玉,给我下来,休得胡闹。”

“喵!”

从楼上传来了一声猫叫,紧跟着一双幽绿的眸子,就出现在楼梯上。

如果苏大为不是先提醒过了,这么一双眼睛出现,足以把人吓得毛骨悚然。一道黑影扑过来,就窜到了明空的怀里。明空这才反应过来,看着怀里的黑猫,惊喜非常。

“小玉?”

“法师,小心点,这家伙是诡异。”

“啥?”

“成精的猫。”

黑猫顿时大怒,冲着苏大为舞动爪子。

可是明空却把它牢牢抱在怀里,笑道:“不管怎样,我相信小玉不会害我,对吗?”

“喵!”

黑猫不再抗议,蜷在明空怀中。

哪怕明空身上湿漉漉的,它也毫不在意。

“我就说,普通的猫怎可能恢复那么快?我每次见它,它都是遍体鳞伤,而后不久就恢复了。不过,我知道它是一只好猫,不会害人,更不会害我的性命……”

黑暗中,明空抱着黑猫柔声道。

狄仁杰是看不见,但苏大为却能看见,她脸上的笑容。

谁曾想,大名鼎鼎的女皇,居然还是一个铲屎官。

他笑了笑,把周良给他的包裹打开,取出一套衣服来,递给了明空。

“幸亏二哥拿了衣服来,否则还真要麻烦了。

法师,那边是厢房,你先把衣服换了,湿漉漉的,容易生病。接下来咱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可千万不能出意外。我记得,这房子里有一个地窖,很大……咱们就在里面藏身,还可以生火。大兄,这是你的衣服,也赶快换了吧,我去生火。”

苏大为把衣服递给了明空和狄仁杰,起身往屋里走。

他很快走后堂找到了地窖,里面出奇的干燥。看得出来,这房子原先的主人,是用了心思的。他打开后门,看周围没有什么可疑,就抱了一捆柴火,丢进地窖里。

房子的主人被抓,但是柴房里的柴火有很多。

苏大为清理了痕迹,把后门关好,这才钻进了地窖里面,点上了柴火。

这地窖设计的不错,有一个隐蔽的通风口。

生火之后,里面还保持着空气的流通,让人不至于因为吸入太多的一氧化碳中毒。

火光,驱散了地窖里的黑暗,也让人顿时有了一丝丝安全感。

狄仁杰走进来,靠着火堆坐下。

脸色,看上去好多了。

不一会儿,明空抱着黑猫也来了。

“阿弥呢?”

“厨房里,找烧水的器具。”

明空也在火堆旁坐下,脸色依旧苍白,但嘴唇却多了些血色。

“怀英,这次多谢你们了。”

狄仁杰罕见露出了一丝羞涩,轻声道:“法师客气了,这一次主要是亏得有阿弥。”

“我还不知道,阿弥有如此胆色。”

“他的胆色,可真的不小呢。”

“嗯?”

明空听得出来,狄仁杰话里有话。

她刚要开口询问,就见苏大为拎着一桶水和一个水壶进来。

把水壶放在火上,苏大为也坐下来。

这一夜的忙碌,加上一直是神经紧绷。这时候放松下来,他忍不住感到倦意涌来。

他把换下来的试衣服搭在旁边,然后把刀弩都放在身旁。

“大兄,你们在说什么?”

“我们在说……”

“哦,我正和法师说,接下来怎么行动。”

“说来听听?”

“今天这档子事出来,凶手一定会知道。

接下来,她肯定会有行动,咱们现在以不变应万变,看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明空,用疑惑的目光看了狄仁杰一眼,而后低声道:“怀英,听你的意思,有怀疑的对象?”

“嗯!”

“谁?”

狄仁杰沉吟一下,轻声道:“明真。”

明空一愣,脱口而出道:“明真法师?”

“嗯。”

“怎么是她?她可是有道大德,平时很关照我,为什么要陷害我呢?”

“我不知道,但是就在出事的那天,我见过她。

当时,她虽然口口声声是为你辩解,但话里话外却表示出一种凶手非你莫属的意思。

她说你和明慧法师关系不好,而且常有争执。

表面上听,她好像是很不满明慧。但话语中隐藏的意思却是:你因为看不惯明慧的作为,所以才动手杀了她。那天我在勘察现场的时候,也找到了一些线索。于是,我在离开灵宝寺的时候,特意对她表示出了,我已经知道谁是凶手的意思。

结果在当晚,我就遭遇了侍鬼袭击。

昨天,我又去了灵宝寺,虽然没有进去,但是和寺里一个名叫法明的法师聊了几句。给我的感觉,明真和明慧似乎很熟悉……法师,你以前可发现他二人的关系?”

明空,眉头紧锁……

第五十九章 吉祥狮子

火,渐渐熄灭。

地窖里,被黑暗所笼罩。

狄仁杰和明空都倒在地上睡了,而苏大为则靠在墙上,看上去好像在发呆。

那只黑猫,悄然来到了苏大为的身边,蜷缩成一团趴在。

苏大为看在眼里,却没有阻止,反而伸出手,放在黑猫的头上,轻轻搓揉着,黑猫舒服的发出一阵阵呻吟。

狄仁杰的怀疑很有道理,但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怀疑也只可能是怀疑,难以令人信服。

这一点,在明空身上最为明显。

她相信狄仁杰不会胡乱猜忌。但是,明真毕竟和她关系不错,在她最为苦闷的时候,开导她,劝解她,让她从无助之中走出来。这,绝不是狄仁杰一两句话,就能改变。

除非,能找到证据!

但怎么找到证据?

甚至连狄仁杰,也没有头绪。

他们都知道,对手会行动。可怎么行动?如何行动?他们又该怎么做那藏在后面的黄雀呢?

除非,逼着明真出手?

而且,狄仁杰或许忽略了一件事。

如果明真是凶手,那她很可能就是操纵侍鬼袭击狄仁杰的异人。

异人的行动,可不容易捕捉,更不要说是寻找破绽。这里面的难度,似乎很大。

如果李客师或者李大勇在,也许会容易很多吧。

对于才迈入异人门槛的苏大为来说,异人的手段五花八门,他了解并不多。

呼,该怎么办呢?

地窖里,静悄悄的。

狄仁杰的鼾声,还有明空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苏大为突然拍了拍黑猫的脑袋,黑猫抬起头,用一种不满的目光看着他。

“我去找点吃的,你在这里盯着。”

黑猫轻轻喵的叫了一声,站起来走到了地窖的入口处,又蜷成了一团。

这家伙,明白苏大为的意思。

苏大为站起身,轻手轻脚出了地窖。

外面的天,已蒙蒙亮。

他来到了楼上,就看见一个破烂的窗户。

他闪身从窗户出去,从楼上跳下来,朝左右看了两眼,猫腰就飞奔离去。

此事,长安狱的大火已经扑灭。

但是长安城的戒严,才刚刚开始。

城门依旧打开,但大街上到处可见巡逻的金吾卫。

不良人混杂在普通人里,打量着所有可疑的人。而差役和武侯们也都提前上班,在坊市里行走。一旦遇到可疑的人,他们就会上去检查。如果对方持有公验还好说,如果没有公验,很可能会被带去衙门里,先关上几天,查清楚了再说。

苏大为在通善坊买了一些早点,可以清楚感受到,街上紧张的气氛。

这里是万年县,已经如此森严,那么长安县……会是什么情况,那就可想而知了。

好在,他一口长安话,免去了不少麻烦。

周良给他的公验也是真的,以至于路上有两个差役把他拦住,但是没有怎么刁难。

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功夫刁难。

苏大为从他们口中得知,万年县在凌晨时分就已经戒严了。

“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如此胆大,烧了长安狱不说,还重伤了内侍省派去的典事。

我听人说,那典事可是左卫中郎将的女儿。

这几天大家都小心点,别惹事生非。否则出了事,到时候可别怪我们翻脸不认人。”

一个在摊子上买蒸饼的差役,嘟嘟囔囔和商贩说道。

苏大为听得真切,不过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拎着早餐往回走。

苏庆芳重伤?

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这应该是苏庆芳的苦肉计。

总觉得苏庆芳在这件事上过于热情,又使出了苦肉计,显然有些不同寻常。

嗯,这个事情从一开始,就显得有些古怪。

但苏庆芳确实帮了大忙,如果不是她的话,狄仁杰和苏大为想救出明空,可不容易。

但,为什么呢?

别说什么男女之情!

或许,苏庆芳对狄仁杰有好感。

但是……

复杂,实在是太复杂了!

芙蓉巷依旧是冷冷清,苏大为回来的时候,不见一个人影。

他还是从楼上的窗户进入,而后走下楼,来到地窖入口。才一掀开地窖的盖子,就见狄仁杰手持宝剑,警惕看着他。而明空这时候也醒了,同样是一脸紧张之色。

“是我,刚才去外面买些吃的。”

看清楚是苏大为,两人都松了口气。

狄仁杰收剑入鞘,嗔怪道:“阿弥,这时候你还敢出去?”

“现在出去还算安全,不过我估摸着过些时日再出去,怕就难办了。”

苏大为说着,招手示意两人从地窖里出来。

他搬了一张桌子过来,把蒸饼和粥水放在桌上。

“外面已经开始戒严了,我估计很快就会进行搜查。

然后,会外松内紧,表面上似乎风声已经过去,但实际上,不良人会召集全城所有的团头,调动长安城所有的泼皮混子打听消息。那个时候,才是最为危险。”

“什么意思?”

“官府动手,还会讲点规矩。

可那些泼皮行动,防不胜防。这几天大家都小心点,尽量躲在地窖里不要行动。

小玉会帮我们把风,有风吹草动,咱们也能收到。”

黑猫,喵的叫了一声。

明空把它抱在怀里,道:“难道咱们就一直躲在这里?”

“等过两天,我再出去打探消息。”

虽然不太情愿,可明空也知道,苏大为说的没错。

心里面,很不甘心。

她狠狠咬了一口蒸饼,对狄仁杰道:“怀英,你昨天说的虽有道理,但我还是不太相信。因为,我始终想不明白,如果真是明真要害我,原因呢?不可能无缘无故吧。”

“可能你无意中得罪了她,也可能你不小心看到了她的秘密。”

狄仁杰苦笑道:“法师,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这个需要你认真回忆。

对了,你在佛寺的时候,有没有觉得佛寺里有什么古怪,或者不正常呢?”

“古怪?”

明空吃了一口粥,闭上眼睛沉思。

“要说古怪嘛……”

她沉思许久,突然间睁眼,道:“我想起来了。”

“什么?”

“我记得有天傍晚,就是二月中。

那天好像是释迦牟尼佛的涅槃日,所以我们功课结束的早。

我路过佛殿的时候,看见明真拿什么东西洒在佛像上。我当时还问了一句说:法师,这是要为佛祖洗身吗?当时她很紧张,说是佛祖金身有点脏,所以擦拭干净。

嗯,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是有些怪异。

那天佛祖金身法相呈暗红色……可是我没有想太多,就告辞离开了。

不过,那尊金身法相,是挺怪异。后来我还问过法真,她笑着对我说,是错觉。”

“怎么怪异?”

“这个……”

明空搔搔头,措辞道:“我说不来,就是觉得,觉得……”

“邪乎。”

苏大为突然开口。

“对,就是邪乎。不过如果不仔细看,还真不好发现。”

“阿弥,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大兄,还记得你给我的那本玄异志吗?”

狄仁杰点点头道:“当然记得。”

“玄异志里有这样一段记载,说东晋时,有妖人孙恩,以处子之血供奉诡异,并加以驱使。时豫州刺史谢奕之子,太傅谢安的侄子谢玄发现,将诡异斩杀,重伤孙恩。

法真,会不会是在供奉诡异?”

“有这一段吗?”

狄仁杰露出困惑之色,表示记不太清楚了。

倒是明空开口道:“嗯,阿弥这么一说,我好像也看过这个故事。”

狄仁杰身子一震,“那寺里贵人时常在梦中失血……”

“有可能。!”

“既然如此,那咱们还等什么,去确认不就是了?”

“怎么去?”

苏大为道:“别忘了,咱们昨晚刚劫狱救出了法师,还使得苏姑娘身受重伤。”

“苏姑娘受伤了?”

“大兄啊,她不受伤,怎么脱身呢?”

“苦肉计,我懂了!”

就在这时候,刚才跑去楼上的黑猫,突然跑了下来。

它冲着明空喵喵叫了两声,呲溜就钻进了地窖里。

明空和苏大为相视一眼,立刻反应过来。

苏大为抬起桌子,对狄仁杰道:“进地窖,有人往这边来了。”

他说着话,就和明空钻进地窖里。狄仁杰先愣了一下,旋即也跟着进了地窖,把盖子盖上。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一阵脚步声,传来。

夜,深了。

长安陷入了寂静。

左卫中郎将府的后宅里,灯火通明。

苏定方坐在书房里,面沉似水,手里捧着一本书。

但是看得出来,他的心思并没有在书上。因为那本书在他手里,已许久没有翻页。

门,突然开了。

一个少年闯进书房之中。

“爹,这个事情,不能这么算了!”

少年身形健壮,体态修长。

他身高大约在180左右,比苏定方的要矮上半个头。

“吉祥儿,你干什么?”

苏定方眼皮子抬了一下,显得很平静。

但只是这一眼,少年就感受到了莫名的压力。

苏定方那是从隋末起义走出来的名将,可谓是在尸山血海里打过滚的人物。哪怕他一个简单的动作,都会给人带来莫名的压力。即便少年是他的儿子,也会受到影响。

“贼人太张狂了,劫狱不说,还伤了二姐。”

少年鼓足勇气,道:“这件事不能这么算了,咱们苏家的人,又岂能白白受伤?”

“那你想怎样。”

“找到那贼人,抓住他。

他怎么伤的二姐,我要让他也尝尝滋味。”

“那你知道,贼人是谁?现在何处?”

“不是那个明空……”

“闭嘴,和明空无关。”苏定方沉声喝道:“记住,你想要替你二姐报仇,自去找伤她的贼人就是。但此事,和明空没有关系,也没有明空这个人,你听明白没有。”

“啥?”

“总之,你要替你二姐报仇,我不拦你。

但是,你要靠你自己的本事去找。记住,只找贼人,不得伤害明空,清楚了吗?”

明空是什么人?

少年不太清楚,可苏定方却清楚。

此次宗正寺对明空的判决,他也觉得奇怪,但也无可奈何。

皇家的事情,不是他一个外人可以参与。那明空不管怎么说,都是先帝身前的人,轮不到他去评断是非。女儿受伤,虽已经脱离危险,却仍处于昏迷之中。苏定方这心里同样是万分恼火,想要为女儿报仇。但他的身份,又让他不能随意行动。

这里面,似乎水很深!

少年,名叫苏庆节,是苏定方的独子,乳名吉祥狮子。

苏庆节要为苏庆芳报仇,弟弟给姐姐报仇,那是天经地义,相信谁也说不出话来。

苏庆节惊喜道:“爹,你同意了?”

“吉祥儿,你只要记住一句话:你看到的未必是你看到的;你听到的,也不一定就是你听到的。

不要轻举妄动,凡事三思而后行!”

苏庆节有些糊涂,但想到可以为二姐报仇,他还是非常开心,躬身道:“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第六十章 金蛇

明月,当空。

夜幕下的灵宝寺,寂静无声。

一只乌鸦从夜空中掠过,落在寺内后院的一间禅房屋檐上。

禅房门打开,就见明真从屋里走出来。

乌鸦振翅而下,蓬的化作一团黑雾。

明真大袖一甩,黑雾散去。地面上,匍匐着一个黑衣男子,生得尖嘴猴腮,恍若鬼魅。

“聂苏居然跑了?”

“是!”

黑衣男子不敢抬头,颤声道:“那小丫头有些古怪,卑下几次已经找到了她的踪迹,可不知怎地,就不见了人。她很善于躲藏,刚开始卑下还能找到她的气味,但是后来,她的气味好像消失了一样。请尊主给卑下机会,一定会把她找到。”

“机会?”

明真突然笑了。

她长的并不难看,但也许是因为太过瘦小的缘故,使得她的样貌看上去有些刻薄。

空荡荡的手里,突然出现了一根鞭子。

她劈头盖脸抽打那男子一顿,厉声道:“机会可以给你,若再失手,就没有下次了。”

“卑下明白。”

黑衣男子被打得头破血流,却仍旧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还有,给我找出明空他们的落脚处,如果失败,我就让你魂飞魄散。”

“遵命!”

男子身体再次化作一团黑雾,紧跟着一只乌鸦振翅而起,眨眼间就消失在夜色里。

明真站在台阶上,脸色并不好看。

薄薄的嘴唇,露出一抹狰狞的笑容。

“跑?”

她冷笑一声,“大猿王面前,你又能躲去何处?”

她迈步走下台阶,出了禅院,沿着小径一路走到寺庙中庭。

在一间佛殿门外停下,明真向左右看了两眼,闪身就没入佛殿之中。

佛殿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但明真却似乎长了夜视眼一样,轻车熟路就来到了佛像面前。

那是一尊天王佛像,威武雄壮。

黑暗中,那双眼睛泛着一抹红光,凭添了几分妖异。

明真点了一炷香,插在香炉里,然后取出一个人偶,摆放在香案之上。

她后退两步,跪坐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

空旷的大殿里,有一种奇异的声浪在涌动,似有还无,忽隐忽现。

那香头在声浪中,也是忽明忽暗,透着几分怪异。

就在这时,香案上的人偶噗的一声燃烧起来。一团白色的火焰包围着人偶,瞬间就变成了灰烬。

人偶消失,火焰也不见了踪影。

明真站起身来,在黑暗中走出了大殿。

“明真,你怎么在这里?”

知客僧德容拦住了明真的去路。

最近是非太多,两天前有人劫狱,救走了明空,也使得灵宝寺的气氛有些诡异。

所以,德容今晚睡不着,于是出来巡视。

没想到这大半夜的,看见明真从天王殿里出来,所以就上前盘问。

明真神色一紧,但旋即就恢复了平常。

“原来是德容法师,贫尼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

刚才贫尼听到天王殿里好像有动静,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法师也没有休息啊。”

“动静?什么动静?”

德容警惕看着明真道。

“好像是,有什么声音。”

“是吗?”

德容朝天王殿看了一眼,叹了口气道:“最近寺里是非太多,所以贫尼也有些烦躁。天很晚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做功课,你那边可不要耽搁了。”

“放心吧,不会耽搁的。”

明真恭敬说道。

她转身准备离开,忽听身后德容道:“明真,聂苏有消息吗?”

“没什么消息。”

这话一出口,明真心里咯噔一下。

她并不负责打听聂苏的下落,却回答的干净利落。

明真忙回身道:“贫尼这几日都在寺里,没怎么出去,所以也不太清楚具体情况。

聂苏,还没有找到吗?”

“嗯,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孩子,也是个可怜人。”

德容说着,慢慢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明真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在原地驻足片刻,她转身离开。

在明真离开后不久,德容就出现在了天王殿外。

看着紧闭的大殿殿门,德容犹豫了一下,上前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月光从门缝里照进了大殿,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子古怪的香味。那尊天王神像,依旧孤零零立在大殿之中。德容蹙眉,迈步走进了大殿。她点亮了一支蜡烛,走到神像前,凝视着神像,脸上露出了疑惑之色。片刻,她又走近了两步,似乎是想要看的更真切一些。

可就在这时候,天王神像手中的那条金蛇,突然间活了!

金蛇唰的从神像的手上挣脱出来,体形在半空中暴涨,化作一条水桶粗细的金色巨蟒。它张开了血盆大口,凶狠扑到了德容面前。刹那间,德容吓得面容失色,张口想要喊救命,金色巨蟒已经毫不犹豫的,把她吞进了口中。大殿里,回荡着一声低弱的呼救声,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蜡烛,在地上滚动两下,熄灭了。

天王殿里,再次陷入了黑暗。

在天王殿外的小径尽头,明真手扶一棵桃树站立,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长安狱大火,已经过去了五天。

从最初的全城搜索,到后来,慢慢平静。

这是一座极具国家化风情的都市,不管是什么事情,都热不过三天。

也就是长安狱大火造成的影响太大,所以热度持续了五天,最终还是被新的事情所代替。

马上就是太宗皇帝驾崩一周年,各种祭祀活动,也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

人们开始缅怀太宗皇帝的丰功伟绩,同样,各种关于太宗皇帝的故事,就成了热度。

长安县衙,不良人公廨。

江摩诃脸色难看,坐在屋子里。

长安县的不良人几乎都聚集在这里,他们显得很沉默,一个个低着头,没有人说话。

“这事情,怪得了我吗?”

江摩诃怒道:“贼你妈,我怎么知道苏大为这么大胆子,居然敢跑去劫狱。

县君当初不也看重他吗?可又能如何!现在出了事情,却来找我们的麻烦,凭什么。”

“江帅,慎言。”

“说起来,周二,你是那小子的朋友,知道他现在哪里吗?”

周良道:“江帅,你可别乱说啊。我和苏大为虽说有那么点交情,但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告诉我?而且,现在也只是怀疑,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也说不清楚。”

“江大头,这里都是自家兄弟,你受了气,可别拿弟兄们出气。”

坐在屋子角落里的桂建超,阴阳怪气道。

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刀,低着头,修理指甲。

江摩诃怒道:“我有什么办法,外面都传开了,就是那家伙。

他干的好事,却让我们在这里坐蜡。周良,我刚才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不过,你们以前毕竟有一些交情,也了解他。你想想看,他如今会躲在什么地方?”

“江帅,你这可为难我了。

他家里已经空无一人,大娘子也不知去了哪里。

如果真是他做的,要我说,发海捕文书吧……惹了这么大事情,他还敢留在长安?换做是我,早就跑了。啧啧啧,我到现在都不能相信,阿弥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前些日子,不是被丹阳郡公征用吗?你们说,他会不会去找丹阳郡公?”

一个不良人站起来,大声说道。

刹那间,一双双目光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些目光里,含着不屑和嘲讽。

陈敏冷笑道:“要不,你去找丹阳郡公问问看?”

“我……”

周良突然从桌上抄起笔筒,砸向了那人。

“贼你妈,还嫌麻烦不够吗?

县君那边逼着咱们找人,你这时候再去招惹丹阳郡公,是想我们一起跟你送命吗?你知道丹阳郡公是什么人吗?那是卫国公的弟弟,那是我大唐开国的勋贵。”

不良人,缩着头坐下来。

是啊,就算知道苏大为和丹阳郡公有关系,谁敢去找李客师的麻烦?

江摩诃只觉头大,拍案而起道:“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给我找到苏大为。

让各坊团头出动他们的手下,如果他还在长安县,总要吃喝拉撒。哪怕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他找出来。我告诉你们,如果他被人在长安县找到了,咱们都要倒霉。”

言下之意:他只要不在长安县,就和我们无关!

屋里的不良人,或多或少都和苏大为有点交情。

这家伙杀过诡异,而且上次和陈敏一起抓捕姜隆等人的时候,他可说是力挽狂澜。

用陈敏的话说,就算是他对上苏大为,估计撑不过三个回合。

如此人物,谁又愿去招惹?

大家都希望,苏大为最好不在长安县。

否则真要和他交手……

就在这时,紧闭的公廨大门轰得一声被人撞倒。

江摩诃一愣,顿时勃然大怒。

什么人,这么大胆?这里可是不良人的公廨。

不过,当他看清楚了外面的状况后,脸上的不满之色,也顿时消失无踪。

就见屋外,是一群甲士。

为首是一个少年,在几个家将的陪伴下,大步流星走进公廨中。

“谁是这里的不良帅?”

一群不良人,齐刷刷看向了江摩诃。

这帮子不讲义气的家伙!

江摩诃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心里暗自咒骂着,却强打精神走上来道:“我就是长安县不良帅,江摩诃!”

第六十一章 白头

“左卫中郎将苏定方之子,苏庆节。”

少年气势汹汹,自报家门。

他话音一落,身后传来一声兽吼。

一头身长不到一米,高大约四十厘米左右,白头灰背的獾类猛兽露出头来。

它皮毛松弛而粗糙,身体厚实,头部宽阔,小眼睛,看不出耳朵,有一个平钝的大鼻子。

它看着江摩诃,发出低沉吼声。

江摩诃瞳孔一缩,下意识后退两步。

而坐在角落里的桂建超、吕操之和张海林三人则蹙起眉头,看着那头猛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不是一头猛兽,而是一头诡异。

“犼?”

吕操之轻声道。

桂建超点点头,手一翻,那把之前在他手里翻转的匕首,就不见了踪影。

“白头,别闹。”

苏庆节低声喝道,那头野兽立刻停止了吼叫。

“苏大为,可是你的手下?”

“啥?”

“我问你,苏大为,是不是你的人?”

江摩诃心里顿时一沉,深吸一口气道:“没错,他之前确是不良人。”

“那他现在何处?”

“我怎么知道?”

江摩诃有些恼怒,瞪着苏庆节就顶了回去。

苏庆节那种高高在上,混不讲道理的跋扈态度,让他很不高兴。虽然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也大体上清楚他的目的。可江摩诃这心里面,依旧是很不高兴。

好歹老子是不良帅,就不能客气点吗?

他也清楚,他这些手下,骨子里大多是那种桀骜之人。

苏庆节态度如果好一些的话,可能都好说。偏偏他这种目中无人的态度……如果江摩诃服软了,就会在一众手下心里种下窝囊废的形象,日后定会有诸多麻烦。

所以,他虽然有些害怕,却必须要强硬起来。

苏庆节浓眉一蹙,道:“他不是你的手下吗?”

“我说了,他之前是我手下,但现在……我已经有好多天没见过他,更不知道他在何处。”

“那你就把他给我找出来。”

江摩诃怒极而笑,道:“这位小郎君,你想耍威风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这里可不是左卫中郎将府,更不是你猖狂的地方。这里是长安县衙,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大胆!”

苏庆节身后的家将一声怒喝,就要上前教训江摩诃。

他们这一动,屋里的不良人也都仓啷拔出了佩刀。

陈敏抄起短矛,就到了江摩诃身边。

而周良也拔出了宝剑,和陈敏并肩而立。

没错,不良人虽然不入流,但也不容人随意欺负。

对内,他们可能会有各种争执,甚至是吵闹,斗殴;可是对外,他们就是一个整体,有一个统一的名字,那就是不良人。说到底,他们这个群体,江湖义气大过朝廷律法。如果有人打上门来,那么不良人就会团结一致,和对方来抗争。

苏庆节也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微蹙眉头,要开口阻止。

哪知没等他开口,感到了紧张气氛的野兽,突然一声咆哮,如闪电般就冲了出去。

它身形奇快,快到连陈敏都没有觉察到它的是如何扑出来。

反手想要挥矛格挡,那头野兽已经到了跟前。

它张开嘴,露出锋利的獠牙。

说时迟,那时快,一抹寒光出现。

野兽毛发都乍立起来,在半空中一个后空翻,退到了苏庆节的身边。

一把一乍长的匕首,没入地面。

陈敏回头看去,就见桂建超向他点了点头。

“住手,全都住手,你们想要造反吗?”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裴行俭带着杨义之等人匆匆赶来。

“吉祥狮子,你这是要造反吗?这里是县衙,岂容你胡闹。”

苏庆节见状,忙躬身行礼,“裴君,我只是想要找那苏大为,为我二姐报仇雪恨。”

“你怎知道就是苏大为所为?”

“如今满城风雨,说是苏大为和一个叫狄仁杰的太学生所为。

现在,苏大为和狄仁杰都不知所踪,我想着他原是不良人,所以才过来打探消息。”

“你打探消息,就是如此吗?”

“我……”

“闭嘴!”

裴行俭厉声呵斥,苏庆节懦懦的,闭上了嘴巴。

他认识裴行俭,苏家和裴家的关系,也非常密切。裴行俭还是仓曹参军事的时候,曾是苏定方的手下。后来,苏定方更传授兵法,视裴行俭为弟子。可以说,裴行俭是看着苏庆节长大。所以在裴行俭面前,苏庆节只能收起傲气,不敢放肆。

裴行俭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苏庆节身边的那头猛兽。

“怎么,老师的白头犼也送给你了?”

“爹担心我出意外,所以让白头跟着我。”

言下之意,就是告诉裴行俭,我今天的所作所为,我爹知道,而且也同意我的做法。

可以理解!

苏庆芳毕竟是苏定方的闺女,而且极为宠爱。

裴行俭转身,看向了江摩诃等人。

“找到苏大为了没有?”

江摩诃连忙道:“卑职已命人找了好几天,没有他一点消息。

他娘也不在家,据崇德坊的人说,长安狱出事当天,他娘一大早带着狄郎君的仆人洪亮,还有一条狗,牵着马离开了崇德坊。当时崇德坊的武侯还问她去哪里,她说去走亲戚。不过据卑职所知,那柳娘子也没什么亲戚。苏钊死后,他家里倒是有几个亲戚上门,可后来不知怎地,都走了,而且再也没有人到过他家。”

“那,苏大为会去哪里?”

“不知道。”

“周良,你也不知道吗?”

周良连忙上前,躬身道:“县君,卑职虽然认得阿弥,但毕竟比他大了好多。他有什么事情,也不可能告诉我。说实话,哪怕到现在,卑职也不相信是阿弥所为。”

“可是已经有人证明,就是他所为。”

“谁?”

“这个,你不用管了。本县问你一句话,若阿弥在长安县,会躲在哪里?”

“他在长安县没有什么亲戚,所以卑职以为,他可能已经跑了。”

“跑?”

裴行俭眸光一闪,发出一声冷笑,“我看,未必!”

他说完,闭上了嘴巴,在公廨里踱步。

而江摩诃等人与苏庆节一行人,则泾渭分明站在两边。

“江摩诃,我知道你心里感激苏大为。

当初本县想要提拔他做不良帅,他没有答应,反而推荐了你。”

江摩诃的脸色,顿时惨白。

他连忙道:“县君,卑职和苏大为绝无半点关系。”

“有没有关系,你都不适合继续插手此事。

正好,灵宝寺那边又出事了……知客僧德容失踪,之前还有一个小沙弥聂苏,到现在也下落不明。你去协助杨义之一起侦破此案,暂时调离不良人,你可有意见?”

江摩诃苦着脸道:“卑职遵命就是。”

“周良,本县知道,你和苏大为是邻居,一向对他很关照。

但本县要提醒你,他这次犯得事情太大。劫狱、伤人、纵火……三罪并在一处,少说也是一个斩立决。本县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所以本县也不希望你牵扯太深。”

“县君,卑职可以对天发誓,真不知道阿弥的下落。”

“你不知道没关系,可是本县要你想尽一切办法,找出他的藏身之所。”

“啥?”

“本县以为,他不会离开长安。

具体他会藏在何处,就要看你的手段。”

裴行俭根本不给周良反对的机会,目光扫视众人,最后落在了一旁站立的苏庆节身上。

“狮子,我知道,你不会罢休。”

“不找到他,为二姐报仇,苏庆节誓不罢休。”

“可你这样东闯西闯,非但于事无补,还可能会惹下祸事,给老师添麻烦。

二姑娘受伤,已经让老师很烦恼了。你若是再给他惹来麻烦,他一定会很不高兴。”

苏庆节嘴巴张了张,有心想要反驳。

可是这话到了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裴行俭说的也没有错,他像个没头苍蝇一样的四处闯,根本没有用处。

“那怎么办?”

裴行俭转身看向周良等人,道:“本县知道,你们不良人有你们不良人的规矩。但本县要提醒你们,苏大为现在是嫌疑犯!如果你们包庇他,最后会连累自己。

苏庆节是左卫中郎将之子,他要为他姐姐报仇,也是天经地义。

所以本想决定,让苏庆节暂时统领你们。

你们听清楚了,本县要你们想尽一切办法帮助苏庆节,直到找到苏大为的下落。”

“如果,苏大为已经走了呢?”

人群中,有人大声说道:“如果他不在长安,就算让我们把长安县翻过来也没有用。”

“他若是已经跑了,那就与你们无关。

可如果让本县知道,你们谁和他通风报信,和他勾结的话,休怪本县到时候无情。”

周良等人相视一眼,闭口不言。

而裴行俭则看向了苏庆节,道:“狮子,你怎么说?”

“只要能找到凶手,苏某愿意。”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大家行动起来,尽快查明苏大为的去向。”

裴行俭说完,转身往外走。

他一边走,一边道:“狮子,你跟我来。”

苏庆节答应一声,跟着裴行俭往外走。

不过,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又停下脚步,看了一眼那把插在地上的匕首。

“这是谁的匕首?”

“是我的!”

桂建超慢悠悠从人群中走到了匕首旁边,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道:“怎么苏郎君有指教吗?”

“你叫什么名字?”

“老朽,桂建超,人送绰号鬼见愁。”

桂建超说话很慢,给人一种有气无力的感觉。

苏庆节眸光一闪,指着桂建超,一字一顿道:“鬼见愁?好!苏某人记住了……”

第六十二章 诡术

夜幕,将临。

当黑夜笼罩长安之后,日间喧闹的城市,很快就陷入寂静。

芙蓉巷丁字房的地窖里,点着篝火。

苏大为神色紧张,蹲在明空的身边,小心翼翼帮她改好了被褥。

“情况如何?”

“不太好!”

明空的脸色很难看,煞白如纸。

她躺在被褥上,昏沉沉,仿佛睡着了似地,不时从口中发出一两声低弱的呻吟。

从几天前,她就不太正常。

一开始是不舒服,到后来,变得厌食,嗜睡,浑身无力,精神萎靡。到今天,已经过去五天。症状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变得越来越严重,甚至根本无法进食。

这也让狄仁杰和苏大为忧心忡忡。

“究竟是什么病?法师的身体,可不差啊。”

狄仁杰通晓歧黄之术,或许比不上那些名医,但说实话,医术也不算太差。

至少在苏大为看来,狄仁杰的歧黄之术,未必就比那些药店里的坐堂医差多少。

可是,他却看不出缘由。

苏大为坐在明空身边,一只手紧握着明空的手。

他只能通过鲸吞术,调动元炁来帮助明空。虽然效果不是太好,但总算是能够稳定一下症状。

“阿弥,法师这不是病。”

“嗯?”

“依我看,很可能是凶手行动了。”

“你是说……诡术?”

已经成为异人的苏大为,能理解狄仁杰的意思。

在这个魔幻世界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杀人术。不需要面对面动手,一根针,一把火,一口刀,哪怕远隔千里之外,也能杀人于无形。在苏大为的理解中,这就是道术。不过用李客师的说法,道术堂堂正正,杀人术阴损诡谲,是诡术。

反正诡术也好,道术也罢,也就是一个意思。

为善之术,那叫道术;为恶之术,就是诡术。

”应该是诡术。“

狄仁杰轻声道:“咱们已经躲了十天,从时间上来说,他们要动手,也该动手了。”

“那怎么办?”

“找到诡术源头,破坏了,就可以了。

阿弥,你是异人,应该比我清楚才是。”

“大兄啊,我才做了多久的异人?我跟着李客师又学了多久?怎么可能比你清楚。”

苏大为很无奈,苦笑看着狄仁杰。

的确,他虽然得李客师的帮助,掌握了鲸吞术。

但要说完全了解,还早的很。如果以道士考试的七关试炼来说,他不过刚入门而已。李大勇当初用了十几年才算是成为道士。他前前后后,也不过是十五天时间。

他想了想,松开了明空的手,用被子盖好。

起身走到地窖门口,把刀弩挎在了身上。

“你要去哪里?”

“我去灵宝寺!”

“啥?”

“既然对方已经出招了,那咱们就必须要接招才行。”

“你就能确定,就是灵宝寺吗?”

“不然怎么办?”苏大为笑道:“大兄,我相信你的判断。明真嫌疑很大,而灵宝寺里,佛寺无佛,一定有问题。我准备去查看一下,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法师丧命。”

似乎,也只有如此。

当初救明空出来,是想要引出凶手。

可没成想,对方竟使用了诡术,也使得苏大为和狄仁杰有些猝不及防。

“可是,会很危险。”

“我知道,但目前而言,也只有这个办法。”

苏大为紧了紧身上的背带,推开地窖的盖子。

黑猫,出现在他面前,瞪大眼睛,似乎想要劝说苏大为。

而苏大为则揉了揉它的脑袋,轻声道:“留在这里,保护好法师,等我回来。”

“阿弥,要不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

“找名医,我就不相信,没人能治得了。”

“就算请来太医又能如何?万一还是治不好,怎么办?”

“这个……”

“大兄,你不要为我担心。

好歹我也是异人,打不过,还逃不走吗?再说了,我也很想知道,那明真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真的在供奉诡异?她供奉诡异的目的又是什么?总要弄清楚。”

狄仁杰沉默了。

他走上前,拍了怕苏大为的胳膊,道:“阿弥,那你要小心。”

自家事自家明白,对付普通人,他狄仁杰也许能以一敌十。但如果是对付异人,他实在没有那个本事。所以,他只能选择留下来,照顾好明空,等苏大为回来。

苏大为点点头,迈步就出了地窖。

他来到楼上,居高临下向四处张望了片刻,闪身从窗户跳下去,身形几个纵跳,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狄仁杰和黑猫也上了楼,站在窗户前,看着苏大为消失的背影。

许久,他把黑猫抱起来,轻声道:“小玉,咱们回去吧。”

黑猫也没有挣扎,那双幽绿的眸子盯着窗外,仿佛要穿透那浓浓夜色,找到苏大为的身影。

回到地窖里,狄仁杰放下黑猫,在明空身边坐下。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陛下,陛下!”

突然,昏迷的明空,呢喃自语。

狄仁杰一愣,忙俯下身子聆听,却只听到明空口中,不停呼唤‘陛下’二字。

她在思念先帝吗?

虽然太宗皇帝已经驾崩,可狄仁杰的心里面,还是没由来的一疼。

他很清楚,他和明空没有可能。但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无法控制自己,暗暗喜欢对方。她先帝的才人,可那又怎样?她现在出家为尼,他可以远远看着她,就足够了。但是他现在知道,即便他在她身边,她的心里却是另一个人。

哪怕是在她昏迷的时候,她念着的也是那个人……

心里,一阵低落。

狄仁杰松开明空的手,后退两步,坐在火堆旁。

火光,照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光影勾勒出一副美丽的画卷。此时此刻,他只想坐在这里,静静看着她。

明空,停止了呻吟。

她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抹潮红。

狄仁杰以为是火光照映的原因,所以并没有在意。

哪知道,她突然睁开眼,樱唇轻启,喷出一口鲜血来。

伴随着这一口鲜血,她的鼻孔,嘴巴,耳朵里,都有鲜血往外涌,看上去极为可怖。

“法师,法师?”

狄仁杰吓了一跳,忙凑上前,把明空抱在怀里。

他扯了一块干净的布,想要擦拭明空脸上的血。但是那血,却不停的流,很快就湿透了布巾。

怎么办?怎么办?

苏大为这会儿不在,狄仁杰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旁边,黑猫喵喵叫个不停,似乎是在催促狄仁杰,赶快想办法啊。

可狄仁杰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法师快醒醒,法师快醒醒。”

他手忙脚乱,却又束手无策。

明空仍旧昏迷着,口鼻中不停往外涌血。

诡术,这一定是诡术……该死,阿弥你怎么这个时候不在?我又该怎么做才好呢?

一时间,狄仁杰觉得心里好慌张!

一轮明月高悬,繁星闪烁。

漆黑的长安城大街上,一队金吾卫正在朱雀大街上巡逻。

突然,一个金吾卫勒住了马,抬头向天上看去。

“你们看到了没有?”

“看到什么?”

“刚才,我好像看到有人从我头上掠过。”

身边的金吾卫向四处张望,旋即笑道:“哪有什么人?庞老六,你该不是看花了眼吧。”

“看花了眼?”

那金吾卫用力晃了晃脑袋。

朱雀大街上,空空荡荡。

两边的里坊也都是寂静无声。

夜空中,星星在一闪一闪,不见一朵云彩,哪有什么人?

真的是看花了眼吗?

他揉了揉眼睛,苦笑道:“怕真是看花了眼睛,这些日子,可真把咱们都忙坏了。”

“走吧,咱们巡逻完这条街,去休息一下。

咱们还算好,至少骑着马巡逻。那些不良人才是真的可怜,也是整夜的巡逻,却要靠两腿行走。比比他们,咱们算是好的。再坚持一下吧,二更天就可以换人了。”

金吾卫们催马继续巡逻,铁蹄声,在朱雀大街上空回荡。

苏大为身形如一只灵雀,唰的落在了地上。

一路调动元炁,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鲸吞术里,有一门名叫浮光掠影的神行术。借助元炁的力量,可以让人在空中如鸟儿一样飞行。当然,这很耗费精神。

异人的神通,非同凡响。

元炁无处不在,只要能调动元炁,就可以施展出非凡的手段。

这也是为何异人会被人尊重,又疏远的原因。试想,这种人又怎算得上人呢?

在普通人心里,异人如神仙般的存在,同时也要承受神仙般的寂寞。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调动元炁,如灵雀般腾身而起,唰的一下子,从里坊上空掠过。很快的,他就出现在了崇德坊外。那高大的坊墙,对他而言算不得障碍。就见他腾身掠起,飘然跳上了坊墙,而后向四周看了两眼,就纵身跃入坊内。

崇德坊,对苏大为而言,可说是万分熟悉。

他可以闭着眼睛走,也不会迷路。

坊内什么地方会有武侯巡逻,什么地方人比较多,他都一清二楚。

很快的,他就来到了灵宝寺的后门。

不远处就是济度巷的家,可惜他已经不能回去。

苏大为蹲在河渠边上,往济度巷看了几眼,而后转身紧走两步,唰的凌空掠起,就越过了高大的山墙,进入灵宝寺的后院之中。灵宝寺里,静悄悄没有丝毫动静。他想了想,再次腾身而起,在半空中唰的一闪,一道残影掠过,便消失无踪。

第六十三章 陷阱

漆黑禅房里,明真蓦地睁开了眼睛。

“来了!”

她自言自语,抬手弹出一溜火光,点燃了身前的三炷香。

青烟袅袅,香头忽明忽暗。

在她正对面,摆放着一尊八臂魔猿的神像。

神像并不算大,只有三十公分左右的高度,活灵活现。

她伸出手,拿起一个小槌,铛的敲在面前的磬钟上。清脆的声音,在禅房中袅袅回荡,那尊魔猿神像,睁开了双眼,泛出妖异红光,在斗室之中,更显诡异。

苏大为,匍匐在一座大殿的屋檐上,仿佛壁虎一样,紧贴着屋檐。

灵宝寺里,寂静无声。

月光洒在广场上,给人一种清冷的感觉,却又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

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苏大为眉头一蹙,双手掐了一个手诀,在眉心处一抹。

一道金线若隐若现,他的双眸也随之闪过一道金芒。

远处,一座大殿上空,血色氤氲弥漫。

他倒吸一口凉气,从血色的浓度可以判断出,这大殿里供奉的,绝非是等闲诡异。

看样子,来对了!

他眼珠子一转,旋即起身,从屋檐上跃下,朝那座大殿飞奔而去。

大殿的门紧闭着,里面黑漆漆的。

苏大为猫腰潜行,来到大殿门口,向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人之后,推门进入。

大殿里,供奉的是一尊弥勒佛像。

苏大为进入大殿后,就觉得有些古怪。

这弥勒给他的感觉,中正平和,并没有那种血色氤氲弥漫的邪性。

什么情况?

他先愣了一下,旋即暗道一声不好。

这,分明是一个陷阱!

苏大为不敢犹豫,转身就想要离开。

可就在这时,黑暗中掠过一股微风,紧跟着一道寒光凭空出现,唰的一刀就劈过来。

苏大为弓身后退,躲过那如万钧雷霆般的一刀,反手唰的拔出了横刀。

没有人的气息!

他单膝跪地,持刀屏住了呼吸,静静不动。

敌人是谁?敌人在哪儿?敌人有多少?

一概不知!

苏大为虽说艺高人胆大,可是面对着看不见的对手,仍不免有些紧张。

元炁,无处不在。

它就在大殿里,平和而宁静。

苏大为缓缓站起身来,就在他起身的一刹那,他感受到了平和的元炁一下子被破坏了。

一抹刀光从身后袭来!

苏大为闪身躲过,左手从后背拽出了手弩。

他闭着眼,根本没有瞄准,抬手扳动了机括,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

一支钢弩离弦而出,没入黑暗之中。

就听那黑暗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紧跟着一团火焰噗的在半空中出现,如同鬼火一样。

与此同时,两抹刀光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乍现。

苏大为脚下一个滑步,手中横刀斜撩而起,就听铛的一声,崩开了一抹刀光,旋即踏步旋身,口中低喝一声:“临!”

横刀刀身,掠过一道光亮,云箓隐现。

苏大为能清楚感受到,横刀似乎切中了什么物体。

他也不迟疑,手腕一抖,顺势向下一拉。

噗,又是一团火焰,出现在半空中。

“明真,区区侍鬼,就想把我留下吗?”

苏大为此时已经明白了对手的身份,大笑一声道:“你以为躲起来,就能躲过去吗?”

“咯咯咯!”

空荡的大殿里,响起一阵女人的笑声。

苏大为后退一步,把身体紧贴在一根柱子上,迅速在手弩上装上一支钢弩,一边大声道:“装神弄鬼,以为我会害怕你吗?你不是想要找法师,那还不赶快出来。”

“谁说我要找明空了?”

“你不是想要坏她姓名吗?”

“杀她,何需知道她在何处?

可惜,我本想让她似地痛快一点,偏你多事,还要让我费一番手脚。

只要她在长安,我想杀她不费吹灰之力……不过,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那个神羊法冠呢?是不敢来吗?”

“什么神羊法冠,小爷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小子,本来我不想杀你,偏你要和我作对。

以为开了灵就可以横行无忌吗?你这点道行,还差得远呢。不过,你今天既然来了,那就别走了。把你的血肉送给大猿王,相信它会很开心。刚才,不过是一道头餐,接下来才是正餐……咯咯咯,就让我看看,你这位兵家异人有何手段。”

“去死吧你!”

苏大为这时候,已经找到了声音的源头。

那尊弥勒佛像……这个明真,还真是大胆,居然寄身神像?

苏大为举起手弩,扣动机括。

钢弩,唰的射出,蓬的正中弥勒佛像。

只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苏大为目瞪口呆。

弥勒佛像轰得一声炸开,尘土飞扬,一股黑雾涌动,迅速笼罩了整个大殿。

唰!

又是一道刀光出现,苏大为反手就是一刀。

“兵!”

刀光闪闪,云箓隐现,一声凄厉惨叫声响起,火光顿现。

与此同时,黑雾中传来一声蛇吟。

一道金光出现在苏大为的视线之中,就见那金光暴涨,一条水桶粗细的金蛇,张开血盆大口,向他扑来。

“卧槽!”

苏大为大惊,闪身躲避。

那金蛇从他身边掠过,粗壮的蛇身抽在柱子上,需一人合抱的柱子,顿时折断。

轰隆,大殿顶梁的一根柱子从天而降,砸在了地上。

金蛇一击失败,顿时凶性大发。

巨大的蛇身,在大殿里飞速游走,调头再次扑向了苏大为。

“斗!”

苏大为此时已无法闪躲,眼见那金蛇的血盆大口已经逼近,他后退一步,大吼一声,手中横刀狠狠劈斩出去,化作一道如弯月似的刀芒,劈在了金蛇的头上。

金蛇,嘶吼。

蛇信好像标枪一样射出。

苏大为反手又是一刀,劈在了蛇信之上。

他只觉手上一颤,那口家传的横刀,竟拦腰断成了两截。

不过,金蛇也不好过,蛇信被斩下了一截。金蛇怒吼,尾巴横扫,正抽在了苏大为的身上。

苏大为喷出一口鲜血,直接撞到了大门,飞出大殿。

而金蛇则因为蛇信被伤,痛的翻滚不停。

巨大的蛇身四处甩动,弥勒大殿在瞬息间倒塌,发出轰隆巨响。

苏大为在地上滚了几圈,挣扎着爬起来。扑面而来的尘土,呛得他咳嗽不停。那金蛇,也从大殿废墟中冲出来,它猛然昂首直立而起,足有两三人高。那一双血红色的蛇眸,透着疯狂之色,巨大的蛇首俯冲而下,张口就扑向了苏大为。

苏大为从腰间拔出了降魔杵,按住中间的玉石,手臂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圆盾。

巨大的蛇首,狠狠撞在了盾牌上。

苏大为后退两步,吐了一口血沫子,厉声喝道:“行!”

右手手掌,蓝色电流流转,瞬间化作一把雷电匕首。

他紧走两步,腾身而起,在空中躲过了金蛇的抽击,施展浮光掠影术,唰的就到了那金蛇的头顶,手中雷电匕首狠狠扎下。那金蛇也感到了危险,巨大的蛇首躲闪了一下,雷电匕首就没入金蛇的一只眼睛里。雷电声,劈啪作响。那金蛇惨叫一声,蛇尾从后甩出,啪的抽在了苏大为的后背上,把他一下子抽飞出去。

苏大为口吐鲜血,落地之后也不停留,腾身而起。

就见他的身形在半空中一闪,就消失不见。

金蛇在大殿废墟之上,昂首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声,化作黑雾,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明真在禅房里,喷出一口鲜血,一阵剧烈咳嗽。

她一手扶着地,抬头看向桌上的大猿王雕像,就见那八臂魔猿的一只手臂,噗的一声燃烧起来。

“不好!”

她连忙挣扎站起,快走两步,张口喷出一蓬血雾。

那血雾化作一颗颗血珠落在魔猿雕像身上,迅速渗入魔猿体内。

火焰,也随之熄灭。

明真的脸色非常难看,好像大病一场。

这时候,灵宝寺里也沸腾起来。

寺里的僧尼被惊醒,纷纷走出来查看情况。

当她们看到那座倒塌的弥勒大殿时,一个个目瞪口呆。

月色,朦胧。

苏大为从崇德坊越墙而出,蓬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好半天才爬起来。

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弱感蔓延全身,让苏大为感觉非常难受。远处,传来了马蹄声,他知道,是灵宝寺的动静,惊动了金吾卫。他现在这个样子,可不是金吾卫的对手。于是挣扎着站起来,沿着长街撒腿狂奔。在冲过一个借口的时候,忽听得有人高声喊喝道:“前面是什么人?”

苏大为一惊,向左右看了一眼,一咬牙,纵身就跳进了路边的水沟里。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但他却顾不得许多,把身体没入污水之中。隐约间,他听到一阵脚步声,紧跟着有人道:“怪了,我刚才明明看到有人过去,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这条路直通安化门,他跑不远。

你们几个,在前面的借口往左追,其他人跟我往右追。”

“喏!”

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

苏大为缓缓从水沟里爬出来,沿着长街,跌跌撞撞往前走。

他听得出来,刚才说话的那个人,是长安县不良人宋大兴。那家伙不是周良,真要是被他发现了,肯定会有麻烦。而且,这条路通往安化门,也是金吾卫必定会巡视的大街。他现在身受重伤,必须要赶快找地方调养,否则会有大麻烦。

通善坊,暂时不能回去。

苏大为目光落在路边的坊墙上,眼睛顿时一亮。

这是大安坊!

他想都不想,强提一口气,翻过了坊墙,重重摔在地上……

第六十四章 聂苏

大安坊内,很安静。

崇德坊距离这里很远,几乎隔了半个长安县。

哪怕灵宝寺的动静很大,大安坊也没有收到影响。

值夜的武侯老司从武侯铺里出来,爬上坊楼向外张望,然后摇着头又从坊楼下来。

“大半夜的,谁又在闹腾?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他嘀嘀咕咕,一脸不满。

也难怪,最近一段时间,出了太多事情。

各里坊的武侯和坊丁虽然不需要像金吾卫和不良人那样巡街,可是也不能睡的安稳。

各种临检,各种考核,纷至沓来。

以至于老司已经好几天都睡不好,精神也格外萎靡。

他走到十字街口,向前后左右看了几眼,确定没有什么情况后,又拖着身子返回武侯铺。

老司进了武侯铺不久,苏大为就踉跄着走到了十字街。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大安坊的西南角走去。很快的,他就看到了一条河渠,在河渠岸边,一座已经废弃了很久的酒肆,静悄悄矗立在那里,远看去冷冷清清。

吕家酒肆!

苏大为一阵咳嗽,脚下加快了速度。

吕家酒肆,自吕掌柜死后,已经被闲置了近两个月。

之前,大安坊的坊正想要把这里卖出去,但没想到后来狄仁杰带人在这里搜出了赃物,把酒肆彻底封查,也令坊正的如意算盘落空。这里,被彻底的废弃了。

酒肆的外墙倒塌了一半,门窗也倾倒在地上。

月光,洒落在废墟。当苏大为一只脚买进了酒肆的大门时,就听里面传来一声猫叫,几只流浪猫唰的跑出来,眨眼间就消失无踪。苏大为站在门口,松了口气。

他想要回通善坊,却有些困难。

最重要的是,他害怕明真会跟踪他,到时候就暴露了明空和狄仁杰。

之所以选择来吕家酒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苏大为知道酒肆里有一个隐秘的地窖。加上酒肆之前死过人,后来又被查封,以至于平时无人会来这里。

摸黑进入后院,在柴房旁边找到了地窖的入口。

苏大为伸手,把地窖上的盖子挪开。

不过,在他挪开盖子的一刹那,突然激灵灵一个寒颤。

上次狄仁杰带人过来搜查,从地窖里找出了赃物。以杨义之那帮手下的德行,肯定不会把地窖重新盖好。而大安坊的武侯,也不会有这种闲情逸致。那么,谁盖上的盖子。

他脑海中闪过念头,耳边就听到机括声响。

虽然受了伤,但苏大为的身手仍在。

他本能的侧身一闪,一枚利箭从地窖里射出来,擦着他的身子飞过去,蓬的正中土墙。

“谁?”

苏大为下意识想要拔刀,却想起来,他的刀已经在灵宝寺断了。

不仅是刀,还有那具手弩,也遗落在灵宝寺。

他身上现在只剩下降魔杵,于是手臂一震,手臂上唰的出现一个盾牌,而后纵身跃入地窖。

一个黑影扑来,手持利刃。

铛!

一声轻响,利刃落在了盾牌上,苏大为探手一把抓住来人的手腕,施展出擒拿技,一下子就把来人给按在了地上。盾牌,压在那人身上,苏大为厉声喝问道:“你是谁?”

“放开我,放开我!”

听声音,是个女孩子。

苏大为眉头一蹙,手上随之用力。

他从那女孩手里夺下了匕首,拿开盾牌,把匕首贴在女孩的脖子上。

“别动,否则刀枪无眼。”

那女孩,立刻停止了挣扎。

苏大为侧耳向外听,没有什么动静。

他松了口气,起身收起盾牌,道:“慢慢起来,老实点。”

女孩很听话,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不过,她突然撒腿往外跑,没等她跑到地窖口,苏大为已经上前把她重又按在了地上。

“警告你,再乱来,我就不客气了。”

“好,我不跑,不跑了。”

“真不跑了?”

“真的不跑了。”

“你要是再敢跑,那就看你跑得快,还是我手里的刀快。”

说着,苏大为再次刚开女孩,甩手唰的掷出匕首。

那匕首划出一道寒光,蓬的正中地窖口的木板上。匕首没入木板,刀柄颤动不停。

“咳咳咳!”

苏大为走过去,把匕首拔下来,而后一只手抓住了入口旁边的盖子,用力一拉,把盖子盖上。

地窖里,顿时漆黑一片。

“有火吗?”

“有。”

女孩不敢再乱来了,颤声回答。

“点上。”

那女孩答应一声,摸黑走到角落里。

地窖里虽然很黑,但是苏大为却能看的很清楚。

他看到那女孩在拿起半截蜡烛的时候,偷偷从草堆旁边摸出了一把匕首,藏在身上。

这小妞儿,很机灵,也很警惕嘛。

呲-

火光一闪,女孩点亮了蜡烛。

蜡烛,在华夏的历史很久远。但最初的蜡烛,并非似后世那样以石蜡为原材料制成,主要是以蜜蜡或者动物的油脂为材料制作。这也使得蜡烛的使用范围很窄。在唐代,能使用蜡烛的人,大都是那些上层社会的人士,普通人根本无法使用。

小女孩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找来的蜡烛,点亮后,放在地上,就缩回了角落。

光线,比油灯要好一些。

苏大为看了那女孩一眼,点了点头。

“你要是觉得怕,就点着吧。

如果觉得浪费,就灭了它。但有一点,别想逃跑,也不要打搅我,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

女孩好像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

苏大为又看了她一眼,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可以杀了女孩,这样会更安全,但他做不到。

不过,他也不担心这女孩能闹出什么幺蛾子。虽然他受了伤,想要杀她也不困难。

元炁,无处不在。

它至刚至大,又至阴至柔。

苏大为施展出鲸吞术,调动天地元炁,修复着身体。

同时,体内有一股暖暖的气流在流动,和元炁混在一起,修复着,也在强大着苏大为的经脉、骨骼、皮肉。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体周围却产生了一种气流漩涡。

女孩小心翼翼凑过去,把蜡烛拿在手里,又缩回了角落。

她好奇看着苏大为,一双明眸眸光闪动。

她没有逃跑,而是把蜡烛吹灭。整个人蜷缩在草堆上,慢慢闭上眼,竟睡着了。

这一觉,她睡得很踏实。

已经很久没有睡的这么踏实了……

自那一晚从灵宝寺逃出来,她就在长安城里四处流浪,东躲西藏。

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事情,更惹来一个可怕的追杀者。

那追杀者很可怖,神出鬼没。

好在,她天生就有一种敏锐的直觉,可以预感危险。

也正是靠着这种直觉,她几次躲开了追杀者,最后藏身在这里。

她不知道要躲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每天,她都提心吊胆,害怕暴露了行藏。现在,她突然间安心了,所以睡得很香甜,一觉睡到天亮。

睁开眼,她呼的坐起来。

阳光透过地窖木板的缝隙洒落进来。

昨天那人坐的地方,空荡荡的,已不见踪迹。

女孩心里没由来的一空,她连忙爬起来,想要出去看看,却不想才走了几步,就听地窖口的木板吱呀一声被人搬动。她吓了一跳,好像受惊的小猫一样,又缩回了角落。

手里,紧握着匕首,她瞪着一双大眼睛往外看。

一个人影,从地窖口进来。

阳光照在地窖口,她看清楚了来人,正是昨天晚上抢了她地盘的那个男人。

“醒了?”

男人看她坐在那里,轻声道。

“嗯!”

“肚子饿了吧,我刚才去弄了点吃的。”

苏大为坐下来,把手里的几个油纸包放在地上。

他打开油纸包,有两块刚出锅,还热腾腾的卤肉,还有几个蒸饼。

他伸手,拿起一块卤肉,狠狠咬了一口。

这是他从一个卤肉店里偷的,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偷东西。

卤肉做的没有柳娘子做的好吃,但足以填饱肚子。昨晚,他连续调动元炁,之后又修复身体,损耗很大,需要补充能量才行。所以,这并不可口的卤肉,他吃的汁水四溅。一边吃,他还一边示意女孩过来一起吃,让女孩也慢慢放松了警惕。

她慢慢凑过来,拿起一块蒸饼,咬了一口。

“吃肉,别光吃蒸饼。”

“嗯。”

女孩的胆子大了一些,她拿起油纸包里的那块卤肉,狠狠咬了一口,突然笑了。

她的脸上,满是泥污,脏兮兮的。

可是她笑的时候,却很好看。

“好吃吗?”

“嗯!”

女孩吃的很香甜,一眨眼的功夫,手里的卤肉就消灭了一半。

苏大为这时候已经把手里的卤肉吃完,又拿起两个蒸饼,给女孩留了一个。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躲在这里?”

“唔教叶叔。”

女孩吃的嘴巴上油乎乎的,嘴里含糊不清说道。

“叶叔?”

“不是,是聂苏!”

女孩连连摇头,把嘴里的卤肉咽下去,道:“是聂许的聂,扶苏的苏。”

“好名字。”

苏大为觉得这名字很好听,想来这女孩子的家教应该不错。

一般人,可不会这么解释。聂许,附耳私语的意思,扶苏,那可是始皇帝的太子。

能说出这两个词,足见这女孩儿的出身不差。

只是不晓得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莫非也是惹了麻烦?

如果在平时,苏大为倒是不介意帮她一下。可现在,他自身难保,实在是有心无力。

第六十五章 失踪

“我要走了!”

吃完了饭,苏大为起身。

聂苏的身子一僵,她抬起头,看着苏大为。

苏大为朝她笑了笑,从怀里取出一吊铜钱,走到聂苏身边,把钱放在她油呼呼的手里。

“吃饱了,快点离开长安,这里很危险。”

说完,他伸出手,想要揉一下聂苏的脑袋。

可看到手上的油腻,他还是没有揉过去,而是把手在衣服上抹了一下,轻声道:“自己保重。”

“喂!”

一直到苏大为离开了地窖,聂苏才反应过来。

她一溜烟的跑出地窖,苏大为已经不见了。

她呆呆站在地窖口,眼圈有点红。

从小到大,没有人对她如此和蔼过。哪怕是在灵宝寺,虽不愁吃不愁穿,但依旧感受不到太多的关爱。她不知道苏大为究竟是什么人。在她看来,一个愿意给她吃,临走还塞给她钱的人,一定不是坏人。她的心里,突然有一些不舍……

一夜的调养,并没有让苏大为完全恢复。

他穿着一件早上从农家偷来的衣服,低着头走出大安坊。

在坊门口值守的武侯老司看了他一眼,并没有阻拦。大安坊每日进进出出不少人,他总不可能挨个去盘问。苏大为此刻,脸色略显苍白,脸颊也瘦削许多,看上去全无当初和老司一起喝酒时的精气神。老司也只是觉得他眼熟,但没想太多。

也许,正是因为觉得眼熟,才让老司放松了警惕。

昨夜灵宝寺的动静,并没有给长安县带来太多的变化。

也许是之前的事情太多,以至于大家都麻木了。路上倒是多了不少巡逻的人,但一个个的也都是显得心不在焉。苏大为低着头,沿着长街向东,一路上也没有遇到什么熟人,很快就穿过朱雀大街,进入万年县的治下。一进万年县,可以明显感受到,这里的气氛轻松不少。街上的人也没有长安县那么多,看上去很悠闲。

苏大为不敢放松警惕,表面上他很放松,但暗地里却在观察四周的动静。

走进了通善坊,苏大为绕了几圈,才回到芙蓉巷。

芙蓉巷依旧冷冷清清,不见什么人。

他向左右看了两眼,确定没有人之后,才纵身跳上楼,从窗户钻了进去。

奇怪,怎么不见黑猫?

此前黑猫总是会蜷在二楼的窗台上,看似晒太阳,实则是在把风。可是现在……苏大为有些疑惑,匆匆下楼,来到内屋的地窖前,把地窖门打开来,矮身钻了进去。

“大兄,法师怎么样了?”

他进了地窖,却呆愣住了。

地窖里没有人,狄仁杰和明空都不见踪迹,更没有黑猫的影子。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忙转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轻声道:“大兄,我回来了。”

但是,却没有回应。

“法师,你们在吗?”

“喵小玉,快点出来。”

他轻声呼唤,房间里却冷冷清清。

心里顿时感觉不妙,他再次返回地窖,点亮了火把四处查看。

被褥都在,只不见狄仁杰和明空。

他走到被褥前,蹲下身子,伸手在被褥上摸了摸,凉的!这说明,狄仁杰和明空已经离开了一段时间。周围也没有打斗的痕迹,说明他们并没有遇到危险。

狄仁杰的身手如何?

苏大为心里面有数,等闲三五个大汉,不是他的对手。

更不要说还有一只诡异的黑猫。

别的不说,就黑猫小玉那一身神通,哪怕是遇到了异人,它也能周旋一下。

狄仁杰的宝剑也不在,说明他走的很从容。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遇到麻烦?可既然没有遇到麻烦,他们又会跑去哪里?苏大为把火把熄灭,转身钻出地窖。

又在屋里巡视了一圈,看到地板上有清晰的脚印,直通后门。

他走过去,把后门打开。

在后门上的封条没了,说明狄仁杰他们是从这里走的。他们会去哪里?

是不是因为他昨晚没有回来,所以狄仁杰感觉不妙,于是带着明空走了?但明空可是中了诡术。苏大为很清楚,昨晚他并没有破除明真施展的诡术。一个大男人,带着一个虚弱昏迷的女人,还有一只诡异的猫……这让苏大为有些棘手了。

不过,他可以肯定,狄仁杰没有危险。

难道说……

苏大为心里一动,想到了一种可能。

会不会是明空身上的诡术发作,狄仁杰等不得他回来,于是带着明空去求医了?

这,倒是很有可能!

可他会带着明空去何处求医呢?

苏大为眉头一蹙,有些不知所措。

想必昨天他离开后,明空的情况很危急,所以狄仁杰才不得已冒险带着明空离开。

他的心情,苏大为能够理解。

可是大兄啊,你至少要给我留个线索才是啊。

长安这么大,近百万人口。人海茫茫,你让我去哪里找你们呢?

有一点可以肯定,狄仁杰一定是去找他熟悉的人,而非普通的坐堂医。

明空身上的症状不是那些医馆里的坐堂医能够诊治,所以狄仁杰要找的人,第一要医术高明;第二他可以信任;第三嘛,这个人身处的环境,能保证明空的安全。

可惜,苏大为并不了解狄仁杰的交际圈!

想到这里,他揉了揉太阳穴。

明空身材高挑,狄仁杰虽然力气大,异于常人,但要带着明空走,也不太容易。

要么,他利用小玉的神通;要么,他就在附近。

小玉的神通……

苏大为其实也不是特别清楚。

它知道,黑猫能控水,且长于近战。

以它的体型,带着狄仁杰两个人离开,想必也不容易。

嗯,昨晚苏大为在长安县闹出了动静,那么万年县的戒严可能相对会松懈一些……

乱了,乱了!

苏大为这时候的思路已经彻底乱了。

先在通善坊找找看,如果找不到线索的话,那就只有在芙蓉巷等着,等狄仁杰回来找他。

相信狄仁杰冷静下来之后,会想到这一点。

想到这里,苏大为总算是冷静下来。

崇德坊,灵宝寺。

江摩诃与杨义之则在外围负责警戒。

“江帅,站在这里把风,感觉如何?”

杨义之笑嘻嘻说道,目光则落在了站在废墟里一堵断墙上的苏庆节。

“滚!”

江摩诃脸色难看,恶狠狠骂道。

“别生气,以前你们不良人办案的时候,我不也带着人给你们把风?慢慢就习惯了。”

“我就不信,那小子能查出什么来。”

江摩诃轻声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要不是他八字生得好,有个左卫中郎将的老爹,那轮得到他在这里指手画脚?哼,这灵宝寺贼你妈的邪性。你看,接连出事,我就不相信这里面会没有古怪。”

“有古怪也好,没古怪也罢,县君是从左卫中郎将,自然会加以关照。

咱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其他就别去管了。你刚才也说了,这灵宝寺邪性……贼你妈还别说,年初我找人算命,说我是‘一见尼姑,诸事不顺’。贼你妈这灵宝寺里到处都是尼姑。等这件事结束了,一定要想办法去去晦气,否则可能会更倒霉。”

“到时候,带上我。”

江摩诃正说着话,就见周良匆匆走来。

“江帅!”

“别,我现在是杨班头的手下,可担不起江帅这个称呼。”

“江帅,看你说的!”

周良嬉皮笑脸,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苏庆节,压低声音道:“这不是县君压下来的差事,兄弟们也没有办法。况且,这小子来头不小,大家也是不得已啊。”

江摩诃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只你生了巧嘴,怎么说?”

“那小子让我来问一下,前些日子县君不是让差尼姑失踪的案子,有没有头绪?”

“没有!”

江摩诃没好气的说道,就转身不再理睬周良。

杨义之笑着推了他一把,“都是不得已,何苦为难自家兄弟?”

他拉着周良到旁边,低声道:“那个案子,到目前为止,没有什么头绪。

不过呢,我是觉得,这灵宝寺是不是真的有古怪?还记得之前明空杀人的那个案子吗?”

“记得!”

“当时寺里的一个小沙弥说,她那天晚上,听到了野兽的声音。

德容法师失踪的那个晚上,也有人听到了野兽的声音。昨天晚上,据一个法师说,她看到了金龙腾空,摧毁了弥勒大殿。贼你妈,这种事,我怎么向上面报?”

“金龙腾空?”

“是啊!”

周良眉头一蹙,摇头道:“这贵人们是不是憋得狠了,还金龙腾空。

要不要再来个金龙伏身……算了,我当没有听见。这种事,还是让那个姓苏的头疼吧。”

就在这时,废墟里传来声音,“苏君,快来看。”

苏庆节纵身从高墙上跃下,飞奔而去。

周良忙道:“江帅,我过去看看,回头找你吃酒。”

江摩诃哼了一声,没有理睬。

杨义之走到他身边,笑道:“江大头,别在这里犯别扭了,二郎这个人不错。”

“我知道!”

江摩诃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我不是和他生气,只是看见那小子,心里不舒服。你说,查案贼你妈就好好查案,站那么高作甚?这种货色,真要是进了不良人,活不过一个月。”

“哈,那你想多了,人家可是左卫中郎将之子,怎么可能做不良人?”

“风水轮流转,说不准呢。”

江摩诃说完,也笑了。

正如杨义之所说的那样,苏庆节有着远大的前程,又怎么可能会跑来做不良人呢?

第六十六章 胎息

“周二,你和苏大为比较熟,看看这具弩,是不是他的?”

宋大兴手里拿着一具手弩,朝周良挥舞了两下。

站在苏庆节身边的陈敏,眸光一凝。

周良走过来,看了一眼冷笑道:“贼你妈你真是个蠢货。”

“你敢骂我?”

“骂你都是轻的,若非苏君在这里,我非打死你不可。”周良破口大骂道:“你这家伙是不是想害死我?我什么时候和苏大为比较熟悉?还有,当初在归义坊的时候,阿弥的刀弩被左领左右府的千牛备身没收。这件事情,县君也十分清楚。”

“啊?”

“啊你妈的啊,你手里这具手弩,明显和角弩有区别。

我不说别的,你去西市打听打听,看谁敢制作这种弩机?贼你妈那是要掉脑袋的。”

“这个,我真不知道。”

宋大兴有些尴尬,显得心慌意乱。

苏庆节眉头微微一蹙,走上前从宋大兴手里接过手弩,扫了一眼道:“这是破邪弩。”

“什么破邪弩?”

“该你知道的事情,自会让你知道,否则休要打听。”

“喏!”

苏庆节转身,对陈敏道:“陈君,之前苏大为曾跟过你,你认得这具手弩吗?”

陈敏眉毛一挑,笑道:“不认得。”

“是吗?”

“阿弥的确是有一具手弩,但不是这个式样。”

苏庆节凝视陈敏,片刻后又看向了宋大兴道:“那你呢?苏大为的手弩,能确定吗?”

“这个……”

宋大兴很想说,他觉得像。

但是,他觉察到有一双阴冷的目光正盯着他,让他心里顿时一哆嗦。

陈敏在长安县,虽然不是不良帅,但确是长安县第一猛士。他在不良人之中的地位很高,如果得罪了陈敏,他宋大兴日后就别想有好果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丢了性命。

苏庆节冷笑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手指放进口中,打了一个唿哨。

就见一头白头犼飞奔而来,在苏庆节身前停下。

“白头是当年李卫公征召家父时,赠与家父的礼物。它是一头诡异,能生裂虎豹,力大无穷,且刀枪不入。当然,它还有很多神通。其中一种神通就是比狗还要敏锐的鼻子。当初家父随李卫公征讨东突厥,就是靠它找到敌踪。我不管这具破邪弩是不是苏大为的,只要白头锁定了他的气息,哪怕上天遁地也休想逃走。”

白头犼发出一声低吼,似乎是在回应苏庆节的话。

“去,给我把它找出来。”

苏庆节说完,一拍白头犼的脑袋。

就见白头犼腾空跃起,唰的一下子,就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中。

陈敏和周良的脸色有些难看,而苏庆节则嘴角一撇,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苏大为在通善坊中转了个遍。

特别是几家医馆,他远远的观察了一下,可以确定狄仁杰并没有来。

这也说明,狄仁杰和明空如今,很可能不在通善坊。

那就只能等他们来找了!

苏大为搔搔头,感觉很无奈。

看样子,应该是明空出了大麻烦,以至于狄仁杰乱了方寸,还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但愿得他能尽快冷静下来。

若不然,苏大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如果黑三郎在就好了!

苏大为有些累了,于是在路边的一个摊子里坐下。

要了些酒水,他自斟自饮,同时思索着寻找狄仁杰和明空的办法。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吵闹声。

摊子的掌柜大声吼道:“哪儿来的乞丐,走开,给我走开,别挡了我的生意。”

苏大为顺着声音看去,顿时一愣。

在摊子前,站着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

摊子的掌柜正不停推搡她,可是她却没有动,而是看着苏大为,眼中流露出欣喜。

这,不是聂苏吗?

“贼你妈,你是聋了不成?赶快给我滚开。”

小乞丐一动不动,热闹了掌柜,一把将她推到。

“你干什么?”

苏大为忙走过去,拦住了掌柜。

“客官,这小乞丐赖在这里不走,我这不是担心坏了客官的胃口嘛。”

“她不走,你也不能打她啊。”

苏大为蹙眉,推开了掌柜,转身走到聂苏的面前,蹲下身子轻声道:“你没事吧。”

聂苏看着他,轻声道:“找到你了!”

苏大为的脸色,一变。

为了方便在外面走动,苏大为专门变了模样。

做了几个月的不良人,他学了很多江湖手段,易容术就是其中之一。

后来他开灵,掌握了调动元炁的手段。再结合此前学会的易容术,不需要任何工具,就能改换样貌。可是这小丫头竟然认出了他,让苏大为心里面有些惊讶。

牵着聂苏的手,他把聂苏拽起来。

“跟我走吧。”

“嗯。”

聂苏很乖巧的点点头,任由苏大为牵着,离开了摊子。

看着两人背影,那摊子的掌柜突然啐了一口唾沫,“晦气!”

在这位掌柜的眼里,苏大为就是一个变态。

可惜,苏大为并没有留意,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聂苏的身上。

买了些吃食,两人就坐在河堤上。

河面上的风很轻柔,太阳照在身上,有点毒,但并不是很难受。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能找到你,所以就来了。”

聂苏吃了一口饼子,喝了一口浆果汁,脏兮兮的小脸上露出灿烂笑容,那双明媚的大眼睛,也笑成了弯月。

“直觉?”

“嗯,大概吧。”

聂苏说:“其实从小我就是这样,当有危险发生的时候,我会提前预感到。同样,如果我想一个人的话,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能找得到。我娘说,这是老天爷给我的天赋。她还说,这种能力一定不能告诉别人,否则我就会有危险。”

是啊,肯定会有危险。

如果苏大为心怀恶念的话,聂苏怕已经死了。

“所以,你就找到了我?”

“嗯。”

“为什么要找我?”

“我也不知道,只是想找你。”

苏大为不由得笑了,伸手揉了揉聂苏的脑袋。

“你娘呢?”

“走了!”

“对不起。”

“哦,你别误会,我娘没死,只是……”

“只是什么?”

“去年底,她说要去泉州,就把我送到了灵宝寺,之后就一直没有消息。”

“灵宝寺?”

苏大为心里顿时一惊,道:“你之前在灵宝寺出家吗?”

“嗯,是修行,在那里做小沙弥。”

“那你怎么跑出来了?还变成了这模样?”

聂苏沉默了,低着头没有回答。

苏大为揉了揉她的头,轻声道:“要是不想说,那就不要说了。”

“不是不想说,而是……”聂苏突然压低声音,轻声道:“你听说过前些日子,灵宝寺杀人案吗?”

苏大为心里一动,点头道:“当然听说过。”

“其实,明空法师不是凶手。”

“哦?”

“杀死明慧法师的人,是明真法师。”

苏大为眸光一闪,又问道:“你怎么知道?”

“案发之后,我有一次路过明真法师房间的时候,听到法师屋里有一个男人的声音。

明真法师说,让那个男人把一个什么枕头给她,她又大用处。还让那个男人一定要杀死明空法师。那个男人说,他已经下令处死明空法师了,让明真法师办好他交代的事情……当时不知怎地,明真法师就发现了我,然后我就跑出了灵宝寺。”

“枕头?男人?”

苏大为闭上眼睛,思忖片刻后突然道:“是不是玉枕?”

“对,就是玉枕!”

苏大为这心里万分惊讶,玉枕?

之前魏山为玉枕案丧命,之后狄仁杰找到了玉枕,却没有再追查下去。

当时狄仁杰只说,玉枕案牵扯很深。没想到……这幕后的黑手,居然就是明真法师。

“那个男人什么样子?”

“我没有看到,只听明真法师叫他什么‘王’。”

“吴王?”

“对,就是吴王。”

聂苏小脑袋好像小鸡啄米一样的点着,好奇看着苏大为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呢?”

苏大为笑了笑,又揉了揉她的头。

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不早了。

“要和我一起走吗?”

“嗯。”

“你不怕我?”

聂苏笑得很灿烂,道:“你是好人。”

苏大为不禁哑然失笑,拍了拍聂苏的脑袋,站起身来。

没想到,居然被发了好人卡。我是好人吗?也许是吧……不过在官家眼里,怕并非如此吧。

他转身准备离开,却感觉到聂苏扯了他一下。

低头看,就见聂苏伸出了小手,正看着他。

苏大为笑了,牵着聂苏的小手,踏着落日的余晖,走向了芙蓉巷。

“聂苏,跟着我会有危险,你怕不怕?”

“不怕!”

“为什么?”

“不知道,反正就是不怕。”

“那你为什么要躲在地窖里呢?”

“明真法师有一个手下,很厉害……他会变成乌鸦,好几次差点就找到我。好在我提前预知到了危险,所以才逃了出来。后来我发现,只要我屏住呼吸的时候,他就不会出现。”

“屏住呼吸?”

“嗯!”

苏大为这才留意到,聂苏哪怕是再和他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呼吸。

但她……

”胎息吗?“

”我不知道,是我娘教我的,说是可以保护自己。“

苏大为发现,聂苏的身世不一般。

胎息术是一种极其高明的吐纳术,绵绵若存,似有还无。一般而言,道士多喜欢以这种吐纳呼吸术作为修炼的根本。不过,这种呼吸术太高明了,只有一些大的祖庭才会拥有。一般小门小派,别说修炼,怕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这种方法。

以李家的底蕴,得石鲸传承,也没有胎息术。

没想到,这小丫头竟然有如此高明的吐纳术,如果被人知道了,绝对惹来杀身之祸。

这个丫头,来头怕是不小啊!

第六十七章 狮子来袭

夜幕,再次降临。

芙蓉巷里,冷冷清清。

聂苏已经睡着了,她躺在被褥上,一张小脸洗的很干净,睡得也很香甜。

苏大为则坐在火堆旁,看着水壶里的水烧开、沸腾。水汽弥漫,让干燥的地窖里多了几分湿润。他倒了一碗水,捧着水碗,看着熟睡的聂苏,思绪已经飘飞。

小丫头翻了个身,把身上的被子踹开。

这也是个睡觉不老实的丫头!

苏大为忍不住笑了,但并没有过去为她盖上被子。

这天气不冷,地窖里还生着火,说实话有点热。盖着被子睡觉,的确是不舒服。

这小丫头睡觉的时候也保持着胎息吐纳术。

看得出来,她这胎息术的造诣不浅。

普通人在清醒的时候,可以使用胎息吐纳术。

可睡着了,想要保持胎息并不容易。这也说明,聂苏的胎息吐纳术已经融入进了骨子里。她吃饭睡觉都能以胎息术进行吐纳,几乎可以算作是二十四小时修炼。

哪怕道士,也难以达到她这样的水准。

李大勇到时候胎息术,不过据他说,也无法做到这一点。

这可真是一个厉害的小丫头。

而可笑的是,她自己并不清楚这胎息术有多厉害,她的那种天赋,又有多吓人。

喝了一口水,苏大为收回了目光。

他起身,轻手轻脚走出了地窖,顺着楼梯上了二楼。

狄仁杰没有回来,小玉也不见踪影,更不要说身中诡术的明空,同样是音讯全无。

按道理说,狄仁杰至少该让小玉回来一趟。

如果说昨晚他离开是一个仓促的决定,那么现在,他应该已经冷静下来。

除非……

他们出事了!

但就算是他们出事,以小玉的本领,脱身不成问题,一定会跑回来寻找苏大为才是。当初,明空在灵宝寺出事,小玉就跑到了苏大为的家。这也说明黑猫是认可苏大为的。但现在它也不见踪影,除非是黑猫也出事了?若如此,到能解释的通顺。

可黑猫,不是一般的猫,那是诡异啊!

诡异也分三六九等。

有的是靠本能行动,有的则开了灵,有着非凡的神通。

按照李客师说的九品三十六等诡异,黑猫至少也是正四品诡异的存在。

能让黑猫出事,那对手一定不简单,有可能是异人?如果是异人,倒也说的通顺。

苏大为觉得,如果是明真出手,黑猫真的会有危险。

不过,昨夜明真在灵宝寺,不可能是她。

是那个吴王吗?

对了,吴王到底是哪个?

苏大为对李唐皇室成员并不是很清楚。

但如果聂苏说的吴王,就是那个在左右宗正寺处死明空的吴王,其身份地位可想而知。

他曾保证,会杀死明空。

会不会是他派人追杀狄仁杰他们?

如果是吴王的话,他身边有异人跟随,似乎也能说得通。

李客师说过,不要以为异人有神通,就一定能过得好。事实上,很多异人除了神通之外,并没有什么生存技能。能够进入太史局的异人毕竟是少数。毕竟,太史局作为朝廷的最后一道屏障,对异人的要求非常严格。想要进入太史局,首先要看你的身世。唯有身世清白者,才有资格进入太史局,否则能力再强也不可以。

于是,很多有能力,却没有出身的异人,要么为非作歹,要么就寄身高门贵胄做门客。

苏大为想到这里,不禁微微蹙起眉头。

他走到窗前,向窗外看去。

只见窗外,夜色正浓。

漆黑的夜幕下,整个通善坊都显得格外冷清。

如果狄仁杰他们遇到了异人,那可真就是麻烦了!

吴王对明空绝不会手下留情,如果明空死了的话……未来的女皇,岂不是要没了?

难道说,我穿越的这个大唐,和历史上的大唐并不一样?

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里有异人,有道士,有诡异,谁又能保证,武则天还会成为女皇?

如果武则天没了,也就代表着苏大为的投机失败。

他倒是不在乎自己,此时此刻,他最想念的是远在昆明池的柳娘子,不知娘现在还好吗?

深深吸了一口气,苏大为的心情有些复杂。

“谁?”

“哥哥,是我?”

苏大为扭头看去,就见聂苏光着小脚丫,怯生生走上楼。

“怎么醒了?”

“睡不着。”

聂苏走到了苏大为的身边,伸出小手,轻轻握住了苏大为的手,“哥哥,聂苏害怕。”

“害怕?害怕什么!”

“不知道,就是害怕。”

聂苏的眼圈红了,似乎有泪光闪烁。

苏大为心里一动,忙蹲下身来,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道:“聂苏不怕,告诉哥哥,你害怕什么?”

“聂苏也不知道,就是害怕。

之前,那个乌鸦怪每次要找到我的时候,我就会有这样的感觉。哥哥,是不是乌鸦怪来了?”

苏大为笑了笑,把聂苏抱在怀里。

“有哥哥在,乌鸦怪敢出现,哥哥就打死他。”

聂苏口中的乌鸦怪,应该就是明真的侍鬼。

说实话,苏大为还真不怕那劳什子乌鸦怪。

只是聂苏的这种预感,如果是真的话,那简直是太神奇了。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天赋?她的娘亲又是什么人?竟舍得把亲生女儿丢在灵宝寺?

苏大为有点想不通。

“哥哥,它来了!”

苏大为抱着聂苏往楼下走,走到一半的时候,聂苏突然贴着他的耳朵说道。

“什么来了?”

苏大为一愣。

也就是在他这一愣的刹那,就听蓬的一声巨响,楼上的窗户被撞开,一个黑影就到了楼梯口。那黑影落地后,发出一声低吼,前爪有雷电光芒闪动,唰的就扑下来。

“该死!”

苏大为左臂一振,手上就出现了一个圆盾。

他也不回头,挥动手臂就砸了过去。就听蓬的一声,苏大为腾身而起,从楼梯上飘落在地。而那黑影则在空中打了个滚,落地之后一声咆哮,再次扑了过来。

它的咆哮声里,充斥着兴奋之情。

苏大为双脚落地后,闪身刚想要把聂苏放下来,就听房门蓬的一声被撞开。

黑影已经扑到了近前,那是一头身长一米多,白头灰背的猛兽。

它双爪带着电光,狠狠就拍击在了盾牌上。这一次,它的力量更加凶猛。盾牌上闪过一抹玉色,瞬间吞噬了电光。苏大为反手就砸在了它身上,猛兽立刻被砸飞了出去。

“白头,回来。”

门口,出现了一个少年。

他身穿锦袍,个头比苏大为要矮一些,但看上去更加壮实。

少年的年纪和苏大为相仿,肤色略黑,长的也十分英武。他手持一口七尺大刀,二话不说,上前一个玉带缠腰,刀光闪闪,一抹刀芒飞出,狠狠劈向苏大为。

他这一出手,苏大为就无法再去追击猛兽,忙用盾牌封挡。

蓬!

大刀砍在盾牌上,苏大为借势腾身跃起,又跳到了楼梯之上。

“白头,你没事吧。”

少年大声问道,就见那头猛兽在地上打了个滚就站起来,用力甩了甩头,似乎有点晕。

苏大为不由得变了脸色。

刚才他那一盾,少说也有千斤之力。

哪怕是钢板,他也有信心砸断。可是这野兽,居然只是有点晕?

这时候,十几个甲士也冲进了屋里。

他们手持火把,把漆黑的房间照的通亮。

苏大为这才看清楚那头野兽的模样,脱口而出道:“平头哥?”

没错,白头的模样,几乎和后世的非洲平头哥蜜獾一模一样。

听到苏大为的叫声,白头立刻变得兴奋了。

也不晕了,只发出一声声低吼,前爪的电光更盛。

“白头别急,他跑不了。”

少年喝止了白头,看着苏大为厉声道:“你就是苏大为吗?”

“我是。”

“那就好,免得找错了人。”

少年踏步向前,道:“也让你死个明白,我叫苏庆节,左卫中郎将之子。我今天来,是要找你替我二姐报仇的。”

“你二姐?什么人?”

少年勃然大怒,厉声道:“你劫狱纵火,重伤我二姐,还问我?”

他姓苏,劫狱纵火……

“你二姐是苏典事?”

“你想起来就好!”

苏庆节怒喝一声,踏步轮刀就劈向苏大为。

“慢着,你是不是误会了?我没有伤你二姐啊。”

苏大为知道了苏庆节的来历,有些为难了。

苏庆芳当初帮了他大忙,还为此使了苦肉计。如今她兄弟前来报仇,苏大为又怎可能动手。他举盾相迎,一边抵挡,一边大声道:“苏兄弟,我真的没有伤苏姑娘。”

“我二姐现在还昏迷不醒,你居然说不是你?”

苏大为越是解释,苏庆节就越是恼怒。

手中大刀刷刷刷,如同一片片雪花般上下翻飞。

他刀法很精妙,且十分凶狠。

看得出来,他这刀法走的也是大开大阖的路数,和天策八法有些相似,但又有很大不同。

苏大为怀里还抱着聂苏,只能一只手抵挡。

好在,他手里的这面盾牌,可以消除苏庆节刀上的大部分力道。

虽然左支右挡有些狼狈,但苏庆节想要伤到他,也不太可能。两人眨眼间,就打了十几个回合。一旁观战的平头哥,越来越兴奋,终于按耐不住,嗷的一声就扑上来。

此时,苏大为和苏庆节已经打上了楼。

平头哥冲上来之后,立刻就扭转了局势。

只见它双爪释放出一道道蓝色的电流,身形如鬼魅一般,一次次向苏大为发起攻击。

电流,充斥在楼上。

可苏庆节竟然毫无感觉,反而在电流的刺激下,刀势越来越凶猛,将苏大为笼罩在一片充斥着电流的刀光之中……

第六十八章 走开!

芙蓉巷丁字房,二楼。

电光闪闪,隐隐有雷声轰鸣。

平头哥,不,是白头犼周身银蛇流转,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二楼已经被雷电所充斥,并开始向楼下扩张。站在楼下观战的家将,也纷纷退出去,一个个紧张无比。

雷鸣电闪中,苏庆节恍若雷神。

他手中的那口大刀,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竟能挑动银蛇乱舞。

原本就凶猛的电流在大刀的引领下,变得越来越狂躁,越来越凶猛。

苏大为狼狈不堪,脚踩九宫,在一条条,一道道银蛇中腾挪闪躲。他一只手抱着聂苏,让她蜷在怀里。这样一来,他可以用身体为她阻挡飞来的一条条银蛇。

电流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电击的焦痕。

不过,苏大为并不吃力,那些雷电打在他的身上,其实对他的影响并不是很大。

所谓雷电,其实就是调动元炁所产生的变化。

其他人会怎样?苏大为并不清楚。但这些雷电打在他的身上,虽留下了伤痕,但实际上,却被他吸收殆尽。盾牌护着聂苏,他不停闪躲。这恐怕是他这辈子打得最难受的一战,因为对手是苏庆节,苏庆芳的弟弟,让他无法进行还击。

“苏郎君,我承认我劫狱,就走了明空法师。

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对没有伤害苏典事。你听清楚了,杀害明慧法师的凶手是灵宝寺的明真法师。同时,她也是一个异人,对明空法师使了诡术。昨夜我去灵宝寺,就是想查明情况,没想到中了她的埋伏……她似乎与吴王有勾结,如今明空法师已去向不明,很可能遇到了麻烦。明真向吴王讨要一方玉枕,就是之前长安县玉枕案的那方玉枕,你可以找裴县君证明此事,我绝对没有说谎。”

苏大为左支右挡,同时努力做出解释。

一个不小心,白头犼从身侧袭来,利爪在他身上留下了三道血淋淋的伤口。

“苏郎君,我不想伤害你,莫要逼我。”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苏庆节怒吼一声,手中大刀高举。

刹那间,充斥在楼上的电流迅速向刀头汇聚,眨眼间就化作一团雷光,凶狠劈向苏大为。

“雷行三千!”

轰隆隆,小楼里的雷电顿时躁动起来。

雷光闪闪,化作三千银蛇飞舞,从四面八方扑向苏大为。

苏大为见状,暗道一声不好。

他倒是不惧雷电,可怀里的聂苏……

苏大为一咬牙,转身背对苏庆节,同时用盾牌护住了聂苏的身体。

一道道银蛇,轰击在苏大为的背上,把他的衣服撕成了碎片,整个后背都血肉模糊。

白头犼见状,立刻扑过来。

它张开利口,两只爪子电光流转。

这时候,苏大为已经被电的全身都麻了,根本无法闪躲。

聂苏在他的怀里,正好看见白头犼张牙舞爪的扑来,突然尖叫一声道:“走开!”

那尖叫声,令苏庆节头脑一下子清醒了。

而平头哥则一声哀鸣,扑通就摔在了地上,身上的电流迅速消失。

怎么回事?

苏大为愣了一下,旋即就反应过来。

他大吼一声道:“聂苏,抱紧我。”

脚下紧跑几步,蓬的一声撞在窗户上。

本就被白头犼撞破的窗户,四分五裂。苏大为冲出小楼,施展鲸吞术,调动元炁。

唰,苏大为在半空中消失了。

再出现的时候,已经到了芙蓉巷的巷口处。

守在外面的家将和甲士见状,忙大声道:“休走了贼人,给我抓住他们。”

只是没等他们行动,就见苏大为腾身而起,在半空中消失不见,旋即就出现在远处的房顶上。

月光,清冷。

苏大为的身影在屋顶上不断跃动,忽而消失,忽而出现,越来越远。

“追!”

家将大喝一声,就冲出了芙蓉巷。

只是,当他们才跑出芙蓉巷,迎面就见一队金吾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夜禁时分,竟敢聚众械斗,还不束手就擒。”

苏庆节这时候也跑了过来,见状连忙上前道:“在下左卫中郎将之子苏庆节,奉长安县县令裴行俭之命,前来捉拿犯人。”

“长安县?”

为首的金吾卫队长道:“这里是万年县,可有万年县夜禁令牌?”

“啥?”

苏庆节顿时懵了!

不都是长安城,还要分的这么清楚吗?

金吾卫队长见状,厉声道:“那就是没有夜禁令牌喽,给我抓起来。”

金吾卫隶属卫尉,维护长安治安,权力极大。

而苏府家将,也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骄兵悍将,也不是善茬子。

苏庆节外表看去俊美,可骨子里却极其暴躁,又岂能容忍一个金吾卫过来抓他?

“我看哪个敢动手。”

刚才和苏大为交手,打得虎头蛇尾,让他很不爽快。

苏庆节单手持刀,嗡的一声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半圆,怒视那金吾卫队长,毫无惧色。

那金吾卫队长,更生气了。

“怎么,尔等还敢反抗吗?”

说着话,他抬手就摘下一杆丈八蛇矛,作势就要冲过去。

“尉迟少君,尉迟少君,且慢动手。”

就在双方一触即发之时,从通善坊的十字街方向,跑来一群人。

“尉迟少君息怒,苏少君是来帮我们的,是我疏忽了,忘记给他令牌,还请少君息怒。”

为首之人,正是万年县不良帅,马大惟。

他带着人冲到了两队人马之间,先是拦住了苏庆节,然后走到那队长面前。

“少国公,今天怎么你来巡街?”

那队长的脸色有所缓和,勒住马道:“马大惟,你做什么?”

“少国公息怒,都是自己人。

苏少君年少气盛,你也别放在心上。好歹你们两家大人也都是旧识,打起来的话,岂不是两家大人面子难看?而且传扬出去,不管是你抓了苏少君,还是苏少君和你动手,都要被人笑话不是?都是为朝廷办事,少国公包涵则个,包涵则个。”

队长眉头一蹙,点了点头,没有再吭声。

马大惟又转身到了苏庆节面前,道:“少君,是我来的晚了,耽搁了少君的大事。”

“你是……”

苏庆节疑惑看着眼前这个白发老头,有些糊涂。

马大惟忙给他使了一个眼色,压低声音道:“少君,我知道你有苏中郎为你撑腰,可也不要给苏中郎惹祸。那边那位,是卫尉金吾卫校尉,鄂国公之子,来头不小。”

鄂国公之子?

尉迟恭!

苏庆节立刻冷静下来。

他爹虽然是中郎将,可对面这位的老子,更加厉害,右武侯大将军,鄂国公尉迟恭。

那是一名元从老臣,曾救过先帝,后来还跟随先帝发动了玄武门之变,位列凌烟阁。太宗皇帝驾崩之后,尉迟恭就变得低调很多,深居简出,也不怎么出声。

可谁都知道,那是一头老虎。

太宗皇帝一朝,有两头老虎。

一个尉迟恭,一个程咬金,都属于那种混不吝的主儿。

哪怕太宗皇帝在世的时候,也要让他们三分。如今太宗皇帝驾崩,太子虽然登基做了皇帝,可是见到这两位,也十分敬重。这要是闹起来,事情可就变大了。

“他要抓我,我岂能束手就擒?”

“不会的,不会的,待会儿少君别说话,看我眼色行事。”

马大惟见苏庆节已经安抚住了,于是又回到了那位尉迟校尉的跟前。

也不知道他和尉迟校尉说了些什么,那尉迟校尉犹豫一下,旋即就点了点头。

“你叫苏庆节?”

“正是。”

“有种!”尉迟校尉上前道:“记住,我叫尉迟宝琳。

今天的事情,我不和你计较,但公事上不计较,咱们私下里,还是要算清楚这笔帐。三天后,我在昆明池等你。咱俩一对一,你要是能打赢我,这事情才算完。

敢不敢来!”

苏庆节那受得了这种激将,立刻道:“三天后,昆明池,不见不散。”

“好,谁要是不来,谁就是瓜怂。”

“一言为定。”

尉迟宝琳瞪了苏庆节一眼,转身上马,带着金吾卫离去。

苏庆节则目视他的背影,突然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道:“神气什么?三天后老子揍得你连你爹都不认得。”

他朝马大惟拱手一揖道:“多谢马帅相助。”

马大惟却一摆手,爽朗笑道:“少君客气了,什么相助不相助,是你帮我们才是。”

花花轿子得有人抬。

马大惟的话,让苏庆节顿时心生好感。

“少君,人抓到了?”

苏庆节显得有些尴尬,气呼呼道:“刚才如果不是那尉迟小黑,我就抓到了。”

“少君也别怪罪尉迟校尉,规矩就是规矩。

长安夜禁,那是从高祖皇帝就定下的规矩,连太宗皇帝在世的时候,也不能犯禁。少君还是年轻啊,少了几分历练。如果能早些通知我们,就不会有这些麻烦。”

“通知你们,就可以夜行长安?”

“开玩笑,不良人办事,哪管什么夜禁不夜禁呢?”

马大惟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不是我吹牛,我们不良人办案,才不会管你万年县还是长安县。前些日子,我们就在长安县抓捕了两个江洋大盗,并当场斩杀。

嘿嘿,谁敢说个不字?

少君,你们大人物要讲规矩,可我们是小人物,哪有什么规矩可讲!”

苏庆节听了,眸光一闪,看着马大惟和他身后的人,若有所思……

第六十九章 吴王

长安的里坊规划整齐,制度严密。

以贯通南北的朱雀大街为中轴,分长安、万年两县,也可以称之为东西两区。

平康坊,就位于东区第三街第五坊。

它东邻东市,北与崇仁坊隔春明大道相峙,南邻宣阳坊。这三个里坊,都是‘耍闹坊曲’,也是长安城里夜生活最为丰富的地方。再加上因为尚书省官署就位于皇城东,所以附近的里坊,特指这三个里坊,也就成为举子、选人和驻京官员以及进京人员的聚集地。

有《开元天宝遗事》一书记载:昼夜喧呼,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之与比。书中还说,平康坊北里,乃女妓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平康坊其实就是大唐时期,长安城的红·灯·区。

既然是红·灯·区,自然免不了鱼龙混杂,藏污纳垢。

时,已三更二点,快到了承天门街鼓敲响的时辰。

一夜喧呼的平康坊,渐渐归于沉寂。

里坊街道上,行人稀少。

临街的那些酒楼欢场,也都变得冷清许多。

彻夜狂欢后的人们,都疲惫了。或是孑然一人,或是成双成对,都已进入梦想。

巡街的武侯,懒洋洋巡视一遍后,就返回武侯铺里。

这时候,平康坊彻底平静下来。

北里曲巷,弥漫着浓浓的脂粉味道。

一个偏僻的后巷里,苏大为怀抱聂苏,躲在一间柴房之中。

这间柴房是一家乐坊所有,但因为位置偏僻,又是三更半夜时分,所以冷冷清清。

聂苏蜷在苏大为的怀里,昏迷不醒。

先前芙蓉巷那一战,由于白头犼突然失去控制,停止了攻击,才使得苏大为找到了机会突围。说实话,他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记得当时聂苏喊了一声‘走开’,那头诡异就一下子怂了。不过在那之后,聂苏就昏了过去,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清醒。

后背,火辣辣的疼。

雷电虽然无法对苏大为造成太大伤害,可是这皮肉之伤,也十分难受。

好在,只是皮肉之伤。

苏大为对自己的伤并不在意,他更在意的是,聂苏的情况。

小丫头的气息很平稳,只是昏了过去。

现在想来,可能是与她的神通有关。至于是什么神通?苏大为也不是太清楚。

按照李客师的说法,天底下神通十万八千种,因人而异,哪怕是太史局也没有那么详细的记载。不过,如果按照大类来分,小丫头的神通应该属于精神方面。

精神攻击?

回想一下,似乎有点相似。

这小丫头的身上,可是藏着不少秘密。

苏大为的手指,轻轻拂过了聂苏的脸颊,然后把她轻轻放在了身边。

他闭上眼,施展鲸吞术,调动天地元炁,开始疗伤。

那无形的元炁从四面八方向他汇聚,而后自他的伤口渗入,修复着他的身体。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在那一刹那,身体融入了天地之中。

苏大为也不知道用了多久,一阵街鼓声,把他从静坐中唤醒。

小丫头,已经醒了。

她看上去有些憔悴,精神也有些萎靡,却仍睁大眼睛,为苏大为警戒。

“聂苏,你没事了?”

“嗯。”

聂苏说完,肚子里突然咕噜响了一声,小脸顿时通红。

“肚子饿了?”

“嗯。”

苏大为轻轻揉了一下聂苏的头,站起身,做了一个拉伸的动作。

刹那间,四肢百骸传来一连串的轻响。

背上的伤,好了大半,痒痒的,似乎已经结疤了。

只是他现在几乎是光着膀子,身上的衣袍在之前的战斗中,几乎彻底被毁掉。

“贼你妈,苏庆节你等着。”

苏大为忍不住咬牙切齿,轻声骂了一句。

昨晚,他一来要保护聂苏,二来因为苏庆芳的关系,不忍对苏庆节下手。

可这小子出手太狠了!

若非他和苏庆节的神通相近,属于同宗同源,说不定真的会出大问题。

慢着,苏庆节也是异人?

苏大为有点后知后觉,这时候才想到了这件事情。

因为据他所知,苏定方可不是什么异人。

他是实打实的名将,但也是一个普通人,只是天赋超过普通人而已。

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苏定方,居然有一个异人的儿子,的确是有些出乎苏大为的预料。

苏庆节是异人!

那么其他元勋之子,又是什么情况?

怪不得李客师说,长安城里水深得很。

现在想想,还真是如此。

“走,咱们去找吃的。”

聂苏立刻点头,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嗯,鉴定完毕,这是个小吃货!

苏大为心情开朗了很多,拍了拍她的头,轻声道:“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哥哥,要去哪里?”

“哦,我去找件衣服,顺便弄点钱。”

“聂苏有钱。”

聂苏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钱袋,就塞到了苏大为的手里。

她不拿出这个钱袋还好,苏大为看到这个钱袋,先愣了一下,然后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聂苏。

“聂苏,答应哥哥,以后不许偷钱。”

聂苏愣住了,疑惑看着苏大为。

“如果没有钱了,就告诉我,哥哥会想办法。”

聂苏想了想,点点头,表示懂了。

这钱袋,正是苏大为的钱袋,钱袋上有一个象鼻子图案的刺绣,旁边还有一个苏字。

这是柳娘子专门缝上去的,那个象鼻子,据说是根据苏三郎,也就是苏大为的爹第一次出使天竺时,带回的衣服白象图设计。当时柳娘子还笑着说,将来如果苏三郎发达了,这头白象就是苏家的标记。只是没多久,苏三郎第二次出使天竺,一去再无音讯。

苏大为想起来了,劫狱那天,他在西市被人偷了钱袋。

看样子,那个小贼就是聂苏。

不过他不会说出来,只是轻声的教训了聂苏两句。

苏大为走了,聂苏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柴房里。

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她下意识拔出匕首,警惕向四周看去。

屋外,一抹晨光照进柴房。

静悄悄的,没有人,也没有半点声息。

可是聂苏的心里却越来越恐惧,她慢慢向后退,忽听得蓬的一声轻响,柴房的角落里出现了一团黑雾。一个身穿黑衣的侍鬼从黑雾中走出来,冲聂苏露出狞笑。

他唰的拔出刀,向聂苏逼近。

聂苏双手紧握匕首,颤声道:“你别过来,我哥哥马上就会回来。”

只是那侍鬼却浑不在意,手中横刀举起,呼的一下子就扑向了聂苏。

吓得聂苏,啊的一声尖叫。

小小的身子在不停颤抖,闭着眼,双手拼命挥舞匕首,大声道:“你别过来,别过来。”

她挥舞了半天,却没有动静。

慢慢睁开眼,就见眼前的地上,有一张燃烧的符纸。

一只大手按在了她的脑袋上,聂苏先是心里一紧,旋即耳边响起了苏大为的声音,“聂苏,别怕,哥哥在这里。”

聂苏顺着声音看去,就见苏大为一身青衫,站在她的身后。

“哥哥!”

她惊喜的喊叫一声,就扑进了苏大为的怀里,“刚才,吓死我了。”

“没事了,我说过,他要是敢来,我就把他打成肉酱。”

苏大为说着,蹲下身子,把聂苏抱起来。

“咱们走,找东西吃。”

在苏大为的怀里,聂苏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她用力点头,露出灿烂笑容道:“嗯,聂苏饿了!”

屋外,天边已亮起了鱼肚白。

伴随着夏季到来,天也亮的越来越早。

苏大为抱着聂苏,纵身跳出了围墙,沿着小巷走了出来。

“聂苏,你不是有胎息术吗?那只乌鸦怎么就找到你了?”

“我不知道,刚才我的胎息术,好像停止运转了。”

“停止运转?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好像醒过来之后就是如此。”

“那你怎么不运转胎息术呢?”

“我不知道怎么用啊。”

苏大为疑惑看着聂苏,有些不太明白。

聂苏道:“我也不知道上次怎么就运转了胎息术,当时那只乌鸦一直跟着我,我心里害怕,于是就屏住了呼吸。后来我发现,即便是我不呼吸,也不会有任何事情。”

这,好像不是道家修炼所用的胎息术,更像是一种天赋神通。

所以,这就是胎息,而非道术。

“哥哥,你要不要学啊。”

“学什么?”

“就是胎息啊。”

“怎么学?”

“你憋着不要呼吸。”

“就这样?”

“嗯。”

苏大为将信将疑,按照聂苏所言,屏住了呼吸。

可惜,他不是聂苏。憋了一阵子,他就顶不住了,重新放开呼吸道:“没有用啊。”

“哥哥真笨,我就可以。”

聂苏说着话,就屏住了呼吸。

一开始,她看上去还正常,而且憋气的时间,也确实比普通人要长。但也仅止如此,过了一会儿,就见她小脸憋得通红,终于忍不住,放开呼吸,大口喘气。

苏大为还以为她的胎息术果真如此修炼。

可是看到她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大概明白了聂苏的胎息是怎么回事,这是一种天赋神通,却非可以随意使用。看情况,聂苏如果想要使用胎息,需要在一种极端的情绪刺激下,才能成功。

“哥哥不许笑!”

聂苏小脸通红,也不知是憋的,还是羞的。

苏大为道:“好好好,我不笑了……哈哈哈,对不起对不起,哥哥错了,再也不笑了。”

天光,大亮。

太阳很毒辣,照耀长安城。

出乎苏大为意料之外,长安表面上看去,很平静。

没有想象中的盘查,而且牛鬼蛇神也都销声匿迹,不见了踪影。

街市上很热闹,行人来来往往。

如果不是偶然间在街头看到了乔装打扮的马大惟,说不定苏大为真以为已天下太平。

连马大惟都出来了?

看样子,官府并不打算放弃。

外松内紧,也表明了官府的态度。

他们知道苏大为是不良人,对于那些普通的手段非常清楚,于是就出动了不良人。

如果说,之前官府把苏大为视为重犯的话,那么现在已升级为特级重犯。

看样子万年县是呆不久了,马大惟那老家伙老奸巨猾。如果继续留在这里,早晚会露出破绽。而且,狄仁杰和明空音讯全无,看样子是真的出了问题。说句心里话,此时的苏大为,其实慌得一比。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女皇是否还能成为女皇?他现在要做的,就是隐藏自己,静观事态发展,寻找机会。

该怎么寻找?

苏大为心里也没有谱。

不过,他已经有了线索,那么事情就好办的多。

一个明真,一个吴王。

昨天晚上,苏大为已经把明真和吴王的事情告诉了苏庆节。

他不知道苏庆节能否听得进去,但只要他能听进去一句话,那么事情就好办的多。

盯明真,亦或者盯吴王。

苏大为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来。

他坐在酒楼上,拼着酒,看着酒楼下十字街上车来车往,陷入了沉思。

聂苏正和一个蹄膀做斗争,小脸上油乎乎的,十分可爱。

“哥哥,怎么不吃啊。”

“哥哥不饿,聂苏慢慢吃。”

苏大为用布巾擦掉了聂苏脸上的油,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目光再次落在窗外。

聂苏很听话,不再打搅苏大为。

如果苏庆节听进去了苏大为的话,那他一定会有动作。

他会选择谁呢?

明真,还是吴王?

在苏大为看来,苏庆节虽然是苏定方的儿子,却未必有胆子去盯吴王。他很可能会选择明真。因为相比之下,明真似乎更容易突破。哪怕明真是异人,苏庆节也是异人。异人对异人,再加上有平头哥的帮助,苏庆节对明真未必占下风。

而吴王,是李唐皇室,太宗之子,牵连甚广。

就算苏定方胆子再大,也不一定愿意去碰触吴王。

这样一来,苏庆节的目标也就变得清晰了……

对,就是吴王!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心里已暗自做出了判断。

对了,吴王……吴王叫什么名字来着?

苏大为眉头紧蹙,显得有些苦恼。

还有,他住在什么地方?苏大为并不清楚。

不过,这不重要,只要知道是吴王那就好办。他虽然不清楚,可他还有一个号称长安百晓生的兄弟,周良。周良一定知道吴王是谁,也一定清楚他住在哪里。

只是不清楚,周良现在可还好吗?

第七十章 南城县男

长安县,县衙。

裴行俭有点焦头烂额,万分疲惫坐在后宅书房里发呆。

长安县接连发生变故,先是灵宝寺杀人案,死了一个先帝身前的美人,而嫌疑人却是先帝身前的才人;紧跟着,在已经有证据证明嫌疑人清白的情况下,宗正寺却坚持要处死嫌疑人,让裴行俭颇感困惑。当然,他并没有反对宗正寺的决定。

说来说去,这都是皇室内部的事情。

从入仕的那一天起,他就恪守一个原则,不要掺和到皇室之中的是非。

至于宗正寺为什么要处死明空?

他并不在意,因为他从没有在意过一个过气才人的死活。

明空没有过气的话,自有皇帝决断;明空既然已经过气,那她的死活与他何干?

可是没想到在这之后,却引发出一连串的变故。

先是长安狱女牢被焚烧,左卫中郎将,也就是他恩师苏定方的女儿重伤。

虽然裴行俭不清楚苏庆芳怎么就成了内侍省掖庭局的典事,但他的态度很认真。

之后,灵宝寺再出案件。

先有聂苏失踪,后有德容失踪。

没等这两个案子有结果,有发生了弥勒大殿被毁,似有诡异出没。

案子呈报了太史局,原以为很快就会有结果。但紧跟着,苏庆节发现了苏大为的行踪。

双方在万年县的通善坊芙蓉巷发生激战,苏大为逃匿无踪。

苏庆节则被苏定方召回家里,好一顿训斥。

之后,苏庆节跑去昆明池和尉迟宝琳比武,虽大获全胜,但也受了一点轻伤……

这一连串的事情,足以让裴行俭手忙脚乱。

他接连被上官斥责,回到县衙,依旧没有任何的消息。

这也让裴行俭有些头疼,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去。是继续追查?亦或者是不管不问?

就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苏庆节却跑来告诉他,他怀疑灵宝寺的僧人明真是真凶,要求入灵宝寺进行调查。我的个小爷啊,那灵宝寺虽然是佛寺,却是皇家佛寺。

里面的僧人,也都是以先帝生前的嫔妃为主。

已经接连出事,这个时候再大张旗鼓去灵宝寺调查,那不是调查,是打皇室的脸。

而且这个时候,估计灵宝寺方面也不会同意他们入寺。

苏庆节还没有安抚下来,灵宝寺又传来消息:明真法师,失踪了!

我的个亲爷,这灵宝寺也太邪门了。

从明空明慧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五个人出事。

“狮子,你可以去调查,但是绝不能惊扰了寺里贵人的修行?否则你爹都保不住你。”

苏庆节道:“大兄放心,我晓得轻重。”

你要真晓得轻重,就不会在昆明池打得尉迟宝琳满头包了。

也亏得是这几年鄂国公,老尉迟恭开始修身养性,没有出来提尉迟宝琳讨公道。否则的话,不仅是长安县衙这边鸡飞狗跳,怕就连苏定方那边,也是不得安生。

可如果不让他去,这小子说不定会偷偷摸摸跑去。

既然如此,那索性让他去看一下。

裴行俭还派了陈十一郎和周良两个人陪同。这两人,一个沉稳干练,一个机灵,至少能避免苏庆节惹是生非。即便如此,裴行俭还是提心吊胆,有点不放心。

“郎君,外面有人求见。”

“谁?”

裴行俭正心烦意乱,所以说话也就没什么好口气。

“说是南城县男府上的人,请郎君过府一叙。”

南城县男?

裴行俭一愣,抬头看过去。

来报信的人,是他的心腹,王升。

“南城县男请我做什么?我与他似乎不认识啊。”

裴行俭之所以这种反应,也不是没有原因。

这南城县男,姓王,名叫王敬直。

听着,是不是有点陌生呢?

不过如果提起王敬直的父亲,那么在贞观年间绝对是大名鼎鼎。

王敬直的父亲,名叫王珪,字叔玠,太原人氏,南梁尚书令王僧辩的孙子,初唐四大名相之一。

隋开皇十三年,王珪入召秘书内省,授太常治礼郎。

唐建立之后,历任世子府谘议参军,太子中舍人,太子中允,是隐太子李建成心腹。后因杨文干事件被流放。李世民登基之后,王珪被再次召回长安,历任谏议大夫,黄门侍郎,侍中,礼部尚书,封永宁郡公。贞观十三年兵事,谥号为懿。

怎么样,是不是很牛逼?

不过还有更牛逼的。

王珪和太宗皇帝是亲家,太宗皇帝的第三个女儿南平公主,就是王珪的儿媳妇。

当时南平公主嫁到王家之后,王珪才不管你是不是公主,坚持要南平公职对他夫妇行公婆跪拜之礼。要知道,自五胡乱华以来,礼乐崩坏。李唐皇室虽名为五姓七大家陇西李氏族人,但身体里实际上流淌有胡人的血脉。李世民一直想要恢复礼乐,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而王珪的坚持,让他看到了失传已久的礼法,也非常高兴。他不但没有责怪王珪,反而对王珪大加赞赏。也就是这以后,李唐皇室家的闺女出嫁,都要对公婆行跪拜之礼,并渐渐演变成了一种习俗。

王敬直,就是南平公主的夫君,也是王珪的小儿子。

不过,王敬直很倒霉。

他老爹王珪贞观十三年病逝,他在贞观十七年,因为太子李承乾造反的事情被牵连,不但流放岭南,与南平公主的婚姻也随之中断。太宗皇帝驾崩前,因念及王珪的贡献,加之王敬直此前的确无辜,于是就下旨赦免王敬直,让他返回长安。

王敬直回到长安后,恢复了爵位,也就是南城县男。

但,也仅止于此。

裴行俭考中明经的时候,王敬直还在岭南。

他成为长安县令之后,与王敬直也没有任何联系。

“去告诉来人,本县公务繁忙,多谢南城县男美意,过府一事改日再说吧。”

“喏!”

王升转身往外走。

“慢着!”

就在他准备要出门的时候,裴行俭突然又唤住了他。

王敬直自从回京以来,深居简出,从不与人联络,也很少请人到他府上去做客。

突然间邀请自己过府一叙,又是何故?

“有没有问清楚,请我过府有什么事情?”

“哦,说是南城县男准备迎娶新妇,所以请郎君前去饮酒。”

不对!

王敬直迎娶新妇不足为奇。

他毕竟和南平公主已经离婚,且南平公主后来嫁给了刘玄意,并且在年初时病故身亡。

皇帝李治是个仁厚之人。

南平公主是他姐姐,所以南平公主活着的时候,王敬直当然不能结婚。

可现在,南平公主已经死了。想必也有南平公主临死前的托付,毕竟两人在离婚之前,夫妻关系很和睦。况且,王敬直是王珪之子,至今单身,终究不是好事。

所以,李治也就准许了王敬直再婚。

我和王敬直没什么交集,他迎娶新妇,与我也没有关系。

他是王珪之子,最终礼数。突然请我过府,是一种失礼的行为,他应该很清楚。

那么,他还要派人请我前去?

裴行俭的脑海中,骤然就闪过一个念头。

他对王升道:“敬直娶新,确是一桩好事,我不能不去祝贺。

把请帖放下,告诉来人,就说我会按时前去。对了,你再去买些礼物,我总不好空手前往。”

“小人明白。”

王升说完,躬身离去。

裴行俭看着王升离去的背影,突然间眉头一蹙。

一种很怪异的感觉,自心头涌起。

他也不知道那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只看着王升的背影,很不舒服。

王升可是从河东开始就跟随他左右的心腹,以前没有觉得,怎么今天会有这种感觉?

第七十一章 祝由术

天,将晚。

夕阳斜照,落日余晖把朱雀大街染成了红色。

承天门外的街鼓声已经敲响,远远看去,就见皇城宫门正在缓缓关闭。

街上行人的速度明显加快,一个个行色匆匆。

王敬直家住安仁坊,毗邻朱雀大街。如果从地理位置而言,这里已经属于万年县所治。

裴行俭这个长安县令,如今来到万年县,感觉上总有些不太自在。

不过,为了证明他心里的猜想,裴行俭还是决定走一趟安仁坊。

王敬直的住所位于安仁坊南闾,从位置而言,还算不错。宅院不大,分为两进。他这个南城县男现在是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虽有爵位,却不敢在临街开门。就连大门都是藏在曲巷之中。裴行俭来到王府的时候,府门紧闭,也没有看到什么人。

心里,又多了几分把握。

裴行俭命人上前,叩响了门扉。

他没有带王升来,是因为日间这心里有些疙瘩,一时间解不开。

按道理说,王升是他心腹,而且跟了他多年,不应该会因为一点小事就产生怀疑。

可裴行俭还是没有带他,而是安排他在安仁坊找一家客栈。

他是不可能夜宿王府,说不会会带来很多的麻烦。不过,估摸走的时候,安仁坊已经闭门了。裴行俭心里很清楚,虽然表面上看长安放松了警戒。可实际上,夜禁变得更加严格。这时候夜行长安,可不是一个好主意,还是在安仁坊早作安排吧。

王府大门,开了。

一个门子出来,和裴行俭下人交谈两句,忙把大门敞开。

“我家郎君吩咐,裴君前来,不必通禀。”

裴行俭心里一动,旋即道:“那有劳了。”

他命随从留在门房,跟着那下人直奔中堂。

王敬直这住处,的确是有些寒酸。

宅院面积不算小,可明眼人能看得出来,并没有精心布置,一切看上去都很简朴。

也难怪,王珪死了,南平公主也故去了。

王敬直虽然结束了流放,但实际情况并没有好转。

南平公主活着,还会暗中照顾他。可现在,南平公主已经没了,李治或许会念及南平公主的面子给予他一些关照,但那关照一定不会太多,王敬直也更加的小心。

他回京也快两年了吧,一直就住在这里,甚至连布置家宅也要小心翼翼。

“守约,好久不见!”

裴行俭在中堂等了没多一会儿,王敬直就匆匆走来。

守约,是裴行俭的字。

他也连忙起身,道:“见过南城县男。”

“哈哈,守约客气了,叫我怀远就好。”

王敬直年岁其实不大,还不到四十。

但他看上去,却如同五旬一样,两鬓都有些灰白。

“今日冒昧邀请守约来,一是我大喜在即,请守约来吃酒。

二来嘛,我前些日子得了一副书画,想请守约来帮我品鉴一番。”

“怀远兄,客气了。”

裴行俭有些尴尬,他其实不太清楚,该怎么和王敬直寒暄。

毕竟,两个人此前并无交集。虽然裴行俭隐隐猜出了王敬直请他来的原因,可是在没有确定之前,他不敢露出半分破绽。只好和王敬直寒暄了几句,就换了话题。

“怀远兄得了什么画,可否让小弟欣赏一下。”

“守约果然是雅人,既然如此,咱们先赏画,再吃酒。

正好,我后院里的石竹开花,咱们赏画之后,就在后院赏花,如何?”

“兄长美意,小弟怎敢推辞?”

裴行俭说完,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催促王敬直带他去赏画。

王敬直笑着答应,领着裴行俭走出中堂,穿过一条回廊之后,就进了后院。

这后院,属于后宅,一般人无法进入。

里面的仆人也都是王敬直的心腹,虽然人数不算多,但看得出来,王敬直很信任他们。

“画在何处?”

“就在书房,请随我来。”

王敬直带着裴行俭来到了书房,却没有进去。

“画就在屋中,守约只管欣赏,我去看看厨舍酒菜准备的如何,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哈哈,那就有劳兄长。”

裴行俭大笑两声,就迈步走进了书房。

王敬直向四周看了两眼,朝两边的仆人使了个眼色,那仆人立刻退走。

他深吸一口气,在屋外站立片刻,这才转身离去。

裴行俭进了书房之后,就见屋里的摆设很简单,除了一些书卷之外,并无什么书画。

“怀英,出来吧,我知道是你。”

裴行俭摇摇头,道:“我要是想抓你的话,今天就不会孤身前来。”

书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原来在书架后面,是一间暗室。

从暗室里走出一人,他身高体胖,看上去很健壮,朝裴行俭拱手一揖道:“让二哥费心了。”

出来的人,正是狄仁杰。

他看上去有些憔悴,人也瘦了一圈。

不过他的精神还算不错,脸上还带着笑容。

裴行俭看着他,苦笑一声,“怀英,你说你这是何苦?闹出来了这么大的动静?”

“二哥,我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明知道明空法师是无辜的,怎能眼睁睁看她送命?”

“可你也不该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还烧了长安狱女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帮你圆转。”

“不必圆转,待此事水落石出,哪怕人头落地我也心甘情愿。”

“既然如此,你找我来作甚?”

“我想与二哥知晓,那真正的杀人凶手是谁。”

裴行俭眸光一闪,却没有追问,而是坐在一旁,轻声道:“让我猜猜,你不会要说,杀人凶手是灵宝寺的明真法师吧。”

这一次,轮到狄仁杰愣住了。

他旋即惊喜道:“二哥,莫非已水落石出?”

“水落石出又能怎样?我不是告诉过你,长安的水很深,让你不要轻易涉足其中?我告诉你吧,从一开始,我就清楚明空是无辜的。但宗正寺的决断,又岂是我一个长安县令能够改变?我也知道,那明真法师很可能是凶手,而且她背后还有人。”

“谁?”

“吴王,恪。”

暗室里,传来一声桌椅倒地的声响。

裴行俭目光一凝,立刻向暗室看去,同时伸手就按住了剑柄。

“什么人,出来?”

“县君不必惊慌,是贫尼。”

话音未落,一个婀娜身影从暗室里走出。

她一身男人装束,用黑巾抹额,掩去了牛山濯濯。

“你是……”

“贫尼就是那个该死的明空。”

裴行俭慢慢松开了紧握剑柄的手,看着明空道:“你还敢出来?不怕本县抓你回去?”

“就算县君不抓贫尼,怕贫尼也凶多吉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日怀英和阿弥救贫尼脱狱,贫尼就知道,那些人会置我于死地。

若非小玉,贫尼现在已经死了。既然如此,贫尼怎地都要搏一次,和他们拼个死活。”

“小玉是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二哥,你不必担心,今天我与法师出现在你面前,就没打算逃跑。

你且听我们说完,之后要抓还是要杀,我与法师绝不反抗,任由你发落,如何?”

裴行俭眸光闪烁,把宝剑摘下来,放在了桌案上。

“其实,今天王敬直派人来请我,我就猜到是你。

原本我还以为你想要反悔,找我来帮忙。没想到……也罢,既然如此,你说,我听。

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面,我不会放过你们两人。”

狄仁杰和明空相视一眼,都微微一笑,在书房里坐下。

“二哥,阿弥可好?”

“你是说,苏大为吗?”

“正是。”

“他好的很,前些日子大闹灵宝寺,之后又在芙蓉巷和我们斗了一回。

说来惭愧,我身为长安县令,竟不知自己手下还有如此了得人物。你们放心,他没死……不过现在躲在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我之所以说明真是凶手,吴王也卷入其中,就是从他那里知晓。本来,我不太相信他的话,可是现在,我也糊涂了。”

“此话怎讲?”

“明真,如今下落不明。”

“什么?”

裴行俭没有理睬狄仁杰,目光落在明空身上。

明空看上去,也十分憔悴,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她脸色苍白如纸,没有一点血色。

不过,她给裴行俭的感觉却有些古怪,总觉得在她美艳的容颜背后,似隐藏着一种极其阴冷的气质。这种气质,让裴行俭很不舒服,甚至在内心里,有一些反感。

“明空法师,你能为我解惑吗?”

“解惑不敢当,贫尼只知道,明真是异人。”

“什么?”

裴行俭的脸色,变了,“你怎么知道?”

“她对贫尼用了诡术,当日阿弥去灵宝寺,并非是想去闹事,而是为了解救贫尼。”

狄仁杰道:“这点我可以证明,明空法师入狱当天,我在回家的路上,也曾遭遇侍鬼袭击。若非阿弥,我怕已经死了。如今想来,她之所以要对我下手,是因为那天我随杨义之入寺勘查时,曾对明真说,我已经有了线索,定能找出杀人凶手。”

“所以,你们就认为,明真是凶手?”

“嗯。”

“按照你们的说法,明真如果是异人,那苏大为……”

明空朝狄仁杰看了过去,狄仁杰点了点头。

“阿弥也是异人,不过并没有太久。

说来,阿弥与二哥也有香火之情。据我所知,他是丹阳郡公门下。”

“你是说,苏大为是丹阳郡公弟子?”

“我不太清楚,但应该是这样。”

裴行俭的脸色,有些难看了。

狄仁杰说的没错,如果苏大为真是丹阳郡公门下弟子的话,那和他真有香火之情。丹阳郡公李客师,是卫国公李靖的弟弟。而裴行俭受苏定方提携,也曾执弟子礼。苏定方呢,随卫国公李靖学过兵法,李靖对他有提携之恩,也算是李靖的弟子。

贼你妈,有点乱了。

如果这么算起了,他裴行俭见到苏大为的时候,岂不是要尊苏大为一声师叔?

“他是异人,我为何不知道?”

“二哥可还记得,阿弥有段日子,一直在昆明池?”

“当然记得,还是我……你的意思是,他就是那段日子变成了异人?”

“是。”

狄仁杰道:“他回来后没多久,就听说法师要出事,所以没有告诉任何人。”

“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裴行俭苦笑连连,对狄仁杰道:“我要是能早点发现,说不定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

“此事也不怪二哥,是阿弥不想告诉别人。

事实上,他成为异人的事情,除了我和柳娘子之外,再无人知晓。甚至法师也是后来才知道。”

“好,你继续说。”

裴行俭转过头,对明空道。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自贫尼出事之后,一直在想其中原因。

阿弥把贫尼救出后,在偶然中点醒了贫尼,令贫尼想起了一件事。明真是天王殿的住持,负责打理天王殿。可是,贫尼却发现,天王殿的天王法相,有一些怪异。

有一次贫尼见明真擦拭法相,似乎是用鲜血。

寺里的贵人,频繁失血;而阿弥提醒贫尼,东晋时有孙恩曾供奉诡异,并加以趋势。所以贫尼就怀疑,明真是不是在灵宝寺供奉诡异,用贵人们的血来供奉诡异?”

“所以,她要害你?”

“除此之外,贫尼想不出第二个理由。”

“她可以直接杀了你,为何要借他人之手?”

“这个,想来是因为她杀了我,容易暴露吧。”

“那她为什么要杀明慧法师?”

“明慧好奢华,不耐寺里清苦。

她和明真接触比较多,贫尼曾见过她二人发生争执。要知道,那么多贵人失血,可不是一件小事。可是,却从没有人说过。贫尼想,是不是明慧和她有什么交易?”

“这倒也可能。”

裴行俭说到这里,话锋突然一转。

“你认识不认识聂苏?”

“她是寺里的沙弥,平时很勤快,贫尼有印象。”

“那德容呢?”

“她是知客僧,是个精明的人,贫尼当然认得。”

“她二人,失踪了。”

“啊?”

明空露出愕然之色,看着裴行俭。

哪知道,裴行俭又一次转变话题道:“对了,你刚才说,你中了明真的诡术?”

“是。”

“现在如何?”

狄仁杰在一旁,叹了口气。

“二哥,我知道你不信,但我是亲眼所见。

那天阿弥去灵宝寺之后,法师身上的诡术发作。我当时很着急,灵机一动就想到了怀远兄。之前我在国子监的时候,见过怀远,知道他在岭南曾学了祝由之术。”

裴行俭愣住了,“你说怀远,会祝由术?”

“是!”

狄仁杰的脸上,露出了回忆表情……

第七十二章 黑猫报恩

岭南,对于此时的大唐而言,尚属于蛮荒之地。

王敬直作为初唐宰相之子,又是驸马,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

一下子被发配到了岭南,各方面都难以适应。他刚到岭南不久,就大病一场,险些丢了性命。好在王珪与岭南豪强冯氏交情不错,对王敬直多有关照。他们请了当地的巫医为王敬直治病,使用的就是祝由术。而王敬直也因此对祝由术产生兴趣。

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在岭南多久。

也没有什么事情,又有冯家的关照,衣食无忧。

于是闲来无事的情况下,王敬直就找了当地的巫医学习祝由术,而且造诣很深……

“我也是偶然机会,得知怀远精通祝由术。

当时在那么紧急的情况下,我就想到了他,于是带着法师从芙蓉巷,一路找到这里。”

“慢着,芙蓉巷在通善坊,这里是安仁坊,距离可不近。”

“是不近,沿途还好几次遇到了金吾卫。”

“那你们……”

“是小玉,小玉帮助我们到了这里。”

“小玉是谁?”

狄仁杰看了明空一眼,明空起身,走进了暗室。

片刻,她抱着一只黑猫出来。

那黑猫看上去气息奄奄,像快死了一样。

“它就是小玉。”

“一只,黑猫?”

狄仁杰道:“二哥,小玉其实是一只诡异。”

仓啷一声,裴行俭拔出了宝剑,后退了好几步。

黑猫强撑着睁开眼睛,看了裴行俭一眼,那双幽绿的眸子里,闪过一抹不屑之色。它很傲娇的叫了一声,声音很低弱。然后,它又闭上眼睛,蜷缩在明空的怀里。

“二哥别怕,小玉不坏。”

“它可是诡异。”

“诡异也有好坏,小玉虽非人,却懂得报恩。

它当日把我们送来这里,怀远虽施展了祝由术,也只是稍稍稳定了法师的状况,并且没有持续太久。那天,天快亮的时候,法师气若游丝,已无法再支撑下去了。当时我和怀远都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法师……幸亏小玉,以灵珠为法师续命。”

“灵珠?”

“道士修内丹,和尚炼舍利。

诡异,也有灵珠,就类似于道士的内丹,和尚的舍利子。

那是与它性命攸关的事物,但在关键的时候,它却把灵珠给了法师。

二哥可能不了解,所谓诡术其实就是道术的衍生,属于旁门左道。小玉用灵珠破了明真的诡术,才算是把法师的命挽救回来。可是小玉自己,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听了狄仁杰的解释,裴行俭不由得露出惊讶之色。

他看着明空怀里的黑猫,缓缓收起了宝剑。

“如此说来,这诡异倒是……它为何要救法师呢?”

“因为法师曾救过它。”

明空一边插嘴道:“贫尼可没有那么深的道行,贫尼第一次见到小玉的时候,以为它只是一只黑猫,并不知道它是诡异。它虽然受了伤,但凭它的本领,也不会有大碍。人常说,猫有九条命,小玉又怎可能轻易死掉。贫尼是照顾它,没有救它。”

“知恩图报,不惜舍命相救。

怀远说,灵珠是诡异的根本。失了灵珠,小玉等于……它现在也是勉力活着,怕是撑不得太久。”

狄仁杰说着,露出伤感之色。

裴行俭看小玉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许多。

他厌恶诡异,是因为他的父兄,都死于诡异之手。

特别是他的兄长裴行俨,在隋末唐初的时候,号称万人敌。

武德二年,王世充勾结诡异,在洛阳称帝。裴仁杰裴行俨父子秘密准备起事,谁料想行事不密,起义的事情泄露。王世充也知道裴行俨厉害,于是驱使诡异害死了裴仁基父子。

裴仁基父子死的时候,裴行俭才出生。

幸亏有家人拼死保护,把他送回了闻喜,才算保住了性命。

而今,他听说了小玉的故事,不由得对诡异产生了一些新的看法。

“怀英,就算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可没有证据,也没有用处。”

他坐下来,道:“明真,我可以派人去找。

不过,如果她是异人的话,估计很难找到她。而你二人,对了,还有苏大为,你们三个人劫狱的罪名,我却无法为你们洗脱。当今陛下仁厚,对兄弟姐妹极为爱护。

吴王虽不是嫡出,但生前甚得先帝所爱。

如此情况下,如果没有绝对的证据,陛下是不会允许我们对吴王下手……”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看着狄仁杰两人。

狄仁杰和明空都明白,不把吴王解决掉,想要追查明真,非常困难。

明真一介比丘,在长安也没有什么根基。她既然离开了灵宝寺,吴王一定会庇护她。说实话,有吴王的庇护,哪怕是裴行俭身为长安县令,也很难再追查下去。

狄仁杰长出一口气,陷入了沉思。

“刚才县君说,阿弥曾提醒县君,小心明真和吴王?”

“嗯,其实也不是提醒我。

当时左卫中郎将之子苏庆节因为心疼二娘重伤,所以非要参与抓捕行动。

他性子高傲,擅自行动,在芙蓉巷堵住了苏大为。我说呢,苏大为怎么会逃走……狮子,就是苏庆节自幼天赋异禀,十二岁就成了异人。只是苏中郎不愿声张,所以外人都不清楚他的身份。苏大为是异人的话,那么能够逃走,也就可以理解。”

“苏中郎的儿子,也是异人?”

“呵,这有什么奇怪。

其实长安有不少勋贵子弟是异人,但由于种种原因,没有表明。

据我所知,胡国公数字秦怀玉,也是异人。”

“你是说胡国公秦琼的那个傻儿子?”

明空露出吃惊的表情,显然也知道秦怀玉其人。

不过,这似乎不足为奇。

太宗在世的时候,明空身为才人,时长帮助太宗处理公务,对朝中勋贵家里的情况,也非常了解。

“秦怀玉是谁?”

“胡国公秦叔宝的庶子,据说生下来就浑浑噩噩,傻里傻气。

当年贫尼在宫里的时候,曾听任说胡国公对他颇为不喜。倒是先帝怜惜他,可怜他呆傻,所以封了他一个正七品的云骑尉散官。胡国公过世之后,秦怀道就把他赶出了家门。幸亏先帝听说,狠狠斥责了秦怀道,之后又授秦怀玉上戍主之职。

当时贫尼还奇怪,先帝何以对秦怀玉如此看重。

若他是异人……似乎就说的通了。”

明空说完,又道:“那阿弥除了提醒注意明真和吴王之外,还说了什么?”

裴行俭想了想,脱口而出道:“玉枕。”

“啥?”

“苏大为还提醒说,明真好像对玉枕感兴趣,还说咱们知道。”

“就是之前,我交给二哥的玉枕?”

“正是。”

一旁明空疑惑道:“你们说什么玉枕?”

“哦,就是高阳公主府的玉枕,据说是陛下所赐。”

“陛下所赐?”

明空先有些困惑,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道:“可是先帝生前所使用的玉枕吗?”

“好像是吧。”

“那是先帝留给陛下的事物,怎么会赐给了高阳公主?”

“这个,听说是高阳公主找到了陛下,说喜欢玉枕,于是从陛下手里讨要过去的。”

裴行俭心里,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他轻声道:“法师,莫非你知道那玉枕的来历?”

“贫尼知道那玉枕,先帝生前,从不离身。

他不管到什么地方歇息,都会带着玉枕。贫尼也问过陛下,说那玉枕有什么稀奇,竟随身携带?陛下说,玉枕是文德皇后的遗物,他带在身边,就会觉得文德皇后在他身边陪伴。”

“是文德皇后的遗物?那就难怪了!”

“不对!”

明空并未释怀,她闭上眼,努力回忆她在宫中的过往。

“怎么不对?先帝生前对高阳公主也十分喜爱,公主讨要玉枕,是为了怀念先帝,很正常啊。”

“贫尼依稀记得,那玉枕是孙神仙所赠。”

“孙神仙?”

裴行俭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道:“法师说的,可是华原孙思邈孙神仙?”

“是。”

“那又怎样。”

“贫尼不知道,但隐隐觉得,玉枕既然是孙神仙所赠,怕是另有玄机?”

“唔,也不是不可能。”

裴行俭点了点头,突然道:“那法师的意思是,高阳公主向陛下讨要玉枕,是别有用心?”

“是不是别有用心,贫尼不知道。

那玉枕是先帝随身之物,如果没有特殊用途,理应陪葬才是。可是先帝却赐予了陛下,显然是特意为之。高阳公主又专门向陛下讨要,县君难道不认为太巧了吗?”

“这么一说,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巧合。”

裴行俭说完,苦笑道:“可即便我们怀疑又有什么用呢?

我虽是长安县令,却进不得高阳公主府,更别说见到公主,询问她玉枕的事情……”

“县君虽然不可以,但有人可以。”

“谁?”

明空噗嗤笑了,道:“县君莫忘记了,先帝驾崩前,曾委任了顾命大臣。”

“你是说,赵国公?”

裴行俭眼镜一亮,连连点头道:“没错,我们虽奈何不得吴王和高阳公主,但有人可以。赵国公是元勋老臣,又是陛下的舅舅,甚得先帝倚重,倒是最为合适。”

他说到这里,眉头又一蹙道:“可是,赵国公日理万机,怕是难以相见。”

“其实,见赵国公不难。”

明空道:“赵国公虽然公务繁忙,但是有一个习惯却从未变过。

贫尼听说,他幼年时丧父,与文德皇后相依为命,经常去宣阳坊东里一家林记吃青精饭。时至今日,他的这个习惯都没有变过,每天回家的时候,一定会前去品尝。”

第七十四章 己巳日(一)

不知不觉,就进入五月。

去年的五月,太宗皇帝驾崩。一转眼,一年光阴过去了。

在长孙无忌和诸遂良等一众顾命老臣的协助下,昔日的太子李治也已经坐稳皇位。

李治很幸运,有一众当年辅佐太宗皇帝,对他也忠心耿耿的老臣辅佐。

长孙无忌也好,褚遂良也罢,都是才干卓著,能力出众的人。李治甚至不需要费什么心思,只要遵从太宗皇帝当年制定的规则,萧规曹随足矣。更何况,太尉长孙无忌还是他的舅父,对他自然没话说,是忠心耿耿,做事情同样也是尽心尽力。

不过,李治也很悲哀。

太宗皇帝太优秀了!

优秀到李治无论做什么,都会有人下意识把他和太宗皇帝进行对比。

而长孙无忌等人,更是坚守太宗皇帝制定的规则,决不允许有任何人来改变和动摇。

大唐帝国在经历了贞观之治后,国力日益强盛。

但在强盛的同时,一个强大的利益集团也在悄然形成。

当年令大唐帝国强大无比的府兵制,伴随着国力的增长,却显得越来越不合时宜。李治当然也看到了这一点,但有心无力。无论他想做出怎样的改变,长孙无忌等人都坚决反对。这也使得他登基一年,虽皇位稳固,却给人感觉却是大权旁落。

这也让李治的心里,很不舒服。

己巳日,是太宗皇帝的周年。

早在三月,李治就决定在崇圣寺祭拜太宗皇帝。

这些日子以来,内侍省和宗正寺都在操办此时。在进入五月之后,整个崇圣寺都进行了一次整修和清扫。内侍省更派出大量的人手,对崇圣寺的僧人进行调查和整顿,一旦发现有那滥竽充数之人,就会将之驱逐,以保证祭拜大典不发生意外。

而在己巳日的前三天,整个崇德坊就开始了警戒。

昔日负责维持治安的武侯和坊丁全部换成了金吾卫,崇圣寺周围,更驻扎了兵马。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要来了!

崇德坊的居民也都变得格外兴奋,日盼夜盼,等待着己巳日到来。

不过,有人高兴,就有人愤怒和悲伤。

济度巷的人们,就很不开心。

由于济度巷与灵宝寺后山门隔河相望,为防止发生意外,长安县下令,把济度巷的居民全部迁移出去,并推平了济度巷。以至于如今的济度巷,已成为了平地。

视野,变得开阔许多。

在济度巷的废墟上,驻扎了一队金吾卫。

尉迟宝琳阴沉着一张黑脸,走到营地门口,向灵宝寺眺望。

“为什么要驻扎于此,这里距离崇圣寺还隔着一座佛寺,万一出什么事情,根本来不及。”

“这是卫尉所命,有什么办法?”

“凭什么程家那五个蠢货,就可以驻扎崇圣寺?”

“这个……”

尉迟宝琳口中的‘五个蠢货’,是程咬金的五个儿子。

程处嗣、程处亮、程处弼、程处寸和程处立。其中,程处嗣、程处亮和程处弼三人是程咬金继室清河崔氏女,也就是崔夫人所生。那清河崔氏,是五姓七家之一,赫赫有名的中原世族。而程处寸和程处立两人有点可怜,是程咬金的庶子,但实际上是确是嫡出。他二人的年纪,比程处嗣三人大,只是母亲没有显赫的家世而已。

他二人的生母,是程咬金的原配,也就是隋朝县令孙陆儿的第三女,可惜死的早。

等程咬金功成名就之后,就娶了清河崔氏女。

凭借清河崔氏之名,程处嗣三人变成了嫡出,而程处寸两人,却成了庶子。

好在,他们几兄弟的关系很好,并没有像其他家庭那样,闹出一个兄弟隔阂的局面。

除此之外,程咬金还有一个儿子名叫程俊,是妾室所生。

随从苦笑道:“谁让那程处侠是陛下身边的人呢?”

这程处侠,就是程俊。

他年纪和程处立差不多,曾拜东宫通事舍人,在李治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跟随左右。

这叫做从龙之功!

尉迟宝琳闭上了嘴巴,半天才恶狠狠憋出一句话来:“只怪那老夯货太能生了。”

随从噗嗤笑了,又连忙捂住了嘴。

尉迟宝琳可以这么说,他不可以。

而且,程咬金能生是本事,尉迟恭在这一点上,的确是比不上程咬金,只有三个儿子。

“算了,让大家都精神点,明天陛下就要来祭拜先帝,说不定会路过这里。

别被程家五犬比下去,谁要是敢给我丢了脸面,等结束之后,某就扒了他的皮。”

“喏!”

随从连忙答应,匆匆离去。

尉迟宝琳则叹了口气,转身准备返回营地。

就在这时,远处走来了一个人。

他骑着马,身边还跟着一头白头犼,远远就喊道:“是鼋鱼吗?”

尉迟宝琳脸色一变,快走几步吼道:“苏吉祥,我警告你,我表字元瑜,不是鼋鱼。”

来人,已经到了尉迟宝琳跟前。

他跳下马,笑嘻嘻道:“老黑,别生气嘛,我口音重,你又不是不知道。”

“贼你妈,你就是故意的。”

尉迟宝琳倒不是真的生气,只骂了对方一句。

“苏庆节,现在已是夜禁,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我来查案。”

“查案?”

尉迟宝琳一愣,道:“大晚上的,你查什么案。再说了,你什么身份查案?”

“是县君与我的委派,我有通行令牌。”

说着,苏庆节取出一块腰牌,朝尉迟宝琳晃了两下。

“你说你堂堂左卫中郎将之子,大把的前程任你选,你查什么案啊。”

“我喜欢。”

“好,你喜欢查案就查,来我这里作甚?”

苏庆节道:“商量个事,我准备呆在你这里,你不会反对吧。”

尉迟宝琳浓眉一挑,一把拉着苏庆节到旁边,压低声音道:“狮子,我告诉你,可别乱来。明天陛下就要来祭拜先帝,你要是惹出事来,你爹怕都要受到牵累呢。”

“我能惹出什么事?”

苏庆节道:“放心,我就是呆在你这里,不会惹事。”

“真的?”

“我说话算数。”

想当初,苏庆节和尉迟宝琳在通善坊差点大打出手,还结了仇。

不过大家都是少年,后来在昆明池边上打了一架。尉迟宝琳虽然打输了,却没有因此记恨苏庆节。相反,他和苏庆节还成了朋友,没事的时候,就会凑在一起。

“那你跟我来,记住,别给我惹事。”

“放心放心,我就不是那样的人。”

换一个人这么说,尉迟宝琳可能会相信。

可苏庆节……他和苏庆节虽然认识不久,但也算是了解。

这家伙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且骨子里好冒险,和他爹苏定方稳重的性子全然不同。

如果是别人,尉迟宝琳肯定会拒绝。

但苏庆节的话,他觉得,不会有什么问题。

“说好了,不许惹事。”

“啰嗦,怎么这么多废话。”

“狮子,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想干什么?”

“说了查案,你怎么不信啊。”

“查什么案子,要躲在我军营之中?”

“现在不能告诉你,等合适了,我自然会和你说。

不过你别担心,和你没有关系,我只是想要借你的地盘,在这里进行监视。”

“监视?”

“好了好了,别问那么多,烦死人了。”

尉迟宝琳比苏庆节年纪大,但是在苏庆节面前,却显得没有什么底气。

也难怪,他们这些二代个个心高气傲。没本事的人,再有身份他们也不会高看一眼。因为,再有身份,也比不得他们。哪怕李唐皇室子弟,惹急了他们也不含糊;可如果你有真本事,就算没什么身份,他们也会接纳。当然了,如果你有身份,更容易融入他们的圈子。

总之,这是一群在外人眼里,高不可攀的群体。

但是在他们内部,一切都要靠本事说话。

所以,不管苏庆节怎么嚣张,尉迟宝琳也不会放在心上。

谁让他打不过苏庆节呢?当初在昆明池,苏庆节打得他鼻青脸肿,而且明显有余力。

这,也使得尉迟宝琳对苏庆节格外敬重。

已过了子时,夜色正浓。

太尉府里,依旧灯火通明。

长孙无忌已五十有六,却依旧精神矍铄。

他处理完了公务,并没有立刻去休息,而是带着几个随从,来到了后宅的西跨院。

“怀玉,怎么还不睡,还爬到了屋顶上?”

在西跨院的屋顶,站着一个雄壮少年。

听到长孙无忌的呼喊声,他立刻纵身跳下来,落地悄无声息。

“无忌叔叔,我在上面练功。”

长孙无忌一愣,抬头朝屋顶上看了两眼,笑道:“屋顶上还能练功吗?”

“可以的。”

“怀玉,你可真是勤奋。”

长孙无忌说着,伸手拍了怕少年的胳膊。

没办法,少年的个头太高了!长孙无忌的个头不低,近六尺上下(184公分),可是站在少年跟前,却矮了很多。目测少年身高,当在六尺六寸,几乎高了长孙无忌一个头。

他体型雄壮,犹如熊罴。

特别是长了一双长臂,犹如长臂猿一样。

面色略略发青,但长相嘛,倒是很英武,算不得太丑。

听了长孙无忌的夸奖,少年咧嘴笑了。

“叔父夸奖了,我这只是习惯罢了。”

这少年,名叫秦怀玉,是秦琼的儿子。

秦琼死后,秦怀玉被兄长排挤,差一点就被赶出家门。

他的遭遇,恰恰被长孙无忌得知。长孙无忌也是出身将门,早年他父亲长孙晟病逝,他也被兄长和族人排挤,和妹妹相依为命。秦怀玉的遭遇,让他仿佛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于是就找到了太宗皇帝,恳请太宗皇帝做主,把秦怀玉安排了一个上戍主的职务。

秦怀玉脑子不太灵光,有些呆傻。

但知道好坏,所以对长孙无忌非常感激,视为亲人。

今天一早,他就被长孙无忌找来。可是长孙无忌一直忙到现在,甚至没有见到他。

秦怀玉并不生气,反而一个人在这西跨院里十分悠闲。

“怀玉,咱们到屋里说话。”

长孙无忌说完,示意仆从在西跨院外门守着,然后直奔房间。

秦怀玉答应了一声,紧跟在长孙无忌的身后。

“这是你的兵器?”

在进屋的时候,长孙无忌看到摆放在门口的一根棍子。

那棍子非金非铁,通体散发出一种玉色。

他疑惑的伸出手,想要把棍子拿起来,脸色却顿时一变。

长孙无忌虽是文士,但毕竟出身将门。比不得程咬金那些人的强壮,可比之普通人,倒也不算太差。

可这棍子,他却拿不起来。

“嗯,是我爹生前留给我的,我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制成。”

“果然虎父无犬子!”

长孙无忌笑了笑,没有去追问。

他走进房间,示意秦怀玉也坐下来。

“怀玉,可知我为什么把你找来?”

“不知道。”

“好,那我告诉你,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务给你,你愿不愿意接手?”

“愿意。”

秦怀玉甚至没有询问是什么任务,就一口答应下来。

他的态度,也让长孙无忌非常满意。

“明天,是先帝驾崩周年,陛下要去崇圣寺祭拜先帝。”

秦怀玉端坐长孙无忌身前,认真听着他的话,也不开口打断长孙无忌。

“可是我得到消息,有人想在当天闹事。”

“谁?我去打死他们。”

长孙无忌听了秦怀玉的话,忍不住哈哈大笑。

“怀玉,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向外面看了两眼。

转身回来,长孙无忌道:“听着,我不需要你去打死谁。

明天,我会带你进宫觐见陛下。到时候,我要你跟在陛下身边,保护好他的安全。”

“好!”

“先别急着说好,你这个任务看似简单,实则很重要。

我要你寸步不离陛下!不管是什么人让你离开,你都不用理睬。任何人想要害陛下,你只管出手,不必有顾忌。怀玉,我要你记住,是任何人,只要危及陛下,杀无赦。”

秦怀玉用力点点头道:“寸步不离,谁想害陛下,不管是什么人,绝不留情。”

“对!”

长孙无忌说着,又压低声音,“哪怕是吴王,只要他有半点异动,就给我杀了他。”

“哪怕是吴王,也不必留情。”

秦怀玉毫不犹豫,重复了长孙无忌的话语。

这也让长孙无忌非常满意,他站起身来,轻声道:“天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三更二点,我会派人找你。到时候,你和我一起进宫。就这样,我先回去歇息了。”

“叔父早点歇息。”

秦怀玉送长孙无忌出西跨院,又转身来到房门口。

他伸手一把抄起那根近三米长的棍子,在手里抡圆,呼的一个下劈,露出了灿烂笑容。

第七十五章 己巳日(二)

咚咚咚!

承天门外的街鼓,敲响了。

天还是蒙蒙亮,长安城被笼罩在黎明时分的朦胧之中。

太平坊实际寺里,已经开始了早课。

梵音声声,回荡在实际寺上空。坐落于实际寺一侧的三论坛,在晨光中更显秀丽。

三论坛是一座佛塔,相传是高祖皇帝李渊为三论宗创始人吉藏所建。

塔高七层,极为醒目,也是实际寺的标志。

苏大为蹲在三论坛塔顶上,迎着仲夏的晨光。

晨风猎猎,有点凶猛,却丝毫无法影响到苏大为。

他蹲在塔顶上,目光灼灼鸟瞰太平坊南闾,吴王府就修建于此。

从他的位置,把吴王府一览无余。天还没亮的时候,吴王府就已灯火通明。看样子,是在准备今天的祭拜。也正常,吴王也是李世民的儿子,而且也甚得李世民所爱。

有人说,如果吴王李恪的母亲不是隋炀帝杨广的女儿,说不定真会继承皇位。

苏大为并不相信这个说法。

李恪的确受母亲杨氏血脉的影响,但想继承皇位,却无可能。

李世民或许喜爱他,但不要忘了,太宗皇帝一生最为宠爱的女人,是观音婢长孙皇后。长孙皇后留有血脉,这皇位又岂能旁落?长孙皇后的确是故去了,可别忘了,她还有一个哥哥长孙无忌。以长孙无忌的性子,绝不会允许皇位落在别家……

至于都说李恪贤明?

可能吧!

苏大为没有见过李恪,对李恪更无了解。

但他相信,李恪绝不会如外界传言的那么超脱。

身在皇家,又有哪个是易于之辈?就说那高宗皇帝李治,能够在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的储君之战中脱颖而出,怎可能是一个混用之人?反正,苏大为不会相信。

天还没亮,吴王府府门大开。

一队车仗使出王府,沿金光大道行驶。

这长安的街道,很有趣。

以朱雀大街为分界线,西边的街道叫金光大道,而东边的街道,则称之为春明大道。

两条街道的名字,都是以城门命名。

李恪这是要进宫了。

苏大为缓缓站起身来,朝塔下的实际寺看了一眼,然后纵身跃下。

此时,寺内的僧人大都是佛殿里做早课,寺庙里没有什么人,也就没人发现苏大为。

他跃下三论坛,闪身就翻过了山墙,

沿着幽深的曲巷走到十字街,苏大为向左右看了两眼,便随着人流,离开了太平坊。

这些天,他一直藏在太平坊,暗中观察吴王府,但说实话,收获并不是很多。

李恪很小心,没有任何异常的表现。

可越如此,苏大为就越警惕。

李恪这种表现,说明他图谋甚大。

但究竟是图谋什么?他还不清楚,所以要继续观察。

聂苏没有跟在苏大为身边,因为苏大为现在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危险了。

他把聂苏安置在太平坊的一家客栈里,并且反复叮咛聂苏,他不回来,就不要走出房间。

这里,和皇城仅隔了一条街。

居住在这里的人,大都是勋贵,所以非常安全。

苏大为离开太平坊后,直奔西市。

在西市北里的一条巷陌深处,停着一辆马车。

苏大为走到马车旁,看四周没人,从车上取下一身衣服,迅速换上。

马车,是殿中省的车仗。

这几日,为了准备崇圣寺的祭祀,殿中省十分忙碌。

苏大为观察了八天,在昨晚皇城宫门关闭之前,将一辆外出的殿中省马车拦截下来。

驾车的内侍,也被他五花大绑藏在了实际寺的三论坛里。

换上了宦官的衣服,苏大为跳上车,驾车使出巷陌。

马车上有殿中省的标志,加上苏大为那一身内侍的打扮,一路走下来,也没有人阻拦。

离开西市后,苏大为驾车往安化大街行去。

就在他快要抵达安化大街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高喊一声:“阿弥!”

苏大为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就握紧了降魔杵。

他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赶车往前走。

可没走多远,后面追来了一个人,拦住了车仗。

桂建超!

苏大为心里一惊,脸上却露出不耐烦的样子,“你是谁?为何拦阻咱家的车仗?”

桂建超向周围看了一眼,走上前道:“阿弥,别装了,我知道是你。”

苏大为眉头一蹙,“你在说什么?”

“你忘了,当初你学易容术的时候,我可就在边上。”

“你……”

“阿弥,别闹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桂建超并没有大喊大叫,而是做出一副老熟人见面的样子,搂着苏大为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当日长安狱大火,所有人都说是你所为,但是我没有相信。哪怕后来所有证据都已经证明是你所为,我还是不相信……阿弥,你究竟要干什么?”

苏大为有些愕然,看了桂建超一眼。

是不是真心话,他看得出来。

苏大为能够感觉到,桂建超是真的在替他担心。

犹豫一下,他轻声道:“你怎么认出我来的?我的易容术不差,应该没有破绽才是。”

桂建超笑了,道:“小子,你鬼叔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

我这双招子,连你老子都要佩服。虽然你的易容术的确高明,可我就是能看出来。”

“你不抓我吗?”

“抓你作甚。”

“海捕文书上可是说了,抓住我赏金一百贯。”

一百贯,就是十万钱,绝对是一笔巨款。

桂建超道:“小子,你看鬼叔是缺钱的人吗?

好吧,我话说明白,免得你胡思乱想。当初,我之所以进衙门,是你那死鬼老爹的安排。本来想着能和他合作,没料想他就死了。之后我一直就留在衙门里,一方面是想弄清楚你爹当年是怎么死的,另一方面,有个官身,我才好暗中关照你。”

“关照我?”

“废话,不然你以为你家那些亲戚,为什么会乖乖的离开?

你家的黑三郎是厉害,但想要震慑住那些人,却不太可能。我把你那族叔抓进了刑房,和他讲了一些道理,他才乖乖的回去了。不过,我能感觉得出来,应该还有人在帮你们。但究竟是谁,我并不清楚……小子,你现在还不肯和我说实话吗?”

“我……”

如果是换做三个月之前,苏大为很可能会头晕脑胀,失去了主意。

可现在,见得事情多了,他更成为了异人。

桂建超的话,虽然突然,但他并不会太吃惊。

想想看,似乎的确如此。

他做了不良人以后,桂建超从没有像其他不良人那样欺负他。有时候,当周良也无法护着他的时候,桂建超总会适时出现,不阴不阳的说两句话,为苏大为解决麻烦。

他,是老爹请来的人?

苏大为虽一时间有些吃惊,但还是很快冷静下来。

“鬼叔,你信我,明空法师不是凶手。”

“她是不是凶手关我什么事?我只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小子,你可别对我说你喜欢那个尼姑。若真如此的话,老子立刻找到她,弄死她。”

“鬼叔,你想哪里去了,我怎么可能喜欢法师?”

“那你帮她……”

“她,救过我和我娘的命。”

“你是说,去年你生病的那些日子?”

“嗯!”

“当时我回家探亲去了,还真不清楚当时的状况。

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生龙活虎,看上去没什么大碍,我也就没往心里去。怎么,是她帮的你们母子?”

“嗯。”

苏大为心里不禁吐槽:我生病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出现。

你回家探亲了,李大勇出去执行任务了,怎么都这么巧?

不过,桂建超似乎也没有骗他的必要,所以苏大为也没有去怀疑。

“若是如此,那也就说得过去了。”

桂建超松开了苏大为,上下打量他两眼,眉头一蹙道:“既然是报恩,救了人为何不走,留在这里找死吗?还有,你这一身打扮又是怎么回事?你又想要做什么?”

“我……”

苏大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想了想,轻声道:“鬼叔,你信我,我没有乱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之我觉得,长安今天会不太平。鬼叔,如果你真想帮我的话,那就求你一件事。太平坊春来客栈丁字房,有一个小女孩,名叫聂苏。你拿着我的钱袋去找她,带她离开太平坊,找个安全的地方把她安置好,可以不可以?”

“聂苏?”

桂建超愣了一下,旋即道:“灵宝寺的那个小沙弥?”

“你知道她?”

“当然,江大头如今正在调查她和德容法师的失踪案呢。”

“德容法师失踪了?”

“你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最近我都在忙别的事情。

不过聂苏和德容法师的案子应该没有关系,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被明真的侍鬼追杀……对了,失踪案什么时候归咱们管了?江大头怎么会跑去调查这种案子?”

对于苏大为提到明真,桂建超并没有显露出惊讶之色。

“你道江大头这么好心?

你劫狱时,那个看守女牢的典事受了重伤。

那个典事,是左卫中郎将苏定方之女,她弟弟苏庆节要帮她报仇,所以就找到了县君。你也知道,县君曾受业于苏中郎门下,自然会帮苏庆节。他让苏庆节暂时统领不良人,还让十一郎和周良两个人帮他……县君怕江大头捣乱,干脆把他赶去杨义之那边,让他配合杨义之调查失踪案。嘿嘿,你不知道,当时江大头的样子,可真是凄凉。”

原来如此!

苏大为露出了恍然之色。

“对了,还有一件事,不晓得你听说没有。”

“什么事?”

“明真跑了……太史局的人也去过灵宝寺,但是没有什么收获。”

“明真跑了?”

“嗯!”

桂建超点点头,从苏大为手里接过那个钱袋。

“聂苏的事情交给我,你放心好了。小子,我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打算,但我要提醒你,长安能够有如今的局面,来之不易。所以你做事的时候,千万要三思。”

“鬼叔,你放心吧。”

“得啦,去做你的事情吧,我现在去太平坊。”

桂建超说完,转身就走。

不过,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到苏大为身边道:“还有一件事,崇德坊今天的守卫很严密,而且还换了通行口令。上句是:上苑桃花朝日明;下句是:花中来去开舞蝶。

还有,通行令牌也都统一换成了由长安县发放的金牌。”

说着,他取下腰里的金牌,递给苏大为。

“金牌、口令,缺一不可。

如果不是我刚才认出你来,你这么过去,就是自投罗网。”

“长安县发放的金牌?为什么?”

“我哪里知道?”桂建超笑道:“朝廷里的水太深了,大人物们的想法也不是咱们可以揣摩。

反正,你记住口令,带好腰牌,否则出了事情,我可不会管你。”

苏大为看着桂建超,心里非常感动。

“鬼叔,多谢你了!”

“好了,就这些,我先走了。”

桂建超匆匆离去,苏大为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不由得长出一口气。

看样子,他还有很多事情不清楚。

他的老爹,那个只存在于原主记忆中的苏三郎,怕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异人。而且苏三郎的死,估计也不简单。不过苏大为现在没有时间去多想,只能暗自记在心里。

上苑桃花朝日明;花中来去开舞蝶!

这好像是长孙皇后所作《春游曲》中的诗句。

李治,倒真是一个孝子呢。

苏大为想到这里,扬起手中鞭子,啪的在空中一甩,马车沿着大街,缓缓行驶。

不对!

苏大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刚才他告诉桂建超,聂苏被明真的侍鬼追杀。

普通人可不会知道侍鬼是什么。哪怕是狄仁杰,也是听了苏大为的解释才知道了侍鬼的存在。

可是桂建超刚才,连问都不问,是不是有点奇怪?

他是不良人,但不代表着他知道侍鬼。

而且,桂建超也没有问明真何以会持有侍鬼……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知道明真是异人?也知道侍鬼的存在!

这个鬼见愁,好像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人啊。

苏大为心里有些好奇,桂建超究竟是什么人?又为何会被老爹请来长安县做不良人呢?

他思忖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崇德坊。

第七十六章 己巳日(三)

天,阴沉沉的。

太阳被云深深的藏起来,一改黎明时的蔚蓝面目,变成了被脏抹布浸过的水的颜色。

长安,风起。

对于崇德坊,苏大为自然不会陌生。

不过今天的崇德坊,显然不是他记忆中的崇德坊,变了一副面貌。

街道干净很多,还撒了水。

也不知那水里是不是掺了香料,以至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香气,不浓不淡,正好。

“喂,你怎么乱走?”

苏大为进了崇德坊后,很快就被人拦住。

那人生得豹头环眼,雄壮威武,大声道:“尚衣局的车仗靠右走,从崇圣寺后门进去。”

苏大为连忙道:“明白,明白,这就走。”

“真是的,这尚衣局越来越没有章法,怎么都不交代清楚。”

那人嘀咕了一句,扭头就走。

苏大为则偷偷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长出一口气,驾车前行。

他是土生土长的崇德坊人,崇圣寺后门怎么走,他自然清楚。

沿着十字街右拐,很快就来到了崇圣寺的后门。

这里停了很多车仗,看式样和苏大为的马车一模一样,不过车上的标志各有不同。

苏大为停下车,就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内侍迎面走来,一把就拉住了他的胳膊。

心里一紧,苏大为就想挣脱。

那内侍道:“贼你妈,一到关键的时候就不见人。

小崽子,快点跟咱家走。待会儿进去了之后,招子放亮一点,别乱说话。该怎么做,听咱家告诉你。记住,不许乱走动,更不许随意交头接耳,私底下嚼耳根子。”

苏大为立刻停止了挣脱,跟着内侍走进了后门。

“王福来,他是哪一局的?”

迎面来了一个内侍,大声问道。

拉着苏大为的内侍破口大骂道:“元斌你个王八羔子,把人都给咱家调走了,让咱家怎么办?崇圣殿到现在还没有布置妥当,陛下一会儿就要来了。咱家告诉你,如果耽搁了陛下祭拜先帝,到时候咱家倒霉,你也别想讨得好处,给咱家让开。”

王福来说着,一把就推开了那人。

那人脸色微微一变,旋即冷笑一声,没有再拦阻他。

王福来拉着苏大为往里面走,一边走一边道:“小崽子,记得一会儿机灵点。

对了,咱家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的人?”

苏大为怎敢回答。

他对大内的事情知晓不多,万一说错了话,只怕这王福来会立刻变了脸色。

急中生智,苏大为手舞足蹈比划着,一边比划,还一边咿咿呀呀的叫喊。王福来愣了一下,反而笑起来。

“原来是个哑子。”

他道:“这样也好,至少不会犯了忌讳。

哑子,你给咱家听清楚了,待会儿你就在崇圣殿门口伺候。陛下进出崇圣殿,万一留意你的话,那就是一场富贵。咱家也不求你回报,待会儿别出岔子就好,明白没有。”

苏大为连连点头,表示听懂了。

王福来这才松了口气,带着苏大为来到了崇圣殿中。

崇圣殿里,供奉的是太宗灵位。

苏大为也不清楚,李治为什么会把太宗灵位摆放在这里,还把崇圣寺设立为太宗别庙。

想来,应该有他的道理,只是外人不太清楚罢了。

他按照王福来的吩咐,干净利索的干完了活,然后就在王福来的吩咐下,在崇圣殿门口垂手站立。

天上,飘落零星的雨丝。

王福来如释重负的走出崇圣殿,看着庄严肃穆的崇圣殿广场,脸上露出笑容。

“元斌,贼你妈想还咱家,休想!

等这次事情结束,咱家非整死你不可。别看元德给你撑腰,咱家这次绝不放过你。”

说着,他打量了苏大为两眼。

“你是尚衣局的人?”

苏大为连忙点头承认。

“那你是归高君雅管,还是归朱成管?”

没等苏大为回答,他又摇摇头道:“不对,你应该不认识他们。王玉、李程、戎大壮、马兰四个人,谁是你的上官?”

苏大为一个都不认识,有心想随便承认一个,但又害怕出错。

“算了算了,忘了你是个哑子。

祭祀完了,你跟着咱家就是,其他的事情,咱家派人去处理吧。”

看得出,这王福来在宫里地位不低。

苏大为露出惊喜之色,连连点头。

“好了,小崽子们,都给咱家打起精神。

待会儿陛下来了,那个敢出错,咱家回去就扒了他的皮。”

崇圣寺里的太监们,忙齐声答应。

雨,变大了。

苏大为站在大殿门口,一动不动。

佛寺中,弥漫着庄严肃穆的气氛。

从表面上看,这里的守卫很松懈。但苏大为心里很清楚,这佛寺之中,怕处处都有人监视。

吉时将至,崇圣寺里,回响鼓乐声。

鼓乐声和梵音相融合,使得气氛变得更加庄重。

一行人从外面走来,簇拥着一个身穿明黄色黄袍的青年。

那青年表情庄重,步履沉稳,缓缓走入广场。

苏大为忙低下头来,不敢太过放肆。

他知道,这青年就是唐高宗,李治。

李治自然不会留意到苏大为的存在,他在一群大臣的簇拥下,径自走进了崇圣殿。

就在李治进入崇圣殿的刹那,苏大为突然有一种莫名心悸。

他偷眼观瞧,就见李治身边跟着一个身高两米一左右的壮汉。

这汉子,可真高!

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威压。

他站在李治身边,哪怕一动不动,也会让人心惊肉跳。

苏大为眸光一凝,暗道:这可是一个高手!

不过想想,似乎也很正常。

李治身为皇帝,身边跟随高手似乎并不奇怪。

就在他偷眼观瞧的时候,那壮汉似有觉察,猛然回头看过来,吓得苏大为连忙低下头。

“王福来,都准备好了吗?”

“启禀陛下,都准备好了!”

王福来走上前,躬身道:“陛下,吉时已至,可以开始了。”

轰隆!

王福来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沉雷。

刹那间,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把长安城笼罩在水幕之中。

李治见状,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无比开心。

天降异象,这是太宗皇帝魂兮归来!

他走上前去,身后大臣们立刻排列整齐,随着李治一同行礼。

行礼结束之后,李治有大声背诵悼文,歌颂太宗皇帝丰功伟绩,告知这一年来,他的所作所为,更希望太宗皇帝在天有灵,能够保佑大唐江山千秋万代……悼文的内容十分精彩,堪称佳作。

苏大为的记忆里,没有这一篇悼文的印象,应该是没有流传出去。

也不知是何人所作,令人赞叹不已。

悼文陪着唐时独有的音韵,和鼓乐声,梵音交织在一起,回荡在崇圣殿中。

整个祭拜,持续了近一个时辰。

莫说是李治,就连站在大殿外的苏大为,都觉得有些疲惫。

祭拜结束,但雨势却丝毫不减。

李治神色略显疲惫的走出崇圣殿,也许是祭拜时心力交瘁,他身子一晃,险些栽倒。

苏大为眼疾手快,忙上前把他搀扶住。

李治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刚要开口说话,忽听得大殿广场,一阵骚乱。

在雨中足足诵经一个时辰的僧众里,突然站起几十个人。

他们唰的把僧袍甩掉,带上如凶神恶煞一般的面具,手持利刃,齐声呐喊,就冲向了大殿。

大殿台阶下的禁卫,这时候也有些松懈。

原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可以马上回转皇城,哪知道却发生了这种变故。

那些人冲到台阶下,挥动利刃劈砍。只眨眼功夫,几十个禁卫就倒在了血泊之中。

所有人都惊呆了,眼睁睁看着那伙人冲上了台阶。

“保护皇上!”

有大臣高声呼喊,在台阶上的侍卫们总算是反应过来,呐喊着就冲了上去,拦住了那些人。

只是,那些人显然是高手,而且个个身手不凡。

侍卫们虽然也都身手高明,却是匆促应战。他们拦住了一部分,但还是有一部分人冲了出来。

李治身后的大臣们,也乱了阵脚。

有的上前阻挡,有的仓皇躲避。

李治显然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一时间有些慌乱。

“陛下,刺客凶猛,请虽微臣暂避锋芒。”

那身形雄壮如狮虎一样的壮汉,一把拉住了李治的手臂,大声呼喊。

“保护皇上,有刺客,有刺客!”

此时,整个崇圣寺广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伴随着这一批刺客的行动,广场外又冲出了近百人,一个个带着面具,手持利刃。

侍卫们蜂拥而上阻挡,但这些刺客显然都是精心挑选出来,一个个凶悍无比。

李治被壮汉拉扯着往外走,苏大为不敢怠慢,忙紧在李治身后。

就听李治道:“怀玉,咱们去哪里?”

“刺客人多势众,且混在一起,难辨忠奸。

咱们往灵宝寺撤退,那边有金吾卫驻守,应该十分安全。

陛下别担心,秦怀玉一息尚在,定会保护陛下安全。那个公公,快过来搀扶陛下。”

壮汉带着李治,沿着长廊奔走。

迎面,出现了几十个刺客,他见状也不慌乱,冲着紧跟在李治身后的苏大为喊了一声,提起手中那根碗口粗细的大棍就冲了上去。大棍翻飞,泛起一道道火色光芒。

那光芒离滚而出,顿时化作一道道火焰。

那些刺客,完全不是壮汉的对手。就见那壮汉如猛虎出闸一样,大棍抡起,那些刺客是挨着死,碰着亡。一个个全身焦黑,好像黑炭一样倒在地上,哀嚎声不断。

这是个异人?

苏大为瞳孔一缩,心中暗自道了一声。

“公公,保护陛下,随我来。”

壮汉一马当先就冲了过去,李治连忙道:“快走,快跟上。”

不对啊,这厮既然是异人,又岂是这些刺客可以阻挡?

不是苏大为狂妄,这些刺客虽然身手高明,可说实话,也造不成太大的威胁。

苏大为一个人,就能干掉全部。这壮汉的身手,和苏大为应该是在伯仲之间。他手中的大棍有神异,可是苏大为手里也有降魔杵,未必就会输给这壮汉手里的棍子。

崇圣寺外,有重兵把守,为何不往外走,反而要去灵宝寺?

苏大为心里疑惑,但他也清楚,他劝不住李治。

从李治对那壮汉的称呼就能看出,他很信任这个壮汉。如果苏大为阻拦,说不定会适得其反。若是那样子的话,可就得不偿失了!所以,苏大为决定,跟着他走。

他搀扶着李治,跟在壮汉身后,一路就冲出了崇圣寺的后门。

崇圣寺后门外的街道上,此时也是喊杀声连天。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这么多刺客,四处奔走。

后门外,虽有金吾卫驻守,可是面对近百名刺客的疯狂攻击,一时间也有些慌乱。

灵宝寺的山门,和崇圣寺的后门隔街相望。

壮汉杀出一条血路,来到灵宝寺山门外,举起大棍,狠狠劈在那山门之上。

只听轰隆一声,沉甸甸的山门被他砸倒。

“陛下,随我来!”

壮汉大吼一声,冲进了灵宝寺。

苏大为忙搀扶着李治,跌跌撞撞跟在后面,也进了灵宝寺。

“狗皇帝进了灵宝寺,休要走了狗皇帝。”

刺客们发现了李治的行踪,大声呼喊。

滂沱大雨,让人视线有些模糊。

从街拐角冲出来一队人马,手持弓弩,厉声喝道:“放箭!”

伴随着他们的呼喊声,刺客们立刻散开,把金吾卫暴露出来。

刹那间,箭矢如雨,呼啸射来。

金吾卫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人竟然会自相残杀。猝不及防下,几十个金吾卫就倒在了血泊之中。剩下的金吾卫,更慌了!他们这时候也有点糊涂,到底谁是敌人?谁是袍泽?

他们发愣,可刺客们却没有停手。

一部分刺客冲上来,再次和他们砍杀在一起。

还有一部分刺客,则冲进了灵宝寺。

灵宝寺里的僧尼,原本都守在大殿里。按照李治的行程安排,他在祭拜完李世民后,回来灵宝寺礼佛,其实就是探望那些出家的嫔妃。谁料想,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僧尼们顿时乱了分寸,四散奔逃。

“陛下,咱们去天王殿。”

壮汉没有理睬寺中僧尼,往寺内跑去。

李治想要跟着,哪知道苏大为却一把拉住他,道:“陛下,天王殿不安全,随我来。”

“你……”

李治一愣,刚想要发火,却不想苏大为拉着他就走。

苏大为的力气很大,李治在他手里,根本无法抵抗,身不由己就跟着苏大为走。

“怀玉,救我!”

李治慌了,忙大声喊叫。

壮汉本在前面开路,忽听到身后传来李治的呼救声,忙停下来转身看。

苏大为这时候,也不再隐藏。

他伸手一把搂住了李治的腰,把李治抱起来,脚下蹭蹭蹭几个纵越,就穿过了一道门庑,消失无踪。

第七十七章 己巳日(四)

崇圣寺内,已乱成一锅粥。

滂沱大雨中,喊杀声此起彼伏。

十二名千牛备身,已有四人死于乱刃之下。剩下八名千牛备身则组织起了抵抗,率备身和主杖两百余人,死守崇圣殿,保护随行的王公大臣。与此同时,崇圣寺外,金吾卫也逐渐稳住阵脚,和叛军站在一处。号角声,在崇德坊的上空回荡……

“陛下呢?陛下在哪里?”

长孙无忌在大殿里厉声喊喝。

他虽是文士,但也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人物。

一开始他有点方寸大乱,不过很快的,也就恢复了正常。

自李渊太原起事,长孙无忌跟随李世民东征西讨,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后来李世民和隐太子李建成争夺皇位,在那么危险的局面下,他也不曾有过半点的慌张。

太平的太久了,以至于都变得松懈了!

长孙无忌暗骂自己,旋即发现,李治竟不见踪影。

“刚才陛下随上戍主离开了。”

“他和怀玉走了?”

长孙无忌一怔,旋即放下心来。

目光,扫过人群中的一个青年,就见他神色沉稳,丝毫没有流露出慌乱。

他为什么如此镇静?

长孙无忌眸光一凝,旋即把目光挪开。

那青年,正是吴王李恪。

李治不在,作为太宗皇帝的子孙,他的表现极为冷静。

手中宝剑滴着血,显然杀了不少人。

太宗皇帝的孩子,又怎可能会害怕杀戮?

可是,长孙无忌的心里,却越发的忌惮起来。

陛下身边有秦怀玉保护,李恪为什么表现的如此平静?

要么,他心胸坦荡,没有鬼;要么,就是胸有成竹,还有后招。

他的后招……

突然间,长孙无忌激灵灵一个寒颤。

“王福来,陛下是往何处退走?”

“好像是往后门。”

“王贺!”

“末将在。”

一个千牛备身快步走到长孙无忌的面前,躬身行礼。

“速带人前往灵宝寺,保护陛下。”

“遵命。”

千牛备身立刻领命,喊了一声,带走了半数备身,从大殿后门冲了出去。

长孙无忌再次把目光放在了李恪的身上,只是那眸光中,闪烁着骇人的杀机……

高明,高明啊!

不愧是太宗生前最为看重的儿子。

长孙无忌的心情,有点复杂。

如果李恪是妹妹的骨血,该有多好?

连他都被算计了,可见这李恪的心思有多么深。

希望自己的预感是错的吧,否则陛下可能真就要危险了。

秦怀玉是异人,手中雷火大棒,据说是隋末唐初猛将罗士信的遗物。

武德五年,罗士信在洺水之战中死于刘黑闼之手,雷火大棒也落在了刘黑闼的手里。后来,刘黑闼被李世民所杀,雷火大棒被李世民赠与了秦琼,一直被秦琼保存。

没想到后来,雷火大棒又落入秦怀玉的手里。

长孙无忌很清楚,王贺虽然是千牛备身,但终究是普通人。

可惜,李大勇等人如今不在长安,若不然的话,他又何必去找秦怀玉来保护李治?

王贺,怕是危险!

长孙无忌想到这里,终于按耐不住内心的慌张,厉声喝道:“发号令,命薛仁贵、苏定方出击。”

李恪在人群中听到长孙无忌的命令,脸色微微一变。

不过,他依旧表现沉稳,持剑走到了长孙无忌身边道:“太尉,何不杀出去保护陛下?”

“吴王所言甚是,房遗爱!”

“末将在。”

从宗室人群中,走出一个彪形大汉。

他身高有六尺七寸上下,看上去雄壮至极。

长孙无忌道:“你带上一百主杖,去配合王贺保护陛下。”

“遵命!”

那汉子毫不迟疑,带着人就往外走。

李恪面颊抽搐了一下,轻声道:“房将军虽勇,但为人鲁莽,怕是不妥。

太尉,何不让本王带人前去保护陛下?”

“房将军虽然鲁莽,毕竟是文昭公之子。

文昭公灵位在此,他定会尽心尽力,吴王不必担心。”

李恪脸色再变,笑道:“太尉所言极是,是本王过虑了。”

他说完,扭头看向房遗爱的背影,眼中闪过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冷意。

“陛下,陛下你别喊了!”

“你他妈再喊,老子就废了你!”

李治立刻闭上了嘴巴,不过目光中,仍流露恨意。

“听着,秦怀玉有鬼。”

“哈,怀玉乃胡国公之子,是太尉亲自推荐,你说朕该不该信你?”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我没有恶意。

不过你要是不听我的话,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我告诉你,惹急了我,把你扒光了丢在街上,看你丢人不丢人。”

“你……”

“闭嘴!”

李治心里虽然恼怒,但还是乖乖闭上了嘴巴。

“济度巷那边的兵马,是谁统帅?”

李治看了苏大为一眼,却紧咬牙关,一声不响。

“问你话呢。”

“你让朕闭嘴的。”

“我尼玛……”

苏大为很想揍李治一顿。

可是想想后果,他还是忍住了。

揍人一时爽,事后死全家。揍人,那要看揍的是谁!在这个时代,他要是真走了李治,等风头过去了,李治铁定不会放过他。所以,看在则天姐姐的面子上,饶你一次。

“兵马安排,皆有太尉负责,朕也不知道何人统帅。”

“好了,咱们先找地方躲起来……听着,我真没有恶意,只是受人之托保护你罢了。可你要是捣乱,就算拼着以后隐姓埋名,四处流浪,我也一定会扒光了你。”

“哼!”

你特么这个时候,还敢傲娇?

苏大为对灵宝寺相对不算陌生,他左一转,右一拐,很快来到了一个跨院里。

“这是什么地方?”

“相对安全的地方。”

“这位壮士,朕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朕能感觉得出来,你的确没有恶意。

怀玉是胡国公之后,也是太尉亲自推荐过来,保护朕的安全。你为何要防着他呢?”

“我没有防着他,我是在防着所有人。”

“哈?”

“好了,闭嘴吧。”

苏大为说着,就带着李治进了禅房。

“这里偏僻,一般人还真不太容易找到。

你现在这里躲一下,我去外面看看……记住,别给我添乱,否则我真会扒光了你。”

“朕知道,朕不添乱。”

李治从苏大为那凶狠的目光中,看出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他冷静下来,道:“不过,朕不相信怀玉会害朕。”

“我还不相信,有朝一日我会劫持陛下呢。”

苏大为哼了一声,没有在理睬李治,径自出了禅房。在出门的一刹那,他又转过身来,把手里的横刀放在桌上。

“拿着防身吧。”

“啥?”

“如果一会儿真有危险,拿来自尽,至少能死的尊严一些。”

“你不是说,保护朕吗?”

“如果太危险,恕不奉陪。”

苏大为说完,就出了禅房,随手拉上门。

他想了想,纵身就跃上了屋顶,几个起落间,就不见了踪影。

李治站在屋里,等了一会儿,确定苏大为已经离去。

他忙快走几步,从桌上拿起了横刀。

朕,怎么可能自尽?

他冷笑一声,虚空劈斩两下。

大胆逆贼,等你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朕就这样一刀劈下去,让你狗头落地……嗯,再扒光了你的衣服,把你丢在大街上。

长这么大,他没有被人如此威胁过。

从小到大,除了他那两个兄长会对他发火之外,其他人见到他,都是和颜悦色。

特别是在他成为太子之后,哪个敢对他如此放肆?

李治心里非常恼怒,可不知为什么,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刺激。

这个家伙,究竟是谁?

他挥舞了两下刀,旋即长出一口气。

那家伙不在,要不朕离开这里?去找怀玉,或者去找其他人,都好过被他恶言恶语的威胁。

想到这里,李治就准备往外走。

只是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下脚步。

这家伙虽然恶言恶语,但好像没有恶意,不像是坏人。

他说要防所有人?万一他说的有理呢?这次祭拜先帝,已是极为严密,却依旧出了岔子。那些刺客怎么混进崇圣寺?那些叛军,又是怎么回事?究竟是从何而来?

李治慢慢收回了手,轻轻摇了摇头。

没错,万一他说对了,朕岂不是自投罗网?

他转身回到屋中,在禅床上坐下。

留在这里也挺好,实在不行,朕就等他回来?

朕若是现在走了,岂不是说怕了他?嗯,朕要留下来,看这个家伙究竟想要怎样。

在电光火石间,李治已想好了留下来的理由。

紧张的心情,也随之放松许多。

他向四周看去,就见一侧墙壁上,似乎有字迹,于是站起身来,走过去查看。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武媚!”

看到这里,李治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全身的毛孔仿佛一下子全都张开了似地,流出一身冷汗。

看日期,是写于他登基的那天。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婀娜的身影,李治的思绪,一下子飞到了九霄云外。

那是贞观二十二年的早春,太宗皇帝偶然风寒,病卧床塌。

一天,李治去给太宗皇帝问安,太宗皇帝正睡得沉,在床榻一侧,一个婀娜的女子,正在整理奏报。

太宗皇帝那几年,虽依旧勤政,但身体却大不如前。

于是他在处理奏折的时候,会交给一个名叫武媚的才人。有的时候,那奏折干脆就是武媚处理,甚至模仿太宗的笔迹,进行批复。李治当时觉得,这女子很厉害。

太宗皇帝的病始终不见好转,甚至越来越重。

李治去含风殿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后来在太宗皇帝的首肯下,武媚协助他批示奏折。

日复一日,耳鬓厮磨。

武媚虽大了李治三岁,却依旧……

两人恪守人伦大理,但是内心里却已经相互接纳。

这样的日子,转眼就是一年。

太宗皇帝驾崩之后,李治忙于守孝、登基等一系列事情,渐渐把武媚抛在了脑后。

一年过去了!

当他在这简陋的禅房里看到这首诗词的时候,原本已经忘却的记忆,如潮水一般在脑海中涌现。

那家伙刚才说,他是受人之托。

是受什么人的委托?

还有,他怎么会带自己来这里?他是不是和媚娘认识?若认识,那岂不是说,委托他保护真的人,就是媚娘?

李治的眼中,闪过一丝晶莹。

他伸出手,摩挲墙壁上的字迹,自言自语道:“媚娘啊媚娘,是朕对不起你!”

那一载相处的时光,也是李治在丧母之后最为美好的时光。

武媚对他很严厉,特别是在处理奏疏的时候,哪怕是一点点的错误,她都会指出。

但在平时,她又很温柔,像个贴心的大姐姐。

如今,李治已经登基。

但说实话,他并不喜欢如今的生活。

他想要做什么事情,都需要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的许可。

虽然他知道,长孙无忌不会害他。可是,他还是有一种傀儡的感觉,很不开心。

而在武媚陪他的时候,虽然严厉,却总是让他自己做主。

武媚在他身边,充当着拾遗补缺的角色,而不是长孙无忌他们那样,什么事都大包大揽。李治好几次想要反抗,可碍于长孙无忌的威严,最终还是屈服于他们。

这样的生活,又岂是他所期望。

如果是媚娘在朕的身边,绝不会是这个模样。

可是,朕竟然忘了她……朕不该啊,真的是不该啊!

李治一遍一遍的诵读这首诗,只觉心如刀割。他越想,就越觉得对不起武媚,越想,就越思念武媚。

对了,这里是她的禅房,那她现在何处?

李治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就往外走。

寺里的贵人都在大殿,那么媚娘现在,应该也在那里!

他走到房门口,正打算开门。

不想这时候,门却突然开了一条缝。

吓得李治一个哆嗦,唰的往后跳去,手持横刀,紧张看着禅房的门。

一只爪子,从门缝里伸进来。

没错,是爪子,好像是一只……狗爪子?

从门外,传来喵的一声,好像是猫在叫。狗爪、猫叫?什么意思?

李治正困惑的时候,那只狗爪子按着门边一推,把门就打开了。

一条黑狗,如小牛犊子一样大小的黑狗,出现在门外。

在它的背上,还趴着一只黑猫。

黑狗蹲在门口,等着一双森幽的眼睛,凝视李治。

黑猫则毛发乍起,如临大敌的模样。

李治觉得,脑袋有点乱。

他看着一犬一猫,而那一犬一猫也看着他,就这么僵持着,谁也没有发声。

吼!

就在李治觉得心里有点发慌的时候,一声巨吼,从灵宝寺大殿方向传来,紧跟着地面随之颤抖了两下,禅房的房顶,更扑簌簌落下粉尘,吓得李治忍不住大叫,一声。

第七十八章 异人之战

雨,越来越大。

电闪雷鸣不断,把长安城变成了水世界。

秦怀玉站在天王殿里,看着一个个身穿淄衣的女尼鱼贯而入,脸色也随之阴晴不定。

寺外的喊杀声,仍在继续。

而寺里的女尼们,则瑟瑟发抖。

在灵宝寺出家近一载,但这些曾享尽荣华富贵的贵人们似乎并没有什么禅定功夫。

进了大殿之后,她们就七嘴八舌,乱糟糟的叫喊着。

那感觉,就好像有一大群苍蝇在耳边嗡嗡嗡,嗡嗡嗡的打转。

“上戍主,你把贵人们唤来此处,有何用意?”

王贺紧蹙眉头,厉声道:“陛下现在何处?你不去找陛下,却唤来这些贵人作甚?”

“闭嘴!”

秦怀玉突然一声怒吼,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一股凶戾之气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秦怀玉手中雷火大棍蓬的在地上一顿,发出一声巨响。

原本还肆无忌惮叫嚣的贵人们,顿时没了声息。

时间,来不及了!

秦怀玉呼的转身,厉声道:“尔等与贼人勾结,劫持陛下。

赶快说出陛下的下落,否则休怪某家心狠手辣。”

王贺道:“上戍主,何以言贵人和贼人勾结?”

“那贼人对灵宝寺极为熟悉,必然与灵宝寺有关。”

“上戍主,这些贵人可曾服侍先帝,断然不可能与贼人勾结。”

“我看你与那贼人就是同伙。”

“你胡说八道。”

王贺变了脸色,厉声道:“某家怎会与贼人勾结?”

“若没有,就给我闭嘴。”

秦怀玉说完,转身看向那一群瑟瑟发抖的女人,厉声道:“说,那贼人现在藏身何处?”

一个贵人站出来,厉声道:“秦怀玉,莫要以为你父是胡国公,你就可以信口雌黄。我等在寺里修行,和外界全无联络,怎可能与贼人勾结?倒是你,保护陛下不利,现在为了脱罪,却要诬赖我等身上。秦怀玉,等事情过去后,我定要将此事禀报宗正寺……”

她话音未落,就见寒光一闪。

一蓬鲜血喷涌而出,在空中飞溅。

贵人的尸体扑通就倒在了地上,鲜血顿时如泉涌一般,流淌了一地。

一颗螓首,骨碌碌滚到了王贺脚下。

王贺瞪大了眼睛,厉声道:“秦怀玉,你好大胆……”

秦怀玉厉声喝道:“呱噪!”

单手抡起雷火大棍,身形唰的就出现在王贺身前,一棍就拍在了王贺的头上。

王贺也没有想到,秦怀玉竟然会对他下手。猝不及防下,脑袋好像被砸碎的西瓜一样,鲜血混着脑浆飞溅。

站在王贺身后的备身惊怒交加,齐声呐喊。

秦怀玉则厉声道:“陛下身处险境,王贺非但不思寻找,反而与贼人勾结,屡次阻我行事。某奉太尉之命保护陛下,太尉有命,胆敢阻我行事者,勿论身份,格杀勿论。”

一众备身闻听,都停止了行动。

他们看看倒在地上的两具尸体,又看了看秦怀玉,最终没有人出来阻止。

也怪不得他们,王贺虽然是他们的上官,但秦怀玉看起来,更不像是会造反的人。

不说别的,他是秦琼之子。

那可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地位虽不及尉迟恭等人,但绝对是开国元勋。

说秦琼的儿子会造反?

传出去谁又会相信!更何况,他是太尉派来的人,而太尉是陛下的舅舅,怎可能对陛下不利?

想到这些,备身们也就不再言语。

秦怀玉凶残的手段,令大殿中贵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

“再问你们一句,贼人藏在何处?”

“阿弥陀佛!”

一个老尼走出来,大声道:“少国公,你已被邪崇蒙蔽心智,须知佛法无边,回头是……”

她想要阻止劝说,可秦怀玉那有心情听她废话。

手中大棍呼的落下,把老尼姑当场砸死。

“回头是岸!”

他冷冷道:“真是啰嗦。”

说完,他走到一个贵人面前,厉声道:“说,贼人藏在何处?”

那贵人吓得脸色苍白如纸,结结巴巴道:“妾身,妾身……”

秦怀玉也不迟疑,抬手就是一刀。

那贵人人头落地,倒在血泊中。

“我不想废话,贼人在哪里?”

他一个一个的询问,只要那贵人有半点迟疑,就毫不犹豫将其斩杀。只片刻功夫,二十多个贵人就尸横大殿。

天王殿里,血腥气弥漫。

鲜血顺着地面流淌,蜿蜒成一条条细蛇,向天王神像身下的神坛流去。

如果有细心的人,就会发现,那一条条鲜血凝成的细蛇,格外诡异,纵横交错,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奇异的符纹。秦怀玉仍不停手,继续往下询问。他似乎不是在审问,而是单纯的为了杀戮。那些贵人也不是傻子,渐渐的,也看出了端倪。

秦怀玉,有问题!

“跑啊!”

有贵人醒悟过来,大喊一声,就往外跑。

秦怀玉怒吼道:“往哪里跑!”

他纵身上前,一刀把那贵人砍倒在地。

只是,其他的贵人也都反应过来,齐声呐喊,向天王殿外蜂拥而去。

秦怀玉丢了手中的横刀,持棍就要追杀。

可这时候,那些备身也看出了状况,忙上前拦阻。

“上戍主,你究竟想做什么?”

“拦我者死。”

秦怀玉根本不和他们废话,大棍抡起来,刹那间雷火光芒大盛。

拦在他身前的备身连忙抵挡,但是对于秦怀玉而言,却如同螳臂当车。他怒吼连连,棍棍力有千钧重。备身们虽然也是武艺高强之辈,但还是无法抵挡秦怀玉。

十几个贵人冲出了天王殿,迎面就遇到了房遗爱带人赶来。

房遗爱见状也是一愣,刚要上前阻拦,却见那些贵人尖叫着,四处逃窜。

他连忙命人上前阻拦,然后大步闯进了天王殿。

“秦怀玉,你疯了!”

一进大殿,房遗爱就被那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冲的有点发晕。

在看到大殿里遍地尸体,他也暗自吃惊。

房遗爱可不是那种养尊处优的官宦子弟,少年时曾跟随太宗皇帝出征高句丽,也是见过阵仗的。可是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太震撼了,震撼到让他有些心惊肉跳。

遍地的尸体,血流成河。

秦怀玉站在那里,浑身都是血,宛如一尊从地狱走出来的凶神恶煞。

房遗爱认识秦怀玉,也知道他的厉害。

只是,他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秦怀玉咧嘴,笑了!

他的笑容,在尸山血海中,在那昏暗的光线映衬下,格外诡异。

“拦我者,死!”

他怒吼一声,抡起大棍就砸向房遗爱。

雷火大棍飞出一道火光,化作火蛇扑向房遗爱。

房遗爱也是天生神力之人,但他心里非常清楚,他接不住这一棍。

身形一矮,他唰的躲过了雷火大棍和火蛇,手中大铁槊扬起,直刺秦怀玉。只是,那秦怀玉的速度很快,单手持棍向外斜撩而起,铛的一声,就把铁槊荡开……

“贼你妈,秦怀玉你想造反吗?”

房遗爱虎口裂开,鲜血淋淋。

他勉强拿住大铁槊,厉声喊道。

“挡我者,死!”

秦怀玉一遍一遍的重复同样的话语,大棍抡开,呼呼作响。

一道道火蛇飞出,瞬间化作一张火网向房遗爱笼罩。房遗爱左躲右闪,脚下突然被一具尸体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就倒在了地上。火网从天而降,劈头盖脸的落下。

房遗爱见状,不禁大叫一声不好。

他挣扎着想要闪躲,但是却来不及了。

眼见火网就要把他吞噬,房遗爱眼睛一闭,暗叫一声:完了!

耳边,传来一声巨响。

铛!

那声音,仿佛巨雷在耳边炸响一样,震得房遗爱头昏脑胀。

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觉得有一只大手抓住他的肩膀,紧跟着巨力袭来,他好像腾云驾雾一样飞起,然后蓬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大雨,倾盆,瞬间让房遗爱清醒过来。

他忙抬头看去,就听轰隆一声巨响,天王殿半面墙突然倒塌,尘土飞扬。

两个人影从大殿里窜出来,其中一个正是秦怀玉。

而在秦怀玉的对面,则是一个少年太监。

哦,是太监,他穿着太监的衣服。

那小太监手里一面玉色的盾牌,就见他手臂一振,盾牌顿时消失。

紧跟着,他手上出现了一口双头刃,迎着秦怀玉就扑上去,双头刃在他手里化作一片光扇,和秦怀玉就打在一起。一道道电光,从那双头刃飞出;一道道火蛇,在大雨中肆虐。

雷电和火蛇不停的撞击,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

贼你妈,是异人!

这他妈的是异人之战……

房遗爱出身名门,其父房玄龄是初唐名臣,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和杜如晦合称‘房谋杜断’,称得上是贞观之治的开创者之一。他的眼界自然不差,更清楚异人之间的交锋会是什么情况。几乎不假思索的爬起来,房遗爱转身撒腿就跑。

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所有人闪开,闪开,找地方躲起来!”

他话音未落,雷电已顺着流淌的雨水向四面八方游走。

而火蛇飞舞,和雨水碰触,或者一团团水汽,弥漫开来。

“挡我者,死!”

秦怀玉暴怒不已,雷火大棍夹带万钧之力,力劈华山。

“你真他妈废话多。”

和秦怀玉交手的少年太监,毫不退让,双头刃斜撩而起,正是天策八法中的横刀式。

大棍,撕裂空气,发出刺耳锐啸。

四周仿佛形成了一个真空,火蛇迅速汇聚一处,化作一条巨型火蟒,张开了血盆大口。

少年太监毫无惧色,银蛇窜起,化作一头电蟒,迎着火蟒就冲了上去。

轰隆!

也不知是两人交锋是产生的巨响,还是天空中的沉雷爆响。

从天而降的雨水仿佛被挡住了,向四面八方扩散。电光和火光过处,两头天王殿外的巨型石狮化作蘼粉。两个贵人,五个主仗直接被打飞起来,落地之后遍体焦黑。

“闪开,全都躲起来!”

房遗爱所在广场边上,大声呼喊。

这,贼你妈太吓人了……

苏大为踉跄着,连连后退。

他的脸色略有些苍白,嘴角流出一道蜿蜒的血丝。

身上的衣服,已破烂不堪,到处都是焦痕。一条胳膊被雷火大棍擦过,鲜血淋淋。

不过,秦怀玉的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手持大棍,半跪在地上,外衣同样破烂不堪。

但他强过苏大为的是,他身上披着甲胄。

非金非木,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不过,那甲胄也只能护住他的胸腹和两肩,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大腿上,纵横交错这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不过看不到鲜血流淌。

他的眸光,不再似刚才那样凶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茫。

秦怀玉看着苏大为,苏大为也看着秦怀玉。

“你是谁?”

“不足一提的小人物。”

“我怎么会在这里?”

“啥?”

苏大为顿时懵了,疑惑看着秦怀玉。

“你为什么要打我?”

“啥?”

“你打疼我了,我很生气。”

秦怀玉的眼中流露出凶悍之色。

是凶悍,而非凶戾。乍看这两个词有点相似,可是却有天壤之别。

如果说刚才的秦怀玉,是一尊从地狱走出来的凶神恶煞,那么此时的秦怀玉,却想一个吃了亏,要讨回公道的孩子。不等苏大为反应过来,秦怀玉舍了雷火大棍就扑上来。

这是,要打架吗?

苏大为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隐隐约约,他好像想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远处疾驰而来。

他身外有电光闪烁,身边还跟着一头白头灰背的猛兽。

“苏大为,我找到你了!”

来人隔得老远,就高声喊道:“你说有诡异,诡异在何处?”

说话间,他已经到了苏大为的面前。

手持一口大刀,那刀口上,流转着一道道银蛇。

躲在远处观战的房遗爱目瞪口呆:今天这是异人大集合吗?

平时一个异人都见不到,可今天却出现了三个异人?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苏大为冲着秦怀玉高声喊道:“秦怀玉,住手,我没准备好。”

已经快扑到苏大为跟前的秦怀玉,立刻停下来,歪着头看着苏大为,然后道:“那好,我退后,你准备好了再打。”

果然!

苏大为心里暗道一声。

他转身,刚要对来人说话,忽听得耳边传来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紧跟着大地一阵颤抖。

天王殿废墟中,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兽吼声。

白头犼听到那兽吼声,顿时变得格外兴奋,周身电光闪动,冲着天王殿的废墟,发出了一声挑战似地咆哮。

吼!

第七十九章 金刚

苏大为脸色变了,变得有些难看。

他不假思索,腾身而起,向后退了十几米。

“快走!”

与此同时,秦怀玉和苏庆节也飞身后退,苏庆节更一边退,一边大声喊道:“白头,回来!”

所有人都在退,唯有白头犼没有退。

它非但不退,反而向前进了十几步,冲着废墟连声吼叫。

这家伙不仅长得像平头哥,连脾气也和平头哥相仿。

只是,这一次它好像找错了对象,就见废墟里一股黑雾冲天而起,紧跟着地面裂开。

一只巨大的爪子,从废墟中伸出,紧跟着轰隆一声,碎石瓦砾飞溅。

一个巨大的头颅从废墟的地下探出,它把头伸出地面后,仰天发出了一声巨吼。

什么情况?

苏大为远远看去,只觉心惊肉跳。

”苏大为,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诡异出世了。“

”诡异?这是什么诡异?“

”我又不是明真,我怎么知道?我不是让你盯死明真吗?”

苏庆节这时候,也是脸色难看。

当初他要是相信苏大为的话,或者早一些行动,而不是跑去和尉迟宝琳打拿一架的话,明真可能就不会失踪。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苏庆节一咬牙,手中大刀挥舞,刹那间电光四射。

“你看清楚点!”

苏大为距离苏庆节比较近,差一点就被电流击中。

他话音未落,苏庆节已经朝那巨大的头颅扑了过去。白头犼更一马当先,周身电光流转,怒吼着扑向那头正从地下爬出来的诡异。诡异见状,也不慌张,冲着苏庆节和白头犼发出一声咆哮,刹那间一道金光窜出,凶狠就向苏庆节迎上去。

金蛇!

苏大为对拿到金光并不陌生,忙大声喊道:“姓苏的,小心。”

苏庆节也不傻,金光甫一出现,他就觉察到不妙,手中大刀夹带着雷鸣声,凶狠就劈了出去。刹那间,一道道银蛇舞动,和金光缠在一起,一时间雷火交鸣。

那头诡异,已爬到了地面上。

它的个头有四米多高,近五米的样子。

粗壮的四肢,庞大的身躯,周身黑雾缭绕。

它爬到地面之后,双爪握拳,凶狠捶在胸口,而后一声咆哮,双爪握拳狠狠砸在了地上。

地面,出现了如波浪一样的翻滚。

白头犼一个不小心,就被拍飞了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白头,小心!”

苏庆节见状,顿时急了。

手中大刀翻飞,片片刀光化作一道道电流,把金光笼罩其中。

那那头诡异,也看到了苏庆节,再次一声咆哮,双拳又一次狠狠砸在了地上。

地面翻滚,如潮水一样,一波连着一波。

苏庆节腾身而起,踩着那如波浪般翻滚的地面,大刀狠狠就劈在了金光之上。

金光,一声哀鸣,唰的就飞回了诡异的身边,缠绕在它的身上。

那诡异看了苏庆节一眼,飞奔几步,双拳如流星锤一样砸向苏庆节,就听蓬蓬蓬的巨响声不断,泥水飞溅,残砖断瓦四射,苏庆节虽然身手过人,奈何那诡异实在凶猛,只能连连闪躲。

金刚?

苏大为在一旁观战,脸色变得很精彩。

这头诡异,模样赫然与金刚相仿,不过看上去,比金刚更加凶残。

“房遗爱,去保护陛下。”

“啥?”

苏大为之前在一旁观战,自然也认得这个在后世,以绿帽而著称的勋贵之子。

他来不及和房遗爱多说,手中双头刃一颤,立刻化作一把七尺长刀。

“秦怀玉,还不帮忙。”

说着,他就冲上去,把那头金刚诡异拦下。

只是他的体型,较之金刚实在是太小了。

金刚似乎认得苏大为,见他冲上来,反而停下脚步,转身大步飞奔而去,眨眼间就冲出了灵宝寺。

”不能让它出去!“

苏大为见状,虽然不明白这诡异为何避战,却知道,如果它跑出去,一定会造成严重的伤亡。

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但是又与这个时代,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个时候,他必须拦住诡异,否则麻烦就大了。

秦怀玉已经抄起了累活大棍,大吼一声,一条火蟒就拦住了诡异。

苏大为紧跟而来,手中七尺大刀挥舞,化作一条电蟒,与火蟒联手逼停了金刚。

而苏庆节这时候也冲上来,大刀上下翻飞。

白头犼这时候好像也缓过气来,见三人联手恶斗诡异,它当然不会袖手旁观,身形如同电闪,围着那头诡异打转。忽而冲上去撕咬,忽而利爪抓挠,忽而放射雷电。

诡异的体型巨大,想要躲闪多多少少有些困难。

它显得很焦躁,于是挥舞双拳,所过之处,一座座殿宇轰然倒塌,变成了废墟……

房遗爱见状,不敢再迟疑,转身就走。

他的那些手下,此事已全部阵亡。

不仅是他的手下,还有之前从天王殿里逃出来的那些贵人,也没有一个人活命。

诡异造成的杀伤力着实太大,加之苏大为三人一兽,更不敢有半点放松。

全力施为下,大半个灵宝寺都受到波及。

一些冲进来的金吾卫,看到如此形式,立刻向外撤退。

“为什么撤退,给我进去,找到陛下。”

两个面皮黝黑的青年冲过来,大声喝问。

“诡异,是诡异!”

“什么?”

两个青年一愣,抬头向灵宝寺里看去。

就见雷火飞舞,碎石瓦砾飞射,电光四溢……

“火速通知太史局,请他们快点派人前来相助。”

年纪稍大的青年,最先反应过来,大声喊道。

他手持大刀,然后劈手从旁边一名金吾卫手里夺过了一面盾牌,大步流星就冲进了灵宝寺。

“大家跟我上,绝不能让它离开这里。”

“大兄,你疯了!”

另一个青年眼明手快,一把抓住那青年,“没看见已有异人出手拦截诡异,咱们冲上去就是送死。”

“那怎么办?”

“弓箭手,给我准备!”

年幼的青年,厉声喝道:“一俟诡异脱身,就给我射死它。”

灵宝寺里雷火翻飞,电光四射。这根本就不是普通人可以参与进去的战斗,哪怕两个青年也都是武艺高强之辈,面对这种情况,也只能远远观战,做最坏打算。

一队队弓箭手冲上来,弯弓搭箭,屏住了呼吸。

而灵宝寺里的战斗,这时候也发生了变化。

秦怀玉之前和苏大为打了一场,身上有伤。虽然只是皮肉之伤,但还是影响了他的状态。

一个猝不及防,他被诡异打飞出去,口吐鲜血。

苏大为见状,也暗自心焦。

这诡异有一手操控土的能力,而且力大无穷,刀枪不入。

不过,它似乎并不想死战,不断试图突围。

越如此,苏大为就越不能让它脱身。他也不清楚这诡异到底想干什么,一旦被他冲出了灵宝寺,整个崇德坊都可能会化为废墟。而这,绝不是他希望看到的结果。

“姓苏的,不能再拖下去了。”

“废话,我当然知道。”

“咱们联手,和它拼一把?”

“好!”

苏庆节能掌控雷电之力,和苏大为的能量极为相似。

听了苏大为的建议,他厉声喝道:“白头,合体!”

白头犼唰的出现在了苏庆节的身前,苏庆节踏步就站在了白头犼的背上。

白头犼知道他的意思,怒吼一声,全身放射出一道道电光,刹那间把它和苏庆节包围在其中。而苏大为则从上去,拦住了那头金刚诡异。说实话,以他和苏庆节、秦怀玉三人联手,也只能堪堪和诡异打一个平手。而今,秦怀玉受伤,苏庆节在憋大招,他一个人想要拦住金刚,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弄不好会死在这里。

但是,他必须拦住诡异。

苏大为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能说,这是一种他发自内心的本能。

手臂一振,大刀消失,手臂上覆盖着一面盾牌。

金刚诡异的重拳劈头盖脸的砸下来,苏大为一咬牙,扬起手臂的盾牌封挡,同时右手电光萦绕。

电流,发出噼啪声音,在他手中汇聚。

重拳砸在盾牌上,虽然他手里的盾牌可以化解大部分力量,但这一次,诡异的力量实在是太强了,以至于他虽然接下了诡异的一击,身体却噔噔噔连退了十几步。

诡异,趁机想要脱身离开。

苏大为又再次扑上来,手中的电光呼的飞出,正中诡异的身体。

刹那间,电流蔓延诡异全身,他在电光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咆哮,双手握拳,凶狠砸向了苏大为。

“给我开!”

苏大为举起盾牌,硬生生承受了诡异这凶狠的一击。

哇的一口鲜血喷出,苏大为这一次没有后退半步,大声喊道:“姓苏的,好了没有,我快顶不住了!”

“雷-公-槌!”

苏大为的声音才出口,苏庆节已挥动手中大刀。

“此恨绵绵无绝期,连山。”

大刀化作一柄巨槌,呼啸着披在了诡异的后背。

一道道电光顺着诡异的身体蔓延,它凄厉的嘶吼,想要挣脱那无尽的雷电,却最终只能咆哮。

白头犼,已倒在了泥水中,一动不动。

而苏庆节则手拄大刀,单膝跪在地上,披头散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刚才这一击,他调动了所有他能调动的元炁,化作无边雷狱。

这也是他最强的一招,如果这一招没用的话,那么他真的只能等死。

苏大为,也瘫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电光闪烁,金刚诡异扑通就跪在了地上,双手插在地里。

身上的电流,在逐渐消失。

苏大为和苏庆节的脸色,都变得越来越难看。

慢着,雨停了吗?

苏大为突然发现,雨水好像消失了。

可是远处,仍旧是大雨滂沱……他困惑抬头看去,就见在半空中漂浮着一个巨大的水球。

雨,没有停,而是在不断被水球所吞噬。

在水球的顶部,站立着一只黑猫。

它毛色发亮,一双幽绿的眼睛,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小玉?”

苏大为看到黑猫,先是一愣,旋即露出了惊喜之色,脱口而出喊道。

“吼!”

黑猫却没有理睬苏大为,而是发出了一种绝非它应该发出的声音,恰似虎啸龙吟。

巨大的水球,在这一声诡异的吼叫声里,化作一条水龙。

诡异这时候已站起身来,水龙咆哮而来,狠狠的轰在了它的胸口。

那巨大的身体,竟被水龙直接轰飞起来,在半空中飞了七八米的距离,蓬的一声,摔落在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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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幻灵

小玉出现,说明狄仁杰和明空也在。

虽然不清楚他们现在的情况,但苏大为能感觉的出来,他们应该没有危险。

顿时振奋许多,苏大为挣扎着爬起来,手臂一振,一口七尺大刀就出现在手里。

金刚诡异显然也受了重伤,躺在泥水中,一动不动。

缠绕在它身上的金蛇,呼的昂起头,蛇信吞吐,发出嘶嘶声,好像是在威胁苏大为等人。不过当黑猫落地后,金蛇顿时就停止了嘶吟,如临大敌般看着黑猫。

“小玉,你怎么在这里?”

苏大为伸出手,想要去抱住黑猫。

就在这时,诡异突然发出一声怒吼,巨大的身体挣扎着,似乎想要站起来。

苏大为脸色一变,连忙挣扎站起,拦在了黑猫身前。

诡异喘息着,缓缓撑起身子。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诡异要站起来的刹那,一道黑影窜出,唰的就跳上了诡异的肩头,张口狠狠就咬在那诡异的喉咙,而后用力甩头。诡异发出了凄厉的嘶吼声,带着极度的不甘。身体,化作滚滚黑雾,迅速弥漫开来,把它包围起来。

“黑三郎?”

苏大为瞪大眼睛,惊讶地喊出声来。

黑影一闪,就到了苏大为的面前。

黑三郎摇头摆尾就扑过来,双爪搭在了苏大为的身上。

黑猫跳到了苏大为的肩膀上,用一种不屑的目光看了黑三郎一眼。

苏大为抱着黑三郎,目光却落在诡异身上。

黑三郎似乎觉察到了苏大为的担心,于是转身冲着那一团黑色浓雾发出一声绝非狗类应该发出的咆哮。黑雾剧烈翻滚,并迅速消散。苏大为诧异看了黑三郎一眼,因为他从黑三郎的咆哮声里,听出了一种威胁的味道。这诡异看上去不弱,虽不知道是什么品级的诡异,但是从它的表现来看,应该不是什么低品级诡异。

现在,那翻滚的黑雾中,有一种极为强烈的恐惧情绪传来。

它,害怕黑三郎?

苏大为疑惑,于是小心翼翼向前走了两步。

“喂,小心!”

苏庆节这时候也缓过了一口气,见苏大为靠近诡异,他也脸色一变,忙大声提醒。

话音未落,黑雾已经散去。

诡异的真身出现在了苏大为和苏庆节二人的眼里,两人都愣住了。

黑雾散去之后,那形容可怖的金刚诡异,已不见了踪影。半蹲在泥水中的,是一只大约一尺高的小猴。小猴的毛色纯白,脖子上还盘着一条金蛇,就好像带着一条金链子似地,煞是可爱。

黑三郎低吼,跟着苏大为逼近小猴。

小猴吱吱的叫着,然后跪在地上,双爪抱拳,做出求饶的模样。

这是……刚才那头诡异?

苏大为有些诧异,忙喝住黑三郎,走了过去。

小猴的身体,颤抖不停。

见苏大为过来,它连连叩首,口中叫的更急,好像是非常害怕。

苏大为蹲下身子,伸出手去。

金蛇猛然昂首,发出嘶吟。

“喵!”

苏大为肩膀上的黑猫叫了一声,金蛇身子一颤,忙缩了回去。

小白猴则连忙发出吱吱的叫声,一只爪子按住了金蛇身体,同时向苏大为叩首更急。

“苏大为,它害怕猫。”

苏庆节也有点懵,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大声道。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我知道。”

“这是你的猫?”

“嗯!”

“狗也是你的?”

“当然!”

不知为什么,苏庆节突然有些羡慕苏大为。

他这一猫一狗,显然不是等闲的宠物,只怕比白头更加厉害。

白头从小陪着他一起长大,他对白头当然也很了解。自家这头白头犼,怕是比不上这一猫一狗。

“吼!”

从小和苏庆节一起长大,白头犼同样了解苏庆节。

苏庆节的小心思,它当然能感受的出来,顿时表示出不满之意,发出了一声咆哮。

“没有没有,白头最厉害了!”

苏庆节忙抱起了白头犼,连连道歉。

苏大为的一猫一狗虽然厉害,但白头犼却是陪着他一起长大,感情更加深厚。他虽然羡慕苏大为的猫狗,可是要让苏庆节选择的话,他还是会毫不犹豫选择白头。

“苏大为,这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

苏大为说着,身手就把小白猴拎起来。

白猴在他的手里,一动也不动,瞪着一双灵动的眼睛,可怜巴巴看着苏大为。

倒是盘在它脖子上的那条金蛇,似乎有点不服气。

它想要示威,可是当它看到黑猫那双幽森的眼睛之后,立刻变得老实了,不敢反抗。

“这就是刚才那头诡异?”

“可能吧。”

“但是,不像啊。”

“废话,难道我看不出来吗?”

苏大为没好气的顶了苏庆节一句,低头看向了黑三郎。

黑三郎汪的叫了一声,似乎是在告诉苏大为:你猜的不错,就是刚才那头诡异。

远处,李治在房遗爱的搀扶下,缓缓走来。

他脸色煞白,来到苏大为的身边。

刚才的一幕,他也看到了。说实话,他虽然看上去没什么大碍,可心里也害怕的紧。

这可是诡异啊!

“这好像是……幻灵?”

苏大为和苏庆节齐刷刷看向了李治,“你认得他?”

“大胆!”

房遗爱厉声道:“尔等焉敢对陛下如此放肆。”

“房遗爱,闭嘴。”

李治扭头瞪了房遗爱一眼,然后对苏大为和苏庆节两人道:“前任太史令袁先生曾留下一部奇书,名为《百诡夜行》。里面共记录了九百九十九种诡异,幻灵就是其中一种。朕在东宫时曾读过这本书,因感叹诡异之诡,所以记忆很深刻。

幻灵,又名白狨,因遍体如雪白毛,也叫做雪狨。

它有幻化之能,且极具蛊惑力……而且,书中记载,雪狨有一伴生诡异,名为金蝮,又名勾吻,毒性极强,且能借雪狨幻化之力。金蝮与雪狨相伴相生,十分罕见。又因雪狨外形与一种八臂魔猿相似,所以很多时候,人们会把二者混淆。”

苏大为的目光,又落在了白猴的身上。

白猴似乎听懂了,连连点头,表示李治说的没错。

“陛下果然博学,臣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那本书……”

苏大为和苏庆节异口同声,两人旋即看向了对方,大有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意思。

“两位爱卿不要担心,朕手里有两本,如果两位爱卿需要,朕就赐予你们。”

李治何等聪明,又怎看不出两人的心思。

苏庆节愣了一下,忙躬身道:“臣多谢陛下。”

“臣也是。”

苏大为有些不太情愿,哼哼唧唧的朝李治拱手道谢。

“无妨,无妨,无妨!”

李治并没有把苏大为的无礼放在心上。事实上,苏大为更无礼的事情都做过,李治还能真的和他翻脸不成?最重要的是,他想要问清楚,苏大为是不是受武媚所托。

“对了,怀玉呢?”

“秦怀玉?”

房遗爱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忙如临大敌,向四处张望。

苏大为和苏庆节这时候才想起了秦怀玉,两人忙转过身,就见秦怀玉正挣扎着,从废墟里站起来。

“陛下,小心。”

房遗爱横身站在了李治身前,面露紧张之色。

而苏大为和苏庆节则看着秦怀玉,就见他拖着雷火大棍,脚步踉跄走过来。

“大块头呢?”

“啥?”

“刚才那个怪物呢?”

李治看着秦怀玉那茫然的模样,似乎有些明白了。

“秦怀玉,你还认得朕吗?”

秦怀玉愣了一下,看向李治,忙躬身道:“臣秦怀玉,拜见陛下。”

“你怎么在这里?”

秦怀玉一愣,蹙眉沉思,脸上露出了困惑之色。

“是啊,我怎么在这里?”

李治扭头,看着苏大为。

苏大为则点了点头,道:“陛下,应该就是你猜想的那样。”

“可是……

李治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眸光闪闪,看向秦怀玉,突然道:“秦怀玉,你昨天干什么了?”

“昨天?”

秦怀玉想了想,很郑重的回答道:“昨天我给太宗爷爷守完灵后,准备回家,路上遇到了柴令武。他请我吃酒,然后……对啊,然后我怎么了?好像醒来后,就在这里。”

苏大为向李治看去。

“柴令武?”

李治眉头一蹙,道:“先帝驾崩之后,怀玉就一直为先帝守灵,寸步不离。

如果说他是在守灵之后遇到了麻烦的话,那就是说从去年六月开始,他就中了诡术?”

“有可能!”

“陛下,小心有诈。”

房遗爱有点不太放心,忙开口提醒。

“朕相信怀玉,更相信他不会坏朕的性命,就如先帝相信胡国公一样。”

李治这话说出口,房遗爱一肚子的话,都只能憋回肚子里去。

他看了秦怀玉一眼,只能在心里暗自感叹一声:这小子,还真是傻人有傻福。

“怀玉,咱们走吧。”

“好!”

秦怀玉很顺从的答应,就来到了李治身边。

苏大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道:“慢着,明真呢?”

“明真?”李治诧异问道:“明真是谁?”

苏庆节一旁正要抢先回答,就在这时候,忽听得从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整个长安城,在这一声巨响中,颤抖不停。

李治的脸色一变,忙大声道:“是哪里传来的声响?”

苏大为露出茫然表情,而苏庆节则转身,向长安的东北方看去。

房遗爱的反应最快,他在愣了一下之后,立刻大声说道:“陛下,是龙首原,大明宫。”

第八十一章 天衍神术

一条相争龙脉的山原,自长安西南部的樊川北走出,横亘六十里。

其首地势高亢,可鸟瞰长安,恰如龙首,故而得名龙首原。

贞观八年,居住在长安北苑大安宫的李渊,年事已高。时任监察御史的马周,奏请李世民为太上皇建造一座以备清暑的宫殿,以求‘称万方之望则大,孝昭乎天下’,以表孝心。太宗皇帝欣然应允,命人墈寻宫殿地址,最后选择了龙首原。

堪舆完毕之后,浩大的新宫建设正式启动,名为永安宫。

贞观九年,永安宫改名为大明宫。

没错,就是那座在后世大名鼎鼎的大明宫。

时间,倒回半个时辰前。

当李治在崇圣寺内遭遇刺客袭击之后,长孙无忌下令,命右卫中郎将薛仁贵镇守玄武门。

而在此之前,薛仁贵所部就驻扎在龙首原。

薛仁贵领命之后,立刻率部前往玄武门,龙首原的守卫也随之松懈。

镇守龙首原的羽林军,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长安城内,却不想一个矮小的身影,出现在大明宫的宫址上。

大明宫,宫城建造持续大约半年左右。

贞观九年五月,唐高祖李渊于大安宫驾崩之后,大明宫的建造也随之停止。

此后贞观十余年时间,大明宫的建设一直是断断续续,始终都没有真正的完工。

如今的大明宫,远非后世史书上所说的‘气象万千’。

事实上,在太宗皇帝驾崩后,大明宫的建造再一次停下来,此后一直没有复工。

那矮小的身影,如鬼魅一样躲过了羽林军的守卫,径自进入大明宫的工地。

“什么人?”

在一座已经完工,且有百余名羽林军守卫的宫殿前,矮小的身影被发现。

羽林军厉声喝问,而那矮小的身影却不回答,抬手挥动手臂,宽大的袍袖里,飞出了数十丈暗红色的符纸。那符纸在空中自燃,伴随着一连串的砰砰声响过后,数十道黑烟在半空中生出,数十名身穿暗红色衣袍,外罩暗金色甲胄的侍鬼,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羽林军见状,大吃一惊。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见那几十个侍鬼已拔出双刀冲过来。

他们一个个凶悍至极,且身手高明。

手中的兵器,也都锋利无比,所过之处,羽林军纷纷倒地,鲜血瞬间流淌一地。

矮小的身影没有理睬那些羽林军,径自往宫殿走去。

她看着宫殿那扇大门,冷笑一声之后,身形唰的在原地消失。再出现时,她已经来到了大门前,大袖挥舞,纤细的手掌狠狠拍在了大门上。那扇用铜铁铸成,重达千斤的大门被她一掌拍倒,轰隆一声巨响,沉甸甸的铜铁大门就倒在地上。

“拦住她!”

羽林军校尉厉声喊喝,挥刀就冲上来。

却见她再次挥动衣袖,一溜火光飞出,正打在校尉的身上。

那校尉惨叫一声,顿时变成了一个火人,并在瞬息间被烧成了焦炭,扑通倒在了地上。

“正大光明?”

她冷笑一声,闪身没入宫殿。

宫殿的面积不大,也没有什么摆设,只是在大殿正中央,悬挂着一面八角铜镜。

铜镜体积很大,半悬在空中,泛着一抹金色光芒,隐约间有龙吟声回荡在大殿。

她,手中出现了一方印。

印的形状,恰如枕头,泛着玉色。

她手托玉印,口诵六字真言,就见玉印顿时大放光芒。

她抬手,把玉印掷了出去。玉印在半空中,发出一阵阵如鬼哭狼嚎一样的声响,而后狠狠砸在了铜镜之上。

只听铛的一声,整个宫殿都在这巨响声中颤抖不停。

她双手结印,口诵六字真言。

玉印泛起了黑色氤氲,在鬼哭狼嚎声中,高高飞起,而后再一次狠狠砸在铜镜上。

这一次,那铜镜的表面,出现了一道道细密裂痕。

龙吟声中,充满了痛苦之气,紧跟着就见玉印再次落下,铜镜也终于不堪忍受,哗啦一声碎裂。

一道金光,冲天而起。

化作一股股无匹气流,向四面八方涌动。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金龙脱困,关中定将重燃战火,我成功了!”

“陈硕真,你疯了吗?”

一个愤怒的声音,从大殿外传来。

就见一个中年男子,一身道装从天而降。

“金龙出走,天下大乱。

当年令祖和前朝宇文恺费尽心思才锁住了金龙,而今你却要放它脱困,可知道会有多少人,因你今日之举而丧命?”

陈硕真,不,或者说应该是明真,听了来人的话,却笑了。

“李淳风,苍生与我何干?

今日我放走金龙,就是为天下大乱。

若天下不乱,我又怎来得机会登上那九五至尊的宝座,换取长生不死?”

“你……”

“当年家祖被宇文恺所迫,不得已舍命相助,却换来了杨家无休止的追杀。

家父避难太原,又帮助李渊起事。可结果呢?家父到头来,还是死于李世民之手。我自幼随兄长东躲西藏,颠沛流离。幸家祖留下秘典,方使我知晓金龙之秘。

今日我放走金龙,就是为了让他李家死无葬身之地!”

陈硕真哈哈大笑道:“李淳风,人言你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有通天彻地之能。嘿嘿,却不知今日之局,你又将如何挽回?当初,李世民为谋取皇位,射杀兄弟,手足相残,致使皇城之中诡异丛生。孙思邈为了讨好李世民,以移花接木之术,铸八神镜以取代镇龙石。却不知那镇龙石一出,也就为今日之事埋下祸根。

嘿嘿,我今日放走金龙,他日必得金龙反哺。你是聪明人,何不助我一臂之力?”

“妖言惑众,罪该万死。”

李淳风勃然大怒,大袖挥舞,刷刷刷十二枚铜镜飞出,在半空中飞速旋转。

刹那间,宫殿之中,大放光明。

十二枚铜镜按照自子丑寅卯十二地支,幻化出十二种野兽,在半空中仰天咆哮。

“十二地支神镜?”

陈硕真脸色一变,但旋即冷笑道:“太史局还真是厉害,竟然想用十二地支锁金龙?嘿嘿,可惜晚了……金龙既然已经脱困,天干不出,单凭十二地支又岂能锁住金龙?李淳风,还以为你有什么厉害的手段,原来也不过是盗取我陈家的天衍之术。”

她说着话,高举手中镇龙石,厉声道:“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天衍神术!”

第八十二章 元炁变异

镇龙石中,一缕金光化作龙形,在空中摇头摆尾。

它仰天长啸,龙吟声回荡不止。

李淳风见状冷笑一声道:“陈硕真,亏你还是天衍神术传人,却不知十二地支神镜的真正用途,并非是为了锁住金龙,而是为了预防有朝一日,有人前来破坏。

天下大势,又岂是区区一条金龙可以破坏。

而今天子圣明,人心思定,绝非你一人能够动摇。”

十二地支神镜光芒大盛,一道道紫色氤氲化作十二道光,唰的照定了镇龙石发出的那道金光。

金龙被那十二道光锁定,变得有些不稳。

陈硕真见状,抬手抖衣袖,就见从大袖中飞出三十六道符纸,化作三十六个侍鬼,扑向李淳风。而李淳风也不惊慌,眼见侍鬼扑来,他手中又出现了一面八卦铜镜。

李淳风大袖在镜面拂过,那镜面中顿时放出如骄阳一般炽烈的金光。

“此镜名为秦镜,是当初修建大明宫时,魏公偶然得来。

其有正大光明之效用,可破除天下邪崇诡异。你道当初孙道长何以敢把镇龙石取出送给先帝?就是因为有这秦镜在手,再配合十二地支神镜,足以镇压一切。”

秦镜中如骄阳一样炽烈的金光,照在侍鬼身上,侍鬼立刻惨叫一声,化作青烟消散。

陈说着这一次,终于变了脸色。

“秦镜,这世上果真有秦镜吗?”

她喃喃自语,不过片刻后,又恢复了平静。

“李淳风,就算如此,你也休想阻止我。

你道我只是想放走金龙吗?哈哈哈,放走金龙,还有诸多方法,最直接的就是……”

她停顿一下,翻手掌中就出现了一把铁如意。

“我把金龙击碎,一样是放走金龙。”

说完,她抬手就掷出铁如意,狠狠拍在了镇龙石上。

镇龙石在半空中一颤,整个宫殿,甚至整个龙首原,也都随之颤动了几下。

轰隆,宫殿的一根梁柱坠落,差点就砸在了李淳风的身上。李淳风瞪大了眼睛,厉声道:“陈硕真,你可知道击碎金龙的后果吗?”

“我当然知道,就怕是是你并不清楚。”

陈硕真说着,大笑起来。

她双手掐了一个印诀,铁如意再次狠狠击打在镇龙石上。

那镇龙石顿时出现了一道道裂痕,金光颤抖不停,发出了一连串犹如哀鸣的声音。

“陈硕真,你找死!”

李淳风这一次,是真怒了。

手中秦镜一翻,一道金光照向了陈硕真。

可陈硕真却不躲不闪,操纵铁如意第三次打在镇龙石上。

镇龙石,碎裂了!

金光哀嚎,大殿颤抖。

陈硕真哇的喷出一口鲜血,大笑道:“李淳风,金龙散去,关中必乱,这一次看你怎么挽回。”

她说着话,甩手飞出一张符纸。

符纸蓬的化作一团青烟,待青烟散去,陈硕真已不见了踪影。

李淳风脸色难看,收起秦镜,调动天地元炁。十二地支神镜错落有致落在了大殿的地面上,就听一连串的龙吟传来,一股无可匹敌的元炁从地面喷涌而出。

大殿,轰隆倒塌。

天空中,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元炁奔腾呼啸,迅速消散于天地之间。

李淳风有些狼狈的从大殿废墟中走出来,脸色极为难看。

“十二灵官!”

“卑职在!”

“金龙逃散,必将引发元炁异变,诡异暴动。

尔等各持一枚地支神镜追踪金龙,务必要将金龙重新聚拢。

记住,金龙共化生八十一道变异元炁,把它找回来……我去找荧惑星君,请他出面安抚诡异。”

“喏!”

十二个人影在周围出现,十二地支神镜,也落入他们手中。

李淳风也顾不得太多,手持秦镜,在原地消失。

而那十二灵官,在李淳风离去之后,也都消失不见……

无可匹敌元炁,弥漫龙首原。

由于龙首原地处高地,所以那元炁如奔腾潮水,呼啸着扑向了长安,并迅速蔓延。

万年县,宣阳坊西里。

一个在巷口摆摊杀猪贩肉的屠户,正和街坊们聊天。

屠户姓朱,在这里摆摊贩肉已是三代,可说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

崇圣寺的变故,也传到了宣阳坊。

宣阳坊内,已开始戒严,坊丁和武侯都手持兵器,在街头巡逻。

不过对那些百姓而言,他们还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猜测着。

“刚才我遇到了唐味道,他说长安县那边又出事了。”

“是吗?长安县最近怎么回事,总出事呢?”

“这个嘛,就不清楚了。

唐味道也没说清楚,只说现在外面已经全部戒严,兵马都在向长安县集合呢,估计比较严重。”

“那肯定严重,否则又怎会调动兵马?”

朱屠户站在一旁,没有插嘴,只一边听着八卦,一边磨刀。

突然间,他脸色变了。

“朱大郎,你怎么了?脸色怎如此难看?”

“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

说着话,朱屠户转身就走,脚下踉跄着,直奔巷口。

就在他快要到巷口时,突然扑通摔倒在地上。口中发出一阵痛苦的吼叫声,他双手撑着地面,似乎想要站起来。

“朱大郎,你没事吧。”

有相好的街坊见状,忙快步上前,想要过去搀扶。

可是没等他走进朱屠户,就听道一种如同野兽嘶吼一样的声音,从朱屠户的口中传出。

紧跟着,朱屠户的身体迅速膨胀,衣服被瞬间撕裂开来,露出一身漆黑的鬃毛。朱屠户也随之站起身来,化作一头一丈高的猪头人,仰天一声长啸,双手狠狠砸在身前的院墙上,把那堵夯土筑成的院墙砸倒了一半,然后回身发出吼叫。

“朱大……”

街坊看到这一幕,顿时愣住了。

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惊恐喊道:“不好了,朱大郎变身了!”

他撒腿就跑,没想到朱屠户的速度更快,眨眼间就到了他身后,一只利爪透胸而出。

朱屠户吼叫着,把尸体甩开,再次向其他人扑去。

不仅在宣阳坊,其余各坊中,都接连发生了如朱屠户异变的事情。

只片刻功夫,整个长安城都变得混乱起来。

到处是哭喊声,人们四处奔逃。

与此同时,驻守各城门的守军也觉察到了不妙,纷纷赶来。

只是他们很快发现,那些在城中肆虐的怪物实在是太厉害了,各有神通,凶残无比。

有的刀枪不入,有的喷吐炎流。

有点力大无穷,还有的快如闪电。

就连崇德坊内,也不可避免受到了波及。

好在这里聚集了大批兵马,所以反应极为迅速,和那些突然走出来的变异诡异,展开了殊死搏杀。

长安,县衙。

桂建超正在屋中逗弄聂苏,忽然间就变了脸色。

“吕操之,张海林。”

“星君,你没事吧……”

“废话,我当然没事,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元炁如此古怪,而且变幻莫常?”

“喏!”

吕操之和张海林连忙跑了出去,桂建超则抱起了聂苏。

“鬼叔叔,怎么了?”

聂苏瞪着一双眼睛,好奇看着桂建超。

而桂建超则微微一笑,迈步走出房间,站在屋檐下,看着越来越大的雨势。

“聂苏,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变故,都躲在屋里,不要出来。”

“好!”

桂建超说完,把聂苏放下来,示意她回去。

他站在屋檐下,向外看去,沉声道:“李淳风,出来吧。”

“星君果然高明!”

雨势,突然一顿。

李淳风从滂沱大雨中,走了出来。

他身上的道袍很干,丝毫没有被大雨淋湿。

手里,托着秦镜,远远朝桂建超一礼道:“星君,别来无恙。”

“屁话,前些日子才打了一场,别在这里虚头巴脑。

说吧,是怎么回事?元炁何以变异如斯?你们太史局又在做什么?就不怕闹出乱子吗?”

李淳风走到了屋檐下,目光向房间了扫了一眼。

他看到了躲在门后,正偷偷向外观瞧的聂苏,不过并没有在意。

“陈硕真,打散了金龙,引发龙首原元炁变异。”

桂建超闻听一愣,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当初老夫就告诉过宇文恺,不要锁龙。

呵呵,龙脉乃天地元炁所孕育,擅自妄动,会引发大变故。

可是宇文恺不听,还找了江南陈天师来协助,最后逼死了陈天师……慢着,让我猜猜看,陈硕真不会就是那陈天师后人吧。哈哈哈,这还真是有趣,一饮一啄,乃天注定。

你们这些人类啊,自以为聪明,是天地主宰,到头来却害了自己。”

李淳风露出赧然之色,但迅速就恢复了正常。

“星君,我不是来和你谈这些,我需要你的帮助。”

“帮助?元炁变异,我怎么帮你?

你应该很清楚,长安十万诡异,虽然与人类已交融一处,但诡异本性仍在。五品以上诡异,尚可抵御这元炁变异带来的后果,可五品以下诡异,根本不可能抵御。

而十万诡异中,五品以下占居多数。

我可以答应你,保证五品以上诡异不会乱来,但五品以下的诡异一旦产生变化,就非我可以控制。李淳风,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些,该如何解决,还要靠你自己。”

李淳风的脸色微微一变,叹了口气,朝桂建超稽首一礼。

“星君仁厚,能有星君如此保证,李某已感激不尽!”

第八十三章 长安大乱(一)

元炁,无形无色无味,普通人很难知晓它的存在。

而诡异则不同,他们对元炁的敏感度,远远超过普通人。也正是因为这种原因,使得诡异的力量超乎常人。但凡事有利也有弊,正因为诡异对元炁的敏锐,使得他们很容易受到元炁变异的影响。如桂建超所言,实力越强,品级越高的诡异越容易抵抗元炁变异带来的影响。而那些实力较弱,品级低的诡异,就有麻烦了。

而今的长安,是一个人类和诡异交融居住的城市。

元炁变异,使得无数诡异受到了影响,当街现形,更引发了全城动荡。

如果说崇圣寺李治遇刺,局面还能够控制的话,那么诡异现形,就使得长安彻底乱起来。现形的诡异们,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们觉察到了危险,想要离开长安,于是凭借着本能在长安城内游荡。闻讯而来的人类士兵,也进一步激发了他们的凶性。杀戮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停止,诡异们在这一刻,已彻底疯了!

“怎么回事?”

灵宝寺里,程家兄弟兄弟带着人匆匆赶来。

听到李治的问话,他们顾不得行礼,急火火道:“陛下,请随臣等立刻离开这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此慌张?”

“长安诡异,长安诡异……”

程处寸说话有点结结巴巴,而且心里越急,就越是结巴。

好在他旁边的程处立还算冷静,忙说道:“陛下,长安诡异不知何故,集体暴动。”

“什么?”

李治大惊失色,也有些乱了方寸。

幻灵才刚被镇压,长安诡异就集体暴动了?

他想起了太宗皇帝驾崩的那个夜里,长安也发生过一次诡异暴动。

不过当时有李靖坐镇皇城,又有程咬金、尉迟恭两人在身边,所以李治并不害怕。

可现在……

“太史局可有人来?”

“好像没有看到。”

程处寸终于冷静下来,开口道:“而今外面也有诡异出现,金吾卫正拦着他们。”

“太尉他们呢?”

“还被困在崇圣寺里,好像也出现了诡异。”

“那咱们现在去哪里?”

李治闻听,蹙起眉头。

他当然想去崇圣寺里找长孙无忌,但现在的崇圣寺,好像也不安全。

那里有刺客,有诡异。

他现在如果过去的话,非但帮不上忙,反而会使长孙无忌分心。

就在李治为难时,一旁的苏庆节为白头犼检查了一遍,确定白头犼没事,这才站起来。

听到李治的问题,他想也不想就说道:“去尉迟宝琳那边。”

“尉迟?他在何处?”

“就驻扎在外面,从后门出去,没多远就到了。”

李治闻听,顿时大喜。

“那咱们先去尉迟宝琳的驻地。”

话音未落,忽听得灵宝寺山门方向,传来一声巨响。

紧跟着一声兽吼传来,伴随着一连串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诡异,是诡异!”

程处立程处寸两兄弟顿时色变,忙闪身来到李治身前,警惕看着外面。

“吼!”

白头发出了一声怒吼。

这家伙最见不得有人在它面前嚣张,哪怕是幻灵那种强大的诡异,它也敢冲上去打一架。

雨,小了很多。

灵宝寺的山门外,一头身长两米多的巨型山狗,走进了灵宝寺。

白头一声吼叫,就冲了过去,周身电光四射。

吓了程处立兄弟一跳,本能高声喊道:“护驾,保护陛下离开这里。”

“白头!”

苏庆节见白头冲出去了,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

他忙踏步腾身而起,化作一道闪电,紧随着白头就冲了过去。

苏大为一旁本打算找小玉询问狄仁杰他们的下落,见此情况,也连忙冲了出去。

“小玉,三郎,跟我来!”

黑三郎和黑猫二话不说,跟着苏大为就走了。

远远的,传来了苏大为的喊声:“秦怀玉,保护好陛下,也算是你戴罪立功。”

秦怀玉傻愣愣答应一声,紧跟在李治身边。

李治张了张嘴,有些发懵。

都走了?连猫狗也都带走了?朕怎么办!

他倒是没有怪罪秦怀玉的意思,可问题是,苏大为两个人在这里的时候,他很放心。现在,他们两个走了,只剩下一个秦怀玉。李治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秦怀玉,这心里面多多少少也有些发毛。这家伙可是异人,万一……谁能挡住他呢?

“陛下,快走吧!”

见李治还在发愣,程处立忙开口道。

“对,咱们先离开这里。”

李治总算是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在众人的簇拥下往后门走去。

“房卿?”

“臣在。”

“等这件事结束了,帮朕一个忙。”

“请陛下吩咐。”

“去查一查,父皇驾崩之后,后宫中一个叫武媚的才人也在灵宝寺出家,她现在情况如何?”

房遗爱闻听,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

他朝秦怀玉看了一眼,却见秦怀玉怀抱大棍,根本没有留意到他。

难道告诉陛下,先帝遗孀都已经死了?而且,还是死在秦怀玉的手里?天晓得武媚是哪个?刚才秦怀玉在天王殿大开杀戒的时候,武媚很可能已经被他杀了。

“对了!”

李治突然停下脚步。

“那头幻灵呢?”

“啥?”

“就是那头白猴子……”

“不知道啊!”房遗爱道:“刚才情况很乱,所以没人留意。”

“被那个拿刀的带走了。”

秦怀玉开口道:“就是那个带着猫和狗的人。”

李治眉头蹙了蹙,苦笑着摇头道:“算了,那东西也不是谁都能拥有的,在他手里倒也说得过去。”

他挥了挥手,道:“走吧,咱们快去和尉迟宝琳汇合。”

刷拉,一道电流,打在了山狗的身上。

那山狗的身子一颤,怒吼一声就扑向了白头犼。

白头犼身形一矮,从山狗的身下掠过,利爪在它的肚子上,留下了三条深深的血痕。

山狗吃痛,更加疯狂。

它腾身而起,在半空中转身,张口就吐出一股炎流。

“白头,小心。”

苏庆节见状,大吼一声冲到山狗跟前,大刀夹带电流,恶狠狠劈下来。

哪知,那山狗却极为灵活,闪身躲过了苏庆节的大刀,而后长身直立而起,双爪凶狠拍向苏庆节。苏庆节举刀想要封挡,这时候苏大为却如鬼魅一样出现在山狗背后。

手中长刀一翻,横刀式唰的化作一道寒光。

山狗凄厉哀鸣,一蓬鲜血喷出,巨大的身体扑通就倒在了地上。

黑三郎随即出现在了山狗身边,张口一股炎流,把那山狗的尸体就吞噬在火焰中。

“苏大为,你卑鄙。”

“啥?”

“没看我就要杀了它吗?”

苏庆节愤怒不已,怒斥苏大为。

而苏大为则瞄了他一眼,冷冷道:“神经病。”

黑猫窜上了苏大为的肩头,瞪着另一边,有些蠢蠢欲动的白猴子。

那白猴子正暗搓搓想要逃走,只是被黑猫盯上之后,它立刻老实了,乖乖蹲在苏大为的肩膀上,一动也不敢动。在苏大为的身边,还有一头天狗,吓死本猴了!

“你骂我?”

“懒得和你废话,外面那么多诡异,如果似你这样要一对一,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你……”

“不和你废话了,我要杀诡异去了。”

苏庆节没有发现,当苏大为一刀斩杀了那头诡异之后,脸色微微一变。

一种奇异的感觉出现在身体内,那感觉,就好像是有一股暖流在体内游走,瞬间就驱散了疲惫。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腾根之瞳,它好像摄取了什么。

苏大为精神振奋,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不和你废话了,有种就随我杀诡异去。”

说完,他头也不回就冲出了灵宝寺大门。

苏庆节眼睛一亮,大声道:“好,咱们就比一比,看谁杀的诡异多。”

他说着话,紧跟着苏大为冲了出去。

山门外的长街上,到处都是尸体。

一条通体泛着金黄色光泽的巨蟒,正吞吐蛇信,横在长街上。

“喵!”

黑猫一声轻呼,唰的从苏大为肩膀上窜出,化作一道黑色闪电,眨眼间就到了巨蟒的面前。没等那巨蟒反应过来,黑猫的利爪已经弹出,顺着蟒蛇的身体一路划过。

巨蟒凄厉嘶吟,在地上打滚。

苏大为冲过去,手起刀落就把那巨大的蟒头砍落下来。

鲜血顿时如泉涌一般,顺着长街流淌。苏庆节也跑了过来,见苏大为杀了一头巨蟒,顿时急了。

崇圣寺内,传来了一声虎吼。

他脸色一变,顿时大喜,“白头,跟我来。”

跟着苏大为只能吃屁,倒不如分头行事,还有机会取胜。

他冲进了崇圣寺内,紧跟着就听到崇圣寺里传来虎啸声,紧跟着便归于平静。

苏大为知道,苏庆节那边已经搞定了。

这家伙,还真是争强好胜啊!

想到这里,苏大为摇头笑了笑,带着黑三郎和黑猫,就离开了长街。

此时的崇德坊里,已乱成了一锅粥。

苏大为来到十字街的时候,就看到一头熊罴似地诡异,正挥舞双刀,疯狂砍杀。

在它周围,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

有金吾卫的尸体,也有平民百姓的尸体……

三个壮汉,正围着那头诡异猛攻。只是他们手中的兵器砍在诡异的身上,发出金铁交鸣的声音,却伤害不得那诡异半分。相反,在诡异的猛攻之下,三人有些狼狈。

老孙头?

苏大为在尸体中,看到了一个熟人,正是坊正老孙。

他厉声道:“都闪开,把它交给我!”

说话间,苏大为已经冲上去,长刀挥出一道电流,正打在那诡异身上,而后刀光一闪,血光崩现。

第八十四章 长安大乱(二)

长安县衙内,李淳风和桂建超坐在屋檐下下棋。

聂苏乖巧的站在桂建超的身边,非常好奇的看着两人手谈。

“鬼叔叔,该你落子了。”

棋盘上,黑白两条大龙绞杀在一起,局面非常惨烈。桂建超捏着一枚白子,眉头紧锁。局面对他不利,让他颇感为难。他有种预感,这盘棋他很可能要输给对方。

和李淳风是老对手了!

亦或者说,他和太史局是老对手了。

从隋朝时的将作大匠宇文恺,到唐初的袁天罡,再到如今的李淳风。桂建超的从接掌了荧惑星君之位以后,就和这些人纠缠不清。时而合作,时而敌对。前一刻大家还是朋友,下一秒就可能会刀兵相见,生死相搏。说实话,他有点累了。

但他不愿意输给李淳风,哪怕是一盘棋也不行。

听到聂苏的话,桂建超眼珠子一转,笑道:“小聂苏,你来帮鬼叔落这一子,如何?”

“星君,过分了!”

“怎么?”

“这盘棋胜负已分,星君让小孩子来帮你落子,若最后输了,是不是要算在她头上呢?”

李淳风笑眯眯看着桂建超,话语中带着调侃的味道。

桂建超老脸一红,刚想要辩解,就听聂苏道:“道士哥哥,该你落子了。”

“啥?”

李淳风一愣,看着聂苏。

哥哥这个称呼……

桂建超则哈哈大笑,指着李淳风道:“没错,道士哥哥,该你落子了。”

李淳风哭笑不得,目光旋即落在了棋盘上。

被聂苏称作‘哥哥’倒也不是接受不了的事情。事实上李淳风面嫩,看上去的确不大。

只是当着桂建超的面……你叫他叔叔,却叫我哥哥,岂不是我平白低了一头?

不过再一想,似乎也算不得什么。

天晓得桂建超这老东西究竟多大年纪?

从隋文帝时期,他就是荧惑星君,和宇文恺交过手;袁天罡时期,他也是荧惑星君,斗了几十年。算年纪的话,莫说叫一声叔叔,就算是叫一声阿翁也不过分。

李淳风哼了一声,目光在棋盘上扫过,眸光突然一凝。

他抬头看了看聂苏,又低下头看着棋盘,陷入长考。

桂建超也发现了他的异常,目光在棋盘上扫过,眼睛顿时一亮。

远远岌岌可危的形式,在聂苏落子之后,局面顿时出现了变化,好像要起死回生了。

“快点快点,小道士,打算想一整天吗?”

“星君,你可别逼我。”

“我就是逼你了,哈哈哈!”

桂建超笑得好像一个三百斤的胖子,得意洋洋看着李淳风。

李淳风深吸一口气,静下心来,把注意力集中在棋盘上。他落了一子,但没等他开口,一只小手捏着一枚白色棋子,飞快落在棋盘上,令棋局也变得更加复杂。

咦?

这一个子,落得他好难受。

李淳风抬头,看了聂苏一眼。

这也是他第一次用正式的目光看聂苏,带着一种审视。

“怎么,吓唬小孩子吗?”

李淳风笑了笑,思考一阵,再次落子。

可是,不等他抬手,聂苏就落了棋子,仿佛早已算到了他的棋路。

她落子飞快,给了李淳风一种强烈的压迫感。那感觉,就好像他心中所想,都被聂苏看穿了一样,非常难受。这个小丫头,有古怪!而且,她似乎是人,而非诡异。

“星君,她是……”

“我侄女。”

“可她……”

“怎么,我桂建超就不能有个人类侄女吗?”

桂建超冷冷顶了一句,让李淳风哑口无言。

他笑了笑,突然大袖在棋盘上一扫,打乱了棋局。

“贫道输了!”

说完,他突然取出了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递给了聂苏。

“愿赌服输,这是道士哥哥给你的礼物。”

这牛鼻子真不要脸!

桂建超冷冷的看着李淳风,对李淳风那点小心思,可说是心知肚明。

不过,他并不会阻止李淳风的示好,倒是聂苏又躲到了桂建超身后,看着李淳风手里的铜镜,怯生生没有言语。

“李淳风,输了就送一面镜子,太小气了吧。”

李淳风哈哈大笑道:“星君,你可别小看了这枚铜镜。

当初,袁太史令造火井,炼天下之金,提炼出了三十六斤金精,锻造十二地支神镜后,还剩下三斤六两金精,于是仿秦镜造出了这枚铜镜,并取名为‘唐镜’。

虽说唐镜不比秦镜,但其威能却在十二地支神镜之上。”

桂建超不等李淳风说完,一把就把铜镜抢了过来,放在了聂苏手里。

“那我带小苏,谢谢你了。”

聂苏拿着铜镜,有点手足无措。

她怯生生道:“谢谢道士哥哥。”

“哈哈哈,些许小玩意,值不得谢。”

李淳风说完,笑眯眯看着聂苏道:“你叫聂苏?”

“嗯。”

“能不能再与贫道,手谈一局?”

聂苏看向了桂建超,就见他点点头,于是道:“好啊,不过道士哥哥若再输了,可不许生气。”

“不气,不气!”

李淳风的笑容,非常灿烂。

桂建超则冷艳看着李淳风,心里冷笑不停。

他和李淳风保证,会约束和安抚长安城里的诡异。李淳风之所以留下来不走,并不是真想要和他下棋,而是为了监视他。就如同桂建超不会轻易相信人类一样,李淳风也不会轻易相信桂建超。大家表面上笑呵呵,可心里都暗自提防着对方。

李淳风之所以舍得把唐镜拿出来,并不是他要讨好桂建超,而是为了聂苏。

聂苏的奇特,桂建超也能觉察的出来。

只是,他收留聂苏,是因为苏大为。至于李淳风是什么想法?哼哼,怕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本就无意诡异和人类开战,自然也没想过要浑水摸鱼。

至于那些被变异元炁影响到的诡异,桂建超也没有想过去营救。

一旦受到变异元炁的影响,诡异会出现很多问题。他救不了,而且救了,也没有用。

既然如此,索性卖个好,也可以为其他诡异,争取到更多的生存空间。

身为荧惑星君,桂建超要考虑的不是一个两个诡异,而是生活在关中的十万诡异。

看着正小心翼翼下棋的李淳风,桂建超随即移开了目光。

他的目光,仿佛要透过长安县衙那高大的围墙,鸟瞰长安城。

雨,正在变小。

可是风暴,才刚开始。

桂建超不知道,接下来会是怎样一种情况。

不过他也非常清楚,这场风暴,持续不了太久。大势不在我,那个陈硕真怕是要打错了算盘。

安仁坊,南闾。

王府大门紧闭,在墙外,徘徊着两头变异诡异。

它们虎视眈眈看着王府大门,仿佛那大门里,隐藏着什么让它们心动的事物

不过,它们也有些畏惧。

即便是失去了理智,它们还是能感受到,院墙之内,有可怕的存在。

几次小心翼翼的试探过后,诡异终于忍耐不住内心的欲·望。

它们相视一眼,仰天长啸一声,向王府大门扑去。

就在它们冲上台阶,靠近大门的刹那,那两扇大门却突然消失了。一群披着厚厚甲壳的虫子如潮水般涌来,诡异看到这一幕,顿时露出了惊慌之色,转身就跑。

可是,甲壳虫的速度更快,瞬间就淹没了两头诡异的身体。

伴随着院子里传来一长两短三声尖锐的哨音,甲壳虫又如潮水般退走,化作两扇坚厚的大门,紧紧关闭。台阶上,两头诡异已经血肉不存,只剩下两座白森森骨架,接受着雨水的冲刷。地面上,没有半点血迹,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狄仁杰的面颊抽搐一下,看着王敬直。

“怀远,这是……”

“黑甲兽。”

王敬直收起了哨子,微微一笑道:“当年我被贬岭南,与当地巫医交往甚多,并从他们那里学了祝由术。这些黑甲兽,其实是岭南一种十分常见的虫子,性情温顺。”

温顺?

狄仁杰瞪着王敬直,差点破口大骂。

我信了你的邪!

血肉不存啊,你还说它们温顺?

“正因为温顺,所以容易捕捉。

你也知道,岭南多瘴气虫蛇,山间出没猛兽,非常凶险。巫医常年在山川中行走,寻找药材,难免会遇到危险。为了自保,他们采集甲壳虫,以祝由术进行祭练,最终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我当时也是好奇,于是就跟着他们,学了这一手。”

“怀远,你在岭南的生活,可真是丰富多彩啊。”

“羡慕吗?”

“哈哈,有一点。”

“可我一点都不想要。”

王敬直露出落寞之色,轻声道:“若当年不是受了太子的牵累,我又怎会被流放岭南?我本该和公主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可现在却变得孤苦伶仃,无人理睬。

公主一点也不快乐,我很清楚。

但我没有办法,更无力挽回局面。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她,却不想到头来……”

王敬直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抹晶莹。

他喝了一杯酒,形容萧索的往外走,轻声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当我回头时,才发现那岸已不见。怀英,当断则断,有些事情,不是你我可以勉强的来。”

“啥?”

狄仁杰愣了一下,旋即沉默了。

王敬直话里有话,他如何听不出来?

只是,真能断吗?

狄仁杰,也不知道,只呆呆坐在客厅里,看着王敬直的背影消失在了大厅门外……

第八十五章 长安大乱(三)

“狄郎君,不好了!”

一个婢女神色慌张的跑进大厅,大声喊道:“法师,法师她昏过去了。”

“什么?”

狄仁杰收回思绪,呼的站起来,露出紧张的表情。

“法师她,昏倒了。”

“在哪里?”

“就在后院花园中。”

“快带我过去……还有,去找你家主人,请他帮忙。”

“是。”

婢女跑出大厅,找王敬直去了。

狄仁杰则一路小跑似地来到了后院,就见几个家仆正紧张围着昏迷在地的明空。

“法师,法师!”

狄仁杰来到了明空身边,蹲下来,为她号脉。

脉象很平稳,似乎没什么大碍。

他又查看了明空的身体,也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她双眸紧闭,牙关紧咬,那张俏美的娇靥通红。

伸手抱起明空,狄仁杰大步流星。

“怀远,怀远!”

王敬直匆匆赶来,看到这景象,也吓了一跳。

他连忙让狄仁杰把明空抱进屋里,“怀英,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刚才我听小梅说法师昏倒了,于是就跑过来,她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小梅!”

“奴婢在。”

“怎么回事?”

“奴婢也不清楚。

法师刚才让我们陪她在花园里赏花,正好看到一朵牡丹绽放,于是就凑过去想要欣赏。然后……她就昏过去了!奴婢见状,就立刻跑去找狄郎君还有主人你了。”

“牡丹?”

王敬直一愣,转身就往外走。

“怀远,你去哪里?”

“怀英你留在这里照顾法师,我去花园看看。”

“我?”

“怀英,你天生獬豸之体,有神羊法冠护身,诸邪不侵。

我这里很安全,非五品以上诡异进来,有死无生,所以你不必担心。我先去查看情况,回来再和你细说。你就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等我回来,不要乱来。”

狄仁杰答应一声,在床榻边坐下。

王敬直则让小梅领路,匆匆来到了花园之中。

“咦,牡丹怎么不见了?”

小梅惊呼道:“刚才,明明就在这里。”

“你确定?”

“奴婢确定,不会有错的。”

王敬直点点头,示意小梅退到一旁,然后蹲下身子,在地上仔细查看。

突然,他松动了两下鼻子,用手在地上搓了一把泥水。

他把手放在鼻端,闻了两下,脸色突然一变。

”奇怪!“

他站起来,向四周环视。

”主人,怎么了?“

”牡丹变异,好强的元炁。“

他说着话,取出哨子,鼓起腮帮子用力一吹。

刹那间,花园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一只只黑色的甲壳虫,从地里,花丛中跑出来。

”去给我找出来。“

王敬直一声沉喝,甲壳虫哗啦如退潮一样散去。

小梅站在一旁,对这诡异的一幕,似乎早已习惯,没有任何惊讶之色。

“主人,是元炁变异吗?”

“嗯!”

王敬直点点头,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

“主人,你怎么又……”

“抱歉抱歉,老毛病怎么也改不过来了。

小梅,你回去帮忙照看法师,我再四处转一下……好奇特的元炁变异,居然藏于牡丹之中。这是它的造化,也是它的运势。小小牡丹,还承受不起这道元炁,所以在元炁散去之后,就化作一撮春泥。我再找找,倒要看看这元炁究竟如何。”

“那法师……”

“她并无大碍,应该是受了元炁波及。”

王敬直说着,径自离去。

小梅则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屋去了。

延平大道上,喊杀声震天。

苏定方面沉似水,指挥兵马,射杀蜂拥而来的诡异。

那是数以百计的诡异,气势汹汹。

“放箭!”

苏定方沉稳冷静,厉声下令。

刹那间,一蓬箭雨冲天而起,如飞蝗一样扑向了诡异。

可是那群诡异却毫无惧色,朝着大军凶猛扑来。

安化大街,俨然已成为一道生死线。如果诡异冲过这条大街的话,很有可能会冲击朱雀门。

所以,苏定方退无可退。

眼见诡异逼近,他抄起一把陌刀,厉声喝道:“守约,刀阵!”

在苏定方的身边,裴行俭已换上了一身戎装。

听到喊声,他持刀向前,手中一口七尺陌刀拖地,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裴行俭左右,则是三百陌刀壮士。

面对凶猛的诡异,这三百壮士毫无惧色,跟随着裴行俭,一步步前进,横在安化大街街心。

诡异,已经到了跟前。

裴行俭厉声喝道:“出刀!”

一把把陌刀划出一道道奇亮的刀光,狠狠劈在冲在最前方的诡异身上。

那诡异虽然皮糙肉厚,但是在这陌刀凶狠的劈砍之下,瞬间就化作了一滩血肉。

不过,十数名壮士,也倒在了血泊之中。

裴行俭的胳膊上,大腿上,鲜血淋淋。

在他面前,倒着一具诡异的尸体。身上的甲胄,也变得残破不堪,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一样。事实上,这的确是生死大战,也是裴行俭从未遇到过的凶险。

他厉声吼道:“不许退,出刀。”

又是一片刀光掠过,血肉横飞。

苏定方站在阵前,看到裴行俭他们拦住了诡异的冲击,厉声喝道:“弓箭手,准备……”

他手持陌刀,正要下令放箭。

忽然,一道身影出现在了苏定方的身后,手持匕首,狠狠刺向苏定方。

苏定方的注意力,此刻完全集中在了战场上,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人这时候行刺。不过,他毕竟是身经百战的悍将,反应十分敏锐。当觉察到有人行刺的那一刹那,他猛然踏步闪躲,匕首从他的肋部滑过。在一阵惊呼声中,苏定方旋身一转,手中陌刀劈落,口中暴喝一声:“放箭!”

那七尺陌刀,在苏定方的手里宛如灵巧的匕首一样,滴溜溜一转,而后顺势斜撩。

“啊!”

一声惨叫声响起,刺客手臂被陌刀斩断。

他倒在地上,没等他站起身来,就被苏定方身边的护卫一拥而上,死死压在地上。

“王升?”

苏定方认出了刺客的身份,也是一愣。

他赫然是裴行俭的扈从,没想到……

“放开我,放开我!”

王升虽断了一臂,仍拼命挣扎着。

他力气很大,大的有些惊人。苏定方的护卫,都是随苏定方征讨过东突厥的勇士,竟差点按不住他。苏定方看了王升一眼,见他双目赤红,挣扎不停,于是举刀拍在了王升的头上,一下子把他拍昏迷过去。然后,便转身不再去理睬他。

“把他捆起来,看好了,回头交给守约处置。”

护卫忙大声回应,拖着王升,好像拖死狗一样离开。

只这么一瞬间的功夫,安化大街上的陌刀队,已折损了近百人。

裴行俭也浑身是伤,仍悍不畏死挥舞陌刀,抵御诡异的攻击。

“中郎将,裴君……”

“守约是名门望族,绝不可能与诡异勾结。

刚才那王升,也有古怪,不过应该和守约无关。此事不必再提,弓箭手准备!”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天而降。

一名道士装扮的男子,出现在了安化大街上。

他手持一枚铜镜,厉声喝道:“太史局十二灵官,王守一在此,请壮士们退到一旁。”

太史局的人,终于来了!

苏定方见状,顿时大喜。

“守约,退下。”

裴行俭不敢迟疑,忙率领陌刀队往两边散开。

就见那灵官掷出铜镜,一道道金光从铜镜中射出,如雨点般密集。

金光似乎是诡异的克星,只要被金光照定,诡异立刻化作一道道黑烟,消散无踪。

只片刻光景,数十头诡异就消失了。

与此同时,一个人影从崇德坊杀出来。

在他的身边,跟着一条狗,一只猫,肩膀上还蹲坐着一只白色的猴子。

这奇异的组合甫一出现,立刻引起了众人的关注。

就见那人手中挥舞着一口大刀,刀光过处,诡异纷纷倒在地上,化作青烟消散。

“快去护驾,陛下在尉迟宝琳的营中,有诡异出没,快去护驾!”

第八十六章 长安大乱(四)

一头高一丈有余,头顶双角,双拳似槌的牛头诡异,拦住了苏大为的去路。

与此同时,还有三个相貌凶恶的诡异,从两边包围过来。

黑三郎见状,怒吼一声,迎着两头诡异就冲过去,腾空跃起,呼的一下子全身蒸腾火焰,恰如一团火球般,从空中落下。只听轰得一声响,热浪翻滚,炎流四溢。两头诡异哀嚎着,瞬间化为灰烬。烈焰熊熊,黑三郎缓缓走出,周身如常。

另一边,黑猫也扑杀了一头诡异。

苏大为迎着牛头诡异健步如飞,眼见那牛头诡异轮拳砸下来,他速度不减,闪身躲过之后,腾身而起,脚尖在牛头诡异硕大的拳头上一点,身形再次拔高,而后在半空中唰的旋身,一道电光掠过,一个巨大的牛头飞起,一股鲜血狂涌而出。

“异人?”

王守一见状,眸光一闪,顿时兴奋起来。

他身形唰的后退,大声道:“这里就拜托壮士,我这就去救驾。”

说着话,他身形一闪,就失去了踪影。

苏大为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忍不住破口大骂。

“贼你妈的太史局,我一个人怎么对付如此多诡异?”

只是,那王守一走得快,根本没有听见苏大为的叫骂。

而苏定方则心头一颤,眉头紧锁。

“将军,咱们要不要去救驾?”

裴行俭气喘吁吁退到了苏定方身边,轻声问道。

“继续在此坚守!”

苏定方瞬间就做出了决定,道:“延平大道是长安最为重要的通路之一,守卫也最为薄弱。如果被他们冲过去,周围各里坊都将面临危险。守在这里,半步不退。”

“可是陛下……”

“陛下那边有太尉保护,又有灵官前往救驾,应无大碍。”

苏定方的态度非常坚决,举刀厉声喝道:“弓箭手,放箭!”

在苏定方身后列阵的兵卒,稳定立刻开弓放箭。

箭如飞蝗,铺天盖地般射向了延平大道上的诡异。

而苏大为则周身电光闪闪,一道道闪电四溢流出,手中大刀翻飞,拼死拦住了疯狂的诡异。

当然,若他一个人肯定撑不住。

但他身边还有黑三郎和黑猫,堪堪把数十头诡异拦下。

战斗,随着苏大为的加入,变得越发激烈起来。王灵官的撤离,的确是让士兵们有些慌乱。可看到苏大为的表现,他们很快就稳下心神,在苏定方的指挥下,和诡异们殊死搏杀。

有人说,太史局既然如此厉害,为何会允许诡异在长安生活?

想要杀死一头五品诡异,也许需要付出百名勇士的性命。异人虽强,毕竟是少数,而太史局虽拥有强大力量,可如果真要面对数以万计的诡异,也会吃不消。

诡异的繁衍,远不如人类快,需要漫长的时间。

也许一个人的一生,只是一头诡异的幼年期,且诡异之间,同样存在着种种矛盾。

人类和诡异开战,势必死伤惨重。

所付出的代价,人类承受不起,诡异同样承受不起。

这也是为何太史局对诡异生活在长安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诡异同样,只要不涉及生死攸关的事情,他们也会对很多事情无视。双方,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和平关系。

似今日局面,太史局不想开战,诡异同样不想开战。

不管是李淳风和桂建超,双方都努力在约束各自的手下,维系着一种平衡。

万年县,大慈恩寺藏经楼。

喊杀声此起彼伏,已有诡异冲进了佛寺。

玄奘法师在抄录一部贝叶经,听到一声声咆哮逼近,他也只有轻轻叹了一口气。

“行者!”

“在。”

一直跪坐在玄奘法师身后,身穿僧袍的青年站起身来。

“去吧,是时候结束了!”

“遵命。”

尖嘴猴腮的青年顿时大喜,转身径自从楼台上纵身跃出。

这藏经楼三层,高足有七丈,二十多米。

青年却浑不在意,从楼台上跃下,轻飘飘落地,朝着山门方向就撒腿狂奔而去。

他奔跑的姿势非常奇特,犹如灵猴纵跃,几个起落之后,就出现在山门外。

两头诡异已撞开了山门,正作势要冲进来。

大雄宝殿里,数以百计的平民躲藏其中,眼看山门大开,一个个尖叫着,惊慌失措,四处奔走。

青年手里,出现了一根棒子,迎着一头诡异高高跃起,呼的一式力劈华山。

那诡异并没有把青年放在眼里,怒吼一声,长身而起,想要用肉身硬抗这一棍子。

就听蓬的一声闷响,那诡异惨叫一声,被砸的骨断筋折,当场毙命。

鲜血顺着山门台阶流淌,迅速染红了地面。

另一头诡异见势不妙,扭头想要逃走。

哪知青年三步并作两步,就到了它身后,轮起棍子横扫千军,把诡异那巨大的身体,直接抽飞起来。他垫步拧腰,唰的就出现在半空中,大棍狠狠劈下,砸在那诡异的身上。诡异从半空中落下,狠狠摔在地上,把地面砸出了一个巨大深坑。

它七窍流血,躺在坑里一动不动,显然是已经气绝身亡。

青年见状,越发兴奋起来。

他站在山门上,仰天一声长啸,在苍穹回荡。

藏经楼里的玄奘法师听到那啸声,抬起头,向楼外看去,嘴角一翘,露出一抹笑容。

这家伙,怕真是憋坏了!

吱吱吱!

一直安安静静,老老实实蹲坐在苏大为肩头的雪狨,突然变得焦躁起来。

耳朵刷刷刷的颤动,它发出一连串的尖叫声。

苏大为正要施展浮光掠影术,被雪狨这一叫,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被一头诡异击中。

“你干什么?”

苏大为怒声道:“老实点!”

雪狨却越发的慌张,揪着苏大为的耳朵,似乎是在说:快听,快听!

与此同时,正在战斗的黑三郎唰的退到了苏大为身边。

它抬起头,冲苏大为叫了一声。

雪狨说什么,苏大为听不懂。

但黑三郎的叫声里,却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情绪,苏大为能听得出来。

“三郎,有情况?”

黑三郎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怪异之色。

它点点头,又摇摇头,转身就扑向了一头诡异。

周身,烈焰熊熊。

苏大为有点迷糊了,搞不清楚黑三郎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有危险?

亦或者,听错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肩膀上的雪狨,就见雪狨也安静下来,乖乖蹲坐着,一动不动。

你们这是在搞什么?

苏大为一头雾水!

不过,眼前的局面由不得他去思考,两头诡异从两边重来,冲着苏大为喷出一股腐蚀性极强的毒液。他连忙躲避,毒液落在一旁的墙上,墙面顿时出现了一个个深坑。

连生化武器都使出来了?

毒液,奇臭无比,令人作呕。

苏大为连忙屏住呼吸,施展浮光掠影术,一刀将那头诡异斩为两段。

只是,当他略低的刹那,脚下踩到了一具尸体,顿时一个趔趄。一头诡异见状,嚎叫一声,就冲了过来。苏大为来不及闪躲,手臂一颤,大刀化作成一面盾牌。

他用盾牌护住半个身子,硬生生承受了那诡异的凶狠撞击。

脚下,退了半步,他旋即猱身而上,右手化作雷电之爪,凶狠劈在那诡异的头上。诡异发出哀嚎声,身体顿时变成了一块焦炭,扑通一声,就栽进了路边的水沟。

苏大为已经记不得,他杀了多少诡异。

十头?绝对超过了,估计近二十头……加上黑三郎和黑猫,死在他们手里的诡异,绝对超过了五十头。可是,延平大道上的诡异数量却不见较少,而且越来越多。

“太史局的人都死光了吗?”

苏大为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破口大骂起来。

另一边,苏定方已指挥人马冲上来,和诡异短兵相接。

苏大为虽然厉害,毕竟只有一个人。

凭他一己之力,想要拦住这源源不断出现的诡异,绝对是痴心妄想。哪怕有黑三郎和黑猫相助,也堪堪维持一个相持的局面,根本无法把所有诡异都拦截下来。

裴行俭的陌刀队,死伤惨重。

三百人组成的陌刀队,而今只剩下了几十人。

苏定方也赤膊上阵,手持陌刀和诡异打在一起。

他虽非异人,却是这人世间少有的悍勇猛士。哪怕年岁不小了,可凭借着丰富的经验和强大的战斗力,他以一敌三,硬是不落下风。

初唐时期的名将,老的老,死的死。

苏定方虽占居上风,也有些吃力,暗自心中感慨。

若尉迟恭尚在壮年,若秦琼还在人间,若凌霄阁二十四功臣中的悍将都还活着,此一战胜负尚在两说。可现在,参加过隋末之战的那一批勇士,已不剩下几人。

今天如果不是苏大为出现在这里,他可能已经溃败。

该死,那吉祥狮子为何还不出现?这死孩子跑去了何处?关键时候,就不见人!

苏定方心里大骂,但出手却越发的凶狠。

然则,普通人终究是普通人,在诡异一次次凶狠的攻击下,阵脚已经渐渐散乱。

不少士兵,见势不妙,都偷偷的跑了。

苏定方不是没有看见,可一来他被诡异缠住,二来他也清楚,那些士兵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眼看着,安化大街防线要守不住了,苏定方却冷静下来。

他闪身躲过一头诡异的攻击,大声喊道:“壮士,多谢你今日拔刀相助。

这里已经守不住了,请壮士看在你我同为大唐子民的份上,速去崇德坊,保护陛下安全。某会在此处坚守,只要一息尚在,就不容诡异猖狂。”

说话间,他猛一个踏步旋身,手中陌刀斜撩而起,巨大的力量,把一头诡异撕为两段,鲜血喷溅了一身。

第八十七章 长安大乱(五)

安仁坊,南闾。

狄仁杰焦躁不安,在房间里徘徊。

“小梅,外面情况如何?”

“不太清楚。”

小梅看上去,似乎也很无奈。

王敬直布下了甲壳虫大阵,的确是可以抵御住诡异的冲击。

但同样的,府里的人也等于被困住了,根本不清楚外面的世界变成何种模样。

狄仁杰也知道,他无能为力。

对付普通人还可以,要对付诡异,却很难。

哪怕王敬直说他是獬豸之体,有神羊法冠护身,可说一千道一万,他都是普通人。

只是,这种置身事外,袖手旁观的感觉真不好。

狄仁杰才二十岁,正是热血的年纪。

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但他能猜得出来,此时的长安会是何等局面。

说实话,他很想持剑冲出去,和那些暴走的诡异大战一场。

目光,落在了昏迷的明空身上,狄仁杰犹豫了。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大概就是这样。

哪怕他明知道两人没有可能,但他还是想看着明空醒来,看着她可以安然无恙。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王敬直面色凝重,从外面走进来。

狄仁杰忙迎了上去,道:“怀远,如何?”

“法师没有大碍,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想来是和那只黑猫有关。”

“小玉?”

“嗯!”

王敬直坐下来,喝了一口水。

“元炁变异,令诡异暴动。

法师之前中了诡术,亏得黑猫报恩,赠以灵珠,才保住了法师性命。不过,她因灵珠死而复生,自然也不可避免,会受到一些影响。也正因此,她才会如此模样。”

狄仁杰露出恍然之色。

“那现在……”

“没事的,你不用担心。”

王敬直想了想,道:“元炁变异的影响还没有过去,所以法师才会昏迷不醒。待这股元炁波动结束,她就能醒过来。只是,我现在也不知道,这波动何时会结束。”

“那外面的情况……”

“很糟糕!”

王敬直道:“我虽然没有出去,但大体上能够猜出是什么局面。

我刚才感受到了强烈的元炁波动,应该是太史局出手了!好在从目前的形式来看,暴动的大都是一些不起眼的诡异。那些真正强大的诡异并未受到影响,亦或者,它们被约束住了。也幸亏如此,否则长安城过了今日,定会变成修罗地狱。”

“怀远,你既然有这等手段,何不出手呢?”

“我……”

王敬直愣了一下,看着狄仁杰,半晌没有说话。

“怀英,我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

“什么?”

“我少年时春风得意,是人人羡慕的驸马;不想天降横祸,我颠沛流离,被流放岭南。而今回来,已物是人非。公主故去之前,曾对我说过,让我做一个普通人。

打打杀杀的事情,非我所愿。

等此事结束,我会向陛下恳请离开。回太原也好,去岭南也罢,离开这是非圈。”

他脸上,带着笑容。

看上去,好像很平和。

狄仁杰看着他,慢慢站起身来。

“怀远,我知你心中凄苦,也知你委屈。

但有一句话你可还记得吗?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这是王懿公生前最爱的一句话。今长安百姓受诡异之祸,危在旦夕,又岂能因私心视而不见呢?”

说完,狄仁杰大步往屋外走。

“怀英,你要去哪里?”

狄仁杰扭头,看了一眼昏迷中的明空,又看了一眼王敬直。

“怀远,我要出去救人!

原本我心有挂念,而今知法师无恙,心中牵挂已去。我知诡异凶恶,非我可以抵挡。但如果所有人都因为不能抵挡,就束手待毙的话,今日过后,长安将成为一座死城。你说我獬豸之体,有神羊法冠护身。既然如此,便拼一回,能救一人,也是功德无量。”

说完,狄仁杰头也不回就走了。

王敬直则呆愣在房间里,看着狄仁杰的背影,久久不言。

义之所在,不倾其权,不顾其利!

这句话出自于《荀子》,也是王敬直的老子王珪,生前最为喜爱的一句话。

他曾请当时的书法大家欧阳询亲笔写下了这句话,高挂在中堂上,时刻铭记在心。

就如同他当年知道隐太子必败,却还是义无反顾跟随李建成。

因为他是李建成的老师,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哪怕最后被流放到岭南,也不后悔。

王敬直脑海中,回响着狄仁杰的话。

他闭上眼,露出了痛苦之色。

“主人,狄郎君要出去了!”

小梅轻声提醒,把王敬直从回忆中唤醒。

他取出哨子,衔在口中。

许久,他用尽力气,吹响了哨子。

狄仁杰,已经走到了大门口。

甲壳虫组成的大门,唰的一下子消失不见。

他深吸一口气,拔剑出鞘,大步流星走出了王府大门。

门外的巷道,冷冷清清。

巷道外,却喊杀声一片,哭喊声不绝。

狄仁杰头也不回的冲出巷道,迎面就见一头猪头人,手持一双大刀,正追杀街上行人。

行人哭喊着,四处逃窜,却没有人站出来抵抗。

眼见一个女子倒在了地上,那猪头人拎刀上前,就要砍杀。

说时迟,那时快,狄仁杰看到巷道旁边丢着一把斧头,他二话不说,抄起斧头就掷出去。猪头人躲闪不及,被斧头看中了肩膀,疼的它哼了一声,转身看过来。一双通红的小眼睛,透着骇人杀机。它看到了狄仁杰,嗷的一声就挥刀扑来。

狄仁杰也不闪躲,提剑相迎。

他一边抵挡,一边大声道:“快走,快走啊!”

倒在地上的女人这时候也回过味来,见状连忙惊叫着爬起来,撒腿就跑。

那猪头人双刀,好像车轮一样呼呼挂风。

狄仁杰拼命抵挡,也只挡住了三刀。手中宝剑再也拿捏不住,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猪头人狞笑着,向前一步到了狄仁杰的面前,手里那口剁骨刀就劈落下来。

完了!

狄仁杰躲闪不及,眼睛一闭。

只是,耳听当啷一声响,那屠刀似乎并未落下。

他睁开眼,就见猪头人的身上,被数之不尽的甲壳虫所覆盖,已经倒在地上。

扭头看去,就见王敬直站在王府大门外,正看着他。

“怀远,你……”

“怀英,你说的不错,义之所在,不倾其权,不顾其利……小时候,阿翁抱着我,叫我识得这十二个字。一晃这么多年,若非怀英你今天说起,我险些就忘记了。”

说着话,他已经走出了巷道。

“小梅,家里交给你了。”

王敬直头也不回的喊了一声,就见王府的大门,瞬间出现。

“小梅她……”

“她是教我祝由术那个巫医的女儿,若言这虫术,未必就逊色于我。”

王敬直笑着解释了一句,然后挥动衣袖。

猪头人身上的甲壳虫立刻如潮水般散去,涌入了王敬直的衣袍之中。

“走吧,让咱们去见识一下,那诡异暴走的模样。”

他仍旧佝偻着身子,看上去有气无力迈步向前。

可不知为什么,狄仁杰却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种此前从未见过的气质。他形容不来那是什么气质。淡泊?平静?亦或者是一种看穿了世间冷暖的睿智呢?

不过,狄仁杰却笑了!

他知道,当年那个曾被无数人称赞,被无数人羡慕和嫉恨的南平公主驸马,又回来了……

弯腰拾起宝剑,他紧随王敬直身后。

一路上,他们见到了两头诡异,但都被王敬直不动声色的杀死。

那黑色的虫潮,在最初令无数人惊慌失措。但随着两头诡异的死亡,人们看王敬直的眼神,也有些不一样了。一些胆大的青壮,鼓足勇气拿起了棍棒,跟在王敬直和狄仁杰的身后。人,原来越多。当狄仁杰他们来到安仁坊的坊门前时,在他们的身后,已有数百人跟随。坊丁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想要拦阻王敬直。

“开门!”

“啥?”

王敬直轻声道:“坊内诡异已经被我清除干净,倒要去看一看,那诡异还有何等手段。”

他说的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令坊丁无法抗拒的威严。

坊丁迟疑了一下。

可就是他这一迟疑,王敬直身后的青壮齐声呐喊:“开门,开门,开门!”

坊丁吓得面无人色,手忙脚乱打开了坊门。

眼前这个看上去苍老的男子,已不是之前那个见到他,也会露出一脸笑容的落魄南城县男。而狄仁杰则站在王敬直的身边,伸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用力一按。

王敬直回过头,看了一眼狄仁杰,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变异元炁的影响,好像在消散?”

一名灵官收回了铜镜,喘着粗气说道。

在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典事。

他们一个个看上去都很狼狈,不少人更是遍体鳞伤。

就在刚才,他们在这里,硬撼了二百多暴走诡异的冲击。

听到灵官的话语,一名典事挣扎着站起来,抬头向天空看去,就见乌云已经散开,一轮骄阳高悬。

他笑着道:“孙灵官,太阳出来了!”

上架感言

那啥,我真忘了今天是三十号,而且这个月居然没有三十一号╰_╯╰_╯╰_╯

傍晚时,一哥们说,晚上去playhouse浪吧,我欣然答应。

要感谢责编徐徐,否则……

我一直都不擅长写感言,也不太会写骚话。从来都是落实于行动,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写。

那啥,感谢大家的宽容,毕竟前两年败了不少人品。说实话,若不是@任重道远几个老读者的鼓励,还有大家的支持,一度想干脆退圈算了。

不良人和画江湖无关,这是一个我心里很想写的故事。一开始,我是没信心的,毕竟没有升级打怪,没有装逼打脸这样的情节,大家是否能接受,我也很犹豫。

好在,成绩慢慢变好,书评区里喜欢这本书的读者也越来越多,在本章说里留言的朋友也越来越多,十分开心。

要上架了,很忐忑。

这两年人品都败光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还会有多少兄弟愿意订阅。

好在,如今有了一份工作,旧账也都差不多清了,让我可以踏踏实实的写这本书。

在创作的过程中,我是很开心的。这并非是一部常态下的网络小说,也包含了过去两年多来,我的一些感悟。人过四十,原来真的会变。虽说骨子里那股子浪劲儿还在,但是看待问题已有了很多的变化。

起起落落,花开花谢,人生又是一幕景象。所以故事的构架和风格,可能与从前大不一样。但是请相信,这是我的作品。

嗯,上架了,还请大家多支持。

因为工作的原因,写作的时间也不似以前全职时那样充足,所以嘛,保底还是两更,有时间我就加更。

也不想立什么flag,万一打脸了,很丢人。

总之,我踏踏实实的写,也希望大家能多参与,多支持。你们的参与和鼓励,也是我创作下去的动力。支持越多越好,订阅越多越好,数据越多越好,月票越多越好,就麻烦大家啦……

嗯,说了这么多的废话,还是先码字去了。

愿不良人可以得到大家的原谅!

第八十八章 长安大乱(终)

太阳,至刚至大。

阳光之下,邪崇难生。

所以,在太阳出来以后,变异元炁所带来的种种影响,就会慢慢消散。

苏大为敏感的觉察到了这一变化,不由得暗自开怀。

“苏将军,县君,太阳出来了!”

他说话间,手中大刀飞出一道电流,把两头向苏定方扑来的诡异逼退,同时一把将裴行俭从两头诡异的夹击之中拽了出来。黑猫凌空跃起,在半空中舒展身体,已化作利刃的利爪,从一头诡异的天灵盖没入,然后身体向下一坠,就生生撕开了那诡异的脑袋。

黑猫的手段,和黑三郎的手段不太一样。

它,更凶残,更冷酷。

黑三郎杀敌,只纯粹是为了杀敌,并没有别的想法。

而黑猫则不太阳,它的手段很血腥,死在它爪下的诡异,几乎都是血淋淋的,格外可怖。

“小玉,回来。”

苏大为有种预感,战斗就要结束了。

这时候再让小玉这么血乎刺啦的杀敌,弄不好适得其反,会引起诡异的同仇敌忾。

黑猫好像有些不太情愿,但还是喵的叫了一声,退到了苏大为身边。

对面的诡异,已停止了攻击。

“怎么回事?它们怎么不打了?”

裴行俭有些好奇,走到苏大为身边问道。

“元炁变异正在消散,对诡异产生的影响也在消退。”

“既然如此,何不一鼓作气,将之围杀?”

苏大为看了裴行俭一眼,笑了笑,道:“它们既然已经停下来,说明正在恢复理智。这个时候我们再动手的话,说不定会激怒其他的诡异,引发更惨烈的战争。”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而且,这时候再攻击的话,也会引发它们的凶性……县君,已经死太多人了!”

裴行俭沉默了,默默往回走。

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来,看着苏大为,眼中流露出疑惑之色。

“这位壮士,我们是不是见过?”

“啥?”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道:“没有,不认识,你认错人了。”

“是吗?”裴行俭有点怀疑。

他觉得,他应该见过苏大为,但又想不出来,在何处见过。

也怪不得他认不出来,实在是苏大为改变了容貌。别说裴行俭,就算是柳娘子这时候出现在这里,也未必能认出苏大为来。至于桂建超能认出来,天晓得他用了什么手段。那不是一个普通人,所以就算他认出苏大为来,好像也不足为奇。

只是,苏大为觉得,不能继续逗留了。

“苏将军,我去崇德坊保护陛下。”

说完,他招呼一声,撒腿就跑。

与此同时,从朱雀大街方向,两个灵官带着几十个典事,正飞快赶来。

“壮士,你还没有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

裴行俭忙紧走两步问道。

只是,苏大为并没有回答,而是带着猫狗,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安化大街的尽头。

“苏将军,情况如何?”

两名灵官来到苏定方身边,把他搀扶住。

刚才为了救他脱困,苏大为一不小心,把他撞翻在地。

如果是在平时,苏定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今天,他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斗,并且受了伤。以至于被撞倒之后,他就再也无法站立,需要人搀扶方可。

“喏,都在那里。”

苏定方轻声回答,但目光却扫过周围。

他带了三府兵马前来,如今却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有大约一半人是战死安化大街,其他的人,则多做了逃兵。

但是苏定方心里,并没有责怪那些逃跑的士兵。当时那种情况下,任何选择都算不得错误。毕竟,那些士兵面对的是一群暴走的诡异,害怕逃跑也都在情理中。

延平大道上,尸横遍地。

有人类士兵的尸体,也有诡异的尸体。

鲜血染红了地面,流进了路边的水沟里,把水沟里的水,也都染成了暗红之色。

而在延平大道的对面,数以百计的诡异喘息中,一动不动。

裴行俭突然问道:“灵官,要不要趁现在……”

他做了一个杀的手势,却被那灵官一把按住。

“别乱来,它们正在恢复理智,任何动作,都有可能令他们重新陷入狂暴,不可轻举妄动。”

看样子,那个勇士并没有骗我!

裴行俭还是觉得苏大为眼熟,不过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些诡异,该如何处理?

杀掉?肯定不成!

如苏大为所言,变异元炁正在消散。

当然了,裴行俭是感受不到元炁是否在消散,不过从眼前的情况来看,应该不会有错。

这只是一群无法抗拒元炁变异,才暴走的诡异。

之前他们斩杀诡异,那是自卫。

但现在……天晓得那些没有受到影响,比之这些诡异更加强大的诡异是否在暗中观察?

如果再动手的话,说不定真如苏大为说的那样,那就是一场人类和诡异之间的战争。这个时候,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人类如此,想必那些诡异,也是这样想吧。

“那怎么办?”

“等!”

“等什么?”

“等荧惑星君派人来收场。”

苏定方和裴行俭都听说过荧惑星君的名号,不过直到现在,荧惑星君是谁?长什么样子?在什么地方?除了李淳风之外,连太史局的十二灵官也都不是太清楚。

他们只知道,荧惑星君就在长安城。

今天双方大战的时候,没有出现高级别的诡异,估计就是荧惑星君所为。

现在,就看接下来,怎么解决。

日头,已经偏西。

午后的余晖照进不良人的公廨庭院,李淳风长叹一声,手一抹,把棋子打乱。

“我输了!”

他看了聂苏一眼,然后站起身来。

“我可以不追究那些诡异,但他们必须离开长安,并且在我有生之年,不得踏足帝京。”

桂建超摸了摸聂苏的脑袋,柔声道:“小苏,去玩吧,别出了院子。”

“嗯。”

聂苏撒腿就跑,看上去非常开心。

谁耐烦陪着一个陌生人下棋,若是苏家哥哥也就罢了,其他人……哼!

她不知道李淳风是谁,就算知道了,她也不会在意。

在屋子里找了一根绳子,把那枚铜镜穿起来,挂在了脖子上。

也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等他回来了,就可以把这枚铜镜拿出来,向他炫耀。

桂建超笑眯眯看着聂苏在院子里玩耍,片刻后转过头来。

“可以!”

“其二,此次长安之乱,皆因陈硕真引起,我希望星君可以助我,将那妖人除掉。”

桂建超道:“这不太好吧,她可是人。”

“星君难道就不想为那些无辜被杀的诡异报仇吗?”

“这个……”

桂建超想了想,最终点了点头道:“行,我答应你。”

“第三……”

“没有第三。”

桂建超脸上的笑容隐去,眼中闪过一抹冷意。

“星君,何不听我说完再反对?”

“好,你说!”

“我希望星君可以开放兰池。”

“啥?”

桂建超脸色一变,几乎不假思索道:“开放兰池,绝无可能。”

“兰池本是先秦术士韩终修行之所,本就该为我们所有。今被星君霸占,未免说不通吧。”

“兰池的确曾是你们人类所有,但韩终逆天而行,创诡异祭练之法,曾残害无数诡异。西汉时,刘向和我们达成了协议,永远封闭兰池,你难道想要破坏盟约?”

“当然不是……”

“既然如此,就不必再说。”

“星君就不想听听我的条件吗?”

桂建超冷着脸道:“不想,送客!”

李淳风见状,也知道再谈下去,弄不好就会激怒桂建超。

他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那贫道就先告辞了。”

“以后若没什么事情,就别来找我。如果暴露了我的行踪,休怪我到时候不客气。”

“当然,星君行踪,只我一人知晓。”

李淳风转身往外走,身形唰的一下消失不见。

他临走的时候,深深看了聂苏一眼。

聂苏则没有理他,从墙角挖出来一朵花,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

“操之。”

“在!”

“去领大家离开吧。”

“遵命。”

吕操之答应一声,就转身离去。

张海林则走过来,在桂建超身边轻声道:“星君,李淳风要咱们开放兰池,是何用意?”

“不清楚。”

桂建超想了想,道:“不必理他,看他有什么后招。”

“喏!”

桂建超示意张海林退走,一张瘦削冷肃的脸上,瞬间如冰雪消融般,露出笑容。

“小苏苏,过来,鬼叔给你变戏法。”

斜阳夕照,长安城中,一片静寂。

诡异,正慢慢恢复理智,开始集中一处。

而人类,则一个个面露紧张之色,警惕看着那些集合的诡异。

“怀远,它们在做什么?”

“集结。”

“就任凭他们集结吗?”

“再打下去的话,可能会引发全面战争……估计太史局现在也正在和它们接触,应该不会再打下去了。”

“呼!”

狄仁杰,长出了一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他正要开口,忽听得长安上空,响起了一阵刺耳的号角声。

说是号角声,好像又不是,听上去很怪异。

“什么声音?”

“看样子,已经谈好了。”

王敬直也松了口气,轻轻擦去额头的冷汗。

说实话,他也害怕!

一头两头,甚至三五头诡异,他都不会害怕。可现在,从他们面前经过的,是数以百计,千计,奇形怪状的诡异。那种感觉,实在是难以形容。反正,他是不愿意再经历一次。

诡异,鱼贯而行,从四面八方汇聚安化大街,然后朝安化门走去。

不时可见灵官带着典事匆匆行过,双方都保持着沉默,也没有引发什么冲突和对峙。

安化门城头上,尉迟恭怀抱金鞭,神色凝重。

身后,是一台台巨大的床弩,一枪三箭剑,都蓄势待发。

诡异们,穿过了安化门,向外走去。

而位于大安坊内的一座高塔上,苏大为蹲在塔顶,看着诡异鱼贯而出,目光灼灼。

夕阳,照在高塔上,把高塔染成了红色。

黑三郎和黑猫一左一右蹲坐在苏大为的身边,在他的肩头,雪狨也格外安静,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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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孤魂野鬼

月光,清冷。

日间的大雨,给仲夏之夜的长安,带来了一丝凉爽。

不过,人们并没有心情来体味这种凉爽,所有人的心头都沉甸甸,好像窒息一样。

月光洒落长安,仿佛给长安笼罩了一层白霜。

本已应夜禁,长安却依旧灯火通明。

所有的街道都燃着火把,却不见一个人。

诡异们,正沿着街道缓缓而行。

它们或许有很多不舍,所以走的很慢。

日间,它们暴走,并非是因为它们有多么痛恨人类,而是因为它们的实力弱小。

实力强大的诡异,可以抵御变异元炁带来的影响。

身家丰厚的诡异,也能用各种手段,来对抗变异元炁。

可大多数诡异,只是一群生活在长安城的普通诡异。它们和普通人没有区别,一样为三餐温饱奔波。所以当变异元炁到来的时候,这些诡异根本无力去抵抗。

很多诡异,在这座城市已生活了几十年。

有的甚至在隋文帝修建大兴城之前,就居住在这里。

可是现在,它们只能离去。

已经现形的诡异,是不可能继续生活在长安城里。

当它们暴走的时候,手上沾了人类的鲜血,也代表着,它们失去了居住长安的资格。

也许几十年后,它们还会回来。

可那时候,它们只能以新人的身份,进入长安城。

“太尉,都已经稳定了。”

太尉府中,长孙无忌面沉似水,端坐在大堂上,一言不发。

扈从上前禀报,却被他抬手打断。

“陛下那边,可还好吗?”

“陛下很好,很安全……不过据宫里传来的消息,还是受了些惊吓,以至于回宫后,有些魂不守舍。皇后和萧淑妃求见,陛下都拒绝了,一个人在御书房不肯出来。”

长孙无忌笑了。

他轻声道:“陛下毕竟还小,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

这不怪他。当年陛下和他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已经开始征战疆场,不仅上阵杀敌,还亲手斩杀过两头诡异。等他将来见识多了,自然也就不会在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对了,秦怀玉呢?他还在宫里吗?陛下怎么说?有没有什么异常呢?”

“陛下让秦怀玉守在御书房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长孙无忌眉头一蹙,露出忧虑之色。

“秦怀玉的事情,不能耽搁了,必须尽快查清楚。

陛下现在对他很信任,那就算了。不过,最好通知一下李淳风,让他对秦怀玉加以监视。”

“喏!”

“还有,命察院加强对吴王的保护,从今天开始,他的一举一动,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要详详细细记录,绝不可有半点的疏忽。”

“喏!”

长孙无忌的这个命令,非常有趣。

察院,隶属御史台下三院之一,专门负责监视朝中大臣。

如果是保护的话,大可以调卫尉或者金吾卫去。命察院保护,说穿了就是监视。

这小子的确是个人物,颇有太宗皇帝当年之风范。

也怪不得曾有一段时间,太宗皇帝想要立吴王为太子,他的确不简单。崇圣寺遇刺的时候,吴王李恪奋勇杀敌,亲手斩杀了三个刺客,令许多大臣为之称赞。

之后诡异暴动,他又冷静应对,保护了不少人。

可以说在这一次的事件中,李恪得分不少。

甚至连同为顾命大臣的褚遂良,也对他赞赏有加。

可是,他越如此表现,长孙无忌就越忌惮,对李恪的怀疑,也就越重。

小子,你若是表现的无能一点,说不得我还会放松警惕。你越是出色,我就越不放心。既然你已经跳出来了,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了!

长孙无忌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嘴角微微一翘,勾勒一抹森然笑容。

经此一事,我就不信你还能稳的住。

只要你跳出来,迟早会露出马脚……

“太尉,太尉?”

长孙无忌回过神,揉揉太阳穴,做出疲惫之色道:“这人老了,遇到一点刺激,就容易犯困。

好了,说说诡异的事情吧。

李淳风那边已经布置妥当,相信诡异也不会再闹出什么动静来。

这次变故,死伤如何?”

“据金吾卫初步清点,今日参与暴动的诡异,大约在五千以上。

它们的死伤,约在一千三百左右,而各路兵马死伤,约万人。除此之外,还有两万余普通百姓受到波及。被损毁房舍,共一千二百多处,倒塌的坊墙,有三百余处。具体的损失,还在统计之中。不过卑职初步估算,当在百万贯以上。”

长孙无忌倒吸一口凉气,久久不语。

经过贞观之治后,大唐国库还算充盈,百万贯倒也能拿得出来。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感到肉疼。

百万贯,可以做多少事?可现在……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此次陈硕真作乱,绝不可以小觑。

这妖人手段高明,此次搅乱关中,势必会有其他行动。传令各地,一旦发现陈硕真踪迹,立刻集中所有力量,将之除掉。还有,各府兵马,也要加以戒备,提防有变。”

“喏!”

“对了,今天出现在崇德坊的两个异人,可调查清楚?”

“其中一个已经调查清楚,是左卫中郎将苏定方之子,名叫苏庆节,小名吉祥狮子。他身边那头诡异,名为白头犼,据说是当年李卫公为请苏定方出山,赠送的礼物。另外,苏庆节也是此次最早发现吴王和陈硕真的人,并有救驾之功。”

“虎父无犬子,既是苏烈之子,那就无需再查了。

不过经今日之事,苏烈怕是要得陛下看重了。明日派人前去拜会苏将军,听说他受了伤,把我那支三百年的人参送去,让他好好养伤。苏庆节的话,探探他口风,看他愿不愿意入左右领左右府,到时候可以直接给他一个千牛备身之职。”

“遵命。”

“那另一个人呢?”

“另一个人……”

扈从道:“还没有查清楚。

不过苏庆节应该认得他,好像说他是受人委托,保护陛下。”

“不是宫中的内侍?”

“不是!”

长孙无忌露出愕然之色,突然道:“那一定要查清楚,绝不能有半点的疏漏。”

“据说,那个人是王福来带进去的。”

“那就从王福来身上查。”

“喏!”扈从说到这里,突然道:“是不是可以找苏庆节打听?”

“苏庆节?”长孙无忌想了想,摇头道:“还是算了。”

他站起身来,笑道:“那人既然不肯露面,想必是有缘由的。

苏庆节不会告诉你他的来历,惹急了他,他就算打死了你,陛下也会保他无事。这种年轻人,最是热血,也最讲义气。他要是不愿意说,哪怕找苏烈都没用。”

“喏!”

“好了,下去吧。”

长孙无忌挥手让扈从离开,他则走到了门口。

诡异,已经恢复了,暂时没有危险。

李淳风也和那个荧惑星君达成了协议,相信也不会有问题。

如今,长安各城门都有重兵看守,昔日那些老将们,也都纷纷出山,坐镇长安。

所以,诡异的威胁,也就算是消除了。

但诡异的威胁是消除了,人类的威胁还在。

那些躲在暗处的牛鬼蛇神们,想必此刻也不会平静了。

接下来,就是智慧与智慧,手段与手段的角力。长孙无忌对此倒是毫不担心,宦海沉浮多年,他何时怕过阴谋诡计?来吧,来吧!对他而言,这场游戏才刚开始。

苏大为如一尊石像,蹲在大安塔上。

这是大安坊最高的建筑,站在塔顶,可以鸟瞰整条安化大街。

他在监视诡异的行动,相信这个时候,有很多和他一样的人,在坐着同样的事。

长安,各坊坊门紧闭。

就连宣阳坊和平康坊这种不夜里坊,也都是一片漆黑。

大安坊也如此,十字街上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

往日还会有武侯和坊丁巡街,可是今天,都没有出现,而是老老实实呆在屋里。

诡异在撤离,他们最好不要是老实一点。

万一再激起什么变故,到时候诡异不找麻烦,官府一样会找麻烦。

今晚,能在长安街头出没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

苏大为一直守到了子夜,看安化大街上的诡异越来越少,他才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

拍了拍黑三郎和黑猫的脑袋,他缓缓起身。

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身体,苏大为纵身从三十多米的高塔上跳下来。

黑三郎和黑猫紧随其后。

不过,黑猫是跳到了黑三郎的脑袋上,而黑三郎则没有计较,脚下仿佛有一团云气,托着它和黑猫的身体,飘然落地。

“三郎,你这招又是天赋技能吗?”

“汪!”

“好吧,算你狠。”

说实话,苏大为很羡慕黑三郎。

这家伙不愧是天狗,不愧是上品诡异。

它的天赋技能真的是层出不穷,控火、御空而行,钢筋铁骨……

天晓得,这家伙还有多少隐藏技能呢?

不过,苏大为也仅是羡慕一下,没有别的想法。

说一千道一万,黑三郎是他的伙伴,只这一点,就够他骄傲的。

“谁?”

当苏大为带着猫狗跳出了大安坊的坊墙,沿着街道行走的时候,蹲坐在他肩膀上的雪狨,突然吱吱叫了两声,还用爪子指着前方,似乎是在提醒苏大为,有情况。

长街两边,有火把,所以光线很好。

苏大为话音未落,就见一个尖嘴猴腮的青年,从一条大街上拐了出来。

那青年看上去……好怪!

个头不高,尖嘴猴腮,满头金发,穿着一件僧袍。

青年看到苏大为的时候,也露出了警惕之色。

他那双眼睛在苏大为身上扫过,闪过一溜金光,旋即又落在了黑三郎和黑猫身上,最后看向了雪狨。看到雪狨的时候,青年明显一愣,脸上旋即露出了笑意。

“在下,大慈恩寺行者。”

“哦,我叫……苏无名!”

“辛苦!”

“呵呵,彼此彼此。”

行者和苏大为拱手,然后扬长而去。

这是个,异人?

好像又不是!反正,行者给苏大为的感觉,有些怪异。

“他很厉害?”

苏大为扭头看向雪狨。

雪狨点点头,吱吱叫着,一边手舞足蹈。

它好像是在说:那个家伙,很强!

很强?有多强?

苏大为这一次,真的有些好奇了!

他转身,看向行者的背影,就见他衣袂飘飘,看似行动缓慢,但实则速度奇快,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大慈恩寺?

苏大为想起了玉枕,想起了他身上的那支降魔杵。

这大慈恩寺,好像也是藏龙卧虎啊!

站在十字街口,苏大为突然陷入了迷茫。

诡异的事情已经解决了,皇帝老儿也解救了,他接下来又该做什么呢?

要知道,他现在可是通缉犯!

长安城里到处都张贴着他的海捕文书。

老娘在昆明池,应该很安全,否则也不会让黑三郎过来。

可是,他不能去昆明池,也不能回去长安县……如今的他,好像孤魂野鬼,竟无处可去。

对了,聂苏还在桂建超那里,要不我去找桂建超?

可又一想,苏大为还是把这念头给掐了。

聂苏跟着桂建超会很安全,但是跟在他的身边,却要颠沛流离,受凄风冷雨之苦。

嗯,找机会,把这小猴子送给聂苏?她应该会很喜欢。

不过这小猴子……是诡异,而且是高等诡异。

苏大为可不会忘了,之前幻灵在灵宝寺的表现。把它送给聂苏,会不会伤害聂苏?

不行,要找个法子,控制住这头猴子,否则可不敢让它呆在聂苏的身边。

似乎感受到了苏大为的想法,雪狨吱吱叫了起来。

它蹲坐在苏大为的肩膀上,一副乖巧模样。如果不是它脖子上盘着一条金蛇,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它的破坏力,说不定苏大为还真就被它这乖巧的外表蒙骗了。

“喵!”

就在这时,身边传来一声猫叫。

黑猫唰的跳到了苏大为的另一边肩膀上,用爪子指了指北面。

那意思好像是在说:往那边走!

“小玉,你让我走这边?”

“喵!”

黑猫的叫声软糯,但是态度却表现的很坚决,纵身从苏大为肩膀上跳下来,沿着长街往北走。

“你要带我去哪里?”

黑猫回头,喵的又叫了一声,然后撒腿就跑。

“小玉,你慢点!”

苏大为见状,也只能跟在它后面,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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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重逢

安仁坊,南闾。

整个安仁坊都黑灯瞎火,冷冷清清。

月光,照在王府的围墙上,恍惚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动。

苏大为站在王府大门外,却一脸的警惕之色。

他感觉得出来,这座看似很平常的府邸里,好像隐藏着什么可怕的存在。

就连黑三郎就变得很谨慎,在台阶下,盯着那两扇大门,身外漂浮着一蓬火焰。

“三郎,别乱来。”

苏大为忙蹲下身子,不顾黑三郎身上的火焰,把它搂抱在怀里。

当苏大为楼包住黑三郎的时候,火焰立刻消失不见。

它抬头,看着苏大为汪的叫了一声,好像是在对苏大为说:小心点,这里面有问题。

”我知道!“

苏大为揉了揉黑三郎的脑袋,看向了黑猫。

就见黑猫喵的叫了一声,迈着优雅的脚步,唰唰唰就上了台阶,来到了门口。

大门突然消失,遍地黑色甲壳虫,如潮水般向两边散去,让出了一条通路。

看着密密麻麻的甲壳虫,苏大为激灵灵就是一个寒颤,浑身的汗毛都乍立起来。

这种景象,太诡异了!

哪怕他才经历了日间的大战,此刻看到这一幕,还是心惊肉跳。

黑猫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叫了一声,似乎是在催促他。

苏大为胆战心惊的踏上台阶,黑三郎紧随其后,跟着黑猫,顺着甲壳虫让出的通路就走进了府内。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苏大为忙回头看去,就见遍地的甲壳虫呼的一下子涌到大门处,迅速化作两扇关的严严实实的大门……

这是什么把戏?

在李客师传授给他的那些关于异人的知识里,可没有这种。

说实话,他宁愿对战十头,百头诡异,也不愿意面对着如潮水般的黑色甲壳虫。

啪啪啪!

院子里,传来一阵掌声。

紧跟着就听到一声惊喜的欢呼,”小玉!“

一个婀娜的身影跑过来,一把抱起了黑猫。

而黑猫,也不挣扎,蜷在那人怀里,喵的叫了一声,软软糯糯,毫无日间的凶狠。

”法师?“

苏大为看清楚来人,也惊喜异常。

怀抱黑猫的人,正是明空。

她此刻看上去已经大好,气色红润,更显娇媚。

在明空身后,是狄仁杰和一个头发灰白,看上去很老的男子。

不过苏大为能够感受到,那男子体内所蕴含的蓬勃生机。他的目光,停留在了那男子的身上,下意识后退一步,警惕看着那人。苏大为的心里,暗自惊讶。

人说长安城里藏龙卧虎,果然不假!

之前见到的行者,还有曾并肩作战的苏庆节,以及那个曾被人摄魂的秦怀玉……眼前这人,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好像文弱书生一样。但是,他给苏大为的感觉,比苏庆节和秦怀玉还要可怕。应该是和那个行者差不多,或者稍稍逊色一筹?

“阿弥,你怎么来了?”

狄仁杰喜出望外,快步迎上前来。

“大兄,别来无恙。”

“阿弥,你这些日子去了何处?快急死我了!”

你还有脸说这个?

苏大为看着狄仁杰那张胖乎乎的圆脸,有一种想要一拳打上去的冲动。

“怀英,法师,客人来了,还是到屋里说话。

容我备些酒水,想来今日这位兄弟也很辛苦,先吃杯酒,咱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聊。”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苏大为倒真是觉得饥肠辘辘。

黑猫和黑三郎还好,战斗的时候,他们可以直接撕咬吞食诡异的血肉。苏大为可不行,他等于是从一早到现在,水米未进。肚子不争气的骨碌碌叫出声,他连连点头。

“对对对,咱们屋里说话。”

狄仁杰转身,和那人往屋里走。

明空则怀抱黑猫,一双妩媚的眼睛看着苏大为,轻声道:“阿弥,辛苦你了!”

总觉得有些怪异!

明空还是明空,只是她的声音,她的笑容,她的气质……

如果说,以前的明空,是一种清爽明亮的感觉,那么现在的明空,感觉有点妖!

对,就是妖!

那种秋波流转的风情,那种软糯妩媚的声音,以前从未有过。

苏大为忍不住道:“法师,你没事吧。”

“切,我能有什么事,你这家伙……”

风情万种,风情万种啊!

当明空甩了一个白眼过来的时候,苏大为竟忍不住心跳加速。

这真是明空法师吗?

苏大为有些发懵!

“好了,咱们屋里说话,怀远已经去准备酒水了。”

明空说完,往屋里走。

苏大为进了客厅,坐下来。

黑三郎趴在他的身边,看似在休息,但是从它的体形能看得出,它好像很小心。

“阿弥,这猴子是哪来的?”

明空问道。

黑猫,就蜷在她面前的桌上,而她的目光,正好奇打量雪狨。

“好有趣,还盘着金蛇?它……”

没等明空说完,王敬直从外面走进来,道:“它叫幻灵,是正三品上的诡异。《百诡夜行录》里,它排名八十九,属于珍品,最善幻术,且力大无穷,非常厉害。

它脖子上的金蛇,是它的伴生兽,名叫金蝮。

毒性凶猛,且能借助幻灵的幻化之能……不过听说在东晋时,这种诡异就已经灭绝了,没想到世间还有存留。呵呵,不过金蝮惧猫,所以小玉在,也不必担心。”

苏大为又一次听到了《百诡夜行录》这个书名,顿觉好奇。

他看了王敬直一眼,拍了拍桌子。

雪狨乖巧的从肩膀上跳下来,蹲在桌上,吱吱直叫。

“它在说什么?”

“它饿了!”

王敬直笑了笑,走上前,嘬口发出一连串犹如猴子的叫声。

雪狨竟好像听懂了一样,立刻闭上做,很乖巧,瞪着眼睛,一副萌萌哒的模样。

“可爱!”

明空忍不住叫出声来。

黑猫喵的叫了一声,似乎在吃醋,吓得猴子唰的有跳到了苏大为的肩膀上。

“好啦好啦,小玉最可爱……快告诉我,你那天跑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你快要急死我了。”

黑猫,很满足。

它冲着明空叫了一声,又爬了下来,任由明空摩挲它的脑袋。

狄仁杰道:“怀远,你还会兽语?”

“也不是兽语,而是一些简单的音符。

小梅的父亲,是有名的巫医,很多东西,我都是从他身上学来。”

王敬直说完,朝苏大为拱了拱手,“太原王敬直。”

苏大为忙站起身,还礼道:“长安苏大为。”

“好了好了,都是自己人……”

王敬直笑骂道:“怀英,你也知道是自己人,我若不介绍自己,阿弥兄弟总是不放心。”

“是我的错,我的错!”

狄仁杰一拍额头,忙站起来道:“阿弥,刚才忘了介绍,这是王懿公幼子王敬直。”

王懿公是谁?

苏大为瞪大了眼睛,一脸茫然。

明空抬头,无奈道:“怀英,阿弥出身市井,不清楚朝堂中的事情,你说王珪王懿公,都好过你刚才那么介绍。阿弥,这是王公之子,也是南城县男,你知道就好。”

王珪?

有印象,但不熟悉!

不过既然狄仁杰和明空言语中流露敬重之意,想来不是一般人。

苏大为忙再次行礼,但王敬直却不在意,笑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只有王敬直,阿弥兄弟不必在意。”

众人,又重新落座。

“大兄,当日你们跑去哪里了?”

“当日……一言难尽。”

狄仁杰道:“那日你走之后,法师身上的诡术发作。

我眼看她危险,突然想到了怀远。怀远曾对我说过,他在岭南学了一些医术,所以我就抱着一丝希望,带法师前来求医。那晚,说来也真是危险。若非小玉,我们根本过不来。后来,怀远暂时稳住了诡术,但最后,也无法彻底解决……”

“那法师现在……”

“亏得小玉,以本命灵珠相救,才破了那诡术。”

“小玉?灵珠?”

苏大为的目光,落在了黑猫身上。

明空道:“那天小玉把灵珠给了我之后,就走了。

我还以为它已经死了,没想到……今天能见阿弥来,是一喜,小玉还活着,又是一喜,我真的要开心死了。”

不对吧!

虽说猫有九条命,那只是民间传说而已。

黑猫是诡异,灵珠就如同它的命。

若灵珠在,说它九条命,苏大为相信。可如果没了灵珠的话,黑猫必死无疑,怎可能……

他看了看王敬直,王敬直也在看他。

旋即,苏大为笑了。

不管黑猫为什么还活着,它都是伙伴。

今天,它曾陪着苏大为一起战斗,只这份情,苏大为就放心了。

想到这里,他低头看了一眼趴在身边的黑三郎。记得黑猫是和黑三郎一同出现。

“三郎,你知道,对不对?”

“汪!”

黑三郎叫了一声。

“猫有九条命,小玉能活到现在,也不足为奇。

法师今天没有看到,这家伙和诡异战斗时,何等的凶狠。它好得很,没事的。”

“那是当然。”

明空揉了揉黑猫,一脸灿烂笑容。

一日大战,苏大为累了。

其实不仅是他累,狄仁杰和王敬直,也都很辛苦。

酒足饭饱后,他们就去休息了。

苏大为带着黑三郎,在一间厢房里安顿下来。

黑猫跟着明空,不需要费心。

倒是这头雪狨……

苏大为坐在榻上,雪狨则蹲坐在对面。

一人一猴,就这么四目对视,不对,还有两只蛇眼,是六目对视。

黑三郎窜上了床榻,趴在床头闭上了眼睛。

而苏大为则挠挠头,自言自语道:“你说,我该怎么处理你?”

雪狨立刻直起身子,溜溜达达走了两步,又跑回来,蹲坐在床上,吱吱的冲苏大为叫。

“放你走?”

苏大为笑了,“你想多了!”

他说着,伸手就按在了雪狨的头上。

雪狨吱吱大叫,那金蝮也有些不安。它唰的昂起头来,却被雪狨一把抓住。

“听说猴脑很好吃,要不……”

雪狨顿时紧张起来,吱吱的叫着,手舞足蹈,还摇晃脑袋,似乎是在说:猴脑一点都不好吃,臭的,不好吃。

“好了好了,吓唬你呢。”

苏大为叹了口气,露出苦恼的表情。

“我倒是想给你找个主人,可是你这家伙……我又不太放心。

我要是有紧箍咒就好了,到时候你敢不听话,一顿紧箍咒,就足以让你老老实实。”

雪狨,露出了茫然之色。

“好了,说说吧,你怎么就躲在了天王殿里?”

雪狨咧嘴,笑了。

它手舞足蹈,一边比划,一边叫唤。

“你是说,你被光秃秃抓到,哦,你是说明真对吗?

你被明真抓到了,然后你用幻化之能,让她相信你是一头一品魔猿?然后你骗她,让她用血食供奉你……猴头,你给我扯呢?明真老奸巨猾,她那么容易信你?”

雪狨,得意洋洋。

苏大为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个结果。

怪不得,当时他虽然觉得雪狨很厉害,但这家伙好像并不想打,只想逃跑……也难怪,苏大为不知道一品魔猿是什么状况。但从黑三郎,就能够看出来一丝端倪。

如果,如果明真供奉的是一头真的一品魔猿,怕是灵宝寺一战,会是另一个结果吧。

得了血食供奉魔猿,会非常凶残。

哪怕黑三郎是天狗,但毕竟在幼生阶段,怕也不是魔猿对手。

苏大为有些后怕,但又觉得可笑。

如果明真知道,她费尽心思供奉的是一头幻灵,而非她想象中的一品魔猿,怕是要被活生生气死吧。

“好吧,算你厉害。”

雪狨看上去,更加得意。

“不过,我还是想吃猴脑。”

雪狨扑通就倒在榻上,那滑稽的模样,让苏大为哈哈大笑。

“那我以后怎么叫你呢?要不,我给你起个名字?”

雪狨呼的爬起来,蹲坐在苏大为面前。

“你这么怕我吃猴脑,那我以后就叫你猴头,怎么样?”

雪狨闻听,立刻露出嫌弃的模样,用力摇头,那意思是说:难听,不好听,不要。

“你说不要就不要,那我岂不是没有面子。

以后就叫你猴头……如果你敢不答应,三郎!”

黑三郎睁开眼,看了看苏大为,又看了一眼雪狨,有气无力叫了一声。

它好像在说:你们这一人一猴,有意思吗?

有意思!

至少苏大为觉得有意思,哈哈笑个不停。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脚步声。

苏大为、黑三郎,还有蹲在榻上的雪狨和金蝮,齐刷刷扭头向门口看去。

笃笃笃!

有人敲门。

紧跟着,就听到一个软糯妩媚的声音响起:“阿弥,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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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未来如何?

是明空?

苏大为愣了一下,忙起身下榻。

“法师,我还没睡。”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

打开房门,就见明空衣装整齐,怀抱黑猫站在门外。

她未施粉黛,素面朝天,却别有一种美感,令人怦然心动。

“阿弥,陪我到花园走走。”

“啥?”

“不愿意?”

苏大为连忙摇头道:“怎么会不愿意,只要法师不觉得累就好。”

他回头,示意黑三郎看着雪狨。

黑猫也唰的从明空怀里跳出,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床榻,和黑三郎一边一个占居了床头和床尾,把雪狨和金蝮堵在中间,那意思很明显,看你还敢不敢乱来。

不敢不敢!

雪狨立刻缩成了一团白球,老老实实趴在床上。

明空见状,微微一笑,没有唤回黑猫,转身往外走。

苏大为紧跟在明空身后,看着她婀娜背影款款而行,总觉得如今的法师,似乎改变了很多。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花园。

夜风很凉爽,月光很清冷。

此时,已经三更天,远处的天边,略有些发白。

“法师,在这里歇息一下吧。”

明空点点头,在一块石墩上坐下,轻声道:“阿弥,以后不要再叫我法师了。”

“啥?”

“我现在这样子,哪像个出家人?

对了,你今年……十九岁?”

“嗯,月初刚好过了生日。”

“对不起,因为我的事情,连累你连生日都和大娘子分开。”

“法……这没什么。”

“以后,你叫我姐姐就好。”

“啊?”

明空抬头,看着苏大为,有些不满道:“怎么,叫我姐姐,难不成还吃亏了吗?”

“哪有哪有!”

苏大为的脑袋,摇的好像拨浪鼓。

开玩笑,这个姐姐一定要认的!这可是未来的女皇啊。

经过这次的事情,也让苏大为更坚信了,明空一定会成为历史上那个为人熟知的千古女帝。别问原因。诡术杀不死她,黑猫吐灵珠为她延寿。如此人物,那绝对是气运加身的人!苏大为觉得,如果她当不成女帝的话,连老天估计都不答应。

“我巴不得有法师这样的姐姐呢。”

“嘻嘻,你这张嘴啊,可真会说话。”

明空似乎也非常高兴,示意苏大为在旁边坐下。

“姐姐,我遇到皇帝了。”

“嗯?”

明空身子一颤,扭头看了看苏大为,轻声道:“为什么突然间,和我说这个?”

“我以为,姐姐认识皇帝嘛。”

“认识,当然认识……只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呢。”

明空自言自语,仿佛是在回答苏大为,但更多的,却好像是在询问自己。

不过,她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示意苏大为坐下后,轻声道:“阿弥,你可知道我这么晚把你找来,因为什么吗?”

“不知道。”

“昨日外面发生的事情,我都听怀英说了。

经此一乱,我相信咱们的命运,都将要发生变化。

明真肯定不敢继续留在长安,因为不仅是太史局不会饶她,想来诡异们也不会放过她。”

“诡异为什么不会放过她?”

明空嘴角微微一翘,轻声道:“傻弟弟,死了那么多诡异,一定要有人负责。”

苏大为怔怔看着明空,也觉得自己的问题,的确有点傻。

“更何况,太史局是要脸面的。

李淳风这个人,我以前接触过。他少而得道,自恃甚高。这次折了这么大的面子,他是无论如何都要找回来。再者,诡异暴动,不就是因为明真逆天行事吗?你觉得那些高级诡异,会忍气吞声?虽然我不知道昨日死了多少诡异,但我相信,只说被赶出长安,很多诡异就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一定,也必须要报仇。”

“姐姐所言,甚是。”

明空停顿了一下,接着道:“至于吴王,也无需担心。

经过此事,他会非常小心,而且我估计,长孙无忌会盯着他,他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说到这里,明空的目光看向了苏大为。

“阿弥,你呢?”

“我?”

“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我不知道。”

明空说中了苏大为的心思。

事实上,苏大为也的确在迷茫,接下来他该怎么做。

“你现在是异人,我相信会有大把人来拉拢你,你会有很多选择。

你可以加入太史局,也可以去做千牛备身,甚至可以投靠某位勋贵,从此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我不要!”

鬼才要投靠勋贵。

姐姐啊,在我心里,你就是未来这世上最大的勋贵呢!

苏大为回答的斩钉截铁,令明空也笑了。

“那你愿意听听我的主意吗?”

“好!”

明空看着他,轻声道:“若我说,你应该去投案。”

“啥?”

苏大为瞪大了眼睛,看着明空。

明空笑道:“不止是你。我,还有怀英,都去投案。”

“为什么?”

“因为现在,正是咱们洗刷罪名的时候。

我不想一辈子背着一个逃犯的名声,也不希望你和怀英到头来颠沛流离,无家可归。怀英身后,有父母;你也有大娘子牵挂,所以逃避对你我而言,绝非上策。”

“可是……”

“可是什么?”

“宗正寺不是要处死你吗?”

明空冷笑一声道:“吴王既然已经被长孙无忌盯上,他之前的那些决断,也就形同废纸。

阿弥,相信我,吴王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我们去投案,反而会更加安全。因为我们的投案,会成为长孙无忌针对吴王的一把利器。”

苏大为犹豫了一下,点头道:“若如此的话,我听姐姐的。”

“那么,一俟罪名洗脱,你准备如何打算?”

“这个……我还不清楚。”

苏大为轻声道:“济度巷已经没了,阿娘短期之内应该也不会回来。

姐姐,其实在来的路上,我还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

“那我给你一个建议。”

“好!”

明空轻声道:“洗脱了罪名之后,继续留在长安县。”

“嗯?”

“还去做不良人,相信裴行俭一定不会拒绝。”

“为什么?”

明空微微一笑,道:“因为,你是异人。”

“裴县君,知道我是异人?”

“他之前曾找过来,怀英都告诉他了。”

苏大为陷入了沉思。

不良人吗?

他倒是不介意继续做不良人,可是经过这一次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昔日的袍泽。

是以异人的身份?亦或者,是一个普通人呢?

“怀英这边,我也会劝他离开长安。”

“为什么?”

“他是太学生,却卷入了这次的风波,对他而言,绝非一件好事。

你做不良人的话,吴王的爪牙就算想对付你,也有裴行俭保护。可他在国子监,却必须要面对各种纷杂的局面。这对于他的学业没有好处,对他未来也没有好处。

所以,我会劝他离开。

等过了三五年,风头淡去,再考明经,到时候会容易很多。”

想想,好像有道理。

当他们投案之后,一定会站在风头浪尖,被无数人所关注。

长孙无忌针对吴王有多狠辣,就会有多少人关注他们。苏大为还好些,不良人嘛,小角色,影响不得大局。而狄仁杰是太学生,受到的针对,也会强于苏大为。

回家,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至少在太原,狄家是名门望族,狄仁杰的父亲也足以保护狄仁杰周全。

销声匿迹三五年后,谁还会再记得狄仁杰?到那时候,他再参加科举,也能顺利很多。毕竟,从国子监参加科举的难度,远远要大过狄仁杰从太原一路考上来。

“大兄,他会同意吗?”

“怀英是聪明人,他一定能明白我的苦心。”

“那姐姐你呢?”

“我?”

明空站起来,前行几步之后,轻声道:“我会返回灵宝寺,用十年二十年,将之修复。”

“姐姐,灵宝寺已经没了,贵人都死了。”

“可是我还活着呢。”

明空笑着回答道:“相信我,一定可以把灵宝寺重新建立起来。”

花园的一隅,树荫茂密。

狄仁杰站在树下,看着花园中的明空和苏大为二人,目光有些复杂。

“真决定了?”

王敬直出现在狄仁杰的身后。

“怀英,你这样做,可是有一些冒险啊。”

狄仁杰扭头,看了王敬直一眼,道:“可这也是最好的办法,我相信他们能理解。”

“但也许会恨你。”

王敬直轻声道:“别忘了,苏大为是一个异人。”

“正因为他是异人,所以更要有清白家世。

如果让他颠沛流离无家可归,到最后很可能会变成一个……”

他没有说下去,但他的意思,却表达的很清楚。

王敬直诧异道:“怀英,为什么这么说?”

狄仁杰这一次没有回头,目光落在正在交谈的两人身上,一字一顿道:“因为,我-知-道!”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那我也不劝你了。”

“没关系。”狄仁杰回头,笑着道:“哪怕阿弥恨我,我也要给他一个清白。

反正,等这件事情结束了,我就会离开长安,回老家太原。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相见都不知道,我又怎会在乎这些?也许过几年,他长大了,就能够明白我吧。”

“你啊……”

王敬直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他一边走,一边嘀咕道:“反正,我是想不明白,你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

“怀远,义之所在,不倾其权,不顾其利。”

王敬直身子颤了一下,没有回答,而是摇晃着脑袋,瘦削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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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长安不良人

天亮了。

晨曦洒落安仁坊南闾,王府大门洞开。

一队差役,闯入了府中。

为首之人正是长安县不良人,陈敏陈十一郎。

他面色阴沉,看上去非常严肃。在他身后,周良也手持横刀,面露紧张之色。

不止是他两人,其他不良人也都是如此。

在两人身边,跟着一个满脸麻子的中年男子。

他进入王府之后,就厉声喝道:“万年县不良人办事,现在人等散开。”

王敬直就站在大厅门口,用一种非常冷漠的目光看了那男子一眼,轻声道:“就算是高至行来我这里,也要恭恭敬敬向我行礼,你又算什么东西,敢这里大呼小叫?”

高至行,万年县县令,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高士廉的次子。

麻脸男子闻听,顿时一惊。

王敬直冷冷道:“人,你们可以带走。

但只要在我府里,那就要守我府里的规矩。

王某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可要想在我这里放肆……你,还没这个资格,懂吗?”

他声音不大,总给人一种有气无力,半死不活的感觉。

但那麻脸男子却变了脸色,连忙躬身道歉:“是小人不知礼数,还请王君恕罪。”

王敬直这个人,很低调,也不喜和人交往。

但这并不代表他软弱可欺。

王珪虽然死了,但他膝下一共三个儿子。王敬直最小,他两个兄长都在,都不是等闲之辈。加之王珪门生故旧众多,真要是惹急了王敬直,不用通禀李治,只他兄长和王珪那些门生故旧,就足以帮他摆平一切麻烦。更不要说,小小不良人。

麻脸男子也知道,他闯了祸,于是连连作揖。

王敬直眼皮子都不抬,看了陈敏等人一眼,道:“人在后面,你们去带人吧。

不过说好了,他们是投案,而非你们抓捕。告诉裴行俭,最好做人要留一线。”

“小人明白。”

陈敏和周良等人,连忙答应。

王敬直懒洋洋的看了他们一眼,慢慢转身走了。

自有两个家仆走过来,为陈敏等人带路。

“胡麻子,你找死吗?”

“啥?”

“人家是南城县男,虽说落魄了,但碾死你就好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跟着马大惟这么久,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进门就大喊大叫,老子拦你都拦不住。”

“习惯了,习惯了!”

麻脸男子露出尴尬之色,轻声道:“不过这王县男不简单啊,刚才他看我一眼,我汗毛都乍起来了,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真吓人,他那眼神冷的,不似人的眼神。”

“你可闭嘴吧。”

陈敏忙骂了一声,然后看了一眼在前面带路的家仆。

“胡麻子,你想死别连累我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胡说八道,小心被人听到。”

麻脸男子闻听,立刻捂住了嘴巴。

后院里,狄仁杰已穿戴整齐。

当陈敏等人出现的时候,他不慌不忙迎上来,道:“我就是狄仁杰。”

“啊,狄郎君别来无恙。”

陈敏等人和狄仁杰不算陌生,之前处理玉枕案的时候,曾有过一段合作。至于周良,和狄仁杰更熟了。虽然他们名义上是来抓人,可实际上用‘请’可能更合适。所以,他们更不敢怠慢,忙上前行礼。

陈敏道:“狄郎君,请随我们走吧。”

“好!”

话音未落,一旁跨院的门,开了。

明空从里面走出来,看到外面的官差,先愣了一下,旋即目光向狄仁杰看了过去。

眉心一蹙,她立刻就明白过来。

“法师,咱们总要面对这些事情的。”

“我明白,怀英你可真是……我就是明空,等你们已多时了。”

明空说完,又道:“不过,你们来的早了,我要收拾一下,请你们在这里稍候片刻。”

“法师请自便。”

胡麻子拉着周良,低声道:“现在长安县不良人抓人,都这么客气了?”

“麻叔,你可真是在万年县做傻了。

这些人都不是普通人,法师是先帝遗孀,那位狄郎君与我们县尊是世交。他们之前犯案,本就是迫不得已。现在风头过去了,人家来投案,我们怎又敢放肆?”

胡麻子是长安县人,原来是长安县不良人,后被马大惟挖到了万年县。

他搔搔头,轻声道:“我还以为……那用不着咱们不良人来吧。

三班衙役都他妈的死绝了不成?这种案子,哪里用得着咱们出马,有点不必要吧。”

“你可闭嘴吧,难道不知道昨天那场暴动,三班衙役都出去维持治安了。

也就咱们清闲一点,不让咱们来,难不成让县尊亲自来?”

“也是!”

胡麻子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陈敏目送明空回了跨院,目光再次落在了狄仁杰身上。

“狄郎君,阿弥……”

“阿弥不在这里,我带你们去。

不过,你们最好别乱来,否则出了变故,我可拦不住他。”

“狄郎君放心,阿弥是我晚辈,我怎地都不会对他动手。”

狄仁杰点头,迈步就要带路。

这时候,明空背了一个小包裹从跨院出来,看着狄仁杰道:“怀英,你还是先走吧。我带他们去见阿弥……放心吧,阿弥不会乱来的,他是个聪明孩子。只是你,莽撞了!我其实已经劝过他了,结果你却……他视你为兄长,你去了,反而不美。”

狄仁杰犹豫一下,点点头,没有坚持。

“周良,你带人,陪狄郎君先回去吧。”

“喏!”

周良忙答应一声,带了几个不良人上前,簇拥着狄仁杰往外走。

“法师,阿弥可还好吗?”

“他很好,你不用担心。

不过一会儿到了那边,你们在外面等着,我去和他说。怀英有些莽撞了,我原本就想这两日带他去投案,没想到你们却来了。我只是害怕,他心里会不舒服。”

陈敏闻听,顿时松了口气。

他和苏大为合作过,虽然并不清楚苏大为是异人,但也知道,苏大为的厉害。

如果不是苏大为投案,让他带人抓捕的话,陈敏心里也会发毛。

苏大为的住处,在后花园边上。

明空带着陈敏等人来到跨院门口,径自进入。

胡麻子看的有些莫名其妙,凑上前道:“十一哥,有必要这么客气吗?”

“一个阿弥,能杀了这里所有不良人,你说呢?”

“阿弥?有点耳熟啊。”

“三哥的儿子,想起来没有?”

胡麻子闻听,顿时露出恍然之色。

不过,他还是有些不相信,道:“我记得阿弥好像还没成人吧,有这么厉害?”

唐代,男子二十二岁方算成丁。

当然了很多时候人们也不会算得那么清楚。

加上古代人的年龄计算很复杂,虚一岁,虚两岁,甚至虚三岁的情况都有,所以十八九岁出来做事的情况,也非常普遍。

陈敏道:“要不,一会儿你试试?”

“我?”

胡麻子想了想,摆手笑道:“十一哥你可害我,麻子我虽然算不得聪明,但也不傻。你都这么说了,我才不会上当。再说了,论辈分我是他叔,怎可能和他动手?”

“你这家伙,跟着马大惟那老东西就学会了耍嘴皮子。”

“没办法,这几年长安变化大,几乎没什么人愿意做不良人。

不学聪明点,可活不长久。对了,昨天那场暴动,长安县那边情况如何?我们这边,折了三十多人。马帅快疯掉了,正想着怎么添加人手,你们可要小心点。”

“得了吧,我们那边情况更糟,几乎折了一半还多。

三班衙役也死伤惨重……还有,我们江帅也战死了,快手那边的杨义之受了重伤。马大惟要是敢来挖人的话,我们县尊会立刻翻脸,说不定找去你们县尊说理。”

“这么惨?”

“可不,衙门里现在都忙成一锅粥了。”

“老江也真倒霉,刚坐上不良帅,就……不过,这样一来的话,十一哥你不就有机会了吗?”

“我?”

陈敏连连摇头道:“让我抓人杀人可以,让我和那帮子团头打交道,我不行。

其实,我倒是觉得周二郎不错。可惜这小子资历太浅,估计也轮不到他。弄不好啊,县尊会从外面请人。我们现在也心里没底,不晓得会是什么人过来接手。”

胡麻子听了,也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万年县这边就好一些,马大惟老奸巨猾,他在位一日,大家也就老老实实。

不过,这老家伙太狡猾了。

当初把胡麻子骗过了,说好了过几年就交班给胡麻子。

可现在,几年又几年,老家伙身子骨越来越壮实,等他交班,恐怕是不太容易。

胡麻子也想开了,马大惟在位其实也不是坏事。

他八面玲珑,可以摆平所有的麻烦。而胡麻子只要安心做事,每月的收入一文都不会少,也不需要太操心。反正,他已经不想以后了,再做几年,就可以退了。

就在陈敏和胡麻子交谈的时候,苏大为也穿好了衣服,和明空并肩出来。

黑猫,蹲在他的肩膀上。

黑三郎跟在苏大为的身边。

雪狨老老实实的蹲在黑三郎的背上。

“阿弥!”

陈敏见苏大为出来,忙快走两步,迎上前来。

“十一叔,别来无恙。”

听苏大为的语气,陈敏就放心了。

这说明,至少可以不用动手。

他可是见过苏大为出手,当初他们抓捕姜隆等人的时候,如果不是苏大为,他就要栽进去了。如果苏大为要反抗,正如陈敏刚才对胡麻子说的那样,估计团灭

“阿弥,还好吧。”

“我很好!”

苏大为看了一眼胡麻子,不认识。

至于陈敏身后的那些不良人,倒不是很陌生,都是以前的袍泽。

“十一叔,我跟你走。

不过要麻烦你一件事,三郎它们,要麻烦你费心。

它们都很乖的,你不用管它们饥饱,只要给它们一个安身之处就好,它们会自己觅食。”

陈敏闻听,有些哭笑不得。

我来抓人,结果要带一群动物回家养着?

不过,他认识黑三郎,知道黑三郎很乖,所以并不担心。

“放心吧,我会帮你照顾它们。”

“还有,我有一个小妹妹,在鬼叔那里,也烦劳你通知一声,拜托鬼叔多费心。”

“行!”

这要求并不过分,陈敏自然不会拒绝。

“妹妹?阿弥,什么时候你又有了一个妹妹?”

明空在一旁问道。

“就是聂苏,之前灵宝寺的沙弥,姐姐你应该认识。”

“聂苏?”

明空一愣,轻声道:“她竟然还活着?”

“嗯。”

苏大为道:“昨天我忘了说了……是她发现了明真的阴谋,然后被明真的侍鬼追杀。

我也是在偶然机会遇到她,就把她带在身边。

昨日,我在路上遇到了鬼叔,就让她先跟在鬼叔身边。”

“原来如此!”

明空恍然,没有再追问。

不过这内心里,对聂苏却产生了一种莫名好感。

以前在灵宝寺的时候,聂苏很乖巧,经常帮她干活,她也不算陌生。而现在,灵宝寺已经没有了,寺里的僧尼,只她二人活着。更何况,她还是她弟弟的妹妹。

这些因素加起来,虽然没有见到聂苏,可明空对她的好感,却已是激增。

“十一叔,咱们走吧。”

苏大为神色坦然,对陈敏道。

陈敏也松了一口气,挥手示意身后不良人让开一条路,道:“法师,阿弥,请吧。”

苏大为和明空也不客气,迈步就走。

黑三郎跟在两人身后,亦步亦趋。

“十一哥,你这样子不像是来抓人。”

“怎么?”

“我怎么觉得,你们是保护他们出行呢?”

陈敏愣了一下,看了看走在前面的苏大为和明空,也忍不住笑了。

别说,还真像那么回事。

“麻子,闭嘴吧。”

“好好好,我闭嘴。”

胡麻子咧嘴偷笑,不再开口。

一行人来到前院,却被王敬直拦住。

他手里拿着一本书,走到了苏大为的面前,递给了苏大为。

“大兄,这是……”

“昨天我提到这本书的时候,发现你好像很感兴趣。

这本书,是当初家父留下来的,我也是闲来无事,喜欢翻阅,对我并没有太大用处。倒是你,以后免不了要面对这些。看看吧,多了解一些,终究是一件好事。”

说着,他把书递给了苏大为。

苏大为接过来,扫了一眼。

就见封皮上是一副水墨画,上面写着五个苍劲大字:百诡夜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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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惩恶除奸

明空,是先皇遗孀,曾贵为才人。

哪怕她犯下了滔天大罪,长安县都不敢有丝毫怠慢。

不过这一次,裴行俭非常谨慎,没有把明空关入大牢,而是安置在县衙的后宅之中。

同时,他还向苏定方请教,如何处置此事。

苏定方别看是武将,但是能够先后在窦建德、刘黑闼和李世民手下得到重用,说他是一个纯粹的武人,显然不太合适。他的政治头脑,未必就逊色于朝中那些大佬。

“其实,也不必太紧张。”

苏定方道:“我觉得你可以先禀报长孙太尉,然后看他的意思。”

“难道,不应该先禀报宗正寺吗?”

“宗正寺?”

苏定方笑了,道:“我觉得,宗正寺那边忙不过来。”

长孙无忌一早就派人过来,隐隐向苏定方释放了善意。

苏定方当然不会拒绝。同朝为官,他虽非勋贵,但是和长孙无忌接触很多。他对长孙无忌很了解,是一个狠人。非敌即友,说的就是长孙无忌这样的人。他释放了善意,你如果不接受,他就会让认为你是敌人,接下来就是凶狠的打压。

好端端,苏定方当然不愿意和长孙无忌反目。

反正善意我接受了,但该争取的事情,我还是要争取。

在这一点上,长孙无忌的心胸又很大,能够接受各种意见,甚至说是激烈的反对。

苏定方很清楚,接下来长孙无忌就会针对宗正寺了。

吴王李恪这次表现的太突出,那绝非长孙无忌可以容忍。说不定,他已经动手了!

“听我的,把此事呈报太尉,请他定夺。

宗正寺那边,暂且不去理睬,看太尉是什么态度。”

“可是,法师毕竟是女人,我该怎么保护?”

已经身子大好,站在苏定方身后的苏庆芳,突然道:“我听人说,当年李卫公手下有一支红拂军,对吗?”

裴行俭忙道:“我也听说过。但好像李卫公夫人过世后,红拂军就由丹阳郡公……我明白了!可以请红拂军前来看守。只是,我与丹阳郡公不熟,还需将军出面。”

“丹阳郡公如今不在长安,但要请一支红拂军来,应该不难。”

“守约大哥,那个狄仁杰,你打算怎么处置?”

“这个……”

裴行俭苦笑,看着苏庆芳道:“二妹啊,如果你不放火的话,我甚至可以压下此事。但长安狱大火,半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哪怕我刻意掩盖了怀英,他也逃不掉一个从犯的罪名。所以,怀英若想脱罪,怕是需要大赦,这可有一些麻烦。”

苏庆芳脸一红,轻声道:“我如果不放火,连我爹都要受牵连。”

很明显,她已经把情况告诉了苏定方等人。

苏定方扭头看了她一眼,笑骂道:“胡闹!”

他旋即又看向了裴行俭,道:“这件事,应该也不会有太大麻烦。

你要记住,从现在开始,无论明空还是狄仁杰,都是太尉手里砍向吴王的一把刀。

所以,狄仁杰的问题应该不大,相信朝廷很快就会有决断,不必担心。”

苏庆芳在苏定方身后,松了一口气。

“你们怎么都不提那个苏大为呢?”

她好像觉察到了什么,于是疑惑问道。

裴行俭和苏定方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

“明空若没事,那苏大为也不会有事。

况且,就算他真的有事,也会有人为他出头。他的事情,咱们别插手,见机行事就好。”

“我不明白。”

苏定方哈哈大笑道:“乖女,你也无需明白,等着看就是了。”

裴行俭这时候,也站起来。

“那,学生告辞。

估计他们已经到了,我要回去安排一下。

红拂军那边,还请将军费心。我安排妥当后,会立刻呈报太尉。”

“嗯,昨天一场动荡,长安怕是要乱一阵子。

接下来,你可要多费心。记住,千万不要再出事!这个时候,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诡异不足虑,真正的博弈才刚开始,你我千万别被扯进去。”

“学生,明白。”

裴行俭起身告辞,往大厅外走。

苏定方突然扭过头,看着苏庆芳,眼睛瞪得溜圆。

“父亲,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乖女,你告诉爹,你和……”

正说着话,忽听得外面传来脚步声。

一道白影窜进屋内,直扑进苏庆芳的怀里。

“白头,你又跑去哪里了?一身脏。”

苏庆芳忙蹲下来,抱住了扑过来的白头犼。

别看白头犼如今是跟着苏庆节,但它对苏庆芳更亲。

可以说,苏家的一子两女,都是跟着白头犼长大。苏庆芳小时候在外面被人欺负,白头犼从来都是二话不说,上去就干。所以,苏定方总说苏庆芳的骨子里,有一点白头犼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想到了就去做,根本不会去顾虑后果。

“爹,我回来了!”

苏庆节大步流星进来,一屁股坐在旁边,端起水碗咕嘟咕嘟就一饮而尽。

苏定方到了嘴边的话只好咽了回去。

他蹙眉道:“吉祥儿,能不能有点仪态?”

“爹,我怎么就没有仪态了。”

“你看你,坐没坐相。”

“我累啊!”苏庆节大声道:“昨天打了一天,然后又监视诡异离城。

爹,我可没有乱来,真的是在做正事。你不知道,昨天我在崇德坊,可杀了十三头诡异呢。”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厉害,行不行?”

苏庆芳抱着白头犼坐在一旁,不满道:“狮子,你昨日在崇德坊耍够了威风,怎么就不想着去保护阿爹呢?爹昨日在延平大道,和数以百计的诡异搏杀,差点丢了性命。如果不是有异人相助,你今天就见不到阿爹了。你痛快了,爹受伤了。”

“爹,你受伤了?”

苏庆节忙站起来,跑到了苏定方的身前。

对他的紧张表现,苏定方很受用,笑眯眯道:“些许小伤,不碍事的。”

“没事就好!”苏庆节松了口气,道:“不过阿爹,你也太不小心了,怎么就被诡异伤了?”

苏定方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瞪着苏庆节。

苏庆芳从桌上抓起一个果子就砸了过去,“狮子,怎么和爹说话的?你现在是异人,异人就了不起了吗?还不给爹道歉,否则我就让白头跟着我,还不快道歉。”

“爹,对不起。”

苏庆节看了一眼趴在苏定方身边的白头犼,心里也很绝望。

白头犼这家伙,平时都还好。

可只要二姐在家,谁叫都没有用。

若是苏庆芳真把它带走,这家伙绝对会屁颠屁颠跟着,他喊破喉咙都没有用处。

苏定方冷哼一声,突然道:“对了,今天早上,太尉府来人了。”

“怎么?”

“长孙太尉让我问你,有没有兴趣进左右领左右府,当个千牛备身?”

“我?千牛备身?”

苏庆节想了想,道:“没意思!

李家叔叔当个千牛备身,忙的天天不见人。

我才不想跟他一样,到时候东奔西跑的不说,还有一大堆规矩束缚我。自由自在多好,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去,我不要做那千牛备身。”

这父子两人的对话若传出去,不晓得要气煞多少人。

千牛备身,那可是六品官员,多少人想做都不行。

左右领左右府,又名千牛卫,是天子身边的人。想要加入,不但要身家清白,且要是勋贵子弟。苏庆节可算不得勋贵,哪怕他老子是中郎将,但距离勋贵还有一段距离。一般人想要成为千牛备身,在加入左右领左右府之后,也要从基层做起。

运气好的,是一个主仗。

运气不好,那就从一些杂役做起。

似苏庆节这种进去就是千牛备身的事情,可不太容易出现。

可这家伙,居然还拒绝了?

苏庆芳道:“狮子,你今年也二十了!”

“是啊!”

“可你看别家的孩子,二十岁都开始出来做事。

你整日带着白头游手好闲,别以为我之前躺在病床上不知道,你还跑去和尉迟宝琳打架。尉迟宝琳好歹也是卫尉校尉,你呢?却天天惹是生非,让爹为你操心。

你也该收收心,找个事情做了。

就算不去做千牛备身,至少也要有个差事才对。”

“差事?”

苏庆节露出沉思的表情。

苏定方笑了,朝苏庆芳竖了个大拇指,那意思是说:乖女,说的太好了!

却不知,此时此刻,苏庆节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张老脸,花白头发,一脸奸诈笑容。

“什么差事,能比得上我们不良人?

论刺激,我们每天要面对的,都是亡命之徒,江洋大盗;论行动,我们不守任何规矩,只要是在长安,被我们盯上,就可以抓人,而且生死不论。没事的时候,早上来点个卯。不想点卯的,说一声,根本就没人管。在街上转转,吃杯酒,听个曲,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就算是被上官看到,就说是在执行公务就好。

老弟啊,我当了几十年不良人。

你看看我,也不缺钱,却一直没有退,不就是为了这份舒坦。

看到不平的事,只管去管。不服?简单,抓进来,丢刑房里,打死了都没有问题……”

马大惟那天说的是口沫横飞,让涉世不深的苏庆节怦然心动。

“狮子,怎么不说话?”

见苏庆节沉思不语,苏庆芳忍不住问了一句。

苏庆节,抬起头来。

他挺直了胸膛,大声道:“爹,我想好做什么了。”

苏定方顿时喜出望外,笑眯眯看着苏庆节道:“吉祥儿,说说看,想做什么呢?”

“我决定了,我要去做不良人,惩恶除奸!”

一句话,苏定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而苏庆芳则睁大了眼睛,看着苏庆节,呆若木鸡。

“爹,你怎么不说话了?”

苏庆节洋洋自得道:“我做不良人,总不能说我不务正业吧。”

苏定方手指苏庆节,浑身颤抖。

良久,就听他一声怒吼:“我打死你个龟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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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芥蒂

苏定方,气疯了!

辛辛苦苦养了个儿子成了异人,本想着能光耀门楣。

不做千牛备身?没关系。

老爹好歹也是个中郎将,到时候带你到战场上走一回,一样可以风风光光。不想从军?没问题,还可以给你想别的出来。实缺咱弄不来,弄个散官也不是难事。

实在不行,可以进太史局。

苏庆节是异人,就这个身份,足以站稳脚跟。

哪怕你什么都不做,咱也能让你一辈子荣华富贵无忧,无非就是不想光耀门楣的事情。

可贼你妈这不良人又是什么鬼?

苏定方虽不是名门望族出身,但好歹也是豪强子弟。

他门户之见没有那些世家子弟那么重,可是不良人……

在世人眼中,不良人可不是什么光荣的差事。他们干着最脏最烂的活儿,和那些市井泼皮,团头无赖勾三搭四。他们要对付的,是江洋大盗、亡命之徒。拿着微薄的薪水,干着危险的工作,收取这肮脏的黑钱,整日里出生入死,全无地位。

嗯,这大概就是大家对不良人的看法。

但凡有好出路,就不愿做不良人。

关键是,你这不良人还不在体制内,是县衙招聘的过来。

说一句不好听的,不良人的实际地位,甚至比不上三班衙役,那好歹也有个编制。

苏府,鸡飞狗跳。

苏庆节被苏定方追着满院跑。

苏庆芳抱着白头犼,也是在一旁无奈摇头。

这算什么?

好端端一件事,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子?而且,狮子这是脑子被白头吃了怎地?怎么就想要去当不良人呢?还信誓旦旦要惩恶除奸,传扬出去要被街坊邻居笑死。

可偏偏,他态度十分坚决。

“你给我下来!”

苏定方站在树下,厉声道。

“我不下去,下去了你又要打我。”

“你只要不去做不良人,我就不打你。”

“凭什么,我就要去做不良人,做不良人一定非常刺激。”

“我刺激你个姥姥!”

苏定方暴跳如雷,从家臣手里抢过一口大刀,就要砍树。

好在这时候,苏庆芳也清醒过来,连忙跑上前把他拦住,“爹,你别生气。

狮子一定是受了什么人的蒙蔽,才会想着要做不良人。你也知道,他就是这脾气,一点脑子都没有……狮子,你给我下来,给爹认错,以后不许再提不良人的事情。”

“我不!”

苏庆节梗着脖子,大声道:“我就要做不良人!”

“你这个龟孙,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我才没有气你,你凭什么看不起不良人?

不良人怎么了?没有不良人,靠着衙门里那些酒囊饭袋,能抓得住江洋大盗,亡命之徒吗?没有不良人,谁来保护长安百姓?单靠金吾卫,如何能抵挡诡异?”

“你……”

“我怎么了?我没错!”

“狮子,你闭嘴。”

“我没错,我为什么要闭嘴?”

苏庆节站在树上,愤怒的挥舞手臂道:“就说昨天诡异暴动吧,又不是只有你们拼杀。你知不知道,昨天死了多少不良人?将近一百个!他们可是没有人退缩。”

“好好好,你要做不良人是吧。”

苏定方怒极而笑,指着苏庆节道:“兔崽子,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

“我做不了长安不良人,我就去洛阳,做洛阳不良人。”

“你这是要气死我啊!”

苏定方说不出话了。

他当然可以阻止苏庆节做不良人。

裴行俭是他学生,高至行虽然交情不多,但相信只要他一句话,就能断了苏庆节的想法。

可问题是,这小子会跑出去。

就如同他说的那样,在长安做不了不良人,他可以去洛阳。

在洛阳做不了,他可以去别的地方……哪怕苏定方能让所有人拒绝,可万一这小子改换姓名,一样是阻止不了。他相信,苏庆节做得出来。这小子在某些方面,和他一样。一旦决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苏定方气得,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瞪着苏庆节道:“好,小兔崽子你听着。

你要做不良人,我拦不住你。可如果你做了不良人,我就立刻一头撞死……我丢不起这个人,倒不如一死了之。等我死了以后,到你爷爷跟前,就说他孙子做不良人去了。”

“爹,你别乱说,狮子只是一时想不开,你别生气。”

苏庆芳此刻这心里面,已经把那个蛊惑苏庆节的家伙,恨不得碎尸万段。

你说你怎么可以这样?

把我家狮子给忽悠成这样!

如果被我知道是谁在蛊惑狮子,一定把你扒皮抽筋,让你生不如死。

她心里咒骂着,却还要努力安抚苏庆节。

“狮子,你下不下来,你这是要逼死阿爹吗?”

“下来就下来。”

“过来,认错。”

“我没有错……”

“好好好,你没有错,全是我的错。

早知道这样,老子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把你生出来。”

“生我出来的是我妈,不是你。”

“你……”

“狮子,我求你了,闭嘴,回屋!”

“哼!”

对二姐苏庆芳,苏庆节还是很尊重的。

他梗着脖子离开,甚至没有呼唤白头犼。当然,他也知道,在二姐身边,白头犼不会离开。

“来人,给我看好这小兔崽子,不许他踏出府门半步。”

苏定方厉声咆哮,脸更是通红。

苏庆芳苦笑道:“爹,没用的。”

“我知道没用,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啊。”

想他苏烈,自大业年间起兵以来,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千军万马的局面都经历过了,也参加过和诡异的生死搏杀。那么大的一个左卫中郎将,硬生生被儿子逼得束手无策。苏定方真的是没招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苏庆节改变主意。

“爹,你这么生气也没有用,咱们还得从长计议。”

“怎么从长计议?这小子,都要去做不良人了。”

“其实吧,女儿觉得,狮子有些话也没说错。

不良人名声虽然不好,但确是在做事情……”

“我当然知道,可是我苏烈的儿子跑去做了不良人,传出去,我这张脸往哪里放?

长孙无忌都说了,让进做千牛备身。

他倒好,六品的千牛备身不做,做不良人?乖女,不是爹固执,是在丢不起这个人。”

“可是,狮子性子执拗,你越是反对,他越是不听。

不如这样,让他现在家里冷静几天,我会找机会劝他。

要真是不行,咱们就再想其他办法。女儿觉得吧,这件事一定有解决之法,对不对?”

“嗯,还是我乖女知道疼人。”

苏定方在苏庆芳的劝说下,总算是平息了怒气。

“我要去躺一会儿,你派人去昆明池,请一队红拂军来吧。”

“好,女儿记下了。”

让家人搀扶着苏定方去休息,苏庆芳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

“白头!”

白头犼立刻小跑过来,在苏庆芳面前蹲坐下来。

苏庆芳也蹲下身子,咬牙切齿道:“知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蛊惑狮子去做不良人?”

白头犼立刻点头,似乎是说:知道!

苏庆芳立刻站起来,厉声道:“来人,备马。”

“姑娘,咱们去哪里?”

“让白头带路,咱们去把那个蛊惑狮子的骗子,给我揪出来。”

“喏!”

长安狱里,苏大为被关进了一间囚室。

看得出,这是专门给他安排的,囚室很干净,也很干燥,没有普通囚室那种恶臭、发霉、潮湿的味道。甚至连被褥都是新的,乍一进来,还以为是一间客房。

“十一叔,谢了。”

“嘿,谢什么,怎么说都是自己人,还真能把你当犯人不成?

再说了,这也是县君的吩咐。你放心吧,我也打点过了,不会有人来找你的麻烦。”

“我又不怕。”

“哈哈哈,没错,你的确不用害怕。”

从表面上看,苏大为身上没有携带武器。

那支降魔杵,怎么看都像是护身符一样的物品,陈敏也不会没收。

“好了,我先去县君那边复命,有什么事情,你就告诉老林,他是自己人,会关照你的。”

“好!”

陈敏笑着出了囚室,松了口气。

他刚要走,忽听苏大为道:“十一叔,狄仁杰被关在哪里?”

“他啊,县君命人把他送去了后衙,和明空法师一样,有专人看管。”

“哈,还真是同人不同命。”

“好了,你也别生气,狄郎君也没有什么恶意。

再说了,他毕竟是读书人,若进了长安狱,传出去名声不好,你也别放在心上。”

“没事了,我不会在意。”

什么读书人……说穿了,不就是裴行俭和狄仁杰有交情吗?

再说了,狄仁杰是读书人,传出去名声不好。他苏大为被关进牢里,传出去名声就好了不成?其实,从一开始苏大为就能觉察到裴行俭对狄仁杰的关照。比如那海捕文书上,只有他的画像,却没有狄仁杰和明空的名字,分明是有所偏心。

算了,谁让人家是旧识,又是太学生。

他苏大为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不良人,怎可能一视同仁呢?

这也是这个时代的某种特权吧。

苏大为可以理解,但心里面,终归是有一点不舒服。

面对面说清楚不好吗?难不成,我还能揍他?

至于明空,他倒是不在意。

那好歹也是个才人,经过这次的风波,相信裴行俭也会加以小心,另行安排不足为奇。

他在床上坐下,取出王敬直给他的那本书,摆放在了床头。

囚室虽小,但足够他活动。

他环视一遍,好像自嘲似地嗤笑了一声,靠着墙,抬头看着墙上的囚窗,呆呆发愣。

第九十五章 那罗迩婆寐

永徽元年五月,长安暴乱。

在人类的史书上,绝不可能留下关于‘诡异’的记载。

原因嘛,可能有很多。

人类,自诩为万物之灵,世界的主宰。

似诡异这种能够威胁到人类生存,并迫使得人类同意,与其共存的物种,又怎可能留有记录?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历朝历代的笔记中,总不泛妖魔鬼怪的出现。

但这些记录,最终会沦为野史志怪,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并慢慢湮灭于历史的长河中。

太平坊,吴王府。

李恪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书房。

桌上,放着一盘浆果。

他坐下来,顺手捻起一颗来,放进嘴里咀嚼。

浆果,是他最爱吃的那种。可今天,却如同爵蜡。

“噗!”

嚼了两口,感觉没有一点滋味,李恪就吐了出来,起身走到书架前,拿了一本书。

“你怎么来了?”

当他转身时,赫然发现原本空荡荡的书桌对面,竟坐了一个人,吓了他一跳。

不过,看清楚那人是谁后,李恪又松了口气。

他过去,在书桌旁坐下,随手把书丢在了桌上。

那是一个番僧。

虽是坐着,却依旧无法掩饰他的个头。

他身高大约在六尺七寸左右,也就是190公分以上,肤色棕黑。

高颧骨,深眼窝,高鼻梁,光头。

看年纪,这番僧大约在六十左右,却红光满面,精神矍铄。

他扫了一眼桌上的那本书,轻声道:“清静经?殿下,你好像有点心浮气躁啊。”

“废话,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你让我如何平静?”

李恪没好气看了番僧一眼,“那罗大师,可找到陈硕真了吗?”

“没有!”

番僧道:“殿下,陈硕真不傻。惹了这么大的祸事,她又怎敢继续滞留长安?以我之见,她很可能会跑回老家。你也知道,那女人野心很大,绝不会就此罢手的。”

“哪有如何?”李恪冷笑一声,道:“她不肯罢休,莫非以为朝廷会罢休吗?”

说到这里,他突然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该死的妖僧,若非她乱来,我昨日就已经成功了。”

番僧道:“殿下不必烦恼,这次失败,还有下次机会。”

“难喽!”

李恪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我今日进宫,陛下却没有召见。

以前我进宫,陛下绝不会如此。而且,今日朝堂上,长孙老贼好像已盯上了我,好几次他都在有意无意的针对我。若非褚遂良为我开脱,说不定我这次就麻烦了。”

“殿下怕什么?他或许在怀疑你,但却没有证据。”

“那倒是,这次行动,可说是布置周密。

如果不是陈硕真旁生枝节,李治现在早就死了。对了,你不是说你的摄魂术万无一失吗?咱们在秦怀玉身上可是耗费了近一载光阴,怎地就突然间失手了呢?”

番僧那罗道:“我也在奇怪。

摄魂术是我天竺秘法,绝对没有问题。

至于为何失败……我猜想和那个救驾的异人有关。听说那异人能驾驭雷电?雷电至刚至大,倒是很有可能破坏摄魂术。我觉得,这次失败,主要是因为那异人。”

“嗯,我已经打听到了,当日那个异人名叫苏庆节,是左卫中郎将苏烈之子。”

“那又如何?”

“你道坏我好事,我会放过他吗?

我听说,长孙无忌有意举荐他入左右领左右府做千牛备身。只要他进了左右领左右府,我自有办法收拾他。敢坏我好事?我绝不会饶他。到时候,让他生不如死。”

李恪说着,不由得咬牙切齿起来。

那张俊美的脸,也因此而变得扭曲,狰狞。

番僧那罗恍若未见,只笑了一笑。

“既然吴王已有了决断,那我就放心了。

只可惜了秦怀玉!似他这种心思单纯的异人,若操控的好,定会成为殿下的臂膀。以后再想找这样的异人,怕是不容易。现在想来,真的是可惜,非常可惜。”

“哈,怕什么,既然能算计他一次,就能算计他第二次。”

“对了,柴令武那边……”

“放心,他不会乱说的。”

李恪冷笑道:“他晓得轻重。这种事情,如果被戳穿了,哪怕他是姑母唯一骨血,长孙无忌也不会放过他。倒是高阳那边,我还需要安抚。不过,那小丫头好骗的很,回头三两句就能解决问题。她那边也不会有事情,所以大师你不用担心。”

那罗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啰唆了。”

“接下来,咱们不要再接触了。

有什么事情,我会设法和你联络,或者你到青龙寺那边与我联络。”

“怎么?”

“我觉得,长孙老贼会盯上我,所以要特别小心。”

番僧那罗道:“如此,殿下也要小心。

另外,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麻烦殿下。不知殿下可曾听说过‘兰池’。”

“你是说秦兰池吗?”

“正是。”

“那我当然听说过,兰池宫嘛。”

李恪笑着回答,而后起身道:“不过,兰池只是一个传说,究竟在何处,无人知晓。大师,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事情?说实话,若你不提起来,我甚至都记不得了。”

“前些日子,我在殿下书房里看到一本杂书,好像是一个叫什么华的人所写,还是个宰相呢。”

“张华?”

“没错,就是他。”

那罗连连点头,道:“他在书里提到了兰池,并且谈及一个叫韩终的人。”

“我知道此人,先秦术士。”李恪想了想,回答道:“秦始皇登基后,为求长生,曾命大批术士出海寻求长生不老之药。最有名的,就是徐福。韩终是出海寻药人中的一个,但之后就再无音讯。汉时,他的后代曾出现过,并且向汉元帝展现了非凡手段。他走之后,汉元帝因为思念他,所以还在长安建了一座‘思韩台’。”

要说博学,李恪绝对是翘楚。

太宗皇帝膝下子嗣众多,但要说博学广闻者,魏王李泰首当其冲。

但实际上,李恪较之李泰更加博学。只不过他善于藏拙,所以不如李泰名气响亮。

那罗连连鼓掌,道:“殿下果然厉害。”

“但,他和兰池有何关系?”

“殿下,我虽不知道兰池究竟是什么存在,但据说,韩终曾在那里修行。”

“所以呢?”

“你难道不认为,兰池很神秘吗?”

李恪摇头,苦笑道:“大师,你就别再吞吞吐吐了。”

“殿下,非是我故作神秘,而是我现在,也不清楚这兰池的情况,还需要进一步探查。”

“那与我何干?”

“怎无干系?”

番僧道:“兰池既然如此有名,绝不会无缘无故消失。

之所以消失,一定是因为某种人为的因素。如果我们能找到兰池,说不定能够借助其中的力量,协助殿下成事。我现在只是有一个模糊的答案,还需要确认。”

李恪闻听,露出沉思之色。

他在屋里徘徊,良久停下脚步道:“我之所以束手束脚,只因我手中没有真正的力量可用。如果兰池真的可以助我成事,那大师只管放手查找,我会设法配合。

而且我可以向大师保证,只要我登上皇位,一定会助大师你复国。”

番僧闻听,喜出望外。

他连忙起身道:“那多谢殿下。”

“好了,咱们之间不用这么多的礼数。

你帮我登上皇位,我帮你复国,也可以牵制吐蕃。于公于私,这都是一桩好事。”

说到这里,李恪突然变了脸色。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眉头不由自主的扭成一团。

“殿下,怎么了?”

“当日咱们招募了一百三十六人假扮刺客。

但是据金吾卫清点,只发现了一百二十七人,也就是说,还有九人逃脱出去。”

那罗上前一步,道:“他们可知殿下的事情?”

“应该不清楚,我从没露过面。”

“那还好!”

“可万一有人猜到了呢?”

番僧的脸色,微微一变,道:“殿下的意思是……”

“而今,长安戒备森严,我估计最迟明日,金吾卫就会全城搜索。

他们身上的公验都是假的,很容易被查出来。万一暴露,我担心会对我产生影响。”

那罗想了想,道:“那殿下可知道,他们会藏身何处?”

“行动之前,我曾给了他们一个行动结束后的集合地址,就是宣阳坊南闾的长阳曲甲号房。那些人在长安人生地不熟,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很可能会去那里。”

那罗想了想,起身道:“殿下,与我一百金。”

“嗯?”

“我代殿下将这个隐患消除就是。”

李恪露出了笑容,道:“有大师出手,我就放心了。”

番僧道:“那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过去。

拖得越久,破绽越多。处理了那些人之后,我会在青龙寺留下信息。如果殿下找我的话,也可以通过青龙寺传递。还有就是兰池的资料,要烦劳殿下多费心。”

“大师放心,我会记在心上。”

“告辞!”

番僧说完,转身就出了书房。

等李恪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

嘴角微微一翘,他的脸上,闪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复国?”

他自言自语道:“复国倒也可以,但绝不会是你来做主。

天竺四国的存在,与我大唐有天大好处,可以牵制吐蕃的兵马。如此重要之地,我怎可能与你一个番僧?那罗迩婆寐,等这件事结束了,也就是你上路之时。”

说完,他转身回屋。

在书桌前坐下,捻起一粒浆果丢进口中。

“兰池?韩终?”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翻找。

“兰池,究竟有什么秘密?那番僧无利不起早,他既然对兰池如此上心,定有旋即。”

第九十六章 锦绣前程

骄阳似火!

不对,那并非骄阳,而是一只高悬空中的眼睛。

苏大为站在一片荒芜的大地上,放眼望去,尽是茫茫黄沙,天地几乎成为一色。

这是……

苏大为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腾根之瞳!

上一次腾根之瞳出现,是在他斩杀了高句丽鬼卒之后。

他的力量,得到了巨大的提升,体质也变得越发出众,形同提高了他体质上限。

可在那之后,腾根之瞳再也没有出现过。

虽然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却若有若无,难以发现。

没想到,它再一次出现了!

炽烈的阳光普照大地,令人汗出如浆。

八头奇异的诡兽,依照着八个方位,各自做着不同的动作。

那是一头巨蟒,巨大的身体扭转,丝毫没有半点的窒涩;那是一头黑色的巨牛,它不停踏步,做出冲撞的动作,同时口鼻中喷出两股气流,发出震耳欲聋的牛吼声;那边,是一头猛虎。它在做什么?前爪按在地上,做出伸展的动作……

八种诡兽,八种形态。

它们各自不断重复,却又相互没有任何联系。

苏大为有些困惑不解,慢慢靠近那八头诡兽。

有点眼熟,好像是之前他杀死的那些诡异。不过他当日在长安街头,杀死的可不止八头诡异,其他的诡异呢?而且,这八头诡兽,看上去和那诡异有些不同。

慢慢靠近,越来越近……

苏大为走进那头巨蟒,但巨蟒却对他全无察觉。

这是?他发现,巨蟒不断在重复一个看似很简单的动作。但如果仔细观察,又会发现,那是一种极为奇特的动作。简单中,蕴含着无尽旋即,隐藏着千般变化。

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一样的跟随那巨蟒舞动。

苏大为听到,他的大椎骨发出一连串的爆响。

这动作,可以锤炼椎骨?

他心思一动,那头巨蟒却在这时候,发出一声龙吟,腾身飞起,而后俯冲下来。

一道金光,没入苏大为的天灵。

一道元炁,顺着他的椎骨游走,发出噼啪声响。

苏大为啊的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却发现全身都被汗水湿透。

是噩梦吗?

不像!

他觉得,他的身体从未有此时这样好过。

闭上眼睛,他仿佛能感受到那一道元炁在沿着椎骨游走,不断对椎骨进行强化。

一步踏出,身体不由自主的如巨蟒般扭动,紧跟着传来一连串的爆响之声。

苏大为睁开眼,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曾得到石鲸传承的他,已经明白了那是什么。

锻体术,一种奇特的锻体术,专门用来锤炼椎骨的锻体术。如果巨蟒代表着椎骨,那其他七种诡兽,又代表什么呢?苏大为一时间想不明白。但他知道,这种锻体术对他而言,有莫大的好处。

没错,他之前已经学会了鲸吞术。

但鲸吞术,其实是一种沟通元炁,调动元炁的方法。

能调动多少元炁?也要根据身体的情况来确定。就比如,有些人精神力强大,能够沟通感受一百斤的元炁。但他的身体素质,却只能让他调动十斤的元炁。

如果他调动了十一斤的元炁,就会对身体造成损伤。

如果他强行要调动这一百斤的元炁,等待他的,就只有死亡。

原因无他,元炁需要通过身体作为媒介传递出去,如果身体不够强悍的话,根本承受不得那种元炁运动的力量。所以说,对异人而言,能感应多少元炁是下限,身体的强悍程度,则代表了上限。有多强悍的身体,就能调用多强悍的元炁。

此二者相辅相成,没有冲突。

苏大为对元炁的感知度很强,因为他有腾根之眼。

之前,他所能调动的元炁,都是从他的身体考虑。唯一一次超过身体承受能力的调用,就是和苏庆节联手,镇压幻灵的那次。好在,在此之前腾根之眼一直在默默强化他的身体。所以那次虽然过度调用了元炁,但并没有对身体造成破坏。

而现在,一套完整的锻体术出现了。

八种诡兽,代表八种不同的锻体功法,相辅相成。

苏大为现在承受的,名叫龙翻身,也可以称之为龙形九转术,专门锤炼椎骨所用。

他停下来,复又在床榻上坐下。

腾根之瞳,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苏大为的心里,隐隐有些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喜悦和期待。

龙翻身很牛逼,只不过练了一转,就可以感受到,椎骨强化很多。腰力更强,更有韧性。苏大为突然又站起来,摆动了两下腰胯。这要是练成九转,小腰还不得变成电动小马达?

想到这里,他突然探步向前,旋即一拳击出。

感觉,力量至少增加了三成!

特别是那种元炁游走于大椎骨上的感觉,真的令人非常痴迷。

他又挥出两拳,虽然刻意的压住了力量,但每一拳击出,都会有隐隐的雷鸣之音。

苏大为打了一趟拳,感觉舒畅了很多。

他走到牢门口,向外看了一眼,大声道:“林老大,林老大!”

声音,在大牢那阴森的过道里回响。

脚步声传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慢吞吞走过来。

他体态臃肿,挺着一个大肚子,走起路来略显有些吃力。

一张圆乎乎的胖脸,带着和善的笑容。

很多人看到他那笑容,都会被他蒙骗,以为这是一个善良之人。

可实际上,在长安狱里,人们都会在背地里称呼他一声‘笑面虎’。

他姓林,是长安狱的牢头。

长安狱治下所有的犯人,包括女犯人,都要接受他的管理。谁要是让林老大不开心,林老大就会让他生不如死。这,也是长安狱里,尽人皆知的一个知识点。

苏大为和林老大是旧识,并不陌生。

他是不良人,林老大掌管着长安狱。不良人抓完了人,总要送来长安狱,又怎可能不认识呢?

“林老大,吃饭了没有?”

“阿弥,有屁就放。”

“嘿嘿,你看天越来越热,我这出了一身臭汗,想洗个澡。”

“就你毛病多,洗澡作甚?又没有女人给你。”

“话不能这么说,洗洗更健康吗。”

“健康个屁,昨天不才洗过吗?”

“昨天是冷水澡,今天想洗个热水澡。”

林老大睁大了眼睛,伸手拍了拍牢门的栏杆,“阿弥,你是不是有毛病?还洗热水澡?老子也想洗热水澡,谁来烧水?阿弥啊,你老老实实的,别给我找事了。”

“我真的难受,全身都痒,给洗一个呗。”

“痒死你算了,贼你妈,洗热水澡,你还真能想得出来。”

“行不行?”

“没门!”

一个时辰过后,一间牢室里,摆放着两个木桶。

木桶里是热水,水汽弥漫。

林老大和苏大为两个人,光溜溜站在木桶里,水没过了胸部。

两个木桶并排放,两个人都并排趴在木桶的边沿。

林老大眯着眼,脸上露出极为享受的表情,不时还发出一两声很诡异的呻吟声。

“重点,再重点,你他妈的没有吃饭吗?”

两个粗壮的犯人,光着膀子,满头大汗的站在木桶边上,给苏大为两个人搓背。

“林老大,你能不能不要发出那种稀奇古怪的声音?”

“舒服嘛!”

林老大睁开了眼睛,哼唧了一声。

“林老大,你说咱们要是开一个澡堂子,生意会怎样?”

“这种的吗?”

“当然不是,到时候咱们可以建两个大池子,一个热水,一个冷水。

我跟你说,泡了热水泡冷水,然后再回来泡热水,那滋味……*****,懂吗?”

“啥天?”

“*****。”

苏大为说完,站直了身子,示意搓背的壮汉走开。

“一个大池子,可以容纳很多人。

累了可以泡澡,想谈事情,也可以来澡堂子。不说别的,那些团头们肯定不会拒绝。你想啊,平时大家见面,都要小心提防。光溜溜泡在水里,大家是不是会更安全?”

“唔,倒是个好主意。”

林老大睁开眼睛,眼珠子滴溜溜打转。

“怎么,你想做?”

“什么我想做,我是想找林老大你来合作。”

“为什么找我。”

“你认识的人多啊!”苏大为在水桶里伸了个懒腰,示意壮汉拿了一个马扎过来,然后坐在水桶里。全身都没入热水中,只露个脑袋出来。他额头上,汗涔涔,脸上却露出舒爽的表情,“你管着这长安狱,三教九流谁敢不给你面子,谁敢捣乱?

你弄这一摊子,大家过来也会觉得安全。

我倒是想做这行当,可我没有人脉……林老大,这澡堂子开了,那就是大唐第一家,你想想看?”

“唔,好像有点意思。”

“何止是有点意思,意思可大了去。”

“嗯,我想想看……不过这澡堂子怎么做,我可不懂。”

“所以说合作啊,你不懂,我懂。你有人脉,我没有人脉,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林老大,点了点头。

他示意给他搓背的壮汉停下来,然后让他拿了个马扎,放进木桶里坐下。

“你们都出去吧。”

那两个壮汉,都是长安狱的囚徒。

听了林老大的话,立刻如释重负般往外走。

如今正是仲夏,房间里水汽萦绕,本来就热的好像桑拿房一样,更不要说还要搓背。

“对了,你们两个,给我好好琢磨琢磨,以后怎么搓背。

告诉你们家里,以后不用送例钱了。搓的好了,老子有赏;搓不好,也不要你们例钱,去水牢里呆着吧。”

两个壮汉听到前面的话,心里就是一紧。

不过听到中间那段话,紧跟着又是一喜。

但是最后那一句话,让两个人都有点崩溃……丢进水牢里,那就是生不如死喽?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其中一个壮汉身手,在另一个壮汉光溜溜的后背上摸了两把。

“咱们一会儿回去,相互搓一次?”

“好!”

虽然有点恶心,但还是要练习一下。

屋子里,只剩下了林老大和苏大为两个人。

两个人泡在水里,眯着眼睛,谁也没有再说话。

许久,林老大突然问道:“阿弥,跟我老实说,你这次的事情,能解决吗?”

“怎么?”

“如果朝廷要治你的罪,你就想办法逃走吧。”

苏大为睁开眼,诧异看着林老大。

“林老大,你在怂恿我越狱吗?”

“屁的越狱,求个活路而已。

阿弥啊,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是条好汉。咱俩以前也算是打过交道,你这次进来,十一郎还有老鬼,都跑过来找我,让我照顾好你。更不要说,当年你爹活着的时候,也很照顾我。说实话,照顾你没问题,在长安狱里,老子就是王法。

可如果朝廷……

你也知道,你这次惹的事太大了。

贼你妈,火烧长安狱!从长安城建好之后,你是第一个敢烧了长安狱的人。虽然你这次是投案,但终究是大罪。我就在想,如果朝廷真要治你的话,你能跑还是跑吧。你才多大年纪,改名换姓,出去混个几年再回来,谁也拿你没有办法。”

“林老大,你就不怕被牵连?”

“我怕个屁啊。”

林老大说着话,咳嗽两声,探头吐了一口浓痰。

“我当了三年牢头,虽然我知道,大家背地里叫我笑面虎,可那也要看人。

不说别的,长安县大大小小里坊的团头,哪个没受过我关照?就算牵连了,老子照样活的好。到时候把你说的这个什么澡堂子开起来,老子照样能活的舒舒坦坦。”

苏大为闻听,忍不住笑了。

这林老大很粗鲁,但绝对是个性情中人。

怎么说呢?仗义每多屠狗辈!说的大概就是这种市井里坊的小人物吧。

“林老大,你放心吧,越狱是不会越狱的,这辈子都不会越狱。

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就算我在这里被关上一年半载,出去了一样是锦绣前程。”

“哈,你小子,吹牛吧你,还锦绣前程呢。

你这一趟,估摸着连不良人的身份都保不住,谈什么锦绣前程?我跟你说,还记得宋大兴吗?”

“记得,他没死吗?”

林老大哈哈大笑,指着苏大为道:“你这小子,嘴真毒,不过我喜欢。”

说着话,他从水桶里站起来,赤条条翻出木桶。

“那小子发达了!”

“怎么说?”

“杨义之不是受伤了吗?那小子走了县尉的门路,当上了快手班头,羡慕不?”

”宋大兴,快手班头?”

“是啊!”林老大拿起一块布巾,一边擦拭身子,一边道:“别管他怎么当的快手班头,但人家这真就是锦绣前程。你啊,还是想想办法,能早点出去就早点出去。”

第九十七章 柳娘子探监

宋大兴?

谁会放在心上!

哪怕是快手班头,又能怎样?

反正苏大为是没有往心里去。一个快手班头,就能让他羡慕嫉妒恨?不存在的!

他身边,可是有女皇的大腿可以抱呢。

其实,不仅是苏大为。就算是林老大,也没有真把宋大兴放在眼里。

本来就属于两个体系,谁也管不到谁,他又怎可能在意。只不过是看不惯苏大为得意,所以才说出来打击一下。至于苏大为是否受了刺激?那就不是他考虑的事情了。

反正,有林老大的关照,苏大为在牢里的日子并不难熬。

看看书,练练功,一转眼间,就进入了六月。

天,越来越热。

狭小的囚室里,好像蒸笼一样。

苏大为端坐在榻上,双目微合,吐纳调息。

“心静,自然凉。”

他嘴巴里嘀咕着,可额头上的汗,还是不停往外冒。

这该死的天气,实在是太热了。

苏大为这才发现,什么心静自然凉,都是狗屁话。

睁开眼,他呼的站起来,脊椎抖动,宛如一条大龙。他本是盘腿而坐,站起来却丝毫不费力气。从床上跳下来,他穿着一件汗衫,露着臂膀,呼呼打了两拳。

这些日子以来,苦练龙翻身。

哦,其实也没多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苏大为的龙翻身,已经练到了第三转。他能够感受到,他的那根脊柱,如今仿佛有了生命一样,越发的强韧。从一开始联系,椎骨会发出声响。而今到第三转,声音渐渐消失。也不知道后面会变成什么样子,反正他的力气,也越来越大。

他的体形,依旧瘦削,和之前没有什么变化。

不过气质改变了不少,越发挺拔,英气勃勃。

苏大为对这种气质上的变化感受不多,但林老大还是发现了。

所以,没等苏大为在囚室里扭来扭去的时候,他都会让人不要去打搅苏大为。

他有种预感,苏大为在长安狱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练完了一趟龙翻身,苏大为坐在床榻上,顺手拿起了那本《百诡夜行录》,百无聊赖的翻开。这是一本手绘本,每页有四幅图,上面有文字标注,只是字有点小。

百诡夜行录,可不仅仅只记录了一百种诡异,而是九百九十九种诡异。

据说,诡异千万种,但留有文字记录的,就是这些。

书中不但记录了诡异的样貌,还有特征,以及习惯生活的地域。同时,作者还做了一个大致的排名,把这九百九十九种诡异,按照能力和品级,进行了排列。

排名第一的,是一种名为腾迅的诡异。

它千变万化,可以复制各种技能天赋。任何能力在腾迅的面前,只要施展一次,就能被它复制下来。而且还会加以改进,变成更为强大的天赋能力,十分厉害。

不过,没有人见过腾迅。

排名第二者,名为‘诡’。

没错,就一个字,诡!

这也是一种神奇的诡异,有通天彻地之能。

但诡很少出现,非常神秘。所以书里没有绘图,只有一段非常简单的文字。

第三名,称之为‘度’。

还是没有图画,只有一段简单的文字介绍,说它知晓阴阳,博古通今……看它的能力,度是一种类似于智慧型的诡异。虽然介绍很笼统,但相信它不会逊色腾迅和诡太多。

苏大为在书中,找到了天狗的排名,正一品上,排名第十三。

也就是说,在天狗之上,至少有十二种神秘的诡异存在?

黑三郎太废了,居然连前十都进不去。下次见到它,一定要好好羞辱它一下,免得它膨胀了。

幻灵,排名八十九。

它的品级不算高,按照书中的介绍,它最大的能力,就是幻化和借力。

也就是说,它可以通过幻化,借来它幻化诡异的能力,但持续时间不长,大约一个时辰左右。听上去,好垃圾的能力!可换一种思路,如果它幻化的是那种排名前十的诡异,岂不是可以借用它们的力量?一个时辰,足以摧毁一座城市。

这小家伙,还可以嘛!

书中介绍,幻灵是杂食动物,尤好血食。

它的弱点就在它的后脑处,触之痛不欲生。之所以有伴生金蝮,也有保护它后脑的用途。

苏大为看到这里,暗自点头。

正想着该怎么约束这猴头,这个弱点,倒是可以加以利用。

“咦?”

苏大为在第一百九十三的位置,发现了一只酷似黑猫小玉的存在,猫灵!

是猫灵,不是猫的灵魂。

按照书中介绍,猫灵的品级其实很低,只有五品。

只是,它有一种非常奇怪的能力,就是灵珠伴生。它可以获取其他诡异的灵珠,并将之同化,变为己用,成为伴生灵珠。伴生灵珠最大的好处就是,当猫灵失去本命灵珠以后,伴生灵珠就会转化为新的本命灵珠。也就是说,它有两条命?

猫灵对伴生灵珠的要求很高,品级一般都会高过本命灵珠。

苏大为看到这一段,合上了书本,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之前,小玉为了救明空,于是将本命灵珠给了明空。原本是必死的结局,却因为伴生灵珠的转化,使得小玉重生。那就是说,小玉在此之前,已经有了伴生灵珠。

它那灵珠,又是什么灵珠呢?

苏大为心里非常好奇,因为按照书中的说法,猫灵的这个排名,是以它本命灵珠来算。在伴生灵珠没有转化之前,它只能排名193,但转化之后,要根据灵珠的品级才能知晓。所以,书中的意思是说,一旦猫灵复活,其能力很难统一判断。

所以,黑猫现在的排名是多少呢?

苏大为挠挠头,感觉非常有趣。

的确,黑猫再次出现的时候,能力明显提升很多。

从在灵宝寺它收拾幻灵的那一招水龙来看,它比之前至少要强了几倍。

控水,并非猫灵的天赋技能。那就是说,它的这个技能,是根据伴生灵珠而生。

有意思,真的是有意思!

苏大为没事的时候,就会翻看这本书,绝对是打法消磨时间的法宝。

这比后世的网络好看多了!记得当年他看过一本什么《大唐不良人》,当时觉得还好。可现在看来,简直逊毙了!看看人家这设定,不良人简直不值一提。

苏大为乐呵呵把书放好,走到牢门口,用手里的降魔杵,敲击栏杆。

“林老大,肚子饿了!”

“林老大,开饭了!”

偌大长安狱,有犯人三百多名,敢这么吼的人,只苏大为一个。

没办法,谁让笑面虎关照呢?

其他的犯人心里虽然不满,却无可奈何,只能暗搓搓躲在角落里,羡慕嫉妒恨。

以往,苏大为这么一吼,林老大就会派人送餐来。

可今天却奇怪的紧,吼了好几声,都不见林老大出现。

苏大为有点不高兴了,声音立刻提高了好几个分贝,“林老大,开饭了,要饿死人了。”

还是没人回应。

“林老大……”

“好了好了好了,鬼吼什么?”

林老大终于回应了,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意思。

脚步声,从过道的尽头传来。

咦,好像有两个人。

苏大为笑道:“林老大,今天送饭怎么还带个人啊,是不是害怕了?

哈哈哈,你放心,我今天胃口不好,吃的不多。我说林老大,你现在越来越小气了,不就是吃你一顿饭嘛。想当初我做不良人的时候,下馆子从来都不掏钱。”

林老大,出现了。

他脸上带着极端诡异的笑容,看着苏大为。

“你笑什么?”

苏大为看着林老大,有种不好的预感,“饭呢?我饿死了。”

“阿弥,原来你这么嚣张啊。”

“我哪有嚣张。”

“下馆子还从不掏钱?”

“唉,工作嘛……你也知道,出去办事,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子。

不过,主要是大家给面子。我一小人物,跟着魏帅啊、江帅啊出门,他们不给钱,我也没钱,那不就白吃喽。快点快点,我饿死了!林老大,今天你怎么看着怪怪的?”

“嘿嘿嘿,是吗?”

“好啦,不和你啰嗦了,饭呢?”

“饭?都准备好了。”

“在那里?”

“今天的饭菜丰盛的很,这里摆放不下,得出来吃。”

“你这么好心?”

“阿弥,你这么说可就没有良心了。

你说吧,自打你进了我这长安狱,哥哥有亏待过你吗?想洗澡,哥哥给你准备热水,还他妈的给你找人搓背;想喝酒,哥哥给你买来,你还经常给我挑三拣四。”

苏大为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总觉着林老大好像在坑他。

“林老大,刚才我听着好像是两个人啊。”

“你听错了!”

林老大笑眯眯的取出牢房钥匙,把门打开来,“走吧,饭菜都准备好了,别凉了。”

“嘿嘿,林老大,你有古怪!”

苏大为举手,指着林老大笑了。

只是,没等他说完,就见一个人影一阵风似地冲了进来。

那人进了牢室之后,也不废话,抡起巴掌就打。一边打,她还一边破口大骂道:“臭小子,原来你这么坏。出门吃饭不给钱是吧?欺负老林是吧?还洗澡,还搓背?臭小子,老娘天天提心吊胆的担心你,你倒是过的舒服,老娘打死你这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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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拨开云雾见青天

阳光,透过窗子,照进了班房。

这是长安狱狱吏的公廨,不过此刻却变成会客间。

柳娘子带了一笼肉包子来,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还有一锅豆腐羹,也是苏大为最喜欢的食物之一。她坐在桌旁,看着狼吞虎咽的苏大为,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娘,你怎么回来了?”

“事情都结束了,我不回来,还赖在那边吗?”

“结束?哪有结束!”

“已经结束了!”柳娘子轻声道:“我家阿弥救了法师,而今事态已经平息,只剩下等待最后的结果。无论如何,这个时候娘也要陪着阿弥,免得他一个人会孤单。”

苏大为的嘴巴一顿,旋即又大口咀嚼。

抬起头,他笑道:“娘,别担心,没事。”

“怎可能没事……”

“真的没事,法师说了,很快就会过去。”

“她懂个啥子?”

柳娘子有些不屑,浑不在意道。

在她的眼中,明空法师只是一个出家的僧尼。不管她以前有多么的尊贵,可如果她有能力,又怎可能会落魄到出家?到最后,还被人诬陷,靠苏大为把她救出来。

可苏大为听了她的话,却笑了。

历史上的千古女帝,在柳娘子口中,却如此的不屑一顾。

如果后人知晓,又会怎么评价她呢?

也难怪,恐怕这个时候,谁都不会想到那个前些时日差点丧命的尼姑,未来将成为统治帝国的女皇呢?苏大为知道,他甚至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明空很快将时来运转。

套用一句老话: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无可阻挡。

经此磨难,迎接明空的,将会是一片光明。

有一句成语,叫否极泰来。

苏大为相信,明空已经否极泰来。

“娘,咱家房子没了,你打算怎么办?”

他不想再和柳娘子讨论这个问题。也许等有朝一日,明空登上九五至尊之位的时候,老娘一定会非常吃惊。现在嘛,还是换个话题。他话锋一转,就提到了房子。

济度巷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一片废墟。

苏大为的家,也没有了,他要考虑未来的着落。

柳娘子道:“没了就再建,多大的事情。

我听老林说了,朝廷会给咱们补偿。不过,济度巷是不会再有了,很可能会搬去别的地方。只是还不清楚,会让咱们搬去哪里?我寻思着,只要不过延平大道,什么地方都成。”

“不过延平大道的话,选择可不多。

反正,只要不是丰邑、长寿、崇化和怀远四坊,其他都成。”

“为什么?”

苏大为道:“这四坊,太乱了!”

柳娘子想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长安一百零八坊,人口近百万。

不过呢,有繁华热闹的地方,就有藏污纳垢之地。

万年县那边,以平康和宣阳二坊最乱;长安县呢,首当其冲就是苏大为所说的四坊。四坊之中,尤以丰邑最乱。它距离西市很近,有坐落于延平门一侧,毗邻延平大道。

交通方便,地理位置优越,自然会滋生许多不法之徒。

长安县曾多次对这里进行整治,但往往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以至于到后来,官府也懒得在治理。只要不出什么大乱子,大多数时候,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遵纪守法的人,不愿意在此定居;有钱人,也怕在这里出事;当官的觉得住在这里丢人,贩夫走卒,又觉得这里不安全,不愿意前来。

总之,丰邑四坊俨然是一个独立于长安城的存在。

“那回头我去打听打听,看到底把咱们安排在什么地方?”

“嗯。”

“不过,到时候建房子,可要花不少钱呢。”

“没关系,咱们想办法就是,实在不行,找二哥借。

他这两年存了不少钱,应该够用了。再不济,还可以找其他人。反正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你先打听好地址,再找人设计一下房子。等我出去了,一切都会好的。”

柳娘子被苏大为一番话,说的贼开心。

她连连点头,突然道:“还有,你这次要真平安渡过难关,娘准备给你说一门亲事。”

又提亲?我才十九,还是个孩子呢!

苏大为顿时一脸苦相,想要争辩几句,可是看柳娘子的脸色,又只好咽回肚子里。

你高兴就好,反正我不同意!

“另外,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阿弥,这次出去了,你别再做不良人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许做就是不许做。”

柳娘子的态度很坚决,让苏大为不敢反驳。

“好好好,等出去了再说吧。

再说了,我现在算是有污点的人了,估计衙门也不会再用我。只是,不做不良人,咱们做什么?娘,不是我想做不良人。有这么一个差事,至少能保家里的平安。”

“你好好的,就一切平安。”

柳娘子厉声喝道。

苏大为不敢再说什么,闷着头,把一锅豆腐羹和十几个包子吃了一个干干净净。

看他吃完,柳娘子也准备走了。

“对了,娘一会儿出去,到鬼叔那边一趟。”

“作甚?”

“黑三郎和小玉都在那边,另外,我还救了一个女娃,名叫聂苏,非常可爱。娘去的时候,也顺便看看她。鬼叔人是好人,但他一个大老爷们,没有家世,我怕他照顾不好聂苏。”

“啧啧啧啧。”柳娘子连连咋舌。

“你自己都顾不来,还关心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娃?我看你啊,就是吃饱了撑的……”

苏大为嘿嘿笑了,没有反驳。

柳娘子则收拾好了餐具,起身离开。

把柳娘子送走,苏大为又回到了囚室里。

他的心思,突然间有点乱。

明空希望他能够继续做不良人,等待机会;可老娘却不想他再做不良人,担心他的安危。一个是他至亲,也是他在这个世界,最亲的人;另一个,则是他一直寻求的金大腿,前程富贵就在她的身上。这两个人,苏大为都不想让她们失望了。

顺手,拿起书,翻了两页。

第七十二名:刀劳。

金精孕育,生为刀灵,可掌控天下之金,幻化为刀,从二品下。

第七十三名:银面鬼。

其源无可追溯,大头银面独目,天赋不祥。

苏大为最近看书,有点上瘾。

九百九十九种诡异,让他着实眼界大开。

原来这天地之中,还有如此多的奇异生灵?就比如这银面鬼,还真是有趣。其他诡异,要么是毫无记录,要么是记录详细。偏这银面鬼,记载的文字实在是模糊。

天赋不祥,却排名不低。

比幻灵的排名还高,但却不知它的能力。

图画,是一滴水滴形状的诡异,独目横眉,颇为有趣。

苏大为看着图,不禁笑了。

他合上书,感觉已经平静下来,于是盘腿在床上,开始吐纳调息。

日子,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流逝。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

伴随着初秋到来,天气开始变得凉爽。

特别是到了晚上的时候,已没有了六月时的酷热。

柳娘子又来了几次,还带着聂苏一同过来。

原来,她那日离开了长安狱之后,就找到了桂建超。

本来她只是想把黑三郎它们领走,可不想正好碰到从外面进来的聂苏。

柳娘子立刻就爱上了这小丫头,说什么都要带走。

桂建超一开始还有点舍不得,可是柳娘子义正辞严道:“小苏苏是我家阿弥的妹妹,我是阿弥的娘,她就是我闺女。跟着你一个糟老头子,她还能学得什么好?

老鬼,你也一把年纪了,连个家都没有。

平时就呆在衙门里,跟一帮子泼赖货一起,我把小苏苏放在这里,又怎可能放心?”

柳娘子从来是嘴上不输人。

桂建超虽然不舍,但也抵挡不住柳娘子的唇枪舌剑。

平时挺阴沉的一个人,被柳娘子说的是面红耳赤,最后只能乖乖的把聂苏交出去。

济度巷虽没有了,但柳娘子也不缺住处。

就算她找不到房子,周良也会帮忙。

她在延福坊租了一个宅子,暂时安顿下来。

房子不大,就两厢,比之先前济度巷的房子要小很多。但对于柳娘子而言,房子足够了。她和聂苏住一间,留了一间房给苏大为。日子略清苦,但她却非常开心。

至于洪亮,自离开昆明池后,柳娘子就和他分开了。

听说,他去了万年县,找狄仁杰的朋友借住。反正,洪亮身上不缺钱,也不需要柳娘子去操心。她现在关心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苏大为什么时候能出狱;另一件事就是等长安县分房子。为了这个事情,她也是操碎了心,每天都会去县衙打听。

七月中的一天,苏大为正在囚室里看书。

忽听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林老大一脸喜色来到囚室外,取出钥匙打开了牢门。

“林老大,笑的这么开心,有什么喜事吗?”

“嘿嘿,的确是有一桩天大的喜事。”

林老大笑容格外灿烂,迈步就走进了牢门。

苏大为心里一动,看着林老大,突然间有些紧张了。

“林老大,该不会是……”

“哈哈哈,你小子可真聪明!”林老大哈哈大笑,然后拱手道:“阿弥,恭喜你了。”

苏大为呼的一下子站起来,颤声道:“我……”

“嗯,你可以出去了。”

“什么?”

“左卫中郎将苏定方的二女,就是之前那位苏典事,向大理寺投案了。”

“啊?”

“苏典事说,她并非你们所伤,而是怜惜明空法师惨遭诬陷,不忍她丧命,所以才让你们把她带走。但是为了掩饰她的行径,不得已纵火烧了女牢,还动手上了自己。

所以,你已经没事了!”

苏大为心里,顿时一动。

“你是说,是苏典事亲自投案吗?”

“正是。”

“那明空法师……”

“法师也没事了,听说是陛下亲自过问。

宗正寺那边也不敢抗旨不遵,认定之前处置不当,所以才会误判了法师的死罪。听说因为这件事,吴王也受到了斥责,被敕令闭门思过。所以啊,法师已无大碍。”

脑子里,突然变成了一锅粥。

苏大为呆愣愣站在牢室里,突然间大笑起来。

拨开云雾见青天,终于还是等到了这一天!

虽然早就知道,最终会是这样的结果,可是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苏大为仍控制不住喜悦的心情。

在林老大看来,苏大为这是因为自由了,才会如此忘形。

但苏大为却清楚,他等待已久的那一出大戏,马上就要拉开帷幕。

明空,清白了。

李治,亲自过问。

嘿嘿,接下来明空会入宫,然后集三千宠爱一身,平步青云,踏上人生的巅峰。

虽然不知道这其中的过程,但苏大为能猜到,必有一番博弈。

李治和宗正寺之间的博弈,长孙无忌和吴王李恪的博弈……市井之中,人们并不知晓。但苏大为相信,那一定是刀光剑影,非常惨烈。最终,李治和长孙无忌获胜。

“林老大,多谢你了。”

“哈哈,谢什么,都是自己人,客气了。

阿弥这次出去后,多费点心思。我已经着手准备办你说的那个洗浴中心,地址都选好了。你回去后,赶快把方案给我拿出来。我这边也好跑动一下,争取早些操办起来。”

“林老大,你这速度可够快的。”

“没办法,穷啊!”

林老大说完,让出通路道:“阿弥,走吧。”

”嗯!“

苏大为点点头,从林老大身边走过,走出了牢门。

他走过长长的过道,走到了院子里,走到了长安狱的大门口。

林老大一直跟在他的身后,示意狱卒把大门打开。

门口,摆放着一个火盆。火盆外面,柳娘子、周良还有聂苏,带着黑三郎、黑猫和猴头,早就等急了。

“哥哥!”

聂苏看见苏大为,兴奋的就要扑过来,却被柳娘子紧紧抱住。

“跨过火盆,晦气尽除。

好的带走,坏的留下……阿弥,我祝你从今以后,鹏程万里,前程锦绣。我可还等着你发达了以后,多多提携呢。”

林老大走上来,拍了拍苏大为,“走吧,跨过去。”

苏大为看着大门外的亲人,又看了看林老大,还有他身边的那些狱卒。

“改天,请你吃酒。”

“好,我要吃那不要钱的酒。”

“没问题!”

苏大为哈哈大笑,把心头最后一点顾虑抛开,迈步从火盆上跨了过去,然后张开双臂。

“娘,我没事了!”

他小跑着,向柳娘子走去。

聂苏等不及了,挣脱了柳娘子的手,冲了过来。

这一次,柳娘子没有再阻拦,而是笑眯眯看着聂苏跑过去,一头扎进苏大为怀里。

她脸上的笑容,也格外灿烂!

第九十九章 银面侠

当晚,秋凉好个天。

周良本打算找个馆子请客,但还是被柳娘子劝住了。

“二郎,花那个冤枉钱作甚?

家里都买好了菜,咱们回家吃吧。我还买了两坛好酒,你们兄弟好好吃一顿,还省钱呢。就这么说定了,回家吃。阿弥还没有回过新家,理应先回家换换衣服,洗个澡,去去晦气。走走走,家里火上海蒸着菜呢……”

柳娘子这么说,周良也不好再坚持。

于是,一行人兴冲冲,就回到了延福坊的新家。

新家很小,但很舒服。

临街的一间房,后面是一个十几平方的小院子,有一间厨舍。

院子里已经烧好了一桶水,还买了柚子叶,用来去除晦气。苏大为泡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神清气爽。周良已经放掉了木桶里的水,苏大为帮着他把木桶挪到角落里。

这时候,柳娘子已经摆好了饭菜。

她和聂苏在厨舍里吃,苏大为和周良,则坐在院子里。

两人吃着菜,喝着酒。

“对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怎么?”

“今日县君派人来,让我转告你,希望你能回去。”

“县君派人找你?”

“是啊,当时我也有些糊涂。”

周良扭头,看了一眼厨舍,压低了声音道:“你不知道,现在咱们这边,乱的很。”

“怎么回事?”

周良叹了口气,道:“江帅死了,知道不?”

“听说了。”

“咱们不良人,折了一半多。”

“我也听林老大说了。”

“本来,十一叔是不想做这个不良帅的,可是弟兄们恳请,他才勉强答应。

但你也知道,十一叔这个人,以前都是办事的人。抓人他擅长,杀人他也很拿手,可是怎么和各坊团头处理关系,是他的弱项。偏他性子刚直,只要看不顺眼就动手,接连打伤了三个团头,惹得长安县大大小小一百四十七个团头,都很不满。”

“不是吧,十一叔怎么能这么做?”

“说的是啊!”周良抿了口酒,叹息一声道:“以前,他脾气直,做事手段强硬,但毕竟上面还有魏帅和江帅在,中间有一个缓冲。就算他手段暴烈,自有魏帅和江帅他们去和大家周旋。可现在,十一叔做了不良帅,这中间就没了周旋的人了。”

“你呢?你不是和那些团头很熟吗?”

“我再熟也没用!”

周良苦笑道:“他们就问我一句:你能不能做主?

你想,十一叔那个人什么脾气,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以前有魏帅他们帮他,现在他独立承担,麻烦就来了。我是劝不住他,也没办法劝……唉,想想就头疼。”

苏大为没想到,长安县不良人会变成这么一个局面。

听上去,好像很糟糕啊!

他有点不太想去掺和这趟浑水了。

“不止呢。”

周良说到这里,手里杯子狠狠放在桌上。

“十一叔能力不差,每次都能冲锋在前。

但这样一来,弟兄们就没了精神。你想啊,每次他都冲在最前面,大家想做点手脚,捞点好处的机会都没有,怎么可能会有精神?还有,咱们不是折损了一多半人嘛,如今又招了三十多人进来。这些人抱成一团,为首的名叫高大虎,专门和十一叔对着干。现在,衙门里的不良人分成了两派,十一叔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高大虎?”

苏大为道:“怎么觉着这名字,有点耳熟?”

“丰邑坊,高大龙的弟弟。”

“我想起来了!”

苏大为顿时露出恍然之色,眉头微蹙,轻声道:“怎么把他给招进来了?”

“不良人人手不足,最近长安县的事情又多。

你懂的,好人家但凡有出路,谁愿意跑来做不良人?似咱们兄弟,当初进不良人,不也是没办法,想找个公门的身份求个温饱。没人愿意来,咱们又缺人手,高大虎就跑过来,还说可以帮忙招到人。十一叔当时也是急了,所以没考虑就答应了。”

“贼你妈,这算不算引狼入室?”

周良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苏大为道:“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回去。

之前我阿娘说了,不想让我再做不良人。再说了,现在里面情况这么乱,我也有点不想回去。对了,鬼叔他们呢?他们怎么说?就没有帮十一叔说两句话吗?”

“鬼叔不在,前些日子出门了。”

“啥?”苏大为愣了一下,轻声道:“他一个行刑手,出哪门子门?”

“谁知道呢。”周良摇摇头道:“现在大家心思都有点不稳,乱成一锅粥。

我建议十一叔把高大虎他们赶走。可十一叔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万一因此得罪了高大龙,到时候丰邑坊闹将起来,不太好收场。而且吧,咱们也确实需要人手。”

“高大龙算什么东西,他能闹出什么来?”

“前些日子诡异暴动,丰邑坊也受到了波及。

之前在丰邑坊号称第一人的何疯子死了。高大龙趁机吞了何疯子一半多的手下,如今是丰邑坊最强的团头。你说他闹不出事来?真要闹出事来,那可就有麻烦了。”

周良说到这里,也是忧心忡忡。

“还有,我听衙门里有消息说,县君准备设立四副帅制度。”

“什么意思?”

“以前,咱们不都是一帅一副帅嘛,以后是一帅四副帅。

大家斗得也很厉害,都想争上一争。我跟你说,这要是设了四副帅,十一叔的处境会更麻烦。”

“好端端,干嘛要设立四副帅?”

“还不是万年县那边搞的事情。”

“什么意思?”

“马大惟找了一个高手,向万年县县君恳请,加设一个副帅,万年县县君也同意了。”

“那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

周良气呼呼道:“也不知道马大惟从哪里找来的高手,真他妈的厉害。

我跟你说,上个月一伙粟特人在宣阳坊杀人劫财,还绑架了布行掌柜的闺女。三班衙役抓捕那些人的时候,被打得屁滚尿流。结果那家伙也不知怎么就找到了那帮粟特人。一个人,一口刀,直接杀上门去,把对方十八个人全部干掉,还把人救了出来。

现在万年县的人,提起那家伙就竖大拇指,还给他送了个绰号,叫银面侠。”

“银面侠?”

“是啊,那厮带着一副银色面具,所以被称作银面侠。”

尼玛,听上去好傻啊!

苏大为忍不住笑了,“装神弄鬼。”

“你管他装神弄鬼,人家就是厉害,不但能打,而且还有一手跟踪术。

月初,有一伙江洋大盗偷了户部孙主簿家的宝贝,藏在了咱长安县。也不知道那家伙怎么就找到了他们的落脚点,还招来了金吾卫的人帮忙,直接动手把人抓了。

县君听说这个事以后,非常恼火。

可恼火又能如何?我们能怎么办,上去阻止?

他妈的,那是金吾卫啊!那家伙能把尉迟宝琳给找来帮忙,我们谁敢上去找他麻烦?”

“听上去,好像是个官宦子弟?”

“不知道,反正县君觉得挺没有面子。

人家万年县,两个副帅。胡麻子负责打探消息,负责保持和各坊团头的联络,那厮转办大案,风生水起的。估摸着,县君就是想通过四副帅,让咱们也能积极起来。

可问题是,谁能打得过银面侠?”

听上去,怎么觉得有点熟悉?

身手高明,擅长追踪,还和金吾卫关系好……

苏大为绞尽脑汁,也没想出这是什么人。

他叹了口气,道:“四副帅什么的,和我关系不大,我也没想过。

就算我想回去,我娘也不会同意。除非我娘点头,否则……再说了,听你说的情况,我还真不太想回去了。贼你妈就剩下勾心斗角了,还能有几个人愿意去做事?”

“不回去也好,我要不是没本事,说不定就走了呢。”

“对了,江大头死了,咱们那马车行……”

“别说了,江大头一死,原来说好的那些人,都变了主意。

我听人说是高大龙想做这一行,所以才把高大虎送进来,就是要配合他的计划。”

啪!

苏大为闻听,勃然大怒。

“那怎么可以,我想的主意,怎么能便宜别人?”

“问题是,十一叔对这个事情,一点都不上心。”

“我去找十一叔说。”

“说了又能如何?他和各坊团头的关系那么糟糕,你觉得大家会支持他吗?”

这件事,需要官府的力量,也需要各坊团头帮忙。

如果陈敏失去了对不良人的控制,而高大虎有站稳了脚跟,那么这桩生意可就真有可能,要落入高大龙之手。这是苏大为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心里也有些不高兴。

只是,他一时间也想不出合适的解决办法,只能蹙着眉毛,闷声喝酒。

这一顿酒,本应该是高高兴兴,开开心心。

但苏大为却觉得有点憋火。

他辛辛苦苦想的主意,结果给别人做了嫁衣。

就好比网络作者想出了一个非常好的故事,结果和人聊过之后,就被人毫不客气的拿走。

那种感觉,真的不是太好!

当晚,苏大为送走了周良,就回屋蒙头大睡。

他想清醒一下,再找陈敏谈谈,看能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这一觉,一下子就睡到了天亮。

苏大为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敲门,于是爬起来,披衣走到了门口,拿起门闩,打开房门。

“阿弥陀佛,阿弥你怎么还没起床?”

第一百章 再见,神探!

“法师?”

苏大为万万没想到,明空会登门。

在他想来,这个时候明空应该很忙才是,怎么会有功夫来这里?

他连忙稽首行礼道:“法师,恭喜你沉冤得雪。”

明空笑道:“甚得恭喜,不过是恢复了自由身罢了。倒是阿弥,还要恭喜你才是。”

“恭喜我甚?”

“我听说,裴行俭想找你回去?”

“啥?”

苏大为也是昨天才从周良那里听到的消息,没想到明空已经知道了。

这时候,柳娘子一手拉着聂苏,从后院里进来,看到明空,她也非常高兴,热情迎上前。

“法师!”

聂苏怯生生上前,依照着灵宝寺的习惯,向明空行礼。

明空笑道:“小聂苏,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还好吗?”

“嗯,很好。”

“法师,请进吧。”

苏大为忙让路,请明空进屋。

明空也没有客气,径自走进屋中,扫视一眼后,对苏大为道:“阿弥,我想和大娘子谈谈。”

“啊?”

“啊什么啊,法师找我谈,很让你吃惊吗?”

柳娘子很不高兴,对苏大为道:“快去洗漱,看你现在懒成了什么样子?洗漱好了,带聂苏去买菜。昨天家里饭菜都被你们吃完了,赶快去买回来,我还要给法师做饭呢。”

“不用,不用!”

明空连忙摆手,却被柳娘子拦住。

“法师,别和我客气,待会儿就在家里吃饭。

我早就想请你来了,可是一直没机会。这次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你可千万别拒绝。”

明空听了,无奈笑了笑,点头应承下来。

苏大为有些奇怪,不知道明空为何要找柳娘子。

不过他倒也不担心,所以回屋穿好了衣服,就往外走。

“哥哥,带我去。”

聂苏跑过来,拉着苏大为的手。

猴头三步两步,噌的就窜上了苏大为的肩膀。

“三郎,小玉,看好家。”

黑三郎趴在门口,翻了一下眼皮,没有回应。

而蜷在窗台上的黑猫,则懒洋洋叫了一声,好像是在说:你可真啰嗦。

有这两个家伙在家里,苏大为倒是很放心。

于是拉着聂苏的小手往外走,直奔菜场而去。

长安的里坊,都有菜场。

不过,要想买新鲜、便宜的蔬菜和肉食,最好还是去西市。

那边种类多,价钱更便宜。

反正时间还早,苏大为也没什么事情,于是干脆带着聂苏,溜溜达达走去了西市。

长安的街头,比之诡异暴动之前,显得冷清很多。

但是能看得出来,正在恢复。

苏大为带着聂苏进了西市之后,直奔菜场。这里,比之大街可要热闹许多。虽然经历了一场暴动,但似乎并没有对西市造成太大的影响。往来于西域和中原的商贩,依旧繁忙。人潮涌动,十分喧嚣。各种口音的叫卖声交织在一次,让苏大为觉得,非常安心。

他很快发现,聂苏的另一个技能。

小丫头很会讲价钱,而且善于卖萌。

一圈下来,苏大为就买到了需要的物品,而花销则比他想象中,至少少了三成。

“聂苏,真厉害。”

“嘻嘻,我以前在寺里,跟法师出来采买的时候学会的。”

“哈哈哈,原来灵宝寺还教你如何砍价吗?”

“那当然喽,寺里的生活很清苦,不学会砍价,会多花很多钱。”

聂苏一本正经的回答,又引得苏大为一阵大笑。

他一手拎着菜,一手牵着聂苏,肩膀上还坐着一头小白猴,穿梭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走出西市,他们准备原路返回。

忽然,苏大为停下了脚步。

“哥哥,怎么不走了?”

苏大为没有回答,而是向左右看了看,眼睛一亮。

“二哥!”

他看到周良正带着两个人,慢悠悠在街上晃。

听到苏大为的喊声,周良朝他招了招手,走过来道:“阿弥,怎地今天带聂苏买菜,大娘子要做好吃的吗?”

“那什么,你帮我送聂苏回去。”

“啥?”

“你别问那么多,带聂苏回家,和我娘说,我一会儿就回去。”

“喂,你可别闹事,现在长安管的可比以前严。”

“我知道。”

苏大为说完,对聂苏又交代了几句。

有点不太情愿,但看到苏大为确实有些着急,聂苏也没有耍脾气,乖巧的答应了。

把聂苏交给周良后,苏大为撒腿就跑。

他的速度看上去并不是很快,但一眨眼的功夫,就跑过了两个街口。

延平门里,狄仁杰和洪亮牵着马,验过了公验之后,往城门外走。

忽听得背后有人高声喊道:“大兄……狄仁杰,你给我站住。”

狄仁杰一愣,忙回过身看去。

他看到了苏大为,正飞快向他跑来。

洪亮脸色一变,忙上前想要阻拦,却被狄仁杰拦住。

他把手里的马缰绳交给了洪亮,往回走了两步,苏大为就已经跑到了他的面前。

把身上的公验交给了门卒检验后,苏大为也跟着出了城门。

“狄仁杰,你这是要去哪里?”

“回家!”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三天前。”

看样子,苏大为应该是最后一个被放出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狄仁杰道:“大兄,你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走了,难道不该给我一个交代吗?”

“给你什么交代!”

洪亮一旁不满了,道:“就因为认识你,租了你家的房子,我家郎君连功名都没了。我家郎君已经退出了国子监,准备回老家太原。怎么,你还想找我家郎君麻烦?”

“洪亮,住嘴。”

狄仁杰回头,瞪了洪亮一眼。

“你,退出国子监了?”

狄仁杰抬起头,看了看天色。

他突然用手一指城外不远处的一个亭子,道:“阿弥,咱们去那边看看?”

苏大为没有拒绝,跟着狄仁杰,就来到了凉亭里。

洪亮牵着马,站在凉亭外。

而狄仁杰则背对着苏大为,负手而立,目光不无留恋的看向不远处那巍峨的长安城城墙。

“阿弥,你是来找我问罪的吗?”

“本来是想揍你一顿,可见到你之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兄,好端端,为何要退出国子监?”

“我在国子监缺了太多的课业,博士们对我也非常不满。

况且,这次事情虽说结束了,但我如果继续留在长安,终究会有麻烦。吴王不会放过我,你应该非常清楚。我留下来,反而会给他机会,倒不如趁早离开,免得有是非。

其实,离开国子监对我而言,也非坏事。

我并不喜欢国子监的气氛,总觉得大家每日虽然苦读诗书,却夸夸其谈,学不得太多。倒不如我回家,一边读书,一边随我父亲学一些经世之学。等过几年,大家都忘了这件事以后,我会从太原参加科考。到那时候,我一定会再回来长安的。”

苏大为,沉默了!

他明白狄仁杰说的虽然轻松,可是这心里,肯定不舒服。

从地方科考,哪比得上从国子监直接科考来的方便?

但是,如果狄仁杰留在长安,的确会有危险。

吴王李恪虽有长孙无忌压制,但实力依旧不俗。明空,有李治保护,李恪很难对她再动手脚;而苏大为在最基层,哪怕李恪实力很强,他哪些手段也难以危及苏大为。

高层博弈,从来是暗藏杀机,表面上和风细雨。

和底层那种刀刀见血的博弈方式不同,苏大为还真不一定会害怕李恪的那些手段。

只有狄仁杰,他留在长安,最容易中招。

离开长安也好,至少安全!

苏大为不清楚历史上的狄仁杰是怎么步入仕途,但他相信,堂堂狄仁杰,绝不可能就此一蹶不振。正如他所言,他会杀回来。到那时候,定然会是另一番局面吧。

“大兄……”

苏大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狄仁杰,却笑了。

他的笑容很温和,轻轻拍了拍苏大为,道:“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

“当日我一声不响就去投案,让你有点措手不及,觉得我出卖了你。

其实阿弥,我是害怕。”

“害怕什么?”

“我害怕,你已是异人,有非凡手段,受不得委屈。

我害怕你会一怒之下离开长安,一个人颠沛流离,四处流浪;我也害怕,你会在颠沛流离中,失去了本性,变得和那些亡命之徒一样,无法无天,没有任何约束。

这个天下,是李氏的江山,也是律法的天下。

律法森严,让人不敢肆意妄为;律法严厉,方可令人心生敬畏,遵纪守法。你本性善良,但又有一些无法无天。而且你是异人,一旦失去了约束,定然危害甚大。所以,我宁可你一辈子做囚徒,也不希望你去做那亡命之徒。阿弥,你明白吗?”

苏大为愣住了,看着狄仁杰,突然道:“大兄,何以如此看我?”

狄仁杰凑到了苏大为的耳边,轻声道:“还记得牛二吗?”

“啥?”

苏大为的脸色,顿时变了。

狄仁杰道:“就是那个在西市桥头,被你一刀杀死的牛二。”

“大兄,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我去你家之前,恰好在西市,看到牛二的尸体。

本来,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和你联系在一起,以为是一件普通的泼皮杀人案。可后来,我在你家里,看到了挂在院子里的衣服。那应该是你头天晚上,冒雨自屋后的水渠离开崇德坊,然后偷偷跑去了西市,埋伏在桥头。当牛二从桥上路过的时候,你突然出现,一刀将之杀死。随后,你跳入河中,又顺着河渠遣出西市,回到家中。”

苏大为的脸色,有些阴沉。

他面无表情道:“大兄,这只是你的猜测。”

“不,这不是猜测。”

狄仁杰轻声道:“那天,我在你晾晒在院子里的衣服上,发现了一种植物,名叫紫腾藻。那种水藻,整个长安只有西市的放生池里有,其他地方,都没有出现过。

那天,大娘子嘀咕说:好好的洗什么衣服。

后来我也观察到,你平日的衣物,都是由大娘子清理,自己从不清洗。

偏偏那一天,你洗了衣服;也偏偏在那一天,你衣服上有紫腾藻;而且也就是在前一天,牛二死在了放生桥头。阿弥,你知道我的,我的观察力和判断力非常强。”

“我又不认识牛二。”

“你不认识,但大娘子认识。”

苏大为,再一次沉默了。

“你去年病倒榻上,需要一味名贵的药材。

于是,大娘子拿着当年陪嫁的首饰,变卖成了钱两。本来,她打算去药店里买,可没想到,被牛二发现,于是花言巧语,用假药骗走了大娘子的钱,溜之大吉。当大娘子发现之后,一气之下也病倒在床上。你母子二人,差点因此丢了性命。

如果不是法师发现,你可能还好,但大娘子……

所以,你非常生气,想要找牛二报仇。”

苏大为眯着眼睛,看着狄仁杰。

他轻声道:“既然如此,我大可以去年就杀了他,何必今年动手。”

“嘿嘿,这也就是你聪明之处。”

狄仁杰深吸一口气,道:“如果你去年病好之后就动手,很可能会被人追查到身上。

阿弥,我知道你不害怕。

但是我也知道,你是个孝顺的人,害怕大娘子收到影响。如果你暴露了,大娘子会很难过。毕竟当初是因为她受了蒙骗,才使得你产生了杀人的念头。以我对大娘子的了解,如果你那时候出了事情,她说不定会因此悔恨,甚至可能想要自杀。

你,当然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于是你回到了不良人,表面上对此事一无所知,可暗地里,你却让你的好兄弟周良,秘密监视牛二的一举一动。你很有耐心,等了几个月,才最终下定决心动手。

让我猜一猜,牛二那天在西市耍钱,输了不少,于是他决定回家取钱……不对,或许是这样,他输了钱,有人想他逼债,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让牛二气呼呼离开。嗯,这样或许更加合理,因为一个赌徒若输红了眼,只会想着翻本,不会离开。那个人,应该就是周良。我知道,他平日里虽然不耍钱,但是他的赌术很高明。”

苏大为依旧沉默,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你和周良做好了约定。

周良也知道,牛二活不过那个晚上,所以说话非常难听,以至于牛二非常生气的走了。结果,就在他路过放生桥的时候,你突然窜出来,当面就是一刀。阿弥,你的身手很高明,哪怕不是异人,普通人也不是对手。但你却从没有表现出来过。

你杀了牛二,毫不犹豫就跳进了河渠,从放生池下潜出了西市……”

啪啪啪!

苏大为突然鼓掌,看着狄仁杰,露出敬佩之色。

“你为什么不去报官呢?”

“我为什么要报官?”

狄仁杰笑道:“从你叫我一声‘大兄’开始,我就知道,我得把你带上正路。

如果我报了官,那你这辈子也就完了。而今不是隋末,犯了事,关几年,出来之后又是一条好汉。而今历经贞观盛世,已渐趋稳定,律法森严。你若是有了污迹,就再难有出头之日。况且,那牛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死了,对这尘世只有好处。”

“大兄,你可是獬豸之体啊。”

“那又如何,首先我是一个人,而且我也不是官。

特别是你后来一直很本份,让我相信,你不是一个坏人。为了一个泼皮无赖,去让一个好人坐牢?而且这个好人,还是一个异人!呵呵,阿弥,我可不想死不瞑目。”

苏大为突然间,笑了。

一开始,他笑得声音不大,可是后来,却按耐不住,笑声越来越响亮。

后世的文学作品中,狄仁杰都是大公无私,铁面无情。

说实话,看到那些作品的时候,很精彩,但有的时候,又让人觉得狄仁杰不通情理。

可现在……

狄仁杰拍了拍苏大为,道:“还有一件事,我要拜托你。”

“什么?”

“诡异暴乱之后,长安县治安不好。

县君……就是我那裴二哥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好官。我想你去帮他,亦或者说,在他有困难,或者有危险的时候,帮他一下。这次咱们的事情,他出了很多力气。

另外,还有法师。

请你继续像以前那样,帮她,可以吗?”

苏大为的眼中,闪过了一抹晶亮。

“大兄,我答应你。”

“好了,那我就放心了。”

狄仁杰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起来。

他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转身就走出了凉亭。

从洪亮手中接过了马缰绳,狄仁杰翻身上马,冲苏大为点了点头。

“阿弥,你好自为之,多保重。”

“大兄,你也保重!”

狄仁杰大笑一声,扬鞭催马离去。

洪亮也紧跟着上马,随狄仁杰离去。

“大兄,我回头去太原看你。”

“不用,你在长安好好的,待过几年,咱们再在长安相见。”

狄仁杰的声音,远远传来,渐渐变得模糊了。

苏大为站在路边,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了影子,才长出一口气。

“再见,神探!”

他低声自语,慢慢转身往回走。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马蹄声传来。

一队骑军从城门内冲出,为首的人,赫然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

苏大为看到那女子,不由得一愣。

他认得那女人,正是左卫中郎将苏烈苏定方的二女儿,也就是那位内侍省的典事,苏庆芳。

苏庆芳在马上,也看到了苏大为。

“吁!”

她勒住马,在苏大为身前马打盘旋道:“苏大为,你可见到了狄仁杰?”

“啥?”

“我问你,有没有看到狄仁杰?”

“看到了!”

“人呢?”

“走了!”

“往那边走了?”

苏大为转身,用手一指狄仁杰离去的方向。

“两匹马,两个人,往那边走了,刚走不久,是要回太原。”

“谢了!”

苏庆芳不等苏大为说完,就打马扬鞭离去。

身后一行马队,紧随她马后飞驰,荡起了滚滚烟尘,呛得苏大为连连咳嗽不停。

好像,有点意思!

苏大为看着苏庆芳她们远去的背影,突然间笑了起来。

大兄,依我看啊,你的麻烦才刚开始……人道是:最难消受美人恩!你多保重吧!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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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再为不良人

永徽元年,八月。

在经历诡异暴乱三个月后,唐高宗李治突然下旨,诏太宗皇帝才人武媚进宫,入禁苑感业寺代发修行。

之所以有如此诏令,也是因为太宗皇帝驾崩之后,昔日宫中嫔妃尽数被发配灵宝寺修行。然则一场诡异暴乱,灵宝寺几近被夷为平地。在寺内修行的嫔妃,也几乎是死伤殆尽,只有明空一人,因当时受妖人诬陷,被关押在长安县衙,得以幸免。

如此一来,明空就成了仅存的嫔妃。

为避免再次发生惨剧,同时李治也认为,既然是太宗皇帝身前的人,不宜流落宫外。所以,在几次讨论之后,确定明空可以返回宫中,但不得擅自离开禁苑范围。

与此同时,崇圣寺与灵宝寺合并,重新进行修缮,更名为太宗别庙。

两道诏令几乎是同时发布,太宗别庙的修缮,吸引了大部分人的关注,以至于另一道诏令,除了少数一些人之外,几乎无人留意。在大多数人眼里,包括长孙无忌等人在内,都认为明空回宫并无不妥。毕竟,若再有差池,影响势必会很恶劣。

你堂堂皇帝,连你老子生前嫔妃都照顾不周,实不当人子!

李治要做明君,更要做孝子,当然不能坐视明空继续在宫外受苦。他把明空召回宫中,也合乎情理。只是没有人知道,这一道诏令会给李唐江山带来何等的变化。

而就在明空回宫的那天,苏大为又再一次走进了长安县衙。

苏大为并不清楚,当日明空在他家里,与柳娘子说了些什么。

原本态度十分坚决的柳娘子,随即改变了主意,并在第二天同意苏大为返回长安县。

苏大为想询问,可柳娘子却不睬他。

无奈之下,他又休整了半个多月,在柳娘子的催促下,返回长安县。

不良人的公廨里,闹哄哄,乱成一团。

当苏大为走进公廨大厅的时候,吵闹声戛然而止。一道道目光落在苏大为的身上,透出疑惑之色。

“你是什么人?敢擅闯公廨。”

一个不良人厉声喝道,冲上前就拦住了苏大为。

陈敏不在,周良也不在。

大厅里虽然有不少熟悉的面孔,但更多的,非常陌生。

那人伸手想要推搡苏大为,却被苏大为一把抓住了他的指头,向外一掰。疼的那人哇哇大叫,扑通就跪在了地上。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喊道:“放手,给我放手。”

“呱噪!”

苏大为喝了一声,手一推,蓬的就落在他脸上,顿时满脸鲜血。

“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这里撒野?”

十几个不良人同时抢身出来,仓啷就拔刀出鞘。

苏大为眼睛一眯,踏步唰的在原地消失。

再出现时,已是在一个不良人的面前。他抬手按住了那人的手腕,令对方几次想要拔刀,都未能成功。就见他另一只手,啪啪啪在那不良人的脸上抽打,鲜血飞溅。

“大胆!”

那不良人的同伴惊怒不已,上前就要拿住苏大为。

不想,苏大为已拨开了面前不良人握刀的手,单手握住刀柄,仓啷一声拔刀出鞘。

一道刀芒掠过,两口横刀当啷就断成了四节。

“长安不良,冠绝长安。

尔等就这点本事,也敢妄称不良?

十一叔是真老糊涂了,什么人都招进来,却不知土鸡瓦狗就是土鸡瓦狗,上不得台面。”

横刀,架在了一个不良的脖子上,苏大为语气中带着讥讽。

一群不良人惊呆了,竟束手无策。

而那些认识苏大为的人,也感到无比的陌生。

此前的苏大为,是一个不张扬,很低调的少年。

可现在,他好像有点变了。变得很凶狠,一言不合就会拔刀,出手就会伤人的凶人。

不过,这似乎更像一个不良人。

不良人从来都不是那种善良人可以担当的职务。

他们要面对的,是三班衙役都不敢轻易面对的江湖大盗,亡命之徒。做不良人如果是好脾气,那绝对会死的很快。所以,一个凶狠的不良人,更能够让大家接受。

“都住手,住手!”

就在公廨气氛变得有些凝固时,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紧跟着,就见陈敏冲进公廨。

看清楚大厅里的情况,陈敏愣了一下,旋即笑道:“阿弥,这是作甚,还不放下刀来。”

看到苏大为,陈敏的心情格外轻松。

最近,高大虎那些人可是越来越张狂了。

他背后是高大龙,而高大龙在接收了何疯子的大部分势力之后,也是势力暴涨。高大龙有钱,有人,可以给高大虎很多支持。在这一点上,陈敏的确比不上高大虎。

所以,他现在迫切需要帮手。

可那些新加入的不良人,大都是高大虎的人。

不仅如此,在高大虎的金钱攻势和他的背景威胁下,许多老不良人也投靠了高大虎。如此一来,陈敏在长安县算得上是步履维艰。很多事情,甚至要亲力亲为方可,根本比不得高大虎一呼百应。好在,还有周良帮忙,让他勉强维持着局面。

刑房的桂建超,一如从前那样,谁也不帮。

他不表态,吕操之和张海林也不会表态,在一旁看笑话。

看到苏大为,陈敏有点开心了。

苏大为是什么人?

他很清楚!

陈敏曾经是苏三郎苏钊的手下,苏大为做不良人之后,虽然一开始没有接触,但后来,对他相当不错。陈敏知道,苏大为肯定不会靠向高大虎,他又怎能不高兴呢!

苏大为看陈敏发话,微微一笑,当啷把刀仍在了地上。

他没有理睬那个被他打得满脸是血的不良人,向陈敏拱手道:“十一叔,别来无恙。”

“阿弥,小心!”

那个被苏大为打得满脸是血的不良人,也是个狠人。

看苏大为背对着他,他眼中凶光一闪,从地上捡起刀,就恶狠狠向苏大为扑过去。

“吴长高,住手!”

大厅外,传来一声惊呼。

苏大为头也没回,唰的原地旋身,左手抬起来,一记极其标准的勾拳挥出,砰的就砸在那人的脸上。拳头打在脸上发出的声响,让一旁看热闹的人,一阵牙酸。

吴长高的脸,都几乎变了形状,口鼻中喷着血,身体呼的一下子飞起,狠狠摔在了地上。他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躺在大厅门口一动不动,口鼻之中仍旧鲜血狂涌。

苏大为这一拳,直接就打断了他的颧骨。

门外,站立着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还带着点书卷气的青年。

他长的很俊俏,让人一眼就生出好感。

只是此刻,那张俊俏的脸却变得铁青,脸上的笑容也格外僵硬,一双细长眸子里,喷着怒火,直勾勾盯着苏大为。在他身后,还跟着一群人,为首赫然就是裴行俭。

“你……”

“抱歉,刚才出手有点重,没控制好。”

苏大为看了一眼吴长高,朝那个青年拱手道歉。

青年气得面颊直抽搐,他咬牙切齿道:“你好大……”

“阿弥啊,你回来了!”

裴行俭打断了青年的话,笑眯眯走进来,迈步从吴长高身上跨过去,恍若未见一样。

“草民苏大为,拜见县君。”

“好啦好啦,都是老熟人,不必客气。”

裴行俭满意点了点头,拍了拍苏大为的胳膊,“怀英离开之后,你一直没有回来,本县还以为你不想回来了呢。现在你回来了好,你回来了,我这心里就轻松多了。”

公廨大厅的众人见状,一个个眸光闪闪。

很明显,这个嚣张且出手狠辣的少年,来头不小。

“狮子去了万年县,帮助高至行破了不少案子,让本县很没有面子。

阿弥,你既然回来了,一定要帮我才行。长安县的治安,一直是优于万年县的,可现在因为狮子,万年县的牛鬼蛇神都跑过来了。你得想办法,把他们都解决掉。”

“遵命!”

说完,苏大为压低声音道:“县君,狮子是谁?”

“还能有谁,你懂得。”

“真是他啊!”

裴行俭苦笑着,点了点头。

“他脑子进水了?”

苏大为虽然之前隐隐猜出来,可是当他从裴行俭口中证实之后,仍是觉得不可思议。

“好好的将军之子不做,跑来做不良人,而且还跑去万年县?”

“谁说不是,那家伙说要自强自立,不愿借助老师的力量。结果跑去万年县,让我现在十分头疼。因为他和二姑娘的事情,老师最近一段时间,脾气可是非常暴躁。”

“苏典事,真走了啊!”

“走了,已经到太原了。”

不知为何,苏大为有一种想要爆笑的冲动。

裴行俭说的二姑娘,就是苏庆芳。

当日苏大为送走狄仁杰的时候,还遇到了苏庆芳出城,追狄仁杰。

原以为她追上去是为了送狄仁杰一程,没想到却一送就送去了太原。之前,苏庆芳因为帮助明空的缘故,被内侍省革职,在家反省。她倒好,这一反省,就反省到了太原。这件事,已经传遍了长安大街小巷,成为无数人茶余饭后的一个谈资。

因为这个事情,苏烈的老脸都丢光了,而今天天托病在家,不肯出门。

这老人家也的确是心累。

儿子、闺女没一个让他放心的。

闺女跑去了太原,儿子却当上了不良人。

怪不得要带上面具!

苏大为差不多明白了那面具的意思,说穿了就是掩人耳目。

带着面具,苏烈还能保留一些脸面。如果不带面具的话,保不齐会变成什么样子。

裴行俭和苏大为站在公廨大堂上窃窃私语,也使得众人变了脸色。

陈敏再次松了口气,而那个青年,脸色则更加难看。

裴行俭这态度分明是向所有人表明:苏大为是我的人,他在长安县,有我罩着……

这样一个人加入不良人,会给原本就乱成一锅粥的局势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看得出来,这家伙不好惹。

陈敏和他应该算是熟人,他又有县君护持,以后在不良人中,定然是地位超脱啊。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和他碰上了,怎么办?”

“给我把他赶出长安县,回他的万年县猖狂去。”

苏大为眉头一蹙,轻声道:“他可不好对付。”

“呵呵,阿弥,你也不简单,怕他作甚?”

“啥?”

“当日,你敢在安化大街鏖战数以百计的诡异,难道还会害怕狮子吗?”

“你……”

苏大为闻听,心里一惊。

“阿弥,我认得你。虽然你那天改变了模样,但是怀英和我说过,你是异人!嘿嘿,我都没有想到,在我的治下,竟然有你这样的人物。早知道的话,魏山死后,就算你不同意,我也要让你接手不良人。不过,你放心,你异人的身份,只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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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新不良人(一)

裴行俭是一个聪明人。

苏大为的价值,他非常清楚。

出身于河东四姓之一的裴氏家族,裴行俭有着非凡的政治智慧。

他考中明经后,就拜入苏烈门下,由此而得到军方的认可。毕竟,自老一辈的将领或故去,或老去之后,苏烈无疑是新生代将领之中,最具有成为名将资格的人。

但军事从来都是政治的延伸。

裴行俭的理想,是如父兄那样,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父兄生逢乱世未能实现目标,所以他希望能继承父兄遗志,能如班定远一样建立不朽功业。

有了军方支持,还远远不够。

日后想要在军中获得更多支持,还需要更多的政治资本。

于是,在长安县令出缺时,裴行俭立刻找到门路,通过家族的关系搭上了长孙无忌,而后顺利成为长安县令。别小看这小小的长安县令,对裴行俭而言,非常重要。

所以,上任之后,裴行俭可说是兢兢业业。

长安县在他的治理下,越来越稳定,越来越繁华。

本来,他只要保持这种状态,任满后回归军中,自可以飞黄腾达。

可是一场诡异暴乱,几乎毁掉了裴行俭这一年多来的心血。不良人出缺,三班衙役出缺,各方面都出现了人手不足的状况。三班衙役出缺,还好办一点,征召色役即可。但不良人出缺,就如同是斩了长安县衙一只有力的臂膀,想招人也非常困难。

无他,不良人和三班衙役的性质又不同。

衙役可以用色役征召,但是不良人,就完全要看个人的意愿。

这职务,太危险,又没有保障。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事,甚至连身后事都难解决。

说穿了,这就是一个把脑袋系在腰带上的工作。

普通人为了养家糊口,可能会应征色役,但若是丢了性命,却没有人愿意。

这也是裴行俭在明知道高大虎等人来历的情况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把他们纳入的原因。让高大虎这些人做不良人,可能会出问题;但如果不要这些人,不良人连最基础的人手都配不齐整。以前行动,死伤一两个还好说,能慢慢的补充人手,不至于影响整体工作。可现在,一下子缺了五十多个人,整个不良人几若瘫痪……

陈敏,是老不良,品性不差。

只是在面对高大虎这些人的时候,陈敏无论在各方面,都被高大虎他们死死压制。

如此一来,不良人早晚会被高大虎掌控。

被高大虎掌控,就形同于是被丰邑坊的高大龙掌控。

那么,原本属于朝廷手中的力量,会脱离朝廷控制,变成长安那些地下势力的武器。

裴行俭当然不想看到这种结果。

他三番五次找苏大为,又是通过周良,又是拜托狄仁杰,说穿了就是要把苏大为纳入麾下。

他看得出来,苏大为似乎并不愿暴露他异人的身份。

否则那天诡异暴动结束后,他大可以留下。

据狮子说,苏大为还有救驾之功。可以想象的出来,只要苏大为留下,必然前程似锦。一个太史局供奉不会少了,那可是手握生杀大权的职务;再不济一个千牛备身的六品职官,可代天子巡查天下,三品以下的官员,可先斩后奏,无需禀报。

但苏大为却没有留下,而是溜走了!

这说明,他暂时不愿抛头露面,也不想受到束缚。

既然朝廷暂时不会征辟,那就是他裴行俭的机会。

特别是狮子跑去了万年县之后,裴行俭压力倍增。长安、万年同在一城之中,相互间的竞争自然非常激烈。高至行的背景要比裴行俭深厚,如今又得了一头狮子,一下子就扭转了此前万年县被长安县压制的局面,并且越来越强势,压了长安县一头。

裴行俭,又怎能甘心?

所以在委任新一任不良帅的时候,裴行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苏大为。

只是当时苏大为的案子还没有结束,人在牢里,让裴行俭有点不太好去找他。陈敏,和苏大为关系不错,而且在苏大为劫狱一案中,对苏大为也多有关照。裴行俭觉得,哪怕陈敏暂时无法压制高大虎,但只要苏大为回来,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不管众多不良人的复杂心思,裴行俭和苏大为寒暄后,在主位上坐定。

他今天来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撑苏大为!

“诸君,请坐。”

裴行俭一摆手,示意众人都安静。

陈敏站在旁边,脸上露出了笑容,看上去很轻松。

“桂老请假,所以不在。

本来呢,本县想着,等桂老回来再商议。但由于长安县近两月来,治安情况急转直下,甚至已影响到了长安县之下百姓的正常生活。所以,本县只好提前做出决定。”

大厅里,气氛顿时一滞。

周良站在苏大为的身边,轻轻扯了一下苏大为的衣袖。

苏大为扭头,朝他摇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不知道裴行俭要做什么决定?但他相信,以裴行俭的聪明,绝不会坐视不良人最终失去控制。他一定会有所行动,至于是怎样来行动,恐怕马上就要解开谜底。

“不良人自开设以来,都是一帅一副。

这在长安兴建之初倒也还好,那时候长安的人口不似现在这么多,地域也不似现在这么大,更不似而今的繁华。可自经先帝贞观盛世之后,长安县已不同于从前。整个长安县,治下常住人口达三十万之多,每日流动人口,甚至超过了二十万。西市越发兴旺,各里坊也都变得十分繁华,此多亏了诸君过往对本县的支持。”

“长安县由此局面,乃县君勤勉勤政所治,非我等功劳,愧不敢当。”

陈敏等一干老不良,连忙躬身道。

相比之下,高大虎那些新不良,则显得反应不够,落后了裴行俭一步。

好在,裴行俭并不在意这些,而是笑了笑,摆手示意让众人安静。

“如今,长安县越发兴旺,原有的不良人一帅一副的搭配,显然有一些不太合时宜了。自本朝定鼎长安,至今已有三十载。长安县人口,增长了十八万之多,流动人口,也增长了十余万。可不良人在这三十年里,人数却未增长,依旧保持百人。

这种情况,已无法满足于维持长安的治安状况。

万年县在这一方面,做了一个非常好的示范。

他们改变了原有的一帅一副的搭配,换成如今一帅两副的结构,同时增加了五十名不良,大大缓解了万年县的治安状况。所以,本想最近一段一直在考虑此事,要不要效仿万年县。经过深思熟虑,本县做出了决定,改一帅一副的搭配为一帅四副。

同时,不良人的人数,会增加到一百五十人至二百人间。

不良帅,继续有十一郎出任,主持大局。十一郎,我知你用心,但你要知道,你而今是不良帅,而非不良人。所以无论你的思想观念,还是行事手段,都需要改变一下。

这半年来,你已经本县任命的第三个不良帅。

我希望在本县任满之时,不要再更换不良帅了……每次更换,都会令不良人动荡。”

陈敏一旁,脸微微一红,忙躬身道:“小人有负县君所托,罪该万死。”

“什么罪该万死,只不过是你刚登上这位子,还不熟悉情况所致,本县不会怪你。不过,你现在是不良帅,要做的是统帅全局,而非跑去冲锋陷阵,你可明白?”

“小人明白。”

裴行俭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

“不良帅以下,设四副帅。

桂老是长安第一刑讯手,甚至大理寺那边,也时常来请他前去帮忙。

以他的名望,大可以另谋高就,却屈尊县衙不良人,本县即是感激,又有些愧疚。所以,这四副帅之一,当由桂老担当。诸君,对这个决定,有谁不同意可直接说来。”

吕操之和张海林闻听,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

二人四目,扫过大厅内众人。

凶神恶煞鬼见愁的名声,谁不知晓?

高大虎,也就是之前跟随裴行俭前来的那个青年,虽然加入不良人时间短,但也知道,这长安县不良人里最不能招惹的三个人是谁。他们大多数时候是在刑房里,很少参与事务。但他们可以直接与大理寺对话,这份能力,又有谁能够比拟呢?

至于那些老不良,更不会反对。

“那好,就这么决定,桂老为四副帅之一。”

“高大虎!”

“小人在。”

“你的来历,本县心里很清楚。

本县要和你说的是,不管你以前做什么,现在你加入了长安县,是长安县的不良人,就要遵循长安县的规矩。你呢,加入不良之后,成绩斐然,在衙门里的口碑也不错。所以,本县委任你为四副帅之一,麾下人手,由十一郎调配,你可有意见?”

前面一番话,说的高大虎胆战心惊。

中间一番话,让他喜出望外。

但最后一番话……

高大虎看了陈敏一眼,却见陈敏不动声色。

他知道,裴行俭之所以如此,是要打散他原有的人马。

不过没关系,就算是打散了也不怕。而今的不良人,包括那些老不良,或多或少都收过他的好处。

想到这里,高大虎忙躬身道:“小人没有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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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新不良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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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大为静静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裴行俭说是让大家坐下来,但谁又敢坐下来?

不过,他的每一句话,苏大为是听进去了,心里也不禁暗自感叹裴行俭的聪明。

他这是要把不良人现有的格局,彻底打乱啊!

老不良也好,新不良也罢,从今以后,将会被四个……不对,其实是三个不良副帅掌控。陈敏虽说被高大虎架空了不少,但他的手下,还是有一些很坚定的不良。

可以想到,这些不良一定会纳入陈敏帐下。

如此一来,其余三个不良副帅要争取剩下的不良,斗争会十分激烈。

至于如何划分?

相信裴行俭一定暗地里教过陈敏。

而苏大为现在能想到的招数只有一个,那就是掺沙子。把原本不良人原本就浑浊不堪的一池子水,搅得更浑。也只有这样,陈敏才有可能把不良人,牢牢控制手中。

裴行俭道:“安文生呢?”

“小人在。”

一个身高大约在190公分上下,体态修长的男子从人群中走出。

看到他,裴行俭笑了。

“文生,就由你出任副帅之三,如何?”

“任凭县君吩咐。”

裴行俭目光扫过众人,柔声道:“有谁反对吗?”

安文生?

这是一个在七月末才加入不良的新不良,一直很低调,从不张扬,也从不与人交道。若非裴行俭提起他,许多不良人甚至都忘记了他的存在。可就是这样一个低调到几乎无人关注的人,竟然得到了裴行俭的重视?这里面,怕是有一些问题吧。

“他是谁?”

苏大为低声问道。

周良看到安文生,也才好像想起来了这个人。

“不太清楚,应该是长安人氏,但我从未听说过。”

连号称包打听的周良,都说不出来个一二,可以想象,这安文生平日里低调到什么地步。

苏大为的眸光一闪,打量这安文生。

也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苏大为的目光,安文生回头,恰好与苏大为目光相触。

他微微一笑,给人一种谦谦君子之风。

可是在那笑容里,苏大为却觉得,这家伙不好对付。

不过他既然是裴行俭的人,那应该是自己人。

看他举手投足,流露出那种气质……官宦子弟?呸,官宦子弟谁又会跑来当不良人呢?除非那头脑子里进水的傻狮子。而且,就算是傻狮子,不也得要带着面具。

嗯,官宦子弟应该不可能。

苏大为想到这里,对安文生充满了好奇。

这时候,不良人中走出一人,大声道:“县君,俺张超不服。”

一句话,立刻打破了公廨里的平静。

高大虎见状,也站出来道:“县君,非是小人反对,而是安文生……我们都不认识。”

“是啊,一点都不熟悉。”

“平日里行动,好像也不见他出现啊。”

“没错没错,他凭什么做副帅。张超这两个月,每每行动都是冲锋在前,我觉得张超要比这小白脸合适很多。县君啊,我等行动,那是拿性命去拼,叫个小白脸算什么事啊。”

陈敏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了。

他偷偷看了一眼裴行俭,厉声道:“都住嘴,此县君决断。”

“陈帅,你这话就不对了。”

高大虎站出来,大声道:“你也是不良出身,当清楚我等每日出生入死,是在刀口上讨生活。桂老做副帅,我不反对。可让个小白脸做副帅……我是无所谓的,我只要带着弟兄们做好本份就成。可谁愿意做他手下,谁愿意跟他,一起去行动?

县君,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情,还请县君三思。”

他振振有词,立刻引得众不良点头赞成。

周良眉头一蹙,轻声道:“这高大虎,还真是有恃无恐啊。”

他当然可以有恃无恐,不良人出缺,本就难以找到人。如果裴行俭生气,高大虎还可以退出。他跑回丰邑坊,哪怕裴行俭对他不满,也很难找他的麻烦。毕竟,没有人愿意为了一个高大虎,去引发丰邑四坊的动荡,那样一来,事情就复杂了。

裴行俭稳如泰山,端坐在那里。

“说完了?”

“请县君明察。”

“诸君所担忧者,无非文生能力不强,对不对?”

一众不良七嘴八舌道:“是啊,难不成每次要我等冲在前面,他躲在后面捞取好处吗?”

裴行俭示意陈敏坐下,看了一眼安文生。

“文生,你怎么说?”

“都行啊。”

安文生展现的态度,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

而他的这种态度,也让高大虎心里一动,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安文生笑着转过身,看了一眼众人,最后目光落在了张超身上。

“张君,你不服我?”

张超一愣,旋即冷笑道:“不服。”

“那咱们比试比试?”

“哈哈,你说什么?你要和我比试比试?”

“是啊,你既然不服气,咱们就比划一下,你看如何?”

张超扭头,先看了高大虎一眼。

高大虎眉头微微一蹙,心里有些犹豫。

安文生道:“张君,怎么害怕了不成?刚才你说不服气,那我说比试一下。你又吞吞吐吐的像个兔爷……呵呵,张君,你不会真是个兔爷吧。若如此,那就算了。”

这安文生的口舌之毒,哪怕苏大为作为旁观者,也有些受不了。

对于这群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莽夫,你可以骂他王八蛋,但也别骂他是个兔爷……

那,太侮辱人了!

张超果然大怒,再也顾不得高大虎使眼色,指着安文生道:“贼你妈,胆敢辱我?

县君,我要和他比试一回。”

“慢着,我这个人动手,从来都不会留情。

万一有个闪失,我打伤了你,打残了你,打死了你……怎么办呢?县君,要不就算了吧。”

周良在一旁,暗自吞了口唾沫。

“阿弥,这家伙好阴。”

苏大为眸光闪闪,轻声道:“张超,完了!”

说着话,他目光落在了裴行俭身上。

这肯定是裴行俭的安排。虽然不清楚安文生的来历,但想必不简单。

他现在敢这么说,等于把张超的后路断了。可以肯定,接下来张超一定会和他比试,而且下场会很凄惨。这种混社会的人,最讲面子。今天当着所有不良人的面,被安文生如此的挖苦,轻视。如果张超不动手的话,以后在不良人里也抬不起头。

“他,很厉害?”

周良说的是安文生。

苏大为道:“不简单,反正张超不是对手。”

“我怎么看不出来。”

“你要能看出来,那你现在就不是在我边上了。”

苏大为运转鲸吞术,感受到安文生的体外,有一股十分微弱的元炁波动。

那元炁,如影随形,跟随着安文生。

这家伙如果不是异人,那也是个和聂苏一样,是个天赋秉异的家伙。

“二哥,以后见到这个人,尊敬点。”

“为什么?”

“说不定,他能帮上你。”

周良知道,苏大为不会胡言乱语。

他既然这么说,那这个安文生,一定不简单。

周良忍不住笑了,轻声道:“那高大虎可要心疼了!”

“怎么说?”

“这家伙是高大龙的人,原本是何疯子的手下。何疯子死后,他投靠了高大龙,后来又跟着高大虎加入不良。这家伙是高大虎手下的狠人,好几次弄得十一叔下不来台。”

“那,还是死了比较好。”

苏大为和周良说着话,另一边,张超暴跳如雷,一定要和安文生比试。

安文生却以退为进,拒绝和张超交手。

最后,还是裴行俭道:“两位既然要比试,有道是刀枪无眼,万一出了事的确不好。不如这样,签个生死文书。安文生,你要是被他打死了,本县也不会为你主持公道。”

图穷匕见吗?

裴行俭从一开始,就把目标放在了张超的身上。

安文生打蛇随棍上,道:“生死文书?听上去蛮有趣,要不就这么定?

张君,你打死我吧,其实我也想知道,被人打死,是什么感觉。”

张超的脸色煞白,怒吼道:“签就签,我怕你不成?”

一旁,陈敏取出了生死文书,摆放在二人面前。

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高大虎的脸色十分难看,他想要拦住张超,但是……

这是裴行俭针对他的行动。

裴行俭现在需要他,但又不想他一家独大,所以干脆断了他一条臂膀。这样一来,高大虎即折损了张超,同时还不至于翻脸。这个度,把握的很好,令高大虎左右为难。

他加入不良之前,高大龙曾说过:老弟,你要给我在衙门里站稳了。

何疯子的下场你看到了,没有官府的力量,一旦出了事情,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我现在虽然吞并了何疯子的手下,但说不定哪一天,我就要步何疯子的后尘。

我要你留在衙门里,不管出什么事,都留在衙门里。

这样,我在丰邑坊,你在衙门里,咱们里应外合,相互照应,才能够长久不衰……

怎么办?

真要眼睁睁看着张超出事?

不过也不一定,张超的本事不差,就算是陈敏出手,也不见得就百分百能够取胜。这个安文生是什么来路?到目前还不清楚。看他的模样,似乎不难对付,说不定张超能取胜呢?

高大虎想到这里,朝张超点了点头。

第一百零四章 新不良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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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众不良,纷纷散开。

安文生和张超签好了生死文书,来到了大厅中间。

苏大为一旁推了周良一下,示意他靠裴行俭近一点,然后饶有兴趣看着场中两人。

他看似很随意的站立,却恰恰守在了裴行俭身前。

如此一来,就算发生什么变故,也可以保证裴行俭的安全。

裴行俭也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没有一点见识的文弱书生。他可是隋唐演义里第三条好汉裴元庆原型,裴行俨的兄弟。他曾在军中,统帅苏烈手下的陌刀队,又怎可能不通武事?所以,看苏大为的动作,他立刻放心了,目光旋即落在周良身上。

轻轻点点头,心里已有了主意。

裴行俭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厅中两人身上,笑道:“安文生,张超,可以开始了!”

话音刚落,就听张超一声牛吼。

他顿足而动,霸气十足。

“少林一脉!”

“嗯?”

“这家伙使得是少林一脉的大开碑手。”

“很厉害吗?”

“外门功夫,挺厉害。

当年秦王夜探洛阳,被王世充的侄子追杀,多亏了少林寺的武僧出手相救。大开碑手,就是其中一名武僧的绝技。不过呢,这功夫讲的是童子功,一口元阳气练到极致,方可显现威能。这张超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怎么看,都不像是练童子功的。”

陈敏走到了苏大为身边,低声道。

“十一叔,你怎样?”

“我?”

陈敏笑道:“我这是家传武艺,后来又跟一个番僧学过一段日子。

如果年轻十岁,我百招内可以杀了张超。不过现在,三十招不能取胜,很可能就要输给他。老不以筋骨为能,否则我怎可能被高大虎压制?阿弥,你一定要帮我。”

苏大为笑了笑,拍了怕陈敏的胳膊。

与此同时,张超在一声牛吼声中,呼的扑向了安文生。

安文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

你个装逼犯!

苏大为摇摇头,已懒得在看。

果然,当张超那两只如开山大斧似地手掌到了安文生跟前时,安文生后退一步,啪的一巴掌就抽在了张超的手腕上。旋即身形一晃,他就出现在了张超的身后。

“手下留情。”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高大虎脸色微微一变,忙大声喊道。

只是,没等他喊玩,安文生一只手,变成如白玉一般,散发丝丝寒意,按在了张超的后心上。张超喷出一口鲜血,脚下踉跄着,蹬蹬蹬冲了十几步,一头就栽在地上。

他面朝地面,一动不动。

苏大为看了周良一眼,轻轻咳嗽一声,周良立刻反应过来。

他忙快走两步,在张超身边蹲下来,探手放在张超的身上。

真凉!

张超的身体冰凉,好像冰块一样,全身僵硬。

周良抬起头,看着高大虎,道:“死了。”

死了?就这么死了?

一众不良目瞪口呆,有点回不过神来。

张超,可是长安县一个高手。

虽说他加入不良两个月,没干什么好事。可几次行动,他出力不少,还杀了两个江洋大盗。

可现在,他竟然死了……

原本以为至少能打两个回合,没想到,安文生就闪了一下,拍了一巴掌,张超就死了?

“抱歉,我太久不和人动手,一时间没控制住。”

安文生忙躬身向裴行俭赔罪,表情十分真挚。

高大虎怒道:“你……”

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安文生,双眸好像喷火一样。

裴行俭端坐主位,看了一眼张超的尸体,又看了一眼高大虎。

他摆了摆手,陈敏忙喊了两个不良上前,把张超的尸体抬出公廨。

“那么,安文生为不良帅之三,还有谁反对吗?”

没有了,没有了!

这安文生,太阴了,也太狠了。

高大虎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咬牙道:“小人同意。”

“那么第四位副帅……”

裴行俭目光,突然落在了苏大为身上,“阿弥,你怎么说?”

“啥?”

“本县是说,你为副帅之四,如何?”

不等苏大为开口,一旁陈敏道:“我同意。”

“桂老不在,不过我们可以代表桂老,支持阿弥。”

吕操之和张海林站起来,大声说道。

“我也没有意见。”

安文生声音很柔和,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仿佛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要说起来,苏大为的资历和年纪,都远远不够。

可现在,四大副帅中有两个人,再加上不良帅陈敏都表示同意。

至于一众不良,虽然高大虎势力占居上风,可是在经过了刚才的变故之后,谁又敢再反对?再说了,即便他们反对,裴行俭也会力挺。加上那些老不良的支持,结局早就已经注定。哪怕高大虎心里再不满,面对这种情况,也只有点头认可。

“既然如此,那就这么说定了。”

裴行俭站起身来,道:“十一郎。”

“小人在。”

“你尽快把人员分配好,然后再加快招人的速度。

如今不良只有九十三人,距离本县所说的一百五十人底线,还差得远,你要尽快把人数填补齐了。

就这样吧,本县还有公务,就先走了。”

“恭送县君!”

裴行俭点点头,迈步往外走。

走到门口,他突然又停下脚步,指着周两道:“二郎是个聪明人,十一郎不如让他做个通事,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去做,你只管统帅全局,尽快稳定长安县局面。”

通事?那是个什么职务?不良人里,好像没有这个职务吧!

陈敏一愣,有点糊涂。

不过,看周良站在苏大为的身边,他立刻明白了裴行俭的用意,躬身道:“小人遵命。”

以前没有通事,不代表以后也没有。

你不用去管这通事是做什么的,县君亲自委任,那你就是通事。

周良有点懵,不过在苏大为背后推了他一把之后,就反应过来,忙道:“小人多谢县君赏识。”

裴行俭摆了摆手,走出公廨大厅,带着早已守在外面的人,扬长而去。

公廨大厅里,却是一片寂静。

“阿弥,恭喜你,长安县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不良帅。”

“是副帅。”

苏大为笑了笑,转身看向了安文生。

安文生也正在看他,两人四目相交,不约而同的笑了笑,谁也没有开口。

高大虎,却阴沉着脸。

从加入不良人开始,他就谋划副帅之位。

现在,他谋划到了!

可这个副帅,和他想象中的副帅,似乎有点不一样。

从唯一,变成了四分之一。

更何况面前还有安文生和苏大为两个人,这也让高大虎感到了一丝丝莫名的危机。

他摆手示意那些向他道贺的人退下,道:“陈帅,这人怎么分?”

陈敏这时候,也坐回了主位。

自从当上了不良帅,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有当家做主的感觉。

他笑了笑,道:“高帅不必着急,这个人员呢,还需要斟酌才好。

毕竟,除了桂老之外,你和阿弥还有安文生都需要配备人手,我也要仔细想想才行。另外,二郎你要多费心。县君委任你了通事之职,你可不能偷懒,要尽快把人员招齐。

对了,上次你说居德坊那边不肯交例钱。

再去和他们谈谈,如果还不交的话……”

他看了看苏大为,又看了看安文生,道:“安帅,就烦劳你走一遭,如何?”

安文生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了高大虎的身上。

居德坊之所以不肯交例钱,不是因为别的,就是这高大虎在暗中作梗。

现在,选择权在高大虎的身上。

高大虎的脸色变了,变得非常难看。

他还不得不强行露出笑容,道:“陈帅,居德坊那边……怕是有什么误会。就不用烦劳周通事和安帅了。我和居德坊的奚耶勿也算有点交情,不如我去找他们说一下?”

他看出来了,如果安文生过去,少不得是腥风血雨。

哪怕苏大为前去,也会手段强硬。

如果居德坊的奚耶勿真因为此事而遭遇损失,那肯定会迁怒于他。

高大龙虽说是丰邑坊的团头,毕竟刚统一了丰邑坊,也不想因为这些事情和其他团头开战。他当初劝说奚耶勿对抗不良。那么现在,他必须要出面,把此事解决。

想到这里,高大虎心里就各种不舒服。

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因为不论是安文生还是苏大为,对高大虎而言,都很陌生。

他可以对抗陈敏,却不敢同时对抗所有人。

一旦这些人联合起来,到时候他想要在不良人立足,可就困难许多。

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苏大为和安文生的来历!

安文生可能有点麻烦,但苏大为嘛……高大虎眸光一凝,闪过一抹凶色。他觉得,这应该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苏大为看上去年纪也不大,应该不会有太大背景。

“好了,今天就这样吧,大家该忙什么先去忙。

等我把人员分配妥当之后,会通知大家。各位,县君对我们颇有爱护,接下来也希望各位多多费心,尽快稳定长安县的治安。若是再出差池,咱们怕都脸上无光。”

这一出大戏,看的所有人都心惊肉跳。

如今听陈敏说完,众人齐声答应。

陈敏点点头,起身走出了公廨。

高大虎则看了苏大为和安文生一眼,一跺脚,恨恨离开。

苏大为则面无表情看向了安文生,安文生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两人目光再次相触,不约而同都露出了笑容。

苏大为拱手道:“安帅,以后即为袍泽,还请多多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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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凉国公

“郎君,何以看重那苏大为?”

在返回后衙的路上,王升突然开口问道。

没错,就是王升,那个在诡异暴动之日,企图刺杀苏烈的王升。

如果是其他人,不用苏烈说,裴行俭肯定毫不犹豫将之斩杀。但王升,却是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两个心腹之一。另一个赵龙,在诡异入侵县衙那晚被害,裴行俭伤心了很久。也正是这个原因,裴行俭没有立刻杀王升,而是请了太史局来检查。

王升,是被人下了一种名为摄魂咒的诡术。

在检查完毕之后,裴行俭如释重负。

他相信,王升没有背叛他。

如果王升真背叛他的话,他会非常难过。

出身世家大族,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伎俩耳濡目染。裴行俭长这么大,能相信的人并不多。王升和赵龙都是他非常信任的人,所以他不希望连王升都背叛了他。

王升被太史局折腾了整整一个月,在确定确实没有危险后,才放了出来。

他左思右想,终于想起是什么时候被人下了咒。

“就是明空入狱,狄郎君陪着苏典事验尸之后的事情。

那天苏典事把验尸的报告给我,我本打算等郎君回来,却不想郎君那天晚上不在。衙门里的同僚唤我出去吃酒,我吃醉了之后,夜宿客栈,应该就是那时候中的招。”

又是明真!

裴行俭现在已经知道,明真苏家姓名叫做陈硕真,是江左陈天师后人。

他没有怀疑王升,把他继续留在身边。

也正是经过了这件事情,王升变得更加小心和谨慎,与衙门里的人交流也变少了。

裴行俭笑了笑,道:“安文生做不久的。”

“啥?”

“这次他之所以来,纯粹是因为无事可做。

他不可能做久,而且凉国公也不可能让他做的久。看吧,能坚持到年底,估计他就会退出。到时候,能撑起不良人的人,只可能是苏大为,而且也只有他苏大为。”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苏大为既然如此厉害,为何不另谋高就?”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裴行俭呵呵笑道:“其实,我也不需要知道他为什么留在这里,我只需要知道,这个人不会做坏事足矣。他们这样的人,大都不喜欢束缚,喜欢自由自在。既然如此,本县就给他自由。只要他能帮助本县稳定局面,本县今天挺他就达到了目的。”

说到这里,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

“对了,我记得苏大为的家,被平了?”

“嗯,他原本住在崇德坊济度巷,就在灵宝寺后门。

这次陛下前去祭奠先帝,为防止意外,所以宗正寺命人迁离了济度巷的人,把济度巷也给平了。如今济度巷已经被纳入太宗别庙的产业,估计是很难再搬回去了。”

“原济度巷的人,都被迁去了何处?”

王升想了想,立刻回答道:“大部分都被迁去了怀德坊,也有一小部分人被迁去了丰安坊。小人记得,苏大为当时因为牵扯到劫狱案,所以在迁离是并没有记录。”

“那就是说,到现在还没有安排吗?”

“是!”

裴行俭走了两步,不知不觉就进了后院。

他突然停下来,轻声道:“我记得永安渠边上,好像有三亩宅院?”

“永安渠边上?”

王升想了想,脸上露出古怪之色。

“郎君说的,莫非是前朝元妃故居?”

“正是。”

“那里好是好,可听说闹鬼,所以没人敢住啊。”

“别人不敢,不代表他苏大为不敢。那里背靠永安渠,与宫城隔街相望,风景甚好。且那周围,环境也好,我觉着苏大为不会拒绝。最重要的是,辅兴坊就在隔壁,有什么事情,也方便本县找他。嗯,就这么定了,把那处宅子补偿给苏大为。”

“但,以苏大为的出身,一亩地的宅子就是极限,那可是三亩地啊。”

“呵呵,反正也没人要,空着浪费,倒不如给他呢。”

见裴行俭态度很坚决,王升也就不在劝说了。

“那他可是占了大便宜。”

他嘀咕道:“那宅院虽说闹鬼,但位置是真好,和宫城也近,而且很繁华,生活非常方便。”

“嘿嘿,给你,你敢吗?”

“那……”

王升也笑了,连连摇头拒绝。

开玩笑,那宅子闹鬼,他又怎敢前往呢?

“那小人这就去户曹安排,估计明天就可以完成,到时候我亲自通告苏大为?”

“嗯,你还是去他家里通知吧,免得衙门里有人说三道四。”

“小人明白。”

++++++++++++++++++++++++++++++

苏大为,走出了县衙。

四副帅确定,剩下的就是人员分配,还需要几日光景才能定下来。

在此之前,苏大为基本上没什么事做。

而一众不良人,大都有自己的事情,在恭喜了苏大为之后,都纷纷离去。

陈敏让苏大为回家休息,若不想回家,可以去别处转转。

苏大为倒也没客气,向陈敏告假后,就离开了县衙。

离开不良人公廨之前,他还去刑房拜会了吕操之和张海林两人,询问了一下桂建超的行踪。

“鬼叔只说去办点事情,没有说多久。

不过我估摸着,不会太久。他这人喜静不喜动,而且还特别矫情。胡麻饼一定要吃辅兴坊的马记胡麻饼;蒸饼一定要吃怀德坊金斗蒸饼肆邹骆驼做的蒸饼;毕罗只吃长兴坊的毕罗,鱼脍只吃西市东壁南第三店的杨伯丑鱼脍……你说,他能离开的久吗?”

苏大为一听,也不由得哈哈大笑。

的确,就桂建超那个吃法,出了长安他得饿死。

“还真是,这么一说,鬼叔还真是不会太久呢。”

和吕操之等人告辞后,苏大为就离开了县衙。

不过,他刚一出门,就看到周良站在门口,好像在等人。

“二哥,在这里作甚?”

“等你!”

“等我作甚?”苏大为露出疑惑表情,道:“我今天又不当班,正说去外面逛逛,然后回家呢。”

周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你倒悠闲,忘了当初说好的发财大计吗?”

“什么发财大计?”

苏大为道:“公交车的事情,我跟你说过,咱们个人搞不定,必须要由官府出面才行。”

“不是这个,是别的。”

“别的?”

“你忘了,居德坊那个胡商?”

“你是说……”

苏大为顿时露出恍然之色,拍了拍额头道:“你不说,我都忘了……那家伙叫什么来着?思,思……”

“思莫尔。”

“对,就是思莫尔。”

“以前你说咱们不够资本,现在呢?”

苏大为一蹙眉,露出沉思之态。

“要说起来,好像,应该,大概……可以吧。”

“那还等什么?”

“我跟你说,这个事情,靠咱俩肯定还是不行,得找人。”

“谁?”

“我想了想,可以找李丹阳?”

“丹阳郡公?”周良瞪大了眼睛道:“这个,能成吗?”

“成不成都得试试,而且有他顶在前面,咱们才好说话。

要知道,那些东西从西域过来,一路关卡重重。现在没有人在意,是因为没人知道那玩意的好处。等大家都知道了,咱们再想进货,能轻易进来吗?得有人顶着。”

“什么有人顶着?”

苏大为话音未落,忽听衙门侧门里,有人说话。

他忙扭头看,就见安文生背着手,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走出来。

他微微一笑道:“苏帅勿怪,刚才我路过,正好听到你说什么西域,要有人顶着?”

“这个……”

“不才在西域那边,恰好有些门路。

若苏帅用得着,说不定我能帮忙也不定呢。”

周良闻听,顿时冷笑起来。

”安帅,我可不是小看你。

西域那么大,你能一路通吃?再说了,就算你能打通西域的门路,进了玉门关后,从武威一路到长安,你知道有多少关卡吗?”

“武威到长安?”

安文生愣了一下,旋即道:“进入司隶我不太清楚,但如果只是武威到司隶边上,大大小小有三百多关卡。不过也不需要全部同行啊,打通了的话,最多四五十个而已。”

“你能通吃?”

“通吃倒说不上,但一路畅通倒是可以。”

“你就吹吧。”

“周通事,我可没有吹牛。

这么说吧,只要你不是什么紧要的违禁品,日常货物的话,我绝对可以帮你打通。”

周良还要再说,却被苏大为拦住了。

“安帅,当真?”

“这个算得什么,你又不是造反。还是那句话,日常货物,我绝对可以保证。”

“你……”

苏大为非常好奇。

他有心问一句:你谁啊?

可又一想,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这个安文生,应该是裴行俭请来的人。

至于是什么身份?苏大为不清楚,也无需太清楚。

只凭他身外那一道若有若无的元炁,苏大为可以肯定,这个安文生不简单。裴行俭那是什么人?河东四姓的子弟。虽说从名气上比不上五姓七家那么有名气,但其实力,未必就逊色于五姓七家。说穿了,河东裴氏家族,也是老牌的名门望族。

所以,能够被裴行俭请来的人,会是普通人吗?

如果是普通人,裴行俭今天就不会那么客气。哪怕他今天刻意表现的好像很冷淡,但言语中流露出的敬重之意,却无法隐瞒。所以苏大为可以确定,安文生,非常人。

这些人也真是奇怪。

苏庆节跑去当不良人,安文生也来当不良人?

苏大为道:“安帅如果没事的话,不如一起走一遭居德坊?”

“居德坊啊。”

安文生想了想,微微一笑道:“确实没什么事,那走一遭?”

“请!”

周良在旁边急的挤眉弄眼,可惜苏大为没有理他。

他和安文生并肩而行,一边走,一边道:“本来呢,这个事我是想请丹阳郡公出面。不过安帅若能打通西域,那就不用烦劳他。他现在忙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苏帅认得丹阳郡公?”

“哦,算是有授艺之恩吧。”

“授艺?据我所知,李丹阳可是……”

“差不多。”

安文生,顿时来了兴致。

“我生平最佩服的人,就是李卫公。

其实,包括家父在内,对李卫公也非常推崇。可惜,我之前一直在外求学,等回家之后,李卫公已经故去。丹阳郡公又离开了长安,天天在昆明池,不容易见到。

苏帅,若有机会,能不能为我引荐一下?”

“这个,他去了鄱阳湖,什么时候回来,我不太清楚。”

“没关系啊,反正我就在长安。等他老人家回来,你告诉我一声呗。”

“那很容易。”

苏大为陪着安文生一路走下来,对安文生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这个装逼犯,其实很单纯。

你别看他总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事实上,他是真的不太懂。

包括这次加入不良人,也是裴行俭求他帮忙。而他是去年末才从外地回来,从小在外面长大,对长安并不熟悉,也不认识什么人。整天闷在家里,他也是闲的无聊。前些时候,裴行俭找他帮忙,他没多想,就答应了裴行俭,加入了不良人。

至于不良人的性质?

他不是太在意,只是纯粹打发时间而已。

用他的话说,过些日子,他老子也会回来,到时候会替他做安排,他就得离开不良人了。

“安帅,令尊是谁?”

“家父是右武侯大将军安兴贵。”

跟在苏大为身后的周良,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

“安帅,令尊莫非是凉国公?”

“嗯。”

“失敬失敬,没想到竟然是少国公当面。”

“什么少国公,我爹又非世袭,不过是当初帮高祖皇帝平定了凉州之后得了封赏。”

周良原本没什么兴趣,可听说了安文生的来历之后,就凑了上来。

他充分发挥了他的口才,滔滔不绝。

安文生就好像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一样,听着周良的话,连连点头,不时还会回应几句。

苏大为颇无奈看着周良,轻轻摇头。

周良这家伙的嘴啊,可真是……刚才还满嘴嘲讽呢,这一眨眼,恨不得和安文生称兄道弟。也难怪,人家是凉国公之子嘛。虽然,苏大为根本不清楚安兴贵是谁。

县衙,坐落于休祥坊,距离居德坊不算远。

三人一边说着话,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居德坊的坊门外……

第一百零六章 胡商思莫尔

居德坊,位于金光门侧。

早在隋文帝修建大兴城之初,居德坊就成为胡商首选之地。

历经贞观之治,居德坊的胡人也发生了巨大变化。特别是伴随着西市兴起,崇化、怀远两个里坊因为靠近西市,所以就成了胡人的首选。许多见不得光的商品抵达长安后,无法立刻贩卖。它们大都要经过崇化、怀远两坊的消化,才能够顺利进入西市,堂而皇之成为货品。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居德坊的格调自然提高很多。

大多数有背景,有财力的胡商或者贵族,会居住在居德坊。

而那些小商贩,亦或者不法之徒,会聚集于崇化两坊。

苏大为三人进了居德坊之后,轻车熟路在西闾的一个集市上,找到了他们想要找的人。

思莫尔,波斯人。

此时的波斯,被称之为萨珊波斯王朝。

不过,它在经历了短暂的第二黄金时代辉煌之后,伴随着库思老一世的病故,年幼的伊埃嗣三世登基之后,昔日强大的萨珊波斯王朝迅速衰落,并处于崩溃的边缘。

而他们的敌人,就是大寔人。

大约在去年年初,苏大为当时刚加入不良人不久。

思莫尔被人仙人跳,眼见着就走投无路时,被苏大为和周良遇到。

当然,当时的苏大为,并非现在的苏大为。

少年一腔热血,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于是在周良的帮助下,解决了思莫尔的麻烦。

当然,也是那给思莫尔下套的人算不得人物。

周良找了当地的团头,恐吓了几句之后,事情就算了解了。

之后没多久,如今的苏大为来了。

他在病好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和思莫尔相遇。

思莫尔虽然是个胡人,但也知道感恩,于是把苏大为和周良请到了家中吃酒。

苏大为也是偶然间发现思莫尔手里有一种非常特殊的货物,于是向他打听,才知道这货物滞销,根本卖不出去。最主要的原因是,思莫尔也不知道那货物的用途。

是什么货物呢?

据思莫尔说,那是一种大鱼的油脂,其实就是鲸油。

他告诉苏大为,这种鲸油在波斯地区非常普通。在当地沿海地区,就有大批从事捕杀大鱼的渔民。当然了,那时候的捕鲸,并不是如后世某岛国那样残忍和凶狠。对于波斯湾,以及许多欧洲地区的海湾渔民而言,捕鱼只不过是为了他们的生存。

只是,鲸鱼被捕杀之后,鱼肉被切除贩卖,其余的物品就被丢弃。

思莫尔是偶然间从鲸鱼的尸骸中提炼出了大量的鲸油,又不知道做什么用处,所以就带了一部分,从波斯运来长安。毕竟,这个时代的世界中心,是在长安。在许多胡人的眼里,长安人见识多,懂得也多,说不定能知道这鲸油的具体用途。

可惜,即便思莫尔把鲸油运来长安,依旧没有找到答案。

苏大为见到鲸油之后,一开始也没有放在心上。

但是一次偶然,他突然想到了鲸油的用途,于是就放在了心上。

不过,在这个时代,任何独门生意都会面临世家大族的凶残打压。在没有足够的把握之前,苏大为是不敢把他的想法说出来。哪怕他成了异人,如果不认识李客师的话,他一样不敢轻举妄动。更大的可能是,他会等到明空成为武则天时再行动。

李客师当然比不得未来的女皇。

但是从目前而言,他无疑是最好的靠山。

苏大为非常清楚,自从西域商路打通之后,西域的商品源源不断被输入中原。那些有价值的商品,基本上都有了非常稳定的通路。他想要插手其中,并非一件易事。

想要赚钱,需要找一些独门的生意才行。

鲸油就成了他的一个想法,并且在私下里,偷偷告诉了周良。

“思莫尔,我的兄弟,好久不见!”

思莫尔的店铺,位于居德坊西闾的闹市里。

当苏大为等人走进店铺的时候,就见思莫尔正口沫横飞向一个妇人推销他的香料。

看清楚是苏大为和周良,他也非常兴奋。

不过,他并没有理睬周良那颇有异域风情的打招呼方式,而是快步上前,和苏大为拥抱了一下。

“阿弥兄弟,见到你实在是太好了。

前些日子,我看到你的画像被贴得到处都是,我快要担心死了。现在看到你,说明你已经没事了。我要向你祝贺,我的兄弟。这样吧,待会儿我请客,一起去吃酒。

我要请你吃最好吃的烤肉,和最好喝的葡萄酒。”

苏大为笑着和思莫尔拥抱了一下,道:“思莫尔兄弟,看样子你这里的生意不错。”

“哈哈,托福托福。”

思莫尔笑道:“等我一下,让我把这单生意做成,赚了钱就可以请你吃酒了。”

周良在一旁,脸一黑。

苏大为示意他自便,然后和安文生在店里打量思莫尔的货物。

“苏帅,没想到你和这些胡人相处,挺融洽啊。”

“人家不远万里来这边讨生活,也是不易,何苦要为难他呢?”

“你不怕他是胡人?”

“哪又怎样,这里是长安,还怕他不成?”

“哈哈,那倒也是。”

安文生笑了笑,目光在店铺里扫视。

思莫尔这店铺的面积不算大,加起来总共也就百十平方的样子。

不过里面的货物却很多,有琉璃、香料,还有各种来自于西域,稀奇古怪的东西。

“咦?”

安文生停下脚步,从货架上拿起一口弯刀。

“你居然还贩卖大马士革刀?”

苏大为旁边听了一愣,诧异看向安文生。

安文生道:“我去过。”

“你还去过大马士革?”

“是啊!”安文生露出回忆之色,道:“我在那里,生活了三年。”

他突然停下来,看着苏大为道:“苏帅也知道大马士革?”

“呃,听说过,但没有去过。”

“那就是了!”

安文生正要开口,那边思莫尔已经做好了生意,兴致勃勃走过来。

“客人,你看上了什么货品?你既然是阿弥的朋友,就是我思莫尔的朋友,我可以便宜卖给你。”

目光,旋即落在了安文生手上的弯刀。

思莫尔眼睛一亮,顿时兴奋起来,露出赞叹的表情道:“客人,你的眼光可真是好。你手里这把刀,可不是一般的武器,是古物。你懂吗?有很久远的历史。这把刀是我们波斯的大流士皇帝最喜欢的武器,并且配备给他的骷髅军团,非常厉害。”

苏大为本来在看别的商品货物,被思莫尔这一句话,呛得咳嗽不停。

“阿弥我的兄弟,你怎么了?”

苏大为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嗽,指着安文生,笑着对思莫尔道:“思莫尔,他在大马士革生活了三年。”

“啥?”

那边,安文生叽里咕噜说了两句话,思莫尔顿时傻了。

估计他说的是波斯话,让思莫尔有点反应不过来。

不过,这家伙果然是天生的生意人,醒悟过来之后,立刻兴奋道:“客人,没想到你竟然去过大马士革。那你肯定知道大流士,也一定非常清楚,这把刀的价值。”

到这个时候,这家伙还想着要忽悠人。

苏大为扭头对周良道:“我突然觉得,当初他被人下套的时候,咱们不该管。”

周良是听不太懂苏大为的意思,不过还是呵呵笑了。

“思莫尔,你可真敢说,还大流士……哪个大流士啊?是不是被斯巴达人打退的大流士?贼你妈,大流士是距离现在都一千多年前的人了,那时候有这种钢刀吗?”

思莫尔一愣,看着苏大为。

“阿弥兄弟,你居然知道大流士?还知道斯巴达人?”

“我还他妈的知道,你们的大流士在温泉关,被三百斯巴达人打败了。”

“胡说,阿弥兄弟,你可以羞辱我,但不能羞辱大流士皇帝。他怎么可能被斯巴达人打败?”

思莫尔非常激动,大声吼叫,挥舞着手臂。

苏大为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

对欧洲人而言,欧洲文明源自于希腊文明,源自于雅典和斯巴达文明。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是希腊文明的延续;而大流士作为波斯皇帝,入侵雅典自然会被他们视为敌人。就如同欧洲人拼命鼓吹什么亚历山大大帝,波斯人视大流士为神明。

特别是在本世纪初,萨珊波斯帝国的库思马一世横扫欧洲,令波斯人无比骄傲。

他们,当然会不满任何人对大流士的诋毁。

之所以后世人都知道温泉关战役,说穿了就是欧洲的实力占居了上风,掌握了传媒的喉舌。那部斯巴达三百勇士里的大流士被丑化为妖魔一样的存在,也是欧洲文明对其他文明的诋毁。就如同苏大为重生前,欧洲人总是想办法诋毁中国人一样。

苏大为忙道歉道:“思莫尔,非常抱歉,可能是我误会了。”

“好吧,那我也要向你道歉,大流士皇帝时代,并没有使用过这种武器。

不过相信我,这真的是一口好刀。你知道,我把它带过来有多困难,可惜没有人识货。”

“是啊,贼你妈都大流士时代的产物了,谁买得起?”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

苏大为一语道破天机,让思莫尔露出了尴尬之色。

“咱们不说这个了,阿弥我的兄弟,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

第一百零七章 信口雌黄

瞿萨旦那,汉译可做‘地乳’之意。

玄奘法师在《大唐西域记》中,把瞿萨旦那翻译为于阗国。

而在长安县居德坊东壁,也有一个地方就叫做瞿萨旦那曲,也可以翻译为于阗曲。

唐代里坊内的巷陌,被称之为曲。

这是一条很长的巷陌,也很热闹,到处可见碧眼深目的胡人。

这条巷陌,历史不算长,确伴随着大兴城一起成长,也是那些胡人来长安后,最喜欢来的地方。

这里,有最正宗的西域烤肉,最正宗的西域美酒,最正宗的西域胡姬。

走进瞿萨旦那曲,就可以闻到弥漫在巷陌里,浓浓的烤肉香味。唐人,胡人都会聚集此地,载歌载舞,体会最原始最纯正的西域风情,享受最美味的西域美食。

苏大为早知道这个地方,但没有来过。

原因嘛,很简单!

这里的消费,不便宜。

能够在这里消费的人,大都是小有身家。

在这里,可以看到王公贵族,也能看到文人骚客,还有大大小小的商人,也会出现在这里。当然了,瞿萨旦那曲里还有一类最常见的人,是来自西域的破落贵族。

破落贵族,也可以叫破落户。

他们原本是西域某小国的王公贵族,但由于国家灭亡,于是流落在长安。

有的,在这里寻求机会;有的,则是醉生梦死。

凭借着他们昔日的身份,总能够在这条巷陌里寻找到一些存在感,获得一些慰藉。

“就是这家了。”

思莫尔在一家酒肆门前停下了脚步,笑眯眯说道。

“皮山肆?”

苏大为看着酒肆的门匾,一字一顿念道。

他手指那三个字上面的一行文字,轻声道:“这是什么文字?”

“吐火罗文,瞿萨旦那的意思。”

“这条巷子不就叫瞿萨旦那吗?”

“写上这段文字的意思就是说,他家的烤肉,是最正宗的于阗国烤肉。”

听了安文生的解释,苏大为恍然大悟。

这不就和后世的‘兰州拉面’,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思莫尔道:“这条街上,有十几家店都会用瞿萨旦那之名。但说实话,我吃过之后,还是觉得这家的味道最正宗。用的是最正宗的西域作料,厨师据说祖上曾给于阗国国王做过烤肉。还有他家的葡萄酒,也非常正宗,你尝了之后,绝对喜欢。”

哈,果然是套路。

连御厨的噱头都拿出来了。

苏大为有一种仿佛置身于前生的世界里。

他看了看酒肆的门面,道:“这里看上去,可不算大啊。”

“要那么大作甚,这里只有一个厨师,名叫僧乌波。

从选料到配料到烤制,全都是他一个人。馆子如果大了,他根本就忙不过来。不过就算是这样,他一天也只接待十桌客人,而且要提前预约,否则根本不可能吃到。”

“生意这么好吗?”

“何止是好,简直火爆。”

思莫尔得意道:“像咱们这种临时过来的人,错非我和僧乌波交情好,根本不可能吃到他家的烤肉。走吧,咱们进去。阿弥兄弟,今天咱俩一定要好好的吃一次。”

“为什么只提阿弥,我呢?”

周良拉下脸,故做不快道。

思莫尔立刻搂住了周良的肩膀,笑道:“二哥,阿弥这不是刚恢复了名声嘛。咱们哥俩就别说了,你那次来,我不是热情招待?哈哈哈,好啦好啦,咱们进去吧。”

思莫尔说着,拉着周良往里走。

苏大为和安文生相视一眼,笑着跟在思莫尔的身后。

皮山肆的面积,还真不算大。

一个占地大约一亩左右的院子,一间正堂,两边是十间通透的厢房。

正中央,是一个很大的火塘子,下面炭火熊熊,火上面是一个个铁架子。

每个铁架子上,都串着肉,在炭火的炙烤下,滋滋冒油,低落炭火上,冒出一股股青烟,浓香四溢。

一个身材高大,个头和安文生差不多,却魁梧壮硕很多的男人,正光着膀子,围着火塘子打转。看他块头,体重少说在三百斤上下。一身坟起的腱子肉,汗涔涔的发亮。不过,他的动作很敏捷,丝毫没有被他的身材影响,灵活的就好像只猴子。

十几个铁架子上摆放着烤肉,就见他一会儿翻动烤肉,一会儿在抹油,一会儿撒料。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很自然,很轻松,完全没有慌乱的模样,浑若天成一般。

仓啷,壮汉抄起一口摆放在火边的大刀,刷刷刷舞动。

一块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烤肉落入边上的盘子里。就听他吼了一声,几个帮忙的小工连忙跑上来,捧起巨大的盘子,送入个个房间之中。旋即,又一轮烤肉从正屋里取出,看样子马上就要放到火上烧烤。

“僧乌波兄弟,你还好吗?”

思莫尔连忙大声喊道,快步走上去。

那壮汉转身,看到是思莫尔,顿时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思莫尔兄弟,你又来了?”

“哈哈,三天不吃僧乌波兄弟的烤肉,我浑身不舒服啊。

不过,我今天带了几个朋友过来。我知道让你有点为难,但是你可千万别让我丢了面子。”

壮汉的目光,落在了苏大为三人身上。

“既然是你思莫尔兄弟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

苏拉,去把我的那间屋子腾出来,让我的思莫尔兄弟使用。思莫尔兄弟,我这里刚好进了一批你家乡的葡萄酒,要不要来一点?我尝过,味道的确比碎叶城的葡萄酒好。”

“是吗,那我一定要好好吃一回才行。”

思莫尔脸上放光,兴奋不已。

他回头对苏大为道:“阿弥兄弟,听到了吗?是我家乡的美酒,你这次可来的巧了。”

一个瘦小的少年,跑了出来。

他和思莫尔打了个招呼,就带着思莫尔等人进了正午。

正屋里,有一股子血腥味。

刚屠宰的牛羊,会在这里进行处理。

里面有十几个小工在忙碌。思莫尔等人进来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理睬。

“思莫尔大叔,今天的生意好,客人们要的多,所以你可能要多等一下。”

“没问题没问题,先把你师父腌制的小菜和奶酒拿来。葡萄酒等一下,等他的烤肉上来时,再拿过来。”

穿过正屋,是一个小院子。

名叫苏拉的少年,搬了一张大桌子出来,让思莫尔四人坐在院子里。

已近中秋,天气渐渐变凉。

不过院子里还是很暖和,不知道是不是前面塘火太旺的缘故,反正坐在里面,并不觉得太冷。

苏拉取了一些西域的瓜果来,然后又送了一壶奶酒,就告辞离去。

“他不是僧人啊,为什么要叫僧乌波?”

思莫尔给几个人都倒了一碗奶酒,看了一眼周良,张口准备回答。

不过,没等他开口,一旁的安文生先说话了。

“于阗崇佛,几乎所有人都是佛教徒。

名字前冠以僧字,其实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我估摸着,这位僧乌波在于阗国地位应该不是太低,否则也不会用这个名字。僧,是代表着他的地位,乌波才是名字。”

“安君对西域,真的是很了解啊。”

思莫尔忍不住赞叹一句,举起了奶酒,一饮而尽。

苏大为忍不住又看了安文生一眼,觉得这个安文生,确实有些不同。

这个时代,大唐是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家。

身为唐人,有着无与伦比的包容心和自豪感。

但与此同时,强大的自豪感,也会让他们忽视许多事情。比如西域的风俗习惯,很多人就不太清楚。似安文生这样对西域了如指掌,还去过大马士革,的确不多。

只是,在苏大为感慨安文生博学的同时,却不知道安文生也对他非常好奇。

“苏帅,你怎么还知道大流士呢?”

“啥?”

“我去过波斯,其实现在很多波斯人,都不知道大流士的故事。”

“这个,我在书里看到的。”

“什么书?”

“我记不得了,叫什么西行记?是东晋一个叫法显的人所著。

你也知道,之前借住我家的狄仁杰狄郎君,是个博学广闻之人。他随身带了很多书,那是其中一部。我也是偶然间看到,不过后来家里出事,我和大兄为了救人不得已逃走,我住的济度巷之后也被推平。所以我也不知道,那本书还在不在。”

苏大为眼珠子滴溜溜打转,在电光火石间,想到了借口。

都怪狄仁杰!

反正狄仁杰也不在长安,安文生也无从查找。

再说了,就算他找到了狄仁杰,书已经不见了……狄仁杰带了几百本书,估摸着也不可能完全记住。反正他到时候只要咬死了是从狄仁杰那边看到,谁也没办法。

“是吗?若是被毁了,那可真可惜了。”

安文生倒是深信不疑,轻轻摇头。

他知道苏大为和狄仁杰的事情,所以也不觉得有问题。

至于苏大为所说的那个作者‘法显’,可不是杜撰出来,而是确有其人。

许多人都以为,玄奘法师是第一个前往天竺求取佛经的人。可事实上,真正第一个孤身西行,前往天竺求取佛经的人,是东晋僧人法显。史书记载,法显从长安出发,经西域抵达天竺,而后由狮子国,也就是后世的斯里兰卡坐船,穿越马六甲海峡,一路抵达广州。法显之后,大约一百多年后,玄奘法师才踏上西行之路。

“不过,这本书我倒是没有听说过,等回去了,我要打听一下。”

“安帅对波斯感兴趣?”

“哈哈,也不是。”安文生大笑着,道:“我只是对一切我不知道的事情,感兴趣罢了。”

苏大为和安文生的谈话,一旁思莫尔根本没有插嘴的机会。

等安文生说完,他终于忍不住道:“阿弥,安君刚才唤你‘苏帅’,什么意思?”

“哦,思莫尔你不知道,阿弥现在可不是以前的阿弥了,他现在是长安县的不良副帅。”

“啊?”

思莫尔闻听愣了一下,旋即大喜。

他连忙捧起酒,道:“阿弥兄弟,不,是苏帅。

我思莫尔早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没想到才得了清白,就高升了,恭喜恭喜。”

苏大为笑道:“思莫尔,你还是叫我阿弥兄弟吧,苏帅这两个字,我不习惯。

这位是安文生,也是长安县不良人副帅。不过,他可比我厉害,是右武侯大将军安兴贵的公子。以后啊,你有什么麻烦,可以找他帮忙,他也一定不会拒绝你的。”

右武侯大将军?

思莫尔的眼睛,又是一亮。

他连忙举杯,给安文生敬酒。

安文生倒也不矜持,吃了一口之后道:“只要不是触犯律法,我能解决的,一定帮忙。”

言下之意,我解决不了的,你也别找我帮忙。

但对于思莫尔来说,安文生这一句话,价值千金。

他不是唐人,从波斯不远万里来到长安做生意,当然清楚有一个靠山有多么重要。

别小看不良人。

在普通人眼里,不良人不值一提,甚至难登大雅之堂。

可对于思莫尔这种生意人来说,不良人比县令都有用。

在长安,人生地不熟,他想要做好生意,要面临种种困难。似他这种小生意人,那些大人物也不会出手刁难。思莫尔最大的麻烦,就是来自于长安本地的泼皮无赖。

这些家伙,是滚刀肉,很难对付。

你不给够他们好处,他们会处处和你作对。

但似思莫尔这样的小本生意人,又能有多少油水?一两次还好,久了的话,他真是顶不住。报官?没用。那些武侯把人抓走,了不起十天半个月就又会出来。那时候,他们就会变本加厉找麻烦。甚至,你哪怕认识裴行俭,都未必有什么用处。

为什么说不良人就有用呢?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

一个好的不良人,要黑白通吃。

不良人是官府中的人,但同时与各坊的团头有着密切联系。

武侯管不了那些泼皮无赖,可是他们的团头收拾他们,却十分容易。

长安,八水环绕。

真想要弄死一个人,丢进水里,直接连尸体都找不到。

苏大为当上了不良副帅,对思莫尔来说,绝对是一个了不起的保障。

“阿弥兄弟,那今天咱们一定要不醉不归。”

“好啊!”

苏大为当然也不会拒绝,笑着就答应下来。

思莫尔很兴奋,站起身往外走。

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了什么,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见僧乌波带着苏拉几个小工,捧着一盘盘烤肉走进来。

刹那间,小院里,弥漫着浓浓的肉香……

第一百零八章 生意

烤肉,鲜嫩可口。

也不知僧乌波是怎么做的,非常美味。

而且,每种烤肉的蘸料和味道都不一样,显示出他非凡的烤肉技巧。

吃了这家的烤肉以后,苏大为对思莫尔的说法,也深信不疑。这家瞿萨旦那,最为正宗。

波斯美酒,西域烤肉,天作之合。

苏大为吃的满嘴流油,就连风轻云淡的安文生,也赞不绝口。

“以后,这烤肉的确不错,我记得当初随我老师在于阗吃的国宴,也比不得这般味道。”

“是吧,我就知道。”

思莫尔已有了几分醉意,突然话锋一转,道:“阿弥兄弟,你今天找我,究竟什么事情?”

苏大为放下手中的筷子,用清水漱了漱口。

烤肉味道不错,但有的需要配以大蒜,使得口腔异味很重。

好在,苏大为吃的不多。

似周良,一张口就是一股子蒜味,早就被他赶到了旁边。

“思莫尔兄弟,你上次让我看的那种大鱼鱼油,卖了吗?”

思莫尔露出苦涩笑容,摇头道:“那东西根本没人知道该怎么用,又有谁来购买呢?”

不过,他旋即反应过来。

“阿弥兄弟,你有门路?”

“那要看你能提供多少。”

苏大为道:“还有,我想知道,这提炼油脂的方法,有谁知道?”

“提炼油脂的方法,知道的人很多,但大多数人不会用在大鱼的身上。

我也是突发奇想的熬制出了一些。这次带来长安的,不过二三百斤。主要是不知道这东西的用途,我就算熬制了很多,也没有用处。我只是运过来,想碰碰运气。”

“你能提供多少?”

“你要的很多?”

“嗯,很多。”

“那能提供的可就多了。

波斯沿海,不少人从事捕猎大鱼的工作。而且除了波斯沿海之外,其他地区沿海,也有从事捕杀大鱼的人。他们捕杀大鱼后,基本上只拿走鱼肉,其余全部废弃。

至于你说有多少?我不敢保证。

不过我可以尽我所能,能找到多少,就提供给你多少。”

苏大为也知道,让思莫尔提供准确的数字,的确有些为难。

但根据思莫尔的话,苏大为大体上可以估算出一个大概的数字。

其实,华夏沿海也有鲸鱼,但从事捕杀鲸鱼的人,并不是很多。但听思莫尔的话,在波斯地区,应该是有很多人从事这样的工作。他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估算。

半晌后,他轻声道:“这样吧,我先要十头大鱼的鱼油。”

“十头吗?”

思莫尔眼珠子滴溜溜打转,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那数量可不少,而且从波斯运来长安,好像也不太容易。”

苏大为扭头,看向了安文生。

安文生笑道:“这个容易,你只要能送到武威,之后的事情,我可以想办法解决。”

“只送到武威就可以了吗?”

“嗯!”

苏大为突然道:“不过,十头大鱼鱼油,多少钱?”

“这个嘛……”思莫尔想了想,正色道:“阿弥兄弟,我实话实说。

这个生意我从没有做过,所以也不好向你报价。而且,如果你真的要,那我需要亲自回一趟波斯,确定货物。而且,收购大鱼尸体,也需要一大笔钱。一两头我还能帮你解决。可十头的话,就超出了我的能力。你要先给我一笔钱,我才能回去。”

“至于价格,我要计算一下,过两天告诉你,如何?”

安文生和周良都没有说话,静静看着苏大为。

苏大为道:“如果你现在回去,什么时候可以把鱼油送来?”

“最迟,明年四月。”

也就是说,需要半年的时间。

苏大为想了想,道:“那好,咱们就先这么说定了。

我报价,我筹钱,争取你能下个月回去。我呢,这边也需要准备一下,你那几百斤的鱼油,可否留下来?我要用来做一些实验。如果这笔生意能成,在保证你成本的同时,我会在给你半成利润。当然了,前提是能成功才行,你有没有兴趣?”

“只有半成?”

思莫尔露出为难之色道:“太少了,再多点。”

“不能多了,你要知道,这个生意可不是我能做主。

除了你我,还有周良三人之外,大头主要是在丹阳郡公那边。丹阳郡公是谁,你应该知道吧。”

“丹阳郡公?”

思莫尔的眼睛,又一亮。

他在长安也生活了一段时日,当然知道丹阳郡公何人。

有右武侯大将军的子弟参与,再加上丹阳郡公做背书,这笔生意听上去怎么都很靠谱。虽然思莫尔还不清楚苏大为要做什么生意,可他就是觉得,这生意可以做。

只是,半成利润……

思莫尔想了想,道:“半成就半成,不过我有个要求。”

“说来听听?”

“以后我的货物,要拜托阿弥兄弟帮忙。”

他说是拜托苏大为,眼睛却瞅着安文生。

安文生一脸茫然,见苏大为朝他点头,他于是道:“帮忙可以,但不能有违禁品,否则我不会帮忙。”

“都是正常的货物。”

思莫尔连忙道:“我是正经的生意人,那些犯禁的事情,我可不做。”

“那你还说你的刀,是大流士的刀?”

“这个,这个,这个叫做手段,那至少是一把大马士革刀,而且是精品,对不对?”

苏大为哈哈大笑,安文生也笑着点头。

“那,就说定了?”

“说定了!”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思莫尔学着唐人的习俗,和苏大为击掌立誓。

“那些鱼油,我都放在大安坊,你什么时候要,我让人给你送去。”

“那就这么说定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天色,也将晚。

金光门内,街鼓声响起。

苏大为等人和思莫尔告辞,离开了居德坊。

“阿弥,你到底要做什么?”

出了居德坊,周良仍一头雾水。

苏大为笑着道:“二哥,你认不认识制蜡的工匠?”

“制蜡的工匠?”周良想了想,道:“倒是知道……你要做什么?”

“我需要你帮我找几个熟悉的,可靠的制蜡工匠,能找到吗?”

“这个……可不太好找。”周良搔搔头,突然一拍额头道:“不过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

“谁?”

“西市南闾,有一个叫戎小角的家伙,能制一手好蜡。

不过你也知道,蜡这玩意,普通人用不起,达官贵人家里,都有专门的人去制作。所以他那门面,已经快撑不下去了。如果……不如咱们把他的店拿下来,让他给咱们做工?你看如何。不过这样子一来,可是要花不少钱,如果生意不成,咱们……”

“买他的店,要多少钱?”

安文生突然插嘴,周良的酒,顿时醒了。

坏了,这里还有一个人呢。

苏大为笑道:“你不用担心,安帅不贪咱们那点生意。”

“是啊,我家也有生意,专做从西域来的琉璃器皿。

长安、洛阳等地的琉璃器皿,有三成都是我家供应。要是花钱不多的话,我也想凑一把。”

是啊,安文生的老爹安兴贵,是武威豪强。

他家在凉州一带,有着非凡的名望,做生意也很正常。

周良看了苏大为一眼,见苏大为朝他点了点头。

“也用不得太多,三五十贯足够盘下他家的店了。”

“三五十贯,那的确不算多,我可以先出一百贯,你看如何?”

土豪啊!

苏大为忍不住在心里感叹。

安文生露出羞涩模样,轻声道:“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

我平时很少攒钱,每月都是家里给我多少,我就花多少,也懒得去过问。所以我手里现在也没有多少钱。不过我可以找我阿娘借……嗯,应该也借不来太多。二三百贯的话还好,再多就难了。”

你个装逼犯!

苏大为心里,再次忍耐不住,暗骂起来。

这就是勋贵子弟,几百贯说拿就拿。

想当初,苏大为家里靠着租房给狄仁杰,还要包吃包洗衣服,一月下来也就是两贯收入。再加上苏大为的收入,还有柳娘子做一些零工,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贯。

尼玛,几百贯,那得多重啊!

苏大为咽了口唾沫,苦笑道:“安帅,够了!”

“应该不够吧……你刚才说,让他收购十头大鱼的鱼油,那可不是一笔小钱。

我跟你说,我在波斯见过他们捕鱼,很辛苦。虽说波斯人只取鱼肉,但如果你想要把大鱼的尸骸拿走,也要出不少钱。我估摸着,十头大鱼下来,也要花费不少呢。”

“那怎么办?”

周良,有点懵了。

他这辈子,接触最多的钱,也不过一二十贯而已。

现在,安文生动辄几百贯好像几贯一样,让他有点头晕。

“那你算算,大概要多少钱?”

“十头大鱼,熬制鱼油,在运送到长安……非五百贯,拿不下来。”

苏大为心里,不由得哀叹一声。

还是想的有点简单了……他蹙眉道:“安帅刚才说,能拿出多少来?”

“我能拿个一百贯,再找我阿娘借,借个一二百贯问题不大,三百贯?我估摸着,也就这么多了。不过你要算清楚,你还要盘下西市那家店面,到时候正常经营也要花费。除此之外,盘下店面后,你要等到明年四月才能拿到鱼油。就算你制出蜡来,也要找门路销售。所以,要见到回头钱的话,至少要等到明年这个时候。

一年啊,苏帅,得耗一年之久。

这一年里,制蜡工匠的薪水,西市的管理费和税金,以及各项杂七杂八的开支……八百贯最少,一千贯充足。也就是说,咱们现在至少还缺了五百到七百贯的钱。”

“安帅,你可以啊。”

周良的眼中,流露出敬佩之色。

安文生羞涩道:“也没有什么,只不过见的多了,所以比较清楚。”

“阿弥,要不这个事,还是算了吧。”

就算安文生拿了三百贯出来,还缺了至少五百贯。

这五百贯是货款,可以说倒手就没了……而且,周良也不知道,这生意会怎么样。

想想看,戎小角的店为什么撑不下去?

他们就算制出好蜡,卖给谁?怎么卖?这都是问题。

“苏帅,你怎么说?”

苏大为也没有想到,做个生意,会有这么多的难处。

他倒不认为安文生是在耸人听闻,吓唬他。事实上如果按照他的这个说法,五百到七百贯,还未必够用。本以为找到了靠山,想到了办法,接下来就可以大杀四方。但没想到,摆在面前的困难,还有这么多。

都怪方继藩!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咬牙道:“做,咱们必须要做!”

“怎么做?去哪里找钱?”

“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拼一拼,摩托换宾利!

苏大为道:“二哥,思莫尔这边你帮忙盯着,我这边一有头绪,你就去找他确定。

安帅,你的钱什么时候能拿出来?”

安文生道:“你什么时候要,我什么时候给你就是。”

第一百零九章 长安风再起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很奇妙。

就像安文生,虽然和苏大为才刚认识,就让苏大为产生了莫名好感。

这种好感和之前苏大为刻意结交狄仁杰不一样。狄仁杰未来的轨迹是什么样子,他非常清楚。哪怕这次从国子监退学,苏大为也相信,狄仁杰一定能够卷土重来。

他说不上原因,但他知道,历史上的狄仁杰,经历过很多磨难,却从未被打倒过。

如今这点小挫折,绝对不会影响到狄仁杰的未来。

甚至,这些挫折会成为促使狄仁杰提前成熟的磨刀石。

未来的神探,说不定会更强大,取得更大的成就。对于这一点,苏大为深信不疑。

但安文生……

苏大为说不上来是怎样一种感觉。

这个人没有什么野心,而且心思也非常单纯。

他能感觉得出来,安文生似乎无心仕途。如果他真的有仕途上的野心,根本不会答应裴行俭的请求。要知道,不良人的经历,对一个有心仕途的人而言,绝对是一个无法磨灭污点。没看到苏庆节跑来当不良人的时候,脸上甚至还要带上面具。

说到底,这些勋贵子弟,可以各种胡闹,可以各种乱来。

但触及底线的事情,就算他们可以满不在乎,他们的家族和长辈,也会设法阻拦。

而安文生,似乎全无这种顾虑。

他甚至光明正大的表明身份,以凉国公之子抛头露面,出现在不良人当中。

这,或许是他的一种态度吧。

反正苏大为对他不反感,甚至非常信任。

问他原因,他也说不出来。但有时候就是这样,信任一个人,真的不需要任何理由。

制蜡的事情,暂时可以放一放,苏大为不着急。

思莫尔需要考虑和盘算,周良也要去收购门面,寻找工匠。

这都需要时间。就算一切都搞定,等原料抵达时,也需要时间进行制作。哪怕苏大为心里已经有了谋划,该怎么通过制蜡牟利。但在条件成熟之前,还需要耐心等待。

当务之急,还是做好不良人的本份。

按照陈敏的说法,他会对不良人进行人员分配。

在人员分配完成之前,苏大为可以休息,无需去县衙点卯。

而事实上,苏大为也确实不打算去县衙点卯。他想着趁这几天有空闲,到处再走一走,看看能否找到谋财的途经。毕竟,就算制蜡将来赚钱,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要修炼,要提升自己的实力。虽说有腾根之瞳相助,但也需要有金钱助力。

别的不说,自修炼那龙形九转术之后,他的食量越来越大。

以前,还有一个住处可以用来出租。而今房子没了,每个月租房都要有一大笔开支。

一来一去,虽然柳娘子没说什么,苏大为也知道,家里余粮不多。

如果不尽快找到生财之路,恐怕他的修炼,就只能暂时停止。

不过,正如那句老话说的一样,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

苏大为打算很好,可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陈敏就派人登门,找他去衙门里商议事情。

“什么事情,让十一叔这么急啊。”

在前往县衙的路上,苏大为忍不住问周良。

已是仲秋,天气渐渐变凉。

可周良仍一头汗水,道:“我也不是太清楚,好像是上面来人,要咱们配合行动。”

“谁啊?”

“不清楚,一大早刚点完卯,就被堵上了门。

好像是金吾卫的人,我也不认识。看那架势,好像来头不小,连县君都过来打了招呼。”

“县君也来了?”

“嗯,招呼了一声,吩咐十一叔全力配合,然后就走了。”

“那那头怕是真不小了。”

别看裴行俭只是个县令,但却是长安县的县令。

正经从六品的职官,职位可不算太低。

可就算如此,他都要出面寒暄,那来的人,绝非一般。

“对了,公交车的事情,重启了吗?”

“我本打算一会儿去拜访几个团头,没想到被这个事耽误了。

回去之后,我立刻就走。反正这件事拖得太久了,要尽快进行,否则早晚被人抢了。”

“怎么,高大龙有行动?”

“不清楚,但我觉得,他会有动作。”

苏大为点点头,也认可周良的判断。

高大虎昨天受挫,高大龙绝不会坐视不管。

他应该会想办法推动此事,抢在不良人之前敲定。

苏大为真心觉得,他小觑了古人。

古人也不蠢,能分辨出好坏。他们所差的,只是理念和眼界。有的时候,只需要一个概念,他们甚至能做的比后世人还好。若不然,大唐又如何能成为世界的中心?真以为靠几个皇帝,一帮子大臣就能完成?那,需要所有大唐人,共同努力。

不良人公廨外,一队金吾卫列队守卫。

苏大为走进公廨大厅,就见陈敏正陪着一个青年说话。

苏大为进来后,并没有留意那个青年,目光直接落在了坐在青年身边的男子身上。

他,带着一副银色面具,遮掩了半张脸,只露出嘴巴。

可即便如此,苏大为还是一眼认出,他的身份。

“苏……狮子。”

苏大为想要直呼其名,只是那个‘苏’字刚出口,那人就站起来,瞪着他。

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就改了口,他笑着朝那人挥了挥手,便拱手对陈敏道:“陈帅,这么急找我来,有什么事情吗?”

“阿弥,你来的正好,这位尉迟校尉,有事前来。”

尉迟校尉?

苏大为露出困惑之色,看向了陈敏身边的青年。

青年朝他点点头,却轻声对陈敏道:“陈帅,你说的那个人,就是他?”

“是啊。”

“你莫说笑,他能行吗?”

“尉迟校尉,你说要我找长安县最好的不良人,我能想到的,就是他了。

你别看阿弥单薄,但身手,脑瓜子,都是数一数二。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谁能比他更合适。”

青年眉头一蹙,显得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这时候,在他身边的苏庆节,突然附耳对他说了两句。

“是吗?狮子,你也觉得他可以?”

苏庆节点了点头。

“好吧,那就是你了。”

苏大为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道:“诸位,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有点糊涂?”

“阿弥,是这样。

这位是卫尉的尉迟校尉,尉迟宝琳。”

“啊,见过尉迟校尉。”

苏大为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当初在灵宝寺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听人提起尉迟宝琳的名字。

后来,李治还在秦怀玉和房遗爱的保护下,去了尉迟宝琳的营地避难。在诡异暴动之后,他也打听了一下,这尉迟宝琳就是尉迟恭的儿子。没错,就是那个尉迟恭!

“你叫苏……苏什么来着?”

“苏大为。”

“对,是苏大为。”

尉迟宝琳起身,对苏大为道:“我这次来,是想请长安县不良人配合,抓几个人。”

“谁?”

“是谁,你没必要知道。”

尉迟宝琳说话,显然不是很客气。

“我需要你做的事情就是,配合狮子行动。

我需要你把他带进丰邑坊,并且听从他的指挥,协助他行动就可以了。至于其他事情,你不必管,也无需多问。总之,配合他行动,并保证行动不会受到影响,可以吗?”

“不可以!”

苏大为毫不客气的顶了回去。

“你说什么?”

尉迟宝琳勃然大怒,一张黑脸,也变得更黑。

苏大为直接不理尉迟宝琳,对苏庆节道:“姓苏的,你什么意思?”

“我能什么意思?”

苏庆节开口了,道:“你以为我想找你吗?

丰邑坊是你们长安县所治,我是万年县不良,想要行动就必须要得到你们长安县的配合。若非如此,我根本不会过来。对了,你不是在坐牢吗?什么时候出来的?”

“呵呵,我是不是要给你下个帖子,请你吃饭告诉你?”

“那倒不用,只是有点惊讶。”

苏大为冷笑道:“说实话,我也挺惊讶的,你可真的是清闲,居然跑去万年县做不良。”

“做不良怎么了?我觉得做不良挺好,自在。”

“自在你还带面具?”

“我要你管!”

苏庆节的声音骤然提高,流露出愤怒之意。

苏大为不理他,对尉迟宝琳道:“先说清楚,带他进丰邑坊没问题,但是进了丰邑坊,他得听我的。丰邑坊的情况,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我告诉你们,那里乱的很,连官府都管不到。想想看,他旁边就是延平门驻军,却还能存在到现在?

他要是进去乱来的话,我可不管他死活。”

“我要你保护?”

“呵呵,那你的任务怎么办?”

“你……”

尉迟宝琳有点发懵,忙大声道:“慢着慢着,狮子,你认识他?”

“认识,小贼,骗子。”

“姓苏的,你说清楚,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你什么时候骗的,你自己心里明白。”

苏大为觉得,他和苏庆节有点交流障碍。

好像每次见到这家伙,都无法心平气和的交流。甚至上次在灵宝寺的时候,如果不是幻灵出现,这家伙很可能就会和他动手。总之,每一次见他,都没有好事。

尉迟宝琳,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位……”

“苏大为!”

这次苏大为没有开口,一旁的苏庆节报出了他的名字。

“苏大为,咦,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你忘了,之前长安狱纵火案?”

“啥?”

尉迟宝琳终于反应过来,指着苏大为道:“你就是那个纵火犯?”

“我不是!”

“抱歉抱歉,我习惯了。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不是纵火犯,不过你之前的确是纵火犯。不是,我是说……”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就是那个纵火犯。”

“你没事了?”

“我站在这里,你说有没有事?”

“这样的话……好吧,那我就挑明了。

此次行动,并非万年县的行动,狮子是我请的帮手。这次是太尉府所发出的命令,让我们进丰邑坊抓人。我也知道丰邑坊混乱,也无法轻易调动金吾卫兵马进入。原因嘛,你应该也能理解。如果我调动兵马,可能不等我进入,人已经提前跑了。”

苏大为心头一震,随即露出了严肃表情。

他朝陈敏看了一眼,就见陈敏张大了嘴巴,也是一脸的愕然。

显然,在此之前,尉迟宝琳并没有把事情告诉他。

“要不,我换个人?”

“谁?”

“高大虎,他哥哥高大龙,就是丰邑坊新崛起的团头。”

“那你们还召他入不良人?”

尉迟宝琳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看着陈敏。

陈敏道:“我也不想啊……可尉迟校尉,你不清楚我们现在的处境。

诡异暴动,长安县不良人折损过半,连我们不良帅都战死城中。这也是长安不良人自成立以来,从未有过的情况。如今天下大治,谁愿意加入不良人?我们也是没有办法。高大虎能带人过来,填补我们的空缺。若不然,我们的人手根本不够用。”

“狮子,你们万年县怎么解决的?”

“这个……”

苏庆节显得有些扭捏,吭哧着说不出话来。

苏大为则指着他,大声道:“狮子,你可真不要脸。”

“我哪有不要脸?”

“贼你妈,你肯定是从你老爹那里,抽调了人马过去充数。”

苏庆节,顿时沉默了。

怪不得他一上去就做了副帅,而且万年县的不良人,没有丝毫的抗拒和反感。想想也是,苏庆节一个天天带着面具的家伙,一无资历二无名气,怎可能让不良人信服?哪怕他后来立了不少功,也一样难以服众。原来,这家伙把他的家兵带了过去。

那就能说通了!

他的手下,肯定是苏烈的手下。

“这个,这个很正常嘛,你有本事,你也可以带。”

苏庆节恼羞成怒,恨恨反驳道。

你说的好有道理,如果我有个名叫苏定方的老子,我也可以从他手下抽调出人马来。

苏大为听了,反而笑了。

尉迟宝琳不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疑惑看了苏大为和苏庆节一眼。

他对陈敏道:“如果是这样的话,的确麻烦。”

“是啊,我也是没有办法。

我是想着,把高大虎他们先招进来,先稳过这个时期,然后慢慢招人。

等人手充足了,我会想办法把高大虎那些人踢出去……不过,这的确是需要时间。”

“高大虎不行。”

尉迟宝琳虽然接受了陈敏的解释,但毫不犹豫,拒绝了他的推荐。

“那些人,都是江湖人。”

“这样子的话……高大虎的确不合适。”

陈敏说着,目光就落到了苏大为的身上。

安文生显然也不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他回长安不久,对长安并不是很熟悉。加之那家伙很单纯,虽然身手高明,可终究不如苏大为这般知根知底,能让陈敏放心。

苏大为见状,知道怕躲不过去了。

他叹了一口气,对苏庆节道:“你怎么说?”

“我?”

苏庆节毫不犹豫回答道:“到时候你配合我行动,咱们抓了人之后,就立刻离开。”

“你确定能离开吗?”

“怎样!”

“我不知道,反正我是觉得,有点麻烦。

对了,尉迟校尉刚才说要抓几个江湖人,那就肯定不是一个喽?一共要抓几个人?”

苏庆节看了尉迟宝琳一眼,犹豫一下,轻声道:“九个人。”

“多少?”

“九个人!”

陈敏一旁,一阵咳嗽。

“你知道他们的位置?”

“知道一个大概。”

“只是大概?”苏大为怒了,“你连准确的消息都没有,就要动手?”

这一次,尉迟宝琳有点脸红了。

“我们派去了十几个人,但是……”

他叹了口气,轻声道:“后来,我们只好找了狮子,他又找了万年县不良出马,才打听出来。可是,那九个人并非住在一处,我们现在只能确定七个人的准确位置。”

陈敏再也忍不住了。

“慢着慢着,我好像听懂了。”

他看了苏庆节一眼,正色对尉迟宝琳道:“也就是说,这次行动,要抓九个人,而且这九个人,还并非住在一起。尉迟校尉,不是我不愿意配合,是根本没可能。”

“怎么说?”

“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我们要行动九次,而且每一次,必须无声无息,不惊动其他人。”

陈敏深吸一口气,苦笑道:“丰邑坊内,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你只要一次失手,就打草惊蛇。

你知道失手会有什么结果吗?咱们的人,别想再出来,而且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那种。”

“有这么严重?”

尉迟宝琳也动容了,惊讶看着陈敏。

他虽然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但从小到大,有他老子保护。

出入的场所,或许有荒唐,可大都是光明正大。比如平康坊,比如宣阳坊这些地方,虽然喧哗热闹,却始终在官府的管控之中。而似丰邑坊,他根本没有去过,也不可能让他去。长大了,虽然知道丰邑坊,但是对丰邑坊的了解,也只是皮毛。

陈敏苦笑道:“就这么严重。”

尉迟宝琳闻听,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他也有些犹豫了。

要知道,这次行动据说是长孙无忌亲自下令。

如果失败的话,哪怕有他老子护着,怕也拖不得干系。

贼你妈,怪不得程家那几个家伙一个个不露头。也就是我实在,结果被他们给坑了!

尉迟宝琳现在,有点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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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无序之地(一)

大厅里,很安静。

苏庆节突然问道:“陈帅,丰邑坊既然如此混乱,何以朝廷不闻不问?”

他接着道:“就算丰邑坊内藏龙卧虎,以朝廷之实力,将之推平,似乎应该不难。”

“苏帅可知道,丰邑坊的来历吗?”

“这个,我确实不知。”

陈敏想了想,长出一口气道:“苏帅年轻,不知道也是常理。

事实上,如今的长安,很多人都不知道丰邑坊的来历。

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也是听家人说起,所以才会知道一些情况。据说,早在大兴城没有修建之时,关中之地,动荡不堪。胡人、汉人、诡异,都汇聚于关中,相互争斗,相互厮杀。表面上,朝廷好像可以掌控局面,可私下里,却一直处于一种无序的状态。

这种厮杀,整整持续了数百年之久。

那时候,汉人处于弱势,在胡人和诡异的双重威胁下,几乎没有容身之所。

而汉家衣冠,远在江左,也无力关照。虽有几次北伐,但最终倒霉的,都是汉家人。于是,生活在关中的汉人就聚集一起,和胡人斗,和诡异斗,每日在生死边缘。

你们读过书,当知那个时候,胡人和诡异把汉人称之为‘两脚羊’。”

大厅中三人,不约而同点头。

尉迟宝琳和苏庆节相较而言知晓不多,但苏大为却非常了解。

陈敏说的那个时代,应该叫做‘五胡乱华’。在后世,这曾经在教科书里,是汉人极为惨痛的历史。可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个脑袋进水的东西,硬生生把这段历史改为‘民族大融合’时代。那时候,中原十室九空,汉家儿郎十不存一,甚至成了口粮。

苏大为道:“这与丰邑坊有关?”

“当然有关。”

陈敏道:“那时候,汉人备受欺凌。

后来,有一群异人出现。他们凭借强大的势力,硬生生从胡人的朝廷手里抢下了一块地盘,就坐落于渭水之畔。他们把四处流浪的汉人聚集起来,对抗那些獠子还有诡异。慢慢的,他们成了气候,而且还招引了很多奇人异士加入,求一个生路。

地盘越来越大,甚至一度成为獠子们的眼中钉。

獠子甚至也找了异人过来,还有许多次,和诡异合作,企图联手消灭这些人。

而那些汉人,同样不愿等死,于是就有异人发出了一道江湖令,向全天下的汉人请求支援。江左的朝廷,不愿自家人才流失,千方百计的阻挠。很多人因此,甚至背负了各种罪名,不远千里来到关中。那时候,江湖大盗、亡命之徒,还有江左异人纷纷汇聚于渭水河畔,和獠子,还有诡异搏杀,很多人因此而葬身于渭水河。”

陈敏说到这里,眼圈有点发红。

而尉迟宝琳和苏庆节则显得十分激动,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他们没有见过那个时代的模样,但是能够想象的出来,那又是一种何等壮烈的场面。

两个中二少年,甚至产生了一种恨不能生于那个时代,和前辈们并肩作战的感慨。

苏大为,也握紧了拳头。

对两个中二少年来说,那或许是一种极其浪漫的热血时代。

但对于他而言,只有尊敬。

五胡乱华,对他而言确实太遥远了,有些不真实。

但他的前生,曾无数次听人提及那个血与火年代的故事。

每当汉人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候,总会有很多人站出来,不计代价,抛头颅洒热血去抗争。他们有的是出身富贵之家,受过良好教育;有的只是江湖草莽,甚至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国家。但他们都有一个信念,那就是绝不会屈服于那些野蛮的侵略者。

或许,正是这样一种信念,促使着华夏延续五千年。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后来呢?”

“獠子打不赢他们,也奈何不得他们。

加之他们和诡异也有矛盾,甚至獠子和獠子之间,也有争斗。最后,他们不得不放弃消灭那些人的念头,任由他们继续在渭水河畔生活。不过,他们也不甘心,于是对外宣称,那些人是一群亡命之徒,是一群犯人,并且把他们称之为‘不良人’。”

苏大为身子一颤,骇然看向陈敏。

而两个中二少年的眼中,也都流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陈敏嘴角微微翘起,对苏大为道:“阿弥,昨日你不是问我功夫是哪里学的吗?我当时告诉你说,我那是家传。其实,我那家传,就是我先祖从不良人那里学来。”

“那……”

中二少年银面侠忍不住问道:“和丰邑坊有什么关系?”

“前朝隋文帝登基,江山重又归于汉祚。

不过那时候的长安残破不堪,隋文帝于是下旨修建大兴城,并把大兴城重又选址,恰恰选在那那片土地上。一开始,那些人并不愿意。后来隋文帝命鱼俱罗和宇文恺前去劝说,最终说服了那些人同意让出土地。不过,他们也有条件,就是要朝廷把生活在那里的人安置进城,而后一个个飘然而去。隋文帝修建好了大兴城,可那些百姓却不愿意分离,于是又向隋文帝恳请,把他们所有人都安置在一处。

你们怕是能猜得出来,那些几百年,祖祖辈辈在渭水河畔和獠子、诡异战斗的家伙,又怎可能接受朝廷律法的约束?他们野惯了,而且历经几百年的生活和战斗,他们早就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生存法则。所以,迁入丰邑坊之初,他们和朝廷干了好多次,双方的死伤都不算小。当然了,他们的死伤更大,损失也更严重……”

“如此说来,他们应该成不得气候吧。”

“若只是他们也就罢了,可你别忘了,他们背后,还有一群不良人。”

“啥?”

“不是咱们,是那些当年一代代战斗在渭水河畔,保护他们的人。”

陈敏说的口渴,端起杯子,却发现杯子是空的。

尉迟宝琳这时候也顾不得其他,忙站起来,走到旁边打了一杯水,递到了陈敏手中。

“陈帅,你接着说。”

“那些生活在丰邑坊的人,历尽千辛万苦,把那些离去的不良人找了回来。

不良人当然不会答应,于是再次发出江湖召集令。你们没有在那个时代生活过,不晓得那江湖召集令的威力。自他们第一次发出江湖召集令之后,无论大江南北,天下英豪对江湖召集令莫不遵从。对于那些江湖人而言,能够应召,那是光荣。

于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江湖人再次汇聚长安,准备找朝廷的麻烦。

后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不良人失踪了。

而朝廷却传出了旨意,丰邑坊从此不设官府……那些人安心了,可以继续过他们的日子。当然了,只要出了丰邑坊,他们就必须遵守律法。但只要在丰邑坊内,律法完全没有用处,所有的一切,都必须要遵循丰邑坊的规矩,慢慢的,就变味了。”

陈敏说到这里,长叹一声。

“也就是从那时候,不良人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后来是跟随家父离开了丰邑坊,加入了不良人。倒不是说别的,只是不舍这名号罢了。”

苏大为三人,面面相觑。

半晌,尉迟宝琳道:“前朝拿丰邑坊没办法,本朝难道也没有办法?

太史局那边,不也聚集了很多人吗?”

“太史局,就是不良人。”

“啥?”

“他们就是最早那批不良人建立,只不过是归附了朝廷,对抗诡异罢了。”

“那……”

“所以,即便本朝对丰邑坊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了,如今的太史局和丰邑坊已经没有太大关系,只不过那丰邑坊也成了气候。前次不良人的失踪,令很多人心生不满。可是,江湖召集令声势犹在,谁又能保证,不会再出乱子?呵呵,阿弥你现在该明白,如果闹出事端,会出现什么情况?”

苏大为苦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他突然看向了尉迟宝琳,道:“尉迟校尉,你们要抓的人,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

尉迟宝琳有些犹豫。

一旁苏庆节开口了,道:“尉迟校尉,事到如今,你就告诉他们吧。”

他站起身,轻声道:“这骗子虽说不是好人,但也可以相信。

至于陈帅,我觉得他可以为了‘不良人’三个字做不良人,应该也是可以相信的。”

说着,他往外走,站在了大厅门口。

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苏大为实在是想不起来,他有骗过苏庆节。

“好吧,既然狮子说相信你们,那我也就信你们一次。”

尉迟宝琳咳嗽两声,道:“还记得之前那场诡异暴动吗?”

“当然记得。”

“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在那场暴乱的同时,还发生了一场刺杀陛下的案子。”

“啥?”

陈敏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件事,他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不过想想也很正常,李治跑去祭拜太宗皇帝,结果发生了刺杀事件。这种事,传扬出去可不好听。更何况里面还牵扯到了一些隐秘,李治也好,长孙无忌也罢,都不想过多宣扬。好在,当日发生了诡异暴动。若不然的话,还真不太容易隐瞒过去。

倒是苏大为,显得很平静。

尉迟宝琳看了他一眼,接着道:“当日行凶的刺客,大都死于太宗别庙。

但还有几个漏网之鱼……”

“尉迟校尉,你是想说,那九个人,是漏网之鱼吗?”

苏大为已经反应过来,打断了尉迟宝琳的话。

他蹙眉道:“都过去了这么久,你们都没有抓到人?”

尉迟宝琳那张黑脸,顿时变成了酱紫色。

他哼了一声,道:“那些家伙非常狡猾,我们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

一开始,我们还以为他们会逃离长安。其实正常情况下,他们也的确该逃走才是。

可是六月底,万年县发生了一桩灭门案。

死的人名叫杜长青……你们可能不知道杜长青何人,他是世袭梁国公,礼部尚书房遗直的妻弟。杜长青一家满门十四口全部被杀,经大理寺勘查,最终确定了凶手。

只是没想到后来再追查下去,竟查出那凶手竟是……

大理寺随后将此案呈报于太尉府,太尉府随后确定了那些人的身份,并下令我等抓捕。”

苏大为坐在一旁,面无表情。

突然,他开口问道:“房遗直和房遗爱,什么关系?”

“哦,他是房遗爱的长兄。”

苏大为点点头,又沉默了。

“这案子必须要查,凶手必须要抓,这也是长孙太尉的命令。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找狮子帮忙。只是我确实没有想到,丰邑坊竟然会如此复杂。嗯,此事确实有点麻烦,我还是回去再好好的想一想。”

“等你想好了,说不定那些人就要跑了。”

不等陈敏和苏大为开口,苏庆节已转回来坐下,沉声说道。

“那怎么办?

贼你妈,又是怕打草惊蛇,又是怕引起事端,还要担心犯人跑了……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啊。难不成我回去告诉太尉,我没有把握把人抓到?我是不怕丢脸,关键是那老货要是知道了,肯定要在我爹面前得意。到时候,会气到我老爹。”

不愧是勋贵子弟,不管什么时候,首先想到的是脸面。

不过苏大为也必须承认,尉迟宝琳说的也有道理。

他知道,尉迟宝琳说的老货是谁,应该就是那个在后世被许多人所喜爱的混世魔王程咬金。

别以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一团和气。

他们之间的矛盾,怕也不会少了。

别的不说,秦琼生前从不与尉迟恭说话。可是在后世传说里,他俩还一起做门神呢。

至于程咬金,应该和秦琼关系更密切一些。

苏大为也是穿越过来之后才知道,程咬金也好,秦琼也罢,都不是隋唐演义里说的那样,一个私盐贩子,一个衙门的捕快。这两个人,可都是正经的官家子弟。

倒是尉迟恭,好像是平民出身。

官家子弟和平民子弟,又怎可能和睦相处?

那是先天的八字不合,太宗皇帝活着的时候还好,他死了,估计也没人能管得住这些人。

苏大为想到这里,也只能是摇摇头,叹了口气。

可就在这时候,苏庆节突然道:“姓苏的,敢不敢在比一次?”

“啥?”

苏大为一愣,疑惑看着苏庆节道:“比什么?我为什么要和你比?”

“就比,看谁能抓住那些人。”

“我凭什么和你比,莫名其妙。”

苏庆节走过来,兜住了苏大为的肩膀,“上次你把我骗去了崇圣寺,自己却跑去安化大街杀了个痛快。我爹不知道你的身份,可我却知道。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老爹回去后把我骂的狗血淋头,说我不孝,关键时候还比不得一个异人顶用。”

“那也不是我骗你的吧,我也不知道是那种情况。”

“我不管,我就是要和你比。”

“神经病,我干嘛要和你比?”

“我……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把你身份爆出来。

你知不知道,你当日易容整形,结果太尉府把你当成了我。”

“那不是好事吗?吃亏的是我,你还不乐意?”

“你以为我愿意冒名顶替吗?小爷我顶天立地,行得正,坐得直,却因为你这家伙,心里一直不舒服。你要是不比的话,那我就把你的身份暴露出去,你看如何?

是你的功劳,小爷不稀罕。”

苏大为眉心微蹙,瞪着苏庆节。

而苏庆节也不躲闪,回瞪着苏大为。

这家伙,就吃定我会低头吗?

不过,苏大为的确是不想暴露异人的身份,亦或者说,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要知道,一旦暴露了身份,势必会被各方拉拢。

拒绝哪一家都要得罪人,而且他也不想投靠如今朝堂上的任何人。

他早就想好了该投靠什么人,除了我家女皇姐姐,满朝文武,谁又值得我去投奔?

只不过我家女皇姐姐还在蛰伏,所以我才不想被人知道。

最主要的是,会很麻烦……

“你不怕我揭掉你面具?”

“我怕什么,你揭了我面具,大不了我不做不良人了。

虽然我承认这个差事很有意思,很吸引我,但我也不是非做不可。你要是揭了我面具,我就把你身份爆出来。到时候,有你的麻烦。我是无所谓,你可以试一试。”

“贼你妈,你耍赖。”

“是啊,马帅说了,想要混得开,就得耍无赖。”

马大惟啊马大惟,你可真行。

多好的一个官家子弟啊,原来挺单纯的。怎么跟了你几个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苏大为心里面,已经把马大惟祖宗十八代骂了一个遍。

“你干嘛要帮他?”

苏大为说着话,看了一眼尉迟宝琳。

“他是我老哥,也是我朋友。

马帅说过,兄弟是手足,老婆如衣服。衣服破了尤可换,手足断了就接不上了。宝琳是个老实人,经常被老程家那几个混蛋欺负。这次他有了麻烦,我当然要帮他。”

“你帮他,把我扯进来作甚?”

“本来没想着找你,可是既然见到了你,自然不能放过你。”

“你这是赖上我了?”

“是啊!”

“看样子,我要是不答应,你是不会罢休的。”

“嗯!”

看不见苏庆节脸上的表情,但看着他一本正经的点头承认,苏大为很想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第一百一十一章 无序之地(二)

说句心里话,苏大为一点都不想参加这次行动。

可是看苏庆节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度,他也知道,估计是躲不过去了。

苏庆节这家伙,其实不错。

虽说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是很愉快,但是对苏大为而言,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情。

当然了,若有机会收拾苏庆节一顿,他也非常乐意。

毕竟,那次见面,苏大为要保护聂苏,同时不想让事态变大,所以只能被动挨打。光挨打不还手,从来都不是苏大为的性格。他也在找机会,把这一顿还给苏庆节。

“只我们两个吗?”

“我会调一些人过来。”

“什么人?”

陈敏插话道:“如果你想从军中调人,那就算了。

丰邑坊那边的人,都长了狗鼻子。军中行伍,特征太明显,只怕没等进去就被人看破身份。”

“啥?”

苏庆节愣了一下,露出愕然表情。

很显然,陈敏说中了,他还真的是想从军中抽调人手。

“陈帅说的不错,军中行伍的特质太明显,确实不太合适。”

“那我怎么办?”

苏庆节苦恼道:“难不成,从不良人中抽调?”

“也不行!”

陈敏道:“丰邑坊那边对不良人很熟悉,所以也容易打草惊蛇。”

苏庆节听了这话,顿时没招了。

尉迟宝琳突然灵光一闪,道:“陈帅,你可有办法?”

“办法嘛,有!”

“愿闻其详。”

“你们,有钱吗?”

“啥?”

陈敏道:“丰邑坊里,钱可通神。”

“你的意思是……”

“如果你们想找人配合行动,必须要丰邑坊里面的人才行。

我有一个老兄弟,在丰邑坊混的不错,可以帮你们。当然了,前提是你们得出钱。”

“多少钱?”

陈敏,竖起一根手指。

“十贯?”

“哈哈,十贯可以带你们在里面转转。”

“那要多少钱?”

“一百贯,少一文钱都不行。”

“一百贯?”

尉迟宝琳和苏庆节,不约而同惊呼出声。

苏大为看了陈敏一眼,心里也暗自吃惊不小。

一百贯可不是小数目。以苏大为目前的收入,一年下来才不过二十贯上下。这一百贯……啧啧啧,确实是个大数目。

“怎么,两位连一百贯都拿不出来?”

尉迟宝琳有些尴尬,道:“也不是拿不出来,只是一时间……陈帅,可不可以宽限几日?毕竟这一百贯不是小数目,我虽拿得出来,但也需要时间,宽限个两天如何?”

“可以。”

陈敏笑道:“那你们两天后在行动。”

“这可不行。”

尉迟宝琳顿时急了,“必须要今天行动。”

“可以啊,拿钱来,西市柜坊的飞钱就行。”

尉迟宝琳的黑脸,变成了紫色。

他看了一眼苏庆节,那意思好像是在说:要不,你帮忙垫上?

苏庆节摇摇头,表示有点困难。

苏大为一旁笑了,原来两位勋贵公子哥,都是穷光蛋。

看着两个穷鬼为难的样子,他非常开心。毕竟,这两位都不是普通人,能够见他们为难的机会,可着实不多。

“确定两天可以凑齐?”

“嗯。”

苏大为点点头,起身往外走。

“你去哪里?”

“坐这里等着。”

“哦!”

两个穷鬼被苏大为的气势压制住了,老老实实坐下来。

苏大为出去了大约有一刻钟光景,施施然就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张纸,走到尉迟宝琳和苏庆节面前,啪的就拍在了两人面前的桌上。

“签字,画押。”

“什么?”

“借钱不打欠条吗?”

“啥?”

苏庆节瞪大了眼睛看着苏大为,然后低头看向那张纸,就见上面写着:今借到苏大为开元通宝一百贯,两日后(即八月十三日)归还一百二十贯。逾期一日,加息十贯。

落款是借款人。

“借两天就二十贯利息?逾期一日十贯利息?”

“不愿意?那算了。”

苏大为说着话,就要收走欠条。

尉迟宝琳忙伸手按在了欠条上,“我借,我借。”

说着话,他提笔在借款人下面写了尉迟宝琳四个字,然后盖上了手印。

苏庆节瞪着苏大为道:“姓苏的,我看错你了,奸商!”

他虽然不情愿,但还是老老实实按下了手印。

苏大为小心翼翼把欠条收好,从袖中取出一张飞钱,递给了陈敏。

“十一叔,怎么和里面联系?”

“你们等着。”

陈敏也不客气,收了飞钱就走。

大厅里,只剩下苏大为三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气氛一度显得有些尴尬。

“尉迟,接下来,怎么做?”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没想到丰邑坊里会这么复杂,想着进去后把人带出来就好。”

“那就是,没有计划喽?”

“有,但好像没啥用处。”

“跟没说一样。”

苏庆节和尉迟宝琳低声交谈,却没有发现,苏大为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拿了一卷地图进来,啪的扔在桌上。

“这是什么?”

“丰邑坊的地图。”

苏大为说着,上前把地图打开,铺在了桌子上。

“长安县五十四坊,每个里坊每年都要更换详细地图。

不过丰邑四坊除外,这是三年前绘制的地图。不过想来不会有太大的变动,可以用来进行参考。你们看,丰邑坊的格局,与其他里坊有点不太一样,是双十字街格局。如此一来,共分为九个大区。九个大区里,又按照双十字巷划分,共八十一区。

所以这里面的情况,确实非常复杂,街曲相连,错综复杂。如果不熟悉里面的路经,甚至有可能会迷路。刚才十一叔说的你们也都听见了,那里面没一个善茬子。”

尉迟宝琳和苏庆节,看着地图上密密麻麻,代表着街曲巷陌的线条,不禁面面相觑。

想过会有难度,可没有想到,会如此麻烦。

“说吧,你们说的那几个人,大致在什么位置?”

听了苏大为的话,尉迟宝琳和苏庆节立刻撅着屁股,趴在地图上查看。

“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尉迟宝琳在地图上标注出一个个的圆圈,然后抬起头来。

“分的很散啊。”

“是啊,所以我们才想找你们配合。”

“可问题是,按照你们标注的位置,这些人分散于四个大区中的七个小区。还有两个人,目前位置不明。这想要抓人,可不太容易,一不小心就可能会惊动对方。”

苏庆节和尉迟宝琳,都没有反驳。

苏大为说的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的确很难。

“姓苏的,你有什么想法?”

“我?”

苏大为搓揉面颊,轻声道:“说实话,我现在脑子里也是一锅粥。

分的太散了,而且咱们人手太少。除非,你们能再找来帮手,否则我觉得很难成功。”

“这个时候,一下子我去哪里找人?”

苏大为蹙眉沉思,久久不语。

片刻后,他抬起头道:“我倒是有一个人,但我不清楚,他是否愿意。”

“谁?”

“是谁,你就别管了,反正绝对可靠。”

“这个……”

“你们要同意,我现在就去找他商量;你们要是不同意,当我没说。”

“可你总要告诉我,这个人真的如你所言,可靠吗?”

“人家老子可能比不上尉迟,但比你可一点都不差。”

“哦?”

苏庆节闻听,瞪大了眼睛,“谁?”

“别废话,同不同意,同意了我把人叫过来,你们自然就明白了。”

尉迟宝琳看向了苏庆节,苏庆节也看着他。

两人用眼神交流了一下之后,尉迟宝琳一咬牙道:“为了我老子的脸面,我同意了。”

“那你们在这里等着。”

苏大为招呼了一声,转身又一次走出大厅。

大约过去了一刻钟的功夫,就在尉迟宝琳和苏庆节有些不耐烦的时候,苏大为带着安文生,就走了进来。

“你是……安大痴?”

看到安文生,尉迟宝琳愣了一下,脱口就喊了出来。

安文生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苏大为连忙伸手把他拦住,对尉迟宝琳道:“尉迟校尉,你怎么说话的?还不道歉。”

“我……”

尉迟宝琳满脸通红,犹豫一下,走上前躬身一礼道:“安大……兄,刚才是我嘴贱说错了话,你大人大量,别往心里去。不过说真的,我确实是有点出乎意料,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对了,安大兄,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和他认识的?”

安文生冷冷道:“我是长安县不良副帅,和苏帅是同僚,我为何不能在此?”

“你,不良人?”

尉迟宝琳傻了,觉得有点转不过弯来。

啥时候这不良人也成了热门?

狮子脑子进水了跑来当不良人也就罢了,安文生也跑来当不良人了?

要知道,安文生虽说也是勋贵子弟,但由于自幼就漂泊在外,和其他勋贵子弟没有什么交情。安兴贵老来得子,对安文生宠的不得了。加之安兴贵自己也是个相当淡泊的人,对安文生从来不会强加约束。哪怕安文生回来,他也没有逼迫着安文生和其他勋贵子弟交往。当然了,一些老朋友的子弟,认识一下似乎也很正常。

安文生性子单纯,说话也很直爽。

在和那些勋贵子弟的交往中,着实得罪了不少人。

那些勋贵子弟,个个都骄横无比。有时候被安文生怼的够呛,就忍不住想和他动手。

但结果嘛……

一来二去,在许多勋贵子弟眼里,安文生属于那种无法交流的人。

他们打不过安文生,又不好在家里人面前告状,只能私下里唤安文生做‘安大痴’。

痴,在唐代,和后世‘傻子’的意思差不多。

安大痴,就是安大傻子。

事实上,唐人骂人,多以痴汉相称。

只不过他们口中的痴汉,和后世许多人所理解的‘痴汉’,意义完全不同。

“他是谁啊!”

苏庆节见尉迟宝琳态度有点怪异,于是低声问道。

“凉国公之子。”

“梁国公?梁国公家的几个公子,我都见过啊。”

听苏庆节这么说,尉迟宝琳就知道他理解错了。

“不是你以为的梁国公,是凉国公,凉州的凉,安大将军的公子。”

“哦!”

苏庆节,这才恍然大悟。

“他,行吗?看着文质彬彬的,跟个书生一样。”

“行吗?”尉迟宝琳低声道:“他一个人能干翻程家五虫。”

“程家五虫?”苏庆节有点不服气了,道:“我也可以干翻他们。”

尉迟宝琳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苏庆节眼睛顿时一亮,看着安文生的目光有了变化。

“好了,人我找来了,怎么说?”

尉迟宝琳忙道:“要是大兄能帮忙,我就放心了。”

“我可不是帮你,我只是觉得有趣罢了。”

安文生说着,在桌子旁边坐下来,看了一眼地图,对苏大为道:“阿弥,怎么做?”

他这一句话,就确定了苏大为的主导地位。

尉迟宝琳张了张嘴巴,旋即露出苦笑摇了摇头。

惹不起,惹不起,惹不起!

在座这几位,好像就属他最弱。

他已经从苏庆节那里知道了苏大为异人的身份。虽然不明白苏大为为何会留在长安县里,可他却不敢有丝毫的小觑。尉迟宝琳知道,从现在开始,主导权已经转换。

苏大为想了想,提笔在地图上分出三个区域。

“我和安帅负责在这两个区域抓人,你负责这个区域,如何?”

“凭什么?”

苏庆节看了一眼地图,立刻大声喊叫起来:“凭什么你们两个人的区域里,有六个人,我只有一个人?”

苏大为叹了口气,一副‘我不想和你说话’的表情。

安文生看了一下苏大为划分的区域,没好气道:“这几个人所处区域相对集中,大体上都归属于东北三区之内;你这个区域,位于西南,等于是斜穿了一个丰邑坊。我想苏帅之所以这么安排,是希望你在解决了第一个人之后,可以逼问出其余两人的行踪。

这样一来,也可以争取更多的时间来,进行抓捕。毕竟,这是你们万年县的案子。”

说完,他摇了摇头,对苏大为道:“他行不行啊。”

“应该可以吧,好歹也是万年县的副帅嘛。”

安文生撇了撇嘴,一脸的不信任之色。

苏庆节顿时大为光火,拍案而起。

就在这时候,陈敏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丢了三枚木牌在桌上,气喘吁吁道:“今晚酉时,丰邑坊南闾中区第七曲第三家店铺,大夏綦记。不要带任何兵器,到时候那边会给你们准备,都记住了没有?”

第一百一十二章 无序之地(三)

天将晚,承天门外的街鼓,照例敲响了第一通。

伴随着隆隆鼓声,苏大为一行三人,漫步走进了丰邑坊。

此事的苏大为,已经改变了样貌。

他看上去脸颊瘦削许多,眼窝略有些深陷,鼻梁看似挺拔不少。

如果说,之前的苏大为是一个俊秀小子的话,那么现在看上去,好像多了些阴森。

鹰视狼顾?

大概有一些,反正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凶恶之人。

安文生也变了模样,比原先胖了不少,书生气也随之减弱许多。而苏庆节则取下了面具,微微调整了一下模样。易容整形,对三个人来说都不是多么困难的技术。

安文生和苏庆节一点就透,很快就掌握在手。

此时的三人,除非是那种对他们极其熟悉的人,哪怕面对面,也很难认出来。

苏大为在此之前,曾多次路过丰邑坊。

但进入坊内,还是第一次。

丰邑坊和其他坊市有些不太一样。当街鼓敲响之后,大多数里坊的店铺都忙于收摊,人们或是赶赴一些风花雪月之地,或是回到家中。总之,人开始变得稀少。

可丰邑坊,在街鼓敲响后,却好像一天刚开始似地。

街边的许多店铺,纷纷开门,挂起布幌。

一种极为狂热且躁动的气氛,弥漫在丰邑坊的上空。

行人,在逐渐的增加。

除了居住在丰邑坊的百姓,还有不少人正陆陆续续从外面进入,似乎昭示着一天才刚开始。

“怎么感觉着,他们刚起床的样子?”

“呵呵,你日间有从这里路过吗?”

“很少!”

苏庆节道:“我是万年不良,又不常在这里走动?”

“闭嘴!”

苏大为连忙喝止了苏庆节,压低声音道:“从现在开始,你叫王二麻子。”

“这名字太难听了。”

“难听也得这么叫。记住,不要在这里提那两个字,咱们现在的身份,是关中的商贩。贺大公子是从武威来的客人,咱们今天是带他来见识见识。还有,记得叫我武阿若,不许再叫我名字。”

苏庆节连连点头,表示明白。

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苏大为也好,安文生也罢,都是他请来帮尉迟宝琳的。

万一让他俩不高兴了,调头就走。那最后为难的,只能是他,还有尉迟宝琳。

“阿若,为何你要姓武?”

“要你管。”

苏大为没好气的怼了苏庆节一句,然后操着一口道地的关中话,带着安文生往里走。

为啥姓武?

武则天是我姐姐,我为啥不能姓武?

当然,这理由苏大为不会告诉任何人。

有陈敏的吩咐,苏大为自然不会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来。

按照陈敏所言,他很快在南闾中区的第七曲的第三家铺子前停下脚步。

这是一个打铁的铺子,门口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

如此情形,在长安任何一个里坊,哪怕东西两市都很难看到。而在丰邑坊里,这种景象,随处可见。

“阿若,这个字念啥?”

苏庆节指着门匾上大夏后面的那个字,疑惑问道。

“这个……”

苏大为也有点懵。

“綦!”一旁安文生开口道:“綦,有青黑色之意,也有极致之意。

《礼记·内则》曰:履,著綦。意思是说,带上裹腿,系上鞋带。

诗经·郑风·出其东门中有这样的诗句:缟衣綦巾,卿乐我员。綦巾,就是青黑色的头巾。此外,《荀子·王霸》中有:夫人之情,目欲綦色,耳欲綦声。这里的綦,就有极致之意。我们书写信函的时候,有时候会用到‘言之綦祥’这样的词语,也是极致的意思。”

苏大为闻听,顿时露出敬佩之色。

他连声赞道:“贺郎才学过人,阿若佩服。”

不过,心里面却暗自嘀咕:装逼犯,认识个字很了不起吗?用不用解释这么清楚?

至于苏庆节,这时候觉得有点头晕。

安文生露出灿烂笑容,仿佛对他刚才这番言语,非常满意。

他指着门匾道:“不过这里这个綦,应该是姓氏。”

“还有这种姓氏?”

说话的是苏庆节,恰到好处的捧哏。

安文生道:“当然,綦姓源于姬姓,说起来也是上古时期的贵族姓氏。

不过綦姓人大多是在中源之地,关中地区……嗯,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

安文生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爽朗笑声从背后响起。

扭头看,就见一个壮硕的中年人朝他们走过来。

“三位客人,想买点什么?

我这店里的刀剑,绝对是关中一等一的兵器。”

“你是……”

“我叫綦怀义,是本店的掌柜。”

“你就是这里的掌柜?”

苏庆节上上下下打量那人,露出一丝不太相信的表情。

嗯,确实不太像,更像是个打铁的师傅。

那綦怀义闻听,顿时大怒,“怎么,我难道不像吗?”

“啊,不是不是!”

苏大为连忙把苏庆节推到了旁边,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会说话,就闭上嘴巴!

他拱手道:“在下武阿若,是我叔叔介绍我来,想要买一些趁手的兵器。”

“你叔叔?”

綦怀义露出警惕之色,“你叔叔是谁?”

“我叔叔叫猪儿,他说你一定知道。”

噗嗤!

苏庆节在旁边忍不住笑出声来。

怪不得陈敏当时把苏大为拉到了旁边低声说话时,苏大为的表情会是那般的模样。

猪儿?哈哈哈!

苏庆节强忍着笑,忙摆手对苏大为说:“我知道,我闭嘴!”

说完,他就转过身,一副欣赏刀剑的样子,只不过那肩膀却耸动不停。

“是大猪的侄子?有什么证据?”

苏大为取出一块牌子,递给了綦怀义。

綦怀义看了一眼就还给了苏庆节,摆了摆手道:“里面说话。”

他说完,带着苏庆节三人直接穿过了店面,来到后院。

后院,面积不小,至少有三亩地左右。

十几个炉子错列有致,几十个壮汉,正赤膊叮叮当当的敲打着铁器,一个个浑身是汗。

一进后院,就能感觉到,空气中流动着一股子灼热的气流。

綦怀义一副浑然无事的模样,在几个炉子边上看了看,又指点了几句,带着苏大为三人,进了一间房间。

在房间里坐下,他沉声道:“你们的事情,大猪都跟我说了。

说实话,我不太想管这种事。

不过大猪是我老兄弟,这么多年,也一直暗中关照我,这份面子,我不能不给他。只是,在丰邑坊里抓人,可没那么简单。这丰邑坊里,大大小小八十八个团头,都不是良善之辈。我可以帮你们把人带出去,但抓人的事情,我绝对不会插手。

另外,我丑话说前面。

如果有一点风吹草动,我的人会立刻撤走。

到时候,你们的死活与我无关。呵呵,到底是年轻气盛啊,居然敢来丰邑坊抓人。”

苏大为三人的脸色都不是太好看。

看得出来,这綦怀义对帮他们抓人这件事,并不是很上心。

“喏,别说我不给大猪面子,只要你们能抓到人,我的人会设法掩护,把人送出去。我能帮你们的,只有这些。”

“那……”

苏庆节顿时大怒,开口就要责问。

苏大为连忙扯住了他,瞪了他一眼,然后笑道:“綦掌柜,就这么说。”

“好了,怎么抓人,你们自己去想办法。

我会安排人在暗中跟着,你们得手之后,会有人接应,至于我怎么送出去,你们别管。”

“可是,说好了,你给我们准备的兵器呢?”

“要兵器吗?十贯一把。”

“你抢钱吗?”

苏庆节再也忍不住了,怒声道:“十贯?哪有这么贵的兵器?”

“十五贯!”

“你……”

苏大为忙上前,一把捂住了苏庆节的嘴,在他耳边低声道:“你闭嘴吧,咱们是来办事,不是来斗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然进来了,就该有这种心理准备。

你要是不想抓人,咱们现在就走。”

“可是……”

“没有可是,你要不要抓人。”

苏庆节一脸的怒色,嘴巴蠕动两下,一跺脚,不再开口。

这怕是他这辈子,最感憋屈的时候了。也难怪,他是异人,在家里苏烈会照顾他,在外面,大家会看在苏烈的面子上,让他几分。哪怕是做了不良人,他也有一帮子苏烈的亲卫跟随。在万年县这几个月,他只负责抓人打架,根本不用担心其他。

他惹的麻烦,马大惟会给他擦干净。

苏庆节,根本不需要为这些旁枝末节的事情而费心。

可是现在,他才算是真真正正体会到了一个不良人的艰辛……

安文生看着他,轻轻摇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苏大为道:“綦掌柜,就依你所言,十五贯。”

“你是大猪的人吧。”

“哦,是的。”

綦怀义哈哈大笑,指了指苏庆节,又指了指苏大为,道:“你是个聪明人,离他远点。”

说完,他也不理苏庆节快要滴出水的脸色,拍了拍手。

从外面走进来一个昆仑奴,黑漆漆的,一头卷发。

他捧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把托盘放在了桌案上,然后掀起了托盘上的布。

“你……”

苏庆节看清楚托盘上的武器,忍不住又想说话,却被安文生一把就捂住了嘴巴。

“怎么样?”

綦怀义笑眯眯看着苏大为问道。

那托盘上,放着三口长不到一尺的短剑。

羊角剑柄,半尺长的剑身。苏大为走过去,伸手拿起一把,按住绷簧,仓啷一声拔出短剑。

刹那间,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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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无序之地(四)

“好剑!”

不等苏大为开口,一旁的安文生眼睛一亮,脱口而出。

綦怀文露出赞赏之色,道:“有眼光,识货!”

他走上前,拿起一把短剑,道:“你们进来办事抓人,需小心谨慎。

虽说丰邑坊不禁武器,但终究有些醒目。这宿铁匕,是我从星宿海的原石中提炼出了寒铁打造而成。一百斤原石,也不过提炼一斤寒铁。它不仅削铁如泥,且内有乾坤。你们既然敢进来丰邑坊,想必身手不弱。运劲试试看,会有惊喜。”

惊喜?

安文生走上前,好奇拿起剩下的一把短剑。

他押绷簧拔出短剑,虚空挥舞了两下之后,手一抖,剑身骤然暴涨,化作三尺青锋。

“这是……”

安文生惊讶不已,失声喊道。

一旁的苏大为和苏庆节也都瞪大了眼睛,因为他们都能感受出来,那暴涨的剑身,赫然是元炁所化。

“十年前,有星宿海商人带了一大批的原石来到长安贩卖,可惜无人识货。

我也是偶然间从他手里买了原石回来提炼,而后发现了这个秘密。可惜,等我后来再去找他时,他手里已经没有原石。三年后,那人又来长安,对我说他发现的那个原石矿,已经被朝廷驻军,即便是他,也无法再找来同样的寒铁原石。

那些原石,我一共就打造出了三把宿铁匕。

十贯一把,是我当年买原石的价钱。这还不算我提炼,打造宿铁匕的开销……不是我吹牛,这三把宿铁匕若流入市面上,便是千贯也买不来。可惜,有人不识货。”

苏庆节脸通红,吭吭哧哧半晌说不出话来。

苏大为笑道:“綦掌柜,他小孩子,跟他计较什么?”

“一千贯,我要了。”

安文生突然开口,道:“三把宿铁匕,三千贯,我砸锅卖铁,三天内也会给你凑齐。”

咦?

苏大为看着安文生,道:“贺郎君,你不是说你已经没钱了吗?”

安文生顿时满脸通红,显得有些难为情。

“这个,凑一凑,总是可以凑出来的。”

你个不要逼脸的家伙,三千贯你三天就凑出来了,七八百贯你说没有办法?

苏大为指着安文生,半天说不出话来。

安文生则低着头,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轻声道:“这不能怪我,你那件事情,八字都没有一撇呢,我怎么敢一下子把家底都拿出来?这宿铁匕不同,东西就在我面前,别说三千贯,就算是三万贯,我实在不行就去找我师父,应该不难。”

苏大为,沉默了!

你说的好有道理。

安文生的想法,他当然能理解。

你红口白牙的说了一通,却没有一点实物摆放在面前。

安文生能够仗义拿出三百贯,已经可以算作是超级大水喉了……

綦怀义不知道他们两个再说什么,道:“说了十五贯,那就十五贯,一共四十五贯,回头我会找大猪要。至于你说的三千贯,还是留着吧。这里是丰邑坊,我可不敢拿。”

所谓财帛动人心。

綦怀义一下子暴富,定然会引得许多人关注。

百十贯的都还好,三千贯……那弄不好会惹祸上身。

他之所以拿出这三把宿铁匕,倒不是为了赚钱,更多是因为看在陈敏的情分上。

若非陈敏,别说三千贯,就算是三万贯,他也不会卖。

“那,多谢綦掌柜。”

三个人当中,苏大为兜里最干净。

别说十五贯,你让他现在那个一贯钱出来都难。

好在綦怀义没让他现在就拿钱,也多少让他安心了。

到手的宝贝,打死都不会再拿出去。苏大为二话不说,就把那宿铁匕揣进了袖子里。

安文生也不客气,把手里的宿铁匕收好。

目光,落在綦怀义手里那把宿铁匕上,见綦怀义把宿铁匕放回托盘,他刚要伸手,哪知有人比他更快,唰的一下子,就把那宿铁匕拿在手上。

“王二麻子,你不是不喜欢吗?”

“我不喜欢,但我觉得,我二姐会喜欢。”

苏大为幽幽道:“可你二姐如今在太原。”

“我先留着,等二姐回来了,我再送给她,不可以吗?”

苏庆节满脸通红,但有非常坚定的把宿铁匕收起来。

他那模样,让苏大为觉得好笑。

“好了,做你们的事情去吧,我要休息一下。”

“綦掌柜,有空出来,请你吃酒。”

“吃酒就算了,我在胜业坊有一家铺子,若能多与些方便,就就算是请我吃酒了。”

胜业坊?

那是万年县治下。

苏大为和安文生几乎不约而同,齐刷刷看向了苏庆节。

苏庆节先前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占了一个大便宜。听到綦掌柜的话,他在苏大为二人的目光注视下,挺起了胸膛。

“綦掌柜放心,我保证胜业坊中,无人敢去招惹你的铺子。

对了,你的铺子叫啥名字?”

不等綦掌柜开口,苏大为和安文生已经拖着他往外走。

“你们作甚?”

“你这头蠢狮子,回头去胜业坊查一下不就知道了?”

“怎么查?”

苏大为用一种不忍直视的目光看着苏庆节,轻声道:“綦掌柜的姓氏如此独特,很难查吗?”

“我……”

苏庆节还想争辩两句,却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巴。

是啊,这个问题,好像是有点蠢!

“綦掌柜,我们走了。”

“好走,不送。”

綦怀义也不相送,转身在屋里坐下。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回味之色。

片刻后,他突然笑了,自言自语道:“还真是有趣的小子。”

抬手拍击两下,之前那个托盘的昆仑奴进来,躬身一礼道:“掌柜的,有何吩咐?”

“他们走了?”

“已经出去了!”

“叫人跟着,按老规矩办。”

“是。”

“对了,告诉下面,这次要送出去的猪有点多,大家辛苦一点,酬劳加倍。”

“明白。”

昆仑奴答应一声,便转身出去。

看得出来,綦怀义并非第一次做这种勾当。

他站起身来,走出了房间,活动了一下筋骨,自言自语道:“看样子,丰邑坊今晚,要热闹了!”

++++++++++++++++++++++++++++++++

苏大为三人出了綦记,天已经黑了。

此时的丰邑坊,在夜幕中迸发出了勃勃生机。

街上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街头巷尾,有打把式卖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一家家店铺门前,都是灯火通明。

在这里,你想吃的,想买的,无论是否是违禁品,只要拿钱出来,都可以随意购买。

“他们,不怕官府追究吗?”

苏庆节忍不住,在苏大为耳边低声道。

“官府,管不到这里。

他们只要不造反,没人会在意他们做什么。狮子,这里是无序之地,什么律法道义都没有金钱和拳头来的有用……不过,看着吧,这种繁华荣光,持续不得太久。”

苏大为叹了一口气,走出了巷陌。

大街上,更加繁华和喧嚣。

说来也奇怪,在这种喧嚣和嘈杂之中,一切又显得格外平静。

这种场面,苏大为还真的是没有见识过。

包括他的前生,最多也就是在电影电视里,从一些港片中,看到过类似的景象。

叫什么来着?

对了,九龙城寨!

嗯,如今的丰邑坊,和港片中的九龙城寨颇为相似。

他们一路走出中区,见到了各种罪恶的景象。小巷深处,一群泼皮正在持械斗殴;可就在巷口,几个衣装暴露的女子,却在招揽客人。路上行人,都熟视无睹。

“你待会儿行动,要小心点,知道怎么逼问吗?”

“知道。”

“别闹出太大动静,问出消息后,就到东壁中区那边和我们汇合。”

“明白。”

苏庆节一改先前的稚嫩表现,露出了郑重表情。

抓人?

他可是专业的。

这几个月里,被苏庆节抓到的恶人,已超过了两位数。

但苏大为还是有点不太放心。

毕竟,苏庆节的经验实在是太少了。两个月的不良人,他又能了解什么?马大惟说穿了,只是让他做一个攻坚手。那些真正的阴暗勾当,自有胡麻子他们出面。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苏大为暂时也找不到比苏庆节更合适的人选。

叮嘱了一番苏庆节,三人在路口分手。

看着苏庆节的背影消失在人潮之中,安文生突然道:“阿若,我怎么觉得,他不太靠谱啊。”

“年轻,见识少罢了。”

“你这话说的,我记得你好像比他小。”

“可我没有一个叫苏烈的老子。”

安文生哈哈大笑,口音随之出现了变化,带着几分武威的口音。

他和苏大为并肩而行,恍若一个浑不知世道险恶的公子哥,一路走一路问,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这家伙,绝对不是他表面上看去的那么单纯。

不过想想,似乎也不足为奇,安文生从小跟着他师父四处流浪,眼界和历练也绝不会差到哪里去。苏大为突然间,有些好奇:这安文生的师父,又是什么人呢?

就这样,两个人不知不觉,就到了丰邑坊东壁。

苏大为和安文生点点头,在一个岔路口,突然分开来,一个往西走,一个往北走,很快就被人群淹没。他们根据丰邑坊的地形,绝对从两边开始抓人,最后在东壁中区汇合。

这次行动,有点麻烦。

说实话,哪怕苏大为有异人手段,在这次行动中,也没有太大的用处。

这是一次需要冷静和智慧的行动,暴力手段固然不可少,但更多的,是要看临场反应。

只是,綦怀义的人在哪里?

苏大为一路下来,始终没有发现他们的行踪……

第一百一十四章 无序之地(五)

牢丸,听上去是不是有点陌生?

不过它的另一个名字,在后世却世界闻名,就是饺子。

在唐代,饺子不叫饺子,叫馄饨或者牢丸。没错,馄饨不是后来的馄饨,其实就是饺子。但如果你在唐代的任何一个地方,看到有一家店铺叫做XX饺子馆的话……别犹豫,立刻报警。不对,是报官。因为这饺子馆的老板,一定是个穿越者。

丰邑坊东壁西区第九曲的巷口,有一家帖记牢丸,主打的就是我们刚才说的饺子。

这牢丸店的生意不错,饺子味道极好。

好像,有蟹黄?

苏大为在店里要了一碗饺子,吃了一口,不由得暗自称赞。

别以为后世的厨艺如何,论吃,我大吃货国自洪荒时代,人们就有着非凡的天赋。只不过限于对食材辅料和工具的问题,他们可能比不上后世的厨子。但是在同等条件下,你们就会发现,这些古人对吃的想象力和素养,远超过后世人。

真味!

最纯正的真味,和后世那种用味精酱油等堆砌出来的口感相比,这个时代的味道,是最正宗的食材的味道。

就是有点贵,一碗饺子居然要三十钱,忒他妈的黑了。

不过,这里是丰邑坊,别想吃霸王餐。

店里的掌柜和伙计看上去都是和蔼亲善,可如果你敢说兜里没钱,或者抱怨一句太贵的话,这些人马上会变了脸色。他们会热情把你请到后巷里,然后和你亲切交谈。即便是最后闹出人命,那也是活该。丰邑坊里死个把人,有什么稀奇?

这里,每天都在死人!

苏大为不想惹事。

虽然饺子有点贵,但味道好,也算是物有所值。

他慢慢品尝饺子,在一盘饺子吃了一半的时候,就见一个瘦高个从外面走进来。

瘦高个好像是个熟客,直接从柜台上拿了一壶酒,然后找了张桌子坐下。

他没有点菜,掌柜也没有来问。

过了一会儿,一盘热腾腾的饺子就端了上来。

瘦高个似乎饿坏了,一口酒,一个饺子,狼吞虎咽吃完,然后丢了一陌铜钱在桌上,起身往外走。

苏大为,也站起身来。

他和那瘦高个前后脚走出牢丸店,猛然快走两步,装作不小心的样子,一下子撞在那人的身上。手心,流转电光。那瘦高个一个哆嗦,普通就倒在了地上,抽搐不停。

“喂,你怎么了?”

苏大为好像是被吓到了,连忙弯下腰,大声呼唤。

这时候,牢丸店的掌柜也出来了,看到这一幕,连忙道:“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啊,刚才我出来,不小心撞了他一下,结果他……

这家伙,别是想要讹钱吧。”

“这不是庞焕龙吗?刚才还好好的啊。”

“掌柜的,你可要为我作证,真不是我做的。”

那掌柜的目光,在庞焕龙身上停留了片刻。

庞焕龙倒在地上,身体抽搐着,口吐白沫,两眼之翻。

“这厮,莫不是有癫疾?”

掌柜自言自语,然后目光落在了苏大为身上,“你惹的事情,你自己想办法解决。”

“我没说不解决啊,可你总要让我知道,该怎么解决吧。”

“他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顺着这条巷子往里走,第六个门就是。”

“好好好,我知道了!”

苏大为手忙脚乱,把庞焕龙搀扶起来。

一只胳膊架在肩膀上,他扶着庞焕龙往巷子里走。

“掌柜,有事吗?”

牢丸店的伙计走过来问道。

那掌柜看着苏大为两人背影进入巷陌,搔搔头,转身往回走。

“庞郎有癫疾?”

“那谁知道……不过我听人说,他最近好像输了不少钱,气急攻心也不是没有可能。”

“是吗?”

掌柜随即笑道:“和我有甚关系。”

他挥了挥手,示意伙计去干活。然后回到了柜台后面坐下,看着那一陌铜钱,摇摇头,发出一声叹息。

苏大为按照掌柜所言,把庞焕龙架到了门口。

从他腰上取下钥匙,打开房门。

一股子酒臭味迎面扑来,他眼中立刻闪过一抹银光,刹那间这房间里的情况一目了然。

一堂一厢的普通宅子。

客厅里乱糟糟的,杂物散落一地。

苏大为把庞焕龙搀扶进屋,扶着他在桌旁坐下,然后点亮了油灯。

这家伙的日子倒是过的不错,有酒有肉的,很是自在。苏大为确定客厅里没有问题之后,扶着庞焕龙进了厢房。这里面更乱,床榻上还有几件女人的内衣,应该是那些暗娼留下来的。屋子里空气不是太好,有一股子……嗯,很奇特的味道。

苏大为把庞焕龙放在床上,想了想,两指并拢,化为剑指,点在了他身上。

手指上,电光流转。

那庞焕龙突然瞪大了眼睛,身体抽搐的更加剧烈。

当苏大为抬起手的时候,他脑袋一歪,就昏迷过去。

搞定一个,收工!

苏大为站起身,迈步往外走。

綦怀义的人呢?不是说会跟着我吗?怎么不见人影?

苏大为站在门口左顾右盼,就见巷子里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就在他有点疑惑的时候,一个黑影突然出现,紧跟着就见黑暗中,漂浮着一口白牙。

吓得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后退一步。

“郎君,货呢?”

“什么货?”

“你要运的那头猪呢?”

“猪?”

苏大为先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

这应该就是綦怀义的人。

他定睛看,门外之人肤色黝黑,黑的有点渗人。

这家伙,是非洲人吗?

苏大为心里疑惑,但却没有迟疑,迈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人在里面,你们怎么运走?”

“这个嘛,郎君不用问,我们自有办法。”

说着,那一口白牙,再一次漂浮在黑暗之中。

行有行规,人家既然不说,苏大为也不可能强迫。

他只要知道有人跟着协助就好,其他的事情,和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那我走了。”

“郎君自便。”

这黑小哥一口流利的大唐官话,说的那叫一个溜。

苏大为把钥匙丢给黑小哥,朝巷子两边看了一眼,然后朝着巷子的另一头走去。

黑小哥接过钥匙,也不客气,取出一个火折子擦亮,在门外晃动两下。

黑暗中,从房屋边上的地面,钻出两个黑小哥。

三人进屋,找到了庞焕龙。

为首的黑小哥也不客气,从腰里取下一个葫芦,掰开庞焕龙的嘴,倒了一些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液体。然后他又把葫芦系在腰里,一摆手,操着一口土话道:“开工,两贯到手。”

另外两个黑小哥嘿嘿一笑,上前架起庞焕龙往外走。

黑小哥走在最后,把房门锁上,钥匙随手丢到了旁边的一口水井里,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

还真是,鼠有鼠路。

苏大为发现,在这丰邑坊里,五花八门的行当真是应有尽有。

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这丰邑坊的人们,自有他们生存的手段,令人为之赞叹。

而且谁又能想到,在大唐时代,天朝治下就有黑小哥存在?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来的长安。

不过,这些都不是苏大为需要考虑的事情。

他解决了庞焕龙之后,匆匆离去。

根据苏庆节提供的情报,他很快就找到了第二个目标。

这第二个目标,名叫白甲,绰号大力天尊,据说神力惊人。

苏大为在东壁北区第六曲第三家,找到了白甲的落脚处。这是一个客栈,里面的人很嘈杂。想要不露行藏,必须要速战速决才行。白甲住在二楼的最里面房间。

这在给苏大为提供了难度的同时,也提供了方便。

苏大为穿过大堂,直接上了二楼。

沿着回廊往里一直走,在最后一间客房门外停下脚步。

处于本能,苏大为运转鲸吞术。不过,他的脸色却突然一变,露出了一丝惊愕之色。

苏庆节的情报有问题,白甲不是一个人住在这里,而是有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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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无序之地(六)

“大郎还犹豫什么?只要你把那张图交出来,立刻就能拿到一千五百贯。

我家主人可以想办法送你们离开长安,想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你们能说出名字来。

一千五百贯,已经不少了!”

“可我们有九个人,分下来一人还拿不到两百贯。”

“大郎,这是你们的事情。

当初咱们可是说好了的,一千五百贯成交。”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没错,情况的确是不一样了,你们几个刺杀皇帝失败,如今被朝廷追查,只能躲在这丰邑坊里,如过街老鼠惶惶不可终日。可是我家主人还是想要和你们交易。”

哐当!

屋里传来了一声响。

紧跟着,就听白甲怒道:“姓金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郎,我说的意思非常清楚。

其实你也很清楚,你们现在已无路可退。

当初雇用你们刺杀皇帝的人,恐怕也不想你们活着。这一点,你非常聪明,没有回去找他们。否则你们几个现在,恐怕已经变成了死人。你让人找我,不就说明你们现在已经没了别的退路吗?东西交给我,钱你们拿走,从此远离长安,岂不美哉?”

和白甲说话的人,姓金。

他的口音,听上去有点古怪,不似中原人士。

苏大为屏住了呼吸,站在距离房门口几步远的地方,趴在栏杆上,看似在看楼下的风景。可是,鲸吞术却运转起来,他调动元炁,把里面的对话,听得十分清楚。

有意思!

苏大为看着楼下,嘴角微微翘起。

原以为只是抓几个刺客,没想到还有惊喜出现。

“可是,一千五百贯,太少了,再加点吧。”

“一千八百贯,我家主人只能出这么多。”

“怎么交易?”

“我这里有飞钱,也可以用黄金代替。

不过我觉得,黄金有点不方便。你们懈怠那么多黄金,终究不是很安全,倒不如飞钱来的方便。持此飞钱,你们可以在巴蜀、岭南和太原兑出钱来,然后远走高飞。”

“三千贯,三千贯就成交。”

“两千贯。”

“两千七。”

“两千五,只有这么多。”

“好,两千五,成交!”

在几次讨价还价之后,双方最终确定了金额。

苏大为有点犹豫,该如何是好?

是现在就进去,解决屋里的两个人?亦或者说,放长线钓大鱼。

可惜,他不知道綦怀义的人在什么地方,否则也可以找人来帮忙。

该如何是好呢?

苏大为心里有些纠结,目光在楼下扫过来,扫过去。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眼珠子一转,立刻就有了主意。他转身往回走,从二楼下了一楼,直奔大堂正中央。

大堂中央,有一张桌子。

一群人正围着桌子耍钱,高大虎赫然在其中。

苏大为走到了高大虎的身边,伸手就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贼你妈,谁啊。”

高大虎这时候正赌的兴起,被人搭在肩膀上,顿时勃然大怒。

他扭头破口大骂,正想要发飙。

忽听耳边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高帅,是我。”

“你……”

“苏大为。”

“啥?”

“继续耍钱,别东张西望,听我说。”

苏大为嘴唇蠕动,把声音送入了高大虎的耳中。

“听着,我正在执行太尉府的一个任务,需要你的帮忙。”

“啥?”

“别乱说话,耍钱啊。”

高大虎,有点懵了。

他点点头,随手把一陌钱丢进赌池里。

“听着,我在帮太尉府抓捕一个人,但是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

二楼最里面的乙字房里,有两个人……别乱看,耍钱。”

“好!”

高大虎连忙答应,不过他的心思,已经跑去了九霄云外。

昨天,他回家后,把日间在县衙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高大龙。

当时他还提议,要不要收拾苏大为一下。

哪知道他这提议才一出口,就被高大龙劈头盖脸打了一巴掌。

“你还想教训别人?

知不知道,今天这些事,是县君在教训你。

我让你在县衙里站稳脚跟,可不是让你去当大哥,把你们不良帅架空。

合作,你懂不懂,我要你去,是为了合作。我需要官府能为我撑腰,平定眼前的局势。我刚坐上大团头,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我死?我们必须要得到官府的支持。”

“那……”

“听着,给我老实点。

张超的死,是给你一个教训。

官府里,藏龙卧虎,你根本就不清楚人家的背景。那苏大为如果真的如你所说,是个小人物的话,裴行俭会亲自出马为他站台?你这猪脑子,好好想想这里面的状况。听着,我要你从今天起,在衙门里老老实实,不要再去想着做什么不良帅。

官府,不可能让你去执掌不良,你要做的只是获得官府的好感。

多去和你们陈帅说说话,和其他几位副帅打好关系。至于咱们的人,也要老老实实,别想着压别人一头。只要你能在衙门里站稳了,其他事情,我自会为你谋划。”

想不明白!

高大虎被揍了一顿,心里不太舒服。

可现在,他突然明白了高大龙的好意。

不说别的,就凭苏大为这一手传音入密,就足以说明,他非比寻常。

原来,他是太尉府的人。

高大虎的心思,已经从赌桌上移开,低着头道:“苏帅,你说,我听着。”

“乙字房里,有两个人。

是太尉府要抓捕的要犯。其中一个人,我会对付;但另外一个人,我需要放长线钓大鱼。一会儿他出来,你就盯着。不要惊动他,看他会去什么地方,明白没有?”

“明白了。”

高大虎点了点头,想要再问两句。

忽然,楼上的房门开了。

一个个子矮小的男子从里面走出来。

他挡着房门,和里面又说了两句,便转身沿着长廊往楼下走。

“就是那个矮子,认清楚没有?”

“认清楚了。”

苏大为点点头,拍了拍高大虎的肩膀,“记住,别惊动了他,只跟着就好,别乱来。”

“明白。”

高大虎说着,突然把身前的钱收起来。

“不赌了不赌了,贼你妈,总是我输,不赌了。”

“哈哈哈,二郎才输了几把就不赌了?莫不是有了相好的,想要省下钱买胭脂吗?”

高大虎也是这里的常客,大家基本上都认得他。

他笑着抓起一陌钱就砸了出去,“贼你妈,老子买来胭脂,准备送给你娘呢。”

一众赌徒,又是一阵嘻嘻哈哈。

矮个男人从楼上下来,路过赌桌的时候,听到高大虎等人的吵闹,停下来看了一眼。

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一抹不屑之色。

不过他并没有停留,而是径自往大门外走。

高大虎嘻嘻哈哈的就着矮子往外走,看样子似乎好像是急着去找女人,又惹来一阵嘲笑声。

趁着高大虎退出,苏大为也紧跟着离开了赌桌。

他沿着楼梯上了二楼,再次来到了乙字房门外。

向周围看了看,他伸出手,在门上啪啪啪敲了两下,模仿矮个男人的声音道:“大郎,大郎,开门!”

“不是说好了明天交易吗?怎么又回来了……你是谁!”

白甲骂骂咧咧打开了房门,抬头看见苏大为,他一愣,脱口而出道。

这家伙的反应很快,身形迅速向后退。

只是,他快,苏大为更快。

没等他喊出声来,苏大为已经到了他跟前。

手掌中,电光流转,啪的就怼在了白甲的脸上。

这一次,白甲扑通一下就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抽搐不停。

苏大为则飞快关上了门,把白甲抱起来,放在了床上。

他蹙眉,向四周看了一眼。

眼珠子一转,他转身就走出了房间,把房门拉上。

就在房门被拉上的时候,窗户被打开了。两个黑小哥从窗子外爬进来,看到昏迷在床上的白甲,为首的黑小哥一招手,另一个黑小哥上前,用褥子把白甲裹在里面,扛在肩上,就窗口又爬了出去。黑小哥随后也从窗户出去,轻轻把窗户合上。

与此同时,苏大为已经离开了客栈。

他不清楚綦怀义的人是如何行动,但他相信,綦怀义应该不会乱来。

綦怀义说了,只要他把人搞定,其他的事情他会负责。

从之前的庞焕龙来看,綦怀义不是信口开河。既然如此,苏大为也就不用去操心后面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两个人,剩下还有一个,解决了之后,就可以和安文生汇合。

想到这里,苏大为也不敢停留,直奔北里而去。

根据苏庆节提供的情报,他要抓捕的第三个人名叫铁罗汉南三郎,泉州人士。据说,此人一身横练功夫已经练到了极致,可刀枪不入,是一个非常难对付的狠角色。

南三郎好渔色,在丰邑坊有一个相好。

他躲进了丰邑坊之后,就住在相好的家里,平时也很少出门。

这个就有点麻烦了!

也就是说,南三郎并非一个人住,要动手的话,必须速战速决才行。

苏大为一路走,一路想着对策。

就在他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忽听得大街上一阵骚乱。

他愣了一下,忙闪身躲进了路边的一条小巷里。就看到两道人影在大街上狂奔。

跑在前面的,是一个獐头鼠目的男子。

他个头不高,速度奇快,身法极其灵活。街上的行人不少,可那人却丝毫不减速,好像泥鳅一样在人群中钻过。而后面的人,却显然不具备他的这种能力。不过,那人却另有手段,他身形如电,踩着行人的脑袋飞奔,和那矮小男子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什么情况?

苏大为一眼认出,后面的男子,正是安文生。

看样子,他这是失手了?

獐头鼠目的男子眼看着要从巷口跑过去,苏大为眼珠子一转,一道银蛇从指尖飞出,正中那男子的身上。那男子啊的一声叫,扑通就倒在了地上。而这时候,安文生也追上来。他朝巷子里看了一眼,也不废话,冲到那男子身前,一把将他抓住。

安文生抓住了那男子之后,扭头就要走。

可这时候,从远处传来了一个声音,“什么人如此大胆,竟然敢在丰邑坊闹事。”

几个人影,飞奔而来。

安文生见状眉头微微一蹙,一手拎着那男子,腾身而起。

他的身体在半空中,化作一团雾气。

“是诡异?”

有人大声惊叫。

刹那间,大街上乱成一团。

诡异?

苏大为愣了一下,疑惑看着半空中那团雾气。

雾气正在慢慢消散,可是安文生却不见了踪影。

这好像是一种类似于他浮光掠影术的一种道术,但感觉着,好像又有一些不太一样?

几道人影已经到了长街当中。

为首一人,眉头微蹙。

他抬起头,看着半空中正在散去的雾气,突然冷哼一声道:“诡异焉敢如此张狂?

这里是丰邑坊,看你能逃去哪里!”

说着话,他的身形一晃,在原地失去了踪影。

长街上,变得更加混乱起来。

苏大为站在巷子里,眸光一凝,自言自语道:“没想到这丰邑坊里,竟然也有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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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无序之地(完)

丰邑坊内,有异人?

说句实在话,苏大为对此并不是特别惊讶。

真以为丰邑坊里的,只是一群普通江湖人吗?如果没有一些狠角色,朝廷也不至于会投鼠忌器。

丰邑坊之所以能够存在,按照陈敏的说法,是那劳什子江湖召集令。

可是,如果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江湖召集令能有用吗?

最早的一批不良人,是由一群异人组成。

那些异人后来一部分投靠了朝廷,组建了太史局;另一部分异人呢?或者走了,或者留在丰邑坊中,充当着丰邑坊的保护伞。这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又非常合理。

这是无序之地,但实际上,看似无序,实际有序。

这里遵循着最为原始和基本的秩序,那就是弱肉强食。

谁的拳头大谁就有道理!

不过,安文生暴露了……

苏大为倒不是很担心安文生的安危,只要他能跑出丰邑坊,那就会平安无事。毕竟,尉迟宝琳就在丰邑坊外的延平门接应。相信丰邑坊的异人,也不敢追杀出丰邑坊去。毕竟,丰邑坊外遵循的是律法,到时候他们面对的,很可能会是太史局的人。

苏大为现在倒是觉得,这太史局,好像很有意思。

但他没有想太多,因为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安文生暴露之后,很可能会惊动南三郎那些人……也不知道苏庆节那边进行的如何?虽说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但他还要负责问出另外两人的下落,任务也不算轻。

加快速度,干掉南三郎!

苏大为想清楚之后,立刻沿着巷陌,直奔南三郎的藏身处。

他躲在北里东区第一曲第一家。

房子是他相好的房子,周围也很热闹。所以,如果有半点疏忽,就可能会暴露行藏。苏大为远远的观察了许久,想了无数种方案之后,最终决定,还是正面硬扛。

他深吸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走到门外,伸手敲了敲门。

他不确定,对方是否已经得到了消息。

于是,他模仿了白甲的声音道:“三哥,三哥,是我啊!”

屋子里,静悄悄没有丝毫动静。

苏大为眉头一蹙,再次敲门道:“三哥,不好了,好像有朝廷鹰爪混进了丰邑坊,庞焕龙已经出事了。”

屋子里依旧是静悄悄的,没有回应。

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苏大为没有再犹豫,一巴掌震断了门闩,拉门进入了屋内。屋子里,有一股血腥气,很浓。苏大为眼中银光一闪,漆黑如墨的房间,顿时变得如同白昼一样明亮。屋子正堂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些酒菜,不过已杯盘狼藉。

一个魁梧壮汉,倒在桌边。

鲜血,已经浸透了他的衣服,地面上流淌着鲜血。

苏大为心头一紧,忙向四周打量,却不见一个人。

怎么回事?

他连忙关上门,点上了油灯,走到那尸体的边上,蹲下身子查看。

从五官相貌上来看,死者就是南三郎。

他相好呢?

为什么只有南三郎一个人在这里?

苏大为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困惑,仔细查看了一下南三郎的尸体。

致命伤口在脖子上,喉咙被人一道割断。

应该是面对面下的手,对方出手很快,以至于南三郎没有一点防备,就被一刀毙命。

凶器,应该是一口薄如蝉翼的弯刀。

这一点,从南三郎脖子上那一道伤口可以看出端倪。

苏大为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副画面。南三郎吃的有点醉,和一个女人调笑着。突然,那女人挥手一刀……她的刀,应该是藏在袖子里,否则南三郎虽然吃多了酒,也应该会有所觉察。这一刀很快,直接割断了南三郎的喉咙,南捂着脖子,撞翻了凳子,倒在了桌子旁边。而那女人则收起凶器,从……屋子的后门离开?

苏大为睁开眼,快步走进后堂。

的确有一个后门,门没有上拴,可以很容易推开。

走出后门,是一条小街。

小街看上似乎四通八达,至少和三条街连通。

凶手离开之后,可以从容撤离。

南三郎的相好!

苏大为转身又走进了房间,看着大堂里的一幕景象,轻轻摇头。

“郎君,可以收工了吗?”

黑小哥仿佛似鬼魅一样,从后屋出来。

他也看到了南三郎的尸体,却浑不在意,笑眯眯道。

“你,叫什么名字?”

“郎君,这不合规矩。我们这些人,是不可以……我叫莫里。”

黑小哥一开始,并不愿意配合。只是当苏大为把宿铁匕放在他脖子上的时候,那渗入骨髓的寒意,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立刻改口,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南三郎的女人,何时离开这里?”

“你在说什么?”

莫里脸色一僵,强笑一声。

苏大为手上稍稍用力,宿铁匕立刻割破了莫里的脖子,吓得他连忙道:“半个时辰之前,半个时辰之前。”

“我要知道那个女人的来历,有没有问题?”

“这个嘛……只要她在丰邑坊出没,就没什么问题。

不过呢……”

“找到她,告诉綦掌柜,你可以得到十贯钱。”

莫里的眼睛一亮,立刻露出了标志性的一口白牙,道:“没问题,给我三天,我一定会把她老底查出来。”

“好,就三天。”

苏大为收起了宿铁匕,从正门离开。

莫里则松了口气,拍了拍手,两个黑小哥从后屋出来。

“死猪一头,拖走。”

“死猪也要?”

“两贯钱呢,你不要的话,我要。”

“莫里哥说笑,两贯钱,怎样都行。”

说完,两个黑小哥架起了南三郎的尸体,往外拖。

莫里则从腰间取出了一个纸包,洒在地上的血液上。他随后清理了痕迹,从后门出去之后,从地道离去。

苏大为,则蹲在不远处一间屋子的屋顶上,看着莫里等人,消失在地道中。

嘴角微微一翘,他大体上已经知道了这些人是如何把人运出丰邑坊。在这丰邑坊的下面,一定有一个四通八达的地道。莫里他们就是通过地道,把人运出丰邑坊。

不过不知道,这地道是莫里他们挖的,还是另有他人建造?

苏大为从屋顶跳下来,沿着小巷走到了大街上。

虽然对丰邑坊还不是特别了解,但他觉得,这个丰邑坊的存在,的确是很有意思。

无序之地?

呵呵,不!这个地方的秩序,比之外面更加森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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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心事

丰邑坊,依旧喧嚣。

但是在喧嚣背后,似有隐藏着一种莫名的紧张气氛。

由于安文生的暴露,苏大为也不清楚他的任务完成情况。不过,他还是按照先前约定好的计划,来到了中区的一家店铺里。没过多久,苏庆节就匆匆的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

苏庆节坐下后,立刻问道。

“什么怎么回事?”

“我怎么觉得,气氛有点不一样?”

苏大为低声道:“贺郎君暴露了!”

“啥?”

“丰邑坊里有异人,他暴露了身份,结果被异人追赶,不知去了何处。”

“这里有异人?”

“废话,若无异人坐镇,你真以为靠着一帮子江湖人能对抗得了朝廷?

不过别担心,贺郎君聪明的很。他见过市面,即便是暴露了身份,也不会有危险。

你那边的任务,完成如何?”

苏庆节眼中,闪过一抹忧虑之色。

他轻声道:“已经完成了。”

“口供问出来了?剩下两人,藏身何处。”

“都抓到了。”

“这么快?”

这一次,轮到苏大为惊讶了,看着苏庆节,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苏庆节笑了笑,“说来也是运气好,我找到那家伙的时候,他竟然和另外两人在一起。

嘿嘿,虽然费了些手脚,但胜在一次解决。”

苏大为一怔,随即看着苏庆节,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原以为苏庆节这边会最麻烦,可没想到……他和安文生可以说是小心翼翼,生怕出了纰漏。结果呢,安文生那边还是暴露了,而苏大为这边,也出现了意外变故。

原本最有可能出意外的苏庆节,居然顺顺利利就搞定了一切。

你,难道是位面之子吗?

苏大为心里暗暗吐槽,看着苏庆节那有些得意的小人嘴脸,实在是很想揍他一顿。

“那就是说,任务完成了?”

“如果贺郎君那边任务完成了,那就是全部完成了。”

“既然如此,走吧。”

苏大为说着话,就起身往外走。

苏庆节一愣,忙站起身更上来,低声道:“不确认一下贺郎君的任务吗?”

“怎么确认。”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道:“没发现,丰邑坊里的气氛已经变了吗?

再不走,怕走不成了。我三个,你三个,不管贺郎君那边情况如何,都可以让尉迟回去交差。不要再想着出风头了!如果真的出现意外,你和我都担不起这责任。”

“好吧!”

苏庆节显得有些不甘心,但是也知道轻重。

两人各自施展道术,消失在街角的僻静处。

就在两人离去后不久,一个人影出现在了街角。

他蹙眉怂了怂鼻子,自言自语道:“元炁!”

转身,看着喧嚣热闹的街道,他眼珠子转了两下,唰的在原地消失,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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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平门内,灯火通明。

尉迟宝琳在见到苏大为和苏庆节回来之后,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

“你们总算是回来了。”

“怎么样,人都送来了吗?”

“已经送来了,九个人,两个死了,其他七个人昏迷不醒,可算是圆满完成。”

九个人,都出来了?

两个死人?

“除了南三郎之外,还有谁死了?”

“凉州黑旋风,齐开。”

“怎么死的?”

“这个我不知道,安大……公子把他带回来的时候,已经死了。”

“安帅回来了?他在哪里?”

“安文生好像受了点伤,所以先走了。”

“他受伤了?怎么受的伤,严重吗?”

苏庆节的三连问,让尉迟宝琳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苦笑道:“我不清楚,看他脸色苍白,嘴角还有血迹,估计是受伤了。

安文生那人骄傲的很,平日里也不和我们混在一起,所以算不得熟悉。他就算受伤了,也不可能告诉我。不过我看他走的时候挺正常,估计就算受伤,也没大碍。”

“那就好!”

苏大为松了口气。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过了夜半。

于是,也不啰唆,冲尉迟宝琳一拱手道:“得了,那我先走了。

记住,不要对外说我的事情。如果有人问,你就说是狮子的功劳,我可不想有麻烦。”

苏庆节身份暴露,有他老子护着。

在明空还未进化为武则天之前,苏大为是绝对不愿意暴露自己异人的身份。

虽说现在也有不少人知道他的身份,但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

裴行俭需要他留在县衙,对抗苏庆节,协助稳定长安县的治安情况,所以不会告诉别人。尉迟宝琳嘛……他老子也是聪明人。虽说在后世的演义当中,尉迟恭一直是以一种傻大粗的形象出现,和程咬金不分伯仲。但事实上,这个人非常聪明。

所以,他也不会轻易暴露苏大为的身份。

至于说李大勇和李客师,苏大为更加放心。

狄仁杰和洪亮远在太原,明空身处大内,也不会暴露他异人的身份。

总之,在不出意外的情况之下,苏大为暂时不会有危险。

他现在只希望,明空可以尽快进化,哪怕变不成武则天,也可以变成皇后啊……

对了,皇后?

苏大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历史上,武则天为了陷害王皇后,害死亲生女儿的事情。

如果,如果真的出现这种情况,他又该如何面对?

“我先走了。”

想到这里,苏大为的情绪有点低落,转身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夜色中。

尉迟宝琳张了张嘴,想要挽留一下苏大为。

不想他说走就走,甚至连他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他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怎么觉得,他有点不高兴?”

苏庆节一愣,想了想,旋即摇头道:“别想太多,应该是担心安文生的伤势,和你无关。”

“唔,无关就好!”

尉迟宝琳突然咧开嘴,一把搂住了苏庆节的脖子,“走,请你吃酒。”

“这么晚了,不好吧。”

“我可是偷了我爹的惠阳春酒,你要不吃,我就全都吃了。”

“走走走,先吃酒去。”

苏庆节顿时来了兴致,兴高采烈往军营里走。

尉迟宝琳则朝着苏大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眉头微微一蹙,但旋即,又摇了摇头。

别看苏庆节是异人,但论及心思细腻,他还真比不得尉迟宝琳。

不过尉迟宝琳也没有太往心里去,虽然感觉着苏大为并非是为安文生的伤势而烦恼,但他也能感觉得出来,和他没有关系。异人的事情,他一个普通人还是不要掺和了。

想到这里,他也就把这念头,抛去了九霄云外。

苏大为回到家,已经是二更天。

柳娘子带着聂苏早早就睡下了,屋子里一片漆黑。

当苏大为走进来的时候,就见黑三郎迎着他跑上来。

他连忙轻嘘一声,示意黑三郎不要出声,然后蹲下身子,抱着黑三郎的狗头一阵狂撸。

黑三郎,这才罢休。

关上了大门,苏大为轻手轻脚往屋里走。

他这边刚进了房间,就听一阵轻弱的脚步声响起。

门外,探进来一个小脑袋瓜子。

“哥哥,你回来了!”

“嘘!”

苏大为连忙把手指放在唇边,然后冲那小人招了招手。

小人立刻露出灿烂笑容,蹦蹦跳跳就跑进来,乖巧坐在了苏大为的身边。

揉了揉小人的小脑袋,苏大为轻声道:“聂苏,怎么还不睡?”

“哥哥没有回来,睡不着。”

她说话时,一道白光闪过,幻灵出现在了屋内。

紧跟着,黑猫踩着慵懒的步伐也溜了进来,看到苏大为之后,噌的就跳上了床尾。

核算着,都没睡啊!

苏大为忍不住笑了,摸了摸黑猫,又弹了猴头一个脑绷子。

猴头顿时露出不满之色,吱吱轻声叫着,手舞足蹈。而它脖子上那条金蝮,也抬起头来,吞吐鲜红蛇信。

“喵!”

黑猫睁开眼,冲金蝮叫了一声。

那金蛇立刻怂了,忙低眉顺眼的垂下了脑袋。

本喵可以对他示威,你却不可以。

也许是天生克制?反正苏大为觉得,金蝮对黑猫挺害怕的。

“怎么都不去睡呢?”

“哥哥,今天家里来了客人。”

“哦?”

“大娘说,是衙门里的人。

我偷偷在外面听他们说话,好像说要给咱们新房子了。”

“新房子?在哪里?”

“辅兴坊?我没有听太清楚具体是在哪里。”

辅兴坊,那可是好地段!

毗邻宫城,治安良好,虽繁华热闹,却不失秩序。

这应该是补偿济度巷的房子,不过……怎么会补偿到了辅兴坊?那地方可金贵的紧。

转念又一想,苏大为立刻想通了。

这怕是裴行俭向他示好?

嗯,好像也没什么坏处!

能分到辅兴坊的房子,也不错。

不过,在苏大为看来,虽然说辅兴坊那边不错,可估摸着面积不会太大。

要知道,他家的宅基地原本有一亩地那么大。但辅兴坊那边的房价和地价至少比崇德坊高出两倍。或许,会比他们现在租住的房子大一些,但绝不会比济度巷的老房子舒服。

也罢,先搬过去,看情况再说。

实在不行,就把辅兴坊的房子卖了,估摸着也够在其他地方买一个和老房子差不多大小的住所。

“阿娘怎么说?”

“大娘说,明天先去看看再说。”

“嗯,那就先看看吧。”

第一百一十八章 鬼宅

“阿弥,这是咱家的宅子?”

站在一座看上去很有年代感的大门前,柳娘子觉得有点懵。

昨天,一个叫王升的人,自称是衙门里的人上门,告诉柳娘子官府已经办好了房子的事情。

柳娘子这段日子,一直在等苏大为出狱,一直没顾得上房子的事情。

没想到,官府竟然主动登门,让她们去看一下房子。

那王升还说,如果满意的话,随时可以到衙门里办理手续,领取房契和地契。

是辅兴坊的房子!

柳娘子一开始还以为,是一座小房子。

可没想到来到地方之后,却发现是一座占地三亩的宅院。

她有点懵了,扭头看着苏大为问道。

苏大为也有些糊涂,不过根据王升留下来的地址来看,应该就是这里。

这如果不是王升弄错了,那就是有人在开玩笑。

按照唐律,三口之家的普通百姓,最多可有一亩的宅基地。

这怎么看都好像是超标了啊!

但……苏大为犹豫一下,迈步就上了台阶。

“阿弥,可能是弄错了,你别乱来。”

“先看看,看看再说。”

苏大为说着,就取出了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铜锁。

锁开了!

那就不是玩笑喽。

苏大为想了想,伸手就推开了大门。

这门,有点沉。

许是经年关着,所以在大门开启的时候,发出吱呀呀,听上去令人牙齿发酸的沉闷声音,有点渗人。

一股阴气,迎面扑来。

苏大为见柳娘子带着聂苏要上来,来不及细想,掐指诀口中默念一声:“临!”

同时,一只脚迈过了门槛,踏入庭院之中。

无形的元炁,从四面八法汇聚而来,如潮水般涌入,瞬间把那股子阴气驱散。

庭院里出现了一股股奇异的气流漩涡,卷动遍地枯枝烂叶飞散开来,清理出一条路径。

“阿弥,这院子好大!”

“是吗?”

苏大为忙陪笑道:“钥匙没错,应该就是这里。

阿娘,咱们既然已经来了,就先看看?至于到底什么情况,我回衙门后找人问一下。”

柳娘子站在门口,听了苏大为这番话,颇为心动。

“那,就看看?”

说着,她已经跨过了门槛。

聂苏早就等不及了,欢叫一声冲了进去。

“小苏,慢点,别摔着。”

“大娘,我知道。”

苏大为倒是不担心,因为幻灵就蹲在聂苏的肩膀上。

至于黑猫和黑三郎,则跟在柳娘子的左右。

“这院子可真大,比咱们家的院子大好多……你看,这么多房子。

还有这个中堂,可真气派!”

嘴上说随便看看,可是柳娘子看的非常仔细。

她一间房一间房的看,不时还发出两声感慨。

苏大为站在门口,朝左右看了两眼。这院子是个两进的院子,分前后院。前院,有一个厩房,比之济度巷老家的厩房,大了几倍,至少可以同时容纳五匹马还有空余。

厩房旁边,是一个两联的厢房,另一头是一座厨舍。

在厢房的对面,还有一个四联厢房。

中间是一间两层楼的中堂,面积加起来,有差不多六百平方大小,非常宽敞。

穿过中堂,就是后院。

分东西两个跨院,中间有一个池塘,假山流水,颇为素雅。

这房子,怕是有很久没住过人了,没有丝毫的人气。

院子,到处都是枯枝烂叶,如果要住进来的话,光是清理就得非一番功夫。

“这房子好是好,就是没人气,住着不舒服。”

柳娘子在黑三郎和黑猫的陪伴下,转了一圈之后,揪着一脸欢笑的聂苏来到后院的池塘边上。

池塘里的水,是活水。

院墙外面就是永安渠,估计这池塘里的水,和永安渠连在一起。

不过,年久没有清理的原因,池塘里有很多杂物。

苏大为站在池塘边,看着有些浑浊的池水,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听到柳娘子的话,他扭头看了一眼。

别看柳娘子一脸嫌弃的模样,但他能感觉的出来,柳娘子对着宅子,应该是满意的。

“嗯,咱们回去吧,估摸着是衙门里弄错了。”

“我回去问问,说不定没错呢。”

“哈哈哈,要是没弄错的话,咱可是占了大便宜。”

柳娘子笑了,不过很显然,她并不认为官府会把这么大的房子给他们。

“其实,这房子这么大,也没什么好。

你看,这么多房子,就咱们娘仨住,太清净了。

而且打扫起来费力。不说别的,就满院的枯枝烂叶,就不好清理。还有,这池塘也得清理一下才行……嗯,不好不好,这要是让我打扫,天晓得要累成什么样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

只是,那一步两回头的样子,足以显露出她内心的不舍。

“娘,这些事情,都可以找人来做的。”

“找人,找人,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你很有钱吗?”

“我……”

苏大为顿时无言以对,讷讷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了,咱们回去吧,肯定是官府弄错了。”

柳娘子似乎下了好大的决心,才牵着聂苏的小手,硬着头皮往外走。

黑三郎和黑猫,则看着苏大为。

“你们也发现了吗?”

“喵!”

黑猫轻轻叫了一声,伸出鲜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苏大为哈哈大笑,弯下腰,把黑猫抱起来。

“能解决吗?”

“喵!”

苏大为旋即又看向了黑三郎,却发现黑三郎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朝他叫了一声,就跑出去追赶柳娘子了。

“阿弥,回家了,站在那里发什么痴。”

柳娘子在前院,大声喊道。

苏大为忙道:“娘,我这就来。”

他转过身,冲着那池塘轻声道:“聪明的话,赶快走吧。”

说完,他就抱着黑猫,头也不回离开。

浑浊的池水中,一抹鲜红掠过,旋即消失不见。

++++++++++++++++++++++

把大门重又锁好,苏大为一家三口,踏上了回家的路。

“阿弥啊,你一会儿去衙门问清楚,一定是衙门弄错了。”

“嗯。”

“还有,赶快把咱们的房子解决了。你也是衙门的人,肯定有熟人。实在不行,找二郎帮帮忙。他人头熟,应该能解决。这又不是什么麻烦事,早点解决早点好。

住着别人的房子,终究不太舒服。”

“知道了,我这就去衙门里打听。”

苏大为把黑猫放下来,和柳娘子道别。

县衙就在辅兴坊的隔壁,走过去也用不得多久。

柳娘子仍有些不舍的回头朝宅子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带着黑三郎和黑猫,牵着聂苏的小手往回走。

就在这时候,从大街的另一边,走来了一个人。

他正好看到了苏大为的背影,先是一愣,旋即下马往辅兴坊内走去。

走到坊门口,他突然停下来,招手示意坊门旁边的一个武侯过来,“刚才是什么人?”

“尉迟校尉,你说的谁?”

“就是那一男一女还有个小女孩,带着猫狗和一只猴子。”

“哦,你是说苏帅啊。”

尉迟宝琳闻听一怔,我没有看错!

“他们来作甚?”

“好像说是看房子。”

“哪里的房子?”

“就是永安渠旁边那座元妃旧宅。”

“元妃旧宅?你是说,那座鬼宅吗?”

“可不就是!”武侯笑道:“也不知衙门里怎么想的,居然把鬼宅给了苏帅。

依我看啊,肯定是衙门里有人在捣鬼。要不然怎么可能把鬼宅给出去?估摸着,苏帅是得罪人了。”

“呵呵,也许吧。”

尉迟宝琳哈哈大笑,牵着马就走了。

得罪人?

应该不是。

对普通人而言,鬼宅很可怕。

但如果是对异人呢?

尉迟宝琳眼珠子滴溜溜打转,他觉得,这也许是一个好机会。

+++++++++++++++++++++++

“苏帅,怎么现在才来?”

苏大为一进县衙,迎面就见高大虎迎上来。

他满脸笑容,走到苏大为的面前,低声道:“那个人,我打听清楚了。”

“哦?”

“那家伙叫金德秀,是新罗人。”

“啥?”

“他昨夜离开客栈后,去了南闾北区的一家妓馆。

之后,那厮就没有再出现,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手段离开。不过我打听出了他的身份,好像是新罗使团的人……嗯,由于太过仓促,也只打听到了这些。”

不愧是丰邑坊的地头蛇。

苏大为对高大虎,不禁高看了一眼。

至于那金德秀是怎么离开?相信高大虎不会不清楚。

丰邑坊内,有钱能使鬼推磨。他苏大为可以找莫里那些人,通过地道把人运出来,那金德秀一定也有门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离开丰邑坊。大家虽说走的路不一样,但手段相同。

“干的漂亮!”

苏大为轻声道:“高帅,那我还要烦劳你一件事情。”

“苏帅请说。”

“我想请你找人,盯住新罗使团。”

“啊?”

“你放心,只是盯着,不需要做任何事,特别是那个金德秀,如果他离开使团,请记录下他去过什么地方,和什么人有过接触。这非常重要,还请高帅多多费心。”

“若只是盯着,那倒容易。”

高大虎想了想,点头答应。

他旋即问道:“苏帅,你今天不是放假吗?怎么又来衙门了?”

“我之前住的房子,被朝廷征用了,一直没有告诉我新宅的地址。

结果昨天衙门里派人通知,新宅已经安排好了。我今天去看了一下,感觉是弄错了。”

“弄错了?被安排到了何处?”

“就在隔壁辅兴坊……三亩大的宅院,我实在是有点糊涂了。”

辅兴坊,三亩宅院?

高大虎心里顿时一动,旋即道:“要不,我陪你去问问?”

“嗯,也好,就是怕耽误了高帅的事情。”

“哈哈哈,我有什么事情!”高大虎笑道:“陈帅那边还没有分派人手,我现在也无事可做。对了,今天我还没有看到安帅,听说他身体不舒服,也不知出了何事。”

苏大为心里一动,道:“安帅昨夜奉命配合行动……这件事,你别告诉别人。”

高大虎闻听,露出了恍然之色。

“那,咱们先去看看宅子?”

“好,那就麻烦高帅。”

苏大为也没有拒绝高大虎的热情,和他一起找到了户曹的吏员询问。

只是得到的答案却是,苏大为的新宅,是县令裴行俭派人亲自安排,并没有弄错。

“如此说,那宅子还真是我的?”

“是啊,要恭喜苏帅了。”

高大虎在一旁暗自观察,心里面也不禁有些惊讶。

原以为,四大副帅中,苏大为是最没有来历的一个。

可现在看来,怕是他想错了!

他执行太尉府的命令,县君亲自为他安排住所,甚至还违反了唐律,破格进行安排。

这一切,都说明苏大为有背景。

也许,我应该和大兄说一下这件事。

苏大为对我的态度并不是很差,相比起安文生那些人,他没有表现的非常傲慢……也许,我应该和他打好关系?要知道,苏大为也算是老资格,在不良之中人脉不差。

想到这里,高大虎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他在一旁也笑着道:“苏帅,乔迁可是大事,若需要兄弟帮忙的话,只管说,可不要客气。”

苏大为笑道:“那是自然,到时候还请高帅多多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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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只仰望天空的老鼠

“刚才,你和高大虎在一起?”

陈敏蹙眉,看着苏大为问道。

“是啊,刚才撞见了,所以聊一聊。”

“和他有什么好聊的?”

陈敏看上去有点不太高兴,但又不好说什么,只提醒道:“阿弥,你和什么人结交我不会管,只是那高大虎……别忘了,他出身丰邑坊,是高大龙的弟弟。这个人底子不干净,和咱们不是一路人。走的太近,容易出事,你可得自己把持好啊。”

“放心吧十一叔,我心里有数。”

从县衙出来,苏大为这心里面有点不痛快。

陈敏对他依旧很好,但感觉着,好像和以前又有不同。

他说不清楚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反正不舒服。

当然,陈敏提醒他也是好心。可为什么会感觉着,他的这种关心,有点变味了呢?

这人啊!

苏大为在心里叹息一声。

其实,他都明白。

人啊,坐的位置不同,考虑事情的角度也会不一样。

陈敏还是陈敏,但陈敏已不是当初和他一起抓捕姜隆时的那个陈敏,他已经变了。

坐在不良帅的位子上,考虑事情肯定不会和当不良人时的一样。

苏大为能够理解,但是这心里面,始终不太舒服。

好在,他出了县衙,就遇到了周良。

二哥还是二哥,和以前一样,似乎并没有因为被提拔为通事,整个人就变了模样。

“怎么,听说房子安排下来了?”

“是啊。”

“在哪里?”

“隔壁,辅兴坊,永安渠边上,一座三亩大宅。”

周良闻听,惊讶万分,“不是吧,三亩大宅?逾矩了吧。”

“我哪知道,反正是县君安排的宅子,我问过了,没有错。”

“慢着!”

周良脸色突然一变,“永安渠边上?不会是太子巷口的那座鬼宅吧。”

“什么鬼宅?不过,确实是太子巷口的宅子。”

周良道:“阿弥,那可是鬼宅。”

“什么意思?”

“据说,那原本是前朝隐太子妃的宅子。

因为前朝隐太子宠爱云妃,以至于元妃被冷落,于是经常会在这宅院里居住,后来死在那宅子里。之后,有不少人住进去过,但都没有好下场。不是变得身体羸弱,就是家里出了灾祸。后来大家都说,那宅子里有元妃的怨灵,不许外人住进去。

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可千万别搬过去。”

苏大为道:“我就说,县君怎么会把那么一处好宅子给我?”

“是啊,你想清楚点。”

“不是我想不想清楚,如果不是鬼宅,又哪里轮得到我呢?”

“可是……”

“二哥,你放心好了。

咱是什么人?不良人!百毒不侵,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还怕一个前朝的怨灵?”

周良长出一口气,“说的也是。”

“不过,这件事你最好还是和大娘子说清楚,别搬进去了,再出意外。”

“放心放心,我心里有数。”

苏大为说着,一把搂住了周良的肩膀。

他现在的个子,已经高出周良很多,所以搂抱起来,非常轻松。

“公交车的事情,怎样了?”

“还在谈!”

“有麻烦吗?”

“之前,高大龙那边拦着,有点麻烦。

现在他已经撒手了,可是有几个里坊的大团头,好像起了心思,想要撇开咱们来做。我和他们交涉了几次,都是含含糊糊。感觉着,想要谈下来,会有点麻烦。”

“只是谈了几次?”

“嗯!”

“那就别谈了!”

“啥?”

苏大为搂着周良的肩膀,一边走一边轻声道:“和他们谈什么谈?一群乌合之众。二哥,你得弄清楚了咱们的身份!你现在是通事,可以直接面见县君的人,跟那帮家伙客气什么?咱们是官,他们连匪都算不上。现在,咱们做这件事,是代表着官家。你的方向,也要改变一下,重点是要让县君同意下来,事情就会好办许多。”

“可是,他们不同意……”

“不同意,就让他们同意。”

苏大为笑道:“不良人和他们谈事情,需要规矩吗?”

话,说到这个地步,周良如果再不明白,也就算不得聪明人了。

他指着苏大为的鼻子,笑骂道:“阿弥,你可真坏!”

“我哪有什么坏,不过是惩恶除奸。”

“行了,我知道该怎么做。贼你妈受了这么久的气,老子不伺候了,看谁到最后倒霉。”

苏大为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和周良就走出了休祥坊。

“二哥,我先回家,和阿娘商量一下房子的事情。

如果确定下来,到时候还要请你帮忙找人,清理一下。”

“反正,你要是确定了,那清理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嘿嘿,我兄弟要换大宅子了,贼你妈想想都兴奋。记住,要给我留一间上房,到时候我就住你那边。”

周良家中行二,上有一兄一姐,下有三个妹妹。

父母尚在,一家人的住处,说实话有些拥挤。三个妹妹住一间房,他自己只能住在一间狭小的偏房。有心置办房子,可这里是长安,寸土寸金,他根本买不起房。

苏大为笑道:“行啊,你要是愿意搬过来,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么大的宅子,十几间屋子,我和阿娘还有聂苏,住着也确实有点空。人多了,还热闹些。”

“哈哈,那就这么说,我去办事了。”

周良也是个爽快的人。

他知道,而今的阿弥兄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他带进不良人,需要他处处关照的小兄弟。不过,他倒是没有嫉妒。一人有一人的命!关键是,他是苏大为的兄弟。

这对于周良而言,已经足够了。

+++++++++++++++++++++++

夜幕,将临。

帝都长安,再次被黑夜所笼罩。

长安一百零八坊,有的漆黑一片,有的却灯红酒绿。

丰邑坊,依旧繁华而喧嚣。

坐落于南闾中区的沧浪楼,更是无比热闹。

这里,是丰邑坊最大的赌坊,每天会有无数人进出,在这里一掷千金。

高大龙站在楼上,手扶栏杆,看着楼下乱哄哄的场面,嘴角一撇,勾勒出冷酷的笑容。

全都是肥羊!

“山君,你确定他真是太尉府的人?”

他转过身,看着屋里的高大虎。

高大龙和高大虎虽然是兄弟,可外貌上却有很大不同。

高大虎看上去高大,健壮。

而高大龙则显得瘦小,佝偻着身子。

他的声音,有点嘶哑,听上去有一种金石摩擦的感觉。

这是他小时候在长安讨生活时,为了一个蒸饼和人打架,伤了喉咙的缘故。后来伤好了,可是嗓子却坏了。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在坊间的绰号叫做:铜锣。

不是说他嗓门大,而是说他的声音,好像破锣一样难听。

这样一个瘦小,且声音难听的人,却成了而今丰邑坊里的大团头。

高大虎走到了他跟前,好像跟班一样搀扶着高大龙坐下,还给他倒了一碗蜜浆水。

“我打听过了,昨夜金吾卫的确有行动,而且是奉太尉府差遣。”

“哦?”

“昨夜,延平大街通宵戒严,延平门一直有兵马驻扎。”

“可是昨晚……”

高大龙喝了一口蜜浆水,润了润嗓子。

好甜啊!

小时候,他最喜欢吃甜的东西。

那时候谁又能想到,当初那个在街角旮旯里捡垃圾的小子,如今可以每天喝着蜜浆水。

“昨晚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大兄说的,可是异人吗?”

“嗯。”

“应该是一伙的。”

“看起来,昨晚的行动,动作不小啊。

你不知道,今天一早,我们就被找了过去,让我们严加搜查,看是谁在吃里扒外。”

“啊?”

高大虎听了这话,心里顿时一咯噔。

高大龙翻了个白眼,“怕了?”

“没有!”

“嗯,那就好,没啥可怕的。”

高大龙站起来,慢慢走到了栏杆旁边。

高大虎连忙跟上去,和他并肩站立。

“山君,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你在衙门里站住吗?”

“是大兄希望将来,能有个内应?”

“内应?”高大龙嗬嗬嗬的笑了,笑声有些森然。他轻声道:“要内应,我不会让我亲弟弟去冒险。什么内应,都不值一百贯!山君,我让你在里面,是为了咱们兄弟,将来出去了,能有个出路。我可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在垃圾里翻找吃食。”

“大兄,我不懂。”

高大龙压低声音道:“时代已经变了,丰邑坊也会变。

以前,天下方定,朝廷不希望再生事端,所以对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天下已经大定。能过好日子,谁又愿意亡命天涯?江湖召集令还能有多大用处?

可惜,那些老家伙们看不清楚。

他们还想守着以前的规矩,想把丰邑坊打造成为长安城里的独立王国。

你要明白,卧榻之侧,岂容猛虎酣睡?朝廷不可能允许帝都中,又不受约束的地方。江湖客也好,异人也罢。在天下大治的情况下,有多少人还愿意冒险讨生活?嗬嗬嗬,等着吧!等时机成熟的时候,朝廷一定会对丰邑坊下手。到时候,凭那几个老不死的东西,能对抗朝廷的力量?不可能的!所以,咱们得提前谋划一下。”

“所以,大兄才让我去不良人吗?”

“我让你去不良人,是希望你能堂堂正正在外面做人。

有朝一日,我无处可去的时候,能有个容身之处。干这一行,没一个能有好结果。

何疯子当初嚣张不?

结果,一场诡异暴动,死的那叫一个惨。

大家都说,是何疯子运气不好。可要我说,是他罪有应得。当初他不欺负老六那么狠,老六至于在变身之后找他?我可听人说了,那天的暴动,是有原因的。老六他们变身之后,会失去理智。但是,他还是找了何疯子,把那家伙活生生给撕了……

山君,我希望你不但能在衙门里站稳,还希望你以后少和丰邑坊的人联系。

有什么事情,我帮你做。

趁这个机会跳出去,你明白吗?”

高大虎怔怔看着高大龙,鼻子有点发酸,眼眶有些湿润。

“大兄……”

“至于你说的那个苏大为,怕不简单。

不过呢,你说裴行俭把那鬼宅给了他,让我有点看不透。

按道理说,裴行俭大可以给他其他的宅子,却偏偏给了他一座鬼宅。要么,裴行俭想他死,要么,他有本事镇住鬼宅里的诡物。若是后者,你就给我把他的大腿抱紧了。

咱兄弟以后的前程,说不定就落在他的身上。”

高大虎有点糊涂,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那,我要不要派人盯着使团?”

“这件事,你别管,我会安排人去做。

另外,和那个周良搞好关系。他和苏大为是朋友,若他有什么难处的话,能帮就帮一把。好朋友,就是这么处来的。只要你和他搞好关系,苏大为就一定会善待你。”

“大兄,真要如此吗?”

高大虎忍不住道:“万一那苏大为……”

“嗬嗬嗬,山君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吗?”

“什么?”

“咱们,就是一群深渊里的老鼠。

有的老鼠根本不知道危险,所以四处乱窜。可有的老鼠,却能感受到危险,于是仰望天空。只要有一根绳子,它就会死死咬住那根绳子,拼了老命也要爬出去。

我不知道苏大为是不是那根绳子,但我们现在,有其他选择吗?”

高大龙说完,趴在栏杆上,看着楼下那群如同癫狂的赌客。

高大虎站在他的身边,沉默许久后,轻声道:“大兄,我明白了。”

“嗯?”

“不管他是不是那根绳子,我都会抓住。

如果他不是,那咱们就让他变成那根绳子,对不对?”

高大龙笑了!

虽然他笑起来,也会让人觉得阴森,但是高大虎却从那阴森中,看到了一丝欣慰。

“我在居德坊买了一处房子。”

“啥?”

“以后没什么事,别回来,在外面安生下来。

你呢,给我早早找个姑娘成婚,给我生一个大侄子,哥比什么都开心。有什么事情,我会让小桑找你。你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也可以让小桑通知我。只要我能帮忙,一定帮你。咱兄弟俩一起努力,早日爬出去,然后就能堂堂正正的做人。”

高大虎听完,用力点头。

高大龙则拍了怕他的胳膊,慢吞吞往外走。

他的脚有点不好,走路一瘸一拐。

但是每一步,却走得很稳,一步一步……

第一百二十一章 似曾相识

天亮了,雨也停了!

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

长安街头,多了几分喜庆,把自从诡异暴动以来,弥漫在长安上空的凝肃驱散了几分。

汉苑,感业寺。

明空一如平常,一大早起床后,先是洗漱打扫,然后在佛堂诵经。

一整套忙碌下来,已是晌午。

和煦的阳光照进了感业寺的庭院,她沐浴在阳光中,脸上露出了明媚的笑容。

擦去额头的汗水,她招呼正在打扫庭院的内侍道:“王福来,过来一下。”

“来啦!”

内侍连忙把手里的扫帚放下,一路小跑过来。

王福来,没错,就是那个王福来,那个糊里糊涂把苏大为当成小太监的黑衣内侍。

崇圣寺的刺杀,已经成了往事。

但该追究的人,却一个都不能少。

王福来作为殿中省少监之一,也算是四品职官。

发生了这种事,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和他没有关系,他的责任也推脱不掉。特别是他的对头元斌,殿中省另一个少监,自然少不得对他落井下石。加之王福来得罪过顶头上司元德,而元斌又是元德的义子,于是乎,王福来自然变得凄惨无比。

长孙无忌追查到是王福来安排的苏大为,于是对他加以审讯。

可王福来哪知道苏大为的身份?

一问三不知的结果,自然是少不得皮肉之苦。

从四品的殿中省少监在别人的眼里,可能是手握大权,无比尊荣。但是在长孙无忌面前,四品少监又算得什么?好在苏大为并非坏人,而且对皇帝李治有救命之恩。

在经过一顿审讯后,确定他没有问题,就把他放了出来。

从掖庭局出来的王福来,自然无法继续担任少监。

元斌也趁机落井下石,把王福来从殿中省赶了出去,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内侍。一个落魄的内侍,想要在大内过活自然不容易。好在,王福来能忍,硬是那么咬牙熬着。

也就是这时候,明空被召入皇宫。

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过气的嫔妃,更何况还是出家人。

王福来就这样,被安排到了感业寺,负责伺候明空。

一个过气的才人,一个落魄的内侍,总会容易产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

“佛堂的香烛不多了,去买一些来吧。”

“喏!”

本来,这种事情有专门负责采买的人。

但明空进宫后,就把这件事讨要了过来。

她对内侍省的人说,香烛自当由佛寺出面购买,免得出了差池,会对佛祖不敬。

内侍省不知是什么原因,答应了她的要求。

于是,这个差事就落到了王福来的头上。

“还有一件事,想要辛苦你一趟。”

“请法师吩咐。”

“贫尼想请你顺路探望一个人。”

“啊?”

明空把手里的一个小包裹,递给王福来,道:“这里面是几本佛经,请你带出去,可以吗?”

“佛经?”

王福来一怔,接过来在手里掂量一下。

还真是书籍!

“这有甚麻烦,奴婢一定带到。”

明空点点头,又把苏大为的住址告诉了王福来。

“见到阿弥,记得要恭敬一些。”

“奴婢明白。”

王福来忙答应,拿着包裹走了。

明空则站在佛堂的台阶上,看着王福来的背影,眼中闪过了一抹冷意。

这皇宫之中,虽然生活无忧,却比在灵宝寺的时候更加孤寂和冷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下去。毕竟,在灵宝寺的时候,还有阿弥和柳娘子,可在这里……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进入佛堂。

王福来出去采买香烛了,偌大的感业寺,只剩下明空一人。

佛堂里,青烟袅袅。

她坐在蒲团上,念一段经,敲一下罄。

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的烦躁感。

她合上经书,起身正准备出去,忽听得寺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感业寺所在的位置,是曾经的汉魏禁苑。不过到如今,昔日的皇家禁苑早已荒废,变得格外冷清,很少有人会来这里。明空心里有些奇怪,难道是王福来回来了?

不应该啊!

就算他手脚麻利,也得午后才能回来。

这个时候,又会是谁呢?

明空走出佛殿,站在台阶上往外看。

就见一个身着明黄色衣袍的男子,迈步走进了感业寺的山门。

看到那男子,明空的身子,顿时一颤。

她下意识想要逃走,但内心的不甘和委屈,却使得她没有挪动脚步,而是倔强的站在原处。

“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皇家寺院?”

男子,脚步一顿。

他抬头看着站在佛殿门口的那个比丘尼,俊朗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莫名的激动。

他想起了第一次和她相见时的景象。

那是在含风殿,他拜见了病卧床塌的先帝之后,进入含风殿中。

不想,一个娇俏的女子正在里面批示公文,看到他的时候,厉声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含风殿?”

几乎是相同的话语,只不过变了地方。

可心里的那种感受却没有变化,而且还多了几分暖意。

“你猜?”

他脱口而出道。

明空的眼中,有一丝水色闪过。

她说道:“这里是尼寺,还请施主速速离开。”

说完,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要离去。

男子,正是李治。

见明空要走,他心里一急,忙紧走两步,吟道:“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明空心里一颤,脚下却未停顿,反而加快了速度。

她没有回头,径自进入了禅房,关上了房门。

李治则紧走两步,也没有去追。

那种异样的情感在心头萦绕,变得越发强烈。

他闭上眼,半晌后轻轻叹了口气,迈步走进了佛殿。

一尊佛像,一张香案。

三支佛香,一副蒲团。

这佛殿里很简朴,没有那种金碧辉煌粉饰出来的庄严肃穆。

蒲团前,有一本佛经。

他走了过去,弯腰把佛经拿起来。

是一本金刚经,非常普通,几乎所有的佛寺里,都会有这样的经典。

佛经是手写而成,字迹娟秀。

他翻了两页,然后拿着佛经就走出了佛殿。

“陛下,该回宫了。”

“何以这里如此简朴?”

“啊?”那内侍一愣,忙回答道:“这里本已荒废许久,法师进宫时,太过于匆忙,很多地方未来得及修缮,以至于看上去有些冷清。奴婢回去,立刻命人修缮此地。”

“嗯,莫要让法师太过清苦。”

“奴婢明白。”

内侍眼珠子滴溜溜打转,疑惑看了一眼那佛殿,就跟着那青年,急匆匆走出了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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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福来买了香烛,就按照明空的吩咐,来到苏大为的住所。

不过,苏大为并没有在家。

柳娘子正在房间里收拾,听到外面有人叫门,于是便走了出来。

“你找谁?”

“请问,这里是苏大为的家吗?”

“正是,你是谁?”

“咱家名叫王福来,是宫里来的。”

“啥?”

柳娘子一愣,看着王福来道:“啥宫里来的?”

王福来也看得出来,柳娘子就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妇人。

他只好说:“咱家是皇宫里来的,明空法师你认识吗?”

“认识,当然认识!”

柳娘子顿时变得热情起来,走出房门道:“法师如今可好?

她进宫之后,一直都挂念着她。她现在怎么样了?”

“法师很好。”

被柳娘子这突然变化的态度给吓了一跳,王福来道:“咱家今天出来采买香烛,法师让咱家带了些佛经给苏大为。敢问,你是苏大为什么人?他如今,在不在家?”

“苏大为是我儿子。”

柳娘子笑道:“不过你今天来的不巧,他去收拾新家了。”

“收拾新家?你们要搬家吗?”

“是啊,我们原本是住在崇德坊的济度巷,就在灵宝寺的后山门对面。

后来济度巷被推了,官府到最近才安排好了新家住址。这不,阿弥带着人去打扫了。你也是来的巧!如果晚两天,我们就要搬走了。呵呵,这是法师给阿弥的书?”

“正是,正是!”

王福来说着,把手里的小包裹就递给了柳娘子。

“天不早了,咱得回去了。

对了,你们要搬去哪里?”

“辅兴坊,太子巷第一家。”

“好好好,那咱记下了,回去后,咱会转告法师。”

“不坐会儿吗?”

“不了,不了,咱得早点回去。”

王福来而今,变得非常小心。

他可不敢回去晚了,万一被元德元斌那对家父子知道,一定会找他麻烦。

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如今已经落魄了,又怎敢授人以把柄?所以,柳娘子虽热情想让,可王福来却不敢耽搁。他向柳娘子道别,就匆匆离去,沿着巷陌往外面走。

在巷口,他正准备牵着马车离开。

从十字巷口走来几个人,一边说笑着,一边走。

为首一个,身高在五尺九寸靠上。

他体型略显瘦削,但精神头极好,肩膀上蹲坐着一只黑猫。

一边,跟着一个小女孩,长的粉雕玉琢,十分可爱,肩膀上还蹲着一只小白猴。

另一边,是一头个头很大的黑犬。

隔着黑犬,是几个身穿公服的男子。

他们说笑着,迎面走来,和王福来擦身而过,进入了巷陌。

王福来眉头一蹙,下意识回头向那男子看去。

有点眼熟啊!

他搔搔头,脸上露出疑惑之色。

那男子的身形背影,真的很眼熟,可一时间,王福来又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难道说,是我看错了?

他想到这里,摇了摇头,跳上马车,催马离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不良那些事

马车,缓缓驶出坊门,上了安化大街。

王福来正赶着车,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道光,忙吁的一声,停下车子。

“干什么你,怎么把车停在这里?”

马车后,原本跟着一辆车子。

但没想到王福来会突然停车,以至于差点撞上去。

如果还是殿中省少监的王福来,绝对连理都不理对方。

不过现在,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太监。

王福来连忙向对方道歉,牵着马走到路边。

辅兴坊,太子巷第一家?

那不是传说中的元妃鬼宅吗?法师的弟弟,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以至于被人陷害?

他有心回去找柳娘子,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王福来觉得,这个事情有必要告诉明空法师。柳娘子一看就是个普通妇人,不晓得这其中的玄机。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法师一定会很难过!王福来如今虽然落魄,但毕竟是少监出身。从四品的职官,在大内深宫里,绝对不是一个等闲之流。

勾心斗角的事情见的多了,他比任何人都敏感。

明空对他不错,这也让王福来十分感激。

表面上,他是明空的下属。可心里面,他却把明空视为亲人。

明空是太宗皇帝时期的才人,王福来当然也清楚。对于她的遭遇,他很心痛,却无能为力。同时,他也了解了一些明空的身世,知道明空在宫外还有亲人。可明空却从没有提过那些人,反而时常会唠叨苏大为这个弟弟,也说明她对苏大为的感情。

可别让苏郎君吃亏了,必须要告诉法师,让她设法提醒苏郎君。

王福来想到这里,不敢犹豫,忙催马疾驰而去……

苏大为看到了王福来,也认出了王福来。

心里有些奇怪,他来这里作甚?

等进了家门才知道,原来这王福来是奉了明空的托付,送佛经而来。

法师,已经得势了?

这是苏大为的第一个念头。

毕竟,在崇圣寺的时候,他可是知道王福来的权势。

不过又一想,应该还不至于。

法师进宫还不到一个月,怎可能这么快得势?如果不是法师得势,那就是王福来失势?

这么一想,也就清晰了许多。

“我又不信佛,法师送甚佛经来?”

苏大为笑着,把包裹放在了桌上,没有立刻打开。

柳娘子也懒得去问,只抱着聂苏坐在一旁,笑眯眯道:“阿弥,房子打扫的怎样了?”

“挺好的,多亏了二哥,还有八哥和海林哥。”

苏大为道:“若非他们来帮忙,单我一个人,怕真是收拾不过来呢。”

柳娘子连忙向一旁的周良、吕操之和张海林道谢。

“大娘放心,已经打扫的差不多了。

估摸着再过两天,就能搬进去……嘿嘿,大娘可要记得,给我留间房子,到时候我天天去陪你。”

“那可敢情好!”

柳娘子脸上的笑容更盛,连连点头。

那宅子好是好,就是太大了。真要是多几个人住,也热闹一些,不至于太过冷清。

似周良这种她从小看着长大,就如同自己孩子一样,她当然放心。

“对了,我听人说,那是一处鬼宅?你们可遇到了什么怪异吗?”

苏大为摇摇头道:“没有,很干净。

阿娘,我可是专门找了八哥过去,他也说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其实啊,依我说,咱行得正坐得直,怕甚鬼怪?”

“是啊,三嫂,那宅子真好,我都羡慕了。”

吕操之笑眯眯说道。

凶神恶煞,可不是说说而已。

吕操之在长安县衙门里,也素有神棍之名。

听他这么一说,柳娘子算彻底放心了,道:“八郎若是喜欢,就常来,不要客气。”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你们坐着说话,我去给你们做饭。

八郎、海林,还有二郎,今天别走了,留下来尝尝我的手艺。”

吕操之和张海林是出了名的老光棍,家里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今天是中秋,若放在从前,最多就是他老哥俩再加上一个桂建超三个人,一起吃酒。可是现在,桂建超没有回来。苏大为把他们拉过来,他二人自然也不会拒绝。

至于周良……

虽说父母尚在,但一想到家里那些烦琐事,也不想回去。

柳娘子带着聂苏去做饭了。

黑三郎则趴在门口,而黑猫带着猴头,跑去了伙房看热闹。

苏大为给吕操之倒了水,道:“八哥,鬼叔还没有消息?”

“没有,他这次出远门,估摸着要些日子才能回来。”

“他忙什么去了?以前可没见他出去这么久。”

“哈哈,那可就不清楚了。

鬼帅的事情,我们那敢打听?

不过你放心,他绝对不会有事的。”

言语中,流露出对桂建超强烈的信心。

苏大为眉毛一扬,也没有再问。

他看得出来,吕操之和张海林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估摸着他俩也知道桂建超的行踪,但他们不想说,苏大为也不懒得问。

“二哥,你好像有心事?”

“嗯,还是公交车的事情。”

“怎么?”

“我昨天和十一叔说起了这个事情,建议他对那几个团头敲打一下。

可是他却好像不太愿意,还说公交车这个事情,要从长计议。他说如今长安需要稳定,不适宜再有动荡。如果咱们对那几个团头敲打的不好,可能会有不必要麻烦。

反正我是觉得,他说话有点阴阳怪气。”

“是吗?”

“真的!”周良苦笑道:“就是从前几天,县君挺了他之后,感觉他就有点古怪。”

“不是古怪,是害怕。”

张海林一旁插嘴道:“这人啊,会变的。

以前十一郎还是不良人的时候,心里也没有什么想法。

做好不良人,惩恶除奸,就是他的工作。可是坐上了不良帅,考虑事情的方式就有变化。他这把年纪,能坐上这位子不容易。一旦坐上了,他可就不会愿意下来。

昨天他还跑到我那边问我,需要不需要把刑房改造一下。

贼你妈,认识他那么久,从没有见过他那样子……感觉着,简直就不是十一郎了。”

吕操之道:“他在害怕。”

“害怕什么?”周良道:“在我眼里,他还是十一叔啊。”

“问题就在这里,你把他当作十一叔,但他不想让你把他当作十一叔,而是当作陈帅。”

“至于嘛?”周良笑道。

“当然至于,而且这问题,就出在了阿弥身上。”

“我?”

苏大为一脸懵逼的表情,瞪大眼睛道:“和我有甚干系。”

“因为如果他下去了,你最有机会接替他。”

“开什么玩笑,我资历太浅,哪有什么资格。”

“怎么没有资格?”

吕操之正色道:“你资历的确浅,但你杀过鬼卒,对不对?

而且,县君看好你。之前魏帅死后,县君就有心让你接手,但你拒绝了,江大头才有了机会。老一波的不良,也都服气你。至少真要让你接替他,不会有人反对。

现如今呢,不良有四副帅。

鬼老大绝对挺你,你信吗?”

“哦,可能吧。”

“之前你和安帅合作行动……我不知道你和他跑去做了甚事,但看得出来,他挺看重你。你不知道,昨天安帅还让人转交给了十一郎四十五贯钱,说其中十五贯是帮你给的。当时十一郎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要知道,安文生那家伙也有背景。

对了,你昨天是不是还和高大虎凑在一起了?”

“嗯,说了几句话。”

“十一郎很不高兴,对我唠叨说,你不辨是非,居然和高大虎走在一起。

我和海林当时也没说什么,只是心里嘀咕:人阿弥和高大虎说几句?就不辨是非了?

我跟你讲,十一郎这心里面,有点害怕。”

苏大为听了,哭笑不得。

他能感觉得出来,陈敏对他的态度,是有些不太一样。

可为了一个不良帅,至于吗?

他是不会在意什么不良帅的……要知道,他可是要去抱女皇姐姐大腿的男人。

“十一叔,多心了。”

“你觉得他多心了,他可不觉得。

反正啊,我是觉着,你得小心点。这次分配人手,说不定他会给你穿小鞋,你可别掉以轻心。”

“不至于吧。”

“太至于了!”

周良也道:“阿弥,八叔说的不错,你得小心点。

我帮你留意一下,看能不能给你找两个可靠的手下。免得将来做事的时候,有人掣肘。到时候,你是副帅,出了差错,肯定会找你麻烦。他可是不良帅,正大光明呢。”

苏大为蹙眉,突然一阵烦躁。

“那我该怎么办?”

“培养几个可靠之人。”

“我去哪里培养?怎么培养啊。”

张海林和吕操之相视一眼,用眼神做了一个小小的交流。

“阿弥,要不我给你介绍个帮手?”

“谁?”

“沈元,你觉得如何?”

“沈元是谁?”

苏大为疑惑看着吕操之和张海林,然后扭头问周良道。

“丰安坊那头人熊,沈元?”

“就是他!”

见苏大为仍一脸茫然,周良解释道:“就是丰安坊那个打架王。”

“他啊!”

苏大为露出恍然之色。

说沈元是谁?他是真不清楚。

但提起‘打架王’,他倒不算太陌生。

那是丰安坊的一个奇人,年二十岁,却生的十分强壮,有差不多两米的个头。

这沈元是长安人,从小父母双亡。后来他叔叔把他领养,可不想才一年,叔叔也出了事,夫妻双双亡故。从那之后,他就一个人在丰安坊街头流浪,没有人愿意和他亲近,因为觉得,这小子命太硬,和他亲近了,会被克死。从十岁开始,沈元就成了一个流浪儿。按理说,这样的遭遇,换普通人很可能会有一些心理的扭曲。

可沈元不一样,他是努力想要让大家接纳他。

只是他的方式有点古怪,那就是打架。

不过,他并不是随意和人打架,而是转打抱不平。

有人被欺负了,他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一次,一对夫妻在街头吵闹,丈夫打了妻子一巴掌,被沈元看到了,冲上去就把那丈夫打了一顿,差点被关进大牢。

越如此,大家就越疏远他。

大家越疏远他,他就越觉得自己做的不够,越要打抱不平。

反正,这是挺奇葩的一个人。

苏大为道:“我不认识他,怎么找他?”

“我认识,如果你同意,我改天把他喊过来。”

“要说的话,这倒是个合适人选。

他天天在街上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倒不如把他招进不良。

但加入不良,和他以前在街头打架可不一样。大家都认识他,也不会真和他计较。可那些亡命之徒……那是要出人命的!我倒是同意他来,但必须是他自己愿意。”

“这个当然,我会和他说清楚。”

正说着,柳娘子端着酒菜进屋了。

“你们别说了,快过来吃酒。

今天是中秋,大家都别拘束……阿弥,去我房里把那坛我从昆明池带回来的酒拿出来,好好陪你八叔他们和一杯。”

话音未落,聂苏端着一盆蒸菜也进来了。

“哥哥,开饭啦!”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尾锦鲤(一)

永徽元年的中秋,很平淡。

无风无雨,就这么悄然无声渡过。

不过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无风无雨就是最好的节日。

毕竟,没有谁愿意整日生活在动荡和恐惧不安里。平平淡淡,有时候也难以求得。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苏大为搬家了。

他们没有大操大办,只雇了一辆马车,装上了行礼,然后一家人悄然无声进入辅兴坊太子巷的新家。早在前几日,苏大为带着人打扫宅院的时候,附近不少人已经得到消息。不过没有人过来打听,而是用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等待着最终结果。

以前,也有人住进过这座宅院,但结局都不是很好。

有的人甚至请了法师前来祛除妖邪,结果却一个个空手而回。

反正,这元妃旧宅诡异的紧。

如今又有那不知死活的人搬进去,会是什么结局呢?

辅兴坊的一些地方,甚至暗自开了盘口,赌苏大为一家人能在这鬼宅中撑过多久。

对于此,苏大为早在搬家之前,就已经一清二楚。

但,他会在意吗?

家有天狗,还有进化之后的猫灵以及幻灵。

说句心里话,苏大为还真不是很在意什么鬼怪妖魔。

要知道,黑三郎本身就是最顶级的诡异。而猫灵小玉和幻灵猴头,也都不是等闲之辈。

倒要看看,这宅子里的诡异妖灵,能做出什么妖来。

聂苏抱着幻灵,笑着跑进大门。

柳娘子在后面追赶着,一边跑一边说:“小苏,慢点,别摔着。”

黑猫唰的从马车上跳下来,紧跟着柳娘子。

苏大为见状,不禁笑了。

他也跟着从马车上跳下来,和车夫一起,把行礼搬到了门口。

那马车夫把行礼卸完后,立刻赶着马车走了。很显然,他也知道这鬼宅的传说,不愿意再次停留,更不要说帮着苏大为把行礼搬进去。进鬼宅吗?那绝对不存在。

看着车夫匆匆离去的背影,苏大为忍不住摇头笑了。

他看了一眼跟在他身边的黑三郎,然后把两个小包裹挂在它背上,拍了拍它的脑袋。

汪,黑三郎叫了一声,就驮着包裹窜进大门。

苏大为则弯下腰,准备把箱子搬进去。

“这不是阿弥兄弟吗?”

苏大为直起腰,看过去,就见尉迟宝琳走过来。

他愣了一下,忙拱手道:“尉迟校尉,你怎么来了?”

“我今天休沐,正说去找狮子吃酒,没想到……怎么,你这是搬家吗?”

尉迟宝琳一脸困惑之色,看了一眼苏大为身后,那洞开的大门。

苏大为点头道:“是啊,之前的老宅子被朝廷征用。县君就把这宅子分给了我,算是补偿。嘿嘿,这宅子挺好,就是有点大,比我家原来的老宅子,大了几倍呢。

尉迟校尉,也住在辅兴坊吗?”

“是啊是啊,我家就住在隔街,几步路就到了。”

“那,还挺近的。”

“怎么,要我帮忙不?”

“这个……不用了,我自己能行。”

哪知,尉迟宝琳却十分热情的帮着苏大为扛起了一个箱子。

“饿贼,你这箱子里装的是啥嘞?这么重!”

苏大为忙上前,一把托住了箱子,道:“这里面是我平日里健身的玩意,重的很,还是我来吧。那个箱子轻一些,你帮忙搬那个吧。来来来,慢点,交给我吧。”

说着话,他就把那半人高的箱子扛了过来。

尉迟宝琳的脸憋得通红,等苏大为把箱子接过去之后,才松了口气。

他有些吃惊的看着苏大为一边扛着箱子,一边从地上拎起一个包裹,浑若无事一般往里走。

饿贼,这家伙的力气,可真大!

他想着,扛起了另一个箱子,紧跟在苏大为的身后,就进了院子。

柳娘子揪着聂苏的耳朵正从后院出来,一边走一边道:“你这妮,咋恁不听话,说了让你别乱跑,你还到处跑。先过来,帮家伙事都搬进来,咱们且有的要收拾。”

聂苏,一脸委屈。

不过,当她看到苏大为扛着箱子,拎着包裹过来,立刻笑着跑上前。

“哥哥,我帮你拿。”

“小苏别闹,听阿娘的话,把屋子打扫一下,有客人来了。”

“哦!”

在有外人的时候,聂苏永远都是乖巧的模样。

她看了尉迟宝琳一眼,然后扭头就跑去了中堂大厅。

苏大为把包裹放在中堂门口,然后扛着箱子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道:“尉迟校尉,你先屋里坐,我把东西放好。娘,这是金吾卫的尉迟校尉,你帮忙先招呼一下。”

柳娘子吓了一跳,忙招呼尉迟宝琳把东西放下来。

尉迟宝琳道:“大娘子,没事的,我先帮忙把东西搬进来。”

话音未落,一条黑狗从他身边就窜了过去。

就见那黑狗跑出大门,咬着一个包裹一甩头,就放在了身上,呲溜又钻进了院子。

聂苏在屋子里擦桌子,一只小白猴帮忙拿毛巾。

还有一只黑猫,也急火火的叼着一个小袋子,从门外跑了进来。

尉迟宝琳觉得,有点懵!

这一家子动物,都成精了吗?

这时候,苏大为已经回到了前院。

“娘,你别忙了,歇一会儿吧。

咱们先把东西都搬进来,晚上二哥会来帮忙。”

“二郎来帮忙那是情分,咱们该做的事情,还是做完为好。”

乔迁新居,柳娘子显得很亢奋。

她看了两边的房舍,道:“还有啊,这几间房得修一下,这附近哪里有泥瓦匠?”

“永安桥那边,有几个泥瓦匠。

不过大娘子也不用找他们,明日我派几个人过来,一天功夫,绝对把房子给修缮妥当。”

“啊?”柳娘子一愣,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看向了苏大为。

苏大为搔搔头,笑道:“那就麻烦了。”

“麻烦个甚。”

尉迟宝琳说笑着,就往大门外走。

他,明显是来释放善意。

苏大为才不相信,这家伙只是路过。

但对于尉迟宝琳的这点小心思,他也不会拒绝。

朋友嘛,就是这么有来有往的处着,才能变成好朋友。

他帮过尉迟宝琳,同样的尉迟宝琳过来帮忙,他也乐见其成。至于尉迟宝琳为何而来?苏大为并不在意。哪怕尉迟宝琳怀有别的心思,也说明他的价值正在提升。

“尉迟校尉……”

“哦,阿弥兄弟,叫我名字就行,或者唤我大郎也可以。”

“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苏大为说着,又扛起了一个大箱子。

“这几日,没见狮子出现啊。”

“他啊,最近正头疼呢。”

“怎么?”

“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万年县县令,换人了!”

“啊?”

“高至行被外放瀚海都护司马,朝廷任命了新的万年县令。”

“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两天前。”

“新县令是谁啊。”

“王仲翔,先帝生前身边的千牛备身。”

“没听说过。”

“你不知道王方翼?”

尉迟宝琳,露出惊讶之色。

但旋即,他就道:“也是,你在不良人里,肯定不知道这个人。”

“你刚才不是说王仲翔吗?怎么又变成了王方翼?”

苏大为有点糊涂了,困惑看着尉迟宝琳道。

“王方翼就是王仲翔,太原王氏族人,当今皇后的堂弟。”

“唔,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正常,王方翼平时很低调,从不在人前显露。

听说这次出任万年县令,也是运气。本来长孙太尉和诸尚书各推荐了一人,但后来赵持满推荐了他,长孙太尉和诸尚书才统一了意见。那个家伙,可严厉的很。加上背景大,狮子也不敢太放肆了,每天都要去点卯。他昨天还说,一点都不自在。”

苏大为笑道:“狮子也是蠢货,哪有什么绝对的自在?

估摸着,也就是年前这段日子。你回头见了他,和他说一声: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是老实一点为好。别给新县令添乱,相信那王县令也不是想针对他。俗话说的好,不作死就不会死。熬过这一段,那王县令自会放松,到时候也就能继续自在。”

“不作死就不会死?”

尉迟宝琳想了想,哈哈大笑道:“阿弥,这话说得好,话粗理不粗,有见地。”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把行李搬进院子里。

天色,将晚。

柳娘子看已经来不及生火做饭,干脆带着聂苏出门,打算去买点吃食回来。

苏大为和尉迟宝琳则坐在中堂门口的台阶上休息。

东西虽然不多,但嘎达马西的一大堆,收拾起来非常麻烦。

今天主要是把几间卧房收拾好,具体的家伙事,等以后慢慢整理,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弄好。

可即便如此,也很累人。

主要是这宅子太大了,来来回回走着,也着实够呛。

尉迟宝琳从腰间摘下了一个皮囊,拔了塞子,灌了一口酒,然后递给了苏大为。

苏大为也不客气,接过来咕嘟就是一大口。

“哈哈,阿弥兄弟爽快。”

“此话怎讲?”

“狮子这兄弟,其实也是个爽快人,可有的时候,太讲究。”

苏大为看了一眼手里的酒囊,立刻明白了尉迟宝琳的意思。

他哈哈大笑,又喝了一大口,才把酒囊递还给了尉迟宝琳。

“对了,阿弥兄弟,你住在这里,真没事吗?”

“能有什么事。”

“就是……”

尉迟宝琳有点犹豫,不知道该怎么说。

苏大为笑道:“你是说,鬼宅?”

“嗯嗯嗯,你就不怕吗?”

苏大为看了一眼趴在身边的黑三郎,又扭头看了看不远处蜷在窗台上的黑猫小玉。

“如果真有邪崇,那就只能怪它运气不好。

大郎你不用为我担心。你要知道,似我这样的出身,若想在长安买这么大一座宅子,几乎不太可能。若非鬼宅,这等好事又怎会落到我的头上?所以说,福祸相依,不到最后,你永远不知是福是祸。我倒是觉得挺好,至少阿娘能在这里享福。”

“对了,阿弥你是长安人氏?”

“是啊!”

苏大为道:“我祖籍始平,后来家祖迁入长安,就在这里定居下来。”

“京兆始平?”

“嗯。”

苏大为疑惑道:“怎么,有什么问题?”

尉迟宝琳忙笑着摇头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呵呵,没什么,没什么。”

尉迟宝琳不愿意说,苏大为也没有再追问。

不一会儿功夫,周良来了。

他看上去有点不太高兴,不过进门见还有外人,也就没有说什么。

得知尉迟宝琳的身份,周良吃惊不小。

他可不知道,苏大为什么时候还和尉迟宝琳搭上了关系。

“二哥,怎么看上去不高兴?”

他虽然没说,但苏大为还是看了出来。

周良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还能有什么事情,不就是那公交车的事情嘛。

如果陈帅再推三阻四,我就准备直接呈报县君。他让我酌情处理,贼你妈,我能怎么酌情?”

“什么公交车?”

尉迟宝琳问道。

周良好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苏大为提出的‘公交车’概念,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这,应该是好事吧。”

“是啊,但我们陈帅却不在意。”

“现在出了什么问题?”

“哦,几个里坊的团头,有点不愿配合。

阿弥说,我不用再和他们谈下去,直接动用官府力量敲打一下就能解决。可我们陈帅却不同意,说什么害怕会影响不好。这也就算了,他让我酌情处理,我又能如何处理?”

“你们这位陈帅,可有点……”

尉迟宝琳说到这里,摇了摇头。

苏大为清楚这其中的原因,只能苦笑一声。

不过,他旋即灵光一闪,歪头看着尉迟宝琳道:“大郎,能不能帮个忙?”

“帮忙?”

尉迟宝琳一愣,但立刻就反应过来。

他笑道:“些许小事而已,什么时候动手,阿弥通知我一声就好。”

周良道:“阿弥,你什么意思?”

苏大为道:“既然十一叔不愿敲打,那咱们就找别人敲打,看十一叔最后怎么说。”

话说到这个程度,周良哪里还不明白苏大为的意思。

他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总要让那些家伙知道,我周某人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尾锦鲤(二)

当晚,周良喝醉了。

苏大为能看得出来,他还是有心事。

不过由于尉迟宝琳在旁边,所以周良也不好说太大。他喝了很多酒,然后烂醉如泥。

把他送进了一间厢房,苏大为回到中堂里。

随后,尉迟宝琳也告辞离去。

他家就在辅兴坊,离太子巷不算太远。

加之他并没有吃醉,所以苏大为只把他送出大门外。

“二哥睡着了?”

“吐得一塌糊涂,不过还好,吐完之后挺老实。

这孩子是怎地了?怎么感觉着,他心事很重的样子?阿弥,你可要照顾好他才是。”

柳娘子一边收拾,一边和苏大为说话。

聂苏早就睡了!

日间她兴奋的在这宅子里跑来跑去,以至于吃饭的时候,她就困得直打瞌睡。

苏大为拿了个包子,狠狠咬了一口。

“娘,你放心吧。

以前二哥对我多有照顾,以后我一定会照顾好他。”

“嗯,那就好,做人千万不能忘本。

想当初如果没有二哥关照,咱娘俩早就活不下去了。现在他遇到了难处,你也不能袖手旁观。苏家不是什么名门大户,可咱们苏家却不能做那忘恩负义的事情。”

“娘,你放心吧,孩儿明白。”

说着,他端起盘子,跟在柳娘子身后,走到了厨舍门口。

月光,皎洁。

柳娘子把餐具放进水盆里,开始清洗。

苏大为则在她身边坐下,不远处,黑三郎则匍匐在台阶上。

“对了,刚才那个尉迟大郎在,我不好问。

他找你作甚?”

“啥?”

“你刚才照顾二哥休息的时候,尉迟大郎问我,咱们家是不是始平人。”

苏大为一愣,道:“阿娘如何回答。”

“我当然说是喽。”柳娘子道:“说起来,自你阿耶走后,这一晃也有几年了,你都没回去祭拜过先祖,实在是有些不应该。等明年清明,若清闲下来,便走一遭吧。”

“回去作甚,当初阿耶走后,咱们不就和那边断绝关系了吗?”

“说是断绝,可这毕竟是血浓于水。

你阿耶走了,你就是这一支的顶梁柱。不管他们怎么样,咱可不能失了礼数,落了口实。”

苏大为听了,沉默不语。

其实,对于苏家的那些亲戚,他没什么印象。

原主留下的记忆也很淡薄,只记得当时苏家人过来,想要霸占他老爹留下的房产。

至于其他,就模糊了。

柳娘子见他不说话,也没有催促。

而是把喜好的碗筷收拾好,站起来双手在腰间的布裙上擦了擦,“你也说了,那尉迟大郎是鄂国公的儿子。鄂国公那是什么人?是先皇身边的重臣。他这么和你交好,一定有原因。你得长个心眼,可别什么事都答应。他们的圈子,和咱们不同。”

别看柳娘子大大咧咧,可这心里清楚的很。

苏大为抬头,笑道:“放心吧,我这心里,有数!”

他站起来,把木盆里的水泼掉。

正准备放下来,忽见黑三郎站起身,仰天发出一声低吼。

那咆哮声中,带着一丝愤怒。

紧跟着,入夜就爬上中堂屋顶的黑猫,也发出了一声咆哮。

苏大为脸色一变,手中木盆丢掉,健步就往后院跑。

“三郎,保护阿娘。”

黑三郎汪的叫了一声,立刻守在了厨舍门口。

柳娘子也是一惊,顺手从砧板上抄起一口锋利的菜刀,迈步就往外走。

苏大为冲进后院,猫灵已纵身从近八米高的屋顶跃下。

它在前面带路,直奔西跨院而去。

西跨院,是柳娘子和聂苏的住所,此刻弥漫着一片水汽。

苏大为怒道:“冥顽不化,既然你想要死,那就休怪我心狠手辣。”

说着话,他健步闯入跨院中,迎面就见十几个水汽凝结而成,手持利刃的鬼怪扑来。

侍鬼?

苏大为一愣,手腕一翻,宿铁匕就出现在手里。

刹那间,宿铁匕吐出三尺长短的锋芒,迎着那白色鬼怪就劈斩过去。

锋芒,是雷电所凝聚。

按照苏大为的想法,可以轻而易举将那鬼怪灭掉。

哪知剑芒从那鬼怪身体中穿过,鬼怪只晃动两下,重又凝聚成形。

这不是侍鬼!

苏大为心里一惊,左手一振,一面盾牌就出现在手里。

就在这时,猫灵发出了一声尖叫。

“喵!”

猫叫声在西跨院上空回荡,原本弥漫在院子里的水汽,瞬间剧烈翻滚。

就见猫灵蹲坐在墙头,张开了嘴巴。

水汽,瞬间化作浓浓白雾,被猫灵吞噬。

只数息光景,水汽已无影无踪。

苏大为扭头看了猫灵一眼,一手持盾,一手持剑,就闯入了房间。

幻灵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一团白色的雾气,笼罩在聂苏的身上。

“该死的东西,还不给我滚开。”

苏大为说着,手中电光游走。

可是,他却不敢轻举妄动,因为那白雾笼罩着聂苏,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伤害道她。

就在他有些投鼠忌器的时候,白雾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嚎。

刹那间,白雾四散。

聂苏胸口的那面八卦镜,闪烁着金色光芒。

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伴随着白雾散去,化作一道流光,直扑中堂二楼。

苏大为忙走上前,弯腰查看聂苏的情况。

她仍昏睡着,小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容。

这八卦镜哪里来的?

苏大为心里有些困惑。

他出狱后,就看到聂苏脖子上带着一枚铜镜,但是并未在意。

不过现在看来,这铜镜有神异,不晓得是谁送给她的礼物。

苏大为见聂苏无碍,忙转身往外走。

“小玉,保护好小苏,把猴头唤醒。”

他头也不回就冲出了房间,迎面遇到柳娘子。

“阿弥,发生了什么事?”

柳娘子手里,拎着一把菜刀。

“阿娘,你先回屋,别出来。

小苏没大碍,我先把那该死的妖怪抓住。”

苏大为说着话,已经冲进了中堂。

他沿着楼梯上了二楼,就见地板上有一滩滩的水迹。

二楼,日间曾被简单清理过。

这水迹的出现,说明那妖怪就在这里。

苏大为眸光泛着一抹银白,走到墙上的一副字画前。

那字画上,有水迹。

一个女子站在池塘边,正凝视那池塘里的一尾红色锦鲤。

锦鲤,看上去非常生动,头探出了水面。

水珠顺着字画流淌,滴落在了地上。

“我一片好心,怜你遭遇,所以未曾对你下手,只希望你明事理,离开这里。

谁料想我这好心,却被你看轻。既然你要找死,那就休怪我心狠手辣,还不给我现形。”

说话间,苏大为的手,就按在了画中的锦鲤上。

一股水雾瞬间从画中喷涌而出,一个模糊的女人身影从画中浮现出来。

“这是我的家,凭什么让我离开。

你们把我赶出了皇宫,如今又要把我赶出家门。你们,你们都是坏人,我和你们拼了!”

那女人嘶吼着,就扑向了苏大为。

只是,苏大为的手上,突然流转电光。

就听噼啪声响不断,那女人模糊的身影,在电光中凄厉哀嚎,化作一蓬水汽,在空中散去。

苏大为松开了字画,退后一步。

画中的锦鲤,已变得黯淡无光。

“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

苏大为看着那字画,轻轻叹了口气,“你若是不想坏了小苏的性命,我又怎会下此毒手。

不过,尘归尘,土归土。

你霸占这宅子,害了不少人,也该走了。”

屋中的水汽,也随即消失。

苏大为想了想,从墙上摘下了字画,卷起来之后,走下了楼梯。

“阿弥,怎么样了?”

柳娘子脸色有点发白,却仍旧倔强站在西跨院的门外。

黑三郎蹲坐在她身边,露出警惕之色。

苏大为拿着那字画,走到西跨院门口,道:“阿娘放心,已经解决了。”

“真的解决了?”

“其实,也算不得鬼怪,不过是元妃残念化灵,寄生在画中的锦鲤身上。

我之前怜她遭遇,不想坏她性命,所以只警告她离开。没想到,她竟然把主意打到了小苏的身上。早知如此,我上次就该弄死她,也不至于有今日的这一番波折。”

“你知道她在楼上?”

“嗯!”

柳娘子阴着脸,抬手一巴掌打在苏大为脸上。

“你个混账东西,明知道有鬼怪,还抱什么妇人之仁?

知不知道这样做会让小苏陷入危险?我打死你这个糊涂蛋,若小苏出事,我饶不得你。”

苏大为捂着脸,没有反驳。

半晌,他轻声道:“阿娘,这次是孩儿错了,下次绝不会再有妇人之仁。”

“哼!”

柳娘子冷哼一声,转身回了房间。

猫灵在房间门口探头出来,但立刻被柳娘子抱了回去,随后砰的关上房门。

苏大为咬着嘴唇,轻轻叹了口气。

他低头看了一眼蹲坐在旁边的诡异,轻声道:“三郎,我是不是真的有些妇人之仁?”

“汪!”

“其实,我只是觉得她可怜。

一个女人,把最好的年华寄托在一人身上。她没有错,却最终抑郁而终……

唉,可能我真的有些妇人之仁了!你知道,在我们那个年代,女鬼总是美好的,善良的,却让我忽略了她心中的怨恨。好了,以后我不会在心慈手软,害人害己。”

“汪!”

黑三郎歪着脑袋,看着苏大为。

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你是白痴吗’的神采。

苏大为笑了,拿着那副画,转身就往厨舍走。

“喂,你去哪里?”

柳娘子突然打开房门,冲他喊道。

“我把它烧了,免得再出事。”

“烧什么烧,好歹也是字画。

明天去找个僦柜把它典当出去。好歹也是前朝妃子的藏品,总不会太便宜了。最近家里支出是在太多,典个三五贯钱,也能缓解一下。你个家伙,简直就是败家子。”

说完,柳娘子砰的就关上了房门。

苏大为站在那里,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要说过日子,果然还是阿娘会过日子。这算不算是废物利用?

在持家过日子,精打细算这方面,苏大为觉得,他实在是比不过柳娘子。不过,必须承认,柳娘子说的也没错。这可是元妃留下来的物品,应该也不是普通字画。

虽说里面的鬼怪被他消灭,可不管怎样,也是古董不是?

苏大为拿着字画,回到了中堂。

他在桌前坐下来,把字画重又打开,然后又看了两眼,目光最后落在了画的落款上。

“展子虔是谁?”

苏大为低头,看着身边的黑三郎问道。

黑三郎翻了个白眼,汪的叫了一声。

妈的智障,本汪又怎知道,谁是展子虔?

苏大为忍不住笑了,摸了摸狗头,目光重又落在了那字画上。

要不,回头问问安文生?

他心里嘀咕着,把字画卷好了,放在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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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宝琳并没有喝多,虽有几分醉意,但头脑却十分清醒。

回到家,他直奔后花园里。

一个体魄雄壮,如黑铁塔般的老人,正光着膀子,在花园中舞动长槊。

在不远处,一个中年女子正在温酒,笑眯眯看着那老人。

看见尉迟宝琳过来,她招了招手,示意尉迟宝琳过去。

“母亲,阿耶今天怎么如此好兴致?”

那女子姓杜,是尉迟恭的妻子,也是尉迟宝琳生母。

“是啊,今天不知怎地,突然来了兴致。”

“二郎和三郎都睡了?”

“嗯,都睡了。”

尉迟恭膝下共有三个儿子,尉迟宝琳是长子。

次子尉迟宝琪,幼子尉迟环。

其中,尉迟环年方十岁,而尉迟宝琪,也不过刚过了十五。

“吃酒了?”

“吃了一点。”

“那好,正好可以陪你阿耶在吃几杯。”

“好啊!”

母子二人说着话,那边尉迟恭也停止舞槊,喘着粗气走过来。

有家将上前,把那杆大槊接住,然后递了毛巾给他。

尉迟恭擦了擦身上的汗水,从架子上拿起一件大袍披在了身上,迈步走了过来。

“听说,你今天去帮人搬家了?”

“嗯。”

“就是你说的那个异人?”

“对,就是他。”

“感觉如何?”

“聪明,也很低调,而且很警觉。”

“能做朋友吗?”

“能!”

“能做朋友,那就继续处着,不必太热,也不要太冷,自己拿好尺度。

他和苏家那头狮子不一样,你要注意些分寸。还有,要防着程家老鬼,别露了马脚。

那个糟老头子坏的很,要是被他知道了,肯定会贴过去。”

“阿耶放心,孩儿明白。”

尉迟宝琳说着话,给尉迟恭倒了一杯酒。

“阿耶,大娘是哪里人?”

尉迟恭有一个前妻,是他贫贱时的结发妻子,大业九年就已经过世,享年只有二十五岁。

之后,尉迟恭才娶了如今的杜夫人。

杜夫人蹙眉道:“大郎,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她倒也不是不满,事实上,也没必要不满。尉迟恭的前妻没有留下子嗣,而且早已过世。她堂堂鄂国夫人,又何必去吃一个死人的醋?只是,她担心尉迟恭会难过。

因为,时至今日,尉迟恭还是会经常念起前妻。

尉迟恭疑惑看着尉迟宝琳,犹豫一下,道:“京兆始平人,怎么了?”

“始平,有几个苏家?”

“只有一个吧。”

尉迟恭道:“不过苏家也算不得什么望族。

你大娘那一支,属于庶出一支,一直都不得重视。我当初娶你大娘的时候,她族中还多有不满。只是,你大娘态度坚决,后来干脆和苏家断了关系,也没了来往。

我归唐之后,苏家倒是曾找上门过。

但你大娘生前对我说:始平苏家,除了她堂哥那一支之外,没有什么交集。

只是,她堂哥那一支,早年就离开了始平,她也记不清楚搬去哪里。反正她不喜欢始平那些亲戚,我呢,自然也不会和他们往来……大郎,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尉迟宝琳轻声道:“苏大为祖籍始平。”

“啥?”

“他祖父那一辈迁来长安定居。”

尉迟宝琳道:“我在想,他会不会就是大娘说的那个堂哥一支?”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尾锦鲤(三)

尉迟恭的前妻,名叫苏娬(音同妩)。

她少时嫁给尉迟恭,夫妻二人极为恩爱。

只可惜,她命不好,在大业九年就病逝了。此后尉迟恭征战沙场,搏出了功名,也挽回不得苏娬的性命。哪怕尉迟恭和杜氏恩爱,但内心里依旧还思念着苏娬。

听到尉迟宝琳的话,尉迟恭瞪大了眼睛。

不过,未等他开口,杜氏抢先道:“大郎,莫不是那苏大为故意攀亲吗?”

说完她又对尉迟恭道:“郎君还记得,当年你助先帝登基之后,始平苏家就曾前来攀亲。”

“呃……”

尉迟宝琳忙道:“不是,那苏大为应该不清楚。

这件事,还是我和他聊天时,我先提及。孩儿看得出来,他并不清楚这其中关系。”

“是吗?”

杜氏,仍有些怀疑。

也难怪,这年头攀龙附凤的事情太多。

尉迟恭功成名就之后,也遇到过不少这种事,还惹了不少麻烦。

所以,杜氏对这方面的事情,也格外谨慎。

“真的,他应该并不清楚此事。

而且大娘的事情,又有几人知晓?

他那般本事的人,端不会做出这等事情来。孩儿也没有和他说明,就是怕会惹来事情。阿耶,其实这件事不难解决。派人打听一下不就是了?他家的情况,不难打听出来。如果不是,咱们就当没有发生;如果是,阿耶岂不是又能多一个帮手?”

尉迟恭想了想,点头表示认同。

他对杜氏道:“我记得你有一族侄,也在长安县当差?”

“你是说成规吗?”

“嗯,就是他。”

“他在长安县为主簿一职,已有三年。

不过裴行俭为人强势,他也无心与之相争,所以从年初抱病,一直都在老家休养。”

长安主簿,是从七品下的职官。

一般来说,似杜成规这种一病大半年不来的人,大都会被劝退休养。

但裴行俭不想再来个和他对着干的主簿,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杜从则请假。

“让他回来,帮我查一查那苏大为的出身。

还有,天天躲在老家算什么事情?过些时日我找个机会,看能不能给他挪一挪。他现在的品秩,加上他的年纪,就算在长安县做不得事情,也可以外放出去勾当。”

杜氏闻听,心中一喜。

她连忙说道:“妾身明日一早就派人去,让他回来。”

“大郎。”

“孩儿在。”

“你继续和他处着,也不用太刻意了。

该怎样,就怎样。都是年轻人,总能找到话题。不过,你大娘的事情不要说,等查清楚了他身世之后,再与他说清楚也不迟。总之,还是那句话,提防着程家老贼。”

“孩儿明白。”

一夜,无事。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光亮的时候,苏大为就把周良叫醒,洗漱之后,一起出门。

他的假期到了,也该回衙门里做事了。

周良看上去,似乎仍宿醉未醒。

昨晚发生的事情,他一无所知,懵着脸跟在苏大为的身后。

“二哥,到底什么事情,你昨晚吃那么多酒?”

“啥?”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有心事。”

周良揉了揉脸,苦笑一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人啊……

十一叔当初多好的一个人,可如今做了不良帅之后,变得越来越古怪。对了,他已经把人员分配好了。我昨天偷偷看了一眼,你手下那些人,有点……反正,不好。”

“有点弱?”

“差不多。”

周良低声道:“而且,人也少。”

“怎么说?”

“鬼叔那边没有必要安排人手,所以也没有分配。他留了四十个人,安帅那边分了二十七人,高大虎分了十九个人。你这边,只有十二个人,而且都是老弱病残。”

“只有十二人?”

苏大为脸色微微一变,道:“为什么这么少?”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感觉明显有压制你的意思。”

苏大为眉心一蹙,“都有谁?”

“拐子爷、八指、赵磕巴,劳三郎。

这四个是你认识的。剩下八个人,全都是新手,当不得用。”

“拐子爷不是和十一叔关系很好吗?怎么分来我这边?”

“拐子爷废了!”

“啥?”

“之前诡异暴动,拐子爷被打伤了,一直卧病在床,前些日子才回来。

不过他这次,是真的成了拐子。”

苏大为点点头,“这件事,你别管了。

这两天你多和尉迟大郎联络,尽快把你那边的事情解决了。解决之后,不用再和十一叔通禀,直接告知县尊……已经这么久了,再拖着实在无趣,还是操办起来。”

“那十一叔……”

“实在不行,找县君商量一下,你从不良人里出来。”

“啥?”

“二哥,你机灵,活泛。

但说实话,不适合留在不良人里。这边,都是脑袋系在腰带上的活。我不想把人想的太坏,可一旦你越过十一叔直接禀报县君的话,我估计你也不好再这边立足。

实在不行,现在衙门里做个小吏,慢慢再找机会。”

周良犹豫一下,最后叹了口气道:“能进衙门里做事也好!不过,你有县君赏识,为什么不一起调走?留在不良人,受别人的气,有何苦呢?不如,你也离开吧。”

“我……以后再说。”

对于陈敏的变化,苏大为其实能够理解。

没错,他是对那不良帅的位子没兴趣,可陈敏不知道啊。

哪怕他跑去找陈敏说:十一叔,你放心做你的不良帅,我对这个职务一点兴趣都没有……有用吗?陈敏相信不相信另外一说,弄不好还会对苏大为产生别的想法。那样的话,可就是弄巧成拙了。

苏大为心里叹了口气,旋即就把此事抛在了脑后。

正如周良所言,苏大为来到县衙点卯之后,陈敏就把人手分配下来。

看着走路一瘸一拐的拐子爷,苏大为笑道:“拐子爷,以后还请你多帮衬。”

拐子爷已年过五十,须发花白。

他拄着一根铁拐,笑嘻嘻道:“苏帅,你可别笑话我这瘸子了,以后得你多关照才是。”

“哈哈,咱们彼此关照。”

苏大为和拐子爷打完招呼,目光从其他十一人身上扫过。

然后,他对陈敏道:“陈帅,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那我们就先告退了。”

陈敏面无表情道:“好!”

出了公廨大厅,高大虎就凑了过来。

“苏帅,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陈帅怎么只给你安排了这么点人?”

“呵呵,人手紧张,也难免……对了,你那边情况如何?”

“还好,也未必够用。”

“先撑着吧,等过些日子人手足了,也就都好了。”

“希望吧。”

高大虎笑嘻嘻又和他寒暄了几句,转身离开。

“苏帅!”

苏大为正准备去找拐子爷他们聊天说话,就见安文生从大厅里出来。

“安帅,好几天没见了啊。”

“是啊,前几日有些不适,刚恢复。”

“没有大碍吧。”

安文生笑着摇摇头,扭头看了公廨大厅一眼,然后拉着苏大为走到了旁边,低声道:“怎么回事?”

“没事。”

“真没事?”

“真没事,别担心。”

“嗯,你要是人手不够的话,找我借就是了。”

苏大为笑着点点头,突然话锋一转,轻声道:“安帅,听说过展子虔吗?”

“展子虔?”

安文生道:“你说的,可是展翁?”

“我不知道啊。”苏大为见安文生一脸困惑之色,忙解释道:“是这样,我这不是搬家了嘛。”

“你搬家了?搬去了哪里?”

“隔壁,辅兴坊太子巷第一家,你应该听说过。”

哪知道,安文生却摇头道:“没听说过,怎么了?”

苏大为这才想起来,安文生从小在外面游历,回长安也没有多久。他不清楚元妃故居的传说,也不足为奇。

“这个,回头再说。

我呢,昨天搬新家了,结果在那宅子里,发现了一幅画,落款是展子虔。哦,他好像是前朝的人。”

“前朝的人?那应该就是展翁了。”

“很有名吗?”

安文生顿时瞪大了眼睛,看着苏大为道:“当然有名喽。”

“他的画,值钱吗?”

一句话,说的安文生一阵剧烈咳嗽。

他笑道:“阿弥,你怎地如此市侩?那可是展翁,前朝与董伯仁齐名的人物。他的画,绝非用金钱可以衡量。你知不知道,他也是前朝唯一能够与顾恺之、陆探微和张僧繇这三位大家并列的人物。”

“你就跟我说,值不值钱。”

安文生露出一副无奈表情,苦笑摇摇头。

“那要看是什么时候的话,有没有出处。”

“应该是他为元妃画的画。”

安文生一愣,想了想回答道:“展翁擅画青绿山水,但是对佛道、人物等画功也十分精湛。倒是没听说过他为元妃画像。如果是真品的话,那应该是很值钱的。”

“值多少钱?”

“阿弥,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俗气,那可是展翁啊。”

安文生觉得,他和苏大为有点沟通不畅。

苏大为翻了个白眼,道:“你爹是凉国公,你家里又是武威豪强,打小无需为金钱费心。我可没这运气……我现在可欠了一屁股债。但你这边,就欠了一百多贯呢。

而且我刚搬家,需要修缮整理,处处都要花钱。

我要不俗气点,靠我那点收入,估摸着连我家三郎都养不起。”

安文生哭笑不得,道:“我又没让你还钱?”

“你没有让我还,可我这心里面,终归不舒服。

还有啊,戎小角的店面也要用钱。思莫尔那边也准备回西域了,也要用钱。我现在,想钱快想疯了!每天睁开眼睛就一屁股债的滋味,你根本体会不出有多辛苦。”

“好吧好吧好吧。”

苏大为一番话,说的安文生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展翁的画,分入隋前和入隋后,价格不一。

入隋前,展翁画功虽精湛,却未大成。而且他在这一时期的画作很多,值不得太多钱,也就是在一百到五百贯左右。入隋之后,他画功大成,并且自成一派。同时,在他画功大成以后,画作数量减少,价格自然也就高了。寻常画作,大概是八百到三千贯不等。似你说的这幅画,如果真是他为元妃所画,估计价格在两千以上。

如果运气好,遇到喜欢的人,可能更高。”

“那你帮我看看!”

苏大为二话不说,从随身的挎包里,把那副画递给了安文生。

安文生张大嘴巴道:“阿弥,你真的很缺钱吗?”

“缺,如果不快点出手,我就要饿死了。”

“可是,我不懂啊!”

“那你找个懂的人啊……你也是个空心白菜,刚才还说的头头是道。

这样吧,你帮我找个行家看看,然后想办法出手。你要是能出手的话,我,我,我给你一成提成。”

“我缺你那一成提成吗?”

安文生无奈道:“再说了,我凭什么帮你。”

“你那天在丰邑坊,我可帮过你。”

安文生嘴巴张了张,摇摇头,把画接过来。

“我先找人帮你鉴定一下,如果是真的,我再帮你找买家。

我可先说好了,我不保证一定能成。而且,能卖多少钱,我也不是特别确定。”

“行啊行啊,越高越好,反正就拜托你了。”

“你……”

安文生指着苏大为想骂两句,却不想苏大为已转过身,扬长而去。

“阿弥,太子巷第一家,是吗?”

“是。”

“晚上我去找你吃酒。”

“欢迎,但记得带酒来。”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给安文生留下了一个潇洒的背影。

安文生挠挠头,很无奈的叹了口气,拿着画转身离去。

他二人离开之后,公廨大厅里,走出一个人来。

陈敏看着两人的背影,不禁流露出不解之色。

他不清楚安文生的来历,但是看他的气度,绝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而苏大为,他却是从小看到大。在陈敏想来,这两个人应该没什么交集才是。可怎么看着……

陈敏这心里,有点泛起了嘀咕。

他也知道,苏大为不是那种会和他抢不良帅位子的人。

可是,县君对他非常看重。如果苏大为和高大虎不对付的话,陈敏也不会想太多。偏偏,那高大虎对他有亲近之意,而这位安大公子,和苏大为的关系好像也很密切。

一种莫名的危机感,在陈敏的心头萦绕,噬咬着他的心……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尾锦鲤(四)

不良人,是一个很松散的机构,没有太多的章程约束。

没有案子的时候,大家基本上各自行动,互不干涉。

由于长安县不良人设立四副帅制度,所以每一个副帅都有独立的办公地点。

陈敏虽然故意压制苏大为,但是对应该给予苏大为的待遇,却没有少一分半点。

小公廨的桌子上,摆放着两身新公服。

公服上,有横刀和腰牌。

苏大为走进屋内,看了一眼之后,就没再理睬。

他在桌子旁边坐下,拿起摆放在桌上的案牍。

上面是一些最近发生在长安县的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阿弥,啊,应该是苏帅。”

就在苏大为翻看卷宗的时候,拐子爷走了进来。

他习惯性的似以前那样喊了一句,但旋即就意识到了错误,于是连忙改嘴,还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

拐子爷,好像姓潘吧。

苏大为记不太清楚,反正从他加入不良人的那天起,就是和其他人一样,唤他拐子爷。论资历,他还真是最老。据说当年苏大为的老爹苏钊苏三郎加入不良人的时候,一开始就跟着拐子爷。只是这拐子爷有点油滑,混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出头。

他身高,大约有五尺六寸上下(唐尺),有点胖。

花白的头发判髻,不过从那发髻之中,又留了一根辫子出来,垂在脑后。

苏大为一开始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个胡人。

不过后来发现,他是道地的汉人,祖籍就在洛阳。

那根辫子,与后世金钱猪尾巴的辫子不太一样,有点短,有点细,垂在脑后一晃一晃,颇为有趣。给苏大为的感觉,有点类似于前生那些特立独行的嬉皮士风格。

说来,拐子爷也是倒霉。

诡异暴动那天,他当时正在路边巡视。

结果一头诡异出现,一下子就撞断了他的腿,差点要了他的性命。后来,人们是在一条小巷里找到了他,当时已奄奄一息。好在后来被救过来了,在家里躺了很久。

康复之后,原本只是有点小跛的腿,真的瘸了,手里还多了一条黑色拐杖。

拐子爷的名字,也算是给坐实了。

苏大为见拐子爷进来,忙起身道:“拐子爷,你怎么来了?”

拐子爷道:“刚才在大堂上,有些话我不好说。

刚才我和老八他们几个聊了一下,感觉着有些话,还是说清楚为好。

我不知道你怎么惹到了十一郎,把我们几个老弱病残都拨给了你。你要是觉得我们几个不行,那直说就好。我们几个呢,可以回去和十一郎说清楚,再重新分配。”

苏大为一愣,立刻摇头道:“拐子爷,你这话说的,我没有不满。

说起来,你是我阿耶的师父。当初我阿耶加入不良人的时候,是你带的他。我加入不良人之后,大家都对我挺冷的,唯有你,经常找我说话,阿弥我都记在心里。

我和十一叔没什么,小事而已。

倒是拐子爷你能来,我真的很开心。

你也知道,我做不良人满打满算,也就一年出头。

论经验,论资历,说实话,都轮不到我来做副帅。你过来了,我也就放心了。呵呵,叫你一声拐子爷,阿弥我如果遇到了难处,我相信拐子爷一定不会看我的笑话。”

“阿弥,你这张嘴……哈哈哈,不管是不是真心话,拐子听着舒服。”

“真心话,绝对是真心话。

不说别的,长安县这条条道道,谁有拐子爷你清楚?我知道,拐子爷你和长安县这五十四坊大小一两百个团头都认识。以后有什么不懂的,确实需要你来点醒我。

至于八叔他们……其实他们可以过来直接说的。

如果他们觉得我不够格,硬是要走,那阿弥我也没有怨言。可如果大家觉得我够格,阿弥保证,不会亏待了大家。咱们现在人头虽然少,但也算不得大事。大家各尽所能,真出了什么事情,我也不会责怪大家。只是,还需要拐子爷你帮忙。”

拐子爷笑了,颌下那一部花白的胡须乱颤,脑后的小辫子也是晃动不停。

“得了,有你这句话,拐子爷就满足了。

你该忙你的忙你的,这边我们能解决的就解决,解决不了再找你。

他十一郎觉得我这个拐子废了,没用了。贼你妈,倒要让他看看,我这拐子的厉害。”

说着话,拐子爷就站起来,抄起了拐杖。

苏大为忙上前搀扶,一部留神,手就碰到了那支拐杖。

咦?

他心里一动。

这拐杖触手,可不想是木头。

也不是金属,有点古怪。

“好了,阿弥,不对,是苏帅!呵呵,你留步吧,我去和老八几个说一下。至于那些个小崽子,你也不用操心。拐子向你保证,绝对把他们收拾的服服帖帖,不敢造次。”

“那就拜托拐子爷了。”

苏大为把拐子爷送出了房间,看着他拄着拐,一瘸一拐的走了。

拐子爷的拐,好像有点不对啊!

苏大为站在门口,眯着眼睛,心里面却泛起了嘀咕。

不行,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是有点少了。虽说王敬直送了他一本《百诡夜行录》,但也只是泛泛。不晓得李客师什么时候回来。这老家伙也真是沉得住气!长安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按道理说,他不可能不知道。居然不回来,也不知什么心思。

嗯,他要是一直不回来,我也不能一直等着。

这两天要不要去一趟昆明池?

他那府上可是有不少藏书,说不定能帮我进一步了解这个世界。

苏大为蹙眉,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手里的案子有不少,但都不是什么大案。

苏大为把卷宗快速浏览了一遍之后,做了一个简单的分类。

然后,看了看天色,才到正午。

他想了想,把公服、横刀和腰牌收好,找了个袋子装起来,然后就溜溜达达出了县衙。

他直奔辅兴坊,却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跑去北里找到了一家胡麻饼铺,买了一些胡麻饼。

这家胡麻饼,是辅兴坊最有名的胡麻饼店。

一条街上,有四五家胡麻饼店。

但听人说,这家店的胡麻饼不卖完,其他家的胡麻饼就别想开张。苏大为之前吃过几次,确实好吃。

回到家,大门敞开。

黑三郎正百无聊赖的趴在门口晒太阳。

看到苏大为回来,它立刻兴奋了,颠颠迎上前。

苏大为揉了揉狗头,迈步走进大门。

“阿娘,你干嘛呢?”

“你们之前打扫的不干净,你看这地上,还有好多落叶。”

苏大为道:“娘,现在是秋天,正是落叶的时节,你扫完了,明天醒来还是一地落叶。”

“那也不能不扫啊。”

柳娘子非常倔强的顶了回去,让苏大为无话可说。

看样子,请两个佣人迫在眉睫。

否则老娘天天在家打扫,就得累个半死。

可是请佣人,也是要花钱的……不晓得安文生能不能把画卖出去?能卖多少钱呢?

要真如他所说,卖个两三千贯,一切麻烦就迎刃而解了!

“你不在衙门里当值,跑回来作甚?”

“阿娘,我现在可是副帅,没必要总守在衙门里的。”

“哈哈,那你可真能耐了……先说好,没做你的饭,你自己想办法。”

“嘿嘿,我买了胡麻饼回来。”

苏大为说着,朝两边看去。

黑猫蜷在中堂二楼的窗台上晒太阳,根本没有理睬苏大为。

还是三郎好,猫主子太高冷了!

“小苏呢?”

“在后院池塘边上玩耍呢。

阿弥,你回头劝劝她,别总呆在池塘边上。水那么深,还那么脏,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看。”

“呃,我知道了!”

苏大为拎着袋子,拿着胡麻饼就往后院走。

远远的,就看见聂苏蹲在池塘边上,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

幻灵在旁边,见到苏大为,就想出声,却被苏大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阻止住了。

苏大为轻手轻脚,向聂苏走去。

走的越来越近,他就听到聂苏在说话。

“咦,你怎么走了?小红,快出来啊,你怎么不出来了?”

她伸出手,弯下腰,探进了池塘。

苏大为在后面看到吓了一跳,忙上前一步,一把将聂苏抱起来。

“小苏,你干什么?”

聂苏吓了一跳,不过扭头看见是苏大为后,顿时露出灿烂的笑容。

“哥哥,你怎么回来了,吓到我了。”

“你在干什么?”

“我,在和小红说话啊。”

“小红?”苏大为一愣,脱口而出道:“小红是谁?”

“就是这池塘里的一尾锦鲤,红色的锦鲤,可漂亮了,我叫它小红。”

红色锦鲤?

苏大为脸色顿时大变,忙放下聂苏,快步走到池塘边。

池塘水面,漂浮着很多叶子。

池塘里的水很浑浊,也看不清楚里面有什么。

苏大为眼中光芒一闪,凝视水面良久。

没有元炁波动,也没有发现什么锦鲤……

“小苏,你刚才说,你在和锦鲤说话?”

“是啊!”

聂苏笑道:“哥哥,我听得懂她在说什么。”

“你,能听明白,它的话?”

聂苏连连点头,还露出自豪之色。

“你一直都能听懂吗?”

“我不知道……好像是今天醒过来后,突然就听懂了。”

聂苏见苏大为面色凝重,有点慌了。

她忙走上前,小手轻轻握住了苏大为的手指道:“哥哥,聂苏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啊?没有没有,小苏没有做错事情。”

苏大为说着,蹲下身子道:“不过,小苏告诉我,刚才那尾锦鲤,都和你说什么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案发生

聂苏小脸上,露出迷茫表情。

“她没说什么啊,就一直在说,她要回去!”

“回去哪里?”

“不知道。”

聂苏一脸茫然,摇头回答。

苏大为也有些糊涂了,站在池塘边一动不动。

他试图调动元炁,寻找聂苏所说的锦鲤踪迹,但并没有什么发现。

锦鲤,仿佛凭空消失。

聂苏不可能说谎,这池塘里一定有一尾锦鲤存在,而且属于那种成了精的锦鲤。

但它究竟是什么?

是诡异?亦或者,只是一尾锦鲤?

反正,在那本《百诡夜行录》之中,没有关于它的记载。

这锦鲤从何而来?和昨晚被他杀死的诡异,又有什么联系?若说没有联系,苏大为不相信。画中的锦鲤,池塘中的锦鲤!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不过,听聂苏所言,池塘中的锦鲤对她并无恶意。那么昨晚的那头诡异,又是什么来历呢?

可惜,那诡异已经被苏大为杀死。

苏大为就算想要了解,也只有等待池塘中的锦鲤再一次出现。

“对了,你刚才说,你清早醒来,发现能够与锦鲤交流?”

“嗯。”

“那以前呢?”

“以前没有!”聂苏回答的斩钉截铁,“以前在寺里的时候,也有锦鲤,我就听不懂。”

那就是说,这能力是突然出现?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能力?难道说,与昨晚聂苏遭遇诡异袭击有关?

苏大为想到这里,忍不住笑着摇摇头。

若真如此,那可真的诡异了!

“哥哥,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啥?”

“你要是不高兴,那我以后不找小红了,好不好?你不要不高兴。”

苏大为哑然失笑,蹲下身子,把手里的胡麻饼递给了聂苏一个,“我哪有不高兴?不胡思乱想。不过呢,以后如果那锦鲤再出现,一定要叫小玉陪着你,别自己一个人傻兮兮过来。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样子,好傻!我还以为你中邪了呢。”

“才不傻,哥哥才傻。”

聂苏小脸一红,连连摇头。

不过,小手却接过了胡麻饼,咬了一口之后,突然转身往外跑,一边跑还一边喊道:“大娘,大娘,哥哥买的胡麻饼好吃,你也吃!”

看着聂苏的背影,苏大为笑了。

这时候,黑三郎悄然出现在他的身边。

“汪!”

它叫了一声。

苏大为低下头,看了黑三郎一眼,轻声道:“三郎,看样子咱们这个家有古怪啊。”

黑三郎没有回应,那双幽森的眼睛,盯着浑浊的池塘。

“走吧,让小玉盯着。”

苏大为揉了揉黑三郎的脑袋,迈步就往跨院走去。

后院,渐渐冷清下来。

浑浊的池水中,突然浮现出一抹赤红。

一尾锦鲤出现在水面,它探出头,嘴巴一张一张,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时间,悄然流逝。

转眼就进入九月。

重阳之后,气温明显降低,天气越来越冷。

苏大为的生活,在经历了一连串波折后,也渐渐归于平静。

与从前不同的是,他换了住宅。

辅兴坊和崇德坊毕竟有不同,居住在这里的人,大多小有身家。他们显得很冷漠,没有崇德坊邻里之间的那种来往。有的时候,他们甚至会用谨慎的态度,对待苏大为一家人。

一开始,柳娘子还想着打好邻里关系。

但几次接触下来,她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柳娘子也是个傲气的人。虽然大多数时候,她给人一种很世俗的感觉,可骨子里,却非常骄傲。既然你们不愿意和我交往,我也不会用热脸贴你们的冷屁股。大家各过各的,你们爱怎么嘀咕就怎么嘀咕,反正我在这所谓鬼宅里,过的挺舒服。

周良有时候会过来住两天,也给这冷清的宅院,增添了几分生气。

不过,他最近很忙。

尉迟宝琳是个雷厉风行的人,那次吃饭之后,他派人找到了周良,并且从周良手里要了一份名单。

金吾卫,本身就有负责长安治安的职权。

尉迟宝琳又是尉迟恭的儿子,在职权内调动一些兵马,说实话并不是一件难事。

只用了三天,一直刁难周良的三个团头,就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不良人出手的话,大多还会遵循一些规矩。

可金吾卫动手,可不会和你讲道理。

稍有反抗,直接动手,连一句废话都懒得讲。三天里,三大团头名下的十几个产业遭遇疾风骤雨般的打击,十几个小团头直接被金吾卫带走,然后就没有了音讯。

派人去长安狱打探,没有用。

人根本不在长安狱,据说被关进了卫尉大牢之中。

那卫尉大牢,可要比长安狱可怕的多。进去之后,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要说长安的这些个团头,确实有点能量,还真就找到了卫尉的人。只是那边打听了一下之后,立刻就没了下文。只告诉三大团头,此事和鄂国公有关,他们不好出面。

和鄂国公有关?

三大团头,有点慌了。

其实这几年,伴随着太宗皇帝病重,老一批的勋贵们,渐渐变得低调起来。

太宗皇帝驾崩后,他们不少人甚至淡出朝堂,在家中颐养天年。可如果你以为这些老家伙过气了?那可就想错了!他们在军中的威望,以及在朝堂上的影响力犹在。似尉迟恭、程咬金乃至李客师这些人,越是低调,长孙无忌也就越是尊重。

毕竟,都是一起从龙的袍泽。

老家伙们给他面子,他自然要予以回应。

三大团头意识到,那个被他们挤兑到似乎已无路可走的周良,并不是他们想象中那样,没有背景。

能调动金吾卫出手,那岂是一般人。

于是,他们连忙找到周良,开始正视周良的存在。

苏大为能看得出,周良这几天,心情很好。

至于苏大为自己,也在不断适应着不良副帅的身份。

拐子爷他们到底是老不良,把那几个新加入的不良收拾的服服帖帖。

陈敏还算有点良心,没有继续刁难苏大为。给他的案子,也大都是一些寻常案件。甚至不需要苏大为出手,拐子爷他们就能处理好。几十年的老不良,在长安的人脉可不是说笑。很多看起来复杂的案子,拐子爷几人可以非常轻松的找到线索。

这,也让苏大为格外轻松。

每天到衙门里点卯,然后在公房里听听拐子爷几人的汇报。

之后……嗯,就没有之后了!

这,也是自苏大为重生以后,最为悠闲的一段时光。

龙形九转进入第七转,开始变得有些艰难。

苏大为发现,每晋级一转,对身体的消耗就会成倍增加。家里的条件,已不足以担负他的修炼。苏大为只好暂时放缓修炼的进度,每天考虑着该如何增加收入。

这,可真是愁人。

九月十二,一场秋雨倏忽而至。

苏大为在公房里处理完了公文,百无聊赖。

他拿起一本从里坊中淘来的博物志,心不在焉的翻看着。

门,突然开了。

安文生从外面走进来。

他把蓑衣挂在了墙上,走到桌前,也不客气,端起水杯就一口喝干。

“喏!”

他取出一个小包,丢在了桌子上。

苏大为把头从书后探出,看了一眼,道:“啥?”

“钱啊!”

“啊?”

“你那副画,卖了!”

“卖了?这么快?”

“算你运气好,你那幅画,的确是展子虔真迹。

而且是他画功大成之后所作。说来也巧,我把画拿去找人鉴定,不想正是那人心头好。鉴定完之后,人家直接出钱买了回去。阿弥,你这个运气,可真是不差。”

“谁买走了?”

“新任河南道黜陟使阎立本,你知道不?”

阎立本?

听说过,好像是唐代的著名画家。

不过河南道黜陟使又是什么?

苏大为没有去过多考虑,而是眉开眼笑的拿起桌上的小包,里面放的一叠纸币,飞钱。

“他马上要前往河南道上任,没空给你准备现钱。

里面的飞钱,可以在长安任何一家柜坊兑换。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直接在柜坊兑换黄金。一共是三千二百贯,这里面是两千九百贯,你点一下吧。”

“为什么是两千九百贯。”

苏大为立刻变了脸色。

少了三百贯!这特么可是三百贯,不是三百钱。

他最近是穷怕了,连修炼都放缓了速度。所以,对这三百贯,也十分敏感。

“饿贼,你不是说,我有一成吗?”

“呃……”

苏大为想起来了。

当初委托安文生卖画的时候,他的确说过这样的画。

可这是三百贯啊!

苏大为的心里在滴血。

三百贯,可以买好多药材,还可以给家里添置好多物品,请三个佣人也绰绰有余。

嘴贱,当初干嘛要说那么一句?

“我随便说说,你还真拿啊,真是越有钱,越贪财。”

“你说什么?”

“没什么,谢谢你啊。”

苏大为说着,把小包就揣进了怀里。

他嘴上道谢,可脸上丝毫没有道谢的意思,反而露出一种‘你欠我三百贯’的表情。

安文生气极而笑。

你苏大为好歹也是个异人,住着大房子,家里养了猫狗,怎么如此贪财?

不过,退回去是不可能的,一辈子都不可能的!

就在这时,房门再次被打开。

“苏帅……咦,安帅也在?那正好,刚才陈帅派人过来,说找你们过去商议事情。”

“什么事?”

苏大为认出,来人是他的手下,八指。

八指眉毛一挑,道:“不太清楚。

不过刚才我看有鸿胪寺和大理寺的人过来找县尊,之后县尊又把陈帅找了过去。

估摸着,有大事情!”

第一百二十八章 新罗使者被杀之谜上篇

鸿胪寺,唐主外交事务的官署。

秦曰典客,汉为大行令,后改名为鸿胪。

大理寺,相当于后世的最高法院,掌刑狱案件审理。在唐代,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侍郎以及御史中丞,合称三司使,代表着唐代最高的司法行政权利。

鸿胪寺和大理寺有什么关联?

他们为何会同时登门?

论官署的品级,鸿胪寺和大理寺都属于中央直属机构,比之长安县县衙的级别高很多。

苏大为和安文生相视一眼,脸色随之一变。

两寺同时登门,绝对属于大事件,弄不好和外交方面有关。

苏大为不敢再嬉皮笑脸,站起来和安文生迈步往外走。

“八哥,告诉拐子爷,所有人留守公房,不得擅自离开,等候差遣。”

“喏!”

八指,又叫钱八指,因双手共有八指而得名。

不过他这八指,并非天生,而是在一次办案的时候被人砍掉了两根指头。久而久之,他本名已被人遗忘,八指就变成了他的名字。这是个老实人,做事也很用心。

苏大为和安文生匆匆赶到了公廨大厅,陈敏已在大厅等候。

“陈帅,有何吩咐?”

以前,苏大为见到陈敏,一定会称呼‘十一叔’。

可现在经过了一些龌龊之后,他已改口为陈帅。

当初一起抓捕孙元、姜隆时的十一叔已经没有了,如今坐在面前的,只有长安县不良帅。

陈敏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但旋即消失。

他示意两人坐下,道:“刚才县尊唤我,吩咐了一桩大案。”

“什么大案?”

安文生沉声问道。

“七月时,新罗使者金法敏入朝,你们应该听说过。”

苏大为,一脸懵逼。

七月,他好像还在长安狱。

安文生倒是点点头,道:“略知一二。

据说是新罗真德女王大破百济兵马,而后派遣使者入朝,还进献了真德女王亲笔所书之《太平颂》与陛下。陛下非常高兴,还赐金法敏三品太府卿之职,以示恩宠。”

他们在说什么?我好像听不太懂!

苏大为仍旧是一脸懵逼的模样,看着安文生滔滔不绝。

饿贼,又装逼了。

安文生所说的这些事情,可不是普通老百姓能够知道。

陈敏对安文生的身份,也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同时在心里面,也做出了最后决断。

“安帅所言不错。

就在前日,新罗使团使者金德秀,被人杀害。”

“啥?”

苏大为脱口而出道:“金德秀?”

陈敏露出诧异之色道:“是啊,阿弥认识他?”

“不认识!”

苏大为回答的斩钉截铁。

金德秀,不就是那天晚上在丰邑坊中,出现在白甲房间里的人吗?

他竟然死了?而且是被人杀害?

苏大为心里顿时有一种不祥预感。

“金法敏上表陛下,恳请追查杀害金德秀的凶手。

陛下震怒,命鸿胪寺配合大理寺彻查此案。由于金德秀是在长安县被害,所以刚才大理寺和鸿胪寺亲自登门拜访了县尊,要求我长安县予以配合。县尊将此事交于本帅负责。我思忖良久,决定拍一人配合大理寺行动,所以请两位副帅来商议。”

“为何不见高帅?”

安文生问道。

陈敏道:“高帅,不宜插手此案。”

苏大为眉头一蹙,但是并没有插嘴。

所谓高大虎不宜插手,怕是由于他出身的缘故。

至于里面是不是有别的原因?苏大为暂时还不清楚。

“既然如此,不如我去?”

安文生显得兴致勃勃,自动请缨。

陈敏道:“刚才我还在想,派你二人谁去合适。

这次咱们主要是配合行动,所以需要一个对长安熟悉和了解的人才行。安帅虽是长安人,但一直在外游历。加入不良也不过月余,对长安并不了解。况且,安帅所部,也是我不良中坚力量。长安县方呈现稳定局面,安帅实不宜这个时候离开。”

咦,这官腔打的很有水平啊!

苏大为不由得看了陈敏一眼,暗自点头称赞。

比之前一段,陈敏在周良口中的表现,而今的陈敏说起话来,可是官腔十足。

这一个月,进步不小。

既然安文生不合适去,那就是让我去呗?

苏大为念头才起,就听陈敏道:“阿弥,你去如何?”

“我?”

苏大为笑了笑,道:“但凭陈帅吩咐。”

“那好,你和你所部不良,接下来就配合大理寺行动。

这是通行令牌,你即刻前往大理寺,向大理寺正后报到,之后就留在大理寺听候差遣。

嗯,你所部不良,皆随你行动,无需再向县衙值守。”

“喏!”

苏大为也不啰唆,起身领命。

他走上前,从陈敏手里接过一个铜牌,上面刻有大理二字。

“陈帅,那我回去安排一下,然后去大理寺报到。”

“善!”

陈敏目光有些复杂,咬着牙点头。

苏大为和安文生相视一眼,转身就走出了公廨大厅。

他回到公房,把拐子爷等人找来,说明了情况。

“去大理寺?”

拐子爷蹙起眉头,轻声道:“阿弥,不是我看不起你,而是这案子,你不该接手。”

“此话怎讲?”

“咱们什么人?长安不良!

说白了,无品无秩,到了大理寺连屁都不是。

咱们的地盘,是在长安县里坊。去那边,做得好是大理寺的功劳;做的不好,那就是咱们的过错。”

苏大为突然道:“拐子爷,我有的选吗?”

“要不,去找县尊?苏帅你不是和县尊有交集吗?”

“这点屁事就跑去找县君,你让县君怎么看我?”

“也是哦!”

钱八指搔搔头,闭上了嘴巴。

而拐子爷也没再说什么,露出沉思之色。

“这次,是我连累了大家。

如果谁不想去,可以留下来。我和高大虎还有安帅关系不错,把你们送过去,他们也会予以关照。”

“贼你妈,当你拐子爷是什么人。”

拐子爷顿时大怒,指着苏大为就骂道:“你拐子爷当年做不良的时候,你爹都还在流鼻涕。怎么,现在做了副帅,看不起你拐子爷了?阿弥,我告诉你,你还嫩着呢。到了大理寺,固然咱说不上话。但到时候跑腿,还不是要靠咱们这些不良?

拐子爷今天要是走了,那以后就成了真拐子了。”

“是啊,苏帅。”赵磕巴结结巴巴道:“拐子说的没错。”

苏大为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想了想,从包里取出两百贯飞钱,递给了拐子爷。

“和下面人说一下,不愿意去的人,现在可以离开。

愿意留下来的人,拿去把这钱分了。接下来,估摸着大家都不会太轻松,早作准备。”

“阿弥,发财了?”

拐子爷接过飞钱,露出惊讶之色。

这可是二百贯,不是小钱。

“发了点小财,拐子爷你们先去安排一下,我待会儿还要去大理寺点卯。”

“行啊,这边的事情,我会帮你处理。”

“对了,昨天八叔那边和我说,今天会有人来,加入咱们。

就是丰安坊的那头人熊,你招呼他一下,然后找周良把他身份落实下来。陈帅说了,谁有本事找来人,那就是谁的人。打架王可是打架的好手,别被其他人抢了。”

拐子爷闻听,眼睛一亮。

“可以啊阿弥,居然把那头人熊给招来了?

当初魏帅在的时候,就想把他给招进来。只是那家伙太凶悍,魏帅担心压不住……嘿嘿,他要是来了,我和你说。哪怕把那几个小子都走了,咱们照样能横着走。”

“不是我召来的,是八叔帮忙。”

“行,你放心吧,我绝对把他留下来。”

拐子爷几个拿着钱,兴冲冲走了。

苏大为收拾了一下之后,正准备出门,却见安文生走进来。

“这就要过去报到吗?”

“是啊,免得落人口实。”

安文生点点头,道:“反正你也躲不过去,那就多小心一点。

此事涉及鸿胪寺,断非小事。

说是配合,但实际上就是过去听候差遣。不晓得这一次负责此案的大理寺正是哪一个。若是侯善业,你要留意。听人说,那家伙精于算计,善于钻营,且心狠手辣。”

苏大为听得一愣,诧异道:“你知道的挺多啊。”

“废话,我虽无心朝堂,但我爹确在朝堂之上。

我身边都是些勋贵子弟,当然也知道一些内幕……算了,和你说了你也不懂,反正自己小心。”

苏大为点头,道:“安帅,多谢了。”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只管说。”

“呃,那你能不能把那三百贯还我?”

安文生瞪大了眼睛,看着苏大为。

“饿贼,我好心好意提醒你,你却只记得三百贯?”

“小户人家,穷啊。”

“滚!”

安文生气得破口大骂,再也顾不得风度了。

苏大为则哈哈大笑,跨刀往外走。

看着苏大为的背影,安文生突然间噗嗤笑出声来。

刚知道他的时候,还是听裴行俭说起。之后两人结交,倒也顺畅,没有什么龌龊。

还以为这也是个志不在朝堂上的同道中人。

不过现在看来,他虽志不在朝堂,却是个贪财的家伙。

可安文生却并不反感,倒觉得苏大为这家伙,是个真性情。

做异人做到你这么贪财的地步,也是少有!但想必,你此去大理寺,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毕竟,所谓配合,只不过是一个形式而已。

那大理寺的人,又怎可能真的把苏大为放在心上?

嗯,金德秀?

苏大为这家伙,绝对知道这个人,否则也不会是那种反应。

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安文生想到这里,不自觉眯起眼睛,嘿嘿的笑出声来……

关于情节

昨天看到有读者说,最近情节有点拖。

嗯,我想说的是,我也感觉到了!

第二卷的这个故事,有点复杂。可以说,到目前所有出场的任务,都不是随意编写的。

安文生这个角色,是历史真实存在,不过记载很少,所以方便处理。至于他的身份嘛,李抱玉的祖父还是父亲,有点模糊了。

由于线埋得深,所以构架起来就有点吃力,于是显得拖沓。

好在,机智的老新敏锐的发现了这个问题,把原先设计的几个人物删掉,立刻感觉清晰很多(快点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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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新罗使者被杀之谜中篇

唐代的长安皇城,其实是一个宽泛的说法。

皇城分为两个区域,以承天门为界。

入朱雀门,走承天门街,到承天门这一块区域,其实并非皇宫,而是中央官署所在。

过了承天门之后,才算是皇宫。

大理寺坐落于皇城顺义门一侧,与卫尉相邻,背靠将作监。

而鸿胪寺和鸿胪客馆,则位于朱雀门和含光门之间。

苏大为从长安县衙出来之后,直奔顺义门。

在顺义门,他把腰牌交给了守门侍卫,然后又经过一番严格的盘查和询问之后,才算通过。

大理寺门外,庄严肃穆。

苏大为再次取出腰牌,请守卫人员通禀,然后就站在侧门外等候。

雨,仍旧在下,淅淅沥沥。

顺义门道行人稀少,不时可以看到全副武装的侍卫兵马,从街道上走过。

他等了一会儿,里面终于有了动静。

一个大理寺吏员从侧门走出来,道:“把身上的武器交出来,然后随我来。”

要交出武器吗?

苏大为愣了一下,但旋即应命。

入乡随俗吧。

这大理寺好歹也是最高法院一样的存在,规矩多,守卫严格,也在情理之中。

他把横刀交出,然后示意身上已没有武器。

“这是什么?”

那吏员指着苏大为手臂上的降魔杵,蹙眉问道。

“前两月不是诡异暴动,之后家母在大慈恩寺求来的护身符,让我随身携带。

”护身符吗?“

吏员看了一眼,点点头,也没有为难苏大为。

身上带个护身符也正常。再说这降魔杵看上去虽然大了一些,但似乎也没甚杀伤力。

苏大为暗自松了口气,忙跟着那吏员往里走。

说实话,大理寺的面积并不是很大,吏员加起来,大约有二百多人。除此之外,还有百十名杂役。总体而言,大理寺内部规划的非常整齐,一个一个跨院,吏员进进出出,各司其职。一眼看去,虽然非常忙碌,但并不杂乱,显得是井然有序。

在一个跨院外停下,那吏员示意苏大为等着。

他走进院子,不一会儿又出来,对苏大为招手道:“随我来,李主簿要见你。”

这吏员说话,颇有些趾高气扬的架势。

也难怪,在这大理寺中,除却杂役之外,所有的吏员大都身居品秩。哪怕是最小的大理寺狱丞,也是个从九品下的职官。哪像苏大为,基本上就是一个白身平民。

苏大为倒也不在意,跟着那吏员走进跨院。

这跨院面积不大,有几间公房,可以看见屋里面的人,正在忙碌不停。

苏大为被带进了一间厢房,就见里面端坐一人。看年纪大约三十左右的短髯男子,正伏案书写。苏大为进屋后,他只抬头看了一眼,并未说话,然后继续低头书写。

苏大为见状,也没有打搅对方。

他知道,这人是在用这种方式给他下马威。

所以他也不着急,静静站在屋中。

半晌,那人书写完毕,把手中笔放下,又抬头看了苏大为一眼,道:“长安县无人,竟派一黄口小儿来,莫非是不愿意配合大理寺行动吗?”

苏大为一愣,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是觉得他年纪小,认为长安县是在敷衍大理寺。

他连忙道:“有志不在年高,非是长安无人,而是县君以为小人前来,已足够了。”

他可不是中二少年,上去怼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之类的话语。苏大为可以肯定,如果他真这么说了,不定对方会立刻发作,把他赶出大理寺。

他此次前来,是想弄清楚金德秀之死的原因。

在没有弄清楚之前,苏大为可不会轻易的离开这里。

那主簿也愣了一下,旋即笑了。

“好大口气!”他站起身来,道:“不过既然来了,那就随我走吧。

倒要看看,裴君手下究竟有何才干。”

“去哪里?”

主簿道:“现场,随我再走一趟。”

说完,他也不理苏大为,径自走出房间。

苏大为不敢怠慢,忙跟在主簿身后。那主簿在大理寺门口的厩房前停下,早有杂役牵了两匹马等候。他接过其中一匹马的缰绳,然后又扭头打量了苏大为两眼。

“会骑马吗?”

“会!”

“领回兵器,随我出发。”

说着话,他就牵马往外走。

苏大为不敢怠慢,忙一路小跑到大理寺侧门的门房里,把横刀取回。

他返还厩房,牵住了另一匹马的缰绳,往大理寺门外走去。

主簿早已等在门口,见苏大为出来,他突然取了一块青铜打造的腰牌,丢给了苏大为。

“这是大理寺通行令牌,以后凭牌进出。

还有,不必再交出兵器,咱们随时会出去,忒麻烦。”

说完,他又对大理寺门口的卫兵道:“此人是长安县派来配合大理寺行动的人,准他跨刀入内,不必再予以阻拦。”

“明白,卫兵立刻点头答应。”

主簿披上了蓑衣,牵马往顺义门走。

苏大为也不敢怠慢,跟着披上蓑衣,牵马随后。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顺义门,在顺义门外上马,然后催马就走。

“李主簿,咱们去哪里?”

“居德坊,跟上了。”

李主簿在前面,头也不回,打马扬鞭而走。

今天有雨,所以路上的行人并不是太多,走起来也很顺畅。

苏大为紧随其后,不多时就来到居德坊外。

李主簿在坊门外甩镫下马,牵着马往里面走。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哦,小人名叫苏大为。”

“苏大为?好名字,大有所为。”

主簿点点头,道:“你既然是长安县所属,想必对这里也不陌生,找几个武侯过来。”

说完,他把马缰绳就丢给了苏大为。

那气派,很不一般。

苏大为觉得,这位李主簿的身上,似乎有一种行伍中人的气概。

他接住了缰绳,牵着两匹马走到了武侯铺外,把马系在桩子上,就走进武侯铺。

表明了身份之后,苏大为喊了两个武侯,还有两个坊丁出来。

“哥几个,外面是大理寺的主簿,过来查案,大家警醒点,别被人挑了毛病。”

“明白明白。”

两个武侯一开始并不是特别愿意,但听说是大理寺的人,也不敢怠慢,连忙跟了上来。

“漕渠桥怎么走?”

“过十字街左拐,顺着十字巷横街走,过了路口就是。”

苏大为推了那武侯一把,轻声道:“还不带路。”

武侯恍然大悟,忙一路小跑的在前面走。

苏大为则跟在那李主簿的身后,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漕渠桥。

“前日,是谁发现的尸体?”

“原来上官是来调查那件事情啊,是小人清早巡逻时,发现的尸体。”

“具体位置在哪里?”

“喏,就在桥下的河滩上。

当时天色还有点暗,小人路过这里时,想喘口气就回去开门。

是南九郎先看到,他说桥下怎么看着好像有人?然后小人就走下去,发现了尸体。”

“南九郎是哪个?”

“哦,他今日休息,没有来。”

“去,把他找来。”

武侯不敢怠慢,忙唤了一个坊丁过来,让他前去找人。

苏大为则站在桥头,看了片刻之后,顺着斜坡滑到了河滩上。

“是这里吗?”

“在往里面一点。”

武侯也跟着下来,指着桥洞下道:“就是那堆杂草旁边,对,就是那个位置。小人记得很清楚,他是上半身泡在水里,双腿在河滩上。如果不是南九郎眼睛尖,我还真不见得能发现。”

苏大为又往前走了两步,然后抬头,向河堤上的李主簿看去。

李主簿突然问道:“那南九郎当时在什么位置?”

“哦,上官再往后退两步,大概是那个位置。”

李主簿退后两步,往桥下看去。

看了两眼后,他也顺着斜坡下来,示意苏大为上去。

“苏大为,能看到吗?”

“看到什么?”

李主簿招手,示意那武侯过来,躺在河滩上。

苏大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看不太清楚。”

苏大为大声回答。

当然,如果他调用元炁,借元炁之力肯定能看清楚。

不过那南九郎应该是一个普通人,不可能有那样的眼力。

李主簿示意武侯起来,然后爬上了河堤。

“刚才武侯说,他准备歇一下,去开坊门。

也就是说,当时应该是四更三点到五更天之间。在如今这个时节,天应该还黑着。至少,当时的光线,应该比现在要黑。你刚才站在这里,都很难看清楚那里的情况。南九郎在那种情况下,居然能看到有人?我觉着,这似乎有点不太可能。”

苏大为,没有插嘴,只静静站在旁边,听李主簿的分析。

这个时候,南九郎来了。

他是一个看上去,年纪和苏大为差不多的年轻人。

个头嘛,也到苏大为的肩膀,精瘦。

他走过来,脸上带着困惑之色。

听了李主簿的询问,他顿时慌了,连忙解释道:“上官,小人和此事,绝无干系。小人只是从小就有一副好眼力,能看的比别人远,有时候就算在夜里,也能看见。

就因为小人生了这副招子,所以大家都唤我千里眼。

平日里,小人都是晚上当值,就是因为这双眼睛的缘故。不信,上官可以问其他人,小人句句是实,没有半句谎言。”

李主簿闻听,一愣。

他扭头向武侯看去,就见武侯连连点头。

“九郎确是有一双好眼睛,这一点小人可以作证。”

“是吗?”

“小人可以发誓。”

李主簿眉头蹙起,“既然如此,南九郎,你把当晚的情况,再与本官详细说一遍。”

南九郎连忙点头,站在河堤上,手舞足蹈比划起来。

苏大为则再次滑到河滩上,站在河边,向四处观望。

漕渠,长安五渠之一。

它与永安渠相连,经西市而出,入居德坊而后出城。这条河渠,水系很发达,水量也很大。西市的木材,会竟有这条河渠出城,以减少人工的开支,水流十分湍急。

苏大为蹲下来,把手伸进了河水之中。

“老姚!”

“来了!”

武侯忙快走两步,到了苏大为的身边,低声道:“苏帅,我和二哥关系不错。

上面那位到底什么意思?托个底,让我也放心。他这过来就怀疑九郎,我这心里有点慌啊!”

苏大为闻听,顿时笑了。

“你和我二哥认识?”

“经常一起喝酒,之前他巡夜的时候,我还帮他掩护过呢。”

苏大为抬头,看了正在问话的李主簿一眼,低声道:“没事,他就是有枣没枣打两杆子,乱来呢。”

“吓死我了,刚才他那脸色,可真难看。”

“别管他,和我说说,那天晚上你看到的情况吧。

把你看到的所有情况都说一说,别有疏漏。我跟你讲,这案子不小,我都是配合行动,说穿了就是跑腿。大理寺的主簿,从六品的职官,和咱们县君都属于平级。”

老姚闻听,顿时紧张起来。

和县君平级?那可真是大人物了!

他凝神回忆半晌,低声道:“那天晚上,情况是这样的……”

第一百三十章 新罗使者被杀之谜下篇

第一百三十章新罗使者被杀之谜下篇

李主簿这个人吧,不坏!

苏大为心里面,就是这么认为的。

做事很认真,但有点多疑。或者,已经不仅仅是多疑了,而是逮着谁,都会怀疑。

职业病吗?

大理寺主簿十二人,掌印。

李主簿是其中之一,平日里接触的,大都是各种刑案。

想想,好像也很正常。

每天面对的卷宗,是各种各样的案件;每天处理的公务,也是千奇百怪的案情。长此以往,难免会有影响。比如李主簿的疑心病,苏大为就觉得,是一种职业病。

但除此之外,他人不坏。

跟着李主簿在秋雨中跑了两个时辰,总算是结束了。

苏大为开始怀念狄仁杰了!

他觉得,这要是狄仁杰在的话,说不定早就看出了端倪。

“你有什么发现?”

在离开居德坊,返回大理寺的路上,李主簿出乎意料的没有骑马,而是和苏大为牵马步行。

此时,雨已经停了,天也开始放晴。

苏大为愣了一下,向李主簿看去。

“你不是说,有志不在年高吗?”

“呃,我觉得……居德坊并非案发现场。”

“怎么说?”

“河滩上,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据老姚,就是那个武侯说,当天晚上,居德坊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样之处。他们那天晚上,一直在外面巡夜,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人。

我问过他,他说当晚,漕渠曾放水传木。

如果是这样的话,当晚的水流应该很急,有没有可能,那尸体是随浮木漂流过来?”

“接着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觉得咱们的重心应该不在居德坊,而是西市。”

“西市,你熟吗?”

“还可以吧,毕竟我以前经常在那边走动。”

“明天去打听一下,看看能否找出什么线索。”

“啥?”

“我是说,你可以回去了,明天直接去西市探访,有发现了,再回来与我知晓。”

“那,我不用报到了吗?”

李主簿笑了,“你不是已经报到了吗?”

“我是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李主簿道:“此案,是由大理寺正侯善业住持。不过,具体负责事务的,是我。你有什么情况,直接与我汇报即可。我会汇总后呈交于他。”

“小人明白!”

还真是侯善业。

苏大为想起了安文生的提醒。

不过,他无需向侯善业报告,只要和这位李主簿汇报即可,也可以避免不少麻烦。

至少在苏大为看来,这个李主簿人不差。

或许一开始,他对苏大为有点不满。但他的不满,主要是在于苏大为的年纪,而非针对苏大为的人。可能在李主簿看来,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不过经历这一个下午之后,苏大为很勤快,也让李主簿放心不少。或许依旧不满,但对苏大为本人,已没有意见。

“那小人先回衙门一趟。”

“好!”

“这匹马……”

“你留着吧。”李主簿摆了摆手,道:“接下来,有你忙的。

有个脚力代步,终究能方便一些。不过,要照顾好它,这可是大理寺的马匹。对了,你还有其他要求没有?比如兵器,比如甲胄?我回去后,可以命人为你准备。”

这是认可吗?

苏大为想了想,“我需要一副小角弩。”

苏钊留下来的横刀和破邪弩,在当日他夜探灵宝寺的时候被毁的被毁,丢失的丢失。之后,苏大为忙于跑路,然后又坐了一阵子牢。等他出来,也不知道该找谁打听。

角弩,属于军械,等闲人无法配备。

但大理寺应该有这种武器,差别只是大小和顺不顺手而已。

这方面,苏大为倒是有那么一点自信。

前生他就喜欢收藏冷兵器,所以改造角弩,应该不成问题。

“小角弩?那是什么?”

“一种手弩,体积比军中的角弩要小一些,威力也没有那么大,适合随身携带。”

“那我回去看看,如果有,就帮你申领一副。”

“多谢主簿。”

“好了,那我就回去了。”

李主簿上马,扬长而去。

苏大为目送他背影消失,这才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

他也搬鞍认镫上马,打马扬鞭直奔县衙。

在县衙门口,苏大为把马拴好。

正要往里面走,就听到有人喊他。

扭头看去,只见高大虎行色匆匆走来。

“苏帅,听说……你去大理寺了?”

“嗯!”

“我刚得到消息,说金德秀被人杀了,所以就回来找你。

没想到……苏帅,我得到消息,金德秀前日正午,曾出现在西市大加耶肆,之后就失去了踪迹。我已经找人去打探消息,一旦有所发现,会立刻告与苏帅知晓。”

“大加耶肆?”

苏大为眸光一闪,正要询问。

这时候,县衙里有人出来。

他连忙道:“明天上午,我在西市放生池等你,咱们到时候再详谈。”

“好!”

高大虎点点头,就径自离去。

王升走出衙门,看到拴在门口桩子上的马,还有正准备往里走的苏大为。

“苏帅,你这是发财了?居然骑上马了!”

苏大为哈哈一笑,道:“王君休要取笑我,我哪里来的钱买马?

这是大理寺的马。今日陈帅命我前往大理寺配合差遣,李主簿就借了一匹马给我。”

“你去了大理寺?”

“是啊。”

王升眉头一蹙,旋即展颜笑道:“怪不得……不过苏帅,这次大理寺的案子有点复杂,你莫要牵涉太深。咱们主要是配合行动,如果有什么情况,立刻告知县君。”

“好!”

苏大为愣了一下,旋即爽快答应。

他和王君寒暄几句,就进了衙门,直奔他的公房。

一进公房,他就找来了拐子爷。

“拐子爷,你认识居德坊一个叫南九郎的人吗?”

“南九郎?”

拐子爷想了想,一拍大腿道:“莫不是那个千里眼?”

“正是。”

“认识,怎么会不认识。”

“此人,靠得住?”

“是个老实人,而且是个孝子。”

拐子爷道:“怎么,有事情吗?”

“能不能把他招进来。”

“啥?”

“我是说,把他招进不良人。”

拐子爷皱着眉,道:“阿弥,招进来没问题,只要你同意。

不过我可先和你说好,九郎身子骨很弱,也没什么本事。除了有一双常人不及的眼睛之外,他可什么都不会做。如果你招他进来,怕是派不上用场,你要想清楚。”

苏大为笑道:“想清楚了,把他招进来吧。”

他说完,话锋一转道:“沈元来了吗?”

“哦,午后来了,而且已经登记好了。

我给他了一点钱,让他回去好好拾掇一下,明天一早来点卯。”

“嗯,点完卯后,你带他去西市找我。”

“好!”

拐子爷爽快答应,突然问道:“苏帅,大理寺那边,情况如何?”

“跟着一个李主簿在外面淋了一下午的雨。

还有,咱们这边,有没有人退出?”

“退了五个。”

苏大为闻听,一皱眉,轻声道:“五个?退了这么多?那咱们现在,没几个人了啊。”

“加上沈元,一共八个人。

如果再算上那南九郎,九个人!不过阿弥你不用担心,暂时够用了。留下来的,都是勤快踏实的人。咱人虽然不多,可是未必就比别人弱。你是没看见那头人熊。他今天过来往那里一坐,根本没人敢张狂。还有,你给我的二百贯,我花了二十贯。”

“只用了二十贯?”

“阿弥,斗米恩,升米仇。

一次给的太多,这人心会变。给个一两贯,大家开开心心,高兴得不得了。可如果你一下子都给出去了,以后怎么办?要我说,这钱你拿回去,等以后再说吧。”

人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苏大为之前拿钱出来,是为了让大家迅速凝聚起来。

他没有考虑钱多钱少的问题,没想到拐子爷却想的十分清楚。

“拐子爷,剩下的钱你留着。”

“啥?”

“以后万一有什么事情,你直接做主就是。

这方面,你考虑的比我周祥,我觉得钱放在你这里,用处更大。还有一件事,拐子爷你也费心。这次大理寺的案子,有点棘手,我需要更多的信息。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帮我打听出来那个金德秀来长安之后的行踪。他去过那里,见过谁……越详细越好。”

“他可是新罗使团的人,不会有问题吧。”

“没问题,大理寺那边也需要这方面的线索。”

“这个嘛……有点麻烦。

不过不难,我会想办法。就是可能要花费些功夫,你要是不着急的话,那就可以。”

“暂时,不急。”

苏大为如今,有两个疑问。

当日金德秀在丰邑坊和白甲所说的交易,究竟是什么交易?

可惜,当日把白甲交给尉迟宝琳后,苏大为就没有再留意这件事。如今金德秀死了,他就想起了那桩交易。金德秀的死,会不会和当日他与白甲的那桩交易有关?

两千五百贯的交易,可不是小数目。

此外,那个死于丰邑坊的南三郎,凶手又是何人?为什么要杀死南三郎呢?

苏大为发现,之前他忽略了很多事情。

而这些事情,很可能与金德秀被杀有关。

一连串的问题,在脑海中闪过。苏大为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

金德秀此前的所作所为,是个人行为,还是……如果是新罗使团的行为,那这件事可就变得有趣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聂苏的异变(二合一)

第一百三十一章聂苏的异变

天已经黑了。

夜幕,笼罩长安。

街鼓已响过两通,苏大为牵着马,匆匆回到家中。

“哪儿来的马?”

柳娘子看着他把马牵进厩房,于是走到厩房门口,看着苏大为把马拴好,疑惑问道。

“大理寺配的。”

“大理寺?你什么时候又跑去大理寺了?”

苏大为把马拴好,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厩槽,轻轻叹了口气。

他迈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今天衙门派我去大理寺配合调查一个案子。

阿娘,我先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去哪里?”

“我去找尉迟,看能不能讨要一点草料。”

柳娘子这才想起来,家里的厩房根本没有草料。

也难怪,刚搬家过来,有许多事情要做。加上家里又没有牲口,也根本想不起这档子事。如果不是苏大为牵了马回来,说不定柳娘子都忘了自家还有一座大厩房。

“这个,不好吧。”

虽说尉迟宝琳来过,但柳娘子还是觉得,有点不好。

苏大为搔搔头,苦笑道:“这么晚了,草料场都关门了,总不能让它饿着吧。

再说了,我讨要一点就好,过了今晚,明天我去草料场买一些回来,也不费甚事。”

“这样啊,那你快去快回。

小苏肚子早就饿了,可还是要等你回来一起吃。”

“好!”

苏大为点点头,就走出院门。

鄂国公府距离苏家不远,在辅兴坊也颇有名气,很容易找到。

苏大为敲开了鄂国公府的侧门,通报了自家的身份,询问尉迟宝琳在不在家里。

只是,尉迟宝琳今晚当值,并不在家中。

苏大为有点失望,于是告辞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候,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过来,示意那仆役离开,笑眯眯道:“苏郎君留步。”

苏大为疑惑看着那人,心里有些奇怪。

管家道:“我家小郎君吩咐过,苏郎君是他的好朋友,若有什么难处,可以吩咐小人。”

“哦,是这样,我想找宝琳借一些草料。”

“草料?”

那管家愣住了。

他是得了仆役的通禀,知道苏大为前来。

原本,他并不想出面,哪知道杜夫人却吩咐道:“那苏郎君这么晚来找大郎,一定是有事情。你过去看看,若是能帮忙的话,就帮一把。毕竟,他是大郎的好朋友。”

在管家看来,苏大为可能是登门来借钱。

可谁料想,居然是借草料。

苏大为苦笑道:“是这样,我今天去大理寺帮忙,从大理寺那边领了一匹马代步。回到家以后,我才想起来,家里没有准备草料。这个天色,草料场早就关门了……所以我就想找宝琳借一点草料来,等明天天亮以后,再去草料场买回草料来。”

说完,他摆了摆手,“算了,既然宝琳不在,我先回去了。”

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苏大为更不会难以启齿。

在他看来,这就好像是邻里间,我家里没有酱油醋了,来不及买,所以找邻居借一点。

不等那管家回答,苏大为就走了。

管家回到后宅,把情况告诉了杜夫人。

杜夫人也有些诧异,但旋即笑道:“有听说借钱借粮,这借草料还是头一回。

既然如此,你去后面取一车上等精料送过去。这个苏阿弥,还真的是有点意思。”

“喏!

管家答应一声,便转身离去。

苏大为两手空空回到家,柳娘子疑惑道:“怎么,不借吗?”

“宝琳不在家……算了,也就是一晚上而已。

这家伙,在大理寺好吃好喝,也不至于娇贵到一晚上不吃草料就不行。饿它一晚,等明天我再去草料场买就是了。开饭开饭!阿娘,我这一整天都没有好好吃饭。”

“饭已经做好了,过来搭手帮忙。”

“好!”

苏大为跑进厨舍,帮着柳娘子把饭菜端出来。

“小苏呢?”

苏大为有点奇怪问道。

“之前还喊着饿,饿过头了?”

柳娘子也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往后院走去。

苏大为眉头一蹙。

以前他回来,聂苏肯定会精神抖擞的跑出来迎接他。

每次看到聂苏那精神抖擞的样子,苏大为都会有一种自己也精神许多的感觉。可今天……从他进家门到出去,又回来,都没有看到聂苏的影子,实在是有一点奇怪。

他坐下来,等了一会儿。

聂苏跟着柳娘子走进了客厅,看到苏大为,立刻跑上前。

“哥哥,你回来了。”

“回来一会儿了。”苏大为轻声问道:“小苏,你怎么看上去没精神,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刚才睡着了。”

聂苏轻声回答,乖巧在苏大为身边坐下。

苏大为地给她一个蒸饼,然后向柳娘子看过去。

柳娘子点点头,意思是说:聂苏刚才的确是睡着了!

原来是睡着了啊,怪不得看上去无精打采。苏大为也就没有再往心里去,拿起一个蒸饼,狼吞虎咽的吃起来。一个蒸饼吃完,他发现聂苏的那个蒸饼才吃了不到四分之一。以前她吃饭挺快的,虽然比不得苏大为,但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吃的这么慢。

“小苏,你不是肚子饿了吗?怎么不吃啊,不好吃吗?”

“好吃!”

聂苏苦着小脸道:“本来挺饿的,可不知为什么,睡醒了之后,突然间觉得不饿了。”

“怎么回事?”

“不知道,就是觉得不饿。”

苏大为蹙了蹙眉,伸手放在她的额头上,体温很正常。

“小苏,有那里不舒服吗?”

“没,就是困。”

“真没有不舒服?”

“哥哥,真的没有。”聂苏看上去,也一副苦恼模样,轻声道:“就是不知怎地,一直犯困。”

“那吃完了,快去睡。”

柳娘子一旁开口道,然后从锅里盛了一碗豆腐羹。

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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