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的女尊奇遇 - xp1024.com
《大叔的女尊奇遇》


车祸

城市的每个夏日黄昏都是拥挤和烦躁的,烘烤万物的阳光收敛了些烈度,可暑热还未全部散尽,混合着充斥于各个角落的汽车尾气,让人有股说不出的憋闷之感。

黄隽骑着小电驴,穿行在这片他已熟悉了几十年的街巷中。前方恰逢红灯,他慢下速度,抬眼瞧了瞧那缓慢跳动的数字,心里有些着急,今天琐碎的事儿比较多,比平时下班要晚了些,这路上也耽误了不少时间,怕是晚饭又要迟了……

虽然是科里资历最早的一个,可这与世无争的性格,让他的仕途总是止步不前,大学毕业直至今日黄隽还只是个普通科员,与他同时进入单位的几个人都已混得了不大不小的官职,相比之下,他就有些不尽如人意了。黄隽却不以为然,他这人没什么野心,也没有大的志向,事业上所求并不多,与他而言,安安分分的做事顺顺利利的退休,再看着小晨结婚生子,他这一生也算是圆满了吧。

想起儿子,黄隽一声叹息,这孩子从小没了妈妈,自己一人把他拉扯养大,个中辛苦是不必说的,还好小晨聪明又懂事,让他少cāo了很多心。刚刚下班的路上,他在熟食店买了儿子最爱吃的白斩鸡,就要高考了学习压力大,黄隽对儿子的营养十分上心,时不时的给他打打牙祭。他这个公务员的职业看起来挺风光,人人都以为他是抱着体制的大粗腿捧着铁饭碗过活,其实也只是个基层的小小岗位,工资并不高,更没什么油水,没办法给儿子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有时想想,黄隽只觉得对不起天上的亡妻。

想到妻子,他又是一阵心酸,黄隽和妻子是大学同学,两人之间虽没有一见钟情的天雷地火,却也是细水长流的脉脉温情,毕业之后携手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互相扶持互相照顾,本以为会一起慢慢变老,没曾想妻子因难产撒手而去,留下嗷嗷待脯的幼子和心碎几近崩溃的自己。二十多年了,也不是没有人给他再介绍张罗,黄隽却总也忘不掉那个曾经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那张得知怀孕后喜不自禁的笑颜,和最后的,冰冷的手术台上迟迟不肯合起的涌泪的双眼……他一直不肯再婚,就这样吧,将小晨抚养成人,待到百年之后再见亡妻之时,也无憾了……

身后响起一连串不耐烦的喇叭声,黄隽猛然回神,抬头一看,已是绿灯了。他有些苦笑,自己这是怎么了,刚刚进入不惑之年,就已像个老年人一样越发的爱回忆往事……他赶紧启动小电驴,对着那辆着急要超过去的自行车抱歉的笑笑,却换来对方一个大大的白眼,黄隽微微垂下眼皮,也不计较,只随着车流缓缓的向前。

下一个路口右拐就到家了,不知小晨回来了没有,今天是学校最后一次模拟考,瞧这孩子准备的挺充分的,应该没什么问题吧,眼见着没几天就要高考了,孩子的神经绷得越来越紧,待会儿还是别多问考试的事儿吧……黄隽一边想着心思,一边准备沿着路口右拐,周围突然响起一阵尖叫,好像有人在喊‘小心!’,他一时搞不清状况,以为自己的小电驴剐到了什么,正要慢下车速,就听一声巨大的轰响,一股猛烈的冲击力将他连人带车掀到半空中,又重重的摔在地上……

黄隽愣愣的看着那一滩的鲜血纵横,耳边是一下一下如擂鼓般的闷击声,沉重又模糊,他隐约觉得身边围上了很多人,有人在打电话求救,有人在着急的问些什么,还有人想扶他起来……他觉得很吵,想挥挥手让他们都走开,他只想就这样睡去……可是,好像还有件重要的事儿被他给忘了……是什么呢……啊,那盒白斩鸡,是儿子的晚饭……还有模拟考,不能问成绩……黄隽挣扎着想探手去够那被打翻在不远处的盒子,可是身体却不听从大脑的意志,连手指都无法动弹,只一阵阵的发冷,发颤……

‘小晨,小晨……’黄隽模糊的呢喃着,血沫不住的溢出嘴角,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他的世界,终于安静了……

病重

颜府,西阁。

窗外大雨倾盆,内室一烛如豆。昏黄中,隐约可见床榻边有一个人影,那背微微佝偻着,像是有些疲倦。那人在床边静坐了好一会儿,这才轻轻放下床幔,慢慢的踱入外间。外面早有伺候的守在一旁,见这人走了出来赶紧就奉上了温水和毛巾,待这人净手之后,又递上了一杯热茶,那人从容接过,抿了一小口,方开口道:‘去请你家主母来’,那伺候的应了,转身便退下。

不过片刻,走廊上响起一阵凌乱且急切的脚步声,为首的似是步伐有些虚浮,呼吸间急促浑浊,不时还夹杂着轻咳。一行人步入门内,有伺候的紧着上前在雕花木椅上铺好软垫,想扶着主母坐下,却被微微挡开手,那人自行坐下,只吩咐道:‘点灯’,一时这外间光线明亮,恍如白昼。

端坐于雕花木椅上的是一位中年妇人,脸型端方,眉宇间颇有威严,气色却有些灰败,一阵急咳之后,就听她温言说道:‘劳烦知楠了,累的你冒雨跑这一趟,我实在是过意不去。’陈知楠忙放下手中茶杯,语气恭敬的回道:‘不敢不敢,颜大人多礼了’,颜谨行微一皱眉,叹道:‘莫要再唤我颜大人了,我远离朝堂已久,过去种种皆已忘却,不要再提了……’言语中略略有些苦涩。

颜谨行轻咳一声,掩去种种情绪,又开口问道:‘不知汐儿现下如何,那病可有起色?’陈知楠表情有些沉重,低声回道:‘大小姐此次若只因淋雨之故,先前那祛寒散风的方子应是有效的,今夜若能退下热度,辅之汤药再静养一段时日便可痊愈。只是,只是……’陈知楠一时犹豫,不敢再往下说了。颜谨行心里一沉,面上却不显半分,只温言说道:‘知楠你莫要多虑,有什么就直说罢……’,陈知楠咬咬牙,接着说道:‘如今已灌下两剂汤药大小姐却是迟迟不醒,那面色极黯沉,脉形也有些散乱,这病势……怕是有凶险之兆……’话音尚未落地,周围已是一片啜泣之声……

突然响起一阵惊呼‘主母,主母!’陈知楠忙抬眼一瞧,就见周围是一片的慌乱,原先还端坐着的颜谨行已双目紧闭歪倒在椅上,显是昏厥过去了。她赶紧上前两步,将颜谨行扶到一旁的软塌上,又猛掐那人中和虎口两处,见颜谨行仍未醒来,陈知楠忙唤人快去拿嗅盐,自己一边抚其xiōng口一边轻拍其背部,待嗅盐取来后放在她鼻下,片刻才听得一声轻叹,这昏厥之人终于醒传过来了。

陈知楠心中酸涩,这颜夫人与她有知遇之谊又有救命之恩,颜家如今沦落至此,唯一的血脉正命垂一线,夫人的旧疾也有渐重的势头……这一次大小姐若是扛不过去,夫人定会承受不了打击,撇下的那一对孤儿寡夫又该如何是好……陈知楠一时悲从中来,不由得跪倒在软塌前放声痛哭,周围的下人们也是个个在暗自抹泪。

一声轻咳响起,就见颜谨行不耐的挥挥手,带着些倦意的说道:‘好了,都别哭了,你们先下去,我与知楠说会子话’,转头又对陈知楠说道:‘知楠,你且扶我一把,我想靠着……’陈知楠赶紧用衣袖胡乱抹了把脸,慢慢扶着颜谨行半坐起倚在软塌之上,正要伸手欲为她再垫上几个软枕,却被轻轻的拦住。陈知楠只好自去拣了个矮凳在软榻边坐下,她还有些担忧,又细细瞧了瞧颜谨行的面色,看那精神虽有些不济,比起方才已是好多了,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两人沉默了片刻,颜谨行缓缓开口道:‘汐儿这孩子你也是知晓的,心思太重……她爹爹走的早,我那时痛失所爱,只一味的自伤,后来又忙于案牍之事,对她的关心就有些少了。我本以为英杰女子当于挫折中成长,却忽略了她只是个小小孩童,正是要承欢于膝下的时候,这偌大的府中,她已失去了亲父,所能依靠的也只有我这个母亲啊……’说到此处,颜谨行不由得哽咽出声。

陈知楠忙安慰道:‘夫人不必过于自责,夫人的拳拳爱护之心,大小姐必是知晓的,只是大小姐性子内敛,我想她心中应是有所触动,可顾及着这嫡长女的身份,不便形之于色,才不同晨儿那般与夫人亲近吧……’颜谨行闻声长叹,低低回道:‘其实我何尝不愿同汐儿亲近,她毕竟是我的亲女啊……只是每每看到她,就不禁想起……’那声音渐渐的消了,似是忆起了些往事……

陈知楠心中一动,她与颜夫人结交时,颜夫人的正夫林若潮已逝去好几年,听旁人曾说起过他们是少年结发感情极好的,只是林正夫因生产亏了身子,缠绵病榻两年多就去了,颜夫人本不愿再娶,可女儿太过于年幼她又公务繁重,这才被家人劝说着又立了一房侧夫,而那正夫之位至今仍是空悬,隐隐有存志之意。陈知楠想及此处,有些明白了颜夫人话里的深意,大约是看到女儿就会忆起亡夫,那不由自主的心伤和说不出口的怨愤才是这对母女渐行渐远的真正原因吧……这份对故去之人的深深爱意着实令人唏嘘,只是逝者已矣,这份爱意于不自知间也伤了还活着的人啊……可这感情之事外人不好评述,陈知楠一时踌躇,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屋外仍是淅淅沥沥的风雨,室内却是一派的寂静,唯有更漏之声。颜谨行咳了咳,拢好身上的薄被,叹道:‘后来我纳了秦卿,之后又有了晨儿,汐儿这孩子便越发的同我疏远了,与她的秦爹爹和弟弟也不亲近,怕是心里怨上我了,怨我又娶了新人……’陈知楠忙出言劝慰道:‘那时大小姐还是孩童心性,这几年已好了许多,大约是年纪渐长也懂些事了’,颜谨行淡淡一笑,只是那笑里颇有些苦涩,她缓缓开口道:‘这孩子在他秦爹爹面前虽是晨昏定省礼数周全,却一直不似晨儿那般的撒娇痴缠,拘谨的让人心酸哪……’

陈知楠暗叹一声,不由得为秦侧夫惋惜,想那秦卿当年也是京城有才名的闺阁男儿,这侧夫的名头的确是有些委屈他了……陈知楠与颜府关系亲厚,她深知那秦卿是个性子宽仁的,这些年相妻教子安守本分,对大小姐也是视如己出,只是大小姐一直有心结,不肯正视这抚育之恩……唉,秦卿也是个可怜的……

颜谨行喝了口热茶,接着道:‘谁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些说来也不算什么,我总想着毕竟是一家人,在一处时日久了,汐儿自会明了我们的心意,谁知横生变故,我被贬到这乡野之地,不但累的亲眷跟着我吃苦,连汐儿的仕途都受我牵连。因我的缘故,她原本定好的官职也被免了,这孩子又是个上进的,一心只想着要在官场上出头重振这家业……也难怪她淋了一场雨就病的如此之凶险,这般的心思郁结,即便撑过了这一关,我也怕她不寿啊……’

陈知楠心里一紧,她先前就有些疑惑,那方子开的没错,也对大小姐这风邪入体的病症,为何连灌了几剂汤药下去这人仍是迟迟不醒……她隐隐察觉大小姐怕是已失了求生之志,可这里头涉及颜府的那桩往事,她又是猜测,遂不敢明说,只在言语中略略提了些。此时见颜夫人主动挑明了话头,陈知楠心中便有了计较,当下一撩衣襟就跪倒在颜夫人面前,沉声说道:‘夫人,知楠不敢欺瞒,也不敢托大,大小姐虽病的沉重,却未到那药石罔顾的地步,知楠自幼修习一套金针疗法,有收敛心神之奇效,只是这套针法走的是险峻之路,对病人也有些损害……’

‘哦?’颜谨行一听女儿有救,忙从软榻上直起身来,急急问道:‘你且说说那针法到底会有何损害之处?’陈知楠犹豫片刻终是下定了决心,低声回道:‘这针法会对病患的记忆有些影响,施针后会记不清过往之事,但对心智无损。’颜谨行一时怔楞,沉默良久才长叹一声,缓缓说道:‘也好,那些过往怕是连汐儿自己都不愿忆起,忘了也就罢了……那法子若管用,不论对心智有无损害,我也不想让她再谋仕途,这往后平安喜乐足矣……只是苦了清儿那孩子了,他又有了身子,唉……’

听得耳边这声长叹,陈知楠也是一阵的黯然。她知大小姐前几年才娶了亲,那夫郎是这里的一家小户之子,姓吕名清,只是大小姐性子冷傲,又一门心思扑在仕途之上,成亲三年有余那吕清才于上月诊得喜脉,这本是桩天大的喜事,可如今大小姐命悬一线,即便用这金针之法把她给救了回来,若是从此忘尽了前尘,那吕清还有未出世的孩儿又该如何是好……

陈知楠还在为那吕家孩儿叹息,颜谨行业已站起身来,伸手欲将她从地上扶起,陈知楠慌得只推说不敢,又赶紧搀扶住颜谨行,连声道:‘夫人您旧疾未痊愈,还要多多保重啊……’颜谨行微微一笑,温言回道:‘你是知晓的,我这病也不是一两年的事儿了,你上回开的方子我吃着挺好,劳你费心了……’陈知楠心头一热,轻轻说道:‘夫人的恩情,知楠铭记于心,知楠无以为报,唯有尽些绵薄之力……’颜谨行深深叹了口气,握住陈知楠的双手,郑重说道:‘知楠你无需多想,那套针法尽管去用罢,我自是信你,有要先备下的,你就告知于我,回头我让他们给你送过来’,陈知楠眼中又是一阵的酸涩,她怕在颜夫人面前落下泪来,忙低下头回道:‘我这就开个单子,只是大小姐仍有些高热,若今夜能退了热度,再辅以金针,才是为最佳’,颜谨行点点头,开口唤来伺候的,嘱咐她们拿着陈大夫的单子去准备着,又与陈知楠寒暄了两句,这才带着人回去了。

行针前的最后一夜

黄隽一阵阵的难受,忽冷忽热的像是游走在冰与火的边缘。他渴的喉咙冒烟,仿佛火烤一般,身上却不停出着冷汗,这黏湿一片的不适感让他皱紧了眉头。

虽然极不舒服,但他的心里却是清明一片,他明明记得他在家门口被车撞了,还被抛到半空中,连人带车摔在了地上……他明明记得自己的鲜血染红了那片马路,有好心人打了120,然后是纷乱的脚步,有人在他耳边叹息,不知对谁说着节哀顺变……他明明记得他的小晨红肿着双眼,带着黑纱,跪在青石板上失声恸哭,那面前的墓碑刻的不正是他的名字吗,那碑上悬挂的照片不正是他自己吗……他就像平日那般浅浅的笑着,笑着看向自己的儿子,看着他的小晨哭的撕心裂肺……

他,他不是死了吗!为何还会有感觉,为何还会有心痛……痛的就像xiōng中有一团火,那火烧的他揪心揪肺,让他想撕掉上衣,想挖出血肉,只为那团到处撒野的火焰找个出口……可一切却是徒劳……四肢绵软无力,连根手指都动不了……好渴,好痛……

‘妻主,妻主……’是谁在耳边唤着,唤的又是谁……黄隽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双温柔的手扶着半坐了起来,又被揽入了一个软软的怀抱中……好温暖……不再有血液流尽之后的冰冷,也不是那痛彻心肺的高热,这温暖的怀抱和这甜香的气息让他有一丝莫名的熟悉和心安,让他不禁想起那个跪在墓碑前的单薄的背影……小晨,他的儿子,曾经还带着奶香味的小小人儿,曾经的那张无忧无虑的胖嘟嘟的脸蛋……对不起,爸爸抛下了你……

吕清抖颤着手,用丝帕轻轻拭去妻主眼角的那一滴泪水,心中满是无法言述的伤感。嫁进颜家已有三载,妻主对自己一直都是淡淡的,偶尔歇在他房里,也只是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做绣活,夫妻间鲜少有交流。吕清原有些惶惶,以为妻主同那外头的女子一般,心思都放在烟花之地,时日长了方才知晓,他这个妻主是个冷心冷情的性子,对秦爹爹和晨儿弟弟甚至对当家主母都是不苟言笑拘谨有礼,他这才收了那些个胡乱的念头,渐渐的放下心来。虽然颜家上下都待他很好,也给了他正夫的位子,连带着自己的娘家人也沾了光,这份礼遇让小户出身的他着实感激不尽,只是于无人处他也会自怜自伤,心里头总奢望着能有那么一天,妻主会像话本里写的多情女子一样,来爱他怜他疼惜他……

吕清与妻主成亲三载一直无所出,换了别的女子早就一房房小爷抬进家门了,可妻主未曾有过这般的意思,连歇在他房里的时日也较往常要多了些,虽仍是一副清冷的淡然模样儿,却是沉默的在那些惯了抬高踩低的下人面前为他撑着脸面。要说吕清先前对妻主多是敬畏,经此一事,一颗芳心早已暗许了。

之后主母请来同颜家交好的陈知楠大夫给他看诊,陈大夫说他因先天不足气血两亏才难以受孕。乍闻此恶讯,吕清如同五雷轰顶身坠冰窖,只觉得自己就是个拖累。还是他那个清清冷冷的妻主,托游商从那西北之地带来良药为他悉心调理,又夜夜同他歇在一处,颇耗了一番工夫方与上月诊出喜脉。阖府上下喜气洋洋,吕清自己更是不必说,一颗七窍玲珑心全都扑在了未出世的孩儿身上,只盼着能一举得女,让妻主的脸上也有些笑颜。

只是天有不测,前日妻主出门赴宴,却是迟迟不归,又突然下起了一阵大雨,主母心中担忧,遣人四处去寻也没寻着,还是府里头的一个杂役无意间在那临近后门的小巷子里发现了已浑身湿透的妻主……主母和秦爹爹怕他牵动心神会惊扰到腹中孩儿,只让他守在房里不准他去探望,吕清是又急又慌,当下就失手打碎了个茶盅,一颗心儿更是揪成了一团,几次派身边的小厮去西阁打探,带来的消息却让他心痛难当……妻主昏迷不醒,高热不退,病势之凶险唯有那金针疗法才能唤回她的神志……只是行针之后会忘却前事,再无半点过往的痕迹……

忘却么……全不记得了么……呵……吕清心中涌上难言的苦涩,那她也不会认得他了吧,还有这腹中的孩儿,这让他耗尽气血让她费尽心思才盼来的小生命,她,也不记得了么……想想这三载的时日还是不够多啊,即便是曾经那些对坐无言的夜晚,往后也只会是他一人流着泪默默回味吧……这一切的一切,她都,不再记得了……

吕清在心里哀哀的哭泣着,被碎瓷片划破的指尖犹渗着些血珠,他却恍若未觉……就见他呆坐了片刻,突的站起身来,唬的那唤做青竹的小厮一个健步上前,赶紧着扶住他。吕清咬紧了贝齿,一向温润的脸上难得的现出坚毅之色,他要去探妻主,管它什么禁足!明日就要行针了,今夜,就让他留下些许回忆吧,往后的辰光怕是不会再有这一刻了……

吕清依靠在床头,半揽着怀中的女子,低垂的睫羽下,满含着不舍的目光一寸寸的滑过那张已被他深深刻在心底的面庞。这行针前的最后一夜,妻主紧缩的眉宇,泛着湿意的眼角,微微抽搐的手指,和此时在他怀里完全不设防的依赖,直让他喜不自禁也痛彻心肺……

他从未见过妻主虚弱的一面,那个如同月亮一般清冷的女子,仿佛今夜卸下了所有的心防,似孩童一样贪恋着他的怀抱,渴求着他的温暖……这迟来的一刻,就是拿世间所有珍宝来与他交换,他,也是不愿的……可是,不甘心啊……这张流着泪的面上明日又会挂上让他心碎的淡漠,那双不曾露出过丝丝暖意的眼里也会如从前一派的冷然……唯有这帕子,这方拭过妻主眼角的丝帕,还隐隐的残留着那颗泪的温度……

吕清颤颤的将丝帕收入怀中紧贴于xiōng口,这最后的亲近,连同之前三载的日日夜夜,从此就深藏在他一人的心底吧……

一室寂静,唯有红烛滴泪。

苏醒 (上)

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雨终于歇了,灿灿的日光打在西阁外那抹修竹之上,劲瘦的竹身犹带着些水痕,显得愈发的苍翠。难得的晴好带走了积郁已久的憋闷,弄堂小巷里也不时飘来卖玉兰花的吆喝声,这本是个晒衣晒被扫屋清洁的好日子,颜府上下却是一派的肃静,只有出入西阁的几个身影在忙碌着,行走时也都刻意放轻了些脚步,似是怕惊扰到谁。

今日便是行针的日子了……

颜谨行坐在西阁外间,大约是没有休息好,神色间颇有些疲倦。秋桐端着温热的茶水伺候在一旁,她是颜府的家生奴才,自小就跟在主母身边,主母素有威名,待她却是极好,从不严苛,偶尔也会说笑上两句。秋桐本是个性子跳脱的,此时只垂头静立着,唬的那廊下几个年纪小的也跟着蹑手蹑脚,生怕弄出一点动静,招来主母责骂。

秋桐悄悄抬起眼皮,瞥见主母眉间那深深的倦色,心里是一阵的难受。昨日听闻大小姐不好了,主母一时急火攻心晕厥了过去,幸亏有陈大夫在,这才慢慢醒转了过来。昨个儿闻香苑里轮到她值夜,她眼见着那卧房的烛火一夜未息,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也未曾停过。半夜里秦侧夫唤她温过一次茶水,她又帮衬着给主母换了套里衣,见那雪白的衣襟上犹沾着几丝血迹,秋桐鼻子一酸,当下就要流出泪来,可看到秦侧夫那泛青的眼底,她只能硬生生的忍住泪意,忙团了那衣裳退到门外,遣了个粗使小童拿去浆洗。

从前她值夜时常常忍不住打盹儿,主母和秦侧夫体谅她年纪还小要做的事儿又多,都不曾苛待与她,昨夜秋桐却是睁着眼睛直到天亮,心里头乱乱的,直堵的慌……大小姐这一病倒,累的主母那旧疾跟着重了三分,秦侧夫日夜服侍,人也瘦了一圈儿,连一向爱动爱玩儿的晨主子这几日都安分了不少,更不要说听水居的那位了……

听那青竹说,吕主子昨个儿一整夜都在西阁伺候,帮着小姐喂水拭汗擦身,就没歇过一会儿,小姐好不容易退下了些热度,可吕主子回去后身上有些不自在了,唬的秦侧夫大清早的带着府里的大夫去给他看诊……主子家的事儿本不是做奴才的能随意评述的,只是大小姐,这些都是福气啊,您可知您这清冷的性子平日里伤了多少人的心啊……

秋桐暗暗叹了口气,摸了摸手里的茶壶,候的久了,虽有棉套包着,这茶水也有些放凉了。她悄悄招手唤了个小厮过来,示意他去再温一壶。那小厮进府没多久,从未见过府里今日这般的架势,只诺诺的低着头上前接过,转身时脚下一个没留意,被一旁的盆景架子给绊了个正着,一下子连人带壶直直摔倒在地上。

‘你!’秋桐见这小蹄子连道儿都走不稳当只气得柳眉高竖,张嘴就骂道:‘你个没眼色的!不赶紧起来收拾,还趴着作什!’那小厮大约是摔的狠了,一张小脸都皱成了包子,听得秋姐姐这通当头喝骂,他忙不迭的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哆嗦着赔罪,又紧着要去捡那碎瓷片,直闹了个慌手慌脚,原在廊下候着的那几个听见里面的动静也都跑了进来要帮着一起收拾,一时这里间乱成了一团。

颜谨行一阵的苦笑,汐儿病的沉重,她和秦卿都悬着一颗心,下人们也皆是战战兢兢生怕在这节骨眼儿上做错一点事体,更别提这几个年纪小的了……颜谨行长叹一声,开口道:‘行了,秋桐你别说他了,收拾干净了就让他们都下去吧……’ 又转头向那先前跌跤的孩子温言嘱咐道:‘待会儿你去邢管家那里领些纱布和伤药,怕是那碎瓷片划伤了手吧,男儿家的可别留了疤瘌……’那惹祸的小厮面上一红,忙点头应了,他甚少见着主母,本想再偷偷的瞧上一眼,却见秋桐姐姐正死死的瞪着他,他吓的腿直发软,赶紧就退了出去。

颜谨行沉默了片刻,对着秋桐吩咐道:‘你去听水居瞧瞧,看看清儿好不好,若是秦侧夫还在,你就服侍他回房休息,让他不必过来’,秋桐低声应了,又迟疑着问道:‘主母这边没人伺候,要不要叫人……’颜谨行挥挥手,有些倦意的说道:‘无妨,你自去罢’,秋桐见主母似有些不耐,只好领命往听水居去了。

内室里水雾缭绕,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儿,陈知楠长吁口气,一一收了针势。她唤来一直守在屏风外的丫环们,几人合力把大小姐从木桶里扶起,擦拭掉那身上的药渍,又替大小姐穿上干净的里衣,这才轻手轻脚的把人抬到床榻上。稍远处的几个小厮瞥见那床幔已经放下,赶紧着上前将屏风和木桶撤走,又拿布巾抹干了地上的水迹,点上安神的熏香之后便躬身退下了。

陈知楠喝了两口茶,想想又放下茶盅,走到床头撩起那床幔,伸手切了切脉,今日这套针法穷尽她半生之医术,且辅以药汤蒸腾,终于把颜家大小姐从奈何桥上给拉了回来,此时大小姐的面色已不复先前的黯沉,泛了些淡淡的红晕,脉象间沉稳有力,较之昨日算是大好了……陈知楠俯身又细细的瞧了瞧,见大小姐鼻翼煽动眼帘轻颤,今日定是会醒来,至此,她那一颗吊着的心这才渐渐的放下了……

苏醒 (下)

‘爸爸,爸爸……’小小人儿跌跌撞撞的踩着草坪,鹅黄的绒线帽下几缕胎发在斑驳的光影中泛着淡淡的金色,白嫩的小手一个劲儿的在空中挥舞着:‘爸爸,快看,灰机……’小人儿咬着吐字不清的发音急急的要向身边的男子炫耀自己的发现,‘晨晨,那不是灰机,是飞机……’男人爱怜的把孩子搂进怀里,用指尖温柔的抹去挂在那小嘴儿边的一丝口水。‘嗯,是灰机,不是灰机……’‘呵呵……’年轻的爸爸轻笑出声,不再指出他的发音错误,这孩子,难为他那颗漏风的大门牙了……

小小人儿在爸爸的怀里不安的扭动,他歪着脑袋含着手指,盯着空中那个灰色的影子舍不得移开眼睛……呀,灰机灰走了……他心里一急竟一下子挣脱了那怀抱,迈着不稳的步子只朝那越来越远的影子追去……

‘晨晨,晨晨……’男人懊恼自己没拉住儿子,只好小跑着跟在后面。远处隐隐传来风过树林的飒飒声,男人微微皱起眉头,这初春的天气虽然阳光明媚,温度却还是很低,这孩子玩耍了一下午已出了些汗,若再吹了冷风,岂不是会生病么,还是早点带他回家洗澡换衣吧……他担心着儿子,不由加快了些脚步,可是眼前哪里还有那个奔跑的小小身影……

男人慌了,孩子从没有离开他半步,现在却,却不见了!‘晨晨,晨晨……’他发疯似的到处寻找,焦急的唤着儿子的名字,可这片草地仿佛没个尽头,那声声的呼唤也始终没有回应……男人不知跑了多久,汗水已打湿了上衣,心力交瘁之下,他瘫倒在地,一颗泪水顺着脸颊悄悄的滑落……

‘晨晨,晨晨,爸爸把你弄丢了……’

陈知楠一直守在床头,见大小姐睫毛翕动气息短促,似是挣扎着要醒来的样子,她赶紧凑上前在那耳边轻唤着小姐的名字,连唤了好几遍,只听一声幽幽的长叹,这昏迷了整整三天的人终于醒转过来了……陈知楠一时心喜,只一叠声的叫人:‘快,快去请你家主母来,大小姐醒了!’话音未落,突的想起这屋里一众伺候的方才都已退下,她暗暗埋怨自己怎的如此糊涂,匆匆起身出得门外,自去寻颜夫人去了。

黄隽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境很真实,那场景却是极遥远的一幕,像是回到了儿子小的时候,他陪着晨晨在温暖的阳光下玩耍,晨晨淘气的跑开了,他找啊找,却怎么也看不到那个小小的身影,他一时心急摔倒在草坪上,要爬起来再去找孩子,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浑身痛的无法言语……

他记得他哭了,那是追悔莫及的眼泪,他弄丢了他的儿子……隐约间有一双柔柔的手扶起了他,那温热的指尖轻轻的替他拭去了眼角的泪水……他很想紧紧握住那双手,想问问那人有没有看见他的儿子,可喉咙似是被堵住了一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不甘心的想要拉住那人,但他跑的太久,已没有了一点力气,他好累,翻涌个不休的倦意渐渐吞噬了他……就让他靠着那双安稳的手先休息一会儿吧……

之后便是长长的一段似梦似醒,意识模糊中黄隽像是闻到了淡淡的药味,有种说不出的苦涩,还有阵阵的水汽隐隐缭绕在四周,抚慰着他每一寸的皮肤,熨烫着他每一处的毛孔……好舒服……这难得的放松让他又想睡去了,可有个声音在耳边不停的唤着,似是在唤着谁的名字……他努力撑开眼皮,想看看那究竟是谁,大概睡的太久了,眼前一时有些模糊,隐约间只捕捉到一个匆匆闪过的背影……

黄隽眨眨眼,视线终于清晰了些,看到的却是完全陌生的场景,雕花方桌,香鼎铜炉,多宝格架……这,这……他有些吃惊,惶然抬起手来,未等他摸到些什么,整个人一下子都僵住了……这纤细的手指,分明,分明是个女人的手呀……黄隽心中大骇,颤巍巍的抚上xiōng口,指尖触及的那团柔软惊的他差点蹦了起来……身为一个已结过婚的男人,他怎会不知道那是什么……黄隽仍不死心,正咬紧嘴唇心里纠结着要不要再探到下面去确定一番,他还在天人交战中,只听见外面一阵的喧哗,紧接着一堆人就呼啦啦的拥了进来。

黄隽未及反应已是被人紧紧的搂住,他不知搂住他的那人是谁,直觉告诉他这人应该可以信赖,他被动的伏在那肩头,鼻间嗅到一阵好闻的香气,有些像还带着露水的白兰花,那似有似无的淡淡味道让人心里一片的安宁,黄隽没有出声,也没有推拒,只是他还有些搞不清状况,心里不敢松劲儿,背脊更是僵直了一片。那人搂着他嘤嘤哭了一会儿,又被身边众人小声的劝着,大约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便讪讪的放开了手,只是那双隐隐带泪的眼睛仍是死死盯着他,生怕一眨眼他又消失不见了似的。

离开了那颤抖的怀抱,黄隽这才有机会细细打量起面前这人,心中又是一阵的疑惑,这人,该是个男的吧……可这眉眼,这脸型,为何比女人还要漂亮许多……身上还有好闻的香味儿……看他这拿着丝帕拭泪的样子,手腕芊细动作柔美,自有一股韵味天成……感觉自己正瞪着别人出神,黄隽匆忙收回了视线,谁知那人见他微微偏过头去,又嘤嘤的哭了起来,还低低泣道:‘汐儿,汐儿,你莫不是真的忘了我们,你,你不记得你秦爹爹了吗?’

这哀哀的哭诉莫名的让黄隽心里一痛……‘别哭,我没事’,话音未落,黄隽已是愣住了,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来不及去探究之前那些惶恐惊诧和疑惑,方才的他只想着快些说点什么来安慰眼前这个真真切切在关心着他的男人,那脱口而出的五个字,自然的像是在他心底演练过千百遍一样……

那人猛地的抬起了头,脸上是一派的惊喜,也不顾泪水还未拭净,只一把抓住他的手,急急问道:‘汐儿,你可是真的好了?’黄隽正出着神,未等他再次开口,就听旁边传来一声轻咳,一个身影走近了些,转眼间那哭的梨花带雨的男人已被一双手稳稳的揽住了。

黄隽不由得顺着那双手往上看去,却见是一个身形颀长的中年女子,国字脸形,浓眉大眼,面相瞧着挺威严,只是此刻那脸上只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情绪,那女子俯身将男人慢慢扶起半拥在怀中,男人柔顺的靠在她肩头,偏过脸轻轻在拭泪……

这温情款款又透着一股子诡异的场景看的黄隽呆怔在了当场,耳边业已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你大病初愈还需静养,这些日子就在这西阁好好歇着,我们明日再来看你’,说完那中年女子携了怀中人就准备离去。‘等等,你……’直觉告诉黄隽这女人定是知道些他不知道的事,他急于想弄明白现在究竟是个什么状况,所以又一次的嘴巴先行于大脑,只是这话实在不知该从何讲起,也不清楚这女人是何等身份,他不敢贸然出口询问,只好呐呐的欲言又止……

那中年女子脚下一顿,微微侧过身来,一双眼睛锐利的似是要看穿他一样。黄隽此时是半卧的姿势,只觉得女人俯视的眼神居高临下,带着强大的压迫感,让他的额头都微微有了些汗意。他虽紧张,但也不畏惧,只因那眼神里有着探究,有着审视,更多的却是隐隐的关切。

只是一瞬的四目相对,那女子便收回了视线,不再望向他,只低声道:‘先前你病的很重,虽用施针的法子将你救了回来,只是也伤及了你的脑子,让你忘掉了很多事……’轻咳一声,接着说道:‘我是你母亲,方才同你说话的是你秦爹爹,你……还有个弟弟……’女子似是犹豫了片刻,又说道:‘你夫郎刚有了身孕,不便来探望,你先安心养着,待身子好了再去看他罢。我已拨了春溪来伺候与你,她是你先前用惯了的,有些不清楚的你也可以问她……’

见黄隽还有些怔怔的,女子暗暗叹了口气,略高了些声儿的说道:‘好了,你今日刚刚醒转,也别太费神,早些歇下吧’,那被唤做秦爹爹的男人也跟着柔柔的劝道:‘汐儿,莫要惦记你夫郎,爹爹会帮你照应着的,爹爹明日再来看你……’,说罢,一众人便拥着那中年女子出去了,独留下黄隽一人呆呆的坐着,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他,他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夫郎……夫郎是个什么意思?那女人的话里还提及了那什么夫郎有了身孕……这又是个什么意思?!

自我消化

黄隽本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鬼神之说,算是个比较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只是曾经坚定的科学信念已被发生在他身上无法解释的种种给敲的支离破碎了。

之前他出了车祸当场死亡,却像个清醒的旁观者一路目睹了自己的身体从送医到下葬的全过程,他以为那是他牵挂儿子,执念太深,魂魄不愿散去的缘故。他还庆幸因这鬼神之力,才让他看到跪在他墓前恸哭的儿子的背影,那依旧单薄却已初显成年男子刚毅线条的背脊让他既安慰又心酸……他的儿子,撑过了这次,会成长为真正的男人吧……

可现在的这一切又算是什么?灵异事件么?肉身已火化成灰,魂魄了却牵挂后也该四散了吧,为何又会重生,还成了一个女人?!

听那自称是他母亲的中年女子说,这身体是大病初愈的,莫非这身体的原主其实已经死在那场病中?难道也同他一样有些什么未了的心愿么?可这,可这关他何事!

不说别的,单单让他一个活了四十多年的大男人去接受一具全然陌生的女人的身体,这刺激也忑太大了些,黄隽自问没有这种心理承受能力,且这原主听起来像是有家室的,那些过往的人和事儿哪里又是他一个陌生的灵魂所能应付的……

黄隽纠结来纠结去也想不明白这诡异的重生究竟是从天而降的大奖还是万劫不复的深坑,他在那儿犹自琢磨着,不想这变幻不定的脸色却把刚进内室的春溪给吓了个半死。

春溪来之前被邢管家特意吩咐过,说小姐虽醒来了,脑子还有些不清楚,让她在旁多留点神,要小心伺候着,她听了却有些不以为意,自家小姐一向很有风范,言语虽不多,世家长女的气度那可是好的……

小姐成亲之前都是她在近身伺候,那时不知有多少府里的小厮红着脸有事儿没事儿的来跟她搭讪,嘴上与她说着话,一个个的那眼只不停的瞟着小姐的身影,就连小姐出个门,都有些不知羞的公子们打发人来递个绢扇香帕什么的,小姐从不曾理会,全叫她退给人家,春溪为此还叹了好几回,但对自家小姐的敬仰和崇拜又上了个层次。

如今下人们都在暗传大小姐脑子不好了,说是人虽给救了回来,却有些痴傻了,先前那些羡慕过吕家公子以小户之身嫁做小姐正夫的,现下一个个都等着看他的笑话呢……春溪听着这帮子人在主子背后乱嚼舌头,只恨不得冲上去撕了他们的嘴,她怎么也不会相信,自家小姐天神一般的人物会成了个傻子……

可当她轻手轻脚的走进内室,眼见着小姐那一向无甚情绪的脸上忽青忽白的,春溪心里一阵的惴惴,莫非小姐真的……她不敢往下想了……又见小姐只穿着里衣半靠在床头,那床薄薄的丝绢被松垮垮的垂落到了腰际……这时节虽已入夏,早晚却有些凉,小姐的病刚好,莫要再染了风寒……春溪咬了咬唇,轻轻走到床边,小声说道:‘大小姐,您多盖些吧,别着了凉……’

黄隽正暗自恼恨这诡异的际遇,突的听见耳边有个轻轻颤颤的声音响起,他一时受惊,猛然坐起身来,这本是人的下意识行为,可看在春溪眼里,那就是坐实了心中的猜想……她家小姐何尝有过如此失态的举动啊……春溪顿时膝下一软,直扑到小姐腿上痛哭了起来。

听着那哭声悲切,还隐隐有愈演愈烈的架势,黄隽不由的火大。自他莫名其妙的醒来,莫名其妙的成了个女人,这一个两个的都在他面前哭个不停,那他自己呢,他又该上哪儿哭去……他心中烦闷,便不耐的说道:‘别再哭了!’那声儿也比平时略高了些。

见伏在他腿上的人似是抖了一下,黄隽有些尴尬,他本是个待人平和的,往日里温言细语惯了,极少高声说话,刚刚情绪失控,就有些失了风度,他只好掩饰性的咳了一声,用手推推那人,又轻轻劝道:‘你先起来吧……’

那哭声非但没有歇下,又哀哀的渐响了起来,黄隽只一阵的无力,他今天是真的累了,且不说这具身体病后还虚着,他自己也已到了精神极限,再来这么一出,估计他就真得打哪儿来再打哪儿回去了……他拍了拍那死攥着薄被不肯松开的拳头,无奈的低声说道:‘起来吧,你哭的我头疼……’那人抽噎两下,这才慢慢站起身来,只是那肩膀还兀自抖动着。

黄隽暗叹口气,轻声道:‘你找个椅子先坐下,我有话要问你’,那人低着头,用还带着点鼻音的声儿小声回道:‘春溪不敢,春溪是来伺候主子的,断没有在主子跟前儿坐着的规矩……’

想起那中年女子曾说过要拨人来伺候他,大约就是这个春溪了……黄隽细细打量着,只见眼前是个年纪很小的女孩,穿着淡粉的衣裳,身量还未长开,看那长手长脚,以后个头定是不矮,一张圆圆的脸庞,还有些婴儿肥,眼睛哭的通红,颇有点可怜的模样儿……这分明还是个孩子啊,黄隽不由的想起自己的儿子,心里涌上一股暖意。

春溪见小姐半天没言语,怕自己方才哭的一时忘形,惹恼了小姐,她心下不安,想偷偷瞅瞅小姐的面色,正巧对上黄隽打量她的眼神,那眼神里不似平日的清冷,倒有些关怀的意味……

春溪一时怔楞,又想起小姐以前虽不苟言笑,对她却是极好的,自己因着年纪小做事常不知轻重,小姐都不曾言语责备于她,后来小姐要成亲了,秦爹爹怕她这个还没收拢的性子伺候不好要进门的正夫,就把她拨到主母跟前历练着,结果她天天被秋桐姐姐教训,心里是很有些委屈的……

此时被小姐这般温情的眼光瞧着,春溪脑子一热,一下子就跪倒在床前,急声求道:‘小姐,小姐,秋桐姐姐老是骂我,春溪……春溪往后还是来伺候您吧!’

见这春溪好好的又跪下了,方才嘴里还在说什么要守规矩,紧跟着却在他面前告了那个叫秋桐的黑状,言语间已不复先前的拘谨……黄隽暗叹,这孩子还是年纪小啊,一派的天真烂漫……

他忍不住戏谑心起,故意板起一张脸,沉声说道:‘这就是你说的规矩么?’只见那张圆圆的面庞先是一呆,似是还未反应过来,立时又皱成一团,现出些懊恼的神色,那脑袋也怯怯的低了下去……

黄隽一路瞧着,不由的扑哧一乐,春溪方知晓小姐原是同她说笑呢,那张小圆脸也跟着咧开了花……她突的想起邢管家嘱咐过她的话,不禁暗恼自己没个记性儿,差点把那正事儿给耽误了,她也顾不上小姐还未发话,当下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凑到那近前儿,只细细打量着小姐的气色……

黄隽见这小丫头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行事虽莽撞,但心意是好的,便没有出声拦阻,任凭她凑近瞧着。虽说男女有别,他的灵魂固然是男人的,可这具身体却是货真价实的女子,若是刻意拉开距离反而显得有些矫情,且那张小圆脸上关切之意甚浓,应是真的担心这身体的原主,再加上这小丫头与他儿子一般的年纪,让他在这远离亲子的孤独异世颇感安慰,一时也就随她去了。

见大小姐血色尚有些亏损,可那精神瞧着还是不错的,春溪渐渐放下心来,想着明日便同那帮子人说去,看他们还敢不敢再乱嚼舌根……又瞥见小姐嘴角正噙着一抹微笑,她这才发现自己已是快凑到小姐鼻尖儿了,赶紧着又退了回去乖乖的站好,心中暗骂自己怎的老是逾矩,活该天天被秋桐姐姐教训……

黄隽先前被那群人闹了一场,本有些累了,未曾想这会子来的这个春溪倒解了他许多烦闷,身上也不乏了,便想着要和她说说话,探点口风什么的,往后也好慢慢应对这未知的状况。

答疑解惑 (上)

黄隽当下已基本确定他的魂魄以一种超自然的方式重生在这具女人身体上,这大概是个不可逆的过程,他也没想过再寻死一回,毕竟属于自己的身体都火化下葬了,这孤零零的魂魄也没地儿可去。现在迫切要搞清楚的是这身体的原主到底是谁,身处的又是什么时代,至于这原主的一众家人,黄隽今日也见了几个,大致有了印象。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这原主究竟有些什么未了心愿以至于把他的魂魄生拉硬扯到她的身体里,他虽好奇,却也不着急,个中关系日后自会慢慢厘清。

他心中有了计较,正琢磨着如何开口打探打探消息,那边春溪已眼尖的看到门外有个探头探脑的身影,登登登的跑过去,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作势要揪他耳朵,那人被拉的身子歪了歪,连连叫唤着:‘好姐姐,好姐姐,饶了青竹吧’。黄隽顺着声儿望过去,因被春溪挡着,只模糊的看到一截浅绿的衣角,见两人仍在门口拉扯不清,开口道:‘不管是谁,先进来说话’。

那人手上拎着个食盒,磨磨蹭蹭的跟在春溪后头进到屋内,没走几步便停下,远远的朝黄隽拜了拜,低下头喃喃的道:‘青竹见过小姐’。春溪笑着说,‘青竹你何时变得这么胆小了,站那么远做什么,小姐又不会吃了你’,黄隽见了两人之间的互动,大致明白了这人多半是个小厮身份,至于是谁派来的,他就一无所知了,转过头对着春溪说:‘你让他站近些,我有话要问他’。春溪应了一声,接过那小厮手上的食盒放在一旁的方几上,又推了他两把,把那叫做青竹的小厮推到黄隽面前,嘴上还不住埋怨着:‘平日里也没见你这样的缩手缩脚,站好喽,小姐要问你话呢’。黄隽见他仍怯怯的,估计一时之间也放不开,想着要转移下他的注意力,抬眼瞥见方几上的食盒子,便故意问到:‘送什么好吃的来了,正好有些饿了’。

青竹闻言抖了抖,他是吕清的贴身小厮,随着主子陪嫁到颜府的,这三年里因他是在他家主子跟前伺候,也常见到这位大小姐,可从未听大小姐这样同他说过话,一时好奇,偷眼朝黄隽看去,正对上那双笑盈盈的眼睛,不禁心头一阵乱跳,红晕悄悄爬上了脸。这下黄隽倒有些莫名奇妙了,他自问没说什么呀,这孩子怎么突然就害羞了,看这耳根子,都红透了。一旁的春溪倒是瞧出点什么来,暗自朝青竹翻了个白眼,也不言语,走过去把那食盒打开,只见一只青瓷小碗,里面大约是粥,绿油油的甚是好看,旁边还有一只细瓷碟,装了些佐粥的小菜。

春溪用托盘盛了那碗碟,小心端了过来,喜滋滋的对着黄隽说:‘小姐,这粥送来的好,您大病初愈,用些清淡的正合适不过了’,说着将那碗粥递到他手边,献宝一样的说道:‘您瞧瞧,这可是新下的香粳米啊,听说用它熬粥最最养人了’,黄隽低头看着手里的那碗粥,米粒饱满,晶莹剔透,香气扑鼻,心里一阵苦笑,没想到啊没想到,这《红楼梦》里老祖宗吃的东西今时今日他在这异世也吃上了,这也算是福气吧。再看那碟佐粥的小菜,虽然只是萝卜水芹之类的普通食材,却难得做的极为精细,想必是花了心思的。

他挟了一根水芹,不经意的问道:‘这手艺看着挺好,谁做的’,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青竹便在他眼皮子底下直挺挺的跪下了,黄隽一个手抖,那根水芹就华丽丽的飘落在那床华丽丽的锦被上。春溪见状赶紧上前,凑过去用帕子擦了又擦,半天才懊恼的说:‘可惜了这床被子了,还是新拿出来的呢’,转头对着青竹一阵龇牙咧嘴,又拧了他两下方才解气。黄隽觉得之前的无力感又回来了,他好歹也曾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不说精通儿童心理学吧,也有了些应对突发状况的经验,怎么对着这青竹就沟通不畅了呢。他以手扶额,半天才道:‘你先起来说话’,眼前跪着一人,叫他怎么吃得下去,刚刚见着那清粥小菜时的胃口早就褪了。他摆手想让春溪帮着把盘子撤下去,只听青竹猛的发出一声悲泣,哭道:‘小姐,小姐,您就体谅体谅主子的心意吧!’春溪这次学聪明了,知道自家小姐现在不耐烦别人在面前哭哭啼啼的,一个大步上前,喝到:‘哭什么哭,有话不能好好说么,瞧着挺好的一顿饭,被你搅成什么样了!小姐让你跪了吗,还不快起来说话!’青竹被喝的抖了抖,颤颤巍巍的终于站起身来,小巧的鼻尖上犹自挂着泪珠。

黄隽现下只想快快把这尊大佛打发了,他实在没有心力去应付情绪不稳定的青春期少年,再说他还有一堆要cāo心的事儿在那儿呢。他决定暂不去探究青竹口中的那位主子是谁,想了想,便开口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回去跟你主子说,这粥我很喜欢,就留下了,替我说声谢谢’,见那青竹似是有话要说,忙又加了一句,‘我刚醒过来,精神还有些不济,你先回去吧’。春溪看他脸色,知道她家小姐是有些不耐了,赶紧拉着青竹,按着他匆匆行过礼,便送出门去。

待到春溪回屋,见那托盘上的碗碟都已经空了,自家小姐斜靠在床头,神色淡淡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略一皱眉,暗骂青竹那小蹄子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明明是在小姐跟前给他家主子长脸的好机会,生生的被他弄砸了。她也知道听水居的那位心中有苦处,方才青竹在门外还央着她替他主子在小姐面前说两句话,只是小姐现在身子未大好,这府里上下供着她还嫌不够,哪里敢让她费心劳神,所以这事儿啊还得慢慢的来。她心里拿定了主意,便轻轻走到床前,低声问道:‘小姐累了吗,春溪伺候你休息吧’。

见春溪那低眉顺眼的样儿,黄隽就知道这丫头大概是怕他被青竹这么一闹给恼了,其实他也没怎么生气,只是这异世的男男女女行事之中都透着一股子诡异,那眼泪珠子跟不要钱似的,时不时的要他顺毛儿去哄。他活了四十多年,除了哄自家儿子还真没哄过别人,缺乏练习的结果自然就是焦头烂额。不过这些心思他也不说破,毕竟这里的一干人等都以为这躺在床上的还是他们家小姐,诸如重生之类的神鬼之说估计也不会有人相信,说不定还会以为小姐真的是病的疯癫了。

醒来其实没多久,外头的天色也刚擦黑,黄隽只觉得这短短的时间里他承受的精神压力比以前在办公室里忙忙碌碌八小时还要大很多。虽有些疲倦,也知道现在这个虚弱的身体最需要的就是好好休息,只是他还惦记着着急要办的事儿,这该打听的都还没着落,他怎么能够安心睡下。即使周围的人都已接受了这身体因病而失忆的事实,黄隽也不愿放任自己混沌度日,这种如无根的浮萍一般飘零在茫茫异世的感觉,只会让他联想到那段魂魄流浪的日子,那种欲见而不能的恐惧,是他永远不愿再体会的。

答疑解惑 (下)

春溪看小姐没有睡下的意思,便上前撤了用过的碗碟,见外面天色已晚,又点上一盏琉璃灯,仔细托着小心的放在床头的矮榻上,想了想,又去换了一盘安神香。小姐今日刚醒就费了一番心神,这安神香据说是从西域游商那儿高价买来的稀罕物,她盼着这香气能帮小姐解解乏,早点歇下才好。

那盏琉璃小灯做的很精致,是繁复的八角造型,透着暖暖的烛光,营造出一种很适合谈话的氛围。看来这异世的工艺水平还不错嘛,不知现在是历史上的哪个朝代,黄隽心里想着,盯着那灯面上的浮雕,缓缓的问出了今晚的第一个问题:‘春溪,这里是哪里?’

‘啊?’春溪一时没反应过来,心想,这里是哪里?这里是颜府的西阁呀!黄隽见她一副账目结舌的样子,就知道她脑筋还没转过来,只好先解释道:‘你也知道我病了一场,很多东西都忘了,虽说这几日我只需休息静养,可有些事还是要尽早忆起来的好’,想了想觉得应该再下剂猛药,又接着说道:‘想必你今日来之前也被嘱咐过,那些我不记得的事你要一一提点我,帮我慢慢回想,这对我的病也有好处。’这话春溪其实没太弄明白,只是一听说自己要配合着给小姐治病,立马整了整面色,郑重说道:‘小姐您想知道什么就问吧,春溪一定知无不言!’黄隽瞧着她那原本憨憨的一个人儿硬摆出正儿八经的架势,禁不住笑了,心想这孩子,还真是个实心眼的,又想到自己一个四十多岁的叔叔级别的人,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去套一个孩子的话,不由得有些惭愧,便温言道:‘你也别太紧张,这病好不好的也不在这一时,咱们先说说话’,春溪略略松了口气,刚才她可是有些夸海口了,她这三年都不在小姐身边伺候,有些事儿还真不好说。

春溪隐约记得陈大夫前几天跟主母说话的时候好像提起过这施完金针之后人会失却记忆,有些严重的甚至连自个儿叫什么都记不起来,看自家小姐今日的言语行事,应该不会糊涂到那种程度吧,不过……还是先问问再说。春溪犹豫了一会儿,咬着嘴唇哆哆嗦嗦的问了出来:‘那个……小姐,您还记得您叫什么吗……’

黄隽心里一动,想着,终于来了,这句话他可等的太久了。先前他说了那么多,连帮着治病这种拙劣的借口都搬了出来,就是想化被动为主动,掩饰一下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又什么都想知道的尴尬。幸亏今天碰到的是春溪这么一个实心眼的小丫头,要换个伶俐的,估计早就穿帮了,虽然他暗中庆幸,可面上却不显一分。

然而黄隽这次是多虑了,在这具身体昏迷的时候,陈知楠早已把施针会导致的最严重的后果告知了颜夫人,颜夫人出于对女儿复杂的爱意,其实心里是希望女儿能就此把那些导致母女离心的不愉快的往事彻底忘记再重新来过的。只要女儿能安然醒来,即使连名字都忘掉,在颜夫人眼里都不算什么。只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颜夫人的这番爱女之心注定要付之东流,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现在在她女儿身体里的是一个陌生男人的灵魂,而她女儿的魂魄,也不知去到了哪里,这未了的心愿终究成了死结。

话说春溪这边怯怯的问出她自认为是有些大逆不道的问题,却迟迟不见自家小姐做出回应,心中惴惴,忍不住去瞧小姐的神色,见她一脸淡然,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好呵呵的干笑两声,心虚的拔高声线,大声说道:‘是春溪莽撞了,咱们小姐的名头可响了,想当年京城的闺阁里都传遍了,颜若秋水,沉静如汐,这一头一尾藏的就是小姐的名字呀!’

颜若秋水,沉静如汐……颜汐,颜汐……原来这就是这原主的名字……黄隽在心里细细品着,只觉得这名字文雅有余福气不足。潮落为汐,不能恒久,取汐字入名,隐隐有不得长寿的不详之意。又联想到这具身体的遭遇,不由的叹气,果然是应验了命格,继而又苦笑,有这功夫替别人cāo闲心,他自己的运数还是未定呢。

旁边的春溪见主子一直不出声,幽幽的不知在想什么心思,心中越发不安,索性竹筒倒豆似的把她所知道的全一股脑儿交代了。黄隽听着耳边那如同报菜名一般的利落口舌,暗地里雷达全开,抓紧时间分类吸收和消化他所需要的各种信息。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春溪终于口干舌燥的停了下来,再看向小姐,见她懒懒的靠在软枕上,似乎对她的卖力表现不以为意。春溪有些沮丧的低下头,恰好错过了她家小姐眼角的一抹笑意。

黄隽觉得今日逗弄这小丫头已够了,他也暗自奇怪,自己一个成年人怎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这些在以前看来颇有些没品的举动,想是这春溪性子太憨厚了,没什么心眼,对这身体的原主又一派赤诚,且是自他在异世醒来与他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个人,所以自己在她面前比较放松,时不时的起些戏谑之心也是正常。不过看这小丫头的神情似是有些恼了,虽不至于会在他面前摆脸色,黄隽也不忍这孩子憋着委屈,还是得费点心思施展些哄小孩的功夫。想到此处,便慢慢从床上坐起身来,唤春溪走近,与她说道:‘只让你说说话而已,谁让你背家谱来着,你说着费劲,我听着也费劲,’黄隽边说边瞧她脸色,见那小鼻子抽抽两下,隐约有发红的趋势,又轻声吩咐道:‘去倒两碗茶来,你不渴我还渴呢。’春溪呆了呆,才反应过来,咧着小嘴儿乐颠颠的出去倒茶了。

见春溪出的门去,长吁一口气,黄隽重又靠在了软枕上,方才自己的表现活像是他给儿子讲的童话故事里的狼外婆,连恩威并施的手段都出来了,心下对自己有些厌弃,又想到刚刚春溪说的那些话,更是一股烦躁涌上心头,只觉得这一场重生大梦甚是荒唐,还不如魂飞魄散来的痛快。

此时不在屋内的春溪大概不知道自己无意中的话语让刚苏醒过来的自家小姐又想立时死掉算了,对于小姐复杂的心理活动她一无所知,她正偷偷的往自己的那杯茶里多加了一颗蜜枣,听说这干制的玫瑰花茶加了蜜枣会更好喝,她老早就想尝尝了……

粥的风波

相较于西阁里涌动的暗潮和某大叔纠结的心思,颜府北角的闻香苑内却是一片温馨宁静。

秋桐带着几个丫头小厮正忙着把主子们冬春两季的衣裳一件件的从箱子底下翻捡出来,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映着这夜色就像一匹上好的暗纹绸缎,隐隐泛着幽幽的墨蓝光泽,明日定是个晴好的天气。这几天府中人人都忙得陀螺儿一般,幸好今日大小姐平安醒来,虽还有些虚弱,但瞧着离大好也快了,眼见小姐的病有了好转,几位主子也都松了口气,只是她们当下人的可不敢跟着松懈。在西阁内外忙碌了几日,自己苑内的事儿倒积了不少。这已入夏,主子们都换上了轻便的纱衣,上一季用过的衣物被褥要就着好日头一一拆洗曝晒,主母卧房里的摆设也要撤换一批新的,别的先不说,这门窗得尽早挂上细细的竹篾帘子,可不能让主子们在这夏日里还用着冬春的物什。所以说啊,要做的事儿可多着呢,不过手上虽忙碌,那心里却是甜的,看着秦侧夫愁了几日的脸上又有了笑容,主母今日也略少了咳嗽不用再进那苦苦的汤药,她们做下人的辛苦些也值当了。

秋桐这边正麻利儿的遣调着人手一通忙活,先前吩咐去西阁给小姐请安的一个小童回来了。那孩子像是走的急了,额上冒了些汗,看到秋桐在那外间门槛儿边叉腰站着,赶紧上前两步,作势要行礼。秋桐一把掐上他的小脸蛋,咬着牙道:‘你个没安好心的小东西,主子们都在里屋呢,你这儿给我行什么大礼!’那小童腮上嫩肉被掐出个青印,忍着疼抖着嗓子道:‘秋姐姐您就饶了我吧……’秋桐又在那滑腻的小脸上摸了一把才放了手,故作嫌弃的说:‘跑什么跑,瞧这一脸子的汗,还不赶紧擦擦,弄得花猫似的,若是主子见着了怪罪下来,可是我的错了’,说着从身上解下一条白底绣花的汗巾子塞到那小童手里,那小童面上一红,垂着眼皮,用衣袖胡乱抹了下额头,微微侧过身去,悄悄把那还带着体温的汗巾子塞到怀里。秋桐斜眼瞧着,也不点破,心里暗暗窃笑,嘴上却正经起来,问道:‘西阁那边怎么样了,汐主子睡下了没?’,那小童忙转过身来,回道:‘汐主子还未就寝,刚进了一碗粥,春溪姐姐正伺候着’。秋桐皱眉,心想陈大夫先前已吩咐过,小姐病后肠胃虚弱,尚不可进饭食,只能暂且用汤药调理着,这粥……又是哪个多事的……她略一思索,又问道:‘可打听了那送粥的是何人’,那小童也是个晓得轻重的,凑近些低声道:‘值夜的三儿说看到青竹从西阁里出来,又往听水居去了……’

秋桐一时没有言语,那小童见她不做声,看她面色也沉了下来,也不知哪里惹恼了这祖宗,可怜自己只是个传话的,心中无限委屈,只偷偷的拿眼瞧她,一双小手掩在衣下拧来拧去。秋桐想了片刻,这主子的家事不是她们做下人的能随意置啄的,决定暂且先不理会,转头再看那小童,只见一双杏眼已是雾气朦胧了。心中一动,不忍为难与他,口气也放软了些,说道:‘跑了这一趟,也辛苦了,这里的事儿快完了,不用你伺候着,你今日就早些下去休息’,又轻咳一声,接着说道:‘上回我随主子出门,带了些宝芝斋的茯苓糕,也不是什么稀罕物,这时节吃着应景儿罢了,还剩了两块,我搁你屋的小几上了,你也尝尝’,秋桐说完,只觉得一阵的不自在,她本不爱甜食,却巴巴的跑了三条街去买那茯苓糕,还用油纸小心的包着揣了回来,她懊恼自己一个大女子竟做出如此小男儿态,都是眼前的这小狐媚子,没事儿尽拿杏眼勾她,想到此处,恶狠狠的瞪了那小童一眼,也不理会他,径自往里间去了。秋桐不知,那看似凶恶的一眼,就已经拐走了一颗男儿心,也注定了两人的一世情缘,不过这已是后话。

闻香苑本是颜谨行与正夫林若潮的居所,自林正夫因产后之病故去后,颜谨行在此独居了三年,后来秦卿进门,也只被安置在离闻香苑不远的听水居。平日里颜谨行虽常去听水居,偶尔也会独自歇在这闻香苑里。后来秦侧夫有了身孕,怀胎辛苦,人也逐渐消瘦,颜谨行触景生情,便将秦卿接到这闻香苑贴身照顾,顺利产下晨儿之后也没有让他再搬回去,夫妻二人同起同卧,这几年的感情倒是比秦卿刚嫁进门的那段时日要好上许多。那听水居也没荒废,颜谨行着人时常打扫,待颜汐与吕家公子定亲之后便做了那吕清的院子。

此时秋桐进得里间,正好瞧见自家主母凑在秦侧夫跟前,两人不知在说什么悄悄话,就见秦侧夫脸上淡淡晕红,眉眼间一派羞涩之意。秋桐心中感叹,这秦卿也是有三十年华了,可这风韵绝不输于那些闺阁男儿,加之已养育过亲子,举手投足间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自有一股成熟的味道。

秦卿早就看到秋桐进来,微微推手示意,可颜谨行不予理睬,仍贴在他身边,在他耳边低语,他避无可避,羞的耳朵都红了。虽说两人夫妻多年,可这私下里的亲密也不好叫下人们瞧了去,秦卿虽有埋怨,心里其实是甜的。他这个妻主在外面一贯的刻板威严,与故去的林正夫之间鹣鲽情深,那段唯宠一人的感情被传为佳话,让当年还待字闺中的他也心动不已。后来机缘巧合,他以侧夫的身份嫁进颜家,从没想过要争宠独占,只是谨遵着娘家的教导,一言一行都恪守本分。那时颜谨行虽待他很好,娶了他之后也没有再纳新人,只是平日里两人相处并不亲昵,他心中微有失落,但也知道这已是难得,自己不可过分奢求。只是没想到自有了身孕,他这个妻主像是转了性子,对他呵护宠爱远甚于往日,不但把他从听水居接到这闻香苑,生产前后更是贴身伺候,不假他人之手。他心中惶恐,只因大夫早已告知他,这一胎恐怕是个男孩儿,谁知妻主并不以为意,仍是一味的宠溺关爱,还拿语言宽解与他,叫他莫要多虑,安心将养。他仍有些不定,直到产下晨儿那天,他自虚弱和痛楚中醒来,看到妻主抱着那皱巴巴的小人儿坐在床边紧握住他的手,那双一向没有情绪的眼睛里掠过紧张忧虑和一丝深情,他才终于明白,今时今日的她,心中已有了他和孩儿的位置。

秦卿回忆起生产那天的情境,心中激荡,不由得湿润了眼角,一旁的颜谨行看他突然红了眼圈,以为自己方才失了分寸,惹恼了自家薄脸皮的夫郎,忙讪讪的直起身来,转头瞥见秋桐那小丫头站在门口,肩膀一抖一抖的,显是忍笑忍的很辛苦。颜谨行老脸一红,掩饰性的咳了一声,作势喝到:‘你个死丫头,越发没规矩了,进门也不先通报一声’,秋桐强压下笑意,心中暗道我哪里知道您这儿会有这么一出呢。不过她是个惯会看人眼色的,知道主子现下心里正不自在,也不接话,自回道:‘刚刚打发去西阁请安的明月回来了,说是汐主子还没歇下’。这话她只说了半截,隐下了那粥的事儿,秋桐是家生奴才,在这宅门大院的里看的多也听得多,自是知道哪些是主子问了她才能说的。

颜谨行闻言皱了皱眉,那边秦卿业已站起身来,着急道:‘这可怎生是好,不早些休息,哪里养的好身子,我去看看她……’,说着抬脚就准备往外走。颜谨行轻轻拉住他,秋桐也赶紧上前扶着秦侧夫坐下,在旁劝说道:‘许是小姐前几日睡的多了,这会子醒来,一时没有困意,强着她反而会睡的不安稳,不如和身边伺候的说说话,乏了自会歇下的’,秦卿想了想,觉得秋桐说的也对,又问道:‘那今日的汤药可吃了,汐儿昏睡了几天,我担心她腹中饥饿,只进汤药可不够啊,这孩子又是个不爱声张的……’秋桐心下犹豫,见自家主母已换回平日里的那幅神情,一双眼睛只盯着自己,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不敢再隐瞒,忙低头回道:‘听说青竹送去了一碗粥,小姐已经吃了……’

‘哼!’颜谨行猛的变了脸色,怒道:‘陈大夫的话没有吩咐下去吗,谁让他这样不遵医嘱妄自行事的!’秋桐抖了抖,暗想自家主母虽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极为看重大小姐的,吕主子不管有什么理由,这次恐怕是……一旁的秦卿知道妻主动了气,也不管秋桐还在,赶紧握住颜谨行的手,今日她的咳嗽才好一些,可不能再气坏了身子。又怕颜谨行会怪罪于吕清,那孩子也是个可怜的,一心扑在汐儿身上,可叹汐儿这个性子,比起她母亲当年还尤甚三分。

秦卿示意秋桐先退下,拉着颜谨行的手,温言道:‘你也别太生气,对身子不好’,看着颜谨行的神色略缓了缓,又说道:‘汐儿那边汤药固然要继续的吃,只是偶尔进一碗粥之类的,想必没有太大的坏处’,他见颜谨行似是不赞同,忙拍怕她的手,接着说道:‘汐儿已然醒来,要早点恢复,自然要多下地走动走动,若不进些主食,哪里有这个体力,陈大夫也说过汤药之后是要配些辅食的。’

听着秦卿在一边柔柔的劝解着,颜谨行心里明白,他话里虽没提到吕清,但句句都是维护他的意思。她也知道自家女儿性子清冷,不是个好相与的,那吕清想必心中也有些委屈,只是……罢了罢了,这小儿女的事为人父母的也不便干涉,既然汐儿已有好转,这次的事就此揭过吧,只当卖给卿儿一个面子,也不枉费他的一片苦心。想到此,颜谨行望向秦卿,见他还有些担心的看着自己,因方才说了好些话,脸上有些泛红,更衬的肌肤如雪,颜谨行心中一动,缓缓凑上前去……

计划赶不上变化

来到异世的第一个夜晚黄隽睡的很不安稳,他没有择席的习惯,春溪也被他打发到外间去了,窗外月色朦胧,屋内暗香萦绕,四下里全是静寂。本应该一夜好眠,可他辗转反侧,愣是没有一点睡意。

方才在春溪面前他不知用了多少自控力才勉强维持住惯有的表情,他微笑的看着春溪熄了灯火,轻轻带上了门。听着那脚步走得远了,他独自坐在这黑寂的房间里,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其实从确定重生的那刻起,黄隽已经逐渐接受了这脱离命运齿轮的意外安排,毕竟生命是宝贵的,尤其他已死过一次,更加珍惜这生的机会,他想好好把握,以颜汐的身份活下去,了却她未尽的心愿,也让远在另一个世界的儿子不用再牵挂自己。可是从春溪那儿得来的关于这异世的信息,却让他本已坚定的心又泛起波澜来。

这是一个以女子为尊的世界……女子为尊……女子为尊……

黄隽只觉得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就像万吨级的核弹一样在他的脑子里裂爆开来,只炸的他一阵晕头转向。先前看这四周的摆设,人们的穿着,以及说话时的遣词造句,他原本以为自己来到的这个时代只是类似历史上的某个封建王朝而已,却未曾想是个yīn阳颠倒的世界。这里由女人统治,由女人领导,女人入朝拜相,女人行走江湖……而失去了身高体力等等生理优势的男人们,也随之失去了经济和政治层面的一切话语权,他们敏感,脆弱,需要依靠,他们cāo持家务,生儿育女,他们被困在小小的一方闺阁里,成了不能决定自己命运的可以随意被丢弃的附属品……

黄隽终于明白了之前见到那秦爹爹时心中的诡异之感源与何处,原来面容清婉的是这里的男人,不怒自威的是这里的女人,这里的男人情感丰富容易流泪,这里的女人顶天立地刚毅坚韧。瞧那青竹不就是个典型吗,害羞,爱哭,说话时欲言又止扭扭捏捏,黄隽只当他是情绪不稳定的青春期小孩,现在看来这大约是女尊世界通行的男儿做派了。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一阵恶寒,他自问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很强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女人,这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接受的。这也就罢了,生理构造不同,磨合着用用也能习惯,可为何还要让他亲眼目睹曾经的同胞们以一种杨柳依依的姿态演绎着原只属于女人的妩媚风情,这叫他一个以男性身份活了四十多年的现代人情何以堪啊。

黄隽忍不住叹息,他虽同情生活在这里的男同胞,却也知道自己不能改变什么。他既以魂魄之形重生,就印证了确实有不能为常理解释的超自然力量的存在。那么如此说来这异世所谓颠倒的yīn阳秩序也许就是天意所为。

他极力劝服自己既来之则安之,重生了就要好好活下去。他本就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顶着颜汐的名字用着颜汐的身体,享受着属于颜汐的尊贵和礼遇,就要善待她的家人,属于她的责任和义务也当责无旁贷的一并承担。只是言易行难,别的不说,颜汐的那位夫郎吕清该怎么办?黄隽是个结过婚的男人,与妻子两情相悦还有了儿子,无论从心理上还是生理上他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异性恋者。现在的身体虽是女子,可内里却是他这个男人的灵魂,这要他如何能够坦然面对同为男性的吕清,还若无其事的与他谈情说爱,更别提那些夫妻之间的亲密了。

今日青竹送来的清粥小菜想必就是出自那位吕公子之手,黄隽琢磨着若以病后失忆为借口慢慢疏远吕清,虽不失为一个办法,却未免太对不住人家了。当垆卖酒洗手做汤,这是何等的情深意切,这异世的男子若是爱上了人,也如同那卓文君一般啊。可是他真的无法给出回应,他不能欺骗自己,也不能欺骗吕清,这份情债看来他注定是欠下了。

黄隽有些替那尚未谋面的吕公子惋惜,要知道这里的男子一旦嫁人,除了老病而死或犯了七出被休,这辈子都只能待在妻家,若是失了妻主的欢心,只有煎熬度日了此残生了。想那吕清和颜汐相爱一场,却被这莫测的天意推到如此孤独凄惨的境地,且听说吕清已怀有身孕,爱的结晶尚未出世,就已失去曾一路相伴的爱人。想到此处黄隽心中一阵不忍,罢了罢了,吕清要的爱情他给不了,只能在生活上对他多点关心,那未出世的孩子是颜汐留下的唯一血脉,他占了颜汐的身体,照顾好这对孤儿寡夫便是他应尽的责任,若那颜汐在天有灵,想必也会瞑目了。

总算在一团混沌中开出条路来,黄隽略略放下了心,他向来不喜欢无措的感觉,虽然眼下形势尚不明朗,之后也可能会出现些意外的状况,但他好歹找回了点久违的掌控力,这让他安心不少。想了想,他拿定了主意,既然这身体还需卧床静养数日,那么这段时间他索性以不变应万变,一切且看以后吧。只是黄隽没有料到,这意外状况来的如此之快,不但打的他措手不及,更让这尚不明朗的形势越发莫测起来。

此时的听水居里正一片混乱,里外间灯火通明,下人们出出入入,气氛紧张又压抑,待秋桐带人赶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一番景象。秋桐几步走上台阶,就看到廊下跪着一人,哭的一抖一抖的,半个身子都趴在了地上。她心中气极,上前就是一脚,就见那人歪了歪,已然被踹的晕了过去。她带来的几个下人战战兢兢的想扶起那人,只听秋桐一声呵斥:‘我看你们谁敢帮他!瞧清楚了,做奴才的不知轻重就是这个下场!’,又转身命道:‘去拿盆凉水来,泼醒他让他接着跪!’,恨恨的说完,才放轻脚步往内室去了。

内室里,陈知楠放下那瘦骨嶙峋的手腕,将之轻轻掩在被下,又小心翼翼的把锦被拉好,这才走到一边坐下准备开方子。她轻叹口气,这吕家公子真是个没福的,本就先天气血不足,好不容易用秘药调养着有了身子,现在又……看这脉象细弱,舌淡苔薄,即使这一胎保下来,也对父体亏损极大,以后怕是再难有孕了……她这边正愁着方子怎么开,那边秋桐已进的门来。秋桐一抬眼就看到纱帐里有一个侧卧的身影,听那呼吸间气息短促,似是忍着极大的痛苦,又见旁边的陈知楠一脸愁容,心里一个咯噔,暗道,这吕公子的情形怕是真不好了。

她今夜伺候主母和秦侧夫歇下没多久,就见一个听水居的小厮匆匆忙忙的找过来,说是清主子身上觉得不适,遣了府中大夫来看也没有起色,想来禀告主母去请陈大夫过去瞧瞧。秋桐琢磨着两位主子今日难得睡个安稳觉,不忍去打扰,那吕清又是个豆腐做的娇贵身子,这次也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他现下有身孕,还是谨慎点好,随遣人拿着帖子先去请陈知楠过去,自己这边又嘱咐了外间的小心伺候着,便带了几个人慢悠悠的往听水居去了。可没曾想今日这事儿怕是做的欲矩了,看这情形恐有些不妙,若是吕清腹中的孩儿有什么不测,日后追究起她这知而不报,那真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青竹的决心 (上)

陈知楠掂量了半天才拟好方子,她不敢用太猛的药材,只能拿些益气养血的先调理着,等胎息稳定了再做打算。她正要唤人按着方子去煎药,转头看到秋桐站在一旁发愣,神色间颇有不安,心中大致明了今日之事这丫头定是未禀告其主母。

陈知楠叹口气,说道:‘看你平时也是个伶俐的,怎么这会儿反倒糊涂起来’,秋桐苦着一张脸,扭着身子凑近道:‘陈大夫您就别说我了,我这不是怕主母cāo心劳神又坏了身子嘛……’,陈知楠不理睬她那绞糖一般的样儿,径自道:‘这事可大可小,你自己要有计较,小姐刚有好转,若是这位再出了什么岔子,仔细你的皮!’秋桐讪讪低下头去,不敢再言语,又听陈知楠说道:‘吕公子本来身子就弱,这段时日又思虑过重,劳倦伤脾,加上今日大约受了些刺激,心神一时激荡,胎息就有些不稳’,顿了顿,又说道:‘这情形是有些危险,□出血虽已止住,但胎元不固,以后只能卧床静养,切记不可再随意牵动心神’。

秋桐心下大骇,不得了了,都出血了,这事儿若不能善了,自己这条小命怕是就此交代了。陈知楠见她白了一张小脸,心中暗叹,这丫头对其主母虽一心一意,却颇有些瞧不上听水居的这位,人家虽门第不高,可好歹也是个主子身份,今日自己借此事提点她一番,她若是个机灵的,自会明白其中深意,以后也少吃些那无谓的苦头。

陈知楠提笔又在方子上添了几行字,将那方子递到秋桐跟前,说道:‘我已将日后该留意的事项一一写上,你先找个稳妥的把药煎了送过来,再把这话都吩咐下去,现下虽看不出男女,但总是大小姐的头个孩儿,想必你家主子也是极看重的,让他们都小心点伺候着。’,秋桐闻言忙打起精神,攥着那方子也不找他人,出门亲自去寻炉子煎药去了。

那边廊下的青竹被泼了一盆冷水,幽幽醒转过来。方才自家主子听完他回话,就这么在他面前软倒下去,他又惊又怕,赶着上前去扶,又瞥见主子身下已丝丝渗出些血迹,登时手脚冰凉,一颗心都被吓的不跳了。他勉强撑着把他主子给弄到床上,怔楞了片刻才想起唤人去请大夫,可等府里的大夫来看了,却只推说情况凶险不敢妄断,他一时没了注意,又不敢去惊动主母,心里乱成一团,只伏在他家主子床边哀哀哭着,还是外间一个伺候的见着不好了才偷偷跑去闻香苑回了秋桐。待陈大夫闻讯赶来,嫌他在旁哭的人烦躁,又把他撵到外面候着。青竹失魂落魄中径直跑到走廊上直挺挺的跪下,他知道这次是闯了大祸,若主子有了什么好歹,他也绝不会独活的。

想起主子倒下前那张苍白的脸,青竹又是一阵恸哭。他家主子对大小姐的一番情意,他这个近身伺候的最是清楚不过了,今日听闻大小姐醒来,担心小姐昏睡几日腹中饥饿,主子巴巴的去小厨房做了一碗粥和一碟小菜,因先前伺候小姐一夜累着了身子,被秦侧夫禁了足,就叫他拎着那食盒给大小姐送去,临走前还嘱咐他不可多话,不可打扰小姐休息,送去了就回来。可他到了西阁,看到小姐精神尚好,又想起听水居里自家主子日夜在为小姐烦忧,一时脑袋发热,就做了不知轻重的事,说了没有分寸的话。

青竹被那春溪拽出西阁的时候就知道惹下祸端了,经他这么一闹,主子的一番心意不仅没有带到,听着小姐那淡淡的话,怕是还生了些什么误会。回去的路上他心中一直不安,想着待会儿主子问起,这话又该怎么回。他也知道主子身子不好,这事应该死瞒着,可若是小姐心中存了疙瘩,主子那边又不知情,那两人的缘分不就被自己的莽撞和欺瞒生生给毁了么。他思前想后直没了主意,等到站在他家主子跟前,看着那双似有千言万语的期盼的眼,他不由得一阵心酸,跪倒在地上……

起先他主子还只是静静听着,待听到他跪在小姐面前说的那句话时脸色陡的一白,唬的他不敢再说,可他主子拿眼死死盯着他,虽没言语,青竹也知道这会子不能再有别的什么念头,遂硬着头皮接着说了下去。他家主子沉默了半天,才缓缓问道:‘小姐可有说些什么’,他心里一哆嗦,但也只能照原话低低重复了一遍,听完了这句话主子就……

忆到此处青竹心中悔恨难当,他宁愿担着一人的罪过把这事死瞒下来,以后就是要他拿命来偿也不愿他家公子身上受一丁点的委屈。他犹记得随公子出嫁的前一夜,吕家爹爹拉着他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到了颜府小心做事安分做人,说他主子是个心思重的,要他谨慎言语不可累主子cāo心费神……可他,可他……

被泼了冷水的衣裳都湿透了,秋桐姐姐踹的那处大概也青紫了吧,可青竹仿佛失去了所有感觉一般,惟有心里像破了个洞似的,呼呼的灌着冷风,那风冷的他直哆嗦。他咬紧嘴唇,打定了主意,横竖是一死,索性死前为他家公子再做最后一件事,以后他家公子若能偶尔想起他,他……他也死而无憾了……

走廊上候着的小童看到那吕主子跟前伺候的青竹自打被冷水泼醒就一直痴痴愣愣的,一个人趴在那檐下不知在想些什么,又见他猛地起身往外跑去,一个个吓得以为这青竹被秋姐姐那脚踹的迷了心智,大约是疯癫了。只是陈大夫还在里屋给吕主子瞧病,秋桐姐姐也在旁伺候恐是脱不开身,所以屋外的众人也就按下了青竹这档子事,皆不理会,由他自去了。

且说西阁这边,黄隽想了大半宿,也略厘清了头绪,正模模糊糊的似睡非睡之际,就听见外间一阵响动,接着就是一声拔高的哭喊,还有几个低低的说话声。他挣扎着想醒来瞧瞧,一时迷糊中还以为是在以前那个世界自己的家里,只管伸手去探床头的台灯,摸索间不知碰倒了什么,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春溪听到里面的动静,恨恨的摔开青竹攥着她衣袖的手,忙回身往里屋去。她轻轻推开门,凑到桌前先把那蜡烛一一点上,就着那暗黄的烛光看到她家小姐半个身子坐在床沿上,正弯腰穿鞋。她赶紧上前几步,按住小姐,着急说道:‘小姐啊,您这会子起来做什么,有事儿唤我就成’,说着又要扶着她躺下。黄隽拍拍她的手,指了指床头那角落,颇有些羞衲的说:‘刚刚好像碰着了什么东西……’春溪往那儿一瞧,只见一个掐金丝的痰盂翻倒在地上,她抿嘴一乐,宽解道:‘是春溪的不是,忘了把那玩意儿放在一边,没得挡了小姐的手’,黄隽一时没言语,只觉得有人伺候着,连自己犯的错都不是自己的错了,这日子……忽又想起方才那外间的动静,便问道:‘外面可是有什么人么’,春溪犹豫了会儿,她实在不愿把青竹又来闹的事儿跟自家小姐说,小姐本睡的好好的,被青竹这小蹄子一闹,又不知要费多少功夫,遂含糊的回道:‘外间除了我还有几个值夜的’,黄隽听她言语里似有隐瞒,也不欲多问,他还困着呢,正要接着躺下,就听见这里间的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径自冲了进来。

青竹的决心 (下)

见那青竹当着主子的面儿不管不顾的就这么闯了进来,春溪不由得心中冒火,这小蹄子越发没规矩了,这样下去那还了得!紧着上前两步,抬手就要扇他耳光。一旁的黄隽看清来人正是白日里让他颇有些头疼的青春期少年,衣裳还是那套衣裳,只是不知上哪儿弄得一身透湿,原本束好的发带也散了,头发乱蓬蓬的。他瞧见那青竹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儿,似是心中有极大的委屈,也不顾自己鞋还没穿好,就这么拖着脚几步上前,轻轻挡住春溪的手。

春溪见小姐伸手拦住了她,暗骂自己也是造次了,主子还在跟前儿,这教训青竹的事也轮不到她,只是今日这青竹实有些过分,几次三番的来闹,她想着明日就回主母去,且不管他是吕主子带来的人,先拖出去打一顿再说,心里这样想着,春溪狠狠剜了那青竹一眼,却看他面上不似平日里那般的畏缩,也不理会自己,两只眼只盯着小姐,倒有点视死如归的架势。

青竹确实没想过要活着回去,他早已拿定主意,待向小姐表明完心意,他就去跳河。他虽是个奴才,但也是清清白白的身子,与其等着被拉出去配人或是被卖到那腌臜地儿,他还不如自寻个干净的地方了结了自己。他在来时的路上都已经想好了,西阁窗沿下那荷花池子就是个好地方,池水清亮亮的,夏日开着的满池荷花是他家公子最喜欢的风景。虽说死在颜府不太妥当,但他真的不想在他家公子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死去,他……他还是舍不得公子……

要是知道现在这别扭小孩儿脑子里正琢磨着要在他的卧室窗台底下寻死,黄隽绝对会庆幸他之后的举动。这夜风还有些凉,屋里又开着一扇窗,黄隽看那孩子浑身直打着哆嗦,小脸也有些泛青,担心他会受了风寒,便吩咐春溪先带他下去换身衣裳。可那青竹梗着纤细的小脖子就是不肯去,春溪没办法,只好寻了两块布巾让他先擦擦头发,他还是左躲右闪,抵死不从,春溪不知这小蹄子今日吃错了什么药,竟一味的犯犟耍混,气的牙痒痒,抬手又想扇他。黄隽在一旁瞅着,心里明白了几分,这孩子大约有话要跟他说,看这情绪反常的样子,估计这要说的事可能还跟下午的那碗粥有关。他想着有春溪在屋里,这孩子怕是心里不自在,也担心春溪一个失控,酿出什么暴力事件,遂打发春溪去外间候着。春溪有些不情愿,她不知这青竹揣的什么主意,弄不好要闹出点幺蛾子,可看自家小姐面色,似是心中有数的,她不便言语,只得领命退下了。看春溪半只脚已踏出门外,黄隽想了想,又唤住她,特别嘱咐她方才之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春溪虽疑惑,但也先应下了,只是她先前还想着在主母面前告这小蹄子一状,可看这情形,小姐似乎对听水居那边的人甚为上心。她略一思忖,索性先将青竹今日这笔帐压下不表,待日后寻个由头再与他清算。

黄隽没有想到自己简单的一句话就引来了春溪这么多弯弯绕的小心思,他只是觉得青竹虽是个小厮,平日里要守着很多规矩,可毕竟年纪太小,说话行事总有那思虑不周的地方。这颜府又是个宅门大院,若青竹今日这番举动被那有心人知晓了,这孩子难免会身上受苦。黄隽这也是瞧着青竹比他那个儿子还小上几岁,心中一时涌上父爱,却不曾想这不经意的关怀让青竹这已决心赴死的别扭小孩儿瞬间又点燃了希望。

待春溪出去后,留在屋里的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暂时陷入了相对无言的窘境。黄隽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反正他已没有了睡意,不如坐着听听这青竹要说些什么。青竹倒是有备而来,只是先前与春溪闹了一场,心里提着的那股子劲儿泄下去不少,又见大小姐似是与白日里他送粥来时看到的不太一样,神色颇温和,语气也很亲切,对方才自己大逆不道的举动不仅没有责备,还隐隐有帮他遮掩的意思,xiōng腔里原是满满的自我牺牲的豪情突然被一丝酸涩取代,心里便有些乱乱的,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时这屋里的气氛又有些诡异起来。

看着之前还是一副不管不顾大无畏架势的小孩儿转眼间又带上了一丝白日里的扭捏神情,黄隽不禁又是一阵头疼,他不停做着心理建设,催眠似的反复告诉自己:就当他是个羞涩的小女生……羞涩的小女生……小女生……干等了片刻,他琢磨若是自己不主动开口,依着青竹这个女尊男儿的性子,估计两人得对坐到天亮了,当下便放低了声音,温言问道:‘这里没有其他人,你有些什么话就说吧。’

青竹心头一热就想跪下,突然想起白日里就是那一跪才惹出后头的那些事端,连忙收了身势,在一旁乖乖站好。黄隽瞧着这孩子听了他的问话,那两根细竹竿一样的腿先是一哆嗦,似是要下跪的样子,他心里一紧,暗自皱眉道,不会又来这么一出吧,又见他那小脸上迅速掠过一丝觉悟的神情,继而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现出些坚毅之色来,那小腿也跟着站直了,撑着那杨柳细腰,越发显得单薄可怜。

一时间黄隽觉得这孩子还真有点意思,心里也算是个通透的,就是性子不好,太黏糊了,得改改。可转眼想到,青竹若是像他儿子小时候那样的调皮捣蛋,估计在这女尊世界的男儿堆中就是个异类了,怕是以后的婚姻大事都会成问题,罢了罢了,他这性子既改不了也不能改,那就自己受点累,以后跟他说话多用些耐心好了。

青竹偷眼瞧见小姐尚没有不耐的脸色,只是亲切的打量着自己,觉得方才泄下去的那心气儿又回来了,忙一鼓作气的道:‘小姐,下午的事儿都是青竹一人的错,跟我家主子没有半点干系,是青竹不知轻重惹恼了小姐,要打要骂遂凭小姐意思,青竹绝没有二话,只盼我家主子一片真心莫要被我这个不争气的奴才给连累了……’说着说着,想到还在听水居受苦的自家公子,不由得哽咽出声。

听着那颤巍巍的声线最后带上了点湿意,黄隽有些不忍,这孩子一日之内在自己面前就哭过两回,固然有性格的原因,但对他主子的这一片真心实意也是难得。听春溪说这孩子是随吕清一起嫁到颜家的,主仆二人在这深宅大院里相互扶持,感情想必极是亲厚。青竹今日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不惜夜半来惊扰他这个大病初愈的主子,定是担心因自己之故而使小姐迁怒于吕清。想通此处,黄隽不由得感叹这孩子真是个有情义的,只是下午送粥的那件事儿要说叨起来,怕是青竹自己想多了。黄隽那时候还不知道这青竹是在颜汐夫郎身边伺候的,再加上这身体病后有些精神不济,他自己又缺乏应对眼泪攻势的经验,所以才会草草几句就把青竹给打发了。

原本没什么的事儿现下被这么闹一场,黄隽有些意外,也有些无奈。他总不能对青竹说其实我不是你家小姐,所以咱们之间有误会……可若是不解释,看青竹这孩子先前的架势怕是为洗主子清白心里已存死志,毕竟以他随嫁小厮的身份,是万万不敢夜半独闯公子妻主的卧房的。黄隽不禁苦笑,罢了罢了,既然内情不便说开,那只好委屈自己担下这罪名了。他想了想,说道:‘你的意思我大致明白了,下午我确有些恼了,也不全因你的缘故,我这身子还有些虚,所以不耐烦别人在我跟前儿哭哭啼啼的,我屋里的春溪也知道,她都被我说过好几回了,’顿了顿,又接着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身为奴才,就要有做奴才的本分,你今日行事有些欠妥,且不说方才巴巴的跑来,就说下午送粥那事儿,想必你家主子也知道我病后精神不好,事前定是有嘱咐你不可多话的……’黄隽边说边看那青竹脸色,见那小脸先是略有些放松,听到后面又忽青忽白。黄隽心里一叹,暗道,果然如此,这孩子是背着主子擅自行事,心是好的,却办砸了事儿。

他本意是想不予追究,毕竟青竹年纪小,犯点错也实属正常,且以他一个现代人的思维,他并不认同这种封建的奴仆制度,只是入乡随俗,他不好在这异世弄的标新立异,惟有平日里对身边伺候的态度好些多包容些。可青竹这莽撞的性子若是不改,就凭着他随嫁小厮的身份,以后犯在别人手里定有那苦头吃,弄得不好还要连累吕清,这事就大了。

黄隽为了这孩子的身家性命事业前途,也为了今后的家宅安宁翁婿关系,只好第一次的摆起颜府嫡长女和吕清妻主的威严,清咳一声,正色道:‘今日之事你可知错’,那青竹闻声一跪,扑倒在他面前,身子犹自抖抖的,这次黄隽没有拦他,此刻他正需要借此架势敲打敲打这小孩儿。黄隽见青竹虽不做声,但显然是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当下又接着道:‘你是你主子带来的人,按规矩我不便罚你,只是现下你主子有了身孕,我不忍他为你的事cāo心,所以……若我要罚你,你可服气?’青竹早已是泪流满面,连连磕起响头来,哭道:‘青竹只求一死……青竹对不住我家公子……’

黄隽见他哭的哀切,嘴上还兀自说着求死的话,突的想到这孩子方才闯进来时形容落魄,莫不是已被什么人罚过,为何大半夜的又跑这一趟,难道其中还有隐情?

不是因为爱

此时夜已渐深,说了这些子话,黄隽也累了,当下不欲多言,沉声问道:‘还有什么你一并说了罢!’青竹听小姐口气,不敢再拖拉,遂跪直了,把他如何气的主子昏厥,又如何被秋桐踹了一脚等桩桩件件的事儿都交待了。

黄隽没有想到事情竟闹得如此之大,先前听青竹说吕清当场晕倒,似乎还有小产的迹象,他心下一痛。自进入颜汐的身体,他还未见着这位夫郎,本打算以后拿捏分寸,在感情上疏远他,在生活上关照他,那未出世的孩子他也会当亲子一般的爱护,可为何听到吕清昏厥的消息,他的心就像被一只不知名的手死死揪住,痛不可当。又听闻陈知楠现已在听水居候着,这陈大夫他是知道的,没有她的金针疗法,颜汐这昏睡几日的身体也不会醒转过来,他也无所谓重生了。得知有这位杏林妙手在旁,黄隽才略缓了心痛,渐渐平复了情绪。

见小姐脸色瞬间几变,青竹心里有苦有甜,苦的是他一人的过错不但累的公子身上受罪,也让小姐心中烦忧,可见着小姐神情,心里怕是也有他家主子的……若真如此,叫他立时死掉他也是无憾了……

而黄隽却在疑惑刚才那阵强烈的触动究竟源于何处,他仅仅是在替这身体担心她的夫郎吗,可为何心痛的就好像曾经与爱妻的那场生离死别又一次的重演?这颜汐与吕清之间不是应该像他之前推想的那样情投意合吗,为何那心痛中还掺杂着一丝隐隐的抗拒和迟疑不定?颜汐啊颜汐……这谜一样的情感就是你强将我拉入异世的原因么……

想了好久也未见头绪,黄隽只得先把心中疑虑放到一边,他方才听青竹说是回了主母才请得陈大夫过去。本来他打算只做做样子罚这孩子两下,可如今颜家主母已然知晓,此事定不会善终,这青竹怕是躲不过去了。黄隽原想在这异世里继续发扬他以前的优良作风,本分做人安稳度日,可看这单薄可怜的小身板,他又是一阵父爱泛滥……唉,此事因他而起,就由他来了结吧,青竹是吕清身边用惯的,若有什么闪失,想那吕清心中也不好过,以后在这大宅院里也没了个可以说说梯己话儿的人。

当下拿定了主意,黄隽让青竹起身,再一次的命他去换身衣裳,顺便梳个头发。青竹见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自家小姐只静静的听着,一直都没出口责骂与他,他摸不清小姐此时的心思,实有些惴惴的,见小姐重又吩咐他去换衣裳,他不敢像之前那样犯犟,呐呐领命出门去找春溪了。

黄隽是个心思细密的人,不说他曾一人把儿子拉扯大,什么琐碎的事儿都要留心照顾,就凭他在事业机关工作了二十多年的人生阅历,虽然个性淡泊不致力于升迁,却也练就了妥帖细致善于揣度人心的本事。他既已决定将青竹纳入到他的羽翼之下,就不仅要向青竹的原主子吕清示好,也要向在旁等着揪青竹小辫儿的一干人示威。他让那小孩儿先下去梳洗换衣,弄得清爽利索了,再亲自把他送到听水居,完完整整的交到吕清手上。费力弄这一番举动就是要摆明颜府大小姐全然维护的立场,那些没眼力的待看到他今日这般态度,想必以后也不敢再低看这对出身小户的主仆,这也算是他替颜汐尽的一点心意。

其实这个念头不是一时的意气之举,更不是单为了青竹一人。黄隽白日里听那春溪诉说革命家史,她说这颜家原在京城甚是有名,家主颜谨行也做到了一个颇高的官阶,后来不知因何缘故阖府上下搬到了这偏远之地,颜谨行本人也处在半隐退的状态,虽仍有职位在身,但因远离朝堂,已不复往日的威势了。可俗话说的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颜家现下在外人眼里算是落魄了,可连他这个刚来仅一日的现代人也看得出来,这里处处的吃穿用度坐卧排场都还是极有讲究的,世家的财力和风范由此可见一斑。黄隽也曾拐着弯儿的套过春溪的话,他想知道以颜汐这样的身份,为何娶了一个毫无政治背景而且还是普通商贾出身的男子做正夫,可惜春溪自他这个身体订下亲后就不在身边伺候,此桩婚事的□也知之甚少,不过还是语焉不详的提过两句,说那吕清进门后在下人处颇受了点委屈。

在原来那个世界最最讲究世故练达的机关混迹了二十余年,黄隽自是知道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还曾感叹这颜汐的母亲看起来是个正直的,可惜是女子,自不会关注这内院之事,而那秦爹爹则是一派的菩萨心肠,性子又软,估计也镇不住有些心眼甚多资格又老的下人。两位主子平日里待吕清虽好,却也不能时时堵住某些乱嚼舌根的嘴。听说吕清过门时随着抬来的嫁妆甚是寒酸,这礼单子的内容虽是主母事先看过且默认的,却也沦为后院下人们的谈资,被嗤笑了好几天。

黄隽那时就在想,若他这个身体就此在病中去了,未出世的孩儿不用说,颜家的血脉自有人一路照抚着,可那吕清又该如何,年纪轻轻死了妻主,身后又没有娘家的势力撑着,岂不就沦为这府里人人作践的吗?他还曾想过等着身子养的好些了,找个机会去听水居看看,里里外外巡视一通。感情之事虽不能强求,但既然是这个身体明媒正娶的夫郎,他自有义务借助现如今的性别优势和身份地位为他撑起一片天地,不求那荣华富贵,护他一世周全总是可以做到的吧。如今出了青竹这档子事儿,倒是个绝好的时机,只是要委屈自己这还虚着的身体跑一趟了。

待春溪领着已收拾利落的青竹进屋请示意下的时候,就见她家小姐只在里衣外披了一件月白色的外袍,一副准备好了要出门的架势。她吓了一跳,大半夜的小姐不好好睡觉这是要上哪儿呀。青竹倒是瞧出点端倪,他之间见小姐神色间对自家主子甚为关切,还让春溪姐姐带他下去换衣束发,现下又是要出门的样子,估摸着是要送他回听水居。青竹心头一热,觉得他家公子可算是有盼头了,只是见春溪在一旁颇着急着要劝阻,遂不敢显在面上,稍退后一步,微微低下头去。

黄隽瞧着春溪那直跳脚的模样,不由的心中一乐,他又想逗逗这实心眼的小丫头了。他故作深沉的瞥了瞥窗外的月亮,说道:‘我看这今晚的月亮挺好的,反正这起来了一时也睡不着,正巧你们在,都陪我出去走走吧’,春溪闻言赶紧回道:‘小姐,万万不可啊,您要是大晚上的不睡觉出去溜达,明日秋桐姐姐定掀了我的皮!’,黄隽皱眉,暗道看来这秋桐是个泼辣的,今日听这丫头都念叨两回了,当下也不言语,板着脸斜眼瞧着春溪。

春溪被那眼神看的有些发毛,心想小姐年纪越长越有当家主母的气度了,只被这清清淡淡的一眼瞧着,愣是让她在这夏天里惊出一身汗来。黄隽见她惶恐不安的样子,也明白适可而止,遂温言道:‘我自是知道你担心我这身子,可我在床上已躺了数日,骨头架子都散了,看今夜这月色正浓,又暂没有睡意,你且陪我走两步,待我乏了自会回来歇下的’,春溪听小姐这么一说,心中就有些松动,想着就在这西阁门口走走,也不算什么,又想到小姐今晚睡不着觉全是青竹那小蹄子给招出来的,不禁回头狠狠瞪了青竹一眼。

青竹见春溪那眼很是不善,一个哆嗦,悄悄又往后磨蹭了半步。自他把事情说清后,整个人只觉得轻松不少,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脑子也清楚多了,此时再忆起今晚自己做下的这桩大事,不由得心里一阵后怕。方才他揣度着小姐可能打算亲自送他回去,心里不仅替主子高兴,自己也一阵心安,有小姐在跟前儿秋桐姐姐不会再踹他一脚吧,他腰上那块儿可还疼着呢……可为什么小姐说是出门赏月呢……小姐您忘了我家公子还在听水居躺着吗……

想到此处青竹有些埋怨的偷瞧向小姐,见方才还很有威慑力的眼神在春溪姐姐身后闪过一丝戏谑之色,他一时诧异,也忘了自己是在偷瞧,只仰着小脸,一张樱桃嘴儿也微张着,露出齐整整的小白牙。黄隽见了青竹那孩子的神色,已将他的心思猜中了七八分,只是现下还不便说破自己的意图,遂抛过去一个以示安慰的眼神,便抬脚先行走了出去。

夜探 (上)

黄隽慢慢踱着步子,似是一派闲适,心里却有些急,他不认识路呀,身边还有个紧迫盯人的春溪,总是怕他磕着碰着,一刻不曾离他左右。眼见兜了大半圈儿了,可连西阁大门都还没摸着,只在那廊檐下打转。

再拖下去怕是春溪一会儿又要叫唤了,黄隽微微侧过头,瞧着那青竹紧缀在后头,小步挪腾着,显得有些急躁的样子,心下便有了主意,朝那孩子挥挥手,说到:‘青竹你过来走我前头,那边太黑,小心绊着了’,青竹一怔,见小姐眼角略弯似笑非笑,有些方才避着春溪时露出的神情,立时明白了小姐的意思,紧着上前两步,又不太敢逾矩的走在主子身前,稍稍落下半身,直把那路悄悄的往西阁外引。

一旁的春溪看这势头不对,小姐明明说是在门口走两步就回,怎的走着走着眼见就要出了大门了,她实没想到自家小姐和那青竹现下是同一心思,只瞒着她一人。春溪便有些着急,又不敢直言阻拦,怕又像方才那样被小姐拿眼光训斥,只好凑上前哀求道:‘小姐,您瞧这夜已深了,咱们还是回吧,外头凉……’,黄隽也不搭理她,自顾自的往前走,今夜他已打定主意把这大小姐的架势端足了,待会儿要在那听水居演上一场,正好这一路先熟练熟练,找找做人主子的感觉。

前边带路的青竹见已顺利拐上了去往听水居的小道,一时忘形,咧着嘴儿讨好似的对身边的小姐说:‘主子您慢些走,这条路碎石子多,别咯着您的脚’,春溪这才反应过来,难怪小姐今夜坚持要出去走走,原来又是这不安分的小蹄子在旁撺掇的,心下气极,上前两步,伸手就去拽那青竹。黄隽眼见这二人又要闹将起来,忙错身略挡住春溪,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装着脚下不稳的样子,作势道:‘春溪你扶着我点,我有些看不清道儿’,春溪有些明白了,她知道单以青竹之力断不敢做出这等事体,这里头怕是还有自家主子的意思,只好咬着牙,托稳了小姐的腕子一边又留意着脚下,心里恨极,暗骂这小门小户教出来的奴才都是个没规矩的,又怨自己实在是糊涂,竟没带个人出来,眼下连往回传个话儿都不成,要是小姐因着今夜之事身上又不好了,自己就不是被秋桐姐姐教训一顿那么便宜的了。

就在这一人乐颠一人怨愤一人悠哉的诡异氛围中,听水居门口的一抹修竹渐渐在眼前现出轮廓来。黄隽暗赞道,这院子瞧着还真不错,虽偏之一隅,但胜在构造上的精巧和细致,依流水之行山地之势,衬着那一簇簇看似散落又自成一体的紫斑竹,倒像是个不论魏晋的神仙之处了。他一路走来已就着月光看了些府中景致,觉得还未有一处比的过面前这听水居的风雅。听说这里原是秦爹爹的住处,吕清被安置于此,想必颜谨行是极为看重他了,如此说来,今夜这青竹之事似是有些难办……

黄隽正为青竹cāo着心思,却见这孩子待进了自家院门反失了些先前的劲头,一路上暗喜的神色此时也变得有些怯生生的,小手只放在身侧扭着,扯的那刚换的簇新衣裳都皱巴巴的。他只当这青竹是在为他家主子担心,遂没有理会,抬眼瞧见廊下灯火处似有几个人影,琢磨着大约是通往卧房的外间的位置,便径直走了过去。

话说那秋桐按着方子煎好了药,一路自捧着送进内室,又帮陈知楠将那汤药给吕清喂下,一通忙乱后出得外间,就瞧见几个小童凑在一处,不知说些什么。她平日里最看不惯这些抱团儿扎堆的,上前就要把人轰开,眼角瞥见其中一个神色扭捏,似是有话要说,她也不追问,只压低嗓子骂道:‘一个个没眼力界儿的,只会偷懒耍滑,别以为主子不在跟前儿瞧不见,我可是见的真真儿的!回头报与你家主子自有你们的苦头吃!’。那几个小童多是吕清进门后被陆续买来伺候的,起先还算恭敬,时日一长,见那吕家公子没什么脾气又没个娘家背景,言语行事间便有些懈怠起来,吕清也瞧出些迹象,只因自己高攀了颜家,未免气短,受了委屈也强自压下,又怕青竹那耐不住的气性惹下些事端,遂嘱咐青竹少与那些人往来,自己的一干事体也不再经他人之手,只全交给青竹cāo办,这主仆二人竟在这偌大的听水居过起独来独往的日子。

此时被秋桐呵斥的几个自打进听水居就从没听过这等狠言厉语,他们虽不惧吕清,但往日里也素闻秋桐的手段,一个个吓得腿发软,呐呐的说不话来,又见秋桐一个瞪眼,立马作鸟兽散了,只独留下一人,便是那先前似有话要说的。那人略上前半步,瞧着秋桐神色未变,忙毕恭毕敬的低声回道:‘秋姐姐可还记得刚在那廊下跪着的青竹……’秋桐心中一动,抬眼一瞅,廊下哪里还有人影,她怒极,暗骂青竹真是个不安分的,一个没看紧就不知跑哪去了。她知道先前那脚踹的重了,若是那小蹄子不管不顾的闹将开来,主母自会明断是非,青竹不仅讨不了好,单凭他气的主子昏厥一事就可拖出去打死,只是她知而不报在前,擅用私刑在后,怕也逃不过罪责……可现下这人都没影儿了,该往哪里去寻呢……秋桐心中烦躁,又瞥见那方才回话的小童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儿凑在她跟前,虽长的还算周正,却有一股子掩不住的狐媚气息,心中暗自嫌弃,想着这听水居的下人们是该好好筛筛了,大小姐常来常往的,留着这等坏心眼的下流货色在此,若是以后弄出些什么下作事体,那可就了不得了……

秋桐性子虽泼辣但人是个机灵的,加之跟随颜谨行数年,自家主母沉稳不露的气度虽没有学到十足十,唬唬底下的人那是够用了。当下她便拿定了主意,等此间事了便要寻个由头把那小童打发的远远儿的,面上却不露分毫,说道:‘看你也是个有眼力的,主子自要用心伺候,这院子里的事儿也要多留着点心,’还特意打听了那小童的名字,听他娇滴滴的自称怜儿,酸的一阵牙疼,当下不欲与他多言,草草的打发下去了。

这怜儿还不自知,以为在秋姐姐面前得了一个天大的好,喜滋滋的想去找先前散去的那几个炫耀一番,他以为自己搭上了秋桐,攀上了高枝儿,以后的日子定是好过在这听水居只做个粗使下人。他原是个有野心的,又觉得自己长的出挑,比那干巴巴的吕家公子不知好上多少,得知被拨到听水居伺候时他便一心想在小姐面前露脸,盼着小姐对他上心,再把他收了房,可没曾想被青竹一眼看穿心思,只派到后院做些粗使活计,一直不得近身伺候,也就一两次远远瞥见小姐的背影,心中便恨上了青竹。这次听闻青竹闯了大祸,他特意丢下手头的事儿赶来瞧热闹,正好看到青竹失魂落魄的跑开,他起先不以为意,还以为那青竹魔障了,又见着主母跟前伺候的秋桐也在,心里一盘算便趁势告了青竹一状……

这边黄隽带着春溪和青竹正往那檐下亮光处走去,却见对面一人不看路似得直往前闯,那走廊又窄,他一时转不开身,那人大约是跑的急了,力道也不小,就听黄隽哎呦一声,被撞的身子直歪了歪,幸好有青竹在后头撑了一把,不然非一跤跌翻到廊下不可。青竹吓的立时白了脸色,赶紧扶正了小姐,上上下下的一通猛瞧,生怕伤了哪里再弄出点大碍来,那春溪见自家小姐这还没进门就差点被撞得仰倒,之前因青竹积攒的怒气再加上对听水居里没规矩的一众奴才的恨意一起爆发,当下就跳了起来,上前揪住那人前襟,抬手就是一个耳光,只见那半张小脸登时肿了起来。

被春溪抽了一耳刮子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怜儿,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撞上的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大小姐。怜儿被打的跌倒在地,脑际轰响眼冒金星,脸上只火辣辣的疼,颤着手去摸,已然是肿了起来。他模糊间瞧见面前站着几个人,其中有个似是青竹的模样,一时痰迷心智,猛的扑上去就要抓他头发。青竹认得那怜儿,见他不知为何故只发狠朝自己扑过来,身形一滞,眼看着头发就要被扯下一撮儿。旁边的黄隽见方才撞到自己的人双目血红一脸狰狞,像是迷了心窍,又见青竹那孩子只愣怔着,大约是吓得忘了躲闪,情急之间也顾不上什么,上前拦腰就将那人死死制住,那人还在大力挣扎,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一双带着尖利指甲的手兀自挥舞,混乱间在黄隽的脖颈处划出道长长的血痕。黄隽只觉得一阵激痛,手上一松,就见那人似脱力一般的瘫倒,已是晕了过去。

那边的秋桐远远瞧见方才还在她跟前献媚的叫怜儿的小童不知又与何人起了争执,在那廊下近台阶处闹成一团,心里暗骂这小贱人一时不生事就皮子作痒。她本就不待见那怜儿,不欲上前去管,只是现下吕主子还在里屋躺着,平日管事的青竹又不知野到哪去了,她这个主母身边伺候的若不出面,怕是这听水居要被那小贱人掀了屋顶也有可能。心里虽不情愿,秋桐也晓得其中分寸,想着一会儿拉开后全给轰下去,待明日禀了主母,再来与这几个生事的清算。

夜探 (下)

见小姐不顾病体冲上去要制住那人,春溪的一颗心就此吊上了天。她方才出手前并无多想,就觉得这听水居里的奴才个个都是能惹出祸端的,她实是看不过去,且先前因那青竹积了满肚子的怨气,现下又碰上个没规矩的,一时旧恨搭上新仇,就在小姐眼前动了手,谁知那人不知死活,竟当着小姐的面犯起混来。她看到不知怎的那人像破布口袋一样就这么歪着软倒下去,而自家小姐正一只手捂着脖子倒吸着凉气儿,春溪只觉得吊上天的那颗心一下子又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直砸的她手脚冰冷,动弹不得。

一旁的青竹也吓傻了眼,那怜儿与他是有些过节,但做奴才的本分是伺候好主子,他家公子又常叮嘱他不要因一时意气惹下些是非,所以青竹向来不跟他一般见识。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怜儿竟如此胆大,居然在小姐跟前儿要与他厮打,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小姐不顾还虚着的身子就这么挡在他身前,他眼见那怜儿发狂似的在小姐脖子上抓出一道血痕,那长长的指甲印子渗着血珠,映着廊外的月光和屋内的灯火,竟有一种森森的狰狞之感。青竹惨白着脸,茫然的盯着小姐的那道伤,眼里扑簌簌的滴下泪来……

黄隽自己倒没觉得怎样,这印子顶多两天就长好了,就像平日里磕碰出的青紫,都是些寻常小伤,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了,伤疤是男人的勋章,这异世的女子就如同他那个世界的男人,想必颜汐自己也不会介意她身上多了条疤瘌。不过看那人一身小童打扮,应该不是主子跟前伺候的,为何敢在离内室仅一壁之隔的走廊上如失心疯一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莫非是得了什么病……不会之前被狗咬了吧……一想到那指甲的主人此时极有可能携带着大量的狂犬病毒,黄隽不禁白了脸色,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命格……变成女人重生后仅一日就得了狂犬病最终发疯而死……

待那秋桐走到近前准备轰人时,就见先前还挺狐媚的怜儿瘫倒在地,衣襟大开发髻散乱,原先还算齐整的小脸肿的跟馒头似的,隐隐透着一个青紫的手印,人却是晕了过去。她心中诧异,不知这奴才间的争执拉扯怎的把人弄成了这样,看这手劲儿,想不到听水居里伺候的还有如此烈性的人物……秋桐正咂摸着,又见眼前几步处站着的一人瞧着好像是自家小姐,她有些糊涂了,大小姐不是正在西阁修养么,这个时辰早该睡下了,怎么会……她忙朝那人身后看过去,就见那小姐身边伺候的春溪和一直不见人影的青竹正呆呆站着,像是傻了一般。秋桐一时又惊又怒,太阳穴突突跳着,气的说不出话来。

这未曾想到的意外打的众人皆措手不及,还是黄隽这个苦主先反应过来。他方才一通胡思乱想,倒是分散了些那伤口的刺痛,又想起今晚为何事而来,当下咳嗽一声,指着地上那怜儿,摆正脸色道:‘你们有谁知道这是何人?’闻言那发愣的三人皆是一震,纷纷醒转过来,春溪自是不知那怜儿的来历,青竹虽知晓,却谨记他家公子不可多语的嘱咐,又顾虑着那段过节,此时也不敢妄言,而秋桐因先前已打定主意要赶这小贱人走,此刻听小姐问起,怕又生出什么旁的枝节,遂含混回到:‘只是个打扫厨房的粗使下人,也不常在这前院走动,小姐平日里想必没怎么见过’。

黄隽听着这话里似有遮掩的意思,也不追问,只拿眼瞧着那回话的人。他自醒来也没见着几个人,略熟悉的只有春溪和青竹两个,此时遇见那面生的,便用心打量着,揣度这人的身份,与这颜汐又是什么关系。见那人如春溪般做丫鬟打扮,衣裳鞋履虽是同一样式,用的料子却要好上许多,那领子袖口处还绣着桃花,看起来像是个主子跟前儿有头脸的。再往上一瞧,容长脸蛋,凤眼柳眉,一副伶俐模样儿,此时正把那眼皮微耷拉着,似在等他示下。黄隽略一思忖,这位……大概就是让春溪时时担惊受怕的秋桐姐姐了吧,又斜眼瞥了下春溪和青竹,见这二人扭着手不安无措,青竹那孩子还悄悄儿往后挪了半步,黄隽应了心中猜测,不由的抿嘴一乐,看来这秋桐果真是个厉害的。

秋桐在旁等着,见小姐一直不做声,担心小姐是不是身子突然不爽利了,连忙抬头去瞧,却见小姐唇角微弯,眼里带着丝笑意,正上下打量着她。她心里一哆嗦,赶紧低下头去。秋桐隐隐觉着自家小姐似是跟以前不大一样了,可哪里不一样了又说不上来,小姐向来清冷,何曾露出过如此表情,现下虽嘴角噙着一抹淡笑,却比往日里只冷着脸拿眼神瞧人还要让她胆战心惊。秋桐细细盘算着,今夜小姐不顾大病初愈的身子跑这么一趟,定是有青竹在旁撺掇的份儿,不过,瞧小姐这般的架势,怕是心中早已拿好了什么主意,只是借力行事罢了……想通此处秋桐当下决定,今夜她就只做那敲边鼓的,一任事体全凭小姐定夺,她本是个机灵的,先前又因知而不报心中颇有些惴惴,此时见小姐似有打算,便指望着今夜在小姐跟前儿卖卖力,只要此间事体能得善了,她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黄隽没有想到,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就已经悄悄笼络到了一个同盟军,还是个很有份量的角色。他本想着把青竹送到听水居,再探望下那吕清,摆些小姐架势吩咐下人们仔细伺候着,今晚的戏份也就足够了,不曾想还未进的门来,就先在走廊撞上了这一档子事,虽有些意料之外,但若是拿来一用,倒也自然顺手,且不落人口实。他低头看了一眼那昏厥的奴才,也不提这人大逆不道伤了主子的罪过,只作势道:‘瞧这人方才迷了心智的模样儿,怕不是撞了邪吧……’那三人闻言皆是一惊,春溪和青竹面面相觑,都不知小姐是何意思,惟有秋桐略猜到几分,暗想,这是要开始了……黄隽接着说道:‘现下吕主子有了身子,这院子里外自是要比平日多留意些,万万不可留这等招惹邪气之人’,转头又对青竹吩咐道:‘你是这里管事的,为你家主子护身祈福自是你做奴才的本分,明日便去扯些红布来,将这堂前庭下的树枝都系上些,再把伺候的下人们给我仔细过一遍,与你家主子八字相克的,或是面相不洁的都给我统统打发了!’

青竹不知其中深意,以为这是小姐对他家公子的一番心意,心里还替公子高兴,忙点头应下了,决定明儿就去问邢管家要些红布,还琢磨着要不要去庙里求个桃符回来,一旁的秋桐听着听着却愈发的心惊,暗道自家小姐果真是个狠厉的。秋桐原先就知晓这听水居里颇有几个奴才不太安分,只是那吕主子从不提起,她也不好给自己揽事儿,做那两头不讨巧的。今夜见小姐这般手段施展出来,听水居里怕是要有大动作了,那怜儿定是留不得,这到正合了她先前的意思,也省了之后的一番功夫。思及此处,秋桐当下回道:‘这人是从外面买来的,明日我便去回邢管家,先找个大夫给他瞧瞧,若是不好了,再打发出去。’

黄隽一愣,他原是想借这小姐身份在听水居里敲打敲打某些不长眼的奴才,替那吕清示示威,才假托驱邪避祸这等古人最为忌讳的事做做说辞,可这秋桐说什么打发出去,听着似是不顾死活直接扔到大街上的意思……他心里一紧,难道演的过了?他拿此人开刀,只是寻个由头罢了,若真是把人连累到当街乞讨的凄惨境地,那可太对不住人家了,虽是奴才,但好歹也是一条性命啊……

黄隽正悲天悯人,想着怎么补救前事,一旁的秋桐见他一直没言语,神色间也有些沉重,以为小姐真的对听水居的这位上了心,也不由的同那青竹一样为吕清高兴起来。自那吕清嫁进颜府,秋桐其实是有些瞧不上这位小门小户出身的正夫的,她还替自家小姐不值,觉得这桩婚事颜家显是吃了亏,只是见主母和秦侧夫待那吕清极好,她这个奴才面上也得做足功夫,心里却颇不待见。后来她在旁冷眼瞧着,看那吕清一直规规矩矩,不曾有行差踏错之处,即使在下人处受了委屈也不与秦侧夫抱怨一句,心里倒是渐渐有了改观,偶尔也感叹一回这吕清的际遇,只是秋桐自己是个泼辣的,又跟着颜谨行见识了不少官家女子行事的大场面,平日里很是不喜那唯唯诺诺一味退让的男儿性子,故而不怎么与这听水居来往,有些事儿也装作不知。今夜秋桐先是被陈知楠言语提点,暗中反省了一回,此时又见小姐这一番杀鸡骇猴的举动,不由的对这听水居也看重起来,她想到那吕清还在里屋躺着,虽说陈大夫业已瞧过,也开了方子,怕是小姐还有些不放心,不然也不会拖着虚弱的身子大晚上的亲自跑这一趟,遂斟酌着回道:‘小姐,吕公子刚服下汤药,陈大夫也还在里面守着,您看是不是……’

听到秋桐欲言又止的回话,似是提醒又似是埋怨,黄隽猛然惊醒,暗骂自己真是不晓得轻重缓急,放着颜汐差点小产的正夫不管,反倒cāo心起旁人的命运,连忙问道:‘吕主子现下身子如何,可是已休息了?’秋桐听他言语急切,也不敢拖延,赶紧引着小姐往内室走去,而那先前晕过去的怜儿,还兀自在廊下躺着,竟是被这三人抛于脑后了。

关于子嗣

内室里陈知楠正就着一烛灯火琢磨手上的方子,今夜颜府一个丫环拿着名帖急惶惶的来请她,说是听水居的吕主子身上不好,让她尽快过去一趟,问及详情,那丫环也推说不知,陈知楠不敢耽搁,忙拎着药箱匆匆出门。待瞧了那吕清,见他似有小产迹象,人虽还醒着,但于痛楚中神识已有些不清,陈知楠看状况凶险,又顾忌着腹中胎儿不敢用猛药,绞尽脑汁才开得一张温补的方子喂了吕清喝下,等那出血止住,脉象间略见平稳,人也沉沉睡去,一颗心这才缓缓放入肚中。她怕之后有反复,遂不敢走开,也顾不得男女大防的规矩,就在吕清的卧房里拣了一张椅子远远坐下,又思及吕清今后怕是再难有孕,她行医数十载最擅男科,与这类疑难杂症一直颇有心得,平素里又同颜谨行交好,当下便就这孕后调养琢磨起如何用药来。

黄隽被秋桐领着进得内室,瞧见的就是一张双眉紧蹙苦苦思索的脸。不用旁人引荐,他已是知晓眼前这位粗布青衣浓眉大眼,与豪爽中透着一股文气的中年女子便是那被人称之为妙手神医的陈知楠。见陈大夫仍守于此,眉宇间又颇有愁色,黄隽心下一紧,暗想,那吕清此刻情形怕是不太好……

秋桐见陈大夫犹自在思索,自家小姐又静默不言,遂轻轻咳嗽了一声,拉回这二人已远游的神智。陈知楠抬眼瞧见今日才醒转过来的颜府大小姐只着单衣站在她跟前,心中大惊,也忘了身份,张嘴就要呵斥出来。黄隽见她面色不虞,似是要出言责备的意思,怕是自己今夜一番不知轻重的举动已惹恼了一颗医者父母心,又担心言语间说不清楚,闹出些动静反而扰了旁边休息的吕清,便抢先放低姿态,对着陈知楠先鞠了一躬。陈知楠见状倒有些愣怔了,不知这大小姐是何意思,原本要训斥的话被堵在嗓子眼儿里,一时间未及反应,已是生受了这大礼。

陈知楠一阵惶恐,颜谨行虽与她平辈相处,但她对这位颜家主母向来恭敬,只拿自己当做晚辈,如此说来这颜汐与她其实是平辈的交情,且这位大小姐年纪虽轻但那性子却是一贯的沉稳,行事之间更是不讲情面的狠历,她虽虚长几岁,心中对这位颜家长女也是颇有些畏惧的,此时突的受了这一番大礼,措手不及间便有些慌乱起来。

见她手忙脚乱的样子,黄隽倒觉得这陈大夫真是个难得的人才,医术自不用说,为人行事也是个实在的,不由得起了一丝相交之意,只是现下还有要紧的事要办,他也担心自己突然热络的态度让人瞧出了破绽,便未上前阻拦,由着那陈知楠把这虚礼做足了。

一番客套之后,陈知楠才得空打量小姐的脸色,见着比白日里好了几分,虽有担忧,但也知晓小姐今夜是为那吕公子而来,她不敢直言,只委婉着提醒小姐要保重身子,大病之后切记不可失了调养以免落下隐患等等。黄隽皆笑着应下了,又状似不经意的扫了眼身边,一边的秋桐瞅见小姐的眼色,猜想小姐大约是有些话要同陈大夫说,不方便伺候的在旁,便暗中扯了扯那二人的衣角,示意他们与她一起退下。那春溪平日里最惧怕秋姐姐,此时见秋姐姐暗示要她退下,她不明就里,也不敢贸然去请小姐的意下,迟疑间已被那急性子的秋桐拉出内室了。

静等了片刻,黄隽正要开口向陈知楠询问吕清的病情,抬眼瞥见那青竹还在角落里站着,他略一皱眉,又想到这孩子大约是不放心他家主子,便温言劝解道:‘有陈大夫在,你家主子自是不会有大碍,你也别熬着了,早些下去休息罢。’青竹闻言一愣,踌躇了一会儿,仍是磨蹭着不走,只拿眼巴巴的瞧着陈大夫,黄隽看那别扭孩子又故态重萌,心下失笑,见他只盯着陈知楠,遂打趣道:‘怎么,秋桐那一脚是不是踢得重了?正好陈大夫还在此,要不要她给你开付散瘀活血的方子?’那陈知楠不明这其中还有一段公案,听了小姐的话,也不计较小姐让他给个小厮身份的瞧病是跌了她的面子,当下就要提笔开起方子来。青竹见小姐打趣自己,那陈大夫又是个听不懂话里意思的榆木疙瘩,心里一阵委屈,不由得抽泣起来。黄隽见自己几句话又把这孩子给招哭了,也有些呐呐的,只是他还惦记着吕清的病情,遂不再与那青竹多言语,正声道:‘没别的事儿就退下罢,我这还有要事与陈大夫说’,青竹听那口气严厉,也不敢再违逆小姐的意思,低着头朝那门口慢慢挪去,临出门前他踩着门槛儿眼泪汪汪的瞧着小姐,憋了半刻才低声说道:‘小姐,您那脖子上的伤还是先让陈大夫瞧瞧吧……’话音未落一个扭身已蹬蹬蹬的跑出去了。

见青竹才撂下话瞬间人就跑的没影儿了,黄隽暗叹,这孩子还真是个心思细的,那伤早就被他忘了,现下经青竹这么一提醒,反倒火辣辣的又有些疼。他也不理会,准备重提话头,看那陈知楠也怔怔的瞧着自己,一脸的疑惑,他不欲多生事端,只推说来时路上走的急了被树杈子剐了一下,小伤而已,并无大碍,见那陈大夫仍是一脸的不赞同,忙站起身来,堆起十二分的诚意,连连保证下不为例,这事儿才算是勉强掩过了。

待两人重新坐定,业已误了不少功夫,陈知楠明白小姐今夜必是为那吕清而来,也知兹事体大,遂不再耽搁,当下开门见山的道:‘大小姐,吕公子的情形有些不妙啊……’黄隽心一沉,要知道医者若无十足的把握,断不会把话说得这般绝对,他来时虽已有心理准备,只是乍听陈知楠将话如此的挑明,一时也失了镇定,半天才颤声问道:‘陈大夫此言……可是那孩儿保不住了?’陈知楠闻声叹息,暗道大小姐果真是看重子嗣,若那吕清今后再不能有孕,以他的身家背景,怕是这正夫的位子也坐不长久了……

其实陈知楠是误会了,黄隽只是为颜汐唯一的血脉担心而已,这孩子虽与他无半点血缘关系,因这重生的机缘巧合,他又是个喜欢孩子的人,早已在心里视如己出了,此时黄隽也未想到自己的一句话,就已被人划入世间负心女子的行列,他见陈知楠并未作答,神色也有些沉重,以为颜汐的孩子已是不保,忙又问起大人的情况,道:‘那吕清现下又如何,听说这小产对男子颇有损耗,若需要什么稀罕药材,陈大夫您开口便是,我着人去寻,只要能保住大人就是好的!’

陈知楠听着小姐话语里不似作伪,一派担忧之情溢于言表,她从医多年,见惯了世家女子只为子嗣不顾夫郎的薄情之举,不由得为之前的妄断有些羞衲,又见小姐似是以为那孩儿没有留住,忙出言解释道:‘大小姐您且先宽心,孩子并无大碍,如今只需静养再辅之汤药,出生后可能会有些虚弱之症,只要用心将养,不出三五年必是和寻常康健的孩童无异’,看小姐略放松了神情,她犹豫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只是那吕公子……’

听闻孩子失而复得,黄隽喜不自禁,可那陈知楠又吞吞吐吐,像是有什么隐情,他一颗心复又吊了起来,忙追问道:‘可是还有些什么,陈大夫您但说无妨’,陈知楠一咬牙,不再迟疑,凑近些低声道:‘吕公子本就气血不足,经此一事,身子亏损极大,怕是之后很难再有孕了……与房事中也要节制些为好……’因牵涉到子嗣传承,她不得不坦诚告知小姐,可又与那闺房之事相关,陈知楠不好明言,不由得心中尴尬,含混中只盼小姐能听懂她的意思。

黄隽却有些懵了,他倒是明白了这话里深意,只是他从未想到还有子嗣之事需要cāo心,一时没了主意,又听陈知楠说什么要节制房事,可怜他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当场就红了老脸,心里一阵的不自在。他赶紧微侧过身,借那烛光yīn影遮掩住脸上的情绪,心里也开始琢磨起来。他知道这异世的规矩是女子继承家业,就如同古代的母凭子贵,人人以生女儿为荣,普通人家的夫郎只有诞下女孩,后半生才算有了依靠,更不用说那些高门大院了。再显贵出身的男子嫁进妻家,若是不得一女半儿,即使是天家赐下的姻缘,这正夫之位也是不稳的。黄隽他一个现代人自是不会有性别歧视,他也早已下定决心要护这吕清和孩儿一世周全,只是这一胎如果不能一举得女,吕清怕是会在翁婆前失了欢心,倘若再被人知道今后不能有孕,以后在这颜府的日子必定会很艰难。

思及此处,黄隽赶紧问道:‘陈大夫可看出这孩子是男是女?’陈知楠摇摇头,说道:‘现下时日尚早,吕公子身子虽已显形,但那胎斑还未长成,还得再过两个月,只要xiōng前现出红色斑记,这一胎必是女孩,若是青色……那就是男孩了……’

听得还有两个月的时间,黄隽稍稍松了口气,心下已打定主意,此事关系重大,不仅决定着吕清今后的命运,也牵涉到他的切身利益。他倒是没想过这家业继承的问题,只是单单想到要以为颜家开枝散叶的名义被塞入一堆莺莺燕燕的娇媚儿郎,黄隽就不由的冒汗,他已亏欠了吕清,实在是不能也不愿去招惹别的桃花,只是这心思不可说破,且需要眼前这位陈大夫相助,可是如何开口,还得费一番思量。

黄隽略一沉吟,当下起身行礼,郑重说道:‘陈大夫对颜家的恩情,颜家感激不尽,以后若有用到的地方,颜汐绝无二话!’陈知楠见小姐突然作此架势,不及多想,赶紧上前两步拦住,她虽惴惴,但已料到小姐必定还有后话,遂正色道:‘当初如果没有颜夫人相救,知楠此时已不知身在何处了,小姐切莫折杀了知楠……’,黄隽见陈知楠已如此表明姿态,也不再做虚礼,低声与她附耳说道:‘吕公子不能有孕之事还请知楠瞒上一瞒,倒不为别的,只是我担心他身子虚弱,受不住如此打击,与腹中孩儿也不利,若再生出些波折,家母年纪也大了身体又不好,怕是也禁受不起啊……’陈知楠听小姐如此吩咐,似是要她帮着遮掩一二的意思,心里有些疑惑,虽说这吕清的身子现下十分要紧,可若在他身上断了香火,小姐必是要另纳他人的,这也是一桩大事啊,瞒着吕清她倒是可以理解,但要她瞒着颜夫人,她就有点……

犹豫不决中,陈知楠抬眼瞧见小姐正炯炯的盯着她,那目光虽有着商量和探询,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坚定,见她迟迟没有回应,脸上还闪过一丝厉色。陈知楠一颤,暗叹,罢了罢了,她也只是给人看病瞧诊尽尽本分,深宅内院的事儿还是少些掺和吧,以前的教训还吃的不够么,当下便点点头,已是允诺了。

心痛

黄隽将陈知楠送出门外,又是一番客套后便遣了个小童送她下去休息。转身瞧见秋桐还在那廊下远远的守着,黄隽知道她素来是个知趣的,要想将听水居这番动静在颜谨行面前遮掩过去,这秋桐也是个极重要的角色。他其实早已知晓秋桐今夜必是瞒着主母行事,虽有逾矩和怠慢之处,看她之后的表现,倒是已认识到过错,在尽力补救了。黄隽也不是那种苛责下人的人,况且他还有用的着人家的地方,有些事么,他即已决定不追究,就不会主动提起,只是这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足了。

他缓缓踱到秋桐身边,清咳了一声。秋桐刚才就瞧见小姐送那陈大夫出门,只是小姐未招呼她,她也怕碍了事,便没有上前,此时见小姐已走到她跟前儿,她这个做奴才的若是等主子先开口,那可是大大的坏了规矩,当下便低声问道:‘小姐可是有什么吩咐,是要回去么,要我寻春溪来伺候吗?’黄隽盯着那檐下挂着的气死风灯,也不言语。眼前这秋桐追随颜谨行多年,再看她平日里在下人处的手段和口碑,可知这也是个心高气傲不容易服软的丫头,对于这一类人自然不能像对青竹那别扭小孩一般的顺毛去哄,只有在气势上压过她一头,让她从内心里产生佩服和敬畏,这人才算是真正的为他所用。

秋桐见小姐不做声,心里乱的没了主意,她方才见陈大夫退下,猜想着吕主子的情形应是好些了,她今夜在这听水居耗了大半宿,比往日值夜还要辛苦,且这颗心一直都是惴惴的。虽说这由头是青竹那小蹄子惹下的,可她也仗着在主母跟前的脸子犯了不少错。秋桐摸不准小姐心里知晓了多少,她配合小姐行事,其中或多或少也存了试探和讨好的意头。眼下见小姐这般,她越想越怕,不由得膝下一软,就要跪倒在地。

黄隽顺手一扶,拉住了那下跪的势头,他只是想挫挫这丫头的脾性,到没有真的要在这下人们都能瞧得到的地方折了秋桐的面子,好歹她也是个管事的,若是这一跪被人看了去,怕是以后也不能服众了。

秋桐心中惶恐,再不敢想那遮掩错处的讨巧念头,当下便一五一十的向小姐交待了听水居的人找来时她是如何的知而不报,后来又在走廊上对那青竹动用了私刑。黄隽没打断她,也不细问,只静静听着,他知道这震慑的目的已然达到,下一步就是收服了。待秋桐将那桩桩件件倒了个底儿掉,黄隽这才开口缓缓说道:‘今夜之事主母那边我自会去禀明,你尽了本分,不必太过担忧。那小厮语焉不详,若为此叨扰了主母和秦侧夫休息,是有些不太妥当,你派人先把陈大夫请来,这个做的很好,可见你也是个知轻重的’,他顿了顿,接着说到:‘至于青竹那孩子,他累的主子晕厥,确是要罚,只是我瞧着他对他主子也是一片忠心,年纪又小,他主子现下身子也不好,离不开用惯的人,我看不如就先记下这次,若有再犯加倍责罚,’说到此处,黄隽眉眼一挑瞧着秋桐,问道:‘你在这府里资历算老的,你觉得如何?’

秋桐起先听小姐句句都在为她宽解,稍稍松了口气,后又听到要把青竹的这一回先压下,直气的磨牙,她心里明白小姐要保谁,她做奴才的心里再不情愿也不敢更不能违抗,小姐此时问她的意思,想必自己已拿定了主意,只探探她的态度罢了。她已退无可退,只能顺手推舟随了小姐,立时就回道:‘秋桐觉得甚好,听水居正是要用人的时候,就让青竹戴罪立功好了。’

黄隽满意的点点头,不管是否因了他这个小姐身份,秋桐能按捺住脾气,卖他一个面子,这为人处事上的确是个通透的,他虽说要自去颜谨行处说明,其实心里颇没底气,这回笼络到秋桐,到时候身边有了个唱和的,行事也便宜些。黄隽想着今夜的戏演的差不多了,也不能一次就把人给逼到了墙角,遂温言道:‘你也熬了大半宿,先回去吧,别耽误了闻香苑的事,顺便给春溪传个话,让她派个人去西阁回一句,就说我今夜歇在这里,再拣两套衣裳带过来’,秋桐微微一愣,问道:‘小姐,若主母和秦侧夫问起……’黄隽笑道:‘无妨,你就说我已大好,让他们不必多虑,我明儿一早自会去闻香苑请安’,秋桐见小姐想的周全,也定下心来,便退下先寻那春溪去了。

且说那吕清昏昏沉沉的醒来,只觉得身子一阵酸痛,腰处无力,他隐约记得自己是晕了过去,有人在他耳边哀哀的哭着,恍惚中他知道大概是青竹,那个跟着他嫁到这偌大的颜府,一路扶持他照顾他心疼他可偏偏又害了他的孩子。吕清想拉住他的手劝他别哭了,他想告诉青竹自己一点都没有怪他,一切只是命数,可他怎么也睁不开眼,就像被漩涡席卷着,他只能兀自沉浮,紧接着一个浪头打来,世界一片黑寂,那哭声也听不见了。

吕清觉得被那浪头推着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他家那间小小的山货铺子,爹爹用收来的白狐毛给他做了顶小帽,那皮毛白的像冬日山林的雪,纯粹的没有一点杂质,衬着他一张小脸越发的粉雕玉琢,爹爹抱着他出门去晒太阳,人人见着了都说他就像大户人家的小公子,以后必是个有福的……他还记得那个被母亲救下的清冷的中年女子,苍白的脸色一点都没折损她的气度,他怯怯的藏在母亲身后,只探出个脑袋,女子笑着拉过他的手问他的生辰八字,他虽年纪尚小,也略通了人事,只羞羞的垂下了眼皮,却在暗自猜想那女子口中的汐儿长的是什么样子……他永远也忘不了出嫁前的那一夜,爹爹哭着搂住他,他心里也是一片的不舍,手中那条绣着鸳鸯戏水的帕子被绞的没了形状,身后那张楠木箱子里还有一整套相同花色的簇新衣裳,那是他整整花了三个月才赶出来的嫁妆……

身上好疼……可一切都比不了心里的痛……最后一晚那灼人的泪水犹在怀里,一颗心却被冰冷冷的言语冻得失了温度,曾经的期盼和憧憬被无情的丢弃,跌落在地,碎成一片片的冰渣,仿佛他卑微的情意……

吕清静静躺着,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滑过脸颊,悄悄藏进了发际,他不想醒来,醒来就会有痛苦,就要继续这无穷无尽的日夜折磨,倘若死能了结所有,他宁愿……可是还有爹爹,还有母亲,还有这尚未出世的孩子……那是她给予他的唯一……

黄隽坐在床边,他坐了很久,看着眼前的男子挣扎着似是要醒来,却只紧闭双眼,任泪水肆虐。他没有出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掩在薄被之下的消瘦身形,那微微颤动的长长睫羽,那带出一片湿意的点点晶莹,似乎都在倾吐着无法言语的心事,控诉着曾经拥有的消失。黄隽只觉得熟悉的心痛又回来了,他不明白这究竟是颜汐残存的意志还是自己内心真实的反应,吕清与他其实是两个完全陌生的个体,迥异的生活环境迥异的情感经历,唯一相同的只是同为男子的身份,而这也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注定他们绝无可能的最大障碍。黄隽不能不承认眼前的画面很美,静默的泪水为原本清淡的眉眼平添了几分无力和脆弱,不由得让人心生怜惜,而他这个躲在颜汐的身体里的陌生灵魂,冷静的窥伺着吕清的挣扎,无情的探究着他心底的伤痛,这卑鄙的旁观者的行径撕裂了所有美感,给眼前的一切生生披上了残酷的外衣。

自他被推入这异世,黄隽就从未想过要伤害任何一个人,他想善待颜汐身边的所有,尽一切可能回报他们给予的爱和关怀,只是他也有坚持,他无法抛弃原则去回应一个陌生男子的情意,即便这男子与这个身体已有过肌肤之亲,即便他们很快就会迎来一个有着两人共同血脉的孩子,但他还是不能跨出那一步,不能因为这泪水,不能因为这心痛……

黄隽在心里叹息,今夜他真的不该来,他好像陷入了一张网,这张由泪水和柔情负罪与歉疚织成的罗网让他自私的灵魂无可遁形,他想逃出生天,可是那张网却越收越紧,只勒的他喘不过气,他不敢回头,怕只是轻轻的一瞥就已全然沦陷,再无一丝的挽回。

面前的这个男子,这个用尽全力爱着颜汐,追随她的足迹,仰望她的身影的男人,这个为她日日苦等,为她洗手做汤,为她耗尽气血孕育生命的男人,他明明是疲倦的,苍白的,瘦弱的,却为何会有一种山一般的压迫感,直让人抬不起头来,无法正视……直让人想拉住他疾行的脚步,扶住他颤抖的身躯,给他一方臂膀,让他可以倚靠歇息……

像受了蛊惑一样,黄隽缓缓的伸出手,拨了拨那一抹散乱在枕边的发丝,似绸缎的触感让他不由得流连,带着凉意的发梢微微掠过指尖,细微的□中犹有皂角的清香,他着了魔的拈起一缕,想凑近些瞧,突然又清醒过来,如烫手般猛然甩开。

而那默默流泪的男子,此时已睁开双眼,眼底一片哀戚之色……

情债

黄隽怔怔的望着那双眼,只觉得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出那般举动,拨弄男子的头发,在这异世应该算是一种轻薄吧,他一阵尴尬,只好微偏过脸去。

吕清也没想到睁开眼就看到心底的那个人正坐在自己的床边,他眼瞧着妻主伸出手,平日里熟悉的漠然眼神被一种全然陌生的情绪替代,他好像看到了怜惜,还有一抹心痛……吕清心中苦涩,他想要的远多于此,可是这仅有的一点也能令他原本已枯竭的心泉又汩汩的流淌出不舍的情意……他果真是万劫不复了……

当妻主的手掠过他的发间,吕清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他与妻主成婚三载,鲜少有如此亲昵的举动,他只觉得这呼吸间都充斥着暧昧的甜香,他很想深吸一口气,将这一刻永远收藏在心底,又怕惊扰了妻主,打破了难得的温存。

吕清极力屏住呼吸,捕捉着指尖轻轻触碰发梢的细微感觉,温热的触感带给他一阵心悸,轻柔的举动蛊惑着他又一次的心生妄想,他想颤抖,想尖叫,想紧紧抱住眼前这个一直用冷然和淡漠阻隔住心房的女子,想在她耳边倾诉长久以来萦绕在心底却永远不敢宣之于口的情话。

他盼着盼着,只盼这一刻成为永久,只盼这一幕永不消逝,盼他的妻主真正把他放在心里,盼自己的一份深情终能被她珍视……可是他心中的呐喊和痴情的祈盼,得到的是什么?是遮掩的脸色,是闪烁的眼神,是欲言又止的尴尬……那猛然抽离的手指好似带走了他身上最后一丝温度,吕清只觉得一阵发冷,就像这夏夜里下起了鹅毛大雪,他被深埋在雪地里,周围只剩冰冷和死寂。

他想蜷缩成一团,想留住方才那点温热,在冰窖里待的久了,卑微如他也会渴望任何一丝丝能让他取暖的感觉。可全然放开的姿态让他无所适从,小心翼翼的乞求又只会徒惹厌烦,难道他真的不能再奢望了吗,他所有的情感就只能寄托在这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吗,即使像往日那般相对无言的夜晚也再不会有了吗……不甘心啊……

吕清心中凄苦,他仿佛已经看见一日复就一日的煎熬会一直延续直到他生命的尽头,他若是就此死去,妻主会流泪么,那个如月亮般清冷的女子会不会如同那一夜,再为她流下一滴泪水,那灼人的温度是她也曾经爱过的见证吗……

一旁黄隽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虽然两人都没有出声,但这气氛好像变得有些紧张,一种似是悲哀又像绝望的情绪正在悄悄弥漫,这压抑暗沉的感觉让他也差点恍惚起来,他想起方才因一时尴尬猛然抽离手指的举动,这吕清不该是误会了什么吧,可如何解释,却是个难题……他一时踌躇,想瞧瞧吕清的表情,可是这一瞧之下,黄隽立时大惊,只见那吕清脸色苍白,额头冒汗,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已被咬的黑紫,细弱的手指紧紧攥住身下的被子,指尖一片泛青,似是情绪激动已到了无法忍耐的极限。黄隽乱了手脚,他实在没有料到自己只是下意识的行为会引来吕清如此大的反应,他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只一把上前捏住吕清的下颚,强行松开那差点被咬烂的嘴唇,还未等他出口道歉,就见吕清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黄隽以一种极为僵硬的姿势拥着怀里哭泣的男子,他知道吕清需要发泄积攒已久的情绪,此时他不忍也不敢把他推开,怕会造成无法预料的严重后果,只好轻轻的环抱着他,让他瘦弱的身子依靠在自己怀中。只是,这怀里的人,未免也太瘦了些……那突出的肩骨咯着他的xiōng口,细长的手指紧紧抓住他的前襟,单薄的背脊随着哭声一抖一抖,那腰也只是盈盈一握,整个人已完全的软倒,仿佛失却了支撑的力量。黄隽没有意识到他原先只是虚抱住吕清的双手已经缓缓的滑到腰际,他稳稳的扶着吕清,像是给予他力量,也像是在无声的安慰。

怀里的男人从起初的放声痛哭渐渐转为小声啜泣,可是全然依赖的姿态却没有改变,仍是紧紧依偎着他,似是渴求温暖一般直往黄隽的怀里钻,被泪水打湿了一次又一次的脸颊贴着他的脖颈不住磨蹭,就像一只乞求主人疼爱的小猫,男人双眼红肿,鼻尖犹挂着泪珠,嘴角不时抽动着,似是还未平复心绪。

无数细碎的发丝随着吕清的动作戳来戳去直挠的黄隽一阵发痒,他不敢动弹,只好微微偏过头,无意之中嘴唇轻划过那片小巧的耳垂,黄隽被这突如其来的柔软触感吓到,只觉的浑身一震,怀里的男人也一下子僵住,细微的抽泣立时消音,似是连呼吸都停止了。

黄隽只觉得不自在,他何尝与一个同性之间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先前的拥抱尚可称之为一种感情上的支援,那现在的情形又该作何解释?他一阵头疼,只想从当下的窘迫中逃脱,只好轻轻拍了拍怀中的人,暗示他快些起身。

吕清自己也懵住了,他方才不顾一切扑到妻主怀里,只是一时的情绪激荡,他光想着以后无尽头的冷清岁月就已经心碎难当,明明这人就坐在身边,为何心的距离却如此的遥远?他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这痴痴的追随,这苦苦的等候,若真的在生命终结的那一刻也仅得到一滴怜悯的眼泪,那他这半生的坚守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想让自己的心意被所爱的人知晓,他想让这份倾尽所有的付出能得到回应,他已没有了退路,就像披荆斩棘的旅人,一路行来伤痕累累,却不见期待已久的温暖灯火,惟有如末路一般的悬崖峭壁……吕清想着既然已没有什么好失去的,索性就纵身一跳,摔成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他已顾不上男儿的矜持和羞涩,也不再考虑是否会招来妻主的冷眼和训斥,此时的他只想紧紧抱住这身边的人,抱的紧些再紧些,让这一直被他放在心底默默深爱的女子听听他的心跳,感受他的脉搏,让她明了这血液里流淌的都是深情,这呼吸间难舍的全是爱意……

他做到了,生平第一回,他扑入她的怀中,大胆而热情。再不需要言语,这惊世骇俗的行为已经替他诉说了情意,倾吐了委屈。吕清伏在妻主的xiōng前,心中更是酸楚,这片暖热,这份安稳,如果没有今时今日的一番举动,他是否永远乞求不到,她是否永远不会主动给予,罢了罢了,就让他多停留一会儿,也许以后再没有机会了……

可是……为何她没有推开……她不是不喜与人如此亲近么……她的手……为何摩挲在他的身后,是关切?是怜悯?还是他一直想要却又得不到的……爱……

吕清微微颤抖,他被那双不自知的手弄得红晕爬上了面颊,全身都泛起了熟悉的热潮,他想拉开点距离,躲避那双四处游走的手,又不舍这温暖的怀抱,矛盾挣扎中只好悄悄将已红透的脸埋入那令人安心的肩膀,他下意识的蹭动,像是在撒娇,又像在呢喃……

等等!方才那是……是妻主在轻薄他么,耳垂一瞬间触碰到的,是她的唇么……她怎的如此大胆!可……为何自己又一阵颤栗……是欣喜?是渴望?是想要更多么?他……他竟是不知羞耻的人……可是那唇,那时常紧抿带着冷意的双唇,原也有着温度啊,湿湿的,暖暖的,轻轻滑过耳畔……在他快要心死的时候……

吕清呆滞了片刻,猛然直起身来,以一种决然的心态,一种义无反顾的姿势,倾身向前,用尽全力贴上了那双唇,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许知道,但他已经无法思考,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就是留住那温度,他不想再一个人冰冷的活着,他要被拥抱,被亲吻,被眼前这女子爱着,她是他的妻主啊,她是他的梦想,他的寄托,是他在这天地间仅有的依靠啊……他笨拙又急切的磨蹭着,可为何妻主没有反应,是他做的不够么,吕清涨红了脸,只觉得心跳如雷,他已被这巨大的渴望冲昏了头脑,眼前一片白光,于眩晕中他下意识的微张开嘴,粉嫩的小舌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轻轻舔上了那让他流连不舍的双唇……好甜,是她的味道,也是幸福的味道吧……

期盼尽快脱身的黄隽早在吕清紧贴上来的时候就已经石化了,他没有料到今夜一番安慰的举动会引来冲击力如此之大的后果,他……好像被强吻了……他孤单了近二十年的嘴唇,在来到这异世的第一夜,终于又感受到了另一种温度,只是,他并不介意孤单啊,他还打算继续孤单下去,这突破防线的温度暖则暖已,却不是他想要的啊!黄隽欲哭无泪,他只想这老天赶紧劈下个雷来,快快把他打回原先的魂飞魄散,这已然失控的情形实在不是他能搞定的啊。

顾忌着吕清的身子和情绪,黄隽只能被动的感受着那双唇,柔软湿热的嘴唇蹭着他的,与急切中隐隐透着卑微的乞求和强烈的渴望,紧抓住自己的双手也在止不住的颤抖,吕清你……爱的很苦吧……这如同献祭一般的姿态,这全然不顾的劲头,是在担忧没有明天了吗……颜汐啊,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你怎么舍得让他爱的如此不安,爱的如此怯懦,爱的失掉了自我……你的心是冷的吗……

黄隽在心里叹息,颜汐抛给他一个巨大的难题,吕清又迫的他退无可退,这天意让他没有选择的重生,而这情感的纠葛更是让他毫无回转的余地,即已无处可逃,惟有坦然接受吗……

他还未及思考,吕清已急不可耐的又推着他进入了一个不能回头的境地,那唇上小心翼翼的舔舐让他的理智尚未反应,本能已经做出抉择,黄隽微微张开嘴,迎来了陌生的甜香和熟悉的心悸,也注定了从此纠缠一生的情债。

接接纳

待一吻方歇,两人皆已是气喘吁吁,吕清面泛红晕,睫毛轻颤,xiōng膛犹在起伏,他只觉得浑身都被抽光了气力,只能微微扶着妻主的手臂,才勉强支撑着不仰倒下去。他不敢看向妻主,方才自己竟是如此的大胆,居然主动吻了她,可这巨大的幸福即便在新婚之夜他都未曾体会过,那是空虚被填满的感觉,是饥渴被浇灌的感觉,是所求被回应的感觉……也是两情相悦的感觉吧……他还记得妻主是如何温柔的在他的嘴角啄吻,是如何热情的在他的唇齿间梭巡,在他的面颊扑上湿热的气息,在他的身后攥紧了手指,直抓的他一阵阵的疼……可是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比起得偿夙愿的喜悦,他就是为此舍了性命,也是心甘情愿的。

吕清的手悄悄沿着妻主的臂弯向下,滑过手腕,轻轻的勾住了那小指,闪躲的视线也不再游移,只静静的停留在两人交错的手上,仿佛在宣读无声的誓言,这一刻,怀抱着难得的满足与幸福,他愿今夜的月光和烛火,愿这不老的天地,与他共同见证。

眼前那张犹带潮红的脸微微低下,方才绝然的神情已不见了踪影,一抹羞色此时偷偷的爬上了面颊,望着那好像在心底虔诚起愿的人,黄隽心中大恸,他一把拉过那怯生生的手指,紧紧的握在手中,他不愿再多想所谓的束缚和阻碍,如果这重生注定让他历此情劫,他宁愿一人承受这违背原则的罪过,也不愿再看到面前的男子流露出一点点卑微和乞求。

吕清心下一颤,他的手指被一团温热包裹……那是妻主的手……像是读懂了他心中的祈愿,更像是应允了他怯懦的奢求,她紧紧的,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一般,握住了他的手……吕清缓缓抬起头,眼里已溢满了泪水,模糊中他看不真切,可那手上传来的温度让他第一次深切的感受到自己是被爱着的,他想要问她,这一切不是昏厥后的梦境吧,可是他不敢开口,怕下一个瞬间这幻影又散去,只剩他一人渡过这漫漫的长夜,他惟有睁大眼睛盯着面前的女子,不自知中已扑簌簌的落下泪来。

黄隽伸出手轻轻拭去那泪珠,动作小心又温柔,他即已决定接纳吕清,就不会如同那颜汐一般与爱中掺杂着躲闪与退避,伤人又自伤。抛却了同为男子的顾虑,此刻他的心中只有一片安定,既然天意命定了吕清为他的伴侣,那么今后的路他会与他携手同行。眼前的男人不是爱情里的俘虏,也不是婚姻中的附属,更不是生儿育女的工具,他应该是坚毅,坚强,坚韧的,他不需要怜悯,更不需要施舍,对于求爱而不得的人来说,怜悯和施舍是最残忍的武器,它们将人的自尊一点点的踩在脚下,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撕扯着人最痛的地方。黄隽暗下决心,也许他没有天雷勾动地火的热情,也没有毁天灭地的烈度,但他会用温柔和关切搭就一座桥梁,他想要读懂吕清,想要了解他所有的喜怒哀乐,让他在欣喜时有人分享,在无助时有人依靠,在悲伤时,就像现在这样,有一双手为他默默擦拭着眼泪……

黄隽见那眼泪仍是滴个不停,担心吕清今夜情绪波动太大会影响腹中胎儿,遂轻轻一笑,开口说道:‘怎么,你是水做的人么’,说完他自己也微微一怔,这话……明明是调戏之语么,他何尝说过如此放肆的言语,自然的像夫妻多年一样,他只是刚刚下定的决心,怎的这么快就适应了新角色了……

吕清早在妻主为他拭泪时就已经羞的连耳根都红透了,现下听了这调戏意味十足的话,也来不及细想,只顾着低下头去,一双手在枕下摸索着,想赶紧寻块帕子。黄隽见他慌乱无措的样子,心中不舍,又顾忌着他还有着身子,忙凑上前微微按住那兀自在四处摸索的手,柔声问道:‘你要找什么,就与我说罢’,吕清不敢抬头,他方才一场大哭,此时脸上定是狼藉一片,这脏乱的模样全叫妻主看了去,他……他实在是没脸见人了……

黄隽看他只低着头,大约猜到他是在为刚才的事不自在,倒是没想到此中还有为悦己者容这点意思,他也不言语,只轻轻一拉,将吕清抖抖的身子拥入怀中,又腾出一只手替他在那枕下摸索,隐约碰到一件软软的物什,顺势一抽,便将那东西攥到了手里。

吕清一眼就瞥见那是行针前一夜自己为妻主擦汗拭泪的帕子,那帕子他一直收在怀里,连歇下后也紧塞在枕头下面,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拿出来瞧,仿佛犹在那温情的一夜,妻主全然依靠在自己的怀中……此时他见妻主攥着那帕子,心里大窘,就像被人当场窥到了秘密,探身上前就要抢过来。

瞧着吕清这不管不顾的要抢他手中的帕子,黄隽有些不是滋味,这帕子大概是颜汐先前留下的吧,只是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呀,材质一般,图案简单,好像还有用过的痕迹,吕清如此珍视,怕是其中有什么意义……黄隽自己也没察觉,他这一番想法已很有几分吃干醋的嫌疑了,其实这帕子是用在了重生那一晚他自己的身上,如此说来那颜汐的魂魄算是受了委屈,只是这一段公案因这冥冥天意,倒是谁都说不清了。

方才出手去抢吕清心中已是有些后悔,他今夜在妻主面前几番逾矩,可妻主一直对他和颜悦色,说是十分热情也不为过……可现下,他看妻主不言不语,只攥着那帕子不松手,脸上也有了几分沉色,吕清心里一阵难受,他不是故意要拂了妻主的面子,只是那帕子……实在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看那张哭过的小脸隐约又有了啜泣的前兆,黄隽暗骂自己真是个没脑子的,不就是一块手绢么,不就是之前还有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么,现在人都已在自己怀里,他还乱想什么呢,自己何时如女人般婆妈起来!他手上使劲,将人又抱紧了些,把那帕子轻轻递到吕清手里,清咳一声,道:‘我看这帕子旧了,要不要着人给你买些新的’,吕清闻言一颤,先前他心绪激荡,早已忘了妻主行针后应是失去了记忆,不然也不会在青竹面前说出那些冰冷冷的话来,他心里酸楚,别说这帕子妻主不记得了,怕是那个晚上……那三载的日日夜夜……她也都忘记了吧……

说完那句话,黄隽只觉得怀里的人儿一直在颤抖,他心下疑惑,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这隐晦不明的状况让他有些烦躁。黄隽深吸一口气,微微平复了情绪,在心里劝解着自己,他只接收了颜汐的身体,却没有颜汐的记忆,所以吕清之前遭遇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承受了什么,种种前事他都一概不知,他不能因这无法掌控的局势就把负面的情绪随意发泄出来,至少在吕清面前他要忍耐,再忍耐,既然决定与他共度一生,就要处处呵护时时留心,这异世的男子就如同原先那个世界的女人,都是要花心思去哄的,何况吕清还有了身孕,这心情上的波动起伏应该较平日里更大一些,今夜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吗。

这帕子里看来似是有隐情,吕清如果不愿意说,自己也不会去追问,现下最要紧的是让他早些休息,养好身子。黄隽下定决心,今夜先将此事揭过,他伸出手,微抬起吕清的下巴,手指轻轻的摩挲着先前被咬成青紫后来又经一番热吻已红肿一片的双唇,低低问道:‘还疼么,为什么不爱惜自己?’吕清红着一张脸,两眼都不敢与妻主对视,因着姿势又不好低下头去,唯有稍稍侧过一点,想遮掩一下窘迫和羞怯,可他心里却一点点的泛上了暖意,那暖意里还犹带着一股甜丝丝的感觉,半天他才柔柔的回道:‘咬完了才觉得有些疼,后来就……’他瞥见妻主嘴角微翘,似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语,心里一紧,再仔细一琢磨……自己……自己竟说出如此不知羞的话来……他一时大窘,一扭身就扑到妻主的怀里,直把那已红透了的脸往那怀里钻去,他此时倒忘了这一番举动比起先前含混的话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黄隽却是喜不自禁,他已扫清心理障碍,这搂搂抱抱的肢体接触此时与他来说已不像之前一般如临大敌了,况且更亲密的热吻都已经有过那么一回。这时的他只觉得这怀里的人儿甚是有趣,方才他听了吕清那欲言又止的话就十分的想笑,忍的着实是辛苦,后来见吕清自己也反应过来,似是窘迫难当,可偏偏又做出更为大胆的举动,他心里一阵的欣喜。黄隽倒是尚没有美人在怀的意识,他只是看吕清这一夜的举动,像是以前一味忍耐苦等,感情上颇受过煎熬,长时间的郁郁寡欢不仅伤及身体,更是不利于腹中的胎儿,今夜吕清一场发泄,精神上应该轻松不少,现下又如此自然的做出男儿的撒娇姿态,想必此刻心情定是不错的,虽然仍有些羞窘,但总比之前的苦苦压抑要好上许多。黄隽想着经此一夜,两人的关系虽不至于突飞猛进,至少因自己撤去心防总算是有了些融冰之势,他决心以后不但要细细调养吕清的身子,更要时时关注他的情绪,不能让他再经历那种孤独无望的绝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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