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华恩仇引 - xp1024.com
《大华恩仇引》


第三卷 大华忧患始浮现 今天家里停电,就只写这一篇了,明天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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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大华忧患始浮现 今晚通宵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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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赴任盐运 第〇〇一章 政司行走现盲山

这山间的驿道好不安静,往来无人,只清楚听得些出来觅食的鸟叫。这个冬天虽还不曾落雪,雨冻却是下了两天了,地面的泥壤已是带着些小冰渣儿,把方圆气氛染得很是萧瑟,只交织连绵的车辙昭示着它的繁碌。

这山既不多高也不甚大,只是个中山头凌乱座落,蜿蜿蜒蜒不知多少里许。据左近老辈人说起,先时当地有很不少人进到深处去后都迷了路,或是困个一天两天,受些冷暖饥饿,或是体肤受创皮肉挂了彩,总之是叫人吃了些亏。于是也不知谁先叫起,只从此,这山便有了个“盲山”的名儿。盲山原并不出名,只是四年前的发现让这里闹腾了起来。

那年十月,有个叫老幺的中年佃户入山打野味,走了深处去,竟无意发现了一口溶洞。这老实佃户原只想进去避避暑气,顺着洗个澡,喝口山泉水,哪想这溶洞淅出的水流看着清皎明净,入口却极是咸涩,实在喝不得,很是怪异。

老幺原是盲山脚下的佃户,给本村一个财主种地。平日里在东家的田场打理,每年春夏种收禾稻,秋冬时节雨水不足,便在收割完的田地上种些苞米和黍谷。农忙之余,老幺常上盲山打些野味,采些浆果,挖些野菜,养活一双子女及自己夫妇四口。

时年好,雨顺风调,东家打的粮食多了,给佃农的劳资也就丰厚些,一家四口的日子总算还过得去。

有一年,东家打了一千二百担谷子,算是难得的丰年。那年东家给三十几户的佃农各匀了二百斤陈年黍米、一百斤碎玉米,年关时每家还均发了十斤粳米和一斤肥猪肉。那可是老幺这一辈子最最富足的一年,婆娘每天煮的粥比往年都稠,米缸也不曾见底,子女也不曾唤过饿。

只是这般好的时年,老幺三十几年里只记得有这一次。四年前是个平年,东家打了九百六十担谷子,每户佃农只领得百七十斤黍谷和五十斤碎玉米,日子虽还可过得去,但挨饿总是少不了的。好在老幺自小在盲山脚下长大,又总有使不完的气力,和往年一样,农忙一完就背着斧头上了山,去觅些腊冬里的储粮。

老幺的祖上原本也是有田地的,只是在爷爷手上抵给了别人,使老幺的父亲只得做了佃农。父亲死得早,老幺没有法儿,十三岁便接过父亲的镐头,也做了这财主的一个小佃户。老幺原以为这辈子要像他父亲那般,终有一天会在农忙里交待了他的生命。

回到四年前的十月,老幺拿着斧头进了山里,跑到了深处,设了很不少的陷阱,三天下来,打到了一只獐子和两只野兔,一只野鸡,可乐坏了老幺,“这下婆娘和娃儿们可多吃好些天的饱了”。

回来路上,老幺找水解渴时穿过一片榆林,在那榆林边上看到一口溶洞,一股涓流自洞口流了出来,在下方十几丈远处积成一个小潭。老幺驮着这清了内脏的五六十斤野味已多时,可出了一身臭汗,正是热渴难耐,便脱了衣服在那潭中洗了个澡。澡后跑到上游掬了一抔水喝下,乖乖,可了不得,这水流看虽清净见底,不想入口却是咸涩无比,让老幺好不郁闷。

一路好走,总算是到了家,晚上炖了兔肉全家吃了个饱胀。夜里老幺将山里的这些个事故都说给了婆娘听,早起婆娘又说道给了邻居听。这村落里本就没有甚么佐料、事迹,老幺在山里见着溶洞,喝了咸水的事迹没几天便传开了去。

半十多天后早饭,老幺一家正在屋里喝着黍米粥,一个陌生的粗犷声音在外面吆喝了开来,“这里住的可是老幺大哥一家?”

老幺咋听一讷,小心踱到门口,推开一边门廊,瞧见是三个中年大汉立在篱笆屯边,身上都着了制式披衣,腰背还都别着麻黄的伏包。老幺听说过,着制式装服的可都是官差,这下老幺心里既惊且惧,一时傻望着三人不知答话。两个呼吸后,左近的是一个黑大个中年,忍不住再次问起,“这里住的可是老幺?”

老幺这才缓了神情回来,忙答道,“我便唤做老幺了,三位官爷可是找我?”言语时还一脸茫然惊惧望向那仨大汉。老幺的婆娘和子女听了声音也都跟了出来,一双子女攥住他的两边衣角,泫然若泣,就要哭出声来。

中间的矮个汉子见状,上前揖手笑道,“老哥莫要慌张,是我三人有事让老哥帮忙的。这里有一粒碎银子,你且收着,当是酬劳。”说着从腰带里面摸出一粒蚕豆大小的碎银子,朝老幺伸去。

老幺一家这才松下气来,老幺瞄了那碎银却不敢去接。搓了搓粗糙的手掌,讷笑道,“有事官爷且吩咐,只道是能做的,我定会去做,哪里敢要官爷的银子!”

老幺只在东家见过这么大的银子,那虽不是官银,以那般大小,少说也有三钱,可换四百多文铜板啊,买三四十斤黍米,那是一家四口小两月的口粮啊。

矮个汉子,努了努身,向老幺道,“这样可好:我们三人从州府过来,赶了一日一夜的路。老哥家里可有米食,我们吃两口热热身,再一边说与你听?”说完望向老幺婆娘。

“哦,有的!有的!这便快些进来罢!”老幺懊恼忙道,一边嘱咐婆娘去切了几斤獐子肉入锅皿来煮,一边请了三个大汉在木桌边坐下。

过了一刻半钟,老幺婆娘端来一口铁皿放在圆木桌上,里面的汤肉已经喷香熟透。三个披衣大汉喉咙辘辘作响,眼睛盯着汤肉,精气大振。老幺婆娘又拿来了木碗和竹筷,摆好了放下,“三位官爷便请吃些吧,家里没有什么好招待,只切了几斤獐肉,放了些姜蒜、葱椒,可没......可没有下了盐油”老幺婆娘尴尬道。

之前不曾言语的是个疤脸汉子,这会儿答道。“大嫂客气了,有这熟肉热汤已是不尽感激,哪有嫌隙的道理!”

不过一刻钟,一碗没放油盐的肉汤便被三人饮食一空。那疤脸汉子站了起来,向老幺夫妇作了一揖,又向老幺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老哥,可否坐下这边说话?”老幺望了婆娘一眼,搬了个两尺高的木桩子依言在圆木桌旁坐了下来。

疤脸大汉看来是这三人之首,这时又开口道:“我们兄弟三人是阜州盐运政司的行走,受命勘探阜州矿盐储藏。近日到这阜阳镇,于路上食肆偶然听说,老哥半月前在盲山见着一口溶洞,在那还喝过了咸水?此事可是真的?”说完满脸期待望着老幺。

其时,食盐匮乏,价格高昂,朝廷颁布的统购律规定:砂盐五百文一斤,粉盐一千五百文一斤,而一般的黍米才十一文一斤。多有普通百姓无法正常进食食盐,因而体虚病死。大华朝为加量供盐,设立了盐运政司,主管盐矿勘探、采掘、炼制、派运。而这“行走”便属盐运政司的官制编员,虽不入品列,却可领取薪俸,而且可入官籍,出行无阻,乃是一般百姓梦寐之所求。

老幺一生从未与官差有过交道,只知官差都是着了制式装服的。前几年,村里一个老寿星过百岁,县里丞官大人派了两个衙差过来,送了一个寿匾,老幺远远瞄了几眼,看这三人装服和那两衙差颇有几分相似,没想到竟真是官府的衙役,且是政司的行走!

老幺听完,即答道,“有的,确是有的,便在那盲山北坳边!”说完,还扬手向北指了指。

三人自州府出来,一路采集各处矿盐讯情,遇着了数个言传,几经核实皆不得有真。前日里在这阜阳镇听到食客说起老幺的趣事,当即便一路打听过去,今日一询竟真有其事,实在喜不自胜。三人对望一眼,那疤脸汉子站起,喜道,“老哥可还记得路,可否引着我们一去?”说时双手抓住老幺的膀臂。其二人也同时炽烈地望着老幺。

老幺也未使其失望,咧嘴笑道,“哪不记得,记得的,一日脚程便到了。这盲山便是我们的爹妈,每年给出大几十斤粮食哩!”

疤脸大汉蓦地猛拍桌子,放下了颗先前那般蚕豆大小的碎银,两眼大放精光,大喜道,“老哥,我们这便出发罢!”

第一卷 赴任盐运 第〇〇二章 单骑向东绝尘去

老幺引着那仨儿盐运政司的行走大汉,循了四十几里的山路,穿了八九座山,这会儿已过酉时三刻,天已沉暮。那黑大个汉子颇有些沉不住气,一手扶着旁边桠枝一手叉着腰,驻了脚闷声道,“那老哥,可到了左近?”说完,自喘着粗气。酉时起,三人已询问不下五次,这会儿黑大个再询起,余那两人都停下拢了过来,看着老幺。

老幺走近半丈,挠首难为道,“三位官爷莫怪,平日里这会儿确该到了,只是今日这脚程,怕是还差了小半个时辰。”瞅着西边的鸡冠红已渐地消了去,老幺也甚是无奈。这仨大汉虽是精壮厚实,毕竟不似老幺这般常年梭走在田间地里、山尖坳口的,况这盲山山道既少且小,又多有棘丛,一路走来,三人可不如老幺机敏利索。初时三个时辰倒不妨碍,后边个多时辰,仨汉子已是颇有疲态,老幺不时得慢下脚步,候着三人。这般,原本四个时辰的山路,今日便是过了四个半时辰仍是未到。

疤脸大汉一脸歉然,视线又环了周遭密林一圈,定声道,“今日便不走了罢,我们就在这左右寻个地头,生堆火做些吃的,也好填了肚子,晚上好休整。明个儿起早,老哥再引我三人去。”余那俩汉子也知,这个时候已是赶不了路了,对视一眼又游离开去,似是在寻那落脚的所在。

老幺一听,哪有不允之理,当下赞同道,“这可甚好,这盲山哪,岔道小坳多极,平日白间便是容易失了方向,要说晚间赶路,那自是难办至极的事,多半是要走岔的。”

疤脸大汉点了点头,显是认同老幺的说法。当下嘱着众人寻了柴火去,不一刻,已堆起齐胯高,半丈方圆的干柴。矮个汉子从伏包里掏出两块刀石,在簇起的松针扎上点开了火,慢慢叠了些干柴枝。疤脸大汉道,“万勇,你便在此伺弄着柴火,清了一丈方圆的草叶,可莫引火烧了山。姜阳,老哥,我们三人便在这方圆里许找些吃的。记着,可莫要走了远!半个时辰功夫,不管有没找着吃食都需回来,不要离了这火堆的眼界边儿。”原来这四人来时走得急了,可没备些干货米食,行走一天早已腹中饥饿难抵。嘱咐完,三人便离散开去,留下叫万勇的矮个汉子拾掇边遭的干草枯叶。

幸是十月的太阳沉落得晚些,且月亮也颇有些光亮,这时虽临了戊时,却勉强可视十丈远近的物事,老幺三人可不耽搁,匆匆朝林间潜了开去。

这阜州是安咸郡的一个大州,在安咸郡的西南角,和苍生郡东北边连着界。安咸郡乃是大华国最大的产盐郡,百多年前在郡西北处发现了数个大盐矿,朝廷便在此设了个盐运政司。安咸郡的盐运政司虽是郡政司,却不由商部辖管,乃直属皇帝遣派,是个从二品衔的正职。

近十几年来,早前发现的矿盐已采掘殆尽,出产已不足先时的三成,再过几年怕是再无盐可出。皇帝和盐运政司每念及此,怎免心急燥虑,近年调派了千多名矿场的行走外出觅寻勘察,急盼勘出新的盐矿,续这民生大急。这三个大汉便是阜阳盐场的行走,被州盐运察司大人遣出来勘矿的,疤脸大汉名叫何广根,乃是三人中唯一入了官藉的编员,余那二人自是唯有瞻其马首。朝廷近年于勘矿册奖极丰,旦有发现盐矿者,依盐矿大小最多可表大功,于三人言,便意味免税终生,再赐官田百亩,一生运命就此改变!是以,三人在阜阳镇的酒肆中听起有人在盲山遇过溶洞咸水的事故,便急急赶来,半刻也不敢耽误,深怕被人抢了先机,勘出了盐矿。

已是戊时二刻,只见那姜阳离着火堆半丈有余坐在地上,神情几分忸怩,朝着万勇讪讪道,“本是要捉了一只山鸡的,这就差着半步远,给钻进了棘丛,夜里也甚不灵便,侯了一盏茶功夫没见出来,想着何哥的话,不敢久侯,折了回来。”

话音刚落,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只见何广根左手握着一竹叉,上边串了两只大青蛙,右手抓住一只大山鼠,大步走来,左脸兀地划了不小的一道血痕,左眼仍不自觉抖了几抖。何广根目光一扫姜阳,知其定是未曾找寻到吃食,便走来嚷道,“莫在那杵着,把这几个东西理净了,好烤了吃。”不等姜阳走来,便将一鼠两蛙掷在了地上。“狗杂,把大爷给划的!”说毕,何广根又伸手去捂住了血痕,不时起了一阵“嘶嘶”的轻吟。

姜阳自是没二话,从旱地靴里拔出一把四寸长的匕刃,一边忙开了去。约一盏茶的功夫,算是理了个净,架在火堆上烤了起来。只是去了内脏的一鼠两蛙分量甚是少得可怜,怕堪堪只足一人的饭量。

烤了不至半柱香,只见老幺光着膀臂,用衣服包着一包物事从下头走来。三个盐运政司行走都朝他望去,满是期待。姜阳首先走了近去,开口笑道,“老哥,这包的是甚么,可是吃食?”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朝那包物事探去。“是些山地薯,火烤了,可甜着呢!”老幺颇为得意地笑言。

三人一听,好不开心,都聚了来把那一包十几个大山地薯仍进了火堆里。只听老幺说了起来,“前几年在下面那坳边看到过有山地薯,挖了几株,只那时地薯却还没长开,吃不得。适才下去经过那个坳边,突然想起这事,便找去挖了一挖,没想到竟长了这么许大,就挖了十几个来。”一边说着,一边傻笑,露出一口稀黄的老牙。

是夜,四人围着火堆,吃着热腾腾,甜津津的烤山地薯,好不满足,只留下一地剥落的地薯焦皮。

次日,刚翻了鱼肚白,四人就起了身,由老幺引着向那溶洞的方向行去。刚越过了一个山尖,下到半山腰,老幺停下向左下指了指,开口道,“便是那里了,穿过这片榆林就瞧见了。”三人一听,脸上不由肉挑,又是开心又是紧张,念着朝廷的册奖,脚步倏地加快起来,和心跳形成了同一律动。

眼前出现了一个一丈高许,丈三宽许的溶洞,一汩细流自其间缓缓流出,在下游十几丈处形成了一个不大的水潭,清可见底。

四人先走到潭边,何广根俯身掬起一抔水喝下,脸上形容丰富,看不出是悲是喜。万勇、姜阳二人见状,也掬了一抔水抿了小口,入口极咸,不由大喜过望。姜阳更是脸色潮红,不掩心中喜乐,放声大叫,“何哥,没有错的,绝没有错的,这边周定是有盐矿的,这水,这水的味道决计不会错了!”说着喷着唾沫星子,双眼圆瞪,脖间青筋突起,伸手搀住何广根。

何广根强作镇定,颤声开口道,“万勇,姜阳,我们分处拿了锉子凿些矿砂过来,验上一验!”二人重重点头,从伏包中取出些取矿砂的械具,火速行了开去,留下老幺讷在原地。

约半柱香时间,三人聚到了潭边,你看我,我看你,心里由自不定。此时,三人都百分确认,此处定有一盐矿,溯着这溪流往上便能找着矿脉所在。而且看察这溶洞石砂组分色泽、流出的溪流口感,可知这矿脉成色定是极高,怕是出粉盐也为未可知。三人当下议定,万勇、姜阳在这里全天守着矿脉,何广根即刻便启程回州府盐运政司报喜。

何广根收好采来的矿砂,让老幺引着往回走,一路不停嘱咐老幺,切莫跟旁人说起这事,否则入刑坐牢自少不了。老幺当然一路唯诺应承着。

回程的脚步可快得多,申酉左近便下了山,到了村里。何广根丝毫没有落脚的意思,焦虑向老幺问起,“老哥,村里可有马匹?我急赶回州府去,走路可不成啊!”

老幺搓着搓胡渣,哆了哆嘴,“东家那里,那是有的,只不知给不给借哩。”

何广根一听,喜道,“这便领我去,快领我去!”

老幺领着何广根到了财主家,敲了门,管事的见来人是官爷装扮,便没阻拦,领了何广根进去找东家。也不知何广根对财主道了些什么,只是不一会儿便从旁屋牵了一匹颇为膘肥的马儿来。何广根跃上马匹,扬鞭在马臀狠地抽了一下,马儿吃痛,快奔了起来。

月夜下,单骑向东绝尘去。

第一卷 赴任盐运 第〇〇三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老幺如何也想不到,他的那日遭遇竟给这安咸郡乃至大华国带来这般大的变数。

先是乡人将其遇着咸水溶洞的事传上了镇里,恰巧被派来勘矿的政司行走何广根三人听见;三个政司行走找来老幺引路,勘实了那溶洞确是一上品盐矿,星夜赶回阜州盐运政司衙门报喜;阜州盐运政司衙门的盐运察司官陆斌宪听后,忙叫来专职炼盐的丞官,确认了矿砂品格后抚掌大喜,忙命人将散开了去各处的行走都召了回来调往了去盲山。

经过数百人七八日深勘,乃知这矿脉竟长十余里,宽里许,深达十数丈,乃所未见之巨矿,足够大华全民食用百十年了。不日,陆斌宪便下了令,将盲山给封围了起来,且别让那邻近的百姓来了盗采。诸事稍息,便报拟了一封三百里加急的官文呈给了郡盐运政司官许永年。

许永年做了安咸郡盐运政司已三年余,任间毫无建树,眼看大考在即,只怕非要调了任,撤了职。便看了陆斌宪的呈文,有如抓住救命稻草,喜不自胜,忙叫幕僚拟写了本数千言的奏折去报喜表功,五百里加急呈上了都城。那幕僚也是个实干之人,颇有才华,在奏折里不仅奏言郡内探查到这罕世巨矿,还一并报请了申建盐政驿道,调设矿盐掘采、炼制、护运队,估算期年的砂盐、粉盐出产量质,并请议放开私盐买卖,制定盐税等诸多提议。

皇帝看了奏折,当真喜极,一连赞了数个“妙”字。于许永年奏请的诸多提议,虽不如何认同,却深以为其一腔热血为民,心中既感激又欣慰。次日便一道圣旨,简曰:嘉其大功,表其大仁,特擢升二级,至二品观致大臣,赐官田百顷,子孙三代皆入官藉。

可那许永年似是命中注定福禄恩泽不厚,接过圣旨后乐极生悲,笑得一口气没喘过来,竟在宣旨太监面前便死了。

大华由前朝大将夏汝仁立国,是时已超三百年,历任二十二位皇帝,当朝乃是第二十三位皇帝,年号永华。这永华帝其实并不衷心皇权,一心迷恋长生之术。只因当初老皇帝数个皇子相斗斗得厉害,死的死,残的残,走的走,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皇储,眼看自己大限将至,才逼得永华帝即了位。永华帝即位后,也算勤勉刻苦,国事要政未有耽搁。只是心中对这权术实在不喜,兼之为人心底甚善,不好杀伐,这大华国的境况也就算不得很好,党争不止,虽未有甚么战事,百姓生活却不如前几朝富足。

永华帝生有九子,其中三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皆乃人中之龙,文武韬略是样样精通。这永华帝做了二十几年皇帝,其时早已倦厌,一直想从三位皇子中择其一传了这大位,只是,三位皇子皆是一等一的出色,各有各般的好,短时实在难以抉择。自许永年死后,三位皇子皆是先后举荐了自己的心腹之人,去接任这安咸郡的盐运政司官之职,永华帝一时也犹疑不决,大感烦躁。

大华立国以来,朝廷的银钱十有八九皆来自四处:铸币、盐运、官田、赋税。

铸币乃十部之一,主职铸造金锭、银锭、铜文,并在各郡设有铸币司,掌银钱通兑,碎银、碎金、碎铜熔炼,乃民生之咽喉所系。历朝以来铸币部都是皇帝亲掌,并不设部首大臣,然六年前,永华帝已将其交给心腹内官首领倪居正理事;

官田与军田通称“官田”,分散各郡各州,向由各地郡政司、州政司、驻地将军府分管,每年所得报送吏部、军部库仓;

赋税有农税及商税,各地的税制并不一般,大华有颁布税律:都城的农税、商税都是十五税一,乃是最低;各郡府,则农税为十四税一,商税为十三税一;各州府,则农税、商税皆十三税一。各地税收由各地郡、州、县佐司收缴,统一报送民部库仓。

大华初时,盐运原隶属商部,只是百多年前,各郡州相继发现诸多盐矿,一时盐运所出竟占商部六成,逐渐坐大,后来终于分离了开来。虽未单独列部,但却已不属商部辖管,盐运郡政司官的品轶也从原正三品提格至从二品,比各部部首低一品,比各郡郡政司官可只低半级。当朝共设三名盐运郡政司,分驻安咸郡、向阳郡及石龙郡,其中安咸所产乃是矿盐,也唤做“砂盐”、“粉盐”;向阳、石龙所产乃是海盐。上好的砂盐,其味咸,却并不涩苦;然海盐,则无论怎般炼制,总带着些涩苦味,是以,虽然价不及砂盐一半,食用者却仍不足砂盐之三成。这安咸郡也理所当然为三产盐郡之首了。

尤以其新探出的这矿脉,品格既高,储量也奇巨,甚有一矿以供天下之用,其重要性,自不言而喻。

大华都城,瑞云楼内。

“思源,前日我向父皇举荐了你,去任那安咸郡盐运政司。你以为如何?”一位三十余岁的华服男子坐于上座,一边儿品着酒,一边儿朝左下的紫衣男子笑问道。

那紫衣男子一愣,显然颇为意外,半晌后方抱拳道,“思源虽不才,但若赴任,必竭所能,定不负王爷重望。”

那华服男子便是当今永华帝第六子,颌亲王夏牧朝。这夏牧朝得尽天宠,本身生为皇子就已是人中万万之幸,偏还聪敏好学,天资高奇。不仅遍学地理天文、格物致知,于治国领兵也涉猎甚深,乃不可多得之全才,朝堂间称之“智王爷”。

此刻,夏牧朝从座上起身,端着酒杯踱到那叫梅思源的男子旁,从桌上取了酒壶,又去取梅思源的酒杯。

梅思源于夏牧朝离座的瞬间便也忙起身站立起来,现又见其就要来为自己斟酒,好一阵惊吓,就要来辞。

夏牧朝哪里容他辞酒,放下自己的杯子,手在梅思源肩膀按下,取来其酒杯,斟满了酒。直视其双目,正声道,“思源,食盐之缺困及朝廷,危及百姓,乃朝廷大急,解盐之缺刻不容缓!”

梅思源双目珠光晃动,良久无言,双手举杯过顶,沉声回应,“思源身为朝臣,世受皇恩,自当鞠躬效力;王爷心系百姓疾苦,体恤民间困楚,思源有幸,虽是九死犹当不悔!”语毕,杯盏一口而尽。

“哈哈”,夏牧朝甚喜,杯酒也是一口干尽,左手拍着梅思源右肩,朗声笑道,“好,好,有你去安咸,大华盐危五年之内当可解矣”说完,回到上座。

夏牧朝已入了座,便叫梅思源也坐了下来。只听他又问起,“这次急令你回来,你夫人、公子可有同来?”

“不曾,尚在清溪郡府上。思源不料王爷所想,不敢携眷妄动。”梅思源回道。

当年夏汝仁起事,军中四位好友引兵相随。战时,五人结义,以夏汝仁为大哥,余四人分别改名为智、礼、义、信,全名分别是朱智、黄礼、杨义、白信。五将引军势如破竹,锐不可当,终建立了大华国。立国后,大华分设一城二十六郡,夏汝仁感念四位义弟情义,分别给四人赐姓诸葛、皇甫、公羊、百里,封地黎民郡、保国郡、苍生郡和佑民郡,并给后世皇帝下旨:四族世荫皇恩,四郡封地世袭罔替,永不撤封。

当朝永华帝豪不恋权,七年前就分别让三位属意的皇子辖制两郡,梅思源主政的清溪郡便是智王的辖郡之一。依大华惯例,地方官员无旨不得擅动。此次接到智王入都城的诏令,梅思源以为只是寻常履职,自是不敢携眷同行。夏牧朝也已料知,自不以为奇,此时取了一杯酒,从座上行至窗边,半晌才道,“着人去请了你的家眷来吧,先在王府住着,料想你年内便要动身往安咸郡了,待在安咸郡落稳了根,再遣人来接。安咸盐运政司,本王已有了十成把握!”望着窗外自饮了一杯,回头望着梅思源,一脸自信道。

第一卷 赴任盐运 第〇〇四章 王府有客自南来

冬者,“终”也,年之末季。“小寒至,雪花飘”,一点不假,离着除夕还有月半,这都城已是鹅雪飘飞,白皑连连。

巳时初刻,都城城郊一队人马在雪中缓行,在队前的是两匹枣红色的植林马。植林马因产自大华极北植林郡而得名,素以耐寒著称。骑在马背的是两个青年男子,稍长的约莫二十八九,年少的约二十三四岁,皆是一般彪悍壮实,仅着了衿衣,兀自坦然。中间有双马玲珑辇及圆顶民轿各一,各由两匹黑马拉着,辇及轿上却并无掌路的车夫。跟在队尾的是三个骑着灰鬃马的男子,均裹了裘衣,只露出脸眼,不辨形容。

大华设有九品朝官,为便宜官员及家眷出行,工部有建制数种官轿、官辇。正一品朝官所乘,乃是三马麒麟辇;从二品至从一品朝官所乘,乃是三马八卦辇;这双马玲珑辇便是正三品至正六品朝官的官辇了。至于六品以下朝官,却是不可乘辇的,所置乃是四方马轿。若是不依品阶,僭越乘辇,乃是不小的罪名。

这一行人马在雪路上,行走甚缓,不时有言语从中传出。

“娘亲,今日可能见着爹爹?昨晚儿在驿馆,孩儿还梦见爹爹了。”一个微微沙哑的声音又从前头车辇中传来。

“先前你傅三叔不是有说过麽,已通了都城的城关。依着我们现下的行程,也就申时就可到这内城了,只不知颌王府离那内城城关尚有多远”一个亲善的声音回道。

这双马玲珑辇,厢长七尺五寸,厢宽及内高均是五尺三;前后对列三尺高的叶轮两组,有钨铁铸轴通连。车辕有二,乃逾三十年份的楠木浸了桐油所制,长丈八,宽五寸,厚三寸三,直贯辇身。辇厢前二尺五寸处有车桅二,立于左右,与辕篝连,高五尺五寸,径直二寸八。两桅之间横连了四十九条索线,乃是成年赤鲸之须焙晒所成,抜韧且坚实。两桅连着索线叫做车轩,其用,便是离隔了车夫与辇厢。辇厢前端置有双叶滑门,乘官将一叶滑门移至彼侧,便可从中出了。辇制有道:男子右出,女子左出。然这仅为小礼,时风不禁。车轩前有驾座,座上有蓬盖,覆在那车轩前后各两尺五,使下辇乘官及马夫免于雨淋日晒。辇厢左右各有两个嵌镶了砂琉璃的滑窗,宽一尺二寸,高八寸,乃通风及引光所用。厢内后端区隔三尺做厕,厕内有便壶,左右各一,男女分用。厢内左右设锦座两席,悬桌一张。悬桌延自厕板,长一尺八寸,离底两尺一寸,可置茶水饮食。

辇厢内对坐着的是一中年妇人及一十四、五岁的少年,先前言语的便是这二人了。

“尘儿,今番见了你爹爹,莫不怕他考校你的功课?”只听这妇人乐笑问起。

少年乍听,脸色一窘,腾红了起来,缩首唯诺回着,“这文校,我自是不惧的,孩儿每日读书三个时辰,家中书籍已是读遍。虽不至烂熟于胸,应付爹爹考校多半是不差的。只是......只是这武校,娘亲,你可要帮帮孩儿!你也是知道的,孩儿于那拳兵射骑实无天赋,虽.....虽也每日习练个多半时辰,却颇无.....颇无成效。只怕让爹爹生气了。”这少年说完,神情颇有些闪烁,脸色润红,瞟了母亲几眼,见母亲正注目己身,实不自在。

那妇人轻轻俯过身,伸出左手磋磨那少年耳脸,数个呼吸后才叹气道,“唉,你像极了你舅舅少时。皆是一般的不爱练武,只读些书经野志。爹娘在你旁侧,自是不会让你吃了亏,若是你一人离了我们,可如何照料自己,护佑......护佑自己?”这妇人,在那语末已经微微泫泣,看着那少年,越是满脸怜爱。

“孩儿不该,让娘亲难过了!”叫尘儿的少年扬手握住母亲左手,一脸惭色道。

那妇人破涕为笑,怜爱道,“傻儿,是娘亲想起你舅舅罢,又不关你事,认个什么错?你很好的,你爹爹自然也知道的,爹娘皆是一般地疼你爱你。便是你真的考校不过,你爹爹也就批斥你几句,哪会真的去惩罚于你!”

那少年“呵呵”笑着,“嗯”的应了一声,从锦座起身,坐到妇人身畔,挽着她胳臂,把头靠将过来。妇人也随他,轻斥了一句,“你便还是个娃儿”,也不再言语,一时厢内悄静起来。

约是过去一盏茶光景,妇人倏忽抬了抬肩,轻碰那少年道,“可已经记牢了?到了王府可不得放肆,举止言行莫要有半分失了礼数!咱们说是客,实是仆,万事都要依着王府规矩来,切不可由着自己的性子!要是闹了不堪,你爹爹定要重重地罚你!”只见那妇人神色肃穆,并不玩笑。

少年当即正襟严辞道,“孩儿定当自律自守,不敢没了梅家的门风!请娘亲百十个放心。”

原来这行人马便是那日瑞云楼中与夏牧朝同饮的梅思源的亲眷。这辇中对谈的便是其妻百里思及其子梅远尘。那日饮酒后,夏牧朝便让梅思源修写了封家书,大意是王爷邀梅府家眷来都城作客,请妻儿早日出发前来应邀。梅思源信中有言:举家前来,百里思大致已料夫君所意,便遣散了仆从,带着儿子及几个家奴在郡政司府开了通关引牒。稍事休整,便北上来了。

大华朝的籍律定有四种籍制,分奴籍、民籍、官籍、皇籍。

本朝历代皇帝的三代嫡亲皆入皇籍,传至永华帝,入了皇籍者已近千人。入皇籍者,受赏皇田,出行可随住官驿,一应花销均有政司府承负,自是福禄不尽,尊崇无比。

三代外皇亲庶子与品内朝官及直系家眷可入官籍。凡入官籍者,受赏官田不定,税赋不缴,凭着籍引可通行大华,各城守不得有阻,且凭公牒可住官驿。本朝入了官籍的人数已逾六万。梅思源乃清溪郡郡察司,乃是个正三品的文官,其妻子自可入官藉,自由行通。

然,大华之众九成以上入的皆是民籍。入民籍者,凭籍引可分民田,至户籍所在政司衙门缴五十文钱可取通关引牒。有了通关引牒,便大抵可以行走各州郡,只需入城关时缴了通关钱即可。大华为不使民众行走过频,这通关钱可是定设颇重:一般州府城关为三十文,郡府城关则是八十文,这都城城关更是足足二百文!是以,一般百姓终其一生都不曾离开过本州府,更不消说是那都城了。

入奴籍者,乃是罪臣之后,或是民籍者与他人要约买卖了自己。凡奴籍者,不可分得田地,不得自行行走城关,不得置办产业,不得通埠营商,乃是一等一的贱籍。

申时初刻,百里思、梅远尘人马一行已临了都城内关。辇中二人只觉车辇渐渐止住不前,两个弹指的时间始乃听见一汉子声音传来,“夫人,内城关已到,烦请夫人拿了通牒给我,交由守官查验!”

百里思喜道,“是了,傅二弟稍等片刻”。便转身去行箱中去取拿。忽听辇外一阵马蹄声响起,接着一阵窸窣,似是马上之人下了来。

只听一个陌生声音问来,“叨扰了。前面可是梅大人亲眷到了?”语气甚是恭敬。

骑上诸人早已下了马,先前乘着植林马的二十八九岁青年上前答道,“阁下客气了,我等乃是梅府家奴,辇中确有我家梅大人的亲眷。不知阁下......?”

陌生男子抱拳笑道,“在下鲁莽了。在下是颌王府侍卫百夫卢剑庭,我等奉王爷令在此接侯众位,在此已候三日了。”说着,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通关台,旁边果有十二名着了狐裘的带刀武士,各引着一匹骏马分两列立着。

百里思、梅远尘从辇中分自左、右走了出来,百里思走近那王府百夫,行了一礼,道,“外子便是清溪郡郡察司梅思源。妾身一行出发已有十一天,因路中遇了大雪,行程甚缓,误了不少时日,真真有劳大人久候!”

卢剑庭回了一礼,答道,“夫人客气,折煞我等。王爷及梅大人想是等候已急,此间若无他事,不如在下这便引着各位去了王府?夫人以为何?”说完,望向百里思。

百里思瞥了梅远尘一眼,见幼子眼放喜光,不由道,“卢大人所言甚是,烦请引路了!”

第一卷 赴任盐运 第〇〇五章 玉琼阆苑梅家宴

大华国设一城二十六郡,每郡设六州,每州皆制七县,这一城自然便是指这都城。都城不知为何一直不曾取名,百姓只通谓之曰“京城”、“皇城”、“都城”,位于大华国境正中。

说起都城,百姓不免满口溢美,然,它却也抵得上那诸多颂赞。

都城地界,犹如一玄龟匍匐向北。龟者,通“贵”也,又以寿久不死为人所见闻;玄龟者,“玄武”也,乃上古圣兽,智赋精深,祥瑞不可言。许是这玄龟地界引来了天地灵气,天恩嘉宠有常,大华国历经三百余年,竟不曾遇过大苦大难,颇为安定。

坊间有传:三百余年前,夏汝仁起事功成,草创大华,带兵行营至此。夜梦中,一躬身长须鹤发童颜老人将他唤起,谓曰:此地大有造化,以玄龟地界可立国本。言毕,飘身远去,不见影踪,只留下“我乃真武”四字,于虚空中回荡。夏汝仁猛然起身,赤足冲出营帐,不见老人,只见周遭卫卒惶恐跪地,遍呼“万死”。夏汝仁当即唤来亲卫,急传了几位大臣来见。是夜,便不容臣工辩驳,派任诸人以此地为核,去划策那玄龟之地,以立国都,只道,“我意已决”。

传言有虚真,至今已不可再追究。

卢剑庭是一个瘦高男子,剑眉朗目,面白有须,言语行止得体,观其形容,只怕还不足而立之年,又是个王府侍卫百夫长,实是个不可多见的妙人。自通关台处迎了众人,便引着一行人马入了内城,与那两衿衣大汉并骑行在最前。沿途百姓见这阵仗已是习以为常,自然一一避让。卢剑庭见路上二人只顾骑马,并不言语,知二人新来乍到,不免拘束,便主动搭起腔来,“这天可真冷呵,两位兄弟一路跋涉,迎着风霜雨雪,竟身不裹裘,忒的好体魄!”言语时,把马缰自右手换至左手,腾手竖起了拇指,一脸钦佩。

两青年男子中较长的一人与卢剑庭比邻而骑,这时答道,“大人谬赞,小人兄弟姓傅,乃梅大人府中家奴。我名傅惩,他唤傅愆,乃是小人胞弟。”言语时目视卢剑庭而手指身右的同行衿衣男子。此时那男子也执了手礼,微笑续道,“大人谬赞,我与哥哥自幼练了些粗浅功夫,手脚上的真章可不行,也就比着常人肉糙皮厚些,哪如大人万一,今日倒让见笑了!”卢剑庭听了,一脸不喜道,“唉……唉……,大丈夫比拼本事,哪问出身!以两位兄弟的人才,建功立于朝堂那是早晚的事,又何必自谦!”兄弟二人见这卢剑庭行事利落,言语铿锵,对二人的奴籍身份半点不以为然,已是生了相交之意,这话匣一开,三人便迅猛熟络起来。

车辇中,百里思于三人言语自是不落一字地听了入耳,微微蹙起了眉,一缕忧思暗藏眼角。

行至戌时二刻,夜早临了,路上,王府众卫士早已点起先前备好的火把,是以众人行走无碍。自通关台会了面,一队人马行走已经两个时辰有余,卢剑庭开口询道,“傅二弟、傅三弟,再拐过前面路口就到了,可要通报夫人?”傅惩大喜道,“甚好,我这便去。”说完扭了缰绳折回头,坐骑在辇厢左前立驻,俯身报言,“夫人,前面便到了!”

辇厢中,百里思难掩心中喜乐,轻答道,“知道了!一路辛苦傅二弟、傅三弟了!”

傅惩连忙回道,“夫人严重,这便都是我兄弟分内中事,哪来辛苦!”说完,便辞了回来,与卢剑庭、傅愆并行在前。

过了一路口左行,眼界便见一恢宏不凡的府宅,不见其尽。府门吊挂八盏琉璃灯,明亮如昼,门前左右伺立侍卫各八。众人随着卢剑庭近了府门,梅远尘方始视见那府门骨梁所挂牌匾几个鎏金大字“敕建颌王府”,右下一行小字,乃是:大华颌亲王殿下夏牧朝宅邸。

只见门口一制袍与卢剑庭无二的男子迎了上来,对着百里思行了一礼,道,“夫人有礼,在下奉王爷令,于此迎候梅大人亲眷。王爷有交代,夫人一行来了,便直引去玉琼阆苑。”百里思回了一礼,谢道,“大人久候,便烦引路了!”言毕,正要回身吩咐甚么,那男子连道,“王爷特有吩咐,梅府今番远来皆是贵客,一应诸人皆从正门入府,不需拘泥小节,众位请随我来!”此时,梅府一行人马均已站立王府前,数着乃有十三人。

那圆顶民轿里原是坐了一老五少六位女子,其中老妇颇为肥硕,形态可亲;五位少女则尽皆俊美,俏丽不凡,不时相互低声言语。那三位骑着灰鬃马的裘衣男子,这时也卸去头脸裘帽,乃是一名年约五十五六干脸老汉及两名青年。两青年年岁与那傅家兄弟相仿,只这二人颇似同行老汉,皆是身形精瘦,双目炯然锐利。众人听了那侍卫长的交代,都是一般诧异,脸像好不丰富。

大华于这籍律,所制甚严。籍律虽不曾明言,但自来便有俗制,民籍、奴籍出入官宦之家,不可行正门,只由侧门抑或后门进出。这时听这王府侍卫长这般说起,心底自是一番波涛汹涌,不免由衷感激,忙去轿、辇中卸了行囊,尾随进去。

绕过了三五个回廊后,总算行至一雅苑,入口石山有字:“玉琼阆苑”。

阆苑内六七仆从往来,有搬酒、有端碟,似在置办酒席。那侍卫长行至回檐下便驻足不前,执了手礼,道,“王爷有言,今番夫人一行路途劳顿,且梅大人与夫人、公子久未相见,自有许多家常待叙,今日便不来看望,特在此置办家宴,望诸位饮食得乐!待明日再设正宴,为夫人、公子接风洗尘”言毕又补了一句,“夫人稍候,梅大人一会儿就该到了。”说完,便离了去。

百里思听了,心里不由一怔,稍缓一息,便伸手去牵了梅远尘,轻笑道,“一会儿便要见你爹爹了,可开心?”

只见梅远尘满脸溢笑,重重点了点头,答道,“孩儿心中自是万分喜乐,只盼和爹娘半刻不分!”百里思执着儿手,进了正厅,于客厅茶座分座坐下。仆从十一人则分了两拨,置妥了行李去。

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临近,正是梅思源疾走而来。百里思、梅远尘听了厅外声音已起了身过来,三人在厅门处会了面。梅远尘重重唤了一句,“爹爹!”,扑到父亲怀里。百里思也靠上前,一家三口相拥一团。

良久,梅思源方对妻子暖声道,“行了这么许多天,先入席用了饭吧!”百里思自是点头同意。便呼来众人,一起吃这阖府家宴。

第一卷 赴任盐运 第〇〇六章 内院初见生孺慕

大华时制乃分:时、刻、盏茶、点香、弹指、呼吸、刹那。

金乌起于卯辰,中于午未,落于酉戌;余此,尚有巳、申、亥、子、丑、寅,总计一十二时辰。

时有四刻,一刻三盏茶,每盏茶分出两柱香,一柱香内十个弹指,每个弹指六个呼吸,再以五个刹那为一呼吸;依此计换,一日便有八万六千四百个刹那,所分不可谓不细微。

用以计时的,是一名“沙斗漏斛”的物器,构结繁复,精妙不可加。漏斛有芦状琉璃容皿一双,上下对列;皿有二口,朝天以入,径宽半寸,朝地为出,径口巨微,仅容蚁虫;二皿置容金珠合七千二百粒,在上容皿内金珠自出口滑漏,正着在下容皿入口,一刹滑漏一粒,金珠漏尽,上下容皿换转,是为一时。如此往复,转换一十二次乃为一天,端的是玄奇无比。

只听见回廊内传来竹梆敲打之音“笃笃”、“咚咚”响起,原是王府内的更夫来了报时。听这频音传来甚急,乃是“催起”的律奏,当是已至了卯时二刻。梅远尘翻过了身,揉了惺忪睡眼,自着了装服去。

昨夜,夏牧朝于玉琼阆苑内,为梅府一十四口设了家宴,席上尽是些日常小菜,烹烧得味,极是精美无比。众仆入了梅府日久,皆当以十年计,主仆多年相处融洽,彼此自是情深谊真。席宴之上,梅思源感激众人远来辛苦,不免频频祝酒,阖众吃喝那是好不热闹!

散了席,王府婢女便领着众人归了寝居。一路车马颠簸,适才又经一番放肆食饮,众人自是眼睑沉重,睡意澎湃,不刻便入了梦。

自听了更声,梅远尘着好装服,洗漱已净,坐到铜镜处来束发。看铜镜之中,乃是一个俊俏小哥:面如冠玉,眉目清明,鼻高唇薄,嘴边长出细细茸毛。梅远尘对着铜镜束好发带,端详自己数遍,得意傻笑道,“还挺俊哩!”自美一番后,便翩翩行向客厅,自是寻了爹娘去。

只见爹娘坐在茶桌左右上座,正轻声对谈。梅远尘老远便唤道,“爹爹”、“娘亲”,走近父亲旁座坐下,又换了声,“爹爹”。梅思源伸出手掌,摸了摸孩儿的头脑,一脸慈爱,温声轻斥道,“叫得这般甜腻做甚么?你娘亲早与我说了,在家可又不爱习武,一会儿考校,看你待得怎样?”

梅远尘一听,心下一喜,脸上却是一苦,忙做委屈状,道,“孩儿哪有不喜,每日可是依了爹爹交待,练足个半时辰。怎奈天资差极,差已至极,所练成效不佳罢。”说完一边自忖:果如娘亲所言,知我武校不过,爹爹也并不十分生气,定是疼我爱我已极,日后定要尽些心思,把那拳脚功夫长进些,莫要爹娘伤心失望。

梅思源轻轻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傻孩儿,那般要你习练拳脚可是逼你?这世道已颇不太平,没了拳脚傍身,爹娘怎能放心于你?若是遇见歹人,以你这手无缚鸡之身,便该如何自保?别人打你,你躲不开,别人追你,你逃不掉,那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看你当如何!”

梅远尘脸有惭色,应答着,“是了,孩儿记住了,日后与鸢爷爷习武,每日自当多练一个时辰,再不敢偷懒。”

梅思源舒容乃现,自是颇为欣慰,只听他又说道,“你鸢爷爷,一身轻功世所罕见,你要学了全,大华谁个能伤了你?我儿天资聪颖,若是尽了心力,定然学得会的。先前,你便是心中抵触罢,岂是你天赋不佳?经年练了些拳脚,只学到外行把式,哪能领略那武道大义!日后若是用心练学,自将受用无穷。”梅远尘听后,自是一概应承。

大富之家的早膳,通常吃些肉羹,饮些茶品,梅家三口用过茶羹,自是要去拜会颌王。

梅思源于王府内通交稔熟无比,自带着妻儿贯行其中,一路未有侍卫来阻。约莫行了五个弹指的功夫,三人便至王府正院,一家站在院门前候着,并未让门卫通报。梅远尘亦知其中利害,此时也是老实立着,默不作声。

不盏茶,一阵脚步声从院内依稀传来,只听一陌生尖锐的老者声音谓道,“王爷,门口像是梅大人一家来了!”

未听见有人答话,但觉脚步急促之声渐地近了,两个呼吸后,只见一橙色华袍的中年男子走来,身后一灰袍老者急急跟了来,那中年男子竟是颌王夏牧朝。夏牧朝径自行到正院门口,见了梅思源三人立在彼处,沉了脸色道,“思源,你这是怎么!如何不进去?莫不是和我生分了?”

梅思源急回道,“怎会生分!只不知王爷是否用过了膳,怎好贸然进去?且我们也是才到,不曾候着。”正院乃王府家主寝居所在,夏牧朝一家女眷自是住在此中,若是女眷尚在就寝,旁人自是不宜进入,是以梅思源这般答道。大华通俗,问候“是否早膳”乃同问“家眷是否寝毕”,只更委婉而已。梅远尘立在一旁,伺机瞻望夏牧朝几眼,只见面前男子步履稳健,面容瘦削坚毅,一双虎目不怒自威。

听梅思源这般答道,夏牧朝方爽朗一笑,大声道,“我也是才完了晨练,静茹他们怕是正等着罢,有个甚么打紧。这便是你夫人、公子罢,走,便一起去了!”说着便要了执了梅思源的左臂。

百里思、梅远尘已然知道这位便是当今皇帝亲子颌王殿下,当即行了福礼。

梅思源脸色稍缓,半委腰肩,答道,“王爷,便请去用早膳罢,我等已是用过,在此候着即可。”

夏牧朝一听,也不强求,向身后老者道,“罢了!褚忠,你便引着思源三人去镜湖园观游”,又向梅思源言道,“既如此,思源,你便带着妻儿去镜湖园稍候了。”

梅思源躬身执了手礼,道,“原该如此,王爷便请!”

夏牧朝右手一拍梅思源左肩,便回身进了内院。

不见了夏牧朝身影,那老者方始微笑道,“梅大人,夫人、公子,请随我来。”

虽见这颌王才这一面,梅远尘对其已是又敬又慕,不免生了亲近之意,却不经看见母亲眼角露出的细细忧思……

第一卷 赴任盐运 第〇〇七章 镜湖亭中乃释疑

叫褚忠的灰袍老者身形颀长,几高八尺,乃是一副慈眉善目,引着梅思源三人行走,不时回头微笑,却并不开口言语。梅远尘跟在最后,正可将这王府好好一番打量。途中经由,实可算是琼楼玉宇,雕栏珠砌,真使梅远尘眼不暇接。然,忆起先前母亲眼中逝过的疑忧,梅远尘又蓦地没有了兴致。

四人行不过须臾便到了镜湖园,股股花香从其间幽幽飘来,令人心旷神怡。只见褚忠捂着嘴鼻,闷声说道,“梅大人、梅夫人、小公子,镜湖园便是这里了,诸位请自去罢,老身,便不陪同了。”梅思源见状,料想褚忠与这花粉只怕颇不对付,当即揖手道,“有劳了,我等自赏便是,公公客气!”

这褚忠原是皇宫的侍候太监,自颌王五岁起便侍奉在旁,颌王成年离了皇宫,便把他顺带要了过来,这时跟着夏牧朝已逾三十四年。因不喜自己声音嘶锐,褚忠甚少言语。

见褚忠已离了去,百里思一摇梅思源袖口,嗔笑道,“里面有好些花儿,我们快些进去罢!”言语中流出饰掩不住的欣喜。

镜湖园其实并无湖池,乃是一片花海,各中小道纵横,把花海分割一爿一爿,每爿之中花种不同颜色各异,当真是缤纷炫彩。百里思此时显示颇为兴奋,脸上已然泛起朵朵笑靥。

入了这镜湖园,百里思似是将先前忧虑暂地忘了去,一脸小女儿家的陶醉。园中不时响起异讶之声,“这是木玉兰”、“这乃是瑞香、小刺桐”、“瞧,铃兰......这是茑萝......含羞”、“源哥,快来,快来!这里竟有莪术、芍药,还有蓝雪呢!”行至越深,百里思言语之中的喜惊之意越是盛了,这会儿听她又叫起,梅思源自是加紧脚步跟了上前。

天道有常,万物始灭有其时也,如春秋更替,日换星移。“瓜果有应季,百花无长时”,这园中所见令百里思、梅思源怎不惊奇!春牡丹、夏芍药,秋菊冬兰,此处见着木玉兰自不稀奇,只是瑞香、小刺桐、铃兰乃为春花,茑萝、含羞只应秋时,那莪术、芍药及蓝雪更在盛夏所开,此时已是隆冬,两人自是惊奇难以言喻。

只见梅思源也是一脸不解,口中喃喃叹道,“当真是神奇无比”。

“哈哈,我这镜湖园如何?”身后声音响起,乃是夏牧朝行来。

“王爷”,三人走近,梅思源正声答道,“此园所奇,实乃未有见闻”。

“哈哈,是了”,夏牧朝行走最前,向梅思源三人问道,“可知为何?”

“思源实是不知”,梅思源老实应答。

夏牧朝也不意外,缓缓说起,“确是玄奇无比。哦,我所言者非是这镜湖,乃是这王府地界。”

这会儿不只梅思源不解,百里思、梅远尘也甚是颇感意外,然却不便相询,只三人皆是一脸沉思。

只听夏牧朝娓娓道来,“你们可发现,这王府之中曾有积雪否?”不待三人答话,接着言道,“呵呵,说来的确玄奇,这颌王府四时乃与外界不同,不只冬暖夏凉,此中壤土也是颇具异效。一应花树植种,只要精心照看,自能花开结果,并不分时节。”夏牧朝见梅思源夫妇四目相投,显是颇为吃惊,“许是因为,颌王府地界下,乃是一眼巨大温泉”夏牧朝语不惊人死不休道。

梅远尘先前倒不如何讶异,这番却是当真吓了一跳,向爹娘望去,见二人皆是一般瞪眼提眉,相顾无言。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等凡夫俗子岂能臆想。此间原是皇宫附苑,我封亲王之时向父皇要了来,不想父皇竟真应承赐给了我,倒叫众位皇兄弟好生不平。”夏牧朝缓缓说道,脸上并无得色。百里思从他脸上平淡中分明看出一缕隐忧。

镜湖园取意,镜中花,水中月,此是夏牧朝向三人所释。

“行罢,前有镜湖亭,我们坐下聊!”不待三人反应,自顾向前,梅家三人自是紧随其后去了。

行约五个弹指,始现一八角亭台矗在几条小道交汇处,夏牧朝带着三人行去,只见亭内置一石桌,早有婢女伺立左右。“你们先下去罢,思源,你们坐下,今日我们便敞开心扉畅谈一番!”夏牧朝于东座坐下,对着两名婢女及梅氏三人分别说道。

待得婢女们退了去,三人也坐稳妥,只听夏牧朝突然问道,“你觉得我若何?”问毕一双虎目锐利直视梅思源。

梅思源一惊,就要立起,终于稳住身,定了定神稍一思量,方答道,“王爷文韬武略,智盛德馨,加之礼贤下士,乃人中龙凤!”

夏牧朝听后,不置可否,再问道,“当今大华如何?”

梅思源再抵不住,猛然站起,执手惶恐道,“思源不敢妄议朝堂!”百里思、梅远尘自是随即起身,立在石桌旁。

夏牧朝叹息一声,缓缓才道,“虽跟从我十年,你心内于我仍有戒备,乃我之过!”自斟一杯酒干下,再道,“你甚么都好,就只这点,我很是不喜!你我自幼相熟,虽分君臣,亦是故交,不在人前,你大可直抒胸臆,畅言所欲,何必这般畏缩!都坐下吧。”

梅思源之父梅晚亭乃是两朝老臣,历任工部和民部两部部首,梅府自算得是都城显赫贵族。云鸢夫妇和傅家兄弟便是那时受了梅晚亭的救命大恩,自愿入了奴籍,意以一世报答梅府,即是后梅府落魄,众人也是不离不弃,护着幼主南北颠簸,然,这都是前话了。

大华朝于教育算是颇为看重了,各州各郡都设有官学,但凡考入官学的学子,非但不收学资,每月还有不菲的银钱做为家用贴补。考入官学的学子会有学部特颁的一种学籍,这学籍虽不在籍制之内,但持这学籍,也可自由往来州县郡府,显比一般民籍尊贵。大华最高官学制是华子监,乃是皇族子嗣尚学之所。当朝二品以上朝官子嗣略经考核,也可入学。梅思源十一岁开始便进入华子监,其时便与夏牧朝做了同窗,二人自可算自幼相熟了。

三人依言坐下,梅思源面色惭愧,郑言朗声道,“思源多虑了,王爷莫怪。当今大华,虽未乱及天下,朝堂却已动荡。地方富户勾结官员大屯盐、米、油,百姓缺米缺盐日子苦不堪言,富者资可敌国,贫者饿死街头;边疆厥国、冼马国明里屯兵渐多已近边境,暗里买通地方商贾大量私运商货;四地异性王各立私政,实是国中之国!”言罢,直视夏牧朝,双目炯炯。

夏牧朝点点头,忧虑道,“正是如此。”

两个呼吸后,夏牧朝忽展笑颜,一脸诚挚说着,“刚才那般畅言不是甚好?夏牧朝身侧不差按部执事之人,只缺个知心好友!”

梅思源一脸苦笑,乃道,“思源落于窠臼,自当改过。”

“如此最好!”夏牧朝笑意更盛了,又问,“那日瑞云楼我言,安咸盐运政司已有十成把握,可知为何?”

“臣自犹疑,安咸盐运政司这等要职,颐王、贽王必定力争,王爷虽也举荐于臣,机会只怕不至五成。”梅思源本欲道三成的,至嘴边又多说了两成,乃是乐观已极的想法。

“呵呵,原当如此。”夏牧朝笑笑,站起身,望向花海,半晌回头道,“镜中之花,水中之月,焉莫能取,赏观已足!安咸盐运政司给我,由我来治这盐荒,但治盐过后,不得再参与储位之争。其实这些年来,我与颐王、贽王在朝堂之上、政务之中往往相互掣肘,实在有伤国本。如今国势不安,再谋私利,实是罪人!”

“王爷”,梅思源大惊,单膝跪地道。

“刚赞了你,这会儿怎又这般!”夏牧朝扶起梅思源,乃沉声道,“大华如今暗流涌动,稍有不慎,恐将大乱,届时不免生灵涂炭,伤及国本。家国危难当前,应知取舍!”

梅思源听及此处,一时难以自控,一行清泪纵横脸上,当即抱手成拳,颤声道,“王爷大义,思源愿效犬马,结绳以报!”百里思、梅远尘二人也是一脸肃穆,心中激荡。

夏牧朝摆了摆手,斟饮一杯,冷声道,“厥国、冼马国见我大华日渐式微,已是按耐不住,近五年来,扰境不止。皇甫、公羊两家多年经营,暗中扩兵三十几万,实在狼子野心!”顿了顿,沉声道,“我夏牧朝身为皇亲帝子,志当救黎民于水火,挽大厦于将倾。颐王、贽王皆是一流人才,无论谁当皇帝,必能安内攘外震慑宵小,一扫大华五十年颓势!”夏牧朝又手拍梅思源左肩,温声说道,“思源,这十余年在清溪所为,足证你实是经世之才,绝非颐王、贽王所荐之人可比,这便是我为何力荐你去任安咸盐运政司之由。这般说道,可能释怀?”言毕,微笑望向百里思。

百里思一阵窘迫,福了一礼道,“王爷恕罪,妾身妄虑了!”一旁,梅远尘内心自是波涛澎湃,崇敬不止。

第一卷 赴任盐运 第〇〇八章 瑞云接风邂武王

亭中一番对谈,可谓推心置腹,梅思源夫妻已是疑虑尽去,好不快意。夏牧朝再提及接风事宜,二人自是一口答应,地点便在瑞云楼,时辰乃是午时二刻。

见事已成,夏牧朝也不耽搁,笑道,“此刻早朝已毕,我便去见父皇罢,午时请了旨来也未为不可!”说完“哈哈”笑起,自往园外走去。行出六七丈,回身谓梅思源道,“府中虽好,你们毕竟不自在,便带着妻儿出府去游逛一番罢,午时径直来瑞云楼即可。”

待夏牧朝走远,梅思源长吁一口气,转头向妻子叹道,“王爷于我恩重,思妹今也瞧见,可再莫说些不敬之言了。”想起昨夜警醒丈夫小心提防颌王,百里思脸色酡红,忸怩解释道,“此前总觉王爷待你好之已极,怎免生疑?想你经年不在都城,何以对你如此这般看重。现下看来,原是王爷已监察十年于你,我夫君行事,自是磊落正经,若有这般缘由,我便是多虑了。”

梅思源笑言,“你向来便是这多疑的性子!”又对一旁梅远尘正色道,“尘儿,此中诸事,可莫要对人说起。王爷虽是一番赤心,未必便不会落了他人的口舌把柄,切要牢记!”

梅远尘重重点头,郑声应承道,“孩儿自是理会得。待孩儿长大些,定然也要随着爹爹报效王爷。”

都城,乃大华朝堂所在,各部各司总衙皆设于此,四品以上朝官者,四成在此间。且自颁了这十五稅一的律制,富商巨贾汇聚,贩夫走卒云集,如今已是最最繁华之地。余此,夏汝仁立了这都城后,遣了劳役,四年间便在城北虢山西麓建好一道观,名真武观。承了当朝始皇遗意,历任皇帝对着道门皆是扶持有加,是以三百年来真武观一直香火鼎盛,不露败迹,乃是游人所必去。

一家三口回了玉琼阆苑寝居,添上裘衣便出了王府来。

都城内城设有有坊、巷、市、街。坊者,乃是平民百姓居所所在;巷者,则是富民、朝官、皇亲所住。街者,商埠也,系民间营商集散之地;市者,官埠也,概朝廷统购统销之地。

一家三口出了王府,步行一刻有余乃到了一条街埠。酒肆、茶楼、客店、医馆比邻街道而立,吃喝耍完可是一应俱全,人流并肩接踵,比之清溪郡府可是繁华甚多。梅远尘虽已舞勺之年,毕竟童心未泯,一路央求爹娘采办了好些玩意儿物事。

及至游走一时有余,百里思始对梅远尘道,“尘儿,今日在这街埠已是尽兴,我们便去官市瞧瞧罢?”一旁梅思源看着妻子,一脸怜爱,心下不由一塞,“果然‘知夫莫若妻’”。梅远尘自无不依,乖巧跟在后面行了去。

官市与商埠一路之隔,人流却颇为清冷,这时只见埠口几名治管衙差晃荡。梅思源走在最前,进了去,细细察观起来。此间乃是些稻黍油酱、绸衣兑庄,梅思源行至了盐市,进了里厅。盐市跑堂汉子迎了来,弓着腰身一脸堆笑道,“客官请慢看!”言毕跟在梅思源侧旁。

梅思源手里捏了几粒盐砂,放进嘴,脸色越渐肃穆了起来,对跑堂道,“麻烦小哥,可否取了一碗热水来?”跑堂汉子见三人袍褂华彩,料是显贵人家的出身,当即应承了,“这有甚么不可,只是客官一行乃三人,一碗水可怕不够喝哩!”梅思源苦笑道,“小哥多心了,一碗便够了,便请去取罢。”跑堂自是依言折了回去。

百里思行了近,双手握住丈夫右掌,暖声道,“这供盐紧缺已是十几年,一时恐难根治,源哥可莫要太着急了去。”梅思源笑了笑,反握了妻子一双柔荑,回道,“是了。”

不两弹指功夫,跑堂汉子端来老大一碗热水,一脸憨笑。只见梅思源一手接来水碗,一手抓了一把盐砂投了进去,缓缓晃了开来。跑堂汉子一脸茫然,心下自在嘀咕,“便有这般喝法?”

梅思源细细看了看,只见碗底沉了颇为显眼的一片沙灰,皱了皱眉,从腰囊掏出一锭一两的制式官银,交给跑堂道,“有劳小哥了!”携着妻子行了出去,留下跑堂汉子一路喜乐的送客套话。

从官市出来,三人都已没有了再去逛游的兴致,梅思源便引着二人到了瑞云楼。

瑞云楼乃是都城一等一的酒楼,明里掌柜是个丢了军职的百夫,实则是颌王府的一处产业。三人才行至门口,掌柜就迎了上来,笑道,“梅大人,您的酒筵便在楼上破军阁,小的不便陪同,您请自去。”破军阁乃是夏牧朝惯用的厢房,没有颌王赏请,掌柜自不敢去。

梅思源此前和夏牧朝对饮的便是这破军阁,这会儿自是识得路,带着妻儿自顾上了去。

这阁中窗门、桌凳、屏风,尽是旃檀雕镂而成,奢靡已极。梅远尘正细看时,只听外面一阵声音响起,乃是夏牧朝到了。梅思源开了门,只见夏牧朝进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十四五岁的英气少年。

众人入了席,夏牧朝乃笑道,“思源,想来把朝中同僚引来,你夫人、孩儿饮食也自不在,我便辞了众位同僚;今日恰逢我儿承炫自上河郡归来,便引来与你会面,就我父子二人为你们接风,可莫嫌太冷清。”

梅思源急的起身,揖手道,“世子!”,再向夏牧朝道,“王爷事事虑想周全,思源感激不尽!”一旁百里思、梅远尘也执了手礼,和道,“世子!”

便在这时,门外一阵吵杂,依稀只听到,“你个腌臜东西,我们贽王殿下要上去,你也敢拦!”接着便响起了一阵“咚咚咚”的声音,显是一群人上了楼来。梅远尘不意瞥见夏牧朝脸上一抹阴翳,显是颇为气恼。

才几个呼吸,只听一群人近了,已至了这破军阁。眼前终于出现一个孔武华服壮年,一群锦衣老壮伺候左右。

只听那孔武壮年笑道,“哦,颌王兄,你也在此?”原来这孔武壮年便是当朝永华帝第七子,贽亲王夏牧阳,人称“武王爷”。当下“三王”夺储之争,“武王派”乃是风头最盛,不但朝中附臣最多,最为关键之处乃是,武王掌握着大华最强战力的“白衣军”。是时,大华朝兵员编制一百八十万,普遍战力不足,以苍生郡公羊家的十二万铁骑军、佑民郡皇甫家的十四万赤羽军和贽亲王辖下下河郡的九万白衣军战力最强。其中,夏牧阳自小尚武,白衣军在其治下多年,百般锤炼已是最为骁勇,是以人皆谓之“武王军”。

夏牧阳这时又看向梅思源,点了点头,道,“这位便是新任的盐运政司官梅思源大人吧”,梅思源站起执礼,却并未应答。

不意这时,这夏牧阳竟走近直视梅思源,一字一顿道,“梅大人,不若你跟了我?我这王兄城府极深,心机狠辣,你可讨不了好去!”

梅思源尚在迷蒙中,便见夏承炫脸色气极已红,拍案大声斥道,“七王叔,你待要作甚!”

第一卷 赴任盐运 第〇〇九章 阖拜西麓真武观

楼下小厮听了声响,急忙执了铁棍冲上来,将贽王一干人等围起,一时间,厢房内气氛剑拔弩张起来。

夏牧阳却半点不惧,又对梅思源一脸正色道,“你若来投,我必重用”,说罢对着夏牧朝笑起,“我这般说道,颌王兄可莫见怪!”言毕,带了众人一路说笑往里行去。

待贽王一行去远,夏牧朝对着门口一挥手,众小厮自是了然颌王所意,带好了门离去。

见小厮已退尽,夏牧朝始温声笑道,“都入席坐下罢,莫叫老七坏了兴致。”适才一番事故,夏牧朝并不曾离了座,这时见众人都已坐好,乃对一旁夏承炫正声嘱言,“遇事多冷静,少些争斗之心!”又向对座梅思源伸来一卷帛,笑道,“父皇已钦命你为二品安咸盐运政司官,令你两日后入宫面圣。”梅思源伸出双手接了来,快目一扫,果如所云,当即跪地行了拜礼道,“万岁!万岁!”礼毕起身,向夏牧朝躬身执礼道,“思源必将竭力履职,誓解盐困,不辱王爷举荐之恩!”夏牧朝示意梅思源坐下,乃冷声道,“你此去安咸只需做好二事:首要,乃是加量供盐,以解民困;其二,广筹饷银,以备战需!”余音刚落,便掷来一物,梅思源犹疑接下,打开一看,竟是一道密旨,上书:皇甫凤飞、公羊浩多年握掌军权,近来屡违圣意,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着梅卿助我儿牧朝备战除贼,务必四年之内有所功成!下方乃是一方永华皇帝大宝印鉴。

梅思源阅毕,心内翻滚,正自骇然,乃听夏牧朝提醒道,“这是密旨,看过便烧了。”梅思源如梦方醒,急应了声,紧忙取来火折子依言烧了那密旨。

“老七行事杀伐果决,粗中有细,乃是大华股肱栋梁,你若随他,也是替朝堂效力,我自不拦你。”夏牧朝直视梅思源,并无半分玩笑。

梅思源立起身,朗声道,“梅思源此生,定不侍二主,无论死生,只随颌王殿下!”夏牧朝听了,自是笑意盈盈。

侍女上齐了菜品,斟满了酒水,主仆五人始吃喝开去。

瑞云楼只两层,占地也不广,所以闻名,乃是因着巧夺天工之形体,匠心独运之雕琢。与这破军阁齐名的乃叫裂天阁,两阁一南一北,分据酒楼两端,此时正是武王众人坐在其间。

“武王殿下,你料这梅大人可会来投?”发问的乃是一名肥身短须高个老人,正自一脸疑惑。

夏牧阳自饮一杯,缓缓乃道,“绝无可能。”此前,夏牧阳也向永华帝举荐了己派一名二品大员去任这安咸盐运政司。按说由正二品官员任个从二品的郡盐运政司,显是够分量了,本以为少说也有四成把握,没料想,一个时辰前宫里和吏部先后传来消息,履新的安咸盐运政司竟是颌王派的正三品品清溪郡政司梅思源。只怕不止贽王,连颐王那边也是大感意外吧。夏牧阳得了消息,便谴下人叫上“武王派”一干京官,直抵这瑞云楼来。

也不管众人疑虑,径自斟满一杯,又是一口干尽,笑笑说道,“虽不能拉拢梅思源,刚才那般却是不可不为。只费一番口舌,使其主仆离心互忌,当真划算!”言毕,又是一番爽朗大笑,只听他道,“来!来!今日正事已尽,我们好好吃喝一番!”

接风筵毕,夏牧朝五人同行回了王府,自不在话下。至了玉琼阆苑,梅思源不见梅府众仆,一问王府婢女,乃知是卢剑庭等几个王府百夫,引着云鸢一家、傅氏兄弟一行十一人去了酒楼接风,尚未归返。酉时三刻,始见王府百夫、梅府众仆一行十七八人回了玉琼阆苑。卢剑庭向梅思源行了一礼,道了由来,便引王府众人请辞回了去。

众人坐下,只听云鸢道,“少爷,王爷对你这般看重,梅府重振有望!老爷泉下有知,定感欣慰。”说毕,双眼润湿,声喉哽咽。云鸢本是个水贼,一次作案时碰上扎手的点子,重伤逃到一片芦苇荡,几乎就死;不想被赴任郡漕运察司途中的梅晚亭遇见,嘱下人一番包扎疗养,竟救回一命。云鸢感激恩情,便一直追随左右,不仅保护梅晚亭周全,还教授梅家众人习武,后娶了一个府上丫鬟生了一对孪子,在梅府一待便是三十几年。

听着云鸢说道,傅家兄弟和五个丫鬟自是异口附和,只一旁百里思眼里深处溢出一缕忧芒。

翌日,梅府一十四人便早早出了王府,上了轿辇车马一路向北,此去乃是虢山西麓真武观。虢山并不高甚,众人在山脚观门寄了车马什物,行不过半个时辰即抵了主观。三百年前,夏汝仁命宫匠规策道观,有命曰:其形玄武。至四年后真武观成,夏汝仁亲去点香开火,赐封国观,余后诸皇登基,必有所赏。

当朝永华帝尚未登基前便深迷道门,曾数度在观内修行,时达七八年,这也使其避过了诸王夺储之争,不仅性命无虞,且在最后登基大宝,当真是机缘非常,然这些便是前话了。

只见偏观当中傅家、云家两对兄弟和四个丫鬟正自跪拜求签。云鸢并不知自己姓氏,只混江湖时因着轻功高绝,被人称作了“云鸢”,一对孪子从了父亲“云”姓,一名“云鹞”,一名“云鹄”,现时乃分别和与梅府丫鬟“百灵”、“水灵”二人相好。傅家兄弟幼时碰上县里饥荒,逃难中被梅晚亭收养,被赐了“傅惩”、“傅愆”的姓名,如今已分别于府上“白泽”、“筱雪”两个丫鬟订了亲。另一丫鬟名唤“海棠”,年方十四,已然姿容清丽,最是漂亮,此时并无姻亲。因众人与梅思源夫妇并无血亲,只得入了奴藉留在府上。

梅思源三人此时早已拜圆了观中诸神像,这时向偏观中求签的八人走了来。“呵呵,莫要忸怩了,待老爷在安咸郡稍事安定,便给你们一起摆酒席成了亲罢!”见众家仆这边表情,料知求的皆是姻缘之签,百里思当即笑笑许诺道。梅思源笑颜附道,“当该如此!四位丫头已到婚配之年,你们青梅竹马,相亲相爱,当该早日成亲生养,呵呵!”

八人皆是一喜,双双握手跪下,傅惩乃有感言,道,“我众人深受梅府大恩,大人既是婆家,又是公家,乃我等至亲父兄!”话尾已是哽咽,说完更是磕头抽泣,只见余那七人也是一般伏首啜泣,好不感人。

众人不曾看见,不远处的门廊边一个年轻道士目睹此间诸事,一脸惋惜,一边轻叹,“唉,可惜!可惜!”、“可怜!可怜!”

第一卷 赴任盐运 第〇一〇章 常恐时节伤年华

暗夜中,一队人马在虢山脚下快速行进,打头的是四个骑着骠骑的黑衣劲装汉子,正自东西张望,显是不欲叫人瞧见。只见二十余骑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将一车辇围在中间,深怕有人靠了近。

“居正,尚离了多远?”一疲惫的声音依稀从车辇传出。

辇左一骑上乃是一名五六十岁的矍铄老人,这时听了车辇内传来的问话,策马靠近过来,躬身回道,“主子,离着观门约莫四五里,最多再消半个时辰便能赶到山上了。”

“再行快些,务要寅时前便赶到!”,车辇中声音传来甚急。

这个叫居正的老者听了,应了“是”,乃对众人道,“脚下再快些,寅时前必要到了山顶!”众骑领命,加急了脚程赶将起来。

真武观丹房内,几个道士围着一丹炉物事紧忙作业,不时朝里投掷些细粉什物。离着人群丈二左右置有一小方桌,桌上摆了一壶茶、两茶杯,主位正坐着一个形容年轻,眼神深邃的道士。观其装服,显比众人华贵,自是此中管事者了,此时却并不去管诸人忙甚,自顾托着杯子品着茶,颇是惬意。约半炷香,那道人兀地停住了手边作动,侧耳倾听些什么,一个呼吸后乃道,“湛清,有客来,添满茶去。”道士中走出一个二十五六的方脸青年,应了声,走来提了茶壶下去。

过了一炷香,观外传来一阵齐整脚步声响,渐朝丹房靠近。炉边几人自朝外望去,只听喝茶道人轻斥一句,“看的甚么!莫生旁骛!”斥声甫息,见六人进了丹房来,其中五个便是适才山脚下的四个黑衣劲装汉子及那矍铄老人,余外乃是一个华服老者,正快步走近道人,面容焦虑道,“青玄,可有误了时辰?”

叫“青玄”的道士并未离座,听了那人问起,乃和声回着,“皇上请坐,尚有一刻钟,先喝口茶。”先前问话的老者正是大华当今皇帝永华帝,一旁立着的乃是内官首领倪居正。

永华帝走至座上,却未坐下,乃是直直注视对座的青玄道人,足有三四个弹指,方始道,“我们已有六七年未见,如今我已垂垂老矣,师弟你,竟是返老归春了”,语意之中的欣羡饰掩不住,脸上却是一脸沧桑。言毕,乃缓缓入了座。

“你身为国主,尽享人间富贵福禄,乃是亿万所羡,岂不知足?”青玄道人揶揄道。永华帝尚是亲王时便深迷道学,多次来这真武观中修习,二人便是那时熟识了。只后来永华做了这大华皇帝,诸事由不得己,来这观里也就不那么勤了。尤以近十年,大华国况日衰,永华帝自是没法分身离了宫,然二人却未见生疏,仍以平辈同分论交。

也不知永华帝是否听着青玄道人言语,只见他一脸沉迷,一会悲伤,一会不忍,眼睑轻抖,睛芒中透出点点哀光,兀地拍了茶座,大声叫道,“我当时便不该啊!不该去当这劳什子的皇帝!一登龙椅无己身,我早便是该想到的!自当这皇帝,每日皆有商议不完的家国大事,早朝才毕,那些的狗屁大臣便候在了勤政殿外,又是递折子,又是请议政事,实是一刻也不得闲!我真悔啊!父皇,孩儿应承你这遗言,竟是买卖了儿这一生宿求啊!父皇,你..…你真真误我不浅!”说完一脸涕泪,颜容颤巍,形伤至斯。一旁的倪居正和四名侍卫早已伏地跪拜,不敢有言。

只听永华帝潸然言道,“师弟,你可知我心中多苦?刚当皇帝那几年,朝局动荡,我好容易稳住了局势。本想就此把这皇位让与了牧仁,几个大臣听了,急得日日夜夜守在宫门,说要甚么朝局甫定,内忧外患未解,我若传位,诸人便要死谏,我一时不忍,只得就此作罢。现下想来,当时实该横下心来,便一股脑子把他们全杀个干净!”讲至语末,脸上一抹狰狞,凶光毕露。只这脸相维系不一个呼吸,永华帝又恢复一脸颓然。

“又过几年,牧朝、牧阳也渐长成,一些个大臣便怂恿他们来争这皇位。唉,都是我的至亲骨肉啊,于治国理政又无不精稔,做了这大华皇帝,皆必定远甚于我,叫我真真难以抉择。牧仁,行事低敛,性格坚韧,不骄不躁;牧朝,机智深沉,果敢勇毅,不偏不倚;牧阳,我最喜便是这个孩儿了!”永华帝讲至此处,脸上难得浮出一丝暖笑,缓缓才道,“牧阳做事,几凭喜恶,敢作敢为,粗犷而不失细致,勇武又兼多谋。早几年我便想传了位与他,只我深知这皇位何等鸩毒,只恐他旦是做了皇帝,便再不能如现今这般洒脱自在,要被这帝位羁绊终生。”

青玄道人,坐在一旁,似并不理会这些,悠闲喝着茶,不时往丹炉顾看几眼。待永华帝似乎无意再说,这才凝声正色道,“你此刻三魂萎颓,生机不旺,乃剩不至两年阳寿!”

永华咋听噩耗,神色一僵,两道浊泪方才止住,又泛了开来,摇首哀叹,“两年么?做了皇帝有个甚么用?先祖汝仁那般英雄,如今也只一抔黄土。我早便知晓了此间事理,只恨我,恨我懦弱慎微,左右顾忌,误了菁菁韶华。青玄,你身处世外,一身孑然,自可穷尽精力去悟解道法……”说至此处,永华帝似是突然想起甚么,乍然起身,伸手去抓青玄道人袖襟,不顾桌上打翻的茶杯,一脸急切道,“你如今定是法道功成,定有妙法助我?”青玄道人一挥衣袖,便把永华帝震到座上,翻落的杯盏也已盖好。永华帝眼冒精光,如饥似渴。

青玄道人起身,向丹炉行去,说了声,“拿紫金钵、紫金匙来!”之前那叫湛清的方脸和尚依言下去,急急端来两物事,其一径口八寸,体高逾尺,想来应该就是紫金钵;另一乃似一巨大汤匙,多半就是那唤作紫金匙的物事了。

永华帝跟在青玄道人身后行至丹炉侧近,这时听青玄道人道,“你我相交三十几年,理当助你一力。数日前,湛明回观,已向我禀言你现今之状,我料你定然抱隐痼疾,情势危急。今日唤你来,便是为了这炉阳生液。阳生液乃我精研三十余年乃成,可祛除隐疾强固生魂,寅时效力最佳,当可续你十年寿命。”

湛明乃青玄道人首徒,五年前始,应永华帝之邀进了皇宫讲道。昨夜戌时,湛明呈了一封书信来,内有青玄亲笔手书十四字:明日寅时至真武观丹房,兹事体大。永华帝自知青玄道人所言定然不虚,不敢有误,诸事安排妥当后便急急赶了来,适才听到自己只剩两年阳寿时,当真万念俱灭,至此刻又听了这阳生液奇效,当真喜极,一时竟不言谢,眼角挤成一线,溢出两行笑泪。

第一卷 赴任盐运 第〇一一章 青玄始献阳生液

大华当时,道门乃是国教,炼丹之学颇为盛行。丹者,丹药也,医人治病之用。世人将药分为二,其一者:天然所成之植草虫石,如藁茇、麻黄、礞石诸物,经晒煮研磨径可入服,称原药;其二者:以材药为基,鼎炉为器,水火为媒,协调温候、时长多番烧炼方可服食,乃叫丹药。经由多层遴滤,去尽糟粕只留精华,是以丹药医病之效远胜原药。然因炼制工艺繁复,期中耗费巨甚,丹药并不易得,仅传于富贵之间,百姓当真只闻其名,不见其形。大华朝堂十部之中便有医部,医部辖有济民政司,其下便有专职炼丹之衙,名百济院。百济院所炼丹药多半是些止泻祛寒之类常用之药,品格最高者,进奉朝堂供皇室专享;稍次者售卖给权官富贵;最次者则入医馆,以治重症。

遣散了永华帝众随从及堂内诸道士后,青玄道人走近鼎炉,右手拿着紫金匙从鼎炉中舀出药液,置于左手紫金钵中,端到茶桌上,在位上缓缓坐下。永华帝轻轻跟在其后,一般地坐了下来,往钵中望去,见药液竟有半钵之多,只听青玄道人郑声说起,“皇上,你我相识于少时,至今相交数十载,私缘自是不浅;且我道门三百年来承你大华夏氏恩情,久受供奉,你现今临此大难,于公于私皆应助你,此乃我命中之劫也!”永华帝,名夏怀谨,自小受了家学熏陶,痴迷道学,年轻时经年在真武观内清修,其时便与青玄交好,因年岁略长几岁,是以一直以师兄自居。这时听到青玄道人言语深沉,颇感疑惑,顿时问道,“师弟可是有甚么难为之处?且自说来,我或当可尽绵力。”

青玄道人一脸苦笑,摇了摇头,站起身,在屋内踱了几步,又回了座,取了茶杯,饮了口热茶,才缓缓道,“道者,律规也。月盈月缺,昼夜更替,便是一律;人之生老病死寿有终时,乃是一规。你此刻灵魂颓萎,觉魂不振,生魂枯损,正应命体破败,寿至终时之格,两年内必亡,乃是天道也。我现今为你解命,便是窥测了天机,炼了这阳生液延你寿时,更是逆了天道,只怕,于我修行滞碍大极。”青玄道人讲至此处,一脸不甘,显是内心甚为遗憾。只听他又道,“天地人三材,人居于天地之间,天地乃无止时,凡人众生百十寿载便至命终,乃为大限也!学道之人,探寻健体延寿之方,虽是常事却违天道,已是不该。皇上悟道虽久,法理却不渊深,我妄用道术,窥探天机,将我所悟道法强加你身,乃是逆天行事。这阳生液看似无奇,实是大不凡之物,可修抚躯体,温润生、觉二魂,最是续命养生之良药。家师离观之前将那药方制法传授于我,历二十二年苦究参研,七年前方才尽悟其中奥妙,又经三年试炼方始功成。炼了第一炉阳生液,我服下后四年间,肢体发颜确是返春不少。”讲至这阳生液,青玄道人竟是神情端敬,诸无半分得色外溢,又补了一句,“端的是玄妙无比!”

永华帝听了,脸色潮红,双眼望向桌上盛于紫金钵中的阳生液,精光湛湛,身体不禁一阵阵轻抖,就要伸手去端,忽听青玄道人轻斥道,“皇上,未到时辰!寅时,意为“移”,万物始生寅然也!阳生液其效正应始生之理,寅时二刻进服,药效才是最佳!”永华帝僵住双手,不停点头称是,正身回了座,眼睛却是再也离不了那药钵。

过了约一刻钟,青玄道人从茶座抽屉内取出一个针包,在桌上铺开,谓永华帝道,“这阳生液进入脏腑后能将体中淤毒逼出,且可沉降于躯体,佑护脏器;然,一旦二次服用此药,新旧药液相遇,体内脏器必定瞬时裂碎,届时一命呜呼,断不可再救,切记!”

永华帝听了,面上一滞,颇为失望,原自是想着这阳生液竟有这等神效,无论哪般代价,定要求了青玄道人再炼制几服。这时青玄道人一句话断了这念想,永华帝当真失落。

不待永华帝再言语,青玄道人又道,“皇上,伸出右手,手心朝上平置桌上!”永华帝依言放好右手,只觉手心一凉,劳宫、少府、鱼际三处穴道便各插了一根金针,一个呼吸后拔出,听得青玄道人又命道,“右手入药钵,左手伸过来!”永华帝刚伸出左手就被青玄道人握住手腕,只觉一股热气自左手传来,瞬时体内翻滚,全身逐渐燥热起来,正待开口相询,青玄道人便言,“不要开口!静心凝神!”

听完青玄道人吩咐,永华帝顿感眩晕,两个呼吸后便不省人事。

不知过去多久,永华帝苏醒了过来,从茶桌上起身,一眼去寻那药钵,只见钵中药液还剩半多有余。一个声音自右前传来,“服药已成,活动肢体!”永华帝不疑有二,依言站起身,晃动腰躯手足,只觉肢体轻盈,畅快无比,不由大喜,走近青玄道人身边,问道,“便是这等神效么?师弟,那钵中尚余不少药液,不若与我再服些!”永华帝言语颤微,心中兴奋难以掩饰。

青玄道人回过身,直视永华帝道,“钵中药液已无药性,再服无用。”

永华帝尚自狂喜,这时听了青玄道人之言,自是一阵失望,一时之间一喜一悲,又是喜极而泣,又是乐极而悲,脸相颇为好笑。

待永华帝心绪稍复,青玄道人方始再言:“皇上,进这阳生液虽可温润生魂、觉魂,延你寿时,毕竟不是正道,还需自身多加理道参法。道法精深,福寿自厚!”青玄道人言出肺腑,自是语重心长。

永华帝听了,重重点头,斩钉截铁道,“这几年间,我定要将这皇位传出!这帝位,禁锢我二十几载,实在误我害我良多!”

第一卷 赴任盐运 第〇一二章 牧仁携客登门访

临着年尾虽还有二十余日,都城的大户人家却多已开始着办年庆什物,颌王府上下也早已张罗开来。王府的大管事叫杜翀,是个微胖的中年。杜翀原是清溪郡驻地的一个百夫,那年秋荒,一些流民进山做了草寇,不时到邻近的村庄抢盗,还闹了不少人命。杜翀奉命去山里剿匪,打斗中不幸腰腹中了刀伤,后虽伤愈,脏器受损却终究留下病根,再无法带兵。其时夏牧朝正被永华帝遣去清溪郡督查地方防务,偶然得知此事后便把杜翀调来自己身边。就如此,杜翀在夏牧朝身边一待便是十七年,渐渐做到了颌王府管事,实是夏牧朝最信赖之心腹。

亲王府管事是个特殊武职,虽是正编六品武职,却不着大华朝的官制兽袍;虽领着兵部的品级俸银,却不下辖在册军籍兵丁。杜翀在王府中有一进自己的院落,在艮甲二,靠近侧小门,有前后偏三厅,大小房十二间,由四个回廊连着。五年前,也不知打的甚主意,清溪老家的弟弟带着一家老幼径直来投奔。因事先并未通音讯,且这般长途裹籍而来,显是已吃定长久投奔的心思。古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何况这都是骨肉至亲,怎忍还拒?只是自己尚是幕卿客居,并未置有府宅,一时真叫杜翀好不为难。夏牧朝得知此事,即时叫人腾出了这进大院落,让杜家一家都搬了进来,每月划拨银钱,供应一应起居。杜翀性本内敛冷清,受了夏牧朝这诸多恩情却从不多言于口,然管理王府日常自是一丝不苟,尽心尽瘁。

颌王府乃夏牧朝授升亲王时,永华帝颁旨敕造,自最是显贵之地。王府在册兵丁七百余,府役两百余,眷属近百,多年来,杜翀承上而理下,人繁事琐物杂却无一不致理得当。王府值守外紧内松,内卫百余,辰时三刻及戌时三刻换防;外卫六百余,卯、未、亥初刻各换防一次,这日常五次换防,杜翀必亲自督办。杜翀自认察言变色之能不如周旭宽,一身武艺亦不如卢剑庭,且此二人对颌王之忠绝不下于己,能受任王府管事唯“谨”而已。

“大人,刚接到颐王府拜帖,颐王殿下巳时初刻来访,辰时三刻王府的轿队已起轿了”,王府偏堂之上驿卒执贴向杜翀报道。

“哦,是了,下去吧!”杜翀应完声接了拜帖便快步往正堂行去。合着两府间路程和轿队脚程,杜翀估摸,颐王府轿队落轿也就这一盏茶的功夫了,自是耽搁不得,需立马报知颌王。依杜翀多年侍从经历,自是知晓颌王此刻当在正堂理事。

王府偏堂和正堂之间隔了两间大园子,中间亭台廊苑相连,足有里许之遥。杜翀刚走近正堂不及言语,夏牧朝听了脚步便知他来,快速在奏本上写了两行字便放下了笔。待杜翀走近身边约一丈,观其形容,行急而气不乱,始笑问道,“说吧,甚事?”一边示意近侍奉茶。“天甚凉,喝口热茶!”

杜翀行了首礼,依言取了茶,却并未去喝,躬身颔首报道,“颐王殿下要过来了,下刻便到”。说完,委了委身子站到一旁。

夏牧朝抿了口茶,从案座上起身,踱了几步,向近侍吩咐道,“去请思源来!”又向杜翀道,“你先到府前候着,颐王兄到了,引来此处便是”。

此时,吏部的任命文书早已下达,梅思源乃是从二品的大员。依法理常理,地方官员往京述职,一应随从自可入驿馆暂住。梅思源亦曾告请搬出王府,却被夏牧朝回绝,“这王府大甚,平素房宇多空置,这玉琼阆苑你住着便是。你这任前,所备之事颇多,旭宽和杜翀正可助你,省你不少时日。且父皇一向宽厚,自会体谅你远来行事多阻难,无需避嫌。”梅思源心中虽仍有顾虑,但新职赴任也许就在时节之内,任重道远而诸事实未有筹备周全,也只得带着一家老实住了下来。这十余日来,颌王安排梅远尘和世子夏承炫一起受业,两人乃是年纪相仿的世家子弟,此前身畔虽不缺同龄之人,却终究少有相仿之伴,这来日日同课同食,课后又由云鹞一起传授武艺,自是愈加亲近起来。

自与颌王于镜湖亭一谈后,梅思源便全力措拟解盐荒之策,几经梳理,心中已有几番计较。然近几日,梅思源正查考阜州往安咸郡府运盐之道,怎奈工部攸关一路官道、驿馆之案牍最近录入也是三十几年前,实是不足以稽考,正自烦闷中,却听傅愆来报,“大人,王爷亲兵来请!”

梅思源忙从案座起身,这时传讯的亲兵已到跟前,只听得他说,“梅大人,王爷在正堂,命我来请。”

“哦,便请在前带路”,梅思源作请手势道,说完跟着向正堂行去。

一路上,梅思源自有忖度,也略知颌王来请所为。

思虑不停,脚步亦自不停,不觉已至。

只见正堂客右首座一中年,雍容华服,面有肃容,才刚落了座。华服中年座下有两人,一青裘高瘦,一黑裘灰发,这二人向颌王告了谢,正欲落座便见颌王起身向客首之人爽朗言道,“颐王兄,梅大人来了!”

这青黑裘衣二人股腚才刚落椅,便即时起身。梅思源不及理会二人,走近依次颔首作揖行礼道,“下官梅思源见过颌王殿下、颐王殿下!”礼毕,再向客右下座二人作揖示意。正堂之上右客首座所坐之人正是当今皇三子,颐亲王夏牧仁,人称“仁王”。夏牧仁乃夏牧朝之兄,两人都是亲王,依礼梅思源原当先向夏牧仁行礼,然此间乃颌王府邸,夏牧朝占尊主之礼,故而行礼当由颌及颐。

待诸人礼毕落座,夏牧朝乃向夏牧仁笑道,“颐王兄,我料你今日来访,定关安咸盐运之事,我便把梅大人也请来了。平素你可少来我这府上。”

“你我担纲重责,庶务难清,实少有闲暇,你这府上,我确实几年亦无有来一回”,夏牧仁苦笑道,“今日来扰也确关时下盐荒之事”,语毕缓缓望向客左首座上的梅思源。

第一卷 赴任盐运 第〇一三章 仁智双王辩盐危

梅思源早年跟随父亲长住都城,却并不曾见过颐王,梅府败落后由颌王安排到清溪郡履职,十年余来远离都城,与颐王更是缘悭一面。此刻被夏牧仁这般似有意似无意地看着,让梅思源颇有几分不适。

夏牧朝何等眼光?自是立刻察觉其中蹊跷,随即向颐王问道,“颐王兄既为盐荒而来,身旁两位想来必与此关联,如何不介绍一二?”

夏牧仁站起身来说道,“理当如此。这位老先生是段泽清,永华九年至永华二十二年任安咸郡职方。”听及此,夏牧朝和梅思源眼光中瞬间迸发出一缕几乎肉眼可见的精光。职方,和“行走”一般,乃是当朝入籍不入级的官制编员,专职绘制和管理各地地图。然相较于行走,文职的职方却少有为人所羡。职方徙居在外,所到一处乃绘一处,丈其“分率“,辩其“准望“,量其“道里“,记其“高下“、“方邪“、“迂直“,常年跋山涉水、餐风露宿,与天灾猛兽随行,善终者寥,是为其一。职方所致不过地理,日常远离政务,自距仕途远甚,是为其二。既无前途又多险阻,自不在士子所望。是以职方编员虽少,却常年多有空缺,难有补全。这个叫段泽清的灰发老头在安咸郡做了十三年职方,甚是难得,说是大华朝最了解安咸郡地理之人也不为过,其对阜州盐场采矿、运盐诸多事宜助益良多,实是个关键紧要之人。

梅思源忙从座上起身,一脸诚挚道,“段老先生,在下蒙皇恩典赴任安咸盐运在即,此间正有许多为难,想来老先生定能为我解惑良多,稍后望能不吝指教!”

夏牧仁听完一笑,“段老先生今日既随本王前来,自有这般打算,梅大人请坐罢!”说完又执袖指向另一青衣老汉道,“这位观留道长,乃是我府上客卿”,言未毕顿了一顿,“观留道长精通丹青之术,炼砂之技高绝,当可助你改进炼盐之法”。不待夏牧朝、梅思源二人开口,接着言道,“大华供盐积荒已久,近三年尤甚,我关注已有经年,上月安咸诸事传来,正欲请旨治盐,不料父皇将这出缺派给了梅大人,呵呵,倒叫我好生意外”,见梅思源嘴角牵动就要发声,夏牧仁再道,“既旨意已下,再多斡旋也是无义,今日前来便是要荐这二人,盼能助益一二。”

梅思源实在喜出望外,就要开口去谢,蓦地想起自己身份,转过头向夏牧朝望去,正见其向自己缓缓点头,朗声笑道,“再无比颐王兄这更好的大礼了!”梅思源跟着一边言谢一边执礼道,“颐王殿下大义引荐,思源万分感激。”

夏牧仁大方受了礼,“我今日来实有二事,这事就算事了。段老先生、观留道长,二位日后便随着梅大人吧,一应安排,梅大人自会照顾周全”,侧首与这二人言道。

此事颐王早已对二人言过,心下早有准备,遂齐声答道,“是。”

夏牧朝向厅外吩咐道,“引二位客人往可乐轩稍歇!”待二人行过礼退去,乃向夏牧仁笑问道,“颐王兄,还有一事为何?”

夏牧仁喝了口茶道,“安咸盐运政司出缺后,我曾向父皇详述治盐经略,颇得父皇赞赏。我本以为父皇会把治盐之事全权委托于我,不想这出缺竟给了你推荐的这位离都最远,原职最低,年纪最轻的梅大人。你素善谋,自有你的道理,我不问。但我想知道,你们预备如何解这盐危?”

夏牧朝抚掌笑着先后向夏牧仁、近侍和梅思源道,“哈哈,果不出所料。”,“来啊,上酒!”,“思源,一会你莫要拘谨,今我三人不分尊卑便来辩一辩这盐危!”

“如此正好!”夏牧仁笑道,“牧朝,今日你是主,便起于你罢!你以为,大华盐危源起于何?当如何解?”

夏牧朝从主位起身,行步至两客首座间,冷声道,“今之盐危,非是天灾,实人为也。大华子民八千万,今年海盐产四十八万石,砂盐产一百四十万石,足可供五口之家每月一斤之需。而如今,各地盐市竟无盐可售,盐商却囤积居奇趁机哄抬盐价十倍不止,统购律名存实亡。都城坊间一斤海盐要价三两银,砂盐更甚,小富之家尚不能足量敷用,平常百姓是怎般境地?是以,解盐之危,首控其源,从盐场出盐至盐市售卖,通程严控,不使流向商贾富户,民众执籍本到盐市限量购盐,如此,盐荒之危当可解矣。”言毕,夏牧朝脸上竟有一抹难以察觉的隐忧。

“重病不可用将养之法”,夏牧仁起身道,“解这盐荒之危当快必快,依你言,就算事成只怕也要拖上两三年。大华在册兵丁及衙役二百二十万,可供调派不足三十万,大小盐市近二十万,这点使役实是杯水车薪。我所谋者,亦是控源。其一,加派探矿人力,加置盐场,加量炼盐,加速配盐。其二,收民间之源为我所用。对坊间盐商富贾,当刀斧挟身,重利相诱,迫其加量降价售盐。从者以重利,抗者以重典!”

夏牧朝听完缓缓点了点头,随即又轻轻摇了摇头,“使役不足可先济重缺。今大华盐荒遍及各大郡府州县,绝非短期可解,三年事成已算速效。各地盐商富贾多与地方官阀勾连,其中不乏皇甫、公家两家扶持,更有厥国、冼马国皇亲贵戚。贸然行事,恐起战端。此外,扶持盐商靠山岂止皇甫、公羊,连一向忠心的百里氏、诸葛氏亦有不少人涉事其间,要说刀斧挟身,两位老王爷会作何想?”

“对待盐商自当区别对待,不可一视同仁。”夏牧仁回道。

“断不可如此!”夏牧朝沉声道,“如今局势不稳,此时不宜授人以柄,激发矛盾。朝廷制衡各方本已如履薄冰,王兄此举不异于投石,一旦冰裂,后果可堪设想?此危远甚盐缺之危!”

“区别对待盐商,与其说激化矛盾,不如说是分化矛盾。制衡之道,破其平衡,另立平衡。盐缺之危如不能即时解除,民乱必起。治盐荒犹如去腐朽之肉,只要下刀力道、方位精准,腐肉当可去。如不能快刀割肉,任其发展,必病及全身不可治矣!”夏牧仁争锋相对道。

第一卷 赴任盐运 第〇一四章 思源始露经世才

厅堂之上,颐王颌王各执己见,双方似乎皆无妥协之意,梅思源一时也插不上话。颐王显是记得来为何事,无意继续僵持,望向梅思源问道,“梅大人,父皇命你主理安咸盐政已有旬余,虽尚未到任,想来你也思忖良多,有何良策,不如说来参详一二?”

梅思源从座上起身,执礼言道,“承蒙颌王殿下举荐,皇上恩典,臣自领命来不敢稍有息怠。盐危遍及,黎民度日艰苦,臣深有感触,今既受命理盐,更觉职责之重。这十余日来,心中所想全系盐政,只怕历练尚浅、思谋不足,误国大事。既颐王殿下有询,臣虽未有周全之策,亦当抒臆所谋!”说完望向夏牧朝,见其微笑示意,显是同颐王所想,心下主意既定,便阐述开来:

“臣以为,解盐之危未必要耗时费力去追究始错。危既已成,当赴全力以解。”

听及此,颐王、颌王皆不觉缓缓点头。

“臣拆解盐政为五,其一:炼器。臣查究档牍,现时矿场采盐多用工部所供的三齿镐,柄径八分长四尺通体精铁,齿为三寸三无锋三角刺,镐重八斤五两余,一夫日采盐石十二石余。臣反复推敲,以为三齿镐颇有可改之处,数日前找都城有名的铁铺师傅锻了一把铁器,炼铁时加入木屑灰、铜,其形锻为似锹似镐,可铲可凿,臣暂命其为锹镐。锹镐尺寸同镐,齿为十二无锋小齿,但因加入了铜,故比镐重,约九斤十二两,比镐光亮,不易磨破掌皮。且铜比铁耐磨,而铁加木屑灰后器身更刚。自量一夫采石当不少于十五石”

“妙极!”工部部首和几位掌事都是夏牧朝门下,是故梅思源一说完,夏牧朝便明白其中道理。

颐王也点了点头,显是认同了这番说法。

梅思源接着说下去,“不仅采掘之器可改,炼盐之器亦可改。大锅熬盐,实在费时费力。以澹州盐场为例,征役夫七千六百余,兵丁两千余,两千三百余盐锅昼夜不息,日出精盐不过三万斤。臣以为,可在盐场中建炕床,上置釜或鼎,下烧炭火,一个盐炕置十六鼎,一鼎注水两百斤投盐砂三百斤,以阜州的矿盐质地,去砂后一鼎一次至少出盐水三百二十斤,析盐六十斤,一炕日产盐千斤。一盐场置百炕,征役夫三千,则产盐十万斤,合八百石。且役夫兵卒角力少,休憩多,怨声必减。”

听及此,颐王便知此法大体可行,当下仰头感叹道:“以鼎炕替锅的确事半功倍!按此说,一个百炕之场年产近二十万石,足可供三郡之需,实是一场雨露甘霖啊!”再望向梅思源,“请梅大人务必将其中个由细写,呈报给父皇。梅大人,接着讲罢。”

“煮盐,乃是以盐砂为体,清水为媒,文火为引,融盐于水,卤水蒸干而析盐。期间捣粒、取水、熬盐实有诸多窍诀。盐场役夫多为左近州县乡民,受教者寥,中间分寸难以把握,于产盐皆有损。是以,臣以为当对盐场役夫一一定岗,巨细其事,如捣夫专职捣粒,粒径几何?盐分优劣?熬夫专管熬盐,何时取水?水位几许?几时捞盐?各自所作皆稔熟于胸,无使有错。此为其二。”

“妙!”夏牧朝听后不禁抚掌大赞!

“此法甚好!”夏牧仁附和道。

“现时各盐场均以陶罐储盐,有一弊:安咸山多险阻,官道崎岖陡峭,人马长途劳顿,多有事故,往往罐碎盐毁于途,每年运途损耗多达十数万石,好不可惜!”说及此,梅思源脸上一抹惋惜好不明显。“臣以为,可在驿道中设置周转站,以阜州运盐至都城为例,阜州到青州多水路,期间可以罐运;青州往澹州多山障,宜装袋而运,澹州往都城路皆平阔,再以罐运。期间虽多次拆装,耗些时力,然毁于运途之盐量必减,终究利大于弊。此为其三。”

夏牧仁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站起身来谓梅思源道,”梅大人所虑实在周详,此换装运法新颖非常,听来已觉十分可行!看来梅大人确实没有少花功夫!”

梅思源躬身行礼道,“臣身居庙堂,世受皇恩,自当为朝廷分忧,唯恐才疏学浅,难报皇恩万一!”

夏牧朝笑笑道,“哈哈,思源,你亦不必自谦。来来,接着说!”

“兵卒乃国之利器,常年运盐缺少训练,战力自不强。一旦外事开战,这些运盐兵怕是攻不了城,守不了国。”

“若不遣兵丁运盐,盐将何运?”夏牧仁问道。

“民镖。鼓励大镖局到政司造册,政司下镖,镖局押镖,州府收镖。押镖银钱由户部下拨各州府衙门。”梅思源答道,“诸多运力以民镖为最。镖局以押镖为生,历来以运时短,不失镖著称,使民镖为朝廷所用,则兵卒可归兵营操练,镖局、盐政、兵卒、百姓各自得利而无一害!此为其四。”

“其五,新辟驿道。现时安咸运盐官驿仅阜州往澹州一线,一旦供盐增加,实在捉禁见肘,且无论东进南下北上都必经此道,徒增路途。臣以为,可开辟北上和南下驿道,北上可经阿兹博县出邓州,南下可经木钦县,转望塔河到普度县,再走屏州官道南下。其中详情,臣还要请教段泽清老先生。”

“不错,一旦阜州产盐加量,一条官道实在不足,辟官驿耗资巨,征役多,耗时久,要加快进程”,夏牧朝一时也感受到其间压力,向夏牧仁说道。

“嗯,不如明日我们便联名向父皇上奏此事?”夏牧仁显然十分认同夏牧朝的说法。

“如此最好!”夏牧朝点头道,再向梅思源赞道,“思源,此事亏得你提起,不然后面再想起此事,只怕要误不少时日!”

夏牧仁听梅思源讲完五条治盐之论,心下十分欣赏,忍不住赞赏道,“今听梅大人一番治盐说,实在获益良多。本王曾举荐司马昂任安咸盐运政司,今日一看,梅大人谋略实在远胜于他。有梅大人坐镇安咸盐运,大华盐危三年必解!”说完,行步到颌王面前,颌王起身相对。“牧朝,我这便回去准备,明日你我在内政司在合计一番,晌时向父皇请奏。”

夏牧朝笑道,“甚好!”

夏牧仁对梅思源点头示意,便大步向外行去。

梅思源执礼道,“恭送颐王殿下!”

夏牧朝走近梅思源,待夏牧仁走远始温声说道,“思源,你满腹经世之才,今日方始展露啊!”

第一卷 赴任盐运 第〇一五章 疑是仙子落凡尘

梅远尘自住进颌王府,每日与世子夏承炫同习同食,已然似对少年好友。夏承炫身为世子,贯居尊位,自有一番高贵气度。然而日常往来,对梅远尘又是爱护有加,处处为其着想,不怪梅远尘每日在其左右,如影随形。

“远尘,还有四日便辞旧年了,你可知我给你备了甚么礼物?”早课已完,夫子授毕已回,书房只剩自己与梅远尘,夏承炫笑嘻嘻问道。

“啊?这,我不知。”梅远尘一阵愕然,因自己并未给夏承炫备年礼,蓦然想起,实在难免心里惭愧。

“呵呵,你且猜猜看!”夏承炫似乎兴致正好,毫不在意说着。

“哦,这可难猜地紧。想来是个稀罕的巧妙物件!莫不是你先前跟我讲过的墨玉麒麟砚?”梅远尘想了想,想起前几日夏承炫说起自己得了一个墨玉麒麟砚,十分精巧细致,脱口就说了出来。

“哈哈,好你个远尘,居然想要我的麒麟砚!那可是我二舅专门遣人从上河郡送来给我做年礼的呢!”夏承炫大笑道。夏承炫的二舅乃是当朝二品武将白马将军冉建功,领白马军两万余,驻地在保国郡。

梅远尘被夏承炫这么一说,悔之不及,好不尴尬,满脸通红,连忙摇手辩道,“没有没有!我只是不知该猜甚么,胡猜的!你可莫要往心里去!”说完,紧张望着夏承炫,盼能自白一二。

“呵呵,你急甚么!逗你玩也不知!别说是我二舅送的,便是我皇祖父赐的,只消你开口,我都是愿意送你的!这些物件有甚么打紧的?”夏承炫见梅远尘窘状,不忍再戏,便宽慰道,“我给你备的这份年礼可比麒麟砚要紧得多,料你想破脑袋也猜不着,等除夕夜就知道了!”

听夏承炫一番话,梅远尘心里暖暖的,一时好不感动,“世子待我实在不薄,除了爹娘、云爷爷他们,就他待我最好了。唉,我竟忘了给他备年礼,实在不该!”想及此,又添了几分内疚。

夏承炫看着梅远尘脸上表情几番变换,甚觉有趣,脑袋靠近梅远尘,贼贼问起,“远尘,那你可有为我备年礼?”

“啊?……还不曾……还不曾”,本以为此事便了,怎想夏承炫又突然问起,梅远尘此刻真想钻到案底去。

“哈哈……”夏承炫捧腹大笑,笑声好不写意。

“甚么开心事情,笑得这般欢?”,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从书房院中传来。

“惨了,承渏来了!你先应付着,我得躲起来”,夏承炫踮起脚往外一瞄,顿时气势萎靡,一脸苦瓜,毫无之前半分意气。嘴里一边细声说着,脚下却没停,委身赶紧往后面走去,并对着梅远尘“噓”了一声示意。书房并无其他出口,又不能翻窗出去,夏承炫只得靠着屏风躲着。

梅远尘得了保密指示,却一时不明,来者何人,听其声音似乎毫无恶意,何以让夏承炫这般躲闪?

脚步声渐近,未几,一个披着鹅黄貂裘的貌美少女从门口走来。这少女肤白细眉,双眼明亮胜水,眼睫秀发兀自挂着零星一点雪花,唇弯似笑,亭亭而立,形态间自然带着一股高贵。

这少女走近梅远尘,左右看了看,歪着头一连发问道,“你是谁?为甚么在此间?世子在哪里?我适才明明听见他的声音。”

不知是仍未从先前夏承炫的捉弄中回神还是怎的,梅远尘望着这少女,双颊酡红,木木发呆竟不答话。

这少女见梅远尘这般反应,自然来气,轻喝道,“喂,问你呢!你这人,怎的也不吱一声?”

梅远尘这才缓过来,想起少女所提三问,才讷讷答道,“我叫梅远尘,是颌王殿下叫我来这里受学的。”

夏承炫躲在屏风后,离着二人不过丈许,这番对答自是听得明白,怕发出声被发觉,笑地好不辛苦。

少女听了也不以为意,又向周边审视一遍,问道,“我哥呢?他到哪去了?刚刚明明还听到他的声音。”

“啊?你哥?”梅远尘在颌王府虽待了二十余日,但于王府眷属却只见过王妃和世子。现下记起,夏承炫说了“承渏来了”,这少女想来便是夏承炫的妹妹,夏承漪。“哦,世子啊。世子……世子”梅远尘自小受爹娘教诲不可撒谎,话到嘴边,支吾半天却始终说不出来。

夏承漪望着梅远尘,就要再问,一个身影从屏风后走出来,正是夏承炫。

不待夏承漪言语,抢先对梅远尘抱怨,“唉,远尘,你也太实诚了罢,便说我不在好了,吞吞吐吐的,谁都看得出来啦!没劲。”

梅远尘被训,自知不力,只得讪讪笑着。

“承渏,找我有甚么事么?”

“哼,我可是你亲妹,没事便不能来找你么?走啦,娘亲说外公外婆稍后就要来,正在张罗,我便来唤你了”,夏承漪显是对夏承炫的言语甚为不满,没好气答道。

“啊,外公外婆要来?太好了,正想着二老呢!”夏承炫喜形于色,一脸欢快,“走吧!”说完,就要往外走去。刚走两步便停了,侧身笑着对梅远尘道,“远尘,今日我可不能陪你了!你便自己在王府逛逛罢!”再走近夏承漪,“快走吧,好妹妹!”

兄妹二人快步向院子行去,一路对答熙熙传来,直至没了身影,消了声息。

梅远尘自呆站着,心间鹿鹿作响,良久始自语,“好美!”

第一卷 赴任盐运 第〇一六章 雪花无力乃飘零

“腊月廿六,杀猪割肉”。二十六乃是备年货的最后一天,平头百姓家最头等的年货便是年猪了。辛苦劳作一年,寻常时日实在难得吃一顿肉,各家都等着在这一天犒劳一家老少,但凡有豢养家畜的都要在这一日宰杀,倘使家里未养禽畜,也会到市集间买些肉食回来。年节前后,肉质不腐,无需敷盐腌制,最是杀猪的好时机。

夏牧朝虽不耽于享乐,颌王府的起居饮食用度却亦向来阔绰,眷属、客卿每日餐饮自不缺好酒肉食。梅家虽已没落,好歹梅思源一直在地方任官,梅远尘自小跟随爹娘,一应照料周全,亦未遭忍饥受冻之苦。

梅远尘自顾在镜湖走着,神色颇有些恍惚。

从书房走到镜湖,一路地上皆有积雪,唯此处不同,雪花落地即化,地面薄霭袅袅,草木绿意盎然,百花艳彩夺目。此间美景尽收眼底,梅远尘却始终提不起兴致,兜转一圈便往玉琼阆苑行去。

“源哥,吏部的告身副本想来也到了安咸罢?”偏厅之中,梅思源、百里思对坐于小茶案两侧,百里思一边往梅思源杯中续茶一边问起。告身乃大华任命文书,一式三份,正本授本人,副本一留吏部档犊库,一往官员任所。

梅思源接过茶杯,顿了顿,答道,“原本安咸盐政司乃是从二品职,现因巨矿而破例提格为从一品,我虽列正二品,可任职确是从一品,按律,一品告身的行程是日三百里,安咸距都城不过两千一百里,就算途中驿卒行二休一,此刻也早到了。”说完,嘬了一口茶,望着百里思,笑笑道,“怎么,在王府住的不惯?”

百里思瞪了夫君一眼,嗔道,“你早晚忙碌,鲜有时间陪我,尘儿课业繁重,亦多不在我身畔,这院落终究不是你我私宅,时日久了,如何不倦?”

听百里思一番话,梅思源好不惭愧,伸手握住百里思双手,温声道,“这些日来只顾着盐政之事,着实冷落了你,唉,我真不该!这样罢,趁今日休憩,我陪你去坊市逛逛!”

“不去。你我就这么坐着说说话不好?”百里思拒绝道。她如何不知自己夫君新领授命,肩负黎民,二十余日来殚精竭虑,几乎废寝忘食,形容疲态昭昭,心疼尚来不及,怎么责怪。只是自己这些时日远离清溪故土,王府虽好,终是客居,是以度日苦闷,借机撒撒娇罢。好像突然想起甚么,百里思脸色一正,对梅思源说起,“源哥,正有一事要与你讲。你我夫妻,你往安咸赴任,我随你同去自不必多说。只是尘儿,他已是不小,正是学问精进的年纪,我看近月来他随着世子同学,学问见识进步远胜先时。安咸并非富庶之地,想来学风不靡,你在任上匪短,只怕误了尘儿菁菁韶光!”百里思说完,脸上一抹愁容。

梅思源叹了叹气,感慨道,“都城学风蔚然,历来是鸿儒大家聚集之地。上至皇亲官宦,下至富贾平民,不论崇文尚武,必有所学。文有武英大学堂,大华文职官员多出于此;而历代武职军官则十有六七出自都师讲武堂。比之地方郡州府,都城实有不可比拟之长!”念及此,梅思源心中一滞,左右难以抉择。

二人十指相扣,良久不言一语。一盏茶后,梅思源打破安静,重重言道,“为子谋当远”。百里思望了望夫君,浅浅笑着点点头,扣着的指尖不觉间加力相抵。

“娘亲”,正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乃是梅远尘游园归来。

“尘儿,才这个时辰,你怎的就回来了?”百里思讶异问道。

“爹爹”,梅远尘走进厅内,见梅思源也在,赶紧叫道,“世子的外公外婆要来,早课完了便回去了,我总不能要夫子单独授我,便也回来了。”说完坐到百里思身畔的座上。

“哦,那便是了!”百里思点点头赞同。

梅远尘才刚落座,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傅惩风尘仆仆走进来,站定躬身道,“大人,王爷的亲卫刚刚来告,皇上已定,后日便是大人赴任之期,巳时二刻吏部的差吏便会来接。王爷正与皇上及诸王议事,一时走不开,便遣人来报,让我们早做准备。”

梅思源听完剑眉一皱,谓百里思道,“这么快!”又感念夏牧朝百忙之中仍记得先于官文知会自己。

百里思亦是神色不若,幽怨道,“唉,如何不是!这一来,且不得在路上过年!”

“娘亲!爹爹”,梅远尘见状,轻声安慰双亲。

百里思侧过头,深情凝视稚子,一手轻抚脸颊,不一会儿泪珠便滴答落下,慌忙伸另一手去拭。梅远尘一脸疑惑,只觉母亲今日实在太过伤情,他哪里知晓,爹娘刚已下定,决心把自己独个留在都城求学。母亲即将与子分离,归期尚自不定,或许此去经年,一时心间有多少不舍又多少不忍,如何不使泫然啜泣!

院外冷风猎猎吹起,雪花无力,随风晃荡飘零……

第一卷 赴任盐运 第〇一七章 乌云一爿夜潜行

冷光照白雪,天地一片明。廿七月相残,举墨画娥眉。月残无星,不详,西有乌云,示哀。

戌时四刻,内城东南,乡道向北,道两旁乃是庄稼地及农舍,两骑疾驰而过,影过犬吠。

“咚咚...咚...咚...咚咚咚”,两黑衣男子在一四方院侧门站定,左右观望,确认四下无人,一人去系马缰,一人乃上前敲门,叩门声二轻一重一轻三重。里面稚声传来,“此间无酒!”门外黑衣人答道,“甲三平六!”

“吱——”,门轻轻揖开,里面竟是一着青衣的黑须白发壮实汉子。只见这汉子目光湛湛,如有实质,太阳穴深凹,显是内家高手,发白胜雪,须黑似漆,却发稚音道,“平先生?”

“平不凡”,门外一男子答道。

“平不庸”,另一男子跟着答道。

门内青衣汉子身子微微右倾,门外二人随即快步闪身进来。

青衣汉子关好门,冷不防伸掌朝正向前走着的二平姓黑衣人击去,二人听到掌风快速转身接掌,“嘭”、“嘭”两声闷响,转瞬间青衣汉子已先后与二人对了一掌。青衣汉子收了掌,看了看二人,赞道,“好深厚的轻烟掌!”

之前对掌已发现对方并无敌意,平不凡乃揖手回道,“谬赞了。阁下北派伏魔掌如火纯青,在下万分佩服!”先前与青衣汉子对掌时,只觉对方掌力似刚似柔,掌劲极大,按理说,此人有此修为,出掌时绝不可能有如此大的掌风,是以适才掌风乃是有意为之,以提醒二人应招。

“直走,廊前转右小路,进尽头小屋,不要敲门。”青衣汉子对二人说完,随即飞身坐到院内亭台的石凳上,再不去看二人。

平不凡、平不庸二人对视一眼,依言向前行去。

“驶御阴阳”,小屋门檐挂匾,上书四字,字体随意,似笔无锋,与此四字颇不相符。

平不凡记得青衣人所言,并未敲门,直接推门而入。只见屋里正中坐了一老妪,二人进来后老妪起身,往右侧窗台走去,窗台下有一精致铜盘。只见老妪在铜盘内一番按拉,一个如莲台般的物事从其间升起,老妪不知从哪里摸出几个铜豆,铜锭对着莲台上同形孔洞塞去,铜盘下地砖下陷,一个暗道缓缓显现。

暗道出现后,老妪又坐回座上,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甚至都未曾看过二人一眼。

平氏二人何等人物,自不以为意,径直走进暗道。暗道虽长,却再无岔道,二人脚力极快,是以数息便至尽头。

只见前方置一屏风,屏后一盏油灯,隐约见一身形。

二人距屏约一丈站定,躬身齐道,“参见王爷!”

里面传来声音,“叫你们来有五件事,务必办好!”

“属下万死不辞”,二人答道。

“安咸郡政司匡凤义,不是我们的人,此人不可再留在这个位上,把他废了,莫要下死手”

“属下明白。”平不凡应道。

“南帮在安咸可有分堂?”屏后之人问道。

“没有”

“南帮要在安咸设立分堂,实力不能弱于总堂,筹建镖局,运力要强。你亲去找何瓒,告知他此事非同寻常,定要办妥,到安咸后,会有人助他。”

“是!”

“新任安咸盐运政司梅思源即日将赴任,同行有两人,一老头段泽清,一道士观留,到安咸后尽快将此二人除掉!记住,要留些蛛丝马迹给梅思源”

“是!属下明白。”对于此人所命,平不凡从不问为何,只尽力去办,这亦是自己二人能被重用之缘由所在。此刻虽不知为何杀这二人要故意留下痕迹,但既有命,只管领命行事。

“借机试探梅思源身边护卫力量,特别是一叫云鸢的老者。”

“是!”

“记住,莫起冲突,不可暴露踪迹!”

“属下记住!”

“都城还有几组人?”

“四组,丙、坤、壬、子。”

“安排坤组分三批进安咸,明日二十人随梅思源动身,暗里保护于他。随行有高手,莫要靠太近,亦不可离太远,梅思源若未安全到任,他们便无需回来!其余两批分隔十日出发。”

“是!”平不凡虽答得干脆,心下却是一紧,他自知晓“无需回来”即“无需活着回来”。

“另外两家动向无需再严密监控,撤回所有外围棋子,听候指示。气象更新,夺储之战,不在都城在安咸!”屏后之人缓缓道,语气之间一股自信清晰可见。

“属下领命!”平不凡铿声答道,想起自己跟随王爷所谋之事,心间如有一股热流流过。

“你兄弟二人办事素来利落,本王自记着,此间诸事,自不在话下,本王在都城等好消息!你们下去吧!”

见屏后之人下逐客令,平家兄弟躬身道,“谢王爷!属下告退。”说完,缓缓退开去。

院落外,两人纵身上马,向西北行去,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天地间。

暗道中,屏风前,青衣汉子双膝跪地而坐,向屏后报道,“王爷,平家兄弟已经走远。”

“知道了。阿瞳,我们也回去吧!”说完从屏风后走出,赫然是颐王夏牧仁。

皎洁夜空,一爿乌云自东往西缓缓飘去。

第一卷 赴任盐运 第〇一八章 欲托爱子付海棠

玉琼阆苑中,此刻正是上下一片忙碌。梅思源赴任安咸,事先既已知晓,阖府一应行囊早前已备周全,且一路落脚官驿,自不必担心出何差错。云婆带着白泽、筱雪两个未过门儿媳前后收拾,只因今夜颌王夏牧朝将携眷属与梅府主仆一同就席,为众人饯行。颌王殿下何等身份,能与众人同席自是众人天大福分,哪有不尽心的道理,至于云鹞、云鹄兄弟向不下厨今也入厨帮手。

百里思心有所虑,看众人里外往来,却始终提不起兴致,正带着梅远尘落坐偏厅,丫鬟海棠伺候一旁。

“海棠,你也莫要站着,拿了锦凳坐到一旁来罢!”海棠虽是梅府奴仆,但与梅远尘自小玩大,可谓青梅竹马,梅远尘自不喜她站着,笑着对海棠说道。

海棠听了,莞尔一笑,果真依言拿了锦凳坐在一旁。非是海棠不分尊卑,只是自己同云家、傅家兄弟一样,自小长在梅府,名为主仆,实是至亲,外人不在,向来没甚么规矩。

百里思看看梅远尘,又看看海棠,心里忽然有了一番计较。

自前日与丈夫打定主意留梅远尘在都城,百里思心底便始终如有坠石,兀自隐隐不安,想起弟弟百里恩遭遇,不安愈发沉重。只是自己夫君既已领受如此关键要职,此去安咸亦绝不太平,孩儿跟着自己未必便好。夫君乃颌王膀臂,幼子留在都城有颌王佑护,自比跟着自己夫妻二人安全。念及此,才稍感安慰。

百里思父亲百里千钧乃百里王室嫡系子弟,只是二十八年前暴毙身亡,留下母亲带着年仅七岁的百里思和襁褓中的百里恩在百般责难中艰苦度日。又八年后母亲病故,百里思走投无路,带着九岁弟弟历经万难来都城投奔母亲亲族。都城何其大,母亲亲族又非显赫,哪里能寻得到?姐弟俩投靠不成几乎饿死街边,幸得梅思源母亲白氏救助,自此在梅府住下,后竟渐与梅思源生出情愫。十九岁时,自己成亲当日,弟弟喜不自胜,乐极而泣,那幅景象犹在眼前。十三年前,远尘初诞,正当都城武英大学堂求学的弟弟心念自己,告假三月,往返徙步四千余里,自都城到清溪来探视。一个十六岁少年,独自一人,远行千里,个中历经多少艰辛,一路遇到多少风雨,体肤承受多少创痛!如何深沉之爱方能使人如此勇毅坚强!原本肤白俊美的弟弟找到自己时已黑瘦似挑夫,而他却豪不以为意,喜笑盈盈。看到才十几日大的小外甥,弟弟忍不住小心抱起,久久不愿放手,露出两排皓齿,犹如四月梨花,此番景象历历在目,如何能忘!临别时弟弟勉强挤出一个笑脸,不料两行清泪夺眶而涌,泪痕贯纵干瘦脸庞,几步一回首,孑孓身影慢慢消失于视线之内。不想,这竟是弟弟留给自己最后记忆。百里恩回都城继续求学,十九岁时以甲等第一入国子监,进仕途。百里思至今随行携带布告选入国子监当天弟弟写来报喜的信件。百里思回信过去却再得不到回应,梅思源托人多番打探才知,百里恩入国子监几天后便无故失踪,再不得踪迹。云鸢父子三人往都城查了半年有余,却始终未寻得丝毫线索,只得回清溪覆命。弟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乃是百里思头等心病。

此刻看着烛光下梅远尘,何其像少年时百里恩!想起当年百里恩在都城独自求学,想来受尽苦楚。此刻梅远尘将重走舅舅老路,百里思心下已定,要把海棠留在梅远尘身边,照顾起居。一来,海棠年少无婚配,二来,两人自小相熟年纪相仿,最是好做伴。

感觉夫人看自己的神色竟与平时颇有不同,少女心思敏似蛛网,海棠直觉有事发生,粉脸微红,神情忸怩。百里思如何看不到,笑了笑,轻斥一句,“这小妮子!”

话音未落,只见傅愆从厅外走来,执礼报道,“夫人,王爷携王妃、世子及嫡郡主和老爷到阆外了。”

“是了。请傅三弟告知老爷,宴膳诸事已备周全,便引王爷及眷属来正厅罢!”百里思说道。言毕,往正厅行去,梅远尘、海棠自随着同往。

正厅之中置有两席,每席设十座。依傅愆所报,王爷携亲眷三人,加上梅府十二人,共计十六人,百里思心下一番计较,座次乃定。

“海棠,一会儿你便和我们一席用膳吧!”百里思转过身,对身后海棠道。

海棠咋听一惊,脸色绯红,慌忙摇手辞道,“夫人,这,这如何成!”梅府诸仆中,海棠年岁最小,入梅府时日亦最短,是以素日里用膳都是坐次席末座。今夜筵席非是一般家宴,乃颌王送老爷赴任饯行宴,夫人竟让自己入主席,海棠越想越觉不妥,一边低着头攥着衣角,一边轻轻摇头。

百里思知道自己今日言行实有突兀,海棠无措亦在意料之内,当即伸手去牵海棠,抚摸海棠手背,柔声道,“傻丫头!”

海棠听了百里思一句,内心翻涌,虽仍低着头,却并不再摇头。百里思见了,轻笑道,“一会儿就席,你坐我一旁便好。”言毕,也不待海棠答话,径直行去正厅廊前待客。身后海棠微微点头,几不可察。

梅远尘就在一旁,二人对答字字听得清楚,却仍不明所以,又不敢去问娘亲,只得走进海棠,用手抵了抵海棠手臂,问道,“海棠,娘亲与你说了甚么?”

海棠身体向一侧微微躲了躲,抬起头看着梅远尘,粉脸红透,嗔道,“没有甚么!”说完便快步到百里思身后,不再搭理梅远尘。

梅远尘挠了挠额头,自语道,“‘没有甚么’是甚么意思?”

第一卷 赴任盐运 第〇一九章 饯行宴上成义子

玉琼阆苑乃颌王府首席客居,南北纵贯近三十丈,东西横连逾二十五丈,亭台楼阁坐落考究,景致风韵精细非常,丝毫不逊寻常官宦家宅。

阆外距着正厅不过百步之遥,百里思才在廊下站定,便听梅思源引着颌王诸人一路谈笑而来,转瞬即出现在眼前。礼毕,夫妻二人领着颌王四人落座主客四位,梅思源和百里思分坐首、副陪座。梅远尘坐在父亲一旁,向着对面夏承炫微笑示意,对方眨眼回应。

主次两席已经坐定,主宾一阵寒暄,皆是提前祝了年辞。王妃出身大家,言止落落,谈笑晏晏,梅府上下只觉亲近异常。夏承漪坐在娘亲身侧,一时竟无人搭理,瞧见百里思身后伺立一少女,见其面容清丽,姿态娉婷,诧异问道,“你是梅家的小姐么?怎不来坐?”

百里思既知海棠不在主席,还道小妮子顽逆去了次席,不意却端端在身后立着,起身拉其手腕,笑骂道,“傻妮子,如何不来坐?”说完便拉着海棠在自己右侧位上坐定,乃向夏承漪及颌王、王妃解释道,“这妮子是我们自小养大的义女,唤白海棠。丫头不曾见过世面,王爷王妃莫怪!”

“海棠怎成了我们义女?”梅思源着实受惊不小,心下自问。

“海棠甚么时候成了爹娘的义女啦?不过却也好的紧!”梅远尘既惊且喜,朝海棠望去,只见其埋首不语,绯红贯耳。

当下最惊的非属海棠不可。半个时辰前自己尚是梅府丫头,随后又猜测夫人要把自己配给梅远尘做养媳,此刻夫人却谓大家说自己出自己身份却是梅府义女,海棠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百里思并未故意压低语音,是以次席的云鸢诸人也是听得清楚明白,但都虽觉突然,却并不意外,此刻故作如常。

夏牧仁早已阅过梅府通牒,自知海棠说是二人义女,实是梅府女仆,当下却并不点破,笑笑道,“如何会怪!”

酒菜上齐,宾主坐定,一番祝酒自不在话下。颌王领头,厅内一片欢畅闹腾。

前一日,梅氏夫妇便遣傅家兄弟在王府不远的鹿角巷置办了一进院落,佣仆家用一概齐备,以供梅远尘在都城学余落脚。梅思源事后仍觉未妥,便去找了夏牧朝,望能照料一二,夏牧朝自然欣然应允。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夏牧朝觉时机已至,举杯从座上站起,向梅思源及百里思道,“思源、夫人,本王有一个不情之请。”

二人忙从座上站起身,梅思源道,“王爷,吩咐便是,何敢不从!”

夏牧朝看了看梅远尘,笑笑道,“自见远尘以来,总觉与远尘缘份匪浅,心下喜欢非常。思源,你当知我子嗣单薄,若你二人许可,我想认远尘为义子,如何?”

座上十六人,除颌王自己外,无人不惊。梅氏夫妇对望一眼,不知如何作答。孩儿成了颌王义子,学业、起居,以至安全都再无需顾虑,只是看起来此事王妃似乎并不之情,是以二人看了看颌王,再看了看王妃,犹豫道,“这个……远尘如何高攀得起!”

梅思源当下虽只是个正二品文官,但安咸盐运政司毕竟是从一品职,料想梅思源右迁一品也是不久之事。且时势之下,安咸盐运政司于朝堂之重豪不亚于各部部首。王爷多次向自己说起,当今朝堂,治世实干之强无有出其右。王妃当然知晓,梅思源以上是当下颌王最关键之助力,此时焉能犹疑,乃笑道,“如何是高攀!远尘这孩子,我也喜欢得紧呢!自远尘入王府来,承炫与我谈起,每每都是远尘这个远尘那个,便似亲兄弟般。”

夏承炫初始是惊,一回神便只剩乐了,现既母亲说起,自然重重点头,忙道,“就是!就是!”再看向梅远尘只觉又更亲切了。

梅远尘倒不在意做颌王的义子,只是能和夏承炫做义兄弟,他当然千肯万肯。

夏牧朝看着梅远尘,佯装生气道,“远尘,还不过来叫义父、义母!”

梅远尘一愣,就要去看爹娘眼色,哪想夏牧朝早先一步开口道,“莫去看你爹娘,他们都听我的,你且能不听?”

百里思本就十分愿意孩儿认颌王为义父,又听颌王说来,一时百感交集,双目噙泪,轻轻说道,“去罢!”

一直以来,百里思对颌王都颇有戒心,缘由亦自道不明,但觉如此紧要时机,颌王几乎用尽全力把自己夫君推到安咸盐运政司位上,总不会如看起来这般简单。但今夜颌王所为,实在令百里思感激万分,心想,颌王不似恶人,就算源哥日后为其所用又有何干系?顿时戒意大消。

梅远尘听了母亲话语,只得从座上起身,行到颌王及王妃跟前,行跪礼,磕三响,再拜乃唤,“义父!义母!”

夏牧朝甚为开心,扶起梅远尘道,“远尘,起来罢!”

梅远尘起身走近夏承炫,讷讷叫着,“兄长!”

夏承炫一听,忙摇手,“不要不要,我最不喜人唤我‘兄长’、‘哥哥’之类的,你不如就唤我名字吧,就如我唤你‘远尘’一般。”说完偷偷望向妹妹,只见夏承漪正恶狠狠瞪着自己。

夏承漪见梅远尘还在原地,似乎一时并不打算来唤自己,心中来气,叫道,“还不来叫姐姐?”

梅远尘正要唤“承炫”,却听夏承漪叫起,转头就要过去,只听颌王轻斥夏承漪道,“漪漪,莫胡闹,我看过远尘生辰,可比你大一岁有余呢!”又向梅远尘道,“承渏的小名是漪漪,你跟我们一样叫她漪漪吧!”

梅远尘应着,“是,义父”,走近夏承漪,唤道,“漪漪!”

梅远尘此刻不知多开心,竟和夏承炫、夏承漪成了义兄妹,只是想着明日自己便要离都城而去,刚认兄妹便要分离,心下又好不难过!

梅远尘是颌王义子已成事实,席上诸人虽各有各的心事,却终于有件共同的乐事,喜乐之余,不知不觉酒杯也已续上了。

第一卷 赴任盐运 第〇二〇章 相见时易别时难

“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

树梢一只鹧鸪叫着,像是在召唤甚么,又似在挽留甚么,声声力竭而止,好不凄厉。

梅远尘正梦着娘亲带着自己在清溪的府宅后院种苗木,乃是一株小桠楠,母亲温声对自己说着,日后小楠苗长成,质刚比铁,其盖如伞,顶天立地,便可以给你遮风避雨,佑你平安了。梅远尘疑道,“娘亲,孩儿自有爹娘佑护,要这楠木佑护作甚?”娘亲微笑望着自己,默而不言。待要再问,只听得耳畔响起“呜~呜~呜~呜呜……”一阵哀鸣,瞬时悠悠转醒。

梅远尘从床上坐起,只觉左臂隐隐生疼。想起昨夜膳后回房途中,自己和云爷爷撞到一起,左前臂碰到云爷爷肘尖,登时浑身酸麻,头晕目眩,只得上床缓缓,不觉竟沉沉睡去,至此方醒。隆冬里,天色整日沉闷,早晚难分。依往常,辰时初刻海棠都要来唤自己早起的,今她既还未来,想来时辰尚早,梅远尘心下一番估摸,蓦地又想起海棠竟成了自己义妹,呵呵,实在好极。

梅远尘记得傅愆讲起,巳时二刻吏部差吏便会掌三马八卦辇来接,想起自己昨夜才认了颌王一家为义父母和义兄妹,还不及再处一日便要分离,王府上下对自己甚好,当下心里实在大大的不舍,却又无可奈何。梅远尘计量一番,想来已快到请礼时辰,自己便去向义父母及义兄妹请早辞行罢。正行到门外,瞧见丈余处一白衣少女垂首背对着自己站在院内,不是海棠又是谁?

梅远尘得了这个青梅竹马的义妹,心下美极,走近海棠笑嘻嘻问道,“好妹妹,你怎的站在这里?进来唤我便是。时辰未到有甚么要紧?”

“公子,莫再拿我取笑,听得别扭得紧。”海棠脸色微红,哽咽答道。

梅远尘这才看到海棠眼里有泪,粉嫩脸庞泪痕兀自未干,顿时心急,就要伸手去拭,只觉海棠脸冷似冰,着急更甚,急道,“好海棠,怎么了?是我错了,我赔礼便是了!”

海棠抬起头,看看梅远尘,哭得更是伤心了。梅远尘与海棠自幼相处,自知海棠向来温婉善良,绝不会因着这小小玩笑跟自己如此较劲,她这般啜泣不止,想来另因其事,直觉发生了甚么重要事情,一时惴惴不安。拔腿便往父母房间跑去,一边大呼,“爹”、“娘亲”,却哪有回应。扣门几十声都不见来开,正想转身去云爷爷房间询问,却见海棠已然跑着跟来,丝绢拭泪,断断续续道,“公子......你莫要寻了......老爷......夫人他们行去已多时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梅远尘只觉心窝一紧,眼前一黑,头重脚轻,一个趔趄就要摔倒,海棠紧忙来扶。几个呼吸后,梅远尘稍稍缓过来,定了定身,轻轻推开海棠,向外面发狂奔去,一路泪流滑脸落下。海棠知他心伤,哪敢大意,尽力在后追赶。

不知道走过几个回廊,几条小径,亦不知撞到几个佣仆,几个卫兵,一路梅远尘只盼早些行到大门口,可此刻真真到了大门,望着四周陌生街街巷巷,又不知该往何处去觅寻,一股惧意从头皮如电波般传来。

这时海棠亦已赶来,见梅远尘站着并未走远,心下稍安,乃驻足躬身大口喘气,一边抬头紧紧盯着,一脸神情,藏忧于怜。气息渐平,体力稍复,海棠缓缓走近远尘与其比邻,但见他双目赤红,唇角轻颤,表情木讷,神色黯淡,教自己好不心疼。二人伫立良久,海棠实在放心不下,便伸手拉拉他衣角,轻轻唤道,“公子!”梅远尘原自恍恍惚惚中,便是无知无觉一般,听得一个温柔熟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才缓缓回神。见海棠脸挂清泪,正着急看着自己,大是不忍,勉强笑笑,笑还未完泪却先下。只见海棠从袖袋之中抽出一信件,双手递来,谓远尘道,“这是老爷、夫人留给你的信,你看看罢。”梅远尘伸手去接,见封面乃是母亲亲笔:“我兒遠塵親啟”,封包并无火漆,梅远尘径直抽出来看:

遠塵我兒:

見此信時,爹娘已行出遠矣,勿追。

都城乃盛學之地,兒且遵王爺安排,靜心求知,無使爹娘掛念。

兒既拜義父母,奉王爺王妃當以孝,事世子郡主當以悌,待王府上下叔伯當以恭。

海棠同你親妹,心事盡可訴與聽,你二人當互持互愛,遇有難事,告于王爺知,若實不便,速速信告爹娘知曉。

爹娘愛你惜你,比海山深重,然,愛既深則當謀以遠,盼你早日學有成,為朝廷效命,解百姓疾苦。

我兒心善,向待人親厚,然如遇不平事,當強則剛,無需猶慮。

王府教席皆高人,武道張馳,兒當勉力。行出在外,不可無武傍身,兒當謹記。

爹娘雖不在旁側,兒每日飲食起居當不得廢。

兒既聰慧,又有王爺庇佑,定能事事順遂,爹娘並不擔心,兒亦無念爹娘。

每月朔日來信,諸事萬般訴與爹娘聽。

梅远尘将信字字看完,既知爹娘留下自己远行已成事实,爹娘音容始终萦绕脑海,实难自控,泪才干又涌起,忽地抬起头,紧紧拥住一直站在身旁的少女,轻轻道,“海棠,如今,这里便只你伴着我了!”

第一卷 赴任盐运 第〇二一章 愿辞新岁留旧年

年三十,辞旧岁迎新春。

“噼噼~叭叭~......噼噼~叭叭~”,爆竹之声在都城内外各处响起,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夜色虽已暗透,但此时却正是一年之中最是热闹的时分。

民间俗语有传,“辛燃爆竹戌吃酒”。“辛”者,“新”也,列天干第八;“戌”者,“灭”也,列地支十一。天干以承天道,地支以载地道,古人以天干地支观星象,以计年月,测吉凶。二十干支中“辛”列“戌”前。

燃爆竹的习俗缘由,大致说法有二,一说年三十这日年兽会到人间做恶,百姓燃放爆竹是为驱走年兽,保得平安;一说古来百姓生活多疾苦,一年将往,人们祈祷来年势运顺遂、生活安康,燃放爆竹是让爆竹声把美好祈愿带到云霄,让天神听到。

“戌吃酒”,“需吃酒”,“戌时需吃酒”意思乃说一年之中最后一顿饭要把好酒好肉都拿出来吃,以慰藉一家人一年以来的辛苦劳作。

这个重要节日,颌王府上下内外处处挂着红灯笼,贴着鎏金红对联,气派辉煌。卫兵、佣仆都着新服,新梳发,行走间脸上皆挂着满满笑意,仿似乎欢乐同疫病般在其间传染开来。

王府正厅之上,颌王及王妃正坐主位,左侧夏承炫、夏承漪、梅远尘及海棠依次就座,右侧褚忠、杜翀、周旭宽、卢剑庭按次就位。乐师十数人分坐主座旁侧,正奏着年节时兴的曲目,丝竹管弦连绵,如水波滟滟。厅中歌姬随着声乐翩翩舞着,体态轻盈、身形绰约,舞姿美甚。舞曲虽然这般婀娜,这时倒似无人去赏,厅中诸人自管相互攀谈,只梅远尘、海棠脸色暗淡,丝毫没有半分节日喜庆。

梅远尘坐在座上,既不去取那杯盘玲琅的多彩果脯,也无意去尝秀色可餐的玲珑糕点,将将坐着,坐姿无力,形容颓废。自昨日父母离自己远行,梅远尘便似丢了魂魄,思虑钝滞、五味不知。

海棠虽不是王府亲眷,此刻却也与世子、郡主同列而坐,位次便在梅远尘左侧。昨日梅远尘看完信笺后竟突然来抱了自己,良久不肯松手,实令海棠始料未及。当是时梅远尘万念俱灭,海棠也未多想,且任由他去抱,每每事后想起,总觉异样。海棠性本清淡,这声色曲舞皆非所好,坐在厅中稍感局促,十分心思到有九分放在梅远尘身上。想起夫人临行夜把自己唤到房内,说了好一番贴己话。

“海棠,你自幼长在梅府,我向视你如己出,今你已长成落落姑娘家了,我甚感欣慰!”

自己幼时被老夫人收养,自记事起便跟在夫人身边,夫人待自己一向亲善温厚,从未使自己有半分委屈,夏着衿、冬裹裘,哪里有半分似寻常佣仆?

“你已是及笄之年,不觉已到了配婚的年纪,我心下实在舍你不得!”

夫人待自己如己出,自己何尝不是视老爷、夫人如亲父母,只想一生伺奉二人,常伴左右,又何曾有过离开梅府的念想?

“你与尘儿同岁,因你出生,向不知你二人孰长孰幼。但你二人感情我自看在眼里,他爱你敬你如亲姐,你爱他怜他如亲弟。只是你当知晓,你二人终究不是姐弟兄妹,再过几年,你们长成终究要各自嫁娶。我本想再过两年去想,不想老爷竟远赴安咸履职,实在意料之外。尘儿正当学时,自不可随我们奔波,骨肉分离已自难免。只是把尘儿独个留在都城,又如何心忍。”

公子与夫人从未远离,海棠自知如非万般无奈,老爷、夫人又岂会做出此决定。

“只一事想问于你,你且老实说来,可切莫怕羞。”

想起夫人日间诸般言语,海棠自然想到些甚么,只觉双颊温热,心下微荡。

“人皆有私,我不欲你日后嫁与旁人,亦不想尘儿以后另作他娶,心下自盼着,再过两年你与尘儿两情相悦,终成眷属。海棠,我便是要问你,如若给你订这媒约,你可愿意?”

海棠面红过耳,低头不作声,良久始轻轻回着,“我受老爷夫人天恩,此事自当由老爷、夫人做主,海棠不敢不从”。

此刻再想起这番对答,海棠仍觉心思荡漾,再看向旁边的梅远尘,诸多感情子中除却疼惜与怜爱,自有一番别样的情愫。

梅远尘尚自沉浸于纷繁的往昔回忆当中,这多时且不得自拔,哪里知道海棠一腔心思?想着爹娘此刻已行出数百里,不知今夜当在何处落脚?年夜宴席间是不是还留着自己惯坐的位置?是不是仍炖了自己喜欢的清溪竹丝鸡?往年过年,都有爹娘在身边,唯独今年,梅远尘初尝人间离别苦楚,哪知竟是这般令人心伤情悴。

“噼噼~叭叭~......噼噼~叭叭~”,爆竹之声在都城内外各处响起,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年三十,辞旧岁迎新春。梅远尘始缓缓仰起头,望向厅外天穹,此刻心间就只一个祈愿,愿辞新岁留旧年......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二二章 天道使驭地泽临

何为天道?世间自有万般解答。

青玄入道门已近甲子年,犹觉道如浩瀚星宇,人似尘世之埃:道便在你眼前,又如何能窥探万一?

“咻!咻!”,青玄手腕一抖,从手中掷出六枚铜圆。铜圆撞在墙上,落到地面,快速旋转着。

四十年来,每年大年初一丑寅之交,青玄必卜一卦,以知吉凶、断趋避,道所谓“窥天意以顺其势”也。

“叮……”铜圆落定,卦象既成。

“地泽临”,青玄看到卦象后轻轻呢喃。

上卦为坤,兑为下卦,九二为阳爻,位下卦正中,六五为阴爻,居上卦正中,两爻同位相对,正是六十四卦之地泽临,道门解卦为覃恩极滤,教化万民,青玄善卦,乃知自己将遇门人。

青玄缓缓从座上起身,伸出手掌往铜圆落地之处一摊,铜圆如铁遇磁石般径直向青玄手掌飞去。

“唉,孽缘啊!败我修为。”青玄从窗口望向山下,自言自语道。

山下白雪皑皑如披,月光下竟似发出荧荧微光。

“咚!咚!咚!”门外响起一阵敲打声,只听一少女喊道,“公子,该起了!”

梅远尘正睡得香,听到叩门声,颇不想起,又听得海棠在唤,只得迷迷糊糊应着,“起来了”,一边睡眼惺忪去开门。

海棠走进房来,谓远尘道,“今是大年初一,你快些洗漱毕罢,一会儿好去给王爷、王妃拜年,这可是大礼,可失不得。”只见海棠早已穿戴好,头梳垂鬟分肖髻,身着粉红色向阳绣棉裙、脚系扁头长筒棉鞋,更显娇俏。大华其时发髻于女子之重堪比容貌,形式繁复多样,然有一铁律,未出室女子不盘发。海棠先前常梳双丫髻,今日这垂鬟分肖髻实令梅远尘眼前一亮。

听得海棠提醒,梅远尘乃知自己险些犯错,就要错过一年最重的拜年礼,当下快步行至偏厅,快速一番盥洗,换上新衣,整理仪容。海棠在旁看着梅远尘一通忙碌,轻轻掩唇偷笑。

“海棠,现在几时了?可有误了时辰?”梅远尘梳洗完,匆匆来问。

“现下已是辰时三刻了。”海棠正容答道。

梅远尘一听,惊得非同小可,声音陡增,急道,“竟已到这个时辰?我记得请早是在卯时的,哎,哎,我竟睡了这么许久!”言语中自带一份懊恼。

海棠本欲逗一逗梅远尘,哪知他竟然这般着急,心下不忍,安慰道,“你莫要急,王爷和王妃入宫给皇上请早拜年了,怎说也得巳时二刻才回呢!”

梅远尘一听,由忧转喜,笑道,“好海棠,你又如何来捉弄我!是不是我这个哥哥平日对你太宽宥了?”

海棠待要开口来驳,只听门口夏承炫欢快叫着,“远尘,你起来了?”只见他一提着一个四五寸见方的精致礼盒,一手提着一鸟笼,里面乃是一只稀奇漂亮的鸟儿。

“见过世子!”海棠双膝微屈行礼道。原本海棠还是个丫鬟,见了亲王世子自当行拜礼,但此刻她已是梅府养女,行地位已大不同,行执礼已足。

“海棠姑娘,你既是远尘义妹,又何须多礼。”夏承炫笑笑说着,然后谓梅远尘道,“啰,这便是我先前说要给你的年礼”,说完抬了抬鸟笼,“这可是鸱尾玄风!好看吧?可名贵的很哩!”

梅远尘看了,乍乍舌,“这,我可万没想到你竟送我这样一活物。我当如何饲养?”

“可也简单的紧,每日喂食些干果谷物即可,这些不需你劳神,我自会叫小厮送来。”夏承炫得意得很,笑着言道。一边说着一边把鸟笼往梅远尘身上靠,梅远尘只得伸手去接。

夏承炫看着梅远尘坏坏笑着,说道,“远尘,你不是喜欢我那墨玉麒麟砚么,我也给你带来了。”也不待梅远尘言语,随手把礼盒放在桌上。

当日梅远尘只是随口一猜,不曾想今日夏承炫竟真把墨玉麒麟砚带来,虽不知此是如何贵重一物,心下却百分欣慰,自也不去反驳。

“再不多久父王、母亲就要回来了,我们便先去候着吧,漪漪想是早早去了!”夏承炫对着二人说道。

梅远尘自是一般想法,附和道,“那我们便快些去吧,总不好教承漪郡主一个人等!”

当下三人留下玄风和玉砚,快步向外行去。还未到正院正堂,远远便瞧见夏承漪在厅上兜步,似乎颇不烦闷。赶巧,夏承漪今日亦是一身粉衣装扮,和海棠衣着倒有七分相像。

夏承漪侧首往厅外看,正见夏承炫三人走来,当下对向快步行去。相距不足丈,夏承炫正待要一番请罪,话还未出口便听夏承漪骂道,“亏的父王、母亲对你万般好,平素甚么好的都给了你,今日拜年礼,我还道是你不来呢!”这话显是冲着夏承炫说的,只是梅远尘听来亦觉惭愧不已,对夏承漪认错道,“郡主,都是我不好,竟睡过头去,我......”梅远尘只觉今日夏承漪实在华美异常,见她黛眉轻蹙,朱唇微努,一时语塞,再不知当如何去答。

见梅远尘抵挡不住,夏承炫走上前讨好妹妹道,“好漪漪,是哥哥错了,明日开始我日日早来,可别生气!知你素喜鸟禽,我送你一只鸱尾玄风可好?”

夏承漪听是鸱尾玄风,心下一乐,却脸不变色,看了哥哥好一会儿乃道,“惯会使些收买人的小把戏,可要记得自己说的,日后再比我晚来,看我要如何!”

听夏承漪这么说着,夏承炫知妹妹气已消大半,气势一松,赶紧应着,“我自记得,你且看着。”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二三章 不是有缘不相逢

“这都几时了,父王、母亲怎的还未回来!”夏承漪在厅里来回走着,气鼓鼓地向三人抱怨,却发现哥哥正坐在座上,正偷偷吃着果食,一时更气了,“你怎又坐下?且有你这般候人的么?海棠他们不都站着?你这大爷们,哪里娇贵啦!”

一旁的海棠听夏承漪这么骂来,甚觉好笑,几乎已笑出声来,只是自觉太过无礼,强自忍着,然笑意却是饰掩不住。

夏承炫听妹妹这般数落自己,哪里敢驳,又瞧见海棠一脸恣笑形容,只得从座上起身,抹净果渍对着二人讪笑。

“哎,远尘,我问你,你可要老实答我!”夏承炫往梅远尘身边拢了拢,悄悄问道。

梅远尘眼望着夏承漪小声答道,“甚么事?你便说罢。”

“你站了这么许久,脚累是不累?”

这是已是正午,梅远尘已在此间老实站了个半时辰,双脚酸麻,当下乃偷偷在夏承炫耳边答道,“累自然是累的,但也总不好坐下罢。”

听得梅远尘回答,夏承炫甚喜,走到夏承漪面前得意说道,“我道是就我累了,原来远尘也是累的,我却不信就你不累!”

梅远尘哪里知道夏承炫转眼便卖了自己,这时见夏承漪瞧来,尴尬不已,慌忙低下头去。

夏承漪各看了三人一眼,竟行到座上坐下,重重揉着腿,一边从食盒里取了一块糕点吃下,一边嚼一边说着,“累死我了,腿可酸的紧!饿了半天,肚子都空了!”

夏承炫、梅远尘对望一眼,皆是一脸懵懂。

“你们怎还傻站着?也过来坐罢,可不知还要候多久”,夏承漪向三人道。

此刻,梅远尘方知,为甚么夏承炫见着夏承渏总是气势萎靡,想法去躲。

夏承漪似乎对海棠颇有好感,全无半点对夏承炫、梅远尘的泼辣,看着倒像对知心姐妹。

四人坐着两两聊着,倒也欢畅,每每夏承炫笑起,夏承漪总要斥责两句,不觉里只是未时二刻。

“可真是四个有孝心的主儿”,褚忠的笑声从院中传来。

“褚爷爷!”夏承漪几乎从座上跳起,跑去褚忠身旁,兴奋问道,“父王和母亲回来了么?”

“呵呵,郡主,今儿个皇上有兴致的很,把几位王爷都留在宫里呢。王爷刚遣人来,要你们自个儿寻乐去,早些回府便是了”,褚忠乐呵呵说着。

“哈,远尘,我们走罢!正有几个得趣的去处,一直不得空呢!”说着去拉梅远尘的衣袖,忽然想起甚么,又道,“承漪,海棠,可要同去?”

夏承漪一脸不屑,啐道,“初时便只唤远尘,现再来叫我们,哪有半点诚意!才不自讨没趣,我便和海棠去逛坊街,海棠,莫理他们”,说完,拉着海棠欢快向外行去。

“哈哈,她们走啦!我们也走罢!嘿,便先去浮屠塔如何?新年登高可望远,也算图个吉利。离着瑞云楼和清水湖都只两盏茶的脚程,爬完浮屠塔再去瑞云楼吃些酒菜,酒足饭饱在清水湖堤走走,想着都美!”夏承炫兴奋说着,就如一个贪玩富家子,梅远尘对都城所知实在有限,哪里能有意见?自由着夏承炫拉着走去。

街上车水马龙,熙来攘往。

“对不起!对不起!”夏承炫自出府来,犹如脱缰之野马,出笼之困兽,行走间如脚下有风,梅远尘在身后追着,未及避让,正撞上一青衣道士,道士摆摆手示意。梅远尘道了声“失礼了”便继续往夏承炫行去。

“远尘,这年景时的都城可热闹?”夏承炫扯了扯梅远尘道。夏承炫自然知晓王府亲卫定在暗里护着自己二人,是以一路行来,毫不在意。

“哦,热闹是热闹”梅远尘想起初到都城,爹和娘亲也带着自己来逛街,此刻此景此境之中,如何不黯然心伤,是以回答起来,自是有气无力。

“你看那里,高高那就是浮屠塔,走快些罢!”夏承炫一边扬手指着,一边招手向梅远尘示意。

贩夫走卒吆喝,江湖卖艺杂耍,商肆鳞次栉比,行人并肩接踵,这便是大华都城。

“远尘,来!”夏承炫既已爬上最后一阶,便伸手来拉梅远尘。

“景致何其雄伟!风光何等旖旎!”二人扶着铁栏,赏欣所见,夏承炫难得安静,望着塔下,良久发出一声感叹。梅远尘竟似从他眼中看到一丝忧伤。

“小哥,我当真是钱被偷了,怎会有意赖你这一顿吃食?”只见一青衣道士被小贩揪着衣领,苦苦辩着。梅、夏二人自浮屠塔下来,已觉有了饿意,便往瑞云楼行去。眼见酒楼就要到,却出现这一幕。梅远尘一看,竟是早前自己冲撞的那个年轻道士,自有心要帮,便问夏承炫道,“你可还有些银钱?”

夏承炫笑道,“既带你出来玩,哪里会没有银钱?你要多少?”

梅远尘挠了挠头,道了句“我也不知”,然后走近小贩,问道,“这位道长差你多少银钱?”

小贩见夏、梅二人衣着华贵,自不敢轻慢,陪笑道,“差铜圆三十文,你要替他付?那可好的紧!”

夏承炫在一边听着对答,不待梅远尘来问,丢了一锭银子在桌上,谓梅远尘道,“走罢!我可饿了!”

梅远尘对道士微微点了点头,随夏承炫往瑞云楼去。

这青衣道士望着梅远尘离去方向,缓缓摇头道,“不是有缘不相逢,哎,孽缘啊!我的徒儿!”

这道士不是青玄又是谁?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二四章 父承子继谋大位

“父王!”夏承炫站在案旁恭敬叫着,心下却嘀咕,“父王向来少与我谈,不知今日却有何事,这都亥时了,怎还差人来唤”。

夏牧朝正阅着折本,听得夏承炫在叫,抬头瞥了瞥独子,笑着温声道,“来了,先坐。”说完双目快速从折本上扫视而过,提笔在末批示几言,即放置一旁。案牍理毕,始谓夏承炫道,“这些日来与远尘相处甚好?”

“自然是好。孩儿自小无弟兄,今日既得远尘相伴,真真觉得心中喜乐十分,我自无话不与他说,他亦对我言无不尽,但想日日和他共处,相亲相爱如手足!”夏承炫不想父王竟作此问,但既问起,答则句句肺腑。

“再有两日便是元宵,元宵过后便是华子监入学之时。思源早有托远尘求学之事,我已安排周全,正月十七日送思源入华子监。”夏牧朝未忘梅思源所托,已以亲王义子之名为梅远尘谋得入学资格。华子监不同于武英大学堂和都师讲武堂,入学资格严苛异常,非是皇亲国戚、即是重臣子嗣,要不就是学名远播之高才学子。凡能受业合格,即可入朝为官,朝中高官,倒有三成来自于此,可见一斑。梅思源幼时,父亲梅晚亭位列从一品,本身资质亦佳,是以入得华子监与时为亲王公子的夏牧朝同窗。

“我亦同去!”夏承炫听得义弟好友将离府求学,当即道。

夏牧仁听着爱子言语,观其形容,双目微赤,轻吁一口,乃道,“炫儿,你乃我独子,我待你终究当与他人不同。你年已十六,今有诸事,当告你知。”

“父王,但请说来。”夏承炫不知父王何以言神一变,只觉父王将言之事,绝非小可,当即凝神来听。

“二十五年前,父皇竟意外登基,实万万未曾想到。再半年后,三哥、牧阳、牧炎和我四人被封嫡亲王,其时为父一十七岁,比你现今亦大不了多少”,夏牧朝神色肃穆,娓娓言道,“父皇尚自年轻时便迷迷丹青炼药之术,往往寄寓道观,经年不归。母亲及诸女眷往往不阖,我们兄弟自管自顾。三哥既为长兄,乃照应我三人,可说是无微不至。其时,四人虽不同母,相互情真却恰如今日你与远尘一般无异。”时下三王夺储,明里暗里诸多争斗,朝廷上下何人不知?夏承炫实在未曾想,父王他们多年之前竟有这般亲密事故。又听夏牧朝言道,“自从父亲即位,一切便再不如昔。圣天子既定,岂能不立储君?朝中大臣自有人向父皇谏议:颐王素仁又为长子,当为储君;贽王嫡出将兵善武,可为太子;大华环敌颌王多智,可以治国。至此三王争储每每博弈,互不相让。二十年余来,我们往往党同伐异,旷日争端耗费国力伤及根本”,说及此,夏牧朝神色黯然,“手足相争,何其残忍!非是我想去争,实是不得不争!个中原由,后与你说。我不欲子嗣后代如我,漪漪出生后我和你母亲便商定再不生养,一子单传,势自使然。”

曾几何时,夏承炫多次想着,其他皇亲眷属府院,哪个不是子嗣成群,何以自家人丁如此单薄?原竟是这般奇怪缘故,当下看向父王更是肃然起敬。

“皇位之争非一夕可成。贽王善武,世人定防患其武;颐王行仁,世人便以为假仁;我以智称,世人皆惕我以谋。既知你之长则尽可设法制你所长,你所谋者,又如何能成?谋之所成,在敌不备。”夏牧朝意味深长地看着夏承炫,似乎在总结,有似在警醒,“示人以弱,使人以为惑,就似那日你在瑞云楼那般,就很好。”

“孩儿自知难逃父王法眼”,那日在瑞云楼,贽王当面去邀梅思源,夏承炫大声叱问,的确是有意而为之。

“炫儿,你与为父之像,便如我之再生,我如何能不知你。”夏牧仁轻笑,转即正声说着,“你当知,思源为安咸盐运政司,乃我力保,但你却不知父皇因何允我。”

生在帝王之家,久沐政事,夏承炫自远比寻常人明了其中利害。是以父亲力荐的梅思源赴任安咸盐运,夏承炫总想是父王使了化朽为奇之计,以致难为之事既成。“孩儿的确不知。”夏承炫答道。

“我向父亲立了严誓,此生绝不再作登位之想,无论未来新君为谁,必倾所能以助,立誓书为证。以此为代价。”

“父王!”夏承炫音色急促,语调直升。

“三王相争父皇看在眼里亦是万分为难,我既言退,父皇如何不喜,这个二品政司自然允给了我。世人皆以为我欲争皇位,我要功成,何其艰险,倒不如以退为退。”夏承炫仍陷于诸般思绪之中,只模糊夏牧朝言道,“我可不争帝位,并不意我儿不争!我今日要告知你的便是,为父未竟之事,当由你完成!”

“轰~~~”此话犹如五雷轰耳,令夏承炫瞬间惊醒,抬头呆呆望着父王。

“你乃皇嫡孙,机会来时,旁人自无话说,此乃机先。你我生在帝王之家,多有不由己之事。所幸者,我儿聪慧,天资禀异,自小懂得养晦示拙,韬光避芒之理。谋事在我不在天,成事看命不由我,你我父子共勉而已!”夏牧朝右手扶于爱子肩上,注视着他,仿似看到自己。

夏承炫思绪久久未能平复,父王言语萦绕在耳,字字如针,想起过往种种,日后种种,一时血脉激荡,情难自持,倏尔跪地,斩钉截铁道,“孩儿先时未能替父解忧,实在不孝。既不知父王爱我之切,每每怨尤,又着实愚钝。儿既这般顽劣,父王犹为谋如此大事,儿实不知何以报。有父王居中帷幄,只今日起,自当尽心与谋所谋,学而后用!父王既为我父,今又作我师,请受儿三拜!”一番言语激昂劲畅,三个响头个个铿锵。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二五章 际会风云华子监

“走啦!走啦!远尘,你倒是行快些!”

今是梅远尘和夏承炫既定入学之日,夏承炫早膳才毕,急急辞了父母亲,领着小厮就要出去。回廊一侧,梅远尘正与海棠话别,但见海棠百般叮咛嘱咐,意犹未绝。不远的回廊一端,夏承漪叉腰气冲冲走来,似正找寻甚么人,夏承炫见了,如何不急?

见夏承漪渐近,当下道了句,“你一会儿便与漪漪也说这么许久罢,我先走啦!”话未说完,人已走远,夏承炫显是极力在躲着妹妹。

“我哥哥不在么?”夏承漪满脸怒容,双手叉着小蛮腰问梅远尘、海棠二人,眼中怒火中烧,正四下环顾。

海棠自小和梅远尘长大,记事起几乎每日在一起,未有分离过,况百里思已有明言,盼二人执手琴瑟,今送别间,竟有几分小妻子的模样,听夏承漪问起,急忙抹去眼中泪花,答道,“世子才刚走三五息罢”。海棠知自家公子嘴拙,若答不得意,自少不了几句斥骂,故抢先梅远尘一步答话。这十余日来,夏承漪与海棠相处甚欢,倒不曾让海棠受了委屈。

夏承漪既不见人,有气无处撒,恨恨对着大门方向骂道,“有本事了,下月朔日莫要回来!”夏承炫正行到大门处,听的声音传来,脸上坏坏笑着,急忙催着小厮快行。

鸱尾玄风乃一种极难得的鸟禽,略经调教则可吐人言,仅栖于极北植林郡东北角的一个僻远峡谷。颌王府上养有四只,乃是植林将军布舍一送给颌王的年礼。夏承炫竟不知何讨得过去,一只赠了梅远尘,一只作为赔礼给了夏承漪。夏承漪素喜珍禽异鸟,得这玄风,每每与其逗趣耍乐,倒多日不与哥哥纠缠。昨夜,夏承漪以哥哥入学在即,玄风无人照料,欲强行要去。夏承炫哪里抵挡得住,只得应允今日一早遣人送去。夏承漪苦等了一夜,总算见小厮送来,好不开心!然,揭开笼罩所见,令其气极:两只玄风羽毛竟被剪去大半,似乎还是有意剪得参差不齐。夏承漪如何受得住?自一路向府门堵截来,却终究晚了一步。

“哈哈哈~远尘,漪漪真的那么气么?”夏承炫骑在马背,问并骑的梅远尘。

梅远尘不善骑,正小心抓紧缰绳,听夏承炫一路讲起今早所为,实在觉得不妥,劝道,“你这样做也不好罢?适才漪漪真真气的很哩!”

“那有甚么?你不见我平日受她多少欺负!”夏承炫不以为意。难得捉弄妹妹一回,此刻正觉解气,却听一句斥声响起:

“谁家的畜生?竟撞了我!”原是梅远尘未及拉住马缰,马不得掌控,竟撞到一华服公子哥。

梅远尘正要下马致歉,哪知夏承炫先已跳下,对着华服公子哥臀上就是一脚踹去。一边骂道,“口无遮拦的东西!”

华服公子从后被撞一个踉跄,正要转身去看,竟又被踹了一脚,前后失衡趴倒在地。

华服公子身旁的小厮看到主人被打,哪里肯罢休?两个去拉倒地的华服公子,一个竟要向夏承炫打去。

见这华服公子衣着派头,自非一般富户公子,哪里受的这气,被拉起后就要来打,“你!......”待得看见夏承炫面容,狠话到了嘴边乍停,就要踢过来的脚也蓦然止住,看了看这二人,恨恨说道,“......我们走”,带着小厮几个消失在街头人行中。

“你认得他?”梅远尘适时实在不知当如何,幸夏承炫下来解围,见对方前后行止,似乎认得夏承炫,当即好奇问道。

夏承炫率先上马,坐定乃回道,“工部右丞费羡渊家的宝贝儿子。”言语间自带着一丝蔑意。

“啊?那如何好?”梅远尘乃知自己惹了事,一脸着急。

夏承炫笑骂道,“那有甚么,他爹也就一个从二品!仗着他爹庇护,欺负旁人也就算了。他既骂了你我,踹他一脚又当如何!你费什么心?”

自撞了人,梅远尘怕再生事端,抓缰绳更紧,驱马行得愈慢。二人骑马一路缓行,去华子监不过三十里路,竟耗费个半多时辰。

“总算到了!”夏承炫重呼一口气,让小厮先去交了籍引。不久,一个着了官袍的白净高胖中年行来,笑脸迎着二人道,“鄙人院监执笔武南山,来接世子、梅公子!”华子监执笔只是七品小官,在都城实在不足道,然这三人虽有爵位却不任朝职,是以武南山以“鄙人”而非以“下官”自称。夏承炫乃皇上嫡孙,身份尊贵自不消说,梅思源亦是领从一品职的正二品大员,一个七品小官面对皇亲重臣公子,哪里敢有丝毫怠慢。

“承炫世子!”一个欣喜声音从不远处叫起,“你竟也来了这?”只见那人年纪约莫二十四五,形容俊朗,撇开随从正快步向二人行来。

“诸葛星辰?”夏承炫看到来是何人,乃叫起,“我又如何不能来?”夏承炫指着那人对梅远尘介绍,“这是诸葛星辰,黎民郡诸葛王爷家的世子。”再拍拍梅远尘,谓诸葛星辰道,“梅思源大人公子,梅远尘,我父王义子!”三人正说话间,竟看到武南山向行来的另一拨人迎去。

三人同朝那处望去,已知来人是谁,只听诸葛星辰叹道,“今日华子监可真算得际会风云了!”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二六章 冤家易结不易解

这一拨二三十人,正浩浩荡荡走来。武南山虽然一个不认得,但就在都城,阵仗早已见惯,当即快速辞了夏承炫三人,急忙迎上去,一脸陪笑。

只见对方中一个领头的小厮,走上前来,态度倨傲说道,“这是我贽王府承灿世子和赟王府承炀二公子,那位是大司空薛大人的公子薛宁,那位是都城执金令胡大人的公子胡晦明,那位是工部右丞费大人的公子费格栋,你快去把一应流程办了,再给安排十间最上等的学舍!”

这寒冬尚未过,武南山屈腰在一旁听这小厮说着,白净脸上竟沁出一颗颗汗珠。又听小厮竟要十间上等学舍,哪里敢说半个不,重重点着头,唯诺应了,退下去,就要照办。待经过夏承炫三人旁边,只听夏承炫叫了一句,“且站住!”

武南山心下叫苦,连忙转过身来,强颜欢笑道,“承炫世子有甚么吩咐,鄙人必定照办!”

“我们三人先来,学舍自当由我们先选,武大人,你待怎的?当我们这般好说话?”夏承炫平日跟梅远尘相处,十足一副顽劣公子哥模样,这会儿一副冷冷的语调讲来,倒教武南山汗流浃背。

“这个,呵呵,您看……”武南山只得再行到夏承灿一拨人前,恳求地讨好着道。

“滚蛋!”费格栋今早受了窝囊气,直憋到这刻,见夏承炫就在一边却又实在奈何不得,心下正火大,武南山又施施然走来,自没好气,抬腿就是一脚踢去,就要踢到武南山身上。

武南山见状,哪里还敢逗留,又往夏承炫三人走去,见夏承炫脸色更冷,眼有厉气,走到一半便停了,左右踟蹰,实觉万分为难。

梅远尘见这位执笔大人不小一番年纪,正左右支绌,似乎心力交瘁,一时大为不忍,正欲开口向夏承炫求情。只觉衣袖被人轻轻拉住,侧身去看,竟是诸葛星辰,正对着自己轻轻摇头。

“远远见到这番场面,我还道是谁在这里僵持”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瘦高青年自院监里面笑笑走来,“武大人,此间之事无需你劳神,便去找人收拾八间干净学舍罢!”

武南山一听,如遇大赦,只觉身体一时轻了几十斤,急忙谢道,“谢承焕世子”,言毕,拔腿快行,几乎跑着离开此是非之地。

适才调停的“承焕世子”便是颐王夏牧仁长子,永华帝长孙夏承焕。

夏承灿似乎颇不开心,丢了一句“没趣!”便径直走了。夏承炀和薛宁、胡晦明、费格栋四人身份可不如夏承灿尊贵,当下一一向夏承焕作揖,始朝夏承灿跟去。

“承焕世子!”见夏承炫还在气上,诸葛星辰便率先向夏承焕打招呼。梅远尘见状,也跟着唤了一句,“承焕世子”。

夏承焕对二人点点头,向诸葛星辰问道,“星辰,你兄长可好了些?”

“劳你关心了。兄长他受伤不轻,几番调理后已无大碍,大夫说静卧数月当可痊愈”,诸葛星辰低声说着,脸色沉郁,似有所想。

夏承焕轻拍他肩膀几下,说道,“那便最好了。当下不大太平,出门在外,你们也都小心着些。”诸葛星辰的兄长诸葛云逐是黎民王诸葛穆长子,两月前在黎民郡与上河郡交界处被人追杀,几乎就死。幸部下赶来,力战退敌,诸葛云逐却身负重伤。几经查探,所得证据皆指向辖制下河郡的贽王势力。黎民王府向来不偏向三王中任何一派,但经此一事,事虽未能查明,却终究开始近颐、颌二王,而远武王。

“你当是远尘公子了。”夏承焕笑着对梅远尘说,“父王曾与我言,令父梅大人惊世治世之才,实在当世少有,承焕缘浅,恨不得一见。”梅远尘自幼受教,常以父亲为榜样,今日既听夏承焕对父亲竟是这般赞誉,好感陡增,回道,“远尘愚钝,未学得父亲万一,实在惭愧。”夏承焕笑笑,望向夏承炫道,“承炫,进去罢!置甚么气。”说完,硬拉着夏承炫袖口,往里走去。

四人寻到武南山要得学舍,安顿了下来。或许武南山有意为之,四人房间竟是一路相连。

“远尘,你可带了吃食,我可饿的紧!”夏承炫并未回自己房间休憩,而是一屁股躺下,倒在梅远尘床上。

梅远尘本以为夏承炫要好一番生气,哪知他竟丝毫不意之前诸般事故,头句话便是讨要吃食。“我哪里有带?适才武大人有言,院监有膳厅,你若饿了,我们便早些去罢。”海棠本为梅远尘备了好些果饯,梅远尘以为颇不雅,便留在了王府,未曾带来,此刻亦是饥肠辘辘。

“那还等甚么?”夏承炫说完,腰间一挺,竟直直从床上弹起。梅远尘一旁看着,又是讶异又是钦服。

夏承炫、梅远尘皆宦家子弟,生活向不自理,颌王妃恐二人在院监内衣食无着,便遣了四个小厮随着二人,乃住在院监内,专供学子随从长住的外舍中。夏承炫、梅远尘才在位上坐定,小厮便端了好些碟饭菜来,倒也丰盛得很。

“这院监膳食倒也合口,我今是真真饿了,不吃两三碗只怕都不得饱!”夏承炫一边嚼着饭菜,一边向梅远尘叹道。梅远尘待要答话,蓦地响起一响手掌拍案之声,“你说甚么!”听这声音竟是诸葛星辰。夏承炫、梅远尘二人放下碗筷,快步行去,见得眼前一番局面,夏承炫邪笑叹道,“还真是冤家易结不易解呵!”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二七章 各显智计化危局

“你说甚么!”诸葛星辰怒火中烧,紧握双拳,眼睛死死盯着夏承灿。

“我说过甚么,你自已听到了,再来问作甚?”先前自己与夏承炫对峙,诸葛星辰显是站在另外一边,令夏承灿心里不快,乃在膳厅谓夏承炀四人,“诸葛云逸自己功夫练不到家被人砍了,却要赖在我贽王府上,还要不要脸!”那时诸葛星辰正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用膳,听得这番言语,如何承受得住,当即拍案而起,大声斥问道。夏承灿原本不意与诸葛星辰结怨,毕竟双方实无利害冲突,但多人当前诸葛星辰这般训斥令其大是不喜。夏承炫先前那番话语,乃“私下”言及,并不欲诸葛星辰听去,却哪知他竟就在一旁角落,字字原原本本听了去。

事既已成,面对诸葛星辰厉声叱问,夏承灿虽自知理亏却并不欲示弱,当即沉声应答。

诸葛星辰虽然气极,却并未失了理智,夏承灿乃嫡亲世子位尊非凡,是以虽双手紧握却始终克制权衡着,“打?还是不打?”

“承灿,我长你几岁,你便卖我一个脸面,向星辰道个歉罢,此事,实在是你错了!”,见两方剑拔弩张,又是夏承焕做起了和事佬。夏承灿自知理亏,且诸葛云逸之事尚无定论,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实在不愿树此强敌,虽觉当众致歉实在为难,但为父王大计,当下勉为其难,向诸葛星辰道,“诸葛星辰,诸葛云逸遇刺绝非贽王府所为,你们尽可去查。适才我口不择言,胡言乱语,乃我不对,望你海涵!”

诸葛星辰并不领情,“哼”了一句,回到座上,自顾进膳,再不去看夏承灿一行人。

诸葛星辰心知,这便已是最好结果:无论自己如何占理,夏承灿毕竟是亲王世子,和自己这个异姓王世子又大是不同,打将起来,实难收场;兄长遇袭虽是贽王府嫌疑最大,却实有颇多疑义,事未证实,诸葛家不宜树此强敌。但对方适才言语不敬,自己作为王府世子总得讨要说法,现既有颐王世子做和,对方也已致歉,目的已然达道。

夏承灿亦知,如此收场于自己最是有利:适才自己言诸葛云逸之事,实早知诸葛星辰在角落,乃是刻意让他听去。贽王府平白被怀疑追杀诸葛云逸,自己总不能当面去解释,如此岂不显得心虚?但有此梗在,终究会让诸葛家偏向另外二王,实乃对贽王府最是不利之事,是以适才借致歉之机自表清白。且夏承焕做了和事佬,他乃自己堂兄,卖他面子也正常得紧,如此自己亦有台阶下,再不能更好了。

夏承焕亦觉此事中,自己受益最大:诸葛星辰陷两难之中,自己帮其争得夏承灿致歉,他感激自己自不消说。夏承灿说错在前本就理亏,只怕当时心下已有悔意,碍于情势不甘示弱,但既自己来做和事佬,夏承灿得了机会自然顺势而为,既保住了面子又不失了里子,只怕对自己感激更甚于诸葛星辰。虽然当下三王争储,不知将来如何,就当下而言,这自算得上一份人情。且在其他旁人看来,自己两次三番调停冲突,既是有德又是有能,自能树立一番威信。

一时膳厅之内各自有着各自的心思,终于安静下来。

“我倒是小看了他!”夏承炫躺在梅远尘床上,双眼茫然望着屋顶,又如失神了一般。先前膳厅中,他本欲从旁推澜,帮诸葛星辰出头,怎奈何被夏承焕抢了先去,回来后一直不乐。

“诸葛星辰么?”梅远尘只觉刚刚诸葛星辰见不敬而怒,计其果而忍,顺其势而终,实在当得上“智勇机谨”四字。

夏承炫并不答话,仍是呆呆望着。

“承焕世子吗?”从早前的院监门对峙到刚刚的膳厅冲突,夏承焕始终不偏不倚,尽力斡旋,实有一股大将作风,且先前对自己父亲评价既高,令梅远尘心生好感。

“远尘,你看不出来么?”夏承炫坐起身,看着梅远尘,一脸不可思议之相。

“甚么?你看出来甚么了?”梅远尘一脸茫然问道。

夏承炫走近,拿了一条圆凳与梅远尘对向坐着,耐心说道,“你还未看出来么?在院监门口,他故意使小厮作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态势,强行要先于我们去占学舍,只是做出一副出头的样子,笼络那几个人心;在膳厅之中,他定是故意激怒诸葛星辰,借机解释诸葛云逸之事,至少是想让诸葛星辰知道,他并不意与诸葛家为敌。在膳厅中致个歉打甚么紧?两次承焕调停,看起来似乎都是他最受气,实则,两次他皆是最大的受益。哎,我先前确是小瞧了他。”说完唉声叹息,颇为好笑。

梅远尘听他娓娓说来,只觉不可思议,深深地望着他,良久乃道,“承炫,我亦小看了你!没想到,最最聪慧的竟是你!”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二八章 致知堂内八子聚

“哎,星辰,你猜他们三人可会来此间?”今正月十八,乃华子监开监首授之日,梅远尘、夏承炫和诸葛星辰早早来到授堂,找了学案坐定。才坐定便听夏承炫向诸葛星辰问道。

诸葛星辰一脸狐狸般笑着,谓夏承炫、梅远尘道,“要不我们来打一赌,我赌他们会来,谁输了便端了这半月的膳碟,如何?”梅远尘一脸懵懂,问道,“你们说的‘他们三人’是甚么人?”夏承炫并不上当,啐道,“才不跟你赌!”又头转左侧,向梅远尘解释着,“那便是其他三位异姓王世子:天霜郡百里家的百里剑意、佑民郡皇甫家的皇甫天纵和苍生郡公羊家的公羊颂我了。”再右转过来道,“你都来了,他们岂能不来?”

大华开朝伊始,夏汝仁大赏有功之臣。朱、白、黄、杨四位大将战功彪炳,下城无数,获封异姓王世袭罔替,天子分别赐姓诸葛、百里、公羊、皇甫,受赏黎民、天霜、佑民和苍生四郡,永世驻守。为表忠心,四异姓王合计,自遣嫡长子长居都城为质,时久渐成铁制,历三百余年,未有特例。诸葛星辰是诸葛家的嫡子,领着异姓王世子的爵位,遵制长居于都城。

“你怎的这般确信?”夏承炫歪头问着。

“你不也确信的很么?否则何不接我赌局!”诸葛星辰揶揄答道。

夏承炫听了大笑,道,“哈哈哈,想来你也早知晓了甚么缘由,却来诓远尘和我。我若不在此间,只怕远尘定要为你端这半月膳碟了!”见梅远尘在旁,茫然望着二人,甚是无辜的模样,便向其释道,“可知为何夏承焕、夏承灿他们不约而同上华子监么?”见梅远尘摇头,乃附在其耳边,轻声说,“只因今年的大夫子乃是老王爷!”梅远尘自小不在都城,于这些亲贵所知几无,这时转过脖颈看着夏承炫,无奈道,“还是不明白!”

“承炫,就你不痛快!”诸葛星辰从学案起身,走到梅远尘一旁轻轻说道,“老王爷乃是皇上同母的嫡亲长兄,先皇嫡长子端亲王爷,那番文武学识,当世无二,可了不得了!”诸葛星辰讲来,脸上满是尊崇、钦佩。

永华帝在先帝诸子之中,实在平平,本几无可能登位。只后来先帝病重,随有崩殂之虞,几个极厉害的皇子为夺得尊位,斗到红眼竟相互下起死手,死的死,残的残。原本呼声最高,才名最盛的端亲王在府邸遇袭,腿受重创致残,终与皇位失之毫厘。自己已然登位无望,端亲王便转而全力支持亲弟,时为华亲王的永华帝。永华帝自年轻时起便委身道门,对高堂红尘之事早已无心,是以向不与人争,向不为人敌,这时突被端王推出,竟少有异议。一来,有资格的皇子仅余二三,永华乃皇上嫡子,受亲王尊爵,顺位最高;二来,永华从未结党,朝中自不树敌;三来,各方政派相互掣肘,不欲对方上位,在己方无望之余,纷纷支持始终中立的永华。是以,永华暨储出乎寻常顺利,不久便登位为帝。端王既为永华同母亲兄,又是永华登帝首功之人,在当朝位尊自远非寻常皇亲可比。这是这位端王爷无意朝局,隐退致学。

“诸葛星辰,我便知你会来!”

“星辰,你可阴险得紧呢!”

一群人正从门口,对着三人行来。

“承炫世子!”

“承炫世子!”

“剑意!颂我!天纵!”

“天纵、剑意、颂我,你们自己晚来,又来怪我作甚!”一群人相互招呼。诸葛星辰显然对先前对方所言有微词,当即驳道。这群人似乎熟络非常,原是质留都城的四位异姓王世子中其余三位及其同伴了。

“承炫世子,这位又是哪家的公子?”梅远尘与夏承炫、诸葛星辰同坐,自引起几人注意,是以百里剑意问道。

“哦,安咸盐运政司梅思源的公子,我父亲义子,梅远尘”,夏承炫起身答了,又为梅远尘介绍道,“这个是百里剑意、那是公羊颂我、那个是皇甫天纵,那边那个小胖子是尚书令柳大人的二公子柳是如,那个大个子是武英学士詹大人的独子詹俊跃。”梅远尘在此间年纪最幼,且素来腼腆,此刻与众人一一执礼,竟不觉执着下礼,诸葛星辰一旁偷笑。

众人坐定才几个弹指的功夫,夏承焕和夏承灿各领着几人行来。百里剑意似乎在刚才诸人中颇有威望,这时起身向夏承焕道,“承焕世子,失陪一下。”说完,引着众人向夏承焕、夏承灿一群人行去,又不免一番寒暄。夏承焕心中不乐,又无他法,只得和梅远尘、诸葛星辰闲聊去。

异姓王世子在都城地位颇为尴尬,他们将来大多要承袭王爵成一方诸侯,是以都城上至皇帝,下至高官巨宦无不对其高看一眼,朝中无论何派都欲与其友善,甚至结盟纳党。此时他们爵位虽尊却无实职,日常行事不免有求于人,是以自和官员时有往来。但处在如此紧要位置,又决不能轻易党附以树政敌。是以往往都是持中而立,各不相帮。

诸葛星辰原本亦是如此,只是兄长遇刺,实令其对贽王派有了敌意,是以行止间显然亲夏承炫、夏承焕而远夏承灿。其余诸子毕竟与三方一般无尤,自当恪守中立铁则,往来间不可分了亲疏,是以夏承炫虽心下不乐却也毫不介怀。

学堂置学案二十四,此刻已然满座。门外一坡脚老者执杖缓行而来,身后四个衙役手抬一物事,上盖红绸。众人见老者,即止言端坐,再无人造次。老者行至授案之前,扫视众人,神色复杂,良久乃沉声言道,“此间,乃授学之所,我不欲知尔们往来。但自今日,望尔们抛开亲族怨尤,忘却朝中政争,勠力同学,相竞相争。从今而后,不管尔们今后机遇为何,运势为何,盼勿忘同窗缘谊!”

言毕,伸出右手抓住红布,用力一扯,露出一鎏金楠木匾牌,只见其上四字龙凤飞舞:格物致知。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二九章 承焕远尘初论议

“格物致知”,溯物之源由,究事之道理,以致真知。

“无论日后际遇为何,运势为何,不忘同窗缘宜”,公羊颂我在心下默念,又深深自问,“朝野皆传,父王暗中蓄兵,已露谋反之迹。此事既如此广传,只怕也非空穴来风。自己质居都城,半步离开不得,父王又置自己于何境地?星辰、剑意与自己同为质子,遭遇何其相似,往来间多有共鸣,早成挚交好友。他二人虽不曾言,只怕亦早有耳闻父亲之事,时常见其忧容。而父王一旦举兵,战时敌对当前,自己当如何自处?”念及此,公羊颂我只觉世间再无更难之事,无意转头望去,竟见皇甫天纵亦正向自己看来,真乃一对天涯沦落之人。

“尔们可唤我'端夫子',首授将兵之道,用兵之法。授教前,尔们先自报家门、姓名、年岁于我。”执杖老者简言道,再以杖轻击最右前学案,命道,“便自你始罢。”

“武英学士府,詹俊跃,年二十七”,受命之人正是先前站在百里剑意身后的大个子,此刻站起来报道,言毕入座。

“昌安伯爵府,柳是如,年二十二”,大胖子柳是如接着道。其父亲柳延年是当朝一品大元,执令尚书台,承袭伯爵位。通常官宦家府宅门匾,若有世袭爵位,通常铭以尊爵,是以柳是如如此报道。

“东南佑民王府,皇甫天纵,年二十”,皇甫天纵面极俊秀,眉目如雕,言语间自是气度不凡。

授堂间,一个个依次报来。

......

“安咸盐运政司府,梅远尘,年一十五”,梅远尘坐于左前,乃在最末报道。此间最长乃是楚南将军府的欧潇潇,年已三十,而最少者,便是梅远尘了,夏承炫以十六岁居次。

梅远尘已然报完,端夫子竟凝视半晌不语,令众人颇为不解。众人眼中,梅远尘除了年岁小些,毕竟从一品的安咸盐政司家门也实在普通,不知何以夫子视其如此特别。众人不知,梅远尘更是不知,竟心生怯意。见此情境,夏承炫自欲解难,正要开口去唤,只听端夫子及时说来,

“尔们皆出亲贵,又或不久便入仕参政,为朝廷栋梁。今日首授,我欲议者,乃大华国危。夏承焕,你以为今之大华有何危?”

夏承焕身为皇帝长孙,年已二十六,虽未领朝职,却早涉朝局,于当下大华情势自有一番见地,当下起身朗声答道,“大华国危,首在外患。东南有冼马,西南有厥国,正西有沙陀,甚至北方的雪国都国力渐盛,跃跃欲试,陈兵渐近,实在是强敌环伺。内忧在于争,位争于宗室,政争于朝堂,利争于地方。争使力不聚,力不聚也不强,不强则国渐危矣。”

端夫子又问,“外患当何以破?内忧该何以解?”

“外患之患在于敌可成盟。不使结盟,当乱敌内政,使其互疑,战时不能救,分而击之。内忧之忧在于不立。储位不立,则上纲难成,下命难达;苛律不立,则懒政难治,贪渎难止。欲慑外患,当先练兵强军,己强则敌不贸进。欲解内忧,在于使臣。泱泱大国,岂无良臣?使良臣于其所长,则治渐清明。”夏承炫答来,字字精炼,毫不多言。

夫子再问,“练兵有何难?使臣又有何难?”

“练兵之难在于择将,择将当首以忠,次以勇,再以谋。忠,在于不叛不私,为朝廷用;勇,在于不惧不退,能戍边关;谋,在于不惑不疑,可退来敌。使臣之难在于公,不因私利制衡,不以喜恶牵制,不以亲疏掣肘,举能臣以公。择将难,使臣以公难!”夏承焕面容镇定,思绪神清,言之凿凿,言毕乃坐。

台上夫子,台下同窗,无不翘首,皆惊于夏承焕一番国危论。梅远尘从未有接触政事,正是一懵懂公子哥。初听夏承焕言时下危患,只觉国势危殆,刻不容缓;再听其道破解之法,又觉情势虽不妙,尚有良解;后又听这练兵择将之难,举臣以公之难,似乎又是前途漫漫,知易行难。

夫子点了点头,冷声赞道,“不错!”又执杖行至最左,谓梅远尘道,“何以为臣?”

梅远尘正在回味间,丝毫不备,忽听夫子有问,乃仓促站起,一脸绯红。虽还不曾答话,但姿态间与夏承焕一比,高下立判。众人见了,待要嗤笑,却听梅远尘答道,“远尘年幼不经事,于为臣之道实无所知,只常听父亲有训:奉君当以忠,事上当以恭,待同僚以诚,视下如亲族,约束于亲眷;持身必以洁,行事应自律,立志存高远,治学须以勤;每日为官必有忧,上忧朝廷乏困,下恤百姓疾苦,中间自省不足;常有三戒,一戒骄奢,无使耽于资财酒色,二戒自满,无使履职事不能尽,三戒贪婪,无使法度废弛。行有三不,一不恃势欺人,二不恃理逼人,三不恃法压人。远尘虽才学浅薄,为人行事必依家训,以为根本。”

待得梅远尘答完回座,授堂内鸦雀无声,哪再敢有嗤笑?

端夫子听了,亦点点头,冷声道,“很不错!”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三〇章 思源初现盲山下

“大爷,叨扰了,山埗头村可是这个方向?”一年约二十八九的彪悍壮实汉子,牵着一匹枣红色的植林马在一老汉面前站定,乃问道。在其身后不远,八名年纪各不一的男子骑在马背,缓缓行来。

这老汉原本背着好大一担干柴正走在小道上,见一身着制式袍服壮实汉子来问,急忙放下柴担,躬背答道,“是了,官爷。沿着这小道行五六里,在右前有一小岔道,往小岔道再行两里地便到了。”

袍服壮实汉子执手谢道,“多谢大爷指路。这才开岁,此间寒意正盛,我这里有热酒一壶,肉食些许,就赠与大爷暖暖身罢!”壮实汉子见老汉衣着单薄,身形佝偻,心下大是起怜,便从腰间取下酒壶和食包向老汉递去。老汉何时见了这般阵仗,畏着手脚,哪里敢去取,“官爷折煞我了,怎敢要你酒食!”

壮实汉子不允,把酒壶、食包放到柴担上,再告谢离去。不远处马背上年纪最老者笑着对一华服中年道,“老爷,只怕咱家傅二兄弟晌午该是要饿肚子了。”

华服中年看着正行来的壮实汉子,笑道,“哈哈,傅二弟虽是武人出身,一副心肠却是又善又暖。他既好心把自己晌食送了人,又岂能饿着了他,一会儿与我同食便是。”一时骑上众人皆欢快笑起。

壮实汉子骑马行来,在一群人前勒马停驻,报道,“老爷,顺这小路行五六里再右转小岔道行两里便到了。”

华服中年从自己腰间取下酒壶、食包向壮实汉子掷去,笑着道,“傅二弟,晌午便由我来请你吃顿酒肉罢!”傅惩接过,茫然望向众人。

一群人策马向前,经过老汉时,华服中年拉住马缰,对他揖了揖手,始驱马行去。

此间九人便是刚上任的安咸盐运政司梅思源和云鸢、云鹄、云鹞父子、傅惩四名梅府家仆及四名从清溪察司府带来的亲信卫兵。此行乃是自阜州盐政司衙门来这阜阳镇盲山附近,寻一置建盐场之址。

“安咸下辖六州之中,以阜州最为富足,然数日来一路所见,百姓度日多困苦,由此可知其余五州民生至于斯了。”梅思源叹道。“如何不是呢!”傅惩接话道。众人一路言谈不止,驱骑徐行。

再行五里许,果见百丈外右侧有一小路延伸,傅惩见了,先一步驭马快速向前行去,既上小路,不见影踪。八骑就到岔路口,只见小路上傅惩驱马快行而来。

“吁~~”,傅惩勒马停住,执手报道,“老爷,山埗头村就在前边了,我已叫保长在村口候着”。

“甚好,便去看一看这山埗头村是怎样一番地理!”梅思源道。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小路而来,傅惩开路在前,云鸢殿后在尾。

离着村口尚有里许,一个干瘦中年汉子引着四名老者向众人迎来,神色慌张,距着傅惩坐骑还有十丈余便跪拜在地,大呼道,“山埗头村保长李发财,领氏族管事四人参拜政司官大人!”这五人显然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更不可能知盐运政司是何品轶的官员,只觉这九人衣着华服,袍服威武讲究,定然是顶了天的大人物,是以此刻匍匐在地,不敢去望众人,生怕惹来事端。

“李保长,尔们快起来罢!我们此来多有打扰,劳烦领路在前,再收拾出几间房来给我们落脚”,梅思源温声说道。

“是!是!是!小民这便去办!”说完起身,用力推推一旁老者,那老者既听了梅思源所言,又得保长暗示,已然会意,使尽气力往村里奔去,显是去安排一众行人的住处了。不待梅思源吩咐,傅惩便策马跟随在后。

山埗头村是阜阳镇的大村,在籍五百余户,人丁老少两千四百多人。村里最大的财主是一家朱姓富户,在盲山脚下有地近两千亩,早前发现盐矿的老幺便是他家的佃户。为众人安排住处的氏族管事急急跑来朱姓富户家,与其说明缘由。朱姓富户见了老管事,听了一番说道,哪里敢有意见,忙唤来女眷、小厮张罗膳食住处开去。

老管事得了朱富户的应承便急急向门外傅惩报去。“官爷大人,山埗头村乃乡野小地,就只这朱先生府第堪堪招待,万望大人包涵!”

“哪里的话,老先生客气了。你便引我去与这家主人见上一见罢!”作为梅思源贴身亲随,傅惩做事向来粗中有细。

老管事自是一百个应允,领着傅惩又往朱府折了回去。

“小民朱由颛,见过官爷大人!”朱富户说完就要拜下,傅惩赶忙去拉,从腰带中取出一银锭谓其说道,“朱先生多礼了。我家大人午间夜里或许将借宝地休憩,劳烦收拾出五间干净房间。这有官锭银五两,以抵资费。”

“民不与官斗”,古来民之畏官如鼠与猫,无论老少,不分贫富。朱由颛虽是一村首富,但自以为在官家面前实在不足一提。此时见傅惩递来银钱,又是惊又是疑,忙辞道,“官爷大人远来劳累,小民有幸招待,哪里能要大人资财?”

傅惩还要去迎众人,无意多言,把银锭放在桌上便向外快步而去。

“老爷,便是此间了!”傅惩接众人行来,距着朱府大门尚有二三十丈,指着府门道。朱由颛领着一众家眷早已候在门前,见梅思源九骑近来,当即伏地跪拜道,“山埗头村朱由颛携眷属恭候盐运政司官大人!”这朱由颛和那老管事、保长看来都是读书之人,言语中竟少有山野草莽气息。

“朱先生多礼了。多有劳烦,便请起罢!”梅思源下马言道。

朱由颛哪里想到这位大人竟斯文有礼至于斯,乃谢拜而起,领着梅思源一行人向府宅内行去。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三一章 朱府宅院宴老幺

“大人,请堂上稍坐。下人们手脚不利落,小民这便去催!”朱由颛安排诸人在正厅坐定,便辞了身下去。梅思源新来安咸,自想了解此间民生多些,是以拒了州府盐政司的安排,领着亲卫随从八人边走边问,一路缓缓摸索而来。到这山埗头村已过未时二刻,朱府一家上下老小午膳已毕,哪里有这许多现成饭食供九人入膳?是以刚听得老管事说来,便急急遣了老妈子、老长工去烧火煮水、杀牲宰禽。非是下人有意偷懒,只是这造饭烧菜实在不可一蹴而就,该翻就要翻,该炒便得炒,少了锅里面半样的功夫,菜肴又怎得美味?朱由颛自然晓得这明白道理,但又如何敢与众人讲?只怕几位大人候久了不悦,是以急急脱了身,亲到伙房监工去了。

“一清、此间有一事,差你去办。”梅思源此行带来四名亲卫,这顾一清便是其中一人。按照大华朝朝臣护卫律,正三品职往上官员即有由领侍卫府配调的护卫亲兵。四年前,梅思源右迁至清溪郡察司官,领正三品衔,这四人便是他的护卫亲兵。今再右迁安咸盐运政司,挂从一品职领正二品衔,护卫人数亦增加到了十二人,便把这四人从清溪郡察司府随调了过来。

“大人请讲!”顾一清离座躬身抱拳道。四人中,顾一清资历最老,此时领侍卫队长职。

“一会儿你去找李保长,午膳叫他来作陪,我正有许些话要与他了解。令,请他携发现盐洞那佃农同来。朝廷的恩赏只怕还不曾下,今我首领安咸盐政司,既来到此间,当先私赏于他,以兹致谢。”

“属下领命,这便去办!”言毕,即领三人向厅外行去。

“云叔?”梅思源唤道,却未听得有人答话。

“大人,父亲说今夜大人可能将在此处留宿,便先去查看附近地形了!”云鹞此时顶替父亲位置,贴身保护着梅思源。

“呵呵,云叔也太小心了!此地如此僻静,想来不会有甚么贼人。”梅思源说道,言语中对云鸢处事之谨慎自是认可十分。

云鹞却不敢作此想,严肃答道,“大人安危,绝对半分马虎不得。我云家父子三人,尽受梅府厚恩,便是万死亦不可使大人损伤分毫!临行颌王殿下已有告知,大人此来,自会损及朝中大人物利益,绝不可有半盏茶的放松。”

“思源此来,本意只为治盐。然我身处朝局,又如何能脱身于政派纠葛?民生如此艰难,何不齐心解民疾苦?朝局政争,何时能止啊?”梅思源心酸叹道。

朱由颛家资丰厚,豢养三禽五畜以百千计。先前一番从侧打听,得知此行人间的华服中年竟是当朝一品大臣,一时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中年似乎也就不惑之年,何以登此极位?先前自己暗里估摸着,不得了是位三五品的郡州府大人。喜的是,当朝一品临自家府宅用膳就宿,实在是天大的脸面,氏族族史必定浓墨特写传流于后人。自己除却略有家资,似乎也平常的紧:既未入仕谋得一官半职,亦未悬壶救世生人性命。此事乃毕生最值罄书之事,自要办得百般周到细致,是以巴不得府中食材上的席面的全都做肴入席。“这个蒜蓉鸭,鸭毛你可得去净啰,哎,那个乳羊熟地汤得把羊的膻味焯掉......”朱由颛平日里就饮食讲究,于这烹煮倒在行的很,这时恨不能夺来锅勺亲自下厨,“做好的便快端到水灶给热着!”

一桌二十三碟,四汤五蒸六炖七烧,中间摆只烤全猪,这便是朱府上下耗时一个时辰给梅思源诸人备的一席午膳。

“呵呵,梅大人,久候了!可以入席就膳了!”朱由颛强笑着说道,心下却想,“令梅大人候了一个时辰,实在大不敬,只盼能体谅一二”。

梅思源从座起身,执手道,“有劳朱先生了。我自作主张请了老管事和一位佃农大哥同席,望先生不怪!”

听得梅思源道来,似乎并不置气,朱由颛心下一松,急忙回道,“哪里哪里!小民哪敢?梅大人着实客气了!”

“那便叨扰了”,梅思源报以一笑,再谓顾一清道,“去请老管事和老幺兄弟入席。”

近来,老幺只觉全身力气实在用不完,这日便是早早起了身,天刚亮便去给朱由颛的水田挖荸荠。往常,邻里左近不分老少皆唤他“老幺”,自有了“盲山探盐”的事故,年少的唤他“老幺大叔”,年纪相仿的皆唤他“老幺大哥”,唤得老幺脸上时常有笑。午时小憩间,婆娘送来黍米粥,饭筒里面还放了几勺腌菜萝卜干,自被老幺舔食得干净。饭饱下地干活才一刻不到,远远便听得老管事在喊自己。老管事说明来由,乖乖不得了,原竟是东家请自己到府宅去用午膳。

“可要怎般?这一身泥淖的,哪里进得东家大门”,老幺急了,就要辞。老管事哪里肯,令老幺在沟渠洗漱一番便急急拉着去了。既到了村里,只见两个差官在候,老幺双腿一软,几乎撞在一旁篱上,想道,“莫不是盐洞出了甚么差错,官爷竟要来抓我抵罪了?”只见官差快步走来,对自己揖手,和声道“我家大人请老幺大哥同席!”

“是请我吃饭么?哪里有这般好事?”老幺心下稍定,将信将疑,唯唯诺诺跟在后边往朱家府宅行去,路上一颗心兀自忐忑不安。

“老幺兄弟,请入席!”再听得官爷来叫,在偏厅候了半个时辰的老幺才信大于疑,躬腰站起。傅惩几番做了请手势,老幺只看着自己,一脸惶惑,却驻足犹疑不行。傅惩没法,只得先行在前。老幺两眼张望,迤迤随行。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三二章 十亩田地是天恩

“最最紧要,那自然是田地了”,老幺这句平实无奇的话却令梅思源脑中一震:“这位老幺大哥便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百姓,常年劳苦却连半垄田地亦不可得。欲令生有所养,老有所终,将何其艰辛?为官经世,不过使耕者有其田,灾年能裹腹,冤屈得伸张。而其时治下,富户圈田连绵千百顷,致贫者无有自耕,只得委为佃农,丰年尚不得几顿餐饱,平年挨饿自不可免,灾年不为饿殍已是万幸,实在可怜!思源从仕十余年,虽事必尽其力,始终难止民生愈苦,实在惭愧!”

梅思源望着老幺,再问道,“你家中有人丁几口?”神情像极一个暖心友人。

“嘿嘿,我和婆娘带着两个娃儿。小的男娃子六岁,大的女娃子九岁了哩!”老幺言语间,满脸知足的溢笑。“如何不满足哩!自己和婆娘可以给东家侍农田换米食,闲时上山打些野味,采着浆果子,两个娃儿也少有饿着,自己还待求些甚么?”

“我给你十亩地。”梅思源突然说道。

老幺茫然望着梅思源,似乎没听清他说了甚么,又似不相信自己听到了甚么。

“我给你十亩地。”梅思源再一次说道,“你寻得了盐矿,盐政司奖你十亩地,如何?”

老幺双手交叉搓着,眨了眨眼,紧盯梅思源,显是已经听清楚了他讲了甚么,却似乎还不敢相信。良久才润了润喉,说道,“这个,这个……”

“朝廷奖有功,不缴税赋,田里打了多少粮食,便自己得多少。”梅思源再解释道。

老幺眼里渐渐有泪,颤颤巍巍从座上起身,蓦然重重跪倒在地。梅思源伸手要去扶起,老幺不肯,伏地啜泣,腰背随着轻轻震动。

冬里乡野的夜,漆黑如墨,静谧如定。“喔~喔~喔!”一声鸡鸣响起,打破了它的安宁。

“你怎就起了?外面还黑着哩!”黑暗中一个妇人迷糊言道。

“有甚么打紧!昨晌,梅大人要我今早领他去我寻的那盐洞,可不得早些去候着?”老幺并不去理会婆娘。至于此刻,老幺都觉自己尚在幻梦之中,“我真真有了自己的田垄?”。忙伸手往草席下一探,“田契在着哩!”漆黑中,老幺笑的脸上如丘壑一般。想起昨日,那实在是自己一生中最是开心的一日。既得梅大人请吃了一顿大饱餐,而后又得大人送了十亩地,临行便从东家那里拿到田契。今日回味来,犹觉难以相信。但田契既在、桌上的饭食仍在,又不由老幺不信。当下麻利收拾好,兜着一个熟薯瓜便出门了。

草木还结着霜,老幺却一点不觉冷。

“甚么人!”老幺才刚近了朱府宅院,便听一个冷厉声音骤然从高处传来,吓得老幺不觉“哇”出声来,忙回道,“我是朱老幺,来此间候着梅大人。梅大人要我今早领他去山里。”

“你且先等着。”昨下半夜是云鹄值守,哪里想到这都还不可见五指,老幺竟已来门外。

“吱~”,朱府里屋传来一开门声,只听一人说道,“是老幺来了么?请他先进来候着。”梅思源被云鹄一声冷喝惊醒,猜是老幺来了,即谓云鹄道。说完话,起身点了灯盏,一阵洗漱。一众随从早已习惯浅睡浅眠,既听得梅思源和云鹄对答,匆忙起身准备。

“老幺大哥,你可真起的早!”梅思源仪容理毕,走到偏厅,正见老幺勾着脚弓着身坐在四角圆凳上,乃笑着招呼道。

老幺正自责间,听梅思源走来问,当即起身回答,“唉!我真笨的紧!”说完握拳打头,“竟这么早把大人惊起了!”心里悔想,如果自己离宅院远远候着,想来这位瘦高兄弟也不易发觉我,便不至于吵醒大人罢。

梅思源见老幺神情,实在言真意切,心里一暖,劝道,“这有甚么打紧的!我亦向来不喜多眠,想着今去盐洞,正欲早些出发才好呢!”老幺听了,果然一喜,嘿嘿笑道,“就怕惊着大人休眠,嘿嘿,那可好,那可好!”

梅思源谓一旁云鹄道,“今也无甚事,你今便在这里先歇着,叫他们七人陪着去便是。”云鹄听了,执礼退下,通知其余七人去了。不一会儿,七人皆劲装而来,显是专为便利山间行走。

人既齐了,九人便摸着黑行进。

“这里有块石头,可小心着脚下!”、“右边是个烂泥窝子,莫踩着哩!”、“前面儿有个小斜坡,等会儿脚跟可要斜着走,担心滑到跌跤”,一路上老幺不停给大伙提着醒,一边在前探路走着,身形矫健,全没有一点昨日的木讷样。

山里本就天亮得晚些,又何况在冬日里。九人行了一个时辰,天色才翻起白。幸而先前所行路段皆在山脚,常年有人往来,路早已被拓开,是以脚下勉强能视。“老幺大哥,可行了三四十里了罢?”傅愆跟在最前,这时似乎已颇有疲态。今日起早,肚子尚自饿着,这一路崎岖小道行来,如何能不累,不仅他,其余七人亦多少有些乏了。“唉哟,可没那么远,左近二十四、五里罢”,老幺估摸一番,答道。傅愆心里一苦,又问,“距着盐洞尚有多远?”老幺笑道,“这可还早着呢,翻过前面那座山,后面还有一座,嗯,约莫还要行四十几里山路罢。”

梅思源自知今早走来匆忙,行了这么许久,都还空着肚子,当下笑着谓老幺道,“老幺大哥,不如找个落脚地歇一歇,生火热点吃食,我傅三弟只怕饿的紧了!”傅愆被梅思源取笑,偏偏肚子又不争气的“咕噜”起来,哪里敢驳,只低头尴尬笑着。

“那也好呢!这边便好歇脚。记得那边山坡有四颗青枣树,我一会儿便去看看还有没有枣子。”老幺一边说着,一边领众人到路旁的一块平坦地,指着东南边小坡说着。待八人都坐下,便快步向小山坡跑去,转眼不见踪影,有如脱兔。

云鸢坐在石块上,从后看着,轻轻叹道,“这老幺不曾练武,脚下却比一般好手还灵活,倒真是山养山人啊!”云鸢一生最为得意的便是这一身轻功,这时见老幺在山间的这般走法,亦忍不住赞叹。

正说话间,一缕红光从山顶透过来,太阳已然升起。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三三章 盲山盐场初定址

何为“山”者?乃土聚有石而高也。是以,行于山道间,因地势由低向高使然,蜿蜒、陡峭必居其一。欲求坡小者,必取其蜿蜒舍其途近;欲图捷径而避其远者,必承其陡峭。梅思源八人虽都练了一身武功,技艺非凡,却皆非登爬好手,是以一路顺着山势,蜿蜒向上而来。

“哎,老幺大哥,可没走错?我怎觉先前到过了此处的。”傅愆紧跟在老幺身后,正穿过一片灌木丛。

“嘿嘿,不会有错的。这盲山便就是这样了,乍看起来,每个山头都长得一般高低大小,就像好些个同胞兄弟。灌木荆丛也是一个接着一个,旁人可不敢来这里。”老幺傻笑着答道。

“是么。为甚么别个不敢来,就你便敢来?”傅愆虽已疲乏,但亦有了聊话的兴致。

“村里人上盲山,也就打些柴火甚么的,山脚便有的是。要来了这深处,哪里能辨得左右?可不得在这里兜转圈哩?我爹妈死得早,十三岁便给东家耕地。那时可小,农事也做的少,得的谷米就不够填肚子了,时常来这盲山深处找吃食。”老幺讲起过去,脸上颇有些沧桑,“我行到哪里了,便在旁往来向折倒一只树枝,这便不至迷路啦。你瞧这,便是我前些天折的小枝。”说完,指着身旁一根往后倒着的树枝。只见它折口暗淡,显然已倒下好些日子了。

“哦,原是这般!呵呵。”傅愆听了,甚觉有趣,想着往后自己在山间行走,也大可用老幺之法辨路,登时一喜,一边走一边笑着答道。

“几位官爷,便在前边呢。”老幺回过头,笑着谓众人道。

“哦,是么!”梅思源精神一震,快步跟到最前,“我来看看。”

“便是前面右下那片榆林边上了,穿过榆林,溶洞便在最边上。估摸着也就三里地了。”老幺指着前方右下,跟梅思源解释道。

这时正值正午,众人山行已三个时辰有余。冬日阳光虽不炙烈,晒得久了亦觉浑身粘燥不爽。既听得盐矿便在眼前,都觉身轻不少,脚下得力,步伐都大了起来。

“呸!这些树疙瘩可不讨喜!一身树叶便似锯子一般咬人!”只听梅思源四名亲卫中尹成惠在队尾骂骂咧咧,原是一时不意,竟被榆枝打到,榆叶在他脸上割了好大一条口子。

“成惠,赖我。这,唉。”梅思源四名亲卫中翟开听得尹成惠抱怨,便折回来看,原是自己前行时手推着榆树枝,放得急了,榆枝弹回去太快,尹成惠未及避开,才被打到脸颊,这时已沁出一道血痕。这时自责道。

“这有甚么!快行罢,便要道了!”尹成惠似乎也不介怀,开心言道。

众人穿出榆林,看到一条涓涓细流,而下有一个小潭,清可见底。

“嘿!可好找!”傅愆一直紧随老幺而行,既走出榆林便冲到了最前,见前有清水细流,忙冲过去掬水喝。“噗”的一声,傅愆把一口清水吐了干净,脸色变换几番,随即大笑起来,“哈哈!大人错不了了!便是这里了!”原来这水入口咸涩无比,自是老幺带众人来寻的盐洞了。

梅思源也已赶到,伸手掬水就往口中送,好几个呼吸始吐出来,良久乃道,“实是大喜啊!”笑意渐盛,不一会儿便笑出声来了。

众人才坐下,只见另一旁树林里行出两人,竟是政司衙门的衙役打扮。这两人走近一看,其中一大汉脸上有疤,另一人身形矮小,却是先前去过老幺家里的何广根和万勇。他二人已在人群中看到老幺,斥道,“你怎带这许多人来这里作甚!”老幺正要解释,傅惩先行道出一行人身份,二人听了一阵惊惧,急忙弯腰行礼。

“你们是州盐政司的行走么?”梅思源问道,“此间就你二人?”

何广根从不曾见如此高官,此刻竟有些紧张,小声答道,“小的二人是阜州盐运政司的行走,上头遣我们在此间守卫,不得叫人来搅了乱。此间除我二人外,还有六人,两两分把一个方位。”本以为他已说完,不料他又补充一句,“哦,还有一个州府的职方,来此间已七八日了,每日与我们同食。”

“职方?”梅思源甚喜,问道,“在那里?快带我去见!”

何广根自是一百个应承,走在前面带路,一边答道,“此刻正值饭时,我们在前面山坳口造饭。”

九人造饭之地离溶洞不远,不至半刻便到,见正烧着两堆火,分别架了一个铁锅和一个大饭皿。七人正忙活,见何、万二人带了这许多人来,一时迷糊。何广根向七人喝道,“快来参见郡盐运政司梅大人!”七人听了,一惊,忙放下手中物事过来参拜。

“起来罢!”梅思源道,再回头谓傅惩众人,“把我们的食包打开,晌午便一起在这吃罢!”行走和职方九人哪里敢同上官同食,皆要来辞,梅思源自不允。又道,“哪位是职方先生?”

以为四十出头的黑瘦汉子站出来,跪拜道,“大人,小的谢不铨,是州府遣来绘此间地形的职方。”

梅思源走上前拉他起身,道,“先生何用如此多礼!”待其站定乃道,“此间地形可有绘好?”

谢不铨从背上取下已夹本,道,“大人,小的上午刚绘完最后一片,全在此间了!”

梅思源欣喜不已,接过夹板来看。职方绘图,常年行走在外,为便宜随时绘图及保图册不至被雨水打湿,皆随身备着防水牛皮包及绘图夹板。梅思源小心打开,慢慢细看,谢不铨便在一旁候着,已解个中不明。

半个时辰过了,饭食皆已备好,梅思源似乎还无意进食。傅惩走来问,“大人,可以用膳了?”

此图册乃州府衙门为州盐运政司专绘,以为此间盐洞开矿所用,是以此图虽仅绘阜阳一镇之地,却方圆无不具细。梅思源看完,慢慢合上图册,盲山左近地形便平铺于脑海:“盐矿延绵十几里,方圆百里间仅北部土阁村、东南山埗头村和西南的荷坳村三块大空地,但其时皆已聚民成村。细究这山埗头村,直距矿洞仅三十四五里,且山势不陡,行六十里即至,矿石最好运出;村中前后有河流两条经过,正是熬盐必备;又有现成乡道通镇、县,稍一拓宽即可做运盐之道。实在是建盐场的不二选之地啊!”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三四章 端夫子论攻与防

“今日授课战之攻防。如以往,尔们可先提问。”端夫子拄杖立于授案前,鸿声言道。

这十几日来,致知堂每日开课四堂,一堂课一个时辰。每日四堂分别是:军事、武校、政知、德育。此时乃辰时二刻,正端夫子授课之时。薛宁自小长在文宦之家,从来少涉猎于武事,这些日来,每每首个提问,今又如此,只见他站起问道,“夫子,攻之兵有几何?守之法又有几何?”

端夫子似乎早有预料,看他一眼,乃道,“大华军备,攻之兵有枪、戟、刀、斧、弓、弩六兵,投石机、火油灌、撞车、冲车、云梯、攻城塔六器,凡一十二。守之兵有铁蒺藜、檑、钩、狼牙拍、幔牌、盾六械,鹿角木、距马枪、钓桥、闸版、塞门刀车、刃车六具,陷马坑、护城壕、护城河、羊马墙、弩台、白露屋六事。”

“战时,当何以攻?”薛宁又问。

“攻在前者,首要之用乃是壮军威,振士气,是以力求伤敌而不自损,当以投石机、长枪、弩长距远攻急射;待敌我两军相距迫近,再当以弓箭流矢扫射,以求多多杀伤敌前;敌我既交兵,战机瞬逝,杀敌当以快,可先行枪、戟在前戳、挑、刺、撩,再以刀、斧劈、砍、切、割在后。”

“夫子,为何是枪戟在前,而刀斧在后?”梅远尘有疑乃问。

“枪戟之伤在于纵深,被其所伤,轻则流血不止,无再战之力,重者脏腑碎裂,当场身死;刀斧之伤在于横长,难以一击杀敌,被其所伤往往还有再战之力。既为杀敌故,自然枪戟在前,刀斧在后。”端夫子解释道。

“既然枪戟杀伤强于刀斧,那又何配刀斧呢?”柳是如听后一时不明,疑道。

“兵器之用,从无绝对。枪戟杀伤强,但亦有其不足:利在枪头,易于防守;近身再攻时,回枪稍慢易给敌机。刀斧杀伤虽稍弱,刃口却长,敌众之时随意劈砍,其速快。且对方甲兵一旦垒起盾墙,枪戟难以破防,重斧劈砸却可破其防线。”端夫子扫视众人答道。

“夫子,若防线如此便被破了,后城且不危矣?”胡晦明好奇问道。

“防务之繁远非如此简单。防务之用不在于胜,而在于不败。”端夫子言道,“敌军攻来,气势必汹,首要乃是阻滞其攻势。是以短兵应敌之前,往往于敌军进军之途设铁蒺藜,以伤马之脚掌、兵士之足,有此一防其攻势必缓。而设铁蒺藜当以无规无律,使敌不能尽除,脚下有顾虑;铁蒺藜之后,可再置鹿角木,鹿角木上又有钩连,其身浸油,敌攻至此必停下设法除障,此时往往聚兵一处,正是守军弓弩手放箭杀敌的好时机。鹿角木已浸过桐油,箭上点火射去,鹿角木将成火堆,堆火而成火海,敌之攻势焉能持续?在鹿角木后,可再设铁蒺藜,敌刚过火海,心思多半不在脚下,再行进间又如何能避开?若敌方骑兵众多,可于鹿角木、铁蒺藜后设陷马坑,骑兵之用在于速战,其策马必快,于此时设陷马坑,马快则陷于坑中必为暗刀所杀伤。如此四五次阻滞敌方攻势,敌军一来人马必有损伤,二来人马必定乏累,三则行军之阵必散,四乃兵士心中必怀惧意。对此损伤、乏累、有惧意的敌军,再以前锋军应敌。五十丈内可施以弩,二十丈后放以弓,再杀伤敌军。若敌军既过远攻之距,则前线甲兵当速立盾墙,敌来时于狭缝刺以枪戟。若敌军再破盾甲兵之防,则两军短兵相接,勇者悍者众者胜,怯者弱者寡者败。”端夫子言及此,去看众人反应,只见众人皆是一脸讶异。

“夫子,既有如此多样重重拒敌之法,进军实难以为继!”夏承炫喃喃叹道,“只怕非数倍之敌,不敢攻城啊!”

端夫子缓缓道,“自古攻城向来都是兵道中棘手之事。守城之军一万众,攻城无十万之兵,要破城而下实在极难办到。是以古来善守之将常有,却难有留名后世,往往留名者都是攻城既成之将,便是攻城比守城难十倍不止之由。”

“学生受教了!”夏承炫起身执礼谢道。

只听夫子又言起,“拒敌之法又何止那些?交战中最激烈之时便是攻城之时。只因,此时已是攻守双方决战之际,再无半点退路,攻则必猛,守则必坚。”众人尚在回味间,听得夫子将讲最最精彩之处,一时人人兴起,眼神炽热望向授案。

“下城有三途,登墙、攻门及凿地道以入。攻城之前,当先以投石机向城上掷巨石、火油灌,以乱敌守势,杀伤守兵。再以云梯、攻城塔引兵而上。攻城塔由塔身、斜梯两部。塔身由楠木烤火再裹以犀皮制成,高约五丈宽约一丈,分三层,由四轴八轮承载,人力在后推动。一旦塔身靠近城墙,攻城之兵从塔身后之斜梯直上顶层,放下搭桥,由搭桥进入城墙。其下中层乃掩护所用。其内中空,可存兵士十数人,有豁口,顶层之兵攻城时,守军必阻,攻城塔中层之兵于豁口与其对攻,以掩护上兵登墙。下层内置重物,以保塔身不倒。其通体结构如此图。”说完从案上取来一卷轴,轻掷给夏承焕。

众人哄然离座,向夏承焕聚拢过去。夏承焕小心打开卷轴,只见卷轴中有一繁复、威武之物事,左右两侧有数百言备解,右下有工部收编戳印。卷轴正中大书五字:端氏攻城塔。

众人细看图解,又去对比图作,逐渐知晓此乃何等不凡,一个庞然大物慢慢成型于脑海。皇甫天纵看完,良久乃道,“有此神器,何愁城将不下?”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三五章 武校乃知亲恩重

“承焕(炫、燧)亦必怀死战之心,护我家国!”夏承焕、夏承炫、夏承燧三人亦起身,齐声言道。余下众人见了此状,焉能不附从?纷纷起身,神情肃穆望向端夫子。

端夫子挨个向众学子望去,良久乃道,“好男儿,当如此!”,言毕挥手示意众人坐下,又道,“明日为朔日,今日授毕尔们便可各自回府,将息两日。适才我已授尔们对战攻防之道,下堂课乃授战而不败之道,尔们可先行思忖,授堂之前,我将有问。”

“是,夫子!”众人起身答话,礼送端夫子。

“哎,远尘,你可知道,今日武校宋教官待如何授课?”夏承炫挤到梅远尘身边,左肘压在他右肩,一脸坏笑。

“你为甚么那般怪笑?”梅远尘看着夏承炫一脸贼贼的样子,疑问道,“教官昨日可不曾讲,你我哪里能知?”夏承炫并不答话,只是一味坏笑,越笑越欢。好一会儿,见梅远尘似乎有气了,乃正色言道,“叫你平日拳脚不勤,今日怕是少不了要挨揍的!今日授课乃在校武场,两两对打小校。”

梅远尘本正来气,这时听得一会儿便要去校武场小校,哪里还有心思生气,整个人都慌了神。他素来不喜拳脚,先前在清溪家里,云鸢、傅惩几人有空便去教他功夫,但实在朽木难雕,竟无丝毫进益。人华子监这十几日来,每日巳时至午时,致知堂便是校武,由宋教官授军虎贲军体拳。梅远尘自觉无练武天赋,又着实毫无兴致,授课间一直敷敷衍衍,摆把式应付。往往前日所授,次日便已无所知。今日听得要对打校武,想自己如何应付得来?挨打尚属小事,只怕成绩差极丢了脸面,父亲和义父知了不乐。

“承炫,这当要如何?”梅远尘紧张问道。

“哪里还有半点办法?只盼一会儿教官让你我一对,我想着法儿输给你罢!其他人,谁还让着你?你又打得赢谁?”夏承炫没好气说着。

梅远尘听了,更觉紧张,心下自想着,“这是甚么主意?便是有意想让,教官又如何看不出?又何况,怎可因为自己习练不勤要承炫来让?”登时只想,时间过得慢些,好再看看有无两全之策。又想起,娘亲走前留书,让自己勤加修武,自己却毫不为意,一时羞愧不已。

巳时二刻,院监的衙役终究还是来了,被教官遣来领众人去校武场。众人不知今日何不在授堂院外授拳,竟要到校武场去,但只觉似乎更有趣了,各个喜乐的很。梅远尘既已知一会儿武校,心中百十个不愿意,终究没法儿,只得老实跟在后面。行至校武场,宋教官已候在那里。待众人排队站好,行完授学礼,宋教官在前言道,“虎贲军体术尔们已学了旬余,今日行小校。此罐中有二十四纸团,上写十二生肖及十二地支。尔们从此间各取一纸团,纸团上所书生肖、地支择定尔们小校对手。子对鼠,午对马,依次类推。”说完,手执陶罐行至队前,一路行去,使每人从陶罐取一纸团。

梅远尘择了纸团,打开一看,乃是一“亥”字。

所有纸团已取毕,宋教官返还至最前,谓队首的夏承焕道,“夏承焕,你手中纸团,上书何字?”

夏承焕大声道,“教官,我手中纸团是一“虎”字。”宋教官听得夏承焕回答,再向众人大声问道,“尔们何人抽中“寅”字?”只听欧潇潇大声答道,“教官,我抽中“寅”字。”

“夏承焕、欧潇潇,你二人出列!”宋教官大声唤道,待二人出列并身站在校武场正中,谓二人道,“今日小校乃所学虎贲军体术,其他拳脚功夫不得擅用,可明白?”“学生明白!”二人齐声答道。二人答毕,教官遣其余众学子围坐一圈,自是要旁观比试。

欧潇潇乃是楚南将军欧禄海的长子,年三十,自幼善武。此时对位夏承焕,一点不惧,笑道,“承焕世子,一会武校难免拳脚相向,请多包涵!”楚南将军是大华军队编制中最高的五位一品武职之一,欧禄海乃是永华帝最心腹的武将。夏承焕听欧潇潇说来,当即笑道,“哪里!既是授堂武校,你我自当各自尽力,承焕又岂是细粉做的,一打就散?请!”说完做出一个请手势。

欧潇潇不欲得罪夏承焕,是以先行请罪,但既开打,却一点没有相让的意思。只见他大叫一声,“得嘞!”伸出右手便向夏承焕左肩抓去,正是虎贲军体术中擒手三十六式中的“虎抓式”。欧潇潇功夫底子甚好,这一式使得沉稳有力,夏承焕哪里躲得开,当即沉肩,身体微微左转,伸出右手去扣欧潇潇右腕,正是虎贲军体术扣手十一式中的“铆扣式”,一边左手握拳成指扣向欧潇潇右臂肱内抵去。欧潇潇快速缩回右手,左手往夏承焕右肘尖一推,二人登时分了开来。第一回合较量,欧潇潇攻得好,夏承焕守得亦好,众人在旁看了,不住叫好。

夏、欧两人相视一笑,夏承焕道,“现在换我来攻试试看。”

“最好不过了!我便来守一守!”欧潇潇朗声笑道。才笑完,夏承焕便一脚扫来,欲攻他腘窝,正是踢打二十二式中的旋风扫腿式。欧潇潇见他腿势凌厉,不敢硬接,乃往后一跳,躲开了攻势。身体尚未站稳,夏承炫握掌成抓就要来拿他腰间,乃是擒手三十六式中的“鹰抓式”。欧潇潇一点不敢大意,右脚一抬,腰间一缩,左手伸掌成刀,向夏承焕右肩劈去,乃是打手二十二式中的“斜劈式”。夏承焕自然知道被劈到肩窝只怕几天都无法使力,当即甩身避开。

第二回合,夏承焕攻欧潇潇下盘已得了先机,在其闪躲间寻找破绽攻向其腰间,怎奈欧潇潇反应机敏,防中带攻,一点没占的便宜。接下来二人又往来几个回合,竟谁也奈何不了谁。

“好!止住!小校已毕。你二人皆是优等!”宋教官对二人非常满意,赞道。

一组又一组往来攻防着,尽皆有模有样,似乎颇有小成,却再无人得了优等。

“好,小校毕。薛宁,乙等。詹俊跃,甲等。剩最后一组,就你两人,梅远尘对费格栋。”

梅远尘听得教官唤自己,避无可避,只得行至正中去。费格栋早已站在那里,满脸笑意,显然自觉极有胜券。两人并列一站,费格栋比之梅远尘身形大好一圈,个子亦多出半头。“实在不妙极了,我如何打得赢费格栋啊?”梅远尘心里自问着,早生了惧意。又想起先前,爹和娘亲每每劝自己勤修武学,自己却时时偷懒,以致没有半分功夫底子,竟对付不了一个寻常富家公子哥,不禁又悔又愧。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三六章 泥人王中择泥偶

“开始!”见二人皆已站定,教官乃喊道。梅思源急忙去忆先前所见诸人对打招式,望能临时学得一二,不想费格栋一肘击来,结实打在他胸前。梅远尘“噔噔噔”退了数步,几乎倒地,只觉眼前一黑,胸口一滞,是又痛又闷。旁边夏承炫见梅远尘如此不堪打,心下甚急,大叫道,“打他腰间!”宋教官正坐在一旁监督,哪里允他干涉,大斥一声,“夏承炫,再莫多言!”

费格栋本就对梅远尘、夏承炫有怨气,寻常时候也不敢寻隙,此时效武正是最好时机,哪里肯放过,快步行去,又要来拿。梅远尘慌乱间听得夏承炫建议,这时也不多想,既不知晓甚么招式,便低下头突然就向费格栋腰间撞去。“噗通!”费格栋哪里想他竟完全不按授学招式打来,一时没防备,竟被撞在腰上,重重摔倒。想翻起身报仇,却觉腰腹疼痛难忍,一时竟起不来。夏承炫重重拍手大叫一“好”字!

众人皆是懵了,不免在心下问,“这是甚么招式?这是军体术的哪招哪式?”宋教官起身,怒斥道,“你出的甚么招?我几时教你以头顶人?”梅远尘撞了人后忐忑不安,一时心虚,弱弱答着,“学生不意间被击,正恍惚着,听得承炫说要打他腰间,没有多想招式,自然便顶了过去。”

宋教官见费格栋已被柳是如扶起,虽然仍弓腰驼背,似乎也无大碍,闷了老半晌才重重吐了一口气,沉声道,“费格栋,丙等。梅远尘,丙等。”

“这便结束了么?”梅远尘顿觉全身一轻。虽然只得了最低的丙等,但比试小校的结果委实远好于他的预料。原想着只怕要被狠揍一顿,定然输的狼狈不堪,这时自己竟然赢了。尽管被费格栋击了一肘在胸前,现时仍火辣辣的疼,自己却也糊里糊涂把他狠狠撞倒,一点也不亏。赢得虽不大光彩,也不大漂亮,总比被打的无还手之力而输要好千百倍。当即领着教官的斥骂,悻悻回到夏承炫身边站着,正瞧见他对自己笑着做鬼脸,竟比自己还开心。

自武校后,梅远尘一直无精打采。想起娘亲往都城路上于辇中对自己言,“唉,你像极了你舅舅少时,皆是一般的不爱练武,只读些书经野志。爹娘在你旁侧,自是不会让你吃了亏。若是你一人离了我们,可如何照料自己,佑护自己?”,又忆起母亲离前留书,“王府教席皆高人,武道张弛,儿当勉力。行出在外,不可无武傍身,儿当谨记”。母亲常常讲起,自己形容与舅舅幼时像极,又是一般不爱习武,而舅舅失踪多年恐早为恶人所害,使母亲每每想起,不知暗里流了多少泪!“父、母亲爱我、怜我、忧我,屡劝我多用些心思学武,定是担忧我步舅舅后尘。我却一直有嘴无心,毫没放在心上,实在是大不孝、大不敬!”当即暗暗下定决心,日后院监校武授学时定要多花心思时辰,将来学一身武艺,佑自身平安。

“你这人倒也奇怪的很,打了人还自己闷闷不乐,这会更好,竟哭起来了!”此时今日授学已毕,夏承炫与梅远尘并骑往颌王府行去,见他竟留下泪来,忍不住打趣道。梅远尘忙去抹泪,笑骂道,“你就会乱猜!今日武校多亏你提醒,要不我定不是费格栋对手,只怕要被打的没脸回去。”夏承炫努嘴笑道,“别忘了,我可是你义兄!怎能老实见你被人打了?”两人一对视,哈哈大笑起来。四个小厮在后看着,一脸莫名。

“承炫,你出府门时可把漪漪气极了,定要想法哄她罢!”行至闹市街,梅远尘忽然说道。

夏承炫摆摆手,撇嘴道,“才不呢!她可没少欺负我。”

“那把你身上的银钱给我。”梅远尘勒住马,跳下来站定说道。

夏承炫虽不知他要做甚么,依然从腰间取下钱袋丢了过去,乃问,“你要做甚么?”

梅远尘把缰绳给了小厮,再解释道,“我见刚才转角几个铺子里,似乎有些好玩的物件,我便去看看有没有中意的,给漪漪和海棠买回去。往常我爹娘出门回来,都要带些小物事给我的。”说完便快步行去。夏承炫和众小厮没法儿,只得跟在后边同去。

梅远尘巡了几个街角,进一家“泥人王”的铺子,掌堂的是位老大娘。

“公子,可要瞧些物件儿?”见梅远尘进来,客气问道。

“掌堂,你这里是最有名的泥人铺子么?”梅远尘问道。这老大娘笑了笑,答道,“公子想来看了招牌才这般问。我老头姓王,因而这泥人铺子叫泥人王。老婆子可不敢说自家泥人便是最好的,物件儿好坏可得买家说才算哩。”梅远尘恍然大悟,笑道,“原是如此。那便把你们的泥人都拿与我瞧瞧罢。”

老大娘折回身,往柜台下面陆续搬出四面摆桌,上面尽皆放好各式大小的物件,有猛兽,有仕子仕女,有奇花异卉。梅远尘细细看着,挑了一个孔雀泥偶和一个双丫髻女偶,问道,“掌堂,给我拿最好的锦盒装好,看下多少银钱?”

老大娘见梅远尘如此爽快便选定物件,满脸笑意道,“公子,一个泥偶三百五十文,锦盒算二百八十文,一起算一千二百五十文,合五钱银子。”梅远尘忽然想起甚么,手上一滞。掌堂大娘见了,道是买家觉着物件贵了,便解释道,“这泥偶可不好做,你瞧着仕女形容,笑着便如真人一般。这孔雀,羽毛就像真的一样,做这样一个,我老头要好些天功夫呢!”梅远尘听了,笑道,“掌堂误会了。我想以后每月朔日、望日前后便来这里买两个泥偶,一个珍禽,一个仕女,望大爷把所有异鸟和发髻、饰服都做成这般样子,可好,我出双倍银钱。”说完,从钱袋掏出四锭一两的银子,正是今日院监给学子发的饷钱。

女掌堂听闻所见,喜乐极了,答道,“哎哟,那可好!一点问题没有!”梅远尘对这两泥偶甚是满意,把四两银子放在柜面,说道,“此间四两,你先拿着算定钱,望把偶人捏的好些,我自如期来拿。”女掌堂自是连连称是。

梅远尘拿了锦盒走出铺面,见夏承炫靠在墙上候着,笑道,“物事挑好了,便回去罢!”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三七章 冬尚未去春已至(上)

“咚!咚!咚!”门上传来三声叩门声。“谁在敲门?”房内一个女声问道。

“是我,梅远尘。”梅远尘回道。

“郡主,是远尘二公子。”紫藤走近夏承漪,问道,“要去给开门么?”

本想着,哥哥回来定要去给娘亲请安,午后夏承漪早早就到娘亲房里候着。好不容易等到哥哥过来,正要找他算鸱尾玄风尾羽被剪的旧账。哪料到娘亲居然偏袒哥哥,斥责自己胡蛮不懂事。夏承漪哪里受得了这等委屈,扭头便回了闺房,让丫头紫藤把门反锁住,谁也不肯见,连晚膳都不肯去用。这时候听到梅远尘来扣门,正烦闷间,本不想见,又想起他是自己义兄,便对紫藤道,“惹我生气的又不是他,置他甚么气。去开门罢。”

梅远尘乃初次到夏承漪闺房,神情颇拘谨。见夏承漪仍是一脸怒容,斜向自己坐在妆台前,走上前,温声道,“漪漪,你莫要生气了,回头我劝承炫来给你致歉,可好?”夏承漪并不看他,回了一句,“你便吹牛,他怎会听你的!”听得夏承漪竟回了自己话,梅远尘心下一喜,又道,“是真的。总之我必定想法子让他来向你致歉便是,你先莫要生气了。你不是喜欢鸟儿么?我从坊市给你买了一个孔雀泥偶,你可要看一看?”说完,便从身后拿出一小巧锦盒,向夏承漪递去。夏承漪听是孔雀,又是泥偶,两样皆是自己所喜,当即转过身,见梅远尘正递来锦盒笑看着自己,低头伸手过去,道,“便给我看看罢。”梅远尘见了,忙把锦盒放在她手上。

夏承漪拆开锦盒,见里面乃是一个两寸高,约莫三寸长拖着绿色长尾的漂亮鸟儿,脸上不由露出一抹笑容,轻轻赞道,“这鸟儿倒真漂亮,我还没见过呢!”梅远尘看了,竟有些傻了,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听夏承漪问道,“这鸟儿唤做孔雀么?”梅远尘及时缓过来,笑道,“是了,泥偶座下有名字的。”夏承漪把泥偶翻过来,果见有“孔雀”二字,抬头看了看梅远尘,又看看泥偶,轻轻说了句“谢谢”。自相识以来,梅远尘所见,夏承漪从来都是泼辣有余,而温婉不足,这时见她讲话似乎与往常颇不相同,颇觉奇怪,回道,“那有甚么!你要喜欢,我下次回来便再送一个给你。”

辞了夏承漪,梅远尘从小厮处领回另一锦盒,径直回玉琼阆苑。才到廊前,灯火摇曳间,见海棠身着一身粉红袄裙候在那里,忙走上前,喜道,“海棠,天可还冷着,你怎不在屋里?”海棠见梅远尘回来,自是开心极了,忙迎上去,不好说在此间等他,便答道,“屋里有些闷,出来透气了,便见你回来了。”梅远尘半月未见她,最是挂念,这刻既见她,自然便去牵了她手,拉着她开心说着,“走,回你房里聊!”海棠被梅远尘牵着手,心中一阵紧张,一阵欣喜,由他拉着往里走。

“海棠,可好久没见你呢!”梅远尘一坐定,便急忙说道。海棠给梅远尘倒了杯热茶,再缓缓坐下,看着他一脸兴奋,心中喜乐非常,黏黏道,“十四天呢。”“是啊,我们打小可从未分开这么久!”梅远尘叹道,想起她这十四天在王府中孤身一人,肯定孤寂得很,心下生怜,不禁问,“你在此间可还好么?”“哪里有甚么不好的。”海棠低下头轻轻答着。自从父母离开王府后,梅远尘总觉海棠乃自己最是亲近的人,对她依念异常,总有说不出的感觉。

“海棠,我给你带了一个小巧玩意儿,看你喜不喜欢。”梅远尘说着,从袖袋取出一个先前一样的锦盒,向海棠递过去。海棠心里又是一喜,抿着嘴轻轻接过来,细细看着。见她竟没有去拆,梅远尘笑道,“如何不拆?你打开看看罢,喜不喜欢。”海棠抬头望,见梅远尘眼神炽热,忙低下头,应了句“哦”。把锦盒打开,只见里面竟是一个高约三寸的精致女泥偶,一时心思泛滥,竟乱如麻,“公子今是怎么啦?又是牵我手,又送我泥偶,难道他不知向姑娘家送女偶乃求偶之意吗?他今岁还不满十六,可,还未到婚配的年龄。况老爷夫人也未明说我二人婚期。”正思虑见,听得梅远尘问起,“喜欢么?”

海棠把泥偶轻轻把在手里,轻哼一句,“嗯”。

梅远尘听得海棠也喜欢泥偶,喜道,“那就好!以后我每次回来,便送你一个,可好?”海棠脸色愈加红润,听梅远尘问来,又简单答了一个“嗯”字。梅远尘正与她对坐于小方几两边,相距不过三尺,借着灯光清楚看得海棠此刻面容,但觉心思摇晃。“我这是怎么了?”梅远尘狠掐自己一下,心下自责,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

海棠心下慌乱,见梅远尘坐着,久久不语,便问道,“你怎忽然不说话了?”

“我不知道说甚么,便听你说,好么?”梅远尘尴尬笑道。

海棠这十余日来,在这王府中仅和夏承漪聊聊天,日子苦闷无聊的紧。想起先前,每日与梅远尘相处,给他洗衣、给他研墨、给他做他喜欢吃的点心、和他斗嘴逗闷子、让他教自己读书写字,实在乐趣无穷。不觉向梅远尘望去,正见他亦向自己望来,四目相投又急忙避开。

一时间,房内悄无声息,两人各自感觉到相互感情已有异样,竟难以言喻。

一阵风从窗外向二人吹来,似乎带着丝丝点点暖意,真个是冬尚未去春已至。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三八章 冬尚未去春已来(中)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不知名的鸟儿赶了早儿,四下里寻着吃食,为这萧瑟清冷的虢山增添了一些生机。

自三十五年前始创长生功,晚息早起便成了青玄每日必遵的习惯。“卯”,万物茂也,正是练功的好时间。这时已卯时三刻,青玄的长生功十二经已完成两个小周天的运转,现下乃聚气于鼻翼两侧的迎香穴,经由口禾髎、扶突运行至二间穴,散气于双手食指上的商阳穴,运转着长生功第三周天的手阳明大肠经。反复顺逆运气四五个循回,青玄只觉全身无不畅快,张开双手舒展起来。眼睛无意往右侧一瞄,便看到一根长长的丝线从右手袖口缝线中脱下大半截。

“缘”者,命之丝线也,线既脱落,缘即来矣。青玄伸出左手,轻轻一扯,丝线骤然从袖口断开。青玄握着这截断线,一脸苦涩,轻叹道,“道缘已至,我又如何能避?”言毕起身,向屋外行去。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不知名的鸟儿赶了早儿,落在窗台上殷勤地叫着,像是对小鸟夫妻的拌嘴,又似催促着屋内的人早些儿起床。“这烦人的鸟,便不让人好生睡个觉!”梅远尘既被吵醒,只得迷糊起身,睡眼惺忪摸索到窗台,把窗门推开。“嗖~”一股冷气吹进来,让他打了个冷颤,一时间头脑也清醒不少。“坏了,我怎又睡到这个时候?可莫要误了时辰!”,想起昨晚和海棠约好,今儿一早要上真武观焚几柱晨香,给爹娘及梅府佣仆老少祈福。念及此,梅远尘心下倏地一紧,陡觉脚下来力,急忙冲到偏房一番随意盥洗,抹净脸面便急急往海棠房间方向行去。

“公子,你去哪里?”一个声音从院内亭中传来。梅远尘一听便知是海棠,当即扭头去看。只见她今日装扮一身素色,更显清丽温雅,石桌上置了一个袱包,显是早已准备停当,在此间候着自己。梅远尘向她望去,正见她一脸笑意望着自己。

“海棠,你甚么时候来的?怎的也不过去唤我?可叫你等久了。”梅远尘自觉惭愧,一边伸手去挠头,一边悻悻说着。先前好几年来,每日卯时三刻,海棠定会准时来敲门唤自己早起。只是这十几日在院监,课业不繁,梅远尘也夏承炫皆是等着监内辰时初刻敲了铜钟才起。昨夜睡前,梅远尘虽几番警醒自己,今儿定要早些起,竟还是没能办到。

海棠似乎一点也不置气,温柔笑着说来,“正打算卯时三刻去唤你,再晚一点便要去敲你门,哪知你竟自己急忙忙行了出来。可实在难得的紧呢。”说完,忍不住掩嘴轻笑起来。

梅远尘听得此时尚不及卯时三刻,心下稍安,踱步到石桌旁,讪讪笑道,“好海棠,你不在我身边,我向不能早起,今早要不是鸟儿在窗外叫唤把我吵醒,我亦是起不来的。”一边说,一边去伸手去拉海棠衣袖,道,“石凳可冷着呢,起来罢!”海棠听了甜甜一笑,借力站起身,挽起石桌上的袱包,谓梅远尘道,“我们还是快些向管事要驾马车吧,这时出发,应是能赶在巳时上香了。”梅远尘哪能不允,二人一路说笑往马房行去。

梅远尘在王府地位非轻,马房管事听说二人要用马车,急唤小厮牵来一驾旃檀纹马轿。梅远尘本欲换一驾小一些、简一些的马轿,又不想无谓耗时,便引海棠一起上了轿,径直往虢山赶去。

旃檀纹马轿外形为方,外长宽各八尺,内长宽均约七尺。二人对坐其间,眼脸相距不过四五尺,梅远尘毫不忌讳,一路直直盯着海棠,良久乃吃吃笑道,“海棠,你生的可真俊的很哩!”。先前,梅远尘对海棠一直亲大于情,敬她爱她如亲姐姐一般。近些时日,爹娘不在身伴,梅远尘只觉对海棠依念日盛,每有闲暇心间便止不住去想她。虽懵懵懂懂,也知道这多半便是男女情愫。大华民律,女子十五可嫁,男子十六可娶,此时海棠已将将到了配婚的年纪。父母虽未说过,梅远尘却大抵猜到,海棠多半会配婚给自己。此刻想及此,实在心间甜美万分,忍不住便张嘴赞了起来。

海棠从未听梅远尘这般赞过自己,初次听来,实在又喜又羞,本想轻斥一句,可话到嘴边终究没舍得开口,别过一张娇红的脸蛋,不去看他。梅远尘见海棠竟不来骂自己,一张俏脸含嗔带笑,实在美极,看得竟不由呆了,心下又如何不明?此时,梅远尘只觉心间噗通噗通极速跳着,眼神已无法从海棠脸上移开,轻轻唤了句,“好海棠!”就要伸手去抚摸。海棠见梅远尘这时竟这般痴迷自己,又如何不觉开心喜乐?只是脸上却是一副佯怒表情,轻轻挡开梅远尘右手,娇嗔道,“你便要欺负我么!”海棠表情丝毫不似发怒,格开自己的手也并未用力,梅远尘不愿错过良时,趁机伸手牵住她一双柔荑,轻轻说着,“好海棠,我爱你疼你敬你还来不及,如何舍得欺负你?”

海棠被梅远尘握住双手,竟似被拿住命门,全身没了气力。再听他温声诉来,只觉心中软绵绵,如坠入梦里一般。又见他眼神投来炽热如火,哪里敢与其对视,慌忙低下头避开他眼睛,看着脚尖。梅远尘见海棠半晌不答话,正欲去问,恰听她柔柔地回了一句,“可是你自己说的不欺负我,你是男儿家,可要说到做到。”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三九章 冬尚未去春已至(下)

都城地势平坦,少有山地。界内最高峰虢山也并不算多高,其形犹如龟壳凸起,平而宽广。真武观所在的仙人峰是虢山西麓一个小平峰,从远望去,便如龟首抬头般。而真武观坐落于仙人峰上,恰如玄武抬头鼎冠,由东向西眺望都城,寓意何其祥瑞!是以自三百二十年前建观迎客来,香火不断,香客不绝,乃都城老少求神问卦的首选之地。

道门建筑,向来走灵不走形。真武观远观并不如何宏伟雄奇,身处其中却让人感觉神清气爽,心绪舒畅,端得是夺尽天地灵气。

“海棠,累了么?可要坐一旁消息下?”梅远尘停住脚步,理了理袱包,回过头向身后的海棠问道。真武观主观在峰上,通联各小道皆由石阶铺设,马车自行不得,只能停在山脚观门处。观门往上到主观尚有五六里,香客只得徒步而行,二人此时已攀爬近半个时辰到了山腰,皆已微微沁出汗珠。今日是二月初一,每月的朔日,往观里上香祈福的人便又多了起来,超出平时几倍不止。这才辰时,上山之路又是一路背阴,天色颇不明朗,阶上香客已是络绎不绝,比之街市竟毫不稍逊。海棠看了看前后左近,皆有不少人正坐在台阶歇着,又见梅远尘额头有汗,便弯下腰,把脚下石阶清了清,微笑道,“那便在此间稍歇一会儿,反正时辰倒也还早。你便坐这里罢。”言毕指着刚刚清好的台阶,示意梅远尘坐下。

见梅远尘已坐下,海棠亦清了清脚下石阶,离他约莫三尺坐下,往向山下。梅远尘见她坐得离自己那般远,靠阶端又甚近,低下头把身旁石阶上的枯叶拨下,伸手去拉海棠右手衣袖,哀求道,“好海棠,离我那么远做甚么?且旁边便是丈高崖壁,多危险!你坐这里来可好?”海棠别过头去,却顺着梅远尘的力道把自己拉到身畔。正想着心事,忽然觉着脸上有一物事袭来,转头去看,原是梅远尘捂着袖口来给自己擦汗。

梅远尘左手扶住海棠右脑发边,右手裹着袖边在她左脸轻轻拭着,温声言道,“海棠,行了这么久山径,可把你累坏。你先不动,我给你擦擦汗罢!”海棠哪里受得住梅远尘这般温声细语,摆了摆身体轻轻挣开他双手,从腰带间解下一条鹅黄方帕,微微坐起身靠近他身畔,去给他拭额脸的汗珠。梅远尘静静坐着,闭上双眼,感受着她既轻又柔的抚触。

“走啦,你瞧旁人都走完了。”梅远尘正沉浸在软绵绵的温馨之中,一脸迷醉,忽听海棠嗔道,虽不情愿,也只能懒懒起身。正准备去拉海棠起来,不想她倒先自己一步立起身来,行在了前面,回首嬉笑道,“你要来追我么?”

梅远尘见状快步追去,在后大声唤着,“居然先逃了,待我追上你了,非惩罚你不可!”嘴上虽言语着,可不耽误脚下功夫,三步并作两步走,不一会儿便在山道转角的一片平地抓到海棠,从后紧紧抱住她。梅远尘原本并无其他想法,只是把海棠抱在胸前,感受着她柔软馨香的少女气息,一时有些情迷,沙哑低沉地说着,“我刚说了,要惩罚你的。”海棠被梅远尘这样抱着,一阵娇羞,脸已红透,用微微颤抖的甜腻嗓音言道,“你昨可说过,不欺负我的。”梅远尘只觉体热难耐,竟有些不可自控,把头靠近海棠耳脸,轻轻厮磨着,入鼻尽是少女身上淡淡的体香,又听怀中人儿声音粘糯轻柔,忍不住在她耳垂、脸上几次轻吻,迷糊说着,“好姐姐,我便这样惩罚你,成么?”一边双手还在她腰腹轻轻摸索着。海棠这时全身已无一点气力,委身倚靠在梅远尘身上,眼角已有媚丝,任由他抱着自己,却紧紧握住他搂在自己腰间的双手,嘴里如梦呓般说着,“我,我便是天生被你欺负的命儿。只盼你日后可不要嫌弃了我。”

梅远尘听了心间泛喜,轻轻把海棠转过身来面向自己,一手扶住她后脑,一手抱住她纤腰,用头抵住她额头,两鼻相碰,温声道,“亲亲海棠,你不知我多爱你恋你惜你么?便是不要了我自己性命,亦绝不会不要你!我实在感谢老天,谢它把你安排到我身边来,让我可以如现在这般拥着你爱着你!你在我身旁,我便觉心安喜乐,便觉爹娘不在身边的日子亦有这么许多乐趣!海棠,你可知了呢?”

海棠被梅远尘拥着,口鼻传来尽是他身上温热的气息,初次感觉他竟是离自己如此近,如此亲。这种亲近使得彼此再不是主与仆,亦不再是姐和弟,这种纯粹的异性情爱让她脑中、心下一片慌乱,哪里还能有半分思虑,不自觉伸手去抱住梅远尘,半晌才悠悠回了一个“嗯”字。

此间氛围正旖旎间,却听得不远处有人行来,脚步声已颇近,海棠忙从梅远尘怀中挣开出来。经由刚刚一番对白,海棠早已认定自己此生定是梅家的人,梅远尘伸手来牵自己,这时也不却拒,由他牵着。二人含情相视,脉脉而笑,一路拾级而上。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四〇章 仙人峰上遇仙人

仙人峰之所以被选址敕建真武观主观,还颇有一番说道。据说当年夏汝仁定都都城后,一夜梦中神游至此,偶遇一鹤发仙人,一人一仙在峰上亭台中论道说法,经数月乃止。夏汝仁梦醒后召来都城职方,将梦中所见山容峰貌一一讲于他听。职方听得夏汝仁描述,立知皇上神游之所乃是虢山小性峰,当即告知夏汝仁。夏汝仁听后立马摆驾而去,登峰一看,竟真与梦中所见毫无二致,大喜过望,当即将此峰改小性峰为仙人峰,定为真武观主观长生殿敕建之址。仙人峰山腰山底常年云雾袅绕,游人从虢山之巅望向此间,就如一玄龟从瑶池中浮起,顶着长生殿背负自己往都城慢慢游去。永华帝年少时起,便常年居于此间,参法悟道,后来青玄成为此间观主,二人慢慢熟络起来,渐以师兄弟相称。

时下真武观观主湛为道长乃青玄首徒,二十一年前开始执掌观门。卸任后的青玄再无半点俗事牵绊,每日炼丹修武,阳生液与长生功皆有大成。“湛清,取些银两来。”青玄斜靠在茶座扶椅上,两脚交叠,眯着眼睛,一手撑着左脸,一手轻轻拍着右膝,对伺一旁的青年道士吩咐道。这个青年一张方脸,年约二十六七,听得青玄吩咐,躬身问着,“师父,需拿多少银两?”青玄悠悠答道,“二两。”二两银钱便是大年初一那日,青玄在瑞云楼旁的小摊上夏承炫替他付的餐钱。

“海棠,你适才在天尊座前跪拜许久,跟尊神祈求了些甚么啊?”才出了长生殿,梅远尘便紧紧倚着海棠,一脸讨好的问起。真武观供奉的是真武大帝,又叫玄武天尊。据传得道前,玄武大帝本体乃是一只玄龟,而玄龟又以寿久不死著称,是以真武观主观所在叫长生殿。另一说法是,道门所求者乃长生不死,天人合一,是以此间主观殿名取为长生。

海棠早料到梅远尘会来问此事,快步而行,嗔道,“才不告诉你。我常听人说,想尊神祈愿心必诚口必严,否则便不灵了。”梅远尘于这般原由丝毫不明,但海棠既这般说了,自也不再去问。二人执手行至殿外法坛内侧边缘的石椅坐下,轻声厮聊起来。

“这小娘子可俊俏的很哩!怎跟个毛头小子在此厮混?不如跟哥哥们到山下酒肆好生吃喝一番!”二人正耳畔私语间,蓦地听一个邪魅声音在身前传来。向身前看去,只见一华贵装服的俊美青年缓步走来,脸上坏笑不止,身后还跟了三个彪壮汉子。二人心里一紧,知形势不妙,只怕遇上显贵人家的顽劣公子哥了。

梅远尘双眉紧蹙,强忍怒气道,“我是颌王府眷属,你是哪家的子弟,可莫要生事!”俊美青年听了,脸色一沉,显然知道颌王府何等显赫的地位,眼睛一转,脸上神情一横,怒道,“呸!又是颌王府!你要是其它府第出身倒也罢了,却偏是颌王府的。此间正是僻静,今日一不做二不休,便把你们丢下崖去,解我心恨!”

长生殿依山势而建,法坛下云雾婀娜缭绕乃是百丈悬崖,深不可见底。二人听这青年说道,竟欲伤二人姓名,顿时又惧又慌。见这四人满脸凶相一步步走近,歩势沉稳有力,定然不是寻常武夫,二人万万不是其敌,喉咙如被扼住,竟发不出一点声来。梅远尘把海棠挡在身后,两脚打颤,又感到有一双手紧紧挽住自己右臂,回头望去,见她脸色惨白,眼中两汪泪水清如胶玉。听她颤颤巍巍说着,“你快走。”

“我是颌王义子,她只是我的相好,你们放过她罢,不要难为她!”梅远尘突然感觉体内劲力传来,把海棠推开一旁,对四人喝道。那俊美青年歪了歪嘴,冷笑道,“只要跟颌王府有点滴牵连的,我有一个杀一个。这个小娘子这般俊俏,我倒是可以多留她几天。”海棠见此人一脸秽容,哪里不知道他想甚么,对着梅远尘惨然一笑,竟纵身往崖下跳去。

“不要~~”梅远尘哪里想到海棠有这般主意,一时不察竟跳下崖去,待伸手去拉时已不见踪影。梅远尘正要去崖边探了明白,却看到一个身形从崖下升起。身影如飞,落定在梅远尘身旁。梅远尘这才看清,原来是个青年道士从悬崖下接住了海棠,而那道士竟就是他大年初一先撞后助的那个道士。梅远尘尚没反应过来,青年道士便把海棠放到他身旁,倚在他肩上。“她惊吓过度晕了过去,无大碍,你先扶着她”,道士安置好海棠后,轻声对自己吩咐。

梅远尘本已绝望欲死,竟又得绝处逢生,心下对这道士自有万千谢意,却一言难发,把海棠抱到石椅上靠着自己。这四人哪里见过如此景象,皆是张口结舌,目瞪口呆。俊美青年见事已不可成,这道士又武功深不可测,正想溜走,三名大汉亦悄悄跟在他身后。

“留下来!”青玄轻喝一声。四人听了,脚下如定,不敢再走。俊美青年无奈转过身,带三名属下行到道士身前,躬身道,“晚辈南帮何珩玥,不知此二人与道长有旧,适才多有得罪,万望道长见谅!”何珩玥心里如何不甘,脸上也做出了一副极其诚恳的神色。

“你是何瓒甚么人?”青玄眉毛一挑,随意问道。何珩玥心间一喜,想着,“这道士既然知道父亲大名,自不敢为难我,今日当是无虞了。”正暗自得意间,不知发生何事,只觉身体忽然一轻,便人事不省。

一旁的梅远尘却是看得清楚:青年道士突然出招,极速往四人身上各打了一掌,四人便如出弓的弹丸一般,向悬崖飞了出去,消失在云雾里。梅远尘眼见所有,心中骇浪久不能静。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四一章 拜师礼成入道门

“人的功夫如何可以练到这般厉害境地!”梅远尘一直以为云鸢便是这世上顶了天的高手了,没想到这青年道士看起来似也并不比自己大着多少,竟有如此可怕的身手,若非亲见,绝不敢信。

“这小姑娘半个时辰后便会转醒,你毋须忧虑。”青玄从门口走过来,平静地说着,全然没有一丝紧张或惧意,仿似适才那四人不是他杀的一般。说完,在海棠躺着的床褥对侧茶案坐下。

从把那四人打到崖下至此时,青玄甚至都没再看过海棠,却准确说出了她将醒的时间,梅远尘不知他凭何判断,却半点不疑,欣喜道,“那便好!那便好!”转头望向青玄,满脸感激,突然从床沿起身,重重跪在地上,伏首道,“道长救我二人大恩,此生不敢忘!”青玄便似不曾听到一般,自顾嘬着茶。梅远尘不得恩人回应,自不敢起,伏首跪地久久不起。

“你,与我有深缘。”梅远尘正战兢中,忽听座上恩人说道。青玄说得甚慢,梅远尘自听得明白。想起昨日校武场上自己连费格栋粗浅的一招半式都抵挡不住,又想起爹娘几番令自己修武傍身,更想起适才怎样的可怖险恶几乎就死,猛然抬头,振声求道,“道长,远尘资质虽鲁钝,亦无半点功夫底蕴,仍厚颜恳请道长收我为徒!”说完跪行几步,在青玄面前五尺停驻,伏首拜下。

“可以。”青玄几乎未有半分犹疑,立马便应了梅远尘所请。

梅远尘绝未料想恩人应答如此干脆,大喜过望,就要再拜,却被恩人及时止住,听他道,“那日小摊之上,你替我付了二两银子餐钱,我此刻还于你,你且拿着。”梅远尘不明所以,但恩人既有言,自不敢违,依言将双手举过头顶去接了一了银锭。又听恩人言道,“道不走空,你身上有多少银钱,通通供奉于我!”梅远尘听了一阵窘迫,低头惭愧道,“道长,远尘今日行走匆忙,不曾带来银两,可容我回去一番置办?”青玄翘着二郎腿,端过茶有嘬了一口,叱问道,“你手上奉的又是何物!”梅远尘想着,恩人武功如此高深不可测,定然是世上了不起的人物,若说入门供银,怎么也要千两、万两的,但以自家家境及义父、义母帮衬,想来也能办得到。但不知为何恩人来问自己手上奉的是何物,心下虽有疑却仍照实答道,“回恩人,是一个二两银锭。”青玄坐直身子,正容道,“奉上来吧!”

梅远尘依言奉上了刚刚恩人还于自己的二两银锭。正往后退时,听得恩人说道,“你先前已向我磕了两头,再磕一次,师徒之礼即成。”梅远尘喜极欲泣,忙大声应道,“是!”再跪拜在地重重磕一响头,大声喊着,“师父!”

青玄从座上站起,背负双手淡淡说着,“你既入我门下,当知我道号。为师十四岁入道门,至今五十七年,自号青玄。”梅远尘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望向青玄,想道,“师父看起来最多也就而立之年,怎可能入道门五十几年?”青玄似乎早知梅远尘心里所想,接着说道,“入道门者,皆穷究世间万法,寻长生之道,觅不死之方。为师研道近甲子,三十五年前自创长生功,三十二年前得尊师传得阳生液秘法,近十年才得大成。你眼见我这般模样,便是长生功和阳生液之效用。”

“师父,长生功是甚么?阳生液又是甚么?”梅远尘不解乃问。

“长生功乃是为师毕生武学之精髓所在,分炼体、经络、拳脚、提纵四篇。阳生液是尊师独创丹药,具返老之神效。”青玄简意回答着,“人有三魂,曰:生、灵、觉。生魂,主人之寿数、康疾;灵魂,主人之智慧、思想;觉魂,主人之观感、体味。长生功之炼体篇便是强人生魂,固人灵魂,敏人觉魂;使练功者根底扎实,事半功倍。经络篇乃是授人运气调息,积蓄内力,使练功者使力有所源。拳脚篇内含几种精妙的拳掌招式,使练功者使力有所法。提纵篇有身法、轻功两部,乃避险保命之术。至于阳生液,实在太过繁复,你时下绝不能意会,多说无益。”青玄向不喜多言,言必其实,数十言已概括一身通天绝艺。看到梅远尘一脸憧憬,眼有精光,心中竟有一丝喜意,又坐回座上,嘬了口茶,正色道,“你若愿学,我可尽授予你!”

青玄是个无主之子,幼时浪迹于各地,行些鸡鸣狗盗之事。十四岁那年,饿极的青玄爬墙到一富户家窃食,被抓现行,几乎被打死。幸得无始道人路过,施手救治才得以活命。伤好后的青玄跟随无始道人来了真武观,做了他的关门弟子,并得传授一身绝学。三十几年前,无始道人自觉道法不得精进,便辞了众弟子下山再寻道缘去了,再不得音讯。青玄既见梅远尘,心中所感便如再见幼时己身,乃知自己道缘已来,欣然随缘收之为徒。

梅远尘本于武学、丹药毫无恋栈之心,但近来际遇令他观感巨变。“便是满腹经纶之才,身居庙堂高位,家有万贯资财,若身临险境而无佑护之人,此间一切皆成泡影。娘亲所言极是,行出在外,决不可无武傍身!”梅远尘又想着,“我与海棠既定终身,自当爱她佑她,我现时不通拳脚,哪里能够办到?眼见她被凌辱却不能救,生有何意?”

如此种种,皆使得从武之想深植于梅远尘脑中,当即握手成拳,重重磕一响头,泣道,“师父,弟子愿学!弟子虽平庸鲁钝,亦当竭力,勤勉修学。望师父不吝授我!”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四二章 走尽穷山是碧水

“海棠,你醒啦?”看着床上的海棠眼皮闪动,眉毛紧蹙,一副将醒的样子,梅远尘急忙靠上前,开心叫起来。海棠一睁开眼,便瞧见自己最是放心不下的人儿,一时情难自禁,眼泪哗哗流下,哭道,“公子,你终究也被他们害了么?我,我原本害怕极了,这儿一片黑漆漆,你又没有在我身旁,我实在是怕极了......可是现今你也来了这儿,那我二人便做对鬼夫妻罢!我们谁也不要去喝那孟婆汤,可好?哪怕便是只得在这阴间游荡着,你有我伴,我有你陪,可不也好得紧?梅郎,我再不要和你分开了!”说完,从被褥中坐起,一把扑到梅远尘怀中,紧紧抱住他脖颈。

海棠的拥抱,便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一般,充满恐惧和绝望后的欣喜。梅远尘深感佳人恩重,不知该说些甚么,只是一直轻轻抚触海棠后背,望能平息她心中惧意。良久,海棠才悠悠言道,“可真奇怪的紧,我怎的竟能清楚听得你心跳?”说完,从梅远尘怀里起身,仔仔细细注视着他,每一缕发丝,每一股气息。当前所感所见实在太过真实,便如在世的时候一样,令海棠几不敢信,忙伸手去掐自己脸蛋,要验一验还会不会疼。梅远尘伸手去挡住她脸,怜惜道,“海棠,我没有被他们害,你也没被他们害。你只是跳崖时晕了过去,现既醒了便甚么事也没有了,我们都好着呢!”

“我又做梦了么?怎的这次梦竟这般真实?听人说,未出阁的女子倘若带了怨气离世,那是要变成厉鬼游荡在阳间的。难道我真还在这阳间?”海棠胡乱想着。她清楚记得自己已跃下了无底的山崖,绝无活命的可能。“难不成是自己舍公子不下,已变成了女鬼来到真武观,公子他竟也分不得清楚?”看着眼前梅远尘一脸恋爱,海棠又喜又疼,泪如掉线珍珠一般下坠,啜泣道,“公子,你,你还是离我远些!我不想害你的!我不想害你的!我也不知自己怎会到此间来,想来是割舍你不下,定要来看一看。既见了你,那我便走了,从此再不来扰你。你也忘了我罢!”越说到后面,哭的越伤心,令梅远尘大为不忍,想起一计,伸出双手把海棠拦腰抱起,往屋外行去。

这时已是午时,真武观虽在山阴,此刻也能沐浴日光。梅远尘抱着海棠行到院中,轻轻把她放下,温声说着,“好海棠,你瞧瞧地上,是不是有我二人的影子?这可是再真实不过的了!我们都活的好着呢,你仔细瞧一瞧这影子,这周边物事!我们都好好活着呢!”山风清冷,四处鸟鸣此起彼伏,太阳照着人身,眼睑都不易睁开,海棠握住梅远尘的手,感受着这一切,乃信了自己二人确实还活着。紧咬双唇,忍住心间澎湃,趴到梅远尘肩上,缓缓说道,“我们都能活着,真好!”

梅远尘扶着海棠到院中的石椅坐下,将青玄出手救下海棠,并把四个恶人打下山崖,又收自己为徒的事情简要说予她听。海棠尚沉浸在死而复生的迷乱中,于梅远尘讲的话听得也不甚明了,只知自己被人救了,那人又收了公子为徒,感激道,“公子,我想去拜谢这位恩人!”梅远尘当然应允,牵着海棠往师父的院落行去。

真武观当任观主湛为道长是道门泰斗,却极少人知晓这位样貌清俊的青玄会是他授业师尊。“湛为,我今日收了一弟子,你一会儿见一见。”青玄知跳崖姑娘醒后,梅远尘定携她来见自己,便遣人叫来湛为,想让自己这两位弟子见上一见。湛为一脸恭敬,点头回道,“是,师尊!”

“海棠,师父他老人家便在此间了!”梅远尘说着,引海棠快步行来。才进厅上,见其间座上一老一少,海棠行到湛为座前,跪拜道,“小女子白海棠,谢过恩人救命之恩!”湛为一脸懵逼,望向师尊,见青玄脸露微笑,却不言语。梅远尘忙扶起海棠,谓她道,“我师父是这一位。”一边说一边往青玄座前行去。二人正要跪下拜谢,却先听青玄言道,“既拜长兄,便无需再拜我,你们坐下。”梅、白二人虽不明青玄所言何指,仍依言在左下二位坐下。

“远尘,这位是你的大师兄,湛为。湛为是现在此间的观主,日后有事大可找他。”青玄淡淡道。这时海棠才知自己竟然拜错恩人,一时又窘又悔,脸上憋得通红。梅远尘虽有察觉,却无法分心安慰,离座行到湛为座前,执手躬身行礼道,“师兄在上,受远尘一拜!”湛为从座上起身,扶起梅远尘,喜道,“师弟好道缘,既蒙师尊收入门中!”想起自己拜师之路何其坎坷,又想起自己现下所有,不免心下一阵感叹,“这位小师弟,运势可实在好极,日后当有了不得的成就。”

梅远尘拜了礼回到座上,对海棠微微一笑,宽慰她一二。“我有关门弟子三人,除湛为外,你还有一位师兄,道号湛明,现时在皇宫之中,往后再见不迟。”梅远尘又听师尊道来,实在又惊又喜,不想师父他老人家收徒竟如此之严,此前数十年竟只收两名关门弟子,自己何其有幸能入门其下?忙起身执手回道,“是,师父。”

青玄问了梅远尘当下所处,交待几句,便遣他二人下山去了。

“小师弟,你道缘匪浅啊!师尊他老人家竟要下山为你授道,实在难得的很啊!”湛为与梅远尘并肩行在下山道中,不由感慨道。青玄不知何珩玥是否还有同伴,若梅远尘路上遇着便大大不妙,便遣了湛为送他回去,亦教二人路上好熟络熟络。

“是,能拜得师父门下,实在是远尘祖上积了几世的道缘!”梅远尘由衷叹道。今日本来已遇绝境,二人本无活命可能,此刻不仅化险为夷,竟得拜高人门下,实在是莫大的道缘。师父竟承,不日便下山为自己授业,更是幸中之幸。师兄弟二人一路攀谈,向山下观门行去。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四三章 端夫子论战不败

“夫子,古来皆言,无有常胜将军,既如此,何有战不败之论?”自上次端夫子告知下堂课授战不败论,薛宁便有此疑问。苦等三日,终等到端夫子授课,授礼才毕,薛宁即站起问道。端夫子自授案而下扫视,见众学子脸上皆有疑,问道,“薛宁,千人守军抗万人之师,城破而守军皆殁,谁为胜者?”

薛宁忖度几个呼吸,朗声答道,“就战果而言,胜者自是万人攻城之军。然守城之师力战而竭,虽败犹荣。”

“公羊颂我。你以为何?”端夫子又问。

“学生以为,薛宁所言甚是,攻方为胜。”公羊颂我恭敬答道。

“欧潇潇,你又如何看?”端夫子再问。

“攻城既破,学生所见,当以为胜。”欧潇潇站起答道。

“又有千人之师御万人来犯之敌,虽力战杀敌三千,终究不敌,城破而守军尽殁。谁为胜者?”端夫子并未置评三人所答,看向薛宁再问道。

“这,守军以千人之兵斩三倍之敌,当然应为胜者。”听得夫子如此问来,薛宁颇有些窘困,讪讪答着。夫子听了仍是不置可否,再看向欧潇潇。

“以寡敌众,灭三倍敌军,守军理当为胜。”适才言道以攻为胜,瞬时便自毁其言,欧潇潇脸上亦有些挂不住了。端夫子也不去管他,又看向公羊颂我。

“夫子,学生明白了。战时胜败,当以战损计之。杀敌之数多过折损之数则为胜,反之则为败。”公羊颂我欣喜道,见到夫子一脸不屑,又垮下了脸。

端夫子接连几问,使众学子渐有所感。战之胜败,绝非简而易决之事。

“战场之上,帅将兵马、械器粮草、药服辎重皆可能左右战局,所谓不败,乃指军中所管,事无巨细、战时相较,利有所用,短得以避,长得以扬,己方战力无有不尽。将千人新丁,灭五百虎狼之师,何尝不为一胜?”端夫子铿锵言道,“兵马械具、粮草地利一概占尽,胜又何足喜?所为良将,当能应地制宜,知人善用,兵丁物资合理调配,战术策略随机应变。遇强敌可自保,欲弱敌可歼之,匹敌之战可以胜,是为不败!”

座中二十四人听后,齐声答道,“学生受教了!”

端夫子脸色沉郁,说道,“大华兵力之于厥国、冼马尚且不占优,何况其早有结盟之势。尔们皆是朝廷肱骨亲贵之后,一旦战事发生,希望尔等前可将兵遇敌,后可事军供给免其后忧,多少为朝廷效力!”

众学子齐声答道,“学生自当鞠躬尽瘁,报效家国!”

端夫子脸色稍缓,说道,“好生听着。”

“天时地利人和,何以天时在首?行军在外,连绵磅礴大雨可致全军淹没,不战而亡;一阵急寒可使全军受凉,战而无力;数日酷暑可使军士脱水,至于渴涸而死;如遇狂风,兵卒、车马甚至随风席卷而走,再无影踪。天时之害猛于强敌。天时不可控,是以战时引兵必先窥测天时而后动,天时若不可知,则宜以不动替妄动。”端夫子言语之时,脸有敬意。“太丰元年,皇四子夏衍儒初次引兵换防。行军至渝河河畔时,见月色静美花香鸟语不愿再行,不顾钦天监正一再警示,强行驻军在河道一侧。当日夜里上游骤降暴雨,洪水灌道汹涌而来,兵士听得轰鸣之声急忙起身,仍逃窜不及,瞬间半多人马被冲走,死伤两万余人!夏衍儒亦被依罪赐死。”

“元成十一年春,雪国发生大疫,国中畜禽病死过半。为供民生军需,雪国骑兵入植林郡抢掠烧杀。时植林将军兰叠瑞率领骑兵先锋营三千人追敌,行至屋露山脚下后被困于冻原之中,三千骑兵仅二十五人活命回来。”端夫子淡淡说来,脸色有难掩恨意,“不知地形,贸然行军,稍一不慎则可全军覆没。是以将兵之道必重地利。探哨在前,行军在后。千人之师配哨兵十人,万人之师配哨兵五十,两两分组,日夜出哨,远哨兵行出三百里回营报探,大哨每出百里回营报探,小哨行出五十里回营一报。无论内事如何,哨制断不可轻乱。”

“主将不和,战时或酿巨祸。平昭二十三年,冼马国呼林王叛乱,战败后引兵逃串至大华楚南郡西部的都塔州,占地驻军休养。楚南将军邬灵宝及驻地将军段飞雁奉命领兵五万合力平乱。邬灵宝引兵三万正面攻敌,双方激烈交锋。原本当于交锋后一个时辰从敌军后路,上前夹击的段飞雁素与邬灵宝不合,竟欲借机削弱楚南军实力,迟迟不攻上前来接应,致使楚南军几乎全军战死,而邬灵宝亦在乱中为敌所杀。士气激昂的呼林叛军转头再攻段飞雁所领的驻地军,驻地军见敌势汹汹早生惧意,竟不战而逃,被呼林叛军追杀殆尽。此一役,五万败逃的呼林叛军以自损不到八千人竟灭我大华五万精锐之师。非兵士不如,实败于人之不和也!”端夫子言及此,深深望向众人,再道,“战场上能活你性命,救你危殆的,非是你亲眷故友,而是你的浴血袍泽。战时人相和则两利,人互忌则两害。将和则军威,兵和则势猛,上下一心则战无敌矣!”

端夫子将兵三道说来令诸学子深明天时地利人和之利害,一时皆有所感。夏承焕站起道,“天地人三材,知之者众而善用者寡,日后若承焕将兵,行军在外必倚天时地利,驻地治内必与将兵人和,不敢忘夫子教诲!”

端夫子瞥了夏承焕一眼,并未理他,接着说道,“为将治军绝非领兵打仗这般简单。日常琐碎皆无小事。军士日需供应两米几石?肉菜盐油几何?平时不使兵卒挨饿,战时需保兵卒有肉食可啖,此谓皇帝不差饿兵!士卒制装帔服、氅子、袍裳、甲衣、铠甲几何?四时变换,不可使骤寒受冻,骤暑收热。如此等等!甚至军中厕筹是否足敷用度,都需心中在意。理事巨细,则军心易聚!”

“夫子,事既如此繁复,为一军之将又如何管理得来?事事皆管无异于是事不管。学生常听将帅无能,累死三军!”皇甫天纵站起驳道。

夫子看了看他,眼中颇有赞许,道“所谓在意又岂是事事躬亲?安排得当之人理事便了,难不成要一军主将去清点厕筹?治军在束下,下属得力,主将则忧少。”

皇甫天纵执手腆笑道,“是了。学生误读夫子言语了!”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四四章 便是道缘暗相助

“咚!咚!咚!”华子监左偏院一进小院落里传来三下扣门声响。

“进来!”一个青年男子在内答道。“吱呀~”,响起开门的声音。一个少年言道,“师父,弟子来了!”

“在蒲垫上坐下。”青年男子道,“至今起,每日酉时三刻至戌时三刻,我便在此授你两个时辰的武艺,你好生学着,学后需勤加练习,不得怠慢!”少年拜服在地,郑声回道,“弟子谢过师父授业之恩,必定全心受学,绝不敢有半点稍怠!定当学而后习,勉力不辍!”青年脸色自然,又道,“我予你授武之事,不可使人知。如有人问起,实在推却不掉便说你乃真武观门人,观中派人授学于你,尊师门谕令,不克外传。旁人听了,自不会纠缠。”少年听得清楚,再拜答道,“是,师父,弟子明了!”青年男子望向少年,正色道,“远尘,你乃我第三门徒,亦将是我最末之徒。师父占卜求问,知与你实在深有道缘。你我师徒情分乃是我求道之路最后挂碍,授业既毕,我当随恩师之路,云游海内,寻天道不死方,怕再不来归!此后数年你当潜心修学,武学要义需牢牢铭记于心!或有不解之处,日后修为渐深,自当慢慢开朗。”

此间对话二人,正是前两日在真武观重逢的青玄与梅远尘。前日临行前,青玄告知梅远尘,自己将往华子监院监内为其授业。梅远尘既疑且忧,怎知青玄竟告知,内间事由二师兄将安排妥当,叫自己无需顾他。今日白昼间,梅远尘丝毫未有得到讯息,兀自心下焦虑。哪知酉时初刻,膳厅用膳时独处暇隙,有院监衙役悄悄告知自己来此间。

听得师尊言授业既毕即远游他处,梅远尘看着师尊,欲言又止,数个呼吸乃轻轻道,“是。弟子必尽心修学,好让师尊早日归途道法,无碍而行!”湛为、湛明乃青玄早年收的弟子,二人追随师尊逾四十年,尚不得师尊传授精要武学。非是青玄自囿,实在是道缘不至,强行授学,只怕有误修行。青玄不想古稀之年还能得遇缘深道徒,自想将一身本事尽传于他。几次碰面,已觉梅远尘可算是难得璞玉,当真是可造良才,此刻见其眼有泪光轻而言道,更觉加倍亲切,脸上始露笑意。

“为师一身武学精髓皆在长生功。道家终究所求,乃是长生。而这长生功,当算得上道门之巅峰武学,你能学得一半,当今天下能奈何你的人,不过单手之数。”青玄轻描淡写说着,而梅远尘听及此眼睛瞪圆,显然惊讶无比。青玄笑了笑,言道,“徒儿,你大师哥跟着我学了四十四年,却从未习过长生功。也算勤能补拙,为师的本领,他算学去了三四成,当今武林之中,除了苦禅寺悬月、御风镖局易麒麟、若州徐家徐啸衣、素心宫主云晓濛四人外,便再无敌手。”梅远尘实在难以想象,那个肌白微胖在师父面前唯唯诺诺,待自己亲善宽厚的大师兄是个如此厉害的人物,喃喃道,“想不到大师兄武功竟这般高!”青玄看着他一脸惊讶,颇觉好笑,道,“是以,前日我告诉你,遇有甚么难事,大可找他帮忙,少有他办不成的事。你二师哥湛明道学更高,武学却颇不如湛为,但一身武艺也在武林中十名开外。只是你两位师哥,一个是国观观主,一个是皇帝客卿,与武林中人少有往来,鲜有人知罢了。”梅远尘悻悻笑着,又好奇问,“师父,那您的武功是不是天下第一啦?”青玄微微笑着,脸上苦涩道,“武学之途,为师已至末路,再难有精进可能。三十年前,我的长生功初练未成便打遍当时天下前五大高手。现在几十年不动武了,也不知行是不行了!”

“三十年前师父便无敌于天下,难怪前日弹指一挥间便把那四个坏人丢到崖下。我能学的师父两成只怕也是不得了了!”梅远尘心下嘀咕着。

“好了,不说这些。今晚先教你长生功纲领总诀。”青玄聚精扫气,谓梅远尘道,“我先念,念完你便重述,看下能记住多少。”顿了顿,乃念道,“匀内息,聚内气,通脉络,连经穴;纵气如瀑,横息似海,引贯随意,无有无为;自防绝攻毒,聪灵辨确然,进力入玄海,去力势无归;作动轻巧自然,意动迅捷无差,使劲源于瀚源,御气始自无始;攻重于千斤压顶,力出于倏聚于随,防稳胜万年磐石,密表于形逐于内;道使道无为,不堕碍于法,不强求于心,不偏执于行,不自苦于果,不悔人于往,道如是而已。”

梅远尘大气不敢喘一口,凝神听来,待师尊念完“道如是而已”便在后背默道,“匀内息,聚内气,通脉络,连经穴;纵气如瀑,横息似海,引贯随意,无有无为;自防绝攻毒,聪灵辨确然,进力入玄海,去力势无归;作动轻巧自然,意动迅捷无差,使劲源于瀚源,御气始自无始;攻重于千斤压顶,力出于倏聚于随,防稳胜万年磐石,密表于形逐于内;道使道无为,不堕碍于法,不强求于心,不偏执于行,不自苦于果,不悔人于往,道如是而已。”念完,静静望向师尊。

梅远尘从头读来句句顿挫得宜,竟只字未差。青玄在一旁听着,眼中渐有流光,沉声问道,“第十三至十六句再读一遍。”梅远尘躬腰应道,“是师父。‘作动轻巧自然,意动迅捷无差,使劲源于瀚源,御气始自无始。’”这下青玄眼中流光更甚了,又问,“徒儿,你读这些口诀之时有何感想?”“徒儿只觉脑中空冥,四体皆忘。师父所念字句,字字盘活脑海,有如浮雕楠刻。便是相忘亦是不能,当真怪的紧。”梅远尘老实答道。

青玄想起当年教湛为、湛明时如何反复,再看看现如今情形,脸上不免溢笑,抚掌一拍,笑道,“呵,这便是道缘么!这般我便有法儿了!可教你事半功倍。”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四五章 引息探气初次成

“长生功初练最紧要的乃是探气引息。今日我便来试一试你质体如何。”青玄起身,坐到梅远尘跟前道,“一会儿我会注入一小道真气入你体内,游走于百骸之中。我会不停问你,气在何处,运息几何。我问你便答,徒儿,明白么?”梅远尘点了点头,道,“是,师父,徒儿明白了。”

青玄满意道,“徒儿,伸出左手。”梅远尘把手掌伸向正前,摊开。青玄抓住他左掌,意念一动,指尖一道细小真气便经由梅远尘左掌进入体内,问道,“徒儿,可能感知掌臂内有一股内气在流转?”师父甫一抓住自己手,梅远尘便觉一股微微刺痛的感觉由中指指尖流向手臂,当即答道,“师父,徒儿感知道一阵微疼自左掌中指指尖流向臂上,此刻正在腕与肱之间来回往复。”说完,脸皮轻颤,脸上汗水凝珠,显然此刻承受着不轻的痛楚。“此刻又到哪了?”青玄再问。梅远尘紧咬牙关,听师父有问,乃颤声答道,“此刻这股内气当在我左胸。”青玄又问,“徒儿,从我真气入你体到真气游至你左胸,期间你作息几何?”梅远尘一边受承着体内真气的刺痛,一边努力回味,半晌乃道,“师父,弟子,期间弟子吸气二十七次,呼气二十六次,中间急吸五次,急呼两次。”青玄循力一导,先前注入梅远尘体内那道真气便回到自己体内。缓缓放开徒儿左掌,愣愣看着他,良久才问,“你以前有修习过内功么?”梅远尘感觉身体左边一松,顿时舒服极了,听师父这般问起,心下一滞,以为师父不许自己另学他师,像犯错小孩一般低着头轻轻道,“弟子府上有位云鸢爷爷,他曾教我吐纳,但弟子愚昧,从未学会。”

青玄看着眼前这个小徒弟,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以青玄的修为,几次近处后,他当然知道梅远尘并未修习过内功。只是这位小徒对内气内息的感知实在超凡,几乎令他不敢相信。看着弟子一脸惶惑,当即安慰道,“莫多想,我们再试一次。伸出你右手。”梅远尘听得了,心下又是一喜,当即依言伸出右手。

青玄抓起梅远尘右手,拇指轻轻一按,将一股极微弱的真气渡到梅远尘手背,再经由手背往右手快速流去。梅远尘只觉得一股极轻的内气在肌体内游走,从小指指背流到手腕,再经由腋下流经右颈再转至耳屏前。再从耳屏慢慢游向右肘内侧。“徒儿,你能感受到一股真气在你体内运行么?”青玄问道。梅远尘正觉得无比舒畅,听师父问起,急忙答道,“是的,师父。弟子感觉有股内气在我右手和脖颈间游离,颇觉舒服。”青玄脸上已不似初时那般淡定,再问,“这股内气在经过你右颈几次,每次各逗留多久?”梅远尘努力去忆,良久乃道,“第一次是真气到我右小指后第四息,第二次回气是在第十一息,刚刚师父与我谈话间又经过一次,当是地三十六息。”

“不可思议!”青玄放下梅远尘右掌,乃道一言。言毕坐起身,在房内慢慢踱步,又望向梅远尘,像要将他看仔细一般。适才两次渡气,青玄分别运气行他手厥阴心包经和手阳明大肠经,末次真气之微只如清风拂面一般,他却能辨得如此真切,实在远超自己所料。良久,青玄才重重感叹一声,“若非亲见,实在难以相信世上竟有你这般练武奇才!”梅远尘听师父竟赞自己天资奇高,实在不敢相信,只道是师父说错了,轻轻唤道,“师父!”青玄正背手沉思间,听得梅远尘在唤,一时回神,行到垫上坐下,语重心长道,“傻徒儿,我现告诉你,你实在是我生平仅见的武学奇才。这引息探气之术乃是各门各派量横习武之人天资的绝佳手法,从未差错。你质体之佳当真令人难信,适才最弱那道气息,便是天资上佳之人,不练个十年八年亦极难准确探辨出来。你从未修习内功,却能一辨无错,实在非高极了的天资不能为。”

梅远尘听师父这么说了,自然信了大半,但之前自己由云鸢、爹爹教习数年,却并无半点通透,又实在不解,乃问尊师道,“师父,我天资既不差,何以先前数年,我爹爹、云鸢爷爷、傅二叔他们教我的,我怎半点学不会呢?”青玄哈哈笑道,“痴儿,这便是道缘了!缘尚未至,武学天窍不开,事武便如梦幻云中,虚无缥缈,时过之后梦醒云散则所学无影踪。而一旦天窍既开,则一日万里,进益不可估量!这便是所谓天赋慧根。或许前日观中遭遇使你突受未有之惊,体内潜质冲破桎梏,天窍慧根便打开了。这么看来,此事于你实在是莫大的机缘啊!”

梅远尘听得半懂半不懂,但也觉得自经海棠跳崖之事,自己万念俱灰之后头脑异常空明,所感所想所闻皆是比先前通透数倍不止。不知着却是自己天窍开启慧根初现之相。心中暗暗欢喜,这时竟觉习武实在是趣味无穷之事,哪里像先时那般不情不愿,避之犹恐不及。“难怪师父把海棠从崖下救起那刻,自己竟忽然极想学得一身高超武艺,原来是开窍了。”

年前梅府阖府到真武观祈福,被青玄碰见,当时便觉此中稚子与自己似乎颇有眼缘。细算一下,才知此子弱冠之年前,亲眷竟然难有能活命者,乃是极强的克亲之相。此后再卜,却算到自己道缘将近,不料又在市集中又与其两次际遇,乃是注定的师徒缘份。再有前日相救之事,实在是道缘即至,只得顺缘而为。今日一验,自己这新收的徒儿竟有这般超绝的天资,想来也是自己莫大的缘法,心中竟难得有一丝喜乐。

青玄收起一腔心事,正色道,“徒儿,便不再浪费时间了。我这便授你入门吐息聚气的法门!”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四七章 初学经络惊天人

梅远尘前后一阵忙碌,盥洗完换上了干净衣裳。身上虽觉舒爽多了,心下却始终闷闷不乐,行到铜镜前,对着镜中越渐清俊的小哥斥道,“你近来是怎的了?怎如此心思龌龊!”。一边嘴里说着,一边伸出左手在脸上掐了一把,突然一乐,忙伸出右手按住左掌掌腕,大声叫起,“它竟到了这里?”原来梅远尘伸手掐脸之时,隐隐觉得掌腕处微微发烫,再往细里去感,却发现昨夜师父输到他左掌鱼际穴的那微弱真气,竟已行至掌腕间,移了三寸有余。“这...我竟学会了这运气法门?”梅远尘心中砰砰跳着,几乎不敢相信,但又想自己体内感知决计不会有错,只怕是真的了。

梅远尘此时尚是个懵懂稚子,全无半点江湖涉猎,今日学会了这长生功运气法门也只觉新奇和开心罢了,且其中新奇之感似乎又稍多于兴奋之喜。修武之事算是开了个极好的头,梅远尘也不敢耽搁,运气一刻也不敢停了。上午端夫子授那不败论,梅远尘虽喜欢的很,也是分心两用,一用听讲,一用运气吐息。

“远尘,你要不要跟我习武?”膳厅中,二人才坐下,夏承炫便对梅远尘道。梅远尘一时没在意,并未听清,问道,“甚么?”夏承炫白了他一眼,从小厮手里接了筷子,夹了一块驴肉就往嘴里塞,含糊不清说着,“可饿到小爷了!”见梅远尘自顾吃着,并没来理会自己,又道,“我说,你那拳脚学的实在太差,要再这样,下次武校可保不齐要被胖揍。你要不要陪我一起习武?我家有个家臣,武功厉害得紧!我现在便是跟他学着。”梅远尘停下嘴里动作,问道,“真很厉害么?”夏承炫这才有劲了,又夹了一口葱花鸡嚼起来,得意道,“那当然了!他叫梼杌,在府里呆了二十几年了,武功厉害的很!就是江湖中那些大门大派的掌门,也没几个是他的对手。”梅远尘对江湖之事半点不知,但既然整个江湖都没几个是他的对手,想来是极厉害的人物,忍不住叹道,“哇,那可好!”“那你要跟我一起学么?”夏承炫开心问道。梅远尘有点为难,自己可是拜了师的,只怕不宜他学,想了想说道,“还是不了。”夏承炫听了一脸失望,说道,“我的傻弟弟,你可真无趣,下次挨揍了,可别来央求我帮你。”说完,自顾去吃饭,不再去看梅远尘。

梅远尘望着夏承炫,就要说出自己已拜高人为师,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出口,“我应承了师父,可不许说出拜师这档事的。”一边吃着米食一边想着,“承炫可是我的义兄,又是我最好朋友,待我乃如至亲手足,我实在不该瞒着他。待到了合适时候,我仍是应该告诉他的。”

不觉间,这一日又将过,天色渐渐暗下。梅远尘提前了半刻钟行到师父授业的小院中,立在门口等着。“唉,只怕我也没有师父说的那么天资高吧?都快一天一夜了,运气也不曾停顿过,真气也才行到肘尖内侧,不过七八寸距离。盼师父不至于太失望才好。”梅远尘想着,心中颇有些忐忑。

“徒儿,进来罢!”一个声音从房内传来,却是青玄在唤梅远尘。梅远尘尚在思虑中,听了师父在叫,急急应道,“是了,师父。”一边轻轻推开门,行进去。

梅远尘不曾见到师父进去,猜想师父应当早在其间了,行到蒲垫旁,躬身向正闭眼打坐的青玄道,“师父,弟子到了。”青玄睁开眼睛,示意他坐下,问道,“如何,这运气之法可学到些头绪?”梅远尘看着师父,有些惭愧,忸怩道,“算是窥探到了一点门道,只是,只是似乎弟子颇愚钝,学得慢了些。”青玄轻轻笑着,起身行到梅远尘一旁,一边伸手去抓他左掌,一边说着,“这有甚么打紧,通常......”话说至一半便停了,看向梅远尘的眼神颇异样。梅远尘自觉羞愧,难过道,“师父,弟子,弟子也不曾偷懒,这,弟子往后定再认真些修习。”

青玄五内复杂,闭着眼睛轻轻摇着头想着,“昨夜我往他鱼际穴注入了真气,此时这股真气已至尺泽穴,期间尚有太渊、经渠、列缺、孔最,一日间竟通了手太阴肺经的五个穴位。依此算,便是几个大穴稍难,半年之内他亦可依自身之力全部贯通周身三百六十五穴位。”慢慢放下他手掌,缓缓道,“好徒儿,继续这般修习便是。这法门的妙用,慢慢你便会知道。今日,我便来授你穴位。”梅远尘竟未责怪自己,心下一喜,答道,“是,师父。弟子一定好好学着。”

“仍是依先前之法,我再注一道真气在你体内,每停至一处,我便告知你是何穴位,你些需多多用心,要认得准些。”青玄谓梅远尘道。梅远尘现下兴致正高,打起两百分的精神回道,“是,师父。”青玄抓起他左手,在他食指尖轻轻一按,一道真气便进入梅远尘体内,“这里是商阳穴”,过了两个呼吸又道,“这是二间穴”,再道,“这是三间穴”......“这是迎香穴,此间二十穴位乃叫做手阳明大肠经”......

梅远尘比这眼睛,竭力去感应,记下他们的位置,不觉已是满头大汗。“徒儿,记得如何?”青玄接连示了左手六大经络共九十一穴,这刻撤回真气问道。梅远尘慢慢睁开眼,又努了努嘴,乃不及擦汗,认真回道,“师父,您刚才示徒儿左手共九十一个穴道,六条经络。徒儿记得有,手阳明大肠经二十穴,手太阴肺经十一穴,手太阳小肠经十九穴,手厥阴心包经九穴,手少阳三焦经二十三穴,手少阴心经九穴。”青玄点了点头,说道,“所答不错。我再来考校于你,你来说说真气在哪里。”说完一股真气注入他手上,问道。“师父,这是手太阳小肠经的阳谷穴”梅远尘答道。

“这是甚么穴?”

“师父,这是手太阳小肠经的听宫穴。”

“这又是甚么穴?”

“师父,这是手少阳三焦经的天牖穴。”

“那此处又是哪里?”

“师父,这是手厥阴心包经的劳宫穴。”

真气所至,青玄随意而问,梅远尘皆能有答,而答必无错。青玄早已知梅远尘天赋异禀,绝非常人,但认穴又岂是易事?原想先大致走一遍手上经穴,再慢慢来认,却哪里料到就走这遍梅远尘便将此间经穴一一记牢,实在匪夷所思。青玄常常嘘一口气,脸有得色,满意笑道,“不错。两手穴位相对成双,左手经穴右边皆有。你既记住了,我们便再来认余下六经。”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四八章 青玄评释道武学

第五十章 青玄评释道武学

“经络,乃内气运行之道径。穴位,是内气经由之所在。人体周身布有正经二十四条,左右各十二,便是我适才教你的手三阴、手三阳、足三阴、足三阴;奇经有八脉,分别叫任、督、冲、带、阴维、阳维、阴跷、阳跷。三十二经脉由遍布周身的七百二十个穴位接连,内气便是由此互通。”青玄谓梅远尘道。

梅远尘天资之高,实在远在青玄料想之外,不仅半个时辰不到便将六条手经的九十一穴位认全了去,又不到一个时辰将六条足经二百一十八穴位学会了。为使梅远尘加深对经穴认知,青玄授完这十二经,便给他讲起了武理。

“师父,练武之人和不练武之人都有内气么?”梅远尘听到此处,好奇问道。

“当然了。人之体内除有骨、血、肌、筋,还有内气。骨、血、肌、筋乃是实质为基,内气却是虚质为佐。有如支使我们活命,餐食汤水为实质,吸入之气是虚质,瞧不见却又离不了。内气通过肌体释放形成气力,好像旁人一拳打在你身上,用的内气足,拳上气力就大,你便就疼;用的内气少,拳上气力就弱,打在身上也就不那么疼了。内气乃是我们本源之物,无论你练没练武,都是生而有之的。”青玄耐心解释道。

“是了,师父!弟子总算明了这莫大奥妙!”梅远尘得解一密,大喜道。道家穷究天人之道,于这体魄经络之学更是当世一绝。这等高深虚化道理,常人是如何也不能清楚知晓的。

“但练武之人和常人终究又是不同的。常人奋力一跃不能及半丈之高,搏命一跳难有两丈之远。而内功精深之人,跃可上高楼,跳可跨悬涧,一拳之力可碎巨石,一息之长可点香,实在不可同日而语。二者之差便在于运气之法和聚气之量。运气得宜,四两可拨千斤;储气至足,体有拔山之力。储气如蓄水,点滴之雨湿衣尚且难能,决堤洪流却可毁生灭世,其差在于量之浩渺。这蓄水便如练气,也便是武家说的修内功,攒内力。但修内功的难处在于探气,慧根不佳者,苦尝数十年都未必能寻得这探气的门道。如幼孩雪中堆人,堆出首个小雪球是最难的,若不曾堆出头个小雪球,只在雪地里胡走乱行,是绝不可能堆出雪人儿。可好,你的探气之能,怕是天下难有能比,竟一学而会。我现下瞧着你的感觉,便如同瞧见一个刚学步的幼孩,大人在旁边才讲了一遍雪中堆人之法,转眼间他却自己蹒跚地堆出了一个雪人。”青玄看着梅远尘,脸上有着明显的笑意,问道,“天下便是有这样的事情,如未亲见,谁又能信?徒儿,你说我是当奇不当奇?”

“嘿,这个是挺奇怪的。”梅远尘被师尊夸了,不好意思笑着回道。

“内力修行便如雪中滚球,雪球是越滚越大,内力亦越练越深。但有一条,雪球不能散了,散了就不成了。内力亦是如此,决不可练岔了,否则走火入魔再难挽回。徒儿,你当需谨记!”青玄敦敦言道。梅远尘自然一应承下。

“内功练到深处,二十四正经和八脉奇经个中穴位皆有浑重内气沉聚,则可力贯发肤,刀枪不入。”青玄淡淡言道。梅远尘听至此,兴起叫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听说书人讲过的,这便是铜人术么?还是金刚不坏?”青玄听了,笑笑摇头,“这可相去远矣。铜人、金刚不坏,又甚么铁布衫、金钟罩皆是一种横练功夫,不过是在外练之上又修习了内功心法。就本质而言,这些功夫仍是外功,只是会这些外功的人又通常都会内功罢了。”青玄见梅远尘似乎不甚明了,又补充道,“那便是说,这些功夫常人便可以直接练,就算不修内功也无妨,只是维持时间长短罢了。修了内功,内力连绵不绝,维持“刚体”之状便久多了。”梅远尘这才了然,恍然大悟道,“哦,原来如此!”

“佛门中的“金钟罩”是外练的上等武功、“滴水经”和“洗髓经”是内练的顶级心法,三者练至大成皆可刀枪不入。”青玄点评道,脸上有些淡淡的敬意。梅远尘听到三门高深武学,忍不住赞道,“哇,可了不得!”见师父正笑看着自己,乃笑着问道,“师父,那您的长生功相较于这三者,又如何呢?”其实梅远尘心里早有自己答案,“师父几十年前便打遍天下无敌手,这长生功定然要比佛家那三门功夫强的。”

“‘金钟罩’始终是外练的功夫,当不可与‘滴水经’和‘洗髓经’相较。‘滴水经’内练在于连绵不绝,‘洗髓经’在于浑厚凝重,两者各擅胜场。若有人能同时身兼‘洗髓经’与‘滴水经’之学,并练至纯青之境,当可与‘长生功’相较。”青玄并未正面回答,梅远尘听了却清楚明了“长生功”当较两者为强。“长生功分四篇,共四练十二用。首篇为炼体,本篇有两练,一练自防一练身灵。次篇为经络,本篇有两练两用,两练为通十二经、通二脉,两用为疗伤、点穴。季篇为拳脚,本篇有七用,分别是:拳法、掌法、腿法、指法、剑法、擒拿、调息。末篇为提纵,分三用:轻功、步法及身法。”梅远尘聚神凝听,生怕错漏半字言语,只听师尊又道,“江湖上所知武学中,向以释道两家为首,佛门修行重根基,武学之道环环相扣,修习都得循序渐进。是以佛门中人,武功往往持重有余而灵动不足。道门武学讲究随性,相互并不牵连,想学哪样便学那样。是以道门中人,武功常常是灵性满满却厚重不够。不过练到极致,两者相差无几,全看个人修为。”青玄顿了顿,轻笑道,“老实人适合从佛,诵经吃斋,自修自救。聪明人应当入道,参天人道究万物理,纵情恣意。”言语间颇有些苦意,又正色道,“佛法道法实无高低,只看个人是有佛缘还是道缘而已。”可见青玄并无低看佛门之意。

“不过武学而言,‘滴水经’和‘洗髓经’都有错解。两者修行顺序皆是先通二十四经,再通冲、带、阳跷、阴跷、阳维、阴维六脉,最后打通任督两大正阴、正阳二脉。如此,全身七百二十穴位全部沉聚内力,彼此难有厚薄、盈亏、增损之别,实在方正有余而灵逸不足。长生功只贯通双手十二经及胸背任督二脉,一身内力分散六百七十穴位中,将余下五十穴位放空。与人对耗,厚重无减有增而灵逸明显有余,这便是它的内功精妙处。”

“师父,长生功的内功,弟子何时可学!”梅远尘听及此,心下如猫抓,实在难抵,脱口问道。

“经络,乃内气运行之道径。穴位,是内气经由之所在。人体周身布有正经二十四条,左右各十二,便是我适才教你的手三阴、手三阳、足三阴、足三阴;奇经有八脉,分别叫任、督、冲、带、阴维、阳维、阴跷、阳跷。三十二经脉由遍布周身的七百二十个穴位接连,内气便是由此互通。”青玄谓梅远尘道。

梅远尘天资之高,实在远在青玄料想之外,不仅半个时辰不到便将六条手经的九十一穴位认全了去,又不到一个时辰将六条足经二百一十八穴位学会了。为使梅远尘加深对经穴认知,青玄授完这十二经,便给他讲起了武理。

“师父,练武之人和不练武之人都有内气么?”梅远尘听到此处,好奇问道。

“当然了。人之体内除有骨、血、肌、筋,还有内气。骨、血、肌、筋乃是实质为基,内气却是虚质为佐。有如支使我们活命,餐食汤水为实质,吸入之气是虚质,瞧不见却又离不了。内气通过肌体释放形成气力,好像旁人一拳打在你身上,用的内气足,拳上气力就大,你便就疼;用的内气少,拳上气力就弱,打在身上也就不那么疼了。内气乃是我们本源之物,无论你练没练武,都是生而有之的。”青玄耐心解释道。

“是了,师父!弟子总算明了这莫大奥妙!”梅远尘得解一密,大喜道。道家穷究天人之道,于这体魄经络之学更是当世一绝。这等高深虚化道理,常人是如何也不能清楚知晓的。

“但练武之人和常人终究又是不同的。常人奋力一跃不能及半丈之高,搏命一跳难有两丈之远。而内功精深之人,跃可上高楼,跳可跨悬涧,一拳之力可碎巨石,一息之长可点香,实在不可同日而语。二者之差便在于运气之法和聚气之量。运气得宜,四两可拨千斤;储气至足,体有拔山之力。储气如蓄水,点滴之雨湿衣尚且难能,决堤洪流却可毁生灭世,其差在于量之浩渺。这蓄水便如练气,也便是武家说的修内功,攒内力。但修内功的难处在于探气,慧根不佳者,苦尝数十年都未必能寻得这探气的门道。如幼孩雪中堆人,堆出首个小雪球是最难的,若不曾堆出头个小雪球,只在雪地里胡走乱行,是绝不可能堆出雪人儿。可好,你的探气之能,怕是天下难有能比,竟一学而会。我现下瞧着你的感觉,便如同瞧见一个刚学步的幼孩,大人在旁边才讲了一遍雪中堆人之法,转眼间他却自己蹒跚地堆出了一个雪人。”青玄看着梅远尘,脸上有着明显的笑意,问道,“天下便是有这样的事情,如未亲见,谁又能信?徒儿,你说我是当奇不当奇?”

“嘿,这个是挺奇怪的。”梅远尘被师尊夸了,不好意思笑着回道。

“内力修行便如雪中滚球,雪球是越滚越大,内力亦越练越深。但有一条,雪球不能散了,散了就不成了。内力亦是如此,决不可练岔了,否则走火入魔再难挽回。徒儿,你当需谨记!”青玄敦敦言道。梅远尘自然一应承下。

“内功练到深处,二十四正经和八脉奇经个中穴位皆有浑重内气沉聚,则可力贯发肤,刀枪不入。”青玄淡淡言道。梅远尘听至此,兴起叫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听说书人讲过的,这便是铜人术么?还是金刚不坏?”青玄听了,笑笑摇头,“这可相去远矣。铜人、金刚不坏,又甚么铁布衫、金钟罩皆是一种横练功夫,不过是在外练之上又修习了内功心法。就本质而言,这些功夫仍是外功,只是会这些外功的人又通常都会内功罢了。”青玄见梅远尘似乎不甚明了,又补充道,“那便是说,这些功夫常人便可以直接练,就算不修内功也无妨,只是维持时间长短罢了。修了内功,内力连绵不绝,维持“刚体”之状便久多了。”梅远尘这才了然,恍然大悟道,“哦,原来如此!”

“佛门中的“金钟罩”是外练的上等武功、“滴水经”和“洗髓经”是内练的顶级心法,三者练至大成皆可刀枪不入。”青玄点评道,脸上有些淡淡的敬意。梅远尘听到三门高深武学,忍不住赞道,“哇,可了不得!”见师父正笑看着自己,乃笑着问道,“师父,那您的长生功相较于这三者,又如何呢?”其实梅远尘心里早有自己答案,“师父几十年前便打遍天下无敌手,这长生功定然要比佛家那三门功夫强的。”

“‘金钟罩’始终是外练的功夫,当不可与‘滴水经’和‘洗髓经’相较。‘滴水经’内练在于连绵不绝,‘洗髓经’在于浑厚凝重,两者各擅胜场。若有人能同时身兼‘洗髓经’与‘滴水经’之学,并练至纯青之境,当可与‘长生功’相较。”青玄并未正面回答,梅远尘听了却清楚明了“长生功”当较两者为强。“长生功分四篇,共四练十二用。首篇为炼体,本篇有两练,一练自防一练身灵。次篇为经络,本篇有两练两用,两练为通十二经、通二脉,两用为疗伤、点穴。季篇为拳脚,本篇有七用,分别是:拳法、掌法、腿法、指法、剑法、擒拿、调息。末篇为提纵,分三用:轻功、步法及身法。”梅远尘聚神凝听,生怕错漏半字言语,只听师尊又道,“江湖上所知武学中,向以释道两家为首,佛门修行重根基,武学之道环环相扣,修习都得循序渐进。是以佛门中人,武功往往持重有余而灵动不足。道门武学讲究随性,相互并不牵连,想学哪样便学那样。是以道门中人,武功常常是灵性满满却厚重不够。不过练到极致,两者相差无几,全看个人修为。”青玄顿了顿,轻笑道,“老实人适合从佛,诵经吃斋,自修自救。聪明人应当入道,参天人道究万物理,纵情恣意。”言语间颇有些苦意,又正色道,“佛法道法实无高低,只看个人是有佛缘还是道缘而已。”可见青玄并无低看佛门之意。

“不过武学而言,‘滴水经’和‘洗髓经’都有错解。两者修行顺序皆是先通二十四经,再通冲、带、阳跷、阴跷、阳维、阴维六脉,最后打通任督两大正阴、正阳二脉。如此,全身七百二十穴位全部沉聚内力,彼此难有厚薄、盈亏、增损之别,实在方正有余而灵逸不足。长生功只贯通双手十二经及胸背任督二脉,一身内力分散六百七十穴位中,将余下五十穴位放空。与人对耗,厚重无减有增而灵逸明显有余,这便是它的内功精妙处。”

“师父,长生功的内功,弟子何时可学!”梅远尘听及此,心下如猫抓,实在难抵,脱口问道。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四九章 劝君虎口莫夺食

都城有三围,内围叫内城,外围叫郊城,内外之间是外城。内围占都城之地不至二十其一,都城人口却有近半居于其中。是以内城乃最为繁华热闹之地,说酒肆鳞次栉比,人群比肩接踵也一点不过分。而郊城占了都城七成之地,人口却不足五十万,十几里都难得见一个村落,可算得上人烟稀少了。

“噔噔......噔噔......”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官道上疾驰而过,十余彪壮马骑由南往北向外城奔去,转眼消失在弯道尽头。

申酉交替,太阳西晒,十三马骑久奔疲乏,渐渐显得无力。队中一个干瘦老者重重鞭笞马臀,马儿吃痛,奋力向前迈足,追上了队首。干瘦老者驱马靠近最前一骑上的方脸短须中年,小心问道。“帮主,马儿快跑不动了,是不是歇息片刻再行?”,短须方脸中年汉子听了,一手拉住马缰一手指着前方小山的亭台,叫道,“前方亭中歇息半个时辰!”说完,策马加鞭前行。

“吁~~”离着亭台尚有里许,短须中年勒住马绳。官道中离他们二十几丈外,四骑对向并列着,拦住了众人去路。眼见不妙,跟在短须中年汉子后面的干瘦老者从马上跃下,向对面四人慢慢行去,身后十三骑亦缓缓跟在后面。“他们拦在路上,显然是想故意阻下我们十三人。敢做这等事,绝非泛泛之辈,我当得小心才是。”干瘦老者心下这般想着,双手也暗暗蓄力。行至离四人三丈许,干瘦老者止住脚步,执手铿声道,“在下南帮白枫起,不知四位道上的朋友因着何事,竟来阻我们去路?”待走近了,白枫起才看得清这四人模样,心中不禁一凛,“这四人相貌也实在普通无奇,一脸沉闷,但两侧太阳穴皆往内微陷,显是修炼内家功夫的高手。”对向骑上右二是个脸色木然的青年,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听得白枫起问道,冷冷回着,“让何瓒上来说。”他话音刚落,白枫起身后众人大怒,十三骑中跳下三人,年纪都是四五十岁,慢慢向白枫起靠近。何瓒乃南帮帮主,在江湖上那是成名多时的人物,算得上一方豪雄,这四人这番言语显然极为不妥,南帮的人自然不肯罢休。

“下马,跪地表错,再滚到一边去,此事便算了了。”白枫起是南帮排第一的堂主,行走江湖几十年见多识广,此刻毫不畏惧,沉声要求道。他身后三位也是帮里的好手,此刻立在他旁边也早已蓄力,一副一言不合便要开打的仗势。对面刚刚言语的木讷汉子并不接话,冷笑一声,四人几乎同时从马背跃起,一一向南帮四老攻去。“嘭!嘭!嘭!嘭!”对掌之声不绝,几个呼吸间,八人已两两过了七八招。“你们是哪个门派的?”几招过后,南帮四老已知,对方四人年纪虽轻,武功却较自己略高,白枫起当即停手喝道。双方尚没有甚么过节,没必要结这个梁子。一旦真打起来,有了死伤,可就不好办了,是以先停了手,退后丈余,问明情况。

对方没搭话,骑上的短须中年汉子却前讲话了,“你们盐帮管得也太多了!”

“你是何瓒?”木讷汉子问道。何瓒冷哼一声,算是默认。

“我主人想告诉你,江湖的事自有江湖上的法子来处理,谁坏了规矩,只会自食其果。”木讷汉子大声道。

何瓒从骑上一跃,落到南帮四老正前,向四个木讷青年问道,“说完了?”见四人不言语,又开口道,“说完了就好。”这“好”字才说完,便向这四人冲去,势若奔雷。何瓒早知这四人武功非弱,且心中有气,是以一动手,便施展出了成名的金阳五合掌。何瓒是当今武林有数的高手,对手四人虽然武功不弱,但他以一敌四却渐占上风。“嘭”,何瓒与其中一人对了一掌,把他打得倒退了七八步。另外三人欺身上来,想趁何瓒收招、发招之隙得手。哪知他速度极快,人如陀螺一般快速离了三人攻击圈到了先前说话的木讷汉子身后,一掌“浮光掠影”打在他背上。一掌打出即跃出两丈余,落到南帮四老面前。

四个木讷汉子中两人虽中了掌,毕竟功底深厚,且何瓒并未下杀手,是以受伤并无碍,这时已再度对列,站到南帮众人对面,向何瓒道,“何帮主果然名不虚传,“盐帮四木”佩服!”在江湖中与人过招,一旦输了,是必须报知自己名号的。

何瓒并不认得这“盐帮四木”,只是想来断去,江湖中只有盐帮才同时兼有阻止自己入都城的动机和实力。南帮归附到颐王麾下虽然是极隐蔽的事,但以盐帮的实力,要想得到这样的消息怕是也办得到。几十年来,大华私盐的买卖都是盐帮做最绝对的大头。南帮依靠颐王的支持做起私盐买卖是绝无难处的,对盐帮自然影响甚大,是以派人在此示威。“你回去跟你们张帮主说,盐帮、南帮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你们若触到我的痛处,我何瓒又岂是易与之辈!”何瓒冷声对“盐帮四木”道。本次进城,除与颐王商议私盐买卖事宜,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那便是寻找他的独子何珩玥。四日前,南帮在都城的人传讯,少帮主已经失讯半月,左右寻不到。何瓒得到消息心中急切,匆匆从南帮总舵楚州向都城赶来,快到外城却被这四人挡住。“你们便保佑玥儿平安无事吧,但凡我儿有半点闪失,都城中有嫌疑的人,一个也不要想活命!”何瓒在心里恨恨想着。

“何帮主的话,我们自会转告我家主人。”木大应道。他们奉命来此拦截,只是警告何瓒莫要虎口夺食,顺带稍微外示一下盐帮的实力。目的既已达到,自不会和南帮纠缠,说完,四人牵开马匹,让出道来。

何瓒冷哼一声跃上马,引着众人向都城奔去。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五〇章 不知子往何处去

“说,把少帮主失踪前后发生诸事都讲于我听!”何瓒坐在正堂主位,沉声道。何瓒声色虽不如何严厉,座下众人确实心中发麻,暗暗叫苦。

南帮在都城的堂主是个追随何瓒二十几年的高胖灰发老者,年约五十出头,这时从座上站起,躬身答道,“帮主,属下实在罪该万死!正月十四,属下接到帮主传讯,得知少帮主将至本堂办事,是以提前备好了一应起居。正月二十一午时二刻许,少帮主一行五人抵达本堂。属下把少帮主及四名随从安置在天香暖阁住下,安排小厮婢女十人伺候。次日一早,少帮主带着随从要出门,属下担心少帮主安危,想派堂中兄弟左右保护。少帮主听了大怒,属下便不敢再言。但都城毕竟非楚州,属下实在无法放心,便派了六人悄声跟在身后。当日属下不敢顾他,便在堂里候着少帮主,亥时三刻总算见他们回来。少帮主见到属下,雷霆大发,斥我看轻于他,并说已杀了属下安排暗中保护他的六名兄弟。”

何瓒一直安静听着,至于此,乃恨声骂道,“这个混账东西!”南帮是何瓒与父亲何如我亲手所创,二十几年来,不知历经多少艰辛危机。哪知自己这个独苗儿子,竟背着自己做这等使帮中兄弟离心离德的事,实在愚蠢至极。高胖灰发老者顿了一会儿,见帮主再没言语,接着说道,“属下自不能与少帮主争执,只是自那以后,却也实在不敢再遣人跟着他了。而后数日,少帮主每日早出晚归,至于期间做了些甚么,他既不与属下说,属下自也不敢问起。只是,只是本月二十七始,陆续有店家到堂里来要帐。属下相询乃知,却是少帮主在外间赊欠了银钱,是以一一还上。这些便是属下拿到的欠单。”说完,从上衣怀袋中取出一褶票据,行到何瓒面前,躬腰递了过去。

何瓒接过这些票据,一张张看过,事主有甚么寻悦楼、清水楼、瑞云楼,又甚么宝来坊、财来赌场、顾氏商行,数来有十几张。张张都有何珩玥的签押,所欠银钱少则五六十两,最多的一张是宝来坊票据,竟有三千七百三十两。“混账!”何瓒一掌重重拍在桌上,显然已经气极。还好,这一掌打出并没有用上内劲,否则这木桌哪里还能成形立着。依大华统购律,大华时下稻米才16文一斤,一两银子可购大米一百五十余斤,乃是五口之家足月的口粮。何珩玥来都城才十余日,竟欠下一万一千多两银钱,耗去南帮上下三千余人三、四个月的用度,这叫何瓒如何不火大。

众人见何瓒发怒,面有惧色,心中却不免一松,皆是想着,“可是少帮主自己惹的祸事,些须怪不得我们”。何瓒压制怒气,冷声再问道,“这些票据都兑过了么?可发现有出入?”高胖灰发老者答道,“寻悦楼、清水楼是都城有名的青楼妓馆,这瑞云楼是城里数得上的食肆酒楼,宝来坊、财来赌场都是做赌博买卖的,这顾氏商行乃是若州顾家经营的玉石铺子,属下亲自去查过,票据确是无误。”

南帮归附颐王府,何瓒自然告知了何珩玥。父子谈话间,言及颐王支持南帮做私盐买卖的事,何珩玥便主动请差,要来与颐王府接洽。何瓒想,儿子毕竟快三十岁了,虽然纨绔武功也平常,但终究要接自己的衣钵,便遂了他的想法。担心他出事,可以派了帮里四个武功好手随行,好护着他。哪里知道这个混账东西,在都城这些日流连于妓馆赌场,出手无度。何瓒心中有怒,看着高胖灰发老者,冷声问道,“崔堂主,这些店家可都有查过?少帮主和他们可起过冲突?”

崔放猜想,帮主定然怪自己未及时通报此间诸事,暗叫不好,赶紧答道,“少帮主本月初一早上辰时出门后便再没回来。此前,少帮主前后有三次宿在外边,属下当日见少帮主未归,也未有多想。直到初三晚上,少帮主仍未归来,属下始知不对,忙派遣堂里兄弟四处去寻。上下内外寻了四五天,却始终不曾找到少帮主,兹事体大,只得传讯给帮主了。这十三日来,属下等三百二十人已遍寻都城内外,尤其是这些欠单所在店家附近。这些店家,属下都已查到,除了瑞云楼,其他都是寻常买卖人家。”崔放二月初八飞鸽给何瓒,何瓒收到信时已是三日后,次日便赶路过来,此时距何珩玥已失讯十三日。何瓒自然知道崔放实无大错,只是独子失踪多日,心中焦虑异常,看着他总觉有气。这时听他讲这许多,知他心中生了惧怕,在有意无意为自己开脱,挑眉问道,“瑞云楼有甚么不寻常?”

崔放心中忐忑,回道,“帮主,这瑞云楼的老板本也没甚么,只是他先前颌王府的人。”

“颌王府?”何瓒心中一紧,脸色更沉,心中想道,“我与颐王殿下商议之事,确是于颌王有损,难不成他竟然拿我儿开刀?”想到这里,双手握成拳,吱吱响着。“少帮主和他们起了冲突?”何瓒问道。

“从欠单上看,正月廿五至廿七这三日少帮主在瑞云楼用膳五次,餐资赊了二百六十二两。属下让人打听过,正月廿九午时,少帮主如常在瑞云楼用膳,点了许些菜肴,膳后结账时他们却不给赊欠了,硬说要给现银。少帮主所带银两似乎不足用,酒楼小厮便唤来掌堂来理事。可不知为何,两人竟闹僵,双方打了起来,好像少爷吃了点亏。”崔放小心道。

“是谁先动手?”何瓒再问,脸色冷厉。

“属下无能,不曾打听到。”崔放后背、额脸已渗出冷汗,紧张回道。

“那本月初一早上,少帮主去了哪里?”何瓒又问。

崔放听了,急忙跪倒在地,面有惨色,不停磕首,紧张言道,“属下无能,属下无能,属下多方查探,可实在不曾查到。”言语中已有泣音。

何瓒重重叹了口气,说道,“你去接洽摘星阁的人,说南帮出银五万两,请他们找少帮主。”说及此,慢慢闭上眼,轻轻补充道,“死活,不论。”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五一章 人在虢山悬崖下

“贯去如流星!”一个清朗声音响起。

一进颇为精致的院落中,一个白衣男子斜步侧身,单手执剑向前疾速刺去,气如虹,身似龙,势抵千钧。“咻~”剑身穿破空气发生一阵阵嗡鸣,声响未歇,白衣男子又是同样一剑,回刺过来。

“侧去不见影!”白衣男子喊道。

剑招回刺只及一半,忽然去势骤转,抖剑由下向左上斜挑,端的是又急又险,如邪如魅。

“随风叶如坠,不见浪里旋!”

白衣男子嘴里念着,脚下步履加快,翻身跃起数丈,从高处俯冲而下,手中长剑快速击刺回旋,几无踪迹可循。

“二爷,您的这套剑法可真愈渐犀利了!”院中假山旁,一个长须黑衣中年走近白衣男子,由衷赞道。白衣男子收剑入鞘,自嘲道,“嗨,也就是瞎练罢,倒叫你笑话了。”

“二爷,您实在过谦了。您这剑法乃是初创未至大成,但已可见其精要,属下在旁瞧的虽不明厉,但也看得出此剑法变招离奇,藏招于招,剑招去来无迹,临敌之时正可攻其不备,令敌疲于自守。稍加补足,便是不能与摘星剑法比高,想来相去亦不远矣!”长须黑衣中年正色道。

“哈哈,安北,你这拍马屁的功夫一点不比手上功夫差嘛!”白衣男子大笑道。

这白衣男子乃是摘星阁阁主安乌俞的次子安如庆,此时被老阁主派来都城,主理北方事物,乃是摘星阁中排行第三的人物。他口中的安北,是摘星阁四方护法中的北护法,已追随安乌俞多年,可说是看着安如庆长大。两人徐行,到院落的亭中石凳坐下。

“这才甚么时辰?也来找我!有甚么事么?”安如庆神情跳脱,佯怒实笑着向安北问道。

安北显然早已知晓他一贯性格,毫不为意,轻声道,“南帮来人了?”

“哦?”安如庆听及此,来了兴致,一边取帕擦手,一边问道,“是何瓒亲来了么?”

安北一脸无语,解释道,“不是,是南帮聚义堂堂主崔放来了。”

“嘿,这何瓒倒是沉得住气,这档子时候还端甚么架子?”安如庆把锦帕掷在铜盘中,颇觉有些扫兴,问道,“南帮想要甚么?使了多少银子?”本以为可看看这位大人物吃瘪的样子,没想却不成了。安北从袖袋取出一个小信折子,只见上面写有三字:请事贴。安如庆接过去,看完放在了石桌上,嘀咕道,“看来,何瓒心下也知晓这个废物儿子八成已经没了,却又花这五万两银子来作甚?难道只为求知落尸之处?”

安北笑着说道,“兴许是这些巨富之家银子多的没处使罢!二爷,何瓒在江湖上地位非轻,何珩玥来都城第三天,我们的人便盯着他呢,何瓒所求之事,我们倒知晓的明白。”何瓒听完大笑,“哈哈,那明日便把他们所求之事回复过去。”又恨恨道,“我先前竟不知这消息买办之事如此挣钱,嗨!要去接甚么酒楼客栈的生意劳什子!”一副悔之晚矣的表情,颇不好笑。

这一日整,何瓒心中都有如压石,不痛快至极,总想早些得来摘星阁的“回事贴”。“珩玥,为父也再不去计较你往日那许多荒唐糊涂事,盼你只是在外玩得兴起,忘了回来,此刻仍是平安得乐!我的儿,你若有了三长两短,可知这世间会有几百几千人为你抵命!”

巳时三刻,堂外院中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何瓒知是崔放来了。“帮主,有回音了。”崔放在何瓒面前站定,再从袖袋里取出一信件,躬身双手奉给何瓒,道,“这是摘星阁遣人送来的‘回事贴’,请您过目。”何瓒快速接过蜡黄信封,见其上火漆封口,正面三字:回事贴,拆开一看,白纸之上仅十六字:虢山真武观仙人峰长生殿后殿悬崖下。

何瓒看完,头脑一重,只觉眩晕难挡,双手紧握,纸在掌中成团,渐渐泛起白烟从拳缝冒出。“玥儿,无论是谁人下手,为父定能将他揪出,便是舍了这条命,亦要为你报仇!”何瓒双目赤红,眼有浊泪,颤声誓言道。言毕缓缓摊开手掌,右掌中纸团已化作灰烬絮絮飘下。一旁躬身伺立的崔放心中大骇,不知帮主的金阳五合掌竟练至如此化境,战战兢兢不敢言语。“真武观长生殿悬崖下,去接少帮主,回,回来!”何瓒轻合双眼,眼皮犹在抖动,惨然道。崔放心中早料到少帮主多半已不在人世,见此时帮主如此神情,自然明了,也不多问,答了声“是”,便悄悄退下。

“真武观?湛为,你个老牛鼻子,莫不是你下的手?”何瓒心下猜测,“只怕不会那般简单。真武观有甚么理由对珩玥下手?若不是真武观,那又会是谁?”何瓒只觉心中又痛又乱,是未有之迷茫。

青玄盘膝坐着,问对坐的梅远尘,眼中颇有期许之色,“如何?内气循了几个穴道?”梅远尘睁开双眼,收了运息,答道,“师父,弟子运气通了双手的手太阴肺经、手太阳小肠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少阴心经、手阳明大肠经和双脚足少阳胆经,正运行足厥阴肝经至右脚曲泉穴,共二百七十八穴。”青玄微微点头,道,“不错!”其实,青玄心下所感又何止是满意而已。这儿幼徒修习之快,当真难以常理揣测。授业才半月,这十二经的穴位已经贯通,一个时辰之内,内气运转二百七十八穴,进益实在是一日千里。现下他体内内气虽然单薄,但此刻经脉既通,法门亦已熟稔,内力积聚而深不过是时间问题。

“本当在夜里授你,但想,你今夜只怕要回王府,便叫你提前至申时来了。可有不便?”今是十五,乃是二月望日,明后两日院监休学,酉时初刻学子们便陆续各自回府了。梅远尘忙道,“师父,哪有甚么不便!能随师父修武,何时何地皆便宜。”眼中感激、崇敬之色显露无疑。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五二章 愿化极乐觅天国

年有二十四节气,惊蛰居次为三,乃为仲春之始。此时春雷阵阵,冬时蛰居虫物由梦唤醒,正饥肠辘辘四下寻食,因虫鸣螽跃。又春雨淅沥,秋冬脱叶之木得雨水滋润渐发新枝,故生机盎然。

才酉时初刻,已是天色暗沉,远处电光雀跃,良久轰鸣之音传来,振聋发聩。院落门廊下,一清丽素服的少女左右徘徊,面有忧容,只听她嘴里念着,“瞧这望不尽的积云,怕是不多久便要下大雨了,怎公子还没回?”少女彳亍间,频频顾盼,数个往复后乍然折身,往房中跑去。没几乎呼吸,便见她手执一把油纸伞从门中走出,快步向外间行去了。

都城街道中,贩夫走卒陆续散去,路人车马渐少,两骑并辔而行,其后四骑紧紧跟着。“嘿,远尘!你这半月进益怎如此快?今日武校,大胖子都打你不赢,可不奇了么!”年稍长一些的少年笑着向年幼一些的少年问道,脸上显有揶揄之色。这并辔而骑的二人正是夏承炫与梅远尘,今是望日,课业授毕便可回家了。今日武校中,梅远尘与余阶功往来拆招,这军体拳熟稔之态,比之半月前实在不可同日而语。三十几招后,竟把身高八尺余,重近两百斤的余阶功撂倒了,倒叫夏承炫好不意外,是以这时趁回家路上来问上一问。

“哈哈!我这叫知耻而后勇。总不能像上次那样被人追着打,毫无还手之力吧?”梅远尘看了看他,忍不住大笑道。跟随师父修习长生功这些时日,梅远尘真觉自己脱胎换骨,眼疾手快耳聪目明,神专而思敏,完全没有了先前那种昏颓迷浑。今日武校抓阄,竟对上了同窗中块头最大的余阶功。令人料想不到的是,前次武校最次的梅远尘竟是攻守有序,不到四十回合便以一招“展翅鹰翔”把对手余胖子给打倒了。

“快下雨了,我们行快些吧,一会儿淋成落汤鸡可就不妙了。”夏承炫扬了扬马鞭,催着坐骑向前快速奔走。梅远尘也毫不拖沓,紧紧跟在后面。六骑二十四足踏在青石板上,发出一串串清脆的“咯噔”声。

“承炫,前面路口候我半盏茶的功夫!”梅远尘驱马超过夏承炫,错身之际大声喊道。夏承炫在后面呼喊几句,见他并不回头,只得拉住马缰缓行,脸色不喜,嘴里恨恨骂道,“这个混小子勾搭他家海棠便算了,若要再来招惹漪漪,可得给他点颜色。”然这些话梅远尘又如何听得清?

“掌堂大娘,我的泥偶包好了么?”梅远尘把马栓在店门口,远远便问道。女掌堂整日也没成一单生意,正自苦闷,见这位阔绰公子果然如期来了,喜形于色。“公子,早给你备好了。”女掌堂弯下身,从案奁内取出两锦盒,行向梅远尘道,“今次的禽偶是双枝百灵鸟,女偶是粉衿燕尾髻,你瞧瞧。”此刻外边已下起了细雨,梅远尘心中虽急切,却也不含糊,接过锦盒依次打开,仔细端摩着,点头赞道,“嗯,很不错。”说完从腰袋中取出四两银子递给王老婆子,掌堂王婆自然是止不住地道谢了。

梅远尘揣盒如怀,快步上马,向路口行去。夏承炫及小厮把马停在路口街边檐下,正候着。见梅远尘来,喜中带怒,远远大叫道,“都甚么时候了,还去买那些无用的玩意儿!搁你把兄丢这儿淋雨!”梅远尘急催马过来,行近夏承炫乃笑道,“好,是我不是了。快些行罢!”六骑顶着细雨,向颌王府方向奔去。

“这些禽偶做的可真细致,羽毛、形体、神态无不逼真传神,也不知他从哪里淘来的。”夏承漪左手撑着脸,右手把玩着妆台上的孔雀泥偶,轻声说着,“这个孔雀是他第一次送我的,这个双枝百灵鸟是第二次送我的。”一边说着,一边在妆台内侧一阵捣弄,将二十六个禽偶一一摆开,“也不知他今日要送我个甚么鸟儿?”

古来的皇家女眷多深锁闺中,少与外人往来。大华立国以来,向是小礼不禁,夏承漪倒也常能出入府内外。但想如男子一般随意进出,却是万不可能的。先前还不觉如何,近来却总觉心中烦闷不快,几次想出去透透风都被娘亲拦住。今日偷溜到侧门,想避开娘亲耳目出去,却还是被抓现行,只得乖乖回到房里。“为甚么哥哥便可以在外上学堂,逛街游玩,饮酒吃喝样样不禁?我却整日关在府里闺中,日夜与这花木墙垣相对?”夏承漪越想越难过,两眼泪光涟涟,眼睫轻颤。

“郡主,远尘公子来了。”小婢紫藤在帘外报道。夏承漪心中不由一喜忙拂袖拭泪,一边对着铜镜梳理妆容一边道,“叫他进来罢。”紫藤开门把梅远尘引到夏承漪闺阁中,轻轻说道,“郡主心中不乐,一天都没进食,你想法儿劝劝罢!”梅远尘听了心里一滞,悄悄谓紫藤道,“想来漪漪是没什么胃口,你去做些果饯酥饼来,我劝她吃些。”紫藤听完应了声“是”便匆匆下去。梅远尘行到房中,在门口处唤了句“漪漪”。

“你来了。”夏承漪坐在铜镜前,侧对梅远尘道。这一年多来,梅远尘每月朔日、望日便带禽偶来见夏承漪,然每次见到她出尘脱俗之貌,都难免心中是一荡。梅远尘在妆台一旁的锦凳上离夏承漪两尺余坐下,乃见她眼睫上隐隐有泪,温声道,“漪漪,怎么啦?又是谁来惹你?”夏承漪低落道,“我不跟你说。”梅远尘又急又怜,不知如何宽慰,转念一想,从怀里取出锦盒递过去道,“漪漪,你猜这里边是只甚么鸟儿?”夏承漪这才有点兴致,嗔道,“你拿的甚么,我又如何知道?”一边接过锦盒,打开来看,才看一眼便感慨道,“好漂亮的鸟儿!”往底座一看,只见上刻两字:极乐。“这鸟叫极乐鸟,又有人唤它天堂鸟。你瞧它头、胸还有翅膀上,皆有盾状、螺旋状、扇状、幡旗、披肩、斗篷图纹饰羽。”梅远尘把适才从王婆处听到的言语对夏承漪说道,“这种鸟儿,喜欢徙居,人们只是见它们在空中飞翔,却从不知它们去往何方,于是便给它们取名极乐鸟,说他们一直在寻找一个自由的天堂乐园。”

夏承漪将极乐鸟泥偶攥在手里把看,听着梅远尘一段言语,呢喃道,“我多想是只极乐鸟,可自由自在飞着。”言毕,两行泪滴冲突眼帘,簌簌落下。梅远尘一旁看着,又怜又疼。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五三章 禽偶玉成偶得情

看着夏承漪如此神伤,全然没有往日娇蛮精灵,梅远尘心中绞痛,久不能言语。“漪漪已是碧玉年华,又向来跳脱不羁,整日把她困锁闺中,实在是件焚琴煮鹤之事。便是倾我全力,亦当把她从这枷锁中解救出去。”又想起她日后若嫁了个仕家子弟,不免仍要过这般幽怨不自由的日子,不禁一惶,脱口便道,“漪漪,我不要你过这般日子,我要你日日开心欢喜!”

夏承漪原本烦闷间,骤然听他说这句话,神情一愣,脸上唰的红透,轻斥道,“你说甚么胡话!我......你哪里管得着!”这一年多来,夏承漪所见最频的男子,竟是梅远尘而非夏承炫。在她心中,梅远尘早就如兄如友,实在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之一。往日相处时,亦颇觉有暧昧之言,却从未听他如此正面陈情,心中不由一慌。梅远尘话说出口已悔之不及,只觉愧对海棠,又怕冲撞夏承漪。但眼前所见,夏承漪满脸通红,眼神闪烁,训斥言语轻柔无力,只觉血气方刚,一时无所畏惧,大胆道,“漪漪,我定想尽法儿,便是拼了命不要,也要让你得偿所望!”夏承漪听了,只觉脑中繁乱,心脏“噗通噗通”快速跳着,全身暖洋洋的,一股难以言喻的喜乐在心脑间泛开。虽竭力克制,脸上犹不由露出一个浅浅笑容,低着头轻轻说道,“我知道,你,你向来待我很好的。”

梅远尘痴痴看着眼前的人儿,如坠梦中,想起数次梦中的旖旎之景,再难把控,两手一张身体一倾,把夏承漪揽入怀中。夏承漪哪里想到梅远尘如此胆大,吓得花容失色,又羞又急,一边用手推他,一边斥道,“你做甚么,快放开我!”手上虽在推,嘴上亦在拒,心中却甜如啖蜜,“远尘哥哥原来也喜欢我呢!难怪又是送我比翼鸟,又是送鸳鸯,竟打的这个主意!”其实倒不是梅远尘有意送她这些示爱之鸟,他只跟王婆说要些漂亮吉祥的鸟儿。泥人王依言做了,恰巧其中便有比翼鸟、鸳鸯,不想却借此玉成好事!此刻心下对王婆夫妇感激异常。

“漪漪,你,你真好,我喜欢你!”梅远尘拥着夏承漪迷糊说着。夏承漪从未和男子如此亲昵,这刻被梅远尘紧紧抱着,便如被他拿住魂魄一般,又羞又喜,只得把头埋在他怀里,不敢言语。

“吱呀~”门揖开了。夏承漪听得声音,忙从梅远尘怀中起身,急急去整理发髻。梅远尘在旁看着,只感佳人一笑一颦无有不美极,心中爱意满满。紫藤端了食盘小心踱步而来,行到茶案把食盘放下,谓夏承漪道,“郡主,我拿了些果饯、酥饼,你来吃些罢!”夏承漪尚未说话,梅远尘却先开口了,“紫藤,你去给郡主沏壶热茶来。”紫藤拿起案上茶壶,摇了摇,道,“茶还有呢!”梅远尘一滞,又道,“那你去给郡主拿些果汁密酿来罢。”紫藤更觉诧异,望向夏承漪,正见她对梅远尘瞪眼。紫藤乃是夏承漪近侍,日夜陪着她,对二人情愫早有所感,此刻见自家郡主又是脸红又是嗔怒,如何不能明了,当即颇有深意的“哦~”了句,便悄悄退了下去。

听得紫藤脚步已远去,夏承漪双手叉腰,瞪着梅远尘骂道,“你,你个傻混蛋!教紫藤看我笑话了!我不依!我不依!”说完便伸手在梅远尘左臂用力一掐,疼得他嘴角都歪一边去。“好漪漪,解气了么?”梅远尘讨饶道。夏承漪“扑哧”一声笑了又强装怒相,言道,“哼,你刚才瞎说几句,显是要支开紫藤,那小妮子聪慧的紧,哪里不知道你的心思!当真教我羞死了!”梅远尘只觉被夏承漪打被她骂都是一件美事,伸手轻抚她脸庞,温声道,“好,漪漪教训得对,小生再不敢了!”夏承漪抵受不住梅远尘眼光,轻轻格开他手,说道,“可饿坏我了!”说完,拿了一个刺桐糕往嘴里塞去,想起梅远尘正看着自己,忙道,“我吃相丑的很,你不许看!”梅远尘怜惜道,“漪漪怎么都不丑。”说完,自己也伸手拿了一个刺桐糕往嘴里塞,一边咬一边说,“我也饿了呢。”两人相视一笑,你一个我一个,竞相吃起来。

两人倒真饿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将食盘里的糕点酥饼吃得只剩一块。夏承漪两手各拿着一个葱花饼,看着盘里仅剩的一块板栗糕,含糊不清道,“那个板栗糕你可不要跟我抢!”梅远尘手里的菊花糕本快到嘴边,听得夏承漪说道,止住手里动作,待她嘴里糕点吃净,即时塞过去。夏承漪甜甜一笑,吃的津津有味,“呜呜呜”,却不小心被呛住了。梅远尘忙倒了杯茶递过去,夏承漪接过去一口喝下。喝完伸着空杯子过来,梅远尘忙又斟满一杯,夏承漪一连喝了四杯犹觉喉中不净。“呀,茶喝完了。”梅远尘提着茶壶晃了晃道。

夏承漪声音嘶哑,低声骂道,“紫藤这个破小丫头,跑哪去快活了?怎还不来?噎死姑娘了!”梅远尘一旁看着,又是着急又觉好笑,说道,“漪漪,我去提壶茶来!”说完往门外行去,才刚开门便见紫藤提着瓷壶站在门口,脸有异笑。“紫藤,你怎在这?”梅远尘奇道。紫藤一脸不自在,答道,“我,我也是刚刚才来的,没听见你们说甚么。”说完便悔,心下想着,“哎呀,我这臭嘴,说这些话可不是画蛇添足!”梅远尘自猜到她多半已在门口候了些时间,两人对答只怕也都听了去,乃讪讪道,“哦,那你进来罢,郡主正觉口渴。”

紫藤强忍不笑,提着瓷壶行到茶案旁,往夏承漪杯中倒了杯果饮,道,“郡主,这是伙房刚榨的梨汁,最是解渴,你喝着看看。”夏承漪拿起杯子将梨汁一饮而尽,果然觉得喉咙清净。饮完梨汁,把茶杯重重放下,骂道,“紫藤,你个死小妮子,是不是躲在门口偷听了!”紫藤又给夏承漪斟了一杯,可怜兮兮道,“郡主,我,我是到了一会儿,本想进来的,又觉得,觉得颇不便,便在门口候了一会儿。”见夏承漪气鼓鼓地看着自己,急道,“郡主你放心,我甚么也没听到!决计不跟旁人说起!”转念一想,“唉,我真笨,又讲错话了。若没听到,哪里又有甚么不跟旁人说,这不摆明了诓骗郡主么!”转头看向梅远尘,一脸苦瓜样显是在求情。梅远尘尴尬一笑,对夏承漪道,“漪漪,你不跟紫藤计较了。”夏承漪轻轻一哼,算是应承了。梅远尘转向紫藤,对她说道,“我与漪漪之事,你先莫与旁人说起。时机到了,我自会去跟义父义母讲的。”紫藤一直对这位王爷义子颇有好感,又见他一脸诚挚,乃认真答道,“远尘公子,请放心。我自小跟在郡主旁边,如何会害她。此事,我自不跟旁人说起的。”

“紫藤,你觉得他怎样?”待梅远尘走远,夏承漪拨弄着秀发,低头向紫藤问道。紫藤拿来一件披风给夏承漪披上,坐在她一旁,歪头想了想,乃答道,“梅大人是当朝一品,且刚封了爵位,远尘公子是梅大人独子,又是王爷义子,与郡主自然算得上门当户对。远尘公子相貌清俊,行止温雅,听世子爷说他在院监也是一等一的人才,人品才情与郡主也是般配的很。这一年多来,每次回来都给郡主带你喜欢的禽偶,既知情识趣又用心非常,你跟他在一起,想来也不会觉得无趣。”

夏承漪听紫藤讲这许多,心中满满喜意,神思已飞到九霄云外。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五四章 忘身花海香潜夜

“公子,回来了,瞧我给你做了甚么?”海棠正站门口候着,见梅远尘回来,忙喜迎上去道。梅远尘得了夏承漪芳心,正一腔欣喜,这时见着海棠,不由又惭又忧,“海棠待我情意拳拳,真心十分。我早答应要待她好的,现在这样,岂不食言?我真是个多情的负心人!”

“公子,我做的这些菜,你不喜欢吃么?这个清溪竹丝鸡,我记得你一直很喜欢的。还有这个春笋炖牛筋,你前次吃过,也说了好吃的。是我做的不好吃么?”海棠见梅远尘坐在餐椅上,却并不动筷,忙问道。梅远尘见海棠这般贤淑,心中自责更甚,不觉流出泪来。海棠见此情形,心中大急,从腰带扯下锦帕,走近他,帮他擦去脸上泪痕,柔声道,“好弟弟,你怎么了?哪里又受了委屈么?”梅远尘伸手紧抱海棠纤腰,哽咽道,“好海棠,我,我实在对你不起!”海棠任他搂着,抚着他头,叹气道,“有甚么对不起的,我知你心中有我,便够了。至于其他,我又怎能强求?”梅远尘抬起头,问道,“你,都知道了么?”

海棠挣开他的双手,在一旁坐下,一边伸手取过梅远尘瓷碗来给他盛饭,一边幽幽道,“我与承漪郡主甚笃,她的闺房也去过好些次,早也瞧见了那些飞禽泥偶,又怎猜不到?”梅远尘见她脸上似有苦涩,心中更是难过,扬手便在自己右脸狠狠刮了个耳光。海棠一惊,忙从座上起身,嗔道,“你又犯得甚么浑!可瞧见这掌印?”在他右脸又揉又吹。梅远尘低声道,“我,我绝不是有意瞒你。我......”想细说起,又觉实在难以启齿,一时左右难以抉择。

海棠见他神色凄苦,心中生怜,轻声道,“承漪郡主形娇貌美,出身高贵却又坦率真诚,你与她相交匪浅,生了爱慕之心,那是再自然不过了。”海棠给梅远尘夹了几块牛筋,温声道,“何况,她待你,待我都很好,王爷于老爷又有知遇之恩,我怎能嫉她、妒她?”梅远尘素知海棠心善懂事,此时却仍从她话语中听出点点心伤,低头道,“你当我不知么?你心里仍是伤心难过的。你对我从无二心,待我再好也没有了,我,我实在不该。”

“你倒是知我。”海棠强笑道,“要说毫不伤心,一点不难过,那自然是假的。此刻想起来,还是觉得酸酸不爽!”说完,右手握成拳,在梅远尘胳膊上重重一锤,莞尔笑道,“好了,我现在再不恼你了!你快些吃菜吧。我花了好久做的,都快凉了!”夹着一块牛筋便往梅远尘嘴里送。梅远尘适才在夏承漪闺中吃了不少糕饼,肚内早已不饿,但想起海棠耗费许多精力做这一桌好菜,心思亢奋,拿起碗筷急急吃起来。

诸事收拾停当,梅远尘拉着海棠在茶案锦凳坐下,认真道,“我不该骗你,现在我便与你说。”海棠静静听着,眼中透过一抹感激之色。“我和漪漪,一直也说不明白,对她有些怕有些欢喜。每次见她,总觉又是心悸又是心喜。今日见她神色凄楚,心中怜意大起,糊里糊涂地说了些风话,却,反正不知怎的就相互欢喜了。”讲及此,脸色羞赧,像顽劣受训的孩童一般。抬起头,正见海棠温柔望着自己,接着道,“我和你却大大不同。我爱你怜你自不用说,和你在一起,心中从来都是心安喜乐。在你面前,我想甚么便对你说甚么,从不需遮掩甚么,实在自在快活的很!”

海棠听他说完,轻轻“嗯”一声。梅远尘突然想起甚么,“呀”的一声,从怀中取出一锦盒,伸手递过去,轻笑道,“海棠,我给你带的女偶,你瞧瞧。”海棠脸上泛喜,接了过去,打开锦盒把女偶奉在手中,观摩良久,乃问梅远尘道,“这个女偶又有甚么说法?”梅远尘答道,“这是罗裙随云髻女偶。”顿了顿道,“店家老大爷说了个颇为难的事呢!”海棠奇道,“甚么事?”梅远尘强自正容道,“老大爷说,这少女发髻装服的女偶可再想不出来了,再往后捏,只能捏出阁仕女偶了。”海棠脸色一红,轻轻言道,“没有了便罢了。”梅远尘从袖袋取出一信封,递给海棠,笑道,“你看罢!”海棠接过信封,取出信笺,看了看梅远尘再去看信,看完,心中泛起一股浓浓喜悦。

“海棠,我上月便满十六岁了。我给爹娘写信说了你我之事,娘亲回信说,让我们十一月休学后同去安咸锦州府,给我们行订婚之仪。”梅远尘喜道。海棠一边听着他讲,一边细细看信,果如公子所言,夫人老爷已允了二人好事,叫二人年前去锦州行定亲之礼。信已看了数遍,海棠犹觉不够,梅远尘靠近来轻轻拥着她,柔声道,“好海棠,往后你再不可叫我‘公子’了,该唤‘相公’了!我也不叫你‘海棠’,唤你‘娘子’可好?”海棠轻轻驳道,“才不呢。我们还没成亲,旁人听我们这般称道,可真羞人!”梅远尘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退居其次道,“那你我二人独处之时,你唤我“相公”成么?”海棠屏息凝气,数要开口都觉难为,终小声叫了句,“相公!”梅远尘听了一喜,衣袖一挥,灭尽房中香烛,轻声道,“娘子,今日便算我二人洞房之夜。”说完把海棠拦腰抱起,走到床边把她放下。

海棠被他这一通胡闹,已羞赧至极,娇斥道,“你实在太坏!我便不该原谅你!”说完从床上爬起,咯咯笑着向门外行去,留下梅远尘望着门口无奈苦笑。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五五章 杏白桃红燕归来(上)

周者,圆也。内气绕体诸穴运转一圈,是为一个周天。

天,尚不见鱼肚白,约是卯时初、二刻。卯时乃是修习长生功,见效最佳之时。梅远尘如常快速更衣坐起,催动内气,手三阳经、手三阴经、足三阴经、足三阳经,十二经同时运行。多经脉同时运行,乃是极难得的天赋,青玄长生功修为远胜梅远尘,连两经同时运转犹是不能,更不用说十二经同运了。“呼...呲...呼...呲...”,梅远尘纳气依三轻、一重,七长、一短;吐气两洼、两盈。此正是长生功中的精妙调息法—“玄吸定”。

天已白透,屋外鹂鸟啼音清脆,让人心旷神怡。一个时辰已至,梅远尘运完收功。“十二经运行毫无阻滞,一个时辰十二股内气往复每条经络二十个来回,按师父的要求,是到了打通任督二脉的时候了。”梅远尘感受着体内充盈的真气,自忖道。任脉至阳,主体之血。督脉至阴,主体之气。梅远尘修习长生功一年多来,任督二脉早能催气自如,只是贯通之气受限,不可过内气的两成,是以十四经脉总不算通络。近来月余,梅远尘自感内气运转顺畅不少,体内真气浑雄沉静,似乎已到突破关头。

“咚!咚!咚!”门外传来叩门声,梅远尘知是海棠来了,一跃而起,揖门相迎。

“现下倒好,不消我来叫早了。”海棠提着食篮,笑意盈盈道,“可真佩服院监的大人们,不一年,便让你这个邋遢公子学着早起了。”梅远尘也不去辩,接过食篮笑问道,“今早又拿了甚么好吃的?”不待海棠回答,自己便走到膳桌旁放下食篮,把篮盖揭开了,“哇,是竹丝鸡汤煲!”一边把汤罐端出来,一边笑着赞道,“嗯,味道可真香!想来是炖了好久呢!”海棠伸手从食篮中取出汤碗、瓢、勺,给梅远尘盛了满满一碗,一脸满足,轻声道,“我醒的早,左右也是无事,正好给你炖盅鸡汤,看你最近可又瘦了些了。”梅远尘心中感激,双手端起汤碗一口喝完,啧啧赞道,“啊!真好喝!比在清溪老家是做的还好喝!”说完,把碗递给海棠,显是意犹未绝。“在清溪时,府里有云婆婆和筱雪、白泽她们,在伙房中,我练手也没几次,当然做的不好喝啦,没想到你还记得呢!”海棠一边给梅远尘碗里添满,一边微羞说道。梅远尘接过汤碗,笑道,“哪里有说以前不好喝了?是现在做的太好喝了罢!”见食篮里还有一个汤碗,便取了出来,舀满了汤放在海棠面前,揶揄道,“娘子,怎能光看相公喝汤?你也来一碗!”两人对望一笑,举碗同食,不多久,满满一盅鸡汤也被喝得所剩无几。

“我和承炫说好了,今日去城西柳竹林,你收拾一下,一会儿一起去。”见海棠把餐盘收拾停当,梅远尘走近她说道。

海棠看了看他,低头想了想,轻轻说道,“我还是不去了,你们陪郡主散散心罢!她这几日颇为不乐。”说完往偏堂行去,为梅远尘装点袱包。

“傻姐姐,你何须避着漪漪?”梅远尘拉住她手道,“你我一体,你若不去,我便也不去了。”海棠不去理他,见他又跟近来,便道,“好吧,我不去,那你也莫去吧。”梅远尘嘴巴一滞,悻悻不敢再言,心中苦道,“这小妮子给我使绊子呢!这如何是好?昨日可是应承了漪漪要带她出去的,若是食言了,只怕漪漪心中不喜。”只见海棠一阵忙碌,装了好大一个挎袋,向自己走来,“你拿着罢!”一边说着,一边塞过来。梅远尘奇道,“不是不去的么?怎装这么许多物事?”海棠佯怒道,“哼,若不是为了承漪郡主,我才不和你们去!”梅远尘一听,心中大叫一句,“可好!”,脸上溢笑,嘴上说着,“我家海棠最好了!”

“我去找承漪郡主,你去找世子吧,在西侧们汇合。”海棠不去看梅远尘,一边说着一边向外行去。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杨柳依依百鸟鸣,正是个出游踏春的好日子。一轿八骑向西缓行着,轿内不时传出盈盈笑声。

“哎!你做的甚么事?”夏承炫歪首向梅远尘问道。

“啊?你说甚么?”梅远尘不明夏承炫所问何事,“甚么做的甚么事?”

“我真真想揍你!”夏承炫脸色一沉,压着声音道,“你和漪漪怎么回事?”

梅远尘心中一紧,想着该来的还是来了,歉然答道,“承炫,你莫生气。我喜欢漪漪,定会设法令她心欢快乐的。”见他看着自己还是颇为不善,又道,“漪漪率性天真,不喜幽居深处。你可知她心中有多苦么?”

夏承炫眨了眨眼,一脸无奈,“我如何不知漪漪不喜束缚呢!只是,生在帝王之家,好些东西,实在无法选择。”顿了顿,正色道,“远尘,我视你如至亲兄弟,我只问你一句,你是真心喜欢她么?”

“我自然是真心喜欢漪漪,这中喜欢乃发自肺腑,绝无半点杂念。”梅远尘一脸诚挚,看着夏承炫,低声道,“只是昨日我才知,原来漪漪亦,亦不厌恶我。”说着,脸上却忍不住泛起一丝笑意。

“你可真笨!真不知你有甚么好,漪漪、海棠都会去喜欢你!”夏承炫恨恨道,说完驱马往前些,有意离梅远尘远些。梅远尘在后说着,“承炫,漪漪有你这样的哥哥,可真好!”夏承炫正在气头,头也不回,咬牙骂道,“我当然比你好!你个偷吃的小毛贼!”梅远尘听了,在后哈哈大笑。

“你听,你家公子笑得多欢!”软轿内,二女挨着坐,夏承漪谓海棠道。两人侧首相视,似乎想到些甚么,同时咯咯笑起。

“喂,听到没?她们可笑的欢呢!”夏承炫回首向梅远尘问道,一脸狐疑,“你是怎做到的?”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五六章 杏白桃红燕归来(中)

柳竹林是都城城西有名的游赏胜地。它之所以成名,并非因它名中的柳或竹。柳竹林所闻名者,乃此处杏树和桃树围着中间燕尾塘连绵数里成林,景致清幽简雅,颇为人们所喜。尤其是仲春时节,杏花、桃花盛开,春风一起飘洒一地,色彩斑斓又气味薰香,恍若人间天堂。

“前面便到了,四位小主,下来罢!”颌王亲卫獬豸巡查一遍,没有危险,乃折回来到马轿前说道。

夏承炫下马,笑着对獬豸说道,“我们几个小辈出来,倒麻烦獬豸师父和应声师父随行,承炫心里好生过意不去!”

獬豸是个孔武精壮的中年男子,列颌王府八大高手第四。应声是府中排第五的高手,是个精瘦干练的秃顶中年。獬豸脸上颇有笑意,朗声道,“王爷说最近都城不大太平,担心不长眼的鼠辈冲撞四位小主,我们二人出来佑护分属应当,哪有甚么麻烦!”八大护卫在颌王府的时间最短都在十五年以上,最长的梼杌甚至已跟了夏牧仁二十七年。八人在府中受人敬仰,用度华贵行出自由,尤其王爷一家从不以仆从之礼相待,令八人对王府忠心耿耿,绝无他想。

“承漪,我们去燕尾塘罢!”夏承炫走到妹妹面前,指着右前方道。难得出门这么远,夏承漪心间欣喜异常,对哥哥做个鬼脸,笑着说道,“我今天要一个人去玩,你们不要跟过来,一会来找我便好了。”说完,如燕子一般翩然行去。行出十几丈,突然回头喊道,“你们莫跟着我,让我自己去玩!”两个亲兵正欲跟过去,听得郡主有令,一时拿不定主意,望向夏承炫。应声谓夏承炫道,“世子,不打紧,我在后远远跟着便是。”夏承炫知妹妹近月来被母亲禁足闺中,几次偷溜都被抓现行,挨了不少训斥心情低落,便朝应声点了点头。

“喂,偷吃小蟊贼!”夏承炫对不远处的梅远尘喊道。梅远尘正向夏承漪远去之处望去,没听到有人在叫,一旁海棠抵了抵的手臂掩嘴低笑道,“公子,承炫世子在唤你!”梅远尘心中挂念夏承漪,感觉海棠在跟自己说话,忙回神答道,“啊?海棠,有甚么事么?”感觉夏承炫亦看着自己,望向他茫然问,“承炫,你跟我说话么?”夏承炫见他这糊涂样,又好气又好笑,骂道,“净知道装傻充愣!我们一起走走!”说完,亦往夏承漪、应声所去方向行去。梅远尘跟海棠交代一声,便跟了过去,獬豸带着三名护卫远远尾随在后。海棠心知自己不便同行,乃在马轿就近缓行赏观。

燕尾塘木栈道上,梅远尘、夏承炫并肩而行。

“我先跟你说,你既已招惹了漪漪,便要从一而终,否则我真翻脸不认人了!”夏承炫严肃对梅远尘说着。这一年多相处来,梅远尘知他是个至聪至情的人,对唯一的妹妹其实好到了极处。

“你知极乐鸟么?”梅远尘问道。

“不知!”夏承炫心中烦闷,不耐烦答道。

梅远尘也不以为意,清声说道,“那是一种徙居的漂亮鸟儿,饰羽五彩斑斓,且啼音嘹亮。它们喜欢在天上飞,喜欢在旷野林间自由梭翔。便如一个个小精灵在天上,在花海游荡。人们只见它们飞去这儿,又飞去那儿,却从不见它们在哪落脚筑巢。都说,它们原是仙界的精灵,误落人间后一直在寻找,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自由天国’。”

夏承炫听完,默默不语,只听梅远尘又说道,“漪漪,不就像一只不羁的极乐鸟么?”夏承炫转头看着他,想说甚么,愣了半晌终究没开口,脚下步伐加快行去。梅远尘知他欲言何事,但他既未开口,自己也就不好主动搭话,快步跟了上去。

“昨夜父王跟我说,安咸出盐之多远超预想,原以为五年才可稍解的盐危,一年多便渐见轻缓,皇祖父很开心。”夏承炫立住脚步,看着梅远尘道,“你父亲的治世才学,当真世所罕见!”自小以来,梅远尘听到关于父亲的评判都是褒奖之辞,但每每听及,心中都如急流激荡。“远尘,院监修学既毕,你有何打算?”夏承炫问梅远尘道。

这一问,颇有些突然。“院监修学既毕,我该去何处?做甚么?”梅远尘从未细想过,心中颇有些不安,茫然答道,“我没细想过。”

二人在栈道一侧的斜坡上坐下。夏承炫眯眼望向远处,久久不语。此时已午时初刻,日光虽不烈,却也刺的人眼睑难开。

“我一声,注定不可为自己而活。”夏承炫低沉说道,“我是大华皇室嫡亲,必为大华江山稳固效死力,虽死不悔。”言语简练,却含着不尽的坚毅果决,梅远尘从未见他这样。夏承炫接着说道,“父王近来为厥国边界扰民之事费尽心力,明显老了许多。”梅远尘今还到给夏牧仁请早,确见他脸色不如往昔饱满,轻轻道,“我今给义父问安,见他两鬓已有微霜,心中梗塞难过,想来为朝廷上的事操劳过甚了。”

“修学既毕,我便来帮父王协理政事,望能分担他忧虑之万一。”夏承炫望向梅远尘,眼中满是希冀,“远尘,你也来帮父王吧!”梅远尘在院监一年余,对官场诸事已有切身了解。就内心而言,梅远尘实不喜为官,但父亲、义父都在为这个家国殚精竭虑,自觉身为宦家子弟深受皇恩,理当从仕报效才对。这时这位挚友、义兄又直面相劝,令他难有推却之由,轻轻点头道,“嗯。”

“好兄弟!”夏承炫大喜,重重拍在梅远尘肩上,顺带搀着他肩膀从坡上起身,笑道,“已是不早了,我先回去,你去找漪漪!”说完露出一个坏笑。

“喝!”.. ...“喝!... ...“哐” ... ...“铛”二人正起身,却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缥缈的呼喝声,像是有人在对打。二人走到堤上一看,却见一群黑衣人正围攻马轿处的海棠、护卫。“獬豸师父,快去保护海棠!”夏承炫急叫道。獬豸本想去帮忙,但未得少主明示,又担心少主安危,是以一直没出手。现既得到夏承炫指示,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梅远尘比之獬豸丝毫不慢,运起长生功中轻功身法“鱼跃鸢飞”,朝马轿奔去。“海棠,海棠!”心中急切念着。

颌王府亲卫,本就远非寻常卫兵可比,以三敌五把海棠护在中间犹不落下风。“嘭!嘭!”、“嘭!”... ...獬豸、梅远尘赶到后,五个黑衣人瞬时不敌,先后被击重伤,两人被亲卫杀死,余下三人苦苦支撑,眼看难以为继了。

“海棠,你怎样?”形势稍稳,梅远尘便走到海棠面前,急问道。海棠本在为众人准备午膳,忽然从林中冒出五个蒙面黑衣人,吓得花容失色。所幸此间有三名亲卫留守,迅速把海棠保护了起来。不多久,便见獬豸、梅远尘赶来,海棠才心中稍定。“原来公子武功也俊的很哩!”海棠见梅远尘呼呼几招打出,把两个黑衣人打到在地,心中讶异不已。听梅远尘问起,勉强笑着答道,“我没事呢。”

梅远尘把海棠扶到马轿旁,突然想起一事,“不好,漪漪!”朝獬豸所在,急喊道,“獬豸师父,你在此保护海棠和世子,我去找郡主!”夏承炫脚力不及二人,这时才刚到,听得梅远尘喊叫,心中也是一慌,想对梅远尘说甚么,却见他几个大跨步,人已走远。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五七章 杏白桃红燕归来(下)

燕尾塘数万亩之广,四周堤案是延绵错落的高低树林,中间是片燕尾形狭长水域,其间有凉亭十数个,相互由木栈道相连。堤岸植树难以计量,最多便是杏树及桃树了,一片白一片红,微风吹来,落英缤纷。

“好美啊!”夏承漪忍不住轻叹道。她今日穿着粉色矜罗裙,脚上一双微黄的高帮宽头犀皮靴,一路走来频频驻足。

“好美啊!”一个陌路书生从栈道走过,无意瞥见夏承漪,一时定住,眼神再无法挪移半分,入魔一般赞道。当真一副“伊赏花海我赏伊”的景象。见佳人行开,渐行渐远,书生神色焦虑。内心纠结一番,书生终是拔足追了上来,绕到夏承漪面前,整理衣冠执礼道,“小姐,小生城南何家巷段儒然,有幸在此偶遇小姐。唐突打扰,实在,实在... ...小姐容貌,美不可言喻,实非人间应有。小生盼,盼小姐垂怜,可否赐告芳名?”夏承漪知道自己身后必有王府护卫暗随,故这书生截路叨扰也毫不惊惧,听他一番言述,反而暗暗羞中带喜。这书生执礼甚恭,此时仍拱手弯腰无有稍动,夏承漪瞧不见他面容,轻轻笑了笑,绕他而行。书生尚在惶惑、欣喜间徘徊,感觉佳人从旁饶过,一时心中绞痛如被剜割,双脚一软跪倒在地,掩面伏地恸哭。

夏承漪听得身后哭声,脚下一缓,脸上笑意更胜,又快步向前雀跃进入一旁杏林。

“从不知王府之外,竟有如此美景。”夏承漪轻轻感慨。她并非不曾出府门,只是每每出来不是去道观寺庙,便是去街坊市集,从不曾到过如此远僻之处。这连绵的白色杏花盛开,落下或随风在飘,在夏承漪眼里皆是从未想象更从未见过的梦幻景象。此时在这里闻着淡淡杏花香,身上沾着杏花蜜,满眼都是这种纯白的小花,实在觉得从未有之轻松自在。思绪仿佛在梦境之中。

“叽叽...喳喳”林间传来一阵清脆鸟叫,夏承漪缓过神,探头去看。“咦,是小燕子!”夏承漪惊叫起。王府中也偶有燕子飞来,但因府中不许燕子筑巢,是以它们总是稍一徘徊便离去。她素来喜欢禽鸟,燕子尾翼如剪,相貌颇讨喜,“远尘哥哥送我的禽偶当中却没有燕子!”此时不免心下嘀咕。见燕群飞走,自觉跟在后面走着。“叽叽...喳喳...”燕子边飞边叫,夏承漪忍不住想道,“呵呵,燕子这般叫声,倒像是对夫妻在吵嘴呢!”

“漪漪!”...“漪漪!”梅远尘一路走来,一路唤。

“远尘公子!”一个声音遥遥传来。“是应声师父!”梅远尘听出是何人在唤自己,心中一松,快步向声音传来之处跃去,一边叫道,“应声师父!”二人在约莫两百丈外碰见,梅远尘问道,“漪漪怎样?”应声奇道,“莫非你们亦遇到了黑衣歹人?”

“五人,已被制住。此处亦有黑衣人出现么?漪漪没事罢?”虽从应声神色可料想夏承漪应该无事,但亦忍不住问道。

“三名黑衣人先被我察觉到,提前料理了,郡主并不知情。”应声说道,“郡主刚去了前边桃林,你直走一百丈余便可见到。”

“好!多谢应声师父!”梅远尘揖手答谢道,言毕跃步快行而去。应声看着梅远尘离去背影,良久乃叹道,“好俊的轻功身法!”

燕群飞到桃林中,夏承漪亦尾随跟到桃林中,身后应声与三名黑衣人的打斗,她丝毫未觉。“呵呵...”、“咯咯...”梅远尘远远便听到夏承漪银铃一般的笑声。想她难得如此开心,虽觉此处并非安全之处,仍是不忍打扰,离她四十余丈守着。

笑声如风,催人旧。燕子来去几拨,春风吹来不知几缕,桃花落地无数,夏承漪笑了几声,梅远尘却已深深记住,如镂刻在心脑间。

“啊!”下小斜坡时,不小心崴到脚,夏承漪轻呼出来。

自修习长生功,梅远尘双耳之聪,双眼之疾远超先前,何况一直注目在夏承漪身上,她一崴脚,他便发觉,急急奔了过去。

“漪漪!”梅远尘叫道,走近她身边,蹲下轻声问着,“漪漪,怎样?崴脚了么?是不是疼的紧?”一边问,一边伸手在她左脚踝轻轻按揉。夏承漪静静看着他一通忙碌,一句话亦未答。“漪漪,怎么了?疼的紧么?”见夏承漪左右不答话,梅远尘紧张问道,却见她含笑轻轻摇头。“总算有个人,疼我惜我怜我爱我。远尘哥哥,盼你我能相敬相爱,携手白头。”夏承漪在心间默默祈祷。

“眸面印桃花,人物两不及。脸似红花俏,眼如梦中萦。”四目相对,梅远尘看着尽在咫尺的容颜,轻声脱口而出。夏承漪听他赞自己,心中甜蜜低头轻笑。

“漪漪,你脚崴了行不得路,我来背你。”梅远尘握着她一双葇夷,一脸疼惜道。夏承漪抬头与他对望,只想在记忆中刻画此情此景,良久轻臻其首,柔声答了句“嗯”。梅远尘心神摇曳,缓缓转过背,夏承漪顺势趴上去。

归去途中,梅远尘只想行慢些,行久些,再慢些,再久些... ...

“呼!你们总算回来了!”夏承炫一脸气愤道,“我还道你们私奔了呢!”一边走近二人,脸色不善向梅远尘质问,“你干嘛背她?”又对夏承漪道,“漪漪,下来!这像甚么话!”

梅远尘答道,“漪漪崴脚了,行不得路。”一边向马轿行去,把夏承漪轻轻放到轿沿,海棠忙过来搀扶。

夏承漪单脚落地,由海棠搀着进了轿,打下轿帘之际还对梅远尘轻吐舌头。

四人聚齐,一行人顾不得进食,匆匆往王府赶去。留下三名护卫在此间,守着半死不活的五个黑衣人及三具黑衣尸体,等候都府衙役押解回去。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五八章 孰知大华内外忧

颌王府议事厅中一片沉闷,夏牧朝和夏承炫、梅远尘及几位王府亲信依次坐着。

“獬豸,你与他们有交手过,可能从他们武功路数看出这些人来历?”夏牧朝脸色不悦,沉声向獬豸问道。

梅远尘背夏承漪回到马轿后,众人急往回赶,午时三刻才抵达王府。回府后,夏承炫令獬豸、应声先行向颌王详细报知今日发生遇袭之事,自己与梅远尘把夏承漪、海棠送回房后,亦径直行往府中议事厅。此时,夏牧朝与杜翀、獬豸、应声及其他两位老者已在论议。

“王爷,当时围攻海棠姑娘的有五人。除一人被我一掌制服外,其余有四人与属下交过手,四人武功皆是不弱,绝非寻常卫兵可敌。属下有意让招,陪他们各交手了六七个来回,发现他们的招式、身法却并非同出,有两人使了天山派的点星手,有一人用了浊流寺的双龙伏魔拳,令两个东一招西一招,看不出甚么名堂。这五人都有一些的内功的底子,招数路子都粗野不堪,像是江湖中的人所为,但又全然没有大派别的门面。”獬豸细细回想过招情形,一一分析道。

“不错,与属下交手的有三人。三个都使了几招崮山剑法,其中一个还用过两招霸州梁家的九甲小擒拿。但他们的招式都是空有虚把式,没对上路子,倒像是这些派别的外门弟子。”应声亦说出了自己判断。

夏牧朝听了眉头一皱,脸色一凛,沉声言道,“颌王府与江湖门派,素来没有甚么瓜葛。今这没来由的,竟敢对我们颌王府下手!不给他们一点颜色,只怕往后还不得安生了!”看向獬豸问道,“受伤的几人尚在何处?”

“歹人被制住后,属下便安排人报知都府衙门了,按脚程,此时他们当在解往都府衙门牢房的路上。待在衙门造了册,属下再派人把那五人引到王府来审问。”獬豸答道。颌王府虽贵重显赫,却并无抓捕嫌犯之权,但事关颌王世子、郡主安危,颌王府依律可参与此案审查。獬豸在王府从事多年,于这中间门道,自然熟门熟路。

不想夏牧朝却摇了摇头道,“此事绝非寻常江湖亡命徒绑人造事这般简单!”又向杜翀、应声道,“你执王府金令往柳竹林去,路上定会碰上府衙的人,无论如何要把人带到王府。应声,你与杜翀同去。此事时久恐生变故,你二人速去速回!”二人得了明令,半个呼吸亦不敢耽搁,急急从座上起身退了下去。他们走后,旁边两老者亦悄悄退去。

“父王,莫非你以为,是有人会杀人灭口?”夏承炫站起来,走近夏牧朝问道。

“此事定涉朝局政争,寻常江湖帮派,觉没这个胆量。派出他们行事之人,想来会设法接应营救,若一旦救不成,为防事情败漏,定会杀人灭口。无论是阻止他们救人抑或阻止他们杀人,都府衙门都未必靠不住。”夏牧朝冷声道,“追查凶手之事,只能靠王府的人来办!”这不是王府眷属第一次遇袭,但结合当下朝局,夏牧朝却从未如此担心。

“父王说的是!”夏承炫抚掌道,“只盼杜总管和应声师父赶在他们下手前赶到!”几人听了,皆微微点头。

“哼!就怕他们不出手。一并解决了,倒省去我们到处找的功夫!”夏牧朝离座负手而行,望着厅外,冷冷道,“只要你们尚在都城之中,无论你们有多少人,都定让你们有去无回!梼杌、华方两位师傅的武功之高,深不可测,能从他二人联手下逃脱的,整个大华也不过十数人!”原来,适才从座上悄然下去的两位老者,正是府中排第一、二的高手:梼杌和华方。

此刻余人已退尽,议事厅中只剩夏牧朝、夏承炫和梅远尘三人。

“呵呵,今日倒难得,我们父子三人可以坐一块儿。去偏厅罢,上点酒菜,我们爷仨儿好好聊聊。”夏牧朝脸上已全无先前沉郁,笑谓二人道,说完往偏厅行去,夏承炫、梅远尘对视一眼,走到厅外向下人吩咐几句,便快步跟了过去。

“你们也坐下吧。”夏牧朝对夏承炫、梅远尘道,“正好一起用午膳。”此时正是午膳饭点,伙房早已备好酒菜,三人才在小餐桌坐下,小婢便端来了食盘,几样精致小菜奉上。夏牧朝拿起碗筷,对二人温声道,“先用膳,可别饿着!吃饱了,慢慢聊。”

三人都是真饿了,小菜也不足量,几碟菜一壶酒很快便饮食一空,伺立一旁小婢收拾干净,上了一壶酒,便阖门退了下去。

“这般衣食无忧的时日,不知能延续多久!”夏牧朝轻轻叹道,眼神中自有无尽落寞。

“父王,朝廷真到了举步维艰之境么?”夏承炫眼神炽热问道。

夏牧朝看着爱子,伸手摸了摸他头,笑道,“便是有再大的难处,现下亦有父王撑着,你先前怎般,现在亦怎般便好。你们年纪尚小,甚么都可以学,却甚么都无需去做。再过几年,等年纪再长些,便是你们想推却,我也是不允了。”眼中、语中,实有无尽的爱意。“不过你们终究非寻常家的子弟,以如今之年岁,政事自然可涉猎。朝中之事,我确当多与你们说些。”二人听了重重点头,实盼能分担父王/义父重担之万一。

“前几年盐荒、天灾遍及十余郡,百姓度日多艰辛。且大华积弊多年,官员贪墨之风难治,民怨渐重。地方大户、士族、帮派积聚大量银钱,竞相屯兵蓄力。据报最大的江湖帮派,做私盐买卖的盐帮,帮众近三万,帮中上下几乎个个执兵带锐,在地方横行无肆,各地官兵敢怒不敢言,至于平头百姓,就更不消说了。”夏牧朝神色凝重,自斟自饮一杯,接着道,“武林第一世家若州的徐家,公然训练府中仆从五千余人,哼,这些人若想做些歹事,便是寻常军队亦难以镇压,倘若想反,只怕也非难事。皇甫家、公羊家各自辖制兵力十三万,近四五年来,暗里又偷练了五万多人,可说是兵强马壮,虽说现下还未反,但反与不反仅在他们一念之间。反观朝廷,国库的银钱除了发饷便是赈灾,军资用度常有不足,马匹、兵器亦远远不足以应战需。虽有百万之军,能上打仗的,只怕不至四成之数!”说完,又连饮三杯。

“义父!”梅远尘素来敬重夏牧朝,这时方知他竟临如此苦困之境,心中难过,轻轻唤道。

夏牧朝摆了摆手,苦笑道,“无妨。此皆国中内忧。为父自认,若给我五年时间,藩王巨户屯兵之势,吏治浑浊之风皆可扭转。自是当下强敌环伺,去年入冬以来,兵部上报的敌国之兵入境之事,已有三十几次,显然是在探我边防虚实。厥国数十年来雨顺风调,吏治清明,现下国力之强已不在大华之下。加上冼马国、沙陀国和雪国。哼,现大华势弱他们势强,他们又岂愿错过如此数百年难有的良机?唉,只怕几年之内便有大战了!”说完,举壶而饮。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五九章 家国困又己身愁

“都是些痼疾,不说了。”夏牧朝放下手中酒杯,无奈道。转而望向梅远尘,微笑道,“远尘,刚听应声说起,他对你的武功却推崇得紧!随青玄道长学武这一年多来,进益倒真快得很啊!”

“原来义父竟早知我随师父学武之事?难怪承炫从不问我晚间去了何处。”梅远尘心下诧异,转念一想,“是了,师父来院监授我武艺,自要经过一番安排,义父得知这消息,亦算不得奇怪。”当下羞赧答道,“师父武学之渊博,孩儿虽勉力修习,只怕亦未窥探精妙之分毫,实在惭愧。因师父授业前有严令,不许孩儿透拜师修武之事,故未曾报知义父,孩儿实非有意隐瞒。”

“原当如此!”夏牧朝轻轻摇头言道,“大丈夫行事,但凡与人无害,应承他人保密之事自当遵从。我想自己既已知此事,当主动讲于你知,免你自受自苦,你亦不算失信于人。”坦荡之气溢于言表。

梅远尘不想夏牧朝如此体恤自己,感激言道,“孩儿多谢义父见谅。”一直以来,梅远尘因隐瞒自己跟随师父习武之事,心中某一角落总是落着一块石头,一丝自惭之感挥之不去。今日夏牧朝见机说出此事,实在令他心中大为放松。

“父王,远尘的师父很厉害么?难不成武功比梼杌师父还强?”亲睹梅远尘这一年多的进益,夏承炫实在忍不住问道。一年之前,自己这位义弟还远较自己为逊,此时,自己却远远不是其敌,他真的很想知道这位青玄道长是何方神圣。

“青玄道长是父皇年青之时的好友,这二十几年来我有幸见过几回,对其所知并不甚多。但他的两名弟子,湛为道长和湛明道长和我却颇有交集。”夏牧朝轻捋胡须,言道。

“是皇祖父首席客卿和真武观观主两位道长?”夏承炫奇道。

“不错,正是此二人。两位道长都是大华道门一等一的人物,他们的授业师尊又岂可能是寻常之人?”夏牧朝说完看向梅远尘,颇有询问之意。

“师父他老人家,学究天人之道,窥测天机命理,其能,实在难以尽述。至于家师武学之修为,孩儿所知亦有限,但可肯定,梼杌师父绝对远非家师对手。”梅远尘和青玄学的越多,越觉其深不可测。其实,梅远尘本还有一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那便是,“只怕王府中八大护卫联手,亦不是家师之敌。”

夏牧朝轻轻点了点头道,“不错,青玄道长乃真正的道门宗师。梼杌师父武功虽高,却只是厉害的武学高手,二者终究不可并提。依我看,便是湛为、湛明两位道长,只怕亦胜出梼杌不少。”看向梅远尘道,“远尘,你能拜在青玄道长门下,实在是极难得的福分啊!”梅远尘点头称是。

夏承炫坏坏看着梅远尘,笑道,“难怪要你同我跟梼杌师父学武,你都不乐意,原是有一位这么厉害的师父!你才跟他练一年,武功便这般厉害了。远尘,你去问下你师父,看他老人家还收不收徒弟?”说完贼贼笑起。

“胡闹!”夏牧朝斥道。

梅远尘颇有些难为,想了想说道,“先前我亦探问过师父,想要他收你为徒。但师父收我入门之时有言,我是其第三门人,亦是最末一人,只怕,此事只怕难为的很。不过你要不嫌弃,师父教我甚么,我便转授你甚么,这样可好?师父倒不曾嘱我不可将武学外授,如此,我亦不算有违门规。”

夏承炫听了颇为意动,正待开口,夏牧朝郑声言道,“既青玄道长有言不收门徒,此事当作罢。承炫,你莫用这些小把戏来诓远尘。远尘,你勿随他瞎胡闹。此乃你之机缘,又岂能转赠?”

“是,父王(义父)!”二人齐声答道。

夏牧朝拿起酒壶酒杯,自斟自饮一杯,谓梅远尘道,“远尘,你在华子监各门考校皆是优等,又有幸跟名师修习武功,一旦武文学成,盼你能如你父亲一般报效家国,成国家栋梁之才。”双眼满含期许之色。

梅远尘见他神色,又思他先前所言重重国困,体内气血滚烫,重重答道,“义父,孩儿及梅家数代来深受皇恩,父亲及我更多蒙义父提携爱护,自当为国效死力,以报国恩,义父之恩!”

“思源经世治政之才,当朝无有出其右者,于理亦当居要位理要事,非是我刻意提携。我与思源乃旧时同窗,是多年好友,你与承炫又性情相投,我收你为义子又有何恩?远尘,此节你毋须多想,只存报国之念足矣!”夏牧朝正声道,“青玄道人是世外高人,世间诸事都已看透,甚么都已不在意,原也不算甚么。然我辈终究不能免俗,这国事家事皆难以释怀。远尘,你跟师父学武则可,他的处世之道,你却千万莫去学!你是世家子出生梅府独子,肩上自当有当担之责,万不可推却。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堂堂七尺男儿,理当为国效力,攘内安外还大华一片清平!可记住了!”

“义父,你放心!莫说师父从不与我谈处世之道,便是他与我说,我亦学不来。孩儿自幼受梅府家训,保民安国之志早已深植骨髓,绝不会变。”梅远尘从座上起身,躬身言道。

夏牧朝听了,哈哈笑起,“不错!虎父焉有犬子!”站起身来,重重拍在梅远尘左肩上,另一只受搭在夏承炫右肩,温声道,“我与思源总有老时,大华朝危局短时难解,须得你们年轻一代勠力齐心!你二人虽非手足,却情同手足,我很欣慰。”

夏承炫与梅远尘对视一眼,暗暗相互勉励。

“好,都坐下罢!”夏牧朝双手微微用力,示意二人入座。

“趁今日难得,远尘,你与我说说你和漪漪之事罢!”夏牧朝忽然微笑说道,眼中却似有隐忧。梅远尘听了,脸上火辣辣的烫,又羞又愧又急,见义父认真望着自己,知今日怕搪塞不过去,便硬着头皮说道,“义父,我,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我心里喜欢漪漪,我定能,定设法令她喜乐。决计不让她心伤,不使她难过。”

夏牧朝轻轻点了点头,看了看梅远尘又看向别处,欲让他放松一些,但他稍平复乃道,“原本你与漪漪倒是很般配,只是你们之间还有一个海棠丫头,唉,这...唉!”顿了顿,接着道,“虽说大户之家三妻四妾也寻常的紧,但漪漪终究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你可明白?”

梅远尘心中瞬时压抑异常,低沉答道,“孩儿明白。”说完低着头,不敢去面对义父双眼。

“你心下是如何想的?”夏牧朝再问道。他刚刚从应声出得知此事,一直忍住不去问,但此刻话已至此,既事关爱女,他再无法不过问。

梅远尘低头沉思数十个呼吸,努了努嘴发现自己竟说不出话,乃抬头看向夏牧朝,正色道,“义父,孩儿与海滩自幼相识,向来如影随形,此生我绝不可负她!”

“那漪漪呢!”夏承炫听了,怒火骤生,脸色不悦问道。夏牧朝看了看他,似欲说甚么,终于还是甚么没有说,转而望向梅远尘。

梅远尘承受着他们目光,心想自己贪得无厌伤了他们,眼中渐渐泛起泪光,轻轻说道,“义父、承炫,我待漪漪亦全出肺腑,绝无半点虚假。此时我的确未有周全之策,但我定竭尽所能,必使此事圆满得解。”

夏牧朝点了点头,拍了拍梅远尘,轻轻道,“此事非你之过,求解亦不急于一时。但此事未解之前,盼你能自律自守。可能明白?”

“是,义父!孩儿知晓!”梅远尘感激道。一旁的夏承炫重重“哼”了一句,喘着粗气。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六〇章 驿遇相邀登南楼

追缉歹人之事,夏牧朝并未让夏承炫、梅远尘参与,诸事言毕即遣二人离去。夏承炫心中有气,从议事厅出来便径直往自己宅院行去,梅远尘只得独自一人去看夏承漪。一路上左思右想,总觉难以找到两全之策,正烦闷间,已到了夏承漪寝居。

夏承漪扭到脚踝,初时尚不觉如何,可不到一个时辰便臃肿起来,丝毫使不上劲力。回到府中,府里的女大夫给涂抹了些活络消肿的膏药,嘱她些须切莫乱动。夏承漪自小娇贵,从未受过甚么苦痛,今日承这崴脚之痛,不知为何竟隐隐有些欣喜。正胡思乱想间,听紫藤报道,“郡主,远尘公子来了。”忙对着铜镜急急梳理妆容。

“漪漪,脚踝可还疼的紧么?”梅远尘进了房来便蹲下去看夏承漪脚伤,见她脚踝肿胀如斯,仰头疼惜问道。

夏承漪未想到梅远尘这般,忙拉下裤管、裙摆来遮住脚踝,脸色绯红嗔道,“你看甚么!不知女儿家的脚看不得么?”说完,握拳砸在梅远尘臂膀上。

梅远尘从小和府中婢女、仆从长大,和旁人家的女孩儿却从未亲近,实不知有此一节,讪讪站起来,一脸歉意道,“漪漪,我实在不知,请你恕罪。”

夏承漪转身斜对着他,低着头道,“谁要你讲这些!屋里又不是没有锦凳,你站着干嘛?”说着对一旁的婢女吩咐道,“合欢,去把大夫开的药煎了。”小丫头得了指示,轻声应“是”,行到茶案旁,从上拿起药方退了下去。“你这个坏人,笑什么?”夏承漪见梅远尘掩嘴偷笑,骂道。

“我不笑了。漪漪,你怎也学了我昨日的法儿啦?”梅远尘答道。两人对视一眼,想起昨日梅远尘借故两次支开紫藤,和今日夏承漪支开合欢何其相似,不禁同时笑起。夏承漪收起笑容,伸手在梅远尘胳膊上一拧,佯怒道,“还来笑我,都是你教的坏招!”梅远尘心中有愧,也不去躲避,任她拧着。夏承漪刚一拧便觉不妥,又伸手轻轻去揉,不好意思问道,“你怎不躲?平白挨了这一下。”梅远尘摇头苦笑道,“但要你喜乐,我又怎忍去却?给你拧一下算甚么。”夏承漪又喜又悔,倚头轻轻靠在他肩上,柔声道,“那往后我不打你了。”梅远尘本想去拥她,又想起自己应承义父之事,轻轻推开她,温声道,“漪漪,我们聊聊天好么?”夏承漪并未觉有何异样,甜甜笑着答道,“好啊。”

“漪漪,我,我喜欢你之事,义父知晓了。”梅远尘有些生涩道。

夏承漪俏脸上粉色才褪唰的又起,噫呢一声娇羞无限,轻轻道,“在柳竹林,你那般背我,何况每次修学回府,你都没来由地跑这里,父王不知道才怪呢!”言语中竟是喜意多过羞涩。梅远尘本欲再说,见她俏脸绯红,双眼流波闪耀宛如星辰,哆了哆嘴,忍住了在咽喉。

回到玉琼阆苑已是申时,梅远尘找遍苑内外却仍没见着海棠,闷闷回到房中。今是朔日,乃是梅远尘每月写信予爹娘的日子。

梅远尘愁坐四宝前,几番提笔又几番放下,好容易才下定决心,将自己与海滩、夏承漪之事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写进信中,坦白告知了爹娘。百言之信终于写完,梅远尘封好火漆,到马房牵了马匹,骑往驿站寄信。一路上,梅远尘心思忐忑,便似心腑随着坐骑上下颠簸。驿站距王府不过三十余里,骑马不到半个时辰的脚程。梅远尘在驿站外面下马,把马匹交由衙役,自己径直往内行去。

“管事,我要寄信。”梅远尘站在驿站理事柜台,对内说道。

驿站管事是个不入品的小吏,自梅远尘初次邮信验过他的籍引,知了他身份,每次见他来都是毕恭毕敬。“哦,梅公子,你来寄信了?小的这便给你造册!”驿站管事忙放下手里的活儿,拿着造册本行到梅远尘对面,伸出双手来取信。梅远尘从怀袋中拿出信件交予他。

“梅公子,可还是寄往安咸锦州盐运政司府么?”管事低声问道。梅远尘言道,“是了。请问京城往安咸的驿马何时出发?”

管事已造册毕,想了想答道,“当是初四出发,最迟初五定然是要走的。”说完,双手递回一张凭票,上有寄件时日、寄件之人、收件之人及信往何处之字样,左下盖有驿站印戳。梅远尘接过,折好放入怀袋之中,谢道,“有劳了!”

驿站除供官员往来落脚之外,传递书文、信件乃其又一大用。寄信之人凭籍引造册,依寄信远近征取银钱,资费颇厚,寻常人家难以承受。然一旦寄件之人手执官籍、皇籍则无需银钱,造册登记即可,且所寄信件途径驿馆,一路盖驿戳单独记录行程。

“远尘?”梅远尘行到门口处,忽听了一个熟悉声音在左前叫起,忙转头去看,却是公羊颂我,旁边跟了几个仆从。

“颂我,你也来寄信?可巧了。”梅远尘走过去问道。公羊颂我走来,拍了拍梅远尘臂膀,笑道,“可急着办事?若是不急,等我一会。”

梅远尘指着门口凉亭,笑道,“正是已办完了,我在此间等你如何?”公羊颂我答道,“再好也没有了!”说完,快步向内行去。

梅远尘、公羊颂我身边都有使役仆从,之所以亲来寄信,皆是为了凭借官籍的籍引寄信,信件一路有驿站照管,要安全迅捷许多。民间商贾富户没有这般权益,通常寄信都是走镖。镖局寄件价格昂贵,脚程也快,却不如官驿平安。江湖上劫镖之事常有,却极少有敢朝官驿下手,不是怕官府派兵缉拿,而是官驿所托一般皆是官文、官信、军报,一来不值钱,二来兹事体大,其害难以估量。是以官驿行进中,人数远较镖局为少,却平安得多。而镖局因所托常有贵重之物,虽一路镖师重重护卫,已偶有亡命之徒打劫,失镖亦是难以避免之事。

“远尘,教你就等了!”梅远尘正思忖间,却听公羊颂我远远走来叫道,“走,旁边有家叫“南国食肆”的酒楼,菜品颇有特色的风味,今日我来做东。”一边说着,一边拉梅远尘袖口往外行去。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六一章 我命由天不由我

“南国食肆”是都城颇负盛名的酒楼,主要菜品是南方口味,占地十余亩,有篱墙与隔开。里面有水池、亭台数个,名贵花木几爿及草地一大爿,这时春意正盛,草绿如茵。食肆与驿馆相距不过几百步,二人徒步而去,公羊颂我的几个小厮在后迤迤跟着。

这时已经酉时二刻,天色渐暗,街市摊贩、店铺都掌起了灯笼。酒肆门外有数小厮迎来送往,见公羊颂我一行人来,一个小厮忙往里跑,一个小厮急急迎了上来,恭敬道,“公羊世子,尊客大驾光临,请随小的来。”说完,在前面引路。

“公羊世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一个年约四十的高挑华服男子,快步行过来,拱手迎道。

“徐老板,生意可好的好啦!”公羊颂我笑道。“呵呵,那也是世子这样的尊客赏饭吃啊!”高挑华服男子笑呵呵答道。

公羊颂我以头指梅远尘道,“这位是安咸盐政司梅大人的公子。”但凡对政事稍有涉猎即知,安咸盐政司乃当朝从一品官职,高挑华服男子久居都城,又做着招待宴饮的营生,对这官官道道自然熟知,一听忙揖手道,“梅公子,稀客稀客!”待着高挑华服男子说完,又指着他道,“这是这间酒楼的老板,徐簌功。”梅远尘回礼道,“徐老板,你好。”徐簌功乐呵呵引着二人往内行去。

“公羊世子,梅公子,两位想要个什么样的厢房?”行到酒楼廊下,徐簌功笑问道。

公羊颂我望着梅远尘,投来商量的神色,梅远尘摆手道,“颂我,你决定便好了。”公羊颂我点头道,“也好。那就顶楼的揽月阁罢。”最后一句却是对徐簌功说的。徐簌功笑着应承,“在下给二位引路。”

南国食肆由五幢塔楼由内外各四回廊相连而成,居中一幢曰“勾陈”,共五层,楼高七丈余,乃是八卦笼的造型。“勾陈”四角分列四星楼,东楼名繇园,北楼名狄庐,南楼为槊斋,西楼曰鹜台,四楼如孪生摹刻一般无二,皆三层高约四丈八,其形如鹅掌。

三人沿着阶梯徐行,一路到了顶楼,只见行廊最末一厢房门口挂一匾,灯火照耀下清晰可见“揽月阁”三个苍劲大字。

“两位尊客,请!”说完轻轻推开厢门,把二人引了进去。厢房内陈列倒是简单,只一两座小桌,每座伺立小厮及婢女各一,两名婢女拉开紫檀椅,清声道,“请尊客入座!”二人才做好,婢女便给二人摆好茶具,匀了一杯热茶。

“这茶不错,叫“春不留”,是下河郡独有的名茶,先品一杯罢。”公羊颂我介绍道。梅远尘喝茶向来不讲究,但今既来饮食,也就随俗细细品起来。“嗯,果然不差!”这茶微甘爽喉,略有回味,很合梅远尘脾胃,忍不住赞道。“哈哈,那自然了!”公羊颂我言道。

“两位尊客,此间是肴谱,请过目!”两婢女各捧一本册子贡向二人。梅远尘笑道,“颂我,我随你喜好便可!”

“哈哈,好!你自小长在清溪,我自小长在苍生,两郡延绵相连数百里,民风民俗几乎无差,饮食菜肴亦相去不远,倒要看下你我口味有无不同。”公羊颂我笑道,“酥砻藓、醉蓝鲷、”

“怎样?这‘南国食肆’楼宇修的可还好?”甫一走进食肆围篱内,公羊颂我便笑着问道。

梅远尘初见这酒楼便颇觉熟悉,再走近一看,只见酒楼栏杆,浮雕图案竟和清溪郡三水州老家的府宅内的图案有五六分相似,当即答道,“这些浮雕与我老家府里的浮雕倒是挺像的。”

“哈哈!那自然了!这楼宇的浮雕师父说不准便是清溪人呢。”公羊颂我笑道,“这酒楼是我去年开的。”梅远尘听了不禁一愣,心想,“颂我今年才二十四岁,竟能在都城开这么大一间酒楼”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六二章 揽月阁中誓天地

勾陈顶层有四阁,分别为揽月、摘星、腾云、戏雨。阁中门墙雕镂无不精细,修饰无不精美,布置用具皆雅致厚重,可见主人颇费了一番心思。

“事势如移,机运难料,颂我你又何必屈从于一时不遂?”梅远尘安慰道。自拜师青玄以来,每日修学道门武学宗义,潜移默化间,梅远尘亦多有成事由人的思绪。

“哈哈,你说巧与不巧?恕我前次来信中,便有一句如你所说一般!”公羊颂我听了,忽然惊异大笑道。见梅远尘一脸狐疑,便从怀袋中一阵摸索,取出一封信笺,看了看驿戳,确认无误后向梅远尘递来,一脸兴奋看着他,道,“你自己看,此页第九行!”梅远尘初觉不妥,但见颂我似乎亦不忌讳,又想难过果真有如此巧事?便伸手接信,取出信直阅次页。只见其中有书,“事势难料,机运将移,我与二哥未必不可面见于近时。”却与自己适才所言几无差别,不禁喃喃道,“可真巧了!”

“哈哈!会须随欢把盏尽,来来来来,远尘,你我对饮一杯!”公羊颂我久不见幼弟,而梅远尘与恕我年岁相若,颇有“移情”之势,恍惚间以为恕我或许亦如远尘一般的形容,心中顿时大感快慰,朗笑言道。二人斟满酒,碰杯对饮,甚是畅快。

“颂我,你比我年长,见识亦远胜于我。你觉得当下大华形势若何?”二人是同窗,此事又更觉投缘,梅远尘将心中郁事向公羊颂我问道。

公羊颂我单手执杯,神色陡沉,沉吟数个呼吸,又自斟自饮一杯,叹道,“沉疴老弱峙群狼!”

沉疴老弱峙群狼... ...内忧政争积弊,外有烽火敌情,倒真如一群老弱负病之人,被饿狼围在正中。

“颂我,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梅远尘想起义父所忧,这时试探问道。

“呵呵,世人皆有疑,却只你来问我!”公羊颂我摇头惨笑道,又急急自饮一杯,两行清泪缓缓流下,乃铿声道,“远尘,我远离王府多年,实不知公羊家是否真有反意。质居都城六年间,一直承蒙朝廷、师友眷顾,颂我铭记五内。若确知公羊家当真有易帜之心,颂我定以死相劝,此生绝不与朝廷为敌!”梅远尘见其双眼炯炯,目光坚毅有如实质,当真果决非常,离座起身双手执礼道,“兄之大义,远尘自愧弗如!”

公羊颂我坦然受礼,待梅远尘礼毕,乃笑道,“远尘,自院监你我初见,颂我一直觉与你缘分深重,今日相逢此感更甚!你我何不如指天地为誓,结拜为异姓兄弟?”梅远尘听他言语真挚,情真意切,深为触动,喜道,“如何不好!”

“好极!”公羊颂我大喜道。

二人行至窗台,双双跪倒在地,对着明月磕了三个响头。

公羊颂我誓道,“皇天在上!今我公羊颂我与梅远尘在此结为异性兄弟,此生互敬互信,永不相叛!如违此誓,人神共愤!”

梅远尘见他誓完,心中激荡,接着道,“皇天在上!今我梅远尘与公羊颂我在此结为异性兄弟,拜其为长兄,此生敬他信他,永不相叛!如违此誓,人神共愤!”

“好兄弟(兄长)!”二人互挽手笑道。二人入座接连对饮数杯,碰杯之声“吭吭”作响。

“杯小量少难尽兴!远尘,你可还能饮些?”公羊颂我笑问道。

梅远尘自小少饮,从不知自己酒量如何,今日饮了七八杯,只觉腹内温热毫无不适之感,乃答道,“小弟想来还能再饮些!”

“甚好!”公羊颂我笑道,再朝外吩咐,“再来一坛子“鲸吸饮”!”

“是。”门外小厮应道。不一会儿,五名婢女端着食盘缓缓行来,其上正是四碟菜肴及一晶莹剔透的白色宽肚小口酒坛。五人将酒菜碗筷一一放下,伺立在左右。

“下去罢,此间毋须你们伺奉。随我来的那四人此刻在底层,给他们上几个好菜和几坛好酒。”公羊颂我吩咐道。

为首婢女听了,轻声应承了“是”,便行礼退下。

“正好,菜肴也上桌了,远尘,你尝下何如?”公羊颂我今日兴致高,脸上笑意不掇。梅远尘闻了菜香,瞬时觉得肚饿,笑了笑,二人拾筷吃起来。

“嗯,味道果然极好!乃是清溪老家的口味!”梅远尘四菜尝遍,无一不是故乡旧味,一时恍如回到故里,不由赞道。

“哈哈,你我果然是天定弟兄!‘这南国食肆’菜品百余,我便最喜此四样。非是其如何味美可口,实在是他乡尝故味,恍如还乡,心中一点绮念罢了。”公羊颂我感叹道。梅远尘何尝不是作此感想,不住点头称是。

公羊颂我把两人酒杯推到一边,将烫金瓷碗摆在中位,撕开酒封,便往两碗中倒酒,一时酒香四溢。

“茫茫人海中,你我能相识相交,又能结为异性兄弟,颂我心中实在欢喜,远尘,来,你我再干这一碗酒!”公羊颂我言语豪迈道。

“哈哈,能与大哥拜把,远尘也喜乐的很呢!干!”言毕,两人碰碗一干而尽。这烫金瓷碗,一碗酒少说亦有十几杯,梅远尘喝得急了,倒觉得喉中、腹内有些火烧之感,忙拾筷吃了几口菜,始觉好了些。

“是哥哥粗莽了!你先吃些菜,我们慢慢喝。”发觉梅远尘似有不适,公羊颂我歉然道。

长生功有护体御害之能,酒虽醇厚,却远非鸩毒,难以伤梅远尘分毫。初时大口饮酒致内肤不适,几口热菜下肚,已觉无不妥,忙摆手道,“无妨无妨!”公羊颂我见他神清目明确无醉酒之状,乃温声言道,“远尘,想不到你酒量倒也不错。不过这‘鲸吸饮’酒性颇烈,你我虽兴,亦当适可而止,伤了身体可就不妙。”

梅远尘拍了拍肚子又掂了掂酒坛,笑道,“今日远尘得一兄长,正是喜极,这坛酒所剩不过四斤,我们兄弟各饮两斤,也将将尽兴!”

“好!兄弟所言极是!”乃提起酒坛,再往两人杯中斟满陈酿,两人双手举碗,对视一眼碰碗一干而尽。

“痛快!”公羊颂我拍案大叫道,又大笑起来。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六三章 簌功使计智擒贼

“嚷甚么嚷!喝点马尿便露出狗尾巴!”隔壁“摘星阁”中传来一个粗犷的骂声。

公羊颂我与梅远尘听了,皆笑着摆了摆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无需生事。一来两人今日结拜,心情好极,不欲与人争斗;二来己方确实声响过大,或许当真扰了旁人。门外小厮头领却知晓公羊颂我身份,老板亦再三嘱咐自己好生伺候,听了那人骂来,当即叩门道,“几位大爷请担待些,旁边厢房有尊客用膳,还请小声些言语。”

“狗杂的泼才东西!老子几人是拿着兄弟们卖命的钱来此间消遣,你个腌臜玩意儿竟瞧老子不起?”梅远尘二人在阁中听那人怒喉道。接着听到一阵打砸声,似乎那人冲了出来,把门外小厮都打倒了。“老帔头,莫惹事,八位兄弟还等着我们报仇呢!”另一个汉子劝道。“甚么?八位!是他们!”梅远尘才缓过神来,自己竟在此间碰到午间行刺漪漪、海棠的歹人,当即正色轻声对公羊颂我言道,“兄长,外间闹事诸人与我有莫大相干,一会儿我要出手擒住他们,此地凶险,莫不如你先下去?”

“远尘,你太小看哥哥了!这几个人武功似乎亦不如何高明,为兄一会儿一起出手。”公羊颂我知他担心自己安危而非轻看自己,是以亦不生气。梅远尘看了看他,终于缓缓点头。

“噔噔噔噔... ...”一阵脚步声从楼梯传来,乃是酒楼的武师上来了。

“几位先生,何以打伤我酒肆伺童?扰我尊客?”原来老板徐簌功已上来了,厉声叱问道。

“哼!都是一般的贱种!同是来消遣,难不成老子的银子便是狗屎做的吗?隔壁的两个王八龟孙是你亲爹么!”被唤作老帔头的汉子大声骂道。“我呸!老子今天不痛快的很!都你娘的滚远些,惹怒老子,砍了你们的狗头!”那汉子似乎已有醉意,越骂越起劲,同行七八人虽然不乐,却一直在旁拉劝,又有意无意把他护在中间,似乎担心对方出手,他要吃了亏。公羊颂我与梅远尘已悄声开了门,在旁看着。

“兄弟,老帔头不痛快啊!...咱们拿命换的钱,吃顿好饭都叫人瞧不起啊!...”老帔头满脸的络腮胡子,是个高壮的青年汉子,这时一边哭一边喊,倒颇令人动容。同行几人中已有几人跟着哭起来,手中却都已执起兵刃,一副力保老帔头的模样。

“几位,既如此,那我来做个保,几位向邻房两位尊客诚意致个歉,想来两位尊客气量宽宏,此事或许可了。至于你们打伤我伺童,毁我物具之事,我可以不追究,如何?”徐簌功早已发现公羊、梅二人站在揽月阁门口,故意将声调调高,好教二人听到。

老帔头一方众人隐隐知晓隔壁厢房用膳之人似乎身份尊贵非常,才教酒肆老板这般维护,当即已有示弱之意。“老帔头,我们知你此刻心伤,但我们扰了人家客人,你还是向人家致个歉罢!”同行八人中,一位年纪最长的一个汉子言道,一边轻轻摇头示意。其余七人亦看向那叫老帔头的汉子,眼中尽是期许之色。

“呵呵,哈哈!好!好!”老帔头悲极而笑,忽然一掌狠狠甩在自己嘴上,一时口中血肉模糊。同行诸人皆是一阵错愕,不料他为不拖累众人行出这般手段,想去阻他已是来之不及。只听老帔头用含糊不清的口齿大声道,“我老帔头嘴上缺德,惹了贵人,这厢给二位赔罪了!两位若觉得不解气,悉听尊便,老帔头绝不皱眉,但请不要牵连我这几位兄弟。张口骂人的仅我一人,不干他们的事!”八人听了又是难过又是感激,有的咬得牙吱吱响,有的握的拳头噗噗叫,有的按着刀柄跃跃欲试。老帔头说完,“啪!”又是一掌重重抽在嘴上,已是唇齿难分,满嘴脸的鲜血。

徐簌功看了也颇为动容,作为买卖人家又不喜结仇,实在有心罢了此事,乃穿过人群,行至公羊颂我、梅远尘面前,陪笑道,“世子、公子,你们看,这...呵呵...”

老帔头一行原有一十七人,都是行走江湖的散刀客,常年在都城附近活动。他们中或亲或故,相互之间经常搭伙接一些杀人掠劫的活儿,赚些刀口上的银钱。月前,有个主顾给他们开了一个大价码,让他们掳掠颌王府的家眷。虽然觉得这笔买卖危险异常,然对方给出的银钱实在太过诱人,十七人一番商议还是收了定金,接了这笔买卖。众人轮流盯了小半个月,才逮住王府家眷出门的时机。几位领头商议,决定分两组行事,一组掠人一组殿后。不曾想,随行护卫竟如此精练,八人出手不到半刻钟便或死或伤,一一被制。殿后九人见此情形,自知难以匹敌,只得快速逃遁。一行人一路快逃,腹中饥饿又饥肠辘辘,恰巧看到这间酒楼,便要了最贵的厢房,不想在此间又惹上此事。

梅远尘看着这一行人满脸悲戚,心中不禁有些生怜,但想起他们午间所为,心下一横,靠近徐簌功耳边,轻语了几句。

徐簌功听了神色一紧,退后一步对梅远尘正声言道,“梅公子,此事在下定不令你失望!”说完行至老帔头一行人面前。

“咻!咻!”一阵轻微的破空之音响起,十余只钢针突然从徐簌功衣袖发出,射向老帔头一行。九人见老板似乎有意息事宁人,哪里知他骤然施发暗器,且出招既快且准,瞬时六人中招。酒肆武师见老板出手拿人,亦快速加入战圈,钢针似乎抹了毒,中针六人很快便左右支招无力,被武师拿住。余下三人抵抗不到二十个呼吸,亦被徐簌功打倒,众武师一拥而上把他们死死按在地上。一武师拿来绳索,一番忙活,终于把九人手脚牢牢绑住。

“梅公子,在下力求无虞才使出毒针制敌,还请莫怪!”徐簌功给未中针三人各补射一针,再行至梅远尘面前,惭愧道。

梅远尘适才在旁瞧的清楚,适才这徐老板制敌所用皆是些平常招式,似乎有意藏拙。但他们帮忙制住歹人是真,当即佯装不知,正色谢道,“徐老板哪里话!远尘感激还来不及,怎会见怪?”

这时,公羊颂我的四名随从早已听了动静赶了过来,一时间廊道内挤得满满是人。梅远尘在公羊颂我耳边轻语几句,见他点头,便谓徐簌功道,“此事干系重大,可否劳烦徐老板亲自带人押解此九人往颌王府?”

徐簌功自然知道颌王府在大华朝廷是何等地位,与其建立交情于家族立足都城非常重要,当即拱手道,“梅公子客气了!在下早有此想。若无他事,不如此刻便走?”

梅远尘知公羊颂我身份敏感,不宜直往颌王府,当即拜别道,“公羊兄,远尘尚有要事在身,不如就此别过。”

公羊颂我偷偷对他眨了眨眼,执请手势笑道,“远尘,请随意。”

梅远尘、徐簌功引着众武师,拉着半昏半醒的九人缓缓向楼下行去。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六肆章 若州徐家多英才

“海棠,你莫着急。远尘聪慧机谨,武功亦自不弱,决计不会出事的!”偏堂正堂之中,夏牧朝强笑着安慰海棠道。眼前这姑娘虽是自己爱女姻亲之敌,但她却实在是个纯真至性的好孩儿,夏牧朝丝毫没有怨怼之心。

“可,公子可从不曾如此晚归啊!”海棠一边左右踱步,一边啜泣道,“今日又有贼人欲行歹事,只怕是有人想要害他。王爷,你可一定想法子救他!”

夏承漪从座上起身单脚掂地,伸手去拉她衣袖,温声道,“海棠,你不瞧见了么?獬豸、蓝隼、华方他们都出去找他了,一会儿便回来了。你坐下来歇歇罢。”夏承漪心中何尝不是如有悬剑于颈,但见海棠这般心急如焚,忍不住劝慰,心下又想道,“海棠对远尘哥哥的好,实在远甚于我。”

夏承炫轻轻撰着手,嘴里在轻轻默念甚么。夏牧朝看着他,又看了看外面,一轮牙月已高挂明空,心中急气更甚,从正座站起,快步行到门口向左右问道,“约是何时?”

褚忠走近,轻轻答道,“王爷,漏斛房才报过时,已亥时三刻了。”

“王爷!王爷!远尘公子捎人来了口信儿!”卢剑星疾步行来,一路运气渡声道。众人一听,心神顿时一松。海棠停驻了脚步,侧耳躬身凝听;夏承漪耷拉的眼帘忽然立起,绷紧的脸庞拉出一个月牙般的幅度;夏承炫手指倏定,目光中爆射出一道精芒。

“王爷!南国食肆的武师刚刚到了府门,捎来远尘公子的口信。‘歹人已归案,孩儿无恙。’那武师言道,梅远尘公子在他们酒楼发现歹人行踪,酒楼老板相助,把他们尽皆擒下了。”卢剑星又急又喜道,“远尘公子及酒楼老板领着一众武师押解这九人往王府赶来。属下已经派人赶着大厢马轿前去接应了。”

“好!”夏牧朝抚掌大赞道,“如此便妙极了!”义子不仅平安无虞,还抓了日间行刺的漏网贼人,如何不令他欣喜。这番言语,卢剑星有意让厅内众人听去,故而说得颇为大声。海棠和夏承漪紧挨坐着,四手紧紧相握,一股难以言喻的思绪似乎在经由此握通联,四目相对微微一笑,似乎已知对方所想。

“好姐姐!”夏承漪唤道。

“好妹妹!”海棠唤道。

两人言语轻柔,夏牧朝在门外距二人尚有两三丈,但却仍这对答听得清楚,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喜是忧。

“海棠、漪漪,你们也已听了,远尘平安无恙,正在归途中。我们尚有事情相商,你们先行回去歇息罢”夏牧朝回头对二人道。海棠、夏承漪虽不情愿,但既已知晓梅远尘行程,便也再不强求,行了礼各自回了房去。

夏牧朝、夏承炫、褚忠、卢剑星四人在厅中或坐或立,等着梅远尘及一干歹人归来。

“褚忠,可知这‘南国食肆’是谁家的家业?”夏牧朝问道。

褚忠是王府内除杜翀外的另一“万事通”,轻笑着答道,“这家酒肆是去年五月间首次迎客的,不至半年便成了都城南方富户官宦汇聚宴饮之所,实在不简单。明面老板是若州徐家徐啸石长子徐簌功。”

“若州徐家?”夏牧朝颇感讶异。

“是了,便是那个号称武林第一世家的下河郡若州徐家。徐啸石是徐家的二老爷,摘星阁罗列天下武林高手,他乃列在第十位。他的这个长子徐簌功,今年三十七岁,三年前始,掌管徐家酒肆客栈的营生。”褚忠细细解释道。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六五章 斗转斜步二十三

梅远尘缓缓走着,一路上不停运气催动长生功内力在身体十二经穴快速游走。运转数遍,只觉自己体内长生功真气雄浑而激昂,在六百一十八个经穴中游走皆浑然天成,毫无窒碍,梅远尘自语一句,“呼...师父所说的‘运气畅如至臻境’,我现下似乎已能做到了!”一时脚下如有生风,斜身虚步快行,转眼便至师父授武小院。

“徒儿,进来罢!”声音从房内传来,梅远尘听着却如师父在自己耳边轻语。梅远尘早知师父一身武学几可通天,当下亦毫不讶异,轻轻走过去,推开门入内,在蒲垫上盘膝坐下。

“你的‘斗转斜步二十三’似乎练到第三层了。”青玄一般盘膝坐着,看着小徒笑道。

“啊?徒儿倒不知了。”梅远尘奇道,“师父,这‘斗转斜二十三步’有几层?第三层又是甚么?徒儿还以为这门轻功已然熟稔大成呢。”

“哈哈,你太小巧这‘斗转斜步二十三’了!”青玄朗声笑道,“这‘斗转斜步二十三’是根据六十四卦、二十八星宿、三十六天罡星及七十二地煞星运转演化而来,暗含十六万余种变化,一旦练至达成,行走如虚影。与人对敌时将这轻功施展开来,无论敌对如何强劲,定能立于不败之地。”

“十六万余种变化?”梅远尘瞪大眼睛,“这,徒儿如何能学会?”

“如此精妙的武功,当然有窍门。”青玄解释道,“‘斗转斜步二十三’以六十四卦及七十二地煞星运行交叠为进位落脚,以二十八星宿和三十六天罡星运行交叠定退位落脚。依你现下的根基,只要你学会这几种运行之法,后面进益便快得多了。”顿了顿,又道,“至于你所问‘斗转斜二十三步’有几层,为师便与你好好说说。”

梅远尘理了理蒲垫,凝神倾听,只听师父讲道,“‘斗转斜步二十三’共有九层,分别是快、速、捷、迅、巧、灵、诡、魅、虚。你如今乃是第三层捷境。先前,我欲让你专心修习内功,这‘斗转斜步二十三’便化繁为简,只教了你简易步法,以逃生保命。现在你内功既已初成,我来授你‘斗转斜步二十三’’总纲罢。”

“是,师父!”梅远尘喜道。心下想着,“长生功有炼体篇,其中灵用有五,分别是明目、聪耳、巧手、捷足、善味。师父他老人家隔着百步之遥却能辨我步法,内功,这体灵至极,几达天人之能啊!”

“先跟着我记口诀,而后依我先前授你的步法慢慢推敲,有不明了之处,即来问我。”青玄正色道,“心神从无,与鬼竞行;揉身于风,莫空如我。八卦为前,阳爻主右,阴爻主左;地煞为进,单奇定洼,双奇定盈;天罡引退,临左内斜,据右外侉;星宿如图,北玄主神,东西主心,南朱主脑。心分二用,神脑相离。”言至此,乃顿住。

梅远尘跟着念,“心神从无,与鬼竞行;揉身于风,莫空如我。八卦为前,阳爻主右,阴爻主左;地煞为进,单奇定洼,双奇定盈;天罡引退,临左内斜,据右外侉;星宿如图,北玄主神,东西主心,南朱主脑。心分二用,神脑相离。”

... ...

... ...

“心神从无,与鬼竞行;揉身于风,莫空如我。... ... ... ... 心念似鬼,脑思如魅。挟落如尘,摒去胜虚。”梅远尘头脸沁汗,闭眼念道。

“好,这‘斗转斜步二十三’的五千一百五十二字总纲你已一字不差默念了一遍,望你好生记住。”青玄正色道。

梅远尘一边背默,一边在意念中依此走步,只觉脑中画面精妙繁复无比,竟至于难以想象,不觉间汗水竟涔涔而流,既听师父言语,乃恭敬答道,“弟子谨遵师父教诲。此一千二百八十八言,五千一百五十二字心法,弟子一定一言不漏一字无误记在脑海,绝不敢或忘!”

“嗯,你天赋难遇,这门轻功武学于常人而言虽极难修习,于你却并非太难。”青玄道人从蒲垫起身,笑道,“这门武学乃为师历时三十几年所创,实是长生功中为师最得意的绝技之一。现在便演练给你看看它的绝妙处!”

梅远尘忙从蒲垫起身,准备将屋中物事快速移到边角处。

“徒儿,我边行步,你边来拿我。”青玄站在正中道,言毕向自己俯冲过来,一边念道,“乾为天,阳维行六;坤为地,左右支六;水雷屯,阳直一五,余以阴爻... ...”梅远尘见师父从自己身旁擦肩而过,忙使出长生功拳脚篇中的贵柔小擒拿,往他肩胛扣去。

“咦?”青玄脚步非快,梅远尘伸手一抓自觉十拿九稳,却眼看着师父从自己指扣旁溜过。忙跟上去,又连忙使出提领、扣腕数十招,每次都觉极有把握却皆无功而返。

“...泽天夬... 天风姤 ... 泽地萃...地风生...”青玄一边行步,一边口授,梅远尘不停发招攻去,却连师父衣袂都不曾碰到。“...风泽中孚...雷山小过...水火既济...水火未济,阴阳交驳,奇三阴爻,偶三阳爻。”青玄言道,“‘斗转斜步二十三’共二十三弄,每弄七百六十八步,此为第一弄,为师命其为卦爻一弄,乃二十三弄中最易学的。这二十三弄,分别是卦爻八弄、魁临七弄、天星四弄、登极四弄。共一万七千六百六十四步。其中练好卦爻八弄为初成,乃为快、速、捷、迅四境;学成魁临七弄可算小成,是为巧、灵二境;修完天星四弄当可谓之大成,至此可至于诡、魅之境;一旦学贯登极四弄,则这‘斗转斜步二十三’臻至化境,行去如风,亦虚亦真,亦幻亦空。哈哈,徒儿瞧仔细啦!”言毕,身形一抖,化作一道道白袍影子,纵贯在屋中各个角落。

梅远尘聚集所有形神,观摩师父行步,却甚么也看不清了。“此为‘诡’境一千五百三十六步!”

眼前一晃,梅远尘只觉自己身体被转了好几个圈,身旁物事被师父快速移动。“此为‘魅’境一千五百三十六步!”

“定!”几百几千个身影瞬时合而为一,站在梅远尘面前,形成师父青玄的模样。“师父,这... ...你...”梅远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前所见。

“哈哈,道门所求,乃寿久不死,这些武学神功虽无长生之效,确也精要无比。我青玄六十几年来,穷究道法,虽未窥探天机奥秘之万一,但自负这一身武功乃当世仅有。你虽聪慧,只怕也够你学半辈子了!哈哈,好久不曾施展了,徒儿,看好了!登极四弄,羽化登仙!”说完,身形再度一晃,已在梅远尘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声无息。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六六章 借得良时通二脉(上)

“能知晓我这哪里么?”青玄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却哪里亦瞧不见他身影。

梅远尘一边兜转,一边凝神觅找,转了一圈又一圈,寻遍屋内每一个角落,却如何也找不到,只得叫道,“师父,徒儿找你不到!”他语音才落,一道残影倏然出现,正是青玄站立了在他面前。

“这便是‘斗转斜步二十三’的化境登极四弄!行去如空,亦幻亦空。”青玄清声道,言语中有一股淡淡的自负,“你学得如何?又有何感?”

“适才天星四弄的一、二弄,弟子勉强能看到师父一些行步之法。一千五百三十六步中,前面一百四十七步已看得真切,中间五百二十余步看了个大概,余下后面近九百步却是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了。至于后二弄及登极四弄,却全然不记得了。”梅远尘老实答道。

“一会儿,你走一遍来看,行步有错了,我便一边给你纠正。”青玄拍了拍梅远尘肩膀说道,“开始!”

“乾为天,阳维行六,坤为地,左右支六,水雷屯... ...”梅远尘记着师父的步法,如一行将起来,初时尚有些窒障,再往后一边想着总纲心法,一边念着每步落位,竟越是走越顺,愈行愈疾,转眼间已行出六百多步。

“啊!”梅远尘轻呼一声,原来自己右脚落位偏差,被师父在小腿踢了一下。“阳爻奇三,进盈右斜,落位于泰。阴爻乃定,阳爻二五,天罡退夬。”青玄道人提醒道。

梅远尘被师父一踢脚下一滞,一时不知如何落位,再听得提示,乃快速进退落位,接着行步下去。

“氐宿返洼,落位大有!”... ...“昴宿进洼,落位于讼!”... ...“心分二用,一主双足,一主身形。神脑相离,神思总纲,脑念落位。”青玄在一旁不住提醒道,“盈一上三寸三,洼一下两寸二!”... ...“落位在足,不在于眼。神思提领口诀落位,腰腹脖颈佐佑双足进返!”屋内尽是梅远尘的身影,而每个身影旁边似乎都有青玄道人的斧正之声。

“嘭!”梅远尘形神不一,左右脚交叠,重重摔了一跤。视线之中看到师父鞋脚,悻悻爬起来,惭愧道,“师父,徒儿足脑脱节,这会儿思绪又断了。”

“无妨!”青玄笑道,“你一口气行了三千七百二十一步,已是难得!”

梅远尘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这‘斗转斜步二十三’实在是繁复的很,神、脑、身、足,任一处稍滞则难以落位行进。他自觉似乎才走不多久,或许也就七八百步,却不知竟已行了三千七百多步。“师父,我行了这么多步?”青玄微笑着点点头。

“你运气试一试。”青玄言道,“是否百骸有阻滞?”

梅远尘听师父之言,当即盘膝坐地,意念散诸全身各处,二十四股内气在经穴中贯流。

由双手食指商阳,运至二间穴,最后终于口鼻两边的口禾髎、迎香穴;

由双手拇指少商穴,运至鱼际穴,终于胸两侧的云门穴及中府穴;

由双手小指的少泽穴,运至指关节的前谷穴,最后运至颧髎穴及听宫穴;

... ...

由双足第二趾的厉兑穴,运至内庭,经由犊鼻穴、髀关穴到天枢穴、最后终于面部的四白、承泣。

“师父,弟子全身气血翻滚激昂,百骸舒畅。”梅远尘答道。体内十二经真气同始同终,当着好不畅快!

青玄闭上眼似乎感应着甚么,半晌始睁眼,正声道,“好,时机已至,今日为师便督导你通阴阳二脉!徒儿,摒念凝神聚气!”

“散气,三于长强,二于中枢,二于灵台,三于百会。”青玄喝道,“长强、百会二穴聚气死守,中枢、灵台之气互冲互融!”

梅远尘修习长生功业已经年,知晓长生功内功精要在于以特殊法门催动十四经脉内气运转,以达到力无止,劲不断,气不竭之境。真气存储之所在,四成在于十二经,六成在于阴阳二脉,亦即任督二脉。只有打通二脉,才可称为顶级内功高手。虽觉自己内功根基不差,又有师父从旁掠阵,心中却仍有几分紧张。青玄似乎已有所察觉,是以言语中已带呼喝之声。梅远尘听得喝声,心神乃定,不慌不忙依着师父所言聚散真气。

“凝神!”青玄又喝道,“内气冲抵之势须当如同水火!”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六七章 借得良时通二脉(下)

千百年来,世皆以人有二性,乃柔之阴与刚之阳。

奇经有八脉,至阴之脉为任,至阳之脉为督。任脉起于会阴,止于承浆,而其间行于人之腹颌正中,任脉多手足三阴及阴维脉多有交会,任总人周身之阴经,故称:“阴脉之海“。督脉上行与脑,下行于肾,而中贯行于背部脊柱,与手足三阳经及阳维脉多有交会,督总人周身之阳经,故世人称为“阳脉之海“。梅远尘欲贯通的便是督脉,而其运气冲抵之所在的‘长强’便是督脉端下之穴。

“给我融!”

一个低沉而嘶哑的声音从梅远尘口中迸出。此时,他的牙关在“喀吱喀吱”作响,交叠在膝上的双手亦在不住微摆,一注一注的汗水从他脸上流下,把衣襟打湿。青玄坐在一旁静观,却未再去给你吸干汗渍。

一刻,两刻,三刻... ...

几缕月光透过屋顶采光的琉璃瓦洒落在梅远尘身上,银披乱发身形颤巍,颇有些可怖。“嗞啦~”一声一物撕裂之声传来,乃是梅远尘装服从臀背处裂开好大一片,已隐约些许不雅之体肤。

“初融之气狂躁异常,不可久留于长强穴,速导气至灵台。现时你体内血气翻滚,要速速调理气息,除躁宁神养精蓄锐!”青玄一边喊,一边从袖袋拿出一个小瓷瓶,拔开瓶塞谓梅远尘道,“张嘴!”待他依言张了嘴,即喂他服用的瓶中之物,再道,“尽力使百会及灵台两处的内气止住勿动,待药液生效之后再行冲关。”

使长强穴两股内气融合,几乎已耗尽梅远尘全身之力,自忖绝无可能再行气突破百会了。然服食了师父喂的药液后,不到半刻钟,肌体竟渐轻健回力,周身亦不再那般疲乏,先前至阳穴及长强穴的刺痛、灼痛之感也已大为减轻,贯通督脉之望再起。

“徒儿,现气力已复,即刻运气通经!听我之言,催动灵台处新融之气在督脉中百会以下一十九穴内来回往复,将气径拓开!”青玄见梅远尘脸色已转好,乃言道,其眼中已隐约可见一些喜色。

二脉之中,以长强穴最难以通络。一来,其穴位所在乃颇为不雅之处,冲抵之时刺激内腑,时常排出浊气及黄白之物,令人分神;其二,此穴位所在肌理敏感异常,内气冲抵、融合产生的余气威力不弱,犹如利锥长刺其间,实在奇痛无比。青玄见幼徒顺利突破此穴,已知此次通脉大是有望。

梅远尘于师父的那般心思却无从得知,当下只是依师父之言催动这股三气所融合的内气在悬枢、命门、腰阳关等诸穴来回梭巡。初时需半刻才可循一来回,不知梭巡了几多来回,至后来,半刻钟已可循六个来回了。

“引气向上,与百会穴中内气冲抵。”梅远尘等了甚久,终于听到师父指示,“使气定要柔和,万不可强行冲撞!百会穴往下半寸便是脑髓,蛮力融合一旦伤及脑髓后果不堪设想!”梅远尘正运着这股雄浑内气直冲百会,听师父一说,忙把催力一收,攻势一紧。融合之气与守穴之气一碰,梅远尘只觉脑内一荡,心中生出一丝惧意。

“凝神!此时先莫去理会旁事,谨记冲抵时融合之气使力一定要柔!”青玄喝道。

梅远尘一听,忙摄回心神,专心运力。显然融合之气比之初时散于百会穴的内气要强悍的多,冲抵之时,颇有一边倒的架势,不过一个时辰,两股内气即融合完毕。

“导气至面颌,再散气于龈交、兑端、神庭等八穴内,先温气径,再聚气于百会,催动融合之气往复梭巡八穴之间。便如同梭巡先前十九穴一般,扩拓督脉气径!”青玄再喝道。梅远尘自是依言催气使力,一时只觉全身温热而不燥,颇为受用。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青玄又命道,“催动体内融合之气在督脉中运行,直至一刻内可运行五个往返。”

四股内气融合之效绝非简单量变,新融合的内气比初聚之时强了一倍不止。储气于穴位中到并无不是,然要运气而行,则仍感气径不足,内气所至,灼痛便生,只得循序渐渐,缓慢催动。

屋内香烛早已燃尽,月亮业已落下,屋内一片暗沉寂静。好在梅远尘一直阖眼运气,而青玄双目之明有如鹰隼,倒于二人无碍。

一抹白色透过窗台映照进来,细听之下似乎远处亦有声声鸡鸣。屋内一人双目紧闭,一人双目睁着,不敢稍歇。

时间如逝水,延绵不停留。

天色已大白,可见梅远尘装服竟如此破败:整个背面布料黄中带焦,而臀后处撕裂出好大几条缝隙,露出的内袍已被内气炙烤得焦黄近黑。

“徒儿,现在通任脉!”梅远尘尚在全心运气中,忽听师父喝道,“内气由长强穴运至会阴学(“学”通“穴”,避屏蔽)!”长强穴乃督脉最下之穴,而会阴学(“学”通“穴”,避屏蔽)乃任脉最下之穴,两者在肛口前后,相距不过两寸三。梅远尘依师父指令运气,始发现此处气径阻滞,通行极缓慢。

“噗~~~”一股极不雅的声音及气味从梅远尘盘膝所在传来。清晰可见他脸面唰的一下变得紫红,竟是运气冲穴是肠胃受震,一时难以自持,体内黄白之物决口而出。

“此乃常事,莫分心他顾!凝神运气!”青玄知他难为情,乃安慰道。

梅远尘知晓通二脉于习武之人意味所指,虽觉难堪亦强行摄聚心神,继续催动内气前行。

“噗~~”又是一阵声响... ...

一个多时辰后,梅远尘几乎想哭了,这十六年来,只怕在襁褓中亦从未如此污秽不堪。虽一直想洗漱更衣,只是打通任督二脉绝非小可之事,实不敢半途而废。强忍着羞赧,总算把一身内气渡到了会阴学(“学”通“穴”,避屏蔽)。

“好,运气由会阴而上,一路突破上去,至承浆乃止,其间气海、巨阙、膻中三穴运气不可过猛。每前进两穴在回冲一穴!”青玄喝道,脸上却已挂了微笑。相比督脉而言,打通任脉的难度要小得多,通脉至于此,青玄自然有脸色稍松之由。

修习长生功以来,梅远尘早已能在体内所有穴位中自如运气、储气。只是这种运气、储气之量甚少,远远不能与此时相比。所谓打通任督二脉,所指乃是打通人体内至阴至阳两条气径,使全身内力汇聚之后,犹能贯通。因任督二脉中有众多死穴,运气稍不慎即有可能伤及经脉根本,以致重伤。而一旦脑髓在内气突破督脉百会穴时受到波及,极有可能使人走火入魔,或神智错乱,或肢体失觉,甚至当场暴毙。是以通二脉,对习武之人内气的掌控之能要求极高。而如若内力不够雄浑,气径则无法扩拓,更不存在二脉贯通的可能。是以,任督二脉是否打通乃江湖上衡量绝顶高手的第一准绳。

“回气神阙穴,再导气往上冲水分穴!”青玄喝道,“冲穴之时会有呕吐之像,无需在意!”

... ...

不知不觉,夜又降临。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六八章 牐岚渔歌到天明

“月光光,哦,照地堂,虾仔你乖乖快睡着;明朝阿妈要赶插秧啰,阿爷赶牛去上山岗喔... ...五谷丰收,堆满仓啰,老老嫩嫩喜喜洋洋啊~~~”牐岚湖上传来悠远绵长的苍老歌声,闲静中带着满满的自足喜乐。

夜空万里无云,净白如洗,星辰散漫射出熠熠光辉,上玄月高挂正中。牐岚湖上月夜下,两叶扁舟在湖面对向缓行。借着月光可见,其中一舟揖桨掌舵的是个矍铄老者,这歌谣便是他所唱。

对向而行的小舟慢慢向它靠近,从船舱走出一个白衣公子,在船首驻足立定,向老者揖手温声问道,“老船家,你唱的这谣子可好听的紧哩,不知有个甚么名儿,可能告于小可知晓?”

“哈哈~”矍铄老者把小舟定住,回道,“小公子倒谬赞了。这曲谣是小老儿自个儿编的,粗鄙的很,倒叫方家笑话了!至于曲名儿,小老儿亦想不出甚么好词赋,便取了头彩儿,叫‘月光光’。”

“‘月光光’?”白衣公子轻声念道,再向老者道,“老船家,你这是去打渔么?”

唱歌的老者笑道,“呵呵,已是丑时了,今已早收了网,打了几尾牐岚湖鲌和几尾季花鳜,正回去呢!”

“哦,正好!小可久闻这里的湖鲌和季花鳜味美无骨,清雅津甜,正想买几条来吃呢!老船家,能不能匀几尾给我?”白衣公子欣喜道。

牐岚湖湖面宽广,横纵跨越三县,附近百姓倒有不少靠湖谋生,其中便以摆渡、打渔、结草最多。这些营生都是没有本钱活计儿,而寻常百姓人家最不缺的便是气力了,是以渡船、渔获、草鞋都颇为价廉。老者衣着褴褛,想来并家道不富裕,一听有客买鱼,喜道,“这如何不可?都在水舱里头,现下亦看不大清,要不小老儿给你挑几尾最肥硕的?”

“无需麻烦,小可同行友人颇不少,大爷若无不舍,便有多少皆匀给我,如何?”白衣公子朗声笑道。月光下,只见他立在小舟头端,一身白衣胜雪,发如乌丝而面似冠玉,清风吹来,发丝、衣袂随风轻摆,好一副丰神俊逸的形容。

“小公子真是面俊心善啊!小老儿打渔自是为了换些银钱,哪有甚么不舍。这里有牐岚湖鲌九尾和季花鳜六尾,皆是一斤半至两斤,嗯,便算一钱银子,可好?”老汉摸了摸胡渣,估摸了一下,按市价六成算了算货资,言道。

白衣公子揖手笑道,“如此最好。舟尾有水舱,便劳烦把鱼抓过去罢。”

老汉把小舟调了个头,与白衣公子所在小舟同向并列,用锚钩固定舟身,把十五尾鱼一尾一尾抓到另一水舱。

“老船家,小可这就给你银钱!”眼见老汉把鱼完,白衣公子从腰袋见摸出一粒指甲盖大小的碎银子,谓他言道。

老汉伸手在湖中洗净,往衣服上抹干,正欲伸手去接银钱,走近一看,乃愣住,正声道,“哟,这可不好办了!你这碎银少说也有三四钱,我,小老儿可兑不开啊!”满脸皱纹扭曲微微抖动,眉头紧锁,显是难为至极。

“哈哈,老船家,你多虑了!小可在牐岚湖游玩了四天了,和此间渔夫也多有言谈,知这湖鲌和季花鳜可不易得。通常大的湖鲌也就十二三两重,你这九尾湖鲌,皆在一斤多。这季花鳜就更少了,更难捕了。老船家便是开一钱银子的价,小可又如何敢占便宜?且请收下罢!”白衣公子爽朗笑道,又手拿银粒往老汉身前送。

老汉犹疑一会儿,哆了哆嘴还是伸出双手把银粒接了过去。垂首想了想,乃道,“小公子,我听你口音像外地人。你在此间可还逗留些时日?小老儿不能平白占了你的便宜,这几日,小老儿一家便再多出几趟船,多捕些渔获给你送来,抵这多余的银钱,可好?”

“老船家,老大爷,你又如何多占了我便宜。你若实在过意不去,我这有些酒菜,一个人正吃喝无聊,不如你来作陪,与我闲话聊着些,怎样?”白衣公子与他商量道,见老汉望向他舟上揖浆的粗犷汉子,似乎有疑虑,乃笑着释道,“他是小可仆从,自来生硬古板的很,好赖说尽了也不肯与我同食。”见老汉有些意动,再道,“小可自小喜欢游历山水,于风土人情地方美食颇有兴致,老船家想来是此间行家,何不来与我说道说道?”

老汉揖手笑道,“呵呵,小老儿贪嘴了!”白衣公子做了个请手势,引他上来。一老一少二人在中舱内小矮桌两侧坐定,老汉左右顾盼颇觉拘束。

“老船家,我这有坛酒,若不嫌弃酒冷羹残,我们便饮食些酒菜罢!一边说一边聊。”白衣公子左手从矮桌旁提起一个陶罐坛子,右手从桌下拿来一个陶碗一双竹筷,把碗放置于老汉身前,往其中倒满了酒,再往自己碗中亦倒了一碗。一时间香飘舱内,酒气弥漫。白衣公子端起酒碗,谓老汉道,“老大爷,相逢即是有缘,你我在这夜半湖中偶遇,又容身同一船舱,实在是千万年的分属,不如满饮一碗?”

老汉哆嗦着端起酒碗,笑道,“这,好得很哩!”两碗“铿”的一碰,各自一饮而尽。

“这酒可真好!”一碗佳酿入腹,老汉神情陶醉,抹了抹嘴角,叹道。

“哈哈,酒好也要有佳客相陪才有兴致。先是我独个儿饮食,实在寡味无趣!”白衣公子笑道,“老大爷,菜虽冷了,将就着吃些罢。空腹饮酒可伤了身子!”说完,自己夹了一口菜来吃。

老汉拿起筷子,笑道,“小老儿生活粗陋的很,这酒菜可都好的很啊!”说完从面前菜碟中夹了一片猪耳朵吃起来。

二人一边吃菜,一边喝酒又一边聊着天。从年景丰贫、耕田肥瘠、牛骡犁具、民风官治,两人有问有答,越聊越宽,不知东方既然白。

“哎哟,天都这般亮了,老婆子要担心了!小公子,老汉叨扰了,可容就此别过?”二人从船舱走出,渔夫老汉始发现天色依然不早,乃言道。

“有劳大爷相陪,小可感激不尽。大爷既有事要忙,还请自便!”白衣公子躬身道。渔夫老汉拱手谢过,行到自己小舟,摆浆而去。为白衣公子揖舟的粗犷汉子这时从小舟尾端行到船头,在他身后斜半位而立。

“穆桒,为何大华有如此富饶宽广的疆土,又拥如此浩瀚勤勉的百姓,而治下民生却如此艰难?”白衣公子伤感道,“想我厥国,地处南疆僻壤,山多水少遍地瘴气,海翻地坼天灾不断。为何我厥国百姓要世代长居于此蛮荒之地?以数倍之苦劳换得一家自养?”白衣公子言毕,眼中泪光闪动。

“少主,厥国上下苦等数百年,成事便在眼前!穆桒愿为少主赴汤蹈火,效死力!”粗犷汉子但膝跪地道。

白衣公子愀立船首,静静望着离此远去的小舟,久不言语... ...

“月光光,哦,照地堂,虾仔你乖乖快睡着;明朝阿妈要赶插秧啰,阿爷赶牛去上山岗喔... ...五谷丰收,堆满仓啰,老老嫩嫩喜喜洋洋啊~~~”牐岚湖上传来悠远绵长的苍老歌声,闲静中带着满满的自足喜乐。老汉揖舟慢慢离去,消失在晨雾茫茫的湖面尽处。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六九章 误寻恩怨错报仇

“你们是谁?”眼前三个人的气势犀利让何瓒感觉甚是压迫,心中虽讶异,却强自镇定,怒道,“何以擅闯我南帮都城分堂?”这般质问多少有些色厉内荏的意头。“分堂这里的帮众有七百余人,防卫之周密非同寻常,他们是如何直达我的寝居?这三人武功之高,皆不下于我,我却一个也不识得,似乎不是江湖上的人物,难道都城竟有如此多不具名的高手?”

“你做了甚么,自己不知道么?”梼杌冷笑道。南帮是在江湖中第二大帮,帮主何瓒武功亦是不弱,在摘星阁的高手排行中列十七位。然梼杌面对他却丝毫不惧,显然成竹在胸。

“你们到底是甚么人?在说甚么?”何瓒心中早已活泛开来,想借机发出警讯,脸上却不动声色,斥道,“夜闯我南帮分堂意欲何为!”

“哼!负隅顽抗!”说完这一句,梼杌便欺身攻过去,重重一掌打出。何瓒避无可避,提气运力在手,使出金阳五合掌接招。

“嘭!”梼杌退了两步,何瓒退了五步,胜负已分。何瓒惊惧看着梼杌,半晌乃道,“阁下这等身手,何瓒自认不如。可否赐告大名?”

“我是甚么名字不重要。”梼杌冷声道,“老帔头、薛屠夫这些人倒都是硬骨头,宁死亦不肯指认买家。但他们也太小看我颌王府了!要颌王府找一只五条腿的青蛙或许办不到,但要说在这都城找个甚么人,却无论如何也能办成的,最多不过是多费几日时辰罢了!”

当梼杌讲出薛屠夫、老帔头,何瓒已知自己已经暴露,再掩饰也已毫无意义,反倒叫他们看轻,当下冷道,“想不到颌王府竟有如此多高手,我何瓒今日便是一死又有何足惜!”他自知不是眼前之人的对手,对方三人齐上,自己绝无生还可能。悲怆道,“珩玥,为父不能替你报仇,但已尽力,总算不愧为你之父!”

“你儿子何珩玥不是颌王府的人所杀!”梼杌突然言道。

“甚么?”何瓒周身一震瞪大双眼,再问道,“你说甚么?”

“你已经听到了。”梼杌冷冷回着。

何瓒看着他,再看向另外两人,想再问甚么,咬了咬牙终究没问出来。他知道,他们三人要杀自己绝非难事,毫无必要诓骗自己。何况颌王府何等贵重,自不屑于对自己一个江湖人士弥谎。“为什么?为什么让我到死都不知杀子仇人是谁?”何瓒这一惊非同小可,内心几乎崩溃,一把瘫坐在座上,双目瞪圆,又是愤怒,又是不甘,又是迷茫... ...

“我主人说了,念你丧子迷失心智,今次便不追究了。再敢对颌王府任何一人下手,定取你命!”梼杌冷冷言道。其实依他的性子,决计是要杀了何瓒了,敢对颌王府出手的,向来有死无生。让夏牧朝却怜他失了独子,错认颌王府是他杀子仇人,其情可悯,不欲伤他性命。梼杌说完这句转身便走,与他同来的獬豸、华方与他同去。

“不是颌王府...不是颌王府...”何瓒像失了神志一般,一直念叨着,“到底是谁?...谁会要我儿性命?...为什么?...为什么不是颌王府?...为什么不让我报仇?”

“啊~~... ...”梼杌三人行出已百十丈,犹听到何瓒凄厉的哀嚎之声传来。

“帮主!”...

“帮主!帮主!”...

“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杀了他多干脆!留个祸害!”华方气道。

“杀他还不易?只是杀了又顶甚么用?王爷留着他,说不准甚么时候用得上。”獬豸显然不同意华方的看法。

“无需再议,听命行事便好了。这便回府覆命罢!”梼杌是八大护卫之首,不仅年纪最大,武功也最高,其余七人无有不服,听他有言便再不争论,跟在后面纵身跳上屋顶,朝王府方向跃去。

月夜中,三个身影从这个顶跃到那个屋顶,一路向北而去。

... ...

“在床上躺了几日可好些了?”青玄笑着问道。

那日,梅远尘花了三夜两日终于打通任督二脉,几乎就要虚脱而死,幸得师父渡气给自己续力。好不容易体力恢复了,青玄又在他膻中、灵台二穴注入了两道真气,并意味深长说道,“徒儿,你天赋太不寻常,在这般年纪便打通了任督二脉,实在极其罕见。以你现下的武功,江湖上能伤你的人颇不在少。为师不想你惹人注目,便在你身体任督两个大穴中各注入了一道真气,以抑制你体内真气使用。在你融合这两道真气前,你的内力只能使出一半,最多亦不能超出六成,这一来,江湖上打你主意的人便少了。待你融合这两道真气之日,你一身内力便可全数施展,到时以你的武功,江湖上想来没有人能伤得了你,亦再无需掩藏你的内力了。”梅远尘被注入了两道真气后,如瞬时大病一场,几日没下的床来,好在夏承炫及小厮一旁照顾,今日总算好些了。

“徒儿好多了!”梅远尘答道。

青玄点了点头,又问,“十四经通络后,身体有何变化?”

梅远尘想了想,感觉有些说不出来,讷讷答道,“师父,徒儿嘴拙,说不大清。就是感觉似乎肢体耳目比之先前似乎灵敏了不少,身体更加轻健有力了。其他尚有些,又实在难以言述。”

“无妨。”青玄言道,“越往后,变化愈来愈明显你便说的清了。打通任督二脉,就内功而言,在当今武林你现下也算一等一的高手了。之前教你的武功只为防身,招式和心法都力求简单易学,虽说效用不差,然现下看来却实在有点不登台面了。”青玄右掌掌尖轻拍膝盖,想了想,接着道,“此刻你的内功根基已足,这样罢,今日起,我便授你长生功里的一套剑法,名‘了一’。”

梅远尘听到又能修习新的剑法,大喜,乃道,“是,师父!弟子一定好生学着!”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七〇章 制恶之道莫如杀

“授武之前,为师有一事问你,你需如实答我。徒儿,你耽于学武,可知所为何来?”面对梅远尘一脸的兴奋,青玄道人突然冷声道。

梅远尘想了想,忆起父母之言,忆起长生殿遇险,又忆起柳竹林黑衣人突袭,看着师父,见他神色冷厉,颇有些不适,眨了眨眼道,“嗯,弟子习武,一来,为强健体魄,无使体有病恙;二来,为自佑自身,无使受制于人拖累至亲;三来,为保家卫国,是朝廷、百姓安宁长久!”

“可有杀人之念?”青玄道人欺身来问。

梅远尘不知师父何以如此作问,还道是自己听错了,看着师父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为师再问你一遍,你学这剑法,可怀有杀人之念?”青玄再问道。

“原来师父竟果真问我是否欲学此剑法杀人。”梅远尘想及此,一时犹疑,抬头碰见师父眼神,只见他目光锐利,如同鹰隼至眸,不禁心下打了个冷颤,巍巍诺诺答道,“徒儿自幼受教带你慈心,与人为善,这,实在不敢生杀人之念。”

“唉~”青玄听了轻轻叹息,眼神中有着毫不饰掩的忧虑、失望,突然斥道,“可笑至极!”

梅远尘被这严厉的训斥之声惊起,心中咯噔一下,一脸茫然望向师父,不知何以自己竟惹怒师父,满脸的惶惑与自责。这时,却听师父冷冷言道,“武功本就是一种伤人、杀人之技!武功之所以被创造出来,最大的用处便是杀伤于人。无论何种武功,但凡伤不了人,杀不了人,修习来有何用!便如田农侍地,若不为着谷物蔬果收成,劳作有何意义?我这长生功乃专为杀伤人命而创,如若你心中未存此念,便莫要来跟我学了!”只听他越讲越气,声音亦是越来越大,怒容显现。

梅远尘左右为难,他内心是决计不愿意害人、杀人的,便是老帔头他们行如此卑劣之事,他尚且存着恻隐之心,万盼义父留了他们性命。然而忆起过去种种,似乎若无一身高强武技傍身,又着实难以在外行出自保,这剑法决计厉害的紧,怎可不学。“难不成,今要为学武艺去欺瞒师父,谎道自己心存杀人之念罢?”

青玄看着爱徒,眼中神情复杂,一会是满满的怜爱,一会儿又是满眼的疼惜,再一会儿却变成火焰般的怒意,终于眼角一努。目光凛冽起来,大声斥道,“如若有人要害你,让你形容损毁,挖你眼睛割你舌头、剁你手脚使你肢体不全,你既活不成又死不了,活于世间犹如乞丐行尸烂肉,你要杀他不杀?”

梅远尘被吓的身子一缩,满眼脸的惧意,轻轻唤道,“师父。”

青玄并不理会他,接着大声斥道,“倘使有人设计陷你于不仁不义、背君卖国之境,使人人责骂误解于你,使你有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却无处逃遁,人人欲宰而啖之,你是杀他不杀?再倘使,有人要杀你挚爱之人,杀你妻友,屠戮你的父母眷属,使你孑孓一身独活于世,你又是杀他不杀?”

梅远尘见师父疾言厉色,脸上怒容从未有过,而听他言语之事,又实在可怕至极,犹如末世来临。一时间仿佛心腑被抓住,全身使不上力,瘫倒在地。梅远尘脑中却在忍不住地想,“这,莫非世上竟真有这般可怕之事?倘使真有人要来砍我手脚,剜目割舌,我如何也是活不成了。我总不能给他砍给他割罢?我难道真要杀了他?若有人使计让我诓害了义父、承炫,使我成了背信弃义卖国求荣的无耻之徒,这可比砍我手脚,剜我眼舌还可恶,真要那般,我,我又有何脸面存活于世上?我当是杀他还是不杀?又倘若,爹娘... 不行,决计不可让歹人伤我、害我、更不能允他们来害爹娘、海棠及王府的人!若我的武功不高,非是歹人的敌手,自无法阻他行这些卑鄙恶毒之事,终究还是... ...倘使真有人这般阴毒,我说甚么也要制他,便是杀了他亦有何不可?是了,或许杀人乃为救人。杀了歹人,海棠、漪漪、爹娘、义父他们便少了好些危险。杀人,又有何不可呢!”

青玄见他从初时双眼无神,脸面轻搐,再到缓缓回神,目光逐渐变得冷厉坚毅。想他心中经此挣扎,定然想通些世事,心中稍慰。心下却在想,“唉,痴徒儿!哪里是为师狠心来迫?实在是你命格过于霸道,乃为极其罕见的天煞双孤的面相。想你学武天资之高,世人决计难以想象,而于此并行的便是你这克人自佑,夺人生机的运势,只怕当今世上亦绝无仅有。但凡与你瓜葛稍深之人,只怕注定非死即哀难得善终。便是为师自命不凡亦毫无办法,只盼着早日将这一身武艺尽授于你,了结了你我这段孽缘后,此后必定离你远遁再不见你,否则恐难不被殃及... ...”

“咚!”

“咚!”

“咚!”

梅远尘由坐改跪,在青玄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啜泣道,“弟子悔过!弟子自幼长在官宦之家,于世故人心实在少有揣摩,从未想世上乃有如此多可怖可惧之事。以往实在是烂漫无知,自囿于善心慈行。然世道险恶如此,人皆不免因恶为恶。制至恶之道,莫如一杀!弟子彻悟,愿学师父杀人之技!望师父教我。”

梅远尘在师父面前素来亦“徒儿”自称,而此时,却不自觉间自称“弟子”,青玄道人何等心思灵异,自是瞬时了然,脸上怒气乃消。

“好,自该当如此!”青玄脸色由怒转喜,朗声道,“我这长生功拳法、掌法、剑法、指法种种皆为除恶杀人所创,若无狠绝之心,万万练不成,你些许好好记着。”

“是,师父!”梅远尘跪地执手道,“弟子不喜与人动手,武功照样学了。不喜杀伤于人,只怕到了紧要时,杀些坏人亦无不可。”

“徒儿,害你之人未必便是坏人,若他是个大大的好人,你可还杀他?”青玄低眉浅语道。

这档子事梅远尘却从未想过,奇问道,“我又不行坏事,好人何必来害我?”

“你以后自会明白。”青玄正色道,“恶念往往由刹那所生,究其缘由甚至于难以解释。但你须知,再好的人,亦有生出恶念的可能,世人无论人品好赖,皆有可能在紧要的时候置你于死地。此事我不与你辩,十六日,浊流寺的法盛老和尚会在城东婆罗寺讲禅,这善与恶、悲与喜之说,他说得比为师入理,你可去听听。现下,我来授你了一剑法,你把他当成一项杀人之技来学则可!”

梅远尘收摄心思,拜道,“是,师父!”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七一章 由自简来化繁去

剑,兵中之君子,百兵之王者,乃江湖人士最常使的武器。

摘星阁统筹天下百兵,以剑居首位。而其罗列的天下高手榜,前百名中竟有三十七人使剑,远比使刀、枪、钺、镗、叉要多,仅次与不使兵器之众。而江湖十大门派中,第一的若州徐家、第三的御风镖局易家、第六的小金山、第七的善州严家和第九的崮山派的镇门之技中均至少一项为剑法,可见使剑实乃是江湖人士方家之选。

“‘了一’取义自‘终了万物,万而归一’。”青玄从蒲垫上起身负手而行,边踱步边讲,“剑为武林中第一杀器,究其能,在于去势疾而险,对手拆招不易抵挡不及。”青玄踱了两步,又转而向屋内右壁一边行去,从案桌旁取了一把长剑慢慢行来,再接着道,“剑身尺寸随意,长短在于人。剑长则势强,利于自守;剑短则势险,利于急攻。然,所谓利弊亦不过相较而言,从无绝对。道门诸派皆惯使长剑,为师手里这把便是真武观中定铸的配剑。此剑,身长四尺七寸,自重四斤二两。质地为生铁六成,熟铁三成,稀石乌砂各半成。锋而不利,刚而不锈。”说完,“咻”的一声,拔剑出鞘,笑道,“为师这套‘了一’剑法,分挑、劈、斩、撩、切、割、刺、剜、削、抹、点、格、搅、戳共一十四式,每分出数十不等的变招,合计有四百三十四招。徒儿,为师便将这一十四式,四百三十四招剑法一一使给你看,让你瞧一瞧这套‘了一剑法’,当不当得杀人之至技!”

“咻!”一道身影从身旁掠过,梅远尘只觉面前昏黄灯光中骤然闪过一丝凉气,“挑一式,压肩抖臂环腕,内力始于天泉穴、曲泽穴,剑身斜去浪回,出招疾而收招灵。”

“挑二式,孔最蓄力,腕弯之时骤然使出,力往外向巽位,剑柄向震位,剑尖所向来人肋间,实难拆抵。”

“... ...”

“挑三十九式,曲颈躬膝,剑由背后梭下,扶突穴蓄气而天鼎穴受力,阴包穴、曲泉穴发力稳住腰背,不使出招有毫厘之差。”

梅远尘武功虽不甚强,内功却算得上是当今武林第一流的高手,且眼明体灵远非常人可及。为使小徒弟看得真切,青玄这一招招使出来有意慢着三分,再佐以精辟简练的窍门解说,梅远尘虽只看一遍,却将这挑式三十九招的妙处理会了六七成。“这套剑法,每一招的招式看起来都平淡无奇,然每一招出招使力,落位收招都极其精准,实有巧夺天工之绝,招招攻敌之必守而尽避敌之或攻,一旦连贯使出来,敌人一时绝难有破解之法,实在极难以招架。实在是由自简来化繁去,便如剑法名‘了一’一般无二,表面似简,实则蕴意深藏。”梅远尘瞠目叹服,心中暗想。

... ...

“噼!”又是一道银色冷光掠过,犹如晚霞照在江面反射出来的光,“剜五式,环腕扣掌叠指,内力始于阳谷、通里、中渚三穴,剑身平来斜去,力聚于剑尖,叠指之时小指之中顶于剑柄之下。”

... ...

“...切三式!诀窍在于收腹腰微弯,左足前迈半步着力其上... ...”

青玄剑招越来越快,梅远尘聚精会神不敢稍有分心,“此处收腹当是为剑招使出时去有余力,做前足迈出半步,想来当是为下一招蓄势... ”

果然,青玄道人使出切四式,正是左足弓前,右手反向翻碗横切而来,直当敌人之咽喉处,实在惊险霸道至极。

“... ...”

“徒儿,为师使了多少招了?”青玄收招立定,微笑望向梅远尘问道。

梅远尘不假思索答道,“师父,你使了十一式,三百四十七招。”

青玄朗声笑道,“哈哈,你倒是记得清楚。那为师再问,我脚下走了多少步?”

“弟子倒是不曾仔细留意,容弟子好好忆一遍。”说完,梅远尘闭上眼,唇角轻动,似在默数着。青玄道人也不着急,静静候着。

“不对!”梅远尘自语一句又嘎然而止,再度默数。过了约一刻半,乃犹豫答着,“师父,弟子先时全身注意皆在你上身,脚下步法却不甚在意,几番回忆思量犹不确定,只隐约数着,应是七百六十步之七百八十二步之间,再准确却是难以做到了。”说完楞楞低着头,像是犯错的孩童一般。

青玄道人看了他半晌,突然大笑道,“哈哈`,徒儿,你倒是实诚得很啊!为师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步。你便是乱说一通我也不知”青玄乃随行而问,只想考校一下他是否真个儿没有杂念,一心在学,没想到这傻腿儿分心多用之能尚在自己之上。心中不免既惊且喜。

“哦。”梅远尘尴尬笑着,言道,“师父有问,弟子自当力求答问周全,绝不敢胡诌欺蛮。”

青玄道人自然记得自己脚下行了七百七十六步,其中有十余步故意拖连着迈脚,自言不知只是令他稍卸警惕而已。无意一试,却知了这个孙辈的小徒弟待自己实算得上至情至敬,而自己对他却一直有诸多隐瞒,念及此,瞬时意味索然,冷声道,“剩下三式八十七招,瞧好了!”

青玄道人欺身而动,从灯烛旁冲过,剑刃化作一道银光在屋内交织闪烁。

“啾!”...“咻~...咻!”白刃割破虚空,时而鸣,时而寂,时而急促,时而绵长。梅远尘脸颊流汗,屏息凝神甚至眨眼亦不敢,嘴里不停默念。

“嗡~~!”余下三式八十七招已全部打完,青玄还剑入鞘。

余下这八十七式果然是此套剑法中最精妙所在,几乎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人剑合一,人为剑魂,剑为人肢。意为灵,招为法,剑为体,以意御剑,以招使力。杀意、剑招、人身、剑身四合而为一,可成绝世之杀器!”青玄道人冷冽道。

梅远尘一边听着师父授意,一边回味师父使出的这八十七招,一边嘴里在默念,一边心中翻着骇浪:师父肢体衣袖数与烛火几乎就要碰到,而烛火却丝毫未曾晃动,显然,师父使剑之时竟不曾带起半点风漪,这如何可能!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七二章 承炫初露帝王心

“哼..嗯..呵嗯..喉..哼...哦呃!”夏承炫未脱鞋袜,直躺在梅远尘床上哼着小曲儿。想来是曲儿词记不得全,只得哼着调儿。

“承炫,你唱着甚么曲儿,怎的这般心欢?”梅远尘坐在案桌上喝着茶,也不在意他弄脏自己床褥,笑着问道。似乎是受了夏承炫的曲儿感染,梅远尘此刻心中亦甚是喜乐。十几日前,自己刚打通任督二脉,师父又在自己体内注入了两道真气,内外交迫间重重病了几日,连床都起不来。自己伤病期间,全赖自己这位义兄和一众小厮悉心照料。想起自己这位义兄兼挚友,梅远尘心中如有热泉流过,满满解释暖意。又想起师父前几日教诲自己,甚么人都不可尽信,便是品性再好交情再深亦有可能害自己、杀自己。不禁心中嘀咕着,“承炫会害我么?这如何可能?想来是师父往年交友受挫罢。旁人倒不指不定,承炫和我便如手足一般,他断不会来害我,更不消说是杀我了。”

“唉,我怎的欢啦?我是无聊没甚么事做,不哼着曲儿,难道还傻站着不成?”夏承炫以手为枕,交叠着脚无奈说着。

梅远尘想,夏承炫整日在这院监受学,不似自己这般一边修文一边修武,闲暇时辰自必不少,不找些甚么事儿做,倒也难打发的紧。当即问道,“承炫,我学了一套厉害的剑法,你学是不学?”

夏承炫猛然从床上弹起,兴奋看着梅远尘,似乎想起甚么,突然愣住,又一把倒头躺下了,叹息道,“唉,便算了罢!父王不是嘱咐我二人么,你师父授你武艺那是你的机缘,又不是我的,我若强行占你的福缘,呵,指不定父王要如何斥我啰!”夏承炫先前尚不知青玄道人是何许人物,后来经询梼杌,乃知这是何等高人了。

那日夏承炫找来梼杌,问道,“梼杌师父,你可知一个叫青玄的道人?”

梼杌抚着灰白胡子笑道,“世子,你问旁人,是个便有是个不认得这青玄道人,你恰问了我,倒算问对了人。”

“你认得他?”夏承炫惊问道。

“我不认得他,只听人说过,那可是个绝世的高人。”梼杌答道,言语中憾意清晰可感。

夏承炫失望道,“这道听途说,谁知得有几分真假?便是说得再厉害,只怕也有不少夸大的意思罢。”

梼杌摇了摇头,笑道,“世子,江湖上有脸面的成名人物,决计不会胡吹烂侃的。你可听过九殿?”

“九殿?...你说的便是那个专替人杀人的死士帮?”夏承炫想不到,梼杌也来考校起自己,想了想,才答了出来。

“九殿的二师傅武功之高,只怕不在我之下。五年前,他收钱入户杀人,不巧青玄也在那户人家。两个对了一掌,九殿的二师傅受了很重的内伤急急退了去。青玄道人仅只随意的一掌,便把他打得经脉肺腑受损,至今都未好,只怕这辈子都难以痊愈了。”梼杌脸上露出一股难以置信的表情,从他的眼中,夏承炫几乎能看到一丝惧意,“这是何等强悍的身手啊!”

“有甚么关系?我们不告诉义父便好了。”梅远尘一脸诚挚谓夏承炫道。

夏承炫颇有意动,想了想,大笑道,“我才不费力去学!你武艺好便多佑护着我呗,你说是不是?”

“才不呢!我才不做你的护卫!”梅远尘笑着答他。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其乐融融,好不欢快!

“后日是十六,师父说城东的婆罗寺有讲禅,你要不要与我同去?”梅远尘想起这事,乃问夏承炫。

夏承炫撇了撇嘴,嗤笑道,“老和尚说法有甚么好听的,我才不去。十六日正好是大将军芮如闽的六十寿辰,父王早跟我说了,要同去道贺。你也莫去听那劳什子的老和尚瞎念经了,随我们同去罢!大将军府可比你那和尚庙有趣的多。”说着越来越起劲,从床上翻身起来,走到梅远尘旁边坐下,趴在他耳边轻轻说道,“父王说,芮如闽的一个孙女叫芮筱灵,今年十五岁。”

“那女孩很漂亮么?”梅远尘歪着头笑道。

夏承炫见他一脸揶揄之相,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讪讪道,“漂亮想来是挺漂亮的。然那亦不打紧,你...”见梅远尘看着自己,笑意越来越盛,口中言语讲到一半嘎然而止,重重一掌拍在他肩膀,笑骂道,“你还有脸笑我!你跟海棠好上了,却又来招惹我妹妹,我都不与你计较了。我今年已十八,可早到了婚娶的年纪,你倒有意思笑我!”

听夏承炫揭了自己老底,哪里还敢去笑话他,老实答道,“好好好!颌王世子要去相亲,我这个义弟自然要去。好在大将军府的寿宴在晚上,否则我倒真难为了。我听完老禅师讲法,便速速赶回来,绝不误你好事!”

夏承炫给了梅远尘一个会心的笑,轻拍他臂膀道,“好兄弟!”

两人对视着笑了甚久,夏承炫突然脸色有些落寞,言道,“远尘,你可知么?我羡慕你得紧啊!”

“甚么啊?你一个亲王世子来羡慕我?真要与我对换,你愿意不愿意?”梅远尘取笑道。

“我身在帝王之家,命中注定诸事由不得己。不能随自己性子玩闹,不能学自己喜欢的丹青文赋,不能随意交友游历,更不能找自己欢好的女孩儿。这皇室姻亲,唉,只要他芮家能助我成事,便是他孙女像母猪一般的样貌,我也愿意娶她!”夏承炫恨恨言道,又像是突然想起了甚么,忙调整神色去看梅远尘,正见他怔怔看着自己,眼中神情复杂。

“他原来是想做皇帝!”梅远尘此时才知夏承炫的心思,一时心脑中思绪万千,难以言表,“难怪他似乎总是有意藏着自己心事,在人前总是巴不得人们看他不清。先前义父亲承永不登帝位,原是一心要助承炫夺储?父亲和我...”

夏承炫走到门窗处,确定四下无声,再行到梅远尘身边,正色道,“既然我已说漏了嘴,便不再瞒你。我毕生之志乃在皇位,你是我手足兄弟,可愿意帮我?”

梅远尘想起往日诸多种种,想起他给自己送墨玉麒麟砚,给自己送鸱尾玄风,想起自己每每想起爹娘时心伤难过都是他在旁打趣劝慰...想起往日太多情真意切的画面,又看着他严肃恳请的神情,忍不住轻轻点了点头,“嗯!”

“好兄弟!”夏承炫一脸感激,大喜道。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七三章 婆罗寺中听说法

“大师,你说观音菩萨和真武大帝谁更厉害些?”一个老妇人从矮凳上站起,大声问道。

法盛大师盘膝坐在蒲团上双手轻拈佛珠,向这老妪微微点头,笑道,“施主所问,贫僧实难解答,惭愧惭愧。”法盛座下的弟子道这老妪有意刁难,正欲起身,想行过去制止她再问,却见师父轻轻摇头。

老妪一脸疑问,大声问道,“别人都说你知道的可多哩,甚么疑问都能解答?我就这难题,困扰我许多年!”

“哦,既如此,老和尚甚是愿为你解疑,只是需当知得个中缘由则个。”法盛问道,“适才之问本无因果,何以竟令你困惑?”

老妇人扯着嗓门说道,“老婆子一家,历来信菩萨,而邻里几户皆信真武。九年前的二月十九,邻里老张家的孙子周岁,张家婆娘叫我去吃酒。恰巧那天是观音娘娘诞辰,我谓她道,‘今是娘娘生辰,我些须去庙里供香火,吃不得酒肉’,张家婆娘怒道,‘真武大帝生辰都没这么紧要,他观音娘娘过生辰你却连我独孙的周岁酒也不来吃!’我和她争到,‘真武大帝生辰自然不打紧,观音娘娘的生辰却决计怠慢不得。’我讲完这句,旁边的几个邻里便拦住我,非和我理论,说甚么都要给真武帝争个高位来,比观音娘娘比下去。我一个人一张嘴,又哪里吵得过她们?自那日起,我心里总是不痛快,周身不痛快。九年来,我怕观音娘娘怪罪,是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说完,眼泪絮絮落下,呜咽着哭起来。

“阿弥陀佛!”法盛大师双手合十道,“释、道皆为渡己渡人,又何有高低之分。世间为苦海,而苦海泱泱无涯。我辈佛门子弟,虽一心向佛,却只勉强自身脱离七苦,矢志渡人却终究力有不逮。佛法虽无边,终究只渡有缘之人。施主一众邻里与我佛无缘,道门能渡她们,使苦海中少些迷途羔羊,乃是至善之德,我佛慈悲,亦感宽慰。道求无极,佛求空。道门与佛门虽然教义不同,所求至境却相同,所谓求同存异正是此理。施主与邻里各侍其道,各得所尝,当和睦互敬相处才是。”

“哦,这样吗?”老妇人似乎听懂了,大声言道,“那便是观音菩萨和真武大帝一般大小啦!”老妇人摆了摆手,咧嘴笑道,“我不去管这些。只要观音娘娘不比旁的甚么神的尊位低了便是。”

“阿弥陀佛!”法盛念一声佛号,温声道,“愿施主脱此嗔垢,从此平安喜乐,寝食得安!”

老妇人也合十谢道,“谢大师!老婆子今晚可要睡个好觉了!”

“善哉善哉!”法盛微笑念道。

“大师,你说的七苦是甚么?可否细而告知?”老妇人才刚刚坐下,梅远尘便站起躬身问道。

法盛大师见梅远尘站起提问,举止温雅,微微点头示意,乃言道,“人世间有如一无边之苦海,而这苦海当中遍藏这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所为生之苦,乃指世人自出生便忍受着饥、寒、炽、痛诸般苦楚,是以人皆虽哭而生。生之苦乃众苦之源,因生而有病,因生再有老,因生才有死...如是诸般。所谓老苦,年华易逝,青春不再,往日诸般美好皆将弃你而去。人世间第三苦乃为病苦。风、寒、暑、燥、湿、火、毒、疠、瘴等等皆可致人染病,从而承受着病苦的折磨。第四苦乃为死。死本无甚可惧,而对生的留念却使得死变得令人痛苦不堪。而生、老、病、死四苦,上至君王,下至百姓无一能免。此外,爱乃人之至善,又有分父母于子女之爱,兄弟手足之爱,挚友至交之爱,男女恋人之爱等等诸般。然,爱而别离却往往又叫人痛不欲生,苦难以言,所谓至善,此时却变成人间之至毒至恶!而求不得,说的是,人皆有欲,或求家财丰盈,或求子孙满堂,或求姻缘幸福,或求金榜题名,又或求建功立业如是等等,一旦苦苦追求,却不可得,便生出求不得苦。佛说怨憎会苦,乃指爱而不得,难以弥合,由爱生恨由爱生怨,而这些仇恨、怨怼在伤人之时又往往会反过来伤及自身,使人反受其苦。此便是佛说人间七苦。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梅远尘聚神聆听,只觉此说实在精妙,果真当得佛法无边,深深鞠躬致谢,礼毕又问道,“大师,晚辈受教了。晚辈还有一问,可否赐答?”

“但凡贫僧能解,自无不答。”法盛见他执礼甚恭,乃双手合十答礼世间,回道。

“晚辈想知,人既处于如此极苦之境,又当何以自渡?”梅远尘再躬身执礼问道。

法盛大师阖上双眼,不停拨动佛珠,清声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脱离苦海在于舍。舍生,舍三毒,舍七情,舍六欲。三毒指人之贪、嗔、痴。贪乃饿鬼之源,指人之欲将喜爱的人、事、物,皆占归于己有。嗔是地狱之源,指人之于不顺己意的人、事、物感到厌恶,从而生出忿、恨、覆、恼、嫉、害的情感。而痴则为畜生之源,行事全凭己身本性,顺己则喜,逆己则怒,全然不明事理,不知克制。舍此三毒需以三学:戒、定、慧。戒之意在于止错,定之意在于摒念,慧之意在于智解。”法盛大师的讲法突然被一人大叫之声打断。

“啊~~!啊!啊!”一个全身污秽,衣着褴褛的男子大叫道,法盛大师的话便是被他打断。

一时院落之中数百人,齐齐望着他。而他却直勾勾地只看着梅远尘,脸色似乎又是惧怕又是悔恨。

梅远尘不知他何以这般突然怪叫,更不知这人发出怪叫与自己有甚么关系,何以这般直直看着自己,只能善意看着他。

“不是我,不是我,百里兄弟,真的不是我!”那男子大喊出这句话,就拔腿往外狂奔而去。

“原是认错了人,那便与我不相干了。”梅远尘想道。

法盛大师继续讲着,“七情乃指人的喜、怒、忧、思、悲、恐、惊。六欲说的是眼、耳、鼻、舌、身、意... ...”

适才那一幕虽已过去,那污秽男子也早已不知去向,梅远尘却隐隐觉得惴惴不安。“‘不是我,不是我,百里兄弟,真的不是我!’那个男子为甚么会说这话?为甚么那般直勾勾的看着自己?”梅远尘忍不住地去想。

“他是不是将我错认成甚么人了?”梅远尘不知自己心脏为何越跳越快,“难道他认识某个人和我长的面像?”

“啊,是舅舅!”梅远尘猛然惊醒,“咻”的一声化作一道流光,向院外飞去。

见此情形,院中数百人无一不错愕,目瞪口呆,不知何以言。

梅远尘用尽全神劲力,催动身体极速奔走,娘亲的话一遍遍在脑海泛起:“你便是和你舅舅幼时一般模样... ...”

“舅舅和我长的一个模样!”

“我竟忘了,舅舅和我乃是一般的模样!”

“舅舅的名字乃是百里恩,那个男子口中的‘百里兄弟’是不是舅舅?”

梅远尘越想越急,越想越痛,脚下已不能再快,两行眼泪飘散在无尽风中。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七四章 缘悭一面藕丝连

寻过一个又一个角落,翻过了方圆四五里的每一个旮旯地儿, 梅远尘却再也没见到那蓬头垢面的褴衣男子身影。

“为甚么找不到?他究竟在哪?他就是是谁?为甚么我竟没有瞧清他的模样?他说的‘百里兄弟’真的是舅舅么?舅舅尚在人世么?... ...”

纵使脑袋里有百十个疑问,也再无济于事。太阳已西晒,梅远尘早已答应了夏承炫,今夜要陪义父和他去大将军府吃寿酒,再不往回赶赶去,怕是要误了时辰了。是以再多的不甘,亦只得回到婆罗寺院外,从庶务小沙弥处领回了马,急急往颌王府赶去。

“哥哥,你急甚么?远尘哥哥肯定赶得上,你便老实坐下等着罢!晃来晃去的,也不会弄坏了你这一身新衣裳!”夏承漪见夏承炫穿着拜客的新衣裳在廊苑下来回走着,忍不住啐道。

夏承炫撇一撇嘴,回道:“漪漪,现在便‘远尘哥哥’、‘远尘哥哥’的叫,以前怎不这么叫?以前叫甚么来着?‘远尘’、‘倒梅蛋’?哼,嘴上称呼可真变得快!”见妹妹脸色越来越红,更来了兴致,接着说道:“女孩儿家还是要多顾着些娘家,以后保不齐远尘那混小子会怎么欺负你,你若不多巴结着我,看我以后替不替你出气!”

夏承漪被哥哥讲得又羞又气,同时又难免有些担忧,伸手就要去掐夏承炫。夏承炫正着急,心中窝着火,哪里啃给她掐,一闪身躲开了,大声叫着:“瞧你这泼辣的狠劲,远尘哪里受得了你?哎哟哎哟,姑奶奶,放手放手!嘶~疼的紧哩!”夏承炫正得意,一时分神被夏承漪揪住耳朵,使劲扯起来,疼的他倒吸凉气直讨饶,“好妹妹,快些松手罢,我都疼得辣眼睛了!”

夏承漪本在气头之上,此刻见哥哥耳根被自己捏得发白,好一幅可怜样,心中不由一紧,“我原是这般凶蛮么?远尘哥哥当真不计较么?”不觉间便撒开了手,轻轻行到锦凳上坐下。

夏承炫知自己在妹妹面前决计讨不了好处去,虽吃了这好大一个苦头,也只得悻悻走开,往院外走去,一边自顾自骂道:“我便是这天生的贱嘴,呸!专给自己惹祸事!再不能去惹这个恶女妹妹了...”再往后讲的些甚么,夏承漪和海棠却听得不清了。

“漪漪!”海棠见夏承漪垂首黯然,似乎颇为神伤,乃安慰道:“你毋须在意世子说的那些话儿的。他不过是气不过你,刻意来恼你罢。”

夏承漪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也不见得。我自小便是这幅刁蛮的坏脾气,我,我也不想的... ”说着伏案轻轻啜泣起来。

“公子是一等一的好脾气,他定会事事让着你,顺着你,决计不使你受半点委屈的。”海棠伸手轻抚夏承漪后背,温声道:“你先前不是亦有时对他也不甚亲善么,他那次不是依着你?何曾跟你闹过一次性子?你莫要心忧了,好么?一会儿公子回来看到你的大花脸,可不好了。”

“对不起!”夏承漪哭着说道:“海棠,对不起!我,我... ”夏承漪越哭越伤心,珍珠般的泪滴落在地上,一颗,一颗,又一颗... ...

海棠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漪漪,你万莫这般说道。公子早已跟我说过,他喜欢你喜欢的紧,便是此事再难,也绝不肯舍弃了你。难不成,我要去坏你们好事,做那惹人恼的恶人么?我们情同姐妹,如能做对真的姐妹,可不也好的很么?是不是?怕是怕是我高攀了。”

夏承漪忙从茶案上抬起头,急道:“哪里是你高攀了!我可从不曾这般想。”见海棠一脸狡黠,乃会心一笑,“海棠,好姐姐,我们便做一对一世的好姐妹吧!”两人四掌相握,对视笑起来。

梅府内闱之争,未起先息,好一副一团和气。

“世子,远尘公子回府了,阿来刚看到从马房回来,往杜总管那边去了!”夏承炫的跟班小厮夏安急急跑来报道。

夏承炫刚听夏安说梅远尘回来了,心中一喜,再听他说梅远尘去找杜翀,一时又忧虑起来,“远尘绝不会无缘无故去找杜总管,想来是发生了要紧的事。”想及此,急急往杜翀的常驻理事房走去。

“杜总管!”梅远尘快步行进王府理事房,直往杜翀的右偏厅,急切叫道。

杜翀在跟随夏牧朝日久,知这位远尘公子在王爷心中之重非同一般。这时听梅远尘唤自己甚急,道有要事发生,忙从案桌走下,问道:“远尘公子,有甚么事吗?何以如此着急?”梅远尘径直跑到案桌上,取了笔墨纸砚,快速描摹起来。杜翀见状,快步走到梅远尘身旁,见他正画着一个人像,颇感讶异。

梅远尘下笔又快又疾,转眼成画,再在画像旁写了几字:年三十五至四十五,身高七尺二、三,躬背、蓬头垢面、衣着褴褛,口中上门齿缺右旁一个。一边写,一边念给杜翀听。

“远尘公子,这人是甚么人?”杜翀看了画,听了梅远尘描述,犹自不知何意,再问:“需我做甚么吗?”

梅远尘见墨迹未干,乃回头谓杜翀道:“杜总管,有一事求你帮忙。多派人手到城东婆罗寺方圆几十里内找图上这一人,一定要快,慢了便不知他再往何处去了!”

杜翀终于大概明了,但梅远尘所说的搜索范围太广,需要的人数只怕要数百上千人,颇感为难,正色道:“远尘公子,这,要行此事,恐怕需调动府中数百人之多。现下都城颇不太平,骤然抽调这么多人离府,这,我得先问过王爷才好。”

梅远尘听了此话,正着急,恰夏承炫赶了来,在厅门处说道:“毋须去找父王了,我这里有父王的随行金令,你执此令到城东的东城兵马司,点两千人去寻。此非战时,只调兵卒,不佩械具,有此令便可。”说着,从腰袋掏出一个四寸长、两寸宽、一寸厚许的五爪金龙令,背面雕镂篆体六字:颌亲王夏牧朝。

杜翀正感为难,忽得夏承炫献此妙计,大喜道:“此法甚好!我这便去办!但教此人还在婆罗寺左近三十里内,定能把他找出来!”说完向二人执礼,从案桌收好画像匆匆向外行去。

“承炫,谢谢你!”梅远尘一脸感激道,双目中隐噙着泪水。

夏承炫适才还怪梅远尘拖沓就要误事了,此刻见他这般神色,自然猜到定有要事发生,先前一点怨气早已烟消云散,伸手轻轻拍他肩膀。待他脸色稍缓,似乎情绪平复不少,乃微笑问道:“远尘,这个人是甚么人?于你很重要?”

梅远尘怅然若失,望向厅外,重重哀叹道,“我不知道此人是谁,他亦于我无甚关系。”夏承炫正奇怪,只听他接着道:“只是,他可能是世间唯一知道我舅舅下落的人!”“杜总管调这么多兵卒,一定要找到他啊!褴衣男子,你可一定不要跑远了?”梅远尘心中祈祷。

夏承炫惊道:“你舅舅?”

第二卷 少年求学 第〇七五章 齐换新裳来贺寿

“远尘,时辰不早了,我们去找父王罢!在此苦候也是无义。”夏承炫打破厅内沉寂,轻声道,“有父王的金令,杜翀定能从兵马司调出兵卒,你要找的人,定然找的到!”眼神中的关切,显而易见。

梅远尘耸了耸肩,收起神伤,勉强笑道:“走罢,可不敢误了你的大好事!”说完,走在了前面。夏承炫见他竟跟自己打起了趣,知他已无甚大碍,心中一松,快步跟了上前。

近六七年来,朝中的局面一直是:皇帝很闲,皇子很忙。永华帝一心求道,每日倒有大半时间花在修炼上面,所谓因政误道,实在是一厢情愿的说法。好在颐王夏牧仁、颌王夏牧朝及贽王夏牧阳皆勤勉精干,朝政才不至于荒废。不过,永华帝虽懒政,每日早朝却极少耽误。每每早朝奏报了要事、繁事,多半都是就地皆分派给三位受宠的皇子去处置,总不算放任朝政不管。

王府亲眷皆知,如无重要应酬,颌王每日未时至酉时之间的三个时辰里,都会在拙知园内阅奏、批奏。夏承炫、梅远尘二人自然知道夏牧朝作息,乃直往拙知园行去。一路上,夏承炫不免频频拿海棠、夏承漪的事情来撩拨梅远尘,逗他心欢。一边逗乐说笑,一边你追我赶,几百步的脚程亦晃眼便至。

二人刚行至拙知园外院,便见褚忠坐在院内凉亭中,正起身朝自己二人碎步走来。

褚忠远远便叫道:“两位心宽的小主,可真令人头疼的紧啊!这都酉时二刻了,还不知疯去了哪里!莫不成叫芮大将军候着你们一帮小辈么?”褚忠嘴上说的虽严厉,脸上却挂着微微的笑意,显然不是真个儿生了二人的气。褚忠自小看着颌王长大,从之前的华王府至现今的颌王府,从未离开过夏牧朝身边,实是他最亲信的人。夏承炫、梅远尘在他面前,向以孙辈自居。

梅远尘想,自己纠缠杜翀,在理事房耽搁了不少时间,以至于褚忠久候,当即躬着身子,自责道:“褚爷爷,是我不好,误了时辰。”

褚忠其实亦毫不嗔怪二人,当即轻笑道:“你们来了便好。也不至于便误了时辰,王爷何等尊位,去得早了也不甚合适。”一边行在前面,领二人过去,一边嘱咐夏承炫道:“世子,一会儿到了芮府,你可莫端着矜贵的架子,要与芮家姑娘多多亲善些才是。”

夏承炫对梅远尘吐了吐舌头,回褚忠道:“承炫又非稚童,自然知得个中紧要,说不得使些厚脸皮的把式也未为不可。褚爷爷,你就百十个宽心罢!我定想着法儿给你骗一位世子妃回来。”说着笑哈哈地跑到最前面,往夏牧朝理政的正厅奔去。

“甚么事竟让你这般喜乐?”夏牧朝放下手中的朱笔,离座起身笑问道。

“父王!”夏承炫给夏牧朝行了礼,乃笑道:“哪有甚么喜乐之事,我跟褚爷爷打趣罢了。父王,我们甚么时候出门?”

夏牧朝走到夏承炫身边,微笑着看着他,言道:“你今日这装扮甚好!”

这时梅远尘、褚忠后脚跟跟着也到了。待二人礼毕,夏牧朝谓梅远尘道:“远尘,你去偏厅更衣房选一套新装服罢,换好了,我们便出发。”

梅远尘应了“是”,跟在褚忠后面往偏厅更衣房行去。到了更衣服,只见正中的条案上放了六套衣服,一字摆开:一套紫红,一套雪白,一套深绿,一套绛红,一套水蓝,一套青色。

梅远尘自己并无主意,转头求助褚忠道:“褚爷爷,我不曾经历这般场面,不如你帮我挑一挑罢?”

褚忠其实心中早有计定,恰好梅远尘来问,笑呵呵的行过来,拿起第五个托盘内水蓝绸袍,温声道:“世子爷是皇上血亲,这般场合自然穿了黄色,公子是王爷义子,又是梅大人独子,穿这套水蓝绸装最合适,与你的性子也颇相宜。公子觉得如何?”

“我正没主意,自然听褚爷爷的!这便去换好。”梅远尘笑着说道,从褚忠手里接过绸袍,走近衣房。

梅远尘手忙脚快,很快便从衣房出了来,褚忠一看,果然好一个翩翩美如玉的世家公子哥!啧啧轻叹,“唉~”,忍不住自伤道:“要有公子这般的标致形容,也不枉这一辈子过活啊!”梅远尘却不及瞧铜镜,笑道:“褚爷爷,我们回去罢,义父他们久等了。”

“远尘他们来了。”夏承炫站的靠外,已瞧见梅远尘、褚忠二人行来,便谓夏牧朝道。

夏牧朝早已换好五爪龙袍,从案桌上起身,抬头望了望天色,见夜已渐临,伸了伸腰道:“动身罢,莫误了时辰,坏了礼数!”

卢剑庭这一日都在备着这一事,整日便守在拙知园的知事房中,观着此间一动一静,见众人更衣既毕,急便吩咐护卫提前准备开了去。

一行六轿四十余骑,缓缓从王府马房中动身。这六轿中夏牧朝、夏承炫、梅远尘、褚忠各坐一轿,其余两轿却是空的,只为防止歹人行恶,混淆他们视线。骑上四十余人,却尽皆王府精锐,其中便有梼杌、穷奇、重明、饕餮四大高手,便是号称天下第一的苦禅寺方丈悬月大师亲来,也决计讨不了好去,可算得上万无一失。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行不得快,大将军府离着颌王府虽只隔十里不到,一路上却也耗了半个多时辰,这时天色早已黑如墨染。

“大将军府到,落轿!小心着地!”王府亲卫喊道。

“颌亲王驾到,接客!闲人回避!”芮府的迎门管事吆道,迎客的芮府嫡长子芮任谟忙使唤小厮去请寿星,当朝大将军芮如闵出来。

芮如闵虽已花甲年,却毕竟武人出身,身体硬朗的很。听得颌王落轿了,忙从里屋辞了一众客人,快步行出来。

卢剑庭见芮如闵正行过来,乃行到第四轿帘口,朝内报道:“王爷,芮大将军来了。”夏牧朝听了卢剑星报知,才掀开轿帘,下了轿来。

“啊,颌王殿下,劳驾拨冗,有失远迎,请里面先歇着。”芮如闵迎到马轿旁,笑着微微躬身道。

夏牧朝回礼道:“大将军礼过了!本王琐事缠身,来得晚了,还请体谅则个!祝大将军体健康泰,寿比南山!”两人一阵寒暄既毕,芮如闵乃侧身行在前,为众人引路。亲王世子位分虽尊,然大将军为正一品的武职,且今日又做整寿,客礼从简,是以只对夏承炫、梅远尘二人微笑示意而已,亦毫不妨碍。

“颌亲王到,正堂迎客!”迎门管事朝府内吆喝道。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〇七六章 姻亲相约筵席后

大将军府占地虽不如亲王府大,却也阔拓的很,足有百亩之广。吉时已至,主客一众相互寒暄见礼后,便分成老少两拨在不同一处就座用膳。

中老辈开了二十二席,尽皆落座在正堂的正厅。客宾们向来知道芮如闵豪迈好饮,筵席间,不免频频向老爷子祝寿敬酒,一时,厅堂内不时传来不绝于耳的朗笑之声,气氛热烈的很。

而年少一辈开一十四席,安排在相去正堂两三百步的汀湘阁中落座。在这筵席之上,华子监内致知堂的二十四名学子竟到了二十一人,几乎已聚齐。只今夜众人前来,所为乃是祝寿贺喜,主家在此间,一众客宾不宜过于喧闹。是以同窗之间相见,皆只行颔首交目之礼,并不甚言谈。招呼这满阁少年宾客的,是芮府的幼子芮图延及长孙芮意霖。这叔侄二人年纪和梅远尘、夏承炫一般大,也就十几、二十几岁的样子,且都无芮老爷子的军人豪迈与酒客的海量,勉强尽主家之谊,与众人宴饮了几杯,稍谈几句便觉词穷,汀湘阁内虽皆年少跳脱,此时却比正厅要安静许多。

“嘿,远尘,你瞧芮家那叔侄两个,怎比你还脸腆呢!话都不会说了。呵呵,这倒也好!”夏承炫在梅远尘旁边轻轻笑着说道,一边给他眨了眨眼,抛去一个会心的邪笑。

梅远尘倒不觉的性子静些有甚么不好,见芮图延和芮意霖虽不善言谈,待人却始终执礼不妄,面带微笑,颇有一种文人的善柔,乃道:“这老少两位芮家公子皆温静知礼,毫不燥乱,实在有大家的风范,不知为何他们却不来华子监。与他们做了同窗,想来亦是如沐春风心自怡。唉,真真有些遗憾呢。”

“呵呵,那也不打紧!”夏承炫撇嘴,在梅远尘耳边轻声笑道,“等我娶了芮家的小姐,你们也算沾了姻亲,到时有的是机会好生亲近亲近。”梅远尘也不去驳他,自顾去吃碗里饭菜。

戌时三刻,寿席已毕,来宾既尽欢纷纷再贺,主家答谢送客离府,整个大将军府不多久便安静了许多。

府上佣仆已将厅堂、楼阁内外一扫而净,芮如闵闭目站在正堂之上,轻轻揉按着太阳穴。芮如闵长子芮图贤见父亲面色颇有些异常,忧心老人家过饮不适,行上前问道:“父亲,你可还好?要不喝两杯解酒茶,回房先歇着?”

芮如闵一边轻轻按着太阳穴,一边轻轻摇头,无奈叹道:“已是尽量推却,客人却还是来了这么许多,今夜可真饮的有些高了。”

“父亲在军中领兵多年,权重位高有威信,我大将军府亦向不党附,自然客座满堂了。”芮图贤微微躬身道。言毕转身,从茶案上端来一碗茶水。

芮如闵并不搭话,接了茶杯唆了一口茶喝下。只见他脸上颇有忧色,踱步至锦凳,缓缓坐下。芮图贤随其后,在另一侧锦凳坐定。

“我在这里稍坐,你去把筱灵叫到小园来,一会与我和颌王、世子一行在小园会合见面。”芮如闵放下手中茶杯,沉声言道

“是,父亲!”芮如闵是今夜迎客、送客,已不知走了多少来回,早已是累极了,正想坐下歇歇脚,然父亲既有命,自不敢有违,行礼退了去。

汀湘阁中人已散去,宴桌也都已撤下,此间便只剩夏承炫、梅远尘及芮家叔侄四人,显得甚是空旷。芮图延领着侄子行到夏承炫、梅远尘身前,笑道:“承炫世子、远尘公子,此间客已尽返,不如我们去找王爷和父亲大人罢?”梅远尘见他笑颜和煦,实在有亲近之心,乃回他一个笑意。

相亲之事双方都闭口不谈,心照不宣,但心里都透亮的很。

夏承炫见这个可能是未来的叔辈竟如此年轻,不由心里有些不适,面上却毫不显露,笑着回道:“如此最好了!”说罢,芮图延在前行着,引着一行人往小园行去。

一路行在小道上,悄静无声,毫不似刚办完热闹酒筵。梅远尘走在第三位,隐隐觉得不大对劲,似乎有股敌意在远旁注着自己一行。仔细去体察,却又察觉不到在哪里,甚是觉得怪异。

小园并不是一个小园子,而是一个进小院落。夏承炫四人赶到此处时,夏牧朝及芮如闵已在厅上主客两首座坐定,正随意攀聊着。

夏承炫大步行来,离着丈余便朝芮如闵执礼贺寿道:“芮老爷子好,承炫祝你心宽体健,事事顺遂,长命百岁!”

这一声“老爷子”叫的是又亲有敬,令人觉得不矫作,不随意,芮如闵听了着实受用,乐呵呵得说道:“哈哈,好!好!你们先坐下稍歇,图贤和筱灵一会儿便到了。”

芮如闵话音还未落,芮图贤的声音便从门口传来:“啊,图贤失礼了!让颌王殿下久候!”与他同来的乃是一个妆容端丽,颜目姣好的少女,身着一身白裘桃红袄,迤迤行来。这少女,自然便是芮府的掌上明珠芮筱灵了。

芮筱灵细步行来,在夏牧朝、夏承炫面前驻足,低首福礼道:“筱灵见过王爷、世子!”再行到芮如闵跟前,轻声道:“筱灵祝爷爷体魄康健,寝食得乐,寿比南山!”

夏牧朝已见过芮筱灵,自然知她姿色清绰,当下并不以为意。而夏承炫却从未见过她,这时借着亮堂灯火,偷偷打量了她的模样,与自己先前所想毫无一致。眼在边看,心下边想着:“还道这芮家的小姐出身武将门第,想来长得是五大三粗,即便不是自己说的母猪一般的模样,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哪想竟是这么漂亮!便她不是芮如闵的孙女,这门亲事我也是千肯万肯的!”想到自己今夜要的见的女子竟这般俏丽,一时情难自禁,难免喜形于色,就差笑出声来了。梅远尘见这芮筱灵这般容颜,亦替夏承炫松了一口气。这时不由望向他,正撞见那忘形的笑意。

“呵呵,颌王殿下,这个,我们几个长辈在此间,他们两个年轻人只怕也抹不开话来。不如就让他们自去另一侧的暖阁罢!想说甚么,问甚么也妨碍不到。”芮如闵笑着提议道。夏牧朝心下亦早有这般计较,自然一口应允。

芮筱灵强忍着羞赧,在前引路,领着夏承炫往暖阁行去。

二人既走,他们三个人也不便在此,芮图延笑谓梅远尘道:“远尘公子,不如我们到院中去走走?”

梅远尘正觉拘束,心中早有此意却不便开口,既听芮图延说起,忙答道:“如此正好!”言毕,三人往院落中行去。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〇七七章 一阁旖旎一院险

暖阁中,鸦雀无声。

夏承炫与芮筱灵对坐书案两侧,相距不过咫尺,相互偷偷打量,却有意避开对方视线。

“孙女儿啊,不是爷爷逼迫你,实在局势难为。爷爷已经六十了,在这大将军的位上待不得几年。一旦爷爷致仕了、不在了,凭你父亲的三品奋威将军,实难以支撑芮府的声势。你两位叔叔的资望就更不够了,你道,芮府这两百余口人待要如何在这都城立足?你二叔在庇南哨所军务繁忙,尚不及续娶,膝下无一子嗣。三叔虽有子女,但年岁尚幼。你和意霖是家中的长孙、长孙女,自当挑担起这个重责。最好的办法便是把你许给一户贵重、清白的人家,借助你婆家的势力,渡过这几年的青黄不接,给你父亲、叔叔、哥哥挣得进益、成长的机会。现下都城亲贵中,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未曾婚娶的适龄公子,位分最尊的便是颌王的世子。恰巧颌王前次登门来访,偶而瞧见了你,跟我提及这门姻亲。这如何不是天送的良机?你好歹与颌王世子见上一见罢?如若实在不属意,爷爷亦绝不强逼。你好好想想吧!”

爷爷的话,犹在芮筱灵耳边萦绕。芮筱灵早已计定,便这个颌亲王世子是个面目可憎的麻脸屠夫,自己也非嫁他不可了。抱着这个视死如归的念头,芮筱灵随着父亲一路慢行来拜会这姻亲之人,适才见了夏承炫,却只觉柳暗花明,绝处逢生,暗暗想道:“倒还好,这个颌王世子面相倒是少有的俊朗,天天对着他,也不至于太过烦闷。只不知他秉性如何?”

“呵呵!,芮小姐,你好啊!”夏承炫想,自己身为男子,总不至让女孩儿家来攀搭自己,乃强作镇定,笑着招呼道。

芮筱灵心中正左右思虑,忽听夏承炫与自己攀谈,竟吓了一跳,“啊”地叫了一声。

夏承炫笑打趣道:“芮小姐,我当真有这么可怖么?竟教你吓这么一大跳?”

“哪里干你事?是我自个儿没留神才惊着的。”芮筱灵抬头看着夏承炫解释道,却正眼与他初次对视。

四目相对,而相顾无言。

相顾无言,不是无情,实在是情窦初生。

芮筱灵脸色渐红,也愈加气促。夏承炫却是脸上笑意越来越盛,最后咧嘴而笑又重重一巴掌拍在书案上,吓得芮筱灵身体一怔,美目圆瞪,一脸惊疑。

尚不待芮筱灵来问,夏承炫便气极骂道:“待我回去,定要打断阿来这个浑奴东西的狗腿,再重重掌他几个耳刮子!”

芮筱灵乃知他并不是对自己生气,却仍不明他何以这般,蹙眉问道:“为甚么?这是个甚么相干的人?”

“这个浑球王八蛋!他竟跟我说,你长着刀眼塌鼻芝麻眼,体态像怀崽母猪一样又矮又胖,害得几天睡不着觉!”夏承炫又是生气又是欢喜,忽然声音骤降,温声笑道,“哪里知道,你竟比天仙还美!”

芮筱灵见他拐这么大个圈来夸自己貌美,一时心脏“噗通!噗通!”跳着,“原来,这位俊逸的少年郎君,竟还是个知趣讨喜的妙人!”

在这一刻,两人始发现,世间缘分竟美好如斯... ...

“梅公子,我听薛宁薛公子讲了不少关于你的事,听说你文校、武校都是华子监一等一的好,在下可着实佩服的紧啊!”芮图延走在前面,回过头谓梅远尘道。

院落中灯火阑珊,物事虽照得不太明,梅远尘修习了长生功,眼力远较常人为高,清楚看得到他一脸的诚挚,笑着答道:“芮公子谬赞了。薛宁多半言过其实,需当不得真。”

芮图延“呵呵”轻笑再道:“你父亲,安咸盐运政司梅大人,可是当朝人尽皆知的治世能臣。督管盐政不过一年半,大华盐危却得以显著缓解,实在是有数的功臣,当为我辈楷模。”

“是啊!我都跟爷爷讲了好几次了,济世卫国未必便要投身从戎,做个经世之臣也未必便比不上一个百胜将军。”芮意霖难得接话道,“爷爷每与我理论,我抬出梅大人,他就没话儿了,呵呵!”

听得芮家这叔侄竟都这般敬佩自己父亲,梅远尘心中澎湃不已,喃喃道,“父亲亦是我的毕生标榜,但愿不辱梅家的声名。”

“芮公子,你二人为何年纪正当时,为何不去华子监?”三人在园中行了一段,梅远尘还是忍不住问道。

“呵呵,你非是头个这么问的。”芮图延一边走着,一边笑道:“梅公子,你可知何以皇上、几位亲王殿下都这般倚重、敬重我们芮府么?”

梅远尘想了想,答道:“大将军功勋卓著,便是再大的敬重也当得。”

“梅公子,此是一个原因,却非主要原因。”芮图延引着梅远尘往凉亭行去,一边说道,“最紧要的是,芮家向来不党附,专营兵事而不涉朝政,不偏不倚,不帮不踩。而华子监是甚么地方,你自比我知晓得清楚,我们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呢?”

梅远尘这时才知此中疑由,低声道:“原是如此。”

三人行到凉亭旁,正迈步拾阶而上,梅远尘忽然罢芮家叔侄推开,大喝一句:“是什么人?”

刀光火石间,一个蒙面黑衣人一双肉掌猛攻过来,出招又快又刁。梅远尘把芮图延、芮意霖护在身后与他纠缠起来。

“咻!”黑衣人手指尖发出几个弧形镖,直向芮家叔侄飞去。梅远尘大惊,急忙收住手上招式,折身踢出右腿将飞镖打下。而黑衣人趁此间向梅远尘左腰重重一掌打来,梅远尘避无可避,只得侧身以背抵挡。

“嘭!”这一掌实实印在梅远尘背心正中。梅远尘一个踉跄,几乎摔倒。芮意霖先于叔父反应过来,趁梅远尘打下飞镖的间隙,朝外大喊道:“有刺客!”

蒙面黑衣人的目标显然不在梅远尘,右掌刚刚梅远尘背上收回,又毫不犹疑地向芮图延攻去。

梅远尘受了黑衣人一掌,知道此人武功非同小可,内力深湛不在梼杌之下。见他又向芮家叔侄俯冲过去,忙使出“斗转斜步二十三”,一晃眼便出现在黑衣人面前,再次把芮图延、芮意霖挡在身后。

黑衣人初与梅远尘交手便大吃了一惊,想不到这少年竟有如此深厚的内功,与自己拆了十余招毫不弱下风。想起自己所来何事,虽觉不光彩,亦还是使出了娥眉镖,射向芮家子弟二人。却不想眼前这个清俊少年的腿法如此精准快捷,一脚把娥眉镖打下。不过也正因他回身踢镖,自己得以一掌打在他背上。原道这少年便是武功再高,硬挨了自己这一掌亦决计是要受重伤的,是以趁机想这两个芮家子弟再下杀手。

“怎么可能!”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黑衣人面罩下一脸的惊疑,忽然一闪身,快速隐入暗夜中,消失不见。

梅远尘还道要再与这黑衣人一番纠缠,却没想到他便这么突然的逃了开。

厅堂中芮如闵隐隐听到孙子喊了声,“有刺客”,急从座上起身,往外冲出去。

“筱灵,听到没,有人叫了句‘有刺客’!”暖阁中,夏承炫猛然转头往外看去,对芮筱灵言道。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〇七八章 我本道门闲散人

一幢高顶低檐的炼丹房中,一个白瘦高颧骨的中年道人吆喝着三个药童,围着一鼎炉物事正忙碌。焜煌的炉火前,显见他的面色沉着且肃穆。

“去薪四成,开鼎!”白瘦道人言道。

“是,师父!”伺立左侧的长着绒须的药童答道,依言开了鼎盖。

白瘦道人探首靠近鼎炉,用力吸气,似在闻着炉内飘出的药气。三两个呼吸后,对绒须药童吩咐道:“止垶,掌灯过来,让为师再瞧得清楚些。”

绒须药童应了声“是”,从烛台上取下灯盏,提过去递给了白瘦道人,恭敬道:“师父,你拿好!”

白瘦道人把灯盏放到鼎炉边沿,弓着身子对着炉内四下照看着,不使丁点地方有所错漏。检视一切无差后,乃直起身,谓身后的稚颜药童道:“止堑,取量杯舀水。”

叫止堑的小药童忙从药案上端来一个药箱,取出小瓷量杯和两个宽口琉璃瓶。见小徒已备齐皿具,白瘦道人乃令道:“舀入硝水九量杯!”见小药童作动稍有些滞碍,正声斥道:“手脚稳当麻利着些,万莫要跑漏了药性!”

止堑紧咬着下唇,稳住了手脚,把九杯硝水都到了进药鼎。

“再取赤胆水四杯,搅匀!”白瘦道人又令道。止堃拿起鼎炉旁的药匙,往鼎内均匀搅动起来。白瘦道人靠近一看,点头“嗯”了一声,再向三个药童中最高挑一个命道:“止埪,下碱水三杯,入虫草干粉七钱、硇砂四钱半、... ... ...、赤汞两钱!”

果然,这炼药中最精细的活计总是交由最谨致的药童去打理。止埪年岁最长,已近成年,跟随师父也最是日久,手上、脚下、眼里无不透露着纯熟的犀利。取皿、剥离、计量、入鼎一气呵成,毫无生涩之感。白瘦道人一旁看着,难得露出了笑意,不觉间微微颔首。见止埪入药已毕,乃探头去看,又“嗯”了一声,嘱咐道,“搅匀,上鼎盖!盖沿围上湿搌布!”止埪自是一应按照师父之令一一处置妥当。

“去薪两成,换上榉木炭!”白瘦道人再吩咐道。唤作‘止垶’的药童听了师父言语,忙跑去丹房的西南角落抱来顶大一个篾篓,里面正是装了满满的灰黑色榉木炭。

白瘦道人围着鼎炉兜转了三四圈,轻轻捋了捋胡须,往丹房外行去。

“哟,湛为道长,可是药液成了?”一个年纪约莫六十的矍铄老者正快步行来,笑着问道。想来,这老者先前竟是一直在丹房外候着。

这个白瘦道人便是青玄次徒,当今永华帝的第一客卿,湛为道人了。而这个矍铄老者,便是永华帝第一亲信,大华的内官首领倪居正。

湛为道人笑道:“可没这么快,这一钵原液熬了两个多时辰,适才才添了、辅液、药粉,尚需小火熬上半个时辰,辰时二刻乃可开鼎取药。”

“是了,此间便全仰仗道长了。”倪居正拱手谢道。礼毕再道:“皇上嘱我,道长这边但凡有了闲暇,便到他寝居去,想来是有事相询。”

湛为回首看了看丹房内,见三个徒儿老实伺立在鼎炉一旁,乃回过头谓倪居正道:“现下此间诸事已毕,若皇上便宜,不如我这就去面圣罢?”

倪居正喜道:“如此正好!若非担心误了你炼丹,皇上怕早已到了此间。多半皇上这许久守在寝居里,也是不得入眠的。道长早一刻去,便早一刻了结了皇上这挠心之事,或许也得早一刻安歇着。”

湛为道人向倪居正道了句“稍候”,便折回丹房,向三名弟子嘱托了几句。控火之事亦交代清了,丹房中再无余下甚么令湛为担忧,便随倪居正往永华帝就寝的养心殿行去。

永华帝这一宿彻夜未眠,心中实在是煎熬难耐。

自一年多前服了青玄炼制的阳生液,永华帝果然觉得神清气爽得多了,真觉自己似乎年轻了十余岁。至此,于这道门长生之术便更加深信不疑,恨不得就地脱了龙袍上真武观去,做个青玄的关门徒弟。可惜自己现下还推脱不掉这帝位,而青玄亦绝无可能入宫陪自己修炼,只得求请湛为替自己试炼出一味类似阳生液的丹药。没想到,湛为的炼丹之术竟如此深得青玄真传,一年多些便试出了药方,今夜便是首炉药液出鼎的时候。永华帝不能在一旁观摩,叫他如何不心急如焚?此刻外袍都不曾脱下,一直在养心殿来回梭巡。

“皇上,倪总管和湛为道长来了!”值夜的小太监走来奏报。

青玄眉目一挑,大叫道:“哎!总算来了!”一边快步向外行去,正与二人碰到。

“免礼!免礼!”永华帝急道,“湛为,衍生液可炼好了?”湛为炼制的这药液便叫衍生液,其效在于维系体内阴阳之气平衡,不使体内生机损耗,以至于驻颜返老。

湛为笑道:“皇上莫急,药方早已试过,绝无差池,你再候着,辰时二刻便可用药了。”

永华帝听了,不停磋磨着手掌,强忍着性子道:“好,好,便再候一会儿。”

湛为见永华帝坐立难安,乃谓他道:“皇上,不如,我便借此跟你再祥解祥解这衍生液?”

“这样自然最好了!”永华帝抚掌大笑道,便引着湛为到供桌旁坐下,面上挂着一脸的期许。

湛为坐定,乃道:“师父已将这阳生液的药方传与我了,只是此药效力过猛,皇上已服用一次断然再服不得。我拆分这三十几种药物药性,只留下十一味药材,配出了这一剂衍生液。说来这衍生液可算是阳生液的残次品,药性远远不如,但其好处在于,此药液药性温和,不伤脏腑,可以久用。皇上日服一剂,想来驻颜七八年亦不是甚么难事。”

“哦!七八年!”永华帝心中激动再难抑制,急急站起身问道。

“若不停药,只会更长不会再短!” 湛为正色道,“人之衰老,源自于体内阴气益盛,而阳气渐衰。这衍生液中的配药之比,可使体内阴气过重时,药液之中的阳性药力被汲取,而一旦肝火过旺时,又使其中阴性药力被汲取。使人大致保持阴阳平衡,不伤阳,不损阴,使生机不过耗,不萎靡。这便是驻颜长春之术!”

永华帝张着嘴巴,听得入迷,深思已飞到云霄之外。

“咚!咚!咚!”骤然想起了铜钟报时之声,乃是辰时到了。

永华帝从神游中出梦而来,骤然伸手去抓湛为,颤抖言道:“还待何时,这便去取药罢!”

湛为没法儿,只得由着他拉着往殿外行去。才到殿门口,便见到大群臣子向养心殿走来,只听执勤大太监呜咽报道:“皇上,几位亲王殿下和大臣们早早在外院候着,说有极紧要的事奏报,奴才得皇上严旨不敢放他们进来,只是辰时已到,奴才实在阻拦不住啊!”

永华帝见这阵仗,自然知道定是发生了大事,忍顾丹房的方向,两行浊泪留下,大哭道:“我本是道门闲散人,奈何为一国之皇!”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〇七九章 昨夜杀声惊梦龙

御书房中,永华帝心神不定,如坐针毡。

“又发生甚么大事?是岱郡海灾,还是楚南边防冲突?你们三个看着处置便好了,非一大早来扰我!”永华帝已嘱倪居正代为取药,虽不至于便误了入药的良时,心中却仍愤懑不已,坐在书案前向垂首伺立的臣子们大声训斥道,“颐王,你来说!”

夏牧仁站前半步执礼道:“是,父皇。昨夜朝中亲贵的府邸受不明身份的黑衣歹人偷袭...”话才说及此,便被永华帝不耐烦打断,“有歹人行凶,要都城执金令搜索拿人便是!来报我作甚?莫非要朕去替你们抓凶手?”

“儿臣不敢!”夏牧仁心中颇有怨怼之心,却仍恭敬受教,见永华帝似乎无再言之意,接着说道,“父王,昨夜受袭的亲贵有二十四户,死伤在职三品以上官员十七人...”夏牧仁再要报眷属、卫兵的失损人数,却又被永华帝打断。

“甚么!”永华帝“噌”的一下从龙椅上跳起来,脸色大变,伸手指着夏牧仁言道,“再说一遍!”永华帝虽然懒政,却也算不上昏愦,更不愚蠢,听到这几个数字,心中依然知晓情势之危,总算明白何以一早这群朝中的中坚会堵在自己的寝居。

夏牧仁回道:“父皇,具体的情报,不如让胡大人来奏禀罢?”夏牧仁想,自己虽是皇长子,又兼有督政之权,然此事,实在不应由自己来报,乃推却让都城执金令胡秀安来报。

胡秀安身为一品都城执金令,自然负有防卫都城之责。昨夜亥时至今日丑时这三个时辰间,都城郡府接连接到大臣眷属来报,言府中受突袭,大臣或伤或死。此事从未发生过,直把他吓的魂不附体,忙遣人请来三位亲王,四人商议好,急召集朝中贵宦直奔皇宫来报。

胡秀安是皇后的外甥,自身亦颇有办事之能,是以四十不到便坐上了这从一品的执金令,不想却遇上这极棘手的难事。这时站出半个身位,奏报道:“皇上,昨夜受袭的亲贵共二十四户,死伤官员十七人,眷属、卫兵七十余人。”胡秀安深吸一口气,再鼓起胆量报道:“死伤这十七名官员皆三品以上,其中一品五人,二品七人,三品五人。”他报道此处时,双脚在止不住的打颤,脸皮亦微微发抖,汗如泉水般涌出...心下想着,“这顶乌纱帽是不敢再想了,但求能保住这项上人头,便算皇上看了姑母情面。”

在听到昨夜受袭中有十七名三品以上官员身死,永华帝已知此事之利害。但在胡秀安报到竟有五名一品、七名二品大臣被杀时,他当真觉得眼前一黑,全然懵了。

大华一品大臣共二十一人,除四个驻地将军和一个安咸盐运政司外,余下十六人皆在都城。昨夜受袭,竟一下损失其中五名!

一品大臣,每一位都是各自系统衙门的首官,是朝廷肱骨栋梁。五位一品大臣身死,意味着这五个衙门将群龙无首。加之还有七名二品及五名三品受袭身死,已然伤及国本,只怕朝政要大乱了。

民间有俗语“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夏牧仁、夏牧朝及夏牧阳都是人中龙凤,才学智计无不为人中翘楚,永华帝能使他们老实臣服,自然绝不是个头脑简单的人物。案前众臣子见他先怒而后定,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禁想道,“皇上总算未乱了阵脚”。

永华帝慢慢走到一众臣子面前,沉声问胡秀安:“殉身的一品大臣是哪五位?”

胡秀安见永华帝并未在气头上拿自己开口,心中惶惑略减,微颤着答道:“皇上,这五位大人是:兵部部首左思平、民部部首张然樾、大司空薛甄、文华大学士刘近北及领内政大臣薄定一。”

五名一品大臣一夜被杀,大华立朝三百二十余年来,从未发生。便是八十二年前宣德帝引兵篡位之时,亦只杀了两位不从他的一品大臣,在当时已然引得民声鼎沸。而今局势之危,远甚当年,永华帝身为主君,此刻难得镇定权衡。

永华帝深深叹了口气,慢慢回到龙椅上,身靠椅背,闭上眼沉思,问道:“余下这十二位二品、三品大臣又是哪些?昨夜受袭的还有哪些府邸?都有哪些伤亡?你给我细细报来。”

胡秀安依言把昨夜受袭的府邸,伤亡人数一一详报一遍。

昨夜偷袭,大华朝局伤损何其惨重...

同朝故旧,一夜阴阳两隔,留下一堆未完政务。书房中,四十几名臣子愀然肃立,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永华帝静静听胡秀安报完,又闭眼思索,良久乃道:“拟旨!追封左思平、张然樾、薛甄、刘近北、薄定一为‘五方侯’,追谥五人‘文正’,嫡子承袭伯爵位,余子封‘光右大夫’,依五品承议郎给俸。追封陈、吴等七人伯爵位,,追谥七人‘文忠’,嫡子承袭男爵位,余子封‘光左大夫’,依六品詹事郎给俸。追封顾、王等五人男爵位,追谥五人‘文恭’,嫡子承袭子爵位,余子依七品员外郎给俸。其余受袭官员,依府邸伤亡酌情抚恤,此事由尚书台和颐王协商拟定。”

夏牧仁和尚书令柳羡渊执手领旨回道:“是!”

“拟旨!即日起,颐王夏牧仁暂代领内政大臣,颌王夏牧朝暂代民部部首职,贽王夏牧阳暂代兵部部首职。文华院政事暂由武英大学士詹天作代理,司空府政事暂由赟亲王夏牧炎代理。其余虚位之责,皆暂由佐官代为理事。危局之中,尔们这些亲贵大臣需当仁不让!”

“(儿)臣领旨!”五人接旨答道。

“拟旨!调东城、南城兵马司各五千人入内城,暂由都城执金令胡秀安辖制,协同都城郡府行防卫之责。”永华帝站起身冷冷说道,“胡秀安,此次敌袭事出突然你无防备,朕暂不罚你。但今日起,如再有一位在品朝官被杀,朕定杀你不赦!”

胡秀安既喜又惧,喜的事皇上并未追究自己失职之过,惧的是一旦敌袭再生,有官员被杀了,自己亦决计活不成了,当下颤巍接旨道:“臣接旨!”

永华帝从龙椅上再起身,望向书房外冷声道:“哼,杀我大臣,欲乱我朝政,好使我大华自乱阵脚,不过是想趁乱犯境而已。端木澜,你太痴心妄想了!你们杀伤一人,我便抚恤一人;你拉拢一人,我便斩杀一人。哼,难道你们厥国便没有大臣么?你端木家便没有子嗣么?还真道我泱泱大华便没人杀得了他们?”

一众臣子听了,皆是一脸讶异,不知何以这位向来不好政事的皇上,会突然变得如此睿智而又杀伐果决。

言及此,只听他又道:“以朝廷之名发出悬赏榜,赏银二百万两向江湖发出刺杀令,刺杀名单及赏银数额由司空府和参议府初拟呈报。向江湖门派发出召集令:六月初六,江湖门派管事齐聚都城司空府,朕要亲自向他们发出必杀令。具体召集的名册,由颐王和察司府议定。所有在册被召而敢不至的帮派,定谋反罪,杀无赦!”一道杀气从他双眼中迸出,只听他冷冷言道:“端木澜,朕要杀,就要杀到你心疼,杀到你心惊!”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〇八〇章 好事玉成鹊来报

“公子,你莫要起身啦!还是再歇息一天罢!”见梅远尘坐起下床,海棠一脸紧张言道。前夜梅远尘一行夜半才回,海棠见他身形萎靡,问夏承炫才知他是受了内伤,吓的粉脸惨白,忙把他扶到床上躺下。梅远尘再三劝慰,才使她止住了抽泣回房睡觉。

昨日一早,天才蒙蒙亮,她便又过来守在自己身边,又是伺候洗漱,又是伺候饮食,寸步不肯离开梅远尘寝屋。梅远尘便是被这样逼着,一日夜都没下床来。

前夜在大将军府,挨了那黑衣人一掌,梅远尘直觉后背火辣辣的疼,腹中脏腑受震翻滚,几乎便要作呕。当时形势危急,黑衣人下手狠辣显是奔着杀人去的,芮家叔侄性命堪虞。梅远尘只得强行运气,挡到黑衣人面前。好在黑衣人似乎见事已难为,借机遁走了。后芮如闵赶来知了此事,对梅远尘感激不尽,道谢不止。

昨日芮老爷子从宫里面圣出来后,没有回府,而是直奔颌王府去,再谢梅远尘救命恩情。“若非梅公子这位少年高手恰在府中,抵住了黑衣人,只怕不仅图延、意霖的命保不住,便是我和图贤也难活命。这位梅公子,实在是芮家的再造恩人!”芮如闵得知其他受袭府邸的伤亡后,忍不住想道。

受袭的一品官员府邸共六处,除芮府外,其余五家皆伤亡惨重。依大华的朝臣护卫律,正一品职可配护卫亲兵二十四人,再配府兵五十人,保护不可谓不周。再加上自请的武席客卿,这六处府邸实在是戒备极其森严之地,寻常高手绝难以硬闯。而细究可知,家主在朝廷的职责越重,派去的杀手武功便越厉害,府宅伤亡便越大,是以这五位一品大臣府中死伤人数比其他十二家要多得多,均在十人左右。而毫无疑问,大将军在所有一品官员中最具分量。是夜,芮府做寿,府中防卫之强远甚于寻常时日,且颌王的几位随行高手亦还在大将军府邸。这黑衣蒙面歹人竟能悄悄潜进来,逃跑时又和梼杌、饕餮各自对了几掌,竟能安然离去,可知武功之高。由此可知,梅远尘抵住了那黑衣歹人,实在救了芮家十几、二十口人命,教芮如闵如何不感恩戴德?

“海棠,你百十个放心罢!我没听他们赞我武功好么,这点伤算不得甚么。我在床上躺了两天一夜,实在太乏,莫不如陪我到院中走走?”梅远尘笑着说道。长生功五篇十二用,其中御攻、护体两用皆有防身自佑之能,其效毫不弱于苦禅寺外功绝技“金钟罩”。梅远尘武学经验不足,不知自己所受那一掌实含极霸道的劲力,寻常人只怕早已被打得肢体破碎了。便是一般王府中身手了得的亲卫,受了那一掌,也是九死一生。而梅远尘只是觉得有些昏沉、目眩而已,甚至还颇有与敌再战之力,实在是异数之中的异数。这就不怪那黑衣人失手后,吓得逃串了去。

“甚么武功好,只怕是故意来宽慰我的,我不信。”海棠轻轻摇头,看着梅远尘嗔道,“你自小不爱练武,我又不是不知。云爷爷教你多年,你甚么都没学会,连寻常庄稼汉都打不过。你去院监才多久,哪里能学得甚么高明手段!许是你们撺掇起来诓我的。”

梅远尘笑了笑,也不去辩驳,伸手握住海棠一双葇夷,好脸央求道:“好海棠,你便遂我的愿罢,我在屋里待着闷的紧呢。”

海棠见他脸色不差,又被他握住双手,心中顿时一软,轻轻道:“那我便扶你到院子里兜兜步,可不能走远!”说完,挣开梅远尘的手,把他从床上轻轻扶下床来。梅远尘受伤处只隐隐作疼,早已无甚大碍,但既有佳人相陪,哪里舍得推却,由得她搀扶着。

海棠右手扶着梅远尘后腰,把他左手搭在自己左肩上,缓步行着。

“好香!”口鼻距离海棠俏脸不过两三寸,处子特有的体香阵阵袭来,梅远尘不禁赞道。

二人早已议定终生,海棠对梅远尘实有不尽的爱意,听得他赞自己,亦毫不觉得轻薄,粉脸微红,朝梅远尘甜甜一笑。再行多几步,梅远尘左手慢慢下滑由搭改搂,轻轻握着海棠柳腰。见海棠只是脸色渐红,却并不来斥,梅远尘渐渐大胆,伸出右手扶住她左脸,对着她一双娇唇快速吻下。海棠早已感受到梅远尘手上变化,却没想到他突然来吻自己,倒有些懵了。梅远尘见她并不反抗,眼里尽是她绯红娇俏的容颜,实在难以自持,把她搂得更紧,轻轻柔柔吻着。海棠哪里经历过这般亲昵举动,依梅远尘搂在怀里,后脑和臀腰被他双手托住,唇上、眼脸、脖颈尽是他温热的男子气息,早已没了主意,全身瘫软如泥,俨然一副任君采拮的模样。

梅远尘初时只想亲她几下,见海棠这般温顺乖巧并不生气,行止便越发胆大亲昵起来。再见海棠春心萌动的迷人样,一时邪火顿生,手上劲力一使,把她横抱在手,往床上行去。

被梅远尘一阵亲吻,海棠浑身甜腻温暖如坠梦中,只觉生命中最曼妙之事莫过于此。忽然被他横抱起来往床边行去,“噫呢”一声轻呼,想起将发生之事,心中如有小鹿在撞,实在羞不可言,只得把脸面深深埋入他臂弯。

梅远尘把海棠轻轻放在床褥上,整个人附上来,定住她脑袋,在她唇上温柔吮吸起来。海棠一颗贝齿有如逃兵,见梅远尘伸舌来犯稍一抵抗便丢盔弃甲,开了城门。攻入门而来,梅远尘予与欲求,肆意挑逗,海棠毫无招架之力,早被逗得气促如牛,脸红如血。另一战场上,梅远尘也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左手攻陷了一层又一层的绸罗,直抵海棠柔嫩的肌肤。从后背转到正前,当胸前椒 乳被梅远尘轻抚时,海棠几乎就要晕厥过去,忍不住发出一阵一阵轻吟。

佳人的轻吟便是最烈的春药,长生功御毒之用再强却也抵受不住。梅远尘哪里还能经受诱惑,急急脱了裳服冲了上去。

“公子,请怜惜着些... ...”

一时,连绵轻吟,阵阵娇 喘响起,红浪翻滚,春色满屋,至美春梦莫不如此。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〇八一章 满城尽披素麻衣

肠粉并不是一种肉食,也没有米粉那种纤细的条状身形,而是一种由米糊汽蒸卷团而成的糍食,可以卷着蛋、肉、虾米等蘸酱吃,软糯爽口,是都城百姓都喜欢的餐点。

簸茹斋的餐点闻名都城,肠粉便是此间的招牌,每天客满盈门。而这盈门的食客,十个中倒有五六个是奔着此间的肠粉去的。

“伙计,再来十份肉 肠粉!”一位形容俊逸的白衣公子笑着对旁边行来的斋堂小厮说道。

这个小厮年纪也就十五、六岁,还颇有稚气,见客家一下要了十份又看了看其他候着取餐的食客,不禁为难道:“公子,你瞧,这满堂的食客都候着呢,这,总不好都卖于你们罢,你们都已吃了七、八份了。”

一个粗犷汉子从腰袋中掏出一粒碎银子和几个铜圆,谓那小厮道:“这粒碎银子是餐钱,这五个铜圆是给你的。你们这的肠粉实在美味,还请小哥再取十份给我们。”

白衣公子和粗犷汉子一座共五人,其余三人长得都是精瘦黑脸,明目炯炯锐利,犹如鹰隼。这五人已经吃了六份肠粉了,粗犷虬髯汉子吃了两份,其余四人各吃了一份,然这五人都觉并不过瘾,是以又点了十份。

小厮一听有五个铜圆的赏钱,大喜过望,转头往柜台看去,见老板并未注意此处,忙收了铜圆兜到袖袋里,再接过碎银,满脸溢笑道:“几位豪客如此喜欢我们店的餐点,实在是我们的荣幸,请稍稍候着,十份肉 肠粉,小的这便去取!”

“穆桒,你倒是脑袋活络多了!”三个鹰眼黑脸汉子中一人对打趣粗犷汉子道。

这个叫穆桒的粗犷汉子瞪着他,没好气道:“自己喜欢吃,又开不得金口。下次我便不给你买吃食了!”

见他那虬髯瞪眼说着女儿气的话,桌上其余四人哈哈大笑起来,穆桒听得他们笑,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一桌五人,好不欢快。

出了簸茹斋,十六份肠粉下肚,五人已是小腹偏偏,缓缓向住处行去,走进了一幢不显眼的庭院。

“啊~,这都城的肠粉可真算的是天下第一美食了!“穆桒一边缓步行着,一边轻抚肚皮感叹道。

斋堂中与他抬杠的那个黑脸汉子一边阖上院门,一边鄙夷道:“穆桒,上个月在庇南郡牐岚湖吃湖鲌和季花鳜的时候,你也这么说。你倒说说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天下第一美食?莫不是那季花鳜和湖鲌都比不过这里的肉 肠粉么?”

穆桒闭上眼,轻轻摇头,一脸陶醉道:“啊~~太美味了!端木崇,你莫要在我面前提湖鲌和季花鳜了,我怕我听了经受不住嘴馋,又要折回到牐岚湖了。”说完这句又睁开眼,见同伴四人已跑到前面忙追上去,问白衣公子道:“少主,我们甚么时候再去牐岚湖么?”

白衣公子笑道:“此间大事已办的差不多了,我们再去一趟安咸,办完这事便回鄞阳城。回去途中我们便绕道牐岚湖,再痛快吃一顿鱼鲜,再好好听一次渔歌!”

“好!哈哈!”穆桒笑着答道。

年纪最长的一个黑脸汉子走近白衣公子,问道:“少主,去安咸是要杀安咸盐运政司梅思源么?”

白衣公子坐到案桌旁,笑道:“哈哈,知我者,端木敬也!”自倒一杯茶饮下,再缓缓道:“整个大华朝中,值得我杀的没多少。都说这个梅思源是当世第一能臣,我怎能放过他?”

端木敬叹道:“杀个梅思源,还累得我们再行千里去安咸,嘿!”

白衣公子摇头道:“不,这样的才人,别说是再行三千里,便是多行三万里去杀,也是值得的!”

端木敬站立正前,垂首道:“是,少主!端木敬受教了!”

“此行唯一的遗憾便是没杀能了芮如闵,哎,不知未来疆场上,又要有多少将士为此付出性命!”白衣公子感叹道。

端木敬亦是一脸遗憾,缓缓乃道:“ 至今我都不信,祝先生是我大厥排名第三的高手,使我们此行中武艺最高深的一个,怎可能失手败在一个宦家公子哥的手上?”

白衣公子把茶杯倒盖好,从座上起身,一脸和煦笑道:“你说巧与不巧?我们的人查过了,这个少年唤作梅远尘,便是我们要杀的这个梅思源的独子了!”

“哦!竟如此?”另一个不曾开腔的黑脸汉子惊问道,又重重叹了口气,恨恨道:“唉,这对能人父子,何以不是我厥国人!”

穆桒摇了摇头,言道:“我还是不信,这个十几岁的公子哥竟有这般本事。算他打娘胎出来便学武,满打满算才多少年功夫?怎会是祝孝臣的对手?”

端木崇质问道:“莫不成你还怀疑祝先生诓我们?”

穆桒答道:“祝先生自不屑于诓骗我们,只是此事过于蹊跷,我穆桒总是有些不信的。我倒想去试试他的功夫!看...”

话及此即被白衣公子打断,只见他皱眉正色道:“穆桒,我们身处异国,你莫要多生事端。”

穆桒一听,肃立垂首答道:“是,少主!穆桒不敢!”

此时已至季末,各色春花皆已凋残落地,曾经花开之处,便是今日花落之地。曾经美得多教人羡煞,如今便遗憾得多教人心伤。

都城中,街道内,满地的铜圆白纸,一路随风飘洒,不是国丧,亦是国丧。

呜咽声、铜锣声、嚎叫声、喇叭声,一路随风渗透,吹入耳朵,扎在心间。

披着素色麻衣的送葬人群中,薛宁双目无神,泪早已干,唇口惨白,旧口又裂。曾经多少爱在心中,如今便有多少恨意。他不知为何,为何有人会如此野蛮,如此残忍,在他眼前,举起刀,杀他的父亲,杀他的母亲,杀他的弟弟... ...先前,他是人人歆慕的宦家公子哥,如今,他是人人怜悯的孤寡儿。

原来,并非他命中无忧,只是他人生前二十几年的忧苦,全部分在了他尔后的生命里。

多少愤与怒与疑压在他心中。

他不知为何,世间会有如此惨事?他不知为何,老天给他安排一个这样残破的命运?

他的痛,是所有送葬的遗孤遗少的痛。

他的恨,是所有送葬的遗孤遗少的恨。

他的疑,是所有送葬的遗孤遗少的疑。

人,又如何与天斗?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〇八二章 由此及彼忧父危

一阵快步行进的声响掠过,风漪带起了地上的残花。“呼~呼~呼~”,夏承炫重重喘着粗气,急急往玉琼阆苑奔去,“远尘!远尘!”才到了回廊外端,便朝苑内着急喊起来。

梅远尘与海棠初经好事,正在院中细语温存,听得夏承炫一阵急呼,料想有事发生了,忙快步向回廊迎去。

“承炫,甚么事?你怎如此急切?”梅远尘抵住他身形,问道。

“你,你还不知么?”夏承炫顾不得去拭额脸上的汗珠,手撑着膝盖问道。

梅远尘也不着急去猜,从怀袋中取出一方锦帕,递给夏承炫,再问道:“你所指是甚么?我怎得知道?”

“前夜,大将军府不是有歹人潜进去么?”夏承炫气息稍复,急忙答道:“那夜受袭的大臣原不止是芮家,还有兵部部首左思平、民部部首张然樾、文华大学士刘近北、领内政大臣薄定一以及大司空薛甄... ”夏承炫言语未完,即被梅远尘打断。

“ 薛宁家亦受袭啦?他怎么了?”梅远尘着急问道。薛宁勤勉好学,与人为善,在致知堂中人员向来不差。

夏承炫脸上一黯,答道:“我只听说,他们家被杀了七八人,他由府里三四个管事、府丁用身体护助才得以保命的。”

梅远尘眼圈一红,一时甚么话也说不出了,拉着夏承炫的衣袖便往廊外行去。夏承炫用力甩开他的手,骂道:“你拉我去干甚么!”

“承炫,薛宁是我们同窗好友。薛家经此祸事,此时薛宁定然万念俱灰,痛不欲生。我们,我们须当陪着他,多帮衬一些才是!我们赶紧去罢!”梅远尘眼眶中泪水在打转,一边又伸手抓住夏承炫衣袖,一边急急说道。

“你这时怎这么不通灵!”夏承炫气得跺脚,怒斥道:“你竟看不出么?你们梅家...”

“啊!”梅远尘听及此,又清楚记得夏承炫所说的那五家似乎皆是当朝一品大臣,忽然意识到甚么,脸色瞬时变得煞白,颤声道:“哎~!我怎,怎这般笨啊!”

海棠被梅远尘忽然的哭喊声惊了一跳,急从院中跑到他身边握住他手。一握便发觉他的双手又冷又僵,还在不住的晃抖,满脸的疼惜和惊疑,哭央着问道:“公子,你怎么了?可是哪里疼的紧?”

梅远尘哭着道:“海棠!我,海棠!”一时毫无思绪,竟已语无伦次,只从眼里透出无尽的恐惧和着急。夏承炫再看不下去,抬起腿,照着他肚子上就是狠狠的一脚踹过去!

“嘭!”屁股着地砸在地上的声音响起。然摔倒的不是梅远尘,而是踹人的夏承炫。

“你怎的打他!”梅远尘往后自然退了几步,海棠忙去拉住他,叱问夏承炫道。

梅远尘被踹一脚,如梦初醒,忙跑上前拉起夏承炫,一脸歉然道:“承炫,实在对不起,我当真不是有意伤你的。”

“唉哟,疼死了!远尘,你武功怎这么好了?”夏承炫顺着梅远尘手劲从地上起身,反手揉按屁股,夹杂着痛呼问梅远尘道,“我屁股疼的紧,你帮我瞧瞧,开花没开花?”

梅远尘知他故意与自己打趣,使自己神思稍定,感激道:“承炫,多谢你!”

“切,你老婆尚在怪我打你呢!”夏承炫学着市井中最粗鄙的言语接着打趣梅远尘道。大华对夫妻间男子对女子的称谓有十数种,而其中以“老婆”这个称谓最是粗鄙,乃在最下等的苦劳白丁之间用着。

梅远尘只是讪讪不语,海棠却是羞的俏脸红透。她何等聪慧?这时已知夏承炫适才实在是“舍己救人”,忙走上前福礼致歉道:“世子,海棠多有冒犯了,万望宽宥恕罪!”

“有甚么打紧的!”夏承炫正色道,“远尘,我已为你计定,你且听着,看允是不允。”

梅远尘又是感激,又是欢喜,抚掌答道:“我正烦乱着,心中哪里还能有甚么计量?你帮我拿主意最是适宜了!”

“好,我便说了。”夏承炫点了点头,一边往阆苑内的亭台行去,梅远尘、海棠迤迤跟在左近。只听他道:“在来此前,我已遣了府里的四个亲兵,令他们一路换马人不停,彻夜兼程往安咸盐运政司府报信。告知你父亲此间之事,嘱他一定小心应付。先前父王早跟我提过,你父亲赴任时,王府便派了一队二十人的亲兵暗中保护。再加上你父亲的亲兵二十四人,府兵五十人,还有梅府的云家父子、傅家兄弟,但教小心着些行事,谁能伤得了他?”

当朝第一能吏,为大华解危纾难,掌管朝廷半数国库进账的一品盐运政司官,身边护卫怎可能弱?

想杀他的人又多少,想护他的人便有多少。

三人亭台石桌旁的凳上坐下。梅远尘沉下心气想了想,心中惧意去了大半,只听得夏承炫又道:“此外,些须找江湖上的势力,找出这波恶人所在。与其任人宰割,不如主动出击!我问过杜翀了,江湖上消息最灵通的便是摘星阁,杜翀已去接洽他们了。以他们之能,想来十天半个月便查出他们所在了,我嘱他,消息一查出,让摘星阁同时送往安咸和王府,一刻也不会耽搁的。”

“好,如此最好!”梅远尘听完,忙点头道。

“再有一点,本来颇麻烦,现下却有了法子。”夏承炫再道,“你父亲的护卫中,当以云鸢和王府的赤鹫武功最高。但我听梼杌说,那夜潜入大将军府的歹人武功比他还高半筹,云鸢和赤鹫定然不是他的对手。若有这般身手的歹人欲对你父亲不利,也怕稍有闪失。”

梅远尘想起芮府那夜对敌的黑衣人,现在犹暗暗心惊:此人武艺之高,我所见的人中,怕只有师父和大师兄能敌了,但总不能请他们去给爹当护卫罢!

梅远尘无奈叹道:“此人武功实在是厉害的很!却没想到梼杌师父也非他敌手,哎,如此高人,怎行如此卑劣之事?”

夏承炫古怪的看着梅远尘,忽然问道:“你和那黑衣人比,谁更厉害着些?”

“这,我亦不知。只怕,还是他厉害些罢!我,要不我怎会被他所伤?他的招式既怪奇,内力也深湛的很。我现如今,想来还不是他对手。”梅远尘先是一阵错愕,再回忆起前夜情景,慢慢说道,而后又补了一句,“但倘使他要上我爹,我如何也是不允的,便是拼了命也是抵住他!”想起有人要杀自己家人,梅远尘忽然觉得心中燥乱,怒气大起,骂道:“贼人忒的坏了!”说完,一掌重重打在石桌边沿,“轰”三寸厚的砂琅石桌面应声而裂,调下好大一块。

石屑飞来,夏承炫吓的忙跳到一边去。

海棠则瞪大眼睛,死死盯住石桌断裂处,见断口清白,实在是适才受力而裂,心中翻起骇浪,犹自难信眼前所见。

“原来并非他们诓我,公子竟真习得如此厉害之极的武功...”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〇八三章 议事堂中归师门

“白云黄鹤道人家,一琴一剑一杯茶,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染人间桃李花。常世人间笑哈哈,周游四海你为啥,苦终受尽修正道,不染人间桃李花... ...”青玄躺在无为殿的石栏上,面向云海右手支头,双脚交叠,惬意地轻声吟唱着。约十丈处,一个年约二十七八的方脸道士静静伺立,目不斜视。

“常世人间笑哈哈,争名夺利你为啥,不如回头悟大道,无忧无虑神仙家。清静无为是吾家,不染凡尘道根扎,访求名师修正道,蟠桃会上赴龙华。”青玄时而轻吟浅唱,时而狂呼大喊,颇有癫狂之状。方脸道士一动不动站着,似乎于眼前见闻眼早已见怪不怪,毫不去理会。

呼唱声嘎然而止,青玄道人的身形如风中棉絮一般,轻飘飘荡到方脸道士面前,微笑着谓他道:“止清,你那小师叔要来了,去找你师父来此间。”

“是,太师父!”叫止清的方脸道士听了青玄吩咐躬身应道,执礼慢慢退了下去。

“我原是,老君身旁黄牛仙,犯了天规贬凡间... ...”

梅远尘此刻体内真气浑雄充盈,一路跳步向前,拾级而上,行出了五六里,亦并觉得气促。听到这悠长连绵的吟唱声,梅远尘已判知师父所在,当下毫不犹疑,直往无为殿奔去。

“师父,你果然在这!”梅远尘登上最后一个台阶,转头张望开去,正瞧见青玄道人和湛明道人正倚着石栏观云海,朗声唤道,“大师兄!”

“小师弟!又见长高啦,这才多久未见,你现已比我高出小两寸了!”湛明道人笑道,一边伸手在梅远尘头顶和自己头顶来回比划着。

梅远尘勉强笑了笑,也不去答他,转而向青玄道:“师父,我今日来,是要跟你辞行的。我欲明日出发,去一趟安咸郡我爹娘那里,暂不知何时能归。特上观里来拜别师父,望师尊你体泰康健,广结仙缘!”说完双膝跪地,三磕响头。

“哦,小师弟,你怎去的这般急?可是有甚么要事么?”湛明一边伸手去拉梅远尘,一边好奇问道。

梅远尘想,真武观距内城并不近,只怕城中发生之惨事师父、师兄暂未得知,乃简而言之道:“厥国歹人结群入大华行刺重臣,朝臣死伤惨重。我爹是当朝一品盐政司,所担职责颇重,怕是难为厥国所容,派歹人去害他。远尘心中挂念异常,实在放下不下,欲早些去安咸,佑护在爹娘身边!”

“竟有这等事?”湛明听了神情肃穆,右手五根手指握成拳,相互磋磨着,转头看了看青玄,见他似乎毫不在意,忍不住问道:“师父,你看,这... ...?”

青玄笑道:“我早已不理尘事了,现今真武观的掌门观主是你,你又问我何来?进退全在你,由心则可。”

湛明知师父一心寻长生之道,向来不好管俗事,怕坏了自己天道修为。“哎...唉...我们道门志向从来都是‘盛世之中云游四方,乱世之中济世救人’。真如师弟所言,如今可实算得是乱世了!真武观受大华夏家三百二十年宿惠,报恩当在此时!”湛明道人眼神坚定道,“师父,你若无不允,弟子欲派观中弟子随师弟前往安咸。梅先生乃当世能臣,活万千人命,怎能任他由着恶人来害?”说完,向青玄投去相询的目光,梅远尘更是眼冒欣喜,直直盯着师父。

青玄甩甩衣袖,毫不在意道:“你们两个看我作甚?湛明,我适才不是说了么,此间进退全在于你,你自己权衡罢!我既自谓方外人,世间之事当不管则不管。”

“是,师父,弟子知了。”湛明躬身执礼答道。

梅远尘才起没多久,这时又重重跪下,道:“弟子谢师父成全!”二人皆想,师父嘴上说着不管,然则还是管了。

“此事你们师兄弟二人商定即可,再不需来问我。走罢,你们自去里间商议。”青玄道完,即挥手屏退二人。

湛明、梅远尘辞了青玄,快步向观门议事堂行去。此时湛明的几个小徒亦早已得了师父之命,挨个去请本门的‘湛’字辈师叔伯。

约半刻钟后,议事堂二十个座席竟几乎满座,只左边首座空着。“小师弟,你入座罢!”湛明指着空着的座位,对梅远尘温声说道。

“这如何使得?”梅远尘已非懵懂孩童,自然知道首座意味非常,是以先前一直站在湛明旁侧,哪里随意入座。

湛明笑道:“师弟,此座原是湛为师弟的专座,然湛为师弟入宫已五年余,鲜少回观里来,这位子便一直空着。以当下情势,只怕他再不会回此间常驻,你是师父的嫡传弟子,在观门的位尊与湛为师弟等同,自然坐得。”

座中余下诸人听湛明讲着,亦无人有意义,纷纷点头。

青玄在真武观待了六十余年,乃观门中真正的巨擘耋老,在座的老道士皆是他的子侄辈弟子。而青玄这四十几年来仅收了三个门人,其中一个是眼前这位本派观主湛明,一个是皇上首卿湛为,另一个便是眼前这个少年了。是以,这梅远尘在真武观的位分如何,稍想便知。

“小师弟,你勿要此却了,便入座罢!”一个年纪约六十岁左右的白发瘦小道人站起来劝道。

湛为以头向梅远尘示意道:“师弟,这位是湛觉师兄,他乃师父的第一关外弟子,你便去认认门罢。”

所谓关外弟子亦叫记名弟子,通常是极少得到尊师真传的,与关内弟子不可同日而语。梅远尘看着这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家唤自己“师弟”,心中实在感觉怪异,然这又是再真不过的事实,只得硬着头皮行上前,执平辈下礼道:“远尘见过湛觉师兄!”

湛觉一手搭在他臂膀上,突然一个劲力传来,梅远尘急运力去抵,两股劲力一激,瞬时高下便分。湛觉点到而止,收了劲力,笑着赞道:“小师弟当真是天大的道缘,既得拜入师尊门下,叫师兄我好生羡慕!”适才两股劲力相抵,显是各擅胜场:湛觉胜在修行时间长内力更浑厚,梅远尘胜在修炼功法好劲力更精纯。现时而已似乎是湛觉比梅远尘功力强些,但此消彼长,以梅远尘的进益,过不得几个月便要超过他了。

“蒙师父不弃,师弟侥幸拜在门下,远尘年幼不懂事,还请各位师兄多多包涵!”梅远尘向着座上一十八名老道士执礼道。

座上老道士先后起身回礼,正式迎接这位小师弟,兴许还是将来的掌门人梅远尘回归观门。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〇八四章 一十三骑夜西行

“海棠,你还经受得住么?”梅远尘拉住缰绳把马靠近海棠坐骑,再缓缓定住,只见她脸色惨白,一脸的汗水,疼惜地问道。

“我经受得住,我...”海棠勉力说了这一句,气息就急促起来,眼帘在上下打颤,眼看就要从马背坠下。梅远尘使出一招“驾鹤云游”,一个斜身跃过去,稳稳当当接住了她。

海棠醒来时,发觉自己已经躺在了一张陌生的床上,脑袋向床边一歪,借着昏黄的油灯,梅远尘模糊的背影便映入了眼帘。海棠暗暗蓄力缓缓从床上支起身体...

梅远尘听到了声响,忙从桌案旁行过来,扶她靠在床栏上,温声言道:“海棠,你可好些了么?肚子可有饿着了?我给你备了些梨子粥,专降暑气的,你来吃一些罢?”也不待海棠答复,径直行到桌案上,从食盘里舀了一碗凉粥端了过来,在倚着海棠在床沿坐下。身形坐定,颠了一勺梨子粥送到海棠嘴边,柔声道:“好海棠,你来吃一口凉粥。”

海棠记忆中,自小到大,从未被人这般温柔体贴照顾着喂食过,呆呆看着梅远尘一脸认真的形容,两行清泪止不住滚滚而下。

“海棠,你哭得甚么?”梅远尘已探过她脉搏,知她只是受了暑气体虚而已,并无甚大碍,是以也并不着急。一边伸手去帮她拭干眼泪,一边轻笑低声说着:“你是我的可心人儿,你病了我守着你,照顾你那是再寻常不过了,你怎就哭啦?我还要和你厮守八十年,一百年,守着你,照顾你八十年,一百年呢,你眼泪哪里够用?”

海棠听得梅远尘的低声细语,感受着他的手掌在自己脸上温柔地轻抚,心中暖流不断,缓缓点了点头,破涕为笑道:“远尘哥哥,我饿了!”

这一声“远尘哥哥”听得梅远尘心神一荡,一勺津甜的梨子粥喂到海棠嘴里。这个甜味,从舌苔,流到了心田,在海棠的记忆中烙下了永不能褪的印记。

“远尘哥哥,我真饱了!你莫要再去盛了。”两碗梨子粥下腹,海棠早已经饱了,见梅远尘还要再盛,忙拉着他手阻止道。

梅远尘想了想,似乎两碗的食量已是海棠的极限,便再不坚持,把碗放到桌案上返回床沿来牵海棠的手。“海棠,明天我们歇一天罢,你好生歇着,等你病将养好了,我们再赶路。”梅远尘强笑着对海棠说道。

海棠轻轻摇着头,柔声道:“远尘哥哥,我怎不知你心中所想。现下老爷、夫人那边尚不知是何情形,你怎能安心?今日海棠身体不争气,已误了半天的行程。我,我已是...我说甚么也再不能拖着你脚程。你和真武观的道长们先行罢,早些去到安咸,你的心中便早一刻安生。我在后跟着,亦有甚么打紧的。”

上前日,梅远尘与师门的各位师兄皆见了面,湛明把山下发生之事讲于座中一众师兄弟们听。道门授德虽不提倡侠气,然而道人却又从不缺乏侠气。众道士听了厥国歹人在都城的作为,无不气得咬牙切齿。当湛明道人提出欲派出门中弟子下山佑护梅思源时,无不双手赞同。最后一番计较商定,遣了这组这二十四人的真武观嫡传弟子下山佑护梅思源。这二十四人中,有“湛”字辈六人,“止”字辈一十八人,由五十四岁的湛通道人领头。

日间,海棠昏睡之时,几位“湛”字辈师兄来找梅远尘商量:

“小师弟,接连三日赶路,这位海棠姑娘怕实在难以坚持了。我观她,昨日便已现颓势,若非依着顽强的意念支撑着,怕已早一日倒下了。可总这般熬着也不成啊,一旦这姑娘有了个甚么好歹,怕是大大的不妙了。”

“湛通师兄,我亦正烦忧此事,你可有甚么良策么?”

“哎,亦算不得甚么良策,只是没法子中的法子了。我也就说说,究竟待如何,仍是在你的。”

“师兄但讲则可!”

“你父亲身处险境,你定是比我清楚的。可说是早一日到,便早一日心宽。依着我们的马力,原本一日行出三百五六十里还是办得到的,然带了这个姑娘家,一日多行一个时辰却要少行出一百里。都城距锦州可有两千一百里路,这三日我们才行七百余里,尚有一千四百里的行程。依现下的状况,不如我们分两批行进,海棠姑娘随着湛如师弟他们十二人在后,我们十三人日夜兼程先行,想来再有四日也就到了。”

... ...

海棠轻轻抓住梅远尘的双手,轻声劝道:“远尘哥哥,我毕竟没有习武的底子,一路上带着我,定要拖累了你们的行程。你和道长们先前罢,我晚个三两天,也就到了。说不准现下我们在歇着,而那些歹人却在赶路呢!”

梅远尘身体冷不防抖了一下,“歹人们当真要赶去害我爹娘么?”念及此,梅远尘只觉一股滞气堵在心口,令他吐息不畅。

海棠再劝道:“远尘哥哥,便这么议定了罢。我瞧外边圆月倒是亮堂的很,不如你们今晚趁夜便走,补上今日耽搁的行程。”

梅远尘再不坚持,轻轻点了点头道:“好海棠,我让十二位师兄、师侄随你同行,我与其余十二位师兄、师侄先行。你们一路上行慢些,莫要再赶脚程。我这便去找湛通师兄,收拾停当,一会儿便出发。”

海棠微微笑道:“是了,自该如此!”

梅远尘把海棠扶好躺下,掐熄了油灯阖门而去。

“咚!咚!咚!”已是亥时二刻,三声叩门声响起。

“小师弟,你来啦?”湛通揖开门道。

梅远尘见他仍穿着白天穿的道袍,颇有些讶异,但也不去理会,有些难为的模样问道:“师兄,可体乏了?”

“呵呵,小师弟,无需多言了,我们这便行罢!”说完,湛通从门口挂钉上取下配剑,往门上敲了三声。一时间,隔壁四间客房的房门一起打开了,十二名老少道士都已收拾了妥当,走到行廊中,向此间望来。

梅远尘心中激荡,向众人深深鞠了一礼,转身快步往楼下行去。“唰!”、“唰!”、“唰!”一阵有如风吹般的声音响起。

明月下,一十三骑一路向西疾行... ...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〇八五章 还道尔是男儿身

人,上善若水,利而不争,处人之所恶,历苦而近于道。

雨,水聚天而落,善则润万物,恶则灭生灵,为天道所使。

善德若善水,能润万物,能容万过,能灭万恶,为人道所使。

申时二刻,天有积云,鸟兽归巢燕低飞,示雨。

浮阳郡,澹州,城西三十里驿道中,铜锣声响起...

“咚~~~”,“御风借道!”

“咚~~~”,“御风借道!”

“咚~~~”,“御风借道!”

一队行伍马车二三十辆、骠骑四五十匹、步卒五六十人正快步行过,一边不停打着锣、喊着道上行话,警示着想动手的黑道朋友。只见飘扬着的四面镖旗上皆印着两个黄色的绣字,正是他们所念的“御风”。御风,便是他们的镖号。

江湖人谁不知道,天下第一大镖局,就叫“御风”?

江湖上又谁不知道,御风镖局的当家叫易麒麟,是仅次于苦禅寺悬月大师的天下第二高手?

镖号和当家皆是这家镖局的金字招牌,若不是到了绝境,没人敢打他们的主意。是以镖队一路报着镖号行进,而又自是一路通行顺畅无阻。

“三哥,这出镖也真无趣的很,从耒阳接镖至今,这半个多月每日除了赶路还是赶路,我都晒黑许多!”一个十五六岁俊俏少年向旁边青年男子嘟嘴抱怨道。

“谁叫你非要跟来?你真当我们行镖是游山玩水么?”青年男子笑道。只见皮肤微黑,剑眉星目,端的是一份好模样。见俊俏少年气鼓鼓的,又温声言道,“倾心,向来都是男子行镖的,这餐风露宿的,你一个女儿家实在诸多不便,真个是难为你了!到锦州后,哥哥陪你好好逛一逛街市,好么?”

那少年肤白肉嫩,竟原来是女儿家扮了男装,只见她笑嘻嘻答道:“还是三哥好!你说到要做到,可不许诓我!”

“三哥自然做到。”星目男子朗声答道。

“噔!噔!... ...噔!噔!”一十三骑快步从驿道行过,泥灰溅到男装少女身上。

“呸!呸!坏透的东西,姑娘今日倒了大霉!”男装少女一边干咳,一边“呸”,一边骂。只听前方已然行远的马骑上幽幽传来一句,“急赶路,对不住了!”

星目男子听了这一句,忽然脸色大变,探首向前望去。

“哥,你怎么呢?”男装少女奇问道。

星目男子回过神,转头严肃谓她言道:“我怎跟你说的!出镖在外‘三分保平安’---带三分笑,让三分礼,忍三分气!你适才怎胡乱说话?”

少女见男子脸有怒容,似乎是真生气了,乃低头认错道:“是,哥哥,我莽撞了。你莫要生气!”

“你倒我在生气么?我是怕你惹了祸事!”星目男子拉住马缰定住马匹,正色谓少女道:“江湖之上,危机四伏。我们护镖远行须当与人为善才是,万不能平白招敌,知道么!”

少女咽了咽口水,问道:“适才那群人,武功厉害的紧么?”

“嗯,适才答你话的那人,内功非常高,是极少见的高手。”星目男子想了想,微微点头答道,“却不知道,江湖上甚么时候有了一个这样厉害的人物。”

“哥,他比你武功还高么?”少女试探着问道。

星目男子看着她,一脸宠溺道:“倾心,往后你就安生在家里待着罢。在家里,甚么人也伤你半分不得。”

凭着镖号和爷爷的招牌,少女这次随镖出行并未遇上甚么险事,还道出镖不过如此罢。适才见星目男子那般严肃的神情,少女知道刚刚自己口风无遮几乎召来祸事,当下暗暗自责。尔后再不发一言,老实催马跟着。

“啪!”一道闪电切开天际,发出刺耳的声音。队首一个中年汉子勒住马缰掉转马头,快步行到星目男子面前。

“三公子,这雨又临近了,前方七八里处有一家客栈,不如我们赶快一些?”中年汉子言道

星目男子点头道:“段镖头,正当如此,这便行快些罢!”

“咚...六如地,雨湿鞋,快行步,把脚歇!”镖中吆父敲锣大呼道... ...

天上积云由白转灰,由灰转黑,显是暴雨将至。

镖队离着客栈不足百丈,眼看就到了,可惜,人未至而雨先降。雨势如倾盘,雨点如坠珠,百步之外物事不辨。泥地积水成淖,车轮深陷其中,进退不得。骑镖师皆下马,与卒镖师一同推车,勉强缓行。

“师兄,我看那队镖的车马似乎被泥淖阻住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帮上一帮?”梅远尘站在客栈楼阁边,谓湛通道人。他眼力甚好,仍可辨物。

湛通向外看去,只依稀看得一些虚影,点了点头道:“行出在外,能帮衬着些就帮衬着些罢!可是装服湿了,赶路亦是大大不便,不如我们光膀去帮他们使力罢?”

“如此最好!”梅远尘大喜道。

十三个光膀汉子从客栈冲出,行到镖车旁。“兄台,可需帮一把力?”

段正德大喜道:“多谢了!”

星目男子见这光膀汉恰巧是十三人,已知便是先前在驿道快行的那队人了,一时心中又喜又忧,不知是福是祸。

真武观下山这二十四人,皆是门派精锐,武功各个不凡。镖队虽有随行镖师近百人,却大半是拿着半两月钱的卒镖师,武艺稀松平常。百余人推着二十八辆镖车,犹觉蚍蜉撼树。这十三人分推十三辆镖车,一时间变出了泥淖。镖车既出了泥淖,这十三人便再推另外十三辆,不至半刻钟,二十八辆镖车很快便皆被推了出泥淖,缓行到客栈院落内。

男装少女不愿弄脏装服,一直骑在马上未曾落地,镖队到了院落中,才迈腿准备下马。

“啪!”又是一个惊天大雷响起。男装少女一半身躯已离了马鞍,马儿受惊窜起,把她重重甩了出去。

梅远尘早已注意到,此群人中仅这一个小哥未下马来,想他当是此中位分最尊的。这时见他被惊马甩出,急忙使出一招“颜面扫地”把他抱住,自己垫在他身下。甫一保住他,便暗叫“不好”。原来男装少女装服早已湿透,梅远尘把她抱在自己胸前,显能感觉他胸前异象,始知她是女儿身。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响起。男装少女狠狠在梅远尘脸上扇了一巴掌,便急急起来,往客栈里面跑去。留下真武观面面相觑的十二个老少道士和镖队中尬笑的一众镖师。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〇八六章 冤家宜解不宜结

皆是客栈,驿道上的客栈与闹市中的却颇不一样。

这家“迎来”客栈招待的客人多半是往来的镖队、商队和长徙的旅人。而无一例外,这些人赚的都是苦劳钱,非是来此间享乐的。往往只求驻足停歇稍解疲乏,填饱肚子睡个觉,再把马匹喂了即可。是以这客栈虽不小,里面却无甚装饰,倒显得有些寒酸。

“倾心,人家好心接住你,你怎能打人?”一间客房内,星目男子坐在木凳上对床沿的男装少女道,“一会儿你随我去给人家道个歉罢。”

“我不去!”叫倾心的少女早已换了一套干净的男袍,把头歪向一边,倔强道,“谁叫他抱我!”想起刚刚发生那幕,一抹酡红不觉间又爬上她俏脸。“可真是个坏人!竟光着膀子来抱我!呸呸!”心中骂道。

星目男子也是一脸尴尬,咳了咳嗓子,强忍笑意道:“人家也不知你是女孩儿家,所谓不知者不怪。何况,你没瞧见么?我们的镖车陷入泥里出不来,是人家出了大力才脱困了。江湖儿女,恩怨分明,适才你打了他一下暂不去提。人家帮我们,那你总得随我去道谢罢。易家的儿女,怎没这点担当?”

易倾心低头不语,缓缓从床沿下来,行到了门口,倚着墙嘟囔道:“布衣公子,便请在前带路罢!”

易布衣微笑着轻轻摇头,从凳子起身往门外行去。

“师父,没想到这客栈虽然简陋了一些,饭菜倒蛮可口的嘛!”一个青年道士嘴里一边嚼,手里一边伸筷子夹菜,还一边感叹道。

湛通道人笑道:“止漾,只怕是你肚子太饿了罢。你去买个馒头吃看看,定然亦觉香甜美味。”

佛门三学有戒,其功在于止错,其行在于遵规循律。道门则相反,事事求自然无为,便是师徒之间相处亦跳脱活泛得多。便真有弟子执礼过恭,亦多半出于本心的敬意。

止漾笑道:“是了,弟子可是真饿了。”说完又快速往嘴里夹菜、拔饭,好一顿狼吐虎咽。

另一边的御风镖局一众镖师亦都占好了座,只是十几张桌上皆是空空如也,甚么也还没有。易布衣带着易倾心到了膳堂,却并往众镖师落座的一边行去,乃径直走向梅远尘与湛通道人那一桌。

梅远尘亦已察觉他们正行过来,已放下了碗筷,站起身来。“止漾,去旁边一桌!”湛通轻声说道。止漾夹了一口菜到嘴里,端着碗筷往邻桌挤去。

“在下御风镖局易布衣,先前得众位前辈、朋友助力才使镖车脱困,心中实在万分感激!此情谨记!”易布衣说完,微微躬下身子致谢。

湛通回礼道:“易公子,你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易倾心从楼阁下来,一眼便看到了梅远尘,此时走近,见他左脸好清晰红五个指印,颇觉不好意思。一旁的易布衣似乎发觉妹妹窘状,清声谓梅远尘道:“这位少侠,舍妹鲁莽冒犯,还请万望勿怪。她性子腆,在下替她向你道歉。”

“哪里哪里!是在下眼拙鲁莽,还请姑娘勿怪则好!”梅远尘被打一耳光,却并不生气,见对方来致歉,忙借机陈情道。

易倾心女儿身份被揭穿,一时更觉尴尬,一溜烟又往楼梯跑去,“噔!噔!噔!”已消失在众人面前。

“呵呵,舍妹年少不懂事还请少侠勿怪。”易布衣无奈道,“对了,还未曾请教众位?”

湛通虽不如何在江湖上走动,但真武观一应的招待多是他来出面,人情事故比余人要通晓得多,当即抱拳道:“哦,失礼了。贫道湛通,我们一行是都城真武观的,这位是贫道的师弟梅远尘。”易布衣已先行自报了家门出处,按江湖规矩,便是对方并不问起,自己亦当报上来处的,是以湛通言“失礼了”。

“哦,原来是国观的高人!失敬失敬!”易布衣大惊回道。所惊有三,其一是真武观乃大华国观向来少于武林门派打交道,江湖上对他们所知甚少,不想今日竟在此间遇见;其二是这个少年看起来似乎比自己还小得多,却竟是这个老道的师弟;其三是他已听出路上传音致歉之人便是这位少年,讶异他竟有如此惊人武功。心想,对方十三人,似乎各个是高手,好在是和对方结了善缘。

“上菜咯!坤、离位十二桌尊客,肉丝萝卜丁十二碟!香煎荷包蛋十二碟!”客栈跑堂小厮吆喝道,四个大妈子端着好大个的食盘从伙房稳稳行出来。

易布衣见镖队的饭菜已上,自己不动筷,镖中兄弟绝不敢动筷,乃辞道:“湛通道长、梅少侠、各位道长,布衣不打搅各位饮食了!”

易倾心躲在房中,闻着楼下传来的喷香肉菜味,只觉肚中饥肠辘辘。“原来,我打他打得那么重。”易倾心想起梅远尘脸上那清晰的五个指印,忍不住想道,“当时雨势猛烈,或许他实在不曾注意那许多。唉,可谁叫他竟光着膀来抱自己!”越想越烦,后面索性不想了,躺在床上蒙头装睡。

“咚!咚!咚!”三响叩门声后,只听易布衣在门外叫道:“倾心,我给你带了饭菜来。”

易倾心蒙在被子里,听得自己肚子在咕咕叫,正在心里暗骂,“哥哥这个饿鬼,怎吃那么久?还不来给我送饭菜!莫不是把我忘了?”这扣门声响起,她便跳起了来。易布衣话才说完,她即开了门,忙伸手接过小餐盘,在房内茶案坐下,全然不顾形象吃起来。

“傻妹妹,饿极了罢!”易布衣柔声道。见妹妹只顾着吃,并不睬自己,也就闭口再不言语。待她把两碗饭菜吃完,抹了嘴,才道:“现在已吃饱了,气也该消了罢?”

“甚么?”易倾心没好气翻眼道,“我都饿了好久,也不见你们送吃食来!”说完,伸手在易布衣臂膀上重重拍了一下,骂道:“你便是这么对你妹妹么!”

易布衣哈哈大笑:“谁叫你使小性子啊!饿一下算是给你一点教训。”见妹妹不闹了,乃道:“这十三位是真武观的高人,你打了人家实在不好,听三哥话,还是给那位梅公子赔个不是罢。”

易倾心并不答话,站起身推着易布衣往外走,一边说道:“我不理你了,你出去。”

易布衣任妹妹推着自己,至门口处忽然转过头笑着低声说了句:“我问过了,他住乙字号,楼梯口第一间。”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〇八七章 至善者天人助之

安咸郡因出产私盐和与沙陀国比邻,往来客商甚多。锦州乃郡府所在地,其繁华虽比不得都城,却亦是一般州、郡府所不能比。街道整齐划一,酒肆茶楼鳞次栉比,商贩走卒云集,亦是江湖消息聚散之地。

城中官市卯时三刻便开,各行各地的商贾在此间买卖着各式各样的货物。梅思源在盐市兜了一圈,盐货的质地和价钱皆没问题,便早早出了来,往民坊那边行去。官市有衙役守着,秩序井然。而民坊则由小摊贩自行摆卖,往往为着好的段位你争我抢,甚至还闹出过人命。梅思源从菜坊逛到米坊,再逛到油坊,最后在盐坊停驻。

“卖家,这粉盐多少银钱一两?”梅思源用盐袋里的竹片拨弄里面的盐粒细细看着,乃问一旁的掌堂汉子道。

掌堂汉子一脸精明的样子,贼溜溜答道:“客官,一两粉盐卖一百四十文,论斤卖的话可以算你便宜点,八钱银子。这粉盐可是稀缺货,今儿有,明天可就指不定了。”

梅思源皱眉道:“统购律不是明文规定一斤粉盐卖一千七百五十文么,一两银子二千五百文,你卖八千银子就是两千文,可比统购律高出二百五十文了!”又指了指盐袋,问道:“且你这粉盐里面夹杂了学些砂屑,质地算不得好,怎卖如此贵?”

掌堂汉子摇头叹气道:“唉,统购律有甚么用?这盐我们从官市买来都要一千八百五十文,真要按统购律去卖,我们还不亏死、饿死?”

“竟有这等事?”梅思源惊问。自己是大华督管盐政的首官,若盐价都控不住,谈何治盐?正待再问,却铺面口一个老妇人走了进来。

“去!去!去!”掌堂汉子挥袖赶道,“你又买不起,甜甜来作甚!”

那老妇人衣着褴褛,两个眼窝深陷,瘦得不成人样,跪在地上哭央着道:“你发发善心,行行好罢!我孙儿几个月没进盐,脚都烂开了,再不进盐,怕是活不成啊!我求求你了!你舍一点盐给我罢!”

“你走罢!我还做着买卖呢!我这盐是拿来卖的,你若是拿了钱来,我立马也就卖了给你。你手里既没有银钱,你说甚么我也不能给你!”掌堂汉子眼角抽了抽,咬牙撵道。

梅思源在旁边看着,竟见这汉子眼眶隐隐有泪。不免想着,“想来这汉子亦算不得心肠多坏。只怕真个儿是营生难做,又家里有老小伺奉,左右难以支绌也说不定。”

“老人家,你且莫走。”梅思源走上前,一手拉住她衣袖,一手从腰袋里摸出一锭官银,谓掌堂汉子道:“卖家,你给我匀半斤粉盐,我这里是一两的银锭,余下的银钱,你给兑成铜圆罢!”

掌堂汉子接过银锭,忍不住一笑,几滴泪珠恰好从眼眶中被挤出来,忙转过身去应了句“得勒!”,一阵忙活起来。

“大娘,这是这位先生给你买的盐,你可拿好,万莫要碰了水!”掌堂汉子一手吧盐包递给老妇人,等老妇人接了盐包,再双手奉着三大串铜圆,谓梅思源道:“这是对给你的铜圆,一共一千五百文,客官数数看。”

梅思源接过这三串铜圆,送到老妇人面前,温声道:“这些银钱,你给孙儿买些好的吃食,让他早些好起来罢!我也有个孩儿,想来和你孙儿一般大。”

老妇人颤巍巍接过铜圆,直直看着梅思源,脸皮抖动、嘴角轻颤却未哭出来,似乎想把他的模样深深记住。只见她忽然跪下,呜呜哭起来... ...

“少主,这个梅思源倒真是个好官啊!”几十丈外,亲见整个缘由的穆桒喃喃言道,“为甚么他竟会是大华人!”

旁边的白衣公子默默不语,折身往穆桒身后行去。穆桒回过神,见四人已行远,急急跟了上去。

他们一行四日前便到了,找到梅思源时,恰逢见他在路边给一个瞎子的乞丐喂饭。众人本算动手杀了他,了结此间事宜早些回鄞阳城去,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端木敬、端木崇,你们动手罢,我今有点不自在。”

“穆桒,你又来诓我,要动手便一起动手!”

... ...

最后几人商议计定,先跟着梅思源,待他哪天没做善事了,便三人一起出手杀了他。然而跟了四天,梅思源却一次又一次让他们杀意减退。

“唉,这位梅大人,每日歇息不到三个时辰,为公为私皆毫无可瑕疵,我端木荣虽杀人如麻,却也舍不得杀他!”个头最小的黑脸汉子感慨道,“若非家国恩怨,我端木荣实在佩服这样的汉子,倒真心愿意结交。”

“谁说不是!”穆桒接话道,“在大话,这个梅思源实在是最对我胃口的一个,我穆桒跟了他四天,也实在不愿去杀他!”

五人在一个僻静的小湖边站定。白衣公子眼神犹豫,显然,经过这几日所见,他亦不想杀梅思源了。只见他忽然从腰袋间拔出一把软剑,向湖面纵去。一时湖面光影摇曳,灿烂如花。只见他踩在湖面而不湿鞋,一把软剑在他手里忽如灵蛇,忽如彩带,或柔或灵,出招快而决,剑招险而魅,如梦幻一般。

待他从湖面翻身跃至四人身边时,已难得出了一身汗,却听他冷冷答道:“我可以不杀他,但他亦必死!”还剑入腰再缓缓道,“祝孝臣一行明日便该到此间与我们会和了。他对梅思源一无所知,总下得去手!”穆桒、端木敬四人心中一凛,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家国利益之前,个人生死犹自不顾,遑论其他?

太阳初升,好一副初夏晨曦的美景。

“倾心,你怎又不乐了?”易布衣转过头问道。

“哪里有?你说甚么啊!”易倾心有气无力道,“只是昨夜睡的不美,有些体乏了罢。”昨夜在客栈中赶走易布衣后,易倾心小心行到乙字号房门,可总也不敢敲开,犹豫一番,还是悻悻回了房。如此这般几次,歉未道成,自己也未睡好。本想今日起来得早,正可觅机致歉,却见他们早已离了去,哪里还有影踪。

“是了,他说过的,急赶路。”易倾心幽幽想着。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〇八八章 愿涂肝脑向死行

此处山谷清幽僻静,蒸腾的雾气延绵缭绕了数十里,把此处方圆托衬得如同仙境一般。林间一会儿画眉鸟叫,一会儿是戴胜鸟叫,一会儿又是布谷鸟叫起......

祝孝臣盘膝坐在一块高凛的大石上,俯瞰眼前幻境般的美景,听着耳畔仙乐般的清脆鸟鸣,心中却半点没有坦然恬静。他的脑海中,那个少年鬼魅的身影挥之不去。他曾经有多自负,如今便有多犹疑,“他的身法怎能如此快?”、“我的玄湮掌明明打在了他背心,他怎还能再运功?”、“莫不是他们说的是真的,此间确有蹊跷?”

那夜自大将军府出来,与那人报知自己失手后,祝孝臣便单独离了开。他是此行三十二人中的第一高手,是以那人派他去杀大臣中分量最重的芮如闵时,他欣然领命。“使最有把握之人去办最紧要之事”,自十七年前端木澜登基后,便成了厥国治政选才的总领。之后这十七年间,厥国上下冒出了无数的能人治臣,一番励精图治国力得以大增,几与大华无差。

显然,那人对祝孝臣寄予了厚望。原本自己亦以为,定能斩敌首级,不辱使命,不想却成了当夜出手的二十四人中失手的七人之一。那人虽未责怪祝孝臣,但同行投来的怪异目光,实在不堪忍受,便向那人此行离了去,相约八日后,在锦州会合。祝孝臣三日前便到了锦州,却并未去相约之地,而是找了这个山谷,隐了起来。

今是八日之期的最后一日,祝孝臣是厥国武林中的大人物,断没有失约的习惯。再向山谷望了一眼,便转身快速向下奔去,身形隐入林中,再不见踪影。

“小师叔,我们已过了锦州的边界,想来离着盐运政司府亦不会远了,你就放宽着些心罢!”湛通的小弟子止沧见梅远尘一路精神紧绷,脸色焦虑,忍不住安慰道。止沧虽比梅远尘年长不少,但今年也才二十五岁,然拜在湛通门下已十一年,武功一点不弱,此时正与他并坐在草梗上稍歇。

梅远尘侧过头对他勉强一笑,却并未答话,拿起手里的馒头几口吃完,拍拍屁股站起了来。真武观十二个老少道士见梅远尘已起身,不管手里馒头有没吃完,皆从草梗爬起,纷纷跃上马去。

“噔!噔!... ....噔!噔!”一阵尘土扬起,一十三骑在驿道上狠命向西奔去。余辉下,十三个背影似乎散发出淡淡的金光。

戌时初刻,正当用午膳,安咸盐运政司府传来一阵吵杂音。

“休想!但教我梅思源在这安咸盐政司位上一天,便绝不可能让你盐帮的人染指阜州盐场!再勿多言,送客!”梅思源怒斥道。

一个山羊胡子的瘦高老者阴笑道:“梅大人,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真以为自己便能一手遮天,无人可制么!”

“我梅思源行事但求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百姓,无愧于本心。你盐帮虽然势大,但亦大不过法去!你们老实规矩做你们的私盐买卖,我便也不来约束你们,但你们若是胆敢打官盐的主意,我梅某人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定和你们周旋到底!”梅思源指着瘦高老者瞪眼骂道。

“哼,哼哼!合则两利,梅大人,你可要想清楚来啊,李学辞言尽于此了!”瘦高老者说完,甩袖离去。

梅思源看着李学辞离去的背影,眼中露出深深的忧虑。

“老爷,已送走了。你去用膳罢,夫人正在偏厅候着!”傅惩快步走过来,一脸肃穆道。

梅思源深吸了几口气,强笑道:“傅二弟,莫多想了,一起去用膳罢!”

傅惩低着头,强忍着哭腔,轻声道:“我不去了,就在外间候着。政司府左近歹人太多,半刻放松不得。”

梅思源也不强求,转身往偏厅行去。梅思源走后,傅惩昂起头,两行眼泪顺着脸颊一路流下。借着灯盏昏黄的光亮,依稀能看到他脸上好大一个刀疤,以及左眼空洞的眼眶。

“思妹,今夜的菜可真香!我定要多吃几碗!”梅思源笑着坐到餐案旁,笑谓百里思道。

百里思勉强一笑,给梅思源盛好饭放在他位前,柔声言道:“源哥,这个盐政司,你还是莫要做了罢!这都第几拨人了。”

梅思源正扒拉着碗里的饭菜,听爱妻来劝,手上一滞,干脆放下了碗筷,伸手握住百里思双手,温声道:“下个月,你和云婶、百灵他们几个去都城好不好?你不是也想尘儿想的紧么?正该去找他了,要不都不知他长得甚么模样!”看向爱妻的眼中,自有着无尽的爱意。

“源哥,我哪里也不去!你当我不知你做的甚么打算么?你既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又何惜这一条命?尘儿已经长成了人,我心中亦再无甚牵挂,你若已存必死之志,我自然陪你共赴黄泉,一路上,你我作伴,可不也好的很么!”百里思笑着,泪水早已湿了眼脸。

阜州盐场大量出盐这七八个月来,梅思源已不知拒了多少巨贾豪门。近半年来,明里暗里想至他于死地的人实在不知有多少,杀手死士已经派来了二十几拨,一拨强过一拨。梅思源自然心知,自己不死,他们派来的刺客便绝不会停。

“思妹,如今大华内忧外困,百姓度日才刚有好转,我怎能此时抽身离去?”梅思源一脸诚挚道,“梅府世代深受皇恩,现下正是我报效朝廷的时候,怎能只顾自己安危?人皆有一死,本亦无甚可怕的,但求这一生,能竭我所能,为百姓谋福祉,为朝廷解忧难!薛大人、刘大人他们都能以死殉国,我梅家男儿铮铮铁骨,又岂能独惜此命!”

百里思紧咬双唇,双眼噙着泪重重点头。

“家国危殆,百姓潦苦,边境烽火已起,兵士枕戈待旦。阜州出盐不只是百姓用盐所在,更是军饷军资之源。一些人不但不思报国,竟想着侵吞盐产为己有,发国难之财,为夫居此要职,如何能允!”梅思源站起身来,朗声道,“家国危难存亡际,愿涂肝脑向死行!”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〇八九章 人生至乐久别聚

锦州是大华国的西大门,不只是最大产盐地,亦是军事重镇,常驻守军两万余人。

依大华的治令,外城门酉时三刻便收起吊桥,无军令不得出入。梅远尘一行赶到锦州外城门时已是亥时初刻,城门早关,吊桥亦早收了。

“守官,烦请打开城门,让我等入城!”一十三骑风尘仆仆赶来,人马皆乏了,梅远尘定住坐骑,运气渡声道。

这话声幽幽传来,如在耳畔轻语一般,守城诸将士无不吓一大跳。守城百夫忙叱令戒备,朝城墙下大声呼号道:“城下何人?”

“在下梅远尘,有颌亲王随行金令在手,劳烦打开城门让我等入城!”梅远尘离开都城前,夏承炫把这块颌王的金令给了他,以备不时之需,这时正好拿出来用。

守城百夫听了一怔,想道,“这该如何是好?若城下这人确有颌亲王金令,自然当开门放他们进来。然此时夜色已沉,城墙火把昏暗,实无法看清他手中究竟是何物事。”

“夜色太暗,目不能视物,看不清你手里是甚么物事,恕不能开门。你们明早入城罢!”百夫哪里敢冒此杀头巨险,可又担心他确是王府中人,是以客气劝梅远尘道。

“守官大哥,我这便上来执令给你看。”梅远尘已猜到他断不会轻易开门,便提了这个折中的主意。大华的城墙建造有三种规格,都城单独列类,城墙高达一十二丈,约十八倍于成年汉子之高;宽约一丈六尺,十名步卒在其上并行而不比肩。而郡府城墙高九丈,约十三倍于成年男子之高,锦州乃安咸郡府所在,城墙正是依制而建,整整九丈之高。

守城百夫还道梅远尘说笑,哪知晃眼间他已落到了自己身边。一众守兵均皆瞠目结舌,诧异不能语,愣在原地。

“守官大哥,请验金牌!”梅远尘把手里金令递了过去。

守城的百夫,咽了咽口水,定了定神才缓了过来,不禁想道,“我今日竟遇到如此高人!”一手接过金令,一手从守卒手里接过火把,仔细端详。借着火光,果见其上镂雕“颌亲王夏牧朝”六字,忙放下火把,双手把金牌还给梅远尘,单膝跪地道:“下官冒犯了,还请勿怪!”

“大哥请起!还请为我们下吊桥开门,放我们进去。”此时甚晚,且梅远尘心中实在挂念父母,不欲多啰嗦,直接言道。

守官见他言语精简,脸上却似乎并无怒意,当即心下大喜,忙令兵卒放下吊桥,开了城门,放一行人入了城去。

“甚么人!”云鸢跃上围墙,朝正靠近盐运政司府的梅远尘一行斥道,顾一清、尹成惠亦跟着跃上墙来。

梅远尘一听这声音,心中猛的一热,就快哭出来,朝云鸢叫道:“云爷爷,是我,远尘!”

云鸢身形一顿,显是又惊又喜,定睛看了看,果然是分别了一年多的小主人,当即纵身跳过去,笑道:“哈哈,尘儿,竟真是你!”

这是顾一清也跃了下来,他追随梅思源多年,自与梅远尘熟络。

“顾叔叔!”

“小公子!”

尹成惠早已忘内院跑去,向梅思源报信去了,“大人!大人!远尘公子来了!大人!远尘公子来了!”

梅思源还在书房中理事,远远听尹成惠说着甚么,却不敢相信。只见尹成惠从了进书房来,报道:“大人,远尘公子来了,就在门口!”

“啪!”梅思源全身一抖,手中的毫笔掉在了地上,脸上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形容。见尹成惠朝自己重重地点头,忙从书案走出,朝门口奔去。行到门口时,百里思已先听到声音赶去了那里,正与梅远尘抱在一起。

“娘亲,孩儿好想你!没有一日不想你!”梅远尘情难自禁,轻声哭道。

百里思本来心怀死志,最大的缺憾便在于不知能不能在死之前再见梅远尘一面。哪知上天怜悯,梅远尘竟真真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叫她如何不喜极而泣,“我的好孩儿!娘亲也想你想的紧啊!”

“尘儿,你竟真来了?”虽亲眼见了梅远尘便在面前,梅思源犹不敢相信,怔怔说着。

梅远尘、百里思挽手行到梅思源面前,梅远尘不禁抱住父亲,喊道:“爹,孩儿来看你们了!”一旁的云鸢、尹成惠、顾一清及真武观十二名老少道士无不感动得眼眶湿润。

“尘儿,你怎来了?这几位道长是?”梅思源稳住一腔的激动,询道。

梅远尘侧过身子,对湛通、湛觉等人道:“这十二位皆是真武观的道长,这位是我师兄湛通道长,这位是我师兄湛觉道长... ...这位是我师侄止沧。”梅远尘把十二位师兄师侄一一介绍给父亲认识,再对众位师兄师侄道,“这便是我爹了!”

梅思源一一跟他们招呼过,心里正觉奇怪,而已梅远尘竟成了道门弟子,又何以这么多道长与他同来此处。却听湛通笑谓自己道,“梅先生,你既是小师弟父亲,更是当世少有的贤臣能吏,天下想害你的歹人自不在少。湛明掌门派我等来安咸,说甚么也要佑护你周全!”

这些日来,政司府应付歹人已经死伤了数十人,云鸢、顾一清和尹成惠正觉渐难应付,不想这时却来了强援,当下大喜之色溢于言表。

“思源尘世俗人,那里敢劳各位方外高人佑护?”梅思源听了大吃一惊,推却道,“各位远来做客则可,若是来护卫我,思源实在万不敢当!”

“哈哈,梅先生,掌门已下了死令,真武观下批接应的门人过来之前,我们二十四人断不能回,否则便要逐出观门了。你便是赶我们走,我们亦不能走的。”忽然想起还有十二人在路上,再言道,“湛空师弟一行还在后面护着海棠姑娘,想来这几天也就到了。”

“哦,海棠亦来了?(还有道长来了?)”梅思源、百里思同时问道。

“都城十几位大臣家里遭袭,死伤了七十几人。湛明师兄知道歹人武功高强,担心爹身边护卫不够,便遣了门中二十四位师兄师侄来佑护爹,海棠体弱,行不得快,我和湛通几位师兄师侄便先行赶来了。”梅远尘握拳答道,“爹,孩儿跟随师父学了一身武艺,誓死也要保护爹娘周全!歹人再敢来,定教他们有来无回!”

梅思源至此时此刻犹不敢相信,自己向来不爱练武的孩儿竟学会一身好武功,且带了一群师门中人来护卫自己。心下这许多疑问,他暂时不愿去想。此刻梅思源只知道,自己一年多来念念不忘的孩儿,来到了自己的身边,这便是他生之至乐!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〇九〇章 命中有无早注定

端木澜有九子,其中业已成年的有七个,端木玉排行第六,今二十四岁。论长幼,在他前面还有五位兄长;论出身,他生母是二品贤妃,贵重自比不得皇后、贵妃,乃实实在在的庶出之子。皇后所生的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及穆贵妃所生的二皇子,在皇位继承顺位中皆比端木玉靠前。然,三年前他却被端木澜立为了储君监国。如此不合礼法的大事,近至宗室叔伯、兄弟,远至朝堂文武百官却几无人反对。

只因端木玉实在太过出众了。

抛开形容绝世不论,其文采、秉性、慧根、武事在一众皇子,甚至于整个厥国中皆无人能比。虽自小带着熠熠光芒,深得圣宠却毫不自大,事上恭谨待下亲近,不骄不慢不急不躁,永远沉静内敛,遇败而不馁。

三月初九,丁巳月,丙戌日;宜结盟、祭祀,忌入门;福向为南,忌北上。

端木玉在院中来回踱步,反复思量着今日的卦历所示。忽然停住身形,向身后问道:“穆桒,祝先生呢?”

昨日祝孝臣已到了约定之地和他们会合,已议定,便在今日下手,了结梅思源性命。

“少主,祝先生卯时四刻已出门了,想来快到了盐政司府,你且等好消息罢!”在穆桒看来,祝孝臣杀梅思源自有必成的把握。

穆桒的话才说完,院门口便传来一阵盈而快捷的脚步声,乃是端木荣行了进来。

“少主,属下有两事要报。”端木荣靠院墙站着说道。

端木玉看着端木敬严肃的样子,挑了挑眉,轻笑道:“瞧你这神情,多半是坏事了。无妨,便说来听罢。”

“是,少主。我们的人探查到了两个消息,皆于我们此行极不利。一是,梅思源那个武艺高强的儿子梅远尘,昨半夜竟回了府,一起同来的还带有十几个老少道士,似乎武功皆颇不弱。二是,大华皇帝派了一队五十人的禁卫正赶往锦州,将长驻盐运政司府担梅思源护卫之责,现已到了澹州,最迟今夜便可抵政司府。我们的人一得到消息便往这边传递,快马加鞭亦只比禁卫提前了一日赶到。”端木荣微微躬身报道。

“这个夏虏华应变还不算慢,看来并不像传言说的那般不堪。”端木玉虽有些觉得诧异,脸上神情却始终淡然,听他又笑着说道,“我若有个梅思源这样的大臣,早也把他严实护卫起来了。”

“唉,棋错一着!”端木玉无奈苦笑道,手里撰了撰卦历,清声言道,“找到祝先生,叫他回来罢。事既已至此,我们再不能强行为之。”他此刻心中颇有悔意,“初时便杀了他,多好!”

穆桒颇不理解,却并未多问,应了声“是”,便快步行了出去。

“端木敬,你信命势么?”端木玉向端木敬行来,一脸正色问道。

“我不信运势,我只信少主!”端木敬摇了摇头,坚定答道。

“我信。”端木玉清声说道。

三月初九是姬尧娘娘的诞辰,这一日,道门的信徒会点爆竹庆贺。盐运政司府的爆竹响了很久很久,不只是庆贺娘娘诞辰,更是庆贺梅远尘千里归来。

“姬尧娘娘保佑!保佑梅家主仆老少平安康健,保佑大华四境风调雨顺百姓度日喜乐!保佑我儿远尘远离疾苦事事顺遂!”百里思跪在香鼎前轻声祈愿道。插好香火,恭敬拜了三拜。

“用早膳了!”云婆行到厅内,向众人喊道。只见她脸上堆满笑意,显然是开心到了心里深处。她今日是真个儿开心,不仅小公子远别一年多后回来了,更带来一众道士高人,使她紧绷的心,终于可以稍安。这几月,府里的侍卫已死伤二十几人,甚至梅府的亲卫亦各自受了伤。月前,梅思源自阜州盐场回锦州政司衙门时,遭蒙面歹人行刺,云鹄为保护梅思源背背上被砍了好长一道伤口,前几日才能下床走动。而云鸢这一年多来,朝夕不敢深眠,早已积劳成疾,现也是勉力撑着。云婆昨日从云鸢口中得知,这行道人武艺不凡,其中三人竟不在云鸢之下,实在令云婆喜出望外。“梅府这一家子,总算可以安生着些了!老头和两个仔娃肩上的担子可算轻多了。”是以天色还未亮,她便下伙房忙活开了来,为府上百余人造饭去了。

傅惩有事来禀,正往主眷用膳的偏厅行去,恰与梅远尘碰了个正着。梅远尘一眼便瞧见了他脸上狰狞可怖的刀疤和空洞歪曲的左眼眼眶。

“傅二叔,你的眼睛、你的脸上,你是怎受了这伤?”梅远尘颤声问道,泪水在他双眼中打转。

傅惩见到梅远尘,一时大喜,笑起来牵动着伤疤形容更是可怖。扶住梅远尘肩膀,大笑道:“公子,你真回来了!那便是最好了!我这伤,没甚么,已过去了!”于自己所受之伤却并不愿多说,转而言道,“自清溪到这安咸,老爷做了多少大事?活了多少人命?皆知他是当朝第一能臣,可却仍有那么多人欲置他于死地。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傅家受老爷的恩情,这辈子都报答不完,便是为老爷去死亦是毫不遗憾,更莫说这一点小伤了。”

梅远尘看着傅惩的伤口,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话语,早已怨怒至极,紧咬着牙关,低声吼道:“这些该死的歹人!”

傅惩见梅远尘露出从未见之怒容,心中一悸,忙道:“我与白泽已完婚了,我们的孩儿这个月便要生了,你可知?”

梅远尘回过神,强笑道:“娘亲写信跟我讲过,不过却不知是这个月生。傅二叔,恭喜你要当爹爹了!”

“哈哈... ...”傅惩一计得逞,哈哈笑起,忽然想起有事要禀告梅思源,脸皮一耷,自骂道,“我却忘了给御风镖局通报了!”

梅远尘听是御风镖局,心想自己一行前日在迎来客栈所遇的便是御风镖局的镖队了,莫非这却是同一拨人?乃谓傅惩道:“傅二叔,他们在哪里?我可以去看一看么?”

傅惩不曾想梅远尘竟过问此事,但亦不犹疑,答道:“便在右偏堂的正厅,前行一百步到回廊尽头往右拐便到了。你若是想去看看,自也不碍事,老爷一会儿也就过去了。”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〇九一章 以善之名行善行

“倾心,你向来不喜欢见客的,今日怎非要跟来?”易布衣见妹妹跟在自己身后,紧紧拽住自己衣角的模样甚是好笑,不由问道。

“坊间都传颂这梅大人,说得如何如何好,难得今日哥哥你来拜会他,我当然要来。”易倾心答道,“反正一会儿我跟在你身后不言语便是。”心里却想着,“他亦是往锦州方向去的,又都姓梅,不知他与这个梅大人有没有什么关系。”

梅远尘是初到盐运政司府,不想这府邸竟也颇不小,各中廊苑交错。好在傅惩已告知了偏堂正厅的所在,梅远尘总算顺利找到。甫一踏入院门,便远远瞧见易布衣、易倾心坐在客位上。

“易公子,竟真是你们!”梅远尘远远叫道。

易倾心听这声音,只觉似曾相识,转头一看,却见那“坏透的人”正往厅内行来,一时心里“扑通!扑通!”跳起来。易布衣却无这许多心思,从座上起身,往外行出几步一脸喜笑道:“梅公子,竟是你!”自前日在驿道及客栈两番相遇,易布衣便对梅远尘生出了相交之心。虽有心结交,却只是途中偶遇,不好过问太多,以至连个去处亦未留下。易布衣还以为,客栈一别后便已缘尽,不想今日又在此间再遇,心中亦颇激动。待梅远尘走近了,易布衣乃询道:“梅公子,可介意我冒昧一问?”

梅远尘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与府上梅大人是何关系?”

“正是。”易布衣拱手答道。

“你们要见的梅大人,正是家父。”梅远尘回道,心中一股自豪自然而生。

易倾心不敢正眼去看梅远尘,只得低下头,用余光偷偷去瞥,暗自想道,“原来他竟有这样的显赫出身?那日我骂了他,又打了他,也不知他是恼我不恼。还好,他脸上的手掌印似乎已消了。”

“易小姐,你好啊!”梅远尘走到易倾心面前,问道。见她低着头不搭理自己,还道她在生自己冒犯她的气,歉然道:“易小姐,在下行止粗鄙,冒犯了你,还请勿怪则好。”

易倾心先前神游中,不曾听见梅远尘向自己问好,只听他又向自己道歉,心想,“他是个呆子么?怎如此礼甚?”一边抬起头从座山起身回礼,一边答道:“你不是有意冒犯,我便不生你气了。”

“在下不敢。”梅远尘尴尬笑道。四目相投,梅远尘无意见到易倾心脸上似有似无的笑意。

“原来你们竟认识?”梅思源大步走过来,朗声笑道。

盲州盐场产盐远远多于预期,然朝廷运力却一时难以跟上。眼见盐仓积压益甚,而偏远州郡百姓却仍无盐可食而致病死,梅思源愁苦难挡。正当时,御风镖局找上了门来,揽了这笔并不甚赚钱的买卖,解了梅思源老大一个难题。

“梅大人!”易布衣拱手执礼道。一边用肘尖顶了顶易倾心。

易倾心这才反应过来,忙跟着哥哥向梅思源拱手行礼。

“这位姑娘是?”易倾心今日仍是着了男装,但她肤白皮嫩,眼大眉弯,一眼就辨得出是个女儿家,是以梅思源这般问道。

易布衣一脸歉意,微躬身躯道:“梅大人,这是舍妹倾心。她久慕你大名,今日说甚么也要跟过来见你一见。我道女孩儿家上门访客多有不便,她便着了这身男袍出来。实在无意存心欺瞒,还请大人海涵!”

“三公子,你多虑了,我便是随意问问罢了。”梅思源摆手温声笑道,“御风镖局大力帮朝廷运盐,解思源天大的难题,本当登门拜谢。只是此间杂务困囿,始终不得成行,还请易掌门勿怪则好!”

盲山盐场每日出盐六千石,朝廷运力却只有一千五百石,缺口全由御风镖局补上。因朝廷统购律有明令,食盐运资不得超自身货价的两成。而大华当下,各郡、各州、各县府,食盐无有足用者,运途往往又远又偏,折算下来,实在无银钱可挣,是以,出御风镖局外,再无明镖愿接官盐的买卖。

不想一日易布衣找上门来,表明了来意:

“爷爷他老人家谓布衣道,天下百姓翘首待盐,梅大人天纵之才,竟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扭转大华盐政,实在是至善至能之人。天下人熙来攘往皆为利,像梅大人这般置之生死与度外,一心为民谋福的好官实在太少了。易家处江湖远处,无力造福一方,却当在自己所长处略尽绵力。御风镖局开门三十七年,接镖数以万计,每一笔买卖皆是为了赚钱,这些年已赚了不少银钱。如今大华国危民困,难得有梅大人这样的能臣激流勇进。易家虽做不得那扭转危局之人,却愿站在这样的人身边,愿能挡几缕风,挡几滴雨。力虽有限,终究亦是助益。易家暂停所有镖务,所有运力全部运盐,直至盐危解或易家倒。”

梅思源听了易布衣之言,激动得热泪盈眶,躬身执礼回道:“三公子,易家此举如何是‘挡几缕风,挡几滴雨’,实在是毁家纾难的大义之举,当得至善之名!思源得此良助,实在感激涕零,无以言表!”那是易布衣生平仅见有官员为了朝廷百姓之事而流泪,不觉感动莫名。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〇九二章 院似修罗人如狗

“梅大人,上次拜访时在下听你有言过,盲山盐场中提炼精盐所需的绿硝石已无存量,哪里也寻不着。这次镖队押盐运往素州途中,恰听人说起,素州比邻的耒阳有个弃置的绿硝石矿场。在下找人带去一看,果然见了那矿场。便雇人采了一些,磨成砂粒押了来锦州。还请梅大人鉴别一二。”易布衣是个爽快的江湖人,直言道出了今日所来之意。

“哦?硝石在哪?”梅思源大喜,笑问道。

“硝石尚存在城东驿馆的镖车里,然样石我今日却带了来。”易布衣笑着言道,一边从腰袋取出了一小包砂粒,向梅思源递过去。其实他早已找人验过,这确是提炼精盐所用的绿硝石无疑,是以此刻神情轻松,面有微笑。

梅思源打开袋包,取出砂粒放在桌案上,又是轻轻搓动,又是放到嘴里舔,脸上笑意渐浓,最后哈哈大笑起来:“不错,这砂粒果然是绿硝石。一会儿我便派府兵随你去取吧!验过了成色、分量,盐政司按时价给镖局算银钱。”昨日,梅思源还觉得已至穷途末路,诸事难为。才过去多少时辰,喜事竟接踵而来,令他心中生出一股再世为人之感。

“呵呵,梅大人,只怕你这政司府衙的府兵不足用啊!还是我们直押去盲山盐场罢,就地勘验成色分量,也少去那许多麻烦。”易布衣笑道。他并未推辞盐政司计价的银钱,一来,镖队此行途遥艰苦,镖师们的出镖钱、餐资、宿费、镖车修葺、马骑添置及采石磨砂等等,一应诸事耗费实在不少;二来,亦是最紧要一点,便是要避嫌了。梅思源与御风镖局皆不同寻常,若是有人拿此作论,其害难料。人言可畏,不可不防。

“哦,三公子,你捎了很多么?”梅思源这才想起,自己似乎从问过此节。

“我们押盐往素州的镖车是二十八辆,回程时我们便把这二十八辆镖车皆装满了绿硝石沙粒,粗算约有五十余石。”易布衣答道。

“五十石?这...”梅思源先是一阵狂喜,而后却是一脸的为难。绿硝石极难采探,是以价钱颇不菲,时价一石约是四百三十两银,与粉盐之价几已无差。五十石绿硝石合算即是两万多两。而盲山盐场虽然日进万金,却皆上缴了国库。盐运政司府的用度,由尚书阁三位大学士计定,皇上核准,才由吏部分月拨付。此时,盐政司府账上可支用的银钱并不足数,是以教梅思源好生为难。

“梅大人请宽心!”易布衣早已料到此情,笑着道,“御风镖局与盐政司府往来又不是这一日,这笔资费先欠在账上,待朝廷拨了银钱再给付亦无不可!”

梅思源听了大喜,不禁连连感激。一旁的易倾心眼见这一切,心中不免想道,“原来他们父子皆是一样的执礼过恭,果然是家学渊源。”

送走了易家兄妹后,梅家父子终于得空亲近。昨夜梅远尘回来时已是子时末刻,灯光摇曳视物不清。这时,梅远尘距父亲仅两尺余,见他两鬓竟已微微斑白眼眶内陷,显是操劳过甚,伤了內腑经脉,心中难过非常。

“尘儿,你何以结识了易家兄妹?”梅思源好奇问道。梅远尘在都城求学,而易布衣四海之内走镖,二人可说风牛马不相及,实在难以将其关联至一起。

“爹,我与易公子他们亦是初识。前日孩儿一行在澹州的驿道上碰上了易公子的镖队,当时下着大雨,镖车的叶轮陷入泥淖中出不来,孩儿及一众师兄、师侄略出了一份力,帮他们把车推出了泥淖,后又在同一客栈落脚歇息。孩儿与他么便是这样认识的。”梅远尘把当日发生之事简言报道。

梅思源抚了抚须,大笑道:“哈哈,善结善缘啊!你澹州帮他们,何尝又不是帮了爹,帮了朝廷呢!”

“是啊。当时孩儿还想,这镖车装得甚么物事,怎如此沉重?原来竟是爹苦寻不得的绿硝石。”梅远尘回想起当日情由,欣慰言道,“也许,这便是上天冥冥中安排好的缘分罢!”

一幢幽深的宅院中,李学辞正来回踱步。

“李长老,我们的人已围住了安咸盐运政司府,当真要动手么?”一个五十来岁的矮胖老人向李学辞报道。

“唉...”箭已上弦,李学辞又忽然有些把握不定了。梅思源乃当朝一品大员,若非万不得已,李学辞绝不愿轻易对他下杀手。且这梅思源虽食古不化,一番作为却又着实令人钦佩。李学辞自认不是甚么善男信女,却也对梅思源其人心悦诚服,不过立场相左罢了。只是盐帮的根本营生便是私盐的买卖,而梅思源上任不到两个月便断了暗盐的供给,等同是断了盐帮的财路、生路。帮主张逐光遣李学辞来锦州,便是来解决此事的。李学辞几番找梅思源通融,开出的价码亦是越来越高,而梅思源却始终不为所动,皆未准允。

“妈的,若不杀了他,只怕帮主便要杀了我了。不管这许多了,叫兄弟们动手罢!”李学辞一番忖度,终是下定了主意。

矮胖老者得了李学辞的准话,应声快步向外行了去。

“爹,外边甚么声音?”梅远尘听到一阵喧闹声,忙向梅思源问道。

梅思源并未听出异样,但梅远尘既问,他便已料知发生了甚么事,伸手搭在梅远尘肩上,强笑道:“尘儿,你莫管了,无论外间发生甚么事,都有府兵和你云爷爷他们呢,你在这里好好待着!”

梅远尘初时还听不得清楚,这时已清楚听到几声哭号声,哪里还不明白,急忙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循着声响行至外院,眼前所见令他惊怒至极:黑压压的一群歹人正手执兵械围攻府兵及云鸢、云鹞、傅惩等人,敌众我寡,府上显然已难支撑见绌。

“呼~”梅远尘使出“斗转斜步二十三”冲入战圈。伸手便往一个黑衣歹人肩膀一搭一扣一按,已将他肩胛捏得粉碎。钻心之痛使那黑衣人丢下刀把,鬼哭狼嚎起来。这是梅远尘生平初次用武功伤人,不过,很快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

梅远尘脚下极快,所到之处的黑衣歹人皆被捏碎肩胛,再不能战,转眼便有三四十人被梅远尘所制。而这时,真武观的道士们也已听见了动静,持剑冲了进来。

“啊~~我的眼睛!”...

“啊~~~啊!”...

“抵不住了,快撤!快撤!”...

听见歹人说要撤,梅远尘心中一喜,不料却听云鸢大呼道:“挡住他们去路,莫让他们跑了!”

显然,真武观的道士们武艺比府兵及梅思源众亲卫要高,执剑所向,血溅长空,无有能挡。眼见有数十人遁出了院外,云鸢急忙飞身跟上,湛通、湛觉、顾一清、止沧亦紧紧跟在后面冲了出去。

待五人折身返回时,院落中已没有了动静,只有躺满的、横七竖八的尸体和遍地流淌的血液... ...

梅远尘看着眼前残破的尸身和鲜红的血液,呆呆地愣在那里,已丢失了魂灵。他适才出手制住了六十七人,却并未下一手杀招,然而被制的那六十七人又皆被府兵斩杀了,无一幸免。

这时梅思源已行了过来,看了看一地的尸体,重重叹了口气,问一旁的护卫队长道:“贺荆,府里有损伤么?”

“回大人,许海生、章小仙没了,受伤重的还有七八个。”护卫队长贺荆一脸哀伤答道,顿了顿继续报道,“这一次歹人来了两百多人,若不是有众位道长和公子在,我们定然是撑不住了。”

梅思源看着自己身旁呆若木鸡的梅远尘,轻轻拍他臂膀,言语低沉谓他道:“尘儿,世间险恶如此,旁人要来杀你,你便是有再多不忍,也绝不能手软,否则,定会害了自己害了亲近之人。倘使今天我们未能将他们杀了,你和我,还有你娘亲、云爷爷他们,我们一个也活不成了,明白么?”

梅远尘抬起头看着父亲,轻轻点了点头。两行眼泪落下,掉在地面,滴在转暗红色的血液上... ...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〇九三章 千苦历尽甘终来

盐运政司府外,满满的人,躺着的、跪着的、站着的... ...

祝孝臣隐在围观的人群中,看着政司衙门的护卫把地上的尸首一具一具拖走。

“这些天杀的贼人,竟想害梅大人,杀的好哇!”... ...

“唉,梅大人这么好的官儿,怎也有人想害他?当真没有丁点良知么?”... ...

“你听说了么,这次去的歹人有四五百人呢!亏得梅大人的公子引着一群道士把这些贼人杀退了。啧啧...听说这政司府血流了一整池子呢!”... ...

“你瞎说!我姑丈,你是知道的,他是远近有名的粪夫,一向给政司府挑粪水的。我刚从他家过来,他给我说了那里面的事。歹人杀进去的时,我姑丈正挑着粪水出来。好家伙,突然冒出一千多号蒙面的黑衣歹人,见人便杀,疯了一般的。这梅公子甚么人?那是都城国观的小观主,真武大帝的入梦弟子,听我姑丈说,这位梅公子见歹人如潮水般涌来,便使了个“仙人定”把歹人定在地上动弹不得。这些歹人既动不得,自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政司府的府兵切瓜一般地砍了。”

“是真的么?”

“千真万确啊!我贾老实甚么时候诓过人?”

... ...

祝孝臣听着这纷纷论议,不由地有些烦乱了。“瞧这跪一地祈祷的百姓,这个梅思源倒甚得民心,想来是个好官。只是我既应承太子殿下要杀了他,便再不能犹疑了!”念及此,心下一横,从人群中退出,准备趁乱潜入政司府内去。

“祝先生,你竟在这里!可叫我好找!”穆桒从亦刚从人群中挤出来,隔着老远便向祝孝臣低声唤道。

“穆桒,你来作甚?还怕我办不成这事么?”祝孝臣脸色一黑,冷声道。

穆桒一愣,回道:“此事我不便多言。少主要你回去,那件事莫要办了。你这便随我回去见少主罢!”

“原来那也芮府失手后,他果然再不信任我了。”祝孝臣神色一惨,暗暗想道。

“祝先生,这便随我去见少主罢!我奉命出来找你,已经两个多时辰了。”穆桒原本正往前行着,见穆桒未跟来,乃回过头催道。

祝孝臣回过神,快步跟了上去。

祝、穆二人才走没多久,一队精骑在人群前停驻,看着满地的血迹,相互张望着。

“林大人,我们不会来迟了罢?”一骑上的魁梧汉子侧首向队首男子问道。

那男子精练挺拔,每一行止都透着浓烈的武人气息。只见他脸色暗沉,望向前方,缓缓道:“莫要猜了,进去便知!”说完,催马快行。

“噔噔!噔噔!... ...”两百个铁蹄踏地,发出一阵铿锵有力的声音。

梅思源正在厢房探视受伤的府兵,忽然听到顾一清大声叫唤的声音。那声音中,竟洋溢着浓浓的喜意。

“大人!大人!”

“大人在此处!”傅惩应道。

不一会儿,便见傅惩满脸的笑意跑了过来,“大人!来人了!”

梅思源听得不甚明了,皱眉道:“甚么来人了?来了甚么人?”

“大人,都城来人了!都城来人了!”傅惩重重吞了一口口水,接着道,“皇上派了一队禁卫过来,专职护卫大人!”

“哦,有这事!”梅思源一惊,对一众伤员交待几句,匆匆向正厅行了去。而他身后,众亲卫紧紧抱在一起,呜呜哭起来,“海生、小仙,你们怎没抵住这半日啊... ...”

“下官神哨营佐尉林觉明见过梅大人!”见梅思源行来,精练男子躬身执礼道。

“林大人多礼了,请坐!”梅思源回礼道。神哨营乃皇帝近卫,向来只担皇家护卫之责,而神哨营佐尉乃正五品的武将。永华帝派一个五品武将带人护卫自己,梅思源心中澎湃。

“梅大人,下官这里有皇上给你的亲笔信笺。”林觉明从怀中取出一信封,双手递给梅思源。

梅思源深躬腰首,双手举过头顶,林觉明把信封放到了他手上。

梅思源接过信,见火漆完好,两面均无字无戳,乃去漆取出信笺。映入眼帘仅三行劲字:

梅卿之功在於社稷,在於黎民,朕不容卿有所閃失。

特遣神哨營五十人為卿護衛,日夜左右不離。

鹽危既解,朕定於泰和殿為卿慶功。

左下是永华帝的御印大宝。

梅思源看完,情难自禁,双手微微抖动,眼泪止不住地掉,心中感慨道:“思源所为,皇上终究还是知道的!”

“梅大人,皇上同时给安咸郡政司何厚棠、安咸驻地将军郭子沐下了明旨,已钦定你为安咸首官,郡内文武皆受你节制。想来圣旨这两三日也就到了。”梅思源听了,更感皇恩浩荡,当即遥跪谢恩。

“林大人一行远途赶来,早已体乏,请先行去厢房歇息罢!”一应诸事交待完毕,梅思源乃谓林觉明道。

“也好!”林觉明言道。言毕行到厅外,对外喊道:“列两队,一队执勤,一队随府中管事安排,入厢房歇息!”

原来,厅外竟还站了四十九人,此前竟未发出丁点声响,是以梅思源并未察觉。厅外列着的四十九人快速分为两队,在前一队随着府中管事,往厢房行了去,另一队则快速散开,隐入府中不见踪影。

“不愧是皇上近卫,端的是精练无比!”一旁的顾一清,喃喃叹道。

一进毫不起眼的院落中,传来揖门的声音。

“祝先生,少主便在里面,你请自去!”穆桒在院外止住脚步,谓祝孝臣道。

“是祝先生么?请进来罢!”里面传来端木玉轻快的声音。

祝孝臣听了,正过身,整理好仪容,快步行了进去。

“见过太子殿下!”祝孝臣躬身执礼道。

“祝先生多礼了,请入座罢!”端木玉脸上和煦,毫无稍怒之迹,教祝孝臣颇感不解。

“先生,请喝热茶!这是我们厥国的‘青口茶’,请!”端木玉给祝孝臣斟好茶,执请手势道。

祝孝臣躬身谢过,双手取杯将茶一饮而完,尚觉不明,却听端木玉清声说道:“我突然把祝先生叫回来,还请先生勿怪。”

“在下不敢!”祝孝臣忙躬身回道。

“此间有三个突发之缘由。其一,想杀梅思源的远不止我们,不如让他们自己人相杀罢。其二,大华皇帝从都城派了一队禁卫来护佑梅思源,此时已到盐运政司府。这对禁卫战力非同寻常,决不可小视。其三:昨夜半,梅思源的儿子突然赶了回来,还带来一众武艺不弱的道士。”端木玉淡淡言道。

“梅思源儿子?”祝孝臣不知何以端木玉把这一条置于最末来说,乃问道。

端木玉刚喝完茶,慢慢放下茶杯,缓缓道:“他便是那夜你在都城大将军府遇见的那个少年。”

祝孝臣听得这一句,眉端一扬,半晌乃道:“竟是他。”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〇九四章 从此江湖无宁日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知一切法;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得智慧眼;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度一切众;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得善方便;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乘般若船;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得越苦海;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得戒定道;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登涅盘山;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会无为舍;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同法性身。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枯竭;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消灭;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我若向畜生,自得大智慧... ...”

苦禅寺诵经堂中,众僧端坐,梵音袅袅,令人耳目清明。

“咚...咚...咚...咚...”四响钟声绵绵传来。钟鸣虽不甚大,却响彻了天柱山,传到每一个人耳中。

四响钟,乃苦禅寺召集首座大和尚议事之声。法盛诵完最后一遍苦禅,从蒲垫起身,走出诵经堂,直往长老院行去。

“众位师兄弟既已到齐,便开始议事罢。”苦禅寺方丈法相往座上扫视一遍乃言道。

“方丈师兄,瞧你这神色,可是遇着了甚么难事?”舍利院首座大和尚法通望向法相问道。他坐在左首位上,距法相最近,显见他一脸愁容。

法相缓缓从袖袋取出一红皮折本,顿了顿,轻轻掷在法通面前,叹道:“唉,法通师弟,你看看罢。”

红皮折本落在面前,法通始见其上正中有两个镀铜大字,正是“官牒”。法通想,原来便是此物令方丈师兄为难,倒要看看里面写了些甚么。忙撸起袖口,从桌上拿起来,翻开细看。“哦,这... ...竟有这等事?法相师弟,你亦看一看罢!”法通看完,脸色大变,忙把折本递给左二位的戒律院首座法正。

“这,这简直闻所未闻啊!法普师兄,你来瞧一瞧!”法正神情和法通适才并无二致,看完转递给了罗汉堂首座法普。

... ...

座上大和尚皆已看完,红皮折本又被传到了方丈法相面前。

法相收好折本,看向座中众人,问道:“众位师兄弟,不知你们作何想?”

“方丈师兄,皇帝这是让我们去做杀人的恶业啊,这如何使得?”常住院首座法严站起来,首先回道。

“法严师弟,你未看到么?官牒可明言写着,若不从召,以反叛入罪,杀无赦!”般若堂首座法空说完,轻轻摇头,亦是一脸的愤怒与无奈。

“皇帝怎可如此霸蛮,强令我等佛门清修弟子杀人作孽?”法严无可辩驳,只得大声叱问。

“师弟,事已至此,官牒已下,只怕我们想推亦是推脱不掉啊!我佛慈悲,智达清澈,定知个中缘由,阿弥陀佛!以恶止恶,恶不为恶。佛不杀,非不杀,非不可杀,以杀了此恶业,以杀止此杀业,杀未必便不是一种修行。”法相正声言道。

“是,方丈师兄。法严受教了。”法严听完,双手合十道。

法相接着言道:“从召已是势在必行,多思无益。我有所忧者,乃是悬月师叔。这官牒上明文征召悬月师叔入都城,唉,师叔已耄耋之年,实不宜千里奔波,总得想个法子却拒才好啊。”

众僧想到此节,皆面面相觑,不知何以答... ...

若州徐家大宅院内,一高胖老者手执一红皮折本快步疾行,脚下如有生风。

高胖老者行到一院落门口,缓下脚步,朝内唤道:“老爷!老爷,朝廷来人了。”

院内传来一阵阵“咻!咻!咻!”的破空之音,原来是一个五十几岁的华服老者在练剑。只见他一剑朝地斜下刺出,手抖而剑尖不抖,接着手腕一翻,剑身在虚空一抽,剑尖所指之处草地、树枝瞬时裂开。原来,这华服老者的剑招,蕴含着肉眼不可见的强悍剑气,竟能隔空使力。剑气所至,如剑刃亲至,实可杀敌于无形。

高胖老者见中年华服在练剑,不敢打搅,乃靠在石山旁垂手立定。只见他脸上神情焦虑,犹如憋尿一般,左右不得自在。

徐啸衣毫不理会这高胖老者,手上剑招越走越疾,越行越厉,渐渐形成一道道虚影。

一百一十二路徐家剑法使完,还剑入鞘,华服中年顿觉全身各处无不舒畅。高胖老者见他练剑既毕,急忙行过来报道:“老爷,朝廷衙差刚刚来过,留下这本‘官牒’便走了。瞧他们的神情,想来不是甚么好事。”说完,双手将红皮折本递了过去。

华服中年接过官牒,快目一扫,脸色渐转阴沉,一旁的高胖默然伺立,战兢不敢言。

... ...

“师父,朝廷的狗官儿被厥邦的人杀啰,皇帝老儿丢个破本本儿便要我们去帮他杀人?哪里有这么爽快的事!要我说,我们就不去理会他,咱这护钟山山高路斜,难走的很,看他们啷个样上来!”错阿衣西叉着腰,骂骂咧咧道。

“你个傻儿!朝廷要吃了心思要来剿我们,凭我们这点山险哪里阻得了?何况这次厥邦龟孙杀的刘近北是我们宣州的同乡。那可是个出了名的好官,十几年前,他在宣州为官,为师且还受过他许些恩惠,却一直没得机会回报他呢。哎!怎就被人杀啰!”马全德一脸怒气骂道。

“师父,我们真要去都城赴那六月初六的征召么?”马全德大弟子赵晓杰问道。

... ...

不只是秦州苦禅寺、若州徐家、宣州护钟山,江湖中有名气的大门派尽皆收到了朝廷衙差送去的征召官牒。一时间,受召的门派皆如临大难,忐忑不得安宁。

徐啸衣负手立在水池边,手里来回攥着官牒,望向初升的太阳,轻轻说道:“圣召既出,从此江湖再无宁日了。”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〇九五章 盐政府中初授武

破晓,鸡鸣,天高气清,让人心神宁静。

端木玉并不是个耽于享乐的人。这进院落年久失修,床、椅、桌、凳皆有旧损,端木玉置身其中却毫不介怀。

如同往常一般早起,读书、写字、练武、省思、筹谋。此刻他正在临时清理出的小书房执笔挥墨,所书的乃厥国大儒的胥潜梦的《与君子交》:与君子交,信而不疑,不背不避;与君子交,敬而不倨,不使不驭... ...

“咚!咚!咚!”叩门声响起。书房狭小,门早已破败难以阖上,端木荣叩门时,端木玉早已看到了他,却未抬头,轻快言道:“说罢!”

端木敬双手奉着一个小竹筒,恭敬道:“少主,刚接到都城六百里加急送来的信筒”。

端木玉抬起头看了看端木敬,笑道:“我正写着字,你念给我听罢。”

“是,少主!”端木敬躬身回答,再打开竹筒,取出一纸条,摊开念道,“大华召武林高手六月初六集于都城,欲于我亲贵大臣不利。”端木敬念完,神色大变,急道,“少主,这如何是好?”

“呵呵,你急甚么!欲杀人,自必做好被杀的打算,我们临行,不都写了诀别信么?”端木玉笑道,又由笑转冷,“我们如此,大华亦是如此,他们要来厥国作乱,倒要看看究竟有多大能耐!是杀人还是被杀!”

“原来少主早有计定,端木敬多虑了!”端木敬恍然大悟道,“少主,那我们还要回鄞阳城么?”

“我们离开鄞阳城日久,自该回去了。”端木玉淡淡道,“但这次来安咸,梅思源没杀成,可不能便罢了。回鄞阳前,还需要另做一件事。”只见他从桌案上拿起一张纸,白纸上赫然写了三个苍劲大字:回马枪。

盐运政司府西厢房院落中,真武观九个止字辈的道士正在练剑,梅远尘则坐在一旁石凳上细细看着。

“小师叔,你莫坐在那里干看着啊,过来指点我们几招罢!”止沧收住手上剑招,向石凳走来,笑谓梅远尘道。他比梅远尘还大了九岁,嘴里虽叫着梅远尘“师叔”,日常相处倒把他当了同辈。

梅远尘探了探身,一脸为难道:“你们这套剑法,我也只在这里瞧了这一会儿,先前却从未学过,哪里能指点你们?”

止沧拉住梅远尘衣袖就往院中走,笑道:“不管!一通则百通。前日我们已见过你出手,没想到你武功竟这么好!难得现下得空,说甚么也要你教几招来!”

梅远尘在旁边瞧了一个多时辰,倒把这套剑法看得七七八八,止沧既拉自己指点,梅远尘半推半顺也就跟了过去。其余八位止字辈师侄蜂拥围了上前来。自前日与歹人一役,众人皆知他武功极好,比三位湛字辈的师叔伯只高不低,比自己九人那是高得多了去了。

“那好。我便说说罢,若是说的不对,你们请多担待着些。”梅远尘学了“了一”剑法,这时看这套真武剑法实在颇觉简单,亦瞧出了不少端倪,心里也就有了些底气,“我先使一遍,你们看对是不对。”说完,从止沧手里接过剑,跃出两丈远,将适才所学剑招从头至尾使出来。

梅远尘一边使剑,止字辈的道士在一旁接连惊叹:“哇,小师叔这剑法,这...他说他先前未学过,我哪里敢信!”

“我练这真武剑法十四年了,才自觉有所小成,小师叔的这造诣,比我可高了不知道多少!不知我何时才能练到那般行云流水。你看那招‘鱼跃龙门’,我由下向上斜挑,在自上往下压刺,怎也练不好...”

“啊,就是这招了!这招‘白驹过隙’最是难练了!进身刺剑,身在动而剑不可偏分毫,没个十几年功夫,哪里刺得准?”

... ...

梅远尘练完收招,行到众人面前,问道:“你们也瞧见了,我练得对是不对?”

止漾此时心中感慨万千,退后半步,微躬身体,重重说道:“师叔!你练得极好!”

止沧几位师兄弟亦跟着退后半步,唤道:“师叔!”先前众人于梅远尘并不知甚,只知他是青玄师(叔)祖的小弟子,辈分上确是自己的师叔。然前日、今日亲见他出手,?梅远尘的武学修为,实堪当得众人师叔之名,是以即时改了口谓。

梅远尘却是大窘,忙道:“你们还是叫我小师叔罢,我比你们年幼,你们这样唤,我听得不惯。”众人听了皆是一乐,欣然应允。

... ...

“这招‘鹰击长空’本意是要刺敌人咽喉去的。所谓攻敌所必守,这招原也没错。只是敌既必守,我们出招敌人必有守招、避招,怕是难以一击而中。不如剑招刺出至一半,剑尖陡转往下六寸,攻敌胸肺。敌见你出招,料定你要刺他咽喉,自然脑袋后仰避退。倘使刺向咽喉的是虚招,剑刺一半忽而转向胸膛。这时,敌人避招已出,定然无法分顾胸膛,多半是要中招的。”

“啊,妙极啊!实在妙极!”

“是啊,我怎没想到!”

... ...

“这招‘长虹贯日’去势凶猛,发招蓄力稍有不济便刺得不准了。不如出招时由刺改为撩,刺式在于伤敌纵深,难在于刺出的精准拿捏;撩式出招更易,伤敌虽不那么深,创口却要大得多,一时虽不能致命,久战却必使敌人失血力竭。”

“不错!不错!这一招准度实在太难把握,往往剑式华丽却伤不得敌...”

“小师叔,还有,还有呢!我这招‘离人断泪’,就是这样这样的那招,你瞧怎么改才好?”

... ...

梅远尘欲问必答,所答所解往往恰如其分,使人耳目一新、醍醐灌顶。或许,这便是“了一”剑法,剑意在前,剑招在后,以意使剑的精髓所在了。

梅远尘想,难怪师父不教我这套真武剑法,此剑法虽精妙,却落入窠臼,困囿自身于招式之中;往往又过于追求招式的繁复精妙,反而失了伤敌致胜的本意。“了一”剑法却大相迳庭,招式简洁,然每出一招使出都志在伤敌。剑意果决,出招便能做到迅、捷、准,毫不拖沓耽误,令敌难以避防守,实不负师父所言的“杀人至技”!

“欲害爹的歹人实多,不如我把这套‘了一’剑法授给府里的护卫罢!总得让他们少一些损伤才好。”梅远尘不禁想道。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〇九六章 两人两偶两份情

正是农忙时节,驿道上往来的耕夫络绎不绝,或牵牛,或挑担,或背萝... ...

一行十二名道人护着一马轿行走其间,甚是惹眼。只听道人们嘴里碎碎念着:“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尘垢不沾,俗相不染。虚空甯宓,混然无物。无有相生,难易相成。份与物忘,同乎浑涅。天地无涯,万物齐一。飞花落叶,虚怀若谷。千般烦忧,才下心头。即展眉头,灵台清悠。心无罣碍,意无所执。解心释神,莫然无魂。水流心不惊,云在意俱迟。一心不赘物,古今自逍遥。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幽篁独坐,长啸鸣琴。禅寂入定,毒龙遁形。我心无窍,天道酬勤。我义凛然,鬼魅皆惊。我情豪溢,天地归心。我志扬迈,水起风生!天高地阔,流水行云。清新治本,直道谋身。至性至善,大道天成!”

这十二骑、一马轿便是落在梅远尘等人身后的湛空、海棠一行了。

虽在路途中,湛空等老少道士早已养成的诵咒之习却仍保留着。一边骑马行路,一边口中轻念,两相不误。从辰时初刻,至巳时初刻,整整念了一个时辰,已不知念了多少遍。

这六日来,海棠坐在马车里听得多了,几已能一一背默。在车厢内左右无事,学会了这《净心咒》,每每烦乱时背默几遍,往往心神便定。

“湛空道长,‘心无罣碍,意无所执’当作何解?”海棠暗自背默,遇有疑义即向湛空请教道。

这几日,海棠每有不解便来问自己,湛空早已习惯,亦皆欣然作解,这时笑着答道:“修道讲求心无挂碍,这句咒语就是劝人心中莫要有所偏执,甚么物事都能放得下。”

“哦,原是如此!”海棠喃喃答道,又不免去想,“世间这许多挂念,我真能放得下么?”念及梅思源、百里思的恩,梅远尘的情,海棠不由轻摇其首,呢喃道:“恩情深重如此,我却又如何能放得下?”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乾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度人万千... ...魔王束首,侍卫我轩... ...”《静心咒》念完,众道士又念起了《净天地咒》,咒语中似乎隐然流露出一股天罡正气。

才酉时三刻,街道上摊贩走夫已不多,五骑护着一辆华贵的轿辇在其间缓行,路人见了皆远远避开。

轿辇在一家泥人铺面停驻,辇驾上是一个娇俏的少女,这时她正转过身,向里面轻声报道:“郡主,到了。”

不一会儿,从辇厢内出来一个面容绝美的少女,只见她面如凝脂,眼若星辰,所至之处,时空如定。只听那绝美少女轻声问道:“紫藤,这便是那家泥人铺子么?”

紫藤躬身回答道:“是了,郡主。在之前,我已同阿来走过一遍,便是这‘泥人王’无错了。”言毕,伸手搀扶夏承漪走下辇车。

“泥人王。”夏承漪在轿辇旁驻足,望着对面的铺面招牌轻声念道。

今店里一整天也没做成一单买卖,掌堂王婆心中苦闷不乐,正双手撑着脑袋想着,“今是望日,寻常时候,那位温润公子早该来取了泥偶了,今怎还不来?却不知要在店里等到甚么时候?自那些大官家里遭害,不知道死了多少人,这满都城都总阴阴沉沉的,倒想早些关了门回家去。”

“掌堂,我想看泥人。”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从柜台旁响起。

这声音直如餐铃一般,令王婆从思虑中恍然醒来,满脸堆笑行出柜台来。走近一看,见这女尊客有如空谷幽兰一般,脸上带着淡淡的愁苦,心中暗暗差异,“好俊的姑娘家啊!”

“小姐,你要看甚么泥偶?”王婆笑问道。言毕,折身回到柜台,弯腰取出一张摆桌,上面放好各式各样的泥人:有菩萨、有仕女、有姬尧娘娘,有麒麟瑞兽... ...

“你们这有禽偶么?我想看看禽偶。”夏承漪双目在摆桌上扫视而过,轻轻摇了摇头,问道。

掌堂王婆一愣,神情一闪,说道:“哎哟,有是有的,只是被一位公子买下了。我且取来给你瞧一瞧罢。”心里却想着,这位公子现下还不曾来,想来今也不会来了,不如拿给这姑娘瞧一瞧罢,或许这姑娘便看上了那泥偶呢,可莫丢了这难得的买卖。

王婆取了两个锦盒出来,放在柜面上,对夏承漪说道:“这俩都是一位公子买了的,一个是禽偶,一个是女偶,小姐要不要看一看?”

夏承漪于这锦盒再熟悉不过了,此刻闺阁中正存着三十一个。伸手取过锦盒,轻轻打开,映入眼帘的乃是一对鸳鸯偶。

“没想到,远尘哥哥这次本要送我的却是鸳鸯,可惜他却没来取这禽偶,急急赶去了安咸锦州。”夏承漪看着这对鸳鸯泥偶怔怔发呆,不由胡思乱想起来,越想便越觉得清苦,心伤更甚。

“只盼梅府阖家平平安安,他早日归来。”

看完禽偶,夏承漪再取来另一锦盒,轻轻打了开,见里面竟是一个新娘女偶!再看座下,却写着“成双”两字。夏承漪看了突然眼眶湿润。

“他竟要送海棠新娘女偶,这不是要定亲了么?我,...海棠待他那么好,他俩又自幼一起长大,我哪里比得过?只怕他们在安咸待着,便再不回来了,留我在这里孤零零候着... ...”想及此,再也忍受不住心伤,趴在柜面哭起来。

王婆见了,“哎哟”叫起来。门外的紫藤也急急跟了上前,急急唤道,“郡主,你怎了?”。王婆听紫藤唤夏承漪“郡主”,顿时吓得直哆嗦。

紫藤见夏承漪只哭不答,心中急甚,叱问王婆道:“掌堂婆子,你怎欺负我家郡主了?”

听紫藤这本质问,王婆直吓得魂飞魄散,哭央着道:“姑娘明察啊,老婆子长了一百个胆也不敢啊!这,这,她瞧了这两个泥偶就自顾哭了。婆子哪里知道如何就开罪了贵人啊?”

紫藤听了,忙行到柜台,取过锦盒看了一看,瞧见两个泥偶竟分别是鸳鸯和新娘。再拿起泥偶仔细端看,只见座下分别刻了两字:成双、成对。见此情,紫藤当即有了一番计量,乃谓夏承漪道:“郡主,远尘公子喜欢你可喜欢的紧啊!”

夏承漪哭声渐缓,抽泣道:“他都要娶海棠了,身边哪里还有我的位置?”

“远尘公子是心大了些,竟想同娶郡主和海棠姑娘!”紫藤气愤道。

夏承漪早知梅远尘定舍不得海棠,是以从来都把海棠当了亲姐妹,现下心伤的是,他只想娶海棠却丢下了自己。“他不喜欢我了,他只想娶海棠!”夏承漪哭道。

“郡主,你未瞧见泥偶写了甚么吗?”紫藤恍然大悟,强忍笑意问夏承漪道。

已哭了这一会儿,夏承漪心情稍缓,答道:“我自然看到了。”忽然想起自己只看了女偶座下刻字,并未看鸳鸯泥偶座下何字,忙支起身子起来,拿过鸳鸯泥偶一看,脸上由哭转笑。

“原来这座下不是‘鸳鸯’,而是‘成对’。送给海棠的是‘成双’,送给我的是‘成对’,远尘哥哥竟同时向我二人陈情呢!”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〇九七章 我为苍生入地狱

雨淅沥下着,端木玉站在屋檐下,负手闭目,久不言语。

滴水如线,牵连天地,立于此,可感应天意?

天意?谁能知天意?

吹来一阵风,掀起书案上的纸,露出白纸上的字:

世间苦如此,谁主苍生福?行善不能及,除恶不得尽。正道阻且长,我愿下地狱。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端木玉轻轻呢喃着,两行清泪从眼眶流出,滑过他俊逸的脸庞,落在被溅湿的地上,和天上落下的雨混在了一起。

端木玉睁开眼,眼神冷冽,不带一丝感情言道:“叫他们都动手罢!”身后伺立的穆桒听了,深深躬首,应了声“是”,便快步冲进雨中,消失不见踪影。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人间早已是地狱。”端木玉把手伸到檐外触雨,梦呓般说着。

迎来客栈,一人一蓑衣,一剑一马匹,从雨中走来。

“客官,要点甚么?”跑堂伙计笑着问道。

“把马给我喂好,再来二十个馒头、五斤肉、五斤酒。包好。再另上两碗肉汤面。”祝孝臣解下蓑衣,放下手中的剑,冷冷言道,“把事做好,不用兑铜圆了。”言毕,从腰间摸出一粒二两的银锭放在案桌上。

伙计难得见到如此豪客,拿了银钱欢天喜地忙开去了。

“祝先生,端木玉有一事劳烦你去办。”

“殿下请讲,但教能及,必定照办!”

“请祝先生回都城一趟,杀一人!”

“谁?”

“芮如闵!”

... ...“我若不死,他必死!”

“请受端木玉一拜!”

从那进老旧院落出来后,祝孝臣脚不停歇,直奔都城去,此刻天才黑,已到澹州,正好在这家客栈补足一路用需。两碗汤面吃完,伙计正把一应物事装好伏包给祝孝臣送来。

祝孝臣接过伏包,披上蓑衣,执剑在手,快步行到院中,解开马栓,跃上马背,一路疾驰东去。

奔袭千里只杀一人。

都城之北,上河郡,屏州城。

天色暗沉,分不清早晚。雨越下越大,已成滂沱之势。一队人在雨中快步行进,有的扛着锹、有的扛着镐、有的扛着铲、有的扛着锄... ...

他们行进的方向乃大华境内最大的水事,长达十几里的屏州水坝。水坝的驻兵只有几十人,早已被他们杀尽。

这一百余人在水坝上列好队,站定。

一人站到队前,雨点打在他脸上,全然看不清他形容。只听他冲着面前一百余人大声喊道:“为国而死,虽死无悔!”

他对面这一百余人,亦跟着他齐声呼喊道:“为国而死,虽死无悔!”眼泪流出,和雨水混在一起,已无法分清是喜是悲,是苦是咸。

一锄一锄又一锄... ...

一铲一铲又一铲... ...

坝上的泥石被挖掉越来越多。所有人皆忘却了疲惫、忘却了手掌的破皮之痛,只是疯狂地、拼命的挖着、铲着... ...

天黑过,又亮了,雨一直下着,至此时犹未停。

豁口将开。

豁口一边是延绵无尽头的屏州河,另一边是富饶的、秀丽的上河郡府屏州城... ...

风成了帮凶,掀起好大一个浪。浪花借着风力狠狠拍打在水坝坝身上,冲开豁口滚滚而下,裹挟着锹、裹挟着铲、裹挟着那队不辨形容的一百余人,往屏州城奔腾冲去... ...

大华之南,庇南郡,庇南哨所。

“芮将军,这雨一直不曾停过,粮草已八天未送过来了。哨所的存粮不过一百二十石,最多再坚持三日,我们便要绝粮了!”庇南哨所军需官跪在地上,脸色惨白道。

“只够三日了么?”芮图鹜双手紧紧握成拳,恨恨道。

最后之期:三日。

三日之后若再无粮草供应,军中兵卒无食果腹,必生哗变。两万余人的军队,一旦哗变,何其可怕!

这五日,芮图鹜共派了五队人出去查探,一队未回。

芮图鹜从未如此紧张过。战场杀敌他不怕,但兵卒缺粮,定然哗变作乱。就算他军威再盛,亦绝对压制不住。此祸,可通天。

“丁仁蔚,点一百精兵,随我出营!”芮图鹜不敢再等下去,决定亲自去粮道一查。查一查究竟发生何事,何以军粮久久未至?何以探查之人一队未回?

“是,将军!何不多点些人马?”丁仁蔚是芮图鹜的心腹佐将,此时亦急地火急火燎,但听芮图鹜只点百人出去查探,不禁有些忧虑。

芮图鹜深吸一口气道:“军中缺粮,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丁仁蔚了然,乃领命下去点兵。

“噔!噔!噔!噔!”一百零二骑冒雨出行,往粮道而去。

一道天光闪过,雷鸣轰隆传来。

天人涧,庇南粮道第一天险。粮道从山涧穿过,最窄那两百丈山涧,宽仅丈余,两车不能并行。

“大人,庇南哨所的存粮应该不多了,这都派了五队人出来。”山涧的矮树丛中一个猴脸汉子谓一个络腮胡子五百夫道。

“嗯,这种常驻哨所,非战时军中存粮通常是十天至半月的口粮,我们都阻了他们八天了,想来他们的存粮也不会太多。穆大人真乃神人,令我们提前月余守在此间,一旦下起了连绵雨,便阻截粮队及哨所派来探查的人。哎,只盼他们早些自乱,不上战场便四散溃败。”络腮胡子五百夫磋磨着下巴道。

“大人,大人!又来了一拨了!已辨过军铠,竟是个从三品的参将呢!”一个斥候奔过来呼叫道。

五百夫一听,忙从小营帐冲出来,大笑道:“哦?真是个参将?带了多少人?”

“百余人!”斥候答道。

“真的?”五百夫重重吐了一口唾沫,咧嘴笑道:“老子今年是走鸿运了,竟给送了个三品武将来!”接着向左右道:“备战,老样子!老子升官了,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几个百夫长听了大喜,磨刀霍霍而去。

“吁~~~”芮图鹜在山涧前勒住马缰,定住坐骑,抬头向两面张望。审视一遍,并未发现异常,乃令道:“继续行!”

“轰~~~”一阵雷鸣响起,一百零二骑向山涧行去。

“轰!轰!轰!”忽然从山涧两边掉下很多大石,砸在马上、人上、地上... ...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〇九八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自浮阳郡寰州别后,梅远尘与海棠已分离十日。

“我们六日前便到锦州,海棠他们脚程再慢,这十日行一千四百里亦早该到了,怎现今仍未到?”近两日,梅远尘心中不安之感渐增,“是连绵着下雨,路被阻了么?海棠可没半点功夫底子,莫不是赶路赶得急了,身子骨吃不消,竟生病了?还是途中遇上甚么歹人了?”念及这种种可能,梅远尘越来越急,越急偏又止不住越往坏处去想。

雨历久乃停,道路泥泞,车马难行。

雨才停,湛空便引着一行人上了路。自寰州客栈夜半别后,这十日里竟有六日雨未曾停,众人被困在住处不得成行。现下,雨停虽未稳当,但好在无有湿身之忧,众人带上用需便上路了。脚程虽不快,这两个多时辰也已行出百余里,已到了栾州地界,距锦州不过三百里了。

“师父,何以言水为天道之使?”止澄驱骑缓行,侧首问一旁的湛空道。途中连绵大雨,路上亲见洪水滔滔,使止澄对水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

湛空道人笑了笑,回道:“五行中金、木、土、火皆诞于地。金可铸币、可炼器;木可凿舟、可置屋;土可砌楼、可塑墙;火可驱暗,可取热。此四行皆可为人所用,造福于人,是为善也。而所谓人道,自源于善,而又行出于善,故曰此四行为人道之使。五行中的水,正可为善,邪可为恶,正合天道之不与人也。水出于地曰泉,为地水;出于天曰雨,为天水。善水活命,如久旱甘霖,使万枯复苏;恶水索命,如滔天洪水,毁灭生机,这如何不是与天道一般不可究、不可逆?是以皆谓水为天道使者,行天之道。”

“哦,原来如此,弟子明了。”止澄受教,欣喜答道。

忽然从队尾传来一阵异响,原是湛虚道人的大弟子止济驱骑赶了上来。只见他一脸急切道:“师伯,弟子见到河中间的浮木上好像有一个人形物事。”

“哦!在哪?”湛空道人急问道。道家推崇自然,从不宣扬向善之义。而道门中人,却又似乎从不缺少仁善之心。善源于本心,顺其自然,何尝不是自然行善?

“便在那里了,师伯,瞧见没?”止济伸手向路旁的河央指去。

湛空道人顺着止济手指所向去看,果见河中央一浮木上趴着一个人,惊道:“呀!正是有一人!”乃转而谓同行的湛觉、湛成道:“两位师弟,救人!”

湛觉、湛成二人已听到止济所报,早已准备出手,三人对视点了点头,从马背上跃起,几个大雀步便冲到了河边。只见河中一人趴在一段浮木上,被卡在离河岸百余丈外。湛空道人见河边有一堆硕大枯木,心生一计,言道:“把此间枯木掷到河中做落脚处!”湛觉、湛成听得明白,三人各自举起枯木,由近及远掷出去。这枯木有十几段,小的几段约有百十斤,众人掷出并不吃力。剩下七八段一掂之下竟有六七百斤重,三人内功虽然深厚,亦无法将这些枯木掷远。

正为难间,湛成大叫道:“湛空师兄,你先去救人,我和湛觉合力把枯木打断成小截,再丢掷过来!”

湛空一听,喜道:“此法甚好!”当即运转内力,提气纵跃出去,在水面的浮木上站定,再跃至另一段浮木。河边的湛觉、湛成不敢耽搁,分立一根大枯木两边,合力一掌拍在枯木上,顿时“啪”的一响,断下一小截。依此再使力打出一掌,又拍下一截,如此四次,一根大枯木被断成四截小枯木。二人举起小枯木,一截一截远远掷出,正好在河上形成一条浮桥,通连河央人形物事处。

湛空顺畅抵达,在枯木上稳住身形,定睛一看,乃知这却是个兵卒。不及多想,湛空道人抱起那兵卒便急急往回赶。这时,浮桥已被水流冲散,枯木之间相隔渐远,已达三、四丈,且湛空背负一人,显然有些支绌,越过七段浮木后渐觉吃力。湛成道人已发觉不对,急忙对一旁的湛觉言道:“湛觉师兄,我去接应湛空师兄,一会儿,你再来接应我!”

湛觉早已了然,答道:“去罢!”言毕,行到大枯木前,蓄力一掌一掌打下,终于又拍下一截,忙往湛空落脚附近扔去。

湛成已赶到湛空道人最近一块枯木,谓他道:“师兄,把人丢过来!”

湛空一直蓄力稳住身形,不使二人下沉,这时已颇觉体乏,不敢逞强,道了一声“接住了!”便把背上兵卒掷了过去。

人浮于水面,实在难以使力,与在陆地那是远不可同语。湛成甫一接过那兵卒,身形便剧烈晃动起来,差点掉下去。好在他内功深厚,急急稳住了下盘,顺着荡势跃到另一块枯木上。这时湛觉已丢掷了好几块枯木过来,正落在其间稀疏处。湛成提气,脚下用力蹬起,又跳到另一块,不敢稍歇,借着力再跃起,再落到另一枯木上... ...

那兵卒被救上岸时,湛成已累的满头大汗,倒比湛空还甚。湛觉忙接过那兵卒,为他渡气排水。

“湛成师弟,辛苦了!”湛空喘气笑道。

“哈哈,若在前几年,我大气也是不喘一口的,如今却是老了!”得救一人,湛成心下亦颇欣慰,笑着自嘲道。

“水之力,人力弗能与也!”湛空感叹道。湛成想起适才凶险,不住点头称是。

“呕~~~”适才救那兵卒吐出好大一滩水,悠悠转醒了。“给我一匹马...给我一匹马...”那人才醒过来,不及道谢救命之恩,却向湛觉道人索要马匹。

“小兄弟,你体虚得很,绝行不得路了,要马匹作甚?”湛觉问道。湛空、湛成见那人醒了,急围了过来。

“求...求三位道长...给我找一匹马...我...我有重要军情要送...送往浮阳哨所,再迟就...来不及了!”那兵卒伸手去支起身体,却哪里撑得起,急得大哭起来,“快...快啊...”

“到底甚么重要军情?”湛空急问道。

“军情胜命,恕小的无法...无法...相告。”兵卒紧咬着牙关,勉强说道。

湛空道人了然,释道:“小兄弟,我们是真武观的道士。你当知道,真武观乃国观,你与我们说,想来也是不打紧的!”

“哦!...那可好了...天怜我大华啊!... ...”那兵卒大哭起来,再道,“请道长速去浮阳哨所...找...找到顾参将,跟他...说,沙陀国引兵二十万来犯... ...十七日已攻...下了天门城和兖州......徐参将已率安...咸哨所两万八千人......前往阻截了。敌强我弱...请顾参将引...军驰援!迟了,安咸...便全郡要失陷了!”那兵卒越说越急,泪已纵贯他全脸。

“甚么?竟有这事!”三人一听,皆吓得不敢信。

“快!快!”那兵卒有气无力地央求道。

三人中以湛空为首,此时他当机立断道:“此时连降大雨,官驿不通,只怕误了军情。湛觉,你亲自回一趟都城,向掌门师兄报知此事,由他向皇上禀报此事最适宜。另外再遣止渡、止渐二人往浮阳哨所求援!”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〇九九章 雨后初霁人归来

雨后初霁,万物向阳而生。沉寂数日后,锦州的坊市、商埠也总算热闹了起来。

此时正值早市,街道上摊贩遍地,行人如织。

“噔!噔!噔!噔!”... ...马蹄击打地砖的声响远远传来。

“让开!让开!”一匹战马在人流中疾驰而过,撞倒不少摊档,吓倒不少行人,却兀自不停,一路向前。“快让开!赶紧让开!”骑上的兵卒大声喊道,叫声中已带着显而易见的泣音。

“噔!”马匹受力,在盐运政司府门口停驻。只见其上兵卒半跳半摔着自马匹上下来,从腰间取出一物事,冲到府兵跟前一亮,便由府兵领着进了里边去。

“大人!急报!安咸哨所的驿兵来了!”傅惩急急行到梅思源书房,大声报道。

梅思源正阅览着云鹄、傅愆送来的盲山盐场前半月的出盐册录,听到是哨所的驿兵来报,忙放下册子,急道:“人在哪里?快带我去!”依大华屯兵制令,哨所督外敌,驻地军队督内乱。现既安咸哨所来报,定然是边境出了事,梅思源乃安咸首官,如何能不急!

“驿兵正在右偏厅候着。”傅惩沉声答道,言毕乃行在前,心下却想着,“哎,一波未息,一波又起,老爷何时才得片刻的安生?”

梅思源急急在后面跟着,往右偏厅行去。二人行到右偏厅,果见一个全身污秽,脸有血迹的兵卒站在正中,忙走上前问道:“安咸哨所发生了甚么事?”

哨所驿兵见见梅思源到了,当即单膝跪地,哭道:“回大人,十六日,沙陀国突然引兵越境,杀了我们哨所两队边防兵。之后一路往东而来,声势浩大,已攻下了天门城和兖州!”

“甚么!”梅思源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眼睛瞪得浑圆,胡子随着唇齿微微抖动,大声叱问道,“哨所参将徐定安呢?今日已十九了,你们怎这时才来报?不知误了军机么!”

哨所驿兵另一腿也跪下,身体已近瘫软,哭道:“哨所十七日得到消息,当日徐将军便拔营向西行军,阻截沙陀大军去了。临行,派了小的等一众驿兵分几路报信求援。小的早已出发,只是连绵几日的大雨,一路都有深水阻滞,实在没法前行,绝非有意拖延。这积水才稍降,小的便一路驱马急急赶来了。”

梅思源听了,心知驿兵所言定然非虚,心中怒意渐息,再问道:“沙陀此次越境,引了多少人马?”

“确数尚不得知。概数初计,只怕不下二十万!”驿兵颤颤巍巍答道。

梅思源听了心脏一紧,再也把持不住,瘫坐椅上,一脸不可思议之色,喃喃道:“二十万... ...二十万啊...安咸哨所屯兵之数,不过两万八千人而已,徐定安引这两万八千,又如何抵得住那八倍之敌?”

“徐将军说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哨所两万八千铁骨男儿,人人需抱必死之心守疆御敌。他若战死,副将领兵;副将战死,佐将领兵...无论前路如何艰难,亦定要在援军赶到之前,阻住敌人,绝不能使沙陀大军入我腹地。”驿兵趴在地上哭着说道。

梅思源听及此处,心中一激,总算回过了神。想了想,忙向一旁的傅惩令道:“你速速派人去政司府及驻地将军府请何政司及郭将军来此!就说有极紧要的事情相商!”傅惩应了声“是”,急急退了下去。

见傅惩已领命退下,梅思源回身问驿兵道:“哨所驿兵都有向何处求援?”

“回大人,有向驻北哨所、晟郡哨所、苍生郡公羊王府、黎民郡诸葛王府、磐郡哨所、浮阳哨所、樊西哨所及都城这八处求援。徐将军已有言明,他欲引兵把沙陀大军阻截在棉州,请援军拔营直往棉州驰援即可。”哨兵回道。

“棉州么?棉州地势东高西低,沙陀东进乃由低向高,我方的确是据着地利。只是,棉州城墙低矮破败失修,守城实在是件难为的事啊... ...是了,安咸七州中,除了已被攻下的兖州,就属棉州人丁最稀少,徐定安不想将战事引到人丁稠密之地,才在此处截住沙陀大军的。”梅思源低首思忖着,又嘀咕道,“棉州?那距黎民郡驻兵的煌州不过四百里!诸葛王府的铁甲军有十四万,若是愿意驰援,最多两日便到了!”念及此,不禁感叹道:“徐定安,不愧是当世名将,行止间无处不透着大忠大勇大仁大智,是乃思源之楷模!”

梅思源再向驿兵详询一番,乃遣他下去歇着了。此间只剩他一人,正可好好绸缪度势。只见他一会儿站起,又一会儿突然坐下,如此反复了不知多少次。

九骑一马轿在盐政司府大门停下,一个青年道士跃下马来,行到府门口,问卫兵笑道:“两位兵爷,此间可是安咸盐运政司梅思源大人的官邸?”

府兵骂道:“你个小道士眼睛不会看么?还要来问!匾牌上写的清楚!”

止湍也不置气,笑着执手回道:“那便是了。这可好!我们一行是梅公子同门及眷属,奉师门之命前来佑护梅大人的,麻烦去给我们通报一声。”

那日梅远尘一行是夜半赶到,这四名府兵执的是昼勤,并不知府里先前已来过一拨道人。这时见有道士来问,还以为止湍故意消遣,是以言语一点不客气。但既听这行人是来佑护他们大人梅思源的,那自是大大的开心,满脸堆笑道:“真的么?那你们且稍候着,我去请梅公子来问一问。”说完,快步向内行去。

梅远尘正坐在西厢房院落中的石桌旁,与湛通、湛觉、湛虚三位师兄论武。湛通三人皆五十几岁,武功虽不比梅远尘强,经验、见识却远比梅远尘要多,梅远尘与他们探讨亦颇感受益。

“公子,府外正门来人,自称是你同门眷属,小的认不得,没敢放进来,你要不要去瞧一瞧?”一个府兵匆匆赶来,行到石桌旁向梅远尘报道。

四人听了,皆大喜。“定是湛空师弟一行到了!”湛通大笑道。他虽不相信湛空一行路上有危,但在此间久候不至,总还是有些心不定。

梅远尘大喜道:“是了!乃我师兄、师侄们到了!”也不待府兵领路,自己迈着“斗转斜步二十三”如风一般朝大门方向溜去。府兵见此情形当真吓一大跳,愣住久不能言语。

“小师弟的天资实在太高了,连师叔最得意的这套轻功都学了去!”湛觉见此状,忍不住叹道。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〇〇章 梅家男儿不畏死

安咸郡政司府和驻地将军府只隔了一条胡同,百步便至。

“何大人,你说这梅大人着急找我们,会有何事相商。”郭子沐坐在茶案旁,侧身探首问道。盐政司的府兵前脚才走,郭子沐后脚便出了门,然,所去非是盐运政司府,而是比邻的郡政司府。

何厚棠倚靠在扶椅上,闭目思量,半晌乃道:“盐政的事,梅思源向来不让你我插手。能让他如此火急火燎的,只有一事!”

“甚么事?”郭子沐放下茶杯急问道。

“边防之事!”何厚棠斩钉截铁道。

郭子沐一脸狐疑,问道:“边防不是有徐定安么?找你我二人作甚?”

“那今要商议之事,定是徐定安的哨所抵不住的事!”何厚棠一脸紧张道,“沙陀国犯境了!”

“啊!这怎么可能?”郭子沐大惊道,“我们可半点风声没听到!”

何厚棠手掌不停轻敲扶椅,嘴巴在轻轻默念着甚么,忽然向郭子沐问道:“你上任前,颐王殿下有何嘱咐?”

郭子沐答道:“殿下对我说,梅思源非敌非友,亦敌亦友,叫我与你合力制衡他则可,掣肘他则不必。要我行好本职之责。”

“不错,殿下亦是如此对我说的。”何厚棠点头道。深吸一口气,谓郭子沐道:“既如此,走罢,此事非同小可,你们且去听他怎说。”

“正当如此!”郭子沐言道。二人分从正、旁两门行出郡政司府,带着随从往盐政司府而去。

梅远尘行到盐政司府大门时,海棠早已出了马车,正立在了门前。“海棠,你总算到了,可急死我了!”梅远尘惊鸿一般飘然而至,待声音落下时,海棠已发觉自己一手葇荑被他握住。想着真武观一众道长及门前府兵尚在此间,海棠又喜又羞,嗔道:“你怎没个正形?见面便随意去拉人手!”说完,急急把手抽了出来。

梅远尘这才意识到此间旁人甚多,脸色大窘,尴尬笑着向几位师兄师侄招呼道:“湛空师兄、湛成师兄!”然在人群中,并未发现湛仁道人及止渡、止渐两位师侄,乃问道:“湛仁师兄和止渡、止渐呢?”

湛空道人神情严肃,谓梅远尘道:“此事不急详聊,你父亲呢?我们有极紧要的事要报知他!”

梅远尘虽不明就里,亦猜到此事绝非小可,乃回道:“两位师兄,请随我来,我爹当在书房,我带你们去他罢。”再转头谓府兵道,“你带海棠和几位师侄去找顾把头,叫他给众人安排好住处。”最后回首笑谓海棠道,“你先去见过娘亲,我已经与她说了你我之事了。此间事忙完,我便去找你。”

梅远尘、湛空和湛成行到书房,却并未找到梅思源,几经问询才知道梅思源去了右偏厅,乃急带两位师兄行去。

“梅大人,绝非下官有意拂你面子,兹事体大,恕下官不能从命!”郭子沐满脸通红,摇头道。

梅思源指着他脸面大声骂道:“郭子沐,你便是这般为官么!本官已经跟你讲得很清楚了,一应后果,由本官一人承担,若皇上怪罪下来,梅思源定以项上人头相保。你若信不过,本官给你写一封陈情函,用上盐政司府的大印,你还待要怎样!现如今,沙陀引二十万大军犯境,徐定安带着两万八千人去阻截了。同样是武官,你便这般懦弱怕死么!”

郭子沐见梅思源一脸正气,实在不知如何反驳,只得回道:“梅大人,下官上任之前,皇上亲下的旨意,教下官恪尽职守,护一方安宁。在下是驻地将军,督察内乱自不在话下,护这锦州城百万黎民的安宁正是下官之责,下官绝不敢忘!现大人令我引兵驰援徐将军,倘使驻兵离城后,沙陀分兵来袭,锦州城由谁人来守?这百十万的百姓的命便不是命么?梅大人,要我调兵,可以!但请拿兵部的明令来,否则,恕下官万万办不到!”郭子沐是正三品的正职武将,实算得上是一方大员,适才被梅思源劈头盖脸骂了一通,这时也已来了气,话语间已没了往日的礼敬。

梅思源拍案叱骂道:“若不在棉州抵住沙陀大军,一旦徐定安部众被歼,沙陀大军必定东进,锦州首当其冲,怎能幸免?此时你与徐定安合兵一处,未必便没有一战之力,倘使哨所将兵皆战亡,锦州城孤立无援,你这两万两千守兵又如何能拒敌?难道锦州便守得住么?”

郭子沐眼皮急跳,嘴巴哆了哆,终说道:“梅大人,你虽是安咸首官,却无权发出军令。下官上任前是立了军令状的,可知军令如山,绝无虚言。未见军令,便是大人所言再有理,亦恕下官不能从命!”显然,郭子沐是赞同梅思源所言,只是他心中顾虑万千,实不敢轻易出兵。

“郭子沐!”梅思源气得目眦尽裂,大呼道。

梅远尘正领着两位师兄赶往右偏厅,陡然听见梅思源的呼叫,不由大惊,急忙冲了进去,远远便唤道,“爹,发生甚么事了?”

待梅思源、何厚棠、郭子沐三人反应过来时,梅远尘已站在了梅思源身边,一脸寒意望向何、郭二人。

郭子沐心中一惊,暗暗想道:“前几日听说梅思源的公子武功极高,想不到竟到了这般境地!”

“尘儿,你怎来了?哦,这两位道长是?”梅思源正问着话,恰见湛空、湛成两位道人赶来,转而询道。

湛空行上前,看了一眼旁边的何、郭二人,似乎有些顾虑。梅思源亦看了二人一眼,无奈叹道:“道长有何事报?但说则可,这两位是安咸郡政司和驻地将军,并不妨碍的。”

湛空大喜道:“如此便最好了!”何、郭二人一听,颇觉诧异,便围了上来。只听湛空言道:“贫道是真武观道士湛空,受掌门师兄之令前来佑护梅大人。路过栾州时救下了一个被水冲走的安咸哨所驿兵,经他口得知,沙陀国引兵二十万来犯,接连攻下了天门城和兖州。哨所的徐参将已领兵去阻截了。他深知敌强我弱,难以久继,便派了驿兵四下求援。那个驿兵几要被水冲走,救起后体弱行不得,我们便把他留在了栾州。贫道自作主张,遣师弟、师侄三人分往浮阳哨所及都城报信去了。”

“哦,竟这么巧?”梅思源大惊,言道,“我才知此情,正与两位大人商议。”

湛空喜道:“那可好!驻地军营何时出兵?”

郭子沐一脸难堪,讪讪不敢言。梅思源答道:“这位郭将军以未见军令为由,拒不出兵!”

“荒谬!”湛空斥道,“我一个道士尚且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此紧要时刻,怎能拿‘军令未至’来推脱?”

真武观乃国观,当朝皇帝尚且对他们礼敬有加,郭子沐被湛空斥问,竟不敢回嘴,只执手辞道:“梅大人,此间之事难有定论,下官先回去准备罢,甚么时候军令到了,下官立马拔营驰援。”

转身正要走,却发现梅远尘堵住去路。想起他适才鬼魅一般的身手,郭子沐心中打了一冷颤,问道:“你待要做甚么?我可是当朝三品武将!”

梅远尘脸色冰冷,握拳道:“你不配!”

“尘儿,莫要做了傻事!”梅思源担心梅远尘一怒之下杀了郭子沐,急忙提醒道。

听得梅思源话语,郭子沐更觉脊梁骨都凉透,脸上惧意再饰掩不住,一边后退,一边言道:“梅公子,你...你要干甚么?...你莫要胡来啊!”

梅远尘突然问道:“驻地军营有多少马匹?”

郭子沐一愣,缓缓道:“四...四千五百余匹。”

“好,你既不敢出兵,便借四千五百骑兵给我盐政司府,我们自去驰援徐将军。你怕死,我们梅家的人不怕!”梅远尘强忍着愤怒,冷冷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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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〇一章 得道之人岂寡助

“你怕死,我们梅家的人不怕!”

... ...

郭子沐这一瞬间突然自惭形秽。他心里很愤怒,恨自己的犹疑,恨自己的软弱。

“我当真怕死么?”他禁不住自问,“梅家的人当真不怕死么?”

“好,我借你四千五百骑兵。”郭子沐吞了口唾沫,轻声言道,“我去备好军需,你明日一早来点兵。”言毕,低头绕开梅远尘行了开去。

梅思源见儿子几句话便向郭子沐要到了四千五百骑兵,心中自有一股难言的欢喜。又想起他那句,“我们梅家的人不怕死”,这种欢喜转而成了一种深深的自豪,“毕竟是我梅家的男儿,这副铮铮铁骨当是生而有之的。”

“何大人,郭将军已允了借人借马,郡政司便允了这粮草军资罢,你总无异议了?”梅思源转而谓何厚棠道。

何厚棠与郭子沐皆是夏牧仁心腹之臣,自然共进共退,郭子沐既已允了此事,他断无却拒的道理,当下也不多言,执手朗声道:“梅大人请放心,厚棠这便去筹措,四千五百骑的军资亦不算多,想来今日即可筹集大半,绝不误了你行程!”

“如此最好了!”郡政司乃正二品大员,比梅思源亦只矮了半阶,且何厚棠向来处事圆滑会做人,梅思源对他便自然多了几份敬重。

送走了何厚棠,梅思源脸上愁容不减,行到湛空、湛成二人面前,勉强笑道:“思源感激二位道长远来报信!”

二人回礼,湛空言道:“梅先生乃当世贤臣,所谋之事活命万千,掌门忧歹人行恶,特遣我们来相佑。路上碰到哨所驿卒,那实是极巧合的事。既得知如此重要军情,哪有耽搁不报之理?义所当为,先生不必言谢!”

梅思源轻轻点了点头,转谓梅远尘道:“尘儿,你虽尚年少,却担得上顶天立地。为父甚是为你开心!”

梅远尘泪眼婆娑,低沉回道:“祖父早故,孩儿无缘见得一面。然爹为朝廷、为百姓付出多少苦劳心力,孩儿如何不知?我是梅家男丁,虽力有不逮,亦当追随我祖、我父之行,为朝廷分忧,为百姓谋福!”

“好男儿,自当如此!”梅思源重重拍着梅远尘臂膀,大声道。一旁的湛空、湛成亲见这对父子对答,不觉肃然起敬,均想,“小师弟父子,实在是少见的忠勇之士,掌门师兄派我们来佑护梅先生,果然不错。”

四人从右偏厅出来时,已是午膳时分。正厅的接风宴早已备好,只等四人入席。

梅思源心中挂念甚多,实在难以掩饰,脸上忧容昭昭。然佳客远来,不敢轻慢,席上勉强站起祝酒,谢道:“恩情不言谢,思源谨记于心!此间事务繁杂,若有怠慢,还请万望勿怪!思源借酒,先行请罪了!”言毕,一杯酒入肚,怅然回座。

“梅先生,沙陀犯境之事,我已听湛空师弟说了。若先生不嫌弃,我们真武观二十一个老少道士愿意随骑兵出征棉州,望能多少出一份力!”湛通听湛空、湛成讲起栾州及适才偏厅见闻,大为触动,乃借机表明心意道。

梅思源想这二十几位道长武功高强,奔袭再适合不过,不禁大喜道:“思源感激不尽!不如席后众位道长与我到正厅相商御敌之策?集思广益,或许能想出一个上佳的拒敌之法,亦不可知啊!”

“老道士领命!”湛通执手笑道。一时间,虽剑悬于颈朝不知息,主客犹饮食尽兴。

正厅之中,七人正坐,严而不慌,肃而不乱。梅思源坐主位,湛通坐右客首,湛空、湛成等人依次落座,梅远尘站在父亲旁侧。

“湛通道长,你乃高人,不如赐见?”梅思源谓湛通道。

“老道士在山上待了几十年,哪里有甚么想法?倒是小师弟乃我青玄师叔得意弟子,又在华子监求学,思虑非常人可比。小师弟,如此紧要时刻,再不要顾虑甚么,便大胆说罢!”湛通与梅远尘相识不足月,但相处这些时日,早已看出这位小师弟实乃天骄之子,慧根之高,从未见闻有能匹敌者,是以如此言道。

梅思源与孩儿分别已年余,虽知他见识、武功进益俱佳,却也知之不甚详,正待开口,却听傅惩来报。

“大人,御风镖局易老先生和小三公子来了,说有事相告。”傅惩执手报道。

梅思源一直感念御风镖局大义之举,此时正感头疼,或许可向老先生取意一二,大喜道:“快请到此处来!”

“哦,是易麒麟么?”湛成道人奇问道。

“是了,正是御风镖局当家易麒麟老先生。老先生一腔正义,助思源实多!”梅思源回道。

几人再聊几句,已听到傅惩引路之声,易麒麟到了。

只见一个银发老者快步行来,易布衣紧跟其后。那老者行到厅内,一眼锁住梅远尘,绕开迎上前的梅思源,双掌推出向梅远尘攻去。

“嘭!”梅远尘不知就里,但对方掌力已到跟前,只得出掌相抵。四掌相激,荡起一股强大的劲气。

易麒麟退了一步,梅远尘退了三步。

二人对掌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厅上众人皆是一脸错愕,面面相觑。易布衣则一脸不可思议之色,“爷爷的武功,天下第二。这位梅公子如此年少,竟能和爷爷对掌而仅稍落下风!功力何其深厚!我原是大大低估了他了!”

“这,易老先生?”梅思源行过去,挡在梅远尘身前,笑问易麒麟道。他不知为何易麒麟会突然向梅远尘出手,且从适才激荡的劲气看,似乎二人对掌间均并未留多少余力。

易麒麟并未理会梅思源,只直直盯着梅远尘,良久乃“哈哈”大笑起来:“果然是少年英雄!内功竟然深厚如斯!老夫佩服!”

梅远尘正迷糊间,这才知道这位屡次帮了父亲大忙的易老先生是在试自己功力深浅,一时了然,躬身执礼道:“老先生谬赞了!远尘实不敢当!”

易麒麟视线转到梅思源身上,一双锐目如鹰,执手道:“梅大人造福百姓,易麒麟甚是敬佩。瞧你一脸烦忧,想来也已知边境之事,老夫便不多言了。不过,御风镖局还有一份大礼,想必对梅大人甚有助益!”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〇二章 公子智计世无双

“梅公子,不如你来猜猜看,老夫送的这份大礼会是甚么?”易麒麟看着梅远尘,笑问道。

梅远尘心下正想着,这位老先生会带来甚么大礼,没想到易麒麟却真开口这般问了,理了理头绪乃答道:“御风镖局四海之内走镖,消息自然最是通灵,便是连盐运政司府驿卒四处探查,犹苦寻不得的绿硝石,你们亦是转身便寻了几十车来。晚辈猜,易前辈此次带来的大礼,多半是个极紧要的消息!”

“不错!小公子果然天资聪颖!老夫此次带来的,便是一个极重要的消息!”易麒麟声如洪钟言道,一双锐目紧盯着梅远尘,再问道,“你再细猜,此消息相关何事?”

“这...”梅远尘神思活泛开来,将自己于御风镖局所知一并关联起来,思忖良久乃抬头回道:“此消息自然是关于沙陀大军无疑,晚辈观易前辈神色,似乎此消息竟可能助我大华军队以弱制强,克敌制胜?晚辈猜此消息定然与沙陀大军的死穴相关。而军队行出在外,最大软肋莫过于粮草。易前辈的这个消息,想来当是关于沙陀大军的粮草供给,莫非御风镖局竟已探清了他们的粮道所在?”梅远尘越言越笃定,脸上喜色渐增。

易麒麟深深努着眼,深吸一口气,轻摇其首,叹道:“世间竟当真有如此聪慧之人,老夫今日算开了眼界!”

梅思源听梅远尘一番推断,倒有已四五分赞同,此刻再听易麒麟感叹,才知竟真被猜中,一脸狂喜,大声问道:“老先生,你们竟真探到了沙陀粮道?”

“哈哈,御风镖局押镖之外另有所长,便在于收罗消息。镖车所至之处,大小事总要查究一番才踏实。昨日我们有一队走沙陀的镖车回来,巧合间正探到了沙陀大军此次出兵的粮食供给之线。”易麒麟大笑道,一边从怀中取出一物事,放到桌案上摊开,竟是一张地图!

“沙陀大军由沙陀皇帝的大侄子赤赫丹领军,在堪塔木结集,行军至塔塔多西,十六日越境到了天门城,十七日已攻下兖州,前日已率军到棉州城外。听说安咸哨所的徐定安参将已引兵在此阻截了。再近的消息,却仍未传回。”易麒麟指着地图,一边示意道,“沙陀军中口粮主要是面穰,这种干粮口感并不好,但做军粮确有个绝好之处:耐储而不腐。回程途中,我们的镖队遇着了一沙陀车队,不仅有数千兵卒随行护卫,马车竟然也有七百五十辆之多,可谓从所未见,知此绝非寻常。跟了三百多里才觅得机会接近,一探之下,马车内所载竟全是面穰。后到了大华境内才知,原来沙陀国引兵来犯了。那此批面穰必是敌军口粮无疑了!”

梅思源抚掌大笑道:“好!好!天助我大华!”

易麒麟接着道:“我们有镖师彻夜跟着他们,每两个时辰派人传一次讯息,我已嘱他们先送盐运政司府,再送镖局。”

“老先生实在是雪中送炭啊!此情报实在是无价之宝啊!”梅思源忍不住再感慨道,言毕,向易麒麟深鞠一躬,正声道,“老先生历来所为,思源由衷敬佩,在此深深谢过!”

易麒麟大方受礼,笑道:“易家所能为者,便至于此了。接下来预备如何,倒想听梅大人怎般说!”

湛通道人笑了笑,回道:“适才你们来之前,梅大人正与我们几人商议着此事。小师弟正要开口说的,你们恰好来了。”

“哦,这位是?”易麒麟初来便发觉湛通等五人,正诧异哪里冒出来这五个少见的高手,正好趁机问道。

梅思源忙向易麒麟一一介绍道:“这位是都城真武观的湛通道长、这位是... ...这位是湛成道长。”

易麒麟与众道士一一执礼,心中不免叹道:“这真武观向来隐秘,没想到底蕴竟深厚至此!梅家公子便不说了,这五个老道士放到江湖上那也是少见的高手,比苦禅寺几位法字辈高僧只强不弱!”

“这位是易先生的孙子,易布衣,实乃年轻人中的翘楚!”梅思源亦把易布衣介绍给了真武观五位道长。

一番见礼后,各自落座。梅思源乃谓梅远尘道:“尘儿,既几位道长如此看好你,你便说说罢!”

梅远尘向众人躬身执礼,乃回梅思源道:“是。远尘便不客气了。敌势远强于我,自不宜正面抵抗。我所计者有五:其一:使其内乱,至佳之法在于杀伤其主将。主将有虞,其下必乱。最好便由我及五位师兄潜入敌营,伺机刺杀这个赤赫丹!”

“不错!如此正好!”湛空拍腿笑道。梅思源及易麒麟亦缓缓点了点头,易麒麟突然笑道:“怎么?小公子却不欲老夫同往?”

梅远尘大惊,忙执礼道:“老前辈送来如此紧要军情,远尘怎还敢劳烦你身涉险地?”

“你或许不知,皇上前几日已遣人送了官牒来,令我们六月初六去都城领受必杀令。呵呵,杀厥国亲贵是杀,杀沙陀亲贵亦是杀,早晚是要入险境的。易家世代是安咸人,能为安咸出一份力,义不容辞。”易麒麟正色道,“你已说其一,余下呢?”

“使其内乱,除刺杀其主将外,还有一计,便是在军营使毒。只是仓促间,实不知哪里去找一个使毒好手。”梅远尘为难道。

湛通、湛空五人听了皆不约而同笑了起来,湛成站起来道:“师弟你莫忧心此事了,道门向来善于使毒,只是师叔可能未曾授你。放心,此事交给我们五人则可!”

梅远尘大喜,笑道:“那可好!刺杀一事,说起来简单,只怕也实在难为,成事在于天。下毒则容易得多,空中、水中、吃食中、草料中皆可下毒,实在大是易为!”

“正是!”众人一听,不禁皆觉此计大妙,无不赞同。

梅远尘顿了顿,接着道:“至于第三计,自然便是断其粮草了。适才向郭子沐要骑兵,其用便是搜寻敌人粮道,一旦发现即设法烧毁,敌大军粮草不继,绝不敢远行,定止于棉州不前!易前辈今送图来,可不是天赐的机缘么!”

“不错!正是如此!”梅思源笑道,“尘儿,还有两计呢?”

“计四,刺杀沙陀大臣,使其政乱。此计厥国已使过,效用之佳胜于歼敌万人。”梅远尘咬牙道。此计绝非由心,实乃形势所逼,不得以而为之。

梅思源、易麒麟及湛通等人都愣住了,“是啊,其害之大,大华便是明证啊!”。梅思源半晌乃道:“这,绝境当中,不失为一良计。只是,需勿滥杀无辜才好!”

“不错,只杀主事之人,勿伤亲眷。”湛通附和道,“小师弟,还有呢?”

“计其五,在于强我!五百里之内,有煌州诸葛王府的驻军三万人,晟郡哨所驻军两万五千人,徐将军虽有派人去求援,我们亦当再走一趟,定要设法劝其引兵来救!徐将军两万八千人,实在难以抵挡!而我们这四千五百骑亦无法久留敌境,敌军粮草终会续上。如此,还得自有御敌之力才是根本之法!”梅远尘一脸沉静回道。

易麒麟从座上起身,行到梅远尘面前,赞道:“小公子不但武功天下少有,恐怕智计亦是天下无双罢!”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〇三章 梦如泡影终须破

初夏的风是温热的,却吹得人心凉... ...

倪居正垂手伺立一旁,不敢言语。他清楚知道,永华帝此刻的心境定然遭到了极处。大将军芮如闵在家中被杀,屏州水灾全城被淹,庇南哨所主将失踪士兵哗变,再加上刚刚报过来的沙陀大军引兵犯境连下两城...任何一桩都可使他焦头烂额,何况诸事凑在了一起。

令臣子们大感意外的是,永华帝接连知晓了这些厄讯后,竟并未大发雷霆,反而镇定得出奇。胡秀安奏报芮如闵死讯之时,实已抱了必死之心。不料永华帝只是挥退了他,却并未丝毫降罪,令他有劫后余生之感。

“呼~~~”永华帝深吸一口气,一双眼睛浑浊得发黄,正茫然望着即将落下的夕阳,手里轻轻搓摩着真武观掌门湛明遣人送来的急奏。

“呵呵,倒真是四面楚歌!东边的海灾尚在赈济当中,北边又遭百年不遇的大水,南边就哨所闹起哗变,而西边一向示弱的沙陀竟然敢引兵来袭!”永华帝轻轻自语道,“水灾、哗变、犯境... ...当真会如何巧合?”念及此,双眼不禁一颤,冷声道,“端木澜,莫非真是你做的好事?”

“居正,快去把牧仁、牧朝、牧阳、牧炎召到御书房来,朕有事交于他们办!”永华帝双手紧紧抓在石栏上,脸上忽然冷厉起来,对一旁的倪居正道。

倪居正领命,急急派人去办了。

“三百二十七年的大华江山,绝不能断送在我夏虏华手上!”永华帝轻轻自言道。

夏牧仁近月来甚是烦忧,一直这思量着,“皇位和祖宗的基业,哪个重要?”大华虽然逐渐势弱,但根基毕竟比之厥国、沙陀、雪国、冼马要强出许多,倘使四异姓王及仁、智、武三王心力往一处使,便是这四国引兵齐来,亦丝毫无惧。

“如今国难当头,我竟仍想着从中掣肘,我怎变得如此私利?”夏牧仁望着堆积如山的奏折,禁不住自问道,“唇亡齿寒。倘使大华江山没了,莫说皇帝,便是这个王爷亦没得做。何况先祖牺牲多少人命才打下的江山,我身为夏氏儿孙,自是守土有责... ...”

“王爷,宫里来人,说皇上急召。”门外传来管事的声音。

夏牧仁思绪被打断,脑中一时清明起来,“守土有责”四字总萦绕在脑海中,急急出了府门去。

“赵乾明有递奏折上来么?”夏牧阳看着岸上的地图,问一旁的兵部左丞陆思廖。

陆思廖毫不思索答道:“兵部这半月来尚未接到赵将军奏报,想来是路上雨水多了,耽搁了去。”

夏牧阳脸色一沉,冷声道:“哼,沙陀的大军都已杀到棉州,他这个驻北将军竟连奏折都没一份,难不成整个驻北大营都死光了么!”

“这...呵呵,下官就不清楚了。”陆思廖尴尬笑道。驻北将军是本朝四位从一品的四方将军之一,品阶可比他这个从二品的兵部左丞要高出一阶。

“贽王殿下,可找着你了!皇上有旨,急宣你入宫议事!”传旨太监几番探问,才在这兵部执事堂找着夏牧阳,急忙说明了来意。

夏牧阳眼眉一挑,回道:“好,这便去了!”

夜幕降下,玲珑灯盏已点起,宫城璀璨如星河。

夏牧朝赶到御书房时,只见颐王、贽王、赟王已站立其间。

“好,既已齐至便议事罢。”永华帝从龙椅起身,拿了一张锦凳坐到四人前面,言道,“你们亦坐下罢!”

四人谢过,依言落座。

“近来发生诸事,你们如何看?颐王,你先说!”永华帝如话家常一般开口道。

夏牧仁早已通盘考虑过,当下答道:“依儿臣看,屏州水灾绝非天灾,而是人祸。一者,今年雨势虽大,却不至于比往年大多少,何以水坝突然决堤?二者,水坝卫兵何以竟没有一个活口?卫兵驻扎地在上游,便是决堤了,亦不至于这几十名卫兵其时恰好在下游又恰好都冲走罢?只怕是被人害了,丢到河里冲走了。至于庇南哨所哗变则更是离奇!芮图鹜身在何处?送粮兵去了甚么地方?哼,只怕他们都遭了厥国人的毒手了!沙陀素来不敢与我大华为敌,此次竟举半国之兵来犯,实在令人费解。加上厥国派人杀了我朝如此多位高大臣,不难想到,此皆端木式欲行颠覆大华之举。”

“不错,儿臣以为颐王兄所言正是!”赟王夏牧炎赞成道。

永华帝看向夏牧朝、夏牧阳,问道:“你们以为何?”

“此事全无犹疑,定是厥国那端木老狗所为!”夏牧阳冷声道。夏牧朝亦跟着点头附和。

“难得你们四兄弟竟不吵嘴了!兄弟合力,其利断金!”永华帝笑道。

四人听了,不免暗暗自责。确听永华帝接着言道:“此事朕已计定,叫你们是有事让尔们去做!”

永华帝看着夏牧仁道:“颐王,你素善赈灾救济之事,这次便着你去屏州,水事修缮、农耕恢复、民宅重建、新立坊市,一应诸般求好,但求快!”

“是,儿臣领命!”夏牧仁正声道。

“颌王,梅思源是你举荐的大臣,他在安咸做的极好,这次你与他合力平定沙陀国之乱!”永华帝简而言道。

“是,儿臣定不辱圣命!”夏牧朝执礼答道。

永华帝点了点头,转而谓夏牧阳道:“贽王,你的白衣军便是驻扎在下河郡,离着庇南亦只六百余里。此次庇南哗变,你便引兵去压制,若兵痞抢掠百姓过甚,大可聚而杀之!此外,厥国最近的哨所在伏砦城,驻兵不过两万。你的白衣军既拔营出征,哪有不杀敌之理?朕令你给他们一个狠狠的教训!”言至语末,竟透出一股难得的霸决之气。

夏牧阳站起身,邪魅笑着,回道:“儿臣必定给他们一个难以忘却的教训!”

最后只剩赟王夏牧炎未有授命,永华帝轻笑着对他说:“牧炎,你这几年懂事不少。朕今次亦派一件要事给你去办!”

夏牧炎难得被父皇夸奖,喜不自胜,站起身请命道:“请父皇指派,儿臣定竭力而为,定把事情办好!”

“嗯。朕已着人给江湖上的大门派发去了官牒,征召他们入都城接必杀令。此事亦颇繁琐,便由你代朕去办!这些江湖人武艺高绝,其间未必没有不识好歹之人,朕从内卫营调派一百人给你。”永华帝一脸慈意谓夏牧炎道。夏牧炎年纪最幼,入朝最短,此事办来不需离开都城,正最适宜他了。

夏牧炎自是欣然领命。四人各有所承,授命既领,便急急离了宫去。

永华帝站在檐下看着四位皇子匆匆离去,想起这么多年,自己似乎从未如此为国戮力,不禁自愧又惭,喃喃叹道:“门道长生之梦,终究是梦幻泡影!虏华求道误国,实在害人害己!”

风又吹来,凉意再起。

“皇上,进去歇着罢!”倪居正上前为披上风衣,轻声道。

永华帝紧了紧风衣,转头谓倪居正道:“摆驾,去端王府!”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〇四章 初领千骑向西征

繁花开昨日,凋去人不知。

端王府悄立闹市,却如遗世独立。世间再无几人记得此间主人曾经怎般天纵奇才,亦再无人将其与至尊皇位遐想至一起。永华帝别去此地已久,前次造访已是二十七年前的事。其时,他初登大位,诸事难解,身边又无人可信,只得求教已退隐的端王。

“主子,到了!”倪居正跃下了马来,躬身朝轿辇内报道。

永华帝行出轿辇,在端王府门前站定,不由忆起往日种种,心伤难以自控。“端王兄是我同胞至亲手足,这些年我们怎闹得如此不堪?”

“居正,去叫门罢!”永华帝重重叹了口气,轻声谓倪居正说道。

倪居正依言上前拍了门扣。门很快便从里面打开,只见倪居正向府兵轻语了几句,那府兵便急急往内奔去。

故地重游,再没有往日情景。二十七年如一弹指,恍如身从梦醒。而梦逝韶华去,少年鬓已白,徒叹奈何?

“皇上,我家王爷...他说不想...见客。”端王府管家行过来,双脚微抖,战战兢兢说着。

永华帝朝里望了望,一脸遗憾,正欲离去,却听管家急急说道:“皇上,王爷有一句话托小的转告。”

“甚么话?”永华帝转过身问道。

管家恭敬回道:“王爷只说了六字,‘乱敌首,擒贼王’”

永华帝一听,若有所思,忽然大笑起来,自言自语道:“不错,正该如此!”转身,飒沓而去。

旭日初升,阳光普照大地,实在是许久未有的好天气。好天气,好兆头,利于行。

盐运政司府内院中,乃是一副临别依依的画面。百里思、海棠站在回廊下,目送梅思源、梅远尘行了出去,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夫人,你莫要担心了,老爷、公子为民出征,必有真武大帝佑护,此战定然大捷,一举挫败敌军,平平安安归来!”海棠搀扶着百里思手臂道。

百里思看着海棠满是血丝的眼睛,勉强笑了笑,握住她双手,轻轻点了点头。

昨日已与郭子沐议定,今一早,盐运政司府便可去驻地军营点兵。果然,梅思源父子辰时三刻抵达军营时,骑兵已列队站好,整装待发,点了点人数,人马皆是四千五百整。依昨夜计定,骑兵分成两队,一队三千五百人,由梅思源领着赶往棉州,驰援徐定安部,随行有易麒麟及湛成等六位真武观道士;另一队一千人,由梅远尘领着赶往厥国境内一唤作‘小仙口’的村庄,随行有湛通、湛觉等十五位真武观道士,此时沙陀大军的口粮尽皆存贮于此。

梅远尘站在队前,大喊道:“我是都城华子监生员梅远尘,现执颌亲王殿下金令暂领千夫职,自此时起,我便是你们这一千人的首官!尔等自百夫而下,皆受我节制,一应行止,皆听我号令,若有违者,依军法严惩不贷!”

“哗~~~哗~~~”一千人中传来此起彼伏的议论之声,显然对梅远尘这个少年公子哥并不服气。

“百夫长何在?”梅远尘大声叱问道。

“有!...有!”队中陆续传来几声应答,懒懒散散行出十人来。

梅远尘看了看他们,眉眼深皱,冷声道:“首官训令,士兵纷纭吵杂,你们便是如此带兵的么!”

“梅公子,这...呵呵,打仗可不是读书,战场亦非院监,你一个孩儿,拿刀都费劲,何必来凑这热闹?”一个粗犷百夫蔑笑道。

梅远尘微笑看着他,再扫过余下九人,问道:“你们觉得我是个文弱书生打不得仗?”

这十人皆笑而不答。

突然,如一阵风吹过,先前言语的百夫被带得重重摔了一跤。

“噗!”那百夫吐出一口泥巴和血水,一脸惊恐地四处张望,“是谁?”

队中九百多人除队首几人瞧见似乎是梅远尘出手,其余皆不知发生了何事,何以百夫长突然被踢飞。

只听梅远尘冷冷道:“你们不是觉得我是文弱书生么?我一个人挑你们十个,把你们打得满地找牙,看你们服是不服?”

这九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互使了个眼色,便一起攻了上来。然而,来得快,去的也快。“嘭!嘭!...嘭!”九个重物坠地之声响起,这九个百夫便都躺在了地上,皆是一脸骇然。

梅远尘昨夜早已料到,自己年少且不在军中履职,便是有义父的金令,此间将兵亦定然不服。是以今日,毫不保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倒这十名百夫,立下自己在这群人面前的威信。瞧着些人错愕的神情,其效果然不错。

“百夫!”梅远尘大声喊道。

十人听了,急急整理好军容站在了队前。

“听好!军中无戏言,我说的每个字你们必一一遵从,如有违背,绝不容情!”梅远尘训道。端夫子有云,“引兵者,令出如山。令者下令精谨,执者执令果决。不使有疑,不使有惑!”

“是!”十人经适才一事,已知眼前这位实在是少年高人,再不敢违拗,正形正声答道。

梅远尘立威之效达成,不想再追究这十人轻慢之罪。看向这十人,缓缓点了点头,大叫道:“百夫,报上名来!”

“刘山水!”

“高发财!”

“伍生男!”

... ...

“董大为!”最后一个百夫亦报上了名来。

梅远尘看着这十人,问道:“可知我们此去为何?”

“不知!”十人皆摇头回道。

“沙陀国引兵犯境,已攻下天门城和兖州了,此时哨所的徐参将正领兵把他们阻截在棉州!”梅远尘运气渡声说道,以使此间四千五百人皆能听见。

他言语才落,队中就传来了稀里哗啦的哭泣之音:

“啊~~~我家便在天门城啊,我的娘妻孩儿还在城中...将军,赶紧发兵罢!”

“我是兖州城外漯子口的,天杀的啊!我的儿啊!我的...”

“... ...娘亲啊!你可一定要平安无事啊!儿子这就杀过来了!”

... ...

驻地军营的兵员皆是征召自本郡民丁,梅远尘昨夜已查过兵籍,此间四千五百人中,倒有八九百是天门城、兖州和棉州这三地的。是以适才刻意渡声告知沙陀大军已至此三处,便为使众人生出同仇敌忾之心。

一旁的易麒麟、湛通、湛空等人见此状,不由叹服,皆想:“转瞬之间,梅远尘立了军威,聚了军心,实在是大将之风!”

“将军!拔营往棉州罢!”高发财跪在地上哭泣道。他是地道的棉州城人,族里数百人皆在棉州城内。想着此刻沙陀大军正在攻打棉州,他的心里就痛到了极处,“一旦棉州城攻破了,家里老小哪里能保没个闪失啊!一旦敌军屠城,那我高麻子就成了举目无亲的孤家寡人了...”

梅远尘深吸一口气,言道:“我们人少,不足以拒敌。今次我等所受之令,乃烧了敌军粮草,使其断粮而返!”

听了梅远尘之言,众人稍稍平复下来。

梅远尘行出百丈,找到梅思源,道:“爹,我们便早些出发罢,有云爷爷、顾叔叔他们在郡政司盯着军资,出不了岔子的。”梅远尘初次领兵,跃跃欲试,笑谓梅思源道。

梅思源看了看梅远尘,嘱咐道:“尘儿,你尚年少,遇事多与几位师兄商议!一旦粮草烧了,便快快离开,往棉州来与我们会合!”

“是了。孩儿理会得!”梅远尘答道。言毕,行到所部千人队前,跃上马匹,大喊一句:“拔营!”

一时,千骑齐出,裹尘向西而去。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〇五章 袍泽同灶请君飨

江湖上,谁人不知张遂光?

张遂光其人,实有着太多的光环。然,总而言之,他是个有着顶级的武功,资财富可敌国的酒中豪客。但凡在江湖上混饭吃的,便绝不可能不知盐帮,亦绝不可能不知盐帮的帮主张遂光。

就名气而言,张遂光要盛于苦禅寺悬月、御风镖局易麒麟及素心宫主云晓濛,实当得现今江湖的第一人。

盐帮靠着私盐的买卖起家,渐做渐大,历经百年累积,至此时,帮众已逾三万。除此之外,张遂光还掌握着九殿,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是以,江湖上无论黑白,鲜少有人敢略其锋芒。

听过这个名头的人极多,见过其人的实寡。谁能想到,这个叱咤江湖,行事狠辣果决的大人物会是这样一副和煦柔善的形容!

浮阳郡郡府所在丹阳城,盐帮总堂花园中。

李学辞躬身垂首站在院子里,不敢去看他眼前坐着的这个面如春风般的中年男子。

“两百多人皆被杀了么?你手下这些人倒也不济得很呢。”张遂光把一碗酒一口干完,再放下瓷碗,满足地轻轻呻吟着,随意言道。

“是,帮主!以盐运政司府先前的防卫,这两百八十人原是足以血洗梅家上下的,哪里知道,前日半夜里府上竟来了十几个强援!”李学辞深知,张遂光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他看起来怒时,未必真怒;他脸上虽笑着,或许下一刻却气得要杀人也未为不可,是以急忙解释道。

张遂光舔了舔唇上的酒渍,上下左右转动着脑袋,重重呼了一口气,再问道:“都去了些甚么人?有查的明白么?”

“回帮主,已查实,前夜共去了十三人:十二个是真武观道士,余下一个是梅思源的儿子,一个武艺极高的少年。”李学辞答道。派去行刺的人,没一个活着回来,这消息还是他遣人细细打听才知道的。

“一个少年?十二个真武观道士?”张遂光一脸怀疑之色,转而又呵呵笑起来,“这倒有意思。”

李学辞忙跪在地上,求饶道:“帮主,属下再去,一定把他们都杀了!请帮主再容我一些时日,属下一定办成此事!”

张遂光见李学辞这般着急模样,一脸嗤笑道:“李长老,这是作甚?我又没怪你。”顿了顿,挥手道:“起来罢。想杀这位盐运政司官的人可多了去了,来头比我们大的亦不是没有。他们尚且未能成事,你败了,也没甚么丢脸的。无妨,盐帮又不是非杀他不可。”

“是,帮主!属下谢帮主不罚之恩!”李学辞听了大喜,起身执礼谢道。

张遂光从座上起来,活动着全身筋骨,一边谓李学辞道:“李长老,此事暂且搁下。下月,你陪我去一趟都城。”

“是!”李学辞伺立一旁,正色答道。

只见张遂光一边扭着腰腹,一边微笑着感叹:“这皇帝老儿一纸官牒,便迫得天下高手尽皆赶去都城为他卖命,便是我张遂光都不敢违抗。呵呵,当皇帝可真好啊!”

好马日行千里,算不得甚么难事。安咸驻地军营的战马皆产自大华极北植林郡,这种战马矮壮耐寒耐病,脚力好。梅远尘所部千余骑,巳时从锦州驻地大营出发,戌时便到了天门城属地喀叶,五个多时辰已行出了六百里。

夏日的夜色虽沉得慢些,这时却也难以视物。恰好此地是个平缓的小山坡,背风,附近不远便有一条小河,梅远尘左右观望一阵,乃令部众下马,就地安营扎寨,做灶造饭。

拔营前夕,梅远尘已仔细计量过,锦州大营距‘小仙口’约两千四百里,‘小仙口’去宿州大概是一千三百里。依部骑日行五百里,赶往‘小仙口’需时五日。梅远尘反复核计,计定每骑仅带了六斤干米、五斤肉干、一囊五斤的水及一袋十四斤的桐油,米肉皆只能维系五日。赶到‘小仙口’,抢夺干粮后便把余下的面穰全烧了,再赶往宿州与徐定安部及父亲会合。

据端夫子所授,植林马矮壮,耐力虽佳却不易负载过重,背负百五十斤方不至使其过乏。骑卒向来无胖子,均重约一百二十斤,是以随行携带资物,不宜过三十斤。多番计量,才定下水、米、肉干、桐油的额重。骑卒奔袭,无法捎带锅鼎,需用携带的木块临时拼接成桶,把桶埋在泥壤中,往桶内注水,放入干米、肉干,再于木桶四周点火烧柴,借着四周烧火的热气把水米煮熟。

十人一灶,一坑一桶算一灶。十人皆有所担责,分工既定:一人拼桶拆桶,一人挖坑做灶,两人找柴火,二人放马、看随行资物,二人找水接水,二人安扎营房。行军在外,向来是日食两餐的,早晚各一。这一日,将兵骑行已久,早已饥饿难耐,下了马便各自忙开了去。

约亥时初刻,营地已飘出喷香的肉汤饭... ...摇曳的篝火,映照出一双双冒着精光的眼。

“嗷...嗷”,一声声低吼响起,兵卒已耐不住,吃开了去。

“梅将军,过来用饭罢!”粗犷百夫董大为快步行过来,笑谓梅远尘道。军中自来崇尚强者,梅远尘的身手早已征服了他,此时心中早已无半点不平之气。

梅远尘正抬头辨着天上星宿落位,听得董大为来唤,笑着跟了过去。

“哎,小师弟,你不来我们这一灶用饭么?”真武观道士们皆初次行军,木桶是旁的兵士帮忙拼接的。这时两灶中饭食已熟,湛空正准备叫梅远尘去用饭,却见他正走向一旁的兵卒一灶,乃问道。

“师兄,不了。行军在外,我身为主将,自当与袍泽同食。”梅远尘笑笑回道,言毕在董大为身畔坐下。

灶旁将兵见梅远尘来了,忙向一旁挤了挤,给他让出一个位来。“小将军,拿筷罢!”一个兵卒从地上拿起一双竹筷,在肩膀上擦了一擦递过来道。

梅远尘也不以为意,接过一尺多长的竹筷子便伸向大木桶夹饭。果然,饭很香!

第三卷 大华忧患始浮现 前面章节更新

接受某位读友的建议,决定对前面章节进行统一梳理。近期更新较慢,望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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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大华忧患始浮现 前面十七章有更新

因前面章节是比较久以前写的,和后面可能有些脱节。接受某位读友建议,统一做了修改(当然,是小修,只为补漏)。

大家可以回过头去看一看。另外,后面的章节还会一路修改过去,力求消灭错别字,消灭逻辑错误。

这几天更新会比较慢,希望大家给点时间,很快就会恢复一天2~3更的。

修文比写文要难,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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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〇六章 漪漪月夜承芳心

一千个大老爷们儿的鼾声,能有多响?梅远尘如今总算见识到了。

下玄月高挂,晴夜下的喀塔图郊野如一片无边银海。凉风袭来,吹得人神思清明,若不是鼾声此起彼伏,倒真让人感觉如坠梦境。

月色如透亮凝脂,何其像少女娇嫩体肤?

“离开都城时,实在走得太过匆忙了些,只和漪漪草草说了几句,便算是作了别。瞧她当时的神色,除却五分不舍,三分忧虑外,倒还有着两分的怒意,显然心中已是大大的不悦。唉,我应承了她,要她开心喜乐的,怎又让她不快了...”梅远尘躺在账外,以手作枕,望着星空止不住想道。

大地为床,星月为被,满营鼾声作曲,佳人渐入梦来... ...

夏承漪这几日总是闷闷不乐,做甚么事都不得趣。纵使紫藤在旁百般劝慰纾解,她亦始终难以开怀。

夜色皎洁,几缕月光照入闺阁中,夏承漪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既睡不着,索性也就不睡罢!”夏承漪想着。于是支身从床上爬起,披上氅衣,出了小院,一路迤迤慢行而去。

颌王王妃是个爱花之人,夏牧朝宠妻,是以在王府中遍植百花。先前雨水下了好些日子,雨歇后却是接连几日的艳阳天,此时府中的夏花正开得绚烂:红色的凌霄花、黄色的棣棠花、粉色的芍药花、白色的凤尾兰、紫色的瓣木槿... ...月光下的花,朦胧中多了一份神秘。

夏承漪向来不是个沉静的女儿家,今夜被忧心之事牵绊着,竟难得沉下心来月下赏花。“我往日怎不知,府里的这些花,竟也漂亮得很!”眼前美景,令夏承漪禁不住轻叹道。

“父王说了,沙陀大军已侵入安咸了,这几日诸事筹备妥当,他便要往安咸督导战事。不想也知,以那坏人的脾性,定然是会上战场的。只盼守军早早把外敌驱除出境,父亲和那坏人都平平安安归来!”夏承漪在心中默默祈愿。

“漪漪,你竟还未睡?”一个声音从夏承漪身后传来。

夏承漪听得是父王的声音,回过身福了一礼,羞红着脸道:“有些闷,睡不着。”今夜月明星稀,凉风习习,实在和“闷”全然不搭。

“呵呵,父王陪你行行步,说说话,可好?”夏牧朝自然知道女儿家心思,也不道破,温声言道。

“如何不好!女儿好久不曾和父王一起闲步了!”夏承漪轻轻笑道。

夏牧朝负手行在前,夏承漪跟在后,直往镜湖园行去。

“漪漪,你这些日子好不畅快,你娘亲虽不说,但我知她心中定然十分担心你。”夏牧朝一边慢行,一边说着。其实何止王妃,他又何尝不是为此忧心忡忡呢?

夏承漪低着头,默然不语,忽然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泪珠如落玉,滚滚而下。

“父王,对不起!女儿教你们烦心了。”夏承漪轻轻啜泣道。心中不免想着,“父王、娘亲才是真真疼惜我,怜爱我。便是那坏人再恼我,也还总有父王、娘亲对我好。”

夏牧朝回过身,静静看着她,见她自己擦拭了眼泪,还对着自己笑起,心中终于一松,笑着道:“走罢。”言毕,行在了前。夏承漪苦闷已去大半,理好仪容跟了上去。

“你当真喜欢远尘么?”夏牧朝突然止住脚步问道。

夏承漪一时没听明白,“啊?”地应了一句。终于回味过来,脸面瞬时便红透了。

“呵呵,我是你爹,你有甚么不能与我说的。”夏牧朝将女儿神色看在眼里,心中早已了然,接着道,“远尘确是个难得一见的少年郎,无论出身、才学、相貌、秉性都是上上的品格,与你倒也颇为般配。”讲完这句,便又向前行了去。

夏承漪心中又羞又喜,低着头轻轻跟在后面,不想发出一点声响。

“远尘和思源很多地方很像,皆是一般的忠、勇、淳、善!想来,这便是他们梅家的家学渊源罢。”夏牧朝一边走,一边说着。

夏承漪听父亲这般夸耀自己钟情之人,心间实在是有种难言的喜悦,嘴里却回着:“他哪里有这么许多长处!父王太高看他了。”

夏牧朝“呵呵”一声,自不与她去辩,却话风一转,颇有些难为道:“有一点,他却不如思源。”

“哪里不如?”夏承漪急问道。她一开口便生出悔意,“我怎这般不矜持!”

“思源用情专一,从不做他想,待他夫人可谓好到极处。”夏牧朝似乎毫未察觉女儿适才‘失常’一般,正声说着,“而远尘嘛,似乎...”而后却没有再说下去。然而其意,自然是指他用情不专了。夏牧朝额眉微皱,神情肃穆。

听及此,夏承漪一脸黯然。她又如何不知呢?“只是,他与海棠自小一起长大,二人情义笃深。就算换作是我,怕也舍弃不得。这也是命里注定的事,怎能去怪他呢?”

“漪漪?”夏牧朝唤道。先前他已唤了她两句,却没有听见应声是以这句唤出来声音就大了些。

夏承漪原本沉入思虑中,竟不知父王在叫,这时却听得清楚了,忙回道:“啊?父王,甚么事?”

“父王想问你,远尘并不唯一钟情于你,你仍是愿嫁于他么?”夏牧朝正声问道。作为父亲,他自然希望梅远尘能像梅思源一般,待夏承漪自始而终,心不二用。然,他自然知晓梅远尘与海棠,实是割不断的情分。心中难免犹疑纠结,是以想问爱女自己的心思。

夏承漪不曾想到父王会如此直问,忙低下头,嘤嘤不作答。

“漪漪,此事父王自然做得主,只怕是不合你的心意。你便把你心中所想直说于我听罢!”夏牧朝走近夏承漪,柔声说道。

“漪漪自小无姐妹。这年余来,我与海棠朝夕相处,实是早有了姐妹的情分。若和她做对真正的长久姐妹,漪漪心里亦是欢喜的很。”夏承漪鼓起勇气,轻轻说道。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〇七章 决死境中援军至

太阳初升,原当是一幅生机盎然的景象,然,宿州城内却笼罩在一片阴翳当中。

“将军,援军甚么时候来啊?我们快抵不住了!”安咸哨所佐将张东海谓徐定安道。七日的苦战下来,他手下四千余部众,此时所剩已不足一千五。而少去的两千五百多人,皆是他曾经朝夕相处的好兄弟,那可是两千五百多条活生生的人命。

徐定安皱着眉,紧咬着唇,轻声说着:“快了,这几日便到了。”然他脸上的神情,莫说张东海,便是他自己亦豪不相信。

“将军,援军真会来么?”张东海走近两步再问道,见徐定安低着头并不答话,已知最后一丝希望业已破灭,喃喃道:“我早也猜到了,哪有甚么援军!晟郡哨所、驻北哨所距此不过千里,若有心来救,便是脚程再慢,两三天前也已该到了。呵呵,其余的哨所知了是这仗势,躲还来不及,谁又肯来援助我们。”张东海悲极而怒,怒极而笑,一脸的狰狞样。

“张东海!张憨子!你给老子听好!”徐定安陡然指着他,大声斥骂道,“援军正在赶来的路上,一定快到了!你他妈说甚么也得给老子顶住这几日!城墙内,那是三十几万的宿州百姓!身后还有锦州、阜州,百姓数百万!你我出身行伍,本就守土有责!战死沙场乃是你我再好也没有的归宿,你他妈怕的甚么!”

“说得好!”张东海咧嘴大笑道,“说得好!我张憨子能与你徐定安这般的英雄并肩而战,那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呵呵,将军且看好,瞧我张憨子今日如何拒敌!”此时张东海万念俱灰,已抱了必死之心,只求今日战死之前能多杀伤些敌人。只见他说完这句话,再不去理会徐定安,扭头便快步行去。然行出十余丈后忽然止住脚步,大声叫道:“徐将军,我张憨子愿下辈子还能追随于你!做你的兄弟!”

徐定安双手早已握得发紫,听到张东海的话,并不应答,目送他离去。至眼前再无张东海身影,徐定安始轻轻言道:“憨子,你我兄弟来世再见!”

太阳高挂巽位,巳时已至。巳时初刻,是沙陀军每日引兵攻打宿州城的时点。

果然,城外传来一阵悠长的“呜呜”声,乃是沙陀军队的号角吹起了。

徐定安爬上城墙,看到远处黑压压行来的一片,心中升起一股不详之感,心里想着,“沙陀人已按耐不住了,此次攻城的竟达八九万之多,比前几日竟多了一倍!看来是想一举拿下宿州了。”

城上亦响起了五连号角,那是徐定安召集帐下千夫、佐将议事之声。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人已齐聚。形势已至于此,两军相接在即,徐定安再想不出甚么计策可用,只得硬拼硬抵。

中军帐中,十余人静立不言,静待主帅下令。然徐定安却并未对众人布置任何任务,只红着眼,重重说道:“兄弟们,杀敌报国!”

这两日来,援军仍迟迟未至,众将心中早已了然,安咸哨所这两万八千人,只怕要全部战亡在此地了。心中既已坏了死志,那么死,也就不那么显得可怕了。此刻听得徐定安竟只说这一句话,众人心中已知,今日便是大家死战之日。一时间,各人皆心血沸腾,大声呼叫,走出中军帐去了。

一万二对战八万,必输之战。

“打开城门!”张东海引骑行在最前,大声呼喝道,脸上竟带着明显的喜意。往日里出战,他虽也并无惧意,却绝无法做到如今日这般视死如归,是以神色总有些严肃、紧张。

城门开了,吊桥放了下来,安咸哨所几乎全军出战迎敌。

宿州城的城墙乃依建制,高仅七丈,实在难以抵御强敌之攻。若非连着几日的大雨相阻,沙陀大军一直驻在高地不敢贸行,凭这两万八千人,又哪里守得住!

前几日,路尚泥泞,辎重不继,是以赤赫丹仅着了八万前锋营分批攻城,每次出兵四万余。本以为,四万沙陀精锐攻打一个两万八千守军的旧城,就算没有十足的把握,五六成自然还是有的。哪里想得到,这支守军全然不似天门城及兖州的守军,竟然彪悍得很,以四万对两万八,己方竟丝毫没占得便宜,反而折损不少。接连两日的失利令赤赫丹大为恼怒,是以今日竟调集八万余人,浩浩荡荡而来,势要一举拿下宿州城。

八万对战不足两万,必胜之战。

五里... ...

四里... ...

三里... ...

两百丈... ...

一百丈... ...

“杀啊!”张东海挥戟高呼,立在最前,驱骑向沙陀大军冲去。“既然已必死,又何必去怕死?多杀一个是一个罢!”

短兵相接,想起不绝于耳的撞击声、撕裂声、倒地声、哭喊声、咒骂声... ...

敌人执锐在前,不是他死就是你死,再没有半年仁慈之心。每一个人都想以最麻利的手段致对方于死地。

徐定安站在城墙上,看着远处渐渐被包围、蚕食的哨所将兵,心中又恨又痛。他看着天,重重叹了口气,自语道:“徐定安谨记夫子教诲,立志戍边杀敌,保国卫民。今死守宿州城,力战八倍之敌,援军久久不来,眼见事已不可为。学生已尽全力,却始终不得扭转乾坤。敌人势大,学生无计可施,今日便以死殉国,以明我志!”言毕,转过身大呼一句:“所有将卒听令,随我出城杀敌!”

军中伙夫、辎重兵、斥候、辅兵、勤务兵、伤兵,所有拿得起武器的,约两千人跟在徐定安身后,弃城向外杀去。

“杀!杀!杀!”

这可能将是他们生命中最后发出的声音,是以每个人都用尽力气喊着,不顾嗓子已喊破,不顾声音已沙哑。

天然的弱势,大多情况下是努力所无法弥补的。就如,断足之人,再用力奔跑,也总跑不赢双足健全之人。哨所兵卒战意虽强,终究人数处于劣势,至午时初刻,一万四千人,剩了已不足八千。

远处扬起一阵黄沙,传来一阵阵“喔~喔~喔~”的声音。

“援军来了!”不知谁先喊出这一句。本已行将就死的守军像吃了回魂药一般,立时又活气起来。

“杀!杀!杀啊... ...”沙陀大军左右两侧皆响起了喊杀之声。

“有埋伏!中了埋伏了,快撤!”赤赫丹见两股敌军杀至,着实吓了一大跳,急忙令大军回撤。

张东海手执战戟追在后面一路杀去,直至眼前已没有了沙陀军的身影。

扬尘落,援军现,竟是梅思源引着三千五百骑分两路赶了来。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〇八章 千里奔袭敌粮营

“梅大人,怎竟会是你!”当梅思源驱骑赶到城门口时,徐定安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他如何也不曾想到,率先引兵来援的,竟会是一个督管盐政的文官!

“徐将军,我们进城去谈罢。”城下战场一片狼藉,绝非谈话之地,梅思源笑着言道。他自知适才打退沙陀军,乃是用了疑兵之计,其间实在有颇多侥幸的成分。不多久,沙陀军的斥候定能会探知此间实情的,赤赫丹必定领兵再次攻城。徐定安缓过神来,骑马在前,领着梅思源往里行去。

中军帐中,诸将劫后余生,饮酒啖肉,难得畅快笑了起来。除了各人身上或轻或重的伤,倒一点不像在困守一座危城。

这时众人已经知晓,梅思源所部骑卒,亦仅三千五百余。与对面的二十万大军比,这三千五百余人,实在有点杯水车薪。然,他们却也开心的很。驰援的人数多少自然是重要的,要说只来了这么三千五百人他们不失望,那肯定是假。然而,有人愿与他们并肩作战,使他们觉得自己不曾被人遗忘,安咸哨所这两万多人并不是一枚可怜的弃子。梅思源所带来的是希望和尊重,这正是他们此刻最为缺少的。

“各位袍泽,思源有话要讲。”膳席间,梅思源缓缓从木凳上站起,双手举起一碗酒道:“安咸哨所临危领命,孤军守城,力拒数倍之敌,实乃当今大华军队之楷模!思源心中万分敬佩!借此薄酒敬大家一碗,聊表敬意!”说完,朝众人举碗示意,再一口而干。

帐中这十几名将佐皆是硬铮铮的汉子,听梅思源言语,心中激昂,当即纷纷离座站起,举碗一干而尽。

梅思源此来,首要并非与哨所兵卒合力拒敌,而是来此稳定军心。只听他又道:“诸位,安咸东南接连下了好些日的大雨,通交堵塞,车马难行。哨所派出的驿兵被阻,二十日才赶到驻地军营及郡政司府。”梅思源可以把得知沙陀犯境的消息说后了一日。

这时帐中诸人,连同徐定安都是大吃一惊,纷纷恨恨骂道:“哎呀,贼老天,原是如此!”均想,“原来是军情未能传出去,绝非其余哨所、驻地大军不来援救我等!哎,倒是错怪了他们了。”

梅思源接着道:“我与郭子沐将军商议一番,决定先领骑卒过来驰援。郭将军在后筹整行军辎重,这几日定然便能赶到!”

此时诸将再也按捺不住满腔喜意,欢呼雀跃起来,笑声传出营帐很远很远。

“与思源一同拔营驰援的,尚还有一队,由我的公子梅远尘领兵,此时已率轻骑直往厥国境内的小仙口。这小仙口乃此次沙陀大军行军口粮的贮存之所,一旦他们口粮被烧了,定然不战自退!”梅思源面向众人正声说道。

“嘭!”徐定安一拳重重打在条案上,大呼一句:“此计好极!”一众将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泪止不住地流下。

梅思源眼见这一幕,心中‘突突’的收着,沉重想道:“尘儿,你可一定要办成此事啊!这一万多人的生死,全在于你此行成败!”

天公作美,这几日风和气清,虽日行六个时辰,人马却也未及于过劳。众骑所带轻便,日行已至七百余里,原定五日的行程,提前一日半赶到。

沙陀国地广人稀,而小仙口又地处偏壤,梅远尘所部未时许便已抵喀图塔,至亥时二刻,循着光亮才找到此处。

“梅将军,现下如何?”高发财靠近梅远尘轻轻问道。此时众人从卯时末刻赶路至此时,已行了七个多时辰,未歇未食,人马皆乏饿不堪。

梅远尘看着身后席地或坐或躺的一众兵士,心下亦是大为不忍,只得道:“就地先歇息,我和众位道长趁夜潜入敌营,你们跟在后面。以火为号,一旦敌营燃起大火,你们便冲杀进来,见帐就泼油点火。火起便急走!”

“将军,那口粮不去补充么?”伍生男问道。

“我们所剩的口粮还能坚持两日余,便先不管了,烧了敌军粮草便快步行去!”梅远尘皱眉答道。众人虽有些不乐,却也未说甚么。

梅远尘行到众位师兄师侄面前,道:“各位师兄、师侄,我们是十六人一会儿便潜入到敌营去。此间我们先时并未来探过,实不知其中虚实,贸然潜进去实在是件极危险的事。”

“师弟,需我们如何做?说罢!”湛通也不啰嗦,直言道。

“好!那我便来指派分工。湛通师兄、湛觉师兄、湛虚师兄,你三人在空中施放毒气,设法使敌营生乱。止沧等十二位师侄趁乱查探口粮所在,一旦发现即时泼油点火烧粮。此间一千骑,见到火光便会冲杀进去,接应我们。”梅远尘清声说道,“至于我,我去设法断了他们的水源!”

“妙啊!”止沧忍不住大叫道。

“嘘!”梅远尘急忙止住他,言道,“此去敌营不过两三里,莫要走漏的行踪!”止沧知自己险些犯错,老实闭上了嘴。

“师兄、师侄,可都听得明白?”梅远尘再问道。

众道士皆应了是,湛通接着言道:“我们施放的毒气无色微有辣味,一旦吸入了,一时间气管内炽辣难忍,绝难以行动。我们这解药嘛,却易得的很,用尿打湿布,捂住鼻子即可。”梅远尘听了,急忙余部众骑卒说道,免得他们一会也跟着中了毒。

一时间,众人纷纷撕衣缠布,解带排尿。这时骑行已久,除了刚排了尿了,余人皆是憋着半肚子的尿,哗啦啦排起来。尿气飘散开,方圆百丈内,味道颇不好闻。

十六人以尿布蒙鼻,矮身向沙陀军守粮大营潜去,终于已离大营不足百丈远。

“汪!汪!汪!”几声狗叫骤然响起。

众人暗叫“不好”,皆未想到敌营竟有看门狗协守。梅远尘令众人退后数十丈,轻声言道:“我先去设法把狗和哨兵解决掉。你们伺机再上前。”他们皆知梅远尘轻功身法极好,做这等事情最合适不过,自然一一应允。

“呼~”梅远尘聚集全身内劲,使出长生功中的提纵绝技‘齐物登宸’,几个腾跃便消失在众人眼前。

“汪!汪!汪!汪!”狗叫之声再起。营内一队哨兵听了狗叫声,出营查看,左右兜转几圈,甚么也没发现,嘟囔几句又回了去。

然哨兵回营才十几个呼吸,梅远尘再纵身靠近,几条狗又“汪!汪!汪!”的叫起来。其时已亥时三刻,正是人睡意最盛之时,二十几个哨兵骂骂咧咧出了营来,绕着营地翻找几圈,甚么也未发现。返回帐营时,刻意行到几条狗旁,用脚狠狠踹了几脚。几条狗被栓住,躲闪不及,硬生生挨了那几脚,发出‘呜呜’的声音。哨兵头领折回至栓狗所在,对着几条狗大声斥骂了几句,晃悠悠回了营去。

“汪!汪!”哨兵们才盖好被子躺下,却又听账外狗群在叫。这时已怒极,朝站外叽哩呱啦骂了几句,蒙头不去理会。

梅远尘在外候了好一会,狗叫未歇,却一直未见哨兵出营巡逻,乃蓄力一跃,跳到营地去。这营地足有万亩之广,穿过两三百余个帐篷,乃见到一临时搭建的巨型竹屋。梅远尘用力掰开锁扣,悄悄潜进去。

借着极微弱的光线,勉强看得到里面码放着密密麻麻,数以万计的木箱。梅远尘打开一木箱,伸手往里面一探,摸到一张硬邦邦的物事,取出来细看,乃知便是沙陀军的主粮:面穰,不由大喜起来!

梅远尘急从竹屋出来,寻找水源去了。梅远尘知水源离防火之地,必不会远,便绕着竹屋周围寻找。果然陆续发现好多数丈方圆的水池,旁边放满木桶。梅远尘见此状已知,水源绝无法毁,只得毁取水用的木桶。是以一路行过去,蓄力在手快速出掌,把木桶都打破。约过了一刻钟,木桶尽毁,梅远尘折身觅众师兄、师侄去了,却恰见止沧等人赶了来,不由大喜。

“呼~~~”竹屋及就近的营长燃起了大火。火借着桐油、风势快速蔓延。

“大人!你瞧,起火了!”三里外的梅远尘部众休憩所在,一骑卒惊叫起。董大为“呸”的吐了一口口水,跃上马去,大叫一声,“杀上前去!”

一千骑,携这一千袋桐油,冲着火光所在杀了过去。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〇九章 皎洁月下屠杀夜

乱。

乱源于毫无防备,而无防备,源于事情出乎意料。

小仙口距两国边境尚有七百里之遥,四下荒凉,人迹罕至,实算得上是一个隐秘之所。就这般人不至,烟不起的偏僻之地,半夜里,突然杀出一股敌军,如何会在意料之内?如何会在防备之中?如何能不乱?

沙陀国疆域辽阔,近两倍于大华,然人丁却不足大华的三成。沙陀国地广而平,鲜有丘、山,极宜耕种,是以历朝历代皆重农轻工。国境之内盐矿不过三个,产盐极其有限,远远不足民用,缺额全赖朝廷商队从大华及厥国盐商手中购入。好在沙陀每年出产米粮皆大有盈余,卖米买盐也算不得吃亏。一直以来,大华粮商从沙陀买米,而沙陀朝廷则从大华盐商手中买盐,相互有来有往,倒也和睦。

变故发生于去年。

去年年初,沙陀朝廷突然发现,大华做私盐买卖的几大帮派,皆不卖盐给沙陀的商队了。费劲心力买到,数额也少得可怜,价格亦比往常高出两倍多。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朝廷忙派人去查探。这才知,原是新任的盐运政司官卡住了私盐货源,几大做私盐买卖的大华帮派,皆再不能以低价从盐运政司购盐。一时间,私盐走量大减,价格自然水涨船高。沙陀朝廷派出好几拨人,软硬兼施,皆拿不下梅思源。以至于不惜频频派出杀手,欲置他于死地,却一直未能如愿。不得已,沙陀朝廷只得转而从更远的厥国购盐。路途虽远了两倍于,价钱亦贵了不少,好在供应足量,总算能续上了民用。

然而,去年年底,厥国突然以国内用盐紧缺为由,断了私盐的买卖,再不卖盐给沙陀国。

国内产盐一时无望,外购多番受阻,全民用盐朝不保夕,沙陀国皇帝普巴音慌了神。

需知,食盐乃其时各国最重要的流通商货,其重远甚于米粮、绸缎、瓷器、香料等。米粮可以自产,绸缎可以不穿,瓷器香料可以不用。但人皆不能不进盐,而食盐一时没有替代物。缺盐会致病,长期缺盐可致死。

就在此时,厥国、雪国、冼马三国使臣同来游说。只要沙陀国出兵攻下安咸郡,厥国便出兵庇南郡,牵制大华南方军队;雪国出兵保国郡,牵制大华北方军队,定使其无力相顾。并议定,最终沙陀国占领安咸郡、驻北郡,厥国占领晟郡、庇南郡,雪国则占据冰湖、保国二郡,相互之间绝不冲突。而一旦沙陀国、厥国、雪国事成,冼马国亦将出兵,由楚南郡而上,占领楚南、清溪二郡。三国皆知,沙陀困于盐缺,最是紧迫,是以挑拨普巴音率先出兵。而之所以冼马国最后出兵,是因为四国之中冼马国国力最弱,断不敢轻易涉险,必须待大华军队皆被牵制、削弱后,才敢引兵而上。

三百多年来,大华一直是此间霸主,四国国势远不能及。这数百年来,大华与邻国起过战事无数,而无一例外,所有的战事皆以大华取胜而告终。四国与大华,可谓皆有宿仇,一直未能稍报。

近二十几年来,永华帝耽于道途少理政事,而三位皇子明争暗斗相互掣肘,致使大华国势快速衰弱。邻近诸国趁势休养生息,政治清明,国力均有增强。此消而彼长,对四国来说,这都是一个极为难得的契机,实在百年难得一遇。有厥国从中牵线怂恿,三国又皆有不同图利,洽谈着实顺畅得很。为最终促成沙陀国出兵,厥国甚至不惜先行遣人往都城袭杀大华重臣;派人掘开屏州水坝,人为造了屏州城的旷世水灾;袭杀庇南哨所押粮兵,使其军中缺粮,将兵哗变。另外,厥国还送上重金,暗中收买大华军中将领。

普巴音虽不愿打头阵,但国内缺盐难解,不久或可成灾。而恰好安咸郡内有着当今五国中出盐最多的两大盐矿:盲山盐场及阜州盐场。一弊一诱,再加上厥国的从旁助益,普巴音最终决定铤而走险,纠集半国之兵,向安咸郡浩荡杀来。

沙陀国右将军赤赫丹是普巴音的侄子,素来在军中威望颇高,此次东征的大将军职便由他受领。

赤赫丹把军粮贮存地选在喀塔图的小仙口,已算得上非常保守,本以为是决计妥帖无虞的。哪里想到,沙陀军押粮车队送粮路上碰到了御风镖局的镖队,而镖队又暗中遣人一路跟踪押粮车队,找到了此间所在。更未想到的是,镖队把这个紧要的情报告知了大华官府,而官府竟又派了一队人马奔袭千里过来烧掠粮仓。

这一切,实在是大大出乎意料。

赤赫丹未及意料到,守营的这四千押粮兵、辎重兵更是不曾想到。看着漫天的火光,看着随风晃荡的熊熊火苗,所有守卒都慌了神。而这时空中又传来一股淡淡的辣味,守卒们未及留意,皆吸入了湛通等三人释放的毒气。毒气入喉,一时气管炽热如烧,实在痛到了极处。一些中毒稍轻的守卒总算反应了过来,急急忙忙赶去粮仓救火。跑到走火池拿起水桶提水,却发现水桶早已一个个被打坏,半点水也蓄不得。

偏偏营帐外,又传来一阵凶蛮的喊杀声,守卒们哪里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急匆匆跑去找马、取兵械。一找却发现,马槽已被放空,战马皆不知去了何处,而兵械库又被死死锁住,匆忙间哪里打得开?

佐将找不到千夫,千夫找不到百夫,百夫找不到什长,什长找不到兵卒... ...敌人却越来越近。

“杀!杀...”

“杀!杀!杀!”

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梅远尘的一千骑卒远行两千多里,只为这一刻。这一千人,各个如灭世杀神一般,狰狞凶悍,手执长朴刀向守粮营将兵砍杀过去。而仓卒间的守卒,哪里还有半点反抗之力?这注定是一个一边倒的屠杀之夜。

人死前的嚎叫声,刺破虚空,传出好几里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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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最是情真少年游 第〇二八章 致知堂内八子聚

“哎,星辰,你猜他们三人可会来此间?”今正月十八,乃华子监开监首授之日,梅远尘、夏承炫和诸葛星辰早早来到授堂,找了学案坐定。才坐定便听夏承炫向诸葛星辰问道。

诸葛星辰一脸狐狸般笑着,谓夏承炫、梅远尘道,“要不我们来打一赌,我赌他们会来,谁输了便端了这半月的膳碟,如何?”梅远尘一脸懵懂,问道,“你们说的‘他们三人’是甚么人?”夏承炫并不上当,啐道,“才不跟你赌!”又头转左侧,向梅远尘解释着,“那便是其他三位异姓王世子:天霜郡百里家的百里剑意、佑民郡皇甫家的皇甫天纵和苍生郡公羊家的公羊颂我了。”再右转过来道,“你都来了,他们岂能不来?”

大华开朝伊始,夏汝仁大赏有功之臣。朱、白、黄、杨四位大将战功彪炳,下城无数,获封异姓王世袭罔替,天子分别赐姓诸葛、百里、公羊、皇甫,受赏黎民、天霜、佑民和苍生四郡,永世驻守。为表忠心,四异姓王合计,自遣嫡长子长居都城为质,时久渐成铁制,历三百余年,未有特例。诸葛星辰是诸葛家的嫡子,领着异姓王世子的爵位,遵制长居于都城。

“你怎的这般确信?”夏承炫歪头问着。

“你不也确信的很么?否则何不接我赌局!”诸葛星辰揶揄答道。

夏承炫听了大笑,道,“哈哈哈,想来你也早知晓了甚么缘由,却来诓远尘和我。我若不在此间,只怕远尘定要为你端这半月膳碟了!”见梅远尘在旁,茫然望着二人,甚是无辜的模样,便向其释道,“可知为何夏承焕、夏承灿他们不约而同上华子监么?”见梅远尘摇头,乃附在其耳边,轻声说,“只因今年的大夫子乃是老王爷!”梅远尘自小不在都城,于这些亲贵所知几无,这时转过脖颈看着夏承炫,无奈道,“还是不明白!”

“承炫,就你不痛快!”诸葛星辰从学案起身,走到梅远尘一旁轻轻说道,“老王爷乃是皇上同母的嫡亲长兄,先皇嫡长子端亲王爷,那番文武学识,当世无二,可了不得了!”诸葛星辰讲来,脸上满是尊崇、钦佩。

永华帝在先帝诸子之中,实在平平,本几无可能登位。只后来先帝病重,随有崩殂之虞,几个极厉害的皇子为夺得尊位,斗到红眼竟相互下起死手,死的死,残的残。原本呼声最高,才名最盛的端亲王在府邸遇袭,腿受重创致残,终与皇位失之毫厘。自己已然登位无望,端亲王便转而全力支持亲弟,时为华亲王的永华帝。永华帝自年轻时起便委身道门,对高堂红尘之事早已无心,是以向不与人争,向不为人敌,这时突被端王推出,竟少有异议。一来,有资格的皇子仅余二三,永华乃皇上嫡子,受亲王尊爵,顺位最高;二来,永华从未结党,朝中自不树敌;三来,各方政派相互掣肘,不欲对方上位,在己方无望之余,纷纷支持始终中立的永华。是以,永华暨储出乎寻常顺利,不久便登位为帝。端王既为永华同母亲兄,又是永华登帝首功之人,在当朝位尊自远非寻常皇亲可比。这是这位端王爷无意朝局,隐退致学。

“诸葛星辰,我便知你会来!”

“星辰,你可阴险得紧呢!”

一群人正从门口,对着三人行来。

“承炫世子!”

“承炫世子!”

“剑意!颂我!天纵!”

“天纵、剑意、颂我,你们自己晚来,又来怪我作甚!”一群人相互招呼。诸葛星辰显然对先前对方所言有微词,当即驳道。这群人似乎熟络非常,原是质留都城的四位异姓王世子中其余三位及其同伴了。

“承炫世子,这位又是哪家的公子?”梅远尘与夏承炫、诸葛星辰同坐,自引起几人注意,是以百里剑意问道。

“哦,安咸盐运政司梅思源的公子,我父亲义子,梅远尘”,夏承炫起身答了,又为梅远尘介绍道,“这个是百里剑意、那是公羊颂我、那个是皇甫天纵,那边那个小胖子是尚书令柳大人的二公子柳是如,那个大个子是武英学士詹大人的独子詹俊跃。”梅远尘在此间年纪最幼,且素来腼腆,此刻与众人一一执礼,竟不觉执着下礼,诸葛星辰一旁偷笑。

众人坐定才几个弹指的功夫,夏承焕和夏承灿各领着几人行来。百里剑意似乎在刚才诸人中颇有威望,这时起身向夏承焕道,“承炫世子,失陪一下。”说完,引着众人向夏承焕、夏承灿一群人行去,又不免一番寒暄。夏承炫心中不乐,又无他法,只得和梅远尘、诸葛星辰闲聊去。

异姓王世子在都城地位颇为尴尬,他们将来大多要承袭王爵成一方诸侯,是以都城上至皇帝,下至高官巨宦无不对其高看一眼,朝中无论何派都欲与其友善,甚至结盟纳党。此时他们爵位虽尊却无实职,日常行事不免有求于人,是以自和官员时有往来。但处在如此紧要位置,又决不能轻易党附以树政敌。是以往往都是持中而立,各不相帮。

诸葛星辰原本亦是如此,只是兄长遇刺,实令其对贽王派有了敌意,是以行止间显然亲夏承炫、夏承焕而远夏承灿。其余诸子毕竟与三方一般无尤,自当恪守中立铁则,往来间不可分了亲疏,是以夏承炫虽心下不乐却也毫不介怀。

学堂置学案二十四,此刻已然满座。门外一坡脚老者执杖缓行而来,身后四个衙役手抬一物事,上盖红绸。众人见老者,即止言端坐,再无人造次。老者行至授案之前,扫视众人,神色复杂,良久乃沉声言道,“此间,乃授学之所,我不欲知尔们往来。但自今日,望尔们抛开亲族怨尤,忘却朝中政争,勠力同学,相竞相争。从今而后,不管尔们今后机遇为何,运势为何,盼勿忘同窗缘谊!”

言毕,伸出右手抓住红布,用力一扯,露出一鎏金楠木匾牌,只见其上四字龙凤飞舞:格物致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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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一〇章 生子当如易布衣

“易公子,老夫心中有一疑欲问,还请如实相告!”诸葛滕正色道。

易布衣拱手笑道:“老王爷但请问,布衣知无不答,绝不敢相欺!”

“易家乃江湖世家,却向来不参合朝廷的事,何以此次竟愿替梅大人远行千里来我这黎民王府做这个说客?”诸葛滕从座上站起,直勾勾地看着易布衣,似乎要看穿他的心思。

二十日一早,梅思源、梅远尘领着骑卒自锦州驻地军营出发,而易布衣亦同时从锦州动身赶往黎民王府所在的黎州。他此行仅为一事:请诸葛王府出兵,驰援宿州的安咸哨所守军。

二十一日晚,易布衣便赶到了黎民王府,跟府兵表明了身份及来意。不想,诸葛王府不愿见他。易布衣清楚自己此行对安咸战局至关重要,是以站候在门外,不肯离去。

这一站,便是两天两夜。这两天两夜不眠不休,不饮不食。至二十三日晚,一个时辰前,王府终于来人请他进去... ...

易布衣丝毫不惧,与诸葛滕对视,正声说道:“行出于仁,驱于义,刀山火海尚自当去,遑论诸葛王府!”

诸葛滕眼脸一颤,欺身再问道:“出兵安咸,于我弊远大于利,你何来把握说服我?”

“诸葛王府百年传承,家学中自有一杆忠义之秤。大是大非,大智大义当前,何言小利小弊?”易布衣朗声笑道,“老王爷所行,不正佐证布衣所言么!”

诸葛滕听了,抚须大笑道:“哈哈!不错!我诸葛滕虽对朝廷失望至极,却绝不能坐视大华疆土为他国所侵!”

易布衣从这位老者身上,看到一股浓烈的阳刚正气,心中激昂不已,单膝跪地道:“布衣替安咸数百万苍生谢过老王爷!”

诸葛滕躬身把他扶起,笑着赞道:“当世儿郎,几人能出易布衣之右!”

“布衣不敢当!”易布衣辞道,突然想起一事,乃言道:“布衣冒昧,亦有一事相询。”

“哈哈!你倒是会跟我讨价!”诸葛滕大笑道,笑暂歇,乃道,“不用问了。今一早,我便遣人去了煌州军营,最迟后日午时,煌州军营的三万铁甲军便会赶到宿州城外!”

易布衣听及此,喜极而笑,大声道:“太好了!”说完这句话,便突然倒地晕厥过去,不省人事。易布衣自锦州赶快来,路上两日不眠不歇,后又在诸葛王府候了两日,又是不眠不歇不饮不食,此时身体已乏饿到了极处。若非一股意念支撑,早也倒了下去。

诸葛滕见此状,喃喃道:“生子当如易布衣!”

宿州城外,沙陀行营中。

“甚么?仅,仅三四千骑?你们不曾弄错?”赤赫丹惊呼道。

斥候百夫单膝跪在地上,低首执礼道:“大将军,属下派人几番打探,敌援军确实只有不足四千骑。”

“可恶!狡诈的大华捞兵!”赤赫丹大怒道,“左右,叫六位将军来帐中议事!我赤赫丹誓要踏平宿州城,屠尽这群大华将兵!”

近卫听了赤赫丹命令,匆匆退下,寻几位将军去了。

此时正值晚膳时分,赤赫丹近卫很快便找来了帐下几位将军。

“大将军!”

“大将军!”

... ...诸将一一见礼。

见手下几员大将已就位落座,赤赫丹一字一顿道:“明日,我要踏平宿州城!”

座下六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个山羊胡子中年将军站起道:“大将军,敌人援军已至,这...今日一战,我军帐下伤兵颇多,且先前已连战数日,是不是当修整一两日再攻?”他的部队是先锋营,这几日与徐定安部交兵的多半便是他的部众,恶战下来,损伤惨重。

“阿济格,你的人这七日来与敌部苦战,折损了两万多,我自然知道,这次不需你们冲锋了,便在一旁掠阵罢。赤多哈,你的右军营三万五千人出征这么多日,还未动过刀枪,明日便由你的右军营冲锋攻城!”赤赫丹指着一崩牙黑脸将军道。

叫阿济格的黑脸将军站起身,朗声答道:“大将军,右军营早已准备出营攻城。只是,能否多容我一日,后日一早再发兵?”

“为何要晚一日?”赤赫丹皱眉道,显然颇为不解。

“回大将军,我派人弄到了一批攻城之物,此时尚在路上,适才驿兵来报,离此地已不足两百里,明日必到!”阿济格一脸得意答道。

赤赫丹来了兴致,问道:“是甚么物事?”

“一辆撞车,两架攻城塔!”阿济格答道。

赤赫丹大喜,笑道:“哦,你竟能弄到此物!”

沙陀国兵士不可谓不骁悍,但受制于轻工不济,军中装配较简,并未大型作战械具。这时听阿济格竟有撞车及攻城塔,教赤赫丹如何不喜?这几日下来,赤赫丹及帐下诸将皆已知晓,这徐定安部骁勇善战,远非天门城、兖州的守军可比。若以人数之优强行攻城,事或可成,伤亡却必重。而有攻城塔及撞车则远不相同,宿州城墙高仅七丈,城门亦至三丈高,九寸后,可拒沙陀兵,却绝难以挡住撞木及攻城塔。沙陀国本就地广人稀,每个兵卒都是不易得的壮丁,自不能随意死拼。

“好,那便在候一日!后日一早,你的右军营便出营,攻下宿州城!”赤赫丹站起身下令道。

阿济格从座凳起身,行至帐中,大声应道:“属下阿济格领命!后日出兵,必定一举攻下宿州城!”

火盏把诸将的影子映在了营帐上,火光随风轻轻摇曳,七个将影像是在帐营上演着一出决战皮影戏。

一道光亮透光窗户照进房里来,易布衣乃知,天已亮了。睁开眼,发现自己所在乃是一陌生房中,不禁想道:“这是甚么地方?我记得我正和诸葛老王爷聊着的,怎竟会躺在此处?”

“易公子,你醒了?”一个少女之声传来,随之一个婢女打扮的小姑娘行到了他床前。

易布衣一惊,忙支身从床上起来。

他刚起身,那婢女便端着一碗汤面行过来,笑谓他道:“易公子,你体虚的很,老王爷嘱我给你备了汤面,你吃些罢!”

易布衣并未伸手去接汤碗,勉强站起身,问那婢女道:“我不是做梦么?”

“甚么?”那婢女瞪眼疑问道。

易布衣双手紧握,传来痛感使他终于知道这不是做梦,乃大笑道:“我成了!爷爷,此事我办成了!”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一一章 天公不知人间恶

虽是初夏,天已温热,虫蝇孽生。肉质遇热而腐,为虫蝇所食。

屏州城被滔天大水淹没,洪水过处,民五不存一,溺殍遍横野郊,尸臭飘出百里,宛如人间地狱。

天道之使,行天之道。天道,便是要这数十万人殉死于诡士的阴谋之中?青玄数问,却不知何有答案。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头者超,无头者升。鎗殊刀杀,跳水悬绳。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贱,由汝自招。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

青玄自命情寡谊薄,不为世间缘属羁绊。这一日,眼见人间至惨景象,心中不禁泛涟漪,生恻隐,乃席地而坐,诵《往生咒》百遍: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头者超,无头者升。鎗殊刀杀,跳水悬绳。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贱,由汝自招。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

《往生咒》百遍诵毕,青玄起身仰天而叹:“天人道殊途,我向来循天道,求长生,今日却又背天向人,自毁仙缘了!”

宿州,二十四日,风向由西而东。

“将军,城外尸体遍布如海,已传出恶臭,须当处置才好,免得生出疫病。”一个千夫向徐定安报道。哨所阵亡的将兵都会把尸体收起来,在城外觅一个风水地埋了。现外面的尸体,皆是沙陀国将兵战死留下。暴尸荒野,往往是军人的宿命。

徐定安一时怅然,感慨道:“唉,原本非亲非故,无怨无尤的人,竟至于刀枪相见,拼得你死我活。最后,死了都无人收尸!呵呵,呵呵!”言及此,竟惨笑起来,缓缓摇着头,令道,“埋了罢!便是有甚么仇怨,人死业消,也都过去了。找个风水好地,都埋了罢。把坑挖得深些,莫教狼狗给扒出来吃了。”

千夫早有此意,得了明命便行了下去。

“以战止战,望安咸从此再无大战。”徐定安抚着城墙,望着城下延绵到尽头的尸海,由衷祈愿道。

世间惨事接踵至,孤魂野鬼遍地生。天公不知人间恶,犹挂明月照人间。

一队轻骑在趁着月色夜行,不时传来马骑的嘶吼声。“梅将军,要不歇一歇罢?马都吃不住了。”董大为驱骑靠近梅远尘,大声道。

“吁~~”梅远尘勒住马缰,回头看了看身后一队人马,见人马皆疲,无精打采,乃令道:“就地下马,安营造饭!”众将卒一听,连滚带爬从马上下来。

前夜在小仙口,这一千骑卒袭击四千多守卒,厮杀了好久。守粮兵虽无防备,亦无甚兵械,但各个骁勇,操起身边家伙物事便迎上去。虽然最终仍是全营四千余人被杀,但耗费了梅远尘部大半夜的时间。厮杀过后,一千骑卒战死了两百余人,受伤不计。所有活下来的将兵亦都精疲力竭,再赶不得路,只得在小仙口歇息了大半日。

歇半日,便是误了半日的行程。而宿州守军,等不起。是以,这一日半来,梅远尘令部众每日歇息造饭的时间不足四个时辰,剩余八个时辰皆在赶路,望能补上这耽搁的半日,却不想,人马过劳,已是经受不住了。

此时人与马最缺的皆不是饮食,而是歇息。是以梅远尘下令安营后,十灶倒有五六灶未动身,将兵多半直接摊到在地上歇下了。梅远尘见此情此景,心中生愧却又无可奈何,“爹,孩儿明日便到了!你们可一定要抵住!”

太阳升起,阳光和煦,惠风和畅,旌旗飘扬,是个好天气,却未必是个好日子。至少对宿州一万两千余守军来说,今日绝不是个甚么好日子。

“呜呜~~呜呜~~”沙陀大军的号角越渐近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震得地面微微抖动。除留了两千人守城外,其余一万余人皆列队在城门下,整装待发,准备出城迎敌。而梅思源,赫然站在左首,与徐定安并骑。

“哈哈,梅大人,有一话,老徐我一直没说出口,今日战后生死不知,不如便说了罢!”徐定安转过头,笑谓梅思源道。

“徐将军,有话但讲!”梅思源此时也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笑着回道。

徐定安摸了摸胡子,脸色颇有些忸怩,最后还是说道:“你梅思源虽是个文官,却当得上真汉子,我老徐佩服你!”

“哈哈...”

“哈哈...”两人相视一笑。

徐定安晃了晃脑袋,举起丈余长槊,振臂高呼道,“开门迎敌!”

“嘎~~~”城门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见不到尽头的沙陀右军营大军。徐定安驱骑率先冲了出去,身后佐将、骑卒、步卒皆发出疯狂的呐喊声,紧随其后蜂拥而上。

“杀!”和以往不同,今日徐定安并不是等对方攻来,而是引着五千余骑卒直冲沙陀大军。以攻代守,抢占先机,这是梅思源给他的建议。

阿济格未料到徐定安部今日一上来,便摆出了决一死战的架势,想调整队形已来不及。这时,队列最前的是一众步卒,见这五千余骑冲过来声势浩大,已隐隐生出了惧意。

五千余骑卒喊杀声震耳欲聋,伴着马蹄的声响,冲击着沙陀将兵的眼耳。

“轰!轰!轰!”两股人马碰撞在一起,避无可避地厮杀开来。

“铿~~~”

“哐~~~”

“当~~~”

“啊~~~啊!”

“噗!”

“呲!”

世间最可怕的声音莫过于此。这些声响是地狱的安灵曲,是人间的招魂音,没一个声响都伴随这一个生命的消亡陨落。谁都没了退路,只得竭力往前杀,只有杀了面前的人,自己才有活命的可能。

从巳时杀到未时,活着的人,身上皆沾满血肉与脑浆。每一个人都面目狰狞,比鬼怪还凶残,梅思源亦不例外。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只知道很多,很多很多,杀得他现在对于死亡已没有了敬畏。兽性取代了觉识,杀戮掩盖了善念。淳厚如他,此时也变成了地狱的使者,勾魂的无常。

“啊!”一把长枪刺中他的右胳臂,长枪拔出的瞬间血流如注涌出。这已是他第三处大伤,另外两处是右侧腰腹和左肩胛。

“咕~~~咕~~~”沙陀军中响起两声悠长的声音,这是斥候示警之声。

“何以鸣音?”赤赫丹大怒道。左右听了,急忙跑去找斥候问话。

“大将军,斥候探到右路有敌援军赶到!”斥候百夫,被赤赫丹近卫急急赶来,慌忙答道。

赤赫丹一脸冷笑,大声言道:“可恶的大华捞兵,惯会使些骗人的伎俩,还当我会上当么!疑兵之计,不去理会便是!”

一股绵长的扬尘出现在沙陀军右侧,然而,这却不是徐定安布的疑兵之计,乃诸葛王府的三万铁甲军赶到了。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一二章 三万铁甲偃月来

战场之上,甚么兵最让敌人害怕?

是奇兵,出其不意之兵。

大华国四大异性王,自立朝以来,皆有属地自有的军队:佑民郡皇甫家的箭羽军、天霜郡百里家的红缨军、苍生郡公羊家的银甲军以及黎民郡诸葛家的铁甲军。这四支王府属军装备精良,例训严苛,战力远非一般守城军、督防军可比。

诸葛王府的铁甲军共十四万,其中有四万人驻扎在黎民郡重镇---煌州。这支四万人的煌州驻军首将乃是诸葛滕的三子,诸葛星辰的三叔诸葛平泰。

二十三日半夜,诸葛平泰忽然接到父亲亲信传来的密函,令自己极速领兵驰援宿州。沙陀国引兵犯境,已攻到宿州的消息,这时早已传开。煌州乃宿州最近一处驻军所在,诸葛平泰早已做好战备,随时应敌。接到父亲密函,稍一准备,天一亮便披铠点兵上了马,引着三万铁甲重骑向西南的宿州赶来。

宿州与黎州相距约四百里,重骑行军不如轻骑快,边行边歇,今日巳时便亦已赶到。诸葛平泰知沙陀大军定在宿州城外不远处,不敢再贸进,就地扎营歇息造饭。又遣斥候密集探视,稍有异动即刻来报。巳时三刻,斥候传讯,双方已厮杀开了,诸葛平泰才下令行军驰援。这时兵马歇息饮食皆足,士气正旺,杀过来气势浩荡,令沙陀斥候见了吓一大跳,急忙鸣音示警。

赤赫丹此次出兵,中军列的是四门兜底阵,利于防。这是主将所在常列之阵。

而赤多哈的前锋营,因战损巨大,所余将兵两万余人几乎都有负伤,实在难担攻坚大任,是以退到了左路,与中军再呈雁形阵,从旁掠阵。

阿济格的五万五千部众原是右路军,担责乃是护卫及包抄,这时被推上去做了前锋。这几日阿济格在旁观战,已瞧得明白,宿州守军单兵作战极其骁悍,相互配合却不足,是以今刻意列出这个二龙出水阵,欲将其从中一切为二,分开围而歼之。

出战前,梅思源找到徐定安,道:“我部仅万余,而沙陀大军纵使这些日有折损,想来也还有十八九万部众。敌众我寡,依往常应战之法,最多是多杀伤些敌人而已,却毫无胜算。今日敌军重兵攻来,定欲毕其功于一役,则宿州城必破矣!”

徐定安一怔,问道:“老徐我正觉无计可施,梅大人可有何良策?”

“仅有一途,不能胜敌,却或可退敌亦未为不可!”梅思源回道

徐定安喜道:“哦?快讲!”

梅思源早已通盘考量,这是朗声言道:“以攻代守,骑卒五千余人摆出一字长蛇阵,长驱直入,猛攻敌前锋营,乱其阵型;而步卒在后,列出五虎群羊阵,将敌既乱之阵一一分离,使其将令不行。将令不行则群龙无首,难以再战,赤赫丹或鸣金收兵。”

“此计妙极!”徐定安凝神听来,只觉难以相信,细想一下,果然是大为可行,乃大笑赞道。

阿济格还想着将宿州守军切割成块,再分而歼之,没想到自己的大军却先被徐定安、梅思源部分开。自己所部几乎都是步卒,行动远不及宿州的这五千轻骑快,是以根本反应不及。而此刻,徐定安竟率着两百余骑杀到了前锋营深处,距阿济格不过百余丈。

扬尘滚滚,马踏之音震耳欲聋,赤赫丹始觉不妙,大声斥问道:“斥候何在?左路敌情速速探知来报!”

斥候百夫先前报过,亦早已鸣笛示警,乃赤赫丹自言无需理会的,这时颇觉委屈,灰溜溜下去探敌了。

斥候百夫未及来报,铁甲军阵型已出现在赤赫丹眼前:乃是一个巨大的重骑偃月阵!

所谓“偃月阵”又可称“月牙阵”。攻敌时,全军阵型呈弧形,形如弯月,两侧前,中间凹,尤擅攻击敌军侧翼。而阵型中两侧月轮厚实圆润,正好抵挡敌军包夹。阵型中间牙月凹处,看似最为薄弱,实则是主将所在之地,往往战力最为强悍,实是包藏凶险。

不巧,宿州援军正在沙陀军侧翼,乃兵法之上位;援军为重骑,冲击力强,移动极快,最适宜摆此“偃月阵”。

赤赫丹见此景,脸色不由大惊:“竟,竟不是疑兵之计?这援军,怎如此势猛?”脑中一闪,突然大叫道,“不好,是诸葛王府的铁甲军!”

这时赤赫丹帐下其余五名大将亦早已察觉此变,不免生出烦意。

“孛鲁吉三,你的左路军正面迎敌,赤多哈,你的前锋营包抄!一定要阻住他们!”赤赫丹大声令道。 孛鲁吉三、赤多哈二人领命,急急引着五万余将兵迎上前去。

所部虽余守军厮杀中,阿济格却一直关注着左侧敌情,见远处扬尘数里,蹄音轰隆,心中隐隐不安。

徐定安及梅思源亦已知援军将至,一时皆忘却伤痛,战意凛然冲杀上去。“张憨子!随老子杀了那个敌将!”徐定安舔着嘴边的鲜血,指着阿济格大声喊道。

这时,徐定安率着张东海等一百余人已杀至敌前锋营主将位,离阿济格不过三四十丈。张东海听了徐定安的话,旋枪在手,大吼一声:“兄弟们,随我杀,给将军杀出一条路来!”言毕引着三十几人疯狂杀向前去。

何为疯狂?不要命了,不管枪戟加身,只往前杀。三十余骑,自杀式地往阿济格所在杀过去,用马身,人身开出一条血路。

徐定安眼见这三十人,慢慢倒下,眼泪留下来冲洗着血水,笑道:“好,憨子!”言毕跳下马去,踏着这三十几人的尸体冲了过去。

“挡住他!给我挡...”阿济格见徐定安杀来,一脸惊措,忙挥斥左右去抵,然话仅说一半,便再言语不出了。徐定安一柄长槊纵贯他咽喉,他瞪大眼睛,惊恐不已,却感觉体内生机被抽走,再没有一点气力,不甘心地倒了下去... ...

“啊!啊!”徐定安的右胸、左手各被戳了一枪,血流不止,眼见就要不支。好在他身后的一百余骑赶了来,把他护在了中间。

孛鲁吉三和赤多哈都是沙陀国有名的大将,今日所部与铁甲军甫一交兵便隐隐生出惧意。以步卒对重骑,原本心理上便占着绝对的劣势,何况这铁甲军摆出的这巨大的“偃月阵”阵型,让这五万多沙陀军错以为这支援军竟比己方还多。且沙陀军原是攻方,事先未准备鹿角木、铁蒺藜、陷马坑、拒马桩等防事,全然无法提前止住铁甲军攻势。

未战先怯,则未战已败。

三万人杀进五万人,场面情形却像是三十万人杀向五万人,铁骑所至之处,沙陀将兵人仰马翻,溃不成军。

“塔吉木,你领军从右路包抄过去!”赤赫丹见状不妙,急忙遣帐下另一大将塔吉木从右包抄铁甲军。这时,他帐下的六员大将已派出四人,余下二人乃中军左右将,绝不能再派出了。塔吉木,实是他最后的希望。

塔吉木领着两万部众出营,向右行去。

斥候来报,敌营出兵两万,正往右路赶来,诸葛平泰听了甚觉可惜。此时他已调过阵型,正呈合围之势,敌人从右路包夹,他只能松开缺口,引兵防御。

“噔!噔!噔!噔!”近千轻骑快速参进了战局,阻在了塔吉木的两万大军前,乃是梅远尘率部赶了过来。

风,今日风未曾停过。此时正呼呼向塔吉木的军队吹着。

眼前八百多骑列队摆开驻定,塔吉木心想:“这点人来阻我,是小瞧我,还是高看自己?”

梅远尘感受着风,脸上有了笑意,轻叹:“天佑宿州!”待敌部越来越近,忽然大声道:“放石灰!”

骑上众人得令,拿起先前装桐油的大囊袋,打开箍口齐甩,漫天的石灰粉吹向这两万沙陀军。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一三章 两军交战无胜者

石灰粉质轻,凭风而起,飘到塔吉木的两万大军中。

石灰遇水则发热,本亦算不得甚么。然,一旦其被吸入口嘴,其热足可灼伤咽喉;若是不慎落入了眼中,足以在短时间灼瞎眼球。前夜烧毁沙陀守粮营后,临行补充一路口粮时,梅远尘在大竹屋里发现了甚多装罐好,用以除屋内潮气的石灰粉。眼前所见使他猛然想起端夫子所授,除了战场消杀除疫外,石灰粉还有着退敌的妙用,便令众卒装袋随行携了过来。

风实在帮了梅远尘大忙,这时卷着石灰粉向塔吉木部吹了过去。白灰所到之处,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之声,已是多人中招,为其所伤。侥幸未渍到石灰粉的将兵也只得捂眼驻足不前。梅远尘正想引着骑卒冲上去时,却听见沙陀大军中军位传来“叮!叮!叮!叮!”的声音。虽是初次听到,但他也知这是鸣金收兵之音。

沙陀大军收兵了!

兵家皆知,交战时攻城一方向来不占地利,是以出兵要快,力求势如破竹。一旦攻城久不能下,则此消彼长于己不利,此时不宜僵持,当收兵归整择机再战。赤赫丹宿州援军已到,敌势不增,知今日事已不可为,乃令大军回撤收兵,并由攻势阵型转换为守势。这一变阵,果然收效不错。沙陀军聚兵一处后,诸葛平泰的重骑无法冲杀起来,便失去了作战之优势,只得在后追着小股落伍的沙陀军砍杀。

徐定安、梅思源部明白,梅远尘部明白,诸葛平泰部亦明白,他们此行是来守城拒敌,而不是引兵杀敌。他们最终的目的,是将这支沙陀大军赶到国境以外,而不是将其杀光在这里。谁都知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要杀光这二十万敌军,需要多少将兵拿命去抵?人皆有私,若非没了选择,谁都不愿就死。是以,沙陀军撤兵后,几部军队皆未追赶上去。

人潮退去,留下了满目苍夷和难以计数的残肢断骸。满地皆是尸体,见马无处落蹄再难行进,梅远尘果断弃马徒步,往城门处的徐定安部赶去。他知道,梅思源定然在此间!

“爹,你一定要平安无事!”梅远尘在心里强烈祈盼着。

那夜小金口的惨烈,还一直刺痛着梅远尘,使他纵然得了胜,心中却半点也不喜。而此时宿州城外的战场,惨状远甚那夜,人尸马尸延绵了几里,血腥之气扑鼻而来。

“爹!爹~~~”梅远尘一路走,一路渡声大喊。突然,感觉自己脚踝被紧紧抓住,低头去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扭曲的、不甘的脸和一双乞求的、惊恐的眼,眼脸上都是血,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梅远尘的右脚,另一只手还仅仅握住插在胸膛上的枪柄。这是一个年少的沙陀兵。

虽于心不忍,但梅远尘还是蓄力一脚甩开了他,继续在尸海中寻找自己的父亲。

“徐将军!徐将军!”一队兵卒着急冲向一个小尸堆,扒开一具又一具尸体,寻找着徐定安。他们中有人记得,先前徐定安便是在这个位置倒下去的。

“徐将军!是徐将军!”一个士兵大喊道。一旁的士兵忙赶过来,把徐定安从尸堆里挖出来。在杀了阿济格被敌兵扎伤,眼见就要战死之时,他的一队亲兵赶到了他身边,把徐定安护在了中间。

现在,那队亲兵变成了这个小尸山,总算把他保了下来。

梅远尘循着这个声音赶来,辨这个浴血大汉的军铠,又听众人叫他“徐将军”,已知他是安咸哨所参将徐定安了。忙推开一旁的士兵,把徐定安的铠甲脱掉,点了他身上几处大穴,把血止住。在抓起他左手,把一股内力输到他体内,最终护在心脉附近。“徐将军受伤很重,赶紧回去包扎入药。”梅远尘谓旁边的兵士道。轻骑远行,不宜负载过重,是以梅远尘此时并未穿千夫长的军铠。然众人见他快速出手救治徐定安,心中不免大为感激,自然遵其所言。

“你们有见过,梅思源梅大人么?”梅远尘本来已行了出去找父亲,忽然回身,碰运气地向众卒问道。

一个士兵行上前两步,答道:“我才见的梅大人。他受了不轻的伤,是我们几个把他抬进了城的!”

梅远尘听到自己父亲还活着,不禁大喜,又想起他竟受了重伤,一时又十分难过,急问道:“你可知,他此刻在何处?”

“梅大人是此间首官,我们把他抬到了中军营。”那士兵猜想眼前这位少年或许是梅思源亲眷,这时便多了分敬意,微微躬身回道。

“太谢你了!”梅思源说完这句话,行出“斗转斜步二十三”,如一阵虚影般向城内冲去,留下惊愕不已的一众兵卒。

世人皆知战事惨烈,战场如人间地狱。但却只有经历者,才确知其中感受。

宿州守军赢了,以一敌五,击退了沙陀大军。然而,出城迎敌的那一万余守军,活下来的已不足三千。这三千人虽活了下来,却人人负伤在身,他们中,不知还有多少会死于这些伤口。

“啊~~啊~~啊!!!”

“啊!!啊~~啊~~!”

... ...

一路走来,听到的都是伤兵痛到极处的哭喊声,令梅远尘更心乱,泪水一直在眼眶打转。走进中军帐,两个医兵正在给梅思源包扎。 梅远尘握紧拳头,快步行了过去。看到梅思源身上几处深可见骨可见脏器的伤口,他再也忍不住,放声痛苦起来。

大声哭了一会儿,想起父亲身上伤口,又急忙摄回心神,握住他的左手,运气在梅思源体内游走,查探他的伤势。“好在爹有内功护体,血气才未枯竭衰败,否则实在...”一探之下,梅远尘乃知,父亲伤势虽重,却并无性命之忧。当下忙加大真气劲道,把梅思源体内的淤血、杂物催排了出来。

半刻钟后,梅思源体内淤血已被除尽,随着兵械浸入伤口的污物也皆已排出。且梅远尘还留了几道真气在他心脉及几处伤口,以免天热伤口化腐不愈。便是以梅远尘这般深厚的内功这时也支撑不住,他只觉眼睑沉重,缓缓便失了只觉。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一四章 随心入世殉我道

刀枪无眼,水火无情。

刀枪之为恶,乃人道之恶;水火之为恶,乃天道之恶。

世人往往不知,“刀枪无眼”之说便是源自军营。战场之上,执锐者万千,杀至酣处,人又往往理智渐失,敌我不分。试想,立于万人之间,与数千人对敌,箭矢如雨般袭来,段刀长枪挟身,便是你有万般的能耐,亦难以久继。湛虚、湛空杀敌心切,二人恃强孤身深入敌阵,不想被团团困住。他们的几个弟子急忙冲上去救,结果可想而知。

此刻右偏营简易的灵堂中,灯盏摇曳,白绫轻飘,湛虚、止消、止沐、止治、止游、止汲六人身披白布,并列躺在正中。真武观一众道士盘膝坐地,诵着往生咒。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敕救等众,急急超生...”除了小仙口战死的止泽,以及伤重无法起身的湛空、止淳、止淀,余下的十四名真武门人皆在此间,为六人超度。梅远尘在灵堂最末,伏首跪地。“湛虚师兄和六位师侄,原本和此战事半点瓜葛也没有。若不是为了我,他们怎会丢了性命躺在此间?”想及此,他的心犹如千刀在剜。

百遍往生咒诵毕,灵堂骤静,只听得到梅远尘呜咽啜泣的声音。

湛通起身,行到梅远尘身前,谓他道:“小师弟,起来罢!”

“师兄,我...我不能。”梅远尘哭声不止,断断续续说道。

湛通叹了叹气,重重说道:“湛虚师兄几五位师侄逝去,你伤心则可,自责却大可不必!”

“湛虚师兄及止泽他们,皆是因我而死,我...我实在是百死莫赎!实在...实在是罪孽深重!我真真对他们不起!...对不起...掌门师兄!...对不起!... 对不起!都怨我!”梅远尘越说心越痛,声音已嘶哑,不停“砰!砰!砰!”地以头抢地。双手成拳按在地上,十指已被掌力挤得发紫。

湛成、湛觉早察觉此间异常,也已行了过来。湛成伸手蓄力去拉梅远尘,却发现拉他不动,乃知他一身内功竟比自己高出甚多。

“他们绝非因你而死,小师弟,起来罢!”湛成不再强力去拉,清声劝道。见梅远尘并不答话,接着道:“你入师门尚浅,于道门要义只怕知之有限,今日师兄托大,便与你说道说道。”

梅远尘虽仍是未答,却忍不住凝神去听。

“道门教条虽从不劝人向善向义。然,这千百年来,每每乱世来临之际,道门中人往往都是率先下山入世,普济众生。”湛成朗声说来,“世人常以为,道门只知开山敛财,求长生,炼丹药,避世弃世,趋吉避祸。哪里知道,道门真正所求非是天道,而是天人之道!”

梅远尘追随青玄道人虽多年,却从未听他讲过道门教义,所知实在甚浅,这时听湛成说来,心中触动非常,禁不住问答:“师兄,何为天人道?”

“随心随性,逐我逐道。心向何处,则行向何处,无拘无束,不顾不虑。我若向长生,则必究寿久不死之道。我若怜世人,则不惜以死救渡苍生。我为苍生死,不为情义,只为殉道!真武二十四子此次下山,皆是驱于心源之怜,怜人道罔存,悯众生苦多。我们既已入世,便早做了以身殉道之念。湛虚师兄及几位师侄殉身,不过是宿业圆满,奉道得脱而已。人皆有情,数十年相处间早已生出不舍。是以他们离去,我们伤心自是难免。小师弟,你心伤不舍便罢。若是以此自责,从此自苦,实在大可不必!”湛成正声回道。只见他双眼之中布有血丝,显是颇为神伤,话语间却是铿锵有力。

这一字一句听来,另梅远尘心境大变。“这便是道门之义么?若为义死,竟如此无惧无悔!”他心中不禁叹道。

湛通会心地望向湛成,二人各伸出一手,把梅远尘从地上架起。

灯盏摇曳,白绫轻飘,这是六个殉道者向世间做的最后辞行。

从灵堂出来时已是亥时二刻。夜黑有风,风中夹杂着血腥味、尸臭味... ...梅远尘走进中军帐,梅思源、徐定安皆伤重,被安置在那里。

梅思源的脸色已见好转,想来是梅远尘灌入到他体内的几道长生功真气的效用。徐定安的创口并不算多,但却要么很深,要么很宽,其中腰间的刀伤已划破了他的一个腰子,他现在仍不确定能不能挺过来。

“梅公子?”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

梅远尘忙回头去看,见一个铁甲将军站在帐帘下,正努眼盯着自己。梅远尘虽不认识他,却听守兵说起,黎民王府的诸葛平泰领兵来援,料知便是眼前这位了。拱手执礼道:“诸葛将军!”

诸葛平泰见他应了声,大步行过来,重重拍他肩膀,说道:“梅家的男儿,果然不错!”见梅远尘前,他已见过了易麒麟,是以此间诸事,他皆已知晓。知晓遣人去黎民王府求援是他的主意;知晓先于自己驰援宿州的四千五百骑卒是他从安咸驻地军营借来;知晓他引着一千轻骑,狂奔两千四百里深入敌境七百里烧了这二十万大军的口粮。今日战时,沙陀数万军欲从侧包夹自己的铁甲军,是他撒石灰阻住了敌军包夹的攻势。心中对他,实在十分欣赏。而梅思源就更不消说了,乃是允文允武的治世能吏,大华境内谁人不服?

“梅公子,我大哥的长子,诸葛星辰亦在都城华子监求学,你当认识他?”诸葛平泰面带微笑道。

听说了诸葛星辰,梅远尘勉强一笑,回道:“星辰乃是我的至交好友。他若能离京,必定也会从戎杀敌,所为一定比我好十倍不止!”

“哈哈!好男儿!”诸葛平泰大笑,“大华有你们这些后辈,定然乾坤扭转,气吞宇内!”笑声稍歇,他突然问道:“你以为,烧了沙陀大军的粮草,赤赫丹知了消息会如何?”

“二择一尔!”梅远尘答道。

诸葛平泰郑声道:“说!”

“其一,撤兵返回沙陀。此乃你我所望者。”梅远尘舒了口气,再道:“其二,再不作他顾,引兵猛袭宿州,以战养战!”

诸葛平泰仰着头,重重叹道:“不错。若赤赫丹选择攻城,而短时再无援军赶来,便是你我皆战死于此,也决计挡不住了!”破釜沉舟,没有退路的将兵,战力往往会突然大增。沙陀军战力本就不弱,若非千里远来,又遇上连绵大雨,一路行军受阻,宿州定然已被攻陷多时了。

梅远尘心中早有打算,听得诸葛平泰意志有些消沉,乃正色言道:“诸葛将军,你且安心备守。晚辈一定竭力,让赤赫丹大军放弃攻城为营之念!”

诸葛平泰见他言语坚定,神色决然,想了想,惊道:“你想去夜闯沙陀大营,杀了赤赫丹?”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一五章 帐外君子报上名

沙陀大营驻扎在距宿州城门四十余里的一片开阔地。军营四周的树木早已被砍光,附近的村落亦早已举村躲进了城里。便是再心宽的人亦不敢留下来,谁都知晓那意味着甚么。

虽已是夜半,早过了入睡的时辰,军营却并不安静。此起彼伏的呻吟声、痛呼声、哭喊声从一个个帐营里传来。接连的苦战,二十二万沙陀东征大军只剩这十七万余,且这其中还有五六万的伤兵。这些呻吟声、痛呼声、哭喊声多半便是他们发出的。

战死沙场倒也一了百了,至少干脆利落,身后尚能留下一笔抚恤银钱,总好过现下这般伤而不死。这些伤兵,有些是肢体残缺,手脚不全已是不全;有些则是肩背、腰腹被捅了窟窿,白骨脏器隐隐可见;还有的眼脸头颅被砍,脑髓脑浆已然露出在外;另外又有前几日的伤口溃烂开来,腐肉正被虫蝇慢慢啃食。这些极致的痛楚支配了他们的躯壳,使得他们发出那些不堪的声响。

梅远尘一路潜行过去,听着这不绝于耳的声息,心绪沉甸甸的,止战之念更坚。此间帐营稍有亦有七八千顶,他已在此间觅寻了半个多时辰,犹未找到赤赫丹所在的主将军营。“竟不在正中?看来赤赫丹也防着有人潜进来行歹事啊。”中间千余帐篷已探过,梅远尘仍是未寻到赤赫丹休憩所在。

又一队兵丁巡逻至此,梅远尘急忙跃开数丈,趴下躲到一个帐营后,离了他们眼界。原以为这队人很快便要行开,不想,他们径直进了他倚着的帐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像是他们放下了兵械,已在地上躺下。梅远尘在外面听得他们说起了话。沙陀语乃华语外化而成,算是华语的一个地方语种,和华语倒有七八分相像,是以梅远尘也能听得明白。

“玛衣马希今天也死了,哎,我们怎跟他爹娘交代?他家可就他一个男丁,这下算是绝后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传来,不时还叹着气。

“李金山前天不也死了么?死得可真惨啊,被大华人的朴刀砍成了好几块... ...”

“哎,死了倒也干脆,至少家里边能拿到一笔银钱,往后五年亦再不消缴税,他们爹娘、妻子总算日子好过些。要是像卓可阿木那样,啧啧...哎,真是生不如死啊!”

“你今又到看他么?”

“都是村里的邻里,几十年的交情,自然当多眷看他一些了。”

“他怎样了?伤口好些没有?”

“好些?唉,他左腰和左腹的伤口皆已经烂开了。我午时去看他,见那伤口上一团白乎乎的物事,细看才知,竟是密密麻麻的蛆虫。唉,实在是惨啊!”

“那,他也活不成了?”

“若没有天大的造化,九成九是活不成了。”

这时一阵幽幽的哭声穿出来...

“我们这毡不多村应征的这三十一人,便只剩我们这十二人了。呜呜呜... ....”

“呵呵,说不准是明日还是后日,我们也就战死了。不说了,睡一会儿。起来还得去左前营巡逻呢,大将军可在他歇着。”

意外之喜!

“赤赫丹原来在左前营!”梅远尘得了这个消息,忙起身寻那左前营去了。

为避免暴露主将位置,沙陀大军所有的帐篷皆是一般的大小,一般的材质,七八千顶帐篷看起来绝无半点异同。

“沙陀大营是面向宿州城的,正向当是东,那左前营当在坤位和申位附近了。”梅远尘理了理头绪,折身又往回走,所去乃是大营的申坤位。他心下暗暗感叹着:“好在得了这个紧要消息,否则要在这大营中寻到那赤赫丹所在,当真是大海捞针啊!”

既知了赤赫丹的大概位置,找起来便快得多。

又翻找了四十余顶帐篷后,梅远尘在一处稳下了身形,因他听到其间传来了数人对话之音。

“哼,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五日前亲弟弟战死,我尚且未吭声,怎今日阿济格一死,你们左路军就吓得不敢再战了!”赤多哈一脸讥讽道。这些日来血战下来,他的前锋营已是拼得不剩一半,令他心疼不止,这时竟听孛鲁吉三建议撤兵,自然是又气又恨,嘴上言语便不那么客气了。

孛鲁吉三脸色不快,却强行忍住了怒意,冷声道:“我左路军绝不是贪生怕死不敢应战,大将军自然明断。你赤多哈的前锋营向来彪悍,我孛鲁吉三自然知道,心中也一直深感佩服!”赤多哈听这个木头楞子的孛鲁吉三,竟这般看自己的前锋营,脸色不由大缓。

“只是,众位也当知道,我们此次东征大华,远离腹地必速战速决。否则一旦粮草供应稍出纰漏,整个东征大军全军覆没也未必不可能。”孛鲁吉三言辞色厉,直直看着赤多哈,“这几日来,粮草送得越来越不及时,押粮官也被大将军斩了两个了,足可见后方供粮已渐渐难为。若不趁此时粮草未断,宿州大股援军未至先行撤兵,而后再想撤兵只怕是千难万难了!”

孛鲁吉三这话,正戳到赤赫丹的痛处,亦是他最为忧虑的两点。现在宿州虽来了三万铁甲军,但赤赫丹相信,只要自己不计代价强攻,这三万多守军绝对无法抵住。然,大华国力毕竟远胜沙陀。虽说皇上有明言,厥国、雪国会牵制住大华几处兵力,但若万一没能牵制住,大股援军赶到了宿州,这十七万沙陀东征军便陷入绝境,孤立无援了。十七万人的口粮、药石,每日耗费何其之大,粮道千余里之遥,路上稍微耽搁,后果便不堪设想。近几日,押粮要务已渐呈力不从心之势。

“嗯... ...”赤赫丹重重呼了一口气,抬头看向争论中的孛鲁吉三和赤多哈。

赤多哈不甘道:“那我们便攻下宿州,以宿州为营,一应供给向城内百姓征取!”

“赤多哈,宿州便是那么易攻的么?诸葛王府三万铁甲军的战力,只怕比你的五万前锋营未有折损时还强些。由他们守城,再加上之前的安咸哨所余将余兵、前日赶来的那部骑卒,攻城实在是说易行难啊!”孛鲁吉三正色道。大华铁甲军的威名,他早已听过,只是今日亲眼见到,实在感受深刻。

“我就不信我们十七万人,灭不掉这不足四万人!”赤多哈紧握双拳,恨恨道。适才,听孛鲁吉三说他的五万前锋营不如三万铁甲军时,他只是轻轻哼了一句,却并未驳斥。依着他的性格是绝不会示弱的,然,今日亲见诸葛平泰这三万铁甲军的威势,又不由得不服。

孛鲁吉三轻轻摇了摇头,叹道:“唉,赤多哈将军,你是沙陀多年的名将,我孛鲁吉三对你实无半分不敬。只是,我想告于你知:打仗绝不是为了杀些人,占些城池。我们带了半国之兵东征,原是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路打到锦州、阜州,在此建营立政。届时盟国一同出兵征华,大华无法分兵顾及,几年后便能雕木为舟。将安咸纳入我沙陀版图。怎奈天时不与我,接连大雨相阻,东征出师不利,宿州久攻不克。我们带来的二十二万人,已战死了近五万。而所剩的十七万余兵卒中,重伤之兵不下两万。此时,我们战力实际不足十五万。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与宿州守军对垒,我们并无绝对之优,便是能胜,也定然是惨胜!将军,你所部还有两万多,难不成,你真想拼光他们?”

听及此,赤多哈神情一滞,愣在了那里。“是啊,我的前锋营,我真要拼光他们么?”他忍不住自问道。

帐外的梅远尘听了孛鲁吉三一番言语,心下大为震撼:“沙陀国亦不乏有识之士,这大军中也不是人人凶蛮好战。厥国、雪国竟想着结盟犯我国境!此事非同小可,当急报知爹和义父,好让他们早做准备。”

孛鲁吉三接着道:“皇上虽不曾与我说过,但我自然猜得到,皇上是想占了安咸的几处盐场,解沙陀盐缺之危。只是,若以我们这二十万将兵的命去换,真的值得么?”

“皇上竟是有这般打算?”赤赫丹帐下的另一大将李东怀奇问道。

孛鲁吉三正欲开口,却听赤赫丹斥道:“我们身为武将,领命行事而已,莫做他论!孛鲁吉三,你虽是皇后娘娘的亲弟,亦莫要在此揣测圣心!”

“是!属下知错了!”孛鲁吉三躬身言道。

梅远尘这才知道,沙陀攻打大华,竟是觊觎阜州的几大盐场。心下担心更甚:“爹便是督管盐政的首官,莫非先前欲加害爹爹的歹人,竟也是沙陀派来的?我定要设法消了他们这番心思才好,否则爹在任上,哪里能保周全?”当即立起身,在帐外叫道:“宿州守将梅远尘求见大将军!”

帐内六人咒听声音皆是大惊,忙执剑朝梅远尘所在之处刺去。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一六章 智劝敌军引兵退

将兵武将,身手自不会差,四剑一枪对着声音发出之处便是猛刺过去。剑尖划破帐篷,却哪里见到有人?五人正惊疑诧异间,却听身后传来一个的声音:“大将军,得罪了!”

孛鲁吉三、赤多哈等五人急忙回头,却见赤赫丹已被人制住:一个少年手执短刃抵在他咽喉之上,稍一使力,便可以结果了他的性命。

“你是何人?竟敢夜闯我沙陀大军行营!快放开大将军,否则我们乱刀之下,必将你剁成肉泥!”孛鲁吉三剑指梅远尘,沉声斥道。赤赫丹乃东征大将军,一旦他身死,后果不堪设想。

赤多哈也急了,怒道:“快放开大将军!否则,你决计不可能活着出这大营!”

梅远尘此时也是颇感烦乱,但今夜既然潜入了沙陀大营,自然早做了就死的准备。他此时一心只想着,无论如何也要保得宿州城的周全,保得父亲的周全。听了赤多哈的话,倒令他清醒不少,冷冷道:“我既然敢来此,自没打算活着出去。哼,你们的大将军便在我手上,我要杀他,可说是易如反掌。”

这话正击中了五人的软肋,一时投鼠忌器,左右为难。不想赤赫丹却趁着间隙快速说道:“还等甚么?杀了他!我死了,孛鲁吉三暂代我职!”这话一出,四人皆望着孛鲁吉三,眼中皆有显而易见的不服之色。

“大将军,我们只认你赤赫丹,旁的人,我赤多哈断不从令!”赤多哈冷声道,“快放开我们大将军!”后面那一句自然是对梅远尘说的了。

另一大将普西吉泰也开口道:“赤赫丹,你是皇上亲封的大将军,我们自然从你军令。然孛鲁吉三虽然出身尊贵,然军中资望却远远不足,便是我们四人服他,下面的万夫、千夫又怎会服他?”孛鲁吉三所在的家族是沙陀望族,他的长姐孛鲁阿黛丽十五年前嫁给普巴音成为了沙陀皇后。然,军中向来讲究资望,孛鲁吉三年仅三十三岁,在军中不过七八年,实在难以令这几位沙陀大将心服。

梅远尘不想听他们再言,用短刃在赤赫丹脖颈轻轻一割,顿时出现了一道血痕,冷声道:“你们再多言,我便再割深一些。”见他们都已安静下来,梅远尘再对赤赫丹道:“大将军,形势所逼,勿怪!”见他只是冷哼一声,并不说话,乃接着道:“我来此间,非是要行刺你。”

“若非来行刺本将军,何以刀兵相胁?”赤赫丹怒道。

梅远尘怔了怔,答道:“我若不以短刃相逼,你如何肯听我言?只怕你大呼一声,便招来千百护卫把我擒起来了。”

“你以为你跑得了吗?”赤赫丹冷冷回道。

“我或许逃不掉,也未打算活着离开。但依我的身手,杀尽你们这六人,自问还是办得到的!”梅远尘想了想,正色回道。

帐中诸位皆是沙陀有名的大将,赤赫丹听他竟言能将自己这六人悉数杀了,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一时也再不敢去激他。赤赫丹不言语了,他帐下的李东怀却搭话了:“大言不惭!”言语间自是一副又气又恨又不屑的形容。

“当真么?”梅远尘一句话未说完便从赤赫丹身边行到他身边,用短刃在他脸上轻划了一刀,再回到赤赫丹身边,再用短刃抵住他咽喉。这一切,仅在电光火石之间。

赤赫丹陡然觉得脖颈处的短刃移开了,忙要转身行开,脚步才迈出一步,便又被短刃抵住了。

李东怀只觉一道身影快速向自己冲来,忽然脸上一凉,似乎沁出了血珠,这时自己的佩刀尚只拔出不到一半。

其余众人见那少年转瞬间化作一道虚影,松开赤赫丹向李东怀而去,正想去护住赤赫丹,不想脚步才迈开,大将军竟又被他制住。

“这个少年武功,竟然到了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六人不禁皆想着。

倒不是梅远尘武功真练到出神入化之境,而是他适才行出了长生功身法绝技“斗转斜步二十三”。自从任督二脉打通后,梅远尘只觉练功进益显比先前快,尤其这“斗转斜步二十三”,有了深厚的内力为基,精进更是一日千里。此时,他这门身法已近练至小成,界于灵境与诡之间,在这六个着了重铠的将军面前,自然是得心应手来去自如。“如何?还觉得我是诓你们么?”梅远尘看着他们,冷声道。

赤赫丹之前尚留着一份趁机脱身的想法,此时再不敢作此念,重重呼着气,斥骂道:“还不放开本将军?你既能随时制住我,又何必以刃相抵?难不成你便是想这般跟我谈?”

梅远尘一听,似乎也颇有道理,乃言道:“大将军,我自可以放开你。但,请你自重,莫招来其他兵卒。否则,在下只能与各位在此帐中同归于尽了。”他虽自恃武功身法皆不弱,但倘使大队兵卒杀来,自己也决计无法活着离开的,是以先跟赤赫丹言明。说完,慢慢移开了他脖颈处的短刃,松开了抓住他的手,致歉道:“得罪了!”

赤赫丹为将二十几年,从未如今日这般狼狈。且自己的狼狈样还被几个属下尽看在眼里,心中实在是怒极。这时脱离了梅远尘的挟制,便一把坐到矮凳上,取过酒杯,将酒一口干下。

“说,你来此间有何事?”赤赫丹把酒杯重重放到案上,大声问道。

梅远尘想起自己身负要事,也顾不得再致歉,执手答道:“在下梅远尘,乃安咸盐运政司梅思源之子,与父亲协力助守宿州城。”

赤赫丹、孛鲁吉三皆是一惊,望向梅远尘的眼神颇为复杂,似乎在说:“唉,好一对虎将虎子!怎竟是敌国之人?”

见他们一时不答话,梅远尘接着道:“在下夜潜沙陀大营只为一件事,请大将军为两国将士计,引兵撤回沙陀境内!”帐中几人初时还料定梅远尘是来行刺己方主将的,而后却已渐渐猜到他多半是为劝退而来,是以此时并不甚惊讶。六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似乎在神交。

梅远尘先前已听到他们谈论,知那位孛鲁吉三已生出了退兵之意,这时接着说道:“在下一路从伤兵营过来,所到之处,兵卒呻吟、哭喊之声不绝,实在是惨不可言。”这几人皆没想到,两方正交战中,他竟会同情己方士兵。

“在下的几位师兄、师侄也今日的战事中战死、负伤,在下的亲友亦不乏正受着伤重之痛,与此军中伤兵并无二致。”梅远尘语出真切,众人听得亦是颇受感染,只听他又道:“这些人,原本都不必死,不必伤,原本可守着父母、妻儿,聊着天逗着闷子,而不是暴尸在荒野,躺在病床上苦苦挣扎求生!大将军,你知道么?”这时,他已早按捺不住心伤,流下了眼泪。

赤赫丹被他一问,瞬时觉得被人揪住了心,不禁自问:“真是我,使这些人或死或伤么?我竟真害了这么许多人陷入此绝苦之境?我...我只是奉命领军啊,我只是领命行事而以。”

孛鲁吉三、赤多哈眼见他为战场死伤之人流泪,却并不分敌我,心中也是颇多感触。赤多哈的前锋营此时已战死两万多人,重伤五六千,他对此事自然最是感受深刻,又想起孛鲁吉三那句“难不成,你真想拼光他们?”不觉间心思有些恍惚,似乎再不是那么想去攻下宿州了。

“将军当知,今日诸葛王府的铁甲军已赶来驰援,他们战力如何,相必你们已经清楚。”梅远尘收拾好心绪,接着说道:“安咸驻地军营、晟郡驻地军营及浮阳驻地军营亦在赶往宿州的路上,最迟后日便至!”

“甚么?”李东怀惊问。转而又冷笑道:“哼,倘使真有这么多援军来,你怎会来劝我们退兵?”

这三地的援军确实是梅远尘编的,这时却半点不敢露出破绽,正色道:“这几路援军皆是受军令来此驰援,想来绝不会轻易放你们退兵,届时不免又是一番昏天暗地的厮杀,不知又要有多少人丢了性命!人道向善,这岂是你我所望?”

中军副将巴提拉驳斥道:“呵呵,这些皆是你一口说来,哪里知道半点真假?我们受命东征,岂能无功而返?”巴提拉是个五十几岁的老将,深得沙陀皇帝普巴音的器重,这次亦随着赤赫丹出征安咸。

“非是在下看轻你们,但我可确言相告,你们此战,绝无半点胜机!”梅远尘看着他巴提拉,一脸肃穆道。

巴提拉脸色一冷,忽然大笑道:“哈哈哈!好狂妄的无知小儿!”一旁的孛鲁吉三、赤多哈、李东怀等人亦同看向梅远尘,脸上不免皆有怀疑之色。

“既如此,在下便再告知你们一事:你们的粮草马上便要断了。”梅远尘正色言道。

赤赫丹听了他这话,不由大惊,这正是他近几日忧心之事,当即叱问道:“黄口小儿,信口开河!”

梅远尘看着他,见到他眼神中的慌乱,乃知自己此行多半已是功成,心中不由大喜,半晌乃缓缓说道:“三日前,在下引着骑卒进入到了沙陀境内喀叶的小仙口,全歼了那里的一个守粮营,竹屋内的面穰也被我们尽数烧了。却不知,他们贮存的是不是你们的粮草?”

惊!

怒!

慌!

惧!

六人的脸色皆再也掩饰不住,经历着由惊转怒,由怒转慌,再由慌转惧的变化。小仙口乃此次东征军的粮草贮存所在,位置远离边境,可谓隐秘至极。梅远尘既然说了出来,自然不会有假,那么这十七万大军的口粮竟真的马上便要断了,教他们如何能不惊?不怒?不慌?不惧?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一七章 非大勇者岂无惧

夕阳留下最后一抹红,不甘心地沉下了山后。倦鸟归巢,“呜呀呀”的叫声似乎佐证着它又一次地无功而返。

此时光线已黯淡,难以看清官道两旁树桠、芦丛后面延绵一片黑压压的身影。他们皆伏低着身体,腰间别着刀,手上夹着暗器,在等一队人马经过。

攻城塔和撞车皆是攻城之利器,寻常的州府城防,实在难以抵挡。然而,沙陀大军攻打宿州城时,竟用上了攻城塔和撞车!

哨所乃御外敌所设,是以军营皆未配置攻城械具。攻城塔及撞木乃驻地军营所独有,而这时,它们竟然出现在敌军攻打自家城墙的战场之上。只有一条原由:有驻地军营已投了敌,私下将这些攻城利器给了沙陀。这是夏牧朝最不想见到的。对大华而言,内乱比外敌要可怕得多。

夏牧朝手里紧紧攥着诸葛平泰八百里加急,从宿州传过来的急报:梅思源公子梅远尘夜潜敌营,已智劝沙陀大军撤兵,我军承诺追而不击,一路尾随赤赫丹部直至出境。此时,末将率铁甲军已在路上。然有一事,末将必先上报朝廷:昨日沙陀大军猛攻宿州城时,前锋营中赫然竟有攻城塔及撞车,万幸梅思源大人与徐定安将军先于敌攻前引骑兵冲进敌阵,使其攻城械具未得施用,而后为末将所获。兹事体大,末将不敢擅断,谨呈此密函以报朝廷。煌州将军诸葛平泰。

“是安咸驻地军营么?郭子沐是颐王的亲信,当不至于通敌才是。这些械具会是来自晟郡驻地军营吗?乐成硕素来稳重,竟会做这等叛国之事?不是这两处,难不成会是驻北军营?赵乾明?赵乾明!...”夏牧朝细细想着,竟未听到辇外华方在唤。

“王爷!王爷!”华方再唤道。此时天色渐黑,实在不宜再赶路。他已先一步探过路,前方十里处有一个小镇,今夜正可落脚于此,特来请示。

夏牧朝这才回过神,问道:“哦,甚么事?”

“王爷,天色沉暮,不宜再行。属下已探过,前方十里有小镇,是否要折过去落脚歇下?”华方恭敬道。

“去罢,莫要惊扰了百姓。”夏牧朝虽想早些到锦州,亦知劳逸结合之理,当下令道。

华方得了令,乃驱马至队首,与领头的卢剑庭轻语几句,便驱马赶往夏牧朝所在的轿辇。他的职责是护卫王爷的周全,无论何时何地,他皆谨记在心。

“咻!咻!咻!”锐器破空之音倏而从官道两边的草木丛中传来,不绝于耳。

“戒备!”梼杌大喊一声,而后一个凌空跃,冲进了一旁的草木丛中。暗器施发又急又密,转瞬之间已有近百人被击中。随着梼杌的一声警示,应声、华方、穷奇和饕餮四人已牢牢守在夏牧朝轿辇四角,护卫亲兵亦快速聚拢过来,围起了三道人墙。队首的卢剑庭引着一队亲兵向左侧草木丛杀去,而队尾的周旭宽亦同时领着一队亲兵向右侧草木丛杀去。

“杀!”... ...“啊!”... ...“啊~~~”... ...“吭!吭!吭!”... ...“咻!咻!”... ...“啊!”

... ...

半个时辰过去了,官道两边渐渐安静了下来。

“王爷,料理好了,抓了十二个活口,其余两百一十五人皆杀了!”梼杌行近轿辇,朝内报道。这是颌王府近十余年来,所遇最大规模的一次袭击。这两百二十七人皆是死士杀手,出手狠辣毫无顾虑。

“走罢!在前面小镇歇下。”夏牧朝皱着眉言道。“这些人,也太着急了些罢?我既领命来安咸,自知此间凶险,又岂能没有防备?”夏牧朝冷冷想着:“唉,此处危机四伏,尚在我预料之外,这一年多来,实在是难为思源了!”

留下了一队人马在此报知官府及处理尸首,其余人继续行进,一路往知更镇而去。待轿辇赶到知更镇时,诸事已备得妥帖。华方领着数十人先大队一步快骑,找到镇上几个挨在一起的大祠堂,给了些银子,快速便把那几处给清空了。那几大家见到这几十个差官明晃晃的刀枪,哪里敢有半点话,都远远躲了开去,深怕招来杀身灭族之祸。

“王爷,已置妥,请下辇歇息。”卢剑庭在夏牧朝轿辇前站定,此间里外他皆亲自巡查过,乃躬身报道。

夏牧朝从辇中下来,对一旁的饕餮说道:“抓住的十二人,今晚便审出来罢。明日便至安咸的地界了,定要清楚知道孰敌孰友。”

饕餮向来是审问的好手,上次何瓒买凶行刺夏承漪等人,亦是他审出来的,当即抱手道:“王爷请宽心,属下必定审得明明白白!”

夜已深,灯盏摇曳,是有人来了,脚步声已近。一个,两个... ... 七个人,六条狗进来了。

这是一个比较老旧的祠堂,正中是一个采光用的大天井。天井被临时用木桩封钉起来,成了一个牢笼,被俘虏的十二人便被关在这里面。看着外面密密麻麻的卫兵,这十二人都知道,自己定然凶多吉少了。做他们这一行,早晚有一死。他们不怕死,只想得个高的价码,让身后的一家衣食无忧。

“哐当!”响起几声金属碰撞的声音。这十二人不觉往里拢了拢,他们都知道,发出那声响的,是刑具。审问他们的刑具。如果可以选择,他们早就自我了断了,梼杌冲进草木丛首先便是下重手打昏了他们,而后才大开杀戒的。等他们醒来时,手脚已被缚住,下排牙齿尽数被敲掉关在了这里。

两个卫兵开了牢门,架起一个俘虏便往外走。这时,另外几个卫兵分别搬了长条木桌,牵了六只狗来。那个俘虏看到了地上的刑具,脸皮在抖动,止不住地抖动。那是一把剔骨刀、和几把剥肉的小刀。

“扒了他的衣服,绑在条桌上。”饕餮冷冷说道。

那个俘虏死命抵抗着,仍是未能止住自己被架到刑桌上实实绑住。此刻,他已是赤条条的不着一缕,像极一只刮完毛的白皮猪。而饕餮手提着一把剔骨刀,十足一个屠夫的模样。眼见饕餮正一步一步走近,他眼中的绝望几乎就要冲破了眼帘。极度的恐惧使他已不能言语,只是不停地抖动身体,摇着脑袋,泪水滚滚流下。

饕餮并不说话,旋起剔骨刀便照着那俘虏腿上割去,“嘶啦~”刀尖滑过之处,想起轻微的皮肉分离之音,及一个极度痛苦的嚎叫,“啊~~~”

“听,老婆子,你听,甚么声音?谁竟叫这么惨?”夜深不能见物,漆黑中一老头的声音响起。

“是嘞,我也听见嘞。可不像杀猪声么!”一个老妇回道。

... ...

饕餮取下这刚割的鲜血淋淋的人肉,“啪!”丢到了几条狗面前。几条狗显然刻意不曾饲喂,此刻已是饿极,轰的一下,冲上去撕咬那块肉去了。牢中十一人看了,都冒出了一身的冷汗,不停地吞咽着口水,眼中是无尽的恐惧与悔恨。这时忽听饕餮大声叱骂道:“狗畜生!急的甚么!这里十二个人,足够你们吃个饱了!”

他这话才刚落,里面十一人已吓得面目扭曲,发出“呜呜”的哭声,骚臭之味一时扑鼻而来,甚是不好闻。俨然,已有两人吓昏了过去。

天井旁边有两个大水缸,早蓄好了满满两缸水,本是用来防火的,这时却也派上了用场。一个卫兵拎着木桶装满水,照着那两人身上冲去,不一会儿,这两人便悠悠转醒。醒来便是嚎啕大哭。

“啊~~~~”刑桌上,俘虏又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呼喊。他的右臂已被齐肩剁了下来,血流入住。就刀工而言,饕餮实在算不得是个好屠夫,这一刀未砍利落,腋下的皮肉仍搭连着,最后是强行扯下来的。两个卫兵行上前,用裹着石灰粉的棉布按住断臂伤口,替他止血。止血,是为了让他活得久一点,将这痛苦感受得深一些,让他的同伴能多看得几幕。

“嘭!”一条血淋淋的,手指还在抽动的手臂被丢到狗群前,被他们撕咬了开来。

“呜呜... 求求你,给我们个痛快吧!求你了!求你们了!...啊...”他们从不觉得自己怕死,直到此时。或许说,他们并不怕死,只是怕这种死前的折磨,来自地狱的折磨。

没有人搭理他们,就像没有人听到他们的喊叫。

饕餮放下剔骨刀,选了一把小剜刀。剜刀从刑桌上的俘虏身上带过,没有流血,原来解除他皮肉的是刀背。“嗞啦”就在那俘虏稍微庆幸的时候,饕餮在他左腰剜了一刀,切下一寸见宽的一块肉,在他腰上开了一个洞口。饕餮伸出两根手指插进去,一阵翻倒,扯出一个物事,丢到了牢前。

十一人定睛一看,才知竟是一个腰子!一条狗冲过来,把这个新鲜的人腰子叼起来,吃了下去。

两颗眼珠子...

一条舌头...

一截肠子...

一颗还在跳的心脏...

十一人不停地呕吐者,拉着屎尿,手脚不停抖动。“勇者无惧”,只有真正的勇者,他的内心才不会有恐惧。这是十一人显然不算,他们最多只是亡命徒。

“咚!咚!咚!”房外响起了叩门声。夏牧朝知道,饕餮已经把事办成了。

饕餮递来一张纸,上面写了几个字。

夏牧朝接过纸,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冷冷的笑意。

第三卷 大华忧患始浮现 请假

有事外出,请假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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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一八章 为迎义父辞宿州

浮阳郡地界在都城和安咸郡之间,其澹州与安咸的青州相连,司马庙与都城相连,而郡府所在丹阳城则恰在两城正中。

“赵乾明的人都动手了?”张遂光一边靠着椅子饮着刚出窖的十五年份“醉丹阳”,一边笑问伺立一旁的黑衣麻脸老者。

“昨夜酉时便动手了,两百多号人呢!”黑衣麻脸老者恭敬回答,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他。

张遂光放下酒坛,从椅子上起身,活动着筋骨,一脸鄙夷道:“赵乾明还真是猪脑袋。花这点银钱便想杀个亲王?唉,留着那些银子怕是也没命花啰!”说着又转头望向那黑衣老者,笑问道:“他莫不是不知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那黑衣老者听着张遂光这爽朗的的笑声,只觉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躬身回道:“想是,他被当前局势吓坏了罢。”

“呵呵,菩提心,你答得倒是巧。”张遂光大笑赞道,舔了舔唇上酒渍,乃缓缓道:“我若是赵乾明,此刻只怕也要慌不择路了。收厥国的银钱便不说了,见死不救亦算不得甚么,然竟被沙陀人骗走了军中的攻城械具!这可无论如何都赖不掉了,早晚要被夏牧朝的,到时绝无生路。你瞧罢,他手握五万多人,绝不会坐以待毙的,定还有好戏看。”顿了顿,似乎在思考,半晌才接着说着:“嗯...嗯...我若是端木澜,定然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

菩提心稍稍抬起头,正见他一脸邪魅的笑意。

贯穿之伤在于纵深,创口易愈而内气难补。梅思源身上几处创口皆是枪戟之伤,这五日下来,倒愈合得不错。虽还下不得床,左右却能翻身,脸色也颇为红润。徐定安左腰上被扎了一枪,腰子被划破,此时躺在病榻上昏迷不醒,仍不时有淤血从创口流出,显然比梅思源要伤重得多。梅远尘和易麒麟几次为他渡入真气,护住了他创伤附近几处要穴,免得他伤口烂开,脏器受损。便是此刻,他仍是生死难定。

“唉,徐大人赤血忠心,实是大华难得的将才,盼他能熬过这一关才好。”二人从中军营走出,易麒麟轻声叹道。

梅远尘对他的伤情知之不浅,自然清楚他仍有性命之虞,当下轻轻点了点头,也不知该说甚么。

易麒麟侧首看了看他,朗声笑问道:“梅公子,你这次可是立了好大一个功,是否想过就此入仕?”此次退敌,徐定安、梅思源、诸葛平泰三人引兵拒敌,自然是有功之臣,但若论首功,只怕当属梅远尘。易麒麟看来,他凭此功劳从戎领个从四品的偏将,想来也不是甚么难事。

梅远尘却有自己的考量:“义父说过,弱冠之前,当以受学为先。过早入仕未必便是好事,反而易沾染官场的不良之气。”又想起自己长生功仍算初练,尚有许多不明之处,当趁师父未隐迹寻道缘之前再精进些才是。此外院监授学亦未毕,将(qiang)兵论战之道,自己实在颇有不足。考虑这种种,梅远尘乃答道:“易前辈,晚辈尚无从仕之意,此间事毕,或许便要回都城授学了。”

“哦!原是如此!梅公子求学之心当真令人钦佩啊!”梅远尘这么答,易麒麟倒也不意外,毕竟此时他才十七岁,实在太过于年轻。

梅远尘见易麒麟一直见自己“梅公子”,心中有些别扭,躬身谓他道:“易前辈,我与易大哥同辈论交,你是我的祖辈,不如便唤了‘远尘’罢,否则,晚辈实在不敢当!”

“哈哈!好!”易麒麟大笑着应承道。

两人正聊着,一个黑脸大汉行了过来,躬身执礼道:“请问,可是安咸盐运政司府梅公子?”

梅远尘一愣,不想却有人来找,回道:“家父确是安咸盐运政司梅思源。不知...?”

“哦,在下是郡政司府何大人的亲兵队长甄粟童,奉命来请公子返回锦州。何大人说是颌亲王殿下后日要到锦州了,接待一应诸事,只怕还得有劳公子。”他的意思自然是:你是颌王殿下的义子,颌王自然多半要落脚在盐运政司府上,我郡政司府总不好越俎代庖。

梅远尘听是义父来了,不禁大喜,一口答道:“是了!我稍后便去!”忽又想起父亲,几位师兄、师侄还在伤愈中,又有些犹豫了。

正左右为难间,却听易麒麟笑道:“远尘,你可信得过老夫?”

“易前辈哪里话!你是武林泰斗,且多番相助家父,相助朝廷,晚辈心中敬你还来不及,自然万分信得过!”梅远尘躬身抱手答道。

梅远尘这番话,纯自肺腑,易麒麟听了亦是颇为受用,伸手托起他,朗声道:“此间诸事,便交给老夫罢,你但去则可!”他是江湖上极有名望之人,向来不轻易允诺甚么,一旦应允,自然竭力设法办妥,这便是所谓金字招牌。

梅远尘一脸感激之色,正色道:“如此,有劳易前辈了!此情,远尘铭记于心!”

... ...

“爹,刚刚郡政司何大人遣人来报,义父后日便来锦州了。”梅远尘坐在梅思源病榻前,轻声说着。梅远尘刚又给他渡了真气,清除他体内疠气。

梅思源虽醒着,精神却仍不大好,勉力说着:“尘儿,此间...徐将军和我皆...皆理不得事。哨所几位佐将...亦皆战死。诸葛将军又不在城内,诸事...诸事托给易老先生则可。王爷...初来此间,你要...多守着他身边...才好。一会儿,一会儿便动身...回锦州罢。”

“是,孩儿已委托易前辈代为料理此间诸事。”梅远尘答道。心想,爹果然也是想把此间诸事托付给易前辈。

梅思源重重吸了一口气,待气息稍复,乃道:“爹有几事嘱托你...你些须记着。”不待梅远尘回话便接着说了:“第一,不可跟你娘亲说起我伤重之事,便说...说此间诸事未定...我...我行不开,怕是...怕是要在宿州待...待上几个月了。第二,为父知你此次...立功不小。但...但你切莫领功。此战...此战,哨所千夫以上将佐,不是战死便是重伤。一应功劳,须当...须当给他们才是。你...尚年少,这些功劳,你稀罕不得。”

“是,爹!孩儿理会得!”梅远尘一口应道。

许是因为说话牵动了伤口,梅思源脸色不若,又重重吸了几口气,梅远尘就要去给他渡气,却见他摆了摆手,说道:“你信中言过你与承漪郡主之事...为父,为父也常苦恼。倘使...倘使你真爱承漪,那便直和王爷说罢。海棠乃...我们自家人...不得已,只能,只能委屈她做偏房了。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想来...她也是可以明白的。”他此时感觉自己伤重,未必便能平安度过这个坎,突然很想看着独子成家立业。

梅远尘见他气息不定,脸色潮红,似乎又发起烧了,心中担忧更甚。听他叮咛叮嘱心中难过,重重点头应道:“是,孩儿记住了!”

梅思源见自己说的话,他皆应承了,不由笑起,说着:“我儿向来宽厚仁善,便不消我来说也...也定能办得...诸事办得妥当。梅府深受皇恩,你我身为...梅家子嗣,当存以死效国之念。尘儿,我知你...知你并不喜入仕为官。呵呵,为父...为父何尝乐于为官呢?只是...大丈夫当有所担当,当...当有所作为,当为天下百姓计。你...你明白么?”

“孩儿明白!待院监授学既毕,孩儿便投身从戎!”梅远尘流着泪,应承着。

“好!好...这便好。那...那你...早些去罢。”梅思源力有不继,显然已乏甚。

梅远尘辞了他,往真武观众师兄、师侄的帐营行去。

湛空毕竟自身内功深厚,且受伤较徐定安、梅思源为轻,这时已能坐起身。止淳、止淀二人虽清醒着,却难以动弹,正老实躺在病榻上。众人见梅远尘过来,皆笑着跟他打招呼。此前,医兵已跟他们说过,是他劝退了沙陀十几万大军。有这样一位有为师弟、师叔,他们也是与有荣焉。

“去罢,我们几人会协助易老先生料理城中诸事的!”梅远尘说明了来意,湛通、湛觉、湛成皆是一口答应:“湛空师兄的伤,再将养七八天便可以下床了。止淳、止淀也未伤到要害,两三个月,伤也就好了,小师弟,你无需担心,便早些回盐政司府罢!想来颌王殿下来此间,当有要事,你正可助他一臂之力!”

梅远尘谢过他们,再与湛虚、止淳、止淀聊了几句便出了营帐来。正好在帐外碰到了易布衣。

“易大哥,我正左右找你不到呢!”梅远尘欣喜道。他正有许些话,想跟易布衣讲,便不知他去了哪里。

易布衣也是一脸笑意,走过来道:“我刚从爷爷那里来。你甚么时候动身离开?”

“和你聊完便走。”梅远尘答道。

易布衣点了点头,笑道:“你想说甚么,我想我已然猜到。你且放心去罢,撞车及攻城塔我遣人守着呢,有这铁证在,叛敌之将决计逃不脱的!”现时军中将佐非死即重伤,梅思源临时授令他为自己的佐官,并叫来余下的几个百夫,嘱他们听他之令行事。是以,他虽未领军职,此刻却暂理着军中事务。撞车、攻城塔乃是有人通敌的铁证,他自然早已遣人收拾了起来。

梅远尘听他讲了这一事,便知他确已知自己所想,其他诸事自然也就不多说了。谢过他后,从骑兵营牵了一匹马,便出了城门,一路向东而去。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一九章 敕救等众急超生

大华品阶最高的武将是位列正一品的大将军,此时芮如闵被害不久,此位出缺。而大将军往下便是四位从一品的四方将军了,分别是植林将军布舍一、楚南将军欧禄海、晟郡将军葛劲棠及驻北将军赵乾明。四方将军辖制驻地所在的哨所及驻地军营,徐定安所在的安咸哨所和郭子沐的锦州驻地军营皆直属驻北将军府辖制,而赵乾明乃是徐、郭二人的直属上官。

夜虽未深,此刻的驻北将军府却出奇的静谧,谁也不敢发出一点多余声响。府上主仆老少皆已知,赵乾明的心情极是不好。不好到,到了怒极而杀人的地步,这是他在任六年来,从未有过的。所有人都怕触了他的霉头,一不小心便成为他泄怒的靶子。

“废物!全他妈废物!两百多人拼一条命都拼不回来,赵治明,我给了你十万两银子,便请了些这样的货色!”赵乾明真的气疯了,若眼前这人不是他亲弟弟,早就被他一刀砍了。看着一脸惊恐唯诺的赵治明,他已知再骂亦是于事无补,心中焦虑不已:“怎么办?颌王最迟明日便到锦州了,便是去宿州,也不过是多三日的功夫。以他的智计,只怕这次糊弄不过去了。唉!唉!我真是鬼迷了心窍,竟信了阿济格的鬼话!现下莫说西北王做不了,脑袋能不能保住还难说。唉!我真...真是猪油蒙了心了,说甚么也不该把撞车、攻城塔借给他啊!”

赵治明拼命低着头,深怕教哥哥看出了破绽:“我,唉!我竟又闯祸了!这次可不能害了大哥罢?果然是花多少银钱办多大事,早知这群人竟办不成事,我说甚么也不能截下那五万两银子啊!倘使大哥倒了,赵家哪里能够独善其身?我这一大家子,又如何能活命?真真不该在如此紧要时候昧这活命的银钱啊!”

通敌乃是不赦的死罪,一旦坐实则绝无活命的可能,赵乾明自是深知这一点,是以如此紧张、惧怕。他负手在厅上来回走着,不停叹着气,再走到赵治明身旁时停了下来,咬牙切齿道:“我再派个活给你去办,若是没办妥,别怪我这个做哥哥的不讲人情了!”

他讲这话时,脸上神色无比认真,赵治明自知他绝非玩笑,心中不由地一凛,竟有些战战兢兢。嘴巴吧啦了几次,总算说了:“大哥,你让我做甚?我便是拼了命也定要替你办成!”此时,二人皆已没有了退路。

“一会儿马上去找九殿的人,就说我们出二十万两,请他们帮忙。出手的不需多,我只要八个人,九殿的八位大师傅!”赵乾明压低着声音,恶狠狠地说着。二十万两银子请八个人,算到一个人头上便是两万五千两,这实在是一个高得不能再高的价码了。要知,前次他们请的这两百多号人才花了五万两,扣掉掮客的佣酬,那些杀手每人拿到手也就二百两。相较之下,确有天壤云泥之别。“哼,人多有甚么用?两百多人都被杀了!还不如请几个最顶级的来,这次,说甚么也要把他夏牧朝留在安咸!”见了赵治明张口结舌的样,赵乾明斩钉截铁说道。

“我的乖乖!大哥怎舍得花二十万两去请几个杀手?他...他出手向来并不阔绰的啊!今是怎了?莫非真到了孤注一掷的境地?”赵治明嘴里老实应着,心下却暗暗想道。

赵乾明当即拿来纸笔写了银钱支用的凭条,用上了他的私戳大印交与赵治明,双眼直直盯着他,嘱托道:“老二,此事你需万分用心去办!成,则你我皆可活;败,则你我皆死无葬生之地!”赵治明被他这一句话吓得冷不防急吞了一大口口水,已说不出话来,只得重重点头。他并不曾在朝廷领个一官半职,这些年全靠在大哥府上当管家,才挣到了现下这好大一份产业。虽然贪婪,但它他不愚蠢,自然知道唇亡齿寒,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是以,拿了支用银钱的凭条,便急急坐上轿,趁夜去找人搭九殿的线了。

晚膳已毕,海棠、筱雪二人抢着把碗筷收拾了停当。白泽临产在即,云婆岁数大了,先前这些事都是筱雪独个儿承着,海棠回府后,便抢着做这些事。百里思看在眼里,又是欣慰,又是难过。

“海棠,你过来,我们坐下来聊一会儿天。”见海棠正走过来,百里思对她招手温声说道。

“是,夫人。”虽说自己名义上是梅府的养女,但海棠早叫顺了口,一时实在难以改过来,便一直这么唤着。厅上的云婆、筱雪、白泽三人知她们所谈之事定关于姻亲,是以纷纷避开了去。海棠行到百里思身旁,取了锦凳坐下,低埋着头。

“傻妮子,难不成还怕我么?”百里思打趣她道,一边去轻拍她的手。见她终于抬起了头,乃笑谓她道:“海棠,你素来与尘儿亲近,想来他也不会瞒你。我们本想着等尘儿十一月休学了,从都城回锦州便把你二人的婚事给办了。”

海棠抿着唇,双手攥着衣角,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公子,他确跟我说过的。”

“呵呵,我便知他定不会瞒你的。”百里思笑道,见她脸有苦色,缓缓牵住她手,轻声问道:“尘儿与承漪郡主的事,你早知道了,对不对?”

“嗯。”海棠答道,见百里思一脸的愁容,忙又道:“夫人,你莫要为我的事为难了。我在府上做个丫头便心满意足,哪里能有再多的奢望!”海棠看得出来,夫人是真的怜惜自己、疼爱自己,她实在不愿老爷、夫人为此事再添烦恼。此时梅思源、梅远尘还在宿州,虽然沙陀退兵的捷报已传来,二人亦皆“平安无事”,然先前频频遇袭之事仍令她们心有余悸。

“海棠,你说甚么胡话!”百里思握紧她手,轻斥道:“你是梅府早早认定的媳妇儿,说甚么也要给你个名分的!”

海棠听她这么说着,只觉心中难受,两道清泪夺眶而出,啜泣道:“我知道夫人你对我好,只是,只是漪漪是郡主,这亦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我怎能和她抢名分?此事,实在不可为。”

“王爷最迟明天下午便到了,到时,我在和他谈一谈。王爷是个宽厚之人,定能体察我们的苦处,想来会应允尘儿同时纳娶你和承漪二人的。”百里思看着海棠,轻轻点着头,既像鼓励又像诺许。

天公不作美,夜黑无星,行不得路,梅远尘只得投了这家叫做“神仙居”的小客栈。付过银钱,填饱了肚子,便阖门入了房,将伏包放好。诸事才毕,梅远尘便盘膝坐在了地上,非是练功,而是念起了往生咒。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头者超,无头者升。鎗殊刀杀,跳水悬绳。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贱,由汝自招。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

... ...

这这几日,他已不知念了几百遍往生咒,不止是为湛虚、止淳、止沉、止泽,也为那些战死的大华将兵、沙陀将兵。想起那个年幼的沙陀兵,想起他眼中的布满的惧意,不觉间,他的咒语念得愈来愈快,愈来愈急...

不觉间,传来一声鸡鸣,东方升起鱼肚白。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二〇章 匪兵为恶甚于匪

庄稼地里的收成,通常取决于泥壤的好坏及雨水的丰寡。何贝岭村恰在两河交界之处,是以泥壤深厚肥沃、渠水常年不掇,田垄的收成比其他村庄自然要好一些,乃是百里内有名的富庶之村。全村住户有六百余,老少民丁三千五百多人,世代累积下来,村里已有了不少的富户。

“虾明仔,快点过来吃早饭哦,阿妈给你做了瘦肉粥!”一个妇人自厅堂走来,手里拿着碗勺,柔声向院子里快步跑着的一个四五岁孩童说道。小孩童听了夫人的召唤,呼呼地跑到她身边,大笑着说道:“耶,吃肉粥啰!阿妈做的肉粥最好吃啦!仔仔今天要吃两碗!”说完,伸出右手两根稚嫩的小手指。

妇人温声笑道:“虾明仔最乖啦!阿妈今天便喂你吃两碗,希望我的仔仔快快长高高!”言毕,舀了一勺肉粥,在嘴边轻轻吹了吹,料瓷勺内的肉粥不烫嘴了,才放到孩童嘴边。

“嘭!”院外传来一身巨响,像是有人在砸门。 妇人一愣,忙把勺子放到碗中,腾出手来抱住那孩童。

“嘣!”又是一身巨响,有重物砸在了门上。妇人已知院外来者不善,忙把碗勺放在地上去抱起那孩童。此时孩童已被吓坏,一股脑往娘亲怀里钻,小手紧紧搂住她的脖颈,低声道:“阿妈,仔仔怕!”

“哐!”门已被砸开,门洞外是一张恶霸霸的脸,和几杆明晃晃的枪。门已尽开,终于看到了这群人的全貌:这是一群着了大华哨所兵服的汉子,十三四人手里各个拿着兵刃,正骂骂咧咧朝这对母子快步行来。

妇人慌了,一边后退一边斥问:“你们是甚么人?为甚么强闯我家?”

正这时,一对老夫妻听了声响已从房内走来,见了这阵仗,知是家里来了匪兵,着实吓得不轻。老汉跪倒在地,满脸泣涕哭道:“军爷!军爷!你要甚么,只管去拿,但请军爷饶了小老儿一家啊军爷!”

站在最前的恶脸汉子显然颇为满意,大叫道:“去把家里的猪、鸡、鸭全杀了,给老子及这些弟兄们做顿好吃的!他妈的,跑了这么远,有一顿没一顿的,今儿才算找到了一处像样的地儿!”一个兵丁已从屋内拿了方凳过来,放在那恶脸汉子身后,他一屁股坐在上面。余下十几个兵丁则如已偷偷潜入到屋子里,翻找东西去了。

“阿妈,他们在拿我们家东西!”小孩童突然开口讲话了。妇人忙捂住他嘴巴,低声说着:“仔仔,乖,莫说话。”

原本这对母子已趁恶脸汉子与老夫妇说话之际躲到了树后,正想伺机跑到外边去。这时,听了这孩童说话,恶脸汉子才想起还有两人在此间。只见他从方凳起身,往树后行去。

那妇人姿色也并不如何好看,只是肤皮甚白,倒为容貌加分不少。这时夏已深,暑气颇重,妇人仅穿着衿衣,女子特有的肢体线条尤显得清楚。恶脸汉子性心打起,走上前蓦然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见妇人忙向旁闪躲,乃大笑起来:“哈哈,老子先来探一探,一会儿人人有份!”

听了这话,妇人哪里还不明白他们想做甚么,抱起怀中孩童拼命便跑。女子毕竟体弱,且怀中还有一个三十余斤的小孩,哪里跑得快?几步便被恶脸汉子追上,一把拉倒在地,衣裳已裂开,露出了肩背上大片的肌肤。这白花花的女子肌肤更是刺激着他的兽欲,又要来撕妇人的衣服。妇人哪里肯从,拼命挥手反抗着。她怀中的孩童早已跟着她倒地,这时已爬了起来,指着恶脸汉子,骂道:“坏人,不许你欺负我阿妈!”说完,便挥着小拳头跑过去。

恶脸汉子正还劲,怎甘心罢手,见那孩童过来坏事,眼神一凛,拔出腰间的刀,一把朝他胸膛捅了过去。

“不许...你这个...”孩童话没说完,便无力地倒了下去。他胸口飙出来的血,溅到了地上妇人的脸上、身上,幼小的身体最后瘫倒在阿妈的怀中,还在轻轻抽搐着... ...

“啊!啊!啊~~~”那妇人意识到了幼子已被这恶人所害,瞬间只觉眼前一片黑暗,心痛到马上便要死去。只见她突然从地上爬起,转身跳到那恶脸汉子身上,张口便死命咬下。

恶脸汉子忽然感到脸上一阵剧痛,忙又使刀朝女子腰间捅去。血,顺着刀口流了一地,直与那孩童的血连在了一起。

“废物,愣着干甚么?快把这疯婆子支开!”恶脸汉子使力推,却推她不开,乃向一旁的几个兵丁大骂道。

两个兵丁得了他的话,急忙赶上来,用力拉扯,才把她扯开,放倒在地。

“啊!啊~~~”女子甫一离身,恶脸汉子便大声痛呼起来。旁边十几个兵丁瞧见,他脸上被咬掉好大一口肉。再往那女子去看,她的形容实在忍不住吓一跳:此刻她双眼圆瞪,额眉紧紧挤到一起,脸上、脖颈都是血,嘴里还含着好大一口血肉。

恶脸汉子一手捂住了伤口,一手提着刀冲到她尸身前,狠命捅着、砍着,已将她砍得面目全非。

先前下去准备膳食的老汉、老妪原正杀着猪。猪被捆着按倒在地,自拼命地叫唤,竟盖过了院子里面的声响。这时它已气绝,再发不出半点声响,老汉却听见了恶脸汉子的狂叫之声。二人担心孙子、儿媳安危,忙拎着杀猪刀急忙赶去院内。眼前所见,令他们灭了最后一丝希望:孙子、儿媳皆已倒在了血泊之中,死得惨不可言。

“畜生啊!”老汉举着杀猪刀便冲过来。尚未靠近恶脸汉子三丈,即被一旁的兵丁一枪捅倒在地。“你们这群天杀的啊!”老妇人虽然提着刀,却已被眼前之事吓得瘫软在地,脸皮抖动,竭力嘶吼着。

两个兵丁执行枪行过去,“噗!噗!”在她身上扎了几枪,泣音乃歇。

五百余白衣轻骑向何贝岭村赶来,领头的是个形容孔武的中年将军。

“承灿,听到甚么声音没?”中年将军转头问一旁的少年骑卒。

少年骑卒稳住坐骑,靠近中年将军,脸色沉郁,正声道:“父王,孩儿听到一声凄厉的喊叫声,乃是从东南方向传来的!”

这少年不是夏承灿又是谁?而那个中年将军,自然便是当今最得势的皇子贽王夏牧阳了。

夏牧阳被永华帝遣来平息庇南哨所哗变,此时已近尾声。他此行来,已备足了粮草,是以庇南哨所三万多人中,已有近三万人归了军营,另有两千多为恶过甚者已被他的白衣军诛杀。此时,哨所由他的亲信镇守,他亲率了五百轻骑一路追杀匪兵到了此处。

“走!”听他厉声大呼一声,顿时五百余骑向村东南角快速奔去。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二一章 智聚文武欲擒贼

晴天白日的,何贝岭村却家家户户严锁着大门,深怕有人来敲。一大早,便见几批匪兵进了村里,听着动静,像是已有好几户遭了他们的祸害,左邻右舍皆是又气又怕,竟无一人上前帮忙。

“跟我来!”夏承灿挥枪一呼,身后一队人驱骑尾随他而去

虽知他这么做莽撞危险,夏牧阳却并不阻拦,在他看来,大华国未来的皇帝,便应该有这样的正气和胆色。整日被人护着的公子哥,是无法真正养成这种正气和胆色的。“承灿,你此次随我去庇南。你想做甚么便做甚么,我都不管。回去之后,你便来军中帮衬父王。你是贽王府世子,白衣军终究是要交给你我才放心!”这是临行前两日,夏牧阳对夏承灿说的。其实,尚有一事他并未对爱子讲过,那便是:永华帝已与他言明,此间诸事稍缓,便禅位于自己。他将是大华的皇帝,而夏承灿,将是大华的太子。

“噔!噔!噔!”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院内这十三人听了忙止住了声息,悄悄躲起来,把兵刃握在紧紧抓在手里。

“吁~”夏承灿勒住了马缰,往回骑,果然发现一户人家大门被砸坏,再行近些,透过门上那洞看到里面好大一滩血,和一个孩童的尸身。他仅仅握住手里的枪,狠狠说道:“冲进去,一个也不许留!”

三十余人得了他的令,快速从院落各处爬墙进了去,不一会儿里面便发出交兵之音。恶脸汉子好不容易冲到了门口,却突然感觉咽喉一凉,却是被夏承灿一枪贯穿了脖颈。

“弑老弱妇孺,杀无赦!”

巷道中,一个三十来岁的农夫扛着锄头急急赶来,脸色已经惨白。

“啊!啊!啊~~~小仙...仔仔...爹...娘...我,对不住你们啊!”青年农夫瘫坐在地,颤声哭喊着:“甚么世道啊!甚么世道啊!我造的甚么孽啊!... ...”

夏承灿死死握着手里的枪,紧咬着牙,将这一幕,深深印在了脑海中。“这,便是乱世么?”

... ...

“没有!没有!颌王殿下,下官...下官只是,只是有点...有点意外。”郭子沐垂手站着,脸上已沁出了汗。当下人来报,颌王落轿在大门外时,他真的懵了。“怎么可能?颌王怎么可能来了我这里?”郭子沐怎么也没想到,夏牧朝没有去郡政司府,也没有去盐运政司府,而是径直来了他的驻地将军府。且进来见到自己第一句话便是:“你这么紧张,是做了亏心事么?”

“本王此次授命督办西北防务,有先斩后奏之权!”夏牧朝又冷冷说了这一句。言毕,往郭子沐身上扔了一卷轴物事过来。“郭将军,你给我好好看清楚!”

郭子沐自然知道那卷轴物事乃是圣旨,当即跪倒在地,伸出双手去捡。小心摊开一看,果如夏牧朝所言,一时汗水流得更急了。就在这时,院中传来嘤嘤之音,似有女眷在哭,郭子沐心中有不详之感,急忙回首去看。

夏牧朝冷笑一声,言道:“莫要去看了!本王担心你办事不出力,先扣住你府上家眷!”

“王爷!”郭子沐强忍着怒意,低吼道。

“哼!事办好便罢了,办不好的话,你当知道后果!”夏牧朝不为所动,冷声说道。

郭子沐倏然从地上起身,紧握双拳,怒视着夏牧朝,嘴巴抽动,几番欲言又止,好半晌才抱拳道:“颌王殿下既受圣命督办西北防务,末将自当听命于王爷,万事莫敢不从!”

“好!我要你办的事,一会儿再告诉你。我们先在此间候着何大人。”夏牧朝脸露笑意,清声说着。

听了他这话,郭子沐已料知,只怕何府的眷属也被这位皇子钦差遣人带走了。心里想着:“颌王以‘智’著称,果然非凡人所能及,一来锦州便紧紧抓住了安咸一文一武的首官的命脉,谁还敢不为他卖命做事?”

“颌王殿下!”厅外传来了何厚棠焦急的声音。就在刚刚,府里突然来了一百多兵丁,甚么也不说,径直到后院抓了府上老少眷属三十几人。郡政司府虽有五六十的府役,但见了对方一百多人刀皆出鞘,哪里敢真个去阻。何厚棠在后大声叱问,这群人半句也不答,临行一个百夫装服的瘦高男子走过来,对他言道:“颌王殿下此刻正在驻地将军府,何大人过去便知。”听了这话,他便急急赶来了此处。

“颌王殿下,你这是何意?请速速放了我府上家眷,否则,本官便是告到皇上那里也要讨个公道!”何厚棠在郭子沐身边站定,死死盯着夏牧朝,恶狠狠说道。

郭子沐把手中圣旨递给他,示意他打开来看。何厚棠狐疑看了他一眼,接过圣旨,细细看了一遍。

“殿下,你虽领命督办西北防务,但我何厚棠无罪无过,你凭甚么使人抓我郡政司府的亲眷!”他一直在外为官,乃实打实的地方大员。此刻,虽说夏牧朝有圣命在手,他却并不服气。

“你们两个先坐下,本王有事着你们去办。此事务要你二人竭力去办才可,绝不可有半点敷衍,是以牧朝才行此下策。事情办好,他们自然平安归来,你们亦自各有封赏。”夏牧朝坐在主位,轻笑着说道。

二人听他这么说,心下稍定。事已至此,他们也无办法,总不能就此翻脸强行夺人罢?

“殿下有事遣我二人去做,但下令便好,我二人怎敢不从?”何厚棠冷冷反问道:“何必扣我二人家眷为质?”

夏牧朝放下手中茶杯,看着他二人,重重叹了口气,说道:“本王行到澹州时,遭两百多人行刺,几乎就死。”他这话说的平平淡淡,并不像在说甚么大事。然座下二人听了,脸色不禁大变,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言。

“这...这...属下二人保护不周,请王爷恕罪!”何厚棠、郭子沐忙从座上起身,齐齐跪在地上。此事可大可小,夏牧朝要拿这个办他们,亦不是说不通。

“哼,两百多杀手死士呐,若非本王早有准备,哪有命活着到锦州?”夏牧朝有意夸大遇刺之事,二人听了果然脸色一惨,哪里还敢有半点怒气?

夏牧朝是甚么身份,说不准便是将来的皇帝,在赴任途中遭遇如此大规模的刺杀,他二人作为夏牧朝赴任所在地的文武首官,自有推脱不掉的责任。“这么看来,倒也不算师出无名了。难不成要政司衙门和军地军营帮忙拿人缉凶?这本就是我二人分内之事,也用不着扣押着我二人的家眷罢?”何厚棠低头想着。

二人气势的转变,夏牧朝自看在眼里。只见他又开口笑问道:“你二人觉得,凶手会是谁?”

何厚棠心中一凛,“这,这如何敢乱猜?”乃回道:“想来是厥国不死心,竟趁殿下远离都城之际欲行加害!”

“不错,想来便是如此!但教这些歹人还在安咸境内,末将定拿他们归案!”郭子沐觉得何厚棠所言极有可能,当即附和道。

若非已审问出元凶,夏牧朝倒真可能怀疑是端木澜找人干的,此时见二人这般说道,也不想去猜他们是有意无意。清声说道:“还有一事,你们想来也并不知情。”

“哦?”何厚棠抬起头,一阵惊疑。

夏牧朝淡淡说道:“沙陀大军攻打宿州城时,竟用上了我们大华的撞车和攻城塔!”

“甚么?竟有此事?”郭子沐大惊道。他是驻地将军,自然知道这意味着甚么。“王爷明察!锦州驻地军营的撞车和工程塔在兵部皆有造册,锦州军营随时恭候王爷查验!”

何厚棠心中惊讶绝不在郭子沐之下,“竟有人通敌!此事我怎一点不知情?这...也自然算得上一桩大罪了!通敌之人究竟会是谁呢?”

“何大人,你觉得怎么样?”见何厚棠并未答话,夏牧朝便主动问他。

“有人通敌,下官竟半点不知情,下官知罪!”何厚棠轻声答道。

有人通敌,且这些大型攻城械具便出现在他们二人的治下,他们却未上报,是不知呢,还是不报?自可有不同的说道。无论如何,至少是个渎职之罪,足可以格了他们的职。

夏牧朝不想让二人多疑,站起身冷声道:“现已查明,通敌之人便是驻北将军赵乾明。我要你二人做的便是,协助本王拿下这个叛国之贼!”

第三卷 大华忧患始浮现 请假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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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二二章 岳婿皆是酒中仙

一怪俗延续已有千百年:当人身死下葬时,其身后之人或多或少要在他的棺椁、墓穴中放些银钱;大富大贵则置些金锭、银锭,贫贱穷苦没有办法的也要想着法儿放入几个铜圆,此俗乃曰陪葬。

为何要给死人银钱?

其中有一说,银钱又叫通宝,世人认为它们是可以在阴阳两界通用的。死者刚刚到了阴间,身边若是没有银钱使,便会回到阳间来找生者要。为避免被鬼魂纠缠,眷属便事先在他的棺椁、墓穴中放入些银钱。

钱,通贯阴阳,区定贵贱,实有着无尽的魔力,与“权”同为世间万恶之源。

倘使世人有谁说自己不爱钱,那是决计不可信的,除非那人是张遂光。

“二十万两?这些年,他赵乾明还真贪了不少呢!额...”张遂光说完这句,竟打了个饱嗝,却是喝酒喝饱的。虽然肚子已经再也装不下,他却仍舍不得放下手中的酒葫芦,把脚搭在竹椅上,斜躺着,满足地说道:“额...我那老丈人,真不愧是酒仙啊!这‘酂白’看起来如水一般寡淡,喝起来却比二十年陈酿‘醉丹阳’的酒劲还大,呵呵,了不得!当真了不得!额...”

菩提心听张遂光说了这些,却并不搭话,一直躬身垂手静静地站在他一旁。

“你这人呐,武功不错,又有大把的银钱,怎却不好酒?又不喜笑,当真无趣的很!”张遂光见他一脸的木讷,轻轻摇着头,一脸无奈叹道。“哦,你刚才说甚么来着?我倒是有点醉迷糊了,再给我说说。”他忽然又半支起身体,笑着问道。

菩提心无语,想着:“你武功这么高,便说天下第一只怕也是大有可能,怎可能就醉?何况,谁人不知道盐帮帮主的酒量当世无双?”然,这些个话自然只能在心下嘀咕,他嘴上却正声答道:“一早,赵乾明遣他弟弟赵治明找到我,说是愿出二十万两银子请九殿的八位大师傅出手,助他杀了夏牧朝。”这是他迄今见到的,最大的一笔买卖。当然,所刺杀的对象,来头亦是至今为止最大的。

“妈的!这个赵乾明竟这么有钱?想来家里还藏着不少罢?真不知如何竟能他贪这么许多!我要是皇帝,立马也就砍了他,抄他的家了!罚没了他的家产!... ...唉!”张遂光一脸忿忿不平说道,说完便又躺下了,闭着眼睛,气呼呼说着:“不接,我们不和赵乾明这贪官做买卖。”

“这叫甚么话?九殿的主顾,向来便是贪官和富户,比赵乾明还坏、还贪的也不是没接过。”菩提心不敢揣测他的想法,也不敢去问,只是静静伺立着。

“张遂光,你小子在哪里赖着?”院落外,传来了一个老头喜乐的喊叫声。

“哎哟,是我那老丈人!今可总算把他等来了!”张遂光一个挺身便站了起来,拔了葫芦口的软木塞,咕噜咕噜就把余下的酒喝完了。一斤多酂白入肚,腹中实在饱胀得颇为不适,便使内劲一逼,右掌竟升起了一股浓烈的蒸腾雾气。

一个黄须白发的高胖老者正快步向二人所在的水池边行来,一路上还骂骂咧咧地说着甚么。

“岳父大人,你怎来了?”张遂光放下酒葫芦,迎上前去,一脸笑意打着招呼:“我适才正与菩提心聊着话,却没听到岳父在唤。”

黄须白发高胖老者一脸鄙夷道:“你个浑小子,没个正行,撒谎便像说真的一般,鬼才信你!”又望向菩提心,狠狠骂道:“每次看到你们九颠的人,我便来气!张遂光本来是顶好的一个苗子,看教你们给祸害的!赶紧滚蛋!赶紧滚蛋!”

菩提心被他说得头皮发麻,转过身向他鞠了躬,再对张遂光道:“属下这便下去了!”正准备转身走,却被叫住了。

“哎,你懂我话没?我再与你说一次,这个贪官的买卖,不接了,让他自个儿去想法子!”张遂光笑着对他眨了下眼,清声说道。

“是,属下明白。”菩提心自然早已明白他的打算:“现时自己这边的力量还不足以和朝廷对抗,就算是想除掉夏牧朝,也绝不能用上九殿的人。否则一旦查出,后果不堪设想。”

见菩提心走了,黄须白发高胖老者对着他背影又骂了好几句,再转而向张遂光道:“我给你的这份家业已经够大了,你怎还贪心?还要惦记着九殿?他们那里可没一个有人样儿的!”顿了顿,又自语道:“不对,你个浑小子也一直没个正经人样儿啊!”

这个不起眼老头,他的老丈人,便是盐帮前任帮主施隐衡,曾经叱咤江湖的绝顶高手,也是张遂光一路长成的伯乐!

张遂光向来自命狠决,性格张扬,行事又桀骜不驯,唯有眼前这个老头子,是他内心深处真正尊重、敬佩的人。张遂光原来只是盐帮里负责水运的小头领,一次运盐途中,遇上了同样好酒如命的施隐衡,竟得到了他的赏识。而后,施隐衡一路把他提携到长老,最后甚至把帮主之位和独女都给了他。如此深情厚恩,张遂光自一直牢记在心。便是施隐衡对自己一再地又训又斥,他也毫不介怀,笑呵呵应承着。

“岳父大人,你那‘酂白’好则好矣,就是有点辣喉咙,喝得多了,倒真有些口干舌燥。”张遂光笑着对施隐衡说道。

施隐衡听他这么说竟丝毫不愠,哈哈大笑起来,伸出右手食指指着他,半晌乃道:“果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你小子,身上一大堆的鬼毛病,就只这点对了我的脾性!哈哈!酂白上次刚出窖时我便喝出它有这个短处,这月余来一直在想着法儿去改配方,总算让我试出来了。走走走!去我的酒窖,我开一坛新酿的,咱爷俩痛痛快快喝它个几斤!”

“哈哈!如何不好!我可真想尝一尝这酂白不辣口是甚么滋味!走走走!”在张遂光看来,人生有两大至乐:一是登上皇帝宝座,另一则是和施隐衡放肆对饮。

张遂光拿上了酒葫芦,二人笑哈哈地朝院外行去。

“夫人,公子回来了!公子回来了!”盐运政司府的府卫向内院急忙跑去,一路大喊着。待他行到内院偏厅时,却见梅远尘与百里思对坐在茶案两边,正说着话,心下不禁嘀咕着:“这,公子的脚下功夫也太快了罢!”

“知道了,你先下去罢!”百里思笑了一笑,谓他道。见府卫下去了,她再开口问梅远尘:“尘儿,你爹怎没和你一起回来?”

梅远尘听百里思这么一问,心中不由的紧了紧,想道:“不知爹现下好些了没有?”他早已料到母亲会这么问,是以心中早备好了说辞:“娘,宿州城历经多日苦战,敌我双方近十万人战亡,此时战事虽歇,却仍有诸多后事要料理。宿州的几个州官似乎能力有所不及,怕是实在难堪如此大任,爹放心不下,便留在了那里督管。待善后之事稍缓,他也就回来了。”

百里思听了这话,轻轻叹了口气,言道:“你爹便是这样的劳碌命,我也怨不得他了。没想到此次沙陀大军来势竟这么凶?你嘴里虽说得轻巧,我却如何不知你们经历了怎样的生死鏖战?”说完,眼泪絮絮流下。

“娘亲!”梅远尘轻巧唤着。

百里思一边拭泪,一边笑着说道:“你们父子平安便好!平安便好!尘儿,你能平安回来,娘实在是开心的紧啊!”丈夫和独子在前线与数倍之敌厮杀,生死难料,谁都不知她这些日子承受着多大的忧虑与惊惧。此刻见爱子归来,丈夫也平安无事,她紧绷的心骤然松了,再难掩饰这股喜乐。

“娘亲,晚膳孩儿想吃你做的清溪竹丝鸡!”梅远尘看着娘亲又哭又笑,心中温暖异常,忍不住撒娇道。“世间苦难如此,我能有爹娘守着念着,实在是件难得的幸事!但愿大华四境早日止战息鼓,刀兵入库马放南山,风雨顺遂,天下百姓生活得乐!”梅远尘向上天默默祈愿。

“那有何难,娘亲一会儿便去备着。”百里思从座上起身,柔声说着。这时忽然想起颌王的嘱咐,又谓梅远尘道:“尘儿,王爷昨日对我说过,倘使你回府了,便去驻地将军府找他。”

“义父昨日便到了?他竟在驻地将军府?怎不住在我们府上?”梅远尘奇问道。他从未想到,义父竟会落脚在驻地将军府。

百里思笑了笑,回道:“王爷,昨日晌午到的。王爷何等的智慧,他住在驻地将军府,自有他的考虑,你一会儿去了便知。”这时军政司、驻地将军府的眷属已尽数扣押在盐运政司府上,夏牧朝虽未对她明言,但以她的见识,自然早已明了他的用意,不由地暗暗佩服。这时梅远尘来问,她却并不对他讲,一来夏牧朝未亲口说过,自己虽猜到却也不宜多嘴,即便是对自己孩儿。二来,他马上便要去见夏牧朝,见了面自是甚么也知道了,何必多说这一遍?

梅远尘听是义父急着想见自己,向来定有要事与自己说,当下也不多耽搁,辞了百里思便往府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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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二三章 喜事来时不逢单

夏牧朝出行,必带两人,一个是卢剑庭,一个是周旭宽,他们皆是颌王府的护卫百夫。卢剑庭瘦高有须,剑眉朗目,言语跳脱风趣却从不失分寸,一身武艺虽比不上梼杌、重明等十大贴身护卫,却也相去不远,乃是个允文允武的妙人。周旭宽肤白微胖,行止老练稳妥却绝不沉闷,总给人一种睿智而内敛的感觉。有他二人随行,夏牧朝从未出过半点差池。

驻地将军府的府卫,此时早已换成了夏牧朝从都城带来的内卫营兵卒。见梅远尘在府门前下了马,正牵着马行过来,一名府卫大声斥问道:“何人竟敢来此生事?”

梅远尘怔了怔,执手答道:“烦请衙差大哥通报一声,便说梅远尘求见颌王殿下。”

“你说甚么胡话!王爷殿下岂是你说见便能见的?去去去!速速退下,以免受了无妄之灾!”那府卫听他竟要见颌王,不住摆着手,大声斥道。

“这...那你先去...”梅远尘本想让府卫去通报卢剑庭的,却听一个声音从身后穿来,“远尘公子,你来了!”竟是周旭宽正从外赶回府。那府卫听得周旭宽这般唤梅远尘,已知梅远尘身份绝不一般,脸色不由地一萎,侧首紧张看向他。

“周叔叔,义父在府上罢?”梅远尘转过身,迎上前谓周旭宽道。

“呵呵,这个时点王爷自然在府上。走罢,我也正要去见王爷。”周旭宽一边行过来,一边轻笑着答道。那府卫见他在自己身旁顿住了脚步,吓得就要跪下,却听他正声说道:“你只管做好自己份内之事,莫要怕开罪了人。远尘公子是王爷的义子,你先前并不知情,谁也不会怪罪你。”说完便笑着带梅远尘往夏牧朝理事之处行去。

驻地将军府是官邸而非郭子沐的私宅,是以府内修饰并不算精巧,自远不能与颌王府的景致相比。然夏牧朝来此间自不是为着赏景,此时他早已得悉宿州战况,知梅思源、徐定安皆伤重休养中,遂把安咸的文事武事都接了过去,亲自督办。自辰时起,他便一直在这正厅翻阅安咸郡内五品以上官员的档牍。他自都城远来,要想拿掉一个已盘踞此地多年的地头蛇,绝不是件易为之事,必先捋清自己手上有多少能够用上的力量。

“王爷,远尘公子来了!”卢剑庭在院外执勤,见了梅远尘及周旭宽二人正行向此处,便快步进来报道。

夏牧朝听了这话,抬起头笑了笑,把手中档牍放到一边,很快便见梅、周二人行到了厅外。

“义父(王爷)!”他二人行过来,向案堂上的夏牧朝躬身执礼道。

夏牧朝从座上走出,自拿了锦凳坐下,笑谓二人道:“此间又没外人,哪里来这许多规矩?拿了锦凳过来,我们坐下好好聊一聊。这宿州战事,皆是从战报得知,倒真想听你讲一讲!”后面那话,显然是对梅远尘说的。

周旭宽却并未依言去拿锦凳,执手对夏牧朝道:“王爷,不如我先和剑庭去偏厅?我与他尚有许多事要商议呢!”

“去罢!”夏牧朝自无不允。他二人已走远,见梅远尘仍是站着,一脸不喜,轻斥道:“怎还站着?拿了锦凳来坐下罢!”待他依言坐了下来,乃笑谓他道:“说说罢,你们是如何成就这大华五十年最辉煌一战?”就将兵战损而言,此次大华折损了三万五千余,沙陀折损了六万三千余,虽是大胜,却算不得太过耀眼。最紧要的是,沙陀举半国之兵来袭,八倍之于宿州守军,最后却被迫无功而返,这是大华近两朝以来所未有的大捷。

梅远尘把此间诸事大致与夏牧朝讲了一遍,却刻意把自己所做之事全数推给了易麒麟、易布衣、徐定安等人。待他讲完,夏牧朝看着他,轻轻叹道:“唉,远尘,你们父子二人皆厚善淳正,实在是当世之中难得的一股清流。”显然,自有旁的甚么人对他奏报过梅远尘的诸多功劳。

“你在此战中当记首功,你若想入仕,这正是个绝好的时机,便是请旨封你个三品参将亦不是难事。”夏牧朝紧紧看着他,问道:“你可想好了?”

大华官制,一年一小考,四年一大考。寻常武举入仕,前三甲顶多也就是个正六品的詹事,依每次大考皆绩优升迁半阶算,做到三品的参将最快也要二十四年!而梅远尘凭着在此战之中的功劳,轻易便能跨过这二十几年的校考,的确算得上是个极难得的机会。

“义父,孩儿尚年少,当以受学为先。况此战之中,徐将军及诸葛将军、易老前辈、易布衣大哥皆是大有功劳之人,更不消说那些已战死的将佐。我断不能他们抢功!”梅远尘未忘却父亲的教诲,正色答道。

夏牧朝听了,脸色欣慰之色渐盛,笑道:“你能作此想,义父由衷欣喜。远尘,你日后的成就,当不在思源之下!哈哈!”他之所以笑,一是替他高兴,二是替爱女高兴,“此间诸事皆已暂歇,你便先回都城去罢!”

“回都城?”梅远尘有些懵了,心下暗暗嘀咕:“现在回都城?爹尚在重伤休养中,这时倒真不想回去!”

夏牧朝亦知自己此言确有些突兀,乃接着言道:“思源伤重,我早已知,昨日便遣随行太医先一步赶往宿州了,你大可不必顾虑。父皇上月向江湖各大门派发出了官牒,令他们六月初六前派人到都城皆刺杀令。很多门派接了官牒便遣人出发,此时都城已集聚了很不少的江湖人士。我此次出来,身负重责,随行带来了王府的大半精锐,此时王府正是空虚之时。如此敏感时期,都城鱼龙混杂,难保不会出甚么岔子。我知你武功之高,只怕不在梼杌之下,江湖上已少有敌手,正好回去协助承炫料理府上诸事!”

王府十大贴身护卫中,梼杌、应声、穷奇、华方及饕餮五人此次皆随夏牧朝出来,且两大护卫百夫卢剑庭、周旭宽亦皆同来,留在都城的仅余庆忌、獬豸、浑敦、诸犍、重明五人及杜翀、褚忠。平时倒也无妨,但近来入都城的高手越来越多,夏牧朝实在担心有歹人趁机行不轨之事,是以欲令梅远尘回去协助夏承炫。

第三卷 大华忧患始浮现 第一二五章 良人归来侯多时

“噔~~~”长剑在离着夏承漪还有约莫三尺的时候,被邻桌跃起来的一个清健老者伸手掸下。剑身落地撞击在木地板上,发出“铿铿”的声响。夏承漪原本沉浸在思虑当中,这时却被这尖锐之音惊得“啊”地叫了一声,邻桌另一老者则瞬间离座护在了她身旁。

出手的这二人便是位列颌王府十大护卫的浑敦和诸犍。夏承炫见妹妹整日都苦闷,心中大是不忍,下午借着去芮府的机会把她带了出来。从府中出来后,夏承漪执意要自己去走走,夏承炫拗不过,只得允了。担心她遇着甚么危险,便又遣了这两大护卫随行,击落错阿衣西长剑的乃是诸犍。

“高手!”之前旁边几桌的食客都已被肥脸汉子和错阿衣西的打斗吸引,此刻见诸犍转瞬之间便从一丈开外跳到夏承漪身后,并打掉了那柄飞来的长剑,心中皆忍不住赞道。

诸犍听了夏承漪惊叫,脸色一冷,“唰”地一声冲到了肥脸汉子和错阿衣西面前,向他们攻去。冉洄见他脸色不对,担心他伤了错阿衣西,这时也快速出手,把错阿衣西护在了身后。诸犍以一敌二,毫不落下风,拆了六七十招后,肥脸汉子渐感不支,被诸犍一脚踢了开去。他的两位同伴忙把他护在身后,“陈师弟,你怎样?”灰眉中年关切问道。

“我没事,他未使重力。”陈大奇笑着回道。

另一边,冉洄与诸犍对拆,很快便落了下风,被诸犍一掌打在肩上。冉洄急急退了四五步才止住跌势,显然,诸犍使的劲力比适才踢肥脸汉子那一脚要重得多。

“且慢!”冉洄伸手止道:“这位大哥,适才我门人扰了贵主,是我们不对,在下护钟山冉洄,愿给贵主致个歉,还望此事就此罢了,如何?”他刻意在受了一掌后始说这话,其实是有意以身抵罚,盼对方见此,怒意能稍歇。毕竟,适才的确是错阿衣西的剑,险些刺到人家。

诸犍尚未答话,夏承漪却先对他说道:“诸犍师父,算了,我们回去罢!”一边说着,一边从座位上走出。灰眉中年三人及护钟山诸人皆行到一边让出了路来,微微颔首示意。这是江湖上,表达感激的一种仪式。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位少女身份定然不凡,无意与她结怨。

从酒楼下来天色已暗沉,三人上了马,却并径直回颌王府,而是一路驱马去了芮府。

“世子,承漪郡主还未回来,只怕误了回去的时辰,你又要挨骂了。”芮筱灵笑谓夏承炫道。二人姻亲已定,乃是未婚夫妇。这半日,有他相陪,芮筱灵实在觉得心绪好多了。

夏承炫脸上已颇有焦虑之色,答道:“被娘亲骂几句有甚么打紧的?但要她平安、喜乐归来便好!”

芮筱灵看着他脸上勉强的笑意,心中喜乐更增,轻笑着言道:“承炫,承漪郡主有你这样的哥哥,当真是难得的福气!”她是家中长女,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一时竟不自觉欣羡起来。

夏承炫一怔,笑道:“这...这你要跟漪漪讲才好!她一直欺负我欺负得厉害,只怕半点也不那么想罢?”转而又柔声对芮筱灵道:“筱灵,你我婚约已定,不多久你便是我的妻子,我自然也会疼你、惜你、爱你,半点也不让你受委屈。盼你日日能喜乐才好!”

其时,适龄皇孙中仅夏承炫一人未婚娶。现下姻亲既定,便只等着夏牧朝办完安咸诸事,回都城操办婚仪。这近月来,夏承炫隔几日便来一趟芮府,一待便是大半日。芮筱灵与他相处不短,二人早已相互生出情愫,这时听他温声许诺,俏脸微红不敢去看他,深埋其首轻轻点了点头,“嗯”地应了一声。爷爷和二叔先后被杀,她的心里实在难过的紧,但颌王府却出人意料地提出了这结亲之请,且夏承炫也对自己温柔体贴,令她多少有了些慰藉。

“世子,郡主刚进了府,一会儿便要到此处了。”一名王府亲卫行过来报道。

夏承炫听了,脸色不由得一松。芮筱灵见状,呵呵笑道:“还好漪漪不曾忘了时辰,你现下不担心啦?回去,王妃也不至于训斥你了。”

二人正说着,便见夏承漪和诸犍、浑敦行了过来。

“漪漪,怎这么晚才回?我们回得晚了,娘亲要担心了。”夏承炫皱着眉道。

“知道了。”夏承漪不想多说,轻声应道。一旁的诸犍却插了话:“世子,适才遇着几个江湖人惹事,耽搁了一会儿。”

夏承炫一听,忙去抓妹妹衣袖,左右顾看着,问道:“漪漪,你没事罢?”

“有两位师父在,我怎会有事!”夏承漪轻笑着答道。

“世子、郡主,现在都城中江湖人汇集,有赴召的,有借机寻仇的,甚么人都有!劝两位小主,还是少往外边跑。今日那护钟山的冉洄,武功就很不错,倘使今日他们一起出手,便是属下二人亦无把握护得郡主周全啊!”诸犍正色言道。他的职责是护得颌王眷属周全,在王府内地位不低,素来便敢于直谏。

“护钟山的人?他们反了不成!”夏承炫听得他们竟对颌王府出手,心中怒意陡增,冷声道。

诸犍见他误会,便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夏承炫听了,脸色才缓过来,温声谓夏承漪道:“漪漪,此时正值多事之秋,我们便少在外走动罢!”

夏承漪虽然刁蛮,却并非是胡搅蛮缠,这时自然也已察觉都城与往日不同,点了点头道:“嗯,我们便回去罢!近来,我便不出来了。”一旁的诸犍、浑敦听了,脸色一喜,笑道:“这便是了。”

“筱灵,我们回去了。现在已是不早,便不去向芮将军请辞了,烦你代为转告。”有旁人在,夏承炫自不敢对她太过亲昵。

夏承漪行到芮筱灵跟前,握住她手,轻声笑道:“嫂子,这几日我们便不过来了,你自己开心着些罢!”这话还未完,芮筱灵便羞得一脸通红,一时竟不知怎去反驳。

“哈哈,漪漪,走!”夏承炫见芮筱灵这窘迫样,不禁笑起,拉着夏承漪便往外行去。

兄妹虽然皆是夏牧朝嫡亲子女,夏承炫位分却要尊崇不少,依制有专供的轿辇。夏承漪这半日骑马已久,早也乏了,出了芮府便老实不客气地钻进了夏承炫的轿辇。

“漪漪,回去了,哥哥给你送个好物事!”夏承炫坐进轿辇就呵呵地对妹妹笑道。他真觉得适才那一幕,实在好笑好玩,得好好谢谢自己这个妹妹才好。

夏承漪似笑非笑答着:“芮小姐做我嫂子,我也乐意得很,要你来讨好我!”

“是是是!”夏承炫心中喜乐,也不去和她斗嘴。“你在外转了半日了,心情好些了么?”见她难得有了笑意,夏承炫又问道。自梅远尘离开都城,便没见她笑过,整日沉沉闷闷的,打不起一点精神,他看在眼里,心中又是心疼又是着急。虽然他二人在一起,往往是夏承炫受气多些,但他对自己这个妹妹,却是骨子里地爱着,见不得她难过。

“嗯,出来走走,好多了。往后便老实在家待着,不给你们惹麻烦了。”夏承漪重重呼出一口气,笑着答道。

夏承炫见她似乎确实心情好多了,自己也跟着畅快了不少,对妹妹做鬼脸道:“知道就好!要事娘亲知道我放你出去玩了那么久,定要狠狠斥责我一顿呢。”

“哼!”夏承漪答完这就便不再理他,靠在辇厢休息着。在外溜达大半日,甚么也没进食,这会儿,她真个儿是又饿又累又困。

“蹬蹬!蹬蹬!”一时轿辇内安静下来,只听得到马蹄踏地之声。

... ...

“吁~~~!”行了不到半个时辰,轿辇渐渐止驻。“世子,郡主!回府了!”诸犍在辇厢外报道。

夏承炫迷迷糊糊竟也睡着了,听得报声便醒了来,“哦,就到了?”一边伸手去拍夏承漪,唤道:“漪漪,回府了!”

“嗯?...哦!”夏承漪睡得沉的多,半晌才幽幽转醒。见她商昏昏沉沉的,夏承炫便在旁扶住了她臂膀,架着她慢慢下了轿辇。

今日倒有些出奇,候在府外的竟是褚忠。

“哎哟,两位小主,总算回来了!远尘公子可等你们小半天了!”见夏承炫二人下了轿辇来,褚忠忙迎上去,笑哈哈地说道。

二人都由梦转醒,头脑不甚清明,竟未反应过来。褚忠见他们竟无半点喜意,不惊纳闷,又说道:“世子爷,郡主,我说远尘公子回来了,你们怎一点也不喜乐?”

他这话说得清晰而缓慢,夏承炫总算听明白了,脸色露出狂喜之色,大声谓夏承漪道:“漪漪,漪漪!醒一醒啊,你可听到了?远尘回来了!”

“哥哥,甚么啊?”夏承漪总算清醒了些,揉着眼睛问道。

夏承炫笑道:“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他回来啦!”一旁的褚忠也适时报道:“郡主,远尘公子申时三刻便回来了,侯了你们两个时辰了。他... ...”

他话尚未说完,夏承漪便快步跑了进去,便如逃命的野兔一般。

第三卷 大华忧患始浮现 第一二六章 一娶一嫁两桩亲

自锦州而来,梅远尘一路上归心似箭,驱马日行八百里。才过了都城城关,坐骑便累的不行,终于瘫倒在地。见马匹趴着口吐白沫,四肢轻轻搐动,梅远尘已知它再不得路,于是就地解开了缰绳、马鞍,放任它缓缓离去。梅远尘心中挂念着几人,半刻也不敢耽搁,当即鼓起一身内劲,使出长生功里的提纵绝技——齐物登宸,一路向内城快速奔去。饶是梅远尘已打通了体内阴阳二脉,一身内功甚是不弱,然这一路不停地奔出三百余里,也已是精疲力竭了。

三个时辰后,梅远尘总算赶到颌王府。入了府门问管事才知,夏承炫兄妹二人皆早早出了去,尚未归来。他只得回到玉琼阆苑候着,一直到了此时,已足有两个时辰。“承炫和漪漪怎还不回来,千万莫要出了甚么岔子啊!”重宦遇袭被灭门的惨事过去未多久,整个都城到了夜里仍渗着一股悲凉,鲜少有人往来夏承炫、夏承漪此时尚未回府,自然甚是不寻常。梅远尘越想越急,终是耐不住,向外行了去。

才行到回廊处,便与一人撞在了一起。离着数丈,梅远尘便察觉正有人行来,早已刻意躲了开去,奈何对方实在行得太急,匆匆撞了上来,他只得伸手去扶住。一看,竟是夏承漪!

“漪漪!”梅远尘与她分离已有月余,这些日子实在想念她得紧,适才还担心她在外出事,这时却端端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一时禁不住,伸手把她揽在了怀里,低声唤道。

夏承漪初与梅远尘撞在一起,竟未反应过来,就要破口大骂。旋即被他抱住了,顿时醒悟过来,知晓这人竟是那个害自己怏怏不乐了这么许久的大闷蛋,不禁又喜又气,重重在他腰上拧了一下。才拧完便想起自己有说过,再不打骂他的,又在拧过之处来回轻揉。

梅远尘抱着怀中佳人,只觉空了一半的心终于被填满,哪里还会去计较她这一下轻拧?感觉着她纤手在自己腰间轻轻按揉,想起义父已应承了二人婚事,心中爱意陡增,情不自禁地轻捧她臻首,在她樱唇上慢慢吻下。夏承漪只觉得脑袋迷迷糊糊,晕晕沉沉的,半点思绪也没有了,任由他抱着、亲着。

“漪漪!”梅远尘搂着她,柔声轻唤道。

夏承漪如坠梦中,依稀听到心上人似在耳旁呢喃,甜甜腻腻地应着:“嗯。”身体却半点也不想动,埋首趴伏在梅远尘胸前。

“呃喝!”如此旖旎,被夏承炫一声咳嗽打散了。夏承漪听到哥哥声音,如梦方醒,急忙推开梅远尘,低头站到了一边。

“承炫,你回来啦!我可等你许久了!”梅远尘笑着迎上去道。夏承炫如他至亲手足,这些日子,梅远尘想他,竟不下于夏承漪,这时见了他,真是由衷的开心。

“哼!你个混小子!一回来便占漪漪的便宜!还好我来了,否则指不定你要做甚么出格的事!”夏承炫气呼呼地骂道。梅远尘回来他本来是很开心的,见到了适才一幕,他又心里生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怒火,好像就要骂梅远尘几句才能稍缓一般。

梅远尘心中有愧,讷在那里尬笑不已。夏承漪听了哥哥的话,又羞又怒,哪里肯罢休,快步行过去,扬起手便要打。

夏承炫没想到自己那话最镇住了梅远尘,却顺带把自己这个不好惹的妹妹也气到了,暗暗叫苦,急忙躲到一边去。梅远尘见他颇有些狼狈,谓夏承漪道:“漪漪,住手,莫要闹了!”

他话才落地,夏承漪竟真收住了手势,不再追赶。夏承炫一转头,见妹妹果然不再追打自己,心中的怒意莫名更甚。“漪漪向来是刁蛮霸道的性子,除了父王谁也不怕。寻常时日我惹了她,便是娘亲来劝亦一时难以阻住,不想那个混小子一句话便劝住了她。”夏承炫思忖道,一时心中感受着百般滋味,实在难以尽述。

不只是夏承炫感到意外,梅远尘何尝想到她竟会这般乖巧听话?梅远尘见她安静站在了一旁看不清面容,还道她是生了自己的气,行上前去就要致歉。然,走了几步靠得近了些才看清,她乃是一幅含嗔带笑,似怒非愠的表情,一时舒心地笑了。见夏承炫余怒未消,转头望向他,笑问道:“承炫,你今日可是到见了芮小姐么?”

“我见我未过门的世子妃,干你甚么事?”夏承炫心中不快,呛道。一旁的夏承漪不时皱着小琼鼻,嘴里轻声嘀咕些甚么。

梅远尘知适才自己确有不妥之处,是以也不跟他置气,再问道:“芮小姐现在好些了罢?”夏承炫听到了,却不想答话。夏承漪见他良久也不回答,气鼓鼓插嘴骂道:“喂!远尘哥哥问你话,你怎不答?是装聋公公还是哑巴老头?”她一边说着,一边双手叉着腰,全然一副刁蛮小姐的模样。

夏承炫见妹妹开口骂自己,心中竟隐隐觉得有些开心,悻悻答道:“你也就欺负欺负我,倒是对那混小子吼骂两句。没来由地欺负自己哥哥,看你以后嫁人受了气我是帮你不帮!”转头撇着嘴谓梅远尘道:“筱灵好多了,劳你挂心了!”眉宇间,尽是不情不愿。

“凶手可查到了?是大将军寿诞夜潜入府里那个黑衣人么?”梅远尘知他性子,自不与他计较,再问道。在梅远尘见过的人中,那个黑衣人武功之高,当仅次于青玄和易麒麟。以他此时的眼力看来,便是自己的大师兄湛明亦未必能胜过他,实是个一等一的高手。若他还在都城,只怕庆忌、獬豸人联手都未必能挡,乃是个不小的隐患。

夏承炫听他讲完,稍一思量,乃问道:“远尘,你便是为了此事回都城?”他聪慧过人,前后一推敲便猜到梅远尘如此匆忙赶回都城,定然有个大大的缘由,现下看来,多半便是放心不下王府的安危了。念及此,他的双眼不觉间竟有些湿润。

“义父奉旨去安咸,府上的几大护卫有半数随行。且近月来赴召入都城的江湖人士越来越多,王府实在不够安全,我怎能放心得下?”王府、夏承炫、夏承漪皆是梅远尘十分在意的人,他自不愿他们身处险境。“黑衣人武功虽高,我多半也不是他对手,但好在我有‘斗转斜步二十三’傍身,阻住他却并非难事,再加上庆忌他们从旁掠阵,他若敢来,定教他讨不了好去!”梅远尘暗暗想道。

算一下父王出发的时日,再核计一番行进脚程,夏承炫已知他定然是得了消息便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一股感激瞬时由内而生。乃快步行到梅远尘面前,握手成拳打在他胸口,笑着说道:“好兄弟!”夏承漪虽未言语,在一旁听着却感觉有汩暖流自心内流到心外,使她全身没有一处不畅快。

“承炫,我这月余来武功又有了些进益,虽尚赢了那黑衣人,但要阻他却非难事。这些日子,我便守在府里,歹人若是敢来,绝不让他占了便宜去!”梅远尘握着拳头,正色言道。

经此一诺,二人似乎又回到了院监时的言无不禁,边聊着边行到院内的凉亭中。“承炫,义父跟我说了,他回来后便替你们操办婚仪。我先恭喜你了,终于要娶妻成家了!”甫一坐下,梅远尘便笑着说道。

“我都十八了,早该成亲!”夏承炫笑着回道。言毕,一会儿看向梅远尘,一会儿又看向夏承漪,眼睛瞪得圆圆的,不住地轻摇脑袋,叹道:“但愿是我猜错了!保佑是我猜错才好!”

夏承漪一脸懵懂,娇嗔道:“哥哥,你稀里糊涂地说甚么啊?甚么猜错了才好啊?”

“我不跟你说,你要想知道,自己去问他!”夏承炫心中不快,抬起下巴指向梅远尘道。

见哥哥似乎铁了心不肯说,夏承漪也不想胡来,边转头望向梅远尘,笑着问道:“你们说的是甚么啊?哥哥说的‘猜错才好’,你知道他猜甚么吗?”她看向梅远尘时,脸上满是笑意与柔情,教他好不受用。

梅远尘看着夏承漪,并未答话,只是轻轻一笑,转而笑谓夏承炫道:“承炫,你当真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了,一猜便知。”

“啊!啊!啊!父王啊,莫不是远尘才是你们亲生的啊,我却是抱养的不成!”夏承炫一脸的“悲愤”,怏怏叹道:“唉!”

夏承漪见哥哥这幅哭丧的形容,更是摸不着头脑,心里痒痒的,伸手拉住梅远尘胳臂撒娇道:“你与我说说好不好?哥哥说这话是甚么意思?”她睁着的大眼睛,明亮如两个暗夜里的星辰。

“漪漪!”梅远尘伸手握住她一手柔荑,轻声道:“义父已经允了我们的婚事,待他回了都城,便同时操办承炫芮小姐及我们的婚事。”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二四章 祸从口出引冲突

江湖人豪爽不羁,这正对着酒的脾性。或是因为此,酒对他们总有着些特殊的引力。有酒的地方,他们都趋之若鹜,而酒肆从来都是江湖人的汇集之地。如此看,夏承漪实在是此间的异数。

这是一家很普通的酒楼,连名字都取得这么随意:常来。常来酒楼共上下两层,里面装饰简单,物设陈旧,菜品也只能算得上一般,然,地段却不错,乃在街道转角处。

夏承漪在二楼要了一个最靠外的位子,点了几个菜,要了一壶酒。她来此处因着两个缘由:一来心情烦闷,在府里已是待不住;二来,也是最紧要的,这家酒楼便在“泥人王”斜对面,她此刻落座的位子正可将那家泥人铺尽收眼底。

一盘竹丝鸡、一盘炖牛筋,一个窄口酒杯、一壶老米陈酒,这是桌案上所有的东西。没有筷子,她觉得它们太脏了,叫跑堂伙计拿去洗净。

已至戌时,正是用膳的时候,酒楼竟难得满座。她的左侧邻桌上是两个清健的老者,二人一边吃菜喝酒,一边悄悄打量着余下八桌上的食客。

“此处是都城重地,比不得我们宣州,你们几个都给我安生着些,莫要生出了事端。”酒楼西南角摆的是张大圆桌,正坐着七人,这七人皆带着佩剑,显然是江湖门派中人,座上一个中年男子谓另外六人道。

“是,师父(叔)!”六人齐声应道。

赵晓杰给那中年男子递过筷子,一边轻声问道:“冉师叔,这六月初六的召令尚离了月余,我们怎来这么早?我问师父,他也不答我。”

“唉,我们宣州出去的刘近北刘大人,是出了名的大好官,上次教厥国人给害了。且不说他于我们护钟山有着不小的恩惠,就凭他是我们宣州同乡,我们都应该先去他府上吊唁一番的。此外,这次奉召的江湖门派不在少数,情势不明,我们提前来也好早些探听一些消息,趋利避害。”这个被赵晓杰唤“冉师叔”的中年男子叫冉洄,乃是护钟山掌门马全德的师弟,此次奉师兄之令领着门派里的六个弟子赴召。

护钟山乃马全德、冉洄二人的已故先师侯伯钧开山创派,至今不过三十年,算是个新派。然,宣州护钟山在江湖上却颇负盛名,所倚赖着便是侯伯钧自创的四十九路“逐影剑法”。侯伯钧虽已身故多年,他生前亦仅收了四名弟子,门人凋零,然这套“逐影剑法”在江湖上的威名却一点不坠,只因七年前的一场武斗。

七年前,极乐门与护钟山两派的门人在宣州地界结下了梁子,双方各自折损了人。两派掌门皆不想此事恶化,便按照江湖规矩相约武斗。输的一方向赢的一方表错,自此恩怨两消,不得再计较。而那场武斗中,马全德以一招的先机赢了极乐门掌门乐无双。极乐门是苍生郡第一大门派,门人千余人,而乐无双也是武林中响当当的大人物,在当时摘星阁的高手榜列在二十四位。马全德在无人看好的形势下,竟然赢了乐无双,这在当年可是轰动了武林。即便是只赢了一招。

“师父,厥国的武林中都有那些大人物,武功怎样?弟子可从未听过啊。”一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男子问冉洄道。他刚问出口,余下五人亦同时朝冉洄看来,显然对此也是颇有兴致。

冉洄见六人尽皆望来,轻声笑道:“厥国与大华的边境素来管制极严,那边的事甚少传到大华来,便只能说些我知道的了。”他顿了顿,去了桌上了举杯一口干下,接着道:“厥国尚武之风盛行,然,行走江湖的人却并不多,整个江湖上也没有几个大门派。”

“啊?这...怎会如此?师叔,你可知晓?”赵晓杰奇问道。

“呵呵,厥国朝廷对百姓管得极严,不允许走镖,不允许买卖私盐,通关税费又极高,是以很多江湖上的营生自然便被断了。讨不了生活,谁还愿去走江湖?”冉洄答道。江湖人也是人,每日也要进膳,身上也得穿衣,这些可都离不开银钱。

错阿衣西笑道:“厥国皇帝这个龟儿子啷个笨,那些武人跑不得江湖,难不成教他们去种田打柴么?啷个可能嘛!不乱套才怪!”

冉洄轻轻摇了摇头,言道:“据说,厥国那些顶尖的高手,都被皇帝请去了皇宫做客卿,身份尊贵的很!一般的武人,多半便到了那些皇亲贵宦家做护卫。江湖上少了这么多狠人,不多久便沉寂了,境内竟是从未有过的安定!”

六人听了,皆是一脸错愕。

“... ... 龟儿子!鬼的很哩!”错阿衣西瞪着眼睛轻声骂道。此法一箭双雕,既去内患又加强了自身护卫,连他也是不得不服。

就这时,隔壁一桌上传来一个粗犷声音:“师兄,这就难怪了,都城城防森严,贵宦之家哪个不是护卫周密?那些歹人竟能得逞,原来有这么多高手供他们驱策。”

“嘭!”赵子杰突然拍案而起:“几位朋友,何以偷听我们讲话?这可不够亮堂了罢?”

行走江湖,是不能随便听别人议论的,若未和对方打过招呼便与人说起,便算作是窃听了。倘使对方几人听了这对话,行上前来打个招呼,表明自己身份,护钟山的人自然半点也不会恼怒。江湖上的消息传递是有约定渠道的,这些渠道,便绝不含窃听。

“朋友,过了罢!你们说话声响甚大,传来清楚,我们绝非有意窃听。”那桌坐了三人,此时他们自知理亏想息事宁人,一个灰眉男子沉声答道。

赵子杰“哼”了一声,便坐了下来,不再理会他们。他才坐下,错阿衣西就一脸不屑地对冉洄道:“师叔,一会儿有甚么紧要事,我们可得说小声着些,莫教那三个龟儿子听了去。”他说这话,似乎倒并非有意让三人听去,只是天生嗓门大,他们又如何听不清楚?

“嘴臭的小畜生!”三人中,一个肥脸汉子站起来骂道,一边向这七人行来,显然是要来讨说法的。

错阿衣西一点也不惧,笑道:“哎哟,剽大的愣子果然脾性大哩!”

“错阿衣西,莫惹事!”冉洄皱眉斥道。

“呵呵,我师叔要我不惹事,今日便不跟你计较了。”错阿衣西大咧咧地对着那大汉说道,见他还冷眼盯着自己,笑问道:“你啷个还不走?想动手么?”他虽然粗粗咧咧的,但武学资质却是护钟山二代弟子中最高的,这便是为何他能随冉洄下山赴召。此刻面对那大汉,俨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那肥脸汉子看起来有四十几岁,比错阿衣西要年长得多,听他言语中对自己几番侮辱,哪里受得住,伸手成掌向他劈去。错阿衣西敛住笑意,跳出座位和他拆招起来。才拆了几招便知不妙,自己非是其敌。此时对方出招越来越重,初时他还能设法避开,二十几招后避无可避,只得硬接了。

“嘭!”二人初次对掌,错阿衣西被震退了四五步才稳住。“你妈!”错阿衣西虽知不敌,却不愿认输,主动欺身攻了上去,一副悍不畏死的架势。

“嘭!”二人又对了一掌,错阿衣西这次退了七步,撞上了案桌才稳住。

“错阿衣西,莫胡闹!”冉洄见状,压低声音斥道。显然,肥脸汉子出掌一直留有余力,只想给错阿衣西一点教训,却不想重伤于他。走江湖的,难免与人冲突,若非必要,通常都不会下狠手,以免伤人性命结下梁子。

“嘴上功夫犀利得很,手上功夫却也稀松平常嘛!”肥脸汉子得势,自然要找回面子。

“你妈!”错阿衣西从桌上拔出佩剑,“嗡”的一声向他刺去。这是“逐影剑法”探影十二路中的一招,叫“灵蛇出洞”,剑招诡谲,如蛇行无迹。肥脸汉子见他这剑招精妙狠辣,不敢硬接,斜身退了几步。

错阿衣西一出剑便逼得对手后退,信心大增,翻身又是一剑斜挑过来,如野猫骤然窜起。肥脸汉子脸色一沉,又跃开四五步。错阿衣西这两招皆是杀招,分别对着肥脸汉子的左胸和咽喉去了,这令他怒意大增。

“不知死活的东西!出剑便是杀招,老子今天便替你师父教训你一下!”肥脸汉子冷声骂道,言毕快速探手靠近错阿衣西。

近身之后,长剑的强势便不再了,错阿衣西收招待发之际被肥脸汉子拿住了右手手臂。突然一阵剧痛传来,手腕被他拍了一掌,竟至脱了臼。长剑脱手而出,飞向夏承漪。

赵子杰听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二五章 良人归来侯多时

“噔~~~”长剑在离着夏承漪还有约莫三尺的时候,被邻桌跃起来的一个清健老者伸手掸下。剑身落地撞击在木地板上,发出“铿铿”的声响。夏承漪原本沉浸在思虑当中,这时却被这尖锐之音惊得“啊”地叫了一声,邻桌另一老者则瞬间离座护在了她身旁。

出手的这二人便是位列颌王府十大护卫的浑敦和诸犍。夏承炫见妹妹整日都苦闷,心中大是不忍,下午借着去芮府的机会把她带了出来。从府中出来后,夏承漪执意要自己去走走,夏承炫拗不过,只得允了。担心她遇着甚么危险,便又遣了这两大护卫随行,击落错阿衣西长剑的乃是诸犍。

“高手!”之前旁边几桌的食客都已被肥脸汉子和错阿衣西的打斗吸引,此刻见诸犍转瞬之间便从一丈开外跳到夏承漪身后,并打掉了那柄飞来的长剑,心中皆忍不住赞道。

诸犍听了夏承漪惊叫,脸色一冷,“唰”地一声冲到了肥脸汉子和错阿衣西面前,向他们攻去。冉洄见他脸色不对,担心他伤了错阿衣西,这时也快速出手,把错阿衣西护在了身后。诸犍以一敌二,毫不落下风,拆了六七十招后,肥脸汉子渐感不支,被诸犍一脚踢了开去。他的两位同伴忙把他护在身后,“陈师弟,你怎样?”灰眉中年关切问道。

“我没事,他未使重力。”陈大奇笑着回道。

另一边,冉洄与诸犍对拆,很快便落了下风,被诸犍一掌打在肩上。冉洄急急退了四五步才止住跌势,显然,诸犍使的劲力比适才踢肥脸汉子那一脚要重得多。

“且慢!”冉洄伸手止道:“这位大哥,适才我门人扰了贵主,是我们不对,在下护钟山冉洄,愿给贵主致个歉,还望此事就此罢了,如何?”他刻意在受了一掌后始说这话,其实是有意以身抵罚,盼对方见此,怒意能稍歇。毕竟,适才的确是错阿衣西的剑,险些刺到人家。

诸犍尚未答话,夏承漪却先对他说道:“诸犍师父,算了,我们回去罢!”一边说着,一边从座位上走出。灰眉中年三人及护钟山诸人皆行到一边让出了路来,微微颔首示意。这是江湖上,表达感激的一种仪式。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位少女身份定然不凡,无意与她结怨。

从酒楼下来天色已暗沉,三人上了马,却并径直回颌王府,而是一路驱马去了芮府。

“世子,承漪郡主还未回来,只怕误了回去的时辰,你又要挨骂了。”芮筱灵笑谓夏承炫道。二人姻亲已定,乃是未婚夫妇。这半日,有他相陪,芮筱灵实在觉得心绪好多了。

夏承炫脸上已颇有焦虑之色,答道:“被娘亲骂几句有甚么打紧的?但要她平安、喜乐归来便好!”

芮筱灵看着他脸上勉强的笑意,心中喜乐更增,轻笑着言道:“承炫,承漪郡主有你这样的哥哥,当真是难得的福气!”她是家中长女,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一时竟不自觉欣羡起来。

夏承炫一怔,笑道:“这...这你要跟漪漪讲才好!她一直欺负我欺负得厉害,只怕半点也不那么想罢?”转而又柔声对芮筱灵道:“筱灵,你我婚约已定,不多久你便是我的妻子,我自然也会疼你、惜你、爱你,半点也不让你受委屈。盼你日日能喜乐才好!”

其时,适龄皇孙中仅夏承炫一人未婚娶。现下姻亲既定,便只等着夏牧朝办完安咸诸事,回都城操办婚仪。这近月来,夏承炫隔几日便来一趟芮府,一待便是大半日。芮筱灵与他相处不短,二人早已相互生出情愫,这时听他温声许诺,俏脸微红不敢去看他,深埋其首轻轻点了点头,“嗯”地应了一声。爷爷和二叔先后被杀,她的心里实在难过的紧,但颌王府却出人意料地提出了这结亲之请,且夏承炫也对自己温柔体贴,令她多少有了些慰藉。

“世子,郡主刚进了府,一会儿便要到此处了。”一名王府亲卫行过来报道。

夏承炫听了,脸色不由得一松。芮筱灵见状,呵呵笑道:“还好漪漪不曾忘了时辰,你现下不担心啦?回去,王妃也不至于训斥你了。”

二人正说着,便见夏承漪和诸犍、浑敦行了过来。

“漪漪,怎这么晚才回?我们回得晚了,娘亲要担心了。”夏承炫皱着眉道。

“知道了。”夏承漪不想多说,轻声应道。一旁的诸犍却插了话:“世子,适才遇着几个江湖人惹事,耽搁了一会儿。”

夏承炫一听,忙去抓妹妹衣袖,左右顾看着,问道:“漪漪,你没事罢?”

“有两位师父在,我怎会有事!”夏承漪轻笑着答道。

“世子、郡主,现在都城中江湖人汇集,有赴召的,有借机寻仇的,甚么人都有!劝两位小主,还是少往外边跑。今日那护钟山的冉洄,武功就很不错,倘使今日他们一起出手,便是属下二人亦无把握护得郡主周全啊!”诸犍正色言道。他的职责是护得颌王眷属周全,在王府内地位不低,素来便敢于直谏。

“护钟山的人?他们反了不成!”夏承炫听得他们竟对颌王府出手,心中怒意陡增,冷声道。

诸犍见他误会,便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夏承炫听了,脸色才缓过来,温声谓夏承漪道:“漪漪,此时正值多事之秋,我们便少在外走动罢!”

夏承漪虽然刁蛮,却并非是胡搅蛮缠,这时自然也已察觉都城与往日不同,点了点头道:“嗯,我们便回去罢!近来,我便不出来了。”一旁的诸犍、浑敦听了,脸色一喜,笑道:“这便是了。”

“筱灵,我们回去了。现在已是不早,便不去向芮将军请辞了,烦你代为转告。”有旁人在,夏承炫自不敢对她太过亲昵。

夏承漪行到芮筱灵跟前,握住她手,轻声笑道:“嫂子,这几日我们便不过来了,你自己开心着些罢!”这话还未完,芮筱灵便羞得一脸通红,一时竟不知怎去反驳。

“哈哈,漪漪,走!”夏承炫见芮筱灵这窘迫样,不禁笑起,拉着夏承漪便往外行去。

兄妹虽然皆是夏牧朝嫡亲子女,夏承炫位分却要尊崇不少,依制有专供的轿辇。夏承漪这半日骑马已久,早也乏了,出了芮府便老实不客气地钻进了夏承炫的轿辇。

“漪漪,回去了,哥哥给你送个好物事!”夏承炫坐进轿辇就呵呵地对妹妹笑道。他真觉得适才那一幕,实在好笑好玩,得好好谢谢自己这个妹妹才行。

夏承漪似笑非笑答着:“芮小姐做我嫂子,我也乐意得很,要你来讨好我!”

“是是是!”夏承炫心中喜乐,也不去和她斗嘴。“你在外转了半日了,心情好些了么?”见她难得有了笑意,夏承炫又问道。自梅远尘离开都城,便没见她笑过,整日沉沉闷闷的,打不起一点精神,他看在眼里,心中又是心疼又是着急。虽然他二人在一起,往往是夏承炫受气多些,但他对自己这个妹妹,却是骨子里地爱着,见不得她难过。

“嗯,出来走走,好多了。往后便老实在家待着,不给你们惹麻烦了。”夏承漪重重呼出一口气,笑着答道。

夏承炫见她似乎确实心情好多了,自己也跟着畅快了不少,对妹妹做鬼脸道:“知道就好!要事娘亲知道我放你出去玩了那么久,定要狠狠斥责我一顿呢。”

“哼!”夏承漪答完这就便不再理他,靠在辇厢休息着。在外溜达大半日,甚么也没进食,这会儿,她真个儿是又饿又累又困。

“蹬蹬!蹬蹬!”一时轿辇内安静下来,只听得到马蹄踏地之声。

... ...

“吁~~~!”行了不到半个时辰,轿辇渐渐止驻。“世子,郡主!回府了!”诸犍在辇厢外报道。

夏承炫迷迷糊糊竟也睡着了,听得报声便醒了来,“哦,就到了?”一边伸手去拍夏承漪,唤道:“漪漪,回府了!”

“嗯?...哦!”夏承漪睡得沉的多,半晌才幽幽转醒。见她尚昏昏沉沉的,夏承炫便在旁扶住了她臂膀,架着她慢慢下了轿辇。

今日倒有些出奇,候在府外的竟是褚忠。

“哎哟,两位小主,总算回来了!远尘公子可等你们小半天了!”见夏承炫二人下了轿辇来,褚忠忙迎上去,笑哈哈地说道。

二人都由梦转醒,头脑不甚清明,竟未反应过来。褚忠见他们竟无半点喜意,不禁纳闷,又说道:“世子爷,郡主,我说远尘公子回来了,你们怎一点也不喜乐?”

他这话说得清晰而缓慢,夏承炫总算听明白了,脸色露出狂喜之色,大声谓夏承漪道:“漪漪,漪漪!醒一醒啊,你可听到了?远尘回来了!”

“哥哥,甚么啊?”夏承漪总算清醒了些,揉着眼睛问道。

夏承炫笑道:“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他回来啦!”一旁的褚忠也适时报道:“郡主,远尘公子申时三刻便回来了,侯了你们两个时辰了。他... ...”

他话尚未说完,夏承漪便快步跑了进去,便如逃命的野兔一般。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二六章 一嫁一娶两桩亲

整个大华境内,除了朝廷的衙门,只有亲王府是皇权特许可以建造私牢的。亲王,皆是皇室最嫡系的血脉,都有可能成为这个江山未来的主人。梅远尘在颌王府上待的时日不短,却有几个地方从未去过,其中之一便是这牢房。

王府关的人通常都不会很多,是以府内的私牢一般并不甚大。颌王府的牢房只有二十间,不仅修得牢固结实,拾掇得也是整洁如家,比之官牢不知要好上多少倍。而此时,整个牢房竟只有一个囚客,便是八日前在城东替梅远尘找到的那个褴衣汉子。

牢房管事是个络腮胡子的精壮中年,远远便看见夏承炫及梅远尘二人走来,早已拿好钥匙行到了牢门前躬身候着。

“开门!”夏承炫在牢门前驻足,令道。络腮胡子管事得了令,急忙插上钥匙把锁打开,揖门退到了一边去,说道:“世子、公子,牢门低矮,还请小心着些!”

投牢前,府兵早已给那褴衣汉子清过身子,换上了干净的袍服。此时他背身面墙,轻声嘀咕着甚么,梅远尘凝神去听,却始终无法听清。

“承炫,我或许要在此间待上许久,你且忙自己的事去罢,无需在此作陪了!”梅远尘侧首谓夏承炫道。眼前这汉子神志错乱不清,一时半会儿恐怕难以问出甚么紧要讯息来,他已暗暗下定决心,先留在此处细细观察而后再做打算。

夏承炫此前早已来此审问过数次,实在拿那汉子半点法子也没有,已料到梅远尘短时恐怕难有收效。这时见他一脸肃穆的神情,乃笑着谓他言道:“好罢,那我便先回去了。你有甚么事,只管吩咐他们去办!此事绝非易为,你切莫太过着急了去。午膳我和漪漪等你一起来吃,可莫要教我遣人来唤哦!”

梅远尘自然知他好意,点头勉强笑着答道:“嗯,我理会得!你且去罢!”夏承炫点了点头,行了出去。见他已走远,梅远尘在那汉子身边席地抱膝坐下,静静地听着他嘀咕。

“兜吧兜吧,嘻嘻哈哈... ...嗯哼嗯嗯嗯... ...咦喔哦嗯嗯...”

... ...

“我有酒一壶,不知清与浊。嗯哼嗯哼嗯... ...啦啦嗯哼... ...”

... ...

一刻钟... ...两刻钟...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那汉子呆坐在那里,一直嘀嘀咕咕着,竟不曾看过梅远尘一眼。

外面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却是夏承炫的跟班小厮阿来行了过来,躬身谓梅远尘道:“远尘公子,午膳已备好了,世子遣我来唤你。”

不知不觉间,梅远尘竟在这牢房里凝神听那疯汉子咿咿呀呀胡说乱唱了一整上午。然他这一上午,来回便是那几句,再多的半个字也没有了,哪里能听出甚么端倪?梅远尘也无他法,既已到了膳时,只得起身走出来。

伺立一旁的府兵正端着一铁碗守在牢门外,里面似乎是给那疯汉子的午膳。见梅远尘出了牢门,便端着铁饭碗送到那疯汉子身边,谓他道:“喂,吃饭了!”

疯汉子虽然神志不清,并还不至于不知道吃饭。见府兵送了饭菜来,忙伸手从他那里接了碗去,扒拉扒拉地吃起来。

“唉,走罢。我实在太心急了,竟想着这上午便能听出些甚么名堂来!”眼见事暂不可为,梅远尘不禁在心下自嘲道。向那汉子再望了一眼,见他只顾埋头吃食着,便快步往外行去。

“嘿嘿!百里兄弟,你瞧这是甚么?这是你最喜欢的红烧猪腰子呢!呵呵,你是不是饿得紧?要不要过来吃一点?”梅远尘已行出了五、六丈,忽然清楚听到那疯汉子欣喜说道。这是自婆罗寺后,梅远尘第一次听他这般清楚地讲话,不由得大喜,急忙迈出“斗转斜步二十三”,向那间牢房冲去。

送饭那府兵正准备将牢门阖上锁好,却感觉一道虚影倏而飘了过来,落在了牢房中形成梅远尘的样子,一时又惊又愕。疯汉子正扒着碗里的饭,发觉身前像是多了个甚么人,抬头望去看见是梅远尘,竟忽然大笑起来,兴奋道:“百里兄弟,你...你真来了?哈哈!这可好得很啊!来来来!快坐下来,我这里尚有一碗饭,你是不是饿得紧了?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如便与我一起吃,如何?”只见他望着自己,眼神炽热无比,满是欢喜与期待。

梅远尘一愣,缓缓点了点头,答道:“好哇。”心中却暗暗想着:“这个疯汉子似乎和舅舅关系匪浅啊,仅有一碗饭竟也愿分出一半来。”

“官爷,官爷,求求你了!求求你给我一点饭菜好不好?你瞧,你瞧啊,我百里兄弟已饿了几天,眼看便是不成了,你...你行行好,便给我们一点吃的好不好?我们是武英学堂的生员,你行行好啊!”疯汉子突然趴在地上又哭又喊着。

听他这般胡乱言语,梅远尘竟不由得一恸,心中已隐隐感觉舅舅只怕已不在人世。“究竟发生了甚么?舅舅怎会突然便消失不见,哪里也寻不着?现下看来当是和这个疯汉子有着莫大的关联。听他所言,舅舅似乎竟被官府关了起来,饿了好些天!”梅远尘思虑着,转而又谓府兵道:“你去再拿一份饭菜来罢。”府兵应了声“是”,急急忙忙下去准备。

“阿来,你去跟世子、郡主说,我便在此间用膳,叫他们莫要等我了。”阿来本已行到了牢外,见梅远尘竟未跟来,只得急急折了回来,这时正候在牢门外。梅远尘一时离不开,便谓他说道。

阿来自是满口应承着,屁颠屁颠回去覆命。他前脚才走,府兵便端了一碗饭菜来,奉给了梅远尘。

“你先下去罢,这里不需你伺候了。”梅远尘伸手接过碗筷,对府兵言道。

梅远尘捧着碗筷,就要在那疯汉子对面坐下,却又听他胡乱说唱起来:

“兜吧兜吧,嘻嘻哈哈... ...嗯哼嗯嗯嗯... ...咦喔哦嗯嗯...”

... ...

“我有酒一壶,不知清与浊。嗯哼嗯哼嗯... ...啦啦嗯哼... ...”

... ...

“唉!”梅远尘一怔,无奈叹息一声,放下手中的碗筷,快步行了出去。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二七章 愿为君子下庖厨

虽不知其中有甚么牵连,但这却是个公允的事实:人在心绪低落之时,往往只得浅睡浅眠不得踏实;而一旦遇着了称心的美事,却常常能忘忧忘我入梦香甜。前些日子,夏承漪心有挂碍,实在左右不畅,夜夜辗转总难成眠,而昨夜却睡了一个极其甜美的好觉。不知是怎样的一种能量,竟将所有美好都带入到了她的梦中,把梦境点缀得如现实一般圆满。梦是睡眠难以剥离的产物,觉眠如树梦如果,而这一夜,树上结满的尽是甜甜的果子。

王府之内多花草,此时夏花应季正开得绚烂,招来许多不知名的鸟儿。夏承漪素来喜爱鸟禽,唯独今晨例外。

“甚么泼皮坏鸟,鬼叫个不停,吵也吵死了!”夏承漪正梦到自己与梅远尘拜堂成亲,眼见就要对拜礼成,却听得外面几声“呜呀呀”的鸟叫,美梦竟戛然而止。她心中怨愤、恼怒不已,坐起身来叉着腰,对着窗台大声叱骂道。

紫藤正张罗着早点,听了夏承漪房中传来骂声,忙放下手中活计匆匆赶了来,站到她床前奇问道:“郡主,怎么啦?”

“不干你的事,是那些贼鸟儿扰了我的好梦,真个儿坏死了!”夏承漪嘟囔着嘴,气鼓鼓说道。紫藤听了,低下头掩嘴轻轻偷笑,心下却不免想着:“这如何又能怪着鸟儿啊?它们平日里也都是这般叫唤的呀。”

“臭妮子,又敢来笑我!”紫藤禁不住,笑出了声响,被夏承漪听了去,当即便被骂了。她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每日相互作伴,早已情同姐妹,府上的丫头,也只紫藤一人敢跟她玩笑。

紫藤来时推开了门,厅上早点的香气亦随之飘了进来。夏承漪已穿好衣裳,闻到这香味,只觉肚子饿的紧,行到膳桌旁就要拿起糕饼来吃。手才伸到一半,却滞在了半空,忽然转过头看着紫藤,一脸兴奋言道:“紫藤,你来教我做糕点罢!”

自上月离开都城,梅远尘便不曾睡过一个囫囵觉。去时一路担忧梅府出事,归时却一路担忧王府闹出不平,在安咸时又一直在外引兵行军,稍有不慎便遗祸无穷,哪里敢有半刻的懈怠?昨夜躺在这玉琼阆苑的床上,放下了所有忧虑,带着一身的疲累入睡,实在是舒心畅意,连一直以来保持的早起练功时间都不觉错过了。然,长生功灵体之用却是伴着功力增长自然而有的一项本能,夏承炫脚步才踏进院落,梅远尘便被惊醒了。然,他却并未过来叩门,而是径直坐到了院内的凉亭中。

梅远尘快速起身,匆匆一番洗漱,装服、仪容理毕即揖开了门,对着外边的夏承炫唤道:“承炫,进来罢!”他这话甚是突兀,夏承炫倒被惊得一阵肉跳。

“承炫,你怎来这么早,是不是有甚么事要对我说?”见他一路也不说话,二人才在茶案坐下,梅远尘便笑着问道。夏承炫一早便来找自己,却又在外候着不来叩门,想来是有甚么为难事,是以他先开了口。

“呼~~~远尘,你离开都城前嘱托我替你办的那件事,现下已有了眉目。”夏承炫自斟了一杯过夜茶,一股脑喝下,始正色说道。

上月十六,梅远尘在城东的婆罗寺中见到了一个褴褛汉子,竟意外从他口中听到了舅舅百里恩的名字。只是他当时不及反应过来,眼看着那褴衣汉子走远。待他想通了此间关联再回去找时,却哪里也寻不到那汉子踪影。为着此事,梅远尘甚至开口求了杜翀帮忙。后来,虽然夏承炫用了夏牧朝的金令调了两千兵卒在婆罗寺周围数十里搜寻,却也一直不曾找到。此事虽过去月半,梅远尘却一直耿耿于怀,以至在锦州也不敢对爹娘说起,生怕教他们失望了。未想到,自己虽离开了都城,夏承炫却一直未抛开此事,不停地派人在找。八日前,派出的兵卒终于在距婆罗寺四十几里的一处村庄内将此人找到。梅远尘在画像中写得清楚:年三十五至四十五,身高七尺二、三,躬背蓬头垢面,上齿缺右旁一个。兵卒押他过来时,夏承炫拿着画像与他一比,竟是半点无差,当即便令人把他关了起来。只是,不久他便发现,这人竟是个疯子,神志半点也不清醒,是以觉得甚为可惜。

此话听来,直令梅远尘打了一哆嗦,确认自己没听错,乃瞠目问道:“承炫,你...你...找到那人了?”

“找到了,只是...”他的表情,夏承炫看在眼里,更觉不是滋味,清了清喉咙,接着道:“远尘,你莫要抱太大希望。我已多次试探过了,那人乃是个疯子,跟他讲甚么都听不进,只一直在那儿傻笑、发呆、鬼哭狼嚎的,左右也不说一句话。”他甚至把宫里的太医都请了过来,才确定那人是真疯了,并非有意在装傻。

那日在婆罗寺中,梅远尘便发觉他神志似乎有些不清明,只是未及跟夏承炫讲过。这时得了这讯息,倒并不觉得如何失望,看着夏承炫,重重说道:“承炫,谢谢你!”若是有一个人,你虽不曾开口,他却愿意花如此多精力去设法帮你办成一事,那他绝对称得上是你的兄弟!

“你既是我义弟,又是我妹夫,还是我的挚交好友,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说谢谢么?”夏承炫撇着嘴揶揄道。

二人相识并算不得多久,却情真意切,情投意合,实在是相互视对方为真正的异性兄弟。梅远尘听他这般说来,心中大乐,笑着重重点了点头。在点头的刹那间,他脑中不自控地冒出了师父授他‘了一’剑法时所说的:“徒儿,害你之人,未必皆是坏人,若他是个大大的好人,你可还会杀他?”

“承炫待我至情至性,无论如何,他也不至于害我的!”梅远尘在心中暗暗想着。

“那人便关在了府上的牢房里,你先去用过点心罢,我一会儿便带你去!”夏承炫一早来此间,为的便是这事。二人正聊着,远远听到夏承漪催促之音传来:“快点!快点!紫藤,你再行快些!一会儿他若是饿极,先吃了早膳便不妙了。”

夏承炫听出似乎是妹妹给梅远尘拿了早膳来,撇着嘴轻轻摇着头,一脸苦笑叹道:“你这人福气还真不浅,海棠对你好也就罢了。漪漪甚么性子?今儿却能为你来备点心!要是在以前,便是打死我,我也是不信的!”他正叹着,夏承漪便推门进来了。

“哥哥,你怎在这里?我...我做的糕点可不多呢!”夏承漪放下食盒,一脸嫌弃地说着。

夏承炫听了,不由地窝火!只因他听出了妹妹这话里的两层意思:第一,食盒内的糕点是她亲手做的;第二,这些糕点是给梅远尘吃的,不是给他这个哥哥吃的。一时啥也不管了,伸手便从食盒内摸出一块糕点,快速跑了开去。“你不给我吃,我便偏要抢着吃!”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上这坨粘乎乎的糕饼塞进了嘴里,几口吃了下去。吃完,还不忘夸赞道:“嗯,这糕饼卖相虽不咋的,味道却还不错呢!”

夏承漪原本正恼怒哥哥抢食自己辛苦许久才给梅远尘做好的膳点,这会儿听他竟夸自己做的好吃,瞬时便由怒转喜,笑嘻嘻说道:“哥哥,你过来罢,这里还有不少呢!”又向身边的梅远尘羞羞柔柔说着:“我...我先前也不曾下过庖厨,今也是初次做糕点,你过来吃一些罢,看好吃不好吃?若是做的不好你便说与我听,我记着下次也就改过来了。”说完,揭开了盒盖,露出了里面摊开的糕饼。

“紫藤,你个死妮子,都不知道提醒我要少放点水!”看着里面已不成型的糕饼,夏承漪脸上起了一抹红晕,转头便对着身后的紫藤叱骂起来。紫藤吐了吐舌头不敢还口,心间却不服气地驳着:“郡主,是你自己总说水洒得不够,我叫你莫倒那么多都不听,这会儿还来怨我了。”

梅远尘笑了笑,伸手小心从食盒内取了一块糕饼,放入口中吃起来。果如夏承炫所言,这糕饼入口软糯香甜,确实颇为可口,就是看起来蔫乎了一些。整整四日,他都不曾好好进过膳,此刻肚子倒实在饿得很,一块吃完,接着又连着取了三四块。夏承炫也老实不客气地走过来,扯下了粘在一起的好大一块吃起来。

“呵呵,真好吃么?呵呵!”夏承漪见心上人和哥哥都抢着吃自己做的糕点,心中的喜意实在难以言喻,不免想着:“我往日怎不知庖厨之中竟有这么多乐趣!”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夏承漪、紫藤忙活了半个多时辰才做好的糕点,便被梅远尘、夏承炫吃了个精光。“哦,漪漪,我却忘了留一点给你了。”夏承炫擦净了手,不好意思地说着。梅远尘这才想起她二人未必便吃过了,心中不禁懊恼起来。

要是在往常,夏承漪肯定要狠狠骂他一番,今日却甜甜笑着答道:“呵呵,我不饿的!你们吃完便吃完了罢。”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二八章 牢中坐听疯人语

整个大华境内,除了朝廷的衙门,只有亲王府是皇权特许可以建造私牢的。亲王,皆是皇室最嫡系的血脉,都有可能成为这个江山未来的主人。梅远尘在颌王府上待的时日不短,却有几个地方从未去过,其中之一便是这牢房。

王府关的人通常都不会很多,是以府内的私牢一般并不甚大。颌王府的牢房只有二十间,不仅修得牢固结实,拾掇得也是整洁如家,比之官牢不知要好上多少倍。而此时,整个牢房竟只有一个囚客,便是八日前在城东替梅远尘找到的那个褴衣汉子。

牢房管事是个络腮胡子的精壮中年,远远便看见夏承炫及梅远尘二人走来,早已拿好钥匙行到了牢门前躬身候着。

“开门!”夏承炫在牢门前驻足,令道。络腮胡子管事得了令,急忙插上钥匙把锁打开,揖门退到了一边去,说道:“世子、公子,牢门低矮,还请小心着些!”

投牢前,府兵早已给那褴衣汉子清过身子,换上了干净的袍服。此时他背身面墙,轻声嘀咕着甚么,梅远尘凝神去听,却始终无法听清。

“承炫,我或许要在此间待上许久,你且忙自己的事去罢,无需在此作陪了!”梅远尘侧首谓夏承炫道。眼前这汉子神志错乱不清,一时半会儿恐怕难以问出甚么紧要讯息来,他已暗暗下定决心,先留在此处细细观察而后再做打算。

夏承炫此前早已来此审问过数次,实在拿那汉子半点法子也没有,已料到梅远尘短时恐怕难有收效。这时见他一脸肃穆的神情,乃笑着谓他言道:“好罢,那我便先回去了。你有甚么事,只管吩咐他们去办!此事绝非易为,你切莫太过着急了去。午膳我和漪漪等你一起来吃,可莫要教我遣人来唤哦!”

梅远尘自然知他好意,点头勉强笑着答道:“嗯,我理会得!你且去罢!”夏承炫点了点头,行了出去。见他已走远,梅远尘在那汉子身边席地抱膝坐下,静静地听着他嘀咕。

“兜吧兜吧,嘻嘻哈哈... ...嗯哼嗯嗯嗯... ...咦喔哦嗯嗯...”

... ...

“我有酒一壶,不知清与浊。嗯哼嗯哼嗯... ...啦啦嗯哼... ...”

... ...

一刻钟... ...两刻钟...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那汉子呆坐在那里,一直嘀嘀咕咕着,竟不曾看过梅远尘一眼。

外面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却是夏承炫的跟班小厮阿来行了过来,躬身谓梅远尘道:“远尘公子,午膳已备好了,世子遣我来唤你。”

不知不觉间,梅远尘竟在这牢房里凝神听那疯汉子咿咿呀呀胡说乱唱了一整上午。然他这一上午,来回便是那几句,再多的半个字也没有了,哪里能听出甚么端倪?梅远尘也无他法,既已到了膳时,只得起身走出来。

伺立一旁的府兵正端着一铁碗守在牢门外,里面似乎是给那疯汉子的午膳。见梅远尘出了牢门,便端着铁饭碗送到那疯汉子身边,谓他道:“喂,吃饭了!”

疯汉子虽然神志不清,却还并不至于不知道用膳。见府兵送来了饭菜,忙伸手从他那里接了碗去,扒拉扒拉地吃起来。

“唉,走罢。我实在太心急了,竟想着这上午便能听出些甚么名堂来!”眼见事暂不可为,梅远尘不禁在心下自嘲道。向那汉子再望了一眼,见他只顾埋头吃食着,便快步往外行去。

“嘿嘿!百里兄弟,你瞧这是甚么?这是你最喜欢的红烧猪腰子呢!呵呵,你是不是饿得紧?要不要过来吃一点?”梅远尘已行出了五、六丈,忽然清楚听到那疯汉子欣喜说道。这是自婆罗寺后,梅远尘第一次听他这般清楚地讲话,不由得大喜,急忙迈出“斗转斜步二十三”,向那间牢房冲去。

送饭那府兵正准备将牢门阖上锁好,却感觉一道虚影倏而飘了过来,落在了牢房中形成梅远尘的样子,一时又惊又愕。疯汉子正扒着碗里的饭,发觉身前像是多了个甚么人,抬头望去看见是梅远尘,竟忽然大笑起来,兴奋道:“百里兄弟,你...你真来了?哈哈!这可好得很啊!来来来!快坐下来,我这里尚有一碗饭,你是不是饿得紧了?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如便与我一起吃,如何?”只见他望着自己,眼神炽热无比,满是欢喜与期待。

梅远尘一愣,缓缓点了点头,答道:“好哇。”心中却暗暗想着:“这个疯汉子似乎和舅舅关系匪浅啊,仅有一碗饭竟也愿分出一半来。”

“官爷,官爷,求求你了!求求你给我一点饭菜好不好?你瞧,你瞧啊,我百里兄弟已饿了几天,眼看便是不成了,你...你行行好,便给我们一点吃的好不好?我们是武英学堂的生员,你行行好啊!”疯汉子突然趴在地上又哭又喊着。

听他这般胡乱言语,梅远尘竟不由得一恸,心中已隐隐感觉舅舅只怕已不在人世。“究竟发生了甚么?舅舅怎会突然便消失不见,哪里也寻不着?现下看来当是和这个疯汉子有着莫大的关联。听他所言,舅舅似乎竟被官府关了起来,饿了好些天!”梅远尘思虑着,转而又谓府兵道:“你去再拿一份饭菜来罢。”府兵应了声“是”,急急忙忙下去准备。

“阿来,你去跟世子、郡主说,我便在此间用膳,叫他们莫要等我了。”阿来本已行到了牢外,见梅远尘竟未跟来,只得急急折了回来,这时正候在牢门外。梅远尘一时离不开,便谓他说道。

阿来自是满口应承着,屁颠屁颠回去覆命。他前脚才走,府兵便端了一碗饭菜来,奉给了梅远尘。

“你先下去罢,这里不需你伺候了。”梅远尘伸手接过碗筷,对府兵言道。

梅远尘捧着碗筷,就要在那疯汉子对面坐下,却又听他胡乱说唱起来:

“兜吧兜吧,嘻嘻哈哈... ...嗯哼嗯嗯嗯... ...咦喔哦嗯嗯...”

... ...

“我有酒一壶,不知清与浊。嗯哼嗯哼嗯... ...啦啦嗯哼... ...”

... ...

“唉!”梅远尘一怔,无奈叹息一声,放下手中的碗筷,快步行了出去。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二九章 我化诡手布迷局

胥潜梦是厥国当世第一大儒,亦是端木玉的忘年之交。

天色蒙蒙亮,鄞阳城渐渐苏醒过来,端木玉却早已耕读多时。书房案桌上摊着他刚写好的胥潜梦名作《君子自守》节选:君子当守德,谋必以利先,利国利民利他利我;君子当守仁,与人多善为,善心善言善行善意。君子者,君之子也,以身侍君,九死犹自不悔。但为苍生故,能上刀山,可下火海,愿入地狱十八层。七十三字,字字端正,笔墨无丝毫之外溢。

《君子自守》的旁边是另外一副字贴,与之截然相反的是,其上字迹张扬不羁笔锋苍劲,竖如剑,捺如刀,横如枪,撇如钩:天地为棋盘,生灵作棋子,我化诡手布迷局。

“咚...咚!咚咚!”书房外响起了叩门声。

端木玉执袖放下狼毫,在两副字贴上来回缓缓扫视,一边清声言道:“穆桒,进来罢!”这个时点,来此处的人只可能是他了。

果然,从外走进来一人,正是穆桒。只见他快步行来,在端木玉左侧驻足立定,躬身执礼报道:“少主,大华各地的消息皆已传来。”他一边说着,肚子却咕噜咕噜叫着。

“旁边有早膳,你先去用过。填饱肚子再报于我知。”端木玉抬头看了看头,又低头看字帖,轻声说着。穆桒老脸一红,依言行到一旁的膳桌边,端起食盘里的米粥,几口喝完,又悻悻回到原位站好。

“说罢!”端木玉看着案桌上两副字帖,头也不曾抬,轻声言道。

穆桒跟随他日久,熟知他脾性,正声回着:“夏牧朝到锦州后,头件事便是扣住了安咸盐政司何厚棠、锦州驻地将军郭子沐二人的眷属。”

“呵呵,君子所见略同!夏牧朝虽是亲王,却未必能使安咸郡这些地头蛇甘心为他卖命。此次出行他带的人并不多,倘使这郡内文武二首官阴奉阳违,不仅他此来所办之事难为,甚至还有性命之虞。不愧是‘智王’,以力驱力,这下掐住这两人的命门,可以安心使唤了。他手上的力量大了,才敢去打老虎啊。对了,那只老虎呢?”

“少主,赵乾明已遣他弟弟找过了九殿,竟开口二十万两欲请殿内八位最顶尖的杀手,看来是想置夏牧朝于死地啊。”穆桒自然知道他所说的‘老虎’指的便是赵乾明,当即回道。

端木玉微微一愣,笑了笑说道:“大华倒真是富庶之地,一个从一品的地方将军出手便是二十万两啊。然,张遂光所谋不在小,怎可能为了银钱背势而为?九殿这条路是定然行不通的。夏牧朝是个极聪明的人,我正愁不知该如何对付,竟这么快有了这个转机!聪明人对付聪明人,绞尽脑汁也很难成事。呵呵,通常聪明人都不怕敌人聪明,怕的是敌人冲动不要命。我们要好好绸缪一番,让那个赵乾明冲动一下。赵乾明手里握有五万多人,倘使他真的铁了心要做甚么恶事,夏牧朝便是再有智计只怕也要徒叹无用了。一会儿下去,你让端木敬过来找我。”他向来便主张以敌制敌,便如,先前唆使沙陀去攻打安咸一般。这两国将兵折损皆不在少,作为大华、沙陀共同的邻国,他们自然受益最大。

“是,少主!”穆桒答道。厥国的国姓是端木,而最大的姓氏则是穆姓,穆桒与端木敬、端木荣几人是表兄弟,几人追随端木玉已十年有余。

“庇南那边怎样?哗变的局势被控制住了么?”端木玉问道。

“夏牧阳是带着一万白衣军去的庇南,不到五天,从哨所跑出去的两万两千多哗变将兵便被收服。余下近三千为恶过甚的兵匪却是被他下令镇杀了。”穆桒回道。顿了顿又言:“少主,这位大华的“武王”倒真厉害得紧啊,只怕比我叔父也是半点不差。”穆桒的叔父穆丹舟是厥国大将,陷杀庇南哨所押粮兵及芮图鹜的计谋便是他策定的。

端木玉笑了笑:“你不是一向说你叔父是不败战神么?怎又夸起夏牧阳来了?”

“以不足半数的将兵,在五日之内便平定了哨所哗变,这当真了不得。我在军中待过,自然知道哗变的散兵比之一般的兵卒要难对付得多,他能有此成效,绝非常人可为。我想,此事叔父都未必做得到。”穆桒由衷感叹道。

端木玉脸上透出一缕担忧,缓缓道:“是啊,夏牧阳的确是个极厉害的帅才。”沉吟半晌之后,乃轻轻言道:“穆将军能不能抵住他,倒真是个未决之疑。”他虽深知穆丹舟之能,但却对他没有绝对的把握,毕竟他此次的对手是夏牧阳。

“少主?”穆桒见他久不言语,轻声唤道。

“无妨,此事我已有了周全打算。都城有甚么动静?那位赟王在做甚么?”端木玉轻笑着问道。

听他这么说,穆桒不敢再问,老实回答道:“召令既出,已有不少江湖门派的人提前进了都城,此时那里正是鱼龙混杂。至于夏牧炎,他好像甚么也不做一样,我们的人盯着他,竟无半点消息传来。”

“哈哈,这便对了。以静制动,这个夏牧炎可比我们所知要聪明得多,看来也没有那么容易对付啊。”端木玉轻声笑道。他嘴里虽说着对手不易对付,脸上却神情自若,毫无半点犹疑不决之色,似乎万事尽在掌握之中。“嗯,夏牧仁呢?他可还在屏州?”端木玉抬起头,问道。

穆桒嘴角一抽,正色答道:“是,他去屏州已近月。”

端木玉感觉到他似乎欲言又止,抬头看着他,笑着说道:“想说甚么便说,无需顾虑。”见他良久不答,叹了叹气乃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不该掘开那屏州水坝?”

“少主这么做,自有考量,属下不敢妄议。”穆桒挺直腰板,正声道。

屏州乃上河郡郡府所在,是个有名的富庶之地。然而大坝决堤,滔天洪水过处,增添了四十几万亡魂孤鬼。穆桒每念及此,心中压抑难解。

“穆桒,你知道么?世人皆有一死,你我亦不例外,便如那四十几万冤死的屏州百姓。”端木玉说这话时,情绪颇有些低沉,“三百二十几年前,我端木氏兵败,不得已才退到这蛮荒之地。三百多年来,厥国君民励精图治才有了今日的局面。大华突然势弱,我们回归故土的良机就在眼前。你我便是倾尽毕生之力,也定要把这三千万的百姓带到那片富饶的疆域去,让他们的后代子孙少些天灾地冻,少些饥寒劳苦,世世代代安居乐业!我端木玉又何尝是冷面无情之人。然,我既为诡手,则天下苍生皆是我手中棋子,你、端木敬、祝孝臣,如有必要,我亦可亲送你们去死!”端木玉紧握着拳,正声说道。虽噙着泪水,却丝毫不能掩饰他眼中透出的坚毅光芒。

穆桒听完,身形不由地一震,重重跪拜在地,沉声说道:“臣等诸人,愿随少主共赴十八层地狱!”

第三卷 忧患始现 第一三〇章 借刀杀人不血刃

五月初一乃长生大帝诞辰,每年这一日都是举国道教信徒们的盛典之日。长生大帝乃元始天尊九子,又名玉清真王,主凡人之寿数,世人称之为南极仙翁,乃是民间最受欢迎的福神。

道门是大华国教,依照惯制,朝廷是要派一位嫡皇子或嫡皇孙代天授礼的。过去十几年间,代天子行祭天之责的不是颐王,便是颌王,要么就是贽王,从未有过旁落。而此次,三位最受宠的皇子皆被委以重任,分赴各处办差去了,奉旨祭天的乃是皇九子:赟王夏牧炎。

夏牧炎虽不曾参与夺储之争,但朝堂上下皆自然而然地把他归入到“贽王派”,只因他与夏牧阳二人乃同胞兄弟。一派有两位亲王,这是“贽王派”略超其他二王,成为最强政派的一个紧要原由。虽说皇家素来寡情薄义,然,同胞兄弟之间的情谊毕竟仍是不同的。当年端王夺储,身为胞弟的华王夏虏华却并不曾替兄长出半点力,二人也因此并不甚和睦。可是,端王在自己被暗算成了残废,登位无望后,毅然而然不遗余力地支持夏虏华继位。究其原因,不过“血亲”二字而已。

与三位争储皇子的锋芒毕露相较,夏牧炎实在是个半点也不瞩目的人。

受封亲王这十二年来,夏牧炎从未主动向永华帝请领过任何一件差事。然永华帝交由他办的事,每件他都是办得妥妥帖帖。他也从未与三位兄长起过争执,也从不去当这三人的和事佬。这样的一个人,谁都喜欢不来,却也不易招致谁的憎恨,倒是像极了年轻时的夏虏华。

一个半月前的厥国武士突袭中,大华朝廷重宦死伤近半,夏牧炎被命暂领司空府,真正掌握了实权。

永华帝欲“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向江湖门派发出了征召令,待他处理此间一应事宜的重任,也由他承担了下来。

长生大帝寿辰祭天仪典在即,夏牧炎又得圣旨,将于长生大帝诞辰日,代天子往真武观行祭天之仪。

三件要事接踵而来,夏牧炎清楚,自己隐忍十二年,终于等来了一个绝好的机会。这是一个能助他实现他毕生夙愿的机会。

不只他自己是这么想的,朝廷里的百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又怎能有没动静?这些日子,拜会赟王府的官宦巨贾比之往常多了十倍不止。而这,也坚定了夏牧炎参与夺储的决心。

“王爷,盐帮的张遂光再过一刻钟便到了,你是不是要备着些?”赟王府大管事何复开快步行过来报道。这些日,亲眼看着赟王府的声势,竟在不到两个月内便攀升到几与三位夺储亲王平齐,何复开当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而当此事已然发生,又不自觉间令他做起了梦来。

见他满脸的喜色走来,夏牧炎轻笑着问道:“复开,张遂光来找我,你怎如此开心?莫非是他使了银钱给你?”

何复开笑得更欢了,走近些答道:“有王爷给我的银钱,已是几辈子也使不完了,还要他人的银钱作甚?我这般笑,乃是替王爷高兴啊!”

听他这么说道,夏牧炎也乐了,笑骂道:“哈哈,你一个下人,替我高兴甚么?”何复开是他的心腹之臣,对他绝无二人,是以常被他拿来打趣取乐。而何复开也早已习惯了,半点也不以为意。

人的感情是极其难以琢磨的。自七年前,自己一家为夏牧炎所救,何复开便再没有了一点“自我”的想法,满脑海想的都是赟王府。在他看来,他生命所有的意义便在于替夏牧炎办好差事。“王爷,皇上如此恩宠于你,可实在是极难得的机会。眼下局势复杂不定,却是对王爷极其有利。倘使是落子得当,未必便不能‘四两拨千斤’。”何复开知道,夏牧炎是一直想着做皇帝的。是以这些日,他每日废寝忘食,想的就是如何才能助夏牧炎顺利登帝,此时心中早已有了一番计量。

夏牧炎听了他的话,脸上并无甚变化,轻笑道:“哦,倒说来听听罢!”

得了明示,何复开更没了顾虑,再靠近了些,低声说道:“三王尽受命在外,身边虽有不少随从护卫,亦绝不可能如在都城一般安全。加上厥国、沙陀近来闹的这几件事,倘使三位出了点甚么事...呵呵,不也在情理之中么?”何复开顿了顿,看着夏牧炎的脸色,见他并无怒意乃接着说道:“王爷此次全权代天子与江湖门派主事之人接洽,正是物色帮手人才的绝好机会啊!”

“毕竟是兄弟,真要闹到手足相残么?”何复开所说的,夏牧炎不是没有想过,只是真的听他这般在自己耳边说来,倒实在有些不忍心了。

“王爷,自古帝位相争,哪有不流血的?子尚自弑父,父且杀子,何况手足?”何复开正色道:“王爷智计天下无双,颐王、颌王、贽王皆有所不及,理当顺势借力,一举破局独占储位!此时,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

夏牧炎比三王年幼,待他长成时,三王夺储的局面早已形成。以他当时的资望、背景、人脉,那是万万不能与之相争的。是以,这十几年来他一直无为而为,避其锋芒。然,他毕竟是亲王,处在这个位置,离皇位是最近的。而越是离皇位近,则越是容易被它的魔力吸引。

“你是亲王,你要去夺皇位!”

“你是亲王,你要去夺皇位!”

... ...

多年来,似乎有个声音在夏牧炎脑中回荡。

“夺储之争凶险无比,绝非易为。你可有甚么计策?”夏牧炎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问道。这么多年来,他之所以平安无事,便是因为他的不争。倘使三位皇兄知他有了夺储之念,哪里还能容他这么自在逍遥?

何复开自然成竹在胸,这时脸色一冷,对夏牧炎做了一个“杀”的手势,沉声说道:“三位离都的王爷,原本是你最大的对手,王爷要想顺利夺得储位,比需让他们永远留在外面。至于都城中其他皇子皇孙,根本无人能与王爷的相争!”他说这话时,眼中精芒湛湛有如实质。

夏牧炎眼睛不由地一眨,手指轻轻搓动着,不时地叹气又吸气,良久才摇了摇脑袋,言道:“此事说起来容易,当真做起来,哼,我手里这点人,哪里能够成事?”

三王虽离了都城,但带在身边的护卫力量都非同寻常,要想杀他们,实在是难如登天。赵乾明不是没试过,然他派去的那两百多杀手,却反被杀了个精光。

“王爷,要想杀他们何必自己动手?何况,王府的人出去了,难保不会出甚么岔子,万一被擒住了,那是如何也脱不了干系的。要杀他们,只能借刀杀人!”何复开半眯着眼睛,阴恻恻地说道。见夏牧炎直勾勾看着自己,他微微一笑,接着把事先草拟的计划大致说出:“借赵乾明的刀杀颌王,借厥国的刀杀贽王,借江湖的刀杀颐王!”

“呼~~~此事实在过于贸进,复开,你可想过?一旦事情败露,你我皆将死无葬身之地!”夏牧炎紧握着拳,蹙着眉,沉声说道:“而且,我们手上的江湖人手只怕不够。”其实,何复开讲的这些,他如何看不出来?只是,一来他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对这三位皇兄下杀手;二来他自忖手中的力量还是不足,并无太大的把握。是以,一直犹豫不决。

“王爷,你适才问我为何如此开心。我开心的便是,在我们最需要人手的时候,最合适的人便自己找上了门来!”何复开笑眯眯地说着。

夏牧炎自知他所说的最合适的人是指一会儿要见的这个张遂光。他低着头左右权衡,良久乃道:“盐帮势大,张遂光未必便甘于为我所用。一旦他出卖我们,我们同样是九死一生。”

“张遂光乃是个极有野心的聪明人,他今日找王爷,绝不是来喝茶的。”何复开轻声说道:“我们可与他做个两利的交易!”

“甚么交易?替他争取私盐的买卖?”夏牧炎问道:“他又岂是如此易与之人?”自受派处理征召事宜,夏牧炎对江湖上的大人物挨个查了个底朝天,自然深知张遂光是个甚么样的人。

何复开从旁取了张锦凳过来,在夏牧炎身边坐下,轻声说道:“他助力王爷登位天下之皇,王爷助他成就江湖之王!甚至,裂出一郡来给他也未为不可!”

听他说完,夏牧炎怔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叹道:“复开,你倒是真敢想啊!我身为大华皇子,却从不敢有裂地给人的想法。唉,不得不说,这个交易的确对我和他都是两利无害的。”张遂光要称霸江湖,光靠盐帮的势力是难以办到的。夏牧炎不像其他三人那般势强,比之其他两位亲王实力又明显强得多,对张遂光而言,乃是合作的不二人选。

夏牧炎从座上起身,行到厅中来回踱步,终于狠狠咬牙说道:“罢了,既已生出了夺储的念头,眼下有此良机,若是错过了,只怕我要抱憾终生,郁郁而终。与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哼,为了这至尊之位,兄弟杀得,祖宗疆土也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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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一章 背天向人真侠义

夏牧炎借着掌管司空府的契机,很快便在朝中笼络了一批附臣,俨然有自成政派的形势。才不到两月,便已有人忘了原来的大司空,他叫薛甄。

在经历亲眷一夜尽殁,家道中落的人生惨事后,薛宁并没有意志消沉。薛甄虽为官清廉,但毕竟多年位居高位,也积攒了不菲的家资,薛府倒不至于就难以维系。何况薛宁荫封了伯爵位,领着五品承议郎的薪俸。

“老爷,外面有位梅公子求见,说是你的同窗友人。”才辰时二刻,薛府管家便跑了过来,在书房外叩门报道。薛宁才二十一岁,原是府上的“公子”,此时却不得已成了“老爷”。自祸事发生以来,他平日皆在院监受学,朔、望这前后四日便坐在书房里耕读究研,避人不见。这般苦心孤诣,只为有一日能替国南征雪耻家仇!

“梅公子?难道竟是远尘?他不是去安咸了么?”听了管家的话,薛宁猜这‘梅公子’十有八九便是梅远尘,难得有了点喜意,乃吩咐道:“你亲自去请他来这里。”致知堂的二十三位同窗之中,薛宁与梅远尘最是亲近。他二人身世、性格都颇为相像,一直聊得投缘。梅远尘去了安咸一直没有消息传来,薛宁也甚是替他担心。家破人亡的痛苦,他也深深感受到,实不愿梅远尘再步他后尘。

得知薛府出事后,梅远尘首先想到的便是薛宁可能经受不住,急急拉着夏承炫就要来顾看他。只是夏承炫提醒他,歹人亦可能对梅府下手,梅远尘才只得作罢,匆匆赶往了安咸。自回都城后,他一直想来薛府看看,只是过来问府丁才知,薛宁去了院监不在府内。

终于等到朔日,梅远尘一早便驱马朝薛府赶来。他知,薛宁前夜定然已回了府。

“梅公子,你既是老爷同窗好友,一会儿还请你帮忙劝着些!老爷没日没夜地把自己关在书房,唉,我真是心疼他啊!千万可莫出了甚么岔子才好!”老管家跛着脚行在左前,向身后的梅远尘央求道。厥国杀手冲进薛府那夜,他是第一个挡到薛宁面前的,大腿和胳膊各挨了几刀昏死了过去。因祸得福,他却留下了这条命。然,在他看来,留下的这条命不是自己的而是薛宁的,余生所求只剩照顾少主人了。

“嗯,我定设法劝他。”梅远尘轻轻应道。

薛府占地不小,薛宁的书房又在深处,且老管家行动不便,从府门行来倒花了半盏茶的功夫。走进一间小院,已见薛宁候在了那里。

“远尘,你来了!”薛宁轻声笑道。近两月来,他只今日才有了一点喜乐之意。

与二人前次在院监见面时相较,薛宁实在瘦了不少。梅远尘伸手扶住他臂膀,重重唤道:“薛宁!”虽只唤了这一声,四目相对下薛宁却甚么也感受到了,乃微微一笑,引着梅远尘进了书房。

二人在房内的小茶案对座,薛宁给梅远尘斟了一杯清茶。

“远尘,我只知你去了安咸,而后的事却不清楚了,与我说说罢。”薛宁看着他,轻声言道。梅远尘天资太过出众,便是他一直有意藏拙,夫子、同窗亦早知他实是致知堂最为允文允武的才人。薛宁倒真想知他在安咸做了些甚么。

知己相交贵在于诚。梅远尘也毫不隐瞒,将安咸发生诸事一一讲与了他听。甚至自己所立的那些功劳,也不曾避讳。

梅远尘讲那些事故时,薛宁在一旁静静听着,既不发问,也不催促,更不置评。待事情原委皆已说完,他始喃喃说着:“远尘,我若立此军功,决计不会让予旁人的。”他身负血海深仇,凭一己之力实在复仇无望。要对付端木氏,他必须执掌大权,手握重兵。可是,那种退敌建功的机遇,又岂是容易得到?

“薛宁,以你的才能,建功立业绝非难事,相信你一定能大仇得报!”梅远尘温声安慰道。薛宁紧咬着牙,缓缓点了点头。他深知厥国与大华之间,必有一场大战,此时自己要做的便是积攒才学,在这场大战中报国杀敌。报了国恩,便能报了家仇。

想起一路上薛府老管家对自己说的话,梅远尘乃谓他道:“今日是长生大帝诞辰,你与我去真武观拜神祈愿好不好?”

“我...我还是不去罢。”薛宁面色有些为难,轻声回道。

“薛宁,不瞒你说,我去真武观拜神还有一事要办。我刚跟你说过:在安咸时,我师门中有七位师兄、师侄为我殒命,今日,我便去师门请罪。你若不去,那我辞了你便上真武观了。此前一些事情羁绊着,又放心你不下,我回来已四日,本早该去领罚的。今既见了你,其他事情亦已做好了交代,我便没甚么顾虑了。”梅远尘低声说着,言至语末,咽喉已有些哽咽。虽湛通、湛成几位师兄曾多次宽慰,然几位师兄师侄实实在在是因他而死,梅远尘一直无法释怀。

“我陪你去罢。”薛宁见梅远尘一脸的悲戚,心中当真替他难过,不禁回道。

天地之间可有真神?无人知晓。信者却大有人在。

道门之术可致长生?谁也不知,逐道者却如江鲫。

真武观主供之神乃真武大帝,然长生殿次尊位供奉的却是南极仙翁。此时拜神的信徒延绵了数里,从主观一直排到山门。梅远尘二人在山门下了马,便一路快行上去。

“薛宁,一会儿你去拜神,我去找我师父。你拜完神后便自己回去罢,我...我想来是不能陪你下山了。”梅远尘在长生殿外止住脚步。此时赟王祭天之礼已毕,道徒纷纷列队等着上香。

薛宁想不出甚么话来安慰他,点了点头,言道:“嗯,我拜完便自己回去了。你心里放宽些!”

看着观中往来的小道士,梅远尘不禁想起止消、止沐他们,心下越是难过,辞了薛宁便往湛明坐功的静心院行去。

“我原是,老君身旁黄牛仙,犯了天规贬凡间... ...”一个银发青衣道人正哼着小调,却忽然止住了,摇着头轻轻叹道:“唉,痴儿啊!”

天色渐沉,观中的道徒香客早已散尽,湛明总算清净了下来。这一整日的忙活,饶是他内功精深也已有了一些倦意。“甚么?怎这时才来报!”听止流报小师弟在精心院外跪了大半日,湛明忍不住斥道。

止流一脸惶惑,忙道:“师父身边一直有客,弟子,弟子实在不敢打扰。弟子愿领责罚,还请师父息怒。”

湛明并不理会他,快步便往静心院行去。

... ...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头者超,无头者升。鎗殊刀杀,跳水悬绳。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贱,由汝自招。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

这《往生咒》,梅远尘已不知念了多少遍,却始终不能解心中愧疚之万一。然,虽不能解心中愧疚之万一,他嘴里却仍是止不住地念着。因为梅远尘不知道,除了念《往生咒》超度他们,自己还能做些甚么。他一心念着咒,丝毫未察觉他身后亭台上斜坐着一个银发老道。

“白云黄鹤道人家,一琴一剑一杯茶,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染人间桃李花。常世人间笑哈哈,周游四海你为啥,苦终受尽修正道,不染人间桃李花... ...”忽然传来师父的声音,梅远尘忙回头去看,却见星光下,亭台之上,斜倚着一个银发道人,不觉心间一凛。

“师...父!”梅远尘侧跪着,轻轻唤道。虽然青玄此时银发白眉,梅远尘还是一眼便认出了来。只是不知何以才月半未见,师父的须发竟已白如雪丝,脸上不免一阵错愕。

青玄听了梅远尘轻唤,从亭台上飘落下来,在他面前驻足立定。这时梅远尘才能清楚看到师父形容,须发虽色变,童颜却未改。见徒儿唇角微努就要来问,青玄先开口道:“道门不讲因果。他们的死,与你并不相干,你不必如此介怀!”

“师父,我...他们实在是因我而死啊!”梅远尘讷讷说道,心里想着:“若不是随自己下山,他们在观中定然喜乐平安,哪里至于埋骨他乡?”

“哼,若只做个吃喝等死之人,他们活着又有甚么意义?”青玄冷哼道,显然不认同梅远尘的说法。他行出两步,又正色说道:“道门中人素有侠义,他们身死全为心中之义,不过殉道尔。若为道死,实是人生幸事!”

见梅远尘似乎仍是不明,青玄转身正视他,冷冷言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何以须发尽白?”

自见师父,梅远尘便想问这话,听青玄问起,乃轻轻点头道:“是,不至两月师父须发尽白,弟子深以为忧。”

青玄听了这话,大声笑道:“哈哈哈哈!何足以忧!师父不过是背天向人自断仙缘罢了!乱世来临,正是我等殉道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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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的时间跨度比较短,基本都在永华二十九年的夏天。这年夏天很热,然而,发生的事情却让人感到彻骨的冷。

这一卷是全书的一个转折,主人公真正的江湖之路也是在这之后才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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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最是情真少年游 第〇四六章 梦中初试云雨事

“怎样,它可有动静?”青玄笑问道。

青玄留了极小一道至阳长生功真气在梅远尘鱼际穴中,再教他长生功的吐纳运气法门。一旦梅远尘熟练掌握了这个法门,便可以催动它在体内游走。此乃青玄自创,实在是高明至极的初学聚气之法。梅远尘坐地尝试了一个多时辰,已是汗涔涔,却毫无所获,只得沮丧答道,“回师父,还是没有催动!”

“不着急,今日便练到这里吧,你先回去。只消睡前运行此法,待你入睡,身体亦会继续运转,与醒时无异!”青玄站起身讲道。梅远尘正自懊恼,听得师尊讲起这等奇效,忽然由忧转喜,笑道,“竟如此神奇,那可好的紧呢!那弟子先回去了,师父你也早些休息!”言毕,拜礼阖门而去。

梅远尘一边回味着运气法门,一边感受着鱼际穴中的微微辣意,又一边慢慢往院舍走着。

“远尘么?你可算回来了!”院舍门口一个声音骤然响起,抱怨中既有关切,又有释然,却是夏承炫见他房中一直无有掌灯,不知去了哪里,乃在门口一直候着,见他回来,忍不住叫道。

“承炫,你怎还没睡?”梅远尘走上前,歉然道。夏承炫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都不在,我哪里敢睡?你倒好,哪里去了?可是去院子里找了姐儿?”华子监的学子,多是官宦人家子弟,且多半早已成了亲,逛窑子乃是稀松平常之事。梅远尘这些日与他们处的久了,自然知道夏承炫所说“院子”指的是甚么地方,脸色一红,急忙呸道,“你瞎说个甚么!我,我哪里会去那种地方!”

两人对答间已行到院舍廊前,见他又窘又急,嘻嘻笑着,坏坏说道,“远尘,你没去过那地方么?要不要月中之时我带你去?”梅远尘听了面红过耳,急得竟言语不利索了,“你,你,这,我,这,唉呀!”到最后居然重重跺了一脚。夏承炫看了,捧腹大笑,又道,“你急的甚么样!这算什么怕羞的丑事?”夏承炫贵为亲王世子,十六岁后便有陪房丫头侍寝,于男女之事早已熟晓。梅远尘今才十五,虽与海棠初陷情网,却也最多在她脸上香过几个吻,乃是个实打实的雏儿哥,哪里经得起他这般撩拨。

夏承炫清了清嗓子,又道,“其实我也没去过,正想去瞧瞧呢!你去是不是?”梅远尘忙答道,“我,我自然是不去!不是跟你讲了么,我恋上海棠了,日后定是要娶她的!”想起海棠,心下一时满满的暖意。夏承炫奇道,“这又有甚么相干?逛了窑子怎就娶不得海棠呢?我偏要带去。”梅远尘急忙摆手,急道,“不成的!不成的!海棠知道了可要伤心不乐了!我既爱她疼她,怎能使她心伤不快?你要去便去吧,我是决计不去!”夏承炫见梅远尘说的这般坚决,一时意兴索然,气骂道,“哎,你这傻儿样!早些去睡吧!我可困了!”说完,不再管他,只顾开了房门进去了。

梅远尘总隐隐觉得,夏承炫是有意插科打诨,故意不来问自己去了哪里。心里难免一阵感激,想起适才一番对答,又觉全身燥热不爽,走到自己房前,急急进了去。

梅远尘跑到偏房洗净了身子,换上新衣匆匆上了床,躺下来依着师父的口诀运气吐纳,不知不觉便睡了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过了挺久的,梅远尘悠悠转醒,竟发觉自己躺在玉琼廊苑的床上。梅远尘想着,“这可好,正想海棠了,便去找她罢!”这要出门却见海棠正提着食盒走来,柔柔笑道,“公子,你要去哪里?瞧我给你做了甚么?”梅远尘迎上前,接过食盒打开一看,却都是些清溪老家应季的果脯酥饼。梅远尘心中喜乐,握住海棠纤手,叫她坐下,又拿了两个果脯,一个塞到海棠嘴里,一个自己吃着。“好姐姐,这果脯子可真好吃!”梅远尘吃完,由心赞道。海棠见他这般得乐,脸上笑靥如花,轻轻说着,“公子,你要是喜欢吃,我便时时给你做,好不好?”梅远尘见她娇唇欲滴,一时情迷,把她从凳上拉起到自己身前,伸手抱住她腰,迷糊说着,“好姐姐,我想吃你,你给我给我吃?”一边伸手在海棠腰间、臀上摸索。海棠浑身滚烫,吃吃说着,“好弟弟,夫人已将我许配了你,你早晚是我的夫君,我,我甚么都是你的!你喜欢么?”梅远尘哪里还有半点把持,双手捧住海棠嫩脸,一边不住往她脸上、唇上轻吻,一边迷乱说着,“好老婆,我喜欢你,喜欢的紧!半刻也不想跟你分开,我要你,好不好?”两人一边搂着轻吻,一边退到床沿。既坐上了床,梅远尘顺势一推便把海棠推倒压在身下,一边胡乱亲着她,一边急急去退她的衣裳。两人裹在被里,一阵翻云覆雨,力竭而眠。

不知多久,梅远尘迷糊转醒,感觉到手里握着一团柔腻粉嫩,闻着身边少女淡淡体香,体内之火又起。一翻身压到怀中美人儿身上,伸嘴便去吻。怀中人儿粘粘糯糯嗔道,“好哥哥,让人家歇歇可好?人家身子薄,可经不住你这般伐挞。”梅远尘笑道,“好姐姐,你怎的又叫我好哥哥啦?”言毕又去亲她娇唇,一看,竟懵了,这怀中人儿哪里是海棠,确实承渏郡主。“漪漪,漪漪,我……”梅远尘实在想不通,这时已经语塞。夏承漪靠上来,撒娇道,“好哥哥,你不爱我么?和我在一起,你是快活不快活?”梅远尘看着眼前绝美的脸庞,听着她柔柔的声音,心神早已荡漾,不自觉说着,“我当然爱你,和你在一起,我实在快活得很!好漪漪,没有你,我便是活不成了!”说完,急急附上身去。二人正欢好到妙处,却听门外叩门声响起,一个声音欢快叫道,“公子,你在么?瞧我带了甚么来?”正是海棠来了。

梅远尘心下大急,竟言语不出,急出一身热汗。

“呼~”,梅远尘快速起身,“原是天亮了,竟是场梦!”想起梦中旖旎,又羞又愧,重重打了自己一个耳刮子,“你真是禽兽!”正想起身,乃感觉胯下一片湿冷,更觉羞愧难当,急急起身去换衣服。

第一三二章 一胎龙凤吉星送

朔日之夜,从来无月,然却有素有朔日新月的说法。月一直高挂于夜空,有时,人眼虽不能视,却不意味它消失不见。

盛世之中,道门不争,然天下皆以道门为武林泰斗。侠义之心常在心中,就算,隐退不理世事,也不代表它归息泯灭。

青玄一句,“乱世来临,正是我等舍己殉道之时”,教梅远尘震撼不已:难道,这便是道人道?愿为人间正道舍身死?

直至此时梅远尘才意识到,道门传承数千年,绝非天眷偶然。道家深厚的教门底蕴,只怕释家亦有所不及!虽不知青玄所说自断仙缘所指何事,然梅远尘却知道,师父定然要为天下苍生做一件大事。当即跪拜在他面前,重重磕首拜道:“弟子谢过师父----为自己,更为天下万千黎民!”至于此,他对湛虚、止消七人的战死,也再不介怀了。

所谓顿悟,莫过于此。

天象九星中,有四吉星,分别是天心星、天任星、天禽星、天辅星。

天辅星亦叫武曲星,全名为大盖枢享天辅武曲纪星,在星象中与东南四宫巽卦相对应,五行属木。

木者,生机也。子时天辅星现西南,示喜,有子降生。

锦州城的盐运政司府内,后院上下一片忙碌。傅惩守在一间房外,来回快步兜转,屋里一直传来白泽的嘶喊之声。今夜,她要生产了,傅惩马上就要当爹。

亥时初刻,白泽突然感到腹中不适,不久便有羊水从下身流出,乃是生产在即的征召。好在她产期便在左近,百里思早已请了两个有名的稳婆住到了府上,随时候着。原本云婆也是接生的好手,只是云鸢父子几人都去了阜州盲山盐场,百里思便遣她过去照料三餐去了。

傅惩、白泽虽说是梅府护卫、家仆,梅思源夫妇二人却向来视他们为手足亲人。傅惩担责佑护府上安全,白泽迎产之事从头开始便由她在操持。昨日,眼见白泽产期临近,百里思说甚么也要他放下了手中事务,专心陪着。却没想到,他才陪白泽一天,她便要生了。此刻,听着屋内白泽的哭喊声,傅惩心急如焚,比刀枪架在脖子上还紧张。

“稳娘,可快生了?”傅惩站在门外,朝内大喊着。

里面传来了一阵声音:“哎哟,看到头了,看到头哩!姑娘,再使点劲儿!对对对,用力!深吸一口气,用力!... ...哎... 对了对了!... ...”

“傅老爷,莫着急,快生了,已见着头了!”一个稳婆朝着屋外喊道。

得了稳婆含糊不清的回话,傅惩心下稍稍平复了些。乃再行近些屋墙,把耳朵贴着门,听着里面的动静。

... ...

“好了,好勒,头生出来了...”

“傅老爷,头生出来了!小娃子活泛的很哩!”约莫过去一盏茶,稳婆朝屋外报道。

“哈...好!好!”傅惩听了这话,心中又轻松了些,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朝内问道:“我夫人可还好?”

... ...

见稳婆半晌也不答话,傅惩刚松下一点的心,不由地又紧了,急问道:“稳娘,我夫人她可还好?”

“哎呀,傅老爷,能有甚么事儿?你夫人好着呢,你莫要吵了!”稳婆有些耐不住他这不停的叨嘴,大声斥道。就这时,里面传来了百里思的声音:“傅二弟,你心放宽着些,白泽甚么都好!”她之前一直握着白泽的手,在她耳边不停地轻声鼓励。这时听出傅惩语气愈急,始开口劝慰他。

百里思在傅惩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得了她的话,他一颗急跳的心总算平伏了大半。

... ...

“哎~~~唉~~~... ...”里面终于传来了一声婴儿啼哭之声。“傅老爷,恭喜啦!是个公子!”稳婆大声笑道。

傅惩抬腿就是一脚,重重跺在地上,大叫一句:“哎呀!总算生了!”他才说完,便听到婴儿啼哭的声音在朝自己靠近。“吱呀~”门开了,乃是百里思抱着一个婴孩行了出来。

百里思见傅惩迎了过来,微笑着道:“傅二弟,恭喜你有后了!你,可要抱抱我干儿子?”

“干儿子?”傅惩一脸狐疑,愣笑着不知该如何答,双手伸缩好几次,终究还是没有过来抱,呵呵笑道:“我这手,力气太大了,可别伤了娃娃。”忽然脑中明白过来,大喜道:“夫人,你竟要认我这娃做义子?”

“你莫不是不愿意?”百里思抱着小婴儿轻轻晃着,笑着打趣道。

傅惩大窘,喜极而泣道:“我...我哪里不肯?我自然是千肯万肯了!我...呜呜... ...我... 夫人,此恩,傅惩...”

他尚未说完,便听里面传来惊讶之音:“咦,姑娘肚子里还有一个呢!”原来,白泽这一胎竟是怀了两个。百里思听了话,把怀中襁褓放到傅惩手边,见他接住了,便急急往里面行去。

傅惩也是一脸大喜,没想到爱妻竟一次怀了两个宝宝。他先时还担心自己抱不来,这刻襁褓在他手中却是稳稳当当的。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空洞的眼眶和脸庞深深的刀疤上,却一点也不显得狰狞,有的只是绵绵的爱和柔柔的怜。

第二个孩儿并未让他等得太久,过了约莫一刻,便又响起了一阵呱呱的啼哭声。在傅惩的记忆中,这两个哭声,比世上最好听的笑声,还要好听百倍、千倍。

门开了,百里思在门口对他笑着唤道:“傅二弟,把男娃抱进来罢,你们一家四口聚一聚!”

“哎,好勒!”傅惩的心像是被灌进了几百斤的蜜,连声音都透着一股甜意。说完这话,便抱着小襁褓急急进了门去。

床榻上,白泽披头散发,脸色惨白无半点血色,闭眼静静躺着。傅惩一进来便闻到一股血腥味,再看到妻子躺在那里不动,不由吓了一跳。百里思正抱着一个襁褓,见他神色紧张,赶紧安慰道:“白泽只是体乏了,并不碍事,坐月间多给她吃些将养的补品便好了。”

白泽虽已乏困难抵,听到丈夫进来了,勉强笑道:“惩哥,我只是累了罢了。你瞧下我们的宝宝,好是不好?”

见妻子尚能言语,傅惩心思乃定,急忙笑着回道:“哎!儿子可真像你呢!”一旁的百里思立即接着道:“白泽,我的干女儿,模样也像极了你!”

两个娃儿,竟是一对龙凤胎!

白泽听到这话,轻轻笑了,缓缓睡了去... ...

第一三三章 为报深恩不惜子

蚱蜢,漫天乌泱泱的蚱蜢,数也数不清有几百万、几千万只。所到之处,有如妖魔降世,遮天蔽日,花草树木被啃食而光。

“啊~~~啊~~~啊!”田地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绝望哭喊。耕农们狠命挥舞着手中的镰刀、扁担,却怎么也止不住这一片片结穗的稻子被啃食殆尽。

天渐黑了,这对夫妇早已精疲力竭,瘫坐在田埂上。望着眼前光秃秃的秸秆,他们面无表情,只是呆滞的眼光透出令人背凉的绝望。今年的收成,没了!被那群来自地狱的孽虫吃光了。

雨水寡少,时年不丰,肚子尚且难以填饱,哪里还有存粮?米缸中只剩了不到二十斤米,那是这对夫妇一家四口未来一个半月的口粮。一个半月后,这片田地里的稻子便可以收割了。现在,没有了,这里已绝不可能再有半点收成。那群乌泱泱的蚱蜢带走了他们一家最后的希望。它们吃掉的,不是谷穗,而是这对夫妇的血肉

两个瘦小的男孩自远处行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田埂上。已到了晚饭的时点,他们的爹妈却仍未回来。二人听到了村里到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叫,担心爹妈出事,便一起走了出来。

“哥哥,我怕!”小一点的男孩看起来才五六岁,这时跟在大一点的男孩身后,紧紧拽住了他的衣角,轻轻唤道,言语中已有了泣音。他不知道发生了甚么,只听到四周都是沙哑、绝望的哭嚎。

大一点的男孩似乎也就八九岁的样子,回过头伸手握住弟弟的小手,笑着说道:“先先不哭,有哥哥在,莫要怕!哥哥带你去就找爹爹妈妈。”他脸上虽笑着,双腿却在轻轻打颤。

“爹爹妈妈”天也暗透,虽有星月照着,却终究看不得远,兄弟二人慢慢行着,一路唤道。

“爹爹妈妈”

旷野中,两个瘦小孑孓的身影歪歪倒倒的走着。一路上他们看到了不少人,却没有一个来理会。这些人皆无力地坐着、躺着,或是在嘶哑地咒骂甚么,或是低声抽泣 就是没有一个人来理会他们。

“爹爹妈妈,你们在那儿?”

“爹爹妈妈,我是晨晨啊,你们在哪里啊?”

一个妇人突然一怔,深深抽泣着谓萎靡在一旁的汉子道:“娃儿他爸,没没用了,呜呜不要去想了,没有用了娃儿们来了,我们回家罢。”

汉子脸颊一抖,眼睑轻轻颤动,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苍生!这就是天道,这些苦穷之人,哪里能有半点抗拒之力?

“爹爹妈妈,你们在那儿呀?先先怕!”小男孩扯着喉咙唤着,犹如溺水之人发出的呼救之声。

声音再传到了那汉子的耳中,他呜呜恸哭起来,说着:“婆娘,我们回去罢,娃儿们怕。今晚给他们给他们做一顿好的 天呐!贼老天啊!你怎如此残忍无情?你怎你怎狠心要逼得我们骨肉分离啊 ”

那妇人扑过来,抱住他,劝道:“娃儿他爸,你你也莫多想了。这都是命啊!”

夫妇找到那两个男孩,牵着他们往家里走去。

这是间新盖的茅草屋,门上还贴着“五通神”的年画。五通神,主五谷丰收,时年顺遂。妇人和两个男孩都进了屋,汉子紧紧盯着门上这喜庆的年画,骤然伸出双手,把它扯了下来,撕得粉碎,粉碎!

对一家四口而言,这夜膳食,比年夜饭还要丰盛,家里养的三只还不到一斤的鸡仔也被妇人宰杀做了菜肴。三只鸡仔,都活活被剁下头

“先先,你要多吃一点啊,你还这么小,这么瘦你,你要多吃一点啊!”妇人强忍着哭腔,轻声说着:“这个窝窝菜,你向来最喜欢吃的,妈妈给你做了好多,你你要多吃些啊以后你要多吃些啊!”她频频给两个孩儿夹菜,把他们的碗填得满满的。

“妈妈,你怎不吃啊?你也吃罢!”唤作“晨晨”的男孩看着妈妈,奇问道。他尚少幼,还是懵懵懂懂的牛犊之年,哪里知道发生了甚么?

妇人伸手轻轻抚着他脸,黝黑的脸上满是慈爱,柔声说道:“晨晨,你是哥哥。你你已会照顾人了。你你可要照顾好弟弟,知不知道?你是哥哥你是哥哥”

阳光穿过茅屋的缝隙照了进来,刺痛了晨晨的脸。他从床上爬了起来,去找爹爹妈妈,却哪里也找不到了。

一大早,村里便到处传来哀嚎之声,犹如几百只恶鬼在叫。

找不到了,爹爹妈妈找不到了,再也不见了 两兄弟找了一整日,找遍了村庄的每个角落,找遍了村外的每一垄地。

找不到了,他们的爹爹妈妈走了,不见了,只留下了一袋十余斤的米和一坛肉。

傅惩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被梅晚亭发现的,他只记得,自己醒来的时候,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张慈善的脸。他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梅思源的母亲,梅晚亭的夫人白氏。而他身边,是他那饿得只剩皮包骨的弟弟。

傅惩原名叫傅晨,而他弟弟傅愆原名叫傅先。之所以改了后来的名,是因为他醒来后向梅晚亭诉说了自己兄弟二人的经历。梅晚亭听了他的言语,思忖了好几日,决定让二人改了名在府上住下来。

啖母之肉,乃世间至恶人道至罪,梅晚亭为他们改名为惩与愆,终生抵罪。

此事已过去整整二十年,梅晚亭、梅老妇人也已故去了十四年。然,傅惩对梅府的感激之情却半点不褪,反而与日俱增。这些年,他们兄弟二人一直追随着梅思源,为他鞍前马后效命。

一年多以前,梅思源由清溪郡察司升迁安咸郡盐运政司,他们兄弟自然随行同来。没想到,这个从一品的高位竟是如此的扎手。自赴任的第二月,便不时有人对梅思源下手。先是与梅府同来的一个职方和一个炼药道士不明不白被人害了,又后来府里的饭菜教人下了毒,好在那日梅府主仆同食,梅思源的一个护卫亲兵赶着执勤,提前吃了,不久便毙命。他的死倒救了梅思源等人。

四月前,在阜州官道上,突然冲出了四十几个蒙面歹人,二话不说便冲杀上来。那一次,何其惨烈!傅愆的左掌被砍断,背上一刀已劈到胛骨;云鹞被被钩子挖穿了肚子,内府也受了损,要不是云鸢紧要时刻来救,他只怕早已不行了。而他自己,脸上被狠狠挫了一刀,扎穿了他的眼球,割开了他的脸颊

一月半前,两百多名黑衣人光天化日之下持械攻入盐政司府,显是奔着灭门来的。要不是公子提前赶了回来,只怕府上这几十人,没有一个能幸免。

历经了多少次死战,替梅思源流了多少血汗!傅惩却半点也不悔。

“不悔,我若不替大人挡这些刀枪,这些刀枪就要落在大人身上。于公,傅惩可以死,梅思源不能死。于私,我兄弟二人受梅府活命之恩,便是为少主去死,也不能尽报。便是当下就死,梅府也多给了我二十年的命,这便是天大的恩情!”傅惩常常想道。

傅惩彻夜未眠,守在爱妻和儿女身旁,想着这一腔心事。

见爱妻喂完奶,把两个孩儿放置在了一旁,傅惩开口说道:“白泽,我有一事想跟你商量。”

白泽初为人母,心中喜乐溢于颜表,听丈夫有事对自己说,甜甜笑着回道:“惩哥,有甚么事?你直说好了。我们家你做主,我甚么也听你的。”她此时生活圆满,哪有他求?只是心疼丈夫终日劳碌,疲累危险罢了。然要他不做那些事,她倒从未想过。

“我想让娃儿虽大人姓梅!”傅惩轻轻说道:“夫人说要做我们娃儿的义母,我我想干脆把娃儿都过继给大人!”这是他想了一夜,才决定的事。要知道,大华其时,无后乃是大大的不孝,傅惩刚刚得了一双子女,隔夜竟要把他们过继给梅思源,这对他们来说,实在是件顶了天的大事。然而,梅思源只有梅远尘一个儿子,数月前受伤后更再不可能添丁,一旦出了什么事,梅府便绝后了。

“傅家可以绝后,梅家绝对不行!”

白泽轻轻咬着唇,流下了两行泪,缓缓点头应了声:“嗯!”

偏听之中,百里思坐在主位,傅惩站于她左下。

“取名?你们先时不曾取过么?”百里思听傅惩竟是来找自己帮忙给两个娃儿取名,不禁笑道。

傅惩努了努嘴,答道:“我们粗鄙,识字也不多,取不出甚么好名字,还请夫人帮忙取两个罢!”

百里思一愣,呵呵笑道:“这也使得。”沉吟半晌乃道:“男孩叫玉清,女孩叫新月,如何?长生大帝诞辰日新月下所生。”

“梅玉清梅新月”傅惩轻轻唤道。

第三卷 大华忧患始浮现 集合建议,欢迎留言告知

作者最近在构思两本书,基本都架构完成了,看下大家更喜欢(或者更看好)哪一本:1.玄幻类的《寻影擒龙》---主公人所在的凡人剑派,在光天化日下所有门人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偷去了影子,此从被世人视为妖邪、异数。

掌门人气极而死,死之前命弟子(即主人公)就算穷尽毕生精力,付出生命代价也要找回丢失的影子,让弟子们重新做个堂堂正正、完完整整的人。

于是主人公踏上了一段神秘的、梦幻般诡异而又刺激的寻影之路。(我个人觉得会比较有市场,也很好写。

)2.意识流的《林小姐的生日晚餐》----主人公林小姐下班回到家,从楼梯走到家里,林爸爸正在给她做生日晚餐。

故事的时间跨度就是从林小姐爬楼梯到回房躺到床上,大概二十分钟。

故事内容就是这二十分钟内的一个空间慢放和事物推理。(我个人最喜欢的一个构思,在写《大华恩仇引》前,本来想先写这一本的,但是觉得很冷门,而且比较难,亲友都不推荐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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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第一本书,怕跑错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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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大华忧患始浮现 小小里程碑

一百章了,算是个小里程碑。全文十三卷,预计五百章左右,和那些神级的玄幻动辄七八百万字,几千章,那是完全不能比。

选择写武侠,早就做好了扑街的准备。现在情况也差不多,第一本书,就当练笔吧。

N多次有弃更的想法,主要是觉得武侠在纵横完全没有市场,但总还是舍不得。

谁叫《大华》是我第一本书了,哪怕完本的时候收藏还是三位数也要咬牙更完,算是对自己有个交代。

自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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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最是情真少年游 第〇三二章 朱府宅院宴老幺(下)

桌上十二人中,梅思源和随从八人摸黑从阜州鄞阳县出发,已骑行多时,早已饥饿难耐。席上梅思源向众人祝了开席酒,大家便拾筷卖力吃将起来。朱由颛和老管事作陪席间,自然亦不免频频动筷引菜。此间就只老幺,在位上看看众人,看看杯盘,伸头张目,如坐针毡。梅思源瞧见了,似乎心下有了猜想,笑着谓其道,“老幺兄弟,你如何不动碗筷?”

老幺正吞咽口水间,骤听得高官问起,急忙想去答话。哪想喉咙一紧,却把口水倒灌入鼻,呛得他就要打喷嚏。待气息稍顺,乃愣笑着说道,“我不饿的!我不饿的!”嘴上说着,眼睛却忍不住瞥向席间餐盘中种种肉食佳肴,心下想着,“哎哟,我的皇天老母!这世间哪里有那么许多好肉好菜!”老幺似乎察觉梅思源似乎看见自己窘样,又道了一句,“嘿嘿,我不饿的!”

梅思源何等聪慧的人品,自然想到多半是老幺自觉卑微,与众人同席,哪敢放肆吃喝,正拘着自己。乃向一旁的亲卫笑骂道,“壬馍,就顾自己吃饱!倒是给老幺兄弟夹几个菜啊!”薛壬馍乃梅思源从清溪随调过来四名亲卫中,年纪最幼的一位,此刻正对付着盘里的大猪肘子。忽听大人唤自己名字,筷子一抖,险些把好大一个肘子拨到盘外。这时尴尬起身,用力扯下左前餐盘内麻酥鸡上一条鸡腿,两筷夹着大鸡腿,往老幺碗里放去。老幺紧紧盯着鸡腿,生怕其半路要掉下。幸而一路无虞,鸡腿稳稳落在他碗里。鸡腿落下一瞬,老幺身形一震,就要伸手去拿。手就到碗边,突然止住,缩到桌下,尴尬地对着众人笑着。

“老幺兄弟,你随意便是,此间私下饮食,没有那许多规矩。”梅思源见此情形,亦丝毫不介怀,温声对其言道。

老幺自觉到这群官爷似乎都人好的紧,当下心里放松许多,看着碗里鸡腿,只觉实在难以经受诱惑,嘿嘿笑道,“我,嘿嘿,那我就吃一些,吃一些罢!”说完抓起碗边筷子,吃开了去。没几个呼吸的功夫,好大一条鸡腿便快吃完,梅思源对着薛壬馍示意。薛壬馍得了暗令,又往老幺碗里夹了好大几块炖牛筋。“嗯!嗯!”老幺口中有食不能言,只发出“嗯嗯”的声音。

“呃~呃!”,老幺肚子实在装不下了,重重打了几个饱嗝。肚子虽已饱胀,心中却欲求不满,仍是不舍地盯着一席残羹,“哎,还剩着这么多肉菜哩!那盘蒜蓉鸭还有大半只,那钵炖牛骨都没怎么动过呢!中间那只烤乳猪,怕是还挂了十几斤熟肉,啧啧,唉!可惜婆娘和两个娃儿不在啊!”

梅思源在一旁将这一切看得仔细。这老幺衣着褴褛,面容枯槁,一双大手布满裂痕老茧,实在是个最最真实的穷苦人。自己虽曾经历家道没落,仕途艰难,但也从来衣食无忧。此刻虽领二品衔,却挂一品职,侍一品俸禄,每年银钱六千五百两,更是锦衣玉食。这些下层百姓的日常与自己实有云泥之别,一时心生恻隐。

“朱先生,可否把这些剩菜赠于我?”此时众人已膳毕,正坐在膳厅旁茶案稍事休息,梅思源谓对坐的朱由颛道。

“哎哟,小民招待不周,这,这,小民这便遣人再去备一席酒菜!”朱由颛忙从座上站起,神色慌张道,还道是这位大人竟不曾吃饱,抑或对此间膳食不喜。

梅思源见状,知是朱由颛误会自己,当即起身笑道,“先生误会了。这位老幺兄弟想来还有老少在家,我想做个人情,不如把这所剩菜肴都给这位老幺家里送去。”

朱由颛这才醒悟,笑笑道,“哦!哦,原来是这般!那自然好!自然是好了!小民这就趁还热乎着,叫人把饭菜都给老幺家里送去!”说完,辞了身下去安排。老幺原本正在心下想着,听得官爷和东家对答,竟原本道出了自己心声,一时好不激动,眼眶布丝,就要流出泪来,“婆娘、娃儿,你们今儿也可吃顿顶天的好了!”

“老幺兄弟,你可否借一步说话?”梅思源看着老幺,唤道。

这老幺不明就里,痴痴站在原处,挠着头,傻笑回道,“嘿嘿”。

梅思源无奈摇头笑道,“老幺兄弟,过来说话罢。”

这话老幺便懂了,痛快应承了,“哎!”快步往茶案行去。

“你可知我是做甚么的么?”梅思源问老幺。

“我不知,只晓得你是个天大的好官!”老幺傻笑答道。

梅思源得到老幺此般滑稽回答,竟觉十分如意,又道,“我便是这大华朝管盐的官了,你在这盲山找到这盐矿,实在帮了我极大的忙,我定要好好谢你!”

“大人哪里话。我就算帮这一小小忙,今日膳间却吃这许多饭菜,你还要送菜给我婆娘、娃儿,我甚觉过意不去哩!”老幺哪里能有那般眼界,只觉自己所作实在微不足道,而这位大人对自己又实在太过客气,感念定是祖上积了大德,才得了这般厚报。

“老幺大哥,你以为在此间过活,何物最是紧要?”梅思源自内心感激老幺找到盐矿,将来或解千万人少盐之危,是以想犒赏他一番。

老幺一时愣住,半晌乃失望答道,“要说最最紧要,那自然是田地了。”

第三卷 大华忧患始浮现 更新中

因多重原因,决定暂时停更《大华恩仇引》(几位给我大额打赏的朋友,Sorry!

)这段时间会找空码文,但不会上传,具体上传时间还不能确定。说实话,我自认为这本书写得还可以,花了不少功夫,但成绩很惨淡,也受到不少质疑。

这也是停更这本书的其中两个原因。虽然暂时停更,但最终这本书肯定会完本的,这点作者很有信心。

再见,各位读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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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大华忧患始浮现 紧急澄清

刚责编和我沟通了,作者深深感觉到自己做错事了。《大华恩仇引》不会停更,一定继续写。

好吧,以后除了正文章节,尽量不发其他东西了。不说了,码字!码字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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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最是情真少年游 第〇三六章 端夫子论攻与防(下)

端夫子驻足在旁,静待众人看完,听得皇甫天纵所叹,乃嗤笑道,“登墙破城又岂是如此易与之事?”

“夫子,此攻城塔实在是精妙绝伦,难有阻截之法啊!”夏承炫见到塔名即知,此必为自己这位皇叔祖,授堂上的端夫子所创。端王虽比永华帝年长,但历来礼制尊帝位,皇子称呼皇帝长兄为“皇叔”,皇孙称呼皇帝长兄为“皇叔祖”。自己素来知道,端皇叔祖学贯文武,无所不精,却未想到如此精妙的攻城塔竟是他所构设,忍不住赞道。

“世间才智之士何其多,战时从无不败之兵。”端夫子感叹道,“攻有破城之械,守自有拒敌之法。城墙筑基之时,使墙身下凸上凹,使敌攻城塔及云梯不易落定。便是攻城塔靠近了城墙,搭桥之长亦不足以通联,兵士登墙必定小心翼翼。而此时,守城之兵可用飞钩、短矢、檑木一一击之,使攻城之兵非是摔死,便为守兵所杀。便是搭桥架好,攻城兵士聚集登墙,守军泼以桐油,掷以火把,塔身一瞬时火起,兵士往往十不存一。是以,正面强登,实在是攻城之下下策。”

众人一听,恍然大悟。薛宁又问道,“夫子,你适才有言,破城有三途,那另外的攻门和凿地之途呢?攻当如何攻?守又当如何守?”

“凿地,乃于外城近墙处挖凿地道,直通内城,兵士从地道入城。”端夫子解释道。

薛宁听了喜不自胜,拍掌大笑道“夫子,此法甚好!避开守军诸般杀伤械具,不损兵士便得以入城,实在妙极!我若将兵,首选此法!”

夫子摇头道,“此法虽简,但成事者实寡。皆因守城之军有‘瓮听’一制。”

“夫子,何为‘瓮听’?”皇甫天纵问道。

“为防止敌军施凿地之法入城,守城之军覆石瓮若干于城墙左近,择耳聪之人坐听于瓮中,一旦听得凿地之声,即辨其方位,提前凿出孔洞,往地道中施以毒烟,以扇驱之,地道兵士退之不急,往往积聚期间,难有活命者。”夫子答道。

“那破门呢?”皇甫天纵再问道。

“破门乃最为常见的攻城之法。破门最常用之械具乃是撞车。撞车以百年巨木之躯为身,长约四丈,径直约十尺,重逾十万斤。通身裹以铁甲,下设底座,由十二轴、二十四巨轮通联,近百士兵在旁侧推动前行。一旦靠近城门后,士兵们便蓄力齐发,推动撞车抵门。因撞车自重,撞力巨大,足可以摧毁城门。”夫子缓缓说道,脸上似乎颇有余悸。

“这撞车竟有那么重?那寻常城门哪里抵挡得住?”皇甫天纵听得撞车如此硕大,不禁咂舌,又问道。

“大华当前的确少有能抵挡撞车的城门,一旦撞车靠近,守城实难。然撞车外形如此之大,亦自必有其不足之处。其一,用以做躯干之巨木不易得。撞木质硬身高,只有数百年的楠树、梧桐可以为干。而数百年之楠树或梧桐皆极罕见,是以大华撞车之量不足双手之数。其二,撞车的车轴极难锻造,一旦战时轴断,则难以前行。其三,撞车过重,虽集百人之力推动,亦只能缓缓而行。行进之间,极易成标靶,为城墙守兵射杀。其四,一旦守军在城门前各处设坑挖壕,撞车短时亦难以通过,再易成守兵之射杀标靶。其五,城墙置有钓桥、垂钟板、闸板、檑石,一旦撞车靠近则收起钓桥,撞车无法涉水,攻城之军必临时搭桥,此时又成守军射杀标靶;一旦临近城门,守军可掷下檑石、闸板、垂钟板,攻城士兵往往避之不及,死伤八九。余下之兵既侥幸攻至城门口,又有通身密布钩刃之刃车候在前路,难免又被绞杀一番。至于此,撞车要么于攻途坏损,那么阻于路障沟壑,要么推动撞车的士兵无以为继。是以,以破门攻城,又如何简单?”端夫子毫不保留,将其中原由一个个说来。

“夫子,你所言者,皆自相矛盾。攻之器具如此利于攻,守之兵械那般善于守,以善守之道对善攻之法,又当如何?”公羊颂我疑道。

“至坚之盾对至利之矛何者胜出,从无定论。三岁之童执盾,百战之夫使枪,则枪必破盾;百战之夫执盾拒稚童之枪,则盾必不可破。同理,攻以骁勇善战之兵,守以未经战事之卒,尽管守械再具,城亦必破;攻以散兵游勇,守以百练之师,则攻器再利,城亦不可破。攻防对决,绝不止于拼比械具、工事、兵器,更比士气、经验、临阵应变及兵法调度。”端夫子有疑必答,答必以理,众学子听完,不住点头。

“夫子,学生虽不曾上过战场,经此一堂便可知晓战事何等残酷!无论攻守,双方尽皆设法杀伤敌众。其中种种械具,无不弑杀士卒如割草。无论攻城成否,只怕先行之军百无存一;无论城能否得守,守城之兵又有几人能活?士卒皆壮丁,上需侍父母,下待养幼小,而一旦身死,其父母无所终,其子女无所养,何不是人间惨事?”薛宁起身感叹,言至语末竟泪眼婆娑,声色哽咽。梅远尘心地素善,这时听薛宁感叹,心中何尝不是作此感想。

端夫子冷声斥道,“敌若来犯,如何能不拒?城之既破,民将何生?覆巢之下,哪有完卵!如今大华强敌环伺,尔们皆重宦亲贵出身,当怀以死报国之心!兵士身死毁小家,国若将亡谁能独存?”

夏承灿起身朗声道,“承灿必怀死战之心,护我家国!”

第三卷 大华忧患始浮现 篇外聊:

这本书的里面会有十个比较重要的元素。

1.道。天道不与人,人道向善。

2.侠。金庸老爷子说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3.恩。两个突出的:一个是梅府一众仆从报梅家的恩,一个是梅思源报国恩、夏牧朝的知遇之恩,剧透,都非常惨烈的。

4.情。这个算是武侠的标配吧,总得给主人公一点艳遇吧?

5.仇。最后面会发现,国仇、家仇都不知道该向谁报。

6.忠。其实忠义之士多半都没好下场的,这里面的忠义之士非常多。

7.勇。致知堂这群公子哥,会在后面爆发的。

8.武。这个不好写,尽量多想想。

9.义。义往往体现在舍生取义。

10.舍。端木玉的舍、夏牧阳的舍和梅远尘的舍,他们舍弃了不同的东西,但通过他们的舍都能看到人性中光芒的一面。

这本书除了主人公梅远尘外,夏承炫、公羊颂我后面也会有比较大的篇幅。这两个人都会经历特别的事情,介于亦正亦邪的形象之间。比较精彩的部分好像都在后面。

第一三四章 双生兄妹两家姓

“梅长生?梅新月?”百里思奇问道。哪有教自己孩儿去随旁人姓的?此事几与自掘祖坟无异,听傅惩竟要让两个娃儿姓梅,她怎能不惊?“傅二弟,你莫胡说了,此事绝不可为!源哥也定然不会允你的。孩儿便叫傅长生、傅新月!”

傅惩突然跪倒在地,沉声说道:“夫人,我兄弟二人及白泽受了梅府厚恩,今生实在难以尽报。便让我的两个孩儿随着大人的姓,生做梅家的人,死做梅家的鬼,续报这份大恩罢!”百里思被他这毫无预兆的大礼吓了一跳,忙从座上起身去扶他,傅惩却岿然不动,“夫人,此事我已与白泽商量,让娃儿们姓梅,乃我们二人一起做的决定,请夫人成全!”

二十年了。百里思比傅惩早三年进的梅府,此时,他们已相知相交了二十年。虽是主仆,何尝不若姐弟?何尝不似故友?百里思向来心思细腻,聪慧谨慎,这时见他跪在地上,自己去拉也不肯起来,已知他下定了决心,只怕难以再劝回。乃温声说道:“傅二弟,你先起来。”

傅惩轻轻摇着头,并不答话,更不起身。

“你莫不是要我也跪下?”百里思微怒,低声斥道。傅惩听了这话,再不敢坚持,缓缓站了起来,沉声说道:“夫人,我敬重你,怎敢累你下跪?只是,我意已决,还请夫人成全!如若夫人不从了我们,傅惩终生有憾!”

他这话说得很重,每个字都透着一股决绝,百里思听完,心中不禁一震,喃喃叹道:“罢了。男孩儿随你姓傅,女孩儿随源哥姓梅,最多只能如此了!你亦仅此一子,我绝不能使你无后!倘使你们尔后再生了娃子,此事再议,如此可好?”这是她能想到的最两全的法子了。

“这?这...”百里思这个主意,他却从未想过,这时听她说来,似乎倒是颇合情理,竟有些意动了。

“你尚犹疑甚么?梅家白得了你们一个闺女,已是占尽便宜。往后你们兄弟若是再多生了几个男娃,你这话我倒还可以考虑,现下却是断然不允的。便如此了,换做源哥,想来他也会这般计较的。”百里思正声说道。未能给梅家多续一点香火,向来是她的第二大心病,为此,她也不知失眠了多少个夜。自梅思源在阜州受了那伤之后,二人添丁之念算是彻底绝了。此时傅惩要过继娃儿给他们,抛开伦常不顾,她心中自然是万分愿意的。然,傅惩为梅府做的事,桩桩件件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说他是梅思源的救命恩人亦半点不为过,怎忍心让你生子而无后。心中一番计量,才提出了这个法子。

这自算得上是个两全的法子。傅惩心想:“说不得,只能这样了。日后我和白泽再多生几个娃儿,到时大人和夫人便再不能却拒了!”念及此,他心结总算通了,终于松口道:“是,夫人。便依你的,男娃子姓傅,女娃子姓梅。但你得先允我,我和白泽若再生了男娃,他定要随大人姓梅!”这时,他仍不忘让百里思应承他这个请求。

梅府人丁实在单薄,且府上屡屡遭袭,多番遇险,便是此刻,梅思源仍在宿州战地。傅惩与百里恩同在梅府待了数年,自然熟识,其遭遇他也大致知晓。是以,梅远尘孤身在都城,他也不免时常为其担忧,总也放心不下。即便他已知,这位小主人学得了一身高明的武功。

“此事,我不能随意应承你。得和源哥商量过才好决定,容后再议罢!”百里思蹙眉为难道。见傅惩就要来驳,她紧忙开口:“你来了此处这么许久,两个娃儿早也尿湿好几回了,早些去换了干爽的垫布罢!白泽刚生完,体虚的很,你要多帮衬着些!”

她这话说的巧,果然效用不错。傅惩一听又是娃儿尿湿,又是白泽体虚,倒真有些急了,脸色已有些不安。百里思见他这形容,嗔骂道:“你怎还愣着?还不去白泽房里帮忙伺候着!我女儿娇嫩的很哩,浸出了疹子我可不喜了!”

傅惩老脸一红,脑袋微微一缩,忸怩应了声“哎”,便快步跑了回去。

“新月...梅新月...新月...我的女儿...”百里思缓缓坐到座上,看着厅外轻声唤着。

初生的娃儿最是折腾人了,一个时辰屎尿好几次。白泽脸色虽好了些,却仍下不来床,除了喂奶,其他也做不了甚么。好在两个稳婆还在府上,百里思使了重金请她们,这时伺候大小倒也勤快。傅惩进房时,正见一个稳婆拿着换下的布垫出去,想来是去洗净晾开去了。

“你说话小心着些,宝宝刚喝完奶,才睡下的,莫要惊着了他们!”见丈夫进来,白泽忙轻声嘱咐道。这一上午,她心中始终有些不乐,究其原由,还是有些舍不得把这两块心头肉过继,哪怕是过继给自己夫妇二人的救命恩人。

傅惩手上动作一僵,咧嘴笑起,蹑手蹑脚地行到床边,轻轻坐下。屁股还没落定,便探首去瞧两个襁褓中的小婴儿,狰狞的脸上,满是慈柔的笑意。

“惩哥,夫人给取了名儿么?”白泽有些无力地问道。其实,她心中是有给娃儿取过名的,只是从来不曾说出来。

“取了,男娃叫长生,女娃叫新月。梅新月、傅长生!”傅惩轻笑着回道。他自然知道,白泽虽同意把孩儿过继给梅思源夫妇,心中却定是万分的不舍。此时看着妻儿,傅惩忍不住想:“夫人的这个法子,总算教我给白泽有个交代。”

白泽瞪大眼睛,惊问道:“傅长生?”

“嗯,是傅长生!”傅惩轻声回道:“夫人说甚么也不肯让儿子随梅姓,给他去了个‘傅长生’的名!长生大帝诞辰所生,我儿一定长命百岁,体泰康健!”

“新月!长生!”白泽轻轻念着,两行泪夺眶而出。傅惩自然知她何以哭,也不去安慰,只对她微微点着头。

白泽坐起身,对着后院主厢位深深鞠着躬,良久才靠到床栏,闭着眼柔柔唤着:“长生...新月...傅长生...梅新月...”

第一三五章 偏营病榻与君谋

盐运政司府上添了两个娃儿,果然是闹腾了许多。偏厅之上,百里思、白泽各抱着一个襁褓,海棠、筱雪则也围簇着细细打量。

“白泽,你生这两个娃儿怎么都这么丑啊?”筱雪看着两个小孩红通通、皱巴巴的肤皮,禁不住嘀咕道:“看起来倒像是小老头和小老太呢!”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甚是讶异。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同床共眠了十几年,自是甚么话也说的,并无半点忌讳。

百里思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轻斥道:“你胡说甚么话!小孩在娘亲肚子里是泡在羊水里的,自然会有些松松皱皱的,再过几月来看,不知道这两个娃儿生得有多俊呢!”她自己生养过,自然知道小婴孩出生时都是这般样子的。

白泽之前也觉得这两个宝宝的模样,实在是不大讨喜,只是毕竟是自己生的,自并不甚在意。然而,做娘亲的自然希望孩儿都长的俊俏些,这时听了百里思的话,笑逐颜开问道:“夫人,当真如此么?”

“自然是了。尘儿出生那会儿,只怕还没这两个宝宝好看呢。”百里思一边轻轻晃着襁褓,一边轻声言道。

梅远尘现时的面容自然是一等一的出挑,任谁也找不出半点毛病来。白泽听百里思说自己娃儿的形容竟不逊色公子,一时笑得合不拢嘴。

海棠看着百里思手里抱着的梅新月,甜甜的笑着,心里忍不住想道:“夫人说,颌王殿下已允了我们三人的婚事。待他此间军务稍定,便携我去都城,为我们三人操持婚仪。我和公子,不多久也要有自己的娃儿了,生个女孩儿也是顶好的。”

四女正聊得兴起,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乃是傅愆快步行来了。

“夫人,卢百夫带回了一封老爷的家信给我!”傅愆在百里思跟前站定,躬身报道,一边双手递来一个信封。这是梅思源离开锦州后第一次传信回来。百里思脸上一喜,轻轻把新月交到筱雪手中,接过信,打开看起来。

傅愆分别和白泽、筱雪招呼过,发现竟有两个小襁褓,不禁大叫了起来:“嫂子,你竟生了两个娃儿呢!可好的很呢!”

“你小声着些,莫惊着了宝宝!”筱雪见丈夫这般粗莽,娇声嗔道。傅愆一咧嘴,笑着点了点头,轻轻靠近筱雪,逗起了她怀中的小新月来,“宝宝,啰啰...嘞嘞...我是你二叔哦!”小新月却只顾努着小嘴巴,半点也不去理他。

“嫂子,娃子都叫甚么名字?怎不喜欢我这个二叔?”傅愆也不置气,笑着问道。虽说他与白泽早已熟稔,先前一直是直呼其名的。然,自她与傅惩成了亲,他便改口唤她“嫂子”了。

“宝宝还小,且不知道你说甚么罢。”白泽心情甚好,笑着答他:“男孩儿是哥哥,唤傅长生,女娃子便叫梅新月了。”

傅愆心中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心中暗暗想道:“我和筱雪也要生几个娃儿才好啊!梅府的人丁实在少寡,我们佑护老爷不力,累他受伤生养不得,我们怎对得起先老爷和先夫人?自当过继些子嗣给老爷弥罪。”

看完信,百里思心中一直不安的心才算踏实了些。信不过数十言,也就写些梅思源因着善后庶务繁重,一时恐难脱身,嘱她照料好府中上下。“这便够了,只要他平安康健,便比甚么也好!”

宿州算是个偏远小州,州府府衙既小且陋,实在难以作为亲王行辕。一番计量,夏牧朝选择在宿州城外的铁甲军军营落脚:一来,再没有何处比此地更安全;二来,梅思源、诸葛平泰、徐定安皆在此间,有事正好商议。虽然,梅、许二人伤重未愈,下不得床。

已是酉时三刻,天色已渐渐沉下,偏营中早已点上了灯盏。梅思源与徐定安各自躺在一张竹榻上,尽力躬下身子。夏牧朝忙去扶他们,斥道:“甚么时候了,还拘着这些虚礼作甚?”语气之中,竟是愠意颇重。梅、徐二人皆是死战强敌而伤,乃大华有功之臣,夏牧朝自不愿他们冒着伤口撕裂的危险来行这毫无真意的鞠礼。

二人谢过,老实躺了下来。

夏牧朝在梅思源病榻前的椅子上坐下,再谓一旁的诸葛平泰道:“平泰,你也坐下罢!”四人便或坐或躺,挤着围成了一圈。夏牧朝挨个看了三人,乃正声道:“三位,宿州之战,你们是首功之人,我自会依律请赏。有几件事,我必先告于你们知:其一,月前安咸、浮阳两郡接连下了八天大雨,各地桥、路皆有损毁致哨所发出的军报不曾按时送抵都城,父皇知道消息时已是三月二十七日,此时沙陀军已然撤兵。其二,上河郡屏州水坝决堤,六十万屏州百姓死伤殆尽。其三,庇南哨所发生哗变,两万五千将兵化身兵匪在附近州府烧杀抢掠。”

“竟...大华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梅思源强行撑起身体,惊问道。他脸上尽是焦虑、伤心的神色,颤声叹道:“屏州六十万百姓伤亡殆尽,那可远比这宿州战事要惨烈得多啊!我大华,今年怎如此多灾多难!”两军冷兵厮杀的场面虽然血腥,死伤人数却远不及看似温和多的水灾。

夏牧朝轻轻摇头,冷声言道:“哼,屏州大水绝非天灾,定是人祸无疑。而庇南哨所哗变之事,皆因押粮兵被杀,哨所无粮所致。这两件事未查明,却可断定,必是厥国端木氏所为!”虽无铁证,他这话说得却是斩钉截铁,而三人听了却半点不疑。

加上先前都城重宦遇刺之事,只厥国,兼有做这些事的意图与实力。

“得知沙陀大军既来,你们必会同时向朝廷和临近郡府的哨所求援。朝廷不派人来救,那是来不及,而驻北军营只在六百余里外,绝不该不救的!”夏牧朝半眯着眼,冷冷言道。

“嘭!”徐定安一掌打在竹榻上,瞪目大声骂道:“我倒是就我徐疯子这么想,原来颌王殿下也看出来他赵乾明有鬼怪了!”他这话说得又及又大声,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嘶嘶”轻哼。

赵乾明是从一品的高阶武将,乃是大华四位四方将军之一,若无实证,这三人便是疑心他有事,亦断然不敢轻易说出。这时既然夏牧朝开了头,众人自然再无顾虑。“赵乾明知宿州有危而不久,实在令人不解。且在沙陀攻打宿州城时,竟用上了大华自家的撞车和攻城塔。呵呵,这样的军械,在兵部皆有造册,一查便知了!”诸葛平泰微笑着说道。

“无需耗时费力去查了,此物定是出自驻北军营。”夏牧朝冷声道:“尚有一事,我不曾与你们讲。我自都城赶来时,在澹州遇到两百多名杀手死士伏击。已审出来了,派他们来的,就是赵乾明!”

三人面面相觑,显然是震惊不已。“这...赵乾明是不是疯了?”徐定安喃喃道。诸葛平泰却颇不认同,驳斥道:“他定知自己所做之事瞒不过颌王殿下,不甘心束手就擒,才兵行险招罢!”梅思源听了他这话,亦轻轻点了点头,显是赞同这一说法。

前事既已说完,夏牧朝乃正色道出了此行目的:“今夜在此处会面,便是要与尔们商议出一个周全的擒贼之法!”

第一三六章 席地诵咒渡亡灵

僧人脚力慢,乃为世人所共知。

释家主修行茹苦,向来都是戒骄奢、事躬亲,无问所致道途远近,皆以双足徙步,自比不得坐轿、骑马的代步脚程。离着六月初六尚有足月,且天柱山离着都城也不过一千五百里,苦禅寺的几个老少和尚却已收拾妥当,一早就下山赴召了。

苦禅寺赴召共六人,路上同行却有九个老少和尚,其中“真”字辈的三年轻和尚皆是法相的徒弟,被遣去照顾一应起居的。若非官牒中指明“悬月大师赴召”,法相是如何也不会让这位八十二岁的老师叔千里迢迢赶去都城的。悬月老和尚虽然被摘星阁列为当世第一高手,却毕竟年迈,法相担忧他此行有虞,是以,此次苦禅寺遣出来的应召五人皆是法字辈的高僧,其中便有般若堂首座法空和罗汉堂首座法普。般若堂及罗汉堂皆是苦禅寺究武之所,法空、法普二人的武学修为在苦禅寺亦皆在前五之列,虽未列身摘星阁高手榜,却绝对无人敢小觑他们。苦禅寺应召这六人,毫无疑问是赴召江湖门派中最强的一行,便是御风镖局、若州徐家或丹阳城盐帮皆远不能及。

“师叔,这...我们才几年未下山,这孝州城怎就已成了如此的光景?”一行人起早下了天柱山,这时已赶路五个多时辰,到了两百余里外的黎民郡孝州府,见路上不时有逃难饥民,忍不住叹道。

孝州位于黎民郡西北角,与驻北、冰湖两郡交界。孝州名闻天下,因着的便是境内的释家圣地----苦禅寺。孝州的苦禅寺在释家的地位等同于真武观之于都城,实是一方文化的不二图腾。因持禅礼佛成风,是以当地民心淳善,为天下所知,故而成为灾民逃荒的首选之地。这便是为何众僧一路行来遇着了不少饥民了。

天色已沉暮,乃到了晚膳的时辰,这一行老少和尚在一家小客栈打尖落脚。九人在一个大圆桌坐定,晚膳也简单得很----一人一碗素面。

“掌柜的,你就行行好罢,给我们一点吃的。我们真的是饿得不行了...就算死,也请行行好,不要让我们做了饿死鬼啊!掌柜的,求求你了!”店外传来了一个虚弱的声音,乃是一个瘦弱的女子带着两个小娃儿跪在地上乞食。她一边说着,一边跪拜磕首,她身旁的两个小孩已在嘤嘤啜泣。

掌柜是个五十几岁的老人,这时亦是一脸的难为,摇着头道:“这位娘子,实在是对不住了!这些日子,乞食的灾民实在太多了,今已来了十几拨了。我...我这一个小店做的乃是小本微利的买卖,也要养活这好大一家子人呐,哪里经得住这般消耗?实在对不住了。阿弥陀佛,佛祖宽宥!”摇曳的烛光下,分明能见他眼中闪烁的泪花。

乱世之中,人尚不如狗!

女子听了,低声抽泣着回道:“谢谢掌柜,叨扰了。”说完,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伸手去牵两个幼孩。三人执手相携,踽踽离去。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佛慈悲,愿渡世间一切苦厄!”悬月老和尚放下碗筷,双手合十念道。随即渡声谓那女子道:“施主留步!老和尚此间尚有斋饭少许,愿请施主随喜进食一些。”

他一身内功深湛无比,渡气传声便如在那女子耳边轻语一般。那女子听了这话,明显可见她身体轻轻抖了抖,拉着两个小孩缓步折了回来。

女子三人在众僧桌前跪拜下,惨声哭道:“谢谢几位活佛善施!谢谢几位活佛善施!”这是要经历过多少绝望无助,才能哭得如此悲恸!

“阿弥陀佛!施主请起!”悬月忙扶她其他。他已年迈,自无需忌讳甚么,也不会有人觉得唐突。真字辈的真如和尚早向老掌柜点了几个素菜,此时汤菜尚未端来,素面却已添了三碗,放在了桌上。

“三位施主,请上桌吃些东西罢!”法普和尚起身行礼言道。三个真字辈和尚早已让出了位子,站到了一边去。女子再三谢过,抱着两个小孩座上了椅子,给他们那好竹筷始落座吃起来。

三人脸无血色,显然是又虚又饿,然在座上进膳却始终执礼端正,一眼便看出来,他们绝非一般穷苦人家出身。一人一碗素面,一天舔食地一干二净,半滴汤水也未剩下。跑堂的伙计适时端了菜盘过来,放下了三碗素面和三碟素菜。

这大小三人已不知饿了多久,一碗素面显然不足以填饱肚子,眼见又添来碗碟,不禁眼放精光。然,未得众僧请食,三人却并不动手去拾桌上筷子。悬月老和尚看了,温声笑道:“施主不必拘礼,但请取筷吃罢!我们早已膳毕,此间素菜、素面本就是为你三人要的,无需客气。”

得了老和尚的准话,三人始站起身,躬身向众僧致谢,礼毕始拾筷进食。

法空和尚一旁看了,恻隐之心渐盛,轻声默念:“阿弥陀佛,愿佛祖慈悲,渡尽世间一切苦厄!使人皆有所食,居有其所,衣有所着。愿我佛慈悲,渡尽世间一切苦厄,了去一切恶业,善满人间!阿弥陀佛!”女子正低首吃着面,听了他轻声默念,双眼中泪水止不住地往碗里掉。

六碗素面、三碟素菜便是三个寻常壮汉也未必吃得完,然这体虚瘦弱的妇幼三人却将它们尽数装进了腹中。见真如和尚折身往柜台去,似乎是要去添面加菜,女子忙从座站起,躬身唤道:“大师请留步,我母子三人已腹足,再进食不得,多谢善施!”真如自忖他们三人想来也是吃了饱胀,便返了回来。

“施主,贫僧等人乃天柱山苦禅寺的和尚,数年不曾下山。不知此间发生何事,竟至于饥民遍地?”法空和尚双手合十问道。

女子回礼,答道:“大师,妾身本是上河郡屏州城人士,这两个是我的孩儿。”言及此,女子顿了顿,伸手分别轻抚了两个孩子,眼中泪光涟涟,尽是不舍与无奈。只听她接着道:“夫家姓谢,乃是屏州城百年的名门望族。妾身的夫君是个致仕的州府政司,家中置办了良田千亩,衣食从来无忧。”

众僧见三人礼数周到,行止恭敬,早猜到他们不是寻常的出身,却没想到是个州府老爷的家眷。法空脸有奇意,再问道:“施主既有如此家业,何至于流落为饥民呢?这...可是因由着甚么事?”

“呵呵,万贯家业如过眼云烟。一场天灾将这一切物事带去,半点也不留。”女子惨笑道。

法普和尚原本少言,这时却也忍不住问了:“哦?究竟发生了何等天灾?”

女子双眼迷离无神,犹如灵魂出窍了一般,喃喃回道:“一场罕世洪灾。”她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地抱住了两个儿子,轻声言道:“三月,屏州城接连下了十日暴雨。二十五日,屏州水坝决堤,滔天大水凶如罕世猛兽,吞噬着万事万物。所经由处,屋瓦人畜一概不留,生机尽数被灭。大水过后,屏州城四、五十万浮尸溺殍暴野在外,四、五十万孤魂野鬼夜夜悲鸣哀嚎,其惨,尤甚于佛家的阿修罗地狱!”

“甚么?”法普大惊,脸色均不由一变,问道:“施主,是四、五十万人么?”女子说得明白,他也听得清楚,却犹自不敢相信。其余八僧何尝不是和他一样的反应?一场大水带去四、五十万条活生生的人名,这当真从所未闻。佛门向来从善,听说了这人间至惨之事,便是他们多年持身修行,古井无波亦不免神伤心瘁。

“哪里不是啊!听说屏州全城六十几万人,活下来的不过十数万而已。”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原是老掌柜听了他们对答,行了过来,忍不住插话。他拿了椅子在一旁坐下,唉声叹道:“这些日子,孝州多了许多屏州来的灾民,我听他们讲了不少。唉,那个惨呐!十室倒有九室被灭门绝了户。屏州城的尸臭味,随风飘出了几百里呢!侥幸活下来的人,亦是甚么也没有的,不得已四处去逃荒,这路上又不知死了多少人。唉,惨啊!”老掌柜一边讲,一边摇头抹泪。这些日子,他尽做着蚀本的买卖,已施舍了不少灾民,只是他也有着老少要养活,力不从心啊。

法普想着屏州城尸横遍野,百里飘臭的景象,心中不由一恸,当即盘膝坐下,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圆月老和尚见了,轻声道:“我等,为屏州亡魂超度!念往生咒千遍!”言毕,席地而坐,轻声默念起来。余下七人见了,亦跟着坐下默念往生咒:“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莎婆诃!”

... ...

一时客栈内梵音袅袅传开。过往食客、行人见状,亦纷纷席地坐下,轻声念咒,为这数十万亡灵超度。

第一三七章 素心宫主云晓濛

一年的十二个月份中,若要说有哪个最不讨世人所喜,则自非五月莫属了。每年这一月,躁闷郁蒸而又乍暖还寒,雷雨往往连绵不绝,最是瘴气、暑病肆掠之时,世人谓之“毒月”也。然,司空府的征召令中已明文指定,赴召报到之日乃是六月初六。是以,受召的江湖门派,十有八九会择在这个最不适宜赶路的月份动身前往都城。

民间有俗语:五月的天如女人的脸,转瞬即变。这乡间旷野的,前一刻尚是晴空万里,此时却又乌云密布,似乎要将天给压下了来。显然,一场大雨已是不可避免。

五月天气说变就变,果然一点不假。

四剽悍高骑原本正由西向东快步疾行着,见前方黑云缓缓压了过来,不约而同勒住了马缰。骑在最末的是个肤皮微黑,剑眉星目的青年男子,这时他驱马向前行来,谓前面的瘦高老者和精瘦短须中年道:“爷爷、二叔,雷雨将近,要不我们还是折回到适才路过的小客栈罢?前路且不知要再行出多远才有个得宜的落脚之处呢!”

瘦高老者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看行在身后一骑上的肤白娇俏的少女,脸有忧容道:“此去那小客栈约莫二十里,驱马快行或许来得及。我们倒不打紧,倾心脸色有些不对想来是不甚舒服,可莫要再湿衣浸坏了身子。便往回走,行快些罢!”言毕,急拉缰绳,扬鞭在马臀一甩,马骑蓦地吃痛,迈足往回疾驰。这一行,竟是御风镖局的易麒麟祖孙四人。

宿州大战中,易麒麟、易布衣虽皆立有大功,却毕竟无军职在身,夏牧朝既来,祖孙二人自然便撤出了大营。且赴召之期迫近,易麒麟也不敢耽搁。当即和四个儿子商议,最后计定,御风镖局由自己及幼子易家名、孙子易布衣三人赴召。前日,祖孙三人一早出了府门,午时初刻便过了城关。令三人意外的是,出关后在官道行约三十余里,却见易倾心一身劲装骑在马上候在前面。她软磨硬泡,终于教爷爷同意自己随行去都城。只是,一老一少约定,易倾心到了都城便老实去镖局的分号待着,不得参与三人之事。

易家多男丁,四代之中仅易倾心一个女孩儿,实在都宝贝的很,素来便是无法无天的主儿。前次便是背着家人,偷偷跟着易布衣出镖月余在外,好在不曾出甚么事。易麒麟还道这个独孙女只是在府里待得烦闷,使性子了,想随自己三人去都城玩乐。在她软语撒娇的攻势下,易麒麟竟真许了她。然而,易布衣却清楚知道,她去都城为的是甚么。

前次随镖队出来,一路不赶脚程,她骑着马跟着镖车慢行,倒也并不碍事。此次却大不相同,四骑日行三百里,她早有些经不住了,脸色颇显病态。只是她外柔内刚,一直勉力支撑着。易麒麟何等眼力,自早已发现她的异样,是以,会有适才那般的说道。

“轰隆~~~”一道冷光自乌云中掉下,随之,传来一阵绵长而沉闷的雷鸣,随即刮起了呜呜大风。

“哗啦... ...哗啦...”瓢泼大雨一路得意地追撵着四骑,行出七八里后终于得逞。雨势裹挟大风而来,眨眼间便湿尽了四人衣裳。此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既无蓑衣、又无油伞,只得生生挨着这雨淋。

... ...

“伙计,给我们栓好了马!”才到了客栈檐下,易布衣便急急跃了下来,谓客栈跑堂道。四人站在屋檐下,皆是一身湿漉漉的,任谁也没有一点豪门大家的风采。

“掌柜的,给我们四间房,熬一碗姜汤,再给我们一个火盆和一些炭块!”易布衣常年行走在外,这般情形非是初次遇到,跟客栈掌堂说起来倒是顺溜得很。

“哎哟,几位尊客,实在对不住!实在对不住!今日这雨来得巧,小店客人来了几拨,现只剩两间客房了,这...你看?”掌堂汉子为难道。此处颇远僻,寻常时日也没几个客人落脚,自做不得大,不想今日却难得客满。掌堂虽一脸为难,心中却是喜乐满怀。

两间?易倾心是女儿家,自然要一间单独的客房。易麒麟名满天下,亦不能与子、孙同寝一室,这倒是有些棘手了。

“我这里倒可以让出一间房来给这个姑娘!”蓦然从楼梯口处传来一个女子之声。易倾心转头去看,却见一名英气女子正缓慢行下来。

“小妹妹,接着!”那女子微笑着说道,随即向易倾心抛来一个铁扣物事。易倾心不及多想,自然便伸手去接了,摊在手里一看,竟是一个钥匙,其末端还挂着一片写有“夬三”的竹牌。一桩麻烦事得解,易倾心脸上泛起喜意,正欲开口去谢,却见那女子突然欺身化作一道虚影,朝易麒麟攻去!她去势既疾且钻,转瞬便与易麒麟交上了手。

一旁的易家名、易布衣哪里知道发生了甚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皆有些懵了。然而他们却知道,自己父亲(爷爷)武功在武林中排第二,而这女子决不可能是排第一的悬月大师,是以虽然奇怪,却并不着急。

然而,那女子与易麒麟快速交手四、五十招,却半点不落下风,当真教二人吓了一跳。当世这样的高手,一只手也数得过来。也就是因为此,她的身份才渐渐浮出了水面。

她出掌并不猛烈,看起来倒有些无力的样子,然而就这样的几掌击来,易麒麟却需全力一副方能化解。“呼!”她一掌攻来,却忽然半路化掌为指,绕过易麒麟掌腕,直插他任脉的气海穴。气海穴乃习武之人必守之大穴,易麒麟不敢大意,向右一侧身,一边屈膝去顶她腰腹。那女子一个“浪里翻”,跃到空中,双手成爪,就要来扣易麒麟的双眼。然,她出招至一半却突然止住了手,在空中转了一圈终于落定。

“哥哥,这女子是谁啊?一身武功怎如此厉害?我瞧她只怕比爷爷亦半点不差呢!”易倾心早已站到了易布衣身边,身体往他靠了靠,轻声问道。易倾心亲眼见那女子与自己爷爷过招,二人对拆百余招犹是难分胜负,实在被她的身手吓了一跳。

“江湖上,这般伸手的女子仅一人,你猜不到么?”易布衣笑着道。以武会友,在江湖上是家常便饭。适才那女子先出了声,自绝无偷袭之意。且此时易布衣已猜到了对方身份,已知她是在和爷爷切磋,是以半点也不着急。

“难道是她?”易倾心妙目一瞪,惊问道。易家名在一旁,见了她的表情,不禁笑道:“自然是她了。江湖上有如此高绝身手的女子,仅此一人,她一出手,我们便该猜到。”

易布衣一脸的苦涩叹道:“她年岁只怕和我也就一般,只怕敌对起来,我连她二十招也接不住!”亲眼见过才知,这个传说中的女子,武功竟已到了这般境界。“在这个年岁,只怕只有他能与她相较了。”易布衣在心中暗暗把梅远尘拿来和她相较。在他看来,梅远尘此时自然不是她的对手,然他毕竟年轻不少,假以时日,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念及此,脸上的苦涩之意更甚了,显然是自惭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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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八章 侠之大者当为民

世人皆知,易麒麟赖以扬名的乃是自创四十七路御风剑法。而素心宫在江湖上的威名之所以能百年不坠,靠得便是独门绝技银刃丝。然,两相切磋,只为互证进益而已,自不需将压箱底的本事都使出来。就武艺而言,易麒麟五十年勤学不辍,修为渊深,自然是略胜半筹。但若比进益,云晓濛年轻得多,则占了大便宜,显是远远超过他。

大华国境内,大小镖局足有四、五百家,御风镖局乃是其间毫无争议的执牛耳者。就资历而言,御风镖局行镖不过三十七年,实在算不得甚么。然,在接镖、走镖的三十七年中,御风竟从未失镖,亦极少误过镖期,是以声名鹊起,很快便成为镖行的不二霸主。

素心宫则是传承了数百年的老门派,宫门在苍生郡东北的蒯州府的天心洲。宫内分出了两堂,分别是行医贩药的济世堂及修武内练的无极堂。素心宫向来是不显山不露水,门人也并不常在江湖上走动,但整个江湖,却无人敢小瞧了他们。尤其宫主云晓濛,更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声名远扬的绝顶高手。

六年前,素心宫济世堂的弟子外出采药,到了樊西郡的小金山,在南麓的山谷找到一种叫薏菇梗的药草。薏菇梗是素心宫寒症药方中最紧要的一味药草,寻常地方经年也难得挖到一株,然而在小金山下的山谷中竟是随处可见,半点也不稀奇。不久后的数月里,济世堂频频派人去此间挖药,渐渐与小金山的弟子生出了好些瓜葛。

小金山与素心宫皆是江湖上的大门派,两派虽无甚交情,却向来也井水不犯河水。济世堂的弟子不顾劝阻,屡屡入山盗采药草,教小金山掌门金参封好不恼火。他大手一挥,令门人把他们教训一顿,给轰出了山门。

当时,云晓濛才二十五岁,刚从上任宫主手上接过大位,实有不少人眼红不服。宫中弟子被打,她作为一宫之主,自该替他们讨要说法。这亦正是她收服人心、立威江湖的好时机。数日后,云晓濛竟亲上小金山,开口向金参封讨要这个山谷做植药之所。金参封乃成名十几年的江湖高手,哪里容她胡闹?自然一口回绝了。一个强要,一个不允,两相争执僵持不下,终于约定比武了结争端。

江湖上一直盛传,素心宫宫主云晓濛是个少年高手,但几乎无人相信她能胜过名满天下的金参封。然,比武的结果却大大出人意料:云晓濛使出了银刃丝,割下了金参封的两条袖口。她既能割下金参封的两条袖口,自然也能切下他两只手腕。当日在场的摘星阁阁主安如泰见证二人的比试后,不禁感叹道:“天下百兵,无有出于银刃丝之右!”

之后,摘星阁将云晓濛列到天下高手第四,仅次于悬月大师、易麒麟和徐啸衣。

“甲子”是这家客栈的上等房号,原是素心宫门人备给云晓濛的,此时,却被她强行让给了易麒麟。这是对长辈的尊重,更是对强者的尊重。

“易前辈可有闲暇陪晓濛聊几句?”云晓濛在“甲子”房门外叩门,问道。

随着一声“吱呀~”,门被揖开了。易麒麟引她在茶案坐定,笑问道:“云宫主,可是为征召令之事?”

“不错。”云晓濛点了点头,回道:“晓濛虽是一宫之主,江湖阅历却是颇有欠缺,望易前辈指点一二。此次,皇帝召江湖上的门派掌门入都城,除刺杀厥国亲贵外,可还有甚么我们想不到之事?按说,既行刺杀,怎如此大张旗鼓,深孔厥人不知?晓濛有疑,不知前辈有何高见。”

易麒麟轻轻摇了摇头,并不正面回应,转而言道:“近来大华境内发生诸事,想来云宫主也已知悉?”

“都城重宦遇袭及屏州城大水?”云晓濛问,见易麒麟点头,乃道:“那些事,我自然是听过了,只是知之不详。御风镖局向来消息灵通,便请前辈给我讲一讲罢!”

“那些事,我知晓的亦不比你多。然,沙陀国大军与大华守军在宿州的战事,我却是亲身经历,倒可跟你讲一讲。”易麒麟沉声道。

云晓濛大惊,惊问道:“晓濛听说此战乃大华数十年来第一大捷,前辈竟经历宿州战事?洗耳恭听!”

易麒麟捋了捋头绪,将锦州、宿州、煌州发生之事娓娓道来,云晓濛一边听着连连感叹。最末,易麒麟补上一句:“最辉煌一战,何尝不是最惨烈一战!”二十几万将兵,在宿州城外短兵厮杀,洒血抛颅、断臂残肢。饶是他见多识广,也觉得再没有甚么画面,比那幅场景更令人难以忘怀。

云晓濛听完,沉吟良久,乃喃喃道:“一人武功再高,也绝不可能杀伤万人。然皇帝的一句话,便可引动千军万马,使生灵涂炭。天下乱或不乱,百姓幸与不幸,皆在于朝廷,在于权贵的一念之间。我们能做的,实在太少了!”云晓濛自负武功天下少有,但若说要与万人敌对,却是绝不可能办到的。

“未必如此。”易麒麟回道:“武林高手战场杀敌自不是强项,然,派去暗杀行刺却是最好不过了。”这话乃是盐运政司府中,他从梅远尘口中听到的。

“前辈的意思是,皇帝真的只是想要我们替他刺杀厥国亲贵,已行报复?”云晓濛又问道。

易麒麟轻轻摇着头,正色答道:“皇帝心思未必如此简单。只是,你我身为大华族人,吃着这片土地长出来的粮食,喝着这片土地里流出来的泉水,穿着这片土地上的百姓织的衣、纳的鞋,理应为他们做些甚么!便是被朝廷利用了,又有甚么干系?我辈侠义之士,学这一身武功,本就当用来济世救人、保家卫国。在江湖上挣些虚名,不过成就自身罢了,实非是大家所为。”

他这话讲得大义凛然,云晓濛心中不由一颤,缓缓从座上站起身,向他斜身执礼道:“易前辈不愧当世侠义高人,晓濛谨遵教诲!”

PS:这一章就不做章推了,来个感谢信!

《大华恩仇引》6月开书以来,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和支持,在这里特别感谢三观犹在,感谢纳楼兰,感谢燕水云涛,感谢大龄读友,感谢玩世不恭小天王(申明,这是作者现实中的朋友),感谢... ...要感谢的人太多了,这里不一一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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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九章 初见君子已倾心

从“甲子”出来,云晓濛并未回房,而是去了“甲酉”,里面住的是易倾心。

易麒麟早已看出她身体不适,只毕竟男女有别,不好替她运功疗养,与云晓濛谈话间随意说了此事。云晓濛聪慧,自然将此事应承了过来。

“咚!咚!咚!”叩了三声,房门却依旧未开。云晓濛摒息细听,犹未听到声响,乃知不妙。她用上劲力一推,门栓应力断裂,掉在了地上。

“易姑娘?”云晓濛一边轻唤,一边去点起了灯盏,借着灯光依稀见着一人躺在床上,心中稍定。云晓濛又唤了几声,仍是不见易倾心答话,便行到了床前,伸手去探她的体温。甫一摸到她前额,便惊得一跳:“呀,这么烫!可不得了!”也不再去搭她的脉搏,当即掀开被子,左手蓄起纯阳内力,轻轻在她小腹上来回搓磨。易倾心全身燥热,唯独小腹竟冷如敷冰一般,经云晓濛一阵搓磨按揉,总算回过了温来。

易倾心体躁发热,小腹冰冷,全合宫寒气凝的病症。素心宫以行医卖药为营生,云晓濛的医术造诣甚至高于武学造诣,尤擅治妇人之病,自然一眼便知。是以,上前便是先替她暖宫祛寒。

此时寒气既除,便剩散气了。

所谓气凝,指的是体内污浊之气滞凝不散,堵住经络气径,通常使人高烧不退,若久不医治,甚至有性命之虞。云晓濛半刻也不耽搁,把她扶起来,在她身前的中极穴、玉堂穴及身后的悬枢穴、灵台穴输入了四道至阴真气。一边握住她右手,在手背拇指一旁的合谷穴不停地按压。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身影近了房门却又折了回去。云晓濛听出是易布衣,便不去理会。

她的一番处置果然生效极快,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易倾心便全身冒起了汗来。汗水沁得越来越快,汗珠凝聚越来越大,逐渐湿透了她的衣裳。只见她嘴角微努,额眉轻蹙,乃是渐渐清醒过来。

“云宫主,谢谢你!”易倾心迷迷糊糊说着。她意识虽已清明,眼睑却仍觉沉重,一时难以睁开。

云晓濛见她能开口说话,知滞气已通,当无大碍,乃轻声谓她道:“你衣服都湿了,这时还睡不得。先在此间候着,我叫门人匀好温水,带身干爽的装服过来,你好好洗个澡,换了衣服再歇下。”

她话语轻柔,便如一个暖心的邻家姐姐,半点不似一个绝顶的武林高手,实在令易倾心生出满满的亲近之意,勉强笑着答道:“嗯,谢谢云姐姐!”

她前一句还叫着“云宫主”,这一声“云姐姐”改口太过突然,倒教云晓濛一愣。

“云姐姐?”云晓濛会心一笑。她自小便显现出远超旁人的天赋,周围的人,不分男女不问老少,向来都是对她敬而远之。这时,易倾心竟叫她“云姐姐”,实在令她开心到有些神情恍惚。

被捧得越高,就离人群越远,便越是易生出孤独之感。云晓濛不缺捧她的人,只缺敢于亲近她的人。而易倾心,是第一个。

云晓濛走后不久,便有两名女子提了温水进来,另有一女子则拿来一套装服,换下了断裂的门栓,诸事备好,再请晚离去。

易倾心一进房便是想打水洗澡的,却不想才在床沿坐下便迷昏了过去。这时,她出过一身的汗,全身黏(.)腻腻的,最想的便是洗净身子睡上一觉。

解衣戏水,伊人出浴,气蒸如雾。

洗完了澡,换好了新衣,身体畅快无比,躺在床上竟半点没了睡意。“听说是他住在颌王府的,我如何能进得去?”易倾心坐起身,靠着床沿想着:“便是和他见了,我又当如何?人家都说女孩家要矜持着些的,我...我总不能生生跟他说些胡话罢,他若是不喜欢我,那我...哎呀,不成的,羞也羞死了!”

“倾心,可睡下了?”她正想得入神,却听房外传来了哥哥的声音,急忙从床上起身,跑去揖开了门。

“我瞧你这还亮着灯,想来你也不曾歇下。”易布衣径直走到茶案坐下,言道。见她也在一旁落了座,笑问道:“怎样?好些没?我瞧你这刻的精气却是不错。”他先前已知妹妹病得颇不轻,苦于自己不通医理,束手无策。

易倾心嗔道:“我现在是好多了,之前都快难过死了!”一边嘟嚷着嘴,竟是在轻声嘀咕哥哥没有照顾好她。

“哈哈,谁叫你硬是要跟着来?这下可吃了苦头罢?”易布衣见她没来由地怪自己,忍不住笑起她来。他们兄妹二人最是亲近,向来无话不谈,甚至易布衣见了心仪的女子都会跟妹妹讲。

听了哥哥的话,易倾心想起自己这般巴巴地去找那人,他却未必会领情,竟有些伤感,脸色瞬时便垮塌下来。

易布衣见妹妹脸色骤变,有些心疼,轻声问道:“你真的喜欢他么?”

“甚么啊!呸!呸!呸!哥哥你胡说甚么!”听哥哥这般问,易倾心大窘,粉脸“唰”地红透,急忙娇斥道。心中还不禁暗骂:“哥哥真讨厌!哪有这般问人的!”

妹妹前后神色几番变化,若不是怀了春还能是甚么?易布衣更加笃定了,温声道:“倾心,你瞒着爷爷也罢了,何必还来瞒我?上次你非要跟我去盐运政司府,便知你定是奔着梅公子去的。哥哥又不傻,怎看不出来?”

既然被猜出来,再隐瞒也是无意,易倾心真的低下头,不去答他。

易布衣虽早猜到妹妹对梅远尘生出了情愫,然未得证实,终究还有几分疑意。此刻见妹妹默认,心中莫名生出一股酸楚,叹道:“梅公子家世、样貌、人品、武功,都是拔尖的好,你喜欢他,倒也寻常得很。”

“他哪有那么好?木头木脑,毛手毛脚的!”想起他又是骑马把泥灰溅到自己嘴里,又是把自己抱在他身上,一时又羞又气,轻声驳斥道。然,她却不可能骗过自己:她对梅远尘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便是源自于那雨中一抱。

“你都狠狠打了人家一个耳光,他都半点没生你气,还怪人家毛手毛脚?”易布衣一脸揶揄道。说完,自己取过茶壶倒了杯茶饮下。

听哥哥这么说,易倾心脸色一急,忙问道:“我...我当真打得很重么?当时我只是...哎呀,都怪他!”这心中一急,嘴上便不灵便了,索性不去讲了。“我竟真的打他很重么?他会不会气我气得紧啊?当然是了!你出生不凡,想来也没人打过他...我,我实在太过鲁莽了!”一瞬之间,她的脑中已冒出了好多没来由的想法。

易布衣见妹妹又急又苦,笑着安慰道:“瞧把你急的。他的心胸宽宏大度的很,自然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

“当真么?”易倾心一喜,笑问道。问后便觉自己实在太过痴傻,乃压着喜意,沉声言道:“你和他交情也不深,怎知他心胸人品高低?或许他正记着呢!夜里想起来还要骂上我两句才解恨。”

易布衣见她神情,实在是活脱脱的情网儿女样,逗她道:“他这么坏,你还喜欢他?”

易倾心一愣,轻轻摇了摇头,喃喃答道:“我不知道。他人品是好是坏,心胸是宽是窄,武功是高是低,我都不知道。”她看着易布衣,眼有流波,轻声道:“或许这便是前世五百次回眸攒下的缘分罢!一见君子已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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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〇章 练武怡情两不误

近半月来,梅远尘每日似乎都只做了三件事:练长生功、听疯人语、吃美人糕。

长生功极其繁复,大致可分为四篇一十六用。那四篇便是炼体、经络、拳脚、提纵。

在院监那一年有余,青玄已将炼体篇的防、灵两用八技;经络篇的二十四经行气术、二脉储气术;拳脚篇的了一剑法、洼盈调息术及贵柔小擒拿;提纵篇的齐物登宸纵跃术、斗转斜步二十三尽数授于了梅远尘,不想他竟真全学了去。青玄何等人物?那是百年难出一个的武学巨擘!他数十年苦心钻研所得,梅远尘不到两年便学去了大半,这已非简单的天赋超绝可解释了。

初一那日,梅远尘陪薛宁去了真武观。他本是去请罪的,却被青玄道人一句“乱世来临,正是我等舍己殉道之时!”点醒,终于丢下这郁结心中已久的包袱。而后,青玄把梅远尘带去无为殿,当夜便将把长生功余下的“七用”尽授于他,并言,“除阳生液及占卜术外,我已将毕生所学授给了你。今夜所授若尚有疑义,你自己慢慢理会,慢慢自然知道其间妙用。你天资之高远在我之上,日后武学成就定能胜出我不少!”

长生功剩余七用分别是点穴术“无碍神境通”、疗伤术“无碍他心通”、掌法“如一”、拳法“是一”、腿法“逐一”、指法“切一”、身法“奇门错步”。

“如一掌、逐一腿、切一指及是一拳与了一剑法相比,显然皆是更适宜近身相击,杀伤之力远不如后者。师父忧我武功未大成,在外遇着厉害的对手,便先将这杀人至技与逃生法门‘斗转斜步二十三’授于我,以紧要之时得以脱身保命。”梅远尘尽学长生功之后,已渐能明白师父苦心,不禁感慨道,“师父授业之恩如同再造我生,只怕弟子实在难以尽报!”

“无碍他心通”是依长生功运气法门催动长生真气,修复内创的一种极高明的疗伤术。只是,这门疗伤术涉及医理、病理甚多,无有速成之法,梅远尘只得循序而学,一时虽无甚进益,却也并不着急。

“无碍神境通”是一门基于人体肌伸、筋缩、血流、气行的互相通联,通过往对方穴道中注入己身真气,以达到令其行气堵、血流阻、筋缩截、肌伸止之效,乃是一门极其神奇的点穴术。这十余日,獬豸、诸犍主动来替梅远尘试穴,其效实在令二人大吃一惊!以獬豸二人的功力,便是被点了肩胛诸穴,喉咙筋、肌不得互通,一时无法发声,但最多一个时辰后,被注入的真气便会慢慢散尽,穴道也就自然而开。倘使二人用内力去化解被注入的真气,疏导被堵穴道,寻常的点穴手法,最多一刻钟也就被冲开了。然,他们被梅远尘制哑后,大半天也不见咽喉肌、筋松动,用尽内力去冲穴,也花了两个多时辰才疏通,直教二人惊呼,“有鬼怪!”

“齐物登宸”及“斗转斜步二十三”,前者是轻功,后者是步法,提纵篇中还有一门身法叫“奇门错步”。这门身法进可用于攻,退可助于守,乃是近战身法绝技。

“奇门错步”分出了五式、五形。这五式分别是:躲、闪、趋、离、避。而五形则是:散、乱、碎、奇、错。有了“齐物登宸”及“斗转斜步二十三”的底子,这门身法学起来就快得多了。才辰时二刻,在玉琼阆苑的院子里,梅远尘练这“奇门错步”已三十余遍,正是酣畅淋漓,颇有物我两忘之意。

“呀!”骤然有个声音在身旁响起,梅远尘听出是夏承漪,想或是自己的劲气冲撞到她,忙止住身势。见她正“咯噔”往后倒去,呼的一招“天旋地转”使出,正好把她接了住。佳人斜身倚在自己臂弯,梅远尘不禁有些意动,心脏“噗通噗通”快跳起来。见夏承漪轻轻眨了眨眼,甜甜笑着,不由低声赞了句:“漪漪,你生得真美!”

夏承漪听他赞得忘情,一时娇羞不已,不敢直视他,满脸酡红把头转到一边去。梅远尘想着,眼前佳人不久便要与自己拜堂成亲,皆为夫妻,心中喜意渐胜,又喃喃唤了句:“好漪漪!”夏承漪抿着嘴,柔柔回了声:“嗯!”

她这一声“嗯”,又轻柔又黏糯,听得梅远尘神情迷离,不自觉地躬身俯首在她脸上轻轻吻下。夏承漪像个受惊的小鹿一般,忙往他怀里钻。在躲闪的一瞬间,梅远尘清晰见她脸上、眼中尽是满满的欣喜与甜蜜,胆子便更大了,手腕一带把她抱起来搂在了怀里,在她耳畔迷离说着:“漪漪,好漪漪!我喜欢你!不要命地喜欢你!你知道么?”一边说着,一边去亲吻她的耳脸。

耳畔、肌肤感受着梅远尘嘴里呼出的粗气,夏承漪已是晕陶陶的,哪里能有甚么思绪?只是双手不自控地搂住了他脖颈。

“漪漪!我的好漪漪!”梅远尘再也经不住,一手按住她娇臀,一手扶住她后脑勺,找到她樱唇便急急覆了上去。夏承漪被他吻上,只觉全身有股电流激过,带起一阵阵酥酥麻麻,当真是无比的舒畅受用。

两唇相侵,两鼻相抵,四目相对... ...

“远尘哥哥,漪漪知道的。我也喜欢你,不要命地喜欢你!”双唇甫一分开,夏承漪便喘着粗气说道。至此时,她才体会到,能与自己心爱之人缠绵厮守,实在是世间最最幸福、喜乐之事!情不自禁地紧搂着梅远尘脖颈,想让自己离他再近一些。

闻着佳人身上散发的香气,感受着她胸前的柔软,梅远尘邪念陡生,轻轻揉捏着夏承漪臀 肉,轻轻笑着道:“漪漪...我...”

夏承漪如何不知道他想得甚么,忙从他怀里起身,低头娇嗔道:“远尘哥哥,待我们拜堂成了亲,漪漪便甚么也是你的了。你...你先下可莫要欺负我!”她嘴里虽是却拒着,脸上柔柔的笑意倒更像是欲拒还迎。

梅远尘手上蓄力,正要抱起她往内行去,就在这刹那,忽然想起自己应承过义父,要持身自守,欲念骤消。转而,伸手轻抚她脸,柔声谓她道:“嗯,等我们成亲了,你便甚么也是我的了!”

夏承漪原本紧张得心脏似乎就要跳将出来,听他这么一说,不禁长舒一口气,抬起头甜甜笑道:“远尘哥哥,我一早起来给你做了糕饼,你练武也累了,去尝尝罢!”言毕,拉着梅远尘衣袖往一旁的石亭行去。

第一四一章 疯人竟说疯人语

世事难料。

夏承漪性子跳脱活泛,之前是向来不事女红、不下庖厨的。哪里想现今却日日耽于制糕作饼,甚得其乐!她今一早被叫紫藤备好一应参佐物料,忙了大半个时辰才做好这一笼桂枣莲蓉香酥糕。

“呀,漪漪,你做的这糕点可真越来越好看啦!”一打开食盒盖,映入眼帘的便是九个圆润金黄的梅花形糕点,梅远尘口中生涎,忍不住赞道。半月来,夏承漪一有时间便要紫藤教自己做糕饼。一来她天资聪颖,二来为爱使然,三来勤学苦练,半月下来,她做糕饼的手艺竟是进步神速,大有超过紫藤的架势。

“呵呵,你尝一尝罢,看口味还喜欢么?”夏承漪得了赞美,心里美滋滋的,甜甜笑着道。说完,从中拿了一块往梅远尘口中塞去。

梅远尘没法儿,只得张大嘴巴去接。“嗯...嗯...好吃...好吃!”他一边卖力嚼着,一边含糊不清说道。夏承漪双眼眯成了两个小月牙,取过一旁的茶壶,斟了一杯清茶端来给他,咯咯笑道:“远尘哥哥,你莫要噎着了,喝茶清清喉咙。”

前几日,夏承漪做的糕饼糯米粉放得多了,要么烤得不够酥脆,吃起来总有些粘粘糯糯。显然她也知晓了此间蹊跷,今日做的桂枣莲蓉香酥糕却是料比恰当、烧烤得宜,不仅开起来圆润金黄饱满,吃起来也是又香又酥,半点也不粘牙贴喉。梅远尘接过茶杯却不急喝,笑道:“漪漪,你今日做的枣糕一点不粘喉,不过我倒是有些渴了。”说完,把茶一饮而尽。

“呵呵,那就好。远尘哥哥,你想吃甚么?我明早给你做,好么?”得他一句夸赞,所有辛苦已值。

梅远尘又再吃了三个,忽然伸手去抹嘴角的饼渍,笑道:“承炫和獬豸来了,剩下五个糕饼好像不太够啊!”他长生功根基已深,双耳之聪远超常人,是以夏承炫虽尚在百步之外,却已被他听了去。夏承漪睁大眼睛挑着眉,奇问道:“哪里来啦?我怎没看到!”

“一会儿便到了。”见她一脸憨傻之态,梅远尘轻轻掐了掐她脸,笑着回道。

果然,几个弹指之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竟真是夏承炫和獬豸来了。

“漪漪,我就知你在这里!”夏承炫一边向亭台行来,一边笑道,“远尘!”

见夏承炫似乎要开口了,梅远尘抢先一步笑道:“先不谈事。漪漪做了一笼糕点,好吃的紧,见者有份,你们也吃一些罢!”

“好哇,难得最近漪漪转了性子,再不来烦我、恼我了,哈哈,我可是清净得多了!”夏承炫本也无甚大事要谈,见了食盒里的糕饼,由衷赞道:“嗯,模样竟做得这么好?上次的糕饼虽然味道不错,样子却垮塌得没了形。吃吃看!”挽起衣袖就取了两个,放到嘴里吃起来。“嗯...不错...不错!獬豸,你也吃啊!好吃的很呢!”

... ...

“唉,远尘的天赋是练武,漪漪的天赋是做糕饼,我好像甚么也做不好!”四个桂枣糕吃完,夏承炫耷拉着脸叹道。见状,梅远尘、夏承漪皆止不住笑了起来,连一旁的獬豸都老脸难得抽了抽。

“承炫,说罢,找我甚么事?”梅远尘止住了笑意,问道。

夏承炫一撇嘴,嗤笑道:“我才不是找你。料想漪漪多半在这里,我才过来的!你没日夜地练武,我才不敢来打搅你。”他虽不知梅远尘现今武功到了甚么境界,但却可以肯定,庆忌、獬豸等人皆不是他对手,实是一等一的厉害。之所以能肯定,是因獬豸亲口告知了他。

夏承漪听哥哥却是来找自己的,不禁奇问道:“找我?有甚么事啊?”她最近心情好甚,与谁言谈都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喜意。

“筱灵在家待得闷,我想让你去陪陪她。”夏承炫靠近妹妹,讨好道。芮筱灵比夏承漪大不去几月,几次见面下来,二人显然也是聊得颇为投趣,夏承炫想,她们最是好作伴了。不想夏承漪却摇了摇头,歉然道:“哥哥,我还是不去了,你当知道,娘亲不许我离府的。”

夏承炫额眉一皱,沉吟一会儿忽然笑起,清了清嗓子,谓梅远尘道:“嗯,漪漪不去便罢了。远尘,前次我跟芮图延、芮意霖说起你回了都城,他们一直想见你呢。你跟不跟我去?”他虽强作正经样,眼角却轻轻抖着,梅远尘哪里不知他的意思,当即回道:“嗯,我与两位芮公子也有些日子没见了,芮府遭逢大变,我早该去探望才对。今日便陪你去罢!”

一旁的夏承漪听了梅远尘竟也去芮府,忙插话道:“哦,我想起来了,筱灵姐姐前次嘱我多去看她的。唉,罢了,便是要承娘亲一顿骂没没法儿了,我跟你们一起去罢!”她脸上泛起红晕,实在是无比的娇俏可爱。

“不成的!不成的!娘亲要我无论如何也别让你出了府门去,你还是在闺阁里好好待这一日吧!远尘,走!走!”说着,就去拉梅远尘往院外走。他转过身背对夏承漪那一瞬,嘴脸咧得老开,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得意极了。

夏承漪抢上前拦他们,正见夏承炫得意地笑着,一时又羞又喜,又怒又乐,抬脚便踢在他腿上,叉腰嗔骂道:“你个泼皮坏哥哥,这般来耍我!”

“嘶嘶~~”夏承炫又咧起了嘴,这次却是脚上被踢给疼的。他自知闹不过妹妹,便转而向梅远尘道:“远尘,瞧你老婆欺负你把兄,怎也不吭一声?你便是这样做的兄弟?”

梅远尘一怔,心想:“你们兄妹打闹,我总不好一直来干涉。”嘴上笑谓夏承漪道:“漪漪,莫要胡闹了。”

夏承漪听哥哥讲着市井间的粗鄙话,却半点也不置气,心里反而美滋滋的。这时听梅远尘说话,笑着低下头,轻轻应了声“哦”。

都城不太平,夏承炫身边虽有獬豸、诸犍跟着,梅远尘却仍不放心他出门。是以,虽早知他在诓自己,也愿陪他演这出戏。

三人正准备出门,却见牢房管事急匆匆赶了过来,神色慌张,满脸的惧意。

“世子...公子...世子...那个疯子,他...他又开口说话了。”牢房管事离着三人半丈站定,断断续续,为难道。

梅远尘大喜,问道:“快讲!他说了甚么?”

“他...他...”牢房管事几番欲言又止,突然跪在地上,颤声道:“属下真的不敢说啊!”

“牢中的疯子到底说了甚么话,竟让牢房管事吓得跪在地上不敢言语?”梅远尘忍不住心惊,当即也不多想,化作一道虚影,向牢房冲了去。

第一四二章 心无执念能弃仇

在释家看来,人与人之间有一种无形的牵连,便是它把人们相互关联起来,乃谓之曰:缘分。

市井日常同操一言是为缘,游玩湖上共渡一舟是为缘,陌路之人对视一笑是为缘... ...如此种种,世人间的万般关系,无一不是缘。而血脉之亲,是所有缘属中最普遍、最直接、最原始、最根本的一种,乃生而有之,秉天而来。

梅家百年来人丁单薄,已是四代单传,梅远尘自无叔伯、堂兄姐弟。百里氏虽兴旺,然百里思却早早离开了家门,幼年始便与亲族断了干系,所亲者只有一个弟弟。因而,百里恩或许是梅远尘除父母外,在世的唯一血亲,这种血脉间的本源关联最是令人难以割舍。

梅远尘脑海中虽并无关于这个舅舅的丁点记忆,然,这十几年来,娘亲时常在耳边叨念。他从旁也知晓了不少:知晓,他幼年时曾与娘亲远奔千里来都城寻亲,二人一路相依为命,苦苦挣扎求生;知晓,尚不足月时,他曾从都城只身赶来清溪郡府,把自己轻轻捧在怀里,视若珍宝,久久不肯放下;知晓,他的下落,始终是娘亲年久无法释怀的心病,令她偷偷抹了多少眼泪;知晓,他有着几与自己一般无二的身形容貌,自己便如他再生为人。

整个世间,那疯子可能是唯一知晓舅舅下落的人。而今日,他竟又开口说话了。

“他究竟说了甚么,竟令王府牢房管事吓得瑟瑟不敢言?”梅远尘赶到牢房时,疯子正跪伏在地上,对着牢墙嚎啕大哭。他在牢门外候了好半晌,见疯子却始终只哭不言,忍不住问一旁的狱卒道:“他适才说甚么话了?”

中年狱卒讷了讷,为难答道:“公子,小的之前离这里离得远,甚么也不曾听清。”他是值守狱卒,此间又仅此一个囚客,是以他一直便守在这牢旁,自是甚么也听了过去。只是,牢中疯子适才所言之事,当真非同小可,便是借他十个胆子,也是决计不敢随意说的。何况,管事临走还再三叮嘱过:“切莫多言,免遭杀身之祸!”

值守狱卒有着副老实样,脸肉正轻轻搐动着,显是既紧张又歉疚。梅远尘见了此状,也不忍再去为难他,乃径直推开牢门,在那疯子身后席地坐下。

疯子自顾哭着,也不管谁在后面坐下。他今日的神志似乎比往常要清明得多,不再一味地咿呀胡语,不一会儿便开口讲话了:“...我真的甚么也说了,怎...怎还不放我出去?我甚么也不知道的,求求你放了我罢!... ...那夜是百里恩拿的奏折,我只是在一旁的...”他一边哭诉,一边重重磕首,似乎惧意极盛。

“嗡!”当疯子说出“百里恩”三个字时,梅远尘心神不由一震:“竟...真是舅舅!他先前说的百里兄弟竟然真的是我的舅舅百里恩!”他不及细想,再凝神细听下去。那疯子口中并未稍停,接着道:“那夜尚书衙门都察院中,正是小生与百里恩二人执勤。约是子时初刻,竟听到有人在门外鸣鼓,我二人便忙过去开了门。乃见一驿卒正鲜血淋淋地趴在了槛上,手中紧紧攥着一本奏折,嘴鼻只剩呼气,眼见已是不成了。百里恩未及多想,直从那驿卒手里取过了奏折,谓我言道,这送信的驿卒显然是被人一路追杀至此的,想来此折本中所奏之事定是干系极其紧要!为避免折本遗失而致如此要事不达天听,他便私自开了火漆,把奏折打开看了。小生一向胆小怕事的...我...我真的没有看过那折本!我甚么也没瞧过!甚么也不曾瞧过!那奏折一直便只在百里恩的手,除他之外,谁也不曾看过。我当真甚么也不知道!殿下,殿下,饶了我罢!”

“殿下?殿下?”梅远尘心脏猛得一缩,“害我舅舅的,竟是当世一位王爷!定是折本中上报之事与他大大有碍,他才下此辣手!”

“看过那本奏折的,当真仅有百里恩一人!小生素来胆小的,是万万不敢...决计不敢的!颐王殿下,你就饶了我罢!... ...”疯子后面说的甚么,梅远尘一句也听不进去了。“颐王!竟是夏牧仁!”他缓缓从地上起身,低头向牢外行去,却见夏承炫、夏承漪站在了跟前,二人皆是一脸忧虑地看着自己。

原来,二人见牢房管事神色紧张,已猜到牢中所囚那人定然讲了甚么可怕之事。又见梅远尘一阵风般跑了去,自也急忙赶了过来。至此时,他们已在牢外站了甚久,于疯子适才所言,自是一股脑儿全听了去。

夏承炫走上前两步,伸手按在右肩,低声道:“远尘,此事你要想开,须当就此作罢!我知你心中难过,只是,你舅舅想来已故去多时,为了他这桩旧事,你当真要去找一位权重亲王寻仇么?”他又探身靠近了些,郑声道:“你若是做了甚么傻事,谁也救不了你!甚至于你爹娘都要被你牵连!值不值当?何况,他身边侍从千百,你有如何报得了此仇?”夏牧仁虽是他亲伯,他却显然与梅远尘要亲近得多,非但不担心颐王被杀,反而担心起梅远尘寻仇的安危。

梅远尘正心伤失落间,听得他一番肺腑的关切之言,心中如经暖流,乃抬起头看着他,勉强一笑,轻声答道:“承炫,你想多了。我便是这般不知轻重的人么?只不过...舅舅终究是给人害了,我心中总有些难过罢。我已非懵懂稚子,自然知道,此仇是万万报不得的。”

“不管你真想通了还是嘴上这么说着来应付我。我当你是亲兄弟,自然事事愿为你出头。但倘使你真做了甚么大逆之事,莫说是颌王府救不了,便是能救也是绝不会救的,你可明白?”夏承炫努着额眉,一脸肃穆说道。他身在帝王家,自小便善权衡利弊,此弊之害,绝非颌王府所能承受,自知父王也绝不能允。

“承炫,多谢你!”梅远尘伸手扶住他左腕,正色道:“你放心罢!我不会找颐王寻仇的。此事过去多年,仅凭一个疯子的话,我也不敢断定真伪。况且时势动乱,颐王在屏州所为,不知活了多少百姓的性命!于公于私,我都该放下。”

夏承炫听他这么说,心中大定,笑道:“那便好!我应承了筱灵要去芮府,自是一诺千金。你还要不要陪我去?”

“自然陪你去!”梅远尘笑着回道。

听了他这话,夏承漪一直紧攥的手,终于开了;心头紧绷的弦,终于松了。

第一四三章 韶华光阴已蹉跎

近两月来,永华帝竟是从所未有地勤政,比之刚登基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虽已是子时末刻,犹在秉烛批阅,便如应试的生员学子。

“皇上,时辰不早了,真该歇下了,明儿个还有早朝呢。”从亥时初刻起,这已是倪居正第五次来催寝了。若要说世上只有一人是真爱永华帝,那“他(她)”绝不会是皇后或哪个皇妃,更不可能会是哪个皇子、皇孙或公主、郡主。“他”只可能是倪居正,这个陪伴永华帝已逾五十年的老太监。

当朝几位皇子皆有主政之能且都热衷国事,恰好永华帝心向道门,一心求不死之方,是以近十年来,各处送来的奏折多半是交由颐王、颌王、贽王三人批示处置的。此时祸事初定,人心不安,三位理政亲王尽皆离了都城,永华帝又不敢如往常一般地懒政,只得躬身理事。

尚书府今晨送来的奏折才批了四不至一,永华帝长吁一口气,把书案上未阅的奏折推到一边,放下了狼毫,轻轻摇了摇头,言道:“朕睡不着。”微微顿了顿,乃笑着道:“居正,我心中尚有甚多疑虑,今晚索性你也别睡了,拿些酒菜来,你陪我一边吃喝着,一边聊着罢!”

倪居正脸上一滞,笑道:“难得皇上有此雅兴,也好。”言毕,辞了下去吩咐。

约莫过去半刻,四太监抬来了小食案、四宫女端着食盘迤迤行了过来。食案置定,软垫铺好,酒菜上齐,二人盘膝坐下。倪居正与永华帝早已非寻常的主与仆、君与臣,二人更像是多年的知心挚友。挚友,却也不全是,倪居正更像是永华帝的影子,因他已没有了自我。是以,二人独处时,他向来随性。非是他不知尊卑,实是他对永华帝的了解已到了极处:皇上身边从不缺卑躬屈膝的奴才,只少一个可以畅诉衷肠的心腹之人;而自己,自然是他不二的心腹之臣。

“近来朝廷发生了这许多事,朕感触良多,倒真有些如梦初醒的感觉。”一口酒喝下,永华帝沉声道,“三百年多来,大华一直都是这方圆数千里的霸主之国,厥国、沙陀、冼马、雪国哪个敢稍有异动?从来都是大华出兵打他们。呵呵,不想朕继位后的这二十八年,大华国力衰落得如此之快,竟至于已被厥国迎头赶上,大有落其下风之势。唉...朕,实在是大华这三百多年来这二十六位皇帝中最昏聩无能的一个!”言及此,又重重灌下一杯酒,一脸萧索叹道:“倘使当年,我不曾来接这个皇位,无论如何,大华也不至于今日这般举步维艰。呼~~~朕死后,将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他这话里,实已有了“罪己”之意。

倪居正眼睑一抖,显然对于他的这番言论甚为意外,捻了捻酒杯,轻声道:“皇上,你委实言重了!”见他低头沉吟,似乎并未将这话听进去,清了清嗓子,再道:“世人谁不知,大华国势衰退乃始自先皇?尤其当年端王与霖王、叙王、绥王的夺储之争,旷日持久,早已是大大伤及了国本。皇上继位,实在可说是受命于危难之间,挽大厦于将倾!”

永华帝似乎并不想听他将这些,又挑眉问道:“居正,你以为,世间当真有长生不死之道么?”他是个极聪明之人,然,一生所求不过长生尔耗费数十年求索,犹未有寸进,实令他他既痛又恨。近来朝廷上下生出这许多动荡,他日夜操劳,须发渐白老态日盛,知自己时日已然无多,不免频频回首。然,便是此时,长生之道犹是他最是挂怀之事。夙愿未得圆满,永华帝心中始终有种不得解脱之感,仿似魂魄被禁锢住。

“长生?这...皇上,便真有这长生之术,只怕也是仙缘极盛之人才可得罢。”倪居正亲眼见了青玄道人这三十几年返老还童之貌,自不敢言世间无此道,只得从旁劝说。

永华帝取过酒杯,闭眼饮下,两行浊泪缓缓流下,哀叹道:“我...竟为此镜花水月之事殚精竭虑,耗费了大半生韶华光阴!”一边拿过酒壶,把酒咕噜咕噜往喉咙里灌,直至壶轻酒空。他“哈哈”惨笑几声,状若癫狂道:“甚么狗屁长生!甚么狗屁皇权!皆是一般的虚无缥缈!居正,你知么?此刻我这脑中空荡荡,甚么也没有了,甚么也不记得了... ...不记得牧仁几岁开口唤我父王,不记得牧朝甚么时候学会得走路,不记得牧阳为何喜欢上引兵从戎,不记得牧炎几时开府封王!我不记得了,我是如何当上的皇帝?我是甚么时候迷上的道门仙术?我不记得,因何而与端王兄生隙不睦?我...我甚么也记不起来了!”尔后,大声“呜呜”哭起来。

他这一生耽于梦境虚幻中,一心只求长生。而此时,梦碎而醒,恍如再世为人。只是,当年天骄之子如今已是垂垂老矣,行将就木!

“皇上!”倪居正忙从软垫起身,行过去扶住他。一边轻唤:“皇上,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见永华帝这般心伤绝望,他心中悲戚何尝少了?

永华帝泪眼婆娑,重重叹了一声,转头看向倪居正,轻声笑道:“居正,你竟也成了一个糟老头子了!我还记得初见你那年,你尚够不到床上的帐钩,每次我寝下,你都要请大太监来放下帐钩的。呵呵...呵呵...”他后面的“呵呵”却是哭出来的。

听永华帝讲起旧事,倪居正也是老泪纵横,一边扶他往龙椅上歇下,一边轻笑道:“自宫里到华王府,又从华王府回宫里,老臣守在皇上身边已五十二年,自然也是老了。”

“居正,朕实在对你不住,甚么也没给你。”永华帝靠在书案的龙椅上,惭愧道。

“皇上,臣是个太监,又无子嗣,要那些身外之物有甚么用?蒙皇上恩赏,老臣多年列内官之首,哪里还缺甚么?能时刻候在皇上左右,已是我莫大的福分。”倪居正笑道,心中想起一事,觉此时真是良时,乃随口言道:“要说对不住,皇上真正对不住的,仅端王爷一人!”

第一四四章 愿杀一皇抵一王

极少有人知道,倪居正刚入宫时原本是端王的随行小太监。一年多以后,端王才把他送给了当时年仅十岁的华王夏虏华。他虽然跟了华王,端王却也一直待他亲善有加。幼(违禁词)童初入皇宫,身经去势之痛,又常被大太监、老太监欺压凌辱,当真如入地狱,若非遇着了端王,他早也悬颈自尽了。这五十几年来,他一直记着端王的恩德,从未敢忘却。当年,端王被绥王的人暗算,几乎身死,倪居正知晓此事后,守在神龛前日夜跪拜,直至传来端王幸免于难的消息。

“端王兄?”永华帝身形怔住,思绪不由回到几十年前... ...

今日,端王府来了一位贵客。

“倒真难得,你竟来找我!”端王坐在茶案主位,向一银发青衣道士说道。

“我今来此,一来找你,二来找皇上。”那银发青衣道士清声道。

端王盯住那青衣道士,冷声嗤笑道:“呵呵,你找我便罢,来此间找皇上?只怕你走错了门路。青玄,你这样的高人,怎会如此糊涂?”

这青衣道士,真是青玄道人。“我知你心中对我有怨气,何必?自囿伤己而已。何况,皇上向道与我绝无干系,自他登基,我便避他不见了。”

端王重重呼了一口气,仰头叹道:“青玄,你我相识多年,我一向敬你是当世高人,自知你绝不会引着虏华弃世求道。然,他耽于道门不死之术却是因你而起,我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你也看见了,当今的大华是如何一番景象!”

青玄笑道:“不错!”

“何以笑?”见青玄笑起,端王不解,问道。

“滞碍得解!”青玄郑声道,“我今日来,便是借此纠结!”他武学造诣早已登峰造极,近来苦苦冥想得道超脱之法却不可得,数日间便白了须发。他隐隐感觉仙缘离自己渐远,乃下定决心,为天下人谋一事。

端王瞪圆着眼,脸上喜意大盛,正声道:“你若愿入世济人,更甚于百万之兵!”

“我只为世人做一事?”青玄道。

“何事?”端王奇问道。

青玄从座起身,在厅上踱了几步,并不去答他。

端王摄神苦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突然一掌拍下,把茶案打得稀烂,大喜道:“你可是要为天下杀一人?”

“正是!”青玄笑着回道。他虽笑着,身上却透出一股冷冽的杀气。

“杀老还是少?”端王拄拐起身,走近问道。他离青玄越近,越能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压迫。

“你觉得当杀老还是杀少?”青玄问道。

端王大笑道:“老少一起杀了最好!”

青玄轻轻摇头,笑道:“父子,我只杀一人!”他一向秉天而行,天意让他杀两人,他便杀两人。

“既如此,自然是把那老的了!”端王回道。他没想到,青玄竟会在如此紧要的时候,突然提出愿意去杀端木氏。江湖上所有的高手去刺杀端木澜也极难成事,但若是青玄愿意出手,端王相信,此事必成!

“哈哈~~哈哈~~”二人相视而笑。四十三年前的长生大帝寿诞日,二十二岁的端王授命前往真武观祭天,便在那时,他与青玄相识,二人相互敬重,很快成为至交好友。八年后,华王夏虏华弃家搬进真武观求道,端王知晓后大怒,上真武观与青玄大吵一架,最后还动了手。至此一别,二人已有三十五年未见。

端王忽然止住笑声,冷冷看着青玄,问道:“你有何要求?”

青玄半眯着眼,回道:“此事原本是要与皇上说的,告诉你也无妨。我要朝廷为我杀一人?”

“杀一人?甚么人?你自己怎不去杀?”端王顿感不妙,冷声问道。

“我不能杀他。真武观受尽他家的恩德,作为真武门人,我不能杀他。”青玄苦笑道。

端王眼神又冷又怒,咬着牙道:“到底因何?你竟要杀大华皇子!”真武观乃国观,三百多年来受尽朝廷恩赏,青玄这么说,摆明了是要杀一个夏姓中人,端王猜,多半便是一位皇子。

“你觉得我是嗜杀之人么?”青玄斜眉侧首问道。

端王“哼”了一声道:“你是个癫狂之人!”

青玄点了点头,正色道:“我欲杀这人,天生长有反骨,注定弑父杀兄的夺势命格,若不能杀,其害不在端木澜之下!”

端王几番努眉翕口,终究不来驳斥,良久乃问:“是谁?”

“待我杀了端木澜的消息传来都城后,自然有人会告诉你和皇上。此人不易对付,大华朝中,仅你二人或可制他,劝你早做准备!”青玄一脸肃穆道。自感仙缘渐远,他破格皆连占卜,预知世间后事,竟探得天机。他恐占卜有误,数次潜入那人府上查探,乃知此人果然心怀叵测,正筹谋大事,眼见诸事已备,只怕行事便在眼前。

“此事由皇上来做才名正言顺,只是皇上未必下得了狠心,若如此,你责无旁贷!”青玄知永华帝远不如端王果决,是以今夜来此找他。在青玄看来,以端王在朝廷、军中的威望,若是举措得宜,或许能拿此人。

“牧炎?”端王突然想起,瞠目问道。他想来想去,只有四人可疑,再一番思量,乃猜到青玄所说的弑父杀兄夺势命格的人便是赟王夏牧炎。

他既已说出了那个名字,青玄也就没必要再瞒,正色道:“此人心机狠辣,绝非你眼见那般简单。我话不能说尽,但有一点,可告于你知:大华的灾难远未结束,你的使命才刚刚开始!”

端王素知青玄之能,他既这般说,自然便不可能有假,一时心中翻起骇浪,一双锐目满是怜意,轻声哀叹道:“大华历三百年平泰,难不成厄运全集于此时么?苍生已是如此困顿,不知又要增添多少冤魂... ...”

“先不急感叹,皇上马上便到了。”青玄回到座上,嘬了一口茶,乃谓端王道。

第一四五章 请来苦禅对九殿

天公不知人间恶,万坟冢上星满天。

大水过后,屏州几乎已成为一座空城。未及掩埋的尸体,散发出阵阵浓臭,虫蝇食腐孽生,疫病易起,侥幸活下来的百姓都四下逃难去了。

今是六月初二,夏牧仁来此已月半,每日忙碌,他已削瘦不少。早在都城时,他便已看过奏报,知屏州洪灾乃大华三百年来未见之灾。然,当轿辇在城外落定后,他仍是被眼前惨状给震撼了:站到高处极目远眺,眼界之内黄泥沉积如淤、房屋坍塌成墟,满目苍夷,哪里还有半点生机?数百年来,富名远扬,天下商贾聚集的上河郡府,没了。

滔天巨浪袭城,却仍有极少数府宅分毫无损,人财皆得以在灾难中留存。而他们的共同之处便是:建屋于高。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句古话的原意是劝人要往高处落宅,免遭水患。而后世流传时,它却被人为赋予了其他的寓意,篡改为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屏州河东岸是延绵百里的屏山,得以在留存下来的府宅多半便在山脚、山上。屏山的半腰处有块数万亩的平地,百七十余户人家聚居于此,历久乃成一落,自谓“坪上原”。此间有山田,有果林,有泥塘,有泉眼;壮丁事农,女眷事织,老者拾遗,幼孩放羊,数百人一直以来都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夏牧仁临行前,早已做了充足的准备,一到屏州便直奔此来。坪上原的乡民皆淳善,见山下洪水漫过,万物不存,虽有心施救也是力有不能及。见朝廷派人来赈灾,当然欢喜雀跃,自发空出了原上最大的几处宅子及祠堂出来。夏牧仁此行带来的人很多,足有两万八千余人。然,除却三百余亲卫外,其余皆是赈灾的役兵。

两万八千余役兵早已被安排去善后,留在夏牧仁身边的除了三百亲卫外,只剩九名苦禅寺赴朝廷征召令的老少和尚。原来,悬月老和尚一行五月初四在黎民郡孝州府知晓了屏州城的罕世巨灾后,临时决定转道屏州去都城。出家人心慈怀柔,眼见了城内外的惨象,哪里肯就此离开?只是,他们所带的口粮不足,附近又无法补充,几日便难以支撑,好在遇上了赈灾的兵卒,被引到了坪上原来。

已是亥时初刻,祠堂内仍是梵音袅袅——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莎婆诃... ...”众僧所诵,正是释家的《往生咒》。

山腰的夏夜凉爽如秋,若不是想着山下的四十几万冤魂,在此间远眺星空,任山风袭身何尝不是一件美事?

夏牧仁怏怏不乐,不仅为这命途多舛的家国,也为自己往日所为。“皇位当真如此重要么?看这些苍生百姓,幸者,侍田苦耕,活一家老少;哀者,身无一物,一日餐食犹不能得。更有甚者,如这几十万的屏州百姓,一场无妄之灾,命陨身死,暴尸荒野之外,何其惨也!我身为嫡亲皇子,位尊已是一人之下,万千人之上,尽享世间富贵,当真要再去搏那至尊皇位么?这一年多以来,牧朝在朝堂之上锋芒渐收,退意已露,似乎也是做出了取舍。唉,牧朝果然不愧‘智’称!想这十几年来,我的所作所为,何谈一个‘仁’字?呵呵... ...呵呵... ...”夜深人静,正是自我剖视的绝佳时机,夏牧仁心思沉闷,暗暗自惭。

夜甚静,遮不住这轻微的脚步声。一个白发黑须的壮年汉子行了过来,躬身说道:“王爷,刚收到世子派人传来的信。”言毕,双手递来一信封物事。屋外虽星光灿烂,终究视物不清,遑论看信认字。夏牧仁取过信笺,快步往屋内行去,白发黑须的壮年汉子缓缓跟在他身后。

夏承焕年已廿八,心思缜密,行事谨慎,进退得宜,乃众皇孙中声威最盛的一个。他既写信来,定是都城有要事发生。夏牧仁坐到书案前,把信拆开细看。

... ...

“唉,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欲退而势不允... ...”夏牧仁看完信,喃喃叹道。

白发黑须的壮年汉子见他这般形神萧索,知书中定有不利之事,双手紧握成拳,童音冷冽问道:“主人,阿瞳去替你杀人!”在他眼中,夏牧仁就是神,犯神者必死。

”哈哈...杀人?现在却是别人想杀我。”夏牧仁眼神锐利,冷笑道。

阿瞳脸色一变,从夏牧仁手里拿过信看起来。他对夏牧仁绝对忠心,换来的便是在夏牧仁面前的绝对自由。

“九殿!张遂光活得不赖烦了!”阿瞳皱着眉,冷声言道。他从未想过,想杀夏牧仁的,竟会是九殿。

九殿势力遍布大华、厥国、沙陀、冼马及雪国,是天下间最大的杀手堂。堂口名取义自地府十殿阎王中的第九殿掌控者:平等王。历来九殿皆有九位大师傅,他们武功极高,出手果决狠辣,乃是九殿的最高掌控者,而张遂光便是此时九殿的九位大师傅之一。

世人惧怕张遂光,贫者受胁他的盐帮,富者忌惮他的九殿。是以,无论是江湖中、市井间,还是庙堂上,谁都要让着张遂光三分。好在无论盐帮,还是九殿,都向来按江湖上的规矩办事,倒不曾做过甚么出格的事情。这就是为甚么夏牧仁和阿瞳知晓九殿要派人来行暗杀时会如此惊讶、愤怒。

“平不凡、平不庸兄弟回来了没?”夏牧仁问道。

“已回来,正在原上。”阿瞳躬身回道。他虽自恃武功高强,但还不至于狂妄,凭他一人,是决计难保夏牧仁周全的。

夏牧仁点了点头,从座上起身,踱了几步,再言道:“你让阿瞒、阿盶、阿眸、阿瞑、阿睬、阿睥、阿睚这两日不要出门,在屋里隐起来。九殿的人,肯定会四下探察,不要让他们知了虚实。”

“是,主人!”阿瞳冷笑道,“这次就算是张遂光亲来,也定要把他留在这个原上!”在他看来,八目二平加上三百亲卫,便是九殿的九位大师傅全部来,也是丝毫不惧的。

夏牧仁轻轻点了点头,脸上有些凄苦之色,缓缓再开口道:“还有一事,你派人挨个去跟原上的乡民招呼,要他们切莫向人透露苦禅寺几位和尚在此的讯息。悬月大师和五位法字辈高僧不会袖手旁观的,将是我们一大助力。张遂光若是知晓悬月大师在此间,是万万不会出手的。”

阿瞳躬身笑道:“不错,属下亦想着此节。”

“去吧!”夏牧仁轻轻挥了挥手,叹道。

阿瞳得了指示,快速闪身出门,消失在暗夜中。

星空还是前一刻的星空,夏牧仁的心境却已倏变:“同室操戈,手足相残,何其不幸!不露峥嵘非不利,牧炎,你当真以为我们都是傻子么?”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莎婆诃... ...”

“师叔祖,颐王殿下在外已候多时了。”真字辈的真如和尚行到悬月老和尚身旁,低声报道。

苦禅寺一行和尚这几日在这祠堂中,除了进食便是诵咒,日夜少歇。悬月老和尚听了他报,从蒲团起身,问道:“哦?引我去。”

一老一少向祠堂外行去。

夏牧仁早已候在外边,见他行来,微微躬身道:“大师,叨扰了!”

悬月老和尚回礼,笑道:“颐王殿下,客气了!”

“大师,牧仁此来有一事相求。”夏牧仁开门见山道。

“殿下但说无妨,老和尚必定竭力而为。”悬月和尚双手合十,微微躬身答道。

见悬月老和尚如此爽快,夏牧仁不由一笑,清声道:“如此,牧仁先行谢过大师。大师是否得空?不如我们一边走一边聊?”

“出家人素来清闲,殿下,请!”悬月和尚执请手势道。

坪上原虽不大,却也修了几条小径贯穿其间。夜虽无月,星子却是漫天散开,冷光照在地面,勉强看得清脚下。二人走了百余丈,夏牧仁始开口道:“大师,可知九殿?”

“九殿之名,江湖盛传,老和尚虽然寡闻,却也听过。”悬月答道。

夏牧仁又问:“想来大师也知道他们是做甚么的罢?”

悬月侧首去看他,正色道:“老和尚自然知道。莫非...莫非...?”

“不错,牧仁刚得到传讯,有人请九殿来此间刺杀。牧仁此来屏州只为赈灾,没想过有人欲趁机取我性命,身边的护卫只怕不足,难以应付。”夏牧仁轻声笑道。

悬月和尚长叹一口气,沉声道:“阿弥陀佛!殿下仁名天下广传,不想竟也有人欲行加害。我等既在此间,自绝不能允歹人行恶!”

夏牧仁双手合十执礼道:“牧仁谢过大师及苦禅寺诸位高僧!”

第一四六章 尔做黄雀我为隼(上)

佛曰:菩提有五--发心、伏心、明心、出到、无上,意大彻大悟,明心而见性。

“菩提心”三字,多少有些明面上的善意,然作为人名,它却恍如来自修罗世界的魔鬼,江湖上人人谈之色变。菩提心,是九殿排第二的大师傅。

“菩提先生,我家王爷再三交代,这次行动一定要功成。便是多花些代价,也在所不惜,赟王府绝不会教自己人吃了亏的!”何复开看着眼前的麻脸老者,乐呵呵说着。饶是他身为王府管事,也不得不小心应付这个人。

“哼,论计谋,九殿或许比不过你们,但说到杀人,天下间谁也比不过九殿!”菩提心冷笑道,“何总管,你听我们有失手过么?”

或许是他杀的人多了,身上的杀气竟如实质一般,何复开无意一瞥正与他眼神撞见,心中不由地打了一个冷颤,忙笑着道:“哈哈...那是自然!九殿天下第一,那是多少年的金字招牌!相信是决计不会出差错的。”

“你们的人交给我来安排,我如何做,你不要多问!”菩提心半眯着眼,轻声言道:“我们既已应承了此事,则无论夏牧仁身边有多少护卫,他都必死无疑。哈哈...”

必死无疑...九殿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实力,竟使他生出这样的自信?

颌王府议事厅中,褚忠、杜翀、獬豸等人陆续坐定。这是夏承炫初次派人请他们议事。他是颌王府的世子,这些人未来的主人,他派人一句话,他们便急急赶来了。

夏承炫坐在主位,褚忠、杜翀、庆忌、獬豸、浑敦及诸犍,六人一一在客位坐定。然,众人侯了半刻钟,见他脸色不若,却始终不言语,不禁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神交流着。

“世子爷,你可是遇着了甚么难事?可莫要憋着,跟大家会儿说说罢!”座下六人中,以褚忠为尊,是以他打头问道。

夏承炫靠在椅子上,双目无神,昏黄的烛光下,隐约见他眼中两缕哀芒。又过了半刻,他仍是呆坐不语,众人更是急了,杜翀转而谓褚忠道:“我去找远尘公子来!”

在他们看来,夏承炫与梅远尘最为亲近,或许只有他才知道发生了甚么。

“莫去找他!”夏承炫终于坐起身子开口说话。杜翀本已站了起来,听了他话,乃缓缓坐下,侧头望向他。

“在座皆是颌王府最为可靠之人,承炫遇有一事,要与大家商议。一会儿还请直抒胸臆,无需有所保留!”夏承炫沉声道。

这六人入颌王府中皆逾二十年,可说是看着他长大,却从未见他如此沉静肃穆,已知将议之事只怕非同小可。褚忠轻声笑道:“世子,有甚么便说出来罢!无论世子想做甚么,老奴等人自是竭尽全力也要替你办成的。”他对夏承炫最是了解,已隐约猜到将议何事。

“是啊,世子,你说出来罢。便是遇着了天大的麻烦,我们几个也要设法替你摆平!”庆忌笑着道。

夏承炫重重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呼了出来,乃道:“各位可知,父王已决定不再去争那至尊之位!”

“甚么?这...”杜翀惊问。

“这...王爷声势如此强盛,怎忽然做此决定?”庆忌亦是脸色大变。

... ...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夏承炫突然又开口道:“父王希望,由我去夺储。”

静。

他话一落地,六人便谁也再不说话,纷纷看向他,神情复杂。

“父王说,他与二王相争多年,相互提防,多年也未占得上位。由我夺储,大可以避人耳目,或可功成。”夏承炫解释道。

听及此,他们乃了然,相互对视一眼,乃离座而起,单膝跪地誓道:“属下等人愿为世子大业效死力!”

夏承炫坐在座上,望向这六人,也不去扶,只沉声道:“褚爷爷、诸位叔伯,都起来罢!我们便来议一议这事。”众人回座坐定,凝神听他讲来。

“原本,此事是要与父王商议的,然他不在此间,我只好向诸位商量出个主意来。”夏承炫压低着嗓子,正色道,“百微堂刚刚截到一则消息,赟王府和九殿、盐帮集结了大批杀手,这几日便会去屏州。”百微堂是颌王府多年来暗中培植起来的一股势力,隐迹于江湖之中,主要职责便是搜集情报及物色杀手死士。

“去屏州?难道...莫非是想行刺颐王?”杜翀想了想,大惊道。三股势力如此兴师动众,所谋绝不会小,而整个屏州城,只有夏牧仁值得他们这么做。

夏承炫点了点头。

杜翀轻轻摇着头,一脸的不可思议,低声道:“赟王疯了不成!颐王府岂是这般容易对付的?”

“赟王没疯,他若想争储位,这的确是一个绝佳的时机。哼,只怕他还留有后招罢。只是,没想到他竟能拉上盐帮和九殿,显然他们之间已达成某种协议。虽不知具体是甚么,但也能猜到个大概。颐王府虽然底蕴深厚,却也未必抵得住这三方联手。”整个今夜,夏承炫都有些神情恍惚,此事言语间亦是双目无神,似乎思绪并不在此间。

颌王府与颐王府、贽王府相争多年,却不曾真正动刀动枪,更没有下过死手。而赟王府一出手便是倾巢而出,显然有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阵仗。

“赟王隐忍多年,想不到心思也是如此狠辣!”褚忠轻叹道。他也算是看着夏牧炎长大的,从未见他露过狰狞之相,还道他只想做个闲散亲王,不想却是藏得如此深,暗暗积蓄了这么许多力量。

“此事非同寻常,干系到颌王府兴衰,是以想听听褚爷爷及众位叔伯的看法。承炫拟了三计:其一,将此密报转呈给皇祖父,由皇祖父来圣裁;其二,王府的人去屏州驰援颐王府,与他们共同抵御赟王府、盐帮及九殿;其三,我们做一次黄雀,王府的人去屏州,先隐在暗处,待双方厮杀完,再收渔翁之利。”无论如何,得知了如此紧要的消息,他们都不可能按兵不动。

若颌王府帮颐王,那赟王一方则断不能成事,一旦夏牧仁回了都城,只怕赟王府也招架不住;若颌王府落井下石,待双方厮杀后再对颐王府出手,则夏牧仁必死无疑。这个抉择的根本在于,先灭颐王,还是先灭赟王。

三王争储多年,底蕴绝非赟王府能比,就形势而言,自然是先趁机杀了夏牧仁,然后嫁祸给赟王府。就情感而言,颐王府与颌王府虽在朝廷上下斗争多年,夏牧仁对夏牧朝却一直亲善,夏承炫又实在不愿伤他性命。

褚忠从座上起身,行到夏承炫身边,温声道:“世子,身在皇家,实在有诸多无奈。你既已决定去争那至尊皇位,此时实在是个难得的良机。赟王府动静这么大,想来不会只有我们察觉。他们派去那么多人,自然不愿无功而返。便是最终事不能成,只怕颐王府也要受重创。颐王府、颌王府的实力,本就在伯仲之间,我们的人过去了,颐王的人决计抵不住。只要我们办得稳妥些,不留痕迹,完全可将此事推给赟王。皇上若查明此事,赟王府便算完了。如此,朝堂上只剩智、武之争,呵呵,老奴相信,贽王府绝不会是我们的对手!良机难得,切莫错失啊!老奴历经了当年端王与霖王、叙王、绥王的夺储之争,其间残酷令人发指,最后除了端王侥幸活下来,其余三位亲王皆不得善终。世子,皇权之争本是如此,今你不杀他,明日他便杀你!”

此时,世间几人还记得霖王、叙王、绥王?他们曾经的声威并不在如今的颌王府之下,然而,储争一败,满门皆殁,半点血脉都不曾留下。

“我不杀他,他便杀我... ”夏承炫轻声念道。

杜翀见他已有意动之象,再劝道:“世子,王爷与他们相争十几年犹未得上风,缺的便是这么一个契机。如今,良机便在眼前,实在错失不得啊!褚伯说的极是,皇位之争本就是你死我活,至死方休,哪里能容半点私情?倘使落难的是颌王府,颐王可不会这般犹疑啊!”他们是颌王府的属臣,一旦夏承炫登基,他们必为是大华肱股,一旦颌王府落败,他们便是不死,也决计好过不到哪里去。

庆忌、獬豸、浑敦及诸犍皆离座,抱拳朗道:“世子,下决定罢!”

一直一来,夏承炫都有意藏拙,便是褚忠、杜翀几人也看不出他的深浅。

“为免后患,此事,不能动用王府的人,我让百微堂的人动手罢。褚爷爷,百微堂没有绝顶高手,说不得还要烦你跑一趟!”夏承炫低声道。

褚忠笑了笑,轻声道:“呵呵,老奴候了多年,等得便是这一天。”

“此事虽有九成把握,但仍要以防万一。杜翀,你派可靠的人去告知我舅舅和布舍一,叫他们做好准备。一旦事情败露,我们也不能束手就缚。”夏承炫早已全盘考量过,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他二舅冉建功是正二品的白马将军,手握两万余精兵驻扎在保国郡,离都城不过九百余里,急行军四日即至。而布舍一则是从一品的四方将军之一,与赵乾明同品同阶,领着五万余将兵,驻守在植林郡。

六人见夏承炫竟已想到此着,心思更笃,乃各自领命散了下去。

第一四七章 尔做黄雀我为隼(中)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螳螂算得上是出色的猎手,却也难免为雀鸟所食。黄雀虽能捕螳螂,然,自身也常常丧生于鸮隼之口。所谓,谋事者在局,则谋有所不能及;谋事者在外,则其力有所不逮。

“褚爷爷,留步!”看着六人退下,夏承炫想起一事,忽然开口唤道。

褚忠本已行到厅外,听了他声音,快步折了回来在他身前站定,笑道:“世子,还有甚么要老奴去办?”

夏承炫执请手势道:“承炫心中有一惑,盼褚爷爷能解答一二。”

“呵呵,你不说,我也知晓你因何而惑。”褚忠在客首位坐下,轻笑道,“你与远尘公子情同手足,今夜所议之事如此紧要,于情于理,他都应当在此间的。然,他却不曾来,只怕不单是我,他们几个也已看出了一些端倪。”

“我也不知此事当不当瞒着远尘。他是我至亲兄弟,我原本甚么也该告于他知的。只是,他这人太过于心善,便是他知晓舅舅为颐王所害,都...唉,倘使他知我为了皇位而弑杀亲伯,不知待要如何看我!”夏承炫一脸苦闷道。梅远尘既是他的义弟,又是他唯一的朋友,不久后还将成为他的妹夫,夏承炫实在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狠辣无情之人。这半日,他脑海中就一直想着:“远尘,我若告诉你这些事,你能理会我么?”

褚忠劝道:“世子,远尘公子是府上独子,自幼长在地方官宦家,可说事事顺遂。既不知平头百姓忍饥挨饿,苦苦求生;也不见都城皇亲尔虞我诈。唉,这性子嘛,自然便是温润多于果决。此事,他知了也就知了,不知也无需刻意对他讲起。不过是徒增其恼罢了。”

... ...

盐帮富甲天下,在都城自然亦有产业,张遂光此来便落脚在一处叫“凌成斋”的宅院中。

凌成斋位于城南一处僻静的林子中,占地百余亩,是素来是盐帮的密会之所。夜早已深,往日里院内早该灯灭人歇,而今夜却是灯火通明,照的花园、水榭犹如白昼。原是张遂光心血来潮,竟突然找来鱼竿要夜钓!盐帮长老李学辞躬身伺立一旁。他比张遂光还早了十几日进都城,刺杀梅思源事败令其在帮中声威大坠,他此行,便为赎罪及重拾威信而来。

张遂光一手掌着钓杆,一手抓着葫芦咕噜咕噜灌着酒,一脸满足地叹道:“嗯~~好酒!李长老,亏你运了这一百坛‘酂白’过来,否则我真是馋也馋死了!这事当真办得好!呵呵...呃~~喝饱了,说说正事罢。”

“是,帮主。都城这边的人已经聚齐了,共三百五十人,顶尖的好手有三十几个,便是天罗地网也能闯的!”李学辞兴奋道,心中又不免想着:“倘使当日攻入安咸盐运政司府的那两百多杀手死士有这些人一半的身手,便是把府上的百十号人剁成肉酱也不是难事。”

张遂光轻笑一声,再问:“吴传祖他们呢?”

“回帮主,执法堂和勤武堂的六位长老皆已到浣州分堂候着,除了吴长老他们外,随行还有一百二十余上河郡、竹兰郡的分堂高手。帮主指令今早已发出,依他们的脚程,去坪上原最多也就一日半的功夫,想来初五晌时便可赶到。”李学辞恭敬道,想起这次竟出动了帮中这么多高手,他亦忍不住暗暗心惊。“好多年没见这样的阵仗了...”

“赟王府那边怎样?派了多少人来?”张遂光把酒壶放到一旁的石桌上,看着水中动静,问道。

见张遂光努着眼,李学辞从身后提来一盏灯,在池边掌着,一边回道:“之前倒是小瞧了赟王府,他们此次派来两百三十五人,身手竟然皆是不弱,只怕比之我们这里的三百五十人也是一点不弱!”

“呵呵,没有一点实力,怎敢去争那个位子?赟王府的实力远不止于此!”张遂光却一点也不惊讶,淡淡说着。

池面上,鱼漂忽然重重晃了晃,像是有鱼咬钩了。

“瞧见没?有鱼咬钩了!来来来,网兜!”张遂光忙离了石凳,兴奋大叫道,“这鱼劲力不小,都快把我拉下去了!”李学辞正弯腰去拿鱼兜,听了他这话,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鱼拉了上来,乃是一只三四斤的大鲶鱼,被张遂光甩在地上,用力扑腾摆尾。

“竟是这么个丑东西!”张遂光脸色颓然,失望道,“唉,原以为能钓上一只鳇鱼呢,却是只丑蛤蟆鱼!”言毕,把钓杆扔到一旁,一脸的意兴索然,回到石凳上,抓起酒葫芦,问道:“夏牧仁身边的护卫都摸清了?”

“我们的人盯着那里近月,甚么也查得明明白白了。除了三百神哨营外,尚有八个贴身护卫和竺州的平不凡、平不庸兄弟。另外,苦禅寺的悬月和五个法字辈的大和尚也在此间。”李学辞有些担忧说着。他原以为张遂光脸上多少会有些讶异之色,没想到他竟轻笑说着,“若不是要应皇帝老儿的召令,我真想去会一会那老和尚!”显然,他早已知晓这几个和尚去了屏州。

“原来帮主已经知晓了此事!”李学辞低头想着:“听这意思,帮主竟对天下第一的悬月和尚毫无半点畏惧,莫不成已自度有了胜机?这才几年,帮主的武功竟也练到了如此境界?”

张遂光左右扭动着脖颈,轻声道:“一会儿下去,你便去找菩提心。就跟他说,九殿的人,到了屏山后先隐起来,由赟王府和盐帮的人出手。有赟王府和盐帮这八百人,夏牧仁活不成的。一旦苦禅寺的那几个老东西出手了,便让九殿的人去对付。那几个和尚武功都强得很,只有九殿,才能够收拾他们!”九殿的人和一般的江湖高手不同,他们所有的武功皆为杀人。因着这种狠辣,便是面对一些武功比他们强得多的人,他们亦常常能活下来。他们活下来,敌人便活不成了。

“是!”李学辞收摄神思,恭敬回道。他知晓九殿也有人去屏州,然,那些人却是由菩提心带着的,他所知不多。此时才知,原是去对付苦禅寺的和尚的。

“今竟又喝醉了,困得很呢!”张遂光打了个哈欠道。从石凳起身,晃了晃手臂,冷声道:“颐王府的人杀光后,你们和九殿的人,再把赟王府的人给杀了!

第一四八章 尔做黄雀我为隼(下)

皇宫用以计时的乃是“沙斗漏斛”,用作报时的则是“暮鼓晨钟”。

晨钟刚刚撞过四响,卯时已至。自昨夜亥时三刻从端王府回宫后,永华帝便伫在勤政殿的石栏前,几是一夜未有动过。他这一生,遇过甚多苦恼烦忧之事,却从无一桩如今日这般令他惶惑。“难不成,二十八年骨肉相残,手足相煎的惨事又要发生?”整整这一夜,他心中所想仅此一疑。倪居正候在他身侧,亦是一夜不语。

“居正,传我令,调一千神哨营前往屏州,把颐王迎回来。此事,你一会儿就执我的金令去办,叫他们天一亮就出发,都城距屏州不过五百里余里,叫他们马不歇脚,一日夜内必达!”永华帝侧过身,对一旁的倪居正言道。无论如何,他都要设法阻止二十八年前的惨事再现。

“是,皇上。”倪居正躬身应道。

“此外,一会儿叫尚书台拟两道圣旨,急召颌王和贽王回都城。两道圣旨分别遣一百神哨营送往宿州和庇南哨所。严令颌王和贽王,一接圣旨即刻回朝,不得有误!手中诸务由其间次官接理。”永华帝沉声道。

倪居正自是点头应“是”。

沉吟半晌后,永华帝仍觉不够保险,再言道:“再给上河、安咸、浮阳、庇南、苍生、樊西六郡的郡政司、驻地将军下一道严旨,令他们派人沿途护卫颐王、颌王、贽王三行人马,绝不能有半点闪失!这十二道圣旨,遣兵部快驿八百里加急送去,沿途换马换驿,旨不能滞留超两个时辰,如有延误者,斩!”他素来宽厚,极少杀人,今日却不由得狠下了心。

倪居正从未见他这般果决,显是这一夜所想乃定,当即应承了下来。当他以为诸事将毕时,永华帝深深叹了口气,再冷声言道:“令胡秀安严密监控?王府,看他都与些甚么人往来。倘使发现江湖人士频繁出入?王府,便叫他派人把?王府围起来。再叫尚书府拟旨,就说?王身患急症,一时难以病愈,江湖征召之事交由端王全权代为处置。”

手心是自己的肉,手背何尝又不是自己的肉呢?夏牧仁、夏牧朝、夏牧阳是他儿子,夏牧炎同样是他嫡亲之子,哪一个他都不想伤害,哪一个他都不想失去。

“是,皇上。”倪居正躬身执手回道。

永华帝望着东方淡淡的鱼肚白,双眼朦胧,轻叹道:“皇儿啊,皇位再重,如何重得过血脉之亲!”

... ...

?王府中彻夜灯明,夏牧炎亦是一宿未眠。诸事安排妥当,他脸上始浮现一丝笑意,所谓胸有成竹,或许便是如此。

“王爷,人都放出去了,你也该歇下了!”何复开行上前,劝道。这一夜,他便守在夏牧炎身边,所有的事,他皆从旁参与。二人所谋之事,是天大的事,容不得有一丝差错。

夏牧炎端起案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茶,脸上带着微微笑意,轻声道:“呵呵,复开,你也坐下罢。虽忙了一整宿,我却是半点也不乏困,反倒觉得比平日要抖擞得多!”

何复开在茶案对座坐下,笑着道:“王爷绸缪多年,计用一时,自然与往日大大不同。”他原以为夏牧炎也是今日才有得夺储之念,不想他早已布局多时,竟还有那么多隐在暗里的棋子,真教他心惊不已。

夏牧炎努着眉眼,似笑非笑说着:“你再替我推演一番,看是哪里还有疏漏?”

“嗯...颐王那边有盐帮及九殿帮忙,凭颐王身边的那三百余人,是如何也挡不住的,他绝无可能活着回来。至于颌王,在阿济格和赵乾明两面夹击之下,但教他上了当,出了城,也必死无疑。余下,就不知道穆丹青能不能掂定一个落单的贽王了。呵呵...”连他都不曾想过,夏牧炎竟提前这么许久落好了棋子,心思之缜密,行事之慎微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哈哈!说不定颌王不上当,不出城呢?又或许穆丹青竟真连一个落单的贽王也对付不了。哈哈...”夏牧炎有些诡异的笑着。他脸色沉静,然所言却颇有些颠狂,便是何复开亦有些摸不着头脑。

“王爷,那张遂光呢?他可不是个安分的棋子啊!”何复开单手趴在茶案上,凑过身言道。

夏牧炎额眉一扬,一脸的无所谓,笑道:“他于我的作用,不过是杀了颐王。颐王身边高手不少,我们的人未必能成事,便是强行办成,动静太大,后面的事便办不得了。张遂光的麾下高手不少,只怕也只有他们才干净利落地办下这事。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说不得,这一次也要让他肉疼肉疼!他这种人,绝不会甘心轻易为人所用。为坐地起价,事成之后,我们派去的那些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的。为了陪他做这一出,我也赔上了两百多人,呵呵,可不要叫我失望啊!”

何复开心头一紧,头皮不由地一麻:“这可是两百多的死士高手啊,既知张遂光会对他们动手,王爷怎么眼都不眨?”

“只有削弱我的实力,我才会更倚仗他,他才可以得到更大的利益。他是个聪明人,亦是个有野心的人,这种人,其实反而好对付。”夏牧炎似乎是在向何复开释疑。

“王爷,那张遂光呢?他可不是个安分的棋子啊!”何复开单手趴在茶案上,凑过身言道。

夏牧炎额眉一扬,一脸的无所谓,笑道:“他于我的作用,不过是杀了颐王。颐王身边高手不少,我们的人未必能成事,便是强行办成,动静太大,后面的事便办不得了。张遂光的麾下高手不少,只怕也只有他们才干净利落地办下这事。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说不得,这一次也要让他肉疼肉疼!他这种人,绝不会甘心轻易为人所用。为坐地起价,事成之后,我们派去的那些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的。为了陪他做这一出,我也赔上了两百多人,呵呵,可不要叫我失望啊!”

第一四九章 既见君子何不喜(上)

昨夜,都城执金令府、醴国公府和皇后均接到一份夏牧炎手书。大意是:颐王、湛为二人合谋,构陷贽王兄与我欲引兵叛变。二人早布好迷局,已将假证呈于父皇。父皇偏信他二人,对我与贽王兄生出嫌隙,拿下我二人或许便在眼前。颐王、湛为欺君罔上,显是欲篡位为皇,必将除我二人以绝后患。牧炎已被幽禁府中诸事难为,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请母后、大舅、表兄快快密告贽王兄,叫他即刻引白衣军返都主持大局,稍晚片刻则或大势已去,为人俎上之鱼肉。另,苍生、樊西两郡一路皆设有敌伏,请贽王兄绕道晟郡,再经由苍生郡北部、樊西郡北部回下河郡,路上有赟王府的人接应。牧炎亲笔。

当朝皇后胡映雪是夏牧阳、夏牧炎二人的生身母亲;醴国公胡凤举是胡映雪的兄长,夏牧阳、夏牧炎二人的亲舅;都城执金令胡秀安是胡凤举的长子,夏牧阳、夏牧炎二人的表兄。背靠如此强大的娘家,夏牧阳、夏牧炎有夺储之心便再正常不过了。

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一旦贽王、赟王被拿下,偌大一个胡家也就跟着完了。

“父亲,人都派出去了?”胡秀安在胡凤举身旁沉声问着。他与父亲早分已家,自己在距醴国公府两百余丈外开了平昌伯爵府,永华帝赐副匾:都城执金令府。亥时初刻,他一看到夏牧炎的密信便急急赶来了父亲府邸,同时遣人密告宫里的皇后娘娘。此时宫门虽已关,但以皇后和胡家之能,传个话、送个信自然算不上是甚么难事。此事来得突然,他实不敢耽搁,更不敢私自做主。

胡凤举双目紧瞄着烛光,眼睛半眯着,冷声回道:“为免路上出事,你我的亲笔手书我已遣胡世平、胡世安分两路送往庇南哨所了。既然颐王和湛为这个牛鼻子竟下起了狠手,我们胡家也不能坐以待毙了... ...”

父子二人秉烛而谈,不知不觉,四下鸡鸣。

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了乃知原是胡秀安府上的心腹胡福临来了,他喘着粗气说着:“老太爷好!老爷,天才亮,宫里便来了传旨太监,刚入了府门!”这样的事,他伺奉胡家三十几年亦是头次遇见,料知当有大事发生,是以在府外见了传旨太监便急来找胡秀安。

胡家父子一对眼,胡凤举冷笑道:“果然不出赟王所料!还好我们的人已出发三个时辰了,不曾误了事。”

胡秀安听传旨太监这么早便来,也是吓了一跳,急忙别过父亲,快步向执金令府后门行去。

... ...

易倾心在御风镖局的分号住下已有旬余,这些日子,她总闷闷不乐。“他这十几日便未曾出过府门么?难道竟是我错过了?我还能如何?总不好就颌王府找他罢?哼,这个乌龟大坏蛋,你要缩在里面到几时!姑娘等得不耐烦了!”

“倾心,起了没?”屋外一个女子声音响起,却是那日在路上小客栈偶遇的素心宫主云晓濛。素心宫以采药为营生,是以门人常年出没于西南多山地带,在都城并无产业。云晓濛一行共六人皆是女流,常住客栈终是不妥,便应易麒麟之邀,住进了御风镖局的分号。这十几日,她与易倾心每日相处,感情渐笃,已以姐妹相称。

易倾心听云晓濛在外唤自己,忙从思绪中回神,应道:“云姐姐,我早起来了。”嘴里应着,一边行去揖开了门。

“好妹子,我叫你几声怎也不睬我!”云晓濛走进来,嗔笑骂道。

“啊?哪有?”易倾心急得脸色生晕,转而又道:“有么?我...我真没听见。云姐姐,你莫要见怪啊!”她说着,边去拉云晓濛袖口。

云晓濛哪里会真生她气?此时见她一脸的紧张模样,心下生怜,安慰道:“姐姐便是这么霸蛮不讲理的人么?哪里便会来生你的气!”易倾心听了她这话才渐渐笑了开来。

“我一会儿去一趟婆罗寺,你可要随我同去?”云晓濛今日欲去拜访婆罗寺主持天叶大师,见易倾心整日苦闷,便想带她同去。

易倾心一脸的为难,半晌乃辞道:“云姐姐,我还是不去罢!我... ...”

云晓濛见她欲言又止,抢先言道:“你今日又要去颌王府外候着?”见易倾心低首默不作声,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怨气,柔声道:“好妹妹,你怎这么一根筋!这样候着,一月也未必能见上他一面,难不成你便要再候他一月?”易倾心低着头,云晓濛也看不清她神情,靠近些她问道:“你当真想见他么?”

易倾心轻轻摇着头,又轻轻点了点头,半晌乃抬起头蹙着眉,一脸茫然道:“云姐姐,我不知道。我自己也说不清。然,我心中既然有他,总要当面问问他,问他心里是不是也有我罢?我...便是他心里没我,我也要他亲口说出才甘心。”她向来是个机灵胆大的女孩子,爱憎分明,自见了梅远尘,行事便越发偏执了。易布衣看在眼里实在难过,便请云晓濛过来劝慰一番。

“这原也好办的很。交给我罢,你在此候着,他最迟今日午时也就过来见你了。”云晓濛嗤笑一声,斩钉截铁道。

易倾心先是一喜,接着又是一急,忙道:“云姐姐,你待要作甚啊?你...还是算了。”

“怎了?我去写一封信送到颌王府而已,怎把你惊得这样?”见她满脸酡红,云晓濛忍不住打趣道。

“啊?写信么?我...我还以为...哦,既写信,莫不如我自己写一封信给他罢,看他来是不来。”易倾心脸色一松,尴尬说着。她原以为云晓濛竟欲以武力强逼梅远尘来此间,自然觉得大大不妥,不想却是写封信邀他出来。“我怎这么笨,这都不曾想到?”她又羞又气,暗暗自骂一声。言毕,坐到书案前,取来文房四宝,挽袖欲书。

云晓濛似乎并无回避之意,杵在她身旁看着。

“云姐姐,你...你先去院子里散散步,好么?”易倾心一脸娇羞,轻声言道。

“哦,不了,我已散了大半个时辰了。”云晓濛正色回道。

易倾心一怔,没法儿,只得再道:“那...云姐姐,你去一旁喝杯茶罢!我刚沏了新摘的‘龙卷尾’,挺好喝...挺好喝的。”其实她根本不喜欢喝茶,更喝不出茶的优劣。

云晓濛摇了摇头,叹道:“一早起来便喝了一壶,这会儿哪里喝得下?”

易倾心何等聪慧,这时已知她是故意开自己玩笑,一脸讨好的形容,好生央求道:“好姐姐,你就莫要看妹妹的笑话啦!”

“呵呵,好了,不取笑你了,我这便出去。你好好写。”云晓濛乐得咯咯笑。

... ...

“公子,有你一封信。”梅远尘正连着了一剑法,忽然一名府卫执来一封信,报道。

梅远尘颇感讶异,一边伸手接过信,一边问道:“送信的人还在么?”

“回公子,送信的姑娘把信见到小的手上就走了。”府卫躬身抱拳答道。

“姑娘?”夏承漪在一旁看梅远尘练剑,这时已凑了过来,从他手里把信抢了过去,一脸狐疑地看着他,嘴里开口道:“那个姑娘生得美不美?”这话却显然是问府卫的。

那府卫也是左右为难,支支吾吾答道:“那姑娘生得...生得挺美的。”言毕,偷偷看向梅远尘,脸上尽是歉然之色。

梅远尘苦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介意,谓那府卫道:“你先下去罢。”府卫如遇大赦,转身快步退了下去。

“哼!... ...哼!”夏承漪抓着信,叉着腰,瞪着梅远尘,重重哼着,显是真的生气、吃醋了。

“漪漪,你气得甚么?都不曾看过信呢。”梅远尘行过来搂住她腰肢道。

果然,夏承漪被他这么半搂半抱着似乎怒气已消了大半,轻声嗔道:“貌美的姑娘给你写信,还能写些甚么?我不猜也知道。却不曾想,你看起来老实,却是个花心大萝卜!”她不敢去看梅远尘的脸,把信按在他胸前便行到了亭台,在石凳上坐下。

梅远尘接过信,见信封上有五个娟秀篆书:梅公子亲启。这字体陌生的很,竟是从未见过。他打开信封,第一眼便是去看信尾落款,却是三个娟秀楷书:易倾心。

“易姑娘?怎会是她?”梅远尘看后也是颇感意外,如何也没有想过会是她,毕竟,他二人前后也没说过几句话。当即也不多想,从头看起来... ...

梅远尘看完这信,也是摸不着头脑,想着:“这倒是奇了。易姑娘写这信竟是为前次打我那一耳刮子来致歉的。呵呵,这...不过她既邀我去御风镖局的分号,我自然不当却拒。正该去拜会下易老前辈和易大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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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〇章 既见君子何不喜(中)

雨中客栈之事已过去两月,梅远尘倒从未把它放在心上。在他看来,本就是自己先冒犯了人家,挨那一耳刮子也算理所应当,并不觉得半点委屈。不想易倾心特为此事写信来致歉,信中措辞恳切,竟还邀他去御风镖局在都城的分号。“那日在迎来客栈,易大哥叫她致歉,她左右也是不肯,怎今日却转了性子?唉,不想了。按她信上写的御风镖局分号所在,离这里也就四五里路,这便过去罢。”梅远尘把信装好,放入袖袋之中,一边轻声嘀咕着。

凉亭中,夏承漪正别过头看着另一边,虽看不到她神情,梅远尘却知她脸色只怕不大好,乃快步行过去,在一旁的石凳坐下,柔声问道:“漪漪,你在府上可是闷的紧?一会儿随我出去罢。拜会完一位长辈,我便陪你去街市逛一逛,好不好?”

夏承漪双眼放光,嘴角扬起宛若月牙,笑问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怎会骗你?”梅远尘牵起她手,温声回道。

“哼!还说不骗我,府卫都报过了,送信的侍卫生的很美的姑娘,哪里又是甚么前辈?你太坏了,净胡诌搪塞我!”夏承漪原笑得又柔又甜,忽然想起适才府卫所报,脸色倏变,这时却是又急又怒,一双柔荑早已顺势狠狠掐住了梅远尘的腕肉。

梅远尘自不敢避开,任她掐着,嘴里忙解释道:“好漪漪,你误会了。我说要去拜访的那位长辈是江湖上极有名的御风镖局当家易老前辈,送信的姑娘是他的孙女。先前,我们闹了些误会,想是易老前辈知了此事,刻意叫她来送信的。啰,你看这信!”他伸手欲从袖袋取信出来,手腕被掐住,却又实在不便。

夏承漪听了,手劲一松,低着头吃吃笑起来,嘴里歉疚着言道:“远尘哥哥,对不起,我竟又掐你了,你手腕疼是不疼?”

“一点不疼。”见她不再疑心自己,梅远尘开心还来不及,怎会去在意手上的不痛不痒?

夏承漪知晓自己适才手上用的劲力颇不小,心中暗暗自惭,轻轻伸手去掀他右手衣袖,果见他手腕内侧有两个深深小红印,心中愧意更甚,抬起头,可怜兮兮说着:“远尘哥哥,我...我答应过不掐你的,今又食言了,你罚我罢。”

梅远尘歪了歪脑袋,笑着道:“好罢,你闭上眼,我要罚你了!”..

“不对,你神情怪怪的。”夏承漪皱着额眉,推开他一些,佯怒道:“你定是想趁我闭着眼来占我便宜,我不来上你当!”她不止刁蛮,还极聪慧,转念一想便猜到了梅远尘心中所想。

诡计被揭穿,梅远尘只得呵呵尬笑。

他正笑着,忽然脸上传来一阵短暂的温热,却是夏承漪凑过来在他左颊轻啄了一下。她亲完便提着食盒往回廊外行去,一边笑嘻嘻说着:“你快些去罢!我在阁中等你回来陪我去逛街市哦。”言毕,如蝴蝶一般翩然离去。

易倾心坐在离镖门最近的一个亭台中,心间如有鹿撞。

“他会来么?... 颌王府离此不过五里路,想来快到了罢?”

... ...

“哎呀,刚还好好的,怎才一会儿脑子便晕沉沉了?想甚么也不灵便了。早知道这般,真该叫云姐姐陪着我的。”

易倾心正思量间,一个镖师行了过来,抱拳道:“小姐,门外有位梅公子,说是来拜访总镖头和三公子、小姐,要请他进来么?”

“啊,他来啦!”易倾心“蹭”地站了起来,便往门口行去。行到一半又急急退了回来,谓那镖师道:“你把他请到偏厅去。”说完,乃先一步往偏厅行去。

“行了这么许多路,新梳的随云髻也不知有没有散?这壶里的‘阙天门’是陈茶,且过了两道水,会不会过于寡淡了?也不知他喝不喝得惯。”知梅远尘便要来了,易倾心这会儿倒显得有些局促了。

“易姑娘,好久不见!”梅远尘在偏厅外,笑着唤道。镖师把他引到偏厅外便告退下去,易倾心立在茶案前背对着外面,似乎正倒着茶。未得主人邀约,他自不好直接进来。

时隔两月再听到这个声音,易倾心欣喜难抑,手一抖,竟把茶倒在了桌案上。这会儿她也顾不得茶水了,忙转身过来迎上来,腆笑着道:“梅公子,你请进。”

梅远尘见她一脸柔柔的笑意,不由得一怔,暗暗想着:“易姑娘甚么时候变得这般温婉了?易老前辈怎不在此间?”

两人在茶案主客位坐定,易倾心低着头,双手玩着袖口,偶尔偷偷抬头去看梅远尘,脸色竟慢慢红润了起来。但见她忽然“呀”地叫了起来,懊恼道:“梅公子,请喝茶!”她早在客位斟了一杯茶,却一直忘了请梅远尘喝。

梅远尘一直老实坐着,目不敢斜视,却感觉到易倾心打量了自己好几眼,心里有种说不出地一样。这时突然听她发声,倒有些惊到了,忙拱手回道:“易姑娘客气了。”

易倾心见他那有些仓促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梅远尘也觉得自己过于拘束,跟着呵呵笑起来。一时间,厅中氛围活泛了开来。

“你渴了不?喝点茶罢!”易倾心笑道:“我不常泡茶,你将就喝着些。”一边从茶案下取来抹布,拭干案面的茶水。镖局中无女仆,甚么事都需亲力亲为,然,她倒也怡然自得。

先前数次见面,梅远尘从未见易倾心笑过,今见她频露笑靥,心中竟隐隐有股异样之感。

“这‘阙天门’还喝得惯么?”见他已喝过茶,易倾心微笑着问道。

梅远尘侧首与她对视了一眼,只觉她眼有流盼暗含喜意,心中一凛,忙转过头答道:“呵呵,我喝茶从来也是不讲究的。不过这茶清甜润喉,倒真好喝得很。”

“真的么?那便好了!”易倾心得了这句夸赞,脸上欣喜渐盛。

第一五一章 既见君子何不喜(下)

武学之途,如攀陡坡:越至高处,再往上便越难。几乎所有门派的武功皆是越练到后面进益越慢。云晓濛之所以应邀住进御风镖局的分号,其间很紧要的一个原由便是方便与易麒麟切磋较量。他们这个级数的高手,整个江湖上亦不足双手之数,实在难得凑到一起。

知梅远尘便要来了,为让易倾心多陪着他些,云晓濛又把易麒麟拉到了后院练武场。起初,云晓濛只想多拖延着些,招数多偏于“缠”。易麒麟可说是个武痴,见她招式精妙繁复,竟来了兴致,全程只守不攻一一拆招破解开来。半个时辰后,两人交手已逾八百招,云晓濛从容渐失,不知不觉间已用上了素心宫最上层的武功。然,易麒麟毕竟老辣,武学修为、见识显然高出她不少,一手自创的拈骨小擒拿在他手中更是千变万化,犹如两把剪子一般横来斜去,化解了她所有的招式,稳稳占着上风。

“易前辈,我可要使出银刃丝了!”一千五百余招后,云晓濛犹未能扭转颓势,竟打算使出独门绝技银刃丝!

易麒麟哈哈笑起:“好的很,便让我的御风剑法会会你们素心宫的银刃丝绝技!”言毕,从腰带一扯,抽出一把三尺余长的软剑。素心宫底蕴之深远非御风镖局可比,世人皆传,银刃丝乃天下至兵。而御风剑法享誉武林,乃为当世第一剑法,易麒麟依着手上的长剑,几乎所向无敌,便是面对悬月老和尚,亦有不小的胜机。

江湖上,见识过御风剑法的人甚少,目睹过银刃丝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从未有人同时见过这两本绝艺,这是它们第一次碰上。

易麒麟好胜心起,第一次亮出了他的软剑。

极少有人知易麒麟其实有两把剑,其中软剑胜在诡,长剑利于强,他早年赖以扬名便是那柄长剑。而今日,他使的是最为擅长的软剑:九曲灵蛇剑。对付银刃丝,显然软剑比长剑要趁手一些。

“这就是银刃丝?”易麒麟紧紧盯着着云晓濛双手间牵连的五条细细丝线,正色问道。“这便是被摘星阁排在天下首兵的‘银刃丝’么?它绝不会如看起来这般普通!”他暗暗忖度着。

云晓濛点了点头,笑着答道:“易前辈,这便是我们素心宫历来只传宫主的银刃丝。晓濛资质鲁钝,未曾贯通,只学了不到了六成,今日斗胆,以它来会一会你的御风剑法!”从这话中显然可以看出,在她看来,大成的银刃丝是比御风剑法更精妙的武功。

易麒麟自然也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却半点也不置气。银刃丝传承数百年,绝非浪得虚名,自有它的独到之处,在他看来,自己的御风剑法确实未必便更高明些。

静若处子,动如惊鸿!一道白影闪过,云晓濛揉指攻来。虽是切磋,易麒麟也丝毫不敢大意,跃起半丈,挥着软剑向下迎上她十指间的丝线。

软剑去势曲灵如蛇,云晓濛双手反向一拉,将银刃丝织成一网。

“嗡!”软剑刚一触到丝线便被易麒麟抽了回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以他多年的经验,未见过银刃丝,自不敢贸然出手,是以先使一虚招探了探虚实。“这银刃丝当真诡异的很,看起来似是至柔之物,实是至柔中带着至刚,难怪连金参封这样成名多年的高手亦会不敌,果然极不简单!适才好在我收招快,否则一旦软剑被她的丝网缠住,便大大不妙了。”剑与丝线虽才在电光火石之间轻轻碰了碰,他已大致知了这银刃丝的厉害之处。

心里有了底,易麒麟再出招便果决多了。

“嗡!”

“嗡!”

“咻!”

“嗡!”

半刻钟后,云晓濛收住了招,也收起了银刃丝,显然是认输了。云晓濛走近易麒麟,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叹服道:“易前辈的御风剑法果然独步天下,晓濛自愧不如!”这半刻钟,两人又交手两百余招,易麒麟虚中带实,手上软剑像只灵活的小蛇一般,不停地叮咬着云晓濛手指尖的银刃丝。他的软剑倏软倏硬,骤曲骤张,实在难以捉摸,且出招极快,收招诡谲,始终避着和银刃丝硬碰硬。而银刃丝的几大妙用:缠、切、绕、割、网、搅,对上那柄软剑,似乎总慢了那么一丁点,每次它都能在自己发招前收招,让她次次落空。云晓濛有力无处使,有招无处施,浑无落力之处,久战自然必败无疑,是以提前认了输。

易麒麟轻轻摇了摇头,叹道:“银刃丝不愧为天下第一兵,我的九曲灵蛇剑终究还是不如。我能胜你,不过是仗着自己功力深一些,招式快一些而已。待你再练几年,内力也上来了,只怕我便胜你不得了。”他今日领教过这门神奇的武功,实在是由衷的佩服。“若是我这软剑未练至大成,今日还能取胜么?”他心下自问。

想起适才交手时云晓濛那匪夷所思的招式,易麒麟忍不住喃喃叹道:“云宫主,江湖上好久没有你这样的年轻高手了!”顿了顿,突然想起了那日在安咸盐运政司府上与梅远尘对那一掌,又补了一句:“或许,只有安咸盐运政司梅大人家的梅远尘公子能与你相比。”

云晓濛是江湖上公认的顶级高手,易麒麟竟将她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相提并论。“是那个唤作梅远尘的少年公子么?”云晓濛看着易麒麟,笑着问道。她拉着易麒麟比武,本来便是想拖住他,让易倾心能和梅远尘多独处着些。

“不错,便是他了。”易麒麟笑着答道,脸上有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之意。

“他武功很好么?”云晓濛奇问道。她原本只知易倾心钟情于他,不想他在易麒麟眼中,竟是能和自己相提并论的高手,当下甚感诧异。

易麒麟脸上有些犹疑,哆了哆嘴,终于答道:“我于他了解并不甚多,只和他对过一掌。然,对掌间我发现他内力精纯无比,定然是修习了一门极高明的内功。以他这般年纪,能有那么深厚的内力,当真是了不得。至于他其他的功夫,我却是半点也不知。”

云晓濛挽了挽散开的头发,一脸兴奋道:“哦?竟是个少年内家高手?这倒是稀奇的很啊!一会儿真要好好会一会他。”少年外家高手,江湖上倒有不少;然少年内家高手,江湖上还真没几个,更不消说到了令易麒麟都大感惊讶的程度。

“据说梅公子住在颌王府上,御风镖局与他还算交好,云宫主若是想和他切磋一番,我倒是可试着约他出来。”易麒麟笑道。他何尝不想见一见这两位青年才俊过招?虽然在他看来,云晓濛仍是要远强于梅远尘的。

“呵呵,不必麻烦,这位梅公子便在你这分号中!”云晓濛有些得意的笑着。

易麒麟大感不解,疑道:“哦?怎么会?我怎不知?”

云晓濛本想把易倾心暗许梅远尘之事告于易麒麟知,转念一想,又觉不妥,总算忍住了不说,转而言道:“这位梅公子想来此时当在偏厅之中,易姑娘正在其间作陪罢。”

易麒麟听了这话,脸上露出狐疑之色,饶是他再不懂少年情爱,也隐隐有所思量。

看着梅远尘便坐在自己身畔,易倾心忍不住时时去打量,心中渐渐升起一股柔柔的情意。“我我当跟他说么?他心里亦有我么?”

梅远尘早已察觉她在打量自己,一时不由得有些焦虑起来。二人毕竟不甚相熟,适才坐在茶案聊着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他心里惦记着夏承漪还在府上候着自己,倒想早些回去,乃问道:“易姑娘,你是随易前辈和易大哥一起来的都城么?”

易倾心从未与他独处,不曾想感觉竟是这般奇异、这般美妙,听他这么问起,难免有些失落,勉强笑着答道:“是啊,我在府上待得烦闷,便央着爷爷带我来都城。同行的,除我三哥外还有我四叔。”

“哦,易老前辈、易大哥皆来了都城,我竟不曾来拜访,实在惭愧!”梅远尘自惭道。在锦州和宿州,自己与父亲皆受了易麒麟和易布衣的帮助,他一直都记挂着。

话已至此,易倾心再也无法推脱,只得道:“四叔和三哥出去办事了,爷爷却在分号里,此时当在后院练武场,我这便带你去罢。”她心中并不情愿,是以这话说出来也多少有些生硬。梅远尘已不是不涉世的稚子,自然听出了些猫腻,不觉暗暗自责起来。

“如此,便有劳易姑娘了!”他从座上起身,执手谢道。

易倾心回了一礼,行在前面,引着他向练武场行去。

“是他来了么?”云晓濛问道。以她和易麒麟的功力,十余丈外的脚步声自然听得清楚。

“不错,便是倾心和他来了。”易麒麟望向院廊,若有所思答道。

第一五二章 青玄过处不留名

十步...五步...三步...两步...一步!云晓濛忽然如猛禽猎食一般冲向了...易倾心。

“竟是倾心?她不是要试一试梅公子的武功么?怎会攻向倾心?”虽一时想不通原由,易麒麟却不及多想,忙一个箭步追了上前。然而云晓濛毕竟先一步出手,易麒麟身法虽比她快着些,这时却也截不住她了,眼看她双掌就要印在独孙女胸前,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易倾心无心向武,自小便是易家身手最弱的一个。面对云晓濛突如其来的攻击,她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呆呆愣在那里,全然不知如何应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云姐姐怎突然要朝我下狠手?”

易麒麟来不及,易倾心抵不住,好在还有一人。

梅远尘对易倾心的心思自然已有所感觉,只是他已与海棠及夏承漪有了婚约,且婚期将近,哪里敢有他想?一路跟在她身后行着,暗暗自责、自惭。他长生功已练至颇深的境界,双耳之聪远甚于常人,在院门处便听出一个武功极高的女子朝二人所在快速冲了过来,本能便使出了“斗转斜步二十三”把易倾心推到了一边,再伸出双手,全力迎了上去。

“嘭!”二人对了一掌,梅远尘被对方的劲力逼得退了四步才止住身形,双手竟有些火辣辣的痛感。他的如一掌法练得不久,适才接招用的是“猛三路”中的“龙见虬”。这一招掌法他使得最是熟稔,虽落了下风,却总算阻住了对方的攻势。然而,两人虽才对了一掌,梅远尘却不由得心惊:“这女子是谁?一身内力怎如此深厚?只怕比之湛明师兄还要稍胜半筹。”

然,云晓濛的讶异丝毫不在他之下:“他的内力果然精纯无比,想不到世间还有这么一位少年高手,我倒有些托大了。”适才二人对掌,梅远尘退了四步,她也被对方掌力激得退了三步才稳住。

素心宫乃前朝一位奇女子所创,而传世四百多年来,宫主无一例外皆是女子。有着这般渊源,世人自然以为素心宫的武学当至阴至柔才对。实则不然,宫中几门高深的武学皆是刚柔并济,尤其她使的这门碎玉掌,更是刚猛无比。碎玉一词,源自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此掌法招招勇往直前,倒真有股劈山开路的气势。云晓濛少年成名,自负一身武艺天下少有,这结果显然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眯着眼看了梅远尘一眼,又迈着碎宫步攻了上去,显然还想再探了深浅。

梅远尘见易麒麟已站到了易倾心身旁,心中顾顿消,不禁生出一股跃跃欲试的欲念。他已然猜到,眼前这个一脸英气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云晓濛的碎宫步与长生功里的奇门错步有异曲同工之妙,转眼便欺身到了梅远尘跟前,一掌斜斜朝他腰间劈来。梅远尘见她劈来又凶又狠,一时无破解之法,只得踩着‘迅步’快速逃了开去。

“爷爷,云姐姐怎突然对我和梅公子下这般狠手?你出手阻住她罢!梅公子快支撑不住了!他...他是为了救我的...他...”易倾心见云晓濛出招越来越快,而梅远尘则疲于应付,不过数十招便已露败迹显是不敌,急得团团转,拽着爷爷的手,苦苦央求道。易麒麟的眼力自然远非她可比,早看出梅远尘武功虽不敌云晓濛,一身逃命功夫却是登峰造极,安全自是半点无虞。且这会儿他早也看出了,云晓濛适才攻向易倾心乃是佯招,不过是为了迫使梅远尘全力接招而已。轻轻拍了拍她手背,笑着道:“你急个甚么?他们不过是切磋武艺而已。梅公子身负绝学,云宫主想要拿住他又谈何容易?”

易倾心半信半疑,紧紧盯着这一追一赶,一攻一防的二人。果然,梅远尘边打边逃,虽一路跌跌撞撞,然,前前后后接了云晓濛两百余招,竟也不曾真个儿败下阵来,一颗紧绷的心也就慢慢安定了下来。

云晓濛左手虚招斜插梅远尘的眼睛,料他必定向右侧逃遁,提前伸脚垫在他右侧。果然,梅远尘见五根手指疾插而来,斜身往右躲开,脚跟一抬便与云晓濛左脚撞上。云晓濛见自己伏招得手,正暗暗窃喜,不想梅远尘身形跌到一半时,突然使出了齐物登宸中的翻式,竟稳稳离她丈余站定。

交手至此时,云晓濛已知,自己武功自然要比他胜出不少,然他的轻功、身法、步法皆比自己高出甚多,要赢他容易,要制住她却是千难万难。这时又见易倾心一脸紧张,当即收住了手。

“你武功很不错,可否告知师承何处?”云晓濛微微躬了躬身,笑问道。躬身,一为贸然试招致歉,二为他的身手致敬。这般年纪拥有如此身手,的确是极难能可贵。

梅远尘拱手回礼,想了想,还是答道:“在下师门是真武观。”依着青玄的秉性,想来是不愿他将自己师门到处说与旁人听的。

“你师父是青玄子?”云晓濛听他说出了“真武观”,脸上形容丰富,讶异问道。

“青玄子?家师道号青玄,在下却不知你口中的‘青玄子’是否是家师了。”梅远尘也是一脸懵懂回着。他从未听师父讲起自己在江湖上有个“青玄子”的名号。

云晓濛轻轻点了点头,言道:“这便是了。当今世上,除了青玄子,谁还能有一身如此高绝的武艺?”

易麒麟早也行了过来,对梅远尘的师承也甚感兴趣,向他微微点头回了一礼,乃问云晓濛道:“你竟知晓这位高人?老朽在江湖上成名也快三十年了,倒从未听说过江湖上有这么一位绝顶高手。”梅远尘从旁听着,想起师父曾言,三十几年前他便挑遍天下前五大高手,然在江湖上,似乎并无甚名气,看来与那人的较量当是在私下进行的。

“像青玄子这样的世外高人,只怕于名利已是早已看透,不欲为其所绊罢。”云晓濛轻声叹道,“家师祖曾与我言,她成名之后,四十年间仅败于一人之手,那便是青玄子。”

“哦?令师祖妄无月前辈四十几岁方始成名,然,不几年便成其时公允的天下第一高手,没有到竟也不敌这位青玄子。”易麒麟奇道。他虽不曾见过妄无月,但他年轻尚未成名时,妄无月已是名满江湖的绝顶高手,几乎无敌于天下。

云晓濛苦笑道:“听师祖说,这位青玄子打败了她之后,又先后挑战了当时江湖上其他四位声名最响的高手,且无一不是大胜。”

易麒麟深深皱着额眉,沉声道:“江湖上竟曾有这等大事,我倒是孤陋寡闻了。”御风镖局镖行天下,消息向来灵通,然这桩秘辛,他之前却是毫不知情。

云晓濛摇了摇头,言道:“非是前辈孤陋寡闻,此事实在隐晦的很,整个江湖上也没几人知晓。师祖她老人家亦是在七十大寿时与几位老友闲聊才得知的。当时,此事已过去十几年了。梅公子的这位师父,行事过于低敛,想来不会对外人说起。几位当事人多少有些顾虑,自不会轻易告于人知。是以,此事虽算江湖上数十年难遇的大事,知晓的人却屈指可数。”

“当真是世外高人,真想会他一会。”易麒麟喃喃叹道。从梅远尘的武功及云晓濛的话语中,他已自知绝非青玄对手,然,知了天下竟有这等高人,仍是忍不住想与其过上几招。他忽然一笑,转而望向梅远尘,问道:“你师父可在都城?是不是要为我们引见一下?我倒真想拜会他。”他不知青玄年岁,然,言语间显已自认了晚辈。

云晓濛听了易麒麟的话,亦转头看过来,眼中颇有问询之意。梅远尘见状,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讷讷回道:“师父他老人家确在都城,然,他是向来不喜见人的,这个倒真有些难办。待晚辈请示过师父,才好回两位的话。”想着易麒麟对自己一直亲善,没想到他的第一个请求自己便无法应承,梅远尘心中难免又升起一丝愧意。

易麒麟仰头叹了口气,微微有些遗憾,无意中瞧见梅远尘脸色,乃行过去轻拍他臂膀,朗声笑道:“你又何须自责?尊师这等高人,不喜见人本就是常理,我等缘悭一面不过是福泽浅薄罢了,与你又有甚么相干的。”

云晓濛对梅远尘亦极是欣赏,这时也从旁安慰道:“是了。你师父这样的高人又岂是说见便能见的,是我们鲁莽了。”梅远尘刚要拱手致谢,她便笑着开口道:“既见不得,与我们讲讲你这位师父,总不算违逆罢?”

梅远尘挠了挠脑勺,苦笑道:“这...这想来师父当并不甚介意罢。”

“走走走!去一旁的凉亭坐下说。”易麒麟一脸笑意道。

第一五三章 农忙时节风雨来(上)

世人皆知白衣军骁勇善战,乃大华国战力最强的一支军队,驻地在下河郡的汉州府西南。

当年,厥国皇帝端木胜铁腕施行变革之法,诛腐臣杀劣绅,大修水事广清河渠,不到十年,厥国上下便呈吏治清明,民心汇聚之像,国力陡增。大华明德帝眼见邻国崛起作动频频,不免寝食难安,便令皇四子绥王夏见欤在下河郡汉州府西南建制了白衣军。

大华军事所倚仗者,乃四位异姓王所部辖军,各地哨所的驻军向来都是善守不善攻,是以,多年来大华国力远强于沙陀、冼马诸国,却一直不曾引兵侵犯。明德帝让绥王建制这支白衣军,本意是待其练兵有成、诸事齐备后引兵南征,以绝国南之患。不想,夏见欤掌握白衣军后欲壑难填,开始觊觎皇位。

明德二十一年春,宫里传来皇上病危的消息,夏见欤再也按捺不住,急急引着白衣军精锐驻扎到了都城城郊,夺位之心昭然若揭。城中的诸位皇子及大臣哪里能允?都城兵马司和执金令府的八万守军奉命驱逐,与夏见欤的两万白衣军在城郊的西峡村交战,竟被打得溃不成军。夏见欤顺势引兵进了内城,直指皇宫而去,不料行军至南城街时被死士伏击,伤重而死。

主将夏见欤虽然身死,却毫不妨碍白衣军从此扬名。白衣军几经易帅,此时的主将乃是得宠的皇七子——贽王夏牧阳。

夏牧阳自小向武,十六岁即入了白衣军。凭着帝子的出身及出类拔萃的军事才学,他很快便在军中站稳了根基,赢得了上下将兵的拥戴。十一年后,夏牧阳被永华帝钦命为白衣军统帅,在大华军中的声威渐渐逼近大将军芮如闵。

庇南哨所驻军两万三千人,哗变之后只剩两万余。夏牧阳带来的一万白衣军皆是精骑,驻扎在哨所以南的缓坡上,他的中军帐便依着几棵山竹而置。

今一早,他便带着夏承灿引着二十余骑出了军营,慢慢行向邻近的村落。

六月初,谷物成熟,季风频来吹得植株伏倒,耕农需抢在谷粒脱穗、霉烂之前收割入仓。且这一时节雨水充沛、积洼润地,乃是犁田下种的好时机。在不足月内,农民一边要行完收割、打谷、晾晒、装包入仓的抢收诸事;一边还要做好下种、松土、灌水、插秧的抢种事宜,因而正是一年中农事最为忙碌之时,俗称“双抢”(二十几年前,作者还年幼,也经常跟着父母兄长在田里农忙。有年插秧,突然下起暴雨,一家人顶着暴风雨一步一步走回到四五里外的家里。眼睛被雨淋得睁不开,天上还响着雷,作者有兄长牵着手,当时心里竟然一点惧意都没有。现在想来,那真的是人生一段极其美好的记忆。无意灌水,想起往事感慨一下。)。

哨所的东西北三面皆是广袤的农田,一块块金灿灿的待收稻爿在其间错落无序,延绵到眼界的尽头。夏牧阳带着夏承灿行走在垄间小道,二十几名带刀的劲装亲卫牵马紧紧跟着其后。

“承灿,这可是你初来田间?”夏牧阳一边走着,一边笑谓爱子道。

“呵呵,父王,孩儿先前来过一次的。”夏承灿笑着回道,“去年小暑前后,端夫子授伏击战时便带我们去过都城城郊的田间。今是孩儿第二次下田,和父王却是初次。”

夏牧阳听了,哈哈笑起,显然心情甚是不错,再问道:“此次回去后,我们父子也在城郊种块地,如何?”

“自然好了!孩儿生在皇家,素来养尊处优,实在难以体会贫苦百姓的日常艰辛,能躬身事农,自然好得很。”夏承灿答道。他明白父王深意,此刻也暗暗警示着自己,要多体察民苦,以解民忧。

夏牧阳点了点头,转而谓身后的一个黑衣汉子道:“唐粟,你且记下此事,回都城后在城郊给我们找一块寻常一点的田垄。”

“是,王爷,属下记着呢。”黑衣汉子正色答道。对他来说,这个男人交办的任何一事皆是天大的事,他定要办得妥帖周到。

此处离哨所不过十数里,常有将兵往来,夏牧阳一行边聊边走了小半个时辰,碰上了不少路人,倒也不见他们如何讶异。“哎,孔于何!”夏牧阳突然朝身后唤道。

一个高瘦黑脸汉子听了唤声快步行了过来,躬身道:“王爷,属下在。”

“我记得有次喝酒,你与我说过,你家世代都是佃农,想来你对农事也不生疏罢?”夏牧阳努着额眉,笑问道。他待近侍素来亲善,与他们同桌饮食乃是常有的事,桌上边喝酒边拉拉家常,自然对这些属下的出身知晓不少。

那个叫孔于何的高瘦黑脸汉子听王爷问起这事,脸泛喜意,笑着回道:“是,属下自小在田里帮爹娘打理农事,这些门道,倒也颇为熟稔。想不到...想不到王爷竟记着此事。”他只是一个不如品阶的府兵,能得一个亲王记挂,实在令他感动非常。

夏牧阳拍了拍他臂膀,呵呵笑道:“待回了都城,你便来教我和承灿种地。”孔于何不由得一愣,半晌乃躬身回了句“是”。

二人正聊着,身后不远处一轻骑快速靠近,距众人四五丈下马站定。队尾两名亲卫见状,忙行上前拦住了他。

那人一脸急切,拱手言道:“在下是都城执金令府的府兵,奉胡大人之令送要信给贽王殿下,烦请通报。”一边说着,一边从怀袋中取出执金令府开得牒引给二人看。

“让他过来!”夏牧阳离那人不过四五丈,已听到他的话,乃谓二亲卫道。胡秀安是都城执金令,亦是他表兄,他这时遣人送信来,夏牧阳料知都城必有要事发生。

两亲卫让出了路来,那人忙行上前,撕开胸前衣襟,从缝线中拿出一封书信,躬身呈了上来。

夏牧阳接过信封,去了火漆,摊开快速一览,脸色逐渐冷厉起来。

“父王,都城发生甚么事了么?”夏承灿一直站在父亲身旁,见他看信后脸色骤变,乃轻声问道。

“承灿,你也看一下罢。”夏牧阳并未多说,径直把信递了过去。

夏承灿接过书信看起来,不到两个弹指的功夫,脸色变得比他父亲还要冷厉,握拳恨恨骂道:“竟有这等事!”

第一五四章 农忙时节风雨来(下)

二十丈... ...十丈... ...八丈...五丈!云晓濛忽然如猛禽猎食一般冲向了...易倾心。

“竟是倾心?她不是要试一试梅公子的武功么?怎会攻向倾心?”虽一时不明原由,易麒麟却不及多想,忙一个箭步追了上前。然而云晓濛毕竟先一步出手,易麒麟身法虽比她快着些,这时却也截不住她了,眼看她双掌就要印在独孙女胸前,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易倾心无心向武,自小便是易家身手最弱的一个。面对云晓濛突如其来的攻击,她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呆呆愣在那里,全然不知如何应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云姐姐怎突然要朝我下狠手?”

易麒麟来不及,易倾心抵不住,好在此间还有一人。

梅远尘对易倾心的心思自然已有所感觉,只是他已与海棠及夏承漪有了婚约,且婚期将近,哪里敢有他想?一路跟在她身后行着,暗暗自责、自惭。他长生功已练至颇深的境界,双耳之聪远甚于常人,在院门处便听出一个武功极高的女子朝二人所在快速冲了过来,本能便使出了“斗转斜步二十三”把易倾心推到一边,再伸出双手,全力迎了上去。

“嘭!”二人对了一掌,梅远尘被对方的劲力逼得退了四步才止住身形,双手竟有些火辣辣的痛感。他的如一掌法练得不久,适才接招用的是“猛三路”中的“龙见虬”。这一招掌法他使得最是熟稔,虽落了下风,却总算阻住了对方的攻势。然而,两人虽才对了一掌,梅远尘却不由得心惊:“这女子是谁?一身内力怎如此深厚?只怕比之湛明师兄还要稍胜半筹。”

对面云晓濛的讶异丝毫不在他之下:“他的内力果然精纯无比,想不到世间还有这么一位少年高手,我倒有些托大了。”适才二人对掌,梅远尘退了四步,她也被对方掌力激得退了三步才稳住。

素心宫乃前朝一位奇女子所创,传世四百多年来,宫主无一例外皆是女子。有着这般渊源,世人自然以为素心宫的武学当至阴至柔才对。实则不然,宫中几门高深的武学皆是刚柔并济,尤其她使的这门碎玉掌,更是刚猛无比。碎玉一词,源自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此掌法招招勇往直前,倒真有股劈山开路的气势。云晓濛少年成名,自负一身武艺天下少有,这结果显然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眯着眼看了梅远尘一眼,又迈着碎宫步攻了上去,显然还想再探个深浅。

梅远尘见易麒麟已站到了易倾心身旁,心中顾虑顿消,不禁生出一股跃跃欲试的欲念。他已然猜到,眼前这个一脸英气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云晓濛的碎宫步与长生功里的奇门错步有异曲同工之妙,转眼便欺身到了梅远尘跟前,一掌斜斜朝他腰间劈来。梅远尘见她劈来又凶又狠,一时无破解之法,只得踩着‘迅步’快速逃了开去。

“爷爷,云姐姐怎突然对我和梅公子下这般狠手?你出手阻住她罢!梅公子快支撑不住了!他...他是为了救我的...他...”易倾心见云晓濛出招越来越快,而梅远尘则疲于应付,不过数十招便已露败迹显是不敌,急得团团转,拽着爷爷的手,苦苦央求道。易麒麟的眼力自然远非她可比,早看出梅远尘武功虽不敌云晓濛,一身逃命功夫却是登峰造极,安全自是半点无虞。且这会儿他早也看出了,云晓濛适才攻向易倾心乃是佯招,不过是为了迫使梅远尘全力接招而已。乃轻轻拍了拍她手背,笑着道:“你急个甚么?他们不过是切磋武艺而已。梅公子身负绝学,云宫主想要拿住他又谈何容易?”

听了爷爷的话,易倾心半信半疑,紧紧盯着这一追一赶,一攻一防的二人。果然,梅远尘边打边逃,虽一路跌跌撞撞,然,前前后后接了云晓濛两百余招,竟也不曾真个儿败下阵来,一颗紧绷的心也就慢慢安定了下来。

云晓濛左手虚招斜插梅远尘的眼睛,料他必定向右侧逃遁,提前伸脚垫在他右侧。果然,梅远尘见五根手指疾插而来,斜身往右躲开,脚跟一抬便与云晓濛左脚撞上。云晓濛见自己伏招得手,正暗暗窃喜,不想梅远尘身形跌到一半时,突然使出了齐物登宸中的翻式,竟稳稳离她丈余站定。

交手至此时,云晓濛已知,自己武功自然要比他胜出不少,然他的轻功、身法、步法皆比自己高出甚多,要赢他容易,要制住他却是千难万难。这时又见易倾心一脸紧张,当即收住了手。

“你武功很不错,可否告知师承何处?”云晓濛微微躬了躬身,笑问道。躬身,一为贸然试招致歉,二为他的身手致敬。这般年纪便练得一身如此高强武艺,的确是极难能可贵。

梅远尘拱手回礼,想了想,还是答道:“在下师门是真武观。”依着青玄的秉性,想来是不愿他将自己师门到处说与旁人听的。

“你师父是青玄子?”云晓濛听他说出了“真武观”,脸上形容丰富,讶异问道。

“青玄子?家师道号青玄,在下却不知你口中的‘青玄子’是否是家师了。”梅远尘也是一脸懵懂回着。他从未听师父讲起自己在江湖上有个“青玄子”的名号。

云晓濛轻轻点了点头,言道:“这便是了。当今世上,除了青玄子,谁还能有一身如此高绝的武艺?”

易麒麟早也行了过来,对梅远尘的师承也甚感兴趣,向他微微点头回了一礼,乃问云晓濛道:“你竟知晓这位高人?老朽在江湖上成名也快三十年了,倒从未听说过江湖上有这么一位绝顶高手。”梅远尘从旁听着,想起师父曾言,三十几年前他便挑遍天下前五大高手,然在江湖上,似乎并无甚名气,看来与那些人的较量当是在私下进行的。

“像青玄子这样的世外高人,只怕于名利已是早已看透,不欲为其所绊罢。”云晓濛轻声叹道,“家师祖曾与我言,她成名之后,四十年间仅败于一人之手,那便是青玄子。”

“哦?令师祖妄无月前辈四十几岁方始成名,然,不几年便成其时公允的天下第一高手,没想到竟也不敌这位青玄子。”易麒麟奇道。他虽不曾见过妄无月,但他年轻尚未成名时,妄无月已是名满江湖的绝顶高手,几乎无敌于天下。

云晓濛苦笑道:“听师祖说,这位青玄子打败了她之后,又先后挑战了当时江湖上其他四位声名最响的高手,且无一不是大胜。”

易麒麟深深皱着额眉,沉声道:“江湖上竟曾有这等大事,我倒是孤陋寡闻了。”御风镖局镖行天下,消息向来灵通,然这桩秘辛,他之前却是毫不知情。

云晓濛摇了摇头,言道:“非是前辈孤陋寡闻,此事实在隐晦的很,整个江湖上也没几人知晓。师祖她老人家亦是在七十大寿时与几位老友闲聊才得知的。当时,此事已过去十几年了。梅公子的这位师父,行事过于低敛,想来不会对外人说起。几位当事人多少有些顾虑,自不会轻易告于人知。是以,此事虽算江湖上数十年难遇的大事,知晓的人却屈指可数。”

“当真是世外高人,真想会他一会。”易麒麟喃喃叹道。从梅远尘的武功及云晓濛的话语中,他已自知绝非青玄对手,然,知了天下竟有这等高人,仍是忍不住想与其过上几招。他忽然一笑,转而望向梅远尘,问道:“你师父可在都城?是不是要为我们引见一下?我倒真想拜会他。”他不知青玄年岁,然,言语间显已自认了晚辈。

云晓濛听了易麒麟的话,亦转头看过来,眼中颇有问询之意。梅远尘见状,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讷讷回道:“师父他老人家确在都城,然,他是向来不喜见人的,这个倒真有些难办。待晚辈请示过师父,才好回两位的话。”想着易麒麟对自己一直亲善,没想到他的第一个请求自己便无法应承,梅远尘心中难免又升起一丝愧意。

易麒麟仰头叹了口气,微微有些遗憾,无意中瞧见梅远尘脸色,乃行过去轻拍他臂膀,朗声笑道:“你又何须自责?尊师这等高人,不喜见人本就是常理,我等缘悭一面不过是福泽浅薄罢了,与你又有甚么相干的。”

云晓濛对梅远尘亦极是欣赏,这时也从旁安慰道:“是了。你师父这样的高人又岂是说见便能见的,是我们鲁莽了。”梅远尘刚要拱手致谢,她便笑着开口道:“既见不得,与我们讲讲你这位师父,总不算违逆罢?”

梅远尘挠了挠脑勺,苦笑道:“这...这想来师父当并不甚介意罢。”

“走走走!去一旁的凉亭坐下说。”易麒麟一脸笑意道。

第一五四章 农忙时节风雨来(中)

风为雨前卒,雨随风势猛。

夏承灿刚收好信,便刮起了南风,吹得众人衣裳猎猎作响,吹来天上乌云密布。他的脸色比天上的云还要黑。

“王爷,回罢。要下雨了!”唐粟靠了上来,躬身报道。

夏牧阳轻轻摇了摇头,眺目四下望去:风渐大了,天色渐黑,田垄间却并未走出一人。这些人常年在外劳作,自然知道天色骤变乃暴风雨将来的征兆。此处甚是远僻,药材匮乏,便是寻常的风寒亦有可能要了人命。然,他们谁都不敢走。

“阿爹阿妈,天好黑啊,下雨了,我们回去罢!”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站在田埂上,对着打谷的一对青年夫妇唤道。

妇人用余光瞥了瞥女娃子,并不去理会。转而弯下腰,抓起地上适才绑好的稻把,举过头顶,一遍一遍用力地拍在打谷槽上,谷粒受击纷纷掉落到槽里。手里稻把的谷粒已脱完,她才快步行到女娃跟前,轻声道:“囡囡,你自个儿先回去好么?爹妈还要收谷子,没法儿陪你。你行快些罢,雨快来了!”她声音虽轻,言语眼神中却有着显而易见的急切。边说着,边推着女娃离开。

“阿爹阿妈,你们陪囡囡回家罢,我独个儿不敢回。”女娃子行出十几步又折了回来,嘤嘤啜泣道。斗大的雨滴落下,将她的头发、衣服尽皆浸湿。

一个矮瘦汉子重重丢下手中打完的稻把,怒气冲冲行过来,骂道:“臭皮妮子,还不快回去,莫耽搁了爹妈干活儿!”小女娃挨了斥骂,蹲在地上,扁着小嘴巴呜呜哭着,好一副委屈的可怜样。

那妇人见丈夫斥骂女儿,柔声劝道:“囡囡爹,天公作恶我们能有甚么法儿?多拼抢回些便是了,拿囡囡置甚么气!”她嘴里说着,手上却并不稍滞,脸上形容却极其繁复:有怜、有怒、有恨、有愧、有疼... ...

听了妻子的话,矮个汉子脸有惭色,俯身去捡拾地上的遗穗,站起时忽然一脚重重踹在打谷槽上,对着天空大骂:“你个贼老天!你个污臜的恶鬼!你没有眼么!”这几句话满含悲愤,最后却是哭着喊出来的。见田间已有积水,再打不得谷,他冲到蹲着的那女娃子面前,弯腰抱起她紧紧搂着,向田垄外行去。妇人无奈放下手中稻把,快步跟在后面。

暴风雨已来,夏牧阳、夏承炫及身后的二十几骑却并未回去,而是一直伫立雨中,在旁边看着这天下间最寻常的一幕。

这一幕中,他们看到尘世的辛酸,看到人力的局限,看到天地的无情,也看到血脉的温脉... ...

大雨漂泊如珠,砸在人脸隐隐生疼。不到半刻,地上已有寸余深的积水。

“王爷,那边有些个石洞,乡民们都去那儿避雨了。”孔于何行上来报道。下雨前他便提前离了众人,去探那歇脚之处了。他早已探到不远处有一溶洞,本要该来报的,只是见夏牧阳一动不动望着田垄间事故,神情肃穆,他不敢打扰,一直候在一旁。这时,那一家三口亦往那处避雨去了,他乃行上来报。

夏牧阳听了他话,并不理会,径直跟在一家三口后面行去。

在大华北方,溶洞是极其罕见的,很多人一辈子也不曾见过。然,在庇南郡地界上,这种由钟乳石受侵形成的石洞却并不稀有,此间方圆十余里内便有好几个。

“里面避雨的老百姓不少,一会儿莫要惊着他们!”离着石洞不足二十丈,夏牧阳正色谓身后众人道。

众亲卫得了令,低声回道:“是,夏大人!”在某些时候唤夏牧阳“夏大人”是他们多年以来已形成的默契。

乡民们见这一群二十几人过来,远远便避了开,给他们腾出了好大一块落脚地。夏牧阳一行随亦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然,他们装服锦绣,显然非富即贵,这群乡民眼界虽低,却不愚钝,自然知道惹不起躲得起的道理。

溶洞天然而成,其间诸多小石洞相互通联。其间当是许多石洞中比较宽阔的一个,足有三四亩之宽,五六十乡民不约而同聚到此处避雨。洞中放置了不少石凳石桌,显是左近村里所制,原本是乡民们坐着的,见夏牧阳一行人来,都躲开到一边,把三个石桌、十二个石凳都让了出来。

民之畏官,犹甚于鼠之惧猫。此风由来已久,人皆以为理所应当。

夏牧阳走进洞里,第一眼便看到了适才田垄间看到的那一家三口,三人紧靠着坐在角落的石块上,小女娃正怯生生地瞄过来。

她适才见过夏牧阳,见他站在雨中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这时再遇,心中不免暗暗嘀咕:“这个伯伯是甚么人?好不威风啊!适才看我何来?”

夏牧阳并未坐到石凳上,缓步朝乡民们行去,笑问道:“在下姓夏,是朝廷派来辖制哨所哗变将兵的武官,可否坐到你们那边来?”

乡民们哗啦啦地论议起来,“哦,果然是个大大的官儿啊!没想到竟这般接地气儿!”、“便是他剿灭的那些匪兵么?可算为民除了一害啊!”……

“如何不可?夏大人若不嫌弃,嗯……这……便请随意坐罢!”一个年长的老者从人群中走出,躬身执礼道。此处,粗陋不堪,实在难做迎宾之所,老者自是一脸的为难。

“如此,便叨扰了。”夏牧阳却毫不介意,笑着回礼道。

他顿了顿,乃向那小女孩一边行去,在矮个汉子对面石块坐下,笑着问道:“兄台,今年年景如何?”

汉子见夏牧阳在对面坐下,原是有些拘束的,听他这么问,忍不住叨唠起来:“唉,今年实是个难得的丰年啊,田里的穗条结得又长又实,一爿爿金灿灿的。这些天日头好,本想让稻穗再晒晒,今才开始收割的,哪里想,却下起这么大的污臜雨。家里这五口人就指望那八亩地的收成了,打早起来忙到现在才收了一亩不到。风刮倒了植株,不知又要糟蹋多少粮食……”

第一五五章 农忙时节风雨来(下)

当下都城的局势很诡谲,颇有些人人自危的样子。新上位的赟亲王不知因何缘由竟突然被幽禁在府上,所担责的一应事务交由久不涉政的端老王爷打理。先前与赟王交往过密的朝臣不免都惴惴不安起来,深恐为其所累。

此事朝廷虽无明文颁出,但市井间却都已传了开来。

“唉,吴家老哥,我记得你有个远房表兄是在赟王府做伙夫的,你知道些消息么?坊间的传闻可是真的?”雨花街路边的一间茶肆内,一位大腹便便的锦衣中年问旁座的花白胡须老汉道。

那老汉自茶案上取过烟袋,从中捻了一小撮烟叶加到烟斗中,用力吸了一口,吐出一圈白烟乃沉声回道:“哪里还有假?再真也没有了!他那婆娘和娃仔到处找人托关系,也没能传出一句话来。唉,不妙哇。”他一边叼着烟斗,一边轻轻摇晃着脑袋,嘴里啧啧感叹着。

都城乃最是富庶之地,百姓家里多少有些盈余,像这样的街边茶肆,喝一碗茶也就三四文钱,生意向来是很好的。此时才巳时二刻,各茶案已无几需位。这烟斗老汉所言,显然是时下最为瞩目之事,茶客们听了都来了兴致,纷纷围了上来。

“那大爷,前些天我还听说这位赟王殿下得宠得很呢!长生大帝寿辰那日,我娘还在真武观亲眼见过他。那派头,喝!后边儿跟着一溜烟儿的大臣,这才多久?怎就败落下来呢!”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男子好奇问道。他脸上尽是狐疑之色,显然有些怀疑。

烟斗老汉转头看了他一眼,哂笑道:“呵呵,皇家的事,谁也说不得准。然,赟王府被封了却是明摆着的事。”他丝毫无亲友落难的焦虑,脸上神情陶醉,不知是享受着被人簇拥还是享受着嘴喉的烟味。见众人翘首以待,他漫不经心的敲了敲烟斗,抖出了里面的烟灰,再微笑着言道:“昨日,我表姨来央我想法子救人,我便随她去了赟王府。”

“你竟进了王府?”那大腹便便的锦衣中年瞪眼问道。

“我哪里进得去!”烟斗老汉自嘲道,“离着府门,远远便瞧见一排的执刀衙差守在那里,我可不敢上前搭话。便和我表姨在门口百步外候着,自早候到晚,竟不见一人进去,也不见一人出来!啧啧... 想起前些天,那络绎不绝的场面,唉,谁能想得到呢!”

适才问话的青年汉子往前凑了凑,又问道:“可知道甚么缘由么?总不能平白拿下以为亲王罢?”

“呔,有甚么缘由?能有甚么缘由!”烟斗老汉一脸的不屑,嗤笑道:“这般机要之事,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如何能知?然俗语说的话,谁从河里捡了鱼谁便最可能是往河里下药毒鱼的人。呵呵,这不明摆着的事么。”

此时,端王接手江湖征召事宜及接掌司空府的事已有明旨颁下,都城知晓此事的人颇不在少。无论朝堂还是市井,无不甚感讶异。

“哦,是这么。我听说,皇帝让他的哥哥接了儿子的事。”另一个酒糟鼻中年摸着下巴,瘪着嘴说道:“你说这皇帝怎亲疏不分呢?到底是儿子亲还是兄弟亲?这帐也算不明白?莫不是真糊涂了。”

“是啊,怎么关了儿子扶起兄弟来?”...

... ...

“皇帝都七十二三了罢?那个老王爷得多老了,便是得了皇位没几天也就去了,还出来折腾甚么?”

“话可不是真么说,他老了,没有儿子么?...呵呵,说不得!说不得!”

“是是是!过了!过了!来...喝茶,今年的春茶不错咧!”... ...

“唉,张老头,听说你得了个大胖孙子哩!”

... ...

茶肆角落中,一青一少两个男子凝神听着此间对答,那少年直握得拳头咯吱咯吱响。青年男子伸手在他左拳轻轻拍了拍,对他摇了摇头,清声道:“远尘,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被公羊颂我这么一说,梅远尘也觉得自己过于较真,勉强笑了笑,言道:“兄长说的是。”

自南国食肆一别,二人已有两月未见,今一早,梅远尘便邀了公羊颂我出来,随意在路边的茶肆坐下,不想竟听到这些令二人兴中不快之事。他们在华子监随端王受学匪短,自不信赟王败落与端王有关,更不信他会为子嗣来谋求这至尊之位。此时二人皆已无兴致,便留下几枚铜圆,离了茶肆。

“兄长,你今日时间可充裕?”出了茶肆,二人在街道信步而行,梅远尘侧首问一旁的公羊颂我道。

“远尘,你若是要聊聊天,散散步,我自有的是时间陪你。然,你若是想去端王府见端夫子,我实在难以相陪。当下政局敏感,为兄身为异姓王世子,实在不敢随性而为。”公羊颂我正色回道,“你父亲在宿州立下大功,也刚擢升了正一品,你乃梅家独子,身份自不一般。你我虽是赤子之心,却难免为人所利用,如此,反而不利于夫子。我劝你还是莫要去找他了。”他与梅远尘结识并不算久,却对他了解甚深,已料到他想去找端夫子当面问询。

听完公羊颂我的话,梅远尘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实在愚不可及,一时心中有些低落,缓缓点了点头。

外边传言漫天飞,此事的正主赟王夏牧炎却坐在偏厅淡定下着棋。

“复开,你又输了。你我棋力在伯仲之间,我可不信你会连输我六局。”夏牧炎端起茶杯,一边笑谓对座的何复开道。

“王爷,现在府上被盯得死死的,我们可活动不开啊,可莫要出了甚么闪失。”眼见府内外被围了个密不透风,何复开是真着急了,整一上午与夏牧炎对弈,他总也有些心不在焉。

夏牧炎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攥着棋子,轻声笑道:“闪失?能出甚么闪失?”

第一五六章 内外通力计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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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出甚么闪失?”他这话说起来,脸上轻松自然,浑不像被幽禁在府的样子。

何复开有些愣住了,几番哆嘴,总算忍住没问,他知道,有些事是不能问的,只能等夏牧炎说起。

“呵呵,复开,你是我最信任之人,与你说也无妨,日后指不定还要你去和他们对接。”夏牧炎清声笑道。他面容儒雅,笑起来实在容易让人心生好感。“这些事,都绝查不到赟王府的。我既决心做这等大事,怎会没有准备?怎可能没有盟友?”他一脸自信说道。

“张遂光么?”何复开想了想,只能想到这个名字了。

夏牧炎挑了挑眉,笑着摇头道:“他?他还不够分量!勉强算一个罢。”张遂光虽有盐帮和九殿,但在他看来,还不足以算作盟友,真要算,只能算半个。

“端木家?”何复开想起夏牧炎跟他讲过,厥国会出力除掉贽王,要说分量,端木家显然是足够了。然,他猜出这三个字时,心中竟生出了一种难言之感:“厥国是敌国,王爷借他们的力铲除贽王他们,这...可是叛国啊!”

何复开是文人出身,虽算不上多有骨气,内心深处缺也是不愿通敌卖国的。他先前原以为夏牧炎只是借机透漏一些颐王、颌王及贽王的,这自然算不得甚么。是以,他先前才忐忑难安,深怕这中间出了甚么岔子。然夏牧炎的淡定使他意识到,他与端木氏之间,只怕早已搭上了线,暗里达成了一些不可告人的买卖。

见他脸色不对,夏牧炎正色言道:“复开,你知我要登上这皇位有多难么?母后这边的人尽皆支持贽王,朝廷上的大臣,不是庸附贽王就是颐王、颌王,谁愿意来助我这么一个不得宠的皇子?”

何复开吞了一口口水,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他在王府多年,自然知晓夏牧炎虽然同样有着亲王的尊位,然,先前在朝野上却向来没有甚么附臣,与三王相比,实可说势单力薄。以这样的资本去夺皇位,无异于痴人说梦。

“我只有依赖外邦的力量!”夏牧炎紧紧攥着手,冷冷言道,“论治世才学,我夏牧炎自问绝不输于他们三人,所差的不过是年岁和机遇罢!”皇储之位,向来遵从立嫡立长之制。夏牧仁虽是皇三子,然前面两位皇子早已夭折,他乃为长。夏牧朝生母布贵妃及颌王王妃都是大户出身,颌王府的背后是布、冉两大官宦世家。夏牧炎虽是皇后胡氏所生,然,在他之上还有一个兄长,胡家的人摆明了是支持夏牧阳的。

他一个寡王,不占天时,没有人和,如何争得过颐、颌、贽三位权贵亲王?

“也便是因为这,端木氏才看中了我罢。”夏牧炎有些恍惚地说着... ...

厥国鄞阳城皇宫中,端木澜、端木玉这对父子撇开了一应侍从,在御花园中漫步走着。

近来,端木澜的心情一直甚是不错。诸事进展顺利,竟有些出乎预料,眼看离着功成已是不远。想着端木氏三百年的夙愿就要在自己手上达成,他如何能不心喜?

“玉儿,穆丹青是几时离的鄞阳城?”端木澜行在前面,转头问身后的端木玉道。他虽在位上,然朝中要事却是端木玉在办。端木澜很清楚,自己这个儿子惊才绝艳,实在百年难遇,他做比自己做,把握自然要大得多。是以,越是重要的事,他越喜欢交给端木玉去办。

端木玉跟着他身后,微微躬身回道:“穆先生是四日前出发的,今一早便传讯来,已分兵守在几处夏牧阳北上的经由之路上。此事多亏夏牧炎从中安排,否则只怕他们也难以不知不觉设下这许多埋伏。”

“不错。玉儿,你真是高瞻远瞩啊,父皇自愧不如!你八年前便找上了夏牧炎,这些年,厥国给他钱给他人,让他暗暗蓄力。父皇先前倒觉得有些费事,如今看来,他实在是我们百年大计重最为紧要的一颗棋子啊!这些年给他的钱财、人力实在不足一提!不足一提!”端木澜乐呵呵言道。

“父皇过誉了!”端木玉回道,“夏牧炎所为,实在超出儿臣的预料。”他剑眉微蹙,清声说道:“这个人狠辣果决,冷血无情,的确是能做大事。上次我们的人去都成刺杀大华重臣,若不是他暗中相助,我们这么多人,实在难以全身而退。阿济格能从赵乾明那里借到攻城塔何撞车,自然也有他的功劳。此次他更是拉拢盐帮、九殿的人刺杀夏牧仁,撺掇赵乾明伙同阿济格陷杀夏牧朝。说实话,这些是儿臣先前所未能想到的。”他虽有意培植夏牧炎的势力,却不曾想过他竟能有如此多助益,实算得上是意外之喜。

“他自然有他的想法。那种人聪明过了头,呵呵,最后难免为聪明所误。不过,便是他不为自己所害,相信你也不会任由他做出甚么于厥国不利之事。”端木澜轻蔑道。坐在他这个位置,是绝瞧不上通敌叛国之人的。可以利用,却绝不会倚重。

端木玉淡淡一笑,清声回道:“聪明的人好对付。儿臣自然有办法收拾他。”论聪明,谁能及得过他?

父子二人在花园中又行了三五百步,乃在一湖边凉亭坐下。亭中有石桌石凳,石凳上供着雾鹊茶。才落了座,端木玉便取过茶杯,给父皇斟了一杯茶。

走走停停行了数里,端木澜确有些渴了,端起茶杯润了润喉,问道:“玉儿,你说说看,针对大华这三个王爷,谁的生机大些?”

“最无悬念的当是夏牧阳了。有夏牧炎在前帮衬我们本就握着极大的先机,何况穆先生亲自出马,除非老天偏帮,否则他绝回不了下河郡。”在端木玉看来,夏牧阳已是个死了九成的人。

端木澜点了点头,显然认同他的看法。穆丹青是厥国第一大将,在端木玉横空出世前,他还是厥国第一谋士,由他出马,庇男断无事败的道理。

“夏牧朝在安咸并不掌军权,就算郭子沐诚心替他办事,下面的人却未必能齐心。且赵乾明已无退路,他是降厥国也好,降沙陀也好,总得有些见面礼罢?这最好的见面礼,自然就是宿州的这位皇子了。前次沙陀军在宿州打了败仗,阿济格本就不服,由如此良机,他怎会错过?一旦夏牧朝上了当,生死便由不得他了。”他已派端木敬去了驻北郡,早已得了回音,自知此事甚易功成。

端木玉顿了顿,犹疑道:“反倒是屏州的夏牧仁有些拿不准。赟王府和张遂光的人虽强,夏牧仁身边的护卫也甚是不弱,且屏州离都城太近,说不准皇帝看出甚么来,派人过去帮忙也是有可能的。两相搏命,谁生谁死,倒真有些说不准。”

第一五七章 我欲只身往北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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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如倾盘,密集的雨珠滴落之声掩盖了一阵急促的马蹄音。一骑由北而来,朝庇南哨所方向狠命奔去,转眼便消失在这一片白色的迷茫中。

“这是第三个了,你去禀报大人,我二人在此间守着!”驿道矮侧的松林边,三个身披蓑衣的汉子相互商量着,一麻杆腿高个儿离了二人,转身隐入了密林中... ...

久旱甘霖是至喜,夏收暴雨是至苦,暴雨常有而甘霖难逢,此实乃天下劳民之大不幸也。遇着旱年,经月滴雨不降,烈日炙烤大地致灌渠干涸、田垄龟裂,植苗枯死,可说止于其始。碰上涝年,狂风吹得谷株伏地,雨滴砸得谷粒纷落,雨后积水成涝,大水裹挟着谷粒、谷穗而去,甚么也不留下,可说灭于其终。

庇南哨所这场雨,来势凶猛,去得亦甚快,未时初刻便小了,好在积水尚不深,未及成涝。风渐停雨暂歇,乡民们挂念着田里的稻子,纷纷趟着水,深一脚浅一脚下地忙开去了。田里的稻穗都是活命的食粮,哪怕糟蹋了一粒,他们的心都会止不住地疼。

“父王,雨停了,我们也回军营罢?”夏承灿靠近夏牧阳,沉声问道。这一个多时辰里,他一直思忖着信上所言之事,却如何也是想不通。然,此处又实有诸多不便,绝非一个合宜的议事之地。

夏牧阳努着眼,双眸锐利如刀,冷声谓唐粟道:“你先行回营,召十二位千夫到我帐中。”

唐粟一直在他身边,自然猜到都城定有要事发生,当即躬身执手领命,正色回了句“是”,转身跃上马匹,引着两王府亲卫驱骑疾行而去。唐粟的马才行出不远,便有一骑对向行来,似乎与他言语了几句,便急急朝石洞赶来。

“甚么人?”见对方配着刀刃行来,孔于何挡在他身前,手握着刀柄,冷喝道。

那汉子跃下马,将佩刀交到一旁的府兵手里,乃行上前,一脸焦急道:“大人,在下是醴国公府上亲兵,奉皇后娘娘密令送信给贽王殿下,烦请通报。”

“母后?”夏牧阳一怔,“母后竟也来信?”他此时乃知,事情只怕比想的还要更糟,快步行上去,道:“呈上来!”

送信汉子得了令,忙从腰袋中取出一节小竹筒,双手蓄力一掰,将竹筒掰裂,取出其间的纸卷,呈了上来。

夏牧阳接过纸卷摊开细看,脸色渐渐冷厉起来。余光瞥见夏承灿凑了过来,乃收起纸卷,轻轻拍了拍他肩膀,笑谓他道:“承灿,我们也回罢!”他的笑容下,藏着一个父亲对幼子的承诺:“无论发生甚么事,现下都有父王替你撑着...”

此处距哨所也就十余里,骑行不过一刻钟的脚程。夏牧阳父子到中军帐时,其间已正襟端坐了十三人:十二名千夫及贽王府侍卫百夫唐粟。

“唰”的一声,十三人瞬时离座,起身迎着夏牧阳。行止整齐划一,动作干脆利落,虽只是一再寻常不过的军礼,却已如初拔之利刃,锋芒显露。

夏牧阳在主将位上坐定,乃沉声道:“坐!”夏承灿及十三名将佐应声落座。

“急招你们来,是有件紧要的事需你们马上去办!”夏牧阳看着众人,正色道。

众将佐执手齐声回道:“王爷但请下令,我等自当遵从!”他们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自然对他忠心不二,说是“能上刀山,愿下火海”亦是不为过。

“尔等皆我心腹,此事也不无需相瞒。”夏牧阳长叹一声,接着道,“我刚得到消息,都城政局陡变,父皇轻信颐王、湛为道人之言,疑心我与赟王有反意。”

“轰!”他话才说了一半,帐中瞬时便炸开了锅。

“甚么?这如何可能!”... ...

“他奶奶的,谁他娘的说王爷要反了?老子一刀劈了他!”... ...

... ...

“王爷,会不会弄错了?这,皇上怎会疑心我们有反意呢?如何也说不通啊!”...

夏牧阳摆手示意,一时帐中议声戛然而止,倒有点万马齐喑了。“都城传来消息,赟王已被幽禁在府了。”他轻声说道。

亲王是何等贵重,皇帝绝不会轻易幽禁一个亲王。夏牧阳说出赟王被幽禁,众人才知事情只怕真的不妙了,或许皇上竟真疑心白衣军有反意也说不定。

“我决意明日一早便动身赶回都城,当面向父皇自证清白。”夏牧阳一脸肃穆说道。便是到了此刻,他仍不相信永华帝会疑心自己有反意:“父皇,临行你不是对儿臣说,待我出兵厥国白山郡归来,你便传位与我么?难道是诓我?”他此时心中甚是难受,满脑都是疑惑。

“到底因为甚么事,父皇竟疑心我有反意?”...

“母后和胡秀安派人送来的信中,何以都特意要我由西南绕行?倘使父皇有心拿我,我这里才一万人而已,哪里有那么多顾虑?”...

“难不成是牧炎借着我的名做了甚么大逆之事?”...

“以赟王府的底蕴,便是再艰难,派人送个信给我总还是办的到罢,为何却是母后、胡秀安的人先到了?”...

“我虽在庇南,王妃却还在都城,以她的聪慧,怎可能丝毫不知此事?倘使知了,贽王府的人应当到了才是啊。”...

... ...

如此多的疑问,他在此间是断然解不开的,只有回都城!他要回都城,亲口问父皇,问他,“你不是答应儿臣,我回来便传位与我么?怎又疑心我有反意?父皇,你真竟信不过儿臣么?”

“王爷,三思啊!”众人听他竟要回都城,忙起身劝道。退一万步说,便是夏牧阳真有反意,他们也定然誓死追随,绝不愿他以身犯险。

一个圆脸大汉离座站起,执手道:“王爷,去不得啊!便是要去都城,也不能你亲去,裘亭泰愿跑这一趟!”

“是啊,裘亭泰说得对!便是真要查些甚么,也绝不能王爷你亲自去!”众人听了,皆觉不妥,纷纷摇头。

夏承灿亦从座上起身,沉声道:“父王,若真要回去,何不先去下河郡!”

“不错!世子说的对!到了下河郡,便甚么也不用担心了。我们虽无反意,但皇上未必相信。倘使他一时不察,竟做了糊涂之事,那可真是追悔莫及啊!王爷到了驻地,皇上顾虑白衣军,想来会再权衡一二,到时再派人去跟朝廷谈,如此才稳妥!”裘亭泰一脸粗莽,心思颇细腻,听了夏承灿的话,急忙附和道。

“既无心谋反,要兵权作何?倘使我真拥兵相胁,父皇只怕疑心更重,谋反的罪名不正坐实了么!”夏牧阳冷哼道。这亦是他的一个疑惑,“为何母后、胡秀安皆要我去下河郡?这不是摆明要我真反么?”

一个短须千夫行上前,拱手而立,振声道:“王爷,刁冬儿的命是你给的,便是王爷真个儿反,我豁出命跟着你便是!”

夏牧阳脸色骤冷,突然重重一掌拍在案桌上,怒道:“刁冬儿,休提此事!本王身为帝子,绝无二心!你们乃朝廷之将非我夏牧阳之将,你们忠于的当是朝廷而非我夏牧阳!你们当为国效死力,而不是为我夏牧阳效死力!明白么?”

刁冬儿一愣,双眼通红,颔首答道:“是,王爷!”

... ...

众人领命退了下去,帐中总算清净了下来。

“父王,我陪你去!”夏承灿双眼炽热地看着父亲,正色道。无论发生甚么,他们父子皆为一体,若贽王府败了,他又如何能幸免?

夏牧阳笑着摇了摇头,伸手示意他坐下,再轻声言道:“承灿,你才年少,这些事自然当由父王来承担。都城局势诡异异常,实在不能尽信母后和秀安的这两封信。”

“难道皇祖母和胡大人竟会还我们?”夏承灿皱眉奇道。这两人,一个是自己奶奶,一个是自己表舅,他不相信他们会来还贽王府。

“傻孩子,母后怎可能害我们?”夏牧阳笑着说道,“我所担忧的是,他们为人所利用,误传了这消息过来。”

夏承灿听了这话,沉思良久,乃缓缓点了点头,冷声道:“不错。信上的事,不可信。皇祖父怎可能疑心贽王府要反?”

不想夏牧阳却摇了摇头,一脸的落寞,温声言道:“未必。赟王被幽禁只怕多半是真的。还有,身在皇家,谁的话都不可尽信。承灿,你需记着了!”他脑中仍清楚记得永华帝和自己说要传位的画面。

“身在皇家,谁的话都不可尽信。”夏承灿心中默默念着。

“都城的事,父王一时也拿不定,不能妄下决断。但可以肯定,一定有大事发生!我是必须回去的。”夏牧阳说道。他话语坚决,眼神坚毅,毫不容人反驳。

“父王,孩儿与你同去!”夏承灿又道。

“你去,于事无补。”夏牧阳正色道,“此去都城,甚么都可能发生,你我父子绝不能同行!一旦我有甚么不测,你急引这一万白衣军北上,回到下河郡驻地去。”显然,他也意识到此行定有凶险。

“父王!”夏承灿紧握双拳,低声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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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八章 我欲只身往北去(下)

夜已深沉,帐营外虫吟豸鸣如催梦之曲,夏牧阳却毫无睡意。他手里握着半个时辰前醴国公,他的亲舅舅派人送来的急信,信上所言和早些收到的两封自也大致相同。他已嗅到了阴谋的气息。

太阳一升起,他便出发北上回都,那里有他的家,亦将是他的新战场。他曾多次离开又返回,每次归去都是带着浓浓的乡愁和满满的心喜。他亦曾不止一次引兵上战场,却唯独这一次,竟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牧炎,是你么?”

... ...

“王爷,还没睡?”梅思源从帐营中走出来,手里拿着两个小坛子。

夏牧朝听到声音,回头去看,见竟是他拿酒过来,不由得笑了:“思源,你倒是难得找我喝酒啊!”他二人自少年相识,至此时已逾二十年,既是主仆,亦是故友,这的确是梅思源初次在筵席祝酒外找夏牧朝喝酒。

他的伤比徐定安要轻一些,且梅远尘在他内体注入的真气也要多一些,是以此时伤还未好尽,行动却已无碍,急得徐定安常常拍着病榻嗷嗷叫。他的腰子被刺坏了一个,几处伤口都深及內腑,月余犹下不得床。

“见王爷有心事,说不定酒兴正浓。”梅思源将一坛酒递给夏牧朝,笑着道。

梅远尘与夏承漪的姻亲既定,他二人便又要增加一层亲家的关系,且他经历宿州城外的生死鏖战,性情也洒脱了些,比之先前少了许多拘束,多了一丝随性。对于他的这种转变,夏牧朝自是喜闻乐见。

二人在营地草坪上席地而坐,扯开酒封,“铿!”的一声两坛相撞,各自“咕噜咕噜”引颈而饮。

军供酒算不得佳酿,二人对饮却甚是尽兴。

“哈哈!思源,你到今日方始把我当做朋友!”夏牧朝把酒坛单手按在草地上,大笑道。

梅思源轻轻摇了摇头,满脸的自嘲,笑道:“王爷说的是,思源的确落于窠臼了。人生苦短,恣意一些才好。思源对王爷是由心而发的敬重,抛开身份不论,你我早该成为挚交好友才是!”

夏牧朝听了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然,笑声骤歇,他提起酒坛猛灌几口酒,长舒一口气,沉声道:“我实在对你不住!”

“王爷何以言此?”梅思源一脸讶异道。

何为挚交?既为挚交,当无所隐瞒,不负一“诚”字。夏牧朝直视梅思源,目光湛湛,正色道:“我既往,或多或少有些利用你。便是举荐你任这安咸盐运政司,也是并非全为朝廷考量。”

梅思源抿了抿唇上酒渍,从草地起身,对着夏牧朝躬身拱手执了下礼,清声道:“思源感激王爷坦然相告。”

夏牧朝见他脸上并无讶异之色吗,不由一怔,缓缓乃道:“你原早知道了?”

“王爷,你倒有些小瞧我了。”梅思源呵呵笑道。星光洒在他脸上,印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呵呵一笑,往事拂过... ...

盛夏昼长而夜短,卯时初刻天已微亮,目能视物。庇南哨所中军帐外三百人白衣劲装武士负手站立,整装待发。他们中,两百四十人是十二位千夫从这一万白衣军中挑出来的,四十名是贽王府同行的亲卫。他们上半夜已收拾停当,写好了诀别信,此刻在此间,只为候一人,他们此行需用性命守护的那人。

这一夜,夏牧阳睡得不好,做了好些零星的梦。都说日有所思,也有所梦,这些零星的梦、不完整的梦中都是他唯一的胞弟——夏牧炎。

“牧阳,你是哥哥,可要多让这点牧炎。你们可是亲兄弟...你们可是亲兄弟...”

... ...

“牧炎,你也封亲王了,甚么都有了,还有甚么不知足?”

“哥,你知道么,我想当皇帝!我要当皇帝!我是要当皇帝的!”...

... ...

“牧阳,你甚么时候回来?父皇派人来接你了...父皇派人来接你了!你不是想当皇帝么?你回来,父皇便把皇位传与你。你甚么时候回来啊?”

“父皇,我这便北上,五六日也就回来了。”

“你回来了么?不!你先不要北上,便在那待着,在那待着!”

“哥,你回来罢!你快回来罢!我已派人接应你去了!”

... ...

“牧炎,真的会是你么?我先前不知你竟想当皇帝,倘使你真这么在乎这个皇位,哥让给你又有何不可?”夏牧炎站在帐中,轻声呢喃着。

一阵脚步声渐渐靠近,在帐外止住,却听唐粟在外唤道:“王爷,诸事已备妥!”

夏牧阳并未应声,而是径直行了出去。印入他眼帘的是满眼白色:白色的天空、白色的帐篷、身着白衣的武士。

“父王,可歇好了?”夏承灿行过来问道。

“呵呵,自然睡得好!”夏牧阳轻轻拍着他肩膀,心中沉甸甸的。

十二名千夫正列队一旁,待他发出临行最后一道军令。夏牧阳行到队列前,正声道:“本王稍后便要北上都城,此间诸事暂由世子承灿摄理。此次白衣军奉命南征,定要给厥国一个惨痛的教训。尔等继续备战,不可懈怠,待令而行!”

“是,王爷!我等自当听凭世子军令调遣驱策,执令如山!”众千夫拱手应道。昨日议事,夏牧阳当着众人的面,将白衣军调兵军印授与了夏承灿,此时,他便是这一万白衣军的最高统帅。

近月来,众人皆在战备中,此时早已诸事备妥,随时可以拔营南下厥国。本想着过了这暴雨天再行军,不想竟生出了这般事端,此事只得延后再议。

对于白衣军,夏牧阳自然无甚么顾虑,转身往三百武士队前行去。

三百名武士,如三百根桩,岿然静立。

“牧阳此前北上,路上吉凶难测,便拜托诸位了!”夏牧阳郑声执礼道。

“誓死护卫贽王殿下!誓死护卫贽王殿下!誓死护卫贽王殿下!”三百人齐呼,声响震天。

... ...

夏承灿引着十二名千夫站在营外,目送这三百零二骑疾驰北上,他在心里祈盼着:“父王,你可一定要平安抵达都城啊!”

第一五九章 棋局落子可堪救?

天色灰蒙蒙的,不知为谁而低沉。毛毛雨下个不停,更增添送别的愁绪。南风猛烈吹来,像是在催着众人北行...

“父王,你一定要平安无事!”夏承灿在驻营外一站便是两个时辰,脑中反复便只有这么一个念头。十二个千夫离他丈余立着,注目向北,一言不发,这是他们第一次眼看着心中的神独自出征。

裘亭泰重重呼出一口气,上前几步,靠近夏承灿报道:“世子,回营罢,雨势渐大了。” 夏牧阳一行出发已半日,早也走远,他们在此间站着丝毫无益。这是最浅显的道理,他明白,大家也都明白。

夏承灿微微点了点头,侧首朝后言道:“你们也都各回各营罢。”言毕,朝中军帐行去。那是夏牧阳的帅营,现下由他坐镇。

众人折身行出不到百步,忽然传来号角之音,忙止住了脚步。夏承灿快步从中军帐行出,正见一哨兵跃下马来,在他面前单膝跪地报道:“世子,前方四、五里外有一队轻骑赶来,有数百人!”

夏承灿心中一紧,隐隐感到不安。

半盏茶后,这队轻骑终于靠近了军营,这时众人才看清他们的装服:竟是神哨营,皇上的亲军神哨营。

“蹬!蹬!蹬!蹬!”... ...“吁!吁!”一阵马蹄声后,又是一阵勒马声,这队轻骑在营外下了马。队首是个着了千夫官袍的精瘦男子,他从腰间取下令牌自证身份,再谓营外守兵道:“我乃神哨营千夫长凌全义,奉圣命接贽王殿下回都城!”

守卫见到他手中黄澄澄的金令便已闪了开,其间一人向中军帐方向快步行去,显是通报去了。

... ...

屏州城南的官道中,一队轻骑望着前路,纷纷下了马:他们的前方,几块千斤巨石躺在驿道正中,阻住了去路。

“马大人,不妙啊!这一路怎如此多路障?”一个肥脸络腮汉子谓队首的鹰眼中年道。这一路来,他们已接连遇着四次路阻,要么桥被砍断,要么路被水淹,要么毒蜂占道,便是再木讷的人也能猜到是有人故意为之了。

鹰眼中年并不答话,冷喝一声:“神哨营,除障!”

这队人马便是永华帝派去屏州的那一千神哨营将兵。他们本该今一早便抵达坪上原的,却因着一路耽搁,以致此时仍在路上,距着坪上原还有三百余里,再快也得申酉之际才能赶到了。

马迁右努着眼皱着眉,心思不定:“原是有人要害颐王殿下,我可千万莫要误了大事啊!否则乌纱丢了尚不足惜,便是身家性命也未必能保住。”

神哨营例训极其严苛,每个兵卒都是百里挑一的猛士。这一千人不仅单兵勇武,相互协作亦是异常默契,挖槽、砍树、支杠、抬杠,不需一言一语便各自忙开了去。

“轰!”一刻钟后,终于有块巨石被撬到了路一旁。马迁右双拳紧握,大喊道:“再快些!”

这一千人都是他跟随他多年的兄弟,已从他的话中听出了显见的紧迫感,一时间都有些疯狂起来了。肥脸络腮汉子站到大石前,振臂一挥,大呼道:“都围上来,把这块石头推一边去!”说完,双手按在那块数千斤的巨石上,抵着脚狠命推着。十几人围了过来,呼喝着推着大石。

“啊~~~”

“啊~~~”

“咚!”大石终于向前滚了一圈。石块间露出一条一尺余宽的缝隙。

“再往前推一把!”肥脸络腮汉子不敢稍怠,大声喊道。他的双手已有些打颤,改由肩膀去顶。

“用力!顶啊!”

“啊~~~兄弟们,用力顶!”

... ...

“咚~~~”大石终于又向前翻滚了一圈,石块间露出一条五、六尺宽的缝隙。

马迁右脸上一喜,翻身上马,喝道:“莫要理会其他,上马直往坪上原!”语音未落,便驱马赶在了最前。一千骑浩浩荡荡朝屏山方向奔去。

“呼~,居正,颐王、颌王、贽王未回来,我这心里总是难以安定。”永华帝这几日都是心神不宁,燥乱难抑,这时抚着勤政殿前的石栏,心绪亦是又烦又急。

倪居正甚少见他这般,行上前两步,轻声安慰道:“皇上,你且宽心着些。神哨营的脚程那是天下第一,日行七百里不在话下,这几日便会穿消息回来了。”

永华帝仰头一叹,乃道:“唉...你叫湛为来一趟罢。上次他给我服了一粒‘宁心丸’,倒有几日睡得踏实。”

“是!”倪居正领命,正要退下去,忽又被永华帝唤住,“居正,回来!”

“皇上,还有甚么要老臣去做?”他躬腰询道。

永华帝伸出手抖了抖,似要说甚么又忽然止住,半晌乃道:“罢了,一会儿宣胡秀安来见我。”他原本是想宣夏牧炎入宫的,又想起那夜端王府上青玄与端王的劝诫,还是忍住了,转而宣召监视他的胡秀安。

倪居正应了声“是”,迤迤退了下去。

... ...

自梅远尘回来,颌王府上便多了一道风景。

“远尘公子的进益,当真世所罕有,不到两年前,他尚是个武学初哥,便是寻常兵士也远远不如。想不到今日,却有一番如此高绝的武功,便是我,也自叹弗如啊!”庆忌站在一旁看着梅远尘练武,不由感慨道。

“是啊,远尘公子的确是少见的武学奇才。”獬豸在一旁附和道。

他二人一直盯着院中的梅远尘,没有瞧见夏承炫眼里的忧思。“也不知父王有没有收到我的传讯。按着他们的脚程,这一两日也该到了。褚爷爷他们,想来是早到了屏州了,却不知事情有无办成。”他低着头,忖度着,二人的对话是一个字也不曾听见。

... ...

“神哨营?神哨营的人来接父王了?”夏承灿倏忽站起,厉声问道。

哨兵吓得腿脚发软,颤声回道:“是,世子!他们刚到营外,正往此处赶来。”

夏承灿脸色惨白、眼前一黑,一个踉跄差点就要摔倒,“父王...父王...”神哨营来了,那信中所言自然便是假的了,他已知夏牧阳正向敌人圈套而行。

“快,擂鼓集合!”夏承灿颤声令道。身边的亲卫见状,站出两人上前扶住了他,另两人急急下去传令击鼓。

亲卫才扶他在座上坐定,凌全义便行到了中军帐外。守兵报道:“世子,神哨营凌大人到了!”

“请他进来!”夏承灿轻声令道。

凌全义大步行上前,报道:“下官凌全义参见贽王世子!下官奉圣命接贽王殿下回都,不知贽王殿下现在何处?皇上有令,不得耽搁,见旨即行!”

夏承灿并不回答,轻声问道:“凌千夫,你们由何而来?”

“回世子,下官一行由樊西、苍生、庇南官道而来。”凌全义躬身执手答道。

“咚!咚!咚!咚!”帐外传来击鼓之音,夏承灿竭力稳住心神,从座上起身,向外行去。一旁的凌全义听了鼓声便觉不妙,这时见夏承灿竟丢下自己径直离开,更觉摸不着头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办。

令行禁止,鼓便是铁令。各营各处的将兵闻声而来,快速依次在帐前站好队列。

夏承灿手里握着剑,站到队列前,大声嘶吼道:“随我拔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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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〇章 伏军在此已久候

驻北军营原本是为制衡沙陀国而建制,然,三月沙陀大军一路由天门城、兖州攻到了宿州,驻北军营竟只兵未出匹马未行!蹊跷的是,月半过去了,赵乾明却迟迟未收到朝廷的诏令,越是这样,他越是心慌,“皇上既不来降我的职,又不来减我的薪俸,那自然是想来取我的命了!”

他是手握五万大军的四方将军,哪里肯坐以待毙?偏偏这时,沙陀国、厥国先后派人来游说,皆开出了极其优渥的条件。一害相侵,两利相诱,也就不难做出抉择了。唯一让他犯难的是,两边皆要他示诚,以自绝他日归华之路。

“妈的,都不是省油的灯!我赵乾明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若不是你们把我逼得急了,我何曾想过要害你性命?现下我已无了退路,些须怪不得老子了!”赵乾明恶狠狠地想着。他已应承了阿济格,六月初七前引军至天门城,在那里围杀夏牧朝,而后归兵沙陀。大华要杀他,他又不想死。不想死,便只得投敌以求庇护。

“呵呵,我赵乾明却成了大华百年来的第一个叛将!”他站在帐营外,望着迎风飘扬的“驻北将军”大旗,愤怒地自嘲着。他恨夏牧朝、恨夏牧炎、恨端木玉、恨阿济格,但更恨自己。

... ...

六月初六之期终于到了,然而主持大会的不是赟王,而是端王;所在也不是司空府,而是端王府。

江湖上,原是有武林盟主的,然,自五十七年前流浊寺了尘禅师圆寂后,便再没有武林盟了。这些年,江湖上再没出现一个能在德望、声势、武功、智谋上令各大门派掌门信服的人。

易麒麟、徐啸衣、张遂光、云晓濛等十六位门派主事人分座就坐,老端王正坐主位,轻笑着谓众人道:“各位江湖上的朋友,请先喝茶!”

众人自是依言取杯饮茶,一时间厅堂上不时传来清脆的瓷器撞击之音。

茶已饮完,众人久坐却始终未见老端王发话。

“端王殿下,数月前厥国歹人来都城为恶,杀了我大华不少大臣,我等虽远在江湖之远,却也忧庙堂之忧。今奉召来此,盼能分担朝廷艰难之万一。”易麒麟离座起身,躬身询道。

端王左手托着茶杯,右手拿着杯盖,忽然哈哈大笑道:“易掌门有如此报国之心,本王甚感欣慰!然,尔们在此间,便是为朝廷分忧了!”

“哦?”众人听了,皆不由得一脸讶异。

“把你们召集过来,不过是出障眼法而已。真正去刺杀厥国皇亲贵戚的人,早已到了鄞阳城!”端王一脸冷厉道。

“原来,召集江湖高手入都城,不过是皇帝做的一个幌子!”张遂光脑中一震,止不住想道。

... ...

鄞阳城是厥国最为富庶之地,虽比不得大华都城,却也算得上鳞次栉比。

一个白发青衣道人坐在靠门口的案桌上,放下了手中的黑色长剑,朝一旁的跑堂伙计笑道:“小二,给我一碗肉汤面!”

“好嘞!道爷稍候片刻!”小二点了点头,乐呵呵得朝后堂行去。

青玄看着店外熙来攘往的人群,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能恣意的活着,真好!”

小二从后堂行出来,远远便喊着:“哎,道爷,你的肉汤面来咯!”几个碎步便来到青玄的桌案旁,把老大一碗热乎汤面放下,搓着手掌笑道:“你的肉汤面,道爷,请慢用!”

“你可满意现下的生活?”青玄问。

“喝,哪能不满?世道平静、年景丰饶、营生尚可,还能有甚么不满?”小二答道,始终一脸笑意。

“你可知你的祖辈原是在大华的?还想回去么?”青玄又问。

小二摇了摇头,咽了口口水,叹道:“呔,都多少年了?回去做甚么?厥国不是好好的么,为甚么要回去?何况,那是人家大华的地儿了,怎又会让我们回去。嗨,在哪不一样?日子过得踏实才好!”

“多谢小二!”青玄由衷谢道。他是青玄问的第一百人,他的回答同其他九十五人一样。

一碗面吃完,青玄付完账拿剑走出了那家“平泰面馆”,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 ...

屏山山脚,数百黑衣人聚在一起。

“马匹都安置好了?”褚忠压低声音问道。

“回褚爷,我们的人已找了个隐秘之所,马匹都圈了起来,有十人守着呢,出不了问题!”一个蒙面黑衣人躬身答道。

“好罢,找一个僻静之所,先歇下。”褚忠令道。

“褚爷,不是要上山么?赟王府、盐帮和九殿的人两个时辰前便上去了。”蒙面黑衣人躬身执手问道。这数百人便是百微堂的死士,他们分两批过来,后一批便是有褚忠带来的。早前来的一批人,一直监视着山上山下的风吹草动,自然知晓赟王的人一早便上了山去。

“呵呵,暂时不用到山上去,我们此来不为杀人。”褚忠笑道,“你带人在上山的路上多置些路障罢,我们不去,但也不能让神哨营的人上去坏事!”这一路来,他们一直行在神哨营前头。为阻止神哨营上坪上原,他们花了不少功夫在身后置障,又是砍桥,又是推石封路甚么的。

他带着几百人来此是收渔利的,而不是来拼命,自不允许他人惊走到手的渔获。

“属下明白了!”蒙面黑衣人得了他的指示,抱拳退下,带着百余人隐入了林中。

... ...

帛州是庇南郡西北的穷僻之州,人烟稀少且山道崎岖,却是通往晟郡的必经之地。夏牧阳一行三百零二人所骑皆是良驹,才两个时辰已跑了近三百里。然,到了帛州境内,脚程却不得不慢了下来,只因道路坎坷狭窄,马儿落脚不稳,不敢快行。

“吁!”唐粟行在最前,勒住了马,转头谓身后的夏牧阳道:“王爷,前方路险,一边是高山一边是悬崖,属下先去探探罢?”

夏牧阳看着眼前这段数百丈长的狭径,脸上也露出了犹疑,轻声谓唐粟道:“小心着些!”

唐粟应了声“是”,乃引着数十人行了过去。

... ...

“大人,有人来了!”

“放过去,探路的而已,大菜在后头!”

... ...

“蹬!蹬!蹬!”唐粟在夏牧阳身前拉住马缰,报道:“王爷,前路无甚异常。”

见他平安归来,夏牧阳松了一口气,大吼一声:“走!”

“蹬...蹬...”三百零二骑快步朝这段狭径奔了过去,马蹄踏地之音响彻山谷,像是为谁送行。

第一六一章 既无蔽障人为墙

“蹬...蹬...蹬...蹬...”

“吁~~~”唐粟急忙勒住了马缰,握住马缰的手轻轻打着颤,脸色惨白冷汗如雨下,双眼瞪圆瞳孔瞬时放大:他的眼前多出了四排数十个鹿角木,每个鹿角木上都钉满长刺,一队将兵列队拦在路中——他们都披坚执锐,杀气腾腾。

见了这一幕,唐粟记事起第二次哭了,初次流泪乃是二十七年前他的父母被悍匪砍杀在村口,他成为了孤儿。今天,他又哭了。二十七年前,他尚是个孩子,父母之死非他所致,心里有的只是疼与惧。而今日,他的眼泪蕴藏更多的是愧与恨,“我...我适才怎没发现这些伏兵?我竟引着王爷进了敌人的陷阱!我...真该死啊!百死莫赎...”

唐粟扭过头,惨声谓夏牧阳道:“王爷,来世唐粟再去给你物色一垄田地!”

夏牧阳见他脸上两行清泪,料知他将做傻事,待要开口劝阻已是来不及,眼看着他一刀狠狠拍在马臀上,驱骑猛冲了出去。

“啊~~~啊~~~”

“咻!咻!咻!咻!...”

“嘭!”响起一阵沉闷的落地之声。

唐粟以为,“或许我憋着一口气,可以冲到鹿角木前;拼着这条命不要,或许可以推开几个鹿角木。”可惜,在距路障不过一丈时,他和座骑身前皆插满了箭羽,颓然倒在了下去。

“王爷...对不起!”唐粟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喃喃说道。他侧躺在地上,全身都是血,四肢还不停搐动着;泪水和血水混在一块,眼中尽是遗憾与不甘。

孔于何从队尾驱马靠上来,看了一眼躺在前面的唐粟,眼中闪过一缕哀伤,急忙收摄心神,拱手向夏牧阳报道:“王爷,后面也被堵住了,贼人逾千。”他的心中并无惧意,有的只是忧虑和迷茫。“他们是谁?难不成竟要置王爷于死地?”

前有阻截,后有追兵,左是陡壁,右是深渊...

在孔于何来报之前,夏牧阳已猜到,“既然是陷阱,又怎可能留出一个豁口?”

“王爷,兄弟们拼了命也定要为你冲出一条生路来!”孔于何紧紧握着刀柄,咬牙说道。他自然知晓,此处乃是绝境中的绝境,只有用命去搏,或许尚存一线生机——那是贽王的生机。

夏牧阳听他说完却并未答话,双目死死盯着前方。果然,对方阵营中缓缓行出一骑,骑上是个长须中年男子,他放开手中缰绳,朝夏牧阳拱手笑道:“哈哈,贽王殿下,在下穆丹青在此等候多时了!”穆丹青的话语中透着一股豪迈之气,丝毫没有占居上风的得意。

“穆丹青?”夏牧阳眼神冷冽,轻声念道。这个名字他听过无数遍,乃是他多年的假想之敌,今是初次见着真人,不想竟是在大华的国境深处。他能引着这么许多人潜伏到此处来,若无内应是决计办不到的。

“王爷!”孔于何唤道。见夏牧阳缓缓点了点头,乃执手领命退到护卫队前。

“结人马阵!”他背对着众卫,蓦地大喝道。

二十人应声跳下马来,各自撕下一节布条,蒙住一旁的马(*)眼。另有二十人驱马,将夏牧阳团团围住。此处无蔽障,他们便用身体给夏牧阳做了蔽障。

“昂~~~”山谷间传来连绵不绝的痛苦马鸣,二十匹彪壮军马猛然向前冲去,冲向了鹿角木。原来,这些匹马皆是臀上突然被扎了一刀,受痛才向前狂奔的。马群后面是二十名百里挑一的白衣军精兵,他们借接着马群的掩护冲到鹿角木前,把桩障推开一个缺口。

“咻!咻!咻!咻!”前方羽箭如飞蝗一般飞来,扎在马身。马虽中箭,却并不及时倒下,仍向前冲出十数丈。

“咻!咻!咻!咻!”向前冲击的二十名白衣军武士一边矮着身形,一边趁隙朝前施发飞镖。

“嘭!嘭!嘭!嘭!”有马群在前挡着,二十名白衣军武士竟有十二名冲到了距鹿角木不到十丈。

“嘭!嘭!嘭!嘭!”厥国将兵没想到对方竟有飞镖,竟有数十人应声倒下。飞镖不过三寸长,两分宽,然中镖的兵士却无一不瞬时毙命,显然其上是淬过了剧毒的。

紧接着,又是二十匹马被蒙眼扎臀,狠命向鹿角木奔去,二十名白衣军武士快步跟在马群后,边冲击边向敌阵施放毒镖... ...这些马、这些死士前进的每一步,皆是冒着箭雨偷得的生机。

山谷间不停回荡着箭矢破空之音及马的悲鸣、嘶吼... ...每一只掉落在狭径的羽箭,皆是袍泽们用身体做诱饵骗到的战利品。

这三百随行护卫,要么是白衣军精锐,要么是贽王府亲卫,无论身手、经验还是勇气,皆非对面的厥国武士可比。一百条人命和一百条马命,竟然真的将前方的鹿角木桩撕开了一个缺口。而此时,对方的羽箭似乎也不多了。

厥国羽箭,一只箭筒容量为四十只短羽箭,站在敌阵最前的是两百名厥国弓箭手。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已发出了箭只的七成。

路已开,就看能不能冲不去了。

孔于何长长舒了一口气,“铿”的一声拔出了刀,大吼道:“皆缠阵!”

夏牧阳尚在思虑中,忽然被人从马上拉了下来。四个亲卫靠近他,分别拿住了他双臂、前后襟,六名亲卫又挽住那四人的手臂两人覆在十人的头顶,还有八名武士执刀在前,把他严严实实护在里面。

百余名武士挥舞着刀,踩着同伴的尸体,冒着流矢乱箭,策马朝路障豁口冲去。在他们身后,近百人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护着夏牧阳一步一步行进着。“噗!噗!噗!噗!”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乱战中依然清晰可听。 除去二十名贴身守卫夏牧阳的武士外,余人两两对挽结成人墙,背前者退,面前者进,他们同息同止,不急不慢。

心中既已怀了死志,又有何惧?

流矢飞来,扎在人墙靠前的武士背上,他们的脚步渐渐无力,身形渐渐萎靡,最后被对挽的袍泽抱着,成为一个肉盾。

... ...

箭只破空之音终于停了,白衣军也终于越过了鹿角木障。没有遮蔽的武士皆被射成了刺猬,这时已被袍泽们稀稀落落放下。

三十七人。

算上夏牧阳,这三百零二人只剩下三十七人。

看着身边惨死的战友,没有人哭,他们没有时间哭,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哭。“铿!铿!铿!”陆陆续续传来拔刀之声,细数之下乃是三十七声。

“杀~~~!”夏牧阳大喊一声,冲在最前,引着三十六人冲进了厥国的千人阵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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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二章 房中饮酒听天命

摘星阁罗列天下百兵,有四器不评,以为邪。此四邪兵为:幽冥鬼手、勾魂索、龙骨钺、五位十方刀。

九殿自命地狱之使,做着收钱杀人的营生,为江湖人所惧、所恶。若说江湖上的邪派,九殿自当居首。

邪派使邪兵,似乎也是顺理成章,九殿杀人,求快、求稳,惯用的兵器便是幽冥鬼手、勾魂索、龙骨钺。

坪上原原是一方世外桃源,这里的人自给自足,不与人争,过着恬淡而娴适的生活,如此,已百年。

然,月半之前夏牧仁引众亲卫来到此间,众人虽自律自守,数百人往来频繁终究还是打破了此处的宁静。

宁静虽没了,安详却还是有的,原上人的日常并未因此而大变,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今年坪上的谷物长得格外好,山田中稻株金黄,穗条又饱又长压弯了植株的腰。坪上虽有山田,却受灌溉之限,植稻不过八百亩,合每户四、五亩而已。两户劳力两三日,最多三天也就收割完了。是以,原上人向来都要等着稻粒熟透才夏收的,今便是割头茬儿的日子,老壮劳力皆下了田。

“王爷在里面么?”肖君子急匆匆行进夏牧仁落脚的院落,一脸焦虑谓门口守卫道。他是颐王府的护卫百夫,知夏牧仁要来屏州,他顾不上分娩在即的妻子,强行跟了过来。在他看来,夏牧仁的安危比自己的命重要,甚至,比世上所有人的命都重要,包括他的妻、他的儿。

“肖大人,在的,王爷今日不曾出门。”守卫报道。

肖君子听了,急往院内行去。

... ...

“君子,出甚么事了,这么急?”见肖君子步履匆忙行来,平不凡皱眉问道。这几日,他们兄弟二人一直隐在这院落中,贴身护卫夏牧仁。

“平大先生,人来了!很多,怕...”他话说到一半便被平不凡打断,“先莫要说了,去里面禀报王爷,快!”

他们早已知道敌人这几日会来,也做好了充足的打算,这时听他们真来了,仍是止不住有些慌了。敌人是赟王府、是盐帮,是江湖人谈之色变的九殿,再夯实的防备也未必能周全。

肖君子进去后,平不凡从背后取出了乾坤圈,旋起了两道银光,眼神冷冽地扫视着四周。

... ...

“咚!咚!咚!”三声叩门后,肖君子在门外报道:“王爷,属下有事报!”

夏牧仁正伏案写着奏折,听他叫门,乃放下了狼毫,推开了墨砚。屏州水患遗祸无穷,他手上的钱、人、物皆远不足灾后重建之需,朝廷的后援又迟迟未到,便是他有化朽之能亦觉捉襟见肘了。

“君子,进来罢!”案桌收拾完,夏牧仁乃对外唤道。伺立一旁的阿瞳闻言行到门口,将门揖开。

“瞳大师!”门开了,肖君子颔首向阿瞳招呼道。

阿瞳并未答话,只轻轻点了点头。他向来冷傲,对肖君子点头示意已是一种极难得的善意。他自然知晓,肖君子对夏牧仁之忠毫不在自己之下,可以随时为他赴死。仅凭这一点,肖君子便当得上他的善意。

“君子,怎这么着急?”夏牧仁站起身,拂袖扫了扫案桌,笑着说道。

“王爷,他们来了!”肖君子稳住气息,躬身报道,“人很多!”

“多少?”夏牧仁尚不及问,阿瞳却先开口了。

“约莫...八百人!”肖君子咬牙回道。八百...原以为敌人最多出动四五百的,没想到却来了八百。且似乎,身手皆不弱。

阿瞳双睑一闪,脸色铁青,双手握得“噗嗤噗嗤”响,良久他乃冷冷言道:“那就杀光这八百人!”

夏牧仁听肖君子报出了“八百”这两字后,额眉也不由得一皱,来敌之多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遣散原上的居民,派人执我金令去山下叫弋祖辉引兵来援,知会苦禅寺众位高僧。去罢!”夏牧仁叹了口气,沉声令道。

肖君子得了明令,急忙退了下去。

“阿瞳,生死有命,事已至此也只能尽人事了。”见阿瞳一直面色阴郁,夏牧仁轻声笑道,“我在偏厅放了一壶酒,近来甚忙,一直也没时间喝。今日难得有空,你陪我喝几杯罢,这些年,你太苦了!”

阿瞳抬头看着夏牧仁,双眼晶亮如星辰,轻轻点了点头,转过身向偏厅行去。转身的瞬间,眼泪夺眶而出。

... ...

“蹬!蹬!蹬!蹬!”一骑狠命本着,眼看就要到山下。突然从山道一边射出几把飞刀,插在了他的脖颈、腰间。

“砰!”马仍是向前奔着,骑上之人却重重跌落在地,双目瞪圆,临死挣扎着。他的脖颈处中了一刀,血溅了一地,显然已是万万活不成了。

几人从山道林荫中走出,行到他身边,见他臂膀、小腿上有几处大的刀伤,往他腰间踢了几脚,见并无反应,一人乃道:“他身上先前便受了伤,当是前面便遇着了阻截,上面应该已经动手了。你们在此候着,我去禀告禇爷。”

言毕隐入林荫,眨眼消失不见。

... ...

杀气如实质。

千余人在这祠堂前对峙着,不发一言。近祠屋的皆着制式装服,对面的皆是黑衣蒙面的装扮,仅八人例外。

这八人系着黑披风,头戴黑斗篷,双手各扣着一个乌黑的幽冥鬼手。

“九殿的大师傅居然来了八位?呵呵,哪位是张帮主?”悬月老和尚守在祠堂前,冷声问道。

“呼~~~”

“呼~~~”

他话音一落,八位大师傅便一齐攻了上来。

... ...

外面已嘈杂,金属碰击之声、惨叫声、呼喝声、咒骂声,穿过两道门墙传进了夏牧仁的书房。

阿瞳握着酒杯,竖耳凝神听着,越听越心惊,脸上越渐凝重。他想出去,苦无分身之术。

“何必顾他?多思无益,不如再饮一杯!”夏牧仁一边斟酒,一边嗤笑道。他栖身的这进院落,只有八目二平及二十名护卫,而门外那八百人拼了命地往这里冲过来。

“起烟了!希望弋祖辉能明白,希望还来得及。”夏牧仁喃喃道。弋祖辉是屏州赈灾的副官,三天前夏牧仁便传令他召集屏山方圆百里的役兵在屏山脚下待命,此时山下已纠集了近四千人。他已猜到下山报信的人或被截住,便又遣人找来新割下的秸秆,烘烧了起来。白烟冲天而起,最是好做求援之信。只是,赈灾役兵乃民兵,莫说战场杀敌,便是刀枪也难得使上几次,战力之弱可想而知。

... ...

“爷爷,原上两群人打起来了,那些黑衣人好凶好凶...”一个贪玩的小男孩这时才从原上逃到田间,紧紧攥住一个白须老者的衣角,心有余悸道。

第一六三章 坛中酒尽敌亦近

“牧仁!牧阳!”夜深本静,却被一声凄厉的呼号刺破。永华帝自恶梦醒来,衣衫尽湿。

值夜的太监听是皇上惊了梦,急忙围了上来,挂起罗帐,掌起香烛。“皇上,奴才该死!”几个太监跪在地上,一脸惶恐道。

烛光轻曳,依稀照出了永华帝眼中深深地余悸。他双手撑着身体,重重喘着气,额发汗水悬凝如晨露。

“去叫居正,快!”他突然缓过神,冲着跪拜在身前的几个太监大声吼道。

打头的老太监伺奉永华帝已逾期二十年,甚少见他这般暴躁,这会儿竟被吓了一跳,慌慌张张领命退了下去。

... ...

“皇上除了唤两位殿下的名字外,还说了甚么?”倪居正快步行着,一边问一旁的老太监道。

老太监是值夜的大太监,哪里敢马虎打盹?他一直守在永华帝寝宫,便只听皇上唤了这四个字,乃答道:“倪总管,皇上便只唤了颐王和贽王两位殿下的名字,便惊醒了,别的甚么也没说。”

倪居正脸挂忧容,再行出一段,眼看就要到了永华帝寝居,回头问道:“现下约是几时?”

“倪总管,约莫丑时二刻了,先前已报过丑时。”老太监跟过来禀着灯笼报道。漏壶房是每半个时辰报时一次的,入宫年久的太监,心中皆有自成的计时之法,这老太监既说是丑时二刻,那左近相差也不会超过一盏茶。

“皇上,老臣来了!”倪居正快步向永华帝行去,一边执手报道。

这时太监们早已给永华帝换好了干净的袍服,他正坐在茶案上皱眉沉思着。梦醒多时,他眼角余悸犹未散去,额脸又沁出了满满的汗珠。这时听了倪居正的声音,急忙抬起头来,“居正,来,过来陪我说会儿话!”再对一旁伺候的几个太监挥了挥手,言道,“你们先下去罢!在殿外候着!”

“是!”一干老少太监默默应声而退。

“皇上,要不要叫湛为道长过来?”倪居正站在永华帝身旁,这时离得近了,已能看出他脸色惨白,眼神焦虑,不由担忧更甚了。

接连几日,永华帝皆是难以成眠,夜夜辗转千百次,不觉天明,身体渐感不支。昨日酉时已召了湛为,服下了他的“宁心丸”,果然早早便有了睡意。然,深睡后渐陷噩梦之中,难以自拔,以致惊梦而醒。这时回味所梦之事,永华帝犹觉脊骨发凉、头皮发麻。

“先不忙去找湛为。此间无人,你坐下来陪我聊会罢!”永华帝指着一旁的椅子,轻声道。倪居正伺奉永华帝多年,这时也已年迈,似乎转眼间便到古稀之年。永华帝看着他微驼的身形、全白的双鬓,口中虽不曾言,心中却常怀心伤感念。他二人既是主仆,更是五十几年情分的挚交密友。说倪居正是永华帝最为亲密之人,一点也不为过。

倪居正常想:“倘使皇上驾崩在前,我便给他做殉罢,反正,生着也是再无趣乐,不如陪他同去,也好跟在泉下伺候。”

“居正,我连着做了好几个噩梦...好几个噩梦。牧仁、牧阳在梦里,飘飘忽忽的,浑身是血,他们问我,‘父皇,你为甚么派我们离都?你不知道有人要害我们么?你不知道有恶人就等着我们离都来害我们么?父皇,你不知道么?儿臣好惨啊...儿臣好惨啊...’我...我不是的!我不是的!”永华帝说着说着,老泪纵横,不停摇着头。

“皇上,一个梦而已,你莫要多想了,别伤了身子!”倪居正给他斟了一杯茶,双手奉了过去,一边说道。

永华帝接过茶杯却不去喝,缓缓放了在茶案上,脸有沉吟之色,突然眼冒精光,大声谓倪居正道:“梦...是了!湛为善解梦,快请他来!”

... ...

“这酒如何?”夏牧仁笑问道。

这是五斤容量的窄口坛,装了约莫四斤“噱瞒春”。酒剩最后两杯,二人各一。

“酒...酒不错。”百杯下肚,阿瞳却浑不知酒味,听夏牧仁问起,乃轻声答道。他素来性子冷,这时却如何也静不下心来,虽竭力克制,亦无法止住焦躁外露。

“阿瞳,若有机会,希望你能冲出去。”夏牧仁看着他,正色道。夏承焕虽已初具独挡一面之能,身边却还少一个阿瞳这种能死心相随、身手绝顶的护卫。夏牧仁一边喝着酒,一边听着院外的动静,已知己方落了下风,只怕支撑不住了。这是他没想到的,“赟王府和九殿居然有这等强悍的实力,我倒实在是小瞧了他们。”

“阿瞳几乎冻死雪中,幸得王爷相救,今生只侍一主。今日,你生我在,你死我亡!”这是他第一次违逆夏牧仁的意愿,或许亦是最后一次。

夏牧仁哈哈一笑,摇了摇头道:“是我过于执念了。承焕自有他的命数,我何能顾他?好,我们干完这一杯罢!”言毕,取杯来碰。

阿瞳双目含泪,咧嘴一笑,泪便流了下来,忙低下头拿起酒杯,哽咽道:“王爷,来!”

“铿!”碰杯之后,饮下这最后一杯酒。

... ...

“你是谁?你不是张遂光!”悬月老和尚指着对面的三个斗篷黑衣人,满脸怒容道。他自然知道九殿高手不少,然,真正交上手才发现仍是远远低估了他们。他们根本不像人,或许畜生都不能算。他们出招狠辣,又浑不怕死,往往只攻不守,便是悬月这号称天下第一的身手,以一敌三竟占不到丝毫便宜。尤其,三人其中一人,武功极高临战经验极其丰富,甚至在悬月看来,比之张遂光也是相去不远。

这是九殿排第二、第五、第六的三位大师傅,张遂光是摆明了要趁机除去悬月。他的野心,何止于眼前所谋?

菩提心揭下了面罩,冷声道:“九殿菩提心!”这是在表达对老和尚的敬意。说到底,他们都是江湖上人,江湖人向来崇尚强者,悬月的武功显然已赢得了他的尊重。菩提心说完这一句便又扣紧掌中的幽冥鬼手,俯身攻了上来,他身旁的两位大师傅一个绕到悬月背后,一个绕到悬月左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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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肆章 天罗地网待尔来

厥国处荒蛮南疆,多山障而少平川,耕地尤显珍贵。当年端木氏在中原节节败退,只得一路南撤。夏汝仁追到白山附近便引兵北还,且有生之年再未南进半步。端木氏绝处逢生,得此喘息之机,不久便开新朝立新政,与大华鼎足而立。历代皇帝皆以兴农为第一国策,营田开荒、引渠修道,经三百年始有厥国今日之局面。

厥人能吃苦,风里来雨里去自不在话下,且朝堂内外皆行朴素之风,鲜有奢靡之象。

厥人喜丝竹。日常艰辛而朴素,自该寻些乐趣来弥补,普乐(le)之乐(le)即为乐(yue)。

端木玉允文允武,擅书擅墨尤擅乐,七弦琴艺闻名遐迩。

鄞阳皇城御花园的凉亭中,两人对座,少者低首抚琴,长者闭眼辨音;弹琴者肃,而听者穆。

琴声绵长如幽谷,实不负“仙乐”之誉。

“太子殿下,你的琴音中怎隐有哀意?”听者是个清隽中年,琴音止歇,他便开口问道。

善奏者众而善听者寡。

端木玉琴艺为人所共仰,重要缘由便是他能寓情于乐。这曲民间祈雨的《龙见云》原本颇有铿锵之气,胥潜梦却能在铿锵中听出隐约哀音,不愧善听之名。

“弹此曲时,我却颇有心伤之意,先生不愧是端木玉知音!”端木玉双手抚琴,清声笑道。自决定绸缪北征大华后,他屡定奇谋,重创大华,在厥国上下的威势直逼其父端木澜。

他本性极善,待人宽厚礼敬,实在是个温润如玉的绝世佳公子。然,天不从人愿。他生来便是厥国皇子,身肩无法推脱的国仇家恨,背负带领千万百姓重返故土的历史使命,事事当以国利为先。厥国与大华敌对,所有这些对厥国的利,皆是对大华的害。屏州大水、宿州战事,六七十万人伤亡,说是生灵涂炭亦半点不为过。一将功成万骨枯,也不过如此尔!

要一个养心修佛之人,计杀数十万人,何其残忍?

“我不入地狱,谁人入地狱?愿我入地狱,苍生得解脱。”端木玉千万次心中默念,以期获得心力之源。

胥潜梦年逾五十,乃厥国第一学儒,其才通贯古今。端木玉少年始便仰慕其名,多番拜顾,二人畅言所欲、互敬互佩,渐成忘年之交。

“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有七八。你为厥国太子,所承所谋皆世间之万难,前路漫漫坎坷,焉能意志消沉?”胥潜梦半眯着眼,冷声道。他对端木玉的欣赏乃由自心生,然,自从知了他的储君身份,对他不由又多了一份寄望。

厥国上位者,无人不想着他朝有日能重返中原,并华入厥,使千万百姓能魂归故里。厥国主君、臣吏之勤政,自来便远胜于大华。自律自强便是为何厥国居蛮荒之地,却能与富饶强大的大华分庭抗礼。

端木玉站起身,揽琴在腋,朗声大笑道:“不错!大丈夫但求无愧于心。端木玉自问所谋所事绝无半点私念,何必耿耿于怀,未央自苦?”伸了伸腰,又道,“今日天色不错,先生可有酒兴?”

“酒意正浓!”胥潜梦紧跟着站起了身,满脸笑意道。端木玉能释怀,他由衷欣喜。在他看来,端木玉乃是整个厥国前程的所系,他得洒脱,国即安泰。

“我知道这个时间,师父一定在练功房,不如我们去那找他?”端木玉笑道。

胥潜梦重重吸了口气,笑道:“走罢!这次我说甚么也要把虞凌逸这老酒鬼灌倒!”

与大华对江湖门派的放任不同,厥国于武林的管控极严,高手几乎尽入庙堂,为朝廷效力。虞凌逸乃厥国第一高手,十五年前始便是皇家武席第一客卿,端木玉自小从武与他。碍于礼制,二人并未行师徒之礼,却有师徒之实,端木玉自来便以“师父”称其于人前人后。

胥潜梦虽也修武,造诣却远不如虞凌逸。然,二人酒量却相当。胥、虞二人相交多年,常常把酒言盏,从来都是旗鼓相当。半年前二人对饮,那日胥潜梦身体不适,酒量大减,被虞凌逸灌了个酩酊大醉,最后竟由护卫搀扶而回。

若搁在旁人,这自是小事一件。然,此事所涉的二人却皆当世大名,很快便成为鄞阳城的一桩趣谈。胥潜梦虽豁达,得知自己的糗事被广传后,脸上亦难免有些挂不开。此后半年,他几次三番去找虞凌逸斗酒,对方却左右不应,丝毫不给他驳面的机会。

现下,难得有端木玉出面相邀,虞凌逸自无却拒之理。胥潜梦感受了一遍腑肺百骸,心下权量似乎颇有胜算,乃笑道:“太子殿下,走罢!”

... ...

一方小木桌上,三人“品形”而坐:端木玉位主,虞凌逸位客右,胥潜梦位客左。

“我们的人尚未传来消息,大华江湖的武林高手究竟来了哪些也就不得而知了。”端木玉沉声道。应召的大华武林高手被引到端王府后,便再没有了半点消息。他们是一直在府中,还是偷偷地潜了出去?厥国的探子一直没能探查明白。这是端木玉所没有料到的。

意料之外的事,多少会让人有些隐隐不安。端木玉料定大华动用江湖力量所谋者,定是厥国主君,他绝不能允父皇有任何闪失。

“哈哈...殿下无需忧心。便是悬月、易麒麟、徐啸衣、张遂光、云晓濛甚么的大华高手全部都来,此次亦定教他们有去无回!”虞凌逸朗声笑道。他的笑声满含自信,丝毫没有大敌当前的紧迫。

“万事已备妥?”端木玉问道。虞凌逸的话感染了他,这时也隐隐有了笑意。

虞凌逸叹了叹气,清声道:“虞某自认武功匪弱,然,若说要来强闯宫城,便是有二十个我,亦不可能成事。”他是厥国皇室首席武卿,亦是宫防的主将,亲自查验了宫门内外的所有机关陷阱后,始知武力终究所有不能及。

端木玉轻轻点了点头,又问道:“师父自忖对战悬月胜算几何?”

虞凌逸低头沉吟半晌,乃正色道:“虽不曾与悬月对战,然,左右参照,大致可以知晓他的武学造诣。我无必胜把握,却也绝不可能败。若生死对战,我能杀他!”他眼神凛冽,满是战意。

他五十三岁,悬月八十二,两相搏命,耐力乃是胜负手。他自忖武功与悬月或许相当,一旦死斗,自己占着体力之利,绝无败阵可能。

“哈哈!如此还待要说甚么?”胥潜梦抚掌笑道,“正事已毕,你我旧怨,今日当偿!”二十个虞凌逸尚不足以闯宫,遑论要冲开其后的诸多禁卫、宫中武席客卿?要知,皇宫的武席客卿各个身手不凡,丝毫不弱于寻常的大华武林门派掌门。其中佼佼者如虞凌逸、祝孝臣等,武功更是深不可测,比之徐啸衣、云晓濛等大华武林成名高手也半点不落下风。

“闯我厥国皇宫?哪有那么容易!”

“好!今日再喝个痛快。只是不论输赢,以后莫再纠缠我斗酒了!胥兄,我是真怕你了。”虞凌逸哈哈笑道。

端木玉兴致颇高,把手伸到桌底取出了一坛酒、三个碗,笑谓二人道:“不如我来做这个见证罢!”

第一六五章 论杀人九殿无敌

知己知彼,方能审时度势。敌我对垒,情报向来都是谋计之始,左右胜负。

大华据广袤富庶之地,经数百年累积,毕竟根基已深,近来虽屡遭祸事,厥国与之相比,国力仍不占优。以弱谋强,胜机便在于“知己在前”及“筹谋在后”。

厥国并华,乃百年大计。端木玉被立太子后,端木澜便将此事交由他主持。断沙陀供盐引其攻华、派高手刺杀大华重臣、掘开屏州水坝致罕世水灾等等诸般,便是端木玉谋华大计的初阶功成。而所有这些功绩,皆基于他的“千里眼”之谋。

十年前,年仅十七岁的端木玉向端木澜谏议派一支探哨兵潜入大华各地,收集情报以备后需,谓其曰“千里眼”。

十年过去了,这批探哨兵早已潜入到大华深处,传回了一批又一批弥足珍贵的情报。

大华的国政如何?吏治如何?民生如何?通交如何?

哪里多少驻兵?哪里新建马场?哪里田垄几何?哪里有扼要工事?

大华虽在千里之外,端木玉却能如数家珍,对敌因势制衡何尝不是于己对症下药?两国虽尚未开战,“千里眼”却已为厥国夺得了先机,所谓高瞻远瞩,莫过于此。

然,大华泱泱万千里,而潜入的探哨兵不过两千,如何能遍?既不能遍,则必有取舍,有舍则必有其失。这些年,端木玉一直紧盯大华军政,江湖势力从来不是他关注的重点。

此次大华朝廷发出征召令,应召的江湖门派有数十个,“千里眼”不能尽顾,只得守在都城,是以一直没有得到苦禅寺众僧的行踪。悬月老和尚是摘星高手榜排第一的高手,且在朝廷征召令之首,端木玉、虞凌逸一直认定他将是此行大华高手的首领。

悬月武功高么?自然是高,大华第一高手的名号不是凭空得来的。他是大华第一高手吗?显然不是,至少青玄的武功便远在其上,就算比之易麒麟、徐啸衣也未必占优。大华的几位绝顶高手,十余年来并未相互交手,因而排位多年不曾变过。这期间,悬月老了很多,而其余几人则多少有了进益。此消彼长,孰高孰低倒真难以说清。

大华百姓亿万,高手何其之多?摘星阁虽自称列尽天下高手,却终究难免有遗珠落榜。有人争名夺利,自也有人淡泊名利,身负绝艺却鲜为人知,如青玄道人。此外,虞凌逸、祝孝臣等厥国高手,虽然声名在外,摘星阁却未能查证其交手记录,自也无法排名,故而不在榜单之列。还有一类人,他们以杀人为生,不喜身手为人所知晓,行踪飘忽,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当然也不可能上榜,如九殿的几位大师傅菩提心、怨长生、灭封魔、血滴子、久无情、屈不叫、含别苦、断离忧

此刻,屏山坪上原围攻悬月老和尚的三人便是菩提心、血滴子及久无情,九殿排第二、第五、第六的三位大师傅。他们手执邪兵,前后左右夹击,出招狠辣、果决。悬月虽年迈,一身“洗髓经”内功却浑厚无比,袈裟过处劲力如刀。

险象环生。

九殿杀人,从不多言。一来,他们自小同训,多年来已不知一起杀过多少人,早已心有灵犀;二来,他们武功相似,相互配合毫无滞碍。菩提心、血滴子、久无情三人相识已逾三十年,杀过的人数也数不清,然,似悬月这等身手的高手却从未有过。

“啊~~~!”又响起一声凄厉的嚎叫,是法普和尚。

法普是苦禅寺罗汉堂首座,武功之高便是寻常门派的掌门也未必能敌。张遂光既知苦禅寺的和尚在这里,自然不会轻敌,是以八位大师傅全部来了。

菩提心、血滴子及久无情对付悬月;怨长生、屈不叫对付法空;灭封魔、断离忧对付法普;含别苦从旁掠阵。

苦斗一个多时辰后,灭封魔、断离忧得逞,一人切下了法普一条胳膊,这凄厉的嚎叫便源自于此。声音骤止,乃是灭封魔、断离忧趁机断了他的生机,四只幽冥鬼手在他身手划过,瞬时便将他开膛破肚。

“师弟!”法空应付怨长生、屈不叫已是左右支绌,无暇顾及其他门人,这时听了这声惨叫,乃知法普竟已不敌。循着声响看去,正见灭封魔、断离忧一前一后,将他几乎分尸。

释家虽修心,却也难做到心如止水。法空与法普乃四十几年的师兄弟情谊,见他被虐杀,一时又惊又怒又恨!数十年的禅心,登时湮灭

“噗!”法空正要收心杀敌,却听到了一声轻微的锐物切肉之音,接着,心头传来一阵冰凉法空分心的这几个刹那,灭封魔找到了他的破绽,一只幽冥鬼手直插他肋间,刺穿了他的心脏。

“咚!”

“咚!”

法普、法空先后倒在了血泊中,混在祠堂前这一千多具尸体中。

最后站着的三百余人中,近三百是黑衣蒙面人。肖君子带着三十几人死命守着祠堂大门,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弋祖辉你怎还不来!”

屏山脚下,竟聚集了数千人,这弋祖辉麾下的役兵。弋祖辉看到了山上的白烟,料知山上有异,不敢耽搁,急忙引着这三千余人上山救援。才行了三四里,路上便开始出现各种路障巨石、巨木、铁蒺藜还有眼前的毒蜂窝

“快些!快些!不管了,直冲过去!”弋祖辉大声吼叫道。这些路障显是有人故意为之,可知他们不想山下之人上去坏事。那便只有一个原因了他们想害颐王。

弋祖辉是此行副将,若颐王有甚么不测,他自有护卫不利之责。颐王要是死了,他身家性命能不能保住尚不可知,何况这身三品军铠?

主将既下了令,这些役兵何敢不从?纷纷掀起衣物裹住眼脸快速往前冲过去,“呲嗷”被蛰的兵卒忍不住发出声声痛呼。

“嘭!”悬月矮身避开斜勾而来的鬼手,一掌打在了血滴子腰间。

“噗!”他这一掌力道何其大,血滴子退出六七步,喷出了一口鲜血,身形顿时萎靡下来,显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以一敌二,悬月登时便占了上风。一套金刚伏魔掌威猛无比,菩提心、久无情不敢硬接,只得避退游斗。

菩提心知自己二人只怕非是其敌,乃对一旁掠阵的怨长生、灭封魔、屈不叫、含别苦、断离忧吼道“莫要坏了殿主大事,合力解决这老和尚!”

五人一听,不敢再观战,扣紧掌中的幽冥鬼手冲进了战圈,将悬月围在了正中。

殿主菩提心竟说了殿主。



第一六六章 从此人间无武王

以一敌七。

悬月从脖颈上取下佛珠,捻在右手缓缓拨动起来,闭眼轻声念道:“老和尚持身礼禅甲子年,自问勉力得脱苦海。然,过往耽于自我修行,却未曾普渡众生,得我佛大智慧却未能惠及于人,罪过!罪过!”他脸色沉静、肃穆,略带着些遗憾,却全然看不出丝毫惧意。世人只知其武学造诣天下罕有,却不知其佛法修为更是渊深,已至“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色空不二”的大智慧境界。

“大师之名,天下广传。今日之战,殊非所愿。我等不欲沾高德之血,盼请大师自行涅槃罢。晚辈感激不尽!”菩提心行近两步,取下头顶黑斗篷、卸下掌中幽冥鬼手,身形微躬执双手合十礼,正色言道。他虽非佛徒,且向无仁慈之心,然对悬月这等武学高人却是由衷敬佩的,是以劝其自行了断。

悬月回了一礼,轻笑道:“离生无灭,离灭无生;生由灭而有,故生无自性,灭由生而有,故亦无自性。生、灭既无自性,则涅槃不过向死而生尔。诸位施主欲求和尚涅槃,和尚又如何涅槃不得?”

菩提心一怔,暗自一番忖度:定是老和尚心知已无活路,不愿临死再造杀孽,竟真愿束手就死。念及此,不由大喜过望,当即欠身道:“既如此,还请大师成全!”

怨长生、灭封魔等七人听了悬月的话,脸上皆露喜意,均想:“这老和尚武功忒的厉害,真要拼死相博,便是能取了他性命,只怕我等七人也要有所死伤。现他既愿自行了断,实在再好也没有了。”七人暗下对了对眼神,乃齐声道:“恭请大师涅槃,我等感激不尽!”

“阿弥陀佛!”悬月轻声念了一句佛号,乃道:“和尚虽得脱苦海,却仍心有执念。还请几位施主了我心结!”

听老和尚竟有所求,菩提心不由脸色一沉,皱了皱眉,回道:“大师请吩咐,但教是晚辈能做到,定竭力办得周全圆满。”

悬月脸露笑意,执礼谢道:“阿弥陀佛!施主今日之善为他日定有善报!此间院中之人心怀柔善,济人无数,还请诸位施主由他下山去罢!”

静!

怒!七人脸上怒容陡现,纷纷扣紧了掌中邪兵,双手暗暗蓄力。

“恕难从命!”菩提心冷声喝道。

“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枯竭。愿我速渡一切众!阿弥陀佛!”悬月脸色平淡,双手合十扣住念珠,轻声念道。“佛”字才落音,他手上的念珠便骤然散开,朝含别苦、屈不叫、断离忧三人飞去,去势又急又猛。

虽尚未交上手,悬月已从呼吸辨察七人中以这三人为弱,是以,一出手便攻向了他们。他早已看破生死,如此纠缠不过是想保住院中的夏牧仁。

“噗!”

“噗!”

“噗!”

到了此时,悬月哪里敢有保留?适才推出念珠,他已用上了十成的洗髓经功力。含别苦、屈不叫、断离忧位列九殿大师傅之位,武功自然不弱,却仍远不及悬月。三人虽早暗暗蓄上了劲力,却不料道老和尚会突然发招。待回过神来,念珠已到身前实在避无可避,只得眼巴巴看着它们打在自己身上。悬月功力何其深厚,何况他这一击势在必得,念珠上皆蕴含了他五十几年洗髓经功力。三人几乎同时喷出了鲜血,退倒在地。

“四方锁魂!”菩提心见他一出手便伤了己方三人,登时脸色一紧,忙大声唤道。

怨长生、灭封魔、久无情三人听了菩提心的话,迅速在掌间的幽冥鬼手三爪钩中最长一爪底端一按,将其取下。原来,其上是有机括的,一旦按下,爪勾可以脱离鬼手,由一条极细的丝线牵连。

“呼!”四人心有灵犀,将取下的爪钩向悬月掷去,一人攻其颈,一人攻其腰,一人攻其肋,一人攻其腿。

... ...

“蹬!蹬!蹬!”三千余轻骑在帛州东南崎岖的山道上狂奔,一路已有不少马匹摔倒落伍,但已无人去顾及。

他们要去救一个人,一个他们必须救的人。不计代价,不计任何代价,只求救下他。

“父王,你一定要平安无事!你一定要平安无事啊!你若有甚么三长两短,会有很多很多人为你陪葬!”夏承灿在心中千百次默念着。是的,一旦夏牧阳有甚么不测,白衣军便是捅翻了天也会将赟王府屠戮干净!

夏承灿心思何其敏捷,这时已断定设此毒计欲谋害自己父王的便是赟王,他的亲叔,他父王的亲弟弟!

“驾!驾!驾!”...

... ...

“将军,事已办成,你何以不喜?”穆丹青身后一人驱骑上前,一脸疑惑道。他们此行便是受命计杀夏牧阳,如今事既已成,应当安心欣喜才是。

“端木池,身为军人,战死沙场倒也没甚么,最怕便是想像夏牧阳这般,死于阴谋诡计之中。我穆丹青一生佩服的人没几个,夏牧阳便是其中之一。未及在战场上与他决一雌雄,如今却这般死在我手上,唉,当真是生平一大憾事!”穆丹青紧努着眉,恨恨说道。

君命难违。端木澜亲自向他下的圣旨,身为臣子,他只得照办。

国事为先。夏牧阳智计勇武皆不在自己之下,一旦两国交战,不知会有多少厥国将兵死在他手上。杀了他,等同活万千人命。

“走罢!行快些!大华知晓夏牧阳身死,定不惜一切来追。今夜就不歇脚了,尽快赶路,领着你们平安抵达厥国境内,此事乃算办成!”穆丹青长吁一口气,正色道。

... ...

“蹬...蹬...蹬...”夏承灿感觉自己意识突然有些模糊了...

眼前是段数百丈的狭径,狭径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血水将他们的装服染红,却依稀可见红色背后的白衣。

“嘭!”一个重物坠地之声响起,夏承灿再也坚持不住,从马背摔了下来。

“啊~~~啊~~~~”一时间,山谷中传来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嘶吼... ...

第一六七章 人如星雨坠如滴(一)

天道者,天之道规也。

数千年来,世人皆以为天蕴其道于穹宇星幕,诸神为其所使。国运困祚、年景荒丰、前程否泰,无有不藏于天幕星象之中。为预知吉凶以趋利避害,观星之学便应运而生。然,究天相者众,能贯学者寡,往往只能略窥门径知其皮毛而已。只有道门穷究天人,为公允的占星术集大成者。

今是六月初十,已至小暑时节,蚊蚁猖獗暑气正盛。虽已入了夜,热风犹自徐徐吹来,教人心生躁火好不烦闷。身处此境,实在难以成眠。然,夜空之上净白无云,繁星缀满天际,却是个观星的绝好日子。今夜,湛为道人将观天象,探国之运势,替君解梦。

亥时二刻,宫中各苑各殿皆熄了灯,四下悄静,只闻虫豸吟鸣之音。湛为带着罗盘仪行出了丹房,朝观星台行去。昨夜永华帝惊梦,他奉召前去解梦,隐察不详却不敢明言。他自然知晓皇家之事,绝不可轻言,若无十成把握,还是缄口为妙的道理。

观星台形如八卦,外有方形围栏,围栏四角各立着一根云石柱,柱顶分别镂雕四神兽:朝东是青龙、朝南是朱雀、朝西是白虎、朝北是玄武。每根石柱又被分雕成七节,每节均刻有一字。

朝东石柱所刻七字分别是:角、亢、氐、房、心、尾、箕。

朝南石柱所刻七字分别是:井、鬼、柳、星、张、翼、轸。

朝西石柱所刻七字分别是:奎、娄、胃、昴、毕、觜、参。

朝北石柱所刻七字分别是:斗、牛、女、虚、危、室、壁。

此所谓星官之二十八宿。

冷光虽素白,却也照物得明。星月下,不仅行走无碍,甚至辨书识字也毫不难为。湛为在观星台站定,取出罗盘仪,校定方位,乃身形向北而立。

星空有三垣:一曰东北太微、一曰东南天市、一曰北天紫微。

紫微垣位于北天正中,居太微、天市之间,有中宫之称。湛为手捧罗盘仪,向北抬首远望,一眼便在浩渺星辰中寻找到紫微垣中的紫微星。

紫微星,亦叫北极星,乃北方天幕中最闪亮的一颗,便是寻常百姓,也不难找到。

湛为仰望良久,脸色越来越沉,额眉越锁越紧,气息亦有些紊乱了... 只听他轻声呢喃着:“不妙...不妙啊!大凶之兆!夏氏将有大难...”

勾陈以南、天床以东、四辅以西有五星:太子、帝、庶子、后宫、北极,合称北极五星。占星术所示,皇家之运势便藏于五星之中。此五星中竟有三颗黯淡无光,分别是左端的太子、帝、庶子。

“不妙...不妙啊!”湛为紧紧攥着罗盘仪,一脸凝重叹道。

就在这时,五帝内座、四辅处耀出一片白光,竟下起了流星雨...

... ...

“爹爹,快看啊!天上下了星雨!”...

“娘子,你瞧,那不是流星么?快许愿,甚么事也能成的!”...

暑气本重,屋内更是燥热,大有百姓就眠于屋外,这时瞧见这奇观的颇不在少,纷纷合手祈愿,以求天神眷顾,事事顺遂。

... ...

湛为双目圆瞪,满眼尽是恐惧,一时不支,竟向后跌倒在地。他半晌乃回过神,一手托着罗盘仪,一手支身,哀叹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

... ...

天门城位于大华极西,与沙陀国交界,地广人稀且山石嶙峋。皎洁的月光,照出了这片石山的模样——它们犹如稀落的巨怪匍匐在地,张牙舞爪蓄势待起。

石山的一处空旷地,竟有数十顶帐篷,帐篷的一旁是数百匹军马。

月夜下,两人离了帐篷,在石山旁漫步。

“剑庭,我瞧你一路都不甚自在,可有甚么心思?”夏牧朝边走边谓卢剑星道。

沙陀国派阿济格与夏牧朝商谈边界驻军及供盐之事,议定的议事之所便是天门城城郊的这片石山。此处离两国驻地军营皆有千里之遥,算是个公允之所。三日前,夏牧朝一行自宿州出发,今日午时才到。

“王爷,此事过于匆忙,我们未及先行探查左近地形,属下实在不放心啊!”卢剑庭沉声道。

夏牧朝听后轻轻叹了口气,乃道:“我何尝不知?只是两国边防驻军之事未谈妥,赵乾明之事便一日不可为。都城那边,赟王作动频频,我在安咸不可久留,需尽快拿下赵乾明向父皇覆命。此处虽是阿济格定的,日子确是我选的。我们没有事先查探,只怕他们也不曾,说道理谁也占不到便宜。且沙陀深陷盐荒,正有求于大华,当不至于对我下手。”

卢剑庭心神稍纾,笑道:“如此便好!”顿了顿又道:“今晚我便不歇了,连夜带人去勘察这附近百里的地形,有备无患。”他乃护卫出身,自来便慎行到了极处。

“也好。”夏牧朝自无异议,笑道,“时辰已不早,回营罢!”

... ...

“保护王爷!”阿瞳看着久无情冲向夏牧仁,转眼就要到跟前,想去阻截已是来不及,吓得脸色惨白,忙对正与屈不叫纠缠的阿睚吼道。

夏牧仁并不精武,见一斗篷黑衣人挥着幽冥鬼手攻来,瞬时惊出一身冷汗,暗叫道,“我命休矣!”

“噗!”就在久无情以为要得手之时,一个身影骤然扑了过来,挡在他身前,用胸腹结结实实接了这一爪。一时,皮开肉绽,血如泉涌。这个以自己身体为夏牧仁续命的人便是阿睚,颐王府“八目”之一。适才,他已强行用背挨了屈不叫一爪,才得以脱离他的纠缠。久无情这一爪,抓得更是又深又长,将他的脏器切开,已无活命可能。

阿睚以身抵爪之时,手上短剑突然由下而上刺向了久无情,深深地扎在了他的右肩胛。久无情吃痛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忙退后几步,快速伸出左手封住了右手手厥阴心包经及手太阳小肠经的几处穴道,把血止住。阿睚这一剑是斜刺而来,且扎得又深,虽并不致命却难免落下隐疾病根。他脸色阴沉,脚上用力一蹬又杀了上去。

阿睚腹背挨的两爪皆是致命之伤,虽仍勉力支撑着不倒,却已无还手之力,几招过后便被久无情虐杀,甚至头颅也被割下。

第一六八章 人如星雨坠如滴(二)

双生之子,同根同源,往往心有灵犀。

“阿睚!”一个面容几与阿睚无异的中年汉子,突然惨声嘶吼道。那是他的双生兄弟——八目中的阿眦。他与盐帮长老吴传祖正厮杀到酣处,突觉脖颈处传来一阵冰凉,心下大惊,持剑忙猛攻几招将对方逼退,再一个“鲤鱼跃”跳出了战圈。循声望去,正见阿睚的头颅被久无情一爪切下。

眼见这一幕,阿眦竟懵了,感觉似有一股力量正抽离着他体内的生机。他脑中便只剩下一个念头,唯一的念头:杀了眼前这个斗篷黑衣人。

招为意所载,杀机既重,剑招自必狠绝。阿眦双脚一蹬,横身执剑飞出如箭,直冲久无情而去,竟有一股千山莫我能当之势。

悬月不愧绝顶高手,虽最终倒在九殿的八位大师傅联手夹击之下,却也重伤了其中的血滴子、含别苦、屈不叫、断离忧四人。久无情开始便与菩提心、血滴子围攻悬月,一番久战下来,不仅体力耗费巨大,受伤亦自非轻,右小腿亦被他扫中,筋、肌受损,行动已大是不便。便因此,才由他来偷袭夏牧仁。

若放对相博,久无情脚下迟缓,显然不是阿睚之敌。阿睚之所以身死,实在是因夏牧仁命悬一线,除了以身作抵,一时间他想不到更稳妥的法子了。他自知难以活命,临死一剑只攻不守,竟几乎刺穿了久无情的肩胛。

“呼~~”一个身影直贯而来,来势既快又刁,久无情欲向左避开,怎奈右脚使不上力。白刃已至眼前,久无情只得蓄力伸出幽冥鬼手去格挡。

“铿!”的一声,两兵重重撞在了一起。阿眦毕竟凌空,有劲使不上,被抵开三尺有余。久无情并不恋战,转身便要往灭封魔身边躲去。

死战至此时,灭封魔除体乏外,竟半点不曾受伤,先前与阿睚厮杀,亦隐隐占着上风。他与久无情相识虽久,感情却算不得多深。然,眼见他伤重退败,却也不至于见死不救。当即斜身顶了上来,就要挡住阿眦。

久无情踮脚快行,眼看就要绕到灭封魔身后。“噗!”一把长剑自后颈而入贯穿了他的咽喉,将他的身形定住。他竭力低首下看,只见鲜红的血顺着剑尖往下滴着。

... ...

大华庇南,哨所外的缓坡上,万人齐喑,垂首向北而立。

太阳初升,大地回光,本是一派生机盎然的画面。然,此时的白衣军军营中,却如死一般的沉寂。

虎狼之师皆有魂,夏牧阳便是白衣军的军魂。他未战先死,令这近万人似丢了魂一般。愤懑、伤痛在将兵上下悄然蔓延着。

白衣军自下河郡来,行走匆忙,物不能齐备,随行并未携缟。夏牧阳被伏击而死,任谁也不曾想到。此时,一干将兵只得军袍为素,衣带裹头,为他披麻送行。

昨日,夏承灿引兵赶到帛州狭径时,远远便望见一地的尸体。他气血翻腾,昏死了过去,直从马上坠了下来,好在并无大碍。

他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了白衣军的军营中,天早已黑,身边站了密密麻麻的人。

“世子!”

“世子!”

... ...

见他转醒,帐中立着的这些人忙轻声唤道。除了唤,他们甚么也没有说,也不敢说。

“父王!父王呢?”夏承灿用力支起了身体,向人群望去,一边急切问道。他心里还有最后一丝希望,“或许父王已冲出了埋伏,又或许,父王只是受了些伤...”

裘亭泰行到夏承灿榻前,单膝跪地,抱拳痛哭道:“世子,我们去晚了一步!王爷...王爷他...”

最后一丝希望亦已破灭,夏承灿竟不及哭。

“刁冬儿,一会儿我手书一封信给你,你带上一队人连夜赶往下河郡,务必把它亲手交给夏靖禹。便是将都城掀翻,我也定要为父王讨个公道!”夏靖禹是夏牧阳亲信,亦是白衣军副将,夏承灿决意让他把八万白衣军开到都城城郊,逼永华帝交出夏牧炎。

“是,末将领命!”刁冬儿行上前,抱拳领命道。

“宋小泉!”夏承灿又道。

“世子,属下在此!”一个清瘦男子从人群后行了过来。他是贽王府亲卫,跟随夏牧阳已十余年。夏牧阳北行,将他留在了夏承灿身边。

“一会儿我会写封信给你,你带上一队人也连夜赶去都城,亲手把它交给王妃。并面告王妃,都城之中,除了夏靖禹谁也不能信!见信即携眷属赶往城南城郊,夏靖禹会派人在那里接应!”夏承灿冷声言道。若非皇后、醴国公、胡秀安接连传信过来,夏牧阳何至于北还?何至于被害?在夏承灿心目中,这几个人便不是帮凶,也再信不过。

“是!世子,属下便是死,也必定设法把信交到王妃手上!”宋小泉双目噙泪,咬牙答道。

... ...

夏承灿在棺椁前直挺挺跪着,双目赤红,拳头握得发紫。在他身后,是白衣军此行随夏牧阳出征的十一名千夫长,他们是臣下,依礼只能立不能跪。

“世子,起吧!天气闷热,早些合了棺,送王爷回都城罢!”裘亭泰强忍着泣音,轻声劝道。

夏承灿再也控制不住,两行泪从眼眶流出,轻轻点了点头。两名千夫行上前,一左一右扶起他。

“盖...棺!”裘亭泰行到棺椁旁,以手抚棺,竭力嘶吼道,颤声传遍了整个军营。“咚!...咚!...咚!”战鼓听声而起,擂得又缓又沉,竟显然含着不舍之意。

在一片哀嚎中,九名千夫抬起了一旁的棺盖,缓缓阖上、钉死。

“送...王...爷!”裘亭泰再吼道。这时他声音已嘶哑,脸色憋得通红,眼中泪光如泓,身体在轻轻搐动,显是心中悲恸已难抑制。

九人肩抵棺托,将棺椁抬到撵上。

“父王!”夏承灿突然冲上前,伏在棺椁上,大声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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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九章 人如星雨坠如滴(三)

“孩儿不孝,不能扶柩北上了,愿父王不怪!孩儿在此对天起誓,便是万劫不复,也必定手刃所有仇敌,用他们的鲜血慰父王在天之灵!”夏承灿双手紧抱夏牧阳棺椁,咬着牙,低声誓道。

为人子者,生当有所养,死当能送葬,此为孝道之始终,人所应为。

夏承灿自想亲扶亡父灵柩回归都城,亲自为亡父之墓洒下第一抔土,以全孝礼。然,他不能。

北归都城三千多里,路上还有无伏兵?还有多少伏兵?

他无从知晓。

白衣军乃为南征厥国所建制,日常操练皆以厥军为假敌。此时两国虽尚未交战,白衣军将兵于厥军兵械器具却早已了如指掌。穆丹青一行伏杀夏牧阳后,未及于收拾便急急离去。狭径上遗落的箭矢,众人一看便知是厥国的羽箭。

“帛州乃大华腹地,厥军何以能潜藏至如此深处?”

夏承灿不问也知,厥军能避开大华境内如此多岗哨,若无内鬼相助,是万万办不到的。而这内鬼,十有八九便是夏牧炎的人。甚至伏击父王的不只厥军,还有这股隐在暗处的敌人!

“我若扶柩北上,路途遥远,灵车又行不得快,敌暗我明实在难以提防。倘使贼人一路设伏,要到顺利返都当真千难万难。如此一来,不仅我的性命难保周全,只怕父王棺椁也要毁于途中。岂不是正合仇敌之意?”思虑再三,他只得消了此念,遣裘亭泰代为此事。

筹谋者是夏牧炎,动手的却是厥国人,两者罪恶不相上下。

夏牧阳平定庇南哨所哗变后,哨所原先的将佐要么被杀了、要么被撤了、要么就是被调走了。此时哨所的将官,自千夫而上,尽数换成了贽王府的亲信。

朝廷早已颁旨敕告,庇南郡内一应将兵皆暂由白衣军节制。夏承灿虽不是钦赐的白衣军主帅,仍他却手握白衣军的帅印,且庇南哨所的将官皆源出贽王派,自然唯夏承灿之命是从。两万三千哨所驻兵,加上夏牧阳带来的一万白衣军精锐,大华在庇南边界的陈军已超三万。

夏承灿性格刚烈,又手握如此重兵,自不可能让亲父白死。他决意留在庇南,除了北上之路吉凶难料外,另一缘由便是要率领这三万人杀到厥国去,替夏牧阳报仇。

“世子,回罢!王爷棺椁在,裘亭泰便生;王爷棺椁失,裘亭泰便死!”裘亭泰牵着马缰,向夏承灿执手报道。

“好!”夏承灿只应了这一字。

... ...

自前夜惊梦,永华帝便心绪难定,两日不到,人已憔悴了许多。心有挂碍,批阅奏折也就不那么顺畅了。虽卯时初刻便起了,未及批示的奏折却仍堆了好大一叠。

“居正,湛为呢?他应承了昨夜要观星象,替朕解梦的。”永华帝突然想起此事,忙侧首去问伺立一旁的倪居正。

“回禀皇上,湛为道长的徒儿来报过了。湛为道长昨夜已观星象,然,仍有不明之处,一早便回真武观了。”倪居正躬身回道。

“回了真武观?青玄只怕已不在都城罢,他去真武观做甚么?”永华帝一时顿住了,奇问道。转念才想起,青玄去厥国鄞阳城乃是绝密之事,只怕湛为也是不知,这才释然了。

“湛为道学颇得青玄真传,昨夜他是看到了甚么,怎竟还有不解之处?”永华帝轻声嘀咕道。

倪居正只笑了笑,并不答话。

近六七年来,湛为一直便在宫里,替永华帝讲道炼药,一年也难得回一次真武观。现下踩在山径的石阶上,竟有种淡淡的生疏之感。

今是平日,且时辰尚早,是以湛为一路行来并未见到香客。他此来虽有要事,却并不着急赶路,行到风景妙处往往驻足而立,极目眺望。“师父他老人家,早起必定要练长生功,我去早了也是见他不着。”先前在观里时,他便时常伺奉在青玄身畔,自然知晓尊师有早起练功的习惯。

一路美景作伴,湛为虽有意行慢些,辰时二刻还是到了无为殿。

“湛为师叔?”止淙例行到各殿点香,刚行到殿外便见湛为正对向而来。他幼时便入了观,后来又拜在了湛明的门下,自然认得这个并不常见的师叔了。

然,他认得湛为,湛为却有些认不出他了,苦着脸道:“我记得你的,你是湛明师兄的弟子,然名字倒真有些叫不上了。你是止甚么来着?”

两人前次见面尚在八年前,那时止淙还是个十四岁的小道童,与现下的模样自然大是不同。止淙执礼笑道:“师叔,我是止淙,先前你还教过我真武剑法呢!”

湛为嘿的一声笑起,乐道:“你便是那个胖嘟嘟、傻乎乎,我教你剑法,你怎也学不会的那个小道士?”

“是,师叔。便是我了。”止淙笑着回道。

“想不到你也长这么大了。”湛为喃喃感慨道,“哦,我记得当时打过你屁股的,你还记不记我的恶?”

止淙重重弯下腰,正色回道:“师叔哪里话!你肯教弟子,已是我的福分,哪里会有怨怼之心!”止淙礼毕抬首,正见一个年轻公子快步行来,忙唤道:“小师叔,你怎也来了?”

湛为身后行来的这年轻温润公子便是梅远尘了。近来,颌王府上诸事稍歇,他今得了空,便想着来真武观看一看青玄。不想竟碰巧遇上了素未谋面的二师兄。

青玄又收了一个关门弟子,湛为很早便知晓了。华子监的授武小院,便是湛为替青玄安排的。他循止淙的声音向后望去,正与梅远尘对上了眼,“小师弟?”

自练长生功后,梅远尘双耳之聪远超常人,虽离着二人数十丈,却仍将二人对答听了去,已知眼前这个清瘦老道便是自己的二师兄湛为。听他唤了自己,忙回道:“二师兄好!”

“你就是远尘师弟?好!好!师父说的不错,你果然了不得!”他内功深湛,这时已察觉梅远尘内力之深竟不下于己,不免喜形于色。

梅远尘拱手辞道:“师兄谬赞了!”礼毕又道,“师兄来此,可见过师父?”

“师兄也才刚到,尚不曾见过师父,不如你我同去罢!”湛为笑道。

一旁的止淙听了,插话道:“两位师叔或许不知,师祖他老人家离观已有好几日了。”

湛为、梅远尘对视一眼,似乎再问,“师父竟不在?这何其之巧!”

... ...

鄞阳城尚未迎来晨曦,街道上人流稀少,青玄手执一剑,缓步向皇宫行去。

第一七〇章 人如星雨坠如滴(四)

安咸自来便是产盐重地,百年前便有官驿直通都城。青州驿道上十里置一亭,百里设一馆,供应往来。

盲山盐场出盐之多,远超盐政司的运力,几大民镖顺势和朝廷做上了生意,纷纷在锦州开了分号,接镖运盐。其中便以御风镖局和南帮运力最强,每日过驿的镖车皆超二十辆。

走镖的人多了,驿道上靠镖局、镖师营生的买卖便随之而来。安咸往都城的路上,所见最繁者,除了驿馆、驿亭便是客栈及马行了。

政司衙门的役兵,因公在外都是入驿馆歇脚的,一来便宜公事,二来衙门也好知晓他们去向。民镖可进不得驿馆,打尖儿、落脚皆在沿途的客栈。有了这些固定的客源,几条繁碌的官驿上客栈的数量比之一般州府的城区是一点也不少。走镖是既辛苦又危险的行当,行走镖师出一趟长镖,便要走破几双鞋亦是常有的事。好在镖局给的劳资都不低,练武之人做个镖师也算是条很不错的出路,至少养活一家老少不在话下。

何瓒在江湖上只算第二流高手,然,南帮却有三千余众,加上刚筹建源禧镖局,他在江湖上的声威比之金参封等一流高手也丝毫不弱。

安咸盐运政司之位旁落后,夏牧仁并未放弃对盐源的控制,密令何瓒在锦州筹办了这个押盐的镖局——源禧。这一年多来,源禧镖局从盐场运出上等成色的粉盐,镖车到了青州,便悄悄把车上的粉盐换成了下等的砂盐。砂盐送去各地州政司府,粉盐则私卖给各地盐商,以此牟取暴利。

劣盐掉包粉盐的计策并非夏牧仁所出,却是他拍板敲定。这个偷梁换柱、偷天换日的把戏并不能瞒天过海,各地州府早已察觉蹊跷,却因颐王府从中斡旋,无人敢上奏天听。

依着这个倒卖粉盐的营生,何瓒赚了很多银钱。人有了银钱便惜命,尤其是何瓒这种:钱多、人多、名声响。

镖局行走各地,消息最是灵通。且盐帮是压南帮一头的江湖第一帮派,何瓒自然尤其关注其动向,他安插在盐帮的人足有数十人之多。此次盐帮高手几乎半数出动,要想不走漏半点风声是不可能的。何瓒早已探查到他们去了屏州,也知晓夏牧仁便在屏州。

然,他却将这条极其紧要的消息隐瞒了下来。

何瓒有自己的算盘,“倘使我把消息告诉颐王,他定会要我驰援。九殿、盐帮实力之强,我如何能敌?无论颐王成败,我皆是九死一生。何不如便装作半点不知情,颐王平安度过此劫最好,便是颐王身死,我手里有南帮和源禧镖局,还有大把银钱,在江湖上自然也站得住脚跟,未必便要颐王府的庇护。”

“咚!咚!咚!”夬三房响起一阵叩门声。

“甚么人?”一个男子在内问道,声音中有着掩藏不住的倦意。

叩门的是这家“平安客栈”马厩的小厮,这时听了住客应了声,忙回道:“尊客,打扰了。我刚去给你的马匹喂食,发现它已毙绝在马房,这...这...尊客还是去看一看罢!我...我实在不知情啊!”

客栈的小厮是下等的行当,勤快一点的都可以去做,是以劳资并不丰厚,月钱也就三四百文。马匹乃是不易得的脚力,其价不菲,一般的品种也值个七八两十两,而马厩断气的那匹马彪壮、高大,显然是个良种,他是万万赔不起的。天刚刚亮,他便拉着秸秆、黄叶菜去喂马,才到了马厩便见这匹最好的马吐血死在了马槽,着实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赶过来报,深怕被主人讹诈。

客房内传来一阵窸窣声,不一会儿门从内打开,马主乃是个高壮的胡脸汉子:“不去看了,这事怨不得你。我这里有三十两银子,你快去给我找一匹脚力好的马来。马找好了,敲门来叫我!”言毕,打了个哈欠,把手中钱袋递了过去。这个胡脸汉子乃是颌王府上的亲兵,被杜翀派来送信给夏牧朝。他得了死令,只得日夜兼程,一路少歇。人尚挨得住,马却给活活累死了。

“这...这...那匹马呢?”小厮见马主不怪,紧绷的心终于松了,脸上不由露出了笑意,呵呵问道。

“宰杀了罢!给我留几斤里脊肉,煮熟了包好。余下的,你们客栈自个儿吃了罢!”胡脸汉子不耐烦说道,“快拿了银子去给我买马,我急着赶路!”

小厮哪里想到这马主不但不怪罪,还白送几百斤牛肉!这钱袋掂在手里,分量沉甸甸的,想来买马还能剩下些,说不得还能截下一两、二两。“竟有这等好事,我今日实在是因祸得福!”小厮大喜过望,笑呵呵去过钱袋,屁颠屁颠下了楼去。

... ...

“平先生,我们挡住他们,你们伺机护着王爷从后门突围!”阿瞳趁逼退盐帮长老顾清风的间隙,退到夏牧仁身边,谓护在一旁的平不凡、平不庸兄弟道。

此时九殿、赟王府、盐帮的人都已杀进了院子,夏牧仁身边却只剩这二十几人。

二十对两百,夏牧仁一方毫无胜算。

阿瞳说完这句便与攻上来的怨长生、顾清风厮杀在一起。他练的北派伏魔掌已臻化境,一对肉掌如劈刀般攻向怨、顾二人,以一敌二稳稳占着上风。

“这个阴阳人武功极高,时间不多了,我们一起上!”山下尚有数千赈灾疫兵,说不准甚么时候便上来了,菩提心不想拖延,乃对灭封魔及几个赟王府的高手道。

“不错!”菩提心是九殿首领,众人自然从他,异口同声附和道。

“一起动手,速战速决!”菩提心转头对守在各个出口的黑衣人低吼一声,乃率先一爪勾向了正与怨长生、顾清风厮杀的阿瞳。其余人见状,纷纷握紧手中冰刃,冲进了战圈。

“噗!”阿瞒被吴祖辉的大朴刀拦腰砍成了两截... ...

“啊!”阿睬躲避长剑时,脸被一只幽冥鬼手勾住,发出一声惨呼。便在他分神的一刹那,四五只幽冥鬼手落在他身上,转眼间将他分了尸。

... ...

血流成河,尸堆成山,祠堂内宛如一个修罗场。

第一七一章 人如星雨坠如滴(五)

“大人,都城派人送急信来了!”尹成惠急急推开了梅思源书房的门,拱手报道。

“哦,人在哪里?”梅思源放下手中折本,站起问道。杜翀送急信来,意味着都城定然有大事发生。

见梅思源行了出来,尹成惠后退两步让开了路,回道:“在前厅客房躺着。赶到政司衙门口时,人马都已累得不行了,显是一路疾行而来。”

梅思源听了,脸色更沉,快步向前厅行去。

今日休沐,梅思源也不敢歇着,一早看过府里那两个刚满月的小娃子后,便进了书房。夏牧朝去了天门城和沙陀人谈判,留下个许多未完之事,他乃安咸首官,必须留在锦州坐镇。

安咸并不太平。自盲山盐场开掘后,各方势力皆明里暗里地潜了进来。上任一年多来,梅思源已遭遇了不知多少次亡命徒的刺杀,好在都逢凶化吉,性命得保周全 。宿州之战后,江湖势力更是对朝廷少了敬畏之心,安咸盐运政司府的镖车已屡屡被劫,这在往常是极其罕见的。

且郡府内的几位权重高官皆各怀鬼胎,惯于阴奉阳违。他们在安咸盘踞已久,相互关系错综复杂,梅思源官阶虽比他们高,毕竟新来,根基尚浅,一时也不敢拿他们怎样。

何况不远处的赵乾明手握着五万驻北大军,早露反意。

郭子沐本就是赵乾明下属,倘使一时被其蛊惑,竟反戈一击,那安咸可就要变天了。是以,夏牧朝说甚么也不允梅思源同行,自己带着卢剑庭、周旭宽及千余护卫便匆匆赶去了天门城石山。

“都城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来人何以行得如此着急?竟至于累倒趴下!”梅思源边行边想,不觉已到了前厅客房。房门未关,屋外守着两个盐运政司府的衙差。

“大人!”二人见梅思源过来,弓腰执手道。

梅思源挥了挥手,问道:“怎样了?”

“回大人,那汉子只是累着了,刚已睡着。”年长一些的衙差回道。

“嗯,知道了。”梅思源应完声,直往那汉子的床榻行去。

尹成惠快他一步到了床前,弯腰去拍那汉子,嘴里唤道:“嘿!嘿!那老哥,你先醒醒!快醒醒,我家梅大人来了!”

那汉子正睡的香,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身边叫唤,努了努眼,看见了两个身影,急忙支起身子从床上起来,就要行礼却被梅思源止住。只听他问道:“都城有甚么消息传来?”

汉子犹疑了一会儿,眨了眨布满血丝的双眼,轻声询问道:“梅大人,小的冒昧问一句,王爷可在此间?世子有令,见王爷则将此信交由王爷;若是王爷不在,便将此信交由梅大人。世子告诉小的,王爷在驻地将军,小的到了锦州便直奔那里去。然,守兵却说王爷不在,我只得寻到盐运政司府来了。世子说此事非同小可,耽搁不得,无论是王爷还是梅大人,见了此信自然便知该如何做了。”他在颌王府当差,自然知晓梅思源乃夏牧朝最为信任之人,然,夏承炫交待他的话,他不敢或忘,首选仍是将信交给夏牧朝。

“王爷三天前出发去了天门城,一时怕是回不来。世子既有交待,你便把信给我罢!”梅思源沉声道。他以夏牧朝挚友自处,此时已隐隐觉得事有不妙,也顾不上去忌讳甚么了。

“王爷既不在此,小的自当把信交给大人。”汉子躬身道。言毕解下腰带,在其上一通摸索,再用力一扯,将腰带撕开,取出了一个手指般大小的竹筒,向梅思源递过来,“这便是世子亲手交给小的的信筒,梅大人,请看!”

梅思源接过信筒,用力在筒身一捏。信筒裂了开来,梅思源取出里面的纸卷,摊开细看。

信上所言不多,却将都城大势尽述,梅思源看完,脸色越来越沉,剑眉越锁越紧,“赟王,怎会是赟王?他竟能暗中集聚这么多人手!”

... ...

“不好!你欲求至尊之位,三王皆是其阻碍。他既派了人去谋害颐王,自然也会派人来害颌王...”梅思源稍一思忖便想到此节,心中不由大惊,“成惠!”

“大人!”尹成惠应声道。

“一会儿你再去点一百人,给我死死守住后院东厢房,里面的人,一个也不准出来!”梅思源冷声令道。东厢房住的乃是何厚棠、郭子沐的家眷,他已决意和郭子沐连夜赶往天门城 ,这里万万不能出了岔子。

“属下得令!”尹成惠大声回道。

“备马,去锦州驻地军营!”梅思源侧首谓一旁的衙差道。二人听了,急忙退下忙开去了。

... ...

天门城乃僻远州府,人丁稀少,百十里也未必能见烟火。城西北的石山,更是个人迹罕至的荒芜之地。周旭宽带人在高(*)岗上巡视,虽未见异常,却隐隐不安,“此地遍布大石,随便一处皆可设伏。王爷此来随行仅千余,地情不可尽察,实在颇多隐患!”

“周大人,此处有我们便够了,你下去罢,王爷他们该是要出发了。”周旭宽身边一个短须汉子言道。

“也好,兄弟们辛苦了。大家再坚持一、两日,将周遭给盯死了!”周旭宽点了点头,正声道。

他话刚说完,一个声音骤然而起,“不好!有敌情!”发声示警的是个随行斥候,他正站在最高处远眺。

“哪里?”周旭宽脸色剧变,颤声问道。

“回大人,东北方向,距此约莫四十里!”斥候从山头下来,执手报道。

“有多少人?”周旭宽紧握双拳,再问。

“粗算约有四、五万人。”斥候回道。

周旭宽听了这话,身形一震,急忙吐息匀气,稳住心神,“你们留在此处监察,我去奏报王爷!”言毕,脚上蓄力,快步奔下山去。

... ...

“颐王殿下,你是皇子。同悬月一般,我允你自绝!”菩提心从身后取过一柄剑,将剑柄伸向夏牧仁。

阿瞳、平不凡、平不庸等人皆已被杀,此刻,他已是孤家寡人。四下围着的这群人,任意一个皆能取其性命。

夏牧仁从椅子上站起,向前几步,行到阿瞳身边。见了阿瞳的惨状,他竟止不住留下了泪,“阿瞳,来生换我护着你!”言毕,解下衣袍,盖在他身上。再行到菩提心面前,缓缓拔出了剑,“好剑!”言毕,就要往脖子抹去,剑刃已贴到脖颈,却突然停住了。

“杀了夏牧炎,为我报仇!”夏牧仁笑着说完这句,执剑一抹,血溅三尺。

第一七二章 人如星雨坠如滴(六)

听了夏牧仁临死那句话,菩提心瞪大眼睛,气得脸都绿了。侧首望向站在一旁的几位赟王府高手,见他们各个脸色怪异,看自己的眼神中竟带有几分提防之意,显然夏牧仁的挑唆起了作用,菩提心暗暗叫苦:“坏了!我怎做了这等傻事!”

九殿虽干着拿钱杀人的买卖,却也一直恪守江湖上的规矩,不杀婴孩、不灭满门、不杀德高者、不杀皇亲国戚...

这便是九殿这么多年虽杀了很多人,却不至于被江湖人列入邪派的缘由。也因此,世人虽知张遂光是九殿的人,却并不影响他在江湖上的声威名望。

菩提心一时不曾转变过来,想着左右夏牧仁也是要死的,不如让他自我了结,也算九殿全了江湖道义,守了江湖规矩。他是万万没想到,夏牧仁自刎前竟会说那样的话。早知如此,菩提心怎会让他有说话的机会!

“几位,莫要被他蛊惑了!九殿和盐帮皆已归附赟王府,自然绝对忠心,怎可能反戈倒打?各位的心还请放宽着些!”菩提心朝着赟王府那几位领头解释道。

“嗯,我等自不会被他的鬼话撺掇。事既已办成,我们还是下山去罢,早些回去覆命才好!”其中一个白眉老者笑着回道。他嘴上虽这么说着,手却背在身后,悄悄做了一个戒严的手势。他身后众人看了,皆暗暗蓄力,握紧了手上的兵刃。

菩提心乃多年的老江湖,眼力何等毒辣?见赟王府众人退到了一边,与九殿、盐帮的人保持了丈余之远,已知想要偷袭只怕已不可能。然,张遂光是给他下过严令,杀了夏牧仁之后,赟王府余下的人也不能留。他斜首望向李学辞,见对方点了点头,心思乃定。

“不东先生,那我们这就回去罢!”菩提心对着白眉老者,一脸和煦笑道。

“嗯,好,就此别过罢,我们走小路下山。”苘不东向菩提心拱手辞道。九殿和盐帮的人虽还未露敌意,却也绝对不可不防,分开下山最是稳当。他刚已见识过九殿是何等可怕,说他们各个是杀神也并不为过。苘不东行事向来谨慎,自不会拿自己和身后这四五十人的性命做赌注。

菩提心嘴角一抽,暗骂一句,“怕死的老鬼!”脸上却是一副笑眯眯的形容,“既如此,请自便!”

苘不东分别向菩提心、李学辞点了点头,再对身后的赟王府众高手道:“下山!”他话音才落,便觉背后起了风漪,急忙闪身躲避,“嗞啦!”左后背还是被划出了三道血痕。

他定住身形,正见菩提心扣着幽冥鬼手盯着自己,鬼手还朝地滴着自己的鲜血。

“果然是恶魔!”苘不东怒火攻心,也不再废话,拿起长剑便杀了上去。如此境地,要想活命,只能杀出一条血路来。他二人身后,一百六七十人也已杀作了一团,惨呼之声此起彼伏。

... ...

“剑庭,王爷呢?”周旭宽几乎是冲进了夏牧朝的营帐。

卢剑庭见他满头大汗,脸上仓惶,急忙回道:“王爷刚出去,说是散散步,一会儿也就回来了。发生甚么事了?你怎如此惊惶?”他与周旭宽相识十余年,初次见他这么不镇定。

周旭宽不及解释,抓住卢剑庭的手腕囔道:“快带我去找王爷,再晚就来不及了!”

“好,我带你去!”卢剑庭也不再问,带着他快步行出帐营,一路朝石山脚下奔去。

... ...

六月中,暑气正盛,虢山却凉爽得很。微风徐徐袭来,教人好不舒畅。

人生逢喜须当饮。湛明、湛为、梅远尘这仨师兄弟是头次聚到一起,乃是件难得的喜事,自然免不得喝上几杯。无为殿有石亭数个,每个石亭中皆置有石桌石凳,供香客游玩休憩。三人挑了靠悬臂的一个石亭坐下,边饮边聊。

“师弟,你难得回观,可有甚么事?”湛明放下酒杯清声问道。他与湛为情手足,见他脸有忧色,乃开口相询。

湛为重重叹了口气,忧心忡忡说道:“我也不瞒你们。昨夜,我奉旨观星探运,竟察有不详之兆。心中尚有疑虑,想上山来请教师父,不想他老人家竟不在此中。”话说到此处,他也没了酒兴,放下了手中酒杯,轻轻摇着头。

“哦,竟有此事?师弟一向洒脱,究竟是何等厄势,至于使你如此?”湛明探身再问道。

“紫微星黯淡,五帝内座现流星雨,若我算得没错,皇上和几位皇子皆有性命之虞,大华降临未有之灾。”湛为低着头,沉声回道。

梅远尘一直听多言寡,这时突然站起身来,急问道:“师兄,是真的么?这...我义父,他...你能不能算到他?”夏牧朝、夏承灿、夏承漪皆是他最为亲近之人,星象所示竟事关几位皇子,他如何能不着急?

湛为抬起头看着梅远尘,一脸惭色,轻声回道:“小师弟,师兄我道学尚浅,实在难以探究细处。近期有亲王陨落,当是不会错的,至于是哪位,哪几位,怕只有师父才能辨察出来罢。可惜师父不在此间,要不正可解此难疑。”

梅远尘颓然坐下,一脸的黯淡。

“小师弟,星象所示乃为天命。天命不可违,无论将来发生何事,师弟还是顺势才好!”湛为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颇有深意道。

... ...

剑乃百兵之王,天下人使剑者何止万千?

然,剑术之高如易麒麟,亦逃不脱剑招的桎梏。剑在他们手中,始终是一件兵刃。

青玄不同。他的剑,只是杀器,他的招,只是杀招。他若拔剑,只为杀人。

宫门百丈之内,民不可执械,这是厥国三百多年的铁律,违者必诛。守在宫门前的这八百铁甲兵,便是行刑者。

晨曦初起,市井渐渐闹腾起来。青玄从市井来,脸有笑意,仗剑迎着晨曦向宫门行去...

第一七三章 人如星雨坠如滴(七)

六月十二,原本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了。这一日,既不是甚么普庆佳节,也不是历法节气的时点,更不是哪位神佛的诞辰。然,自今日起的数十年后,这一日却被千千万万厥国人牢牢记住。

“呔,那道士,待要做甚么!”守兵远远便见一个白须银发的青衣道士执剑行来,乃上前厉声斥道。他身后的守兵,各个抓紧了手中兵刃,死死盯着青玄。

“尔等本无罪,杀尔为天道。”青玄仰天长叹,突然“嗡”的一声拔出了长剑,化作一团虚影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 ...

“宁王,税改之事可有拟定折中之法?”御座上,端木澜俯身问道。

厥国朝堂素有勤政之风,早朝乃自卯时二刻至辰时二刻,此时,勤政殿上端木澜正与一干亲贵商议来年税改之事。宁王端木恪是皇上的同母胞弟,亦是厥国的国柱之臣。

“回皇上,臣弟与太子计策不能共,还请皇上圣决。”端木恪执手回道。

“嗯...”税改乃国政要事,宁王与太子各执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倒真教端木澜头疼,“宁王,先说你以为税当如何改?”

宁王行上前两步,执手道:“放眼厥国,四境之内耕田多贫瘠,百姓度日本就艰难,当前课税已是不低,实在不宜加税。厥国既与大华早晚有一大战,自当鼓励民间多生养,户税、丁税非但不能增,还当适量减免才是。大华的丝绸、药材,沙陀的谷物,冼马的战马皆远较自产为佳,须当设法使其内流,速效之法便是免税,免其关税、商税。是以,臣弟以为来年税政在于减免,以强民生。”

“嗯...所言有理。”端木澜点了点头,显是认同他的话。见端木玉额眉紧锁,乃问道:“太子,你有甚么看法?”

“与大华之战,便在几年内。厥国备战之兵五十五万,一人一日食米半斤,全军一日粮食耗费便是四百四十石,一年便是十六万石。一石精米时价七两八钱,十六万石便是一百二十万两,再加上每人每月一两的兵饷,一年光军饷、军粮便要耗费七百二十万两!其他新添甲胄、缁衣、兵器、械具一应耗费少说也要五百万两。现下国库盈余将将千万之数,一旦一年之内战不能胜,则国力耗竭,前方供给难继,大军不战而败!”端木玉行到宁王跟前,正色理论道,“百姓之苦已多年,未必需要急纾一时。然与大华,百年仅此一场大战,我等当戮力同心,便是耗竭所有亦要毕其功于一役!当前最要者,便是广筹钱,勤练兵,速战速决,不使国力为其所累。”

“太子所言也有理。”端木澜紧皱额眉,显然有些为难

宁王并没有退让的打算,又问道:“太子,与大华之战,你预料多久能胜?”脸上颇有咄咄逼人之势。

“为将者皆知,战事纷繁复杂,天时、地理、士气皆可左右胜负,我们虽求速战,却也绝不能确保何时能凯旋,此节,宁王叔须当明白”端木玉并未直面答其所问。

“太子,你乃武将之首,主持北征之事,事事所想不过军营。我是文官之首,所虑者皆在百姓。民生多艰辛,已至食难果腹之境,强行加征赋税,必致怨声载道,恐生民变!届时外战不力,内忧又起,该当如何?我以为当先稳内政,再求战事得利!”宁王瞪大眼睛言道。“你一张嘴便是几百万两地要,我可生不出银子来!这立法、征税、押粮都是我的人在做,天下人骂的可是我这个文臣首辅。就算大华打下来了,世人颂扬的是你端木玉,欲抽我筋扒我皮的是厥国的千万劳苦百姓。这事,说甚么也不能让步。”

“大华之危只在当下!”端木玉冷声驳斥道,“大华根基远甚于我,厥国的战机便在于大华朝堂内乱。当下夏虏华四子相斗,已至水火不容、刀剑相向,乃是其三百年来最虚弱之时,乃我厥国苦等百年来所遇的不二良机,内忧历来便有,一时如何能解?怎能因此贻误如此战机?”

“太子所言有些言过其实了罢,据...”宁王话未说完,便听宫墙八角台响起一阵沉闷的“呜呜”声,这是宫门处的“石别拉”发出的示警之音。

石别拉又名石海肖,乃是一种构造巧妙的石器,历来是宫城报险示警之物。一旦有走水、地震、敌情,宫门守卫便会吹响它,内廷侍卫听到这种“呜呜”声便会封住出入口,全城戒严。

“去看下发生了甚么事!”端木澜急忙从御座走下,向外张望,一边便身旁的老太监道。

老太监应了声“是”,急急退出殿外,朝宫门方向行去。

... ...

“斗转斜步二十三”以六十四卦及七十二地煞星运行交叠为进位落脚,以二十八星宿和三十六天罡星运行交叠定退位落脚,可谓是门繁复至极的身法武功,然,一旦练成,却也是妙用无穷。青玄的这套身法早已臻至化境,到了“行去如风,亦虚亦真,亦幻亦空”的地步。这时,他已化成一道虚影,穿梭在这八百人中。

“啊,我的腿...我的腿啊!”...

“在那里!戌甲位!”...

... ...

“啊,我的眼睛!”

... ...

“在壬酉位!”

... ...

青玄身形之快,如同鬼魅,八百人,无一能看清,只有有人受了伤才能大致判断他的大致所在。然而,当众人反应过来时,哪里还能见青玄影踪。好在青玄只想伤人,不想多杀人命,这宫门才未及变成为另一个修罗场。

... ...

看着梅远尘急切下山的样子,湛为忧容更甚了。

“师弟,我们这位小师弟可了不得,只怕再过几年,江湖上便没几个人是他对手了。”湛明抚着石栏,笑谓一旁的湛为道,见他脸色不对,正欲来问,却听他说起:“我自然知道。”

“哦,这倒奇了!你不是初次见他么?”湛明转过身,惊问道。

“唉...唉!师兄,我武功不如你,这观星相面之学却远在你之上。”湛为沉声叹道,“远尘师弟乃是极其霸道的“天煞双孤”面相,但凡和他亲近的人,皆难免为其所克。师兄,便是你我,也要多注意才是,切不能与他交往过密!”

湛明大惊,讷讷回道:“这...这...怎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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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四章 人如星雨坠如滴(八)

近月来,都城局势诡谲,皇亲贵宦,皆不约而同缄默起来,倒似有乌云笼罩在他们头上一般,颇有些人人自危的意味。

相斗十余年的三大亲王皆被调离了都城,向来不受宠的皇七子赟王夏牧炎竟被永华帝委以重任,担纲重责。然,不知因着甚么缘由,这位炙手可热的赟亲王竟被幽禁在府,隔绝了内外。

如此反常之事,莫说百姓,便是朝堂高官也摸不着头脑。无论是三王派的,还是赟王派的,皆沉寂了下去,任谁也不敢去打听始末,任谁也不敢私下走动,甚至于论议都已无人敢为。事态不明之际,贸然行动无异于引火烧身。

是非之外的人,人人自危,身处其中的夏牧炎却颇显得恬淡怡然,每日看看书、下下棋,与妻儿论时令、谈春秋。

“父王,孩儿有一事想问。”早膳毕,才下了膳桌,夏承炀向夏牧炎问道。

“哦,向来都是我问你们的,倒难得见你们问我。说罢,甚么事?”夏牧炎笑着道。他少年得子,这时长子夏承燧、次子夏承炀皆已成年。

夏承炀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了:“父王,皇祖父为甚么要派人封住我们赟王府?是我们做错了甚么么?”他原在华子监受学,突然王府来人把他皆了回来。回府才发现,自己家里多了许多面生之人,大小门皆有人卫兵守着,连自己这等尊位竟也出不得门。他非稚子小儿,自然猜到家里出了事。去问兄长,兄长不知;去问母亲,母亲也说不清。如此疑问梗在心头,实在令他不吐不快。

他刚说出这话,夏承燧惊得瞪大了眼,心想:“二弟怎敢如此唐突?”

夏牧炎眼眉一挑,笑了笑:“原是问这个?”言毕,行到茶案坐下,谓夏承炀及身后的夏承燧道,“你们过来坐下罢,我今日便说清楚罢,免得你们胡思乱想。”见二字在自己一旁坐下,乃道:“最近大华四境不平,有一群歹人欲对颐王兄、颌王兄及贽王兄不利,父皇不知受了甚么蛊惑,竟以为这些歹人与我有关。”

“皇祖父怎会信这样的谗言!”夏承炀站起身,不可思议道,“父王自来便少与朝政,且贽王伯乃父王同胞之兄,皇祖父莫非是老糊涂了么!”

“承炀,说甚么浑话!”夏承燧低喝道。他是皇帝嫡孙,抱怨永华帝两句原也算不得甚么大事,然,此时非同寻常,更该谨言慎行。

夏承炀哼了哼,不再言语,脸上的不服之色却是如何也掩藏不住的。

... ...

“你去那儿啦?我一早来找你,却哪里也寻你不到。”梅远尘脚尖儿才踏进玉琼阆苑,便见夏承漪快步行来,嘴里轻声嘟囔道。

去真武观,亦算是梅远尘临时起意,是以并未先前并未告知夏承漪,看来是教她苦等良久了。“漪漪,你等我很久么?我实在是笨的紧,竟忘了跟你说要出去。”梅远尘懊恼道。

“呵呵,也不打紧的,你自恼个甚么!”夏承漪抓住梅远尘衣袖,轻声笑道。她言语间眼神似秋水,又柔又美,正应“含情脉脉”之说。

梅远尘签起她柔荑,释道:“想着府上也没甚么事,我便起早去了真武观。本想见师父的,怎料他竟不在观里,倒巧碰上了我湛为师兄。”言及此,他突然想起湛为说过,近来将有帝子陨落,心中不觉又沉了下去。

“哦,你原是去见你师父去了,那便好,我还道你去找易家姑娘呢!”夏承漪一脸揶揄道。她与梅远尘感情日深,自不信他会背己向人,不过恰当的警醒还是要的。

“漪漪,你想道哪里去啦?易姑娘与我朋友尚且算不上,我怎会没来由的一早去找她?”梅远尘果然有些急了,正色回道。

夏承漪诡计得逞,得意地笑了起来:“你以后也别去找她才是,我问过守卫了,说她生得可美了,难保你不动心。”

梅远尘尴尬一下,柔声道:“她美不美那是她的事,与我有甚么相干?有你和海棠,已是用尽了我几世的福分,怎会再有他想?”见夏承漪笑着点了头,乃正色道:“漪漪,承炫在府上么?我有事找他商量?”

“在的罢,近来他都难得不出门了,我陪你去罢!”夏承漪歪着脑袋,乐呵呵答道。

“这几日芍药花开得正好,王妃侍弄不过来,你不去帮衬帮衬么?”梅远尘笑着问道。义父的安危,她实在帮不上忙,自是不知为妙。

夏承漪嘟着嘴,嗔道:“就知道支开我。也不知你们要说些甚么坏话!我不理你了,我去找母亲!”说完,气呼呼地跑开了。跑到廊外,突然又折了回来,径直行到凉亭中,从石桌上取过一个食盒行到梅远尘身边,佯怒道:“哼,你个没良心的,亏我还给你做了这么多荷花板栗酥!”言毕,将提手放到梅远尘手上,快步走了出去。

佳人已翩然离去,梅远尘席地坐在草地上,双手打开了食盒,一股素香味飘了出来。取了一个往嘴里送去,经不住赞了句:“好酥饼!”

... ...

“竟有这事?”夏承炫大惊道。心下却在思量:“湛为这话不清不楚的,可教人伤脑了!帝子陨落,赟王府、九殿、盐帮再加上暗地里的颌王府,颐王哪里有生机?他所指陨落的帝子可是颐王?”

“湛为师兄颇得我师父真传,道学造诣颇高,他既如此肯定,想来不会有错。”梅远尘沉声回道。

湛为所告,语焉不详,夏承炫听得心思烦乱,“赟王不会真对父王下手罢?父王远在数千里之外,他当鞭长莫及才是啊!我已遣人送去急信,只盼父王看了信,小心着些行事。”

“承炫,你须当派人送信警醒义父才是。”见夏承炫半晌不答话,梅远尘忍不住建议道。

“我,这这便遣人送信去安咸!”夏承炫这才回过神,冷声应道。

... ...

“往右撤!保护王爷进到右边的石山!”卢剑庭浑身浴血,大声嘶吼道。他话才说完,一柄长枪飞来,贯穿了他的胸膛。

“剑庭!”夏牧朝厉声唤了出来。卢剑庭贴身跟随他十几年,二人感情深厚非同一般。今日落入敌伏,他一次次悍不畏死地挡在自己身前,当下了多少刀,多少枪...

“王爷,走!”周旭宽用力拉着他,向右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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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五章 人如星雨坠如滴(九)

宫门示警,端木澜做皇帝二十年来倒见过两次,然,在大白天却是头回。在大殿上张望了许久也不见老太监来报讯,想起大华的武林高手似乎也已好些天没了消息,端木澜竟隐隐有些不安,沉声谓一旁的侍卫首领道:“去请虞先生!”

“是,皇上!”侍卫首领应声退下殿去。

他才前脚才下了去,老太监后脚便跟着上了殿来,急匆匆行到端木澜身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报道:“皇上...皇上,不得了,真个儿不得了了!宫门来了刺客!”老太监声色俱慌,眼睑还轻轻抖着,显是余悸未平。

端木澜见他惊皇失措的模样,厌恶之心陡升,厉声斥道:“慌个甚么!没定力的狗东西!”

老太监惊甫未定又受一惊,双手一软,贴首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不一会儿,自他身下传来一股浓浓的尿骚(*)味,竟是被吓得小解失禁。尿液湿了他裤裆,流了一地...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这一来,老太监更急了,疯了似的磕着头,嘴里拼命求饶。

端木澜皱着眉头,骂道:“没胆的奴才,滚下去!”

... ...

“皇上,要不今儿还是休朝罢?龙体要紧呐!”倪居正跟在永华帝身后,轻声道。

“唉,不了,回去能做甚么?反正也是睡不着。”永华帝眨了眨干涩的双眼,无奈道,“这些日子也不知是怎么了,竟如何也是睡不好。太医的药,湛为的丹皆只管得一时安神,想睡个囫囵觉竟是千难万难。卯时起,这右眼便一直跳个没停,不知又要生出甚么祸事来。”他道学虽算不得多深,浅显的道理却是知晓的:卯时属木,男跳右眼,乃是招灾凶相。

行出几步,突然又驻住了脚,侧首问倪居正道:“湛为回去一日了,可有回来?”

“想来是还没有。我派了人在湛为道长的丹房,他若回来,小的们立马也就来报了。”倪居正躬身回道。他伺奉在永华帝身边多年,深知圣意,很多事情不需交代也会自然办得妥妥当当。

“嗯...”永华帝重重呼了一口气,不再言语,加快脚步行向勤政殿。他今日起得晚,已误了早朝的时辰,文武百官已在殿上候了半个多时辰。

“圣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待永华帝在御座坐定,百官跪拜齐呼道。

“免了免了,有事便奏吧!”永华帝心有所想,耐性也就没那么好了,言语间躁意已露。

今日是常朝,殿上的要么是五品以上的正职都官,要么是入都城履职的三品以上的各郡府政司、察司、佐司。这些人哪个不是活成了人精儿?见永华帝这般神情,尽皆讷住了嘴,谁也不来开腔。

竹本无心,节外生枝。

永华帝拖着乏困之躯上朝,本就是怕耽搁了政事,未曾想自己适才不留神的一句话,竟让他们变成了“哑巴”。“农归黎,屏州那边可有赈灾奏报传来?”

农归黎是户部部首大臣,夏牧仁赴屏州赈灾,一应物缺一直是向他提告的。夏牧仁虽是亲王的尊位,赈灾却还是要行赈灾的规程,奏报皆是传到户部,由户部转呈皇帝的。当然,若是夏牧仁的密折,自可直接呈送翰林院。

“回皇上,臣已有两日未收到颐王殿下的赈灾物需,已遣人去问,此时尚在路上。”农归黎小心翼翼回道。

“哦?竟已两日未送物需折本?”永华帝提眉道,“想来是神哨营已到了屏山,颐王已动身回都了。”想及此,他心绪陡然畅快了许多,不自觉笑了一笑。

... ...

虞凌逸快步行上大殿,躬身执手奏道:“皇上,宫门处有敌袭,还请休朝,随臣避退到安全之所去!”他言语时神情肃穆,眼中透着慢慢的不可思议之色。

“虞先生,可是大华的武林高手来了?”端木澜冷声问道。心里却想着,“你不是早已知道大华的江湖人要来生事么?宫防也已数次稽查无误,何至于此?”

“是,皇上!”虞凌逸郑声回道。

端木澜额眉一皱,强装笑意言道:“哈哈...这便是了。该来的早晚会来,你们打发了便是,何需休朝避退?这成何体统!”厥国史册上,还没有一个休朝避祸的皇帝,端木澜怎愿开这个头?

“皇上,安全起见,臣恭请皇上、诸位皇子及大臣先行避退!”虞凌逸突然单膝跪地,大声报道。端木澜适才发笑已是发怒的前兆,他却并未顾虑此节,再一次奏请皇帝避退。

端木澜对虞凌逸所知不浅,他从来不是失礼妄为之人,现下这般执意请自己避退,一定事出有因,乃沉声问道:“虞先生,大华的贼人来了很多么?三千铁甲,加上十位客卿竟也不能阻住?”

“回皇上,袭宫门者,仅有一人!”虞凌逸有些恍惚的回道。宫外那白发道人武功之高,远超他所想,若非亲眼所见,是万万不敢信的。他远远看了一眼,便赶过来奏报。“无论如何,皇上和太子殿下绝不能出事!”

... ...

晨风吹来,吹开了血腥味,吹远了呻吟声...

青玄无意多杀生,这八百守卫,要么被他刺瞎了眼睛,要么被他挑断了脚筋,要么被他在身上不打紧处刺了一两个深窟窿,皆是难以再战,被杀的不过二三十人而已。

宫门一两百丈外,聚集了数千鄞阳百姓,他们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这老道是人还是神?是了,定然是杀神下凡!”

青玄还剑入鞘,横身一闪,化做了一溜烟,消失在宫门内

... ...

左边是石山,右边也是石山,身后还是石山,唯一没有石山阻路的只有前边,然,那里守着赵乾明的五万大军。

“王爷,一会儿你换上侍卫的衣服,我带人上前厮杀。打起来了,或许可以趁乱冲出去。”周旭宽轻声谓夏牧朝道。他这话说得没有半点底气,然,这却是他能想道的唯一尚存一念生机的法子了。

夏牧朝一脸悲戚,摇头道:“旭宽,你把我当甚么人了!至此绝境,我们放手一搏便是,使些小手段倒教这群贼子笑话了!如此,虽自灭生机,能多斩杀几个乱臣贼子也算不负国恩!你们能以命托我,我夏牧朝何惜以命作陪!”

此时,夏牧朝身边只剩两百余人,众人听了他的话,无不哽咽,心思澎拜!

“好儿郎们!”夏牧朝收摄心伤,大声吼道。

“有!”众人以剑击地,齐声答道。

“随我杀贼!”夏牧朝扬起手中配剑,振臂大喝一声,冲在了最前。

第一七六章 人如星雨坠如滴(十)

大华尊道尊释,且多年来民生富足,是以民间修武、修道、事佛之风蔚然。便因此,大华武林中传承百年的门派、帮会不在少数,且往往门下弟子达千百人之多。摘星阁罗列的天下高手,亦十有七八出自大华的各郡州府。

而厥国经百年困顿,民生艰苦异常,上至朝堂宫廷,下至市井乡民,无不至俭至朴。生养尚且难为,何来向道修武之念?在厥国,事农事田才是正经的营生出路,练武跑江湖那是末流中的末流,为人所不齿。

着,厥国便没了高手么?

显然不是。

人之向武,多少有些与生俱来的渴望。谁不想高来高去行走如鬼魅?谁不想一拳千斤能裂巨石?只是事不能全,有所取舍罢了。

且,一国之防不可无武。

厥国不兴科举,官员所出不过二处:世袭及举荐。

端木敬、穆丹青、穆桒等人出生尊贵,皆是世袭入仕。

而胥潜梦、虞凌逸等人皆是寻常人家的出身,经由皇亲举荐方得立身庙堂。

各地学监中,品学兼优的学子会被转介给各府衙门,司属文职的幕僚。而幕僚若是理事得宜,则可被主官举荐为吏,由此可知,文人从仕难以一蹴而就。

胥潜梦才名远扬,乃厥国当世之大儒,却始终未得权贵举荐,谋得一官半职。少年端木玉仰慕其才,隐姓匿名前往其落脚的寒山茅舍。二人在那挡不得风、蔽不住雨的草屋中谈古论今、针砭时事,历半月方休,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数日后,端木玉身着四爪蟒袍,骑着五色宝马,引着八抬大轿再次拜访。胥潜梦闻声而出,与其对视一笑,毫不犹疑便坐进了骄去。

所谓知己,不过如此尔!

在东宫只做了半月的首席幕僚客卿后,端木玉便力荐其为忠议大夫,论国策、经国政,位列朝堂一品高位。

士为知己者死。

胥潜梦很快便提出“革新政、除积弊”,并身兼政改大臣,不仅合并有司衙门、裁撤冗员,还推行军营屯田自给,终止养兵税为民减负。期间,他不知遭遇了多少明袭,多少暗杀,多少次死里逃生!然,这十年之间,厥国如日方升,百业聚兴,竟有与大华并驾齐驱之势。

胥潜梦与端木玉投桃报李的事迹很快传遍大江南北,成为了一桩美谈,便是载入厥国史册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与胥潜梦不同,虞凌逸乃是自荐入仕的,整个大厥国仅此一例。

十二年前,虞凌逸自觉武学大成,从挎着伏包便走出了村里,直奔鄞阳城而去。到了鄞阳城后,他见人就问,“厥国最好的武师都在甚么地方?”

所有人都告诉他:最好的武师在都尉府。

都尉府是甚么地方?所有皇亲贵戚都需要贴身高手,所有这些高手在进入各大府邸前全部奉养在都尉府。

第二日一早,虞凌逸换上新服站到了都尉府大门前,“点卯”钟一响,便朝内大呼:“高手自荐!高手自荐!”都尉府的衙差、客卿皆是又惊又愕,纷纷行了出来,想要见见这个自谓“高手”的莽汉子。

都尉府乃是大华最为尚武之地,且去处要么是宫廷,要么是王公府邸,半点出不得纰漏,是以选人、任人向来公允。那一日,虞凌逸自下而上,打败了府中所有的客卿,一战成名。而后,他得以顺利进到皇宫,成了皇家的武席客卿,最后成为禁卫军武统将军。

... ...

和青玄想象中不同,宫门竟空无一人。确切说,宫门后眼见所及看不到半个人。皇宫乃最是防卫周严之地,绝不可能放任进出,禁卫军既不在明处,那自然便隐在了瞧不见的地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咻!咻!咻!”突然传来一阵的锐物破空之音,密密麻麻的羽箭四面八方射来。不及多想,青玄矮下身形,迈着“趋步”朝宫门外遁去,瞬时不见了影踪。

“人呢?”

“逃出宫门去了!”

“追!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栏墙后传来稀稀落落的对话。紧接着,栏墙开了一个豁口,两列精装禁卫冲了出来,直向宫门。

青玄此来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杀了端木澜,怎可能无功而返?适才箭羽袭来,以他的轻功是可以冲过去的,但若想要半点不受伤,却千难万难。刹那间,他竟生出了以退为进的念头,躲到了宫门上。

一百步...五十步...十步,青玄跳下宫门,在禁卫军未及反应前便冲了上去,如猛虎入羊群一般。

... ...

一个凹口中,数百人躺在了地上。喊杀声已止歇,杀人的人却不知道被杀的是谁。

赵乾明驱马缓缓而来,望着横七竖八的尸体,脸色复杂,半晌乃破口骂道:“妈的,你若不来打老子的主意,老子也岂会冒着灭门的风险来杀你?都是你逼老子的!”他越说越气,最后甚至拔出佩剑在身旁几具尸体上一通乱砍。

“哐当!”赵乾明丢下手中长剑,转身跃上马,轻声谓一旁的副官道:“找出夏牧朝的尸首,收殓好,就地葬了。其余的,也挖个坑一起埋了罢!老子虽说降了沙陀,却终究是吃大华的米长大的,又拿了他们夏家这么多年的俸钱,便为他们做这最后一件事罢!”

驻北将军府副将廖亭杰是个三品武职,主将既叛,他只得从叛。赵乾明早已扣了他的家眷,他若有丝毫犹疑,便是一个灭绝满门的下场。这时听说要收殓安葬夏牧朝,他竟止不住红了眼,当即沉声回道:“是,将军,属下这便去安排!”

... ...

“皇上,湛为道长回宫了!”倪居正快步行到永华帝身边,俯身报道。

“哦,快请他来!”永华帝正阅着奏折,听了这话不由一喜,把奏折一合,丢到了一边。

二人正说着话,殿外执勤太监突然跪在地上报道:“皇上,屏州赈灾副使弋祖辉传来七百里急报!”他一边跪着,一边双手奉着一个白边折本。

白本乃是报丧贴,七百里加急,那是王侯薨逝的脚程。屏州的王侯,仅有夏牧仁一人。

永华帝才站起身,听了老太监的奏报,看到了他手里的白折本,自然便想到了颐王,瞬时只觉双眼一黑,“嘭!”的一声,便再不省人事。

“皇上!”

“皇上!”

... ...

第一七七章 执子一念祸人间

大华朝堂自来便是政争成风,各朝总不缺少皇亲、权宦拉拢臣下结利益之盟。虽然,历代皇帝皆知党争乱政,却鲜少能有稍加遏制的。

如此大势之中,没有好的家世又不肯依附权贵、宠臣,要想自立于朝堂,无异于是以痴人说梦。持重自律如梅思源这样的清流,也向来自认是颌王府的附臣。

是以,三王明争暗斗了十几年,永华帝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过多干涉。

郭子沐是颐王府的附臣,他能来任这个郡府驻地将军,全赖夏牧仁举荐。先前,梅思源和徐定安被困宿州城,他迟迟不曾发兵驰援是有缘由的。其实,沙陀大军攻入天门城后三日他便收到了消息,当夜便遣人送信往都城颐王府,探问夏牧仁的口风。然,夏牧仁那里迟迟没有回音,他便一直不敢发兵。

领兵出锦州迎敌乃是情所当为,却又是职责之外,他不敢擅断。

夏牧朝扣押郭府家眷后,郭子沐便急急修书给夏牧仁,只得了八字回话:“尔倾全力,助其除贼。”

梅思源找上自己时,他并未多想,当即便允了下来。

五千骑星夜兼程,从锦州大营赶往天门城石山。夏牧朝临行前已与梅思源交代过,和沙陀谈判之地是在石山。

六月十三,戌时,五千人总算赶到天门城。

安咸地势西高东低,天门城乃大华极西之地,虽正值盛夏,夜里已有了凉意。星月之光照在大地上,像极了一层素裹银装。

“梅大人,这便是石山了,颌王殿下当就在附近才对啊。此时夜已深,总得点上灯盏罢,可这眼界所及数十里内,哪里有半点火光?”郭子沐沉声谓梅思源道。这五千人是他的兵,这三日没日没夜地赶路,将兵早已心生怨愤,此时本该歇着,梅思源却并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王爷,你在哪儿?”梅思源心里暗暗问着,不觉重重呼了气。

郭子沐见他并不答话,怒气更甚,咳了一声,乃道:“梅大人,这些将兵都是血肉之躯,经不得这般折腾,还是就地扎营歇下罢?”他是主将,自要为这些兄弟着想。

梅思源侧首看了看他,仍是不语。他何尝不知道此时人马已疲,行路艰难?然,夏牧朝一时未寻到,他便一刻不得心安。

“报~~~!”前方传来斥候的报讯之声。

“上前来报!”一旁的佐将大声叱令道。

斥候远远驱马疾行而来,在郭子沐跟前翻下马背,跪地报道:“将军、梅大人,前方约十里外有发现。”

“发现了甚么?”郭子沐瞪大眼睛问道。

“这...这...小的实在不敢胡言。”斥候有些唯诺,有些担惊回道。

梅思源心思一沉,喝道:“你究竟看到了甚么?但说便是!没人会怪了你!”

斥候咽了咽口水,轻声言道:“前方石山有个凹口,地上有打斗的痕迹,旁边有个新坟和一个乱葬坑。”

“甚么?坟上可有字碑?”梅思源颤声回道。

“小的识字不多,这夜里也看不得很真切,只依稀瞧见墓碑上有个...有个‘王’和一个‘牧’字。”斥候皆是识字的,他已认全了“颌王夏牧仁”,却不敢出了岔子,上官拿自己问罪。

他的话犹如晴天霹雳,惊得梅思源五内俱乱,“快引我去!”

... ...

轰隆隆的马蹄音踏碎了这夜的沉静,已入睡的北邺城百姓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醒。

醒来,即是噩梦的开始。

没有喊杀声,只有冷冷的刀枪和熊熊的火焰。兵马过处人畜不留,灭绝一切生机。

“杀!”夏承灿的脑海中只剩这一个字。他率着这两万余骑兵,狂奔六百余里就是为了杀人,杀厥国人。

他要泄愤。父王无故被陷杀,他心中充满了怒火和恨意,这些怒火和恨意让他只想杀人,杀厥国的人。在他看来,厥国人都该杀。

“夏牧炎和厥国人都该死!”夏承灿在心里千万次地念道。

北邺城的百姓无辜吗?自然无辜!夏牧阳又不是他们杀的。

“杀父王的凶手中或许就有北邺城的人。”这是夏承灿最后的说辞。宁可错杀一万,不教漏网一人。

那便杀吧,但凡有丁点嫌疑的人,他都要杀。

当他在帐营中提出要屠城时,竟无人来阻。营中的将佐皆是夏牧阳多年的部下,他们同样怀着满腔的悲愤。虽知夏承灿所议极不理智,却皆愿与他共担这屠城的恶名。

我生为君生,效死又何妨?

两万余马皆骠壮,两万余人尽执锐,人马所至,杀人如杀鸡狗。惨叫之声响彻天际,由深夜至天明。

... ...

大华颌亲王夏牧朝之墓。

仅十字,却字字诛心,梅思源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他还记得那夜宿州城外,饮酒至酣处二人击罐高歌,歌青云之志,歌世间疾苦:

“思源,大华积弊已久,厥国沙陀虎视眈眈,国实危矣!你我携手共为,先治内患除家贼,再共赴疆场抵御外敌,此生为国为民,也不枉过!”

“思源,民生之艰在于不公不均。富户、劣绅占田千百顷,家中粮仓堆积如山,圈养彘羊无数,在内骄奢淫(*)逸,在外横行无肆。而寻常百姓家,终年劳苦也未必能保三餐无缺,荒年更是饥寒交迫,苦不堪言。至于贫者佃农,唉,至于何等困境...”

“远尘这孩子我也喜欢的紧呐,没想到他不仅和承炫成了极要好的朋友,还与漪漪互生了情愫,若诸事顺利,你我下月便成亲家了。”

梅思源伏在墓碑上,悲声恸呼道:“苍天无眼啊!你不知人间苦楚,强收我颌王,枉为天呐!老天啊,你何不怜我大华...”其声哀如考妣俱丧,身后五千将兵听闻,无不惨然失色。

... ...

天亮了,北邺城却像停驻在昨夜。

不见了起早赶趟的贩夫,不见了下地晨忙的耕农,不见了衙门里沉闷的“点卯”钟,不见了屋里飘起的炊烟...

北邺城还在,北邺城的百姓却没了。

从城南到城北,从城东到城西,甚至巷道旮旯处,甚至富户豪门的地窖中...哪哪都是尸体,处处皆是死人:被烧死、被砍死、被捅死、被践踏而死...有老人、有壮丁、有妇孺。

北邺城二十万人,一夜尽殁。执子一念祸人间。

第一七八章 我心向天剑向魔(一)

开埠设市,互通有无,向来是各国朝堂极紧要的一项外政。

大华也好,厥国也好,沙陀也好,物产皆有所长,欲求皆有不满。

大华锦绣春的绸、秦玉坊的瓷、俏芙蓉的妆闻名遐迩。富贵人家皆以能齐备为荣,每每宴请筵席,说不得都要将府中上等的行货拿出来炫耀一番。

厥国涟渊谷的药、轩辕山的檀、德安港的香举世无双。权贵的小恙、百姓的沉疴皆求其药以治;富府上的几榻、繁肆中的案桌常置其木以为;宫里的妃嫔、民间的小妾,竟以得其香为宠。

沙陀埗州原的米、宪参场的马、小枧洲的铁天下第一。其米能济灾年万民,其铁铸兵切金断玉,其马一去可致千里。大华地域复杂,便是好的年景也不免有闹饥之地,而内调往往一时难筹,官府倒是常拿着食盐去跟厥国米商换。

无论是国与国,还是国于民、民与民,买卖之地皆只在外埠。

厥国历代皇帝皆执“紧”政,不敢大开国门,唯一的外埠便是——北邺城。

而昨夜,夏承灿已率部将这唯一的外埠之城烧杀了干净,北邺城没了。

... ...

鄞阳皇宫中,“呜呜”声不绝。此时,全城皆知皇城遇袭,宫门失陷,宫外的禁卫军已闻声赶往宫城救驾的路上。

“虞先生,宫外是甚么人?武功...很厉害么?”端木玉行到虞凌逸身边,探身轻声问道。虞凌逸十年前便是皇家武席客卿,亦是他的授业之师。强者恃强,向来自信,端木玉从未见他露出这种担忧的神色。

“很厉害!”虞凌逸吞了吞口水,轻声回道。想了想,似乎自己所答不清不楚,又补了一句,“我从未想到世间竟有这等高手!”他接了老太监的传话,首先去的不是见端木澜,而是去宫门处看那个搅得宫防大乱的刺客。

“他的身法如法快,我们打得到他么?”...

“他的步法如此怪,我们堵得住他么?”...

“他的剑法如此奇,我们躲得开他么?”...

“世上,怎还有如此高人?”虞凌逸看着坛下这两千余无还手之力的禁卫,心已经慌了,不敢耽搁,急忙便过来奏报。

端木澜离着二人不过丈余,已听到了适才对话,心沉到了谷底,皱眉问道:“虞先生,你和九大客卿联手,总不至于制不住他罢?”

虞凌逸转过身,执手正声回道:“皇上,属下众人必定誓死与他周旋,绝不任他进这道门口!”他嘴里这么说着,心下也在暗暗盘算:我们十人,能制住他么?

宫里的庇护所乃是一个葫芦形的地洞:两廊两室。

第一个门,前面有一个二十丈的廊道,其间有数十个禁卫精锐守卫,道壁两侧皆装有机括、陷阱。

第一个室内,是端木澜的两百贴身护卫;其后有扇门,门后是第二室,端木澜、端木玉和二十几个重臣全在那里。

两室之间有一廊,廊长十丈,宽丈余,厥国皇家的十大武席客卿皆守在这里。

今日,这条十丈长的廊便是天下第一险关,守必死守,攻必强攻。

这日,这里要死很多人。能站在这里的人,皆是天之骄子,即便是个最寻常的禁卫,那也是军中百里无一的高手!

“铿!铿!铿!”刀剑相击的声音远远传来,室中这数十颗的心脏皆突突地急跳,在这片死寂中尤显得沉重。

“我心向天剑向魔,欲证天道先成魔。若此战能换得天下十年太平,我青玄何惜成魔?”

了一剑法乃青玄最得意的武学之一,其谓之天下杀人之“至技”:剑若出鞘,了一切生。

劈、斩、撩、切、割、刺、剜、削、挑、抹、点、格、搅、戳,去繁向简至于大简,招招只为杀生。

“啊!”

“拦住他!拦...”

“死守廊门!只攻不防!”

... ...

“守不住了,按机括!”

“咻!咻!咻!”

... ...

“哐当...”

“嘭!”

“咚!”

“咻!咻!咻!”

“啊~~~”

一阵吵杂后,又响起一阵沉闷的哀嚎,接着,外廊竟静了下来。

静。

“皇上,没动静了,贼人总算伏诛!”端木恪执袖擦干了额脸上的汗滴,深深呼了一口气,笑着谓端木澜道。适才,听着外面的厮杀声,他一直吓得双脚打颤,冷汗沁了一身。

“呼~~~哈哈!”端木澜咧嘴笑了两声,再说不出更多的话了。他养尊处优,何曾经历如此险境,若非双腿已经僵直,怕是要吓瘫在地。天地皆静谧,惟有那不绝于耳的嚎叫声。室内众人虽眼见不得,却不难想象外面激战是何等惨烈。

青玄自然没有死。

这二十丈的廊道中,有短箭,有勾链,有飞刀,有旋镖,有地脚刺,有贯堂枪,有数千斤的大石球...甫一厮杀开,禁卫便知此人武功至邪至魅,踪迹不可循,乃分出数人按下了各处机括,其余人则拼死缠住青玄,意图同归于尽。

他们仍是低估的青玄,又或者说,高估了自己,高估了这些陷阱、机关。初交上手,青玄便从回音中听出廊道两侧皆有空谷,显然是暗藏的陷阱。以他近似鬼魅的身法、步法,事先有了提防,这些暗器要想伤他自然不易。

廊道中,他是唯一站着的人,此刻正向廊门行去。他身后是数十具尸体:或被短箭射成刺猬、或被长枪贯穿了躯体,或被石球碾成了肉饼...

“嘭!”青玄蓄力一脚,把廊门踢了开。

... ...

“咚!”踹门声传来,所有人皆明显感觉心脏猛然一收,仿似夜行遇着鬼一般地受惊。两百贴身护卫毕竟非同寻常,很快便回过神,纷纷悍不畏死地冲向了青玄。

咽喉,青玄手中长剑只割咽喉。

剑旋如闪电。冷光过处,护卫们只觉咽喉处传来一个极短暂凉意,接着血便不由己地溅射出去,知道他们身形难以站立,眼睑无法睁开。

第一七九章 我心向天剑向魔(二)

维持人之不死,必应三需:气、饮、食。

食不能继,尚有七日可活;水未得续,受渴三日则死;气若不通,却熬不过盏茶。

想渴死一人,殊为不易;要饿死一人,更是难为;但若想闷死、呛死、吊死、掐死、溺死一人,实在简单得多。

青玄擅杀,出招往往一剑割敌咽喉,既不费力亦不拖沓。

室内两百护卫皆是精锐,却无一能免:你抵,他便挑;你挡,他便戳;你格,他便搅;你避,他便撩;你退,他便刺;你闪,他便斩...

“既守不住,便全力来攻!”想通了此节,倒有不少护卫门户大开,执刀劈来。

甚么样的敌人最可怕?甚么样的招式无法破?

出手快的敌人最可怕,至快之招无法破。青玄出手只在惊鸿一瞥间,他的剑招犹如鬼影闪电...这便是噩梦,这两百人的噩梦。

我招未发而敌招已至,敌招狠辣且无从抵挡,还有甚么比这更可怕?

魅影过处,必有“噗!噗!”之音,那是体内热血冲出切口时发出的声响。被切断喉管的护卫,一个个躺在地上,捂着脖颈上的伤口,胡乱蹬着脚,嘴鼻中发出“呃~~~呃~~~”地咽气声,满脸的惊疑、恐惧,而后在不甘中慢慢死去。

他们中有很多,甚至未曾看见青玄出手,便已到底气绝而亡。临死前,那些人肯定很不解:“我怎就被切断了咽喉?”

两百人皆已倒下。

青玄立刻警醒起来。“有毒!”他当即省悟。此间两百人,青玄记得自己只杀了八十八人,显然,余那一百一十二人乃是被毒死的。

长生功中有两用:一为灵,一为防,其中“防”用中便有“御毒”。

室内一百一十几人转眼便被毒毙,可见其性之强。长生功御毒之防终有其限,青玄匀了匀气息,呕出了一口黑血。

“九色花!”他与这些死去的护卫所中剧毒便是九色花。

九色花不是一种花,而是九种毒花合练而成的一种无味粉末毒药。此处并不通风,毒粉不知何时已弥散在室内,只要口鼻进气,则必为其所侵,青玄亦未能幸免。

适才他已用内力逼出了六七成毒血,余下三四成一时却难以尽去。

自青玄出手袭杀宫门守卫已逾半个时辰,宫外的援军很快便会找到此处;而端木澜便躲在眼前的长廊后。他没有时间再逼毒了,时机转眼即逝,必须在援军赶来前杀了端木澜。

胸口传来一阵阵躁闷,四肢渐渐有些发麻,青玄却顾不得这些,毅然踢开了眼前的廊门。

... ...

凌全义乃神哨营千夫,奉永华帝之命去迎夏牧阳回都城。不想,人未迎到,却带回一本白边报丧贴。

夏牧阳身死乃是最紧要的军情,必须以日行七百里的脚程奏报天子。是以,裘亭泰以夏承灿之名写了报丧贴,托凌全义先行报讯。他并未退却,也却拒不得,当夜便带着信贴疾行北上。

此刻,他站在御书房外,心绪不平,“但愿端王殿下不要怪罪才好!”

“凌千夫,端王召见,你快些去罢!”传旨太监揖开了门,对他言道。

永华帝得知颐王的死讯后,当即便晕倒,已接连昏睡了两日,至今未醒。赟王被幽禁在府,都城便以端王位分最尊,且他是皇帝亲兄,又素来威望极高,自然便被百官推为摄政,替天子理事。

老端王也并不忌讳,二话不说便入宫进了御书房,批折阅奏,行天子皇权。

“臣神哨营千夫凌全义,参见端王殿下!”凌全义在御案前跪下执礼。

“究竟发生了甚么事!”端王沉声问道。凌全义回来了,贽王却没回来,一定有事发生。他最担心发生两件事,无论是哪件,皆可能致朝堂大乱,国家危亡,是以不停默念:“牧阳一定没事!牧阳一定未反!”

凌全义取出怀中白折本,颤声回道:“端王殿下,贽王殿下薨逝了!”

此话如霹雳,震得端王脑中一荡。

“嘭!”端王一掌拍在案桌上,大声叱问道:“究竟发生何事!你给我一五一十说来!说不清,我便斩了你!”

凌全义身子一哆嗦,后背传来一阵凉意,急忙叩首回道:“是是是!”

... ...

“诸神不佑,苍天无眼!百年基业,危在旦夕!”听完奏报,端王闭眼哀叹道。两行浊泪,更衬沧桑。

先是颐王,现在又是贽王,才两日,大华便折损了三位最重要皇子中的两位,当真令老端王生出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之感。

“承灿呢?他怎样了?他怎没有同你回来?”端王勉力打起精神,轻声问道。才问出,便觉得自己有些老糊涂了,“承灿性格刚烈,人又聪慧,未明形势前,必定不会贸然回都。只怕两国边境,不免要有一场恶战了。”

凌全义想了想,还是老实回道:“贽王殿下薨逝的消息一传到营地,白衣军千夫裘亭泰便以世子的名义写了这个白贴,托臣北上报讯。臣是当夜出发的,其时世子尚在昏迷中。不过军医已看过,世子只是气促晕厥,加上心中郁气阻滞才一时未醒,并无甚大碍。”

听到夏承灿并无大碍,端王总算稍微舒了一口气,“承灿有牧阳之风,磨炼几年,未必不能成一军统帅,他没事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 ...

虞凌逸、谢天邀、范恩平、祝孝臣、端木荃、顾九命、佟高格、殷厚、端木塔山、穆伦彦,厥国皇室的十大武席客卿齐聚在这十丈长的廊道中,只为阻住眼前这个白须带血、肩胛穿孔的青衣老道。

“记住了,攻!”虞凌逸大呼一声,率先跃步攻上前去,长剑直指青玄的胸膛。

谢天邀紧随其后,矮下身形冲向青玄,两只判官笔显然对着青玄的双腿而去。

几乎同时,范恩平执剑刺向了青玄的左肩,祝孝臣的回旋镖脱手而出,目标乃是青玄的咽喉和腰腹。

... ...

便在青玄与廊外护卫打斗时,虞凌逸已与众人议定:齐上分攻,令其不能尽顾。

“你已中了‘九色花’,手脚迟钝,还能抵得住我们十人的分攻之阵么!”

第一八〇章 我心向天剑向魔(三)

心神从无,与鬼竞行。

摄心、平气、凝神:意念化鬼,与鬼竞行,我即是鬼。

揉身于风,莫空如我。

心宁、气稳、神安:身轻揉风,莫空如我,我轻似空。

阳爻八卦为前右,阴爻八卦为前左,乾为天,阳维行六;坤为地,左右支六...

地煞遇奇则退洼,地煞逢偶则退盈,坎为水,阴阳镜生;离为火,双阳包阴...

天罡临左,引退内斜;天罡据右,引退外侉...

“九色花”余毒作祟,青玄一身气血淤塞,手脚渐麻。他只得一边行着“斗转斜步二十三”避开这十大高手的围攻,一边在体内行气逼毒,把毒血缓慢凝聚起来,再催引至食道。

“贼人步法斜异,似乎暗含天罡地煞之变!”顾九命突然跳出战圈,大声吼道。这十人中,他武艺并不出挑,然,阴阳之学却造诣颇高,交手不到一刻钟,已看出了“斗转斜步二十三”的一些门道,“诸位,切莫追他,大家收紧脚下,密集出招,不让他跳出战圈即可!”

此间皆是高人,屡屡眼看杀招就要落在这老道身上,却突然没了他影踪,似乎如何也追他不到,实在诡异至极。听了顾九命之言,不及多想,皆施招碎步向前,缩小了包围,渐渐把青玄困在其间。

“嗞!”谢天邀的一只判官笔划到了青玄的右小腿。自交手来,他是第一个伤到青玄的人。

... ...

“梅大人,这...竟发生这等事,我们该如何办?此间你的官位最高,便请做主罢!”郭子沐一脸焦虑道。夏牧朝身殒安咸,他这个受了圣旨佑护亲王的驻地将军如何逃得了干系?想到此节,实在是又烦又急,早已没有了分寸。

他做到今日这个位置何其艰难,不知付出了多少血汗,保不齐便因这个无心之失一切化作乌有。他如何能不急?如何能不烦?

梅思源心神疲惫却不敢萎颓,强行收摄一腔悲意,沉声回道:“我这便写白事贴派人送往都城,你从驻地军营挑五百精锐,送颌王殿下棺椁东归故土!”

“好,一切皆从梅大人安排!下官这就去办!”郭子沐应声道。他行出了四五步,又折身回到了梅思源左侧,神情颇有些忸怩。

“郭将军放心,颌王殿下的死显然是赵乾明所为,与你无关,本官自会向皇上陈情。”梅思源虽心伤难抑,却还不至于失了断别之力,见郭子沐神色浮躁,乃发声安慰道。

赵乾明既叛,郭子沐便是安咸品阶最高的武将,抵御沙陀之责还得由他担着。他若心思不定,安咸便无国门之防。

“哎!好!下官谢过梅大人!谢过梅大人!”赵乾明脸色一喜,大声谢道。想起颌王才薨,自己脸露消息实在有大不敬之嫌,急忙敛起笑容,快步退下。

梅思源是文官,夏牧朝的安危非他之责,然,他却比安咸郡内任何一人都心伤难过。

“我失明主又失友,一日竟逢两事哀!”

... ...

“母亲!母亲!这是女儿做的板栗糕,你尝尝味道如何?”夏承漪从石桌上拿起一个梅形点心,送到了颌王妃嘴巴。

冉静茹笑着伸手接过,嗔骂道:“漪漪,你可好没良心!这糕点你也不知做了多少笼了,才想起给我这个娘亲吃!”

夏承炫见母亲开口数落妹妹,心下大喜,急忙在一旁帮腔:“是了!是了!她给远尘做了一百笼,不对两百多笼了,今儿月圆,才想着给我们做,太没诚心了!娘亲,你别宠她了,宠我罢,我可是每日早晚都来请安的!”

夏承漪见了他那泼皮的嘴脸,怒气陡生,挽起袖子就掐了过去,一把揪住了夏承灿的右耳。

“哎哟...哎哟...疼死了!了不得...了不得!嗞...娘亲!”夏承炫咧着嘴,叨道。

冉静茹见状,轻声斥道:“闹甚么的!漪漪,快放手,成个甚么样子!”夏承漪却并不理会,手上劲力又加了两成,疼的夏承炫嗷嗷叫。

“漪漪,你莫要欺负承炫了。”梅远尘看不下去,站起来言道。夏承漪倒是听他的话,闻声便松开了手。

“啧啧啧!”夏承炫一脸的鄙夷样,见妹妹扬手就要打来,急忙躲开了去,老实在梅远尘身边坐下。

儿女闹腾无伤大雅,冉静茹自不会生气,想着或不久后,这双儿女便要各自成家了,心里不舍得很。

见母亲似乎神色有些黯然,夏承炫已料母亲所想,轻声道:“娘亲,我们便一直在你身边的!”

“傻孩儿,等你父王回来,你和筱灵、远尘和漪漪的婚事就要操办了,你们成了亲,怎还会和我们像现下这般亲近?”冉静茹呵呵笑道。子女长成,她实在既喜且忧。夏承漪自小娇蛮霸道,在梅远尘跟前却是小鸟依人,冉静茹知她心遇所爱,实在慰藉非常。在内心深处,她一直是担忧夏承漪多过担心夏承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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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你们父王甚么时候回来!”冉静茹喃喃叹道。

“娘亲,想来父王很快便回来了!”夏承漪柔声笑道。

... ...

“嗞!”顾九命趁青玄提足未落之际,手执子午钺在他后背划了一道半尺余长的口子。

青玄小腿和肩胛、手臂各有一处创口,后背先前已被伤了两处,再添心伤令他怒意大增,当即内力一冲,“噗!”地一声吐出了一口黑血。

体内余毒所剩不至两成,于他而言已无大碍。

“铿!”青玄手中长剑挑开了顾九命的子午钺,借力一剜,一剑切开了他的咽喉!

第一个!十大武席中最先殒命的是顾九命。

第一招!与十大武席交手来他第一次出招。

一招即杀一人!

第一八一章 我心向天剑向魔(四)

贯刺灵如电,斜挑浪似钩。撩点鹰鹞俯,摇切黄叶飘。

了一,了一切生机,招招皆为杀招,出招只为杀人。

“九色花”乃是一种霸道无比的剧毒,寻常人吸着一星半点儿,登时也就毙命了,饶是青玄这一身内力近乎,一时竟也抵不住。毒粉经由口鼻进入他气喉,而后融到了血液中,不过几个弹指的功夫,他便感脏腑受侵,血瘀难行。

强敌在前,青玄只得先行护住了心脉,一边应付十大高手围攻,一边行气逼毒。饶是他步法奇异、身法鬼魅亦免不了受了伤,这是功成三十年几来所未有的。

趋避多时,陡然电光火石间的一挑一剜,顾九命便殒身倒下,这就是青玄的武力!

惊,又或者说惊惧!

“贼人既能一剑杀了顾九命,自也能一剑杀了我!”余那九人皆止不住思量道。心中有顾虑,手脚上进退取舍不知不觉便犹豫了。而一旦犹豫,九人围成的战圈,便自免不得松开了些。

谢天邀脸色沉郁,心里早已骂开了:“死鬼老道,忒的小心眼儿!老子也就笔尖划了你一下,便要这般和我纠缠么?”

适才趁着青玄行气逼毒作动迟滞,他第一个伤了青玄。

青玄虽不是个睚眦必报、锱铢必较之人,却也算不得多么心胸宽广。此刻劲力恢复,左右也是看谢天邀不喜,十剑中倒有三四剑招呼在他身上。不过十个弹指的功夫,青玄已刺出了六七十剑,众人小心应招之余皆大骇,“哪里冒出来的贼老道?武功竟恐怖如此!”

谢天邀接了二十几招后已跳出了战圈,退到了一边去:他的两只脚上各被刺了四个血窟窿,再难站立。

... ...

端王入宫后,住在端王府的大华武林高手便各自回了私宅。青玄离都已多时,永华帝这个暗渡陈仓之计便算圆满,不好也无需再扣着他们了。

张遂光回到凌成斋时,菩提心、李学辞早已在府上候着。

“九殿伤亡如何?”张遂光一手按在酒坛坛口,一手在腿上轻轻拍着,随口问道。他神色自若,毫无半分愁苦形容。

菩提心抖了抖眉,轻声回道:“九殿此行赴屏州共二百二十人,战殁一百七十四人,重伤三十五人。其中,战死的有久无情、屈不叫、断离忧,重伤的有灭封魔、血滴子。”坪上原一役,抛开一般的杀手死士不谈,九殿的九位大师傅战死三人,重伤两人,折损不可谓不大,菩提心有些没底,也不知张遂光满不满意。

没想到张遂光挑了挑眉,再问李学辞:“盐帮呢?”

李学辞躬下身子回道:“盐帮去了三百五十人,回来了四十九人,执法堂的吴传祖、勤武堂的薛莲生、浣州分堂堂主匡谪安皆不幸身亡,其余三位长老亦皆重伤。”他战战兢兢说完这话,竟已冷汗湿背,额眉凝珠,逾临生死大劫。

“咕噜~~咕噜~~”张遂光提起酒坛,朝嘴里猛灌了几口,一时一股浓烈的酒香飘散开去。“呼~~好酒!”他放下酒坛舔了舔唇上的酒渍,沉声叹道,“李学辞,你就办好了一件事,那便是给我运了这一百坛‘酂白’过来!若非念着你这个好,你已经是个死人了!但你需当明白,我绝非一个大度之人,这样的机会,已经再不会有了!”

李学辞“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惨声谢道:“属下无能,谢帮主不杀之恩!”他倒没有那么惜命,然,身后一家老小的生死,他却不得不顾。

如他自己所言,张遂光绝非一个大度大量之人。

他和煦的笑容下,藏着一颗冰冷的心。盐帮被他灭门的长老,就算不及十个,也相去不多了。

当然,他也并非一味嗜杀、擅杀。恩威并济、刚柔兼用向来是他的驭人御心之术。

“菩提心,大师傅之位不可空缺。你从‘幽冥’和‘鬼府’中各挑出三个最厉害的搪手,带他们来这里见我。”张遂光难得正色道。

菩提心、久无情等皆非人名,乃是九殿大师傅的代号。人死名在,很快便会有三人成为新的久无情、屈不叫、断离忧,列大师傅尊位。

“是,殿主!”菩提心躬身回道。言毕,与李学辞执手退了下去。

自始自终,张遂光都不曾问过夏牧仁是否已死,更未问过悬月、赟王府的人此时怎样?因他清楚,他的人既已回来,事情便一定办妥了。他手下的人都知晓他的秉性,事未办好便回来,十死无生!

... ...

自端王府出来,云晓濛径直随易麒麟回了御风镖局的分号。

“易前辈,你作何感想?”云晓濛手握茶杯却不去品,一脸愁容向易麒麟问道。在端王府这十一日,众人不敢多言,似乎都变成了哑巴,将一腔思虑都憋在了心底。

“江湖不应沦为朝廷手中之剑,分则弱,合则强,江湖门派当重结武林同盟。”易麒麟冷声回道。他在江湖上名望极高,还从来不曾被人软禁过,此番端王府之行,他深以为受辱。

云晓濛点头赞道:“不错!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自不能甚么都依着朝廷的命令办事!江湖需是江湖人的江湖,重结武林盟势在必行!”

... ...

“小心!”虞凌逸大声警示道。

然,终究还是晚了一步。端木塔山不及回头,便已被青玄由后一剑贯穿了胸膛,腥红的血液自伤口中喷涌而出。他的心脏已被刺穿,绝无活命可能。

又是一剑毙命。

慌了...七人皆已慌了!

便在这时,青玄脚下突然加快,趁着七人刹那的恍惚冲出了廊道。他此行所为是杀端木澜,而不是这些护卫、武席。

青玄想过鄞阳皇城中定有机关暗器,也一直小心提防,不想还是中了毒,耗费了大半个时辰在此间纠缠。他双耳之聪天下少有,已听到一阵急促而齐整的脚步声靠近了宫门。

援军来了。

速战速决,一旦援军包围此间,便是他本领通天也难以出去。宫门处四下皆空,以他的步法轻功自可来去自如,禁卫无从阻截。而这个庇护所仅有一个出口,瓮中之鳖,只得任人宰割。

青玄剑招狠辣,众人应付已是穷尽所学,哪里还能分心多想?

“不好!贼人冲进密室了!”这时,七人才醒悟过来,心脏骤缩,纷纷鼓足内力追上前去。

虞凌逸七人尚且反应不及,何况端木澜及一众文武?

“噗!”端木澜只觉一道虚影闪过,咽喉上便多了一个铜圆般大小的空洞。

青玄这一刺一搅仅在眨眼之间,端木玉想去格挡已是来不及,眼见父皇浴血瘫倒在地。

第一八二章 忽如一夜冬寒至(一)

生而为人,有三难为:难舍情爱、难弃恩仇、难破生死。

困情爱而惑,囿恩仇而昧,执生死而惧;谁不曾惑?谁无昧时?谁能不惧?

情爱之惑有其始终,恩仇之昧不能遍及,虽亦难为却有其限。而“身亡从无”之惧却源出智生,往往到死都难得解脱,可谓三难为之至难为。

常言:无知者无畏。人知其害,则畏其害。智生而惧生,不得大智慧难破生死劫。道家求长生,便是以大智慧求不死之术,欲跳出轮回“有生无死”。释家修禅心,求脱“死苦”,何尝不是以大智慧“视死如归”?

然,青玄悟道甲子年尚未得长生之道,遑论芸芸凡夫?

生前锦绣似春梦,身死梦醒尽化无。钱财名利带不走,二尺棺椁伴尔眠。

颐王府上往来仆从、护卫皆头裹白布,廊前、檐下遍挂白灯笼,正在为夏牧仁筹备丧事。灵柩虽还未回,报丧贴却已到了两日,管家接了礼部的文书,早已安排忙开了去。六月中天气燥热,尸身易腐,一旦灵柩到了府上,当日便要下葬的,是以治丧诸务需当先行备妥。

灵堂设在正厅之上,夏牧仁三子披麻戴孝,跪在灵位前,竟无一人哭。

夏承焕跪在正中,双眼布满血丝,紧咬着牙关,颤声言道:“父王,我与承炬、承烨必定穷尽一切为你报仇!赟王府、盐帮、九殿必将满门灭尽,鸡犬不留!夏牧炎、张遂光一定会被乱刀分尸,死无葬身之地!愿你在天之灵,能得安息!”

“父王,承炬(承烨)立誓,必助兄长除尽仇人,此生不死不休!愿你在天之灵,能得安息!”

三兄弟刚行完磕首礼,便听厅堂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乃是管家匆匆行了过来。

“世子,端老王爷到了!”管家行到夏承焕身后,附耳报道。他是下人,灵堂之上本是说不得话的。然,事宜从权,总不能让端王在外候着。

夏承焕正要起身去迎,却见端王已头裹白布行到了厅外。“端皇叔祖,使不得!”夏承焕忙行出灵堂,过去阻住他。

大华礼仪繁复,亲王乃一等皇亲,治丧是有明文条例的。礼仪中的报丧、入殓、守铺、搁棺、居丧、吊唁、出殡、落葬、居丧皆有定制,各府各家向来都是依制而行的,鲜有背制违例者。

端王是夏牧仁长辈,又身兼摄政王之职,依礼只能在吊唁之时来灵堂。而现下,显然还未到时候。

“还理会甚么礼制?”端王左手执杖,沉声斥道。他既是夏承焕叔祖(皇权至上,皇子叫皇帝的兄弟都叫皇叔),又是华子监的夫子,被他一斥也就老实退到了一边,再不敢多言语。

点上一根香,插到香炉上,端王竟又行了躬礼,乃哀声叹道:“牧仁,你有心事未成,怎愿就去?可痛煞了我!”言至此,两行老泪落了下来,“若天垂帘,我何惜以吾子之命换尔重生!大华无仁王,朝政何其难也!”

老端王神情肃穆,颜真意切,绝无半分虚言假色,令三人不禁又痛又敬。

“承焕,我此来一为给牧仁上柱香,二来是警醒你!”夏承焕过来扶,却听端王突然言道,“牧仁之事,绝非你想得那么简单,你莫要冲动行事,以免铸成大祸!”

“还不简单?我早已查明去害我父王的是哪三拨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任由凶手逍遥活命,恕承焕办不到!”夏承焕自小敬畏端王,这是他头一次这般违逆。

“这两日,你暗地里纠集了不少人。”端王沉声道,“你父王的事,自有我来处置,你在府上照顾好一家便可。我自然知晓牧仁的死与赟王有关,但此事还涉及其他势力,你若真杀了赟王,一来,仇未必便能报,二来,还要搭上你们几个的性命。你觉得值当么?你是个极聪明的人,莫逞这一时意气害人害己。”

... ...

“世子,梅公子到了,正在偏厅候着!”小厮行过来通报。

公羊颂我正描着画,听是自己这个义弟来了,脸上却并无喜意,把画笔放到一边,离座行了出去。

梅远尘在颌王府上待了这么许久,有些无趣,夏承炫似乎也忙得很,他想着公羊颂我也一直清闲,便径直骑马来串门。

“远尘,你倒来得早啊!”公羊颂我快步迈进了门来,轻笑道,“不陪着承漪郡主么?跑我这里做甚?”

“你这里来客不多,我忧心你烦闷,过来陪你一陪!”梅远尘笑着回道。

二人在主客位坐定,公羊颂我乃道:“此时,你当去看一下承焕才对。”瞧这模样,他已猜到梅远尘并不知两位亲王遇难的消息。

“承焕?他怎么了?我倒没去看过他。”梅远尘奇道。他身边并未仆从,消息自然闭塞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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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尘,颐王和贽王被人害了,你还不清楚罢?”公羊颂我轻声道。

“被人害了?甚么意思?”梅远尘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半晌才骤然从座上起身,大声问道:“这...这如何可能?怎么会?”见公羊颂我脸色严肃,绝无半分玩笑之意,乃颓然坐下,“这是甚么时候发生的事?”

“颐王遇害的报帖是三日前到了,贽王的却是昨日。”公羊颂我回道。他处在这个位置,虽甚么也不能做,都城的大事向来都会关注,且亲王薨逝这样的消息,端王也并未有意压着,是以知晓此事的人并不在少。

“相隔两日?”梅远尘一听便明白了其中关键,恨声骂道,“可恶的贼人,实在是罪大恶极!”这时他已冷静下来,转念一想,突然脸色大变,轻声叫了句,“义父!”便化作一道虚影冲了出去!

... ...

“杀了他!”端木玉目眦尽裂,厉声吼道。

七大武席见皇上瘫倒在血泊中,尽皆失色,各个紧握手中兵刃,朝着青玄的虚影冲去。

第一八三章 忽如一夜冬寒至(二)

“易前辈,这次朝廷的征召令,苦禅寺竟一个人也不曾来,你不觉得蹊跷么?按理说,便是悬月大师不来,法字辈的和尚总得来几个罢。一个不来,岂不是公然抗旨?法相当不会如此糊涂才是啊。”云晓濛一把玩着手里的空茶杯,一边问易麒麟。

悬月作为大华第一高手,苦禅寺又是释家第一门派,不论出于哪点,他们都不应该缺席。而现今,赴召之期已过他们却迟迟未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易麒麟摇了摇头,轻声叹道:“我也想不通。如今的江湖和朝堂皆是一般的扑朔迷离,我们明明便在其中,却甚么也看不清楚。”他的脸上尽是担忧之色,嘴唇乍吧了几下又道,“你或许不知,这几日已有两位亲王殒命在外了。”

“竟有这等事?”云晓濛脸色大变,放下茶杯惊问道。

“礼部虽不曾发下讣告,但此事却半点无疑,两道报丧贴都要送到了殿前。”易麒麟轻轻点着头回道。此事在都城已经传开,算不得甚么秘密了。

素心宫门下多女子,历来便是远离朝堂,在江湖上也并不太走动,耳目所及并不通达。都城发生如此大事,自己自端王府出来已有两日,门人却还未来报,云晓濛这才意识到宫里消息实在过于闭塞,心中已暗暗思量是不是该多放些门人出来,可不能变成了瞎子、聋子。

“早了暗算么?”云晓濛好奇问道。

“都算不得暗算。颐亲王是在屏州屏山上遇害的。据说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围攻,他身边的六百护卫皆力战而亡,最后他只得拔剑自刎。”易麒麟轻声说着,脸色蒙着一抹不可思议之色。

“六百护卫皆战死了么?”云晓濛有些不敢相信。王府的护卫非同一般的武夫,要在山上围杀这么多人,实在是件极难办的事。

易麒麟呼了口气,一脸严肃看向她,沉声道:“或许,围杀颐王的人中便有九殿和盐帮的人!”

“张遂光?他吃了豹子胆啦?”听及此,云晓濛一怔,压着嗓门道。若是九殿和盐帮参与其中,那颐王的六百护卫尽数被杀也就不奇怪了。盐帮是江湖第一帮,九殿是天下第一杀手堂,若是他们一起出手,要在外截杀一个亲王,绝非甚么难事。只是,“为甚么呢?为甚么张遂光要搅进这场朝堂之争?难道他没有顾虑么?究竟是得了甚么好处,使他甘冒如此巨险?”云晓濛想不通,如何也想不通,“朝堂查到了?”

“朝堂查没查买到我倒不清楚,但我知道颐王遇害的前几日,九殿和盐帮的高手,有一大半在屏州。屏州刚刚经历大灾,全境一片狼藉,他们去那里做甚么?只有一个说法行得通,那便是刺杀某个极重要的人!整个上河郡,也就颐王有这样的分量。”易麒麟皱眉解析道。

“看来张遂光所图非小啊!”云晓濛摇头叹道,“盐帮的势力越来越大,江湖上已经没有敌手,加上一个隐在暗里的九殿,张遂光手里确实有一副好牌,倘使他要做甚么恶事,只怕朝廷一时间也未必能把他怎么样。”

“张遂光终究是江湖上的人,你我在江湖上有今时今日的地位,须当当仁不让,说甚么也不能放任他胡作非为!”易麒麟握拳冷声道。他是江湖上的前辈高人,既受万人敬仰,便有推脱不去的责任。

云晓濛站起身,双手抱拳,朗声笑道:“易前辈当真是我辈楷模!素心宫虽偏居一隅,亦向来少理江湖事,然师祖、师父历来教导晓濛要有侠义之心、明是非之分。倘使张遂光真想独大江湖,素心宫必定站在御风镖局一边!”

“偌大一个江湖,不可长久无主事之人,否则便还会有李遂光、王遂光出现。是时候该重整武林盟了,你我便推悬月大师为盟主如何?”易麒麟建议道。

“圆月大师乃方外之人,只怕未必会来做这个武林盟主,何况他老人家年岁已高...”云晓濛笑着言道,“倒不如易前辈你来做!”

“哈哈,我做又有何不可?”易麒麟抚须笑道。他突然敛住了笑声,正色道:“若大家一致同意重整武林盟,这个盟主之争绝对会是一场恶战!张遂光此人,武功深不可测,我并无必胜之算,晓濛,你也要做好争夺武林盟主的准备!现下看来,张遂光这些年是韬光养晦,有意掩藏了实力,一定有大的图谋,江湖力量绝不可为其所用!谁做武林盟主都比他做要强。”

“嗯,晓濛记住了!”云晓濛执手颔首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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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炫!承炫!”梅远尘一路狂奔,总算到了夏承炫的寝居,在廊外大声叫着。

近来,夏承炫整日窝在府上,连芮府都好些天没去了。贽王薨逝的消息传回来后,他的心里越发不安起来:“这是一场阴谋么?颐王死了、贽王竟然也死了!莫不成,这是一个连环局?赟王所谋不单是颐王,还有贽王,还有...父王!父王,你还好么?你千万要平安无事啊!希望你已收到了急信,凡是小心些!”

夏承炫正思虑中,突然听梅远尘在外急切、忧虑地喊叫,快步迎出了门去,恰与他在廊下碰见。

梅远尘一把抓住他袖子,着急道:“承炫,你知道么?颐王和贽王都...都薨逝了!”

“嗯,下人来报过了。”夏承灿也并不隐瞒,轻声答道。见这位义弟一脸焦虑,又是欣慰又是难过,拍着他肩,温声道:“远尘,没事的,父王远在数千里外,想来不会出甚么岔子。且,我早已派人去警示父王了,放心罢!”

“真的么?”梅远尘气息乃定,脸色一松,笑道,“那便好!那便好!”

... ...

端木玉抱着已经断气的端木澜,垂首啜泣,双手轻轻抖动着,分不清是伤心,还是愤怒。

“不惜代价,一定要找到那个贼道!”端木玉侧首颤声令道。

第一八四章 忽如一夜冬寒至(三)

七人本想在廊道上堵住青玄,却被他一团剑花给逼开了一道缺口。便在几个避开剑花的一刹那,青玄冲出廊道一溜烟跑没了影。七人鼓足内力在后面追赶,追到宫门处便半点影踪也瞧不见了。

宫门外早已乱作一团,鲜血流了数十丈,往日里威严勇武的铁甲兵早已各个倒地:或嘶嚎、或哭泣、或呻吟、或...僵直着没了声息。这八百铁甲兵中,七成以上被挑断了手筋、脚筋,两成以上被刺瞎了双眼,而那僵直趴着、躺着的十几人则是被青玄割断了咽喉。

百余丈外挤满了数千人,各个瞪大眼睛望着眼前的惨状,已有不少好嚎啕大哭了起来...这是国难!

“可有看到贼道去了哪个方向?”虞凌逸对着满地的守卫大声问道。

“回大人,贼道刚刚冲入人群,眼下已不知去向。”一个护卫挣扎着站了起来,忍痛答道。

脱鱼入大海,何处得觅寻?

“虞兄,现下当如何办?那贼老道轻功罕世难见,此刻已没了影踪,我们哪里寻得到?再者,便是寻到了他,只怕我们这七人也截他不住啊!”祝孝臣握着剑,双眼在人群中扫视,一边皱眉谓一旁的虞凌逸道。他自负武功天下少有,今日与青玄一交上手,几招过后便觉招架难为,信心已崩塌得半点不剩。

“他的武功,怎能到如何境地?”

“倘使以命相博,我能接他二十招么?”

“他步法诡异,如鬼似魅;身法轻灵,如风挟身;剑法狠辣,招不虚发。这老道究竟是甚么人?怎从未听过大华还有这样一个绝顶高手!”

... ...

祝孝臣越想心越沉,只觉此敌实在过于强大,无论如何自己也是难以抵挡,更不消说取胜了。

虞凌逸还剑入鞘,沉声道:“贼道武功太高,让京畿营去搜捕罢!太子殿下绝不能再出事,我们马上回去,以免贼道去而复返有机可乘!”

端木澜被搅碎了咽喉,绝无活命可能,端木玉是储君,仪典一过便是厥国主君了。大华刺客在十大武席的眼皮底下把厥国皇帝杀了,发生一次已是惊世骇俗,怎能允有第二次?

“蹬!蹬!蹬!蹬!”一阵急促的马蹄音穿过人群传来。百姓闻声纷纷避退,让出了一条路,远处密密麻麻的铁甲军驱骑赶来。这便是端木玉、虞凌逸等人一直苦等的援军,厥国战力最强的戍城军——京畿营。

京畿营听到宫门示警不到一个时辰便赶了过来,反应不可谓不快,却终究来晚一步。没人想到,皇宫内外三千余值守铁甲兵及数百皇家禁卫竟然抵不住半个时辰。太快了,青玄太快了!值守铁甲军还在四下搜寻他的影踪,他便从宫里的庇护所杀了出来,期间还杀了九十一人,其中一个便是他们的皇帝。

一个短须中年汉子在虞凌逸七人面前拉住了马缰,急急跃下了马背,一脸暴怒向虞凌逸问道:“虞凌逸,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怎...怎死伤了这么多人?”

“大华来了刺客!”面对眼前这个中年汉子的质问,虞凌逸皱了皱眉,轻声回道。宫门失守,皇帝被杀的确是他的过失,便是端木玉赐他死罪,他也并无怨言。

“刺客?你们不是已经有了周详的攻防计策么?怎还让贼人破了宫门?”中年汉子冷声道。见虞凌逸七人并不答话,又问道,“皇上可受了惊?”

虞凌逸匀了匀气息,轻声道:“传太子殿下谕令,你们京畿营全城搜捕一个白发童颜道人。见则诛杀!”

中年汉子,双目圆瞪,眼中尽是惊疑,握着佩剑的手吱吱响着,颤声问道:“皇上...”见虞凌逸轻轻摇了摇头,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转头便一个箭步越上了马背,嘶声吼道:“传我令,全城封锁!挨家挨户、掘地三尺,搜捕一个白发童颜道士!一经发现,就地诛杀!”

这个中年汉子便是一品京畿将军,当今皇后的亲弟穆钦忠,亦是端木澜最为信赖的心腹大将。厥国国姓是端木,而穆姓则是第二大姓,据说是从端木氏中分离出来的一个分支。数百年来,端木氏、穆氏两族皆有通婚的传统,两姓之人可谓血浓于水,互敬互助。厥国军队中的五位一品将军三位姓穆,两位姓端木。皇家对穆姓的器重,可见一般。

穆钦忠留下了两千人戍卫皇宫,自己带着一队人马直冲城门而去,余部散开到了各街各巷。

“我等回去复命、请罪!”虞凌逸咬着牙,转头谓身后六人道。他们都有罪,虽然都尽了力,然皇上毕竟还是在他们的保护下被杀了。

... ...

“胡秀安,你老实跟我说,你们究竟做了甚么事?”胡秀安才进了御书房的门廊,端老王爷便厉声斥问道。贽王竟在神哨营达到庇南哨所前先一步北上,这中间定然发生了甚么事,而最有可能与这事相关的便是胡家的人。

宫里传出了夏牧阳的死讯后,胡秀安几乎吓破了胆,当即便去了父亲府上商量对策。父子左右思量乃既定,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自己写过迷信给贽王,一口咬定自己并不知情。贽王已死,他们只能转而支持赟王,且颐王也先一步薨逝,赟王夺储似乎有多了几分胜算。是以,为保住胡氏一族,只能一条夜路走到黑,便是夏承灿拿着他们的亲笔信来对质,他们也只得一口咬定信笺并非自己所书,乃是他人蓄意临摹仿写的。皇后那边,二人也已通过了气,虽万般无奈,她也只得如此,总不能再搭上赟王府、澧国公府、都城执金令府三家千余条人命罢。

“老王爷,你这话可吓到臣了!”胡秀安满脸惶恐状,躬身执礼回道,“臣实在不知王爷所指何事。”

“哼,胡秀安,贽王何以突然北上?你敢说不是你暗里叫他回都?”端王指着他脑袋,辞严色厉道,“牧阳乃国之栋梁,大华之脊骨,尔们...尔们何敢呐!”说完这句,他已是泪盈满眶。

胡秀安心脏一缩,鼻尖一酸,想起过往种种,两行泪不禁流了下来,“我...我怎这般糊涂!我怎信了赟王的鬼话,生生害了贽王性命!我实在是罪责难逃啊!”然,使计陷杀皇嫡子,乃是株连九族的不赦之罪,他不敢拿一家老小去赌永华帝的宽恕。“我死固然不足惜,晦明他们却是无辜的,怎能让他们随我遭了秧!”

“王爷,贽王乃秀安表兄,我二人自小长大,怎会设计害他?他客死异乡,我...我也难过的很,我...王爷,请明察!臣绝不曾叫贽王回都!”胡秀安伏地啜泣道。其声既哀且真,倒半点假意也不似有,端王竟也有些犹疑了。

“若不是胡家的人?难不成真的是端木氏使的诡计么?”端王一手拄着杖,一手按着心口,暗暗思量着。

第一八五章 忽如一夜冬寒至(四)

胡家是都城显赫之家,底蕴之深绝非小可。即使厥国人在执金令府的眼皮子底下杀了那么多大华亲贵重宦,永华帝依然没有降罪于胡秀安。最紧要的缘由便是,胡家乃大华皇室外的第一氏族,而胡秀安之父、皇后之兄——澧国公胡凤举历任一品各职近三十年,朝中故旧、门生无数,乃是大华国当之无愧的国老。

端王虽一直疑心此事与胡秀安有关,然手上并无证据佐证,却也不能拿他怎样。此刻见他伏地啜泣,实在是一副极情真意切的模样,心中疑虑又消去了大半,想着,“胡家也当不至于助赟王去害贽王罢,都是至亲之亲,且他们向来是支持牧阳争储的。或许,是赟王使了甚么奸诈手段骗牧阳北上;又或是牧阳中了端木澜这狗贼阴毒之计?”

想得越多,便越觉得胡家的嫌疑似乎也不那么大。

胡秀安出宫后并未回他的平昌伯爵府,而是让马夫径直赶轿进了澧国公府的侧小门。

胡凤举的老跟班胡一福在马房守着,见胡秀安的马轿进来,忙端着小木凳放到了马轿右侧,躬声报道: “二少爷,老爷和大少爷在书房候着呢!”

胡凤举有四子,分别叫秀平、秀安、秀康、秀泰。除了长子胡秀平因形容不佳未入仕外,其余三子皆在朝为官:二子胡秀安是从一品的都城执金令、三子胡秀康是正二品的竹兰郡政司、四子胡秀泰是从二品的吏部右丞。

胡秀平还在襁褓中时,便不幸掉到了火盘中,左眼被烧瞎了,左脸也被烧坏了。胡家家业大,胡秀平便是这个家里的大管家,虽不为官,手里却握着百万银钱,三个弟弟也都素来敬重他。

“父亲!兄长!”胡秀安阖上了门,向书房中对坐的二人唤道。

胡凤举指了指茶案旁的空位,轻声道:“先喝口茶,再把宫里的事与我和秀平说道说道。”

“是,父亲!”胡秀安在位上坐定,嘬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沉声言道:“端王果然怀疑是我密信给贽王,唤他回来的。今日御书房中,我一进门他便怒斥我,我险些便招架不住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搓摩着膝盖,想要擦掉掌中的汗水。

“哦,你...可没有露出甚么破绽罢?”胡凤举急切道。端王见疑本就是件大事,若在他面前不但不能释疑,还露出了马脚,那便大事不妙了。

胡秀安笑了笑,安慰道:“父亲,孩儿便是这么不堪么?这般的场面,我也不是第一次碰到,自然出不了岔子!”二人听了脸色渐缓。

“端王既起了疑心,那我们得把屁股给擦干净了!送信的三人,都不能留!”胡秀平低声说着。他面容狰狞,声音嘶哑,天然带着一股杀气,这一句话说的既轻且平,内容却让人头皮发麻。

三条人命。他一开腔,便是要杀三人。

“不错!留不得把柄,找人把他们杀了罢!”胡凤举抖了抖脸,咬牙道。

胡凤举并不喜欢杀人,相反,他一直是个慈眉善目、与人为善、受人敬重的德高老者。然,此事事关胡家众人生死,他不得不做一次恶人。

“父亲,要他们死,未必便是要杀他们。”胡秀平抬起头看向胡凤举,沉声道,“有钱能使鬼推磨,给他们三家一家一万两银子,买他们三条命,呵呵...这样的买卖,他们也愿意的紧啊!”

一万两,买一条命。

一万两银子可以做甚么?

大华朝廷颁发的统购律明文规定,一斤精米是一十八文,一两银子可以买一百三十四斤的精米,那是五口之家两个月的口粮!都城城郊的水田市价是二十两一亩,一万两可以够他们在城郊买下五百亩田地,成为一方小地主。那是多少人家几世几代都积累不了的巨额资财啊!

一条命,一万两,足可保子孙三代生活富贵,衣食无忧,但凡有些担当的汉子,谁不愿卖?

“不错!秀平这法子好!多使些银子,让他们心甘情愿就死罢!胡家不能亏欠他们,得让人家死的心怀谢意,心怀感激才好!”听了胡秀平的话,胡凤举脸色一喜,笑着赞道。

他是善人,他如何能为恶?

他是善人,绝不想恶鬼夜里入梦。

能全他之善,胡凤举也很感激这个形容惊人的儿子。

... ...

“世子,陈政司刚派人传了话来,说他已将我们在北邺城屠城之事奏报了上去。”刁冬儿走进中军帐,苦着脸谓夏承灿道。

北邺城是个经贸往来的外埠,城门低矮,守兵寡少,近乎为不设防之城。开埠前,厥国与大华、沙陀、冼马皆有协议,一旦厥国与其发生战事,各国皆不可攻打北邺。

北邺城中,除了厥国人,还有沙陀、冼马、大华的商贾、贩夫。夏承灿杀的这二十几万人,有不少是往来北邺城做买卖的生意人。

“呼~~~”夏承灿重重呼出一口气,沉声道:“这事怪不得陈天佑。兹事体大,他如何敢蛮?又如何瞒得住?哼,我夏承灿既敢做便不怕当,此事自然由我一人承担!待我找到仇敌,报了杀父之仇,便自刎于北邺城,向那二十万亡魂谢罪!”

屠城,不是攻城,北邺城也不是驻军之地,显然,夏承灿所为,必犯众怒。

后悔么?夏承灿扪心自问。

说不后悔那绝对不是真话。大军离开北邺时,夏承灿频频回首,看着这座被他和他的将兵烧杀过的死城,心中亦是揪心的痛。“我无意为恶,却已为极恶!我无意成魔,却已至疯魔!”

然,想起自己的父亲被厥国人陷杀,他便只得狠下心来。“这便是战争!你既杀我父,我为人子,此仇如何能不报?入地狱便入地狱,为恶成魔便为恶成魔罢!血仇不报枉为人!”

... ...

都城皇宫外,一马急停。

“甚么人?来此作甚!”一队卫兵阻住了他,小头领向马上之人厉声斥问道。

骑马的汉子立即跃下了马背,从怀中取出了腰牌,递给了卫兵头领,正色道:“我乃锦州驻地军营百夫王大仁,奉梅思源大人、郭子沐将军之命送报丧贴,请兄台放行!”

第一八六章 忽如一夜冬寒至(五)

“牧仁...牧仁...”永华帝躺在床榻上,张开干裂的嘴,轻轻唤着。

倪居正躬身伺立在一旁,听得这唤声,忍不住拂袖抹泪,“皇上,老臣...老臣哪里敢说啊!”夏牧阳是永华帝最心喜的皇子,若听了这噩耗,保不准要生出甚么祸事来。是以,这四日永华帝虽清醒过十几次,倪居正却一直瞒着他贽王薨逝的消息。

“牧仁...牧仁...”

“老王爷,颐王殿下的灵柩刚刚进了府!”内事大太监娄高宇行上来报道。端王早有对他下令,一旦夏牧仁的灵柩进了府门就来报知他。

端王从座上起身,柱杖行了出来,叹道:“唉,去罢,送牧仁最后一程!”

“王爷...王爷!”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跑过来,一路跑一路叫,刚进了御书房便跪拜在地,重重呼着气。

“没用的东西,成个甚么样!有事便说!”端王心情本就不好,见小太监一路高声呼叫,这会儿却喘气出不得声,不由德地生出了一股恶烦之感,乃击杖斥道。

小太监双手撑地抬了抬头,又忙低下,手脚微微抖着,颤声道:“奴才失态!奴才失态!”

“到底甚么事?快报给王爷听!”内事房的老少太监皆是归娄高宇管着,见小太监有些慌了神,当即出声提示。

“王爷,安咸郡那边来人了,是个锦州驻地军营的百夫,他说...说是奉命来都城报丧。”小太监吞了吞口水,摄了摄心神,乃低声报道。

报丧?为甚么又是报丧?端王瞬时只觉头痛欲裂。这些天,接踵而来的噩耗令他既痛且忧,这种苦楚煎熬竟甚于当年自己遇刺身残,远离皇位之时。

而现下,他却不及去哀、去痛、去伤、去忧,更多的是惊与疑!

阴谋,这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大华最重要的三位皇子半个月内接连被害,这是一个天大的阴谋!

“贼人想灭我大华!”端王只觉背脊一凉,却突然清醒,“贼人想灭我大华!”

“牧朝...”端王闭上眼黄白胡子轻轻颤着,“先去颐王府,送牧仁最后一程!”

... ...

夏牧炎很兴奋,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令他很兴奋。想着多年的绸缪、多年的隐忍,如今自己离那至尊之位只差一步,他真的很兴奋。

赟王府虽然被围了起来,自己一家也皆被软禁了起来,他却一点也不担心,“如今二王已殁,颌王也十有八九活不成了,这如何不是天大的好事!便是父皇知道他三人的死是我在暗中使计,那又能如何?眼下他可就剩我这一个嫡亲皇子了,呵呵,难不成还要传位给承焕、承炫?哼,便是父皇敢传,他们敢接么?他们接得下么!”

“哈哈...王爷,我刚接到了一个好消息!”何复开笑呵呵行来,脚步轻盈,如有生风。

“哦,让我猜一猜。”夏牧炎从石凳上回过身,笑道,“是不是安咸来了消息?若赵乾明不耽搁,这会儿也该传来消息了。”

何复开愣了一愣,笑道:“原来,王爷已经猜到了。赵乾明的人刚刚来报,事情已经成了,他已引兵归降沙陀,希望王爷能遵守承诺。”何复开原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夏牧炎,然,近来却发现,他所知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夏牧炎甚么时候和赵乾明搭上了线?他不知道。

他二人间有甚么协议?他更不知道。

他不知夏牧炎先前竟隐藏了这么许多力量,他几乎不敢想象现下的一切竟是真的:半月间,三王皆殁。

“王爷,你竟藏得这么深!我一直跟在身边,竟半点亦不知情...”何复开不可思议想着,“希望往后,你还能念着我这些年的好。”

“赵乾明算不得多聪明,手上又握着五万大军,这种人自然是最好用的棋子。”夏牧炎从石凳起身,笑谓何复开道,“你一会儿回他,本王应允之事自然算数,让他安心在沙陀待着。待本王登基,自会找个由头招他回来,那时,他便是大华第五个异性王!”

这便是二人的协议:赵乾明杀了夏牧朝助夏牧炎扫清登基障碍,而夏牧炎一旦登基,则设法将赵乾明招回大华,封为异性王,封地便是他的老巢驻北郡。

现如今,赵乾明所允之事已经办成,他也率军降了沙陀,躲到他国保命去了。

“是,王爷!我这便去办!”何复开躬身执手道。说着,便要退下。

“复开!”不想夏牧炎这时又唤了他。

何复开本已转过了身,听了这唤声,不由得怔了怔,折回身笑道:“王爷,还有吩咐?”

夏牧炎几步踱到何复开身边,把手搭在他左肩,正色谓他道:“近来发生的这些事,你肯定心有余悸。然,你与他们怎会相同?复开,许多密事我不欲你知晓,并非不信任你,而是不想让你陷于险境!生在皇家,手足本就疏远,而我欲登皇位,他们不可不除,这便是宿命!你对赟王府如何,我怎会不知?你不是我的棋子,我也不想让你做我的棋子!你明白么?”

“噗通!”何复开突然双膝跪地,泣道:“王爷之恩,复开永生不敢或忘!”

... ...

“还有十日便是七月初三,不知父王能不能赶在这日前回来!”夏承漪托着下巴叹道,脸上尽是愁苦之色。

七月初三,于她是个特殊的日子。

今年的七月初三,于她更是比往年特殊。

“漪漪,七月初三怎么啦?是个什么紧要日子么?”梅远尘凑过来问道。

夏承漪瞪了他一眼,嘟囔着嘴骂道:“甚么日子又关你甚么事!”

见她这般突然没来由的生气,梅远尘有些摸不着头脑,忙沉下心思去细想,好半晌才“呀”地叫了一声,再重重拍了拍自己脑门,自骂道:“我真笨!我这是笨到家了!”一边又去牵住她双手,柔声道:“漪漪,我来府上也两年了,也从不曾给你庆过生,今年定陪你好好过!”

见良人总算开了窍,夏承漪笑容始现,又突然敛住笑意,佯怒道:“你就向来不上心,我们婚约都定了,你连我的生辰也不知晓!”说着,伸手在他腰间掐了一把,才算解了气。

“是我不是!我向来木头木脑的!你莫要生气了!”梅远尘任她掐,一边笑着讨好。

夏承漪笑了笑,伸手在适才掐过的地方轻轻揉着,随意问着:“若是父王回来了,海棠定也跟着一起回,你开心么?”

第一八七章 忽如一夜冬寒至(六)

月为阴,日为阳,光从日月来,照得天地澄明、阴阳不分。

原野不知何来,亦不知其尽。一粉红裙衣少女缓行于田埂之上,其后有二少年,一着紫服、一着白服,三人形容皆俊美无比。少女莲步轻移,笑靥生花,音如银铃。二少年亦步亦趋,温润和煦,神采飞扬。

田埂一侧有渠,渠中水满近溢,清净皎洁,可见淤底。依着常理,水至清则无鱼,而此沟渠中却是鱼头孱聚,委实奇异。渠中之鱼各个艳彩活泛,光怪陆离,却无一不是唤不上名儿。它们或疾或缓,嬉戏往来,人来而不惊,好生得趣!

“我们离得这般近,鱼儿怎不惊走?”少女蹲下身戏水,手触鱼身而鱼不惊,竞吻其手,少女既奇且喜,抬首问道。

白衣少年笑道:“此地无走兽飞鸟,鱼不为食,自不惊。所谓‘惊’者,源出于惧。初生之牛犊,见虎豹而不惊,因无惧也。鱼群之不惊你我,犹如牛犊之不惊虎。”言毕,亦蹲身于沟渠之岸,以手抚鱼,形容轻漫甚得其乐。

少女气质如桃,夭夭然宛带仙气。少年白衣胜雪,清冷乖而远凡尘。

“咚!”的一声响,渠中起了波纹,原是紫衣少年投一石子入水。

鱼群应声遁开,瞬时不知何往。

“鱼儿游得好好的,惊它们做甚?你便是要这般作恶么?”见鱼散走,少女蹙眉而起,娇声嗔骂道。

紫衣少年脸色不愠,坦然笑道:“鱼本柔弱,既无利爪又无铠甲,所以能存,在于多惊疑。你我皆无恶念,它们不惊不惧倒也不妨事,倘使换了别个甚么人来,但凡带上鱼笠、箬筐,当真是一抓一个准,比捡石子还趁手。届时它们岂非要被吃绝了?鱼便该有鱼的本性,失了本性,鱼还是鱼么?”

少女怔住,口讷难辩,看着波纹渐渐止息,鱼群却仍无影踪,心中不喜,跺足离去。

三人行不过百步,眼前风景大变,乃是一片丘口湿地:鸷翔鸢飞,鸮奔鹤走,雉鸡雏鹜穿插芦丛... ...

“呀,此间怎这么许多禽鸟?”少女眼见所有,满脸讶异,不由惊叹道。再回首去望,哪里还见来路?田埂、沟渠已不知去了何处。少女本极喜乐,这次初现忧容,回首轻声问二人道:“我们怎到了此处?你们...你们可还记得来路?”

二人浑不在意,自顾指着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珍禽稀鸟说笑着。白衣少年见她怏怏不乐的模样,笑着安慰道:“还去记那来路作甚?此处不好么?你可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极乐鸟?”

少女双颊生红,轻声回着:“哪里不记得!若不是因着那个极乐鸟的禽偶,我...我才不来搭理你呢!”

俗身已被俗世羁,愿化极乐觅天国。尔心安处,便是天国!

白衣少年指向草泽上空道:“你瞧那里!瞧见没有?那些便是极乐鸟了!”他手指所向处,一群羽毛鲜艳的鸟儿盘桓着,久久也不离去。

“是了,你说过的,极乐鸟一生在徙居,要寻极乐天国做落脚处。倘使它们在一处左右也不离去,那便是到了极乐天国了!此处便是极乐天国么?”少女扬起头,双手挽着白衣少年的臂膀,欣喜问道。

“唧!唧!唧!”白衣少年正要答话,却被一只雏鸟抢了先。

雏鸟虽幼,形体却一点也不小,足有三两斤重。它顶着一身鹅黄色的柔软雏羽,挥着短小稚嫩的翅膀,踩着鸭步向少女行去。

少女上前两步,俯下身捧起了雏鸟。

“嘬...嘬...”雏鸟摇着头,发出了一阵轻快的声响。

“你们瞧见没?小肉球在对我笑哩,瞧见了没?”少女侧首,笑谓二人道,脸上布满欢愉之色。

白衣少年凑过身,抚着少女掌上的鹅黄色绒球,笑谓她道:“瞧这样貌,多半便是极乐鸟的雏鸟了,你说它生得好看么?”

粉衣少女嘟囔着嘴,乐道:“哪里生得好看啦?不过肉乎乎的,可爱的紧呢!”

“可爱?这鸟儿可爱么?你瞧它肚子圆鼓鼓的,像是吃了甚么?”紫衣少年努着额眉,冷声插嘴,“你猜猜,它吃的是甚么?”

少女一脸茫然,细细打量着它,只觉它除了可爱便是乖巧,除了乖巧便是可爱,肚子圆鼓鼓的,难道不是肥得么?突然间,雏鸟张开了嘴,似是用力吐着甚么。

“呕~~”从它嘴中出来一坨物事,近乎和它的身形一般大小。少女避之不及,被污了手掌、脏了衣袖... ...

“你瞧,你们瞧!它吃了甚么?”紫衣少年指着掉在地上的一坨物事,高声冷笑道。

少女轻轻放下雏鸟,蹲下身去看,瞧见那是甚么东西后,“哇”地哭了出来。是鱼,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的鱼儿。她很确信,它们便是适才陪自己嬉戏,吻自己双手的那些鱼儿... ...

“哈哈...哪有甚么极乐鸟?哪有甚么极乐天国?有的只是屠夫,有的只是你死我活!你们知道么?我们便是那些鱼儿...我们便是那些鱼儿啊...”紫衣少年有些颠狂地叫嚷着,脸庞已扭曲,形容满是痛苦。

少女瘫倒在地,木然坐着,双眸已无半点神采。

“承炫,你莫要吓漪漪!你莫要吓漪漪了,好不好!”白衣少年快步行到少女身边,搂着她肩,回首谓紫衣少年道,“承炫,你莫要吓着漪漪了!”

“承炫!”梅远尘大叫一声,从床榻惊起,重重喘着粗气。这算不得甚么噩梦,却尤甚噩梦。

窗外隐有微光,显然还未及天亮,梅远尘估摸着约是卯时初刻。他晃了晃脑袋,瞬时从迷乱中清醒了过来,拂袖拭汗,一边轻声嘀咕着:“我怎会做这样的梦?倒把我吓到了。还好是梦!好在这只是梦!”

玉琼阆苑中并无伺服的婢女,梅远尘一应起居向来都是自己和夏承漪二人操持的。这些日子来,他都是自己早起打水盥洗,这时麻利地穿上了外衣,快步行了出去。

第一八八章 忽如一夜冬寒至(七)

心包者,包心而护也。手厥阴心包经左右两侧各一,凡十八穴,由乳根外侧的天池穴延伸至中指末端的中冲穴,主人之心、胸运转,治人之心绞、心痛、胸闷、胸痹。

三焦者,司掌后天元气之源。手少阳三焦经起于无名指末端的关冲穴,止于眉梢凹陷处的丝竹空穴,两侧各一,合计四十六穴。上焦主人之呼吸,由脖根延伸至心窝;中焦主人之消化,从心窝一路到肚脐;下焦主人之排泄,自肚脐始而于耻骨终。

... ...

十二正经皆是左右对生,两侧各一,合六百一十八穴,分主人体各个脏器、肌理运转,治人体千百般不适。是以,能通十二经者,皆是内功高手,且于运气疗伤之法无不熟稔。梅远尘自噩梦中醒来后,总觉胸口痞闷,这虽连小恙都算不上,却总令他不畅不快。自学长生功以来,他已养成了早练的习惯,这会儿已行气两个周天,二十六道真气游走在二脉二十四经的六百七十个穴道中,将滞气、浊气尽数排出,全身已无半点滞碍之感,实在是说不出的轻便、舒适。

“这半点来,我这长生功内功的进益倒是快得很呐!师父他老人家知了,该是开心的紧罢?”早练已毕,梅远尘盘膝坐在床上,怔怔想着,“许久未见师父他老人家了,也不知他去了甚么地方,竟连两位师兄亦半点不知情。”

... ...

“还没找到么?”端木玉背向而立,低头看着湖面,沉声问着。

六日前,端木澜遇意外刺身亡,今日才在帝陵下葬。已盖棺已立碑,凶手却还未找到,端木玉注定要背负不孝之名。

七日。依制,帝王驾崩七日内必须下葬。青玄得手后,遁去无踪影,数万京畿营、禁卫军搜遍整个鄞阳城也查不到半点痕迹。七日之期将至,端木玉没有选择,只得含泪下令依制行国葬,让端木澜入土为安。

身为人子,亲见仇敌弑父而不能救,已为至痛。知敌便在城内却不能除,更令他痛不欲生。

自皇陵回了宫,端木玉便站立在这明湖旁,低首不语,至此已逾两个时辰。大业未竞,大计未行,民生困顿,朝堂不定,端木澜留下的残局必由端木玉接下——他是厥国的新君。

为避免敌国趁隙作乱,各国皆有定制,一旦主君驾崩,储君可即刻即位为新君。端木玉是太子储君,宁王虽然势大且向来与东宫政见不合,却也并未制障,反倒是全力协助他接管国政。

“政见之争可有,宗庙之争不可有;厥国可以无宁王,却不可无主君;厥国之兴在于端木玉,不在我端木恪。”端木恪如是说。

虞凌逸脸色沉郁,咬牙回道:“皇上,尚未找到贼道踪迹。”其实他很清楚,以青玄的身手,就算把鄞阳城一寸寸反过来,也不可能找到。然,他身为臣子,哪里敢说。

“咳~~~把人都撤回来罢。”端木玉抬起头重重呼出一口气,摇头说道,“贼道武功之高,几已通天,京畿营的人稍一靠近,他便能提前遁逃,根本无从抓捕。算了,把人撤回来罢。”青玄杀端木澜时,他便在半丈之内,然他却连出手相抵都来不及,“太快了... 一来、一去、一出剑,便在眨眼之间。他若想杀我,我又如何有命活到现在?”

既知抓不到,又何必伤财劳人去便城搜捕,惹得全城不安,世人皆知?

“臣,有罪,该死!请皇上赐死!”虞凌逸紧紧握着拳,目眦几裂,突然跪地道。他是宫防首官,护驾不利国君身亡,他罪责难逃,说是死罪也一点不为过。这几日,他早已抱定死志,唯一遗憾,便是未能抓住青玄,这实在令他连自裁的脸面都已丢失。

他该死,但该怎么死,甚么时候死,必须听从新君的安排。擅死,亦是一项罪责!

端木玉听得这“咯噔”的声响,经不住一愣,眼角轻轻颤了颤。授业恩师跪在自己面前求死...身后这个笔直跪地的男人,曾经打遍厥国无敌手,是这世上端木玉最为敬佩的人之一,此刻,竟无奈地跪在地上,只求一死。

半月前,他们还在一起把酒言欢,畅谈古今,议强国之法,论经世之策,满腔报国热血,一身凌云壮志... ...

而现在,他自责、羞愧、无奈、无力地跪在地上,求他的得意门生、他的忘年好友端木玉赐他死罪。

这一切变故,皆因青玄而起。他和他的剑,改变了厥国的运势,亦改变了很多很多厥国人的命运。他们都恨,恨青玄,很青玄手上的剑。

“虞先生,起来罢!”端木玉闭上眼,轻声令道。

“皇上未赐死,臣不敢起!”虞凌逸面不改色,铿声回道。

未见虞凌逸起身,端木玉只得转过身,正色道:“宫防并无疏漏,你们亦皆拼死护主,我怎不知?无论换谁来办,皆不可能比你更好。奈何贼人武技之高,实在匪夷所思,甚么宫防于他也没法凑效,没人能挡得住他。你有罪,却并无错。”

虞凌逸虽未动,却明显感觉他身形松了松。这些天,他一直在想,“我到底错在哪里?我该做甚么?怎样才能保住皇上?怎样才能制住贼道?”他想破脑袋也找不到答案,现在端木玉告诉了他答案:敌人太强了,无可阻挡。

“我...我当真无错么?”虞凌逸心中不停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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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远尘的早练除了内功还有剑法、身法、拳脚、擒拿,行气两周天既毕,便取了剑,向院中行去。

了一剑法重剑意轻剑招,同是一招却有许些不同的出剑之法,这些天梅远尘也算摸出了一些门道。“师父说过,待我能察觉剑招中的不足时,剑法便算小成。近来出剑,确实能察觉既往剑招中的可改之处,想来,我至剑法小成境了。”

“远尘哥哥!远尘哥哥!”梅远尘练了不过一刻钟便听夏承漪哭喊着自己的名字。“这一大早的,漪漪怎哭着来找我?”他念头一闪,身形也跟着一闪到了院外,正与夏承漪撞了个满怀。

夏承漪就势趴在他怀里,呜咽地哭着,“我的...我的...”

“漪漪,怎么了?你怎哭得这般伤心?”梅远尘轻轻抚着她后面,柔声问道。

怀中人儿抬起头,梨花带泪回道:“我的鸱尾玄风,全死了。”

第一八九章 忽如一夜冬寒至(八)

世人以为不定气数有三,曰:势、运、命。

势为气之趋也,积势则为运,久运则成命,又曰“命由天定”。

梦之难解,犹如气之不可捉摸。势顺时梦尽美,势阻则梦皆恶,两者总有着万缕千丝、言语难述的关联。是以,常有人言:“梦为势之所使,势乃梦之所恃。”

听了夏承漪的话,梅远尘不由得想起昨夜的那个梦,一时竟有些恍惚、不安起来,轻声问道:“漪漪,你说一早起来,四只鸱尾玄风全部死了么?”他清楚记得,梦里的极乐雏鸟吐出肚中的鱼食后,很快变成了鸱尾玄风的模样。

“这几月,玄凤已学了不少人言,每日天一亮,便在院里叫着。今早我等了许久也没听到玄凤的声音,本以为它们是前夜嬉闹得累了罢,没想到不多久便听见紫藤‘哇哇’地哭起来,我起来一看,笼中四只玄凤竟...竟早已僵直了。”夏承漪趴在梅远尘肩上,断断续续说着,泪已浸透了他衣领处好大一片。

梅远尘沉着心思听她说完,这时乃道:“漪漪,现已至大暑节气,夜里热浪如蒸,想是鸱尾玄风一身绒羽过于稠密,经不得这暑气罢。事已至此,你也莫要过于难过了,好么?”他嘴里虽这么说着,心中却半点也不平静,尤其想起昨夜的梦和颐王的死讯,“是有甚么要发生了么?我怎这般心绪不宁?”

夏承漪不知良人心中所想,只觉在自己心伤难过之时,有他在身边陪着,瞬间便觉苦楚少却了一半。听了梅远尘这算不得安慰的安慰,她嘤嘤答着:“嗯,我...我还能有甚么法子!远尘哥哥,好在有你陪着我,我...有你在府上的这些日子,我实在快活的紧。等我们成亲了,你便一直守着我、护着我、陪着我、宠着我,好不好?”说完这话,她抬起头看着梅远尘,眸明如泓,酡飞双颊,气质若兰,唇角轻轻颤翕着,实在是说不出的娇媚动人。

梅远尘本忧心梦中恶事,然,此刻眼中尽是夏承漪的少女灵动之美,一时甚么也忘了干净。

二人情愫本深,近来又朝夕相伴,互为形影,梅远尘耳畔听着佳人的温存婉柔之语,双眼看着佳人的清水芙蓉之貌,顿觉心神一荡,灵魂中泛起一种水乳(*)交融之感。

四目相对,两心相激,虽无只字片语,却胜千金一诺。

“漪漪,我...我...你生得真美,我心中喜欢你...喜欢的很哩!”不知不觉间,梅远尘已伸手捧起了佳人的粉脸,额首相抵,以面相贴,鼻翼还微微厮磨着,柔声赞道。

良人软语如蜜,气息如火,夏承漪乃是未经人事的处子之身,哪里受得住这般撩拨,这时早已神情迷离,半趴在梅远尘怀中,俨然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样。

“远尘哥哥...你喜欢我,我也开心的很呀!漪漪心里也就只有你一个!等父王回来了,就会给我们办婚仪,成亲了,漪漪便是你的人了。”夏承漪半眯着眼,梦呓般呢喃着。

所谓美色,形体为惑,姿容为诱,耳语为引,梅远尘与夏承漪才相对半刻,已觉体内阳气陡增,脑中一股邪念愈来愈盛。深吸一口气,口鼻中尽是少女淡淡的馨香,他再也按捺不住,臂腕一紧,把佳人搂在了怀中。

梅远尘闭上眼,双唇顺着热气探索,很快便寻到了一张温软所在,轻轻覆了上去。

四唇相侵,忘我相缠。

情随灵变,欲由情动,情欲之满莫过于此。

“远尘哥哥,我们...我们还未拜堂成亲...”良人双手四下摸索,夏承漪哪里不知道他想做甚么?“嘤咛”一声,娇嗔道。

二人虽有婚约,却毕竟未行婚仪,夏承漪虽已迷迷糊糊,如坠梦境,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妥,轻轻推了推梅远尘,无力地阻扰着他在自己身上肆意的双手。

“漪漪...漪漪...”

除了佳人的名儿,梅远尘的嘴里,再说不出一句话来。感受着怀中人儿同样情炽如荼,他手上一使劲,突然将夏承漪横抱起,快步朝房内行去。

... ...

端王觉得凉,觉得冷,凉到了发丝,冷到了背脊。不错,暑气最盛之时,他犹感到刺骨的凉意。

大华三王,一月尽殁。

夏牧仁、夏牧朝、夏牧阳三人既是永华帝最宠爱的皇子,亦是大华国最重要的三位朝臣。“他们接连被害,绝非偶然。倪居正的人还未曾回来,尚不能断定三王之死和赟王有何干系。今年是旱年,南方谷物欠收,不要生出甚么祸端才好。现下虏华整个昏沉,也理不得政,我是一步也离不开都城。真要生了民变,朝廷中还有谁可堪此任啊?”端王眨了眨干涸的眼,重重叹了一口气,“牧炎,倘使你与三王之事无关便是国之大幸。若查明他们当着是为你所害,便是虏华能容你,我也不能容你!满朝文武不能容你!天下百姓也不能容你!”

“端王殿下,礼部的讣文出来了。”娄高宇双手奉着一个白边黄体折本行了过来。端王暂替天子理政,行寡君皇权,亲王薨逝的讣告,自然得由他过目才能发出去。

“唉...不看了,送去颌王府罢!”他双手拄杖,哀伤令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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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穆将军传来的急报!”一个中年内侍太监急急自殿外行来,远远报道。

端木玉剑眉一凸,收了收袖口,令道:“快呈上来!”

黄本标红,紧急军报。

端木玉接过奏本,去了火漆,快速浏览开来。

“嘭!... ...哐当!”随着一声拍案,杯盏掉了一地,金银碎瓷散落无序。

“夏承灿该死!”端木玉怒不可竭,厉声骂道。

第一九〇章 忽如一夜冬寒至(九)

“夏承灿必须死!”龙椅之上,奇俊男子冷声道。

殿上五人听了端木玉的话,皆神情肃穆,显是在思量、权衡,一时间竟无人答话。

穆丹青伏击夏牧阳得手后,连夜引兵退回到了白山郡西侧的天目城。军队在驻下,第三日便收到了郡府驿兵紧急军报:六月十五日夜,大华国贽王世子夏承灿率骑卒两万余夜袭北邺城,次日始清晨离去,留下了一座血流成河、遍地横尸的废墟之城;北邺二十余万百姓,几被屠戮殆尽。

唯一外埠被毁,一城臣民被屠,作为他们的主君、厥国的新皇,端木玉绝不能容忍。即便是因自己派人陷杀了夏牧阳,激怒了夏承灿。

“穆丹青已领着天目城的驻军去了北邺料理一应后事,而后,他会就地修整军队待命而动。”端木玉从殿上五人身上扫视而过,见他们皆无谏议,皱眉道,“北邺城的二十万臣民,决不能枉死!穆丹青在军报中亦已请战,连军需物资都草拟了一份,你们看一下。”

伺立一旁的执事太监应声把龙案左边最上面的两道折本取下,递送到了宁王端木恪的手上。端木恪快速扫过,便传阅给了胥潜梦,胥潜梦之后又递给了穆钦忠,之后是虞凌逸及另一白发老者。

“宁王叔,你有甚么看法?”端木玉从座上起身,缓缓行到端木恪身边,沉声问道。

殿上五人中,端木恪是超品亲王,其余四人皆是一品大臣,他的位分最尊又是自己亲叔,虽然既往二人政见往往不和,朝堂之上亦未少争执,然端木玉却仍是先问了他。

端木恪执手回道:“皇上,穆丹青武将出身,本就刚直好勇。亲见一城被毁,苍生灭尽,作为血性男儿,一时怒而请战自然也在情理之中。然,厥国全境还有一百三十四城,三千万百姓,一旦因此开战,姑且不论孰胜孰败、将兵伤亡,单是这些年好不容易积蓄的钱财资物,便不知道要耗去多少!”他看了看端木玉紧锁的额眉,知他已有意动,微微舒了一口气,再道,“三百年来,我们都想着回归中原故土。然,大华毕竟根基太深,厥国虽然民生向好,与之相较,国力仍是大有不如。要想灭华功成,只能速战速决!一旦久战不克,则敌不败我我自败!而速战在于奇袭、在于敌不备、在于我众敌寡。是以,厥国的战机只有一次!而我们此刻出战,当真有必胜之算么?”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华兴盛三百年,虽一时势弱,国力骤降,却终究不是厥国、沙陀、冼马可比。打僵持之战,便是三国合力,亦并无把握耗得过大华。强国底蕴,绝不可小觑。

端木澜死后,端木恪私下找了穆钦忠、胥潜梦,一来商议辅佐太子登基为新君之事,而来便是商讨灭华大计。端木澜死于大华刺客之手,这笔账必须算到大华夏氏身上。三人一通气,想法竟然出奇地一致。

百年大计,功成必在一旦。厥国的胜机只在于谋奇、联盟、速战,缺一难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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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一章 搅动江湖乱其纲

“穆钦忠,你以为如何?”端木恪说完,端木玉不置可否,低头行到了穆钦忠身边,沉声问道。

厥国武官中,品衔最高的便是三位正一品武将:镇国将军、护国将军、京畿将军。

镇国将军统领驻城军,督管内防;护国将军则领外战边军慑外敌;京畿将军辖制十万京畿营,戍守鄞阳城。护国将军是穆丹青,京畿将军是穆钦忠,而镇国将军之位现下却出了缺,先前的镇国将军、太子端木玉已经登基为厥国新皇。

不错,端木玉先前便是厥国三大武将之首的镇国将军!

“臣以为,宁王所言极有理,久谋必先忍,战需物备未足,此时,实在不宜出兵。”穆钦忠说完这一句便再不多言,退到了一边。

看到军报已半日,端木玉也逐渐冷静了下来,他何尝不知此时战机未至,胜败难料?

“皇上,臣有谏言。”胥潜梦行出一步,执手报道。

见胥潜梦主动请奏,端木玉脸色一喜,笑道:“哦,胥先生,请讲!”论远见,端木玉自认除了胥潜梦,厥国无人能及。他对胥潜梦的才学,是由衷地欣赏、敬佩。

胥潜梦行了一礼,乃道:“臣所谏者,以华制华。”

“哦?愿闻其详!”端木玉已有所感,正色言道。

“大厦倾塌,在于根基损毁。国之危亡,必由内耗。厥国所求者,不只是胜而是大获全胜。我们要的,亦非一个满目苍夷的故土家园。以战取胜,就算厥国胜了也必定是惨胜。届时,烽火过后,中原或许连这南疆僻土都不如,我们还要引着残民收拾破垣,何苦来哉?”胥潜梦在殿上一边说,一边踱步到几位大臣身边似乎要看清他们的形容。

端木玉及四位大臣听了皆轻轻点了点头,显然甚是认同。

胥潜梦将众人表情看在眼里,叹了口气,接着道:“先帝遇难当日,除了穆将军,我们都在场,相信贼道的身手,大家都忘不了罢?”

虞凌逸觉得自己心脏“突”地一紧,双拳握得吱吱响

。庇护所一战,是他一生最大之耻,最惨之败。

“不得不说,贼道武功之高,实在深不可测。这种人,或许未必能敌千军万马,却能在千军万马间游刃有余。无论于谁,他们都是双刃之剑,既可伤敌又可伤己。若是使其与朝廷为敌,哼,我看夏氏亦未必抵得住!”胥潜梦正色道,“自古穷文富武,大凡富户都重武轻文,宁愿把子嗣送去习武也不愿让他们修文。甚至,不少门派、宗门的前身便是一方巨贾,不断招徕武席客卿才逐渐立派成门。大华江湖中的徐家、严家、御风镖局、南帮皆是如此。这些都只是明面上的,隐在暗处的势力不知道还有多少。一些古老的宗门甚至已传承千百年,他们多年来不显山不漏水,已不知教出了多少高手,积蓄了多少钱财!实在是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不错。以我们对大华江湖的了解,从未听过一个道门有甚么顶尖高手。那个贼道显然并不在摘星阁的高手排行榜上,然,他的武功绝对比榜上任何一人都要高得多。这般隐姓埋名的高手,大华不知还有多少。”虞凌逸深有感触,不禁插嘴道。

提起青玄,众人心有余悸,皆默然不语。

“胥先生,请接着讲!”端木玉低着头,轻声道。

“是,皇上。”胥潜梦接着铿声言道,“与大华相比,我厥国有一个绝对的优势!”

“哦?”端木玉转过身,正对他,抬首问道。

胥潜梦轻笑答道:“我知敌,而敌不知我!皇上,‘千里眼’已渗入大华各地,我们几个重要的棋子亦有了不俗的实力,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千里眼”是胥潜梦替端木玉筹建的情报堂,这些年,替厥国传回了无数有用的、无用的消息。

“棋子?只怕最大的这颗棋子未必能听话了。”端木玉冷笑道,“端木敬传来消息,赵乾明已经事成投了沙陀,大华三王已经死光了,夏牧炎乃是储位的第一人选,他怎甘心再为我所用?我正想着除去这颗棋子呢!”

扶持夏牧炎这些年,端木玉已对他了

解颇深,既知他之才也知他之心。聪明、隐忍、无情,在端木玉看来,夏牧炎要比他的三位皇兄更危险。一旦他登基为皇,大华或许就此中兴,成厥国之患。

无用的、不听话的棋子,尤其还是大华皇族,端木玉自然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皇上,我们最大的棋子在江湖,不在大华朝堂!”胥潜梦努眉道。

“张遂光?”端木玉轻声念了出来,脚下亦不再踱步,心思活泛了开来,“不错,张遂光的确大有用处!”

一直以来,端木玉和胥潜梦都把夏牧炎作为在大华的最重要棋子,这些年已不知给了他多少人力、财力、物力,连张遂光,亦是得了授意才找上夏牧炎的。

原本,这一切都进展地极其顺利,然,却有三件事出乎端木玉的意料:父皇身死自己继位、夏牧炎平安无事且蛊惑赵乾明降了沙陀而不是厥国、夏承灿屠北邺城。

原本他是太子,朝堂之事可以不理,一心绸缪灭华大计,自然得心应手。而现下,突然成了厥国皇帝,父皇甚至不急交待一声,如今甚么事都须由他裁决、批示,一时间端木玉实在有些疲于应付,感到心力交瘁。

赵乾明是端木玉的棋子,却又一直不甘心做棋子。端木敬已经打通了从安咸到厥国白山郡的所有哨卡,又带去了厥国丰厚的应许,以此利相诱,以他的把柄相逼,原本以为有六七成的把握将他收归麾下,没想到他竟归了沙陀。端木敬已查明,赵乾明归降沙陀前曾与赟王府的人密谈过。显然,夏牧炎许诺了他一些厥国无法给予的东西。

夏承灿屠戮北邺二十万人,这是谁也不曾想过的。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得手。现下北邺城毁人亡,善后安顿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这何尝不是拖住了端木玉的手脚。

“既如此,我们便搅动江湖,翻起一个骇浪来罢!我倒要看看隐在暗里的势力,有多少。”端木玉指尖磋磨着,轻声道,“虞先生,这事便落在你们身上了。若能将功补过,可免尔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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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二章 晴天砸下一霹雳

愁云惨淡,每个人脸上都挂着难以掩饰的悲戚。

“咿咿...咿咿”几声婴儿啼哭,打破了安咸盐运政司府的死寂。

“你们莫在这里守着了,两个娃儿都在哭,去抱起来哄一哄罢。”百里思强行振作精神,谓一旁的白泽、筱雪道,“这事儿跟你们也不相干,日子该如何过便照常过。去罢,新月哭得越来越急了,想是饿坏了。”

白泽听了小孩的哭声,已然有些心慌,得了百里思的话,也不犹豫,拉着筱雪就行了下去,留下了海棠伺立在一边。

“海棠,你过来坐下,我们母女聊聊。”百里思看着海棠,指着身旁的圆凳,勉强笑道。见她依言挨着自己坐了下来,接着言道,“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任谁也不能想到。原本颌王殿下和老爷商量好的,待此间诸事忙完,便带你回都城,择个吉日替你们三人把婚仪办了。承漪郡主做原配,你做平妻。”说至此处,百里思执袖擦了擦眼角,再拉住海棠的双手,轻声道:“唉...如今,颌王殿下已经不再了,你们这婚事...”

“夫人,此时此刻,老爷和你都心神俱疲,怎能再劳你烦心我们的事!”海棠反握住百里思的手,啜泣道,“颌王殿下薨逝,那是顶了天的大事。前日老爷回府,我见他两鬓霜白,实在颇显疲态,定是近来体乏神累,心伤过度。海棠只恨自己力小,难以分担万一,哪里还能因着姻亲之事让二位操心!”

百里思微微点了点头,哀声叹了口气,又道:“老爷为官清正,持身严谨,向来是不喜交朋结友的,唯独视颌王殿下为挚交。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如此落寞、难过。便是老太爷、老妇人过世,亦不及这次。”她摇了摇头,轻声泣道,“才分别多久?我...我却感觉他老了二十岁不止。”

相由心生。

梅思源与夏牧朝

交心,二人立誓拯救苍生,解天下疾苦。现如下,一人已倒在了路上,面对着茫然前路,继续行着的人自然是万分的惶惑、不安、悲恸、惊慌...孑孓一人在黑暗中踽踽而行,谁能不惶?谁能不悲?

“海棠,你是我们梅家认定了的儿媳,尘儿心中也喜欢你喜欢的很。如今你也二八之年,正是韶华好时光,实在不该耗费在此。老爷和我说过,想让真武观的道长送你回都城,也好和尘儿团聚。”

愁云惨淡,每个人脸上都挂着难以掩饰的悲戚。

“咿咿...咿咿”几声婴儿啼哭,打破了安咸盐运政司府的死寂。

“你们莫在这里守着了,两个娃儿都在哭,去抱起来哄一哄罢。”百里思强行振作精神,谓一旁的白泽、筱雪道,“这事儿跟你们也不相干,日子该如何过便照常过。去罢,新月哭得越来越急了,想是饿坏了。”

白泽听了小孩的哭声,已然有些心慌,得了百里思的话,也不犹豫,拉着筱雪就行了下去,留下了海棠伺立在一边。

“海棠,你过来坐下,我们母女聊聊。”百里思看着海棠,指着身旁的圆凳,勉强笑道。见她依言挨着自己坐了下来,接着言道,“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任谁也不能想到。原本颌王殿下和老爷商量好的,待此间诸事忙完,便带你回都城,择个吉日替你们三人把婚仪办了。承漪郡主做原配,你做平妻。”说至此处,百里思执袖擦了擦眼角,再拉住海棠的双手,轻声道:“唉...如今,颌王殿下已经不再了,你们这婚事...”

“夫人,此时此刻,老爷和你都心神俱疲,怎能再劳你烦心我们的事!”海棠反握住百里思的手,啜泣道,“颌王殿下薨逝,那是顶了天的大事。前日老爷回府,我见他两鬓霜白,实在颇显疲态,定是近来体乏神累,心伤过度。海棠只恨自己力小,难以分担万一,哪里还能因着姻

亲之事让二位操心!”

百里思微微点了点头,哀声叹了口气,又道:“老爷为官清正,持身严谨,向来是不喜交朋结友的,唯独视颌王殿下为挚交。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如此落寞、难过。便是老太爷、老妇人过世,亦不及这次。”她摇了摇头,轻声泣道,“才分别多久?我...我却感觉他老了二十岁不止。”

相由心生。

梅思源与夏牧朝交心,二人立誓拯救苍生,解天下疾苦。现如下,一人已倒在了路上,面对着茫然前路,继续行着的人自然是万分的惶惑、不安、悲恸、惊慌...孑孓一人在黑暗中踽踽而行,谁能不惶?谁能不悲?

“海棠,你是我们梅家认定了的儿媳,尘儿心中也喜欢你喜欢的很。如今你也二八之年,正是韶华好时光,实在不该耗费在此。老爷和我说过,想让真武观的道长送你回都城,也好和尘儿团聚。”

愁云惨淡,每个人脸上都挂着难以掩饰的悲戚。

“咿咿...咿咿”几声婴儿啼哭,打破了安咸盐运政司府的死寂。

“你们莫在这里守着了,两个娃儿都在哭,去抱起来哄一哄罢。”百里思强行振作精神,谓一旁的白泽、筱雪道,“这事儿跟你们也不相干,日子该如何过便照常过。去罢,新月哭得越来越急了,想是饿坏了。”

白泽听了小孩的哭声,已然有些心慌,得了百里思的话,也不犹豫,拉着筱雪就行了下去,留下了海棠伺立在一边。

“海棠,你过来坐下,我们母女聊聊。”百里思看着海棠,指着身旁的圆凳,勉强笑道。见她依言挨着自己坐了下来,接着言道,“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任谁也不能想到。原本颌王殿下和老爷商量好的,待此间诸事忙完,便带你回都城,择个吉日替你们三人把婚仪办了。承漪郡主做原配,你做平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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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三章 岂当我是笼中兔

晴天砸下一霹雳,瞬时已觉冬寒至。

夏承炫只觉得体内气力刹那间被抽离,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斜斜倒向一旁的门墙。杜翀急忙伸手去扶,总算稳住了他的身形。

“世子...颌王府以后便靠你了,可一定要撑住啊!”杜翀扶着夏承灿的双手亦在轻轻抖动,噙着泪说道。在王府这么多年,一直深得夏牧朝器重,知恩图报,他亦早把这里当成了家,将颌王眷属视作亲族。适才接到吏部员外郎送来的讣文,他差点没栽倒在地。

“没了?王爷... ...没了?...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他实在不敢也不愿相信,向来睿智果敢的颌王,会被赵乾明害了。

天旋地转,仿佛沉疴醉酒,脑袋说不出的晕沉,夏承炫一手扶着门墙,一手搀着杜翀,低着头,良久乃问道:“是谁?”

“赵乾明。”杜翀的嘴里艰难地挤出了这三个字。

“啊...啊...我要杀了你!!!”夏承炫抬起头,望向天,声嘶力竭吼了出来。声音才落,整个人便萎靡倒地,再不省人事。

夏承炫的寝居在內苑,离着镜湖园不过百丈余,这一声嘶吼清晰地落入了梅远尘耳中。

“远尘哥哥,怎么啦?”夏承漪正沉浸在甜蜜中,见良人突然怔住不动,似在侧耳听着甚么,笑着问道。她不习内功,只是寻常的耳力,且此去內苑还隔着院墙数道、高树数排,适才并未听到甚么异样。

“漪漪,你去找义母好么?我去看下承炫。”梅远尘轻声央求道,“我一会儿便来找你。”他的心像灌了铅一般的沉,却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脸。

夏承漪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嗔道:“神经兮兮的,不知你要做甚么,又来支开我。”她嘴里虽是不满,却仍是听话地向园外行去。行出十余步,夏承漪突然想起有一事不曾交代,转过身去看,却哪里有梅远尘的踪影!

斗转斜步二十三,练至魁临七弄便算入了灵境,一息之间可去六七丈。夏承漪刚转过身,梅远尘便

踏着斜步绕道向內苑行了去。他知道,府上一定出事了,适才夏承炫说了“杀”字。“承炫性子从不暴烈,他竟想杀人,究竟是谁触了他的痛处?”

... ...

四个素菜,一个素汤,这便是赟王府的午宴。

虽然无酒无肉,夏牧炎却吃得甚是得味,很快便腹饱离席,他知何复开还在偏厅候着。

他行到偏厅时,何复开正手执一扇,来回踱步。“复开,可吃过了午膳?”夏牧炎远远便笑着问道。

“呵呵,我现下是两日不进一粒饭也不会觉着饿了!”何复开迎上来,笑着回道。近来形势于赟王府而言,实在是太好了,三王皆殁,皇储之争已无需再争。天时、地利、人和,夏牧炎皆以占尽,皇子皇孙中,已无对手。

“瞧你这一脸的笑意,说罢,今日又带来甚么好消息?”夏牧炎在茶案主位坐下,指着对座谓何复开道。

“我们的人刚从礼部那里得来消息,昨夜,安咸送来了报丧贴,颌王薨逝了。一早,礼部便派人去颌王府送了讣文。”何复开扬眉笑道。他是真开心,替赟王开心,替赟王府老小上下开心。

夏牧炎虽早已料到颌王难逃一死,这会儿听得事已坐实,仍是止不住地心喜,轻声笑道,“呵,这赵乾明倒也干脆。”他说这话时,额眉却微微锁着,似乎喜意不盛。

“王爷,你...你脸上隐有忧色,可是出了甚么岔子么?”何复开奇道,“颌王也没了,还有谁能与王爷争储?”

夏牧炎半眯着眼,玩味地笑着,“呵呵,复开,哪有那么容易?”

“父皇那里,我向来不忧心。便是他知我所为,也照样会把皇位传给我。因他知晓,大华当下,只有我能救!”夏牧炎从座上起身,一脸自信道,“端王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然,光他一人倒还不足为惧。真正须当小心的,乃是我那几个侄儿。尤其是承焕和承炫,颐王府、颌王府还在,他们想做点甚么事,倒还真是不易阻挡。不过,现在执金令府早已把我们围了水泄不通,他们要想冲进来

,呵呵,却也当真不容易。”

他自认做这些事,都不曾留下甚么把柄,倒也不怕端王来查。若无铁证,谁也不敢拿他这个亲王怎么样。唯一担心的便是颐王府、颌王府抱着鱼死网破之心,引着高手来行刺。

人死了,便甚么也没了。

恨一个人,还有甚么比杀了他更解气?

“端木玉,你以为我便不会防着你么?我乃大华皇子,怎可能任你摆布!”夏牧炎向南而望,心中思量着,“接下来,便是收拾你安插在都城的眼线了,没有了这些爪牙,你能耐我何?”

夏牧炎转过身,正色谓一旁跟着的何复开道:“复开,我有事让你去做...”

... ...

“甚...么?... ...甚么!”梅远尘抓着杜翀的两个肩胛,慌乱问着。

肩上传来的剧痛令杜翀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并未推开梅远尘双手,只是低头回道:“礼部的发了讣告,王爷是在安咸郡西的天门城陷入了叛将赵乾明的伏击圈,随从千余,尽皆遇难,无一生还。周旭宽、卢剑庭、梼杌、应声他们,全都没了...”

听及此,梅远尘泪已滂沱,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这时只觉一股滞气挤压着胸口,就快要将他憋死了,“义父...义父...”

梅远尘双手松开,杜翀明显颤了颤,才刚缓过神,却又被他一把按住,“我爹...我爹...他?”只听他含含糊糊问着。

梅思源是安咸首官,夏牧朝的确极有可能和他在一起。梅远尘很怕,很怕...

“远尘公子,梅大人并未与王爷同行。具体的事,我也不清楚,只听吏部的人说,锦州驻地军营的百夫是得了你父亲和郭子沐的令才送的报丧贴入都城,想来他当是平安无虞。”杜翀强忍着肩胛处传来的痛感,轻声安慰道。

“义父...义父,孩儿一定设法替你报仇!”梅远尘松开双手,恨声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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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四章 忧喜传来两重天

出招剑走浪,影形人走灵。

“贯去如流星!”

“侧来不见影!”

“随风叶如坠!”

“不见浪里旋!”

何似人御剑,却像剑驭人。

院落中白影去来无迹,冷光随行,“咻咻咻 嗡嗡嗡”的剑鸣之音连绵不绝。一个长须中年目不转睛看着院中练剑的青年男子,目光中的钦佩不露而露。

“安北,你也看了几个月了。怎样?我这擒龙剑法相较摘星剑法,还差些甚么?”安如庆收了剑,缓缓入鞘,笑着问一旁中年男子道。

黑衣中年眨了眨眼,抬起头似乎在尽力想着什么,好半晌才回道“二爷,你这剑法太过精妙,安北实在不能尽悟。若要我评,只能说差了些厚重,多了些灵动。实战相敌,胜负难料。”

“呵呵,安北,你现在是越来越会说话了。灵动有余,厚重不足是真,胜负难料是假。擒龙怎么比得过摘星?”安如庆向院中的凉亭行去,一边转头谓安北道。

二人在石桌旁坐下,安如庆在备好的铜盘里净好了手,乃问道“可是南边穿来了消息?”

“顶了天的大消息!”安北有些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站了起来,低声道,“厥国皇帝端木澜,被一个大华老道士杀了!”

“甚么?你你再说一遍!”端王几乎是跳起来问的。

尚书令柳是如躬下身,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强作镇定道“楚南将军欧禄海送来急报,月中,鄞阳皇城行了国葬,端木澜突然暴毙,太子端木玉已登基即位。”

“好!好!”端王磋磨着双掌,脸上形容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端木玉刚即位,短时内绝不会用兵,大华总算总算有了喘息之机。”他重重

舒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轻声叹道,“青玄,总算你不负我大华夏氏!”

“老王爷,臣还有一事要奏。”见端王未再言语,柳是如又报道。欧将军特意上折替一人求情”

“甚么事?”端王挑眉问道。他有预感,绝不是甚么好事。

柳是如吞了吞口水,轻声回道“承灿世子,引着庇南哨所和白衣军的人,屠戮了厥国北邺城二十万人。”他回这话时,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怎有那么大胆量干出这般狠绝之事?”

“承灿屠了北邺城?”端王才坐了下去,这么又惊了起来,眼中竟是不可思议之色。“嘭!”他重重一掌打在案桌上,大怒道,“混账!庶子坏国大事!”

北邺城和厥国其他任何城池都不一样,这里是外埠,其间这二十几万人中,倒有近两成是沙陀、冼马、大华、雪国来此做买卖的商贾。沙陀、冼马及雪国与大华并非虽并不友善,却也不至于非颠覆对方不可,与厥国全然不同。

沙陀的二十万东征大军已攻到了宿州,大华却只将其驱赶出境,并未集结大军全面开战,便是不想与其结成了死敌。大华的国力远不如前,实在支撑不了其四面树敌。

只有厥国,各代君主苦心孤诣,无不想着杀向北方,夺回失去的故土。是以,大华真正的宿敌只有一个,那便是厥国,夏氏、端木氏皆知,双方必有一场决战,这乃是宿命。

若沙陀、冼马、雪国因此事铁了心要与厥国结盟,大华对付厥国已是费尽心力由无必胜之算,遑论以一敌四?

“老王爷,贽王殿下被厥国伏击而薨乃是不争之实,承灿世子丧父心伤之下,行事难免有些偏激,还望宽宥处置!”柳是如跪伏在地,为夏承灿求情。

“唉!”端王痛心疾首叹息一声,乃道,“此事不急于一时,待皇上龙体痊愈了,让皇上亲自决断罢。唉,承灿”几位亲王世子中,他素来最看重的便是夏承灿,知他犯此大错,实在既痛且惜。

“你听说了么?咱们大华一个白发老道,一人一剑杀到了厥国鄞阳皇城中,把他们的皇帝端木澜杀了!”茶肆中,一个行商打扮的中年男子谓同桌的三人道。

“哎,是么?那老哥,你哪里得来的消息?这这如何可能!”对座的黑脸汉子放下了茶杯,奇问道。

行商打扮的男子见有人搭话,兴致颇高,答道“兄弟是楚南来都城做买卖的,经过庇南时,路上听同行的米商说了这事,也不知得真假。但既然有了这个说法,想来不会是没来由的。”

“呵呵,哪里还有假?再真也没有了!”邻桌一个秃顶老者接了话茬,笑着道。

听到此处有个“知情人”,一时茶肆的人都围了过来,一人问道“老丈人,这话可有甚么说法儿?这般顶了天的事,我们咋半点没听过?”

秃顶老者“滋”地嘬了口茶,清了清嗓子道“嘿,我家伢子先前便在鄞阳的酒楼做跑堂伙计,往年都是临了年关才回来一次的,不想昨天却突然回来了。说是大华的道士闯进了皇宫,杀了他们的皇帝。厥国的甲兵满大街的找人,酒楼掌柜担心官府迁怒在鄞阳的大华人,便给他结了工钱,让他赶了回来。”

“嚯,还真有这档子事啊?这老道是甚么人,竟厉害如斯!”茶肆掌柜也凑了过来,啧啧问道,“可了不得啊!”

“唉,老兄弟,那道长没被抓住罢?”一个白发老汉挤上前问。

秃顶老者摇了摇头,回道,“出事第二日,我家伢子便找了北上的大华商队搭伙回来,后边儿的事,也就不知晓了。不过,这老道长以一人之力杀了厥国皇帝,那身手自然是顶个儿的好,想来是不容易被拿住的。”

“不错,这等高人手段可不得了,寻常的兵卒那自不在话下,既能活着出了皇城,多半便没事罢!”一个精壮青年大声言道,脸上尽是钦佩之意,“可惜不能知晓高人的道号,否则,我熊三霸说甚么也要拜他为师,学一身好本事!”



第一九五章 凌成斋中恨红尘

说起江湖上的势力,九殿也许不是最强的一个,却定然是最奇特的一个。他们做着拿钱杀人的买卖,向来行踪诡秘,少与人往来。江湖上都知九殿,却皆知之不深。

不知甚么时候起,江湖上有了张遂光是九殿大师傅的传言,好事者借机面询,张遂光竟亲承自己确为九殿的大师傅之一。至于自己如何入得九殿,排行第几,他只回一句,“依殿规,不便奉告。”

九殿虽是杀手堂,却并非滥杀,自谓五不杀:不杀皇亲、不杀清官、不杀德高、不杀孕妇、不杀婴孩。多年来,其能为江湖所容,便是一直守着江湖的规矩,不曾做过甚么出格的事。

然,

九殿有四堂:鬼府、幽冥、地狱、囚魂。囚魂接洽雇主,地狱寻人跟踪,杀人的事向来由幽冥、鬼府的人来做。是以,九殿高手,尽在幽冥、鬼府,八位大师傅皆出自此二堂。

坪上原一战,久无情、屈不叫、断离忧伤重而死,空出了三个大师傅的位置,自然得有人顶上。张遂光让菩提心带来了两堂最厉害的八个杀手,便是要择其优者委以大师傅之职。

这八人皆一身的黑衣劲装、鬼面遮脸,形容难辨。然,细看之下,仍可知其间一人为女子。

“殿主,八人已带到。”菩提心上身微躬,轻身言道。

张遂光背对着九人坐在石凳上,一手抓着钓竿,一手按着地上已开口的酒坛,似乎并无答话之意。菩提心早也见怪不怪,领着八人安静候在一旁。

凌成斋里面有个很不小的荷塘,里面原本就有些野鱼。张遂光在此落脚后,分舵管事又背着他命人从市集买了数千斤爱咬钩的鱼种投了进去。自端王府回来后,便整日喝酒钓鱼,悠闲得很,倒似隔绝了天人。

浮漂抖了抖,又有鱼咬钩了。 数千斤鱼投入荷塘后,从未喂食过,

“呵呵,看来是条大鱼!”用力扯了扯,感觉水下一股劲力在反拉,张遂光眼冒金光,不时回头大叫着,“菩提心,我钓了这几天,小鱼少说也钓了两三百条了,大鱼却一条也没钓到过。没想到你一来,便有大鱼上钩,一会儿,我请你喝酒!”

说完有怔了怔,颓然道:“我总不记得,你是不喝酒的,唉,好生没趣!”

“啪”的一声传来,原是大鱼狠命挣脱,在他摇头说话的空档儿挣断了钓竿。望着半截儿在水里浮动的鱼竿,菩提心麻脸一突,心里暗骂,“贼鱼儿,可莫害了我!”

张遂光却浑不在意,摸起身边的酒坛,咕噜咕噜急灌了几口酒,狂笑道:“上了钩的鱼,便是再大再强,哪怕已挣脱了钓竿,也绝不可能放你就此离去。”

“去”字才落下,他便一跃而起,几个翻滚跳到池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水面的半截钓竿,一扯一挥间,把一尾三尺余长的鲟鳇鱼丢到了岸上。

“嚯,块头倒真不小!”鱼身才着地,张遂光便出现在了它身边,用脚踢了踢,谓菩提心

道,“叫厨子拿去做菜,今日府上便吃全鱼宴。”

菩提心躬身应了句“是”,便退到了一边,朝院外吹了个口哨。不一会儿,行来两个汉子,拿着大网兜将这尾三四十斤中的大鱼抬了下去。

“嘭!”张遂光毫无预兆地一掌打在八人中的一人腹上,左右的七人中,两人本能地退出一步,手上皆蓄上了力。张遂光脸色一喜,向他们猛攻过去。

... ...

巡过盲山盐场和阜州盐场后,梅思源便回了锦州。颌王意外殒身天门城,安咸郡内人心不稳,上至三司衙门,下至市井百姓,皆以为大华与沙陀大战在即。他是安咸首官,必须回到锦州坐镇,安定各方。

趁着午间休憩,百里思硬拉着他到花园,冒着烈日散着步。

“源哥,颌王殿下的事,你也想开着些罢。我虽不理政事,已亦能察觉近来局势愈来愈紧张了,各方都望着你这个从一品的盐政司呢。”百里思拉着梅思源衣袖,柔声安慰道。

梅思源轻轻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思妹,我不妨事的。我不在府这些日,辛苦你了!”他脸上虽笑着,眼中却透着满满的萧索,“颌王殿下遇难,说来我亦有推脱不掉的责任。若非...”

“源哥!”百里思打断他话,一脸疼惜道,“你莫要无端自惭了。至此时,你自也猜到是有人设计谋害颌王,敌暗我明,颌王殿下素以智称尚未能幸免,何况是你?”

“哼,任谁也想不到,一直不得圣宠的赟王竟是个如此狠辣的角色。”梅思源努着眉,强压这怒意道。

百里思快行两步挡在他身前,担忧道:“源哥,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啊!”

“思妹,我早已不是热血青年了。”梅思源苦笑道,“易三公子派人传来急信,月初,贽王在庇南帛州遇伏,不幸罹难。如今大华最有威势的三位亲王都不在了,这位赟亲王,自然是不二的立储之选,或许不久便可登基为皇。所谓为人臣之忠者,不可反也。我一个大华臣子,能做甚么?难不成真要反么?”他轻轻摇头,两行泪缓缓流下,“只是,可惜殿下和两位王爷,便这么湮没在了此人的阴谋诡计之中。”

二人行出百余步,梅思源想起易布衣提过月底要押镖去都城,乃正色谓爱妻道:“易三公子近日会领镖队东去都城,我实在放心不下尘儿,不如让海棠跟着过去罢!”

易布衣原是随爷爷、叔叔去都城赴朝廷征召令的,端王只请了易麒麟进府,余人一概不管。易布衣听了爷爷的话,先回了安咸总号,帮着父亲打理镖务。易家正想着去打探下都城的消息,碰巧刚好接了一单往都城的买卖,便指了易布衣领镖,月底便走。

“唉,如何不是!我再与海棠说说罢!”百里思轻声叹道,一脸忧容正挂脸上。

... ...

“嘭!”张遂光腰腹一扭,折身打出一掌,实实印在了对面的黑衣人胸前。黑衣人退出四五步,身形才稳住

便萎顿了下来,缓缓瘫倒在地,鲜血从他口鼻中涌了出来,流了一地。原来,他的心脏也被张遂光一掌击破。

此时,先前立在院中的八人仅剩四人。

“你知我为甚么杀他们么?”张遂光站到四人面前,笑着问道。

“不知。”

“不知。”

“不知。”

“不知。”四人陆陆续续答道。

张遂光踱步到最先挨一掌的黑衣人面前,笑道:“我打你那一掌时,他们两人后退了一步,手上也蓄上了力。做大师傅,对九殿必须九死无悔,他二人做不到。”他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四具尸体中的两具,“不够忠心,武功又高,留着是祸害。”

他随意踱了几步,刚好到了石凳旁,眼睛无意瞄到了酒坛,顺势便拎了起来喝了几口。酒兴得偿,张遂光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再道:“我踩爆他二人脑袋时,这两人先后回过头,显然是提防我骤然出手杀他们。”说着指了指另两具尸体,鄙夷道,“身为大师傅,心中岂能有惧?岂能疑我?这般多疑没胆的东西,留着有甚么用!”

这时,菩提心五人乃知为何同行四人何以身死。然,这时回过神来,又觉张遂光所言极有道理,不禁对他又畏又惧。

“自今日起,你们便是九殿大师傅。你为久无情列大师傅第七、你为屈不叫列大师傅第八、你为断离忧列大师傅第九。”张遂光依次指着三人,正色道。

待到了第四人跟前,张遂光却并未言语。这是他第一掌出手打的人,亦是八人中唯一的女子。

“你-为-恨-红-尘,列-大-师-傅-第-二!”张遂光目不转睛盯着她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仅次菩提心。”

如此,九殿九位大师傅之位已定,依次为:菩提心、恨红尘、怨长生、灭封魔、血滴子、含别苦、久无情、屈不叫、断离忧。

新晋为大师傅的女子,竟直接排在了第二,而且用了张遂光之前的代号。除了先前的八位大师傅,江湖上无人知道张遂光便是九殿排第一的大师傅:恨红尘。

“是,殿主!”五人齐声回道。言毕,四人摘下了面具。

在九殿,除九位大师傅,余者皆不可有自己的名字,只有如夬甲二、兑丙三之类代号;更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必须以鬼面遮脸。

久无情是个干瘦的矮个老者,只见他眼窝深陷,目光呆滞,一副毫无感情的形容。

屈不叫则是个只有左耳的秃发中年,他形体肥圆,一脸的油腻,长得实在不讨喜。

一旁的断离忧却是个英俊的青年男子,唇薄浓眉,鼻丰目朗,似乎正微微露着笑意。

站在最末的恨红尘也轻轻摘下来面罩,丑陋的鬼面下竟是张脱俗清丽的脸,她竟是... ...

竟是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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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六章 为君敢冒大不韪

十里军营人马齐谙,遮天白幡随风鼓动,八万将兵向南而立,呜呜然悲,戚戚然怆。

“时辰到,送武帅!”随着一声哀呼,沉闷的丧鼓由近而远传来,每一响都夹着不甘,每一声都带着怨愤。队前的百余将佐从司仪兵手中接过祭酒,举碗过顶,由左至右洒出一半,再一饮而尽。

“哐!”、“哐!”... ...

一阵硬物掷地之声过后,留下满地碎瓷,仿似在说:“若不得公道,绝不为瓦全!”

士为知己者死,敢冒天下大不韪。

夏靖禹转过身,抱拳与众人对向而立,冷声道:“诸位,我等依计行事,誓逼皇上交出夏牧炎这贼人,斩其狗头,以祭武帅在天之灵!”

... ...

贽王府中遍挂白灯笼,虽是大晴天,犹透着丝丝悲凉。小厮行走无声、婢女往来无言,各个尽量压低着头,行止间谨之又谨,慎之又慎,生怕触了主家的火气。

一个清瘦男子在内院的廊下缓行,几步之后身形有些摇晃,只得扶住了一旁的廊柱。他的落脚之处,鲜血不停往下滴着。

“甚么人?”一队护卫巡逻经过,见此状忙围了过来,“你是宋小泉?”

护卫并未认错,这个流血的汉子正是夏承灿遣回都城报信的宋小泉。

“快,快带我去见王妃!”宋小泉一手按照腰间的伤口,一手摸了摸胸前,书信还在,这才舒了一口气,“快...快抬我去。”他的伤口在左腰,被尖刀扎进去了四五寸,一路流了很多血。他想尽办法才摆脱纠缠,进了王府小门,此刻头脑已昏昏沉沉,视物亦模模糊糊,若不是有一股意念在支撑着,哪里能挨到现在?

“王二凡,你去通报王妃!张光陶,你去叫府上的医官!”领头的护卫也不多问,当即令道,“来,我们四个抬宋小泉去见王妃!”言毕,六人分工忙开了去。

他们本就在內苑,距主居亦不过百十丈,不过宋小泉伤势甚重,四人不敢快行,抬着他到了主居偏厅时,贽王妃及医官已候

在了厅上。

贽王妃一身孝衣,双目红肿,见此状忙谓一旁的医官道:“快给他止血回气!”医官随行带着药箱,里面本就有止血结痂的膏药,正想撕开血衣给宋小泉上药,却被他止住,“王妃,来不及了!快,快带着二公子...三公子和小郡主赶去...城南白鹤观!夏副帅派人在...在那里候着。再晚...再晚来不及了!”宋小泉的嘴唇干裂,双目赤红,强忍着创痛报道,“这里...”说着,颤颤巍巍伸手从怀袋取出一信封物事,低声言道,“这是...这是世子让我...亲手交给...你的。要我告诉王妃...王妃,都城甚么人也信不得了,除了...除了副帅夏靖禹。”

贽王妃走近一步,从宋小泉手中接过信封。

信封脱手的刹那,宋小宝面容顿舒,露出了一轻松的笑脸,整个人萎颓了下去。医官便在他一旁站着,叫护卫把他平放在地上,给他探气把脉,几个呼吸后乃向贽王府报道:“王妃,他只是失血过多晕厥了过去,并未性命之虞。”

贽王妃手里攥着信,皱眉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宋小泉,听医官说他只是昏了过去,不由松了一口气,忙谓护卫道:“把他安顿到东厢房去!”再谓医官道,“用最好的药给他调理,务必尽快把他治好!”

“遵命!”医官、护卫得了令,抬着宋小泉行了出去。

厅中只剩自己一人,贽王妃迫不及待查看起手上的信封:火漆仍在,信面有夏承灿手书的“母亲大人亲启”六字。

“母亲大人见信节哀:... ...”

信看完时,她已泪流满面,终于彻底接受了自己夫君已为人所害,不在人世的事实,“呵呵...竟是你!竟会是你!若非我儿亲笔书信,我都不敢相信是你!夫仇不共戴天,夏牧炎,我贽王府与你不死不休,便是万劫不复也要跟你拼个同归于尽!”

... ...

在外人看来,赟王府也好不到哪里去,四周围满了执金令府的官兵,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便是赟王府内,亦没有几人知晓,夏牧炎书房

中有一秘道,同往府外的民宅。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听到身后书架传来八声叩响,夏牧炎收拾好桌案,行到墙边移开了书架。原来书架藏了个凹槽,夏牧炎伸手在凹槽里面一阵摸索拉扯后,退到了一边,不一会儿,墙体上出现了一道窄门,何复开从里面钻了出来。

“复开,先喝口凉茶!”见何复开汗湿衣衫,夏牧炎斟了一杯茶,笑谓他道。

地道中甚是躁闷,何复开举着火把在里面行了小半刻钟,实在热得很,当下也不推辞,道了声“谢”,便端起来一口干下。

“再喝一杯。”茶杯刚落桌,夏牧炎便接了过去,又给他斟了一杯,正色道,“暑气盛,白白火气!”待何复开喝完第二杯差,他乃开口问道:“怎样?事情可办妥了?”

“王爷,我们的人在八仙胡同截住了给贽王府送信的府兵,只伤了他没杀他,寻了个机会便把他放走了。”何复开回道。

夏牧炎点了点头,又再问道:“不会被他瞧出甚么破绽罢?”

何复开“滋”地吸了口气,正色回道:“当不至于。我们的人把他伤得不轻,半点没有当成做戏,瞧他当时的形容,也不像看出了甚么。”

“嗯,不妨事,今晚便可知晓了。你派人盯死贽王府的几个小门,他们若要出城,今晚必走。”夏牧炎手指搓磨这茶杯口沿,清声说着,“白衣军的人已到了南郊,定然是去接贽王府的亲眷。复开,说甚么你也得截住他们,有他们在手上,白衣军便不敢轻举妄动了。”

“王爷,他们既然如此紧要,为保万无一失,何不让张遂光的人一起出手呢?”何复开有些不解。

夏牧炎摇了摇头,轻笑道:“张遂光?若我猜得没错,他当是端木玉的人。这个时候,端木玉可比其他人都危险,我避之唯恐不及。何况,贽王府亲眷出城,随行护卫不会太大,你手上的人,足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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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七章 因敌而盟夜阻行

申时风起,吹来云,积聚成障,蔽日百里。暮虽未至,四下却已暗沉,昼鸟归巢,夜兽竞走。不见夕阳红,也知余晖落。

庇南、都城相去四千里,其间隔千重山,横百段河,为天然之阻。历经不知多少朝代,耗费不知多少银钱,征役不知多少劳丁,始能贯穿南北,通路郡州。

路虽通络,然其途堑险未减。灵柩厚重,车马驱不得快,依制日行二百里。是以,头七虽过,夏牧阳却仍未下葬。为安其灵,王府内每日做法、念经,烧钱、焚纸,以期能度。

夏牧阳不喜女色,府上除了王妃外,仅纳两妾,且皆未有生养,他的三子一女皆是王妃秦胤贞所育。秦胤贞乃前兵部部首秦孝由的嫡孙女,而秦、芮向来都是大华两大将门世家。夏牧阳能成为白衣军主帅,秦孝由没有少出力。

“娘亲,你先去歇着罢,此间有孩儿便可。”夏承熠侧首谓秦胤贞道。他声音低沉、嘶哑,已不知哽咽了多少回。在他左边的是个十岁左右的男童,脸上稚气犹在,跪姿却是挺拔不弯,这时也附声道:“娘亲,你先回去罢,我陪着二哥守在这里就好了。你本就有恙在身,实不宜再操劳!”

秦胤贞伸手轻轻拭干他刚流下的泪,眼中尽是怜爱,强作笑颜道:“承熠、承烁,我知你二人孝顺懂事。只是你们父王为奸人所害,在阴间定然愤恨不甘。我们在此作送,鬼使开恩,他泉下得知或稍得慰藉。”言及此,情即失控,泪水夺眶而出,嘶声啜泣。二子跪行过来一左一右搀住母亲,三人抱在一起,哭得好不凄惨。

... ...

夏承漪从未哭得这么心伤,这是她十五年来初次感到心痛,撕心裂肺的痛。想着自己的父王再也回不来了,她只觉天快要塌了。梅远尘坐在她身边,想要去安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乃人生三大至痛,谁能不恸?谁能不伤?

良久,哭声渐渐止歇。梅远尘转头去看,见她双睫微微翕合,泪痕犹湿,竟是累得睡着了。

接连哭了两日一夜,任谁也撑不住了。梅远尘把她轻轻横抱起,往闺阁行去,夏承漪的几个贴身婢女紧紧跟在其后。

“紫藤,你们轮流着去歇息吧,留一个在床前候着就行了。”把佳人在床榻放好,梅远尘行过来谓三个婢女道。这两日夏承漪

未歇息,她们也陪着熬了一宿两昼,各个脸上皆露疲态。

三人中,紫藤在府上的时日最久,平日里也最得夏承漪喜欢,这时也不却拒,躬身应道:“是,远尘公子。”言毕再谓二人道,“你们也去歇下罢,玉兰,两个时辰后,你再来替我。四个时辰后,瑞香来替你。”

二女相视一眼,唤作“玉兰”的小婢女轻声谓她道,“好罢,紫藤姐,那我们先下去了。”言毕,向梅远尘告了退,出了房门去。

“紫藤,我瞧你也体乏的很,怎不去歇着?”见她双眼中布满血丝,并无歇息的打算,梅远尘好意问道。

“远尘公子,郡主既已歇下,我守在这边便可了。我听其他丫头说王妃昨日知了王爷的事,当即昏过去了,尚不知有无醒来。此时世子爷...远尘公子,你去看看他罢。”此时的紫藤不仅懂事且极聪慧,全没有平日里的傻傻愣愣。

梅远尘一直忧心夏承炫抵受不住,苦无分身之术。听了紫藤的话,甚觉有理,轻轻点了点头。再望向夏承漪,见她虽已入睡,却仍紧锁着额眉,心中又是一阵难过,对紫藤说了句“劳你照顾着些”,便阖门离去。

... ...

似乎天悯世人之悲,接连放晴了旬余,今夜却无星无月。四周如墨染,灯火两丈之外事物不辨,正好隐去许多夜行的身形...

“吱呀~~~”小门揖开一半,四黑衣人快速闪身而入。开门的是个瘦小的白发老者,待四人都进了来,急忙阖上了门,引着他们向内苑行去。

五人行盏茶即至,秦胤贞已候在了厅上。

“侄儿承焕给婶母请安!”四人中的为首者,双手执礼道。言毕摘下面罩,露出了形容,正是现下偌大颐王府的主人:夏承焕。

似乎早已料知是他, 秦胤贞脸上并无讶异之色,轻声道:“承焕,你派人送信过来,说有要事相告,究竟是何事?”酉时二刻,府丁送了一封密信过来,她打开一看,信上仅有十一字:戌时二刻,要事相告。侄承焕。

秦胤贞出身名门,气度见识自不会差到哪里去。她记着宋小泉的话,原本预备夜里出发,带上两子一女潜去城南白鹤观,与白衣军汇合,这会儿见了这密信,便暂时搁置了下来。

“婶母,想来你也得知谋害七王

叔的便是夏牧炎了!”夏承焕轻声道。他神情有些疲惫,语气却极为笃定,倒似握有确凿之证。

“你怎知道?” 秦胤贞冷声质问,“你先前便知夏牧炎要害贽王?为何不提点警示!”语末七字,近乎是吼出来的。“若王爷得了警醒,或许便不会遭了贼人的伏击了...”

夏承焕并不急于辩解,只是静静立着,估摸着秦胤贞气息已大致平复,乃答道:“婶母太高看承焕了。侄儿若有那个能耐,何至于眼睁睁看着父王为那畜生所害!”

惊。

秦胤贞脸上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形容,半晌乃喃喃道:“颐王,亦是被夏牧炎所害么?”她一直想不通,还自己夫君的竟会是他的亲弟,唯一的亲弟。“为甚么?到底因着甚么缘由,他非要置牧阳于死地?”

“夏牧炎一心想当皇帝,三王便是他通向至尊之路的最大障碍。不仅父王、七王叔,只怕五王叔也是为他所害。”夏承焕恨声回道。想起秦胤贞或许多日未理外事,又补了句,“婶母或许不知,五王叔亦已薨逝,昨日一早便发了讣文。”

这些天,府上弥漫着浓浓悲意,秦胤贞心伤夫君新亡,哪里还顾得上外边的事,确不知颌王已殁。这时听夏承焕这么说,惊忿难抑,咬牙骂道:“泯灭人性的狗畜生!”

夏承焕记得来意,也不愿在此久待,正色谓秦胤贞道:“婶母,侄儿今夜来此,便是要劝婶母暂勿离府。我知白衣军的人到了城南,然,贽王府外为了数百死士,一旦你们出了府门,必为其所擒。你们落在了夏牧炎手上,白衣军便投鼠忌器了!”

办完夏牧仁的丧事后,他早已把一门心思注在了赟王府上,自然早已查知了端倪,是以急来阻止他们离府。

秦胤贞脸色大变,有些庆幸,更多的是愤怒...

见她似乎又要开腔骂人,夏承焕抢先开腔道:“明日晌午。你们明日晌午再走!侄儿已派人纠集人手,明早便可就位,届时必定全力护着婶母一家出城,绝不使贼人奸计得逞。”

颐王府与贽王府是至亲,然在皇家,因亲而帮并算不得甚么靠谱的缘由。夏承焕出手只有一个理由:敌人的敌人是盟友。

“好,我信你!”秦胤贞并未多虑,一口应承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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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八章 若齐心能断金玉(一)

“父王!”夏承炫叩门而入,站在案旁恭敬叫着,心下却嘀咕:“父王向来少与我谈,却不知今日有何事,都亥时了,怎还差人来唤?”

夏牧朝侧着身体,借着烛台的光亮阅看折本。听得夏承炫在叫,抬头瞥了瞥他,笑着温声道:“来了,先坐一会儿。”言毕,双目快速从折本上扫视而过,提起狼毫在折本末页批示几言,乃将折本、狼毫、砚台放置在了一旁。案牍理毕,始谓夏承炫道:“这些日来,你与远尘相处可还好?”

“自然是好。孩儿自小无弟兄,近来既得远尘相伴,真真觉得心中喜乐十分!我自无话不与他说,他亦对我言无不尽,但想日日和他共处,相亲相爱如同手足!”夏承炫不想父王竟作此问,然既问了,他回答则必句句出于肺腑,接着又补了一句:“这一月来,实是孩儿最欢喜的时候。”

夏牧朝听了,微微点了点头,言道:“再有两日便是元宵佳节,元宵过后便是华子监入学之时。思源早有托付远尘求学之事,我已安排周全,正月十七日即送远尘入华子监。”他未忘梅思源所托,已以亲王义子之名为梅远尘谋得华子监入学的籍引。

华子监不同于武英大学堂和都师讲武堂,入学籍引得来非易。华子监学员不足两百,在此求学者,非是皇亲国戚,便是贵宦子嗣,要不就是大名远播之才高学子。凡能受业合格,即可入朝为官。朝中三品以上的高官,有逾三成来自于此,特殊之处可见一斑。梅思源幼时,其父梅晚亭位列从一品,且他本身资质亦佳,是以入得华子监,结实了时为亲王府公子的夏牧朝。

“父王,我与远尘同去!”夏承炫听得梅远尘将离府求学,自己往后不免又要与妹妹苦苦周旋,急忙央求道。

夏牧朝听着爱子这般言语,观其形容似乎跳脱非常,轻吁一口气,乃正色道:“承炫,你乃我独子,我待你终究当与漪漪不同。年后你便十七岁了,父王有诸事,当告于你知。”

“父王,但请说来。”夏承炫不知父王何以言神陡变,只觉父王将言之事,绝对非同小可,当即凝神来听。

“二十五年前,父皇竟意外登基,实大出各方意料。再半年后,颐王兄、牧阳、牧炎和我,我们四人被封为了亲王。其时为父一十七岁,比你现今亦大不了多少。”夏牧朝神色肃穆,娓娓言道:“父皇尚自年轻时便沉迷于道门长生炼药之术,往往寄寓道观中,经年不见归。你皇祖母与府上诸女眷一直不阖,我们兄弟四人自管自顾,却从未因此生隙。颐王兄既为长兄,照应我们三人可说是无微不至。其时,四人虽不同母,相互之间情真,却与今日你和远尘一般无异。”时下三王夺储,明里暗里诸多争斗,朝廷上下何人不知?夏承炫实在未曾想,父王他们多年之前竟有这般亲密的旧时。

夏牧朝眨了眨眼,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自从父皇即了位,一切便再不如昔。圣天子既定,岂能不立储君?朝中大臣自有人向父皇谏议:颐王素仁又为长子,当为储君;贽王嫡出将兵善武,可为太子;大华环敌颌王多智,可以治国,至此三王夺储的局面便形成。上至三王,下至三王属臣,这二十余年来,相互博弈,相互制衡,甚至于相互掣肘,使得政令难定,定而不达。这旷日持久的政争,已不知耗费了多少国力,伤及了多少无辜!”说及此,夏牧朝神色黯然,轻轻言道:“手足相争,何其残忍!非是我想去争,实是不得不争!个中原由,尔后我再与你细细说。”

“是,父王!”夏承炫难得肃静,正色答道。

夏牧朝点了点头,笑着说道:“父王原以为,自己终究定能从夺储之争中胜出的,呵呵!”

“父王,便是现在,你依然大有胜算。”夏承炫对王府实力自然颇为清楚,当即言道。

夏牧朝像是没有听到他说话一般,接着言道:“我亲历夺储之争,怎会不知道此事是如何凶险,如何误国误民?想着,我若登基为皇,绝不使子嗣为储位而争,是以漪漪出生后,我和你母亲便商定再不生养,一子单传,我若登基,百年之后你便是新皇,势自使然矣。”

曾几何时,夏承炫多次想,其他皇亲眷属府院,哪个不是子嗣成群,何以只有自家人丁如此单薄?原竟是这般奇怪缘故。当下看向父王,更是一脸的肃穆与敬意。

“皇位之争绝非一夕可成。贽王善武,世人定防患其武;颐王行仁,世人便以为假仁;我以智称,世人皆惕我以谋。既知你之长则尽可设法制你所长,你所谋者,又如何轻易能成?谋之所成,在敌不备。”夏牧朝意味深长地看着夏承炫,似乎在总结,又似在警醒:“示人以弱,使人以为惑,就似那日你在瑞云楼的行止,就很好。”

“孩儿自知难逃父王法眼。”夏承炫笑着回道。那日在瑞云楼,贽王当面劝梅思源倒戈,他站起身大声叱问,的确是有意而为之。

“承炫,你与为父之像,便如我之再生,我如何能不知你?”夏牧朝轻笑,转即正声说着:“你当知,思源为安咸盐运政司,乃我力保,但你却不知父皇因何而允我。”

生在帝王之家,久沐政事,夏承炫自远比寻常人明了其中利害。先前父亲力荐的梅思源赴任督管安咸盐运,夏承炫总想是父王使了化朽为奇之计,以致难为之事既成。“孩儿的确不知。”夏承炫言道。

“我向父皇立了严誓,此生绝不再作登位之想,无论未来新君为谁,必倾尽所能以助,已立誓书为证。这便是我谋得此位的代价。”

“父王!”夏承炫大惊,颤声叫道。

“三王相争,父皇看在眼里亦是万分为难,我既言退,父皇如何不喜,这个从一品的盐运政司自然允给了我。世人皆以为我欲争皇位,我要功成,何其艰险,倒不如以退为退。”夏承炫仍陷于诸般思绪之中,只模糊夏牧朝言道:“我可不争帝位,并不意我儿不争!我今日要告知你的乃是,父王未竟之事,便交由你完成,为父定竭力助你登基帝位!”

“轰~~~”此话传来犹如五雷轰耳,令夏承炫瞬间惊醒,抬头呆呆望着父王。

“你乃皇嫡孙,本就在继承顺位之内,于礼法皆合,此乃机先。你我生在帝王之家,多有不由己之事,所幸者,我儿聪慧异常,天资禀异,自小懂得养晦示拙,韬光避芒之理。谋事在我不在天,成事看命不由我,你我父子共勉而已!”夏牧朝右手扶在夏承炫肩上,注视着他,仿似看着二十几年前的自己。

夏承炫思绪久久未能平复,父王言语萦绕在耳,字字如针。这时,想起过往种种,日后种种,一时血脉激荡,情难自持倏尔跪地,斩钉截铁道:“孩儿先时未能替父解忧,实在不孝!竟不知父王爱我之切,每每怨尤,又着实愚钝。儿既这般顽劣,父王犹为谋如此大事,儿实不知何以报。有父王居中帷幄,今日起,孩儿自当尽心与谋所谋,学而后用!父王既为我父生我之身,今又作我师授我与谋,请受儿三拜!”一番言语激昂劲畅,三个响头磕得个个铿锵。

第一九九章 若齐心能断金玉(二)

“都坐下罢!”见人已到齐,法相挥了挥衣袖,哀声叹道。修禅四十载,他还是不能做到古井无波,“阿弥陀佛,和尚还是禅心未定。”

苦禅寺虽出了悬月这个当今武林第一高手,却是实打实的佛门禅宗,每日卯、辰、午、未、酉、戌六个时辰例行讲禅、诵经。现下乃未时末刻,午禅才毕,法相便令弟子把法字辈的大和尚都叫到了小禅堂,显是有事商议。

所谓大和尚,是指各监院的首座、长老,而不是年龄大的和尚。

苦禅寺监院有十,分别是舍利院、戒律院、达摩院、常住院、龙树院、罗汉堂、般若堂、心禅堂、济世堂、藏经阁。各院皆有一个首座、一个长老,两个大和尚。

孝州位于黎民、驻北、冰湖三郡交界处,因着境内的天柱山而名闻天下。

说来,天柱山不过五百仞,算不得多高。虽然山体雄奇,气质浑健,却仍不足以挣来这累累盛名。其之所以成为天下佛徒竞相朝拜的圣地,因着的便是山顶的千年苦禅寺。

道门成为国教不过三百三十年,而在以前的朝代,历来都是首尊释家的。苦禅寺虽然有些僻远,却向来香火鼎盛,来此礼佛的皇帝少说也有三四十个,乃天下禅学正宗,底蕴之深,实在罕有。

法字辈是苦禅寺第七十一代弟子,上三代是渡、厄、悬,下三代是真、慧、虚,除了藏经阁,住持和其余九大监院的首座、长老皆是法字辈,可谓苦禅寺的中坚。

“方丈师兄,发生甚么事了?”法通才在左首位落了座,便探首问道。

法相微微摇了摇头,并未就答,而是往堂中仅剩四个空座,多看了一眼,又再叹了一声。法空是般若堂首座、法普是罗汉堂首座、悬月是藏经阁长老,那四空座,有三个是他们的。

“急叫你们过来,确是发生了要事。”法相正色谓一众师兄弟道,“悬月师叔、法空及法普两位师弟和六位真字辈弟子,皆在上河郡的屏州城遇害了!”言毕,双手合十,轻声念道,“阿弥陀佛!愿亡者早登西

方极乐!”

众僧听法相言此,各个震惊非常,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竟不敢相信。

二人久坐无言,一个不问,一个不言。

“漪漪好些了么?”终是夏承炫打破了沉默,他知道,妹妹一定和自己一样很难过、很难过。

梅远尘不知如何应答,他不会撒谎,也不想撒谎,唇角咂巴了几下,只轻声回道“漪漪已经睡下了。”自相识以来,夏承炫一直便如兄长一般照顾着自己,这时见他低头倚着茶案,满脸的凝重、凄苦,梅远尘突然觉得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心里揪心的疼,“承炫,无论有甚么事,我自然与你一并承担,你切莫把心事藏起来。”

夏承炫轻轻点了点头,又轻轻摇了摇头,沉声道“我是颌王府世子,父王的仇,自该由我来报!待父王的灵柩回来,丧仪办完,你便带着漪漪去安咸罢。此事,你们莫要牵扯进来了。”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虽知夏牧炎绝非易与之辈,他仍下定决心要和赟王府拼个你死我活。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争斗,他不想妹妹、兄弟遭遇甚么不测。

乖张的表象下,亦跳动着一颗赤子之心。

“承炫”梅远尘轻轻唤着,声音有些沙哑,“承炫,你说甚么胡话!我是义父的义子,你我虽非亲兄弟,却情同手足,自然有难同当。义父待梅家恩重如山,我便是豁出去命又有甚么?若不能报此血仇,我活着也不得痛快。”

他的性子温润敦厚,从不喜与人为恶。然夏牧朝被人陷杀,他竟是从所未有的愤恨,这两日脑中所想皆是找出贼人报此血仇,以慰义父在天之灵。

这一年多来,梅远尘与青玄相处颇深,潜移默化间,或多或少沾了一些他的道门恣意。

夏承炫抬起了头,看向梅远尘,目光复杂。“义父的仇,我和你一起报!”梅远尘伸手轻轻拍在他肩上,言语铿锵,神情恳切。

“远尘,你爹娘就你一个子嗣,我就漪漪一个妹妹

,你明白我的意思么?”夏承炫皱着眉,冷声道,“夏牧炎能不动声色接连害了颐王、贽王和父王,那他定然是个无比狠辣阴险的人物。我自问有些心机城府,然,与此贼相较又实在不值一提。纵是我费尽心力,只怕也多半不是其敌,绝不能再搭上你和漪漪!”

其实,夏承炫还想让母亲随梅远尘一起去安咸的,但料想母亲绝不会同意,且依礼也不能允,才没有开这个口。然,他心里却一直在思量,如何妥善安顿好母亲,好全力对付夏牧炎。

“承炫,我知你是为我们好。然,你可有替我们想过?漪漪也是王府的郡主,义父也是她的父王!此时此刻,她也有着满腔的仇恨,她也想要报仇雪恨!她虽力小难为,却至少可与你同当风雨。你也知夏牧炎绝非轻易能对付的,倘使你和义母再有了甚么不测,她岂不成了孤家寡人?一家人在一起,生死与共何尝不是一件幸事?”梅远尘深受骨肉分离之苦,自不愿夏承漪日后如自己一般。

“何况,你对付夏牧炎,最终是要用上武力的。庆忌、獬豸身手虽不错,却还是稍嫌不足,真遇了险境,他们未必能护得住你!”梅远尘再道,“然,我却可以!”在府上这些时日,他常与庆忌几人过招切磋,初时,他还只不五人略胜半筹。近来,他的内功和剑法、掌法进益皆神速,已胜出他们甚多,若用上“斗转斜步二十三”,便是以一敌五,亦足可自保,这便是他的底气。

夏承炫的额眉明显抖了抖。

“承炫!”梅远尘又再拍了拍他的臂膀,正色道,“论谋略,我自不如你,但你也未必能比得过夏牧炎。此为敌之所长,与其相较我们既不占优,又何必要跟他比阴谋呢?报仇,最简单、最快意便是杀了他!”

了一剑法、切一指法、如一掌法皆求出招干脆利落,杀敌于前,梅远尘久浸其中,心性也有了些变化。

“是啊?阴谋未必能胜,我还何必与其相较?还有甚么比直接杀了他更解气?”夏承炫有点茅塞顿开的感觉。



第二〇〇章 欲收故旧为我用

小禅堂内炸开了锅,一群修心多年的大和尚也都忍不住躁动起来,各个脸上挂着愤怒、惊疑之色。

“师兄,这如何可能?”般若堂长老法渡和尚急地从座上站了起来,“且不说悬月师叔,便是法普、法空两位师兄,那也是当世少有的高手啊,谁能害他们?怎会有人去害他们?”

苦禅寺的武僧皆在罗汉堂、般若堂及达摩院,法空、法普能成为两堂首座,武学造诣自不寻常,法渡与他们数十年朝夕相处,自然知之甚深,实在不敢相信竟有人能害了他们。

何况,还有一个武林第一高手的悬月老和尚

“阿弥陀佛!”法相双手合十,轻念一句佛号,再缓缓望向法渡,摇头回道,“唉,我原本也不相信,然,朝廷司空府的官文写得清清楚楚,‘苦禅寺一行九位高僧,日前在上河郡屏州城坪上原佑护颐亲王时皆不幸罹难’这哪里还能有假?”

“嘭!”发正和尚在座旁的茶案上重重拍了一掌,怒道,“朝廷不是征召悬月师叔他们去对付厥国人么?怎让又做了他颐王的护卫!”

“不错!”法严和尚应声附和道,“倘使是刺杀外敌,保国之太平,我们自也说不得甚么。然,让我们出家人去给他皇家做近侍,这像甚么话!方丈师兄,这次说甚么也要向朝廷要个说法!”

一时间,众僧皆以为然。

“师弟,出家人当时时谨记戒怒、戒嗔!”法相沉声斥道。

听了方丈的话,法严瞬时便平复了许多,双手合十微微颔首道“师兄教诲的是。”

法相也不理会他,往堂中诸位师兄弟脸上扫视了一遍,见他们或闭目诵经、或低首不语、或向自己望来脸有不解

“佛门虽善,却也不是任人宰割,此事因朝廷而起,我自会向朝廷讨要说法。”法相捻着佛珠,冷声道,“只是,坪上原一役中,颐王及府上的六百余亲随无一生还,悬月师叔他

们何以出现在那里,现下一时也实在说不清,未必便是受了朝廷的胁迫。”

“甚么?颐王和六百多护卫都”法渡惊问道。

法相一脸肃穆,轻轻点了点头。师叔、师弟、师侄不明不白便没了,他心里自也有火气,然,敌人的强大也是显而易见。他想查出凶手替九人讨回说法,却担心搭进去更多的门人,作为方丈,他必须权衡利弊。

一众大和尚总算理会了法相的为难,尽皆沉默不语。

“悬月师叔遇害,此事理当知会悬字辈的师叔伯们。”法相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今夜我便去藏经阁,面禀四位师叔!”

“臣愿赴汤蹈火!”虞凌逸执礼回道。未能护得端木澜周全,他一直深深自责,数次向端木玉请罪,皆未获允。此刻听有差遣,自欣然领命。

端木玉接着道“近来,我整理父皇遗物,偶然找到十二封老旧书信,打开一看,倒真令人意外。”他一边说着,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哦,是何人所写?写的甚么?”端木恪奇问道。

“齐王叔,你可听过耒阳王和巨鹿王?”端木玉摇了摇头,并未答他,反而笑问道。

不仅端木恪,连胥潜梦、虞凌逸也跟着摇头。

“我原本也不曾听过,翻阅籍典才查到的。”见三人脸上皆有疑色,端木玉也不卖关子,娓娓言道“当年先祖在中原一路溃败,大多皇室贵戚都随军迁到了鄞阳。然,仍有一些未及跟上南撤大队的亲贵留在了中原。他们被夏氏追杀,有的不久便死了,还有一些却悄悄隐了起来。当年没有跟来鄞阳的亲贵中,便有耒阳王和巨鹿王。”

“哦?”胥潜梦有些明白了端木玉的意思。

“耒阳王的封地是耒阳城,即现下大华下河郡的汉州;巨鹿王的封地是巨鹿城,即现下大华竹兰郡的蹇州。当年夏氏兵力强盛,耒阳和巨鹿很快便

被攻占,他们携着眷属准备南下鄞阳,却发现庇南的城关已经封死,且有重兵把守,只得暗暗潜了回去,化名隐了下来。后来,先祖又再鄞阳建了厥国,他们也曾多次设法南下,皆未能功成,只得作罢。”

“竟还有这等事!臣倒是没有听过。”端木恪撑起身体,探身道。他是嫡系皇族,对端木氏的来龙去脉最为清楚,不想竟对此事半点不知,不禁讶异非常。

“这是三百多年前的秘辛,信封上积灰甚后,只怕父皇也未必看过。”端木玉回道,“从这十二封有七封是耒阳王写的,五封是巨鹿王写的。信与信之间似乎并不连贯,其间定有遗漏,想来传信途中出了岔子,未能送及。我只能从信上看出,耒阳王一族改姓了林,隐在了檀口郡的稔州;巨鹿王改姓了陈,隐在了樊西郡的乾水城。”

“皇上,你是要找到他们,作为厥国在大华的内应?”胥潜梦笑道。

端木玉轻轻攥着手指,半晌乃点了点头,“耒阳王和巨鹿王都是郡王,依信中所言,两王的钱财、家臣皆未在战中受损,为避开夏氏朝廷的搜捕,他们改名换姓,广纳江湖好手,打起了走江湖的旗号。”

“江湖?”胥潜梦轻声一问,而后又自答道,“是了,历来穷文富武。但凡有些钱财的人家,自必少不了请人看家护院,何况是两大封地郡王。既有数不尽的银钱,又不缺高手,这么多年,也不知这两家成了甚么样了。”

“师父,此次委你去办的便是找到这两家,说服他们重新为我所用!”端木玉看向虞凌逸,正色道。亲眼见识了青玄的身手,他才意识到,以江湖之力,亦可颠覆一个王朝。

由此看,或许一个顶尖的高手,比十万大军还顶用。

毕竟,青玄确实凭一己之力做到了十万大华军队都做不到的事。

“皇上,臣必定竭尽所能,达成此事!”虞凌逸从蒲垫上站起,躬身回道。



第二〇一章 迎柩临行一一别(一)

明日一早,梅远尘便要出远门。都城局势叵测,夏承炫不能轻易离开,向西迎柩,自然由他揽了下来。

一来的武功高,脚程快;二来他是夏牧朝的义子,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你明早便走么?”夏承漪头肩倚着床栏,轻声问道。她才醒不久,脑袋仍有些耽梦的昏沉,言语间透出浓浓的倦意,好似一个抱恙多时的痨秧子。

由梦醒来,更觉一切是如此残缺。若能不醒,她愿不醒。

梅远尘坐在床沿,眼见佳人如此神伤,心中不禁又疼又怜,伸手握住她一双冰冷的柔荑,轻声回道:“嗯,依礼部的讣文算来,义父的灵柩从天门城出发,现下应当还在阜州,距都城尚有十日的行程。我明早天一亮便往安咸方向赶去,三日后可在浮阳郡的寰州与卫队遇上。而后至都城的一千四百里,便由我扶柩而行,以期义父亡灵稍安,也算我替承炫尽一份孝道。”

夏承漪低头应了声“嗯”,眼泪絮絮落下。梅远尘忙靠了过去,把她搂在怀里,轻抚其背,嘴里嘟囔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 ...

薛宁的书房很空,书案后面是一副厥国地图,书案前面是一个厥国地形沙盘,此外再无一物。

数月来,他花大价钱到各地雇请往来厥国的走夫,黄天不负,总算在昨日完成了这个沙盘。今儿起早,他便把自己关在了书房,细细比对地图和沙盘,不时摇着头。

“穷我一生之力,定要将他端木氏灭个一干二净,以慰爹娘、小弟的在天之灵!”

有了这份念力,仿似身体也变得不知疲倦,他一个文弱弱的富家子,竟也能风里来雨里去,露宿野餐,与村夫为伍,携草莽同行。

“厥国之北多山障,其间沟壑零星、丘谷错落,亲涉者寡,而擅绘者无。依着这样一份粗陋的沙盘排兵部署,实在百害无一利!”薛宁越想心越沉,重重呼了一口气,仰天长叹,“我虽力无不尽,脑不息怠,然,事终究难为,前路渺茫。”

悲从中来,情难自控,“嘭”的一声响后,沙盘塌了一片,原是薛宁气极一脚踢在桌脚上,沙盘受不震,竟倒塌了脸盘大的一块儿。

看着垮塌不全的沙盘,薛宁又悔又疼,竟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目光呆滞。

“咚!咚!咚!”

... ...

“咚!咚!咚!”

... ...

“少爷,梅公子来了!”跛足老管家在外面大声唤着。先前他已唤了四遍,皆未听到回音,倒真担心少主人做了傻事。正当他准备破门而入时,却见薛宁揖开了门。

“祥叔,怎唤道这么大声?可是出了甚么事?”薛宁站在门口,奇问道。越过薛祥看到了他身后那人,脸上不由自主地笑了,“远尘,你今日怎来了?进来罢!”言毕,行出来引梅远尘行了进去。

突然想起一事,忙回头悄悄谓薛祥道:“祥叔,叫人抬张椅子来。”薛甄死了之后,薛宁虽也

有爵位在身,却并没在朝堂任官,薛家算是没落了。

真武观与梅远尘分开后,没几日他领着仆从便南下各地,寻找常年往来厥国的镖师、走夫,月初才回到府上。

他离开都城的这几月,薛府竟无一访客,未想这时梅远尘上了府来,且被老管家径直引到了书房。

友人来访竟无茶椅相待,薛宁心里有些开心、有些惭愧,“唉,家道中落,便只远尘还记挂着我。”

梅远尘可没想那许多,进了书房便杵在沙盘一旁细细端详。“花了一个月的功夫,做成了这个鬼模样。”薛宁行到他身边,苦笑叹道。

“薛宁,这许久来,你便一直在做这厥国的地图么?”梅远尘一边看,一边问。这沙盘一丈见方,细泥铺设成基,垒小丘示山,置方木做城,以麻绳代路,插枝条为营,事物皆细,显然费了不少心力。只是厥国地界纵横数千里,这一个小小的沙盘又如何能全?

士子相交,坦诚相待,薛宁正色回道:“嗯,我走了好四个郡十七个州,寻到七个常年在厥国走动的师傅,把他们请来府上花了一个月才做了这个沙盘。”他瞥了瞥被他踢塌的沙盘,心里很不是滋味,叹了叹气再道,“大华与厥国必有一战,我的余生便为此而活!知己知彼,因地制宜,我必先知晓敌国地形才好做其他的打算。且不说我爷爷、我爹的功劳,便是凭着跟随端夫子学这一年半的军事,一旦两国开战,我去请个五百夫、千夫,想来朝廷还是会允的。”

永华帝刚登基时,薛宁的爷爷便是正二品的内政参事,而后病逝在参赞学士的位上。在父亲的余荫下,薛甄而立之年便做到了从三品的吏部员外郎,四十岁做到从一品的大司空,算是当世有名的能臣。薛甄死后,永华帝追封他为“五方侯”,薛宁也得以承袭了不世袭的伯爵位。

大华的爵位有三种,世袭罔替、世袭和不世袭。

四大异姓王的爵位皆是世袭罔替,只要大华不灭,王位便会一直由世子承袭,永不降级,乃是爵位之中的至尊。

亲王、郡王等皇室宗亲的爵位则是隔代降一级的世袭爵。而公主、侯爵、公爵等却是不世袭的爵位,只不过,通常承爵之人死后,皇帝会对其子嗣另行赐爵。然,降几级却说不准,便是不赐爵也算不得甚么了。

其时五位一品大臣一夜被杀,永华帝为安定朝堂才这般大刺大封,薛宁才得以在弱冠之年便承袭了伯爵位。

“好,一旦边境起了战事,你我比肩并辔,共赴疆场!”梅远尘重重拍着薛宁左肩,正色道。夏牧朝死于叛将赵乾明之手,他无数次对自己说,一定要手刃仇敌,为义父报仇。

“好,如此最好了!”薛宁大喜,伸出右手,也重重拍在梅远尘左肩。

二人对视,皆想:能有这样一个志趣相投的同窗好友,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

“薛宁,我今日来,一来看你,一来辞别。”梅远尘放下手,轻声谓他道。

听他这么说,薛宁并不觉奇怪,毕竟梅家的人皆不在都城。只是想着友人才聚便散,心下有

些不舍,问道:“你要去安咸了么?”

“嗯。”梅远尘回道。

“去安咸能陪在你爹娘旁边尽人子孝道,自比甚么都好。”薛宁苦笑道。他已是无父无母的孤家寡人,最是能体会血脉之亲是很等重要。梅远尘能回双亲膝下,薛宁自替他高兴。

“我此去倒不是陪我爹娘。”梅远尘脸色黯淡了下来,眼中哀芒渐盛,“你不问外事,或许不知,我义父...薨逝了。”

薛宁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乃道:“甚...甚么?颌王殿下他... ...”

... ...

从薛府出来后,梅远尘径直去了南国食肆,他在那儿约了公羊颂我。

“梅公子,公羊世子在摘星阁候着,请随我来。”徐簌功竟候在楼外,远远迎了过来,离着丈余便笑着执手见礼道。

待两人再行进些,他又轻声安慰道:“梅公子,颌王殿下的事,我也是才听说的,你也节哀顺变罢!”他的神情恳切,声音低沉,倒像是一点假意也没有。

徐家乃当今武林第一世家,字不甘心盘踞若州一地。徐簌功好不容易攀上了颌王府,想在都城打开局面,没想到夏牧朝便出了这事。他伤心倒不至于,惋惜却是实实在在的有。

“嗯,有劳徐先生了。”梅远尘兴致不高,勉强笑了笑。

徐簌功也再不多言,先行在前,引他上了楼。

酒楼廊道雕镂讲究,窗花贴纸尽皆华彩,梅远尘却无暇多看,径直向摘星阁行去。

... ...

鄞阳城北郊,两骑停驻不前。两骑一黑一灰,皆骠壮浑健,显是千里良驹。

黑骑上的是个着黑袍的黑脸浓眉汉子,只见他拱手向灰骑上的素服中年男子道:“虞先生,接下来我要走鄞水道去北邺城,你往大华檀口郡需借道冼马国的函边口,走鄞函道最快了。不如我们便在此分别罢。”

“嗯,端木崇,就此别过,祝君一路顺风!”虞凌逸执手回礼道。

骑上之人正是虞凌逸及端木玉的心腹之臣端木崇,他们受命办事,同从鄞阳城关出来。青衣老道尚未归案,端木玉自不敢出城相送,是以一早便把二人召进皇宫,赐他们饮了饯行酒。

“呵呵,在下谢过了。虞先生,我也祝你早日事成回宫!”端木崇朗声笑道。

北邺城被夏承灿屠戮殆尽,尸体堆积如山,穆丹青早已领着白山郡的驻军过去打理。

穆丹青的父亲、祖父皆是厥国大将,家风浓厚,养成了他好战勇武的性子。亲睹北邺惨状,端木玉担忧他克制不住,是以钦派端木崇去北邺大营巡狩。端木崇是带着金令去的,紧要关头可以先行拿下穆丹青。

知晓厥国尚有两大王族后裔隐在大华境内,端木玉便打定主意要让他们重归端木氏,为厥国效力。虞凌逸此去大华,便是带着端木玉的信物去寻亲的。

二人别过,各自驱骑快行,消失在山路拐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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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〇二章 迎柩临行一一别(二)

大华尊道却不抑佛,是以,道学虽鼎盛亦无碍佛门香火不辍。

婆罗寺建寺不过两百余年,却出了弘一大师、渡苦禅师及清水禅师三位得道高僧,时下竟能与苦禅寺、流浊寺齐名,并称“大华三大名寺”。寺中的天叶老和尚便是清水禅师的嫡传弟子,亦是当世最负盛名的禅学宗师。

每月初十、二十、三十,天叶老和尚都会在寺中开坛讲禅,这三日婆罗寺往往香客摩肩,佛徒盈门,已成都城一大盛况。

“大师,世人皆以你为禅学宗师,可否请大师告知,何为禅?”人群中,一锦衣公子离座起身,执佛礼而问。

天叶老和尚向那锦衣公子微笑示意,待他回座坐定乃道:“佛渡人脱苦,劝人向善,佛示人以禅,人知佛因禅,人佛因禅能通。参禅能知苦脱苦、能乱中取静、能得无上大智慧。由此,禅即佛思也。”

“禅即佛思禅即佛思”锦衣公子接连轻念了四五遍,乃爽朗一笑,起身赞道,“大师不愧为佛门泰斗,禅理之精深实在当世无双。晚辈自幼向佛却从不知‘何为禅’,虽历问十一位颇有名望的高僧,亦不得解惑。久闻婆罗寺禅学盛名,晚辈今日来此,便是为此。没想到大师‘禅即佛思’四字竟已释疑,当真令人万分钦佩。”说完,深深鞠了一礼。礼毕,径直翻身跃出了人群,笑着飘然离去。

“若州徐家的人?”坐在坛下的一个英气女子皱眉嘀咕着。

“云姐姐,你说甚么?”坐在她左边的粉衣少女依稀听到声音,茫然问道,“甚么徐家啊?”

云晓濛斜睇她一眼,轻斥道:“不好好听天叶大师讲禅,瞎听过说甚么!”易倾心挽住云晓濛左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不再多问。

湛明、湛为二人并行离开了长生殿。今是三十,湛为道人一早便上了真武观来,正好同湛明一起给祖师爷上柱香。

“厥国皇帝的事,想来师兄也听说了罢?”湛为一边行着,一边侧首问道。

“此事可说天下皆知了,我自然也早得了消息。”湛明缓下脚步,行出几步干脆停了下来,正色谓湛为道,“此事定是师父所为。普天之下能有这般身手的,决计找不出第二人了。”言及此,他脸色有些激动,又有些担忧,顿了好半晌才道,“也不知他老人家怎样了?按理说,这都大半个月了,师父早该回来了才对。”

湛为却没有丝毫忧色,笑着道:“师兄多虑了。以师父的武功,谁能伤得了他?传来消息都说师父从皇宫出来了,厥国人翻遍了鄞阳城也没能找到,那还担心个甚么?师父现下还没回来,想是趁着出观,游历山水去了。太师父不也如此么?”

“嗯。”湛明沉声应了句,脸色仍是有些凝重。

见湛明似乎并未听进自己那一番话,湛为又道:“况我今早卜了一卦,似乎有师父回观之兆。”他虽这么说,语气却并不十分肯定。

“哦,真是如此便好了!师父下山前突然须发尽白,我总有些放心不下。唉,早知道师父是去刺杀厥国皇帝,我说甚么也该同去的。”湛明皱眉叹道。他记事起便跟在青玄身边,不仅视其为师,亦视其为父,一日未见其回观,他便一日心不得安。

“师兄,厥国皇宫哪里是想闯便能闯的?你我武功虽不弱,却也帮不上甚么忙。”湛为劝慰道,“我尽早所卜乃是上离下乾的‘大有’卦象,当做‘万物所归’之解。想来想去,当是门人归门的意头,那可不是寓指师父回观么?”

“但愿如此!”湛明顿觉轻松了许多,捋须赞叹道。

“一切众生,心相无垢,亦复如是。妄想是垢,无妄想是净;颠倒是垢,无颠倒是净;取我是垢,不取我是净。一切法生灭不住,如幻如电,诸法不相待,乃至一念不住;诸法皆妄见,如梦如焰,如水中月,如镜中像,以妄想生。其知此者,是名奉律;其知此者,是名善解。”老和尚闭目捻珠,缓缓诵道,“若过去生,过去生已灭;若未来生,未来生未至;若现在生,现在生无住,如佛所说。汝今即时,亦生亦老亦灭。若以无生得受记者,无生即是正位,于正位中,亦无受记。若以如生得受记者,如无有生;若以如灭得受记者,如无有灭。一切众生皆如也,一切法亦如也,众圣贤亦如也。”

巳时二刻,《维摩诘经》已讲完菩萨品第四,今日授佛已毕,坛下众佛徒拜谒再三乃离座而去。云晓濛拉着易倾心一路直奔天叶老和尚的禅房去了。

为便宜讲禅,天叶老和尚的禅房离着法坛不过十余丈远,百步则至。

“大师,晚辈又来讨茶喝了。”见老和尚行了过来,云晓濛双手合十,朗声笑道。天叶和妄无月是多年老友,云晓濛自幼跟在师祖身边,与天叶与见过不下百次,这时倒半点也不拘束。

云晓濛奉征召令来都城,在御风分号安定下后做的头一件事,便是来婆罗寺拜访天叶。妄无月虽已故去,她与天叶老和尚的情分却并未因此生疏。

佛门清净之地,向来不留女客,然,天叶老和尚已耄耋之年,又是天下广闻的高僧,自不囿于这些戒律条文。适才讲禅时,天叶已看到云晓濛隐在人群中,这时见她领着一芳华少女候在此处,也不惊奇,推开房门行了进去,再笑谓二人道:“晓濛、女施主,进来罢!”

盐、米、茶、丝、瓷乃大华最重要的五大商货,其中,茶居第三。婆罗寺的禅茶原也算不得甚么极品,然寺中有口老泉,以老泉水泡禅茶,却别有一番风味,云晓濛喝过一次便念念不忘。

三人刚坐定,便有一小和尚奉了茶壶进来,将杯盏添满后又悄然退了下去。

“大师,你这茶真好喝,我得了空还要来的。”云晓濛嘬了一口茶,顿觉热气解了大半,倒有些心旷神怡之感,不由叹道。

天叶修行多年,虽早已习惯清寂寡淡,然,每次云晓濛来访,他的心中都会生出一波涟漪。

“我以为你做了宫主后,性子会端正些,没想到还和幼时一般跳脱活泛,好的很啊!”老和尚呵呵笑道,“声名权势皆外物,能不为其所累,也是难能可贵。”

见座上的易倾心并不去喝茶,神情有些忸怩不安,天叶老和尚会心笑了笑,谓云晓濛道:“你今日带这位小姑娘来此,总不是来喝茶罢。”

云晓濛侧首看了看易倾心,见她正低着头,轻轻推了她臂膀,见她只摇了摇身子抗议,却并未抬首,笑骂道:“平日里的胡蛮劲儿哪去了?”见她还是不应,乃谓天叶道,“这小妮子为情所困,盼得解脱,还请大师成全。”

自御风分号一别,她与梅远尘便再没见过。十几日前,镖局的人打探到,他竟与颌王府的郡主有婚约,易倾心更是心伤难抑,终日面愁神哀,仿似丢了魂儿一般。

云晓濛看在眼里,心里甚是着急,左右劝说也不见好转,想到天叶老和尚向能劝人脱苦,便带她来了此处,或许困惑得解也说不定。

天叶呵呵一笑,有意无意地对易倾心念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易倾心虽低着头,却一直凝神在听,“‘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这话倒一点不假。这些日,我神思不定,时常担忧受怕。他已与他人有了婚约,我还能怎的?我与他缘浅,终究不可期。”

她正暗忖着,又听天叶念道:“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则万物皆不动;心不变,则万物皆不变。世所谓情爱者,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罢了。耽于求不得之苦,唯心造也。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出了婆罗寺,二女蹬鞍上骑,一路向西缓行。

“倾心,天叶大师的偈语,你是懂了没懂?怎一路也不说话?”行出四五里,云晓濛终于忍不住,沉声问道。

“我所求者,不过是心念化物;我所不得者,亦不过心造自苦。由此既忧且怖,何苦来哉!”易倾心大声回道。言毕,扬鞭策马,恣意大笑快行而去。

云晓濛总算已听明白,笑着驱骑追了前去。

艳阳当空而不燥,微风拂面已有秋意,二女策马狂奔,为这城郊景致更添几分秀色,几分灵动。

进了镖门,勒缰下马,把鞭往镖师身上一丢,易倾心也不去管身后的云晓濛,自顾笑着向厅内行去。“爷爷,我要回青州!”还未到厅上,便在外喊着。

“倾心,这么大声成个甚么样子?家里有客呢!”易麒麟的斥声从厅上传来,语气透着中三分愠意,七分欣喜。虽不知孙女的心思,但她整日不乐,他却是看得清楚,从她适才的话语中,显然兴致颇高,与前些日全然不同。

“易姑娘,好些日不见,你可安好!”梅远尘离座,执礼问道。

此间厅上的来客正是梅远尘。

御风镖局的总堂在安咸青州,梅思源上任安咸郡盐运政司官后诸事难为,易家明里暗里帮了他很多。且沙陀大军进犯安咸时,若不是易布衣赶到黎民王府搬来煌州的三万铁甲兵,只怕宿州早已城破人亡。

于公于私,梅远尘都对易家的人万分感激,此次离开都城,自该来此道一声别。

易倾心才跨进门槛便听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说“易姑娘,好些日不见,你可安好!”,一时竟有些愣住了,好几个呼吸才缓过神来,微微躬身回礼道:“梅公子,客气了。”

她此时又惊又喜,既羞且愧,憋得粉脸通红,只得埋着头避开梅远尘的眼光。

实则,梅远尘只不过寻常问礼罢了,余光看了她一眼,待她回了礼则落了座。夏牧朝才殁,他心思沉重,哪会有甚么想法?

“倾心,你刚才嚷嚷着要回去,这可巧得很呢。一会儿收拾一下,明早我们便与远尘搭伴西行。”易麒麟哈哈笑道。

近来连接死伤了三个亲王,可见大华有股隐在暗地的力量在活动。易麒麟知梅远尘武功不弱,却仍不放心他独自远行。端木澜的死讯早已传开,赴召而来的武林高手皆得了命令可以随时回去,这几日易麒麟已与云晓濛商量离都之事,成行便在月初。

半刻之前,梅远尘突然造访,表明了来意。易麒麟也不兜圈,提议结伴上路,相互多个照应,梅远尘自然一口应允。

“云宫主,你以为如何?”这时云晓濛也行了进来,易麒麟笑着问道。

云晓濛先向梅远尘回了礼,乃答道:“都城诸事已毕,我们留在自不该久留在此。当然是越早离开越好了,能搭伴一起走,那更是再好也没有了。”

素心宫也不是铁板一块,她不在宫里坐镇,未必没有人动歪脑子。进端王府前,她已遣此行同来的七个亲信门人先行回了宫。她们在都城甚么忙也帮不上,在宫里,多少能有些助益。

“晚辈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易前辈帮忙。”谢过云晓濛,梅远尘再向易麒麟躬身执礼道。

易麒麟是个爽快之人,哈哈一笑,朗声道:“但说无妨!”

梅远尘叹了一口气,言道:“在天门城,不仅我义父遭罹难,随行的护卫也无一幸免。此时颌王府上守卫远不如前,我想劳烦御风镖局帮忙盯着周围,一旦有异,麻烦速派人到端王府求援。”

他一走,颌王府上便以褚忠、庆忌、獬豸六人武功最高。夏牧仁身边带着六百余亲卫,却被围杀在了屏山,可见江湖上还有很多隐在暗处的高手。为防不测,梅远尘还是叫人送了手信到端王府,这边又向易麒麟求助。

“远尘,你办事当真事无巨细。你所言者,我自然允你!”易麒麟正色回道。

“如此,晚辈在此谢过!”梅远尘深深躬腰,沉声回道,心中忧虑,放下大半,“晚辈还要去一趟真武观,这便告辞了,明日见!”

“你既有事,我便不留你用午膳了,明日见!”易麒麟笑道。

梅远尘向云晓濛、易倾心一一作别,快步离去。

望着他远去的身形,易倾心犹在梦里,“我好不容易修了禅根,这又被你生生灭了 ”

第二〇三章 天煞双孤天注定

俗语有云:草木先知秋。又道:秋潜人间先过山。

今是六月最末一日,立秋便在四日后。

临近了秋,天气已不知不觉变凉,过时令的花果凋去了大半,甚至许多树的叶子也渐渐焜黄。再不久后,它们便会干枯,随着秋风片片落下。

木遇土则生,又由根系汲取土壤养分,以叶吸收日光精华,供树干之需,才得以长成。大地可谓万木之母。

秋季,亿亿万万、千奇百状的树叶别枝头而去,重回大地之母的怀抱,这既是一场世间最盛大的葬仪,又何尝不是一次生命最本源的反哺?

虽坐落在闹市,颐王府中却静得出奇。自夏牧仁的丧仪办完后,府上的人都仿似处身于寒冬的夜里,惜言吝行,不想发出一点声音。很快,这偌大的府邸便这般冷清、悄静了下来。

“世子,事情办妥了。”一个黑衣男子在夏承炫身后躬身报道。

夏牧仁已死,他的爵位当由夏承焕承袭。然,永华帝却一病不起,整日昏昏沉沉理不得政,未得商允,端王也不敢轻易赐封。是以,府中上下、朝堂内外仍旧以“世子”称呼夏承焕。

“他们都到了白鹤观?”夏承焕轻声问道。

“是,夏靖禹亲到白鹤观,已把他们接去了城郊的白衣军大营。”黑衣男子低头回道。

夏承焕并未回过身,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稍顿再问:“我们的人损伤了多少?”

“去了四百二十人,回来二百九十五人,其中有二十几人伤势很重,只怕...”黑衣男子轻吸一口气,低首回道。他的声音有些低沉,甚至有些哽咽,显然心中甚不好受。

昨日申时,接到颐王府的消息后,秦胤贞带着两子一女,在三十余亲卫的护送下自小门出了贽王府。然,他们行出不过百丈,即被人尾随。秦胤贞记得夏承焕的话,并不回头,催着人马一路挑着大道快行。

至汀毗街时,才见街道被清空,前路被一群蒙面黑衣人截住。秦胤贞正欲让护卫掉头,却发现身后来路之上,亦有大群蒙面灰衣人快速跟了上来,将自己这三十几人围在了正中。

“真是蠢到了家!我竟上了夏承焕的当?难不成今日我们母子四人都要死在此处?”秦胤贞又急又悔,几乎哭了出来。

正当她濒临绝望,预备做垂死挣扎的时候,却见身后一名蒙面灰衣人行了上来,躬身道:“王妃,小的等人受承焕世子之令暗中护送你们去城南白鹤观。这些贼人欲行不轨,便由我们来打发罢,请王妃带贽王府的人先退到一边去,待小的料理了他们,再送你们去白鹤观。”

汀毗街乃城南最大的三条街市之一,是往城关的必经之路,长近六里。

近两日,城北屡屡发生当街强抢、杀人之事,已致使十数人伤亡,百姓惊惶,民怨鼎沸。执金卫府昨夜已得了胡秀安的严令,翻遍城北也要抓到为恶者,是以今一早,原本当在城南各大街巷巡视的五千执金令几乎都被抽调去了城北。

数百黑衣人往街上一聚,各个蒙面持刃,街边贩夫、店家、路人见了,关门的关门、手工的手工,都急急忙忙躲开了去。谁也不傻,见了这阵仗,哪里还不知道这儿将有一场拼杀?

戌时,天早暗沉,最后一个蒙面黑衣人终于倒下...

“这一百二十五人,除了先前谈好的酬金,再给他们各家另送一千两银子,定要保他们的妻儿父母一生衣食无忧!重伤者请都城最有名的大夫去看,给他们用上最好的药,无论耗费多少时间、多少银钱,务必把他们治好!若是落下了甚么残疾、病根,便从王府的账上拨出一笔款项,供养他们及家眷到死为止。”夏承焕低沉而坚毅道,“但凡为颐王府出力流血的,我夏承焕绝不或忘!”

... ...

“你的人竟没能阻住?”夏牧炎冷声问道。他向来沉稳内敛,遇事冷静,这么多年来何复开还是初次见他发怒。

贽王府竟出了城去?城外定有夏靖禹的人接应,再要下手那可是千难万难。

何复开自知办事不力,也不多辩解,“噗通”一声跪倒,首手伏地,郑声道:“王爷,复开无能坏你大事,甘领责罚!”

“复开,你这是做甚么?”见何复开竟行如此大礼,夏牧炎有些愣住了,脸色不喜,皱眉道,“何至于此!快起来!”见他仍是伏地不起,只得行上前,伸手揽住他的臂膀用力一拖,微怒道,“你我之间,甚么话说不得?贽王府的人能破开你的围堵,那自然是有更强力之人从中阻挠,不是颐王府便是颌王府,不是颐王府、颌王府便是秦家的人。无论是三家中的哪家,都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你的人阻不住,也在情理当中。怪我轻敌托大,错不在你!”

前日,夏牧炎做了一个追杀送信人的局,便是想让秦胤贞慌乱下带家眷出府去投奔城外白鹤观的夏靖禹,赟王府的人好在路上拿下他们,以逼迫夏靖禹领着白衣军退回下河郡去。

他甚至不惜派人在城北当街行凶,又与胡秀安提前通过气,将城南的执金卫悉数引开,原以为抓住秦胤贞几个是手到擒来的事,没想到半路杀出了几百灰衣人,以致功败垂成。

“王爷,我没能盯死贽王府,竟让他们找了外援,我终是有大过的!”何复开虽站了起来,却仍弓着身,一脸惭愧道。

夏牧炎特意交待过他,一定要盯死贽王府,没想到这样一桩并不难为之事也被自己办砸了,何复开确实有过。

“谁能无过?”夏牧炎挑了挑眉,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怪罪,再道,“夺储之争,我们走来实在太过顺利,这未必便好。有这一次挫败,倒提醒我们,储位之争何其残酷,不到最后一刻,决不可松懈。呵呵,我们实在小瞧了他们几家了。”

秦胤贞带着子女投了白衣军,按理说,于夏牧炎而言实在是大大的不妙。然,他此时的神情中却虽有意外,却无并无慌乱,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王爷,白衣军现下已无顾虑,倘使夏靖禹铁了心也做些甚么事,只怕...我们总得想想法子制衡他罢?”何复开可没这般沉得住气,忧心忡忡地问道。

“无妨。此事交给端王去头疼罢。他这个摄政王,又岂是那么好当的?”夏牧炎微微摇着头,冷笑道,“你派人把风声放出去,便说当朝四位亲王已被陷杀了三位,谁想对付这最后一位,多半便是这背后的筹谋者。夏靖禹先前不是在华子监跟端王学过兵法么?这事儿知道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你再让人传一传。端王当年争储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那些往事加点佐料也足够好事者们做谈资了。另外,他那几个儿子不是都挺出息么?呵呵,你自己想法儿吧。总之,三日之内我要让全城百姓皆相信,夏靖禹陈兵城外乃是受了端王的密令,打着替三王讨回公道的旗号欲机致我于死地并逼父皇退位,立端王世子为新君。你觉得这样可好?”

... ...

露始知天凉。

山顶高而无遮,身处其间更觉秋意之盛。

虢山之上树植繁茂,放眼望去,山披彩衣如染,秋枫、香椿、刺槐、冬青夹杂而生,红橙斑驳在翠绿中稀稀疏疏点缀着,延绵至看不清的远处。

秋时未至,眼前繁华犹在。再过一两月,天气渐寒雨水渐少,再绚烂的花草也将沉静下去。春华秋实乃天地一规,万物皆不能背。盛极而衰,草木如此,人亦如此。

“师弟,皇上的病好些了么?”湛明边走边问一旁的湛为。

湛为常年在皇宫,近几年来实在难得在观里待。早膳后,师兄弟二人便沿着山上的石阶一路慢行,此时已逾两个时辰。好在二人练功多年,内力皆浑厚,倒也并不觉得疲累。

“师兄,不瞒你说,这次皇上怕是熬不过去了。”湛为一脸黯然道,“自皇上病倒后,我每日给他把脉,眼见着他体内的生机愈来愈弱,却束手无策。今日来,便是想看下师父回来了么。想以师父之能,或许还有办法。”

湛明听了,脸色也沉了下来,皱眉问道:“到底是甚么病?竟这般严重?”

“能有甚么病?其实甚么病也没有。若要说有病,那也是心病罢。近来国势危难,三王又先后殒命,内忧外患之下,皇上心伤过度,已损及五脏六腑,这才不足月,倒像老了二十岁不止。”湛为摇头叹道,“自服了阳生液,皇上的身体、精神相较之前皆大为好转。然,听到颐王薨逝的丧报后,他竟承受不住。自书房昏过去后,情况日渐恶化,如今已经形同枯槁,病入膏肓了。”

“你不是说师父或许快要回来了么?也许师父他老人家有办法。”湛明拍了拍湛为的肩膀,轻声安慰道。

湛为停住脚步,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形容。

“怎驻足不走?”湛明回过身,问道,“可是想起了甚么事?”

“我在想早上的卦象。‘大有’...主卦下爻是阳爻,客卦三条爻全不当位,当作客欲困顿来访主家之解。”湛为单手捋须,沉吟着,“客卦的下爻是阳爻,与其对应的主卦下爻也是阳爻,显然客于主不利,嘶...莫非是小师弟要来?”

“于主不利?”湛明奇问道,“师弟,是否和你上次说的小师弟命格硬有关?今日既得空,你便好好与我说道说道。”

青玄生平三大绝技:武功、相学、丹青,独相命之学不愿授徒。

湛为初时全靠自学入门,后来青玄担心他走岔道,才肯相授。然,相学之广博尤甚于武学,湛为精研二十余载,仍觉未窥得大道。而湛明于此更无涉猎,知之甚少。

“嗯...也好。”湛为长长叹了一口气,再道,“相命之学实在博大精深,我一时也难以尽述,便简言相告罢。相学中有阴阳、三停、四渎、五行五官五岳、六府六曜、八卦、九州、十二宫。女为阴男为阳,背为阴正为阳。面额有三停,示人命数,发际至额眉为上停,主人少时之命;眉际至鼻沿为中停,主人中年之命;鼻下至颔为下停,主人晚年之命。再有耳、眉、眼、鼻、口,这采听、保受、监察、审辨、出纳五官。又有命势、财帛、兄弟、夫妻、子女、疾厄、迁移、奴仆、官路、田宅、福德、父母合一十二宫。”

湛明凝神倾听,默默点头。

“唉,咱们这位小师弟的面相可大大的不好啊!”湛为摇头叹道。

“小师弟五官清秀,面容俊逸,实是少见的耐看胚子,怎会不好?”湛明奇道,“师兄我还是不明。”

湛为摆了摆手,解释道:“这不相干的,这不相干的,面相好与不好和长得好不好看是两回事。”他想到了一个例子,再道:“师兄,你定听过扫把星罢?”

“哦,这自然是听过的,好像也是一种不好的面相。”湛明回道。

“不错,扫把星确是一种极其不好的面相。”湛为点头道,“然,在相学里,扫把星有另一个叫法:杀破狼星。啧啧...这种命格的人,七杀、破军、贪狼三星同宫,注定了一生要颠沛流离、孤克刑杀。”

“哦~~~原来如此。”湛明恍然大悟,称口应是。

正要开口询问梅远尘的面相,却听湛为沉声道:“杀破狼星虽说是有名的凶相,然,世上却还有一种更凶、更不好的命格,那便是天煞星。‘天煞者,克也;孤星者,孤也。天煞孤星天降临,孤克六亲死八方。’天煞孤星乃是时间最凶、最恶的面相。”

湛明眉脸一垮,颤声道:“你说,小师弟便是这种面相?”

“不是。”湛为双眼微努,一脸茫然道:“小师弟的面相并不合杀破狼星或天煞孤星,而是另一种极其罕见的命格:天煞双孤星。”

第二〇四章 天煞双孤难破厄

上古之时,天地不分,一切皆为混沌,万物皆无极。而后经亿万年,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为阴阳。

地为阴,天为阳;偶为阴,奇为阳;柔为阴,刚为阳;黄为阴,玄为阳;坤为阴,乾为阳;秋为阴,春为阳,浊为阴,清为阳;女为阴,男为阳... ...

积千万年之累,终成穷究天人之学。其中究天之学以道门为尊,究人之学以佛门为首,佛道相互渗透,各为印证。

乱世之中,人命如鸡犬,衣食尚且难着,自然向学者寡,佛道也不能免。

一百二十七年前,大华与厥国、冼马联军在乌度山大战。此战历时三年余,两军伤亡近五十万人。最终,大华强占秦州、廉州、沽河口三城后才收兵,战事总算得以止歇。自那以后,诸国皆已历百年平治,时下实算得上千古难得的盛世。

逢此佳时,千学百术争鸣,三教九流竞起,却仍以道、释两家为天下公允的泰山北斗,素有“道五释八,三占其二”的说法。此话的意思便是,天下诸学为三,佛道的十三个分支占了其二,余下百家合占其一,可见其时修道礼佛之风是何等昌盛。

释八,又叫释家八宗,指的是佛门八大分支:法性宗、法相宗、天台宗、华严宗、禅宗、净土宗、律宗及密宗,其中又以禅宗、法相宗最为盛行。苦禅寺及婆罗寺都是当世极负盛名的禅宗派别,而流浊寺则是大华法相宗的学起之地。

道五,说的是道家的五大分支,即为众阁、麻衣、宿土、全真、茅山。

其中众阁派修武修身,求长生不老之术,青玄所在的真武观便是天下众阁之首,亦是道门执牛耳者。

宿土派则专精修缮、立基的风水之学,工部及各地的职方几乎尽出宿土。

青玄虽是众阁出身,却曾对湛明、湛为二人言过:“道门精要在麻衣”。麻衣者,窥吉测凶、探运相命,乃真正的究天之学。欲此入门必先通晓易学、术数、堪舆、医卜、奇门、星象诸学。世人通其一学尚难,何况兼此六学?是以,麻衣派乃道门五派中最小一派。

全真近于众阁却不求长生,茅山则介于众阁、麻衣、宿土及全真之间,既修身也相命,既通医理也晓炼丹之学,尤以辟邪驱鬼之术为人所知。

“天煞双孤?”湛明额眉紧锁,沉声问道,“这种命格想来很不好罢?”

湛为点了点头接着又微微摇了摇头,指着不远处的凉亭道:“师兄,前面亭中稍坐,我细说与你听。”言毕,径直行了过去。

真武观规策之时便依着国观之规,一应所需皆齐备,山上铺设石径十二条,贯通南北左右,合两百六十里。石径之中一里置一台,五里设一亭,以供香客、信徒遮荫避雨、歇脚休憩。

二人在厅中的石凳坐定,湛为乃道:“天煞双孤,我也是在《天人道》一书中看过,只知此乃世间最为罕见的一种命格。”见湛明似乎并未理解,再道:“扫把星已是很少见的命格了,可说万里无一。天煞孤星就更少了,百万人中也未必会出现一个。而数百或许数千的天煞孤星中才或有一个天煞双孤星。”

“竟...竟如此罕有?”湛明喃喃叹道。这时,他始知这“天煞双孤星”究竟是何等罕见的命格。

“嗯。”湛为解释道,“人乃凡物,天下凡物命中皆含阴阳之气,便是杀破狼星、天煞孤星也不例外。然,天煞双孤却是只有阴气或阳气,阴阳二缺其一。《天人道》有言,‘天下众生皆蕴阴阳,唯有天煞双孤有阴则无阳,有阳则无阴,乃为神魔之使,必受尽世间万般磨难,承天地之谴。’于这种命格,书上所载亦不过只言片语。”

“受尽世间万般磨难,承天地之谴... ...”湛明轻声念道,不觉间眼眶已有些湿润。

“据野史记载,两人便是这个“天煞双孤星”的命格。”湛为又道。

湛明拂袖擦了擦眼角,问道:“这两人是甚么人?”

“齐朝贺冠霖和前朝段泷恒。”湛为回道。

湛明一脸苦色,轻叹道:“那个贺冠霖虽没听过,后面的段泷恒我却是知道的,他登基不足三月便国灭身死,宗亲死了九成不止。他自己死的更是悲惨,也在南逃路上遇到大队饥民,被他们抓住活活分尸,做成了果腹充饥的肉糜。唉...”

他这一声叹息,也不知是感慨段泷恒之悲,还是为梅远尘日后际遇担忧。

“贺冠霖你未听过也正常,他的父亲你肯定知晓,便是齐朝英宗年间的大将军贺忠仁。”湛为轻声道。

听了“贺忠仁”这三个字,湛明想起许些史料,脸上忧色更添三分。

大齐建国于五百七十年前,只传了六任皇帝便轰然倒塌,是历史上有名的短命王朝。大齐何以在如日中天之时突然被灭国,正史至今未明,坊间倒有数种说法,最广为人认可的一种传闻便是君臣互忌,外敌趁隙奇袭。

据说,当时的大将军贺忠仁军功彪炳,声威极高,为皇帝李晋所忌惮。李晋与大臣合谋,污其将反,遂灭贺氏满门。邻国得此消息趁机结盟来犯,贺家父子既死,大齐再无将(qiang)兵之才,以致战场上兵败如山倒,偌大的一片江山转眼便被瓜分。

史书对这位大将军之子贺冠霖所载虽少,然,从时势可推知他一生遭遇却必定无比悲惨。

“可有破解之法?”湛明凑近一些,低声道,“你我皆无子嗣,师父和小师弟便是我们至亲。他是一个如此温厚淳善的少年,当有锦绣前程,我们说甚么也要想着法儿去帮他啊!”

众阁派持身、精武、炼丹、修长生之术,门人都是禁婚娶的,真武观这两千余道士除了极少数婚娶在先入门在后的,世上皆无血亲,同门师兄弟便是他们的至亲之人。

“世间万难自然皆有破厄之法,然,此事实在非人力所能为,全在于天。”湛为抬着头,仰天叹道。

湛明仍是不死心,再凑近了些,沉声道:“但教有法子,我们总得试上一试罢!”

“小师弟是命理有阴无阳,他要找到一个有阳无阴的女子结合才可破此厄命。”湛为与梅远尘毕竟相处不久,感情不及湛明深,话语中的伤感倒也不那么显而易见,“天煞双孤本就百十年难得一见,要在厄困临身之前遇着一个年龄相仿,命理属气互补的女子,实在是难于登天...”

第二〇五章 倾心望烛患忧乐

鸡鸣已响过数巡,天色却仍沉谧,黑暗将去未去,黎民将来未来。

骤然而起的点火声打破了这黑暗中的静谧,映衬出了一个婀娜、曼妙的少女身形。借着昏黄而散漫的灯光,她已穿戴齐整、盥洗完毕,趴坐到了房内的茶案旁。

油灯不过在两尺外,她的形容被照得更清晰:不着粉黛,胜比清水芙蓉;嘴角微扬,拉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双目含情,仿似其中陈放了整个世界的爱意。

“佛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且不知‘因爱生喜乐,由爱得希冀’?又言‘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然,倘使离于爱,生不得喜乐,活不得希冀,人生还有甚么趣味?出家人欲修六根清净,情爱本就是累赘,自然视之如洪水猛兽,巴不得抛之、弃之。我又不要去做尼姑,修个甚么禅心?”易倾心双手拖着下巴,怔怔想着。

“只是,他竟早与王府的郡主有了婚约,我们终究是缘浅。”念及此,她只觉既烦且躁,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唉,这么看‘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也绝非虚妄,我此刻不就是忧不能,惧不得么?倾心,你究竟当如何?”

“要说缘浅,何以我才决定要忘却他,便又要与他同行?且...且颌王府上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他与那位郡主的姻亲或许也成不了了。”昨日梅远尘来找易麒麟、云筱濛时已说了此行离都是去迎夏牧朝的灵柩,她才知道颌王竟薨逝了。按着守孝礼,他的子女要么在落葬的月内成婚冲喜,要么守满三年父孝才能嫁娶。

“呸!呸!呸!我怎能有如此恶毒想法?”易倾心惭声自骂道,“眼下国势危困,且不说颌王是他的义父,便是因着这天下闻名的‘大华智王’,我也绝不该做这般想!”

易倾心由双手撑首改为右手支首,娥眉微蹙,轻声嘀咕着:“哼,他要是对我也有情意才好,倘使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我便是做了尼姑也不去缠着他,易家的女子,自该有一份傲气!”

“咚!咚!咚!”蓦地响起了三声叩门声。

所谓心无旁骛莫过于此,易倾心似乎已全神沉溺,叩声响过好几个呼吸,她却丝毫无离座揖门的意思。

“咚!咚!咚!倾心,不是已起来了么,怎不开门?”云筱濛见门许久未开,又再叩了三响,而后开腔问道。

这三响叩门声比先前那三响大了不少,易倾心听了声音已回过了神来,再听了云筱濛的话,意识到自己失了态,忙起身行过去揖开了门,不好意思说道:“云姐姐,你怎起得这么早?快请进!”

... ...

“进来罢!”梅远尘揖开了门,让夏承炫进了房去。

桌案上有一袱包,里面装的便是梅远尘迎柩往来半月余的应需物事。百里思、海棠皆不在身边,夏承漪又正心伤之中,收拾、装包的事全是他亲力所为。

“都备妥了?”夏承炫看了看桌案上的袱包,问道。

“都被妥了。”梅远尘轻声回到。

两人都站着,一时皆无落座的意思,似乎也并无谈兴。

良久夏承炫乃问道:“何时走?”

“此时便走。”梅远尘回道。

“路上小心!”夏承炫轻轻拍着梅远尘的臂膀,再道,“早去早回!”

... ...

“早么?哪有你早?我是循着你屋里的光亮才起来的。”云筱濛没好气道,“昨夜睡得那么晚,这天还没亮又起来了!”

易倾心低着头苦笑回着:“睡不着哩,半点困意也没有,躺着左右也不是,还不如早些起来。”

舞勺之年的女孩儿家哪个不喜眠?在往日里,整个的分号中就属易倾心起得晚了。云筱濛与她相处了好些时日,早知她已坠入爱河,心思烂漫,且白天梅远尘才来过,自能猜到大概。

“你个小妮子,也不至于便乐成这样罢,连觉都不睡了!”云筱濛一脸揶揄道,“瞧你的脸上...唉。”

“怎么啦?我脸上怎么了?”易倾心初时还未理会得,转念才明白过来,忙问道,“云姐姐,我脸上很明显么?你看得出来么?这...这不成的!”

云筱濛看着她,既怜且忧,不由得伸手去轻抚她脸,柔声道:“倾心,你当真这般喜欢他么?天叶大师说过的,‘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你当知晓,你与他只怕好事不易成!好妹妹,我实在忧心你陷入其中,难以自已,终究为其所困啊!”

素心宫虽然并无宫规规定宫主不可婚嫁,然数百年来却从无一任宫主嫁人生子,因素心宫的历任宫主皆必修本门秘传的素心功。素心功是一门至阴的内功心法,入门甚是简单,然,要练至大成却必绝情爱,守心明净,摒弃情欲。一旦心境不宁,很有可能走火入魔。而一旦沾染鱼水之欢,将致功法阴性不纯,实力大损。

云筱濛自小跟在师父、师祖身边,成人之前接触的皆是女子,执掌素心宫后,天下男子谁人不对她敬畏三分?是以,她虽已年近三十,却从未涉足男女情事,想劝说易倾心却一时词穷。

“易前辈来了。”易倾心正低着头思量着甚么,忽听云晓濛笑着说道,“多半是来催你的!”

她话音才落,门外即传来了易麒麟的声音:“倾心,收拾停当了罢?梅公子已在前厅候着了,莫教人等久。”

“易前辈,我们一会儿便出来了!”云晓濛朝屋外应道。

... ...

镖局值夜的师傅得了易麒麟的交代,寅时末刻便点上了大门的灯笼,守在前厅等着梅远尘来叫门。城关是卯时二刻开,而御风镖局分号与城门相去不过四十里,骑马也就半个时辰的功夫。

易倾心到前厅时,梅远尘正坐在客位次座,与易麒麟言谈着。

“云宫主、易姑娘。”见二女拎着伏包行了过来,梅远尘忙离座起身,执手问礼。

一番见礼后,众人各自落了座。易麒麟、云晓濛商量着行程,梅远尘心中感伤,只微笑地看着二人,不,三人。眼光看向易倾心,发现她正打量着自己,见自己看过去,忙低下头拨弄自己的小发辫。

前厅的右侧便连着膳厅,几人正聊着,一个老妈子行了上来报道:“老爷,早膳已备好了。”

天稍亮,四人便要离城西去,临行自要先填饱了肚子。伙房几个老妈子,老早就起了灶,除给他们做早食,还做了好些糕饼、熟肉脯。

“我们先去吃些东西,吃完便上路罢!”易麒麟谓厅上三人道。

第二〇六章 情爱无声心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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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〇六章 愿尔自在天堂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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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日过去了,乱横在北邺城大街小巷的尸体都已拉到城外掩埋好,废墟残垣皆以推倒,地上血渍也已洗净。然,北邺城却再也不是北邺城了。

这座通络南北,横联东西的外埠之城,如今只剩三万人不到,城中随处堆放着等待被运走的焦梁破瓦。天刚微亮,便见路上一队队厥国兵士推拉着木辕车不停往复,满载而去,空车而返。

北邺城由南向北而立,穆丹青领军来此后驻扎在了城北。五万将兵昼夜不歇,在城西挖了二十一个万人冢,将散在城中各处已经腐败的尸体清理出来,运至其间埋好。

二十一个万人冢,皆以矮篱墙隔离,左右立白石碑各一,上书红色篆字。

左边是:功德金色光,微微开暗幽。华池流真香,莲盖随云浮。

右边是:仙灵重元和,常居十二楼。急宣灵宝旨,自在天堂游。

万人冢外,数十道士日夜做法诵经,以期能慰亡灵。

即便如此,每到夜里整个北邺城仍是四下发出“呜呜”不绝的声响,似幽怨,似悲鸣,似愤懑,似惶惑... ...北邺城再不是往日的北邺城,现下世人皆称其为“鬼城”。

凡为人者,皆有二:一为体曰“形”,一为灵曰“魂”。

灵魂附于形体,可聚拢阳气,则为生人。

灵魂离于形体,则阴存阳无,生即灭矣。

日为阳,地为阴,生人趋于日,死人当入地。是以,人死后皆掘地为坟茔埋其躯首,使魂冥居。

灵魂离体不得安宁则化为鬼,夜行于人间,飘荡如柳叶,无形似烟缕。

呜呜... ... 呜呜... ...

呜呜... ... 呜呜... ...

西风猎猎吹着,带来一股子凉意和隐约可闻的尸臭。端木崇在城门下勒马站定,只觉四周阴气扑面而来,饶是他自诩“阅尽天下无所惧”,也有些头皮发麻了,不由得轻声嘀咕一声:“如此,便不好办了!”

“驾!”端木崇扬鞭在马臀上用力一抽,黑骑嘶吼一声奋力拔足向城中奔去。

... ...

素者,本也。素心即本原之心,纯粹之心。

心无遮,笑即喜乐。悲喜由心,不失真性情。

云晓濛看着易倾心撑首痴笑的样子,早已猜到了大概,难免替她开心,一时又想起了师祖对她说的那些话

“素心功乃至阴武学,欲练至大成,需在体内沉聚至阴真气。然,一旦女子行了媾合之事,则定将沾染男子体内的阳气,致使自身真气阴性不纯,功力大退。便因此,数百年来,我宫历任宫主为使内劲不散,皆至死守着玉女童身。然,何以传世宫规却并不禁门人嫁娶?我潜修多年始发现,原来修习素心宫时,同修一门高明的导气术,可将体内阳气排出仅余阴气,达到事半功倍之效。我想,或许男女行媾合之事时,女子暗运此功,当可保内气阴性不被浊化。相信,数百年前宫里是有这样一门导气术的,只是不知因何缘由后来竟未得流传下来罢。数十年来,我苦思冥想,总算创出了一门导气之术,只是玄黄离仍有缺漏,未至圆满之境,可惜我... ...唉!晓濛,你尚年幼,我实在不想你孤身守心终老。”

妄无月一生战绩寥寥无几,然,她在世时却是天下公认的第一高手。只是她性子冷清,成名后近四十年间,也几乎不在江湖上走动,世人知之甚少,便是易麒麟这样的武林巨擘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云晓濛二十几岁便名动江湖,成为武林中皆知的绝顶高手,甚至连金参封这样的大派掌门也不是其对手,便因得了妄无月的真传。“玄黄离不仅是一种导气之术,本身也是一门极厉害的内功,我才练了不到十年,进益却远超其他门人。只是,师祖说的那种用处...”云晓濛心里想道,“毕竟,师祖创出玄黄离时早过了嫁娶之年。”

“他要是没有婚约在身多好!”云晓濛正思量间,却听易倾心突然唉声叹道。她的脑海里,满满的皆是适才那一抱,“这是他第二次抱我了... ...我就知道,远尘哥哥也是对我有意的。”

论家世,御风镖局易家的名号在江湖上早已无人不知;说人品,易倾心肤白貌美,娉婷婀娜,乃是力压御风剑法、御风镖局的易家至宝,江湖上已流传开“易家有三宝,嫡女为第一”的说法。

“好妹妹,我也不知是当为开心,还是要替你忧心。”云晓濛伸手轻抚她秀发,温声感慨。

“噼里啪啦... ...噼里啪啦...”外面传来一阵爆竹声。

七月是单月,朔日这一日,富庶之家都会燃放爆竹,祈求平安康泰,事事顺遂,双月燃放爆竹则是在望日。

云晓濛将伏包挽在左肩,笑谓易倾心道:“时辰差不多了,易前辈应该也已事了,我们去前厅罢!”她知道,梅远尘定早候在了那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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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崇驱骑赶来,路上遇着了好几队推着木辕车的兵卒,只是其间并无行长、伍长,更别说百夫长了。

“嘿,那汉子,你是甚么人?来此做甚?”他正欲向眼前的小兵打探穆丹青的行辕所在,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呼喝。

端木崇回身往后一看,脸上终于露出喜色,笑道:“总算他娘的遇着一个百夫了!”言毕,驱马迎上前亮出了自己的腰牌,正声谓那百夫,“我乃御廷司左将军端木崇,有事找穆大将军,快带我去他的营帐!”

御廷司乃是护卫皇庭的衙门,设有上将军一人、中郎将一人、左右偏将各一。御廷司上将军是虞凌逸,他统管鄞阳皇宫的四千护卫,自他而下是中郎将端木敬及右将军穆桒、左将军端木崇。这四人掌管着端木玉身边的最后一道屏障,可说是他最为信任之人。

御廷司上将军是正一品的武职,中郎将是从二品,左右偏将是正三品,而寻常驻地军营的百夫乃是最末等的武职。

那百夫听说眼前这人是皇城来的三品武将,忙跳下马来,快行到端木崇身边看了一眼他的腰牌,乃低头执礼道:“下官张厚德见过将军。适才不知将军身份,言语冲撞了将军,还请宽恕则个。”

“无妨。带我去见穆将军罢!”端木崇摆手道,示意自己并不在意。

那百夫应了声“是”,再向身后众人交代了几句,即跃上马背,驱骑在前,引着端木崇朝城北大营行去。

... ...

七月素来被称为“鬼月”,而七月初一则是地府开门之日。这一日,阎罗王会大赦四方,把冥界的鬼魂放到阳间来寻亲访故。

人们在这日燃放爆竹,一来是祈福,另一却是驱鬼辟邪。

前厅之上,易麒麟、云晓濛、易倾心及梅远尘依次坐着闲聊。看着易倾心满脸笑意地偷瞄自己,梅远尘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竟未听到易麒麟的问话。

“我爷爷问你话呢,怎也不答?”易倾心掩嘴笑道。见梅远尘木讷地盯着自己,她又好笑又难为情,心想,“瞧他那呆傻样,爷爷还在此间呢,多羞人啊!”

“啊?甚么?”梅远尘这才回了神,茫然望向易倾心,见她但笑不语,只得再看向易麒麟,一脸歉然道,“易前辈,晚辈走神了,实在抱歉。没..没听见你说甚么。”

易麒麟呵呵笑了笑,回道:“有甚么打紧的。”他以为梅远尘义父新丧,久经心伤,精神仍有些恍惚罢了,自不在意。

见易麒麟并未复问,梅远尘只得尬笑作罢。他对面的易倾心早已笑弯了腰,听了爷爷的干咳才竭力止住了笑。

“差不多卯时二刻了,还有半个时辰便开城关,我们动身罢。”易麒麟蓦地取过桌上的佩剑、伏包,谓云晓濛三人道。

一个秃顶汉子一只坐在旁座,听了他的话倏然起身,站到了门口,恭声道:“总镖头,马匹皆已备好,请随我来。”

... ...

穆丹青领兵多年,早已养成少眠、浅眠的习惯,不至辰时,他已巡遍了军营,回到中军帐。

“大将军,御廷司端木将军来了,已到帐外。”他坐下不到半刻,便听亲兵上前来报。

“端木敬,还是端木崇?”穆丹青放下手中的狼毫,抬头问道。

亲兵早已问得清楚,这时抱拳回道:“回大将军,是左将军端木崇。”

先前,端木敬被派去驻北将军府,劝说赵乾明归降。只是驻北郡近沙陀而远厥国,赵乾明自然选择了投靠千余里外的沙陀。端木敬正准备回来覆命,却又接到了新的任务,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大华都城。

穆丹青收拾好笔砚,乃谓亲兵道:“请他进来。”亲兵应了声“领命”退了下去。

“皇上,希望你给我传来的是好消息...你听得到么,北邺城中到处是这二十一万冤魂的哭喊声。”穆丹青闭上眼,轻声祈祷。

中军帐外是不绝于耳的念咒之声:“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脱离苦海,转世成人!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脱离苦海,转世成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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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〇七章 向阳黑骑入都城

闺阁本悄静,蓦然起哭声。

夏承漪自梦中醒来,黑暗中茫茫无措,慌乱间伸手扶住了一旁又冷又硬的桅栏,再难自禁,哀声痛哭起来。

夜将死,晨未至,万物不动如定,刺破颌王府一夜死寂的竟是这一声哀嚎... ...

“漪漪!漪漪!”夏承焕应声而起,推开门冲了出去。

少年丧父乃人生至痛,尤其身在帝王之家。丧报传来才四日,府上似乎却已几度春秋,少者渐老,长者已衰。顶梁已倒,大厦或倾,夏承焕既伤慈父之死,又惧前路迷茫,已四宿未歇。

前脚才送走梅远尘,后脚刚回到房中便听见妹妹凄厉的泣音。

“漪漪!漪漪!”夏承焕也顾不得甚么避讳,踹开门便坐到床边抱住了夏承漪,“哥哥在!哥哥在!漪漪不怕!”他竭力克制住了自己的声线,却未能止住眼泪汹涌。

这便是心疼...想要守护,却无能为力。

这便是怨恨...本该拥有,却已被夺去。

“哥哥!”夏承漪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攥着夏承焕的衣袖,泣道,“父王呢?哥哥,父王真的不在了么?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 ...

为便宜车马出行,都城街道建置既宽且平,依着工部行文:纵向干道宽十二丈,横向干道宽十丈,路面皆以青砖铺设;纵向支道宽八丈,横向支道宽五丈,均铺以泥砾石,厚一尺。

此时天色才翻了点鱼肚白,街上行人无几,路边摊档未开,易麒麟四人出了御风分号,便一路驱马快行。道路既宽,两骑并行也丝毫无碍,易麒麟、云晓濛在前,梅远尘、易倾心在后,四骑皆骠壮,快奔如疾风。

“已过了汀毗街,再行十余里便到城关了。眼下时辰还早,到了城关也得候着,还是放慢些脚步罢。”易麒麟扯了扯马缰,他座下的黑骑理会其意很快收住了脚。

易倾心有意落后易麒麟、云晓濛二人十余丈,梅远尘担心她安危,只得与她并辔慢行。

“远尘哥哥!”易倾心朝梅远尘甜腻一笑,吃吃唤道。

“啊?”梅远尘心脏一突,尬笑回着。

“呵呵...你好傻啊!”易倾心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笑如铃音。

“啊?”梅远尘一愣,自小到大,还没人说过他傻,“是吧。”

“你想知道先前爷爷问你甚么不?”易倾心侧首笑问道。

易麒麟问话,自己却跑神没听见,梅远尘颇感歉疚,这会儿忙回道:“嗯,想的。易前辈问我甚么?”

“哈哈...我不告诉你!”易倾心大笑一声,驱马快行,赶了上前。

积跬步可致万里远,何况马蹄不迈跬步,城关之远仅在十余里外。四骑徐行,到城关时通关台已聚了不少人,排了好长一条人龙。

梅远尘怀里虽揣着夏牧朝的令牌,却并不打算用,下马与易麒麟等三人排在了队尾。

约莫过了半盏茶,城门上传来一个粗犷的汉子声音:“外边儿准备进城的,备好籍引、通关钱,马上开城门了!”都城人流通常都是管进不管出,只有追缉要犯时才会在出城关口设卡查验籍引。

果然,数个呼吸后,随着一声沉闷的“吱呀”声,城门由外向内打开,一队守兵执枪行了出去。

黑压压的一片。

数百匹黑色的马,马背上骑着数百黑衣人,人马皆安静地立着。

执掌通关台的是一位都城执金令府的千夫长,然后通常主理开、关城门的是他的佐官,那是一个微胖的短须汉子。

“你们是甚么人?进城做甚么?”见这数百人各个黑衣带刃,佐官汉子自然起疑,领着一堆人上前盘问。他身后,数百戍兵缓缓靠了过来,甚至,连鹿角木也已不知不觉架上。

通关台的戍兵常年稽查过往,不仅比之常人眼尖,见识也多得多,见这阵仗,哪有不提防的道理。

这时,这群黑衣人中跳下一人,踱步到佐官跟前微微躬身行了一礼,拿出了一个腰牌给他看,又附在他耳边轻语了几句。

梅远尘耳力虽善,却也听不清他说了些甚么。

“有古怪!”云晓濛凑近易麒麟,轻声言道。

易麒麟努眼看那群黑衣人,沉声道:“这些人是从向阳郡那边来的。”

“哦?”云晓濛瞠目问道,“何以见得?”

“那些黑马无一例外是向阳马,那是向阳郡洪海西岸特有的一种(*)马,其他地方,极其少见,何况是这么多匹!”易麒麟轻声回道。他走镖二十几年,甚么地方没去过?论见识,全天下也没几人比得过。

“瞧这些人的装扮,既不像官兵,又不像那个江湖门派的人,倒有点像九殿的杀手堂。”云晓濛打量着城门外,低声谓易麒麟道。

二人言语间,那群黑衣人已驱骑过了城关。

“突然来了这么几百人,瞧他们的样子,各个彪悍冷厉,显然都是练家子。倘使有人利用他们对付颌王府,那...那可实在不堪设想!”梅远尘越想越急,再也沉不住了,行到易麒麟既云晓濛身旁,轻声谓他二人道,“易前辈,云宫主,不如你们先行,我有急事要离开一会儿,事情办完即来寻你们。”

易麒麟看了云晓濛一眼,见她点了点头,乃回道:“无妨,去罢!这些人武功不弱,倘使欲行歹事,着实不易抵挡。颌王府若先得了可提前准备,也就不惧他们了。我们便一路行官道,你若赶来,定能遇上。”夏牧朝在安咸被害,说明颌王府定然有个极厉害的对头,易麒麟知道梅远尘担心那些黑衣人会对付颌王府,是以也不阻扰。

见那些黑衣人已离开,梅远尘有些心急,应了声“嗯”便跃上马背,跟了上去。

“你小心些!”望着他已离去的身影,易倾心满脸的担忧,蚊声自语道。

... ...

“端木崇,你说的是甚么浑话!你去城西看看那二十一个万人冢!夜里去那听一听,听听那些亡灵的哀嚎!不报此仇,如何对得起身上这身军铠?不杀夏承灿,怎对得起那枉死的二十一万百姓?”穆丹青指着端木崇的鼻子破口大骂,目眦尽裂。

第二〇八章 血仇难泯自当报(一)

“怎对得起那二十一万枉死的百姓...”

“怎对得起那二十一万枉死的百姓...”

“怎对得起那二十一万枉死的百姓...”

穆丹青的这句话在端木崇耳边响过一遍又一遍,令他竟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动摇了。他是皇室子弟,八岁便被送进鄞阳皇宫受学,十二岁时被端木澜挑选为端木玉的陪读。十一年后端木玉成人,端木崇、端木敬及穆桒皆随他一起下了军营。而后端木玉被立为了太子,他们三人也先后被授了武职。

他虽不曾带兵上过战场,然,军人守国保民的意识却已深深烙印在了心底。何况,他一路走来,看着被损毁后的北邺城几乎成了废墟,想着这里的百姓被屠戮殆尽,何尝不是一腔热血激荡如沸?

是以穆丹青骂他,他也并不置气。身处此情此景,端木崇更能理会他的心境。

“穆将军,你当知晓,我端木崇品阶虽比你低却是皇命在身。你见了我不行礼倒也罢了,竟还指面相斥,体统何在!”端木崇冷声喝道。此刻穆丹青怒火中烧,端木崇只有抬出皇上,抬出国法才能让他冷静下来。

穆丹青的骂声嘎然而止,怔怔看着端木崇,半晌乃收回收手,努了努身就要行礼。

“穆将军!”端木崇见状,急忙拖住了他,正色道,“下官不敢当。皇上既不允将军出兵,自有大局的考量,端木崇受命来此,便是向将军陈明此中利害。”

... ...

都城通关台,易麒麟、云晓濛、易倾心牵着马,缓慢出了城门。

“两位大师,你们没带籍引么?这可难办了。按着都府颁下的条文,我可不能随意放你们进城啊!”通关台的小行长看着这两个老和尚,一脸为难道。

花白胡子和尚双手合十,执礼回道:“施主,贫僧及师叔二人是从黎民郡孝州苦禅寺来的,要去婆罗寺找天叶大师论禅,因行走匆忙,也未及到孝州州府开籍引,实在惭愧。贫僧的师兄都已近九十岁高龄了,历十几日的奔波远道而来,施主,你看...”

小行长看着银须和尚老态龙钟的样子,心中大为不忍,想着,“这两个老和尚一个六七十岁,一个八九十岁,想来都是得道高僧。我若依着规法强行将他们拒之城门之外,未免太过于不近人情了。且都府在此处设卡,不过是想拦截住歹人而已。这两位老和尚慈眉善目的,决计不可能是为恶之人。”

人皆有恻隐之心,心善者皆与人为善。

“这样罢,两位大师在这里写下你们的来处、法号及去拜访何处何人,我有了这凭证,也好向上头交差。”小行长哆了哆嘴,无奈道。

“阿弥陀佛!”银须和尚轻念一句佛号,向小行长双手合十谢道,“施主今日之善为,日后定有福报。佛主保佑施主阖家康健,春秋平安。”

得了一位百岁高僧的祈福,小行长喜意满脸,领着二人行到通关台,拿来了纸、笔。

待两个老和尚都写完放下了笔,小行长乃送他们过了城关,临行还笑着言道:“悬心大师、悬宁大师,两位出城之时,麻烦记得再到此销一销笔录。”

二人自然应允,答毕行了一佛礼,转身朝北行去。

“易前辈,你听过苦禅寺有这两位叫悬心、悬宁的和尚么?晚辈一直以为苦禅寺‘悬’字辈的和尚只剩悬月大师了呢。”此时,云晓濛三人也刚刚出了城关,恰好瞧见了这一幕。

苦禅寺虽是天下禅学正宗,然,其在江湖上却是以武学闻名。“法”字辈的大和尚虽日常修禅,却也各个习武以强健体魄,数十年积累下来,内功皆甚为不弱。而悬月的声名,武林中更是人尽皆知,被摘星阁列在高手榜第一。

“苦禅寺方丈法相在‘法’字辈的和尚里面排在第八,五年前便已经半百之年了。这么算下来,‘悬’字辈的和尚应该确实是这个年纪,想来是不会错了。”易麒麟牵着马缰慢行着,一边回道,“苦禅寺乃千年古刹,底蕴之深非同小可,有几个江湖上并不显名的高僧也不稀奇。”

“是了。”云晓濛了然,笑道,“出家人修禅之心,我等实在难以理会,想来他们真的是去找天叶大师论禅罢。”

“天色已明,上路罢,或许晌午远尘便赶上来了。”易麒麟朗声道。言毕翻身上马,扬鞭快奔。云晓濛、易倾心二人见状,纷纷跃上马背,策马跟了上去。

都城久未降雨,三骑过处,尘扬如飞。

梅远尘远远追着那数百向阳骑,如此显眼的踪迹,他自不担心跟丢。

行了五十余里,拐过一片樟树林,那些黑骑很快便进了一进大宅院,里面传来一阵骚乱的犬吠。

一个粗犷汉子声音骂了几句,吠声乃止。

“遭了,里面有看门狗,我不可能靠得太近。”梅远尘忙跳下马,把马牵到樟树林中系好了缰绳,再折了回来。

狗的耳力、嗅觉远胜常人,就是和一般的内功好手相较,也并不稍逊。梅远尘既知院中有狗,脚下自然加倍小心,蹑手蹑脚一步步行着。

总算到了院墙下,里面传来吵杂的声响,有马嘶、有人言、有金属摩擦...梅远尘委在墙角,细听良久却半点头绪也没有,心下嘀咕着:“里面喂马、架锅烧饭倒听得明白,然他们说的话却半句也听不懂,想来是外地腔。我还有事在身,实在不宜在此久留,还是回去告知承炫罢。”

梅远尘行到宅院大门,记下了门牌再折回到樟树林,骑上马朝颌王府赶去。

“漪漪,你父王不在了已是没法儿的事,我们都得朝前看。”夏承炫捧着碗勺,柔声谓妹妹道,“你还有母亲,还有我,还有远尘。”

这四日,夏承漪不是在哭就是在昏睡,都不曾好好进食过,只是神情憔悴,脸色苍白。趁妹妹盥洗的空档,夏承炫叫紫藤拿来了早膳,哪知她边哭边摇头,左右也不吃。

“哥哥,我...我吃不下。”夏承漪自然知道哥哥疼惜自己,只是嘴里苦涩,哪里还有胃口。

“漪漪,父王的灵柩入土为安了,我便向皇祖父请旨,给你和远尘办婚仪冲喜!”夏承炫收了收碗勺,正色谓妹妹道。

夏承漪一惊,而后又是一靡,摇头道:“这如何能成?我身为王府嫡女,自然要为父王守孝三年!”

夏承炫重重叹了口气,勉强笑道:“傻妹妹,守孝甚么的都是虚礼。父王不在了,他生前未能见到我们成家,肯定走得甚遗憾。要让父王泉下心安,最重要的不是披麻守孝这样的虚礼,而是我们都早些成婚、生子,守在母亲身边,让府里欢腾热闹起来。”

见妹妹妙目流光,显然颇为意动,夏承炫再道:“父王就我们这一双儿女,府里本来就冷清。这几日,整个颌王府哪里还有半点生气?逝者已矣,我们伤心则可,然整日以泪洗脸,沉溺苦痛不自拔却于事无补。还不如开开心心笑对身边的人,要知道,仇人们可都巴不得我们自取灭亡呢!”言及此,他的声音及脸色皆冷厉了下来,双眉紧努,目中似有怒火烧着。

“哥哥,我要和你一起替父王报仇!”夏承漪从座上站起,谓夏承炫道。

夏承炫见她紧握双拳,咬着牙关,身体微微抖着,心中怜意又起,柔声道:“漪漪,你是女儿家,替父王报仇的事,交给我和远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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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知道仇人是谁么?真的是赵乾明那狗贼么?”夏承漪身形前倾,以拳支身问道。

“赵乾明肯定是受人指使的,我已经让褚爷爷去查了。不过不查也知道,不是,夏牧炎就是端木氏。”夏承炫轻声道。说出杀父仇人,他的脸上却并不激愤,反而出奇的平静。

这几日,他已不知道想了多少...

“既然知道仇人,那派人去杀了他们啊!”听了他的话,夏承漪厉声吼道。她心思单纯,自不及哥哥想得深远。

夏承炫也不多辩解,搂住妹妹的双肩,柔声安慰道:“漪漪,这些事你便不要操心了。你吃完这碗粥,一会儿去看下母亲。这几日,她定然过得很不好。”

他本来是想去守着母亲的,被冉静茹赶了出来。

饶是如此,每天早、中、晚,他都会到父母的院外,静静守上半个时辰。

夏承漪瘪着嘴,噙着泪点了点头。夏承炫轻笑一声,从碗里舀起一勺肉粥,递到了她嘴边。

夏承漪刚要低头去吃,然,嘴还未张,泪滴却先落到了碗里。

第二〇九章 血仇难泯自当报(二)

窗花重,树荫低,晨曦无力,不照卿来不照伊。

玉砚浅,宣纸惜,十斗文思,难尽悲歌难尽离。

青灯相伴也算身不孤,半生作陪良人怎就死?

丧报传来后,冉静茹便封了主居,甚么人也不让进来。接连两日,她都不曾离开书房,这是夏牧朝生前最常待的地方。

老人们都说,人死后,鬼魂会回到他生前常去的地方。冉静茹双眼血丝如织,泪已干,不成眠。她早已困倦,却不敢睡,怕自己睡着了不知良人阴魂来寻。

然而,在卧房、书房各等了两日,依然不见夫君魂影。

“王爷,你怎不来找我?你不想我么?你怎会不想我?你找不到回家的路么?你我在此已二十载,你怎会寻不到归途?难不成,你竟被贼人们害死连魂魄都未留下?”冉静茹越想越恨,越想越怨,终于再也抵不住,“嘭”地一声昏倒在地。

... ...

难。夏承炫只觉得世间之难莫过于此。

“我绝不能倒,也不能让颌王府倒!”看着卧病在床的母亲和守在床前的妹妹,夏承炫咬着牙,暗暗发誓。

任谁都能从他的眼里、脸上看到这种为难,痛苦而凄凉的为难。

“世子,老太爷和老夫人来了。”阿来凑到夏承炫身边,轻声报道。

冉静茹是宣国公冉杰庭的嫡女,上百年来,冉家一直是都城望族,比之胡家也差不了多少。夏牧朝薨逝的消息传到宣国公府后,冉杰庭夫妇当即赶来了颌王府,不想却被冉静茹挡在了主居之外,与女儿还不曾见上一面。

在天门城遇害的除了夏牧朝,还有梼杌、獬豸五大高手,卢剑庭、周旭宽两位亲兵百夫及三百王府亲兵,这几乎是颌王府一半的武力。

除了府上这点人,夏承炫手里只有百微堂了,那是夏牧朝多年暗里经营所得,离都前留给了他。依靠这点人,如何能对付得了夏牧炎?

赟王府这些年一直并不争储,倒也没甚么人会去查探夏牧炎的底细。然,他能在一个月内接连陷杀了仁、智、武三王,暗里的势力定然异常强大。

三王死后,朝纲已露乱相,四境之敌跃跃欲试,为稳住局势,永华帝和端王极有可能立赟王为太子,甚至让位于他,尽管他是杀害三王最大的嫌疑人之一。

政治便是如此,形势大于正义,利益高于对错。很显然,夏牧炎一直被大家低估,他有勇有谋,能屈能伸,敢为人所不敢,做这个大华皇帝最合适不过了。

“时间不多了!”夏承炫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要报仇只能在他登基之前,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阿来报完没过多久,一对白发华服夫妻行了进来。

“外公、外婆。”夏承炫迎上来,轻声唤道。

老妇人径直坐到夏承漪身边,握紧病床上冉静茹的手。

“外婆。”夏承漪蚊声叫道。

冉老夫人腾出一只手抚着夏承漪的脸,颤声叹道:“唉,苦命的孩子!你们三个苦命的孩子啊!”说着,眼泪絮絮流下来。

“承炫,你母亲怎样了?”冉杰庭叹了口气,无奈问道。

“外公,你二老放宽着些心。太医和府上的大夫都看过了,母亲只是体虚病倒了,调理几日便无大碍。”夏承炫轻声回道。

这四日,冉静茹不饮不食,不休不眠,身子早已疲乏到了极处,心伤之下,自然难以久继。

冉杰庭朝床榻看了一眼,既知女儿并无大碍,也就放心了,乃谓夏承炫道:“承炫,我们出来说话。”

夏承炫也正好有事找外公,当即行在前,引着冉杰庭行去了偏厅。

... ...

梅远尘跟到那群黑骑的落脚地后,驱骑一路奔着颌王府来,只是他于都城地界也并不熟络,马虽行得快,却行了不少歪路,不到八十里的路程竟行了一个多时辰。

“远尘公子,你不是才走么,怎又回来了?”马房管事见梅远尘骑马过来,忙迎上去替他收了缰绳。

“知道世子在那么?”梅远尘也不答他,直问道。

马房管事并不稍想,应着:“咯,夫人病倒了,老太爷刚来没多久,这会儿想来他们当在夫人房中。”

得了这个准报,梅远尘也不要挨出去寻,施展轻功身法,径直朝主居行去。

... ...

“承炫,你父王虽不在了,你却还是郡王,往后有甚么打算?”二人也无心饮茶,才坐下,冉杰庭便开口直问。

夏牧朝是亲王,依制,亲王世子降品承袭的爵位是郡王。不久后,尚书府便会颁下敕告,给夏承炫伺奉郡王爵位,大门口“敕造颌亲王府”的牌匾也会更换成“敕造颌郡王府”。

“外公,父王的仇,我一定要报!”夏承炫斩钉截铁回道。

冉杰庭长叹一声,摇头道:“承炫,你有这份心思自然是好的。只是,赵乾明已降了沙陀,这仇可不好报啊!”

且不说大华与沙陀刚刚才在安咸大战,如今两国一时互为敌对,便是赵乾明手握五万大兵,已是沙陀一方诸侯这一条,便绝了大华要人的路子。

“无论多难,我都必须报!”夏承炫冷声道,“我已让杜翀去查了驻北大营的兵丁名册,也跟端王提请抓拿赵乾明及驻北军营带品武官的亲眷。哼,我就不信,他们逃得这么快,能把家眷都带齐了。带那些眷属抓齐,我会托人给他们带话,若他们还想跟着赵乾明,我便灭尽他们九族!”

冉杰庭有些愣住了。

在他眼里,这个外孙尚是个不大懂事的孩子,哪知他竟已做了如此详尽的安排。

“赵乾明不过是行凶的棋子罢,幕后之人,我也绝不会放过!”夏承炫并未理会外公的诧异,接着说道。

“幕后之人?”冉杰庭额眉一皱,问道,“你以为还有幕后之人,会是谁?”

一个从一品的四方将军会是别人的棋子么?冉杰庭更没料到他会想这么深。

“夏牧炎无疑!”夏承炫恨声道。

第二一〇章 血仇难泯自当报(三)

为局者利。反过来,最终得利者,往往便是设局、谋局之人。

三王皆死,夏牧炎是唯一的亲王,居皇位继承人的第一顺位。若此时永华帝身死,依制,他便可直接登基为帝。

“夏牧炎?”冉杰庭捋着山羊胡子,轻轻点了点头,脸上有些难以置信的形容,喃喃叹道,“十几年来,天下人只知仁、智、武王,皆以为大华正主必由此出。唉,才一个月,天就变了。默默无闻的赟王竟成最得势的一方。此人心机谋略,实在令人不得不服。”

夏承炫眼皮轻抖,抿着嘴,并不搭腔。

不错,夏牧炎的确是个极厉害的角色。夏承炫早已知晓夏牧仁是盐帮、九殿和赟王府合力围杀的,由此看,盐帮、九殿与赟王府必然暗里已经结盟。光是这三股力量就已经极其强大了,何况,夺储这种事,旁人的力量终究不能完全信任,夏牧炎绝对还有其他的底牌!

见外孙良久不言,冉杰庭压着嗓门问道:“承炫,你对夏牧炎了解多少?”

欲与敌对,必知敌先。既认定夏牧炎是杀父仇人,夏承炫就不可能跟他善罢甘休。

“我只知道江湖上两大势力盐帮和九殿都跟赟王府结了盟,且夏牧炎当还有其他的倚仗。”夏承灿没必要隐瞒,轻声说了出来。

“盐帮?”听到这两个字时,冉杰庭明显感觉到了胸前一滞。他虽已不问政事多年,却还不至于不知道天下第一大帮是盐帮,“那个九殿是甚么势力?”

九殿虽然名气不小,然,毕竟不是明面是的帮派,冉杰庭倒真没听过。

“盐帮的帮主张遂光是九殿之中位高之人,九殿是时下最大的杀手堂。”夏承炫正色回道。他只知道张遂光在九殿位分不低,至于究竟是甚么身份,却一直没能查出来。九殿的人行踪诡秘,若非主动现身,实在不易追查。

“唉,颌王府现下的情况你最清楚,你们能有几成胜算?当真还要去报这个仇么?说不得会搭上整个家底啊。”冉杰庭沉声道,语重心长。

“要报!便是搭上整个颌王府,这个仇也要报!”祖孙二人正聊着,冉静茹突然行了过来,冷冷回道。她身体虚弱,仍由冉老妇人及夏承漪一左一右搀扶着。

“母亲!”夏承炫行上前,接替冉老夫人的位子,扶着冉静茹在客位坐下。

冉静茹虽落了座,夏承炫却仍守在她身边,温声道:“母亲,你尚在病中,大夫嘱咐要多歇息。”

“承炫,你父王的仇一定要报!便是搭上整个颌王府也在所不惜!”冉静茹瞪着眼,厉声嘱托道,神情竟已有些颠狂,“这个仇,一定要报!你一定要杀了赵乾明,灭他九族!一定要让赟王府上下死得干干净净,鸡犬不留!”

世间八苦,四日间冉静茹已尝尽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三苦。此时,她觉得世上再无任何事能比得过给自己的夫君报仇。

“母亲,孩儿必定竭尽全力,诛杀赵乾明、夏牧炎二贼,拿他们的狗头祭父王在天之灵!”听了冉静茹充满怨恨的要求,夏承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失声痛哭道。

“儿啊,杀父之仇大于天!无论付出甚么代价,便是赔上你、我、整个府里人的命,也在所不惜!”冉静茹低头看着夏承炫,目光复杂,藏着说不尽的怜与爱。

她向来是个温顺得礼,乐观开朗之人,然,夏牧朝的死,犹如晴天霹雳,将她的心劈死了。她的心中只剩一个执念:报仇。

夏承炫伏首面地,牙齿咬得吱吱响,双拳早已握得发紫。他很痛,心如刀绞,“母亲...母亲...”

坐在主位的冉杰庭夫人皆脸色愁苦,欲言终未言。夏承漪从未见母亲讲过半句有为体统的话,实在不相信适才那些可怕的字眼是她亲口所说,脸上已露出了一丝惧意。

“承炫,我要你立个毒誓!”冉静茹身形微抖,冷声令道。

母亲竟要孩儿立毒誓,这在寻常人间尚且少见,何况家风持正的王府。

“小茹,你糊涂了!”冉老夫人打岔道,“逼承炫立甚么毒...?”

“跟我念!”她的话还未及说完便被冉静茹的厉喝声打断了。

“是,母亲!”夏承炫挺起身,右手指天直直跪着。

冉静茹的头抖得越来越厉害,夏承漪伸手挽住她胳膊,眼泪止不住地流,“娘亲,你不要叫哥哥立毒誓了,哥...”

“你懂甚么!”冉静茹厉声吼道,不让她再说下去,转头再谓夏承炫道,“承炫,跟我念!我夏承炫对天发誓...”

夏承炫跟着念道:“我夏承炫对天发誓...”

“五年之内...”冉静茹再念。

“五年之内...”夏承炫再跟着念。

“必将杀父仇人满门灭尽,断子绝孙!”冉静茹接着道。

“必将杀父仇人满门灭尽,断子绝孙!”夏承炫接着念。

听夏承炫念完,冉静茹缓缓闭上了眼,铿声道:“如违此誓,必遭天谴,堕入畜生道,永不为人!”

惊!

冉杰庭、冉老夫人、夏承漪都脸色大变,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冉静茹竟会让自己的孩儿立一个如此可怕的毒誓。

此间最难以置信的是夏承炫,他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冉静茹,唇角哆嗦,说不出话。

“念啊!”冉静茹等着他,厉声喝道。

夏承炫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郑声念道:“如违此誓,必遭天谴,堕入畜生道,永不为人!”

... ...

梅远尘找到偏厅时,正好瞧见这一幕,惊得呆在那里不敢动。

“远尘,你也过来。”冉静茹自然看到了梅远尘,便唤了他进来。

这是甚么情况?

梅远尘应了声“是,义母!”便行了过去,他有些迷糊了,在夏承炫身旁也不知是该站着,还是跪下。

夏承漪担心母亲又要让梅远尘立毒誓,忙谓他道:“你不是要出城么?又回来作甚?”

不待梅远尘答话,冉静茹便道:“你是王爷的义子,不敢说王爷把你视如己出,但对你可算无微不至。王爷被奸人害死,你要帮着承炫替义父报仇!”

“是,义母!义父义母对孩儿恩重如山,孩儿绝不敢忘!我一定全力助承炫手刃仇人,替义父报仇!”梅远尘在夏承炫身边跪下,正色回道。

第二一一章 血仇难泯自当报(四)

冉静茹毕竟在病中,讲了这么许多话,早已体虚不继,叫夏承炫、梅远尘起身后便由夏承漪及冉老夫人搀扶着回了房歇下。

偏厅之上,仅余下冉杰庭、夏承炫、梅远尘三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竟无人开腔。

“承炫,你莫要怨你母亲,她心里...”冉杰庭耷拉着眼皮,沉声谓夏承炫道,“她心里定然是苦极了。”

虽然依母亲之言立了那个毒誓,夏承炫心里多少仍有些膈应,“五年时间...母亲,你只给孩儿五年的时间啊!”

正如冉杰庭所说,颌王府的情况,夏承炫最清楚不过了,现下绝对斗不过赟王府,更别说远在沙陀的赵乾明。

“外公,我怎会怨母亲?”夏承炫勉强笑着回道,“杀父之仇不能报,枉在世为人!便是母亲不叫我发毒誓,我也想尽一切法子手刃仇人的。”是的,他早已下了决心不惜代价报仇。

然,但冉静茹逼他立毒誓时,他心中隐隐有些痛,泛过一丝丝难以名状的苦楚。

见他脸上并无异色,冉杰庭叹了口气,再不多说甚么。

事已至此,说甚么也于事无补。毒咒已誓便再无退路,前路唯有报仇雪恨一途。

“远尘,你折回府里,可是路上遇着了甚么事?”夏承炫侧首看下梅远尘,轻声问道。

梅远尘一直想说早上遇着那数百黑骑的事,奈何没有合适的机宜,听他问起,忙回道:“承炫,今早在通关台,我看到一队数百人的黑骑了城。他们各个执刀,各个剽悍,显然皆是武功好手,易前辈说那些人都是从向阳郡那边来的。我担心他们会对颌王府不利,跟到他们的落脚处后便回来报信了。”

“哦?”夏承炫听了,惊得从座上占了起来,“他们在哪里落了脚?”

“城西圹家集戌丁二户,那是一进很大的院落,旁边有片樟树林,并不难找。”梅远尘回道。

夏承炫点了点头,心中暗暗记下,梅远尘的描述,再谓二人道:“外公、远尘,你们稍候,我下去安排一下。”说完,行出了厅外。

... ...

凌城斋今日难得有客。

朝堂征召令之事早已过去,张遂光却一直没有回丹阳城。这些日,他每日钓钓鱼、喝喝酒,快活过神仙。

李学辞从不远千里,找人回了丹阳城,向施隐衡要来了一百坛酂白。托镖装好,一路小心翼翼,总算顺利送来了凌城斋,路上半滴也没有洒出。

张遂光说过,“喝完这一百坛酂白,我便回总堂。”至今早,酒窖已有九十二个空坛子。

小厮才端来了酒坛,还未及开封,便听人来报:“帮主,门外有一位自称木敬的黑瘦汉子求见。他说和帮主是故友,报上名字,帮主自然便晓得。”

“还剩八坛酒,看来今日要大醉一场了!哈哈...想想就痛快!”张遂光脸有喜意,大笑道,“把他请到前厅来。”

报信人听了,应了“是”,委着身子退了下去。

趁着这个空档,张遂光撕开酒封,端起坛子引颈就饮。

... ...

梅远尘在府上待得时间不短,却也只见过冉杰庭两次,话可是一句也不曾说过。

厅上仅剩他二人,梅远尘叫了声“老太爷好!”外,便再不知该说甚么。他与夏承漪的婚约府上尚且没几个人知晓,冉杰庭更不知情了。

好在夏承炫办事够麻利,半盏茶不到的功夫便折了回来。

“我叫人去盯着了。”夏承炫坐下,对梅远尘言道,“陡然冒出的这么一股人,极有可能是夏牧炎暗里培植的死士。”

“何以见得?”冉杰庭问道。

夏承炫冷笑着回道:“我刚刚问了杜翀,他说夏牧炎七八年前曾去过向阳郡,在那里待了近半年!”

颌王府上有两个百事通,一是褚忠,他已奉命去查夏牧朝死因,此时并不在都城;另一是杜翀,他的见闻,并不比褚忠差多少。

杜翀既如此肯定地说夏牧炎去过向阳,那夏牧炎便铁定去过向阳郡。

夏牧炎既去过向阳郡,且在那里呆了半年,先后联想起来,他自不会去那儿赏玩,多半便是那时开始圈养了那些死士。

“若是他们要对付颌王府,那可怎么办?府上现下守卫可不保险,还是向端王说明情由,叫他派一队神哨营来府上罢?”梅远尘亲眼见过那群黑骑,虽未曾交手,却能感受他们定然甚是骁勇,半点也不弱于王府亲兵,这是又急又慌。

“夏牧炎谋事多年...”夏承炫缓缓摇着头,正色道,“棋子还不知有多少。神哨营,未必没有他的人。倘使到时来个里应外合,岂不是更危险?”

梅远尘一愣,说不出话来。

不错,夏牧炎隐在暗里的棋子还不知有多少,神哨营如此紧要,他极有可能安插眼线在其中。

“我把府上的高手全部调过来!”一直沉默不语的冉杰庭突然开口了。

宣国公府百年底蕴,虽比不过几大王府,却也积蓄了不少力量。夏承炫先前便一直在想着,该如何劝服外公把他手里的人交给自己?

冉家家大业大,便是不依靠颌王府,也是都城的望族,倘使没有做太过分的事,就算往后夏牧炎登基了,也未必会把冉家怎么样。

然,倘使冉家出力帮颌王府对付夏牧炎,一旦他登基,定然秋后算账。届时,只怕冉家也逃不了一场灭顶之灾。

帮,还是不帮?冉杰庭一直在权衡,在犹豫。

先前冉静茹逼夏承炫立毒誓,再加上适才梅远尘说的数百剽悍的黑衣人可能要来对付自己女儿、外孙及外孙女,冉杰庭再也坐不住,终于决定要帮颌王府。

“外公!”夏承炫大喜,突然跪拜在地,泣道,“承炫谢过外公!”

冉杰庭叹了叹气,摇头道:“都是至亲骨肉,有甚么谢的。我这便回去安排。”言毕,往冉静茹房中行去, 不一会儿便携了冉老夫人出来。

夏承炫、梅远尘一路送他们到了门口。

回去路上,梅远尘心思沉重,他想着先前夏承炫立的毒誓。

其时,世人皆以为指天盟誓那是决计不能反悔、违背的,一旦食言,毒誓便会应验。

五年内报仇雪恨,谈何容易?

“承炫...”梅远尘忍不住轻身唤道。

见好兄弟这么担忧地看着自己,夏承炫自然知他所想,呵呵一笑应道:“有甚么要紧的!能报仇的话,五年足够了。若不能报,二十年、三十年也报不了。”

“承炫,夏牧炎害的可不止颌王府,我们应当与颐王府、贽王府合力对付他,如此方有胜算。”梅远尘正色道。

梅远尘天资聪慧,绝非不善谋。只是他素来心思纯净,与人为善,不喜欢争斗罢了。

“那是自然。”夏承炫冷笑道,“我已将此时同时送去了颐王府和贽王府,想杀夏牧炎的,可不止我一个。”

第二一二章 合力倒戈计赟王

和夏承漪道过别后,梅远尘便跃上马背离府奔城关而去。

他走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薛宁便找上了门来。

“啊?远尘刚离府?可真不巧。”得知梅远尘先自己一步出了门,薛宁脸上掠过一缕惋惜,“我要远行了,本想和他说一声。”

前日梅远尘到薛府辞行,当时薛宁知道自己做的沙盘于用兵并无可借鉴之用,甚是沮丧。他走后,薛宁便决意亲自带一队人进入厥国深处,记下境内各郡州的地理。

这两日,远行所需物事收拾停当,这便要出发了。

薛宁在都城虽有不少故旧,然,在他心中却无一比得过梅远尘。知其近日将往安咸迎回颌王灵柩,临行急催着车夫敢辇过来,不想还是晚来一步。

“你要去甚么地方?”夏承炫问道。他与薛宁也算交好,只是近来恶事不断,二人倒许久未曾会面。

“南下,去厥国。”薛宁轻笑着回道。

夏承炫颇觉诧异,奇问道:“眼下的情形你也知晓,你到厥国,实在危险得很。你去厥国做甚么?”

厥国在在帛州陷杀了夏牧阳,而夏承灿又领白衣军屠了北邺城,两国虽未开战,实际却已是战时。

“我找了一群职方和镖师,准备去厥国偷绘地形图。大华与厥国数年之内必有一战,希望我们的铁骑能杀到厥国去!到时,定会用上作战地图的。”薛宁正色答道,“两月之前,我曾去见过端夫子,乃知因边境管制极严,朝廷现下仍无精准的厥国地形图。一旦战线延伸至厥国境内,与大华实在大大不利。这也是大华强盛多年,朝廷却一直不敢贸然对厥国用兵的一个缘由。”

两军对垒,战机稍纵即逝,手握地利的一方自然胜机较大。

因丈量之具受限,绘图向来是件极其难为之事,而地图也一直是罕有的机密文档。其中,尤以军事地形图最为珍贵,非战时不得调用。

一张详尽而精确的地形图,于排兵布阵,构筑防御有着极重要的作用。反之,战时对地形地理知晓不够,也很可能被敌人利用,成为战场上致命的漏洞。

夏承炫原本想着劝下薛宁,然,听他讲了这些,那些话却再也说不出口。

“我此去,也不知甚么时候回来,本想告诉远尘一声的,可惜了。”薛宁无奈叹道,“承炫,劳你转告远尘了。”

其实,他原本想说“我此去,只怕未必能回来”的。

“嗯,我必然会告诉他的。”夏承炫拍着他肩膀,轻声道,“薛宁,路上小心,等你回来!”

千言万语道不尽,不如一句:路上小心,等你回来。

薛宁笑着点了点头,回道:“承炫,你节哀,多保重!”

薛府的遭遇比颌王府要惨得多,对夏承炫的心情,薛宁感同身受,自然明白,这个时候安慰是最没用的。

是以,进门许久,关于颌王府境况他一直绝口不提。

“珍重!”

“珍重!”

二人相视一笑,几乎笑出了泪花。

... ...

“张帮主独饮?”端木敬与张遂光对座,见他咕噜咕噜往嘴里灌着酒,笑者问道。

张遂光放下酒坛,舔(*)净唇上酒渍,笑着回道:“这酒列得很,想来你也不会喜欢喝。何况,这是我老丈人亲自酿的,还真舍不得拿来待客。”

“哈哈...张帮主真是个直爽的人!”端木敬笑道,半点愠意也没有,“那我也不兜圈子了。”

这是他们初次见面,却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以通过“千里眼”合作过好多次。

“这是自然。”张遂光微笑着言道,“我就是一个江湖粗人,甚么都喜欢简简单单、明明白白。端木将军亲来此处,自然不是为些细枝末节的事,在下洗耳恭听。”

他在都城早已无事,留在此间,便是在等厥国的人找上门。论审时度势,张遂光自认绝不输给谁,他已猜到,接下来会有一笔大买卖。

果然,端木敬来了。他来,自然是谈买卖的。

这些年,厥国帮了张遂光很多,但他从未把他们当恩人,而是把这看成一桩桩买卖,只是恰巧每次自己都能从中获益罢了。

当然,他对端木玉也确实心怀感激,不仅感激,也极其欣赏,“这是一个值得与之合作的人。”

“张帮主以为夏牧炎处境如何?”端木敬正色问道。

端木玉信中有写:与张遂光交,言必以诚,诺则必践。很显然,端木玉认为张遂光是个极其聪明、敏感的人,很难骗到他,且他定是个不愿意吃哑巴亏的人。

这种人,绝不能虚利以诱,只能互利共赢。

“他离大华帝位不过咫尺之遥,以他的性子,定然耐不住等待,只怕近来便有行动了。”张遂光似笑非笑回着,“夏牧炎绝非易与之辈,一旦他登基,大华局势或即扭转也说不定。”

他微笑盯着端木敬,低声道:“以贵主的眼光,自然看得透彻。既看得透彻了,便绝不会允此事发生。端木将军此行,倒真给在下带来一个难题了。”

端木敬努着眼,暗暗心惊,“这张遂光果然不是凡人,眼界见识只怕不输胥先生。”

“不过,在下虽自大,却也不至于狂妄到去对付一个得势的亲王。此事,我实在有心无力,怕是要将军白跑一趟了。”张遂光正色道。

先前他肯与夏牧炎合力对付夏牧仁,一来对方不在都城,一旦事发痕迹容易抹去,任谁也难以查出甚么,光凭怀疑,朝廷还不敢拿他盐帮帮主怎么样;二来对方事先无防备,孤军奋战没有后援,己方有必胜把握;三来端木玉和夏牧炎给的回报非常优厚,他难以拒绝。

此次不一样。

夏牧炎是此时之位尊尤胜已经故去的三王,端王令执金卫保卫赟王府何尝不是要护他周全?盐帮及九殿在坪上原一战中折损颇重,此时与赟王府及执金卫敌对,未必能占得上风。

何况,夏牧炎如此深谋之人,怎会没有暗里的力量?单是张遂光的势力,决计不能与之匹敌。

“饶是如此,张帮主还是不想让他登基。”端木敬笑道。

张遂光自然不希望夏牧炎登基。他在世一日,赟王府暗杀夏牧仁的事便有事发的可能。夏牧炎此时倒不在意,待他政权稳定,绝对不能容张遂光。

且盐帮、九殿势力如此大,夏牧炎怎会不忌惮。

这些日子,张遂光隐隐有些不安,有些悔意。他没想到夏牧炎除了夏牧仁后,这么快便又除掉了夏牧朝、夏牧阳,转瞬间便如此靠近帝位。早知如此,便是给他再大的诱惑也不会参与此事。

眼下时间不够。不够他将势力扩张到能够揭竿而起、裂地为王的地步。

“呵呵...”张遂光笑而不语。

“我家主人诚心与张帮主合作,叫我带来了可以助你搬倒夏牧炎的东西!”端木敬冷笑道。

张遂光眼光一凛,如两道光刀射出,“哦?”

第二一三章 言不尽三人成虎

邻国陈兵边境的消息早已传开,近来大华的王公大臣也死了数十个,然,这些都没有影响都城百姓的日常闲聊。

一间叫“清风”的茶肆中,茶客坐得满满当当,还有许多凑热闹的老老少少,或蹲或站,把一个尖嘴老头围在正中。

“不会罢?老端王一把年纪,还有几日可活的?怎会去这般折腾?”一个矮壮中年狐疑道,“倒落个篡位谋权的坏名声。”

尖嘴老头见有人驳斥自己,脸色一沉,大声回道:“那莽汉子,你知道个甚么!我东家徐员外祖孙三代皆是御用的龙袍师傅,昨个儿夜里,端王府来了一群人强行把徐府一家人给掳了过去,这...这还不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么?”

“竟有这档子事?”人群中传出一个声音。

“嗨,哪里还能有假?你们到翟家巷去打听打听,便知我有没有诓你们了。”尖嘴老头满脸通红道,唾沫星子喷出好几尺远。

大家正嘀咕着,门口处有人接话道:“这事再真也没有了,我家便是翟家巷的。”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往门口看去。

搭腔的原是个跛脚汉子,正坐在靠外的茶案上,见大家都看过来,清了清嗓门道:“这位大叔所言千真万确!”

这话一出,茶客们的意兴更浓了,脸上尽是期盼的神色。

“小子是翟家巷巷尾铁铺的烧火学徒,在师傅的铁铺已经四个年头了。这徐裁缝可是翟家巷里有名头的人家,给皇家做了几十年的龙袍。他们家的裁刀、剪刀都是我师傅给打的,经常会拿到铺子里来修磨修磨。是以,小子跟徐老太爷、徐老爷常能碰上面,也算相熟。徐家出事,师傅和我心里也都不痛快,今日铁铺便没有开张。”跛足汉子正色道,“唉,也不知道做好龙袍后,端王府会不会放过他们一家。”

他既说出了自己的来历,有道出了和徐家的关系,顺带还提了自己何以在此,好教大夥儿听得明白。此时他微微低着头,脸上挂满了担忧。

听了这些由来,茶客们更来劲了,纷纷催促跛足汉子细说昨晚之事。

... ...

张遂光脸上笑意越来越盛,双手渐渐握成了拳。

“张帮主,看过这些东西,感觉如何?”端木敬半眯着眼,轻笑道。

“上酒碗!”张遂光并未答他,转头对外大喊道。

小厮应声捧来两个莲花碗,端放在二人面前,再缓缓退了下去。

“哈哈,今日酒兴浓,将军原来是客,不如共饮一碗我丹阳城的美酒。”张遂光大笑道。言毕,也不管端木敬应是不应,径直把他面前的酒碗取来,倒满放下后再给自己满上。

酒已满上,哪有辞却的道理?

端木敬虽不好饮,然,闻着莲花碗中溢出的浓浓酒香竟也有了酒意,双手端起酒碗,与张遂光对碰,再一口而尽。

辣。

酒才入喉,端木敬便觉嘴里火辣辣地疼。

厥国地处南疆,靠海、多山而燥热,百姓喜茶多过好饮。且便是饮酒,也多为兑水的米酒。

他虽不常饮,却非不能饮,一般的黄米酒,也能喝上两、三斤,合大碗五、六碗。然,像这样烈的酒,端木敬还从未喝过,一时有些懵了。

“将军再来一碗?”看着端木敬哽着嗓子的样子,张遂光有些戏虐说着。

再来一碗?

端木敬想开口拒绝,却说不出话来,忙用力摆着手,好半晌乃道:“不喝了!不喝了!”刚说完,又干咳了几声,半晌乃道:“你这酒太烈...”

“咳...咳...你这酒太烈了,我喝不来。”端木敬咳地几乎流出了眼泪。

近年来,他还从未如此狼狈过,此刻,一股怒意在心底慢慢升起,“他是故意的!”

“呵呵,原来端木将军并不善饮,在下疏忽了,还请多包涵。”张遂光“满脸歉疚”道。

“不碍事。”端木敬清了清嗓子,笑着回道,声音已有些沙哑,“正事已毕,我等你的好消息。就此告辞!”

张遂光站起身,笑道:“好,在下也不便久留,请!”言毕,把端木敬送到了厅外,转头谓候在一旁的管事道,“送贵客!”

显然,他并无意送端木敬出府。

斟满一杯酒,一口而尽。

再斟满一杯酒,再一口而尽。

最后干脆提起酒坛,引颈狂饮... ...

“端木玉,不得不说,我以前还是低估了你。然,我张遂光可不是夏牧炎,你最好也看清这点,否则...呵呵!”张遂光斜倚着紫檀椅,一手支身一手拎着空酒坛,轻声念叨着,“夏牧炎自然要对付,却不能由着你们的法子来,我可不想成为一颗不得已的棋子。”

... ...

午时二刻,正当饭点,“君悦”酒楼客满盈门。

这家酒楼位于十字街交汇口,对面是妓馆,右边是客栈,人流往来整日不断,实在是个极好的位置。

“小二,我要的菜怎还没上?我们急等着出城呢!”一个虬髯壮汉朝柜台吼道。

他这一吼,整个楼面的食客都投来了目光。小二见状,急急跑了过来,看着壮汉一桌四人,笑呵呵回道:“老爷稍候片刻,我再去伙房催一催,误不了你的行程。海涵!海涵!”说完,麻利地跑向伙房,朝内叫道,“兑乙桌尊客的烧酿肥鸡、清蒸螺蛳鱼、小炒牛腰子、酸溜果果菜加急!”

“唉,娃儿他爸,要不先不吃罢,赶紧出了城再说。”虬髯汉子对座的是个裹着头巾的中年妇人,一脸着急谓他道,“保命要紧啊!”

“可不成!我们倒不打紧,却不能饿着两个娃儿。”壮汉子摇头不允,正色道,“虽说城外聚了几万兵,这一时半会儿的,想来也还不至打起来,吃顿饭的功夫而言,误不了事。磨刀不误砍柴工,此去渠州有近三百里远,我们吃顿好的,赶路才有气力。”

他二人话音皆不小,方圆几桌的人听他们嘴里又是出城,又是保命、打仗的,皆是大为好奇。

邻桌一书生模样装扮的年轻男子凑近了些问道:“这位大哥,你们说出城保命甚么的,这...这从何说起啊?也没听都城说有甚么不平之事啊。”

虬髯汉子四下望了望,见大家都瞄过来,有些“忌讳”地压低着嗓子,回道:“你不知道么?白衣军陈兵在城南,今日便要攻打都城啦!”

“竟有这事?不可能罢?”书生脸色一惊,问道。

“错不了的。”虬髯汉子靠近他一些,道,“我舅舅是白衣军的一个佥事,昨日遣人送来急信,说他们近日便可能攻打都城,叫我带着一家赶快出城逃命去。”

“这白衣军怎敢来攻打皇城?”书生大声斥骂道,“想造反了不成?”

越来越多的食客听了此间对话,皆不知不觉围了上来。

人群中一个黑脸汉子蓦地大声言道:“呔,我就觉得有古怪,果然如此!”

众人闻声皆好奇,不约而同看了过去。

书生问道:“甚么事?怎不说清楚些?”

“唉!”黑脸汉子懊恼叹道,“这白衣军向来驻扎在下河郡的,前几日竟开到了城南。你说,这几万精兵几百里开过来做甚么?”

数万白衣军陈兵城南本就无法掩盖,此事早已在都城传开。只是,谁也没有想过他们会是来攻打都城的。

另一个老者也凑了上来,搭腔道:“我听说是端王把他们调过来的。你们有谁知道白衣军主帅是谁么?”

“是贽亲王啊,这个谁不知道。”人群中有人答道。

夏牧阳被世人称为“武王”,便是因其是大华最强战力白衣军的统帅。

“此一时彼一时啊。”先前搭腔的老者叹道,“武王在庇南被厥国人陷害了,如今白衣军的统帅是他的副将夏靖禹。那夏靖禹可是端王的得意门生呢!”

“哦,竟还有这层关系?会不会弄错啊!我却不知。”虬髯壮汉“奇”问道。

“我倒也听过这事。”书生接话道,“端王在华子监授学多年,军中武将许多都是他们学员,夏靖禹是平康侯府的公子,进华子监受学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这全部足以证明他领军开到城南是端王的授意啊。更不足以说明,他会攻打都城啊!”

“不错!小公子说的有理。”书生的话竟有不少人附和。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先前说话的老者又道,“你想想,三王是甚么时候死的?端王甚么时候开始把持朝政的?白衣军是甚么时候来的都城?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哪来那么多巧合。你没听说么,翟家巷的徐裁缝一家昨夜被端王府的人掳走了。那徐裁缝是做甚么的,那可是一家三代给皇帝爷做龙袍的。啧啧...不多说了,说多了惹祸上身。”

老者话说到一半即止,脸上一副自危不已的形容。

东城、西城、南城、北城... ...

酒肆内、茶馆中、客栈外... ...

端王、夏靖禹合谋篡位的消息越传越广,渐传渐真。

第二一四章 就中自有痴儿女

出了城关后,易麒麟、云晓濛、易倾心三人只行了两个时辰便在官道旁的一家小客栈落了脚。

他们皆无要事在身,自不必着急赶路。

都城往西乃是通往浮阳、安咸诸郡,驿道向来繁碌,无论寒暑、晴雨,镖车、商队都是络绎不绝。此处虽不僻静,客栈生意却算不得好。正值饭点,膳堂也只坐了两桌。

饶是如此,三人仍是挑了一张膳堂外靠近驿道的案桌坐下,既容易被路人瞧见,也容易打量过往路人。

易倾心面东而坐,频频抬首眺望。只是膳已毕,人仍未至。

“晓濛,你可知倾心今是怎的了?看起来倒有些魂不守舍。”才进了客栈,易麒麟便问,“往日也未见她这般啊?”

“呵呵,这不是在等梅公子么。”云晓濛看向外面的易倾心,笑着回道。

“滋~~~”易麒麟脸上露出似懂非懂的神情,歪了歪头,喃喃道,“这...你是说...?”见云晓濛轻轻点了头,竟讷讷说不出话来。

一直以来,这个孙女都是易家的掌上明珠,被一家人宠上了天,这时突然知道她有了心爱之人,瞬间觉得空落落的。

“远尘...?”

“远尘!”易麒麟猛然想起一事,脸色骤然一黑,冷哼道,“这决计不成!不都说他和颌王府的郡主有婚约么?这不成,决计不成!我孙女可受不得这个委屈!不行...”说着便要去找易倾心,花白胡子都快要竖起来了。

见他又急又躁的样子,云晓濛心里说不出的羡慕。她是孤女,自小养素心宫,身边只有师傅、和一众师姐师妹。宫里同龄弟子甚多,她幼时也不出挑,自得不到多少宠爱,更别说被捧在手心里了。

“易前辈!”云晓濛低声唤住他,笑道,“你此刻去找漪漪做甚啊?”

易麒麟本已迈开了步子,正要朝外行去,听云晓濛这么问起,总算收住了身势,回过头看着她,自谓道:“这倒是。我会儿过去做甚么?女孩儿家总是脸皮子薄的,我真糊涂了。”说完,又回过头看了看易倾心,目光复杂,乃对云晓濛道,“甚么时候的事了?我竟半点也不知。我们到里边喝会儿茶,你跟我说道说道。”

... ...

摘星阁以消息灵通名闻天下,然,其产业又何止是帮人打探消息?

安如庆北上都城后,主理摘星阁北方事物,这几年酒楼、米行、绸缎行、药铺已不知开了多少家,说是日进斗金一点也不为过。然,他却几乎甚么也不管,一应交给安北打理。

安北是摘星阁元老,多年前便被安乌俞派来的北边,对安家绝对忠诚,安如庆自然信得过他。

近来,他自觉武学进益甚缓,只怕要落于众弟兄的下风了,索性把诸事都抛给了安北,自己躲在了院子里,已有月余未出过门。

“贯去如流星!”

院落中,安如庆单手执剑向前疾速刺去,手腕不停轻抖,气势如虹,身似游龙。“咻!”剑身在空中轻晃,激荡出一阵阵嗡鸣。

声响未歇,又是同样一剑,回刺过来。

“侧来不见影!”

剑招回刺只及七成,去势忽然止歇,安如庆抖剑由下向左上斜挑、圈、撩,剑招又急又险,如鬼如魅。

“随风叶如坠,不见浪里旋!”

只见他脚下步子倏然加快,再翻身跃起数丈,自高处俯冲而下,手中长剑不停击刺回旋,剑尖笼罩了好大一片空间。

如此,安如庆接连使出百余招,无一不是剑走偏锋,灵如蛇电。

“唉,我这套剑法灵动有余,变招也算繁复。只是使剑之时,气力难贯,难免有些厚重不足。厚重不足自然难以久继,若得先机而不能速胜...”剑法愈渐纯熟,安如庆的脸上却半脸喜色也没有,显是颇不满足。

便在这时,墙角处传来一个声音:“喂,想甚么?你这剑法厉害得很哩。”

骤然听了这话,安如庆不由得大惊,循着声音望去,见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白衣青年正坐在围墙上朝自己笑着。

“嗡~~~”剑柄一旋,剑身发出一阵蜂鸣,安如庆执剑在手,凌空迈出五六丈,向那白衣青年杀去。

... ...

一壶茶见底,前事也已叙完,易麒麟皱着眉,多有为难之色。

他与妻子是尊父母之命成的亲,四十几年来,相互之间一直是敬多于爱。说到底,这般少男少年的情爱思慕,他从未经历过,自也不知是甚么滋味。

“嗯... ...”易麒麟端着再也吮干的茶杯,重重喘着气。

不好办啊。

“坏就坏在那小子已有了婚约,否则,自己孙女与他算是一对璧人了,不好办啊。”易麒麟苦恼地想着。

云晓濛坐在对座,笑着道:“易前辈,你也莫烦了。我瞧梅公子也是个顶尖儿的儿郎,配你家倾心,正合适。”

易麒麟摇着头,老嘴吧哒吧哒抿着,回道:“唉,远尘那孩儿我也喜欢的紧,他若是没有婚约在身,那自没话讲的。只是,他既是颌王府既定的女婿,倾心要凑甚么热闹,不成话啊!这...总是不成的。”

一来,夏承漪是郡主,位尊非凡,易家在江湖上虽也有盛名,却仍不足并提。

二来,梅远尘与她有婚约是在前,而自己孙女结识他在后,所谓先来后到,易家也不占理。

然,瞧着易倾心频频顾盼的样子,实在又是一副陷身情网痴女儿的模样,易麒麟禁不住地心疼。

“易前辈,当下忧心这么许多,还为时尚早呢。且梅公子与颌王府郡主的婚约也是道听途说,还不知道真假。等他赶上来,我寻个机会问问他。倘使他与倾心互有情愫,呵呵,婚约甚么的也未必是障碍。”云晓濛开解道。

易麒麟微微点着头,又重重叹着气,也不知是赞同不赞同。

... ...

院落中,两个身影腾空而起,挥剑对向冲去。

“铿!”身形交错的瞬间,两剑相激,将他们各震开数步。

剑鸣消,二人也各自站定,皆努眼紧盯着对方。

“徐簌野,我还是打不过你。”半晌后,安如庆还剑入鞘,恨恨道。

第二一五章 原本便是一家亲

“徐簌野,两年了,我还是打你不过!”安如庆还剑入鞘,恨恨道。

适才两剑相激,劲力反弹将二人各自震开,他已感到对方有意收了几分力。

饶是如此,他还是退了七步,而那白衣青年只退了六步,高下立判。

那白衣男子这时也收了剑,行上前,揽住安如庆的肩,与之并行,撇嘴笑道:“打我不赢又不是甚么丢脸的事,天下打不赢我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呢!你这进益,已是大大超了我的意料。”

安如庆蓦然停下脚步,侧首看向他,似乎想要看穿他。

徐簌野瞪着眼,一副很讶异的模样笑问道:“你干甚么这般看着我?”

“妖孽!”安如庆手上用劲,一把推开他,气骂道。说完这句便再不去理他,径直朝屋内行去。

徐簌野半点也不在意,哈哈笑着跟在后面。

... ...

一道高院侧门前,三马、一辇徐徐驻足立定。

骑马的是一个高壮中年和两个华服少年,这时三人皆已下了马。年纪稍长一些的少年给守在门口的府兵送去了拜帖,而年幼一些的则行到了马车旁,朝辇厢内轻声唤道:“姐姐,颌王府到了。”

车夫是个黑瘦的老汉,双眼一看就是机灵的主,马车刚停下便取了一条小方凳,在辇厢左前放定、按实。少年见此再朝辇内道:“姐姐,可以下辇了。”

传来一阵窸窣后,垂寰结辫的小丫头搀扶着一个极貌美的少女下了车辇,不是芮筱灵又是谁?

“小姐,小心!”

在之前,府兵接过众人的拜帖便送去了执事房。很快,一个身形微胖的高个中年男子小跑着从侧门行了出来,躬身向四人执礼道:“芮大爷、芮三爷、芮小姐、芮公子好!四位尊客,请随我往偏厅稍坐,小厮已去请世子爷了。”

言毕,退位到左前,引着众人向内行去。

夏承炫与芮筱灵的姻亲是夏牧朝和芮如闵在世时定下了的,此事在颌王府及芮府上下人尽皆知。然,因着种种缘由,除了芮图贤,其余三人却还不曾来过颌王府。

是以,芮图延、芮筱灵、芮意霖三人,管事一个也认不得。

好在芮图延送过拜帖,管事从其上看到芮图延、芮筱灵、芮意霖三个名字,名与人稍一比对,自也就明了了众人身份,不至于出甚么错漏。拜帖之用,此为其一。

芮筱灵本想着入秋后的某个黄道吉日,颌王府的接亲队伍会用十八抬的大轿把自己迎进正门。成为世子妃后,借着颌王府的贵重,芮府也能重现恢复往日的声威。

事不遂人愿,美景终落空。

夏牧朝身死,颌王府骤然失势,自顾尚且不暇,只怕想帮搭同样失去主心骨的芮府也已是有心无力了。

“去罢,颌王殿下虽已不在,你和承炫世子的婚约还在,颌王府对芮家的恩情还在。我们去看看他罢,这几日,他心里定然苦的很啊!”今早膳桌上,芮图贤谓众人道。

那种家道突崩的茫然、恐惧,他不久前才亲历过,自然感受深刻。

先是二弟芮图鹜在庇南哗变中不明身死,再是父亲芮如闵在府上被杀手暗害,芮家在朝中为官的,仅剩自己这个三品的奋威将军。

在皇亲贵宦云集的都城,他一个正三品的副职算得上甚么牌面?只有一个芮图贤的芮家,还有甚么分量?

自此,芮家算是垮了。

他清楚记得父亲的丧仪上,那些故旧、亲友看自己的眼神全没有了往日的敬畏与亲善,更多的是勉强压制着的幸灾乐祸。

人心本如此,人走茶凉。

不落井下石已是高德,遑论雪中送炭?

只夏牧朝不一样。

丧仪之上,他寡言少语却情真意切。甚至,所送的挽联竟是以亲家自处,这可是偌大的一份恩情。

颌王府与大将军府联姻之事仅为两位家主口头议定,知之者甚少,他若不提,芮图贤何敢言?

世人皆知,颌王府志在帝位,而没落的芮家绝非联姻的上上之选。都城待嫁闺中的女子,家世比芮筱灵好的可不在少数,而夏牧朝遵旧诺,守旧约,无异于是给芮家止了血。

原以为芮家山穷水复的形势,居然也很快便有了大转机:先是一道赐婚的圣旨送来了府上,芮筱灵与夏承炫的亲事终于订下;不几日后,芮图贤竟升任至从二品的兵部右丞;接着芮图延被破格诏入尚书台,成为从五品的尚书台执事;再不久,芮意霖也被委以了正七品的民部执笔,踏入了仕途。

芮家总算柳暗花明见云开。

芮图贤从未问过,却知所有那些皆是出自夏牧朝的手笔,纵然他也从说过甚么。

这是夏牧朝对芮府另外的一份大恩。

如今,夏牧朝已遇害,颌王府势微,芮图贤以为,这正是他们报恩的时候。他是武人,认着有恩必报的死理。

一行人到偏厅时,夏承炫仍未至,管事引着四人坐定。

... ...

“你大老远跑来,总不会是来看我的。”安如庆自斟自饮一杯,脸色不喜,“甚么事?”

“的确有事。”徐簌野回道,“你帮我找个人。”

“谁?”安如庆没好气问道。

徐簌野笑着回道:“张遂光。”

听他说出这三个字,安如庆居然由怒转喜,笑呵呵道:“你是要跟他较量么?那可好得紧呢!”

“呸!”徐簌野笑着啐道,“张遂光武功极高,便是我爹也未必能胜,我既不疯也不傻,跟他较量甚么!”

“哦?谁说的?”安如庆凑近些问道。

徐簌野也自斟自饮了一杯,乃道:“我爹啊。别扯开话茬,徐家在都城的人不多,好几天了都没查出他在哪,我只能来找你了。”

“张遂光的行踪岂是容易打探到的?你们徐家的人能查到才怪呢!”安如庆笑道,“摘星阁自然是知道的,可不能白告诉你。”

“好啊,你若不告诉我,我便就把先前做的那些恶事都告诉我姐!”徐簌野笑着道,一脸的有恃无恐。

安如庆听了,脸色一惨,忙赔笑道:“别!别!别!千万别!他住的地方可不易找,我让人领你去。”

徐簌野重重拍在他肩上,笑道:“这便是了,姐夫!”

第二一六章 力分则弱合则强

长者虽善,却不知何以亲。

有圣旨在,芮图贤认定夏承炫便是自己的佳婿,心里自然而然把他当成了自家人。然,此时二人尚未完婚,于制于礼公皆大于私,他自小长在官宦家,向来尊制重礼,今也未敢因私废公,是以,厅堂之上仍执了下礼。

少者虽竟敬,却不知何以恭。

颌王府如今是风雨飘摇,夏承炫也立誓五年之内要替父报仇,可谓生死难料,实在不想再牵连芮家及芮筱灵。只是数月来,夏承炫出入芮府勤快,与芮筱灵早已互生爱慕,行止间对其父本能地多了几分恭敬,不觉间躬了身竟也欲行下礼。才低首,便想起此节,一时进退维谷。

“呵呵,你与筱灵的婚事已定,我们自是一家人,也不拘泥这些虚礼了。”见夏承炫左右为难的样子,芮图贤轻笑着安慰道。

一家人?

夏承炫但觉鼻尖一酸,心中一暖,乃深深弯下腰,只轻声说了句,“是。”

... ...

凌城斋占地虽百亩,确是隐在城南的一片林子里,寻常人要找到此处可谓千难万难。摘星阁寻人追踪的本事,天下无有门派能及,便是九殿要杀人,有时也得从摘星阁买事主的消息。

张遂光在都城尚有未竟之事,也并未刻意隐去自己的行踪,摘星阁要找到他自然不算难事。

城南小径上,两骑一路快行,最后在一处密林外勒马站定。骑上跃下一黑衣汉子,只见他从怀袋中掏出些甚么物事,分别行到几棵大树下一阵捣弄,再退了回去。

“徐公子,稍候片刻。”黑衣汉子在骑上男子跟前站定,躬身报道。

徐簌野跃下马,看看那几棵大树,再看看眼前的黑衣男子,怔怔问道:“你先前那般捣鼓是在做甚么?”

“这?小的不能说。”黑衣男子把头低得更深,为难道,“我若说了,二爷定会重惩。”

江湖上各门各派都有自成的规矩,摘星阁建派数百年,历久不衰,森严的门规便是其因由之一。

“你们二爷都听我的,我说要他带我来找张遂光,他不就让你带我来了么!”徐簌野贼兮兮说道,“你们二爷他怕我,我叫你告诉我的,他决计不会不允,你但讲就是了。”

他手里握着安如庆的把柄,这几年来便一直以此要挟,可谓屡试不爽,已尝尽了甜头。

“骗我妹妹嫁给了你,你又没有妹妹嫁给我,不从其他地方收回点本钱,我可亏大了。”每次让那位摘星阁的二公子吃瘪,徐簌野都是这般对自己说道,如此来,心里竟真的没有甚么愧疚。

“莫要磨蹭了,快些讲,我自不会跟你们二爷说这事。便是他知了,也自有我担着,操甚么劳什子心?”徐簌野咧嘴笑骂道。

黑衣汉子想着,这本也不是甚么紧要的秘辛,且徐公子是二爷的大舅子,自不算外人,即便二爷知了想来也不打紧,乃轻声回道:“盐帮的隐秘之所都设过暗号的,啰,那三棵树下都是掘了地洞的,下面便有对暗号的人。倘使未跟他们对过暗号又或暗号没对上贸然闯进去,便是冲撞了人家,那可了不得,怕是少不了一番厮杀。”

“竟有这般缘由,难怪我们寻他不到呢。”徐簌野啧啧叹道,“那他们的暗号是甚么?”

黑衣汉子脸色一紧,又低下了头,正声回道:“徐公子,事涉机要,未经二爷面允,恕小的不能相告。”

这汉子是老江湖,自然知道哪些说得,哪些说不得。

徐簌野见他语出铿锵,知自己威逼利诱也是无用,也就不多问了。

便在这时,一个青衣汉子从林中走出来,向二人躬身执了一礼,乃道:“敢问尊客大名?小的好去通报。”

“若州徐家——徐簌野。”

“哦,是徐公子。小的这便去通报,烦请稍候。”那汉子笑了笑,显是听过徐簌野的名头,当即闪身快步隐入林中不见踪影。

... ...

话过三巡,总算宾主顾虑尽去。

“承炫,你往后作何打算?”芮图贤问道。

日后要做甚么?这几日夏承炫一直在心里问自己。父仇自然要报,活着的人也不可辜负,便是他给自己的答案。

“远尘今日已出城去迎父王的灵柩了,我首要做的,自然是办好父王的葬仪。”夏承炫轻声回道,“父王下葬后,依礼我和漪漪是要守孝三年的。我思来想去,总觉虚礼倒不那么重要,照顾好眼前的人才是父王想看到的。漪漪和远尘,筱灵和我皆有婚约,不如我们择日完婚,以冲喜代守孝。我已致信梅叔叔,想来他也是我一般的想法。”

听及此,各人脸上皆有喜意,芮图贤看向女儿,见她正低着头,面红过耳。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第三,自然是找仇人报此大恨了!”夏承炫沉声道,“仇人势强,光靠颌王府,只怕此事难为。送去锦州给梅叔叔的信中我也有提过,欲让梅叔叔回都城。梅叔叔是父王最亲信之人,远尘又是颌王府的义子,且他和漪漪的婚期将近,两家本就不分彼此。要和仇人斡旋,只怕承炫谋略尚不足,有梅叔叔协佐,自然可多几分胜机。”

其实,他叫梅思源回都城,除此外,自然也是忧心他的安危。此前安咸盐运政司府接连受袭,死伤甚重,梅家在锦州也是腹背受敌,苦苦支撑。

分则弱,合则强。于颌王府、梅府皆是如此,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承炫,芮家虽已今非昔比,总还算有些用。且不说你和筱灵的好事将近,便冲着颌王殿下对芮家的恩情,我们也定然与你们同进退,共荣辱。”芮图贤今日来此,便是想告诉夏承炫,无论他要做甚么,芮家都会站在他的身后。

芮家竟是来表态的?这是夏承炫先前所不敢想的。

要知道,亲外公知他要对付贽王府时尚有犹疑,何况往日情分不算深,仅靠一张圣旨定下婚约的芮家。

夏承炫双拳紧握,轻声应了句“好”。

第二一七章 最难却拒凤求凰

出颌王府后,梅远尘不敢稍歇,径直驱骑朝城关奔去。

他向来性子腆,从不喜旁人候他。

何况是候他的是三人...

更何况还有两名女子...

更不用说其间有一个誉满江湖的德高老者...

马虽良,道坦荡,其负非重,然,一日所去亦不过千里尔。扬鞭再高,抽打再狠,也不能更快,此为其限也。

梅远尘目力甚好,百丈之外犹能视物清明,远远便望见一道倩影在驿路边徘徊。形容虽不能辨,鹅黄色的裙裳却依然看得出正是易倾心。

此情此景,不免教人又暖又躁,既喜且忧。

易倾心怕梅远尘策马太快会错过此处,是以,一直便在客栈外来回,不时向东顾盼。

抬头间,百余丈外的扬尘处一匹枣红色骠骑正驰骋而来,努眼细看去,哪里还不知是谁来了?

一时执袖挥舞,语笑嫣然。

千里马之力为一息三丈,百丈之距,不四十息便至。

“吁~~~”枣红马鼻头吃痛,理会了驭者之意,行进中突然前足悬空,兜转半圈止住了身形。

易倾心已行到马匹前,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地看着梅远尘,“还没吃过午膳罢?我叫掌柜的温了些饭菜,你快来吃些。”

跑堂的小二见有客至,急忙快步行来,接过缰绳把马牵去了马厩饲喂。

此处前后十余里并不着村落,途经此地的多半是稍事休息的赶路人,往往会趁着进食稍歇的空档叫小二喂饱坐骑。

小伙子常年送往迎来的,早已活成了人精儿,不待梅远尘吩咐,便先把事给办了,倒给他给省去了一番无谓的唇舌。

易倾心缓步行在前,梅远尘在后亦步亦趋。佳人频顾首,笑靥如夏花,更教他不知该如何自处。

“要不我先去跟易前辈、云宫主说一声罢?”梅远尘讷讷说着。

“爷爷和云姐姐有事情聊,你去吵他们作甚?”易倾心回过身,歪头笑道,“适才马嘶声那么响,他们自然听得出你赶来了,不必多此一举。你先去吃过饭,填饱了肚子再说其他。”

梅远尘还能说甚么?且他肚子也确实有些饿了。

蒜蓉冬瓜、红烧鸡、牛骨汤还有两个临时煎的荷包蛋,这便是易倾心让店家给梅远尘备的午膳。

“倾心,这么许多菜,我一个人哪里能吃得完?”梅远尘笑道。

“谁说是给你一个人备的?”易倾心皱着琼鼻一脸嗔笑道,“我肚子可也饿得咕咕叫呢。”

先前午膳,一来她腹中并不觉着饿,二来心里有所挂念,看着菜肴也提不起食欲,竟是点滴不曾入口。

现已过去一个多时辰,良人也已归来,易倾心只觉饥肠辘辘,肚饿难耐。

小二端上了两碗白米饭,两副新竹筷。

易倾心显然是真饿了,拿起筷子便夹了最大的一块烧鸡肉。然,她却未送进自己嘴里,而是放到了梅远尘的碗中。

“远尘哥哥,快吃罢!”易倾心笑嘻嘻说道。

声音软糯甜腻,却是攻心之利器。

“哦,你也吃罢。”梅远尘尬笑道。言毕,埋下头快速扒着饭,不敢去看对座佳人。

见他似在刻意避开自己,易倾心黛眉一皱,气呼呼嗔怪道:“哼,我给你夹了好大一块肉,你怎不给我夹菜呢?且不知甚么叫礼尚往来么?”

梅远尘忙停下手里的筷子,抬起头,茫然应了声,“啊?”

醒悟过来后又觉得自己实在太过蠢笨,急忙挑了一块鸡肉,就要送到易倾心碗里。

“我不要吃那个,肉吃多了会长胖,长胖就不好看了。”易倾心放下筷子,撒气道。

女孩儿家的心思最是难猜,猜对也是错。

“胖?你哪里就胖了?”梅远尘心里狐疑,却不敢开腔,应了句“哦”,便夹起一个荷包蛋,小心翼翼放到了易倾心碗前,嘿嘿笑道,“倾心,你吃鸡蛋么?我闻着挺香哩。”

“那么香,那你自己吃罢。”易倾心笑着摇头不允。

梅远尘本来就要放下的,听了她那话,只得又收了回去,却不知该放回菜碗还是夹到自己饭碗中。

瞧了他憨傻的模样,易倾心经不住“噗呲”笑出了声,“好罢,这个荷包蛋给我,剩下那个你吃。”一边说着,一边夹起剩下的那个荷包蛋放到了梅远尘碗中。

“远尘哥哥,你夹的那蛋,怎还不给我?”易倾心嬉笑道,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我真笨!”梅远尘不禁又在心里自骂一句。

然,他手上可不敢再耽搁,忙把蛋稳稳当当放在了她碗里的米饭上。

“呵呵,快吃罢!”易倾心拾起筷子,甜甜笑道。

这一顿饭间,梅远尘碗里的菜便没有吃净过。

“再吃一点。”易倾心又夹了一块冬瓜,放到他碗里。

此时,三大碗米饭下肚,他早已饱胀,见她仍不停给自己夹菜,脸色不由一苦,轻声道:“倾心,你自己多吃些罢,我...我实在吃不下了。”

“可是你只给我夹了一个荷包蛋呀。”易倾心可怜兮兮说着,“我又不惯净吃白米饭。”

她这是摆明了赖着梅远尘,偏偏又是一副苦哈哈的形容,倒真叫人生怜。

如此近距离看着她娇俏机灵的模样,梅远尘虽知不该,却也情难自禁,应了声“哦”,便老实给她夹了半碗的菜肉。

小计得逞,易倾心咯咯笑着把剩下的饭吃完。

... ...

“像甚么话!这像甚么话?”易麒麟摇着头,气呼呼叹道。

适才,他与云晓濛行后门出去散步,正见易倾心捉弄梅远尘给她夹菜,不禁气得花白胡子竖起来。

“亏的是远尘性子温厚,也任她使役,换成了旁人,谁个儿受得了?”易麒麟正在气头上,脚步不觉便行得快了。

虽是未时二刻,然,天上积云甚厚,太阳只偶露光芒。

易麒麟想着,梅远尘行近三百里才至此,人马皆疲乏,一时也不宜赶路,便唤云晓濛行出客栈来兜步,赶巧瞧见了自己孙女作恶。

若不是云晓濛拉着,他非要行过去斥训一番不可。

“唉!我算是看出来了,倾心对远尘是真用了情。只怕妹有情郎无意,累她受挫受伤,不得快活啊!”易麒麟负手而立,正色言道。

云晓濛却不以为意,摇头笑道:“我也看出来了,最难却拒凤求凰,应当是郎情妾意得成眷属!”

第二一八章 计武盟先谋地利

“嘚嘚... ...嘚嘚... ...”这是手指挨个敲打案桌的声响。

张遂光看着徐簌野,带着一丝狐疑的笑,两人已半盏茶也不曾开口说过话。徐簌野一脸轻松的样子,倒半点也不似客访主家,行止间流露出的自信、坦然显而易见。

重整武林盟?

“嘚嘚... ...嘚嘚... ...”张遂光手指不停轻敲着茶案,思索着他适才说的那番话。

六月初,江湖上应朝廷征召而来都城的大门派当家人,都被请去端王府,在其间待了十余日始回。

虽说王府下人日常招待不可谓不恭,食宿供给亦算得上佳,然,众人终究是被限制了来去,隔断了与外界的通联。

这不是软禁又是甚么?

都说江湖人恣意豪爽、性子野,向来都是来去由心,想做甚么,便做甚么!除了江湖规矩,旁的甚么,他们鲜少理会。

被请去端王府的可都是武林中顶尖儿的高手,是声名响彻一方的大人物。平日在门派里,他们自然受尽门人拥护爱戴;在外跑江湖,行到哪里也都享着尊客的礼敬。

然而,在端王府上,他们却被软禁了十余日。

此番遭遇于他们而言,几乎已是一种侮辱。他们久居人上,怎能就此甘心?

自端王府回来后,众人皆不免心生怨怼,起了逆反之心,难得想到了一块儿去:是时候重整武林盟了。

有武林盟做盾,进,能使朝廷畏;退,可保自身安。数百年来,江湖上一直便有武林盟。

然,流浊寺的了尘禅师圆寂后,江湖上再无一人能在武功、德望上皆让众人心服,武林盟便无主而散了。四十几年来,江湖上各门各派皆是各自为阵,明争暗斗。

众人皆知,一盘散沙的武林在朝廷面前,可无一席之地。若想维护自身之利,武林各派必聚力为盟。

重整武林盟已是共识,倒无人反对。只是,有了武林盟,便要有武林盟主。

江湖

上谁不觊觎这个至尊之位?其中,有实力一争的也并不在少数。

到底谁来做这个盟主?各派有各派的说法,谁也不愿退让。

吵闹了几番后,众人皆觉这等要事,光靠嘴皮子讲显然不会争出甚么结果,便各自离都回了门派里,此事也就暂时搁置下来了。

没想到,徐家竟这么奈不住,转头回来就挑起了这个头,这倒出乎张遂光的意料。

他正想着都城诸事安排妥当后,便回丹阳城,着手办这武林会盟之事,不想却被徐家抢了先。

徐簌野此番出门,便是奉父亲徐啸衣之命,来劝说江湖上的几位大人物同意在若州召开武林大会的。

一旦他们都应允了此事,徐家便会广发英雄帖,邀请江湖各门各派来若州会盟,推举出一位武林盟主。

徐家是武林第一世家,他们这时候站出来,领头召开武林大会,于情于理也没甚么可挑剔的。只是,徐家既然牵了这个头,自然便是想要做这个武林盟主了。

论武功、论资历、论家世背景,徐啸衣也的确是个很适宜的人选。可以预见,一旦在若州会盟,江湖上定有不少人提议他来当武林盟主。

寻常旁人当然乐见其成,那些有实力争武林盟主之位的人,可就另当别论了。

比如,眼前的张遂光。

“嘚嘚... ...嘚嘚... ...”手指轻敲茶案的声音一直不曾停过。

“我要争这个武林盟主,九殿的人自然不能用。”张遂光心里盘算着,“ 徐家号称武林第一世家,在江湖上的声威比盐帮只强不弱。论武功,徐啸衣在摘星阁高手榜上,仅次于悬月老和尚和易麒麟排第三,和我当在伯仲之间,便是不如,也弱不了多少。再加上一个列第十的徐啸石,一个久不问事的徐啸钰和一个看似行止无端的徐簌野,呵呵... ...若再让他们占了地利之利,我的胜算便更少了。”

想及此,他敲打茶案的奏律也就渐渐缓了下来,“不好办啊,此事,断不能允!”

这时,他看向徐簌野的眼神里,已多了一丝玩味。

重整武林盟乃是江湖公允的大势,他自不能出言反驳,然,要是在若州会盟嘛,又实在对他大大不利。

张遂光脸上虽微笑着,心里却在想:“嗯,总得寻个甚么由头拒了他才好。”

“徐掌门提议重整武林盟,我们盐帮自然没有异议,之前徐掌门赴召来都城时,大家私底下也都谈过的。只是... ...”张遂光忍不住‘呵呵’笑了出来,“只是,这会盟之地嘛,只怕还得商榷一番才好啊。”

徐簌野一脸的不以为意,哈哈笑道:“有甚么好商量的,悬月大师已故,江湖上能争这个武林盟主的,不过御风镖局的易总镖头、素心宫的云宫主、摘星阁的安老阁主和张帮主你们几人而已。其他人,多半也就凑凑热闹,才不计较在哪会盟呢。他们绝无反对的道理。易总镖头、云宫主、及安老阁主三人可都应允了此事,我想,张帮主当不会不同意罢!”

“哦?他们都同意了?你已找过他们?”张遂光脸色一黑,压低着嗓门问道。

听徐簌野说他们三人皆已应允,张遂光恨恨想着:“失算啦,竟让徐家得了这个先机。”

“我没找过。”徐簌野一脸无辜回着,见张遂光冷冷看着自己,又呵呵笑道,“徐簌功找过他们。论手上功夫,他自不如我。要说这嘴上功夫,我却是远不如他。”

徐簌功?

世人皆知徐家第一高手是徐啸衣,然,徐家当家家主却是他的二哥,武功并不及他的徐啸石。

在年青一代中,徐簌野的武功无人能及,可徐家却一直对外称徐簌功才是徐家下任家主继承人。

“徐簌功?”张遂光冷哼一声,显然已经相信了他所言。

... ...

已过申时二刻,梅远尘在客栈歇息也近一个时辰了,他此行身负要事,不敢耽搁。

易麒麟三人自理会得,带上伏包便上了马,一行四骑向西快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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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九章 柳暗花明现转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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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西郡位于下河郡之西,浮阳郡之南,苍生郡东北,在大华二十六郡中算是一个小郡。

在其下辖的六个州府之中,乾水城又是最小的一个,东西不过三十里,南北也刚刚四十里,在籍人丁不过五万户。

然,据端木玉查考的往来书信看,三百多年前的巨鹿王便是在这乾水城改了陈姓隐了下来。

依着信中的说法,随其改了陈姓的还有他的六百余亲信。当时局势混乱,几无吏治,他们杀光了这个穷僻小镇的百姓,伪造了虚假的族谱,后来又买通地方户吏办了籍引,总算避开了大华朝廷的缉捕。

虞凌逸赶到乾水城后做的头一件事,便是以寻祖为名,花钱打点了州府的小吏,到政司衙门里查看乾水城的籍引档牍。可惜,先前的史料曾遗失过,只能查到近一百二十余年的记录。

找不到三百多年前的档牍,便无法从源头顺藤摸瓜往下捋了。好在陈姓在乾水城算是小姓,全境不过三百余户,稍微大一点的人家,只手都数得过来。

这两日,他已将陈姓人丁十口以上的人家访了个遍,却仍是半点头绪也没有。

刚刚,虞凌逸又找上了这“北围巷”里一个陈姓小富户,稍一试探,便失望而归。他本就是戴罪之身,只盼早日办妥了此事,望能赎罪之万一,不想此间进程却是如此挫败。

乾水城虽小,民生却甚为富足:衣袍穿绸的行人往来在青石铺设的街道上,两旁楼肆客满盈门,里边儿传来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

“不对啊。当年巨鹿王在乾水城隐姓埋名安定下来时,身边不仅有六百多的亲信,还有数不尽的银帛资财。按理说,便是后人再怎么糟蹋折腾,也当不至于零落到籍籍无名的地步啊。想来其间还有甚么错漏,我当好好理一理头绪。”虞凌逸暗暗想着。

“吃面啊!吃面啊!香喷喷的刀削面啊!”... ...

正值膳点,虞凌逸确实有些饿了,闻到一股肉汤的香味,便循着味道行了过去。

“吃面啊!吃面啊!香喷喷的刀削面啊!... ...哎,这位大爷,来一碗肉汤刀削面?”小摊主是个三十出头的结实汉子,笑呵呵问着过往的行人。

虞凌逸行到小摊前,谓摊主道:“给我来一碗肉汤面罢。”

见来了生意,摊主脸色一喜,笑道:“好嘞,稍等片刻,这就给你下锅煮。”说着,左手捧起面团板儿,右手扣着小片刀,呲溜呲溜的削面下锅。

“听大爷口音,是外地人罢?”摊主乐呵呵笑问道,也不待人回答便又自顾说了起来,“我们老安家的刀削面,在巨鹿巷那是无人不知啊,几百年的老招牌了... ...”

巨鹿巷... ...

巨鹿巷?

巨鹿王?

虞凌逸缓过神,脸色一紧,立马从袖袋里掏出了一块碎银子,满脸急色谓那摊主汉子道:“大兄弟,我这有一块碎银子当买下了你所有的面。今日这面摊先不摆了,你跟我好好说道说道这巨鹿巷的事!”

... ...

刚从凌城斋出来,徐簌野原本笑嘻嘻的脸瞬时便垮塌了下来。

兵行险着,虽往往能取得出其不意的效果,却也容易置自己于绝境之中。

适才,他对张遂光说易麒麟、云晓濛、安乌俞皆应允了由徐家在若州召开武林大会,并非实话。

徐簌功确实找过他们三人,然,其中只有安乌俞应允了在若州召开武林大会。徐、安两家交好,安乌俞也从来不像个有野心当武林盟主的人,他应允此事本就在预料当中。

另外的易麒麟及云晓濛可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徐簌功来御风镖局分号找二人商议此事时,云晓濛一口便回绝了,“为什么不在青州,而是若州?”

很显然,素心宫已和御风镖局结了盟。

要说单个影响力,不论御风镖局还是素心宫都比不上徐家或盐帮。但倘使他们两家联盟,那无论是盐帮也好,徐家也好,都绝占不到半点便宜。

还有一点,他此番出来,并未得到父亲徐啸衣的允准,他是留下一封信偷偷跑出来的。

徐家受委斡旋此事的,一直都是徐簌功,他的堂兄。

“呼,话既已说出口,那边让谎话成真罢!”徐簌野深吸一口气,心里谓自己道。

“走,回去找二爷。”说完这句,他便跃上了马,消失在了弯弯曲曲的小径尽头。

... ...

面摊生意虽然不错,一日也就最多卖出三、四十碗面,刨去买面、买肉的钱,赚到手不过四、五十文钱。

虞凌逸手上的这颗碎银子,虽不是官锭,却比花生还大,成色也足,摊主瞄了几眼,估摸着约有七钱重,那可是一千一百文啊,足抵得过他幸苦二十几日所得。

“呵呵...呵呵,大爷不是开玩笑罢?哪有这等好事。”摊主笑呵呵回道。他的言语中已露出明显的意愿。

“拿着,收拾一下你的面摊。今日我请客,找家好一点的酒楼,我们坐下来一边吃喝一边聊。”虞凌逸把碎银塞到他手里,笑着言道。

“巨鹿巷...错不了。”

银子握在了手里,摊主才信这是真的,忙不迭地道谢,再快速收拾好了面摊。

二人选了一家“安氏酒楼”坐下,挑了最好的包间,点了最上等的酒菜。

“呵呵... ...”从收了那锭碎银到在这间“五湖风”的厢房坐下,面摊老板的笑呵声就不曾断过。

街头卖面是薄利的营生,看摊主的面容,应当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想来家中也不会太富足。这种城中上好的酒楼,若不是今日虞凌逸做东,只怕他一生也未必有机会来一次。

很快,酒菜上齐,一时五味飘散,催人生津。

“萍水相逢,也不问来处去向,今日大兄弟放开来吃喝便是!”事有转机,虞凌逸心下大喜,此时酒兴正浓,斟满酒,举起杯笑谓那摊主汉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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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〇章 柳暗花明现转机(二)

酒喝干,菜吃完,巨鹿巷的往事也就开始了。

三百二十九年前春,朝廷攻破了前朝最后一个皇室子弟巨鹿王所在封地——巨鹿城。

朝廷攻占巨鹿城后四下追剿前朝余孽,为邀军功,一些将兵便滥杀百姓充数,以至有很多清白人家平白被害,惨不可言。

巨鹿城中有一个木姓的富户,担心被乱势波及,便携着眷属亲族数百人逃离了开去。数百人一遁逃便是两千多里,最后落脚在樊西郡的一个远僻小镇——乾水寨。

乾水寨原本仅有千余人,民生极其艰苦。这木姓数百人到此后,很快便成为乾水寨的第一大家族。后来大华皇帝颁旨,境内所有段姓、木姓必须改为他姓,否则格杀勿论。

不得已,木姓族人只得改作了他姓,有的改姓了安、有的改姓了陈。自那后,两姓人便在此落地生根,繁衍生息。

因木姓族人祖祖辈辈皆在巨鹿城生活,是以,在乾水寨扎根后便自然而然地带来了巨鹿城的影子。

安姓和陈姓族人聚居的那条巷子,被取名叫了巨鹿巷。

不知是谁开起的一家酒坊,卖的酒是浓浓的股香味,于是这种酒被唤作了巨鹿酒。

... ...

三百二十几年后的今日,乾水寨蜕变为了今日的乾水城。

三百二十几年后的今日,巨鹿酒已成为乾水城的迎宾酒。

三百二十几年后的今日,安姓早已成为乾水城第一大姓。

可惜的是,不知因何缘由,同为木氏一族分支的陈姓却逐渐凋零,沦为了乾水城的一个边缘姓氏。

面摊老板讲完了这些由来,便醉倒在了餐案上,呼呼大睡起来。

他们刚才喝的,便是巨鹿酒。

木姓?

陈姓?

安姓?

“原来如此!”听了这般由来,虞凌逸终于恍然大悟,“想来当年巨鹿王给端木氏先祖写信时,木氏还未改姓。后来,大华朝廷对前朝的仇恨迁怒到了段姓和木姓人身上。木姓族人不得已改姓了安和陈,现下乾水城中的安姓及陈姓族人便是木氏的后代,也就是当初巨鹿王及其下属的后人了。而此时城中的木姓人,却是后来两、三百年间陆续外迁进来的... ...”

念及此,他急忙从怀袋中取出一信封物事,小心翼翼打开来看,见这份古旧书信的末尾用了巨鹿王的印章,赫然便是:巨鹿王端木承安。

“啪!”虞凌逸重重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大呼道:“原来如此!决计错不了了!”

名满天下的摘星阁阁主安乌俞便是巨鹿王端木承安的后人!

大华第二武林世家安家便是厥国端木氏的分支,安家的人体内流淌着的极有可能是厥国皇室的血脉。

“哈哈~~哈哈!”虞凌逸禁不住大笑起来,“小二,来一坛陈酿的‘巨鹿酒’!”

... ...

“你疯了?”安如庆厉声斥骂道。他神色肃穆,半点玩笑的意味也没有,显然是真的生气了。

与其说生气,不如说担心,他很担心徐簌野会把这事搞砸了。

“这种事情上,你如何敢弥此大谎!倘使日后张遂光、易麒麟、云晓濛知你拿他们消遣,你哪里还有好果子吃?”安如庆恨声骂道。

徐簌野轻轻笑了笑,并不答话,也不去驳斥。

的确,此事是自己太过轻率了。或许,这便是大伯、二伯和父亲口中常说的小聪明。

论资质,徐簌野是徐家公认百年来一见的练武奇才。

论武功,徐簌野才二十六岁,便几乎与二伯徐啸石旗鼓相当,徐家后辈中无人是他的对手,甚至排第二的徐簌功也远不如他。

便是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在家族中的地位却一直不如他的堂兄徐簌功。

说起缘由,便只有一个:他太聪明了,古人常说聪明易被聪明误。

今日在凌城斋初见张遂光,徐簌野便知自己绝无可能劝服他答允在若州开武林大会,于是便临时起意,把他的几个对手抬了出来。

言外之意不过是“你的对手可都答允了,你为何偏偏不允?是在顾虑甚么?未战先怯了么?”

张遂光在江湖上声名如此之盛,争夺武林盟主之心人尽皆知,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示了弱。徐簌野料定,一旦张遂光听了自己的话,便是再不情愿,也定会应允下来。

然,此事有一个致命的漏洞:他向张遂光所说是假的,是欺骗,是谎言。

一旦事发,后果于徐家、于徐簌野都绝不会好。这是铤而走险的一步,利则利矣,其害也甚。

以张遂光的行事风格,自会派人向易麒麟、云晓濛核实此事,若想事不败露,徐簌野必须在这之前让易、云二人真的答允把会盟之地定在若州。

此事又岂易为?

安如庆看着徐簌野不停地轻叹、摇头,见他似乎也沉静了下来,乃道:“易麒麟及云晓濛今一早便出城往西了,此时已走了四个时辰。一会儿你去牵我的马,赶紧出城,路上少歇,或许能在明日天亮前追上他们。至于追上后该如何办,我就真的有心无力了。”

作为江湖人,常年在外奔波,马便是最常用的脚力。

安家财大气粗,养的马自然都是好马。安如庆的坐骑是一匹极难得的雪鸷马,腿长气足,可日行一千两百里。

“好。剩下的,我来办。”徐簌野轻笑一声,回道。言毕径直行了下去,想来是去牵马了。

他行到门外,与安北擦肩而过。

向徐簌野躬身行了一礼后,安北快步往安如庆房中走去,脚步甚急。

“二爷,赟王府的消息。”虽见安如庆皱着眉,显然心情极不好,安北还是上前奏报了阁主兄弟刚刚送来的消息。

赟王府乃是当下摘星阁最为关注之地,听有了新消息,安如庆勉强打起精神接过了信报。才扫过一眼,脸色便狂喜起来,大笑道:“簌野这个混蛋,运气竟然这般好!”

安如庆收好信报,一个箭步冲向了府上马房。

第二二一章 白影处是良驹过

千百年来,马都是各国最珍惜、最重要的牲畜。

世人爱马,尤以江湖人为甚。

一来,他们常年在外奔波,与马相伴的时日极多;二来,江湖险恶,他们易涉险境,马往往可做他们的逃生之用。

是以,江湖人爱马,尤爱好马。

然,马匹向来价高,往往千斤难求。岂不听闻,“千斤易得,良驹难遇?”

安家百年富庶,资财不计。安如庆自小甚么也不缺,以至性子有些寡趣。

只有一物,他却是喜欢到了心坎间。

此物,便是他的那匹极其罕见的雪鸷马。

天下能称得上良驹的马匹有六十余种,其中,至品有三,沙陀国的“血马”、冼马国的“空骨”及雪国的“羽央”。

安如庆的雪鸷便是羽央马的一个变种。

这匹雪鸷毛色纯白,四肢颀长,肌腱紧实,天生带着一股高贵气;不仅速度极快,耐力也极好,可连奔一千两百里不歇,实在是至品中的极品。

已是黄昏近晚,城郊驿道上鲜见行人。

一对老夫妻在其间近乎小跑,男挑担,向城关方向行去。若不能赶在关门之前入城,他们便只得在城关下待一宿了。

“呼”地一阵风漪刮过,二人不禁转头,只瞧见金灿灿的余晖洒在一道白影上,瞬时不知其踪。

所谓白驹过隙,或许当如是。

一马负一人,一息不见尘。马是白马,人衣白衣,两相不负。

徐簌野左手执缰,右手抚鬃,眼轻闭,脸微笑,心狂跳。

果然是好马!徐簌野骑在马背上,忍不住叹道,心里竟生出一丝嫉恨,“安如庆有如此好马,我怎没有?”

“愿以万金换良驹,奈何天不与?”

... ...

大华朝廷有一个专管风治的衙门,叫集言司,隶属司空府,向来是个不受重视的闲职。

集言政司官是个从三品,陆见尤上任五年来还从未面见过皇上。今日,他竟破天荒的候在了勤政殿外。

虽任着闲职,他倒也没有太过糊弄,今日这事,他不敢隐瞒不报。

看了便衣行走采集来的风言,他当即便怔住了,急忙找来几个管事问话。始末理清楚了,便去了尚书台,求见摄政端王。

“噗通... ...噗通... ...”陆见尤后在殿外,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在殿外已候了一个时辰了。

三王皆殁,赟王又被幽禁,所有的政务几乎都由端王一人决断。

他很忙,鸡未鸣便起,鼠出洞尤未歇,其间饮食尚顾不得。

累么?自然是累。端王却又不敢言累。

永华帝久病不愈,整日昏沉人事不省,朝中堪用之臣折损近半,地方积弊渐深民怨日盛,如此危局之中粉身碎骨犹不惜,更不消说身体上的乏累。

“嗯~~~”端王重重呼着起,瞪着眼,他正看着上河郡政司送来的奏报。

夏牧仁身死,屏州水患善后之事便无人主理,未及掩埋的腐尸滋生疫病,现已扩散了并州和浣州,已致千余人死。

世间三大灾难:天灾、战事及疫病。

疫病若未得及时控制,后果不堪设想,便是一城死绝也不稀奇。

“此疫,派谁去治?”端王抬着头,竭力想着。

他想起了一个人,“梅思源自然能治,只是,盐政才刚有起色,还得由他坐镇,唉... ...疫病难治,盐政难理,可大华只有一个梅思源啊。”

良久,他乃在尚书台的政录中批了几行小字:召安咸盐运政司梅思源入都履职。

“咚~~~咚~~~”漏斛房响起了两声报时钟。

端王听了报时声,一边阅折一边谓旁边的执勤太监道:“几时了?”

“回摄政王,已经丑时了。”执勤太监恭声回道。

“哦,竟这么晚了!”端王一脸讶异道。言毕舒了舒筋骨,拄起拐站了起来。

他刚起身,执勤太监便有些为难地报道:“摄政王,集言司的陆大人在外求见,已候了三个时辰了。”

“集言司?”端王额眉一皱,若有所思,忙正色道:“快让他进来!”

... ...

夜已深,四下皆悄静,梅远尘却仍总是难以入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中一片混乱,教他心生躁火。

烦忧难解,虽知多思无益,亦忍不住去想。于是,越想越乱,越乱越烦;旧忧未解,又添新愁。

“承炫处境艰难,我当如何帮他?”

“易姑娘只怕对我...只是我与海棠、漪漪是有了婚约的,绝不能负了她们。如何能得一个两全之法?”

... ...

突然,客栈外响起了马蹄音。

“嘟嘟... ...嘟嘟... ...”有人下了马,行到了门廊下。

“咚!咚!咚!”店外传来三响叩门声,接着一个男子朝内唤道,“店家,有客到,请开门!”

屋内无灯,屋外星光照不进来,是以目不能视物。黑暗中有人迷迷糊糊应了声“来了”,接着又响起了火折子点火的声音。

昏黄的灯光照出了一个颇肥硕的身形,乃是客栈老板行出了值夜的小屋。

“吱呀~~~”

门开了,外面是个高挑的白衣公子。

“客官,住店罢?”客栈老板半睁着眼问道。

“这里是五两银子,跟你打听两个人。”白衣公子正色道。

客店老板原本尚在半睡半醒之间,眼皮子打颤,听了白衣公子的话,身形不由一阵,一时睡意全无,再看了他手里递过来的物事,整个人瞬时便抖擞了起来,笑哈哈回着:“尊客请说!小可一定知无不言,言则尽实!”

白衣公子把银锭抛了过去,问道:“你这里今日可来了两男两女,男子中一老一少,女子皆俊美?”

正是徐簌野连夜驱马赶了上来。

客栈老板稍一回想便笑着答道:“有!有!有!他们是两个多时辰前到的,正在此间歇息呢。”

听了这回答,徐簌野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

“你是谁?找我们作甚?”便在这时,梅远尘出现在他背后,冷声喝问道。

第二二二章 子夜来客武相校

梅远尘耳力甚聪,且本就未睡,听到楼下男子打探的竟是自己一行四人,当即从自床上起身,从窗户中跃了出去。

“你是谁?找我们作甚?”他潜到那白衣男子身后,冷声斥问道。

身后甚么时候站了一个人?

这蓦然而起的质问声着实令徐簌野吃了一惊。能悄无声息地潜到他身后,武功自然不会弱。

不过,惊则惊矣,他脸上倒并无半分慌乱的痕迹。徐簌野对自己的身手有绝对的信心。

他转过身,并未答话,反而眯着眼问道:“你便是梅远尘?”

不答?

不答?

油灯之光并不亮堂,且一个背光、一个距远,徐簌野和梅远尘的身形皆只照得模模糊糊。

然,四目相对,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燃烧的战意。

梅远尘是怒,徐簌野是喜。

很难解释,但二人释放出的战意,确实在数丈之内形成一种压力,这便是气场。

眼见二人对峙,似乎一言不合就要开打的样子,客栈老板原想做个和事佬。然,刚行到二人中间,他便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似乎两只无形的手在挤压自己,连忙“滋溜”一声跑没了影。

“你是谁?找我们作甚?”梅远尘双手暗暗蓄力,再度发问道。

素昧平生,夜半追来,暗里打探,哪里能有善意?

“先打一场!”徐簌野似乎并未听见梅远尘的话,反而一脸兴奋说道。

“场”字才落音,他便执手为刃猛地刺了过去。

形如箭簇,势如破竹。

这是徐家剑法中的“去无念九式”中第一式,徐簌野攻的是梅远尘左肋乳根穴。

蓄力、出招、招至不过在一念之间,寻常的武学好手若是思忖不及,也极易被其一招制敌。

梅远尘一直小心提防,见他直插过来,急忙使出一招“东倒西歪”,避开了这第一式。

徐簌野一击不中,自不会就此罢手,“去无念九式”之后收掌为拳,以纯阳无极功内力接连打出十一拳。

拳来无风,不仅刚猛还变化多端。梅远尘初时便失了先机,只得接连使出“天旋地转”、“左顾右盼”、“颠三倒四”、“跃马弯弓”、“病急投医”、“失魂落魄”、“摇摆不定”、“惊弓之鸟”、“闭眼夜行”、“屁股尿流”、“手忙脚乱”一一避退。

“呵呵,好俊的身法(*)功夫!”徐簌野突然收招,朗声赞道。

两个呼吸不到,徐簌野攻了十二招,梅远尘便避了十二招。

徐簌野攻得妙,梅远尘避得巧。

“这两个后生,可真了不得啊!”楼上观战的易麒麟忍不住叹道。

“易前辈,那是徐家的徐簌野罢?”云晓濛目不转睛看着战圈,一边问道。

先前梅远尘质问徐簌野时,声音并不小,易、云二人都是绝顶高手,便在睡梦中,耳力也比常人敏锐得多,先后冲了出来。这时已倚着桅栏看了好一会儿了。

“定是他无疑。”易麒麟正色回道。他并不认识徐簌野,却认识徐家的武功。能把徐家武功练到这个地步的年轻人,只有可能是徐簌野。

徐家第二代中,徐簌野在武林上的名声最响,两年前便被摘星阁列在了高手榜二十九位。

然,据坊间传闻,徐簌野曾与徐家二老爷徐啸石切磋,二人过了四百多招,并未分出胜负。

此事虽未得证实,然,徐簌野是武林中仅次于云晓濛的青年高手却早已为人所共知。

日前,云晓濛曾在婆罗寺中遇到一个白衣男子。当时云晓濛便从他的身形中辨出了徐家步法,只是没想到,这个问禅的白衣青年会出现在此处。更没想到,他竟是徐簌野!

“你师父只教了你躲闪的功夫么?”近百招后,梅远尘仍是只避不接,倒让徐簌野好不郁闷,于是开口相激。

其实并非梅远尘不接,只是他的招式又快又重,如疾风骤雨一般使出,躲闪尚且不易,哪里还能反击。

梅远尘的长生功内功、轻功、身法、步法、剑法皆学得不错,掌法、拳法、腿法、指法、擒拿术、点穴术却只能算一般。此时,他手中无剑,“了一剑法”中的招式使不出,擒拿术、点穴术似乎也用不上,掌法、拳法、腿法、指法又好像不如对方,不敢贸然使出,是以一直以自己最有把握的轻功、身法趋避,以待时机。

徐簌野突然收招口出讥讽之言,梅远尘受此一激,且正得敌息的良机,当即握手成拳,使出了“蓄势待发”。

见他终于出拳攻来,徐簌野不由大喜,也是一拳迎了过去。便在两拳就要抵上的刹那,他手腕一抖,破势加速,朝梅远尘臂膀打来。

陡然生出这般变故,梅远尘本能踢出一脚“移山跨海”。

出招本就只在眨眼间,二人皆知避无可避,梅远尘的腿与徐簌野的臂抵到了一起。

“嘣!”一声沉闷的撞击后,二人个退了五步。

强!

梅远尘看着对方,已知自己非是其敌。

徐簌野收了招,紧紧盯着他,眼中满是惊讶。

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武功竟已练到如此境地。

虽不如己,却相去不远。他自己那般年纪时,可远没有这等身手。

而且,他的轻功、身法极其诡异,自己武功虽胜出一筹,却也伤他不到。

“我是徐簌野。若州徐家徐簌野。”

梅远尘也感觉到了对方似乎并无恶意,喉间清了清,道:“我是梅远尘。”他本来想像徐簌野一般把自己的原籍报出去,却不知该说自己来自三水洲,还是都城,只得作罢。

“你的功夫,俊的很。我竟看不出你的路数、门派,可否相告?”徐簌野正色问道。

在江湖上,若是切磋武艺输了一招半式,赢的一方有问,一般都不会却拒。

梅远尘可不懂这么些规矩,他只记着青玄说不可透露自己师门,当即轻轻摇了摇头,轻声回道:“抱歉,师父有令,恕不能相告。”

第二二三章 以害相胁非君子

陆见尤战战兢兢把便衣行走收集来的坊间议论报给了端王听,原以为他会暴跳如雷,自己也少不了一顿训斥。

然,想象中端王雷霆震怒,劈头盖脸斥骂自己的一幕并没有发生。他只是静静听着,不停轻声叹息。

“陆大人,宫门也关,你今夜也出不得宫了,今晚便在执事房歇着罢。”良久,端王乃谓陆见尤道。

安排执夜勤的太监把陆见尤带去内监执事房后,端王在勤政殿外的石栏前站定。

也风袭来,吹得人心凉。

坊间之论也并非全都虚妄。

端王与夏靖禹有师生之谊是真,夏靖禹得了端王的密令才引兵进驻到城南是假。

给皇帝做龙袍的翟家巷徐裁缝满门被人掳走是真,被掳到了端王府上去是假。

端王的几个儿孙各个有出息是真,他们中有人暗中联手厥国、沙陀陷杀三王是假。

端王下的令把赟王夏牧炎幽禁在府是真,想趁机暗谋杀害以致皇储之位无人是假。

这些留言皆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寓假于真,几已达到以假乱真,真假难辨,是非难断的地步。

不知情者将这一桩桩、一件件事串捋起来,当真是合情合理,并无绝无半点纰漏,哪里还会疑有其他?

幕后之人心思之缜密可见一斑。

“牧炎,果然是你啊。我先前还一直抱有一丝侥幸的... ...”端王凭栏眺望夜空,星光微茫,月不见其迹。

朔日从来无月。

不是夜无月,只是月隐于夜。

“端王殿下!”一个苍老的声音自后传来。

行过来的乃是内官首领及铸币大臣倪居正,他只身而来,身后并无小太监伺候。

端王已听出是他,并未回头,仍双手撑着石栏,只轻声说了句,“居正,你也还未歇下?”

倪居正行到石栏前,与端王比肩而立,轻声叹道:“殿下,你已上了年纪,身子骨可比不得年轻时,还是早歇才好。”

市井间还有一个更可怕的流言:天子宠臣,太监首领倪居是端王安插在永华帝身边的眼线,皇帝突然重病便是端王授意倪居正下毒害的。

极少有人知倪居正年幼时曾跟在端王身边数年。恰巧,夏牧炎便是那极少数人中的一个。

“你听说了么?太监头子倪居正原是跟着端王的,几岁便入了端王府,后来才被安排去的华王府。端王是皇上的亲兄,他送来的人,皇上自然便多几分看重了。你想啊,若没有这般缘由,他怎能年纪轻轻做到这个位子?且一做就是二十几年!... ...”

这便是这个计谋的高明之处——

虽知是计为何人所设,就是指认不得;

确信自己并没有为恶,可又无力反驳;

眼看施计者阴谋得逞,偏偏无从下手。

这些流言一经散布出去,便如滴墨入清池,无形间已让这一池的水——脏了。坊间信那些流言的人绝不在少数,便是朝堂之上,也不可能不受其影响。

风雨本飘摇,细舟水半舱。已是掌舵难,何来浪里荡!

“牧炎,你当真这么想当这个舵手么?你若掌了舵,细舟能否舀去积水,避开漩涡,驶出风雨?”端王的心是凉的,“你做了皇帝若能扫除积弊,选贤任人,扭转乾坤,挽大华危局为无虞,端王府又如何不能给你让路?”

见端王凭栏不语,倪居正轻声开腔道:“殿下,湛为道人看过星象,也给皇上把过脉... ...”

他的老眼中噙着两眶浊泪,半月间已至这般垂垂老矣。

... ...

“徐公子,此事恕老夫不能答允。”易麒麟听徐簌野说明了来意,当即摇头回绝。他并非恋栈权力之人,不答应在若州开武林大会只是不想让徐啸衣当这个武林盟主而已。

论消息灵通,除了摘星阁,还没有哪个门派比得过御风镖局。易麒麟自然比常人多知道一些徐家的事,这才从中阻扰。

原本他还担心御风镖局会孤身奋战,没想到云晓濛竟旗帜鲜明地站到了自己这边。

朝廷已是如此危急,徐家若是有甚么歹心,只怕从此江湖无宁日了。

偏偏易麒麟又知道一些,徐家有那么一丝歹心... ...

徐簌野猜到了易麒麟和云晓濛不会答允,是以,听了这个回答半点也不觉得讶异。然,他既没有开口恳求,或晓之以理,也没有转身离去,而是很严肃地谓三人道:“我想拿一个消息换你们的应允。”

“呵呵,这事且能儿戏?我们绝不跟你换。”不待他继续说下去,云晓濛便冷声回绝。

“云宫主,我既然敢说拿这个消息跟你们换,自然说明这个消息有足够的分量。你们不妨先听我说说。”徐簌野并不置气,皱着眉轻笑道。

此时,易麒麟、云晓濛、梅远尘才感觉到他手里的那个消息,或许确实很紧要。他们皆清楚,徐簌野不是疯子,更不是傻子,他既敢这么说,必然有他的底气。

“好,你倒是说说看。”易麒麟松口了。

徐簌野却并不着急说,而是饶有趣味地看向梅远尘,好半晌才道:“梅公子,我的成败全在于你。”

“我?”梅远尘吓了一跳,疑问道,“跟我有甚么关系?”

不仅梅远尘觉得奇怪,易麒麟、云晓濛也绝没想到此事竟然牵扯梅远尘。

“不错,易前辈、云宫主会不会和我做这个交换,便取决于他们把你看得多重要了。”徐簌野笑着回道,“不过,我对你很有信心!”

“我们答不答允在若州开这个武林大会怎和远尘有关联,哼,可不是你的疑兵之计?”易麒麟脸色不善,冷笑道。

徐簌野似乎半点也不以为意,慢悠悠地说道:“我手上有一封信,这封信是赟王府中发出来的。当然,我的是抄本,原信已经送出去了。”

“甚么信?”梅远尘终于有了点头绪。

徐簌野面露为难之色,沉吟了三四个呼吸,乃从袖袋中取出了一份书信,递给了梅远尘,“以害相胁不是我徐簌野的为人,罢了,信给你,你们答不答允由你们。”

梅远尘忙从他手里接过信,打开一看,脸色不禁吓得煞白。

第二二四章 也奏一曲示我心

墙高丈二,可谓庭深。壁皆山水,当得素雅。置景考究,能见用心。

院中有男女,对座于亭台。女子面西,男子向阳,一人抚琴一人听。

琴音悠远而不轻,连绵而不急,不使人伤,不使人亢。

男子闭目端坐,额眉渐舒渐展,晨曦照洒一身,如浴赤霞之衣。

一曲《悟真》毕,灵台始清明。

“汐汐,听卿一曲,如得老仙解惑。牧炎得卿,实累三生之幸!”男子行上前来,轻笑叹道。

都城风雨欲来,似乎只有这里风平浪静。

院墙虽高,亦隔不出一个世外。乱中取静,在于修心。

心静则人静,主家静则从仆静,主仆皆静,管他墙外风雨?

这便是赟王府。

庭院有个名儿,叫汐苑,为夏牧炎主居之所,二十年来,他几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他口中的“汐汐”是个高挑、英气、沉静的女子,这十八年间,几乎每日给他弹琴。

欧汐汐出身崇武之家,他的父亲欧禄海是大华四位一品四方将军中的楚南将军,她嫁入赟王府时才十五岁。

二十年前,欧家尚未起势,欧汐汐的爷爷是个正二品的军情参政司。

二十年前,夏牧炎刚刚开府没多久,大门口还挂着“赟郡王府”的牌匾。

两家的联姻也算门当户对:一个是并不受宠的皇子、一个是致仕在即的武将孙女。

欧汐汐在娘家时并不擅琴,刀枪倒是舞得有模有样。夏牧炎对她很好,几乎有求必应,从不约束。

她吃惯了南方的菜,夏牧炎便在府上备了五个南派菜系的厨子,换着花样给她做食肴。

她念念不忘娘家小院中的桂花香,夏牧炎便砍尽花圃中的名珍异种,遍植市井人家的木犀桂。

她受不得都城冬日里的冷,夏牧炎便在府上置壁炉,烧火炭,桌椅、茶案、台柜、床席尽皆裹裘。

欧汐汐虽也貌美,却只算中上之姿,得尽夫宠,自然思报。

夏牧炎有心思,她是知道的。然,她却从没问过,“你既不言,我便不问。”

愿以十三弦,解君万千忧。欧汐汐决意为他抚琴,在这“汐苑”中,一弹便是十五年。

“能为王爷抚琴,何尝不是汐汐之幸。”欧汐汐笑着回道。

夏牧炎听了,微笑不语。

“王爷,我许久没听了弹琴了... ...”欧汐汐蓦然叹道,“今日弹一曲罢?”

她虽鲜少问事,却不是一无所知。相反,欧汐汐的感知很敏锐,她已察觉到夏牧炎这月余来心境大变,尤其是近几日。

“好。”夏牧炎接过琴,轻笑着回道。

他精通音律,不仅善听,也甚善奏。

捧琴坐定,十指撩弦,弹的竟也是《悟真》!

曲同境不同;音同意不同。

欧汐汐的《悟真》,恬适趋于静,令人心旷神怡。

夏牧炎的《悟真》,困蝉将破蛹,使人斗志昂扬。

曲毕,四目相对久不言。

“王爷,去罢!”欧汐汐行到夏牧炎身边,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你想做甚么,便去做甚么。”

她知道,这些年他一直压抑着自己,过得很不快活。

你的笑,是违心的笑。

你的忍,是无可奈何的忍。

我虽不问,却分明在心中。

所谓知己,莫过于此。

夏牧炎放下琴,缓缓站起身,轻轻点了点头,正色道:“汐汐,多谢你!”

言毕,转身朝院外行去。

... ...

天色清朗,略有微风。

易倾心做了一夜美梦,因笑而醒。

洗漱毕,推门而出,径直行向“天乙”房,那是梅远尘的房间。

“咚!咚!咚!”

“咚!咚!咚!”

叩门两巡犹不见开,易倾心想着,“原来竟是我睡过了头,远尘哥哥早已起床?哎呀,他可不会觉得我慵懒罢?”

客栈并无计时之器,自也不报时,宿客起早全看个人甚么时候睡醒。

易倾心在楼下一张餐案上看到了易麒麟和云晓濛,二人正用着早膳。

“远尘哥哥怎么在?”

“云姐姐既已起早,怎不来唤我?”

易倾心一边想着,一边行了过去。

“倾心,这里的葱饼不错,快些过来。”云晓濛见她行过来,笑着道。

易倾心左顾右盼一阵,问云晓濛道:“云姐姐,怎不见他啊?”

虽不言明,云晓濛自也知道她问的“他”指的是梅远尘,有些无奈地回到:“梅家有急事,他昨半夜里便先行了。”

“甚么啊?”易倾心粉脸一怔,似乎有些没明白,再问道,“远尘哥哥呢?”

易麒麟听孙女在自己面前这么亲昵地唤梅远尘,不由摇了摇头,心下感慨着,“这妮子,怕是拉不回了,只盼她与远尘能得善果才好。”

“半夜,得到密信,有人要害梅家,已经派了很多杀手在路上了。梅公子心急如焚,当即便出发往锦州了。”云晓濛回道。

易麒麟由衷钦佩梅思源的为人,明里暗里给了安咸盐运政司很多帮助,但说交情多深,又有点言过其实。只是,易倾心钟情于梅远尘,若二人能成眷属,梅家便是易家的亲家了。这么一想,更觉得昨夜跟徐簌野做的那个交换,自己半点也没有吃亏。

徐家势大,御风镖局与素心宫合力一处,犹占不到甚么便宜。若让徐家得了地主之利,自己一方顿时又要落于下风了。

这些年,他有意无意地知道了一些徐家的事,料他们所图非小。且他们如此行事隐秘,只怕所谋不会是甚么好事。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易麒麟从不敢称侠,所行却皆侠义,当然想要从中阻挠,让徐家事不能成。

眼下,徐家已得先机,他们只能另想他法了。

“爷爷,我们也快去锦州罢!绝不能让远尘哥哥的家人受害啊!”听云晓濛说完,易倾心花容失色,急忙行到易麒麟身边,拉着他臂膀道。

爱屋及乌,何况是至亲。

云晓濛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正色道:“倾心,你莫要胡闹了。这是梅家的事,御风镖局可不能牵涉进来。”

这是政争,不是江湖恩怨。

第二二五章 祖宗之业当为继

云晓濛与易麒麟交好,知御风镖局欲阻徐家而力有不足,毅然与其结为同盟,既出力又壮势。

尽管徐家所为之事和素心宫并无半分利益冲突。

云晓濛这么做,仅凭个人喜好而已。

这就是江湖恩怨。

梅思源是夏牧朝举荐坐上安咸盐运政司的位子,朝堂上下便都认定他是颌王派的人。夏牧炎除掉夏牧朝后,稍一修整便派杀手去铲除这个异己派的能臣。

虽然夏牧炎与梅思源并无半分过节,甚至心里对他还甚是欣赏。

这就是朝堂政争。

江湖中,相逢一笑泯恩仇是常有的事。

朝堂上,立场相左往往就是你死我活。

江湖人,杀人救人随心随性;而朝堂上,所逐只有利与益。

“这是梅家的事,御风镖局可不能牵涉进去。”

听云晓濛说完,易倾心虽难知始末却也隐约明白,一时愣得说不出话来。

... ...

摘星阁并不在乾水城内,而是在城外东边依着几座小山而建,足有数里宽广。

巳时二刻,阁外来了一个执剑的黑衣中年,自称是老阁主故友。

摘星阁并不有意张扬,然在江湖上的声名却依然极响,因着各种各样原由来此的访客络绎不绝。

有拜师学艺的、有打探消息的、也有专门来寻仇的... ...

当然,也有寻亲访故的。

“也不知你是哪里来的癞子。倘是你说是自己哪位护法、堂主有些个交情,我或许也就信了,给你通传一声。可偏偏说是老阁主的故友,这当真是假得不能再假了,我怎能随你胡闹白跑这一趟?倘使惹得阁主不乐,那我们可就遭殃了。你赶紧离去,我也就不追究了。再瞎胡闹,我便要教训教训你了。”迎客的瘦高汉子指着虞凌逸斥道。

另一浓眉汉子脸上也是满满的不屑,开口说了句“正是!”

摘星阁自阁主而下,还设了四大护法,八位堂主和二十六位舵主,他们大多也居住在此间。是以平日里,也有一些他们的亲友来这里。

然,敢自称是老阁主故旧的,还从没有过。

虽不在自家列的高手排行榜上,天下人却都知安乌俞是有数的绝顶高手。甚至不少人猜测,他的武功或许不在悬月之下,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他的故旧,哪个不是江湖上的大人物?

那些大人物造访,安乌俞自然会事先知晓,出门相迎。

虞凌逸自哂一声,谓二人道:“得罪了!”言毕突然发力,用剑鞘在二人身上一通疾点。

转息之间,便封了他们六道大穴,半点也动弹不得。

二人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皆想,“这汉子的武功竟已到了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或许当真是老阁主的故旧也说不准。”

大门派的迎客人通常武功都不会低,以应对一些突发状况,打发一些闹事之人。

摘星阁消息灵通,知闻天下,门人的眼界也自然比其他门派的人要高。虞凌逸能在瞬息之间点了他们六处穴道,在二人看来,那是顶了天的身手了,在大华江湖,有这样身手的只怕不足五指之数。

然,他会是谁呢?

二人视线投来相询之意,又都微微摇了摇头。

他们都猜不到这个武功奇高的黑衣男子是甚么出处。

“呼~~~”在挥手之间,虞凌逸又给二人解了穴道。

虞凌逸生在厥国通致郡的一个小村落,家境并不富裕。在他十一岁时,父亲给了他两本破书,说是虞家祖传之物。当日,父亲也告诉了他一些祖上的旧事。

虞家原是武学世家,虞凌逸的曾祖厥国境内一个极有名的武学宗师。只是,后来厥国抑武,学武之人难以谋生,虞家也就很快没落了下来。到了他父亲这一辈,家里已经没有人练武了,都成了地地道道的耕夫,甚至连字都识不得几个。

只是祖传之物,他们这些子孙也不敢随意丢弃,当日便传给了虞凌逸。

虞凌逸天性好武,且又识字,便独自钻研起来,历经二十五年苦学,终有所成,很快便成为了厥国皇家的第一武席客卿。

在皇庭授武的十五年间,他又得到了不少上等的武学秘籍,其中有一本是极高明的点穴术,适才使的便是这种点穴功夫。

“多有得罪!”虞凌逸微微躬身致歉道。

两个迎客汉子已见识了他的武功,哪里还敢有半点的倨傲不恭,急忙弯腰回礼。瘦高汉子执手道:“我等不知阁下贵重,适才口出污言,实在大不敬,还望阁下海涵,不计较我二人的冒失。”

虞凌逸摆了摆手,笑道:“那有甚么碍事。还请去跟安阁主通报一声,便说一位南方来的朋友在这里候着。”

瘦高汉子微微一沉吟,又问道:“不便透露尊姓大名么?”

“你便这么去报罢。”虞凌逸笑着回道。

... ...

虽没有退隐江湖,安乌俞却已有十几年不怎么掺和江湖上的事了。年纪越大,他更觉自己肩上的担子重。

安家有一个秘密,向来只传家主一人。

二十年前,他成了安家的家主。在他成为家主那日,上任家主,他的二伯跟他谈了一夜。

从二伯的房中出来后,安乌俞仿佛变了一个人,变得低敛不喜与人往来,变得沉闷全没了往日了锐气。

或许,无论甚么样的人,只要心里装了一个这样的秘密,都会变得沉闷,变得低敛,变得喜欢离群。

“乌俞,你知为甚么我会把摘星阁和家主之位传给你么?”

前任阁主有两个二子,虽不如自己,却也算是人中龙凤,也不是做不得家主之位。

“安家有未竟之事,非大能之人不能为。”

安家最大的家业不就是摘星阁么?哪里还有甚么未竟之事!

“今日,你成了家主,我便把这未竟之事传给你,望在你的有生之年,事能有成。”

安乌俞问二伯:“甚么事?乌俞定竭力为之。”

“灭大华,复我端木之姓!”

... ...

自任家主来,他也算事事尽心,然,大业能未有可见之期。

直到厥国武士在都城一夜袭杀了数十大华当朝重臣。

得知消息的那日,他本近乎就木之心慢慢地又活了过来。

第二二六章 安门一候三百年

安乌俞的私宅有一进很大的院落,里面种了很多竹子。

大多时候,他都是在院落的竹林中静坐。

门人都知道,他在静坐时不喜欢人打扰。

因此,若没有紧要的事,即便几位护法、堂主也不会轻易踏入这进院落。

这也是门口两个迎客人不愿意过来通报的一个缘由。

瘦高汉子行到院外,跟门口两个看院护卫说了来意。

“南边来的朋友?没听过阁主在那边有甚么故旧啊。不会是诓你的罢?”其中一个护卫皱眉问道。显然,他不愿意就此放瘦高汉子进去通报。

“此人武功极高。”瘦高男子努力将适才门外发生之事讲给了二人听。

三人皆是习武之人,武功在本门中也算不错,一番沟通之后,两名护卫总算把瘦高汉子放了进去。

“唉,这江湖,不知道还有多少潜龙啊!”站在左边的护卫喃喃叹道。

“谁说不是呢!”门右侧的护卫笑着应他。

瘦高汉子在竹林外站定,努力匀了匀气息,乃朝内行了进去。

安乌俞正盘膝坐在一丛翠竹下,落枝的叶子散了一地,他的身上也未能幸免。

“阁主,门外来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说是你南边来的朋友。”瘦高汉子压着嗓子报道,似乎怕自己打搅了阁主的清修。

“不见。”安乌俞眼睛都没睁,只淡淡说了这句。

此时他只愿见两个人,但他知道,门外这个人肯定不是其中之一。

不见?

瘦高汉子有些犹豫,还是清了清喉咙,报道:“此人武功极高,一息不到便点了我二人各六道大穴。”

这句话是最紧要的讯息。

要封住一个人的穴道有两大前提:认穴够准,内力够深。

能在不到一息的时间接连封两名武功好手六道大穴,其点穴功夫可见一斑。

“六道大穴?都是甚么穴?”安乌俞终于睁开了眼睛,正色问道。

“先后依次是商曲穴、期门穴、气海穴、鸠尾穴、神阙穴及肩井穴。”瘦高汉子路上已想过阁主会问自己这个问题,这时不假思索地答了出来。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从这所点的穴道及顺序,内行之人瞬时便能察觉其中精要。

安乌俞轻轻点了点头,沉声谓那汉子道:“把他带到这里来。”

... ...

“王爷,还有甚么吩咐?”何复开微躬身形问道。

“没有了,你去忙罢。”夏牧炎笑着回道。

甚么时候要做甚么,他都是经过缜密算计过的,自担心不会有甚么错漏。

三王虽死,他们的附臣仍在,他现在要做的便是将那些未死之虫一只一只踩死。

欲谋大事,必先聚力于一处。

想要聚力,必先合心于一身。

怀有异心之人,都有可能在紧要的时候给出致命一击。夏牧炎所谋之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是以,他不能允许有这样的人。

梅思源、夏靖禹、冉建功、布舍一、司马昂... ...老端王。

“大华已经病入膏肓,若不行雷霆手段,此症如何得治?”夏牧炎站在窗前负手而立,“除了我,夏氏没有人斗得过端木玉。父皇不行,颐王不行,颌王不行,贽王也不行。”

... ...

虞凌逸并没有等太久。约莫一刻钟后,前往通报的瘦高汉子便折了回来,带着一脸的笑意。

“尊客,请随我来。”瘦高汉子行到虞凌逸面前,躬身言道。从开始的“癞子”,到见识到他武功后的“阁下”,再到成为安乌俞座上宾后的“尊客”,不到半个时辰,汉子对虞凌逸的称呼变了三个。

“劳烦带路了。”虞凌逸微微躬身回了一礼,笑着言道。

安乌俞的宅院与摘星阁的大门相去约莫四里,中间要行过几道廊卡做造册,是以竟也行了盏茶的功夫。

今日有风,由南向北。

刚踏进院子,便吹来了一阵风,竹叶乱飞,似千万把无主之刀。

“尊客,阁主便在前面左转的翠竹下,你行过去便看到了。”引路的汉子在院门外驻足,轻声言道。

客已带到,他没必要再踏足这进院落。

虞凌逸点了点头,依着他所言朝前行去。

果然,转过一个弯便看到了一丛翠竹,只是其下只有一个蒲团,并不见安乌俞身影。

人竟不在?

“咻!咻!咻!... ...”

“咻!咻!咻!... ...”

突然响起密集的破空之音,竟是数不尽的竹叶由四面八方扑了过来。

虞凌逸脸色一喜,跃起丈余拔剑出鞘,转瞬之间便划起一道气墙把自己围了起来。

竹叶虽利,却也破不开这气墙,四、五息后便纷纷掉落在地。

“嗡~~~”

一道清脆的剑鸣之后,一个披散着白发的灰衣老者凌空冲了过来,如鸢鹞戏水。

不及思索,虞凌逸也跃起身,执剑相抵。

一时间,两人化作了一灰一黑两团虚影,各自使出了平生本事,拆起招来。

四百余招后,两人皆惊,不免都想着,“此人剑法极高,只怕不在我之下。”

毕竟是切磋武艺,知了对方底细,也就趁着两剑相离之机同时罢了招。

“我知道你是谁了。”安乌俞还剑入鞘,正色道。据他所知,剑法达到如此造诣之人,包括自己在内,大华只有五个,显然他并不是五人之一。

天下诸国,只有大华崇武。论高手,其他几国加起来也比不过大华一国。

“哦?”虞凌逸笑道。

“眼下两国敌对,先生来此难道就没有顾虑?莫非,你自忖武功已到了能在大华横行无肆的地步?”安乌俞冷哼道。

他的心里有怨气,很深的怨气。这股怨气是祖辈传下来的,挤压了三百年!

虞凌逸执手行了一礼,正色问道:“安阁主当真知我身份?”

“天下高手,没有摘星阁不知道的。”安乌俞蔑笑道。

其实,摘星阁的高手榜有两份,一份是公诸世人的假本,一份是仅在阁中几位重要人物之间相传的正本。

“那你当知我所来为何!”虞凌逸铿声回道。

第二二七章 业承百年自生疑

“你来做甚么?”安乌俞黑着脸,冷声质问道。

他的话音并不算太大,体内真气躁动却仍震得壁上盏灯左摇右晃。

烛光轻曳,照得人影疏离,仿似拉着二人背向而去。

虞凌逸目光如炬,正色回道:“我此来是奉主君之命,劝你返祖归宗,为厥国大业效力。”

大华虽百病缠,身每况愈下,毕竟幅员辽阔,人丁兴盛,国力犹在诸国之上。

虽处南疆多瘴之地,厥国君臣却能上下一心,筹钱积粮,强兵壮马,早已今非昔比。

此消彼长,与大华一战,厥国自然颇有胜机。

然,端木玉所求者,非为胜尔。

厥国民风素朴节俭,便是富贵大家也向来不养奢靡之习。与邻近的大华、沙陀、冼马相较,厥国君臣百姓的生活实在要清苦得多。

越是民生艰难,便越能理会生命之可贵。数百年来,厥国历任的主君都很惜民。

两军交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可谓之胜。然,这却不是端木玉想要的胜。

端木玉所谋、所求者,非但是胜,且为大胜,最好兵不血刃。

若在战力上并无压倒性优势,兵不血刃唯一可行的办法便是使敌内乱,分崩离析。

首要者,使其朝堂乱。

于是,他扶持了郁郁不得志的夏牧炎,暗里给他人,给他钱,给他消息,挑起他的夺储之心... ...

于是,他安插眼线在三王及其附臣身边,这些年一直不动声色地挑唆他们相互攻讦、掣肘,使其怨深... ...

于是,他派出皇庭精锐,千里奔袭都城,一夜刺杀了当朝数十位亲贵重臣,使大华政务瞬时堪亟... ...

于是,他断然绝了沙陀的供盐,撺掇他们发兵东征,抢夺安咸的矿场,使双方在宿州大战,伤亡十万余... ...

于是,趁着雨季,他狠下心做了灭绝人性之事,派死士掘开了十里屏州水坝,让这座繁华之都一夜消亡... ...

于是,他借着天时,隔断了庇南哨所的军需粮草,陷杀其主将,使哨兵因饥而慌,乃生哗变... ...

... ...

这便是端木玉、胥潜梦既定的“乱其朝纲,分离其心”的十年大计。

计行十年,终有所成,泱泱大华已沉疴入髓。

朝堂既乱,便有计二:搅动江湖。

然,大华尚武传统由来已久,各大门派根深蒂固,厥国的武者相去远矣,难以翻起大风浪。且江湖人性子悍烈不喜约束,更耻于通敌卖国,实在不好掌控。

好在“千里眼”发现了张遂光,又把他举荐给了端木玉。

“千里眼”是胥潜梦替端木玉拟定的北征大计第一步,所有后续的谋划,都是依据“千里眼”传回的信报而计定。

关于“千里眼”,厥国朝堂中知之者也极少,仅有端木玉、胥潜梦、端木恪三人知道,“千里眼”的首领叫阴阳眼。他的另一身份,是九殿排当时排第一的大师傅——断离忧。

阴阳眼在给端木玉的奏报中描述张遂光:这是个有野心、能成事的狠人,我欲引他入九殿。

后来,在阴阳眼的安排下,张遂光果真入了九殿,且很快成为了仅次于他,排在第二的大师傅——久无情。

为使张遂光制霸武林的野心加速膨胀,阴阳眼甚至不惜用自己的命,把他推到了九殿殿主的位置。

没人说得清九殿的由来,甚至殿中的老人也都只知九殿原是有殿主的,只是不知为何只剩九位大师傅了。张遂光的上位结束了九殿不知已延续了多少年无主之殿的时光。

有盐帮做底,又添了一个实力强悍的九殿,张遂光自然不甘心偏居于丹阳城一隅。

天公作美,又或说是祖宗显了灵。

端木玉整理先皇遗物时,找到了十三封老旧书信,打开一看,仿佛发现天赐良机。

耒阳王?巨鹿王?

徐家?木家?

... ...

“我此来是奉主君之命,劝你返祖归宗,为厥国大业效力。”虞凌逸正色回道。

此时二人身处安乌俞私宅的密室,他言语间自也就没有了甚么顾虑,直把此行重任说了出来。

他是武人,不喜欢拐弯抹角。他相信,安乌俞也不喜欢自己东拉西扯。同为武人,何不用最直接、最明了的方式言谈?

安乌俞努眼盯着他,脸色神色繁复,双拳倏而握倏而张,良久乃冷声问道:“主君?谁是你的主君?”

虞凌逸脸色一紧,沉声道:“我的主君自然是厥国圣天子英宗皇帝。”

行完继位大典,端木玉便已是厥国的新君——英宗皇帝。

“哼!”安乌俞冷哼一声,不搭话。

虞凌逸行出两步,一脸肃穆,铿声道:“安乌俞,你们安家本就是厥国皇室血脉的分支。现厥国百年大计功成在即,皇帝陛下遣我来此劝你重归端木氏,为祖宗复国大业效力!”

重归端木氏?

祖宗复国大业?

这便是这二十年来一直困扰他的心病。说到底,他和他的族人体内流的都是端木氏的血液,这是皇室血脉!

这个秘密及使命已在安家暗暗传了三百多年,不知历经了多少代。没想到便在此时,便在自己眼前,竟有人说了出来。

二伯临终前正色对安乌俞叮嘱:千万莫要忘了祖宗的大业啊!

自任安家家主这二十年来,他费尽心力,事情也未见有转机,是以,常感愧对先人,终日不乐。

眼前的厥国第一高手找上门来,竟是要让自己为厥国皇帝效力。

为端木氏效力自然没甚么,安家本就是厥国皇室后裔,两家乃是同宗同源,且历代家主的唯一使命便是“灭大华,复我端木之姓”。

只是,这个虞凌逸可靠么?

仅凭他的三言两语自己就要把安家家底兜出来么?

万一是甚么人设的一个圈套呢?

见安乌俞神色颇有意动,虞凌逸知成事可期,又再问道:“你是愿意不愿意?”

愿意不愿意?

安乌俞心中所未定的,又岂是“愿意不愿意”!

低首默然思忖了四、五息,安乌俞乃看向虞凌逸,正色问道:“我凭甚么相信你说的话?”

第二二八章 先祖之信见秘辛

卯时三刻,金玲声响起,宫门乃缓缓打开,三匹司仪马拉着一麒麟辇自宫门出来。

又一个通宵达旦,积压的奏折仍是堆积如山,身体各处传来的隐痛,更令端王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危局中,他虽行着至尊皇权,依制还是不可替天子秉早朝的,趁着这两个时辰的空档,正好回府歇息片刻。

才上了辇,他便沉沉睡去。

刚强如他,终究是凡人体躯,哪里经得住这般长久消耗?

... ...

“笃!笃!笃!”

辇夫在厢门上传叩了三声,示意端王已到了府上。

见端王过了子时还未回府,管家便知自家王爷只怕又要忙活到次日。是以,一直暗暗估摸着时辰,刚报了卯时便起了身,备好一应物需就候在了此间。这时靠近些辇厢的风窗,朝内轻声唤道:“王爷,到府上了。”

“嗯?”辇中传来一个迷糊的声音,显然是端王醒了,“哦。”

下了辇,正要回房歇息,身后却骤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王爷,老和尚二人可久候了!”

端王甚觉诧异,忙回头去看,正见两个老和尚行了过来,一个灰须、一个银须。

不待端王答话,管家忙挡在二人前面,一脸不喜道:“两位都是得道高僧,何以如此不近人情?我家王爷可忙了一昼一宿,还未得稍歇呢,你们的事,晚些来说罢!”

“不行!”灰须和尚摆了摆手,怒道,“老和尚师兄弟昨日一早便到了府上,也跟你说明了来意。你却推脱,说你家王爷一早便出门了,让老和尚先候着。哼,这一候便是一日夜。眼下好不容易见了正主,贫僧二人岂能凭你打发?还请王爷给贫僧师兄弟一个说法。”

原来,这胡须、银须老者便是苦禅寺中仅余的两位悬字辈和尚。

二人听方丈法相禀明了悬月及八位法字辈、真字辈的老少和尚,应朝堂征召令下山后竟一去无回,不禁既伤且怒,次日便下了山,直往都城而来,昨一早才通了城关。

“阿弥陀佛!”

悬宁大神行上去前两步,双手合十向端王行了一佛礼,乃道:“端王爷,贫僧二人是孝州苦禅寺的老和尚,贫僧法号‘悬宁’,这位是贫僧的师弟‘悬心’。贫僧已三十六载未曾出过寺门,今番与师弟远行数千里赶来,只想为给悬月师弟的死讨个说法。”

原来是苦禅寺的老和尚?

端王脸色一惊,急回了一礼,答道:“唉,悬月大师身死屏州,我也愧疚得很。两位大师,不如我们到偏厅坐下?我一定给苦禅寺、给二位一个交代!”

“善哉!善哉!”

... ...

“我凭甚么相信你说的话?”

安乌俞紧盯着虞凌逸,正色问道。

此事事关重大,若是出了甚么岔子,安家这数千人只怕都会有性命之虞。他作为家主,如何敢轻涉险境?

“我有两样信物,可与你对质。”虞凌逸微微笑道。

安乌俞的态度很明朗了,若是能向他解惑,此事便成了。

“甚么信物?”安乌俞问道。

虞凌逸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封包,正色回道:“第一样信物是三多二十几年前,安氏的先祖写给厥国皇室的密信。”

言毕,把封包掷了过去。

安乌俞接过封包,坐到了书案上,把灯盏拿近些,快速拆了开来。

果然是五封信。

信封并无火漆,他自然直接取出信张细细读起来。

信上写的是夏氏大军来袭在即,巨鹿王自知不敌便携眷属及心腹一路向西南,逃遁到了一处叫“乾水寨”的地方,巨鹿王府的资财、高手几乎都无甚折损。信末署名是巨鹿王端木承安,左下还用了他的玉印。这个印,安乌俞早已稔熟于心,玉玺本尊便是安家至密之物,此刻便在这间暗室之中。

安乌俞看完,已去疑大半。接着,他又取出了第二封信里的信张。

这封心里说的是,当时夏氏还未坐稳天下,各地还很动荡。巨鹿王到乾水寨后,不经意露了财,当地的人打起了他们的主意。最后,整个乾水寨的人都被他们杀光,再嫁祸给了战溃的散兵游勇。自此,整个乾水寨便都成了巨鹿王的人了。

“原来如此。”

安氏族中流传的旧志写的却是,他们的先祖因勤劳、智慧慢慢同化了乾水寨的人。事实却是,乾水寨的人见钱眼开想来个谋财害命,不想却被反杀了。然,先祖将人家一镇子杀光,倒也有些过于狠绝了。

这桩秘辛,安乌俞自然不打算将它公诸于众,毕竟不是甚么光彩的事。

接着,第三封... ...

第四封... ...

第五封... ...

“如何?”

见他已看完那五封旧信,神情肃穆,虞凌逸开口询道。

跨过岁月,始见沧桑。

这五封信所载不过是安家历经万难的几个缩影,于三百多年后的今日往回看,更觉祖宗守业艰难。

然,便是在如此困苦的时局中,先祖们仍是一心想着要带族人、旧部去投鄞阳城,可见事主之心何其强烈。

安乌俞思绪澎拜,双眼浑浊,慢慢把五封信收好,放在书案上,在跪拜在地,行了三叩之礼,礼毕起身乃谓虞凌逸道:“虞先生,这五封信是先祖之物,望能赐还!”

“那是自然!”虞凌逸轻笑道,“主君已吩咐,见到巨鹿后人,便物归原主。”

安乌俞点了点头,神情有些犹豫。

从这些信,以及安家历来的祖训看,自己实在没有理由却拒。只是,一旦踏出了这第一步便再没有回头路,这是安家及摘星阁历来最重要的一个抉择,事关安氏全族数千人,他必须考虑周全。

“其他族人会怎么想?”

安家是所有安姓人的安家,不是他一个人的,而知晓这桩惊天秘辛的,整个安家仅他一人。

身居高位,顾虑也就多了,虞凌逸自然理会得,是以也不催促,接着说道:“我还有第二样信物!”

第二二九章 灯盏总有油尽时

见端王愿意坐下来与自己二人细谈,悬心、悬宁皆脸露欣慰之色,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

虽在辇厢中小憩了片刻,端王却更觉肢体疲累,胸口也生出了一股痞闷之气,总觉头重脚轻,浑浑淘淘的。

饶是如此,听了悬宁和尚的话,他仍强撑着身体,行在前引二人往偏厅行去。

才迈出几步,便眼前一花,斜斜倒了下去。

“王爷!”老管家惊出了一声冷汗,颤声喊道。想去扶住他,双腿却如被灌了铅一般,不由得使唤。

之间一道虚影掠过,悬宁老和尚已出现在端王身边,搀起了他的臂膀。

... ...

先前虞凌逸已说过,他此行带来了两样信物,其中第一样已给到安乌俞,乃是安氏先祖写给端木皇室的密信。

端木玉把这五封信交给他时,没有说他可以看,虞凌逸也就没看过,是以并不知晓其间写的甚么。

然,从安乌俞的神情及前后态度转变,虞凌逸知道,这第一样信物已让安乌俞下了八成的决心了。

这第二样信物,是端木玉写给巨鹿王后人的亲笔信,虞凌逸已从头至尾看过。

“呼!”

虞凌逸把封包掷向了安乌俞,“这第二样信物,便是我厥国英宗皇帝给你的亲笔信!”

安乌俞接住了封包,听是端木玉写给自己的信,心中颇有异样之感。乃撕开了外封,取出了信笺。

信封正中是:巨鹿后人启。

信封左下是:端木玉亲笔。

虽只十二字,行迹间却仍却透出一股凌厉、苍劲之气。见字如见人,不觉间,安乌俞竟已心生出一丝拜服。

... ...

将端王扶到床上躺下后,悬心行了出房门。

外面站满了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各个额眉紧锁,神情焦虑,见悬心行出来,一时都围了过去。

“大师,我父王怎样了?”问话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形容威严,颇有几分端王的模样。

悬心此刻也是五味杂陈,轻轻叹了口气。

苦禅寺的中坚乃是法字辈的大和尚,方丈及各大堂院的首座皆是法字辈。

悬字辈的本来仅剩三人,悬心六十九岁年纪最轻,悬月八十二岁居中,悬宁九十三最长。三个在寺中的地位,犹高于方丈法相。

没想到五月中,悬月领着八名法字辈、真字辈的徒子徒孙赴朝廷的征召后,居然全军覆没,被杀害在了屏州坪上原。

法相和尚拿到司空府发来的讣文后,几乎不敢相信。只是,讣文中只言颐王在屏州坪上原遭遇暗杀,四百护卫皆殁,苦禅寺一众僧人也在此役中尽亡。至于其中来龙去脉,却是语焉不详。

官文如此敷衍,苦禅寺众僧自不肯善罢甘休。法相据实禀明此事后,寺中仅余的这两个悬字辈老和尚便决意亲自下山去找朝廷讨要说法了。

出家人修禅,原本并不执著于生死。然,二人与悬月皆有五、六十年的情分,得知他不明惨死,还是起了嗔念。

一路上,二人早已商定,到了都城便直去找此次征召事宜的主理之人。

刚入端王府,王府管家便推说端王不在,教二人不禁生疑,还道是主家随意寻了个避客的由头。然,府上对二人招待也算周到,一时他们也就不多说了。

不想,从早间候到夜深,一直未见端王来见自己二人,每次去问,管家便答“王爷在忙”。

应二人所求,管家把他们的寝居安排在了马房旁边的小院。

适才,麒麟辇行过发出了不小的声响,二人听了动静料想该是端王回来了,便及时起身赶了过来,正见他朝正院方向行去,才有了适才的一幕。

看着这一屋子急切的眼神,悬心也颇不好受,沉声回道:“端王疲累过度,精元几乎耗竭,甚是不妙。”

“哗!”

厅上瞬时骚动起来了。

他们知道端王于这座王府意味着甚么。

他们也知道端王于这个危急的朝廷意味着甚么。

没有端王,端王府、甚至整个大华国,或许便要崩塌了。

“嘭!”

夏牧舟突然双膝跪下,伏首泣道:“请大师无论如何,一定要救下我父王!”

悬心一愣,不知该如何答他。

“大限本由天,原不该惧死。只是,如今大华局势危急,家国存亡悬于一线,我父王他,万万死不得!”夏牧舟颤声泣道。

谁能想到,偌大的一个王朝,最后居然要靠这个年近古稀的老者苦苦支撑?

很多人都在想,究竟发生了多少恶事,才致使大华到了今时今日的处境?

皇帝病重、三位权重亲王薨逝、六个一品大臣(原本五个,加上后面的芮如闵)被杀... ...

先是岱郡海灾,接着是与沙陀的宿州之战,然后屏州水坝决堤,庇南哨所哗变... ...

民间也早就传出了“夏家气数已尽,大华将亡”的流言。

到底是怎么了?

“我父王,万万不能死!请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他不死!”夏牧舟颤声乞求道。

“嘭!嘭!嘭!”

“ ... ... ”

一息之间厅上五、六十人尽皆跪拜在地。

悬心懵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二人原是来此讨要说法的,这时却被端王府一家当成了救世主。

端王的身体很不好,几乎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端王还有救吗?

有。

自己想救他吗?

想。

自己能救他吗?

不能。

精元耗尽,只能给他续精元,食补、药补,然,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最好的精元便是纯正的内气,越纯正越好。

悬心虽有四十几年的洗髓经内力,却仍未达到能给端王续命的地步。

他不能,但他知道此间有一人能。

... ...

端木玉亲笔信,写了两封,一封给耒阳王的后人,一封给巨鹿王的后人。

安乌俞一字一字看完,喃喃叹道:“重要等来这一日了。”

PS:特别感谢——贾宝玉怒斩史湘云(一直觉得这个昵称有点吓人)

老梅码字状态时好时坏,这些天“贾宝玉怒斩史湘云”给老梅指正了很多错漏。

本来早就想个特别感谢的,一直记不住,发章才想起。

欢迎继续指正,共同纠错!

第二三〇章 既见险焉能不救

喂好雪鸷,徐簌野又让它歇了两个多时辰,天色总算透了蒙蒙亮,一人一马便往回赶了。

回去路上,徐簌野心血来潮,竟想和雪鸷马比一比脚力。一旦动了这个心思,便再按捺不住,行进中,他突然勒缰下马,走到雪鸷面前,抱着它的头,看着它的眼,低声轻语了几句。没想到它,仰天嘶吼几声,拔足就奔。

所谓良驹,不仅脚力快,还得通人性,知人心,雪鸷不愧为马中至品。

见此状,徐簌野放肆大笑,望着绝尘处呵呵叹道:“有良驹如此,纵是人间绝色也不换!”

感慨毕,乃鼓起一身内力,踩着徐家的“逐风步”追了上去。

都说老马识途,这匹雪鸷虽不年长,却天生好记性,脱缰之后便一直溯着来路狂奔。

雪鸷本就先行了近两百丈,那可是大大的先机。徐簌野动身后哪里还敢有所保留?使上了十成的内力催动轻功步法在后追赶。

十里过后,人马已呈齐头并进之势。

身为王者,雪鸷安肯落于人后?马首一沉,脚下的步子瞬时又大了几分,很快便与徐簌野拉开了数丈的距离。

... ...

回到都城后,徐簌野并未径直赶往摘星阁的分堂。

客栈临别,他已答应梅远尘跑一趟颌王府,向夏承炫说明此间缘由,迎柩之事也得另作安排。

此行欲求得偿,徐簌野心间畅快,自也乐得捎这几句话,骑着雪鸷直往颌王府去。

听说徐家的人造访,夏承炫还以为是徐簌功来了。他正与杜翀商议府上护卫百夫的人选,本来是不想见客的,又记起之前徐簌功帮颌王府抓住了欲掳劫夏承漪的亡命刀客,只得硬着头皮去了偏厅,就当做是还个人情。

到偏厅一看,乃见一白衣高挑的青年负手背立,虽不见形容,却看得出此人绝非徐簌功。

徐簌野正看着厅上一副名为《虎不啸》的丹青,虽听了脚步知主家将至,却仍未转身,直至把这幅画细细赏完。

“客人久候了!”夏承炫行上前,勉强笑道。

见来客只顾看墙上的挂画,甚至自己来了都不知道,夏承炫却不着恼,反而心里有些欣慰,那幅《虎不啸》乃是夏牧朝的亲笔墨宝。

“世子,见谅!在下徐簌野。”徐簌野回过身,躬身执礼道,“此画传神,竟看得入迷了,望勿怪才好。”

夏承炫摆了摆手,指着一旁的客位,笑道:“徐公子,请坐。”

“在下来此,只是捎几句话,说完便走,不敢多叨扰。”徐簌野回道。他知颌王府在忙夏牧朝的丧仪,上下皆繁碌,自己不宜久留。

捎话?

“哦?如此,有劳了!”夏承炫甚感讶异,回了一礼。

徐簌野正色谓他道:“在下从一个朋友那里打探到,赟王府派了近百死士高手去了安咸锦州,欲对梅家不利。昨夜我在城郊客栈见了梅公子,把这消息告诉了他。得知此事了,他心急如焚,摸着黑便赶往浮阳郡了。临行他托我转告世子,扶柩之事,他只怕无法分身去办,叫你另派他人。”

“赟王府?”夏承炫脸色铁青,双拳握得嘎嘎响。

他已派人盯死了刚入都城的那数百向阳黑骑,没想到夏牧炎竟还派人去了锦州。

近年年景不丰,五谷不足,百姓果腹尚且不易,朝廷的税银就更难收了。盲山、阜州几大盐场,出盐既多品格也高,眼下已成了大华的钱袋子。

这便是为何端王明知有梅思源出马,上河郡疫病一定可以得到控制,却仍在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调他过去。

安咸盐运政司如此紧要的衙门,防卫自然尤其森严。除了按编的三百余政司衙役,尚有永华帝特遣了五十人神哨营、真武观的一众道士及云家父子等梅府家臣,比之先前的大将军府犹有过之。

虽有这样的防备,夏承炫仍觉得不保险,惊得心乱如麻。赟王府的实力深不可测,何况还有盐帮、九殿。

“如何是好?”

于朝廷、于颌王府、于个人,夏承炫都很怕梅思源出甚么闪失。

“多谢徐公子远来报信,承炫感激不尽!”夏承炫一脸感激道。

徐簌野爽朗一笑,回道:“举手之劳。就此告辞。”

“承炫有事在身,恕不能远送。”

“世子客气了,留步!”言毕,飘然离去。

送走了徐簌野,夏承炫回到了书房中,杜翀还在那里候着。

见少主一脸沉郁,杜仲询道:“世子,可又生出了甚么为难之事?”

亲历了近两月的这些恶事,杜翀已知大华正值多事之秋,接下来发生甚么事,他也再不会觉得奇怪了。

“夏牧炎派了一队人去锦州。”夏承炫沉声应道。

梅家不能出事,颌王府更不能出事。从夏牧炎对付端王来看,很明显,他已经走到了夺位的最后一程。要应付他,夏承炫手上的人手已是不足,想要派人去锦州,且不说来不来得及,关键无人可派。

杜翀听了也是一怔。梅思源是颌王府品阶最高的附臣,梅家也是他们对抗赟王府的一大助力,梅家有难便是颌王府有难。

权衡再三,夏承炫终于咬牙谓杜翀道“你马上去召集百微堂的人,让他们一定要在赟王府的人之前赶到锦州!”

“世子,三思啊!”杜翀大惊,劝道。

夏承炫何尝不知这个时候把百微堂调出都城是件极危险的事,然,要他知道消息而见死不救又实在做不到,听杜翀来劝,心中烦躁,冷声斥道:“我心中有数,快去办!”

当年,端王本来是最有可能继位的皇子。然,先帝病危时,庆王使了调虎离山之计,把府上的精锐引出近半,最后派人杀上端王府,几乎把端王杀死。

端王虽侥幸未死,却落得个终生残疾,与皇位无缘。

越是到了紧要关头,局中之人往往越行粗暴之法。很多时候,越是粗暴的方法越是凑效。当年,如果庆王的人把事办成,便没有后来端王推华王上位的事了。

成败仅在于一线之间。

第二三一章 二王后人三大家(一)

“信已看毕,你以为如何?”

见安乌俞捧着信,良久不语,虞凌逸开腔问道。

信上所写,他皆已看过。在他想来,此事全无犹疑,何至于这般久虑。

“安家自然再无甚么疑问,只是,此事还涉及陈家,我无法替他们做决定。”安乌俞有些为难道。

木氏,也就是端木氏,后来分成了两姓,一个是安,一个是陈。巨鹿王的原名叫端木承安。

因此,陈姓也是巨鹿王的后人。端木玉并没有想到此节,是以,写给巨鹿王后人的信只有这一封。

陈家?

虞凌逸这才想起,巨鹿王的后裔有两姓,只是他知道端木玉要的巨鹿后人是能为其所用的人,是能搅动大华江湖的人,可不是寻常巷道里叫卖的摊夫、走卒。

“陈家?”虞凌逸怔怔念道,“陈家不是没落了么?我看过乾水城的籍册,陈姓不过四五百户罢。”

安乌俞摇了摇头,笑道:“虞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一边指着虞凌逸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虞凌逸也来了兴致,把椅子摆好坐定,言道:“愿闻其详。”

“陈家并没有没落。于厥国的北征大业,陈家甚至比安家还更重要。”安乌俞正色道。

“哦?”虞凌逸大惊,喜道,“陈家是哪个大门派?”

得安家,再得一个不弱于安家的陈家,实在是意外之喜,虞凌逸禁不住喜笑颜开了。

“呵呵,徐家不是江湖门派。”安乌俞摇头笑道。

虞凌逸有些失望,又问道:“不是江湖门派啊,难道是大华哪位重臣?”

想到这种可能性,他的心思又活泛开了。若陈家出了几位权重大臣,于搅乱大华朝纲自然是有大用的。

“陈家也不从仕。”安乌俞淡淡回道。

见虞凌逸脸露失望之色,他乃话锋一转,正色道:“陈家富甲天下,他们的家业乃是通兑钱庄!”

通兑钱庄!

天下谁不知道通兑钱庄?

稍微大一点的州府,很少会没有通兑钱庄。

金兑银、金兑玉、金银兑铜圆、铜圆兑金银、金银换钞纸、钞纸兑金银、散银兑官银、官银换散银... ...

既做朝廷的买卖,也做平头百姓的买卖... ...

不仅遍及大华各郡州,连厥国、沙陀、冼马几国也有不少分号。

只是,一直以来都没人知道这通兑钱庄的东家是谁,没想到居然是陈家!

巨鹿王的后人,陈家。

“嘭!”虞凌逸一掌拍下,几乎要把二人中间的书案拍散了,“好极了!”

“好极了!妙极了!”虞凌逸接连大呼道。实在是喜不自胜,情难自禁。

厥国十年前便开始备战,蓄马、养兵皆有所成,目前可谓是兵强马壮,之所以迟迟未战,一方面是大华局势没到最坏的地步,更为紧要的是军费未足,粮草未够。

一旦两军开战,决定战果的常常是军需供给,而不是战力差距。

军费够,则士兵皆能穿铠,战马皆配好鞍,刀枪利而箭矢足。

军费够,则可八人置一釜,三餐能饱,战时有肉。

军费够,则无论高低,兵卒皆可宿营而不露宿,行有角靴,冬能裹眠。

军费够,则将兵伤能得治,病能得养,战死优抚厚恤,遗老遗孤皆能有依。

那是二人斗酒时,胥潜梦对虞凌逸说的。

记得那一日,胥潜梦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最后伏案痛哭。

他二人酒量相当,斗酒十余年从未分胜负,这是胥潜梦第一次输给自己。

厥国之难,在于贫,国贫、民贫、地贫。

南疆之地,多石、多沙而少泥,土层薄而瘠,物产自然不丰。

三百多年前,端木氏先祖败退至此后,甚至夏汝仁都不愿意派兵追过去。

也正是因为厥国的地贫,端木氏才恋恋不忘,想要回归故土。

大华的民生艰难是人祸,各种各样的人祸。厥国的民生艰难却是天时之与,虽尽人事,犹有不能为。

胥潜梦、端木恪之才不可谓不高,然,穷其十年之力也未能筹集足战一年的军费。

“陈家的当家人在哪?”虞凌逸急问道。

如安乌俞所言,于厥国北征大业,陈家的确比安家更重要。

“陈家在樊西郡郡府所在的竺州,此去约四六百里。”安乌俞回道,“今日已是来不及,明一早,我便带你去竺州找陈近北。”

“陈近北?”虞凌逸有些不明,问道。

安乌俞解释道:“陈家的管事人是陈近北。”

“哦,明白了。”虞凌逸了然点头,又笑着问,“你们应当很熟路罢?”

同为端木氏后人,没有不相亲近的道理。

“呵呵,这些年,我几乎见两个客人,一个是陈进北,一个是徐啸钰。”安乌俞抚须笑道。

若不是迎客人说了虞凌逸的武功,他今日也不会想见客。好在祖宗保佑,总算没有错失这个天赐机宜。

“徐啸钰?”虞凌逸有种似曾相似的感觉,想起了一个人,乃问道,“他和徐啸衣是甚么关系?”

他自然知道,大华高手里面有一个徐啸衣,仅次于悬月和易麒麟排在第三。虽未听过江湖上有徐啸钰这么个人,然,仅从名字便能猜到此人与徐啸衣定然有关联。

安乌俞正色回道:“世人都知道徐家第一高手是徐啸衣,而当家人却是他的二哥徐啸石。”他顿了顿,看着虞凌逸笑道,“但很少有人知道,徐家真正管事的人是他们的大哥——徐啸钰。”

语不惊人死不休。

江湖上的老人或许知道,徐家三兄弟,徐啸钰年纪比两个弟弟大很多,不到四十岁便名扬天下了。只是,他却好像忽然间过起了隐世生活,已有三十不问世事,江湖上自然就没甚么人记得他了。甚至,很多人都怀疑他已经死了。

没想到,这个隐世三十年不出的徐啸钰竟是徐家真正的掌舵人!

正当虞凌逸思绪乱飞,安乌俞又说了另一句把他吓一跳的话:“此外,我猜这个徐家便是你要找的耒阳王后人。”

第二三二章 二王后人三大家(二)

听安乌俞说完这话,虞凌逸不觉瞪大了眼睛,问道,“哦?安阁主何以言此?”

他心里想着,“依皇上所说,当时的巨鹿王由竹兰郡的蹇州逃到了樊西郡的乾水城,而耒阳王则是从下河郡的汉州躲到了檀口郡的稔州。我既在乾水城找到了巨鹿王的后人,那便说明皇上得到的信报是真的,耒阳王的后人虽也姓徐,却是在稔州而不是若州。怎安乌俞竟说若州徐家很可能便是耒阳王的后人?这倒是奇了。”

“我原本也不清楚,看了先祖的信才敢这么猜。”安乌俞正色道,“安、陈两家一脉相承同宗同源,这是两家族谱里都写着的。然,安、陈两家却又都历来跟徐家交好,这绝非偶然。”

见虞凌逸面有疑色,他又道:“二十一年前,安家有一个天分极高的少年剑客,游历到若州时被人杀了。后来,摘星阁查到了凶手竟是徐家的人。要知道,那个被杀的剑客乃是我二伯最喜爱的幼子,安家断无罢休的道理,可结果却是,二伯生生忍了下来,甚至都没去找过徐家。当时族里的人都怎么也想不通,都以为二伯年老怕事,不敢招惹徐家。”

“竟有这事!”虞凌逸也是甚感诧异。

安乌俞点了点头,接着道:“说二伯年老怕事,纯属无稽之谈。以二伯当时的武功,徐家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且摘星阁实力如何,我最清楚了,更不存在安家不敢徐家的说法。”

虞凌逸对两家自然有些了解,且安乌俞既敢这么讲,说明安家的实力就算不如徐家也相去不远,乃道,“不错。”

“二娘气不过,自绝(*)经脉而死,一时间整个族里风言风语的。”安乌俞脸露不忍之色,轻声道,“没多久,二伯就病重了。临死他还千叮咛万叮嘱要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坏了安、徐两家的和气。还说是祖上传下的话,陈、安、徐三家要亲如一家。”

顿了数息,他又说道:“更令人不解的是后面发生的事。”不待虞凌逸开口问,安乌俞接住道,“二伯没多久就去了。在他头七那天,徐啸钰竟带来了一颗人头。”

“人头?”虞凌逸皱眉问道,“是杀害那个少年剑客的凶手?”

“不错。”安乌俞答道,“原来,徐啸钰也一直在查那事,后来查出凶手竟是徐家一个地位很高的门客。最后,他不顾一众人的求情,一剑把门客杀了,割下头,带到我二伯二娘的坟前。”

听及此,虞凌逸已有所了然,一直微微颔首。

“直到适才看了三封旧信。”安乌俞叹道,“原来先祖巨鹿王与耒阳王乃是一母所生的胞弟,在乾水城改姓隐名后,先祖曾多次派人去汉州打听胞弟下落,只是当时并没有找到。想来,两家相认应当是后面的事了。”

... ...

赟王府中,何复开一路快行。

“王爷!有好消息!”一见夏牧炎,他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夏牧炎正抄写经书,听出何复开言语间透出的乐呵,竟也有些受了感染,抬头瞥了他一眼,笑道:“甚么好消息?能把你乐成这样。”

“王爷应该猜得到。”何复开卖起了关子。

大华政局已呈一家独大之势,赟王府的敌人虽有不少,但真正有威胁的只有两个:一个是端木氏、一个是端王府。

眼下能让何复开这么笑逐颜开的事,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他们两家中有哪家出事了。

端木氏根基稳固,自不可能出甚么岔子,唯一的可能就是端王府了。

夏牧炎微微皱着眉,轻笑道:“总不会是端王府来了消息罢?”

他蛰伏多年,早已在各府各家布了眼线,一些大的动静,还是瞒不过这些眼线的。

“宫里传来消息,至午时三刻端王还没有入宫,我正觉得奇怪,刚刚我们的人送来信报,今日一早,端王回府后便病倒了,府上所有的眷属都守在了他门外。听两个老和尚说,只怕是不行了。”何复开越说越喜,嘴角扬起的幅度也越来越高。

“的确是好消息!”夏牧炎忍不住赞道,脸上也挂着盈盈笑意。好像想起甚么,略微一思索,问道,“两个老和尚?那是甚么人?”

“苦禅寺的和尚。”何复开早已经理清了头绪,回道,“是来替悬月老和尚讨说法的。听说端王病倒,就是那两个老和尚给气的。”

听是这个缘由,夏牧炎也就了然了,再不问甚么,低下头继续抄写经书。

约莫过了一刻钟,想是经书抄完了。

只见他收了笔砚,理好了案台,轻声问道:“张遂光还在凌城斋?”

何复开想了想,答道:“我们的人没法潜到里面去,但四周都已经盯死了,没见他出来。”

“盐帮... ...九殿... ...可惜不能为我所用,可惜啊!”夏牧炎微微努着眉,抿着嘴,像是在权衡甚么。

何复开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靠近了些,问道:“王爷,要动手吗?”

... ...

徐簌野许久不曾像今日这般喜乐,不仅让张遂光、易麒麟、云晓濛这三人都答允了去若州参加徐家牵头的武林大会,还和一个武功极高的少年高手过了几十招,最令他开心的是这匹雪鸷。

才借了一日,他便觉得那匹雪鸷已是自己的知心好友。

然,想到这马是自己借的,一会儿就要换回去,他的心里就堵得慌。颌王府忘摘星阁分堂的路上,他便一直在想,“总得像个甚么由头让他把这雪鸷让给我才好。”

法子还没想好,安如庆的小院便到了。

“事情办妥了?”徐簌野还没进院子,便听里面传来了安如庆的声音。

往常倒也不觉得,这会儿他竟觉乌鸦的叫声都比那好听,心里忍不住骂了几句,“安如庆王八蛋,骗我妹妹嫁给你,还来抢我的马!”全然忘了是这个“王八蛋”小舅子火急火燎送来摘星阁劫来的密信,才助自己办成了此行要事。

徐簌野走进院子,也不理会正在练剑的安如庆,径直行到凉亭坐下。见那里放着些果脯、糕饼,拿起来便吃。忙了这一日夜,他早已饿极了。

将餐盘吃得见了底,他乃从凉亭走出,行到安如庆对面,笑道:“我来跟你做一笔买卖!”

第二三三章 满城静待风雨来(一)

庇南哨所旌旗鼓动,马皆上鞍,兵皆执枪,枕戈以待旦。

然,从每个梭巡的执勤兵脸上,都能看到显而易见的疲惫。备战已半月,他们日息三个时辰,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受不住。

自北邺屠城而返,夏承灿便下令边境戒严,庇南哨所整军备战。朝廷一日未下旨另派主将,夏承炫便一日行庇南主将之权。

一来,他是当今皇上的嫡孙,贽王既薨,他依制很快便会承袭郡王的爵位,身份尊贵非常。

二来,他已从夏牧阳处接管了白衣军的金令,先前朝廷下过通文,庇南百官应其便宜。

再者,哗变之后,庇南哨所千夫以上的将佐非死即撤,所有位缺皆已由贽王派的人补上。

因着这些缘由,夏承灿虽犯下大错,郡中文武却无人敢有半句违逆,他要钱便设法筹钱,他要粮便竭力集粮。

“这可是个狠辣的主儿,万万不能触了他的霉头。”想起他在北邺所为,庇南百官皆忍不住悄悄吞唾沫,做如是想,“二十万几人都敢杀,我算哪根葱?”

北邺屠城的消息传开后,朝野、市井一片哗然。倒不是觉得夏承灿多么十恶不赦,而是难以相信一个不满二十岁的皇家子弟,竟敢亲率大军夜袭敌城,还... ...杀了二十几万人!

这是何等的果敢、霸决!

事后这半月,夏承灿也一直在想,“屠戮北邺,我做错了么?”

错,自然是错了。

“端夫子授领兵之道,首戒便是枉杀无辜。害我父王的乃是厥国将兵。”

那后悔么?

“男子汉,便是行恶也要光明磊落。错既铸成,便无怨无悔,但求有来生、来生还有来生,生生世世为北邺人做牛做马,以偿我今世冤债。”夏承灿每每在心间想。

原以为厥国得知屠城之事后,定会举兵北上,是以,回到大军回营后,夏承灿便下令全军戒严备战,没想到三万余人等了十几日,犹未见到半个敌兵。

“端木玉在想甚么?”

夏承灿一时想不通。

便在他搓须琢磨中,亲兵行了上来,躬身报道:“世子,都城来了急信。”

信?

想起父王遇害的缘由便是三封信,夏承灿气得双拳握得发紫,双目睁得赤红。

亲兵躬着身,低着头,双手捧信,虽看不清他形容,也已感觉到了不妙,正暗暗叫苦。

不想这时双手一轻,信被取走。是的,夏承灿把信取走的瞬间,亲兵觉得双手甚至全身都陡然一轻。

信封正中是:承灿亲启。

这个字迹,夏承灿并不熟悉,倒有些好奇了,乃去了火漆,取出信张。

信上仅有两行字:

都城局危,赟王府謀事在即。你我皆負血仇,圖報便在此時。

盼兄即刻北上,合力勠賊!

信末勘名为:承炫。

“竟是夏承炫?”

... ...

端王未入宫理政的消息,很快便在都城传开了,继而,他病重堪虞之事也广为各家所知。

永华帝正在卧病中,宫里已传出他命在旦夕的消息,现今,摄政的端王也已倒下,朝中已无主事之人,如此危局,百年未见。

一处暗室中,数人围坐,烛光如萤,照不清其脸面。

“你们怎么看?”一人开腔问道。

一时诸人交头接耳,轻声论议。

“皇上、端王皆已年迈,此次... ...”顿了顿,再道,“赟王殿下乃是唯一的嫡皇子,这拥立新主可是个不小的功劳啊,各位!”

“何大人所言有理。”

“不错!”

“眼下朝局困顿如此,若赟王殿下统御群臣,定能扭转乾坤!”

“正是如此。朝廷不可一日无主,大华不能一日无君。历来新主登基,都会重赏首拥之人,不如... ...?”

“这个... ...端王毕竟还没死啊?”

“此次,苦禅寺的高僧已经说了,他是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了!”

“不等再等等?端王咽气了,我们便拥立赟王殿下为新君?”

“就是,如此甚好!”

“嗯,这般便稳妥了。”

“那便说定了,我们都在这上面签名,托人送到赟王府,让赟王殿下早做准备!”

... ...

四大异姓王浅世子质居都城,朝廷自然不会慢待。不仅日常用度充裕,还有敕建的行辕府宅,门口还挂着夏汝仁的亲笔御批,便是历朝皇帝驾临,也得下辇步行。

今日,难得四大异姓王世子齐聚公羊王府行辕。

厅上坐了五人,除了四位世子,还有楚南将军的公子欧潇潇。

“颂我,你以为如何?”诸葛星辰打破此间沉闷,开腔问道。

然,公羊颂我只是看了看他,并未答话。

此事事关重大,不是他畏缩,而是身为王府世子,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公羊王府的立场。

如今情势,他何敢随性?

四人同为质子,却历来以公羊颂我为首。一来,公羊王府实力最强,二来,公羊颂我年纪最长,三来,公羊颂我质居最久。

是以,但有大事,三人都会来问他,公羊颂我也从不推诿客气。

唯独这一次。

端王是朝廷的端王,与他们这些华子监的学员,他只是端夫子。授众人为人之道、为臣之道、领兵之道的端夫子。

“哼,好好的端夫子,突然就病重,要说没阴谋,我可不信!”皇甫天纵从座上起身,站到厅中一脸冷笑道。

说完,直勾勾地看着欧潇潇。他年纪尚幼,言语间也就少了几分斟酌。

“看我作甚?”欧潇潇本就心情不佳,被他这么看着,气不打一处来,冷声叱道。

皇甫天纵丝毫不惧,骂道:“便是你姐夫夏牧炎使人干的腌臜事,你还来问个甚么!”

“天纵!说甚么浑话!”公羊颂我厉声骂道。

皇家之事,有根有据尚且要慎思而言,何况是这等无凭无据的臆想。皇甫天纵刚说完那话便自觉不妥,又经公羊颂我警示,一时醒悟,老老实实坐到了位上,再不去看欧潇潇。

“潇潇,天纵性子烈,言语欠思量,你莫往心里去。”公羊颂我笑着做起了和事佬。

今是月初,院监照例休学,也是四位质子约好小聚的日子。

四人都已听说了端夫子病重之事,正在议论中,却听小厮来报,欧潇潇找上了门来。

欧潇潇来都城已有四年,与众人也甚熟络,且还是致知堂的同窗,自没有把他拒之门外的道理。

原来,他此行乃是想多打探端夫子的事,众人自然便论议了开来,于是有了适才诸葛星辰问公羊颂我。

欧潇潇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置气,又正色谓皇甫天纵道:“此事与赟王府有无干系,我自不敢出口言保。然,我对端夫子,只有说不尽的感激、敬慕。我对父子的关心,纯出肺腑,与你们并无二致。告辞!”

此话言毕,乃拂袖而去。

“潇潇!潇潇!”

“潇潇!潇潇!”

公羊颂我、百里剑意几人在后唤,他也是不应,显然去意已决。

“天纵,找个时间跟他说声不是罢,毕竟是数年的同窗好友。”公羊颂我正色谓皇甫天纵道,“今日潇潇找我们打听夫子的事,我信他绝无恶意。”

诸葛星辰也忍不住搭话了,轻声道:“天纵,你这般怀疑潇潇,实在有点伤人心。我们认识他也不短了,他的为人,我还是相信的。他在都城就一个姐姐,往赟王府跑得勤一些也是人之常情。想来,赟王所谋之事,他也未必知情。否则,他想知道甚么,直问赟王不就得了,何必来问你我。”

“是了,我适才实在口无遮拦说了浑话。明日回了院监,我便给他赔不是。”皇甫天纵脸露悔色,轻声回道。

出了诸葛王府行辕,欧潇潇便驱骑直往酒楼奔去。跟班的小厮见他脸色铁青,担心他做甚么恶事,紧紧跟在他身后。

好在他只是点了酒菜,一个人吃喝起来。

“小二,上酒!”

跑堂伙计听了这唤声,忙端着一坛精酿“百草仙”上了楼去。

小杯不能尽兴,又让人拿来了大碗。撕开酒封倒满,再一口而干。

“百草仙”是有名好酒,今日欧潇潇却越喝越苦,越喝越酸。

“现在大家都说是姐夫杀了颐王、颌王及贽王,这怎么可能?姐夫向来是个喜欢抄经、弹琴的文雅之人,怎可能做这等狠绝无情之事?贽王... ...贽王可是他的同母胞兄啊!怎么会?姐夫怎么可能会作这等事?且姐夫从来便不受宠,哪里做得来那些事?不可能!决计不可能!”

“咕噜... ...咕噜”又是一大碗酒喝下。

无数疑问在心间,把欧潇潇压得喘不过气来。

“不行,今日说甚么我也要去一趟赟王府,当面向姐夫问个明白。”欧潇潇放下酒碗,急忙冲下酒楼,翻身上马,朝赟王府赶去。

“哎...客官,回来!回来啊!你还没结账呢!”掌柜的急忙追出了酒楼,在他身后大声呼喊着。

... ...

“回来!回来!”安如庆追出府门,拼命吼着,“徐簌野,你给我回来!”

见他骑着雪鸷已经走远,气得捡起一块石头,使劲朝他消失的方向掷去。

第二三四章 满城静待风雨来(二)

利字街,一匹白马由北往南疾驰,骑上的白衣公子一路忘形大笑。

明康街,一匹黑马自西向东飞奔,执缰的黑衣公子咬着牙黑着脸。

“嗷~~~”

“嗷~~~”

两街交汇处,黑马躲闪不及,被白马撞翻了在地。

徐簌野见自己把人给撞了,忙跳下马来,正准备过去查看那黑衣公子的伤势。没等徐簌野行过去,那黑衣公子便牵起坐骑,跃上马背,继续奔去。

“喂,你若有甚么事,去利字街街首找安如庆... ...”

欧潇潇这会儿又急又躁,哪里有心思理会他在后面说了甚么,只顾驱马直奔赟王府。

“呵呵,这倒是个怪人呢。”徐簌野见对方似乎也无意纠缠,耸了耸肩,沿着利字街一路赶往城关。

自己偷了人家一匹奇珍宝马,哪里还敢在这都城逗留?便是徐簌功、徐簌玉他都不想去见了,只想赶紧回到若州的家里。

“哈哈!雪鸷是我的啦... ...”

召开武林大会的地点定在若州,已是难以改变,张遂光倒也想得开,也不再为此烦忧,决定先留在都城完成手里的事。

只是一百坛“酂白”已喝完,其他酒似乎也难解嘴馋,索性便坐在院子里,整日钓鱼。

管事给张遂光备了一个径直逾半丈的木桶,专用来暂养他钓起的鱼。

有鱼咬钩了,张遂光眼睛眯了起来,轻轻一扯,一条色彩活泛的红鱼便被拉出了水面。

张遂光把鱼放入木桶中,笑着自语道:“今日运气不错,竟能钓到火鲤!”

观赏了好一会儿后,乃朝院外叫道:“进来罢。”

两个黑衣人应声行了进来在张遂光面前站定,除去斗篷,原来是菩提心和“海棠”。

“先说说夏牧炎派往锦州的那些死士怎样了?”张遂光坐在石椅上,一手撑着扶栏,一手抱着一个酒葫芦,一边活动着脖子,一边问。

菩提心躬身答道:“我们的人已经追上去了,算脚程,应当会在司马庙截住他们。”

“嗯。”张遂光随意应了声。

见他似乎一时并无开口之意,菩提心乃道:“夏牧炎在城西圹家集樟树林边上的那四百余洪海死士,也已经分成几拨隐起来了,都有我们的人盯着。”

“嘎吱!”张遂光转了一下脖子,再满足地呻吟了一声,乃应道:“嗯,好。接着说。”

他脸上的形容,任谁也看不出究竟是无所谓,还是成竹于胸。

“这几日胡分局走动频频,二品以上的京官,他几乎都跑遍了。”菩提心轻声道。

张遂光难得插嘴,笑道:“看来他们行事应该就在这几日了,盯紧些。”

“是!”菩提心正色应道,“就在昨日,他把城关和皇宫的守兵、守将全换了,都城各大关卡全是他的亲信。”

都城执金令便是都城城防的首官,皇宫的禁卫军及城内的四万余执金卫皆归他辖制。且厥国夜袭之事后,永华帝把都城外防的驻地军营也交给了他。

“嗯。”张遂光终于皱了眉,微微露出了难色,“我们的人,有没有把握撕开城关的防卫?”

菩提心脸上一滞,有些呆住了,不知道该如何答。

“没把握?”张遂光的额眉皱的更深了,冷声问道。

菩提心急忙回道:“殿主,通关台编制的守军是五千二百人,值昼是两千九百,值夜是两千三百,加上离城关不到十里远的执金卫南大营,我们的人实在难以办到。”

听了这番解释,张遂光的脸色才缓和了一些,又问道:“执金卫南大营有多少人?”

“总共三千人,值昼是约是一千七百,值夜不足一千三百。”菩提心答道。

也就是说,城关处的守军白天有四千六百,晚间有三千六百。

这种防卫,江湖上有几个门派谁能冲得开?

“我们能动用的人还有多少?”张遂光沉声问道,“把盐帮的人也算上。”

菩提心稍一沉吟,手指掐了掐,回道:“九殿在都城可以动用的人还有六百余,盐帮那边,我适才跟李长老聊过,他说约有一千人。”

“渠州、木州、司马庙的人全部加起来有多少?”张遂光又问。

盐帮乃天下第一大帮,帮众近三万,然,总堂却是在千里外的浮阳郡丹阳城。

“九殿在这三个州府的人不多,加起来约莫两百人,盐帮我尚不知实数,但前几日李长老有说过,上河郡闹疫病,我们在那几州的人都暂退去了丹阳城,想来人数也不会多。”菩提心答道。

盐帮的人、九殿的人也是人,疫病来了照样会染病身亡,是以,李学辞把上河郡靠近屏州的几个分舵都撤了,把人调去了丹阳城。原是想着自家帮主要召开武林大会,要用的人很多,便提前做了准备,没想到,这是竟坏了事。

“知道了。”张遂光支着身体的手轻轻捋着短须,沉声道,“你们下去罢,近来有事做,都打起精神来。还有,外面那些赟王府的探子,全给我杀了!”

菩提心、“海棠”应了是,躬身退下。

“恨红尘,你的人要盯紧徐家的动静。”张遂光想起这事,又道。

“海棠”听店主有事交代,当即转过身,恭声回道:“是,殿主。”

... ...

近几日,略有空闲,夏牧炎便会坐下来抄写经书。他向来的习惯都是,越到紧要时刻,便越要沉住气。

此时他正抄着《周易参同契》,一旁垒放着已誊写完的《悟真篇》。

写好的一页是:可不慎乎!御政之首,鼎新革故,管括微密,开舒布宝,要道魁杓,统化纲纽。爻象内动,吉凶外起。五纬错顺,应时感动。四七乖戾,誃离仰俯。文昌统录,诘责台辅。百官有司,各典所部。

夏牧炎写完,轻声诵念,脸浮盈笑。

见客未至,便又翻开了另一页,其上乃是:是非历藏法,内视有所思。履斗步罡宿,六甲以日辰。阴(*)道厌九一,浊乱弄元胞。食气鸣肠胃,吐正吸外邪。昼夜不卧寐,晦朔未尝休,身体日疲倦,恍惚状若痴。百脉鼎沸驰,不得清澄居。累土立坛宇,朝暮敬祀祭,鬼物见形象。梦寐感慨之。心欢而意悦,自谓必延期,遽以夭命死,腐露其形骸。举措则有违,悖逆失枢机。

他抄写至“晦朔未尝休”时,何复开行进了书房,轻声报道:“醴国公和胡大人来了。”

看着未抄完的经书,夏牧炎脸露惋惜之色,旋即笑了起来,谓何复开道:“走罢!”

偏厅之上,胡凤举、胡秀安父子有些紧张地喝着茶,见夏牧炎行过来了乃站起了身。

“舅舅,秀安,快坐!”夏牧炎笑道,“跟我客气甚么!”说着,在主位坐定。

胡秀安搓磨着手掌,脸上形容有些别扭,好半晌不知该说甚么。

夏牧炎笑眯眯地看着他,清声道:“秀安,都到了这个时候,多思已是无益。朝前看,当有一片坦途。”

他二人是表兄弟,也是从小玩到大,感情自然是有的,只是胡秀安每每想起夏牧炎做的那些事,总觉得和他再难以亲近。听他这么说,倒以为他在警示自己,忙收摄了心神。

“是,王爷!”胡秀安正色回道。

“呵呵,你我是表兄弟,你还和以前一样唤我牧炎便好了。”夏牧炎笑道。

三十几年来,二人皆是以名字相称,适才那声“王爷”,胡秀安却是脱口而出,倒不是有意为之。

眼下的夏牧炎哪里还是往日的夏牧炎?不知不觉间,胡秀安已自觉矮了几个身位。

见他有些发愣,夏牧炎也不再去多管,乃谈起了正事:“城防、宫防可都换好了?”

“都换好了,全是我的心腹之人。”说起正事,胡秀安总算精神了起来,回道,“饶是如此,我仍扣住了几个将佐的亲眷。”

夏牧炎赞赏地点了点头,笑道:“这便好了。”

行这等大事,不能出半点纰漏,自然是越保险越好,显然,胡秀安的作为,他很满意。

“夏靖禹那边盯住了罢?”夏牧炎再问。

在他看来,最大的心腹之患便是城南的那四万白衣军了。

胡秀安自然知道此事紧要,早已做了周全安排,当即回道:“马笃善的六万人已进驻到城南,距白衣军大营不过三十里。一旦他们有异动,马笃善便会引军拖住他们。他的人战力虽不如白衣军,但毕竟多了两万,且只要拖住他们,出不了岔子。不过... ...”

“不过甚么?”夏牧炎正色问道。

胡秀安有些忐忑,轻声回道:“不过我跟他讲的事,事成之后,允他大将军之位。”

夏牧炎脸色由冷转暖,笑道:“这有甚么?有功自然当赏。他能牵制住白衣军乃是大功,大将军之位如何便许不得!”

要使唤一个正二品的将军,不许以高官厚利,实在难为,夏牧炎出不得赟王府,只得由胡秀安代为游说。不料这马笃善竟开口要了大将军之位,这当口的,胡秀安自无讨价的余地,当即便应允了。

“父皇怎么样?”夏牧炎又问道。

这些天,一直是胡秀安和何复开替他在外面跑腿,他想知道甚么都是通过他们二人。

胡秀安是宫防大臣,每日都会例行把太医叫来,问询永华帝的身体情况,听夏牧炎问,乃答道:“昨日,三位太医给皇上会诊,虽为明言,但都说皇上状况很不好。看来殡天便在这几日了。”

“嗯,这几日也看得勤一些才好,不要让其他甚么人靠近父皇。”夏牧炎强忍笑意道。

他受冷多年,自然对永华帝颇有怨恨。眼下正值自己登基的紧要时刻,他当然巴不得永华帝越早死越好。

心里虽是这么想,嘴巴上子不敢这么说,自是心中喜乐,也就不易掩藏了。

“朝堂上是甚么风向?”夏牧炎又问道。

说到底,他登基是要有大臣支持的。多年来,赟王府是暗里蓄力,明里朝堂上的附臣可是少之又少,且品阶皆不高。这种时候,那些人是完全指望不上了。

一直未言语的胡凤举捋了捋山羊胡子,笑着答道:“朝臣多是墙头草,那些亲贵大臣,我几已访了个遍。除了几个老顽固,其他人自然不敢有话将,皆愿签联名书拥立你为新君。”

原以为夏牧炎听了之后会很开心,没想到他却是默而不语,轻轻攥着手指,许久乃道:“柳延年、赵清风他们几人都是实权的一品大臣,在朝堂上威望颇不低,他们若是不同意... ...”

胡凤举虽未说出未同意的那几个人,夏牧炎却早已了然于胸,摇着头道:“柳延年和赵清风这些人都是端王多年的至交。端王不死,这些人只怕不会那么轻易让我上位。万一这时候端王要推谁,这一群人聚在一起,也是一股很强的势力,我们未必能占甚么便宜。”

“那...?”胡秀安已有了然,轻声道,“可外边都说端王油尽灯枯,快不行了。”

夏牧炎摇着头,皱眉冷声道:“此事未必可信。便是真的,我们也不宜等。他若一日不死,朝中那些墙头草便一日不会真的臣服于我,那些老东西便一日不会支持我登基。”

胡凤举压低着嗓门,轻声问道:“是要动些手脚吗?”

“先不急。”夏牧炎摇头道,“若父皇殡天他还没死,我们再动手。”

“嗡~~~”欧潇潇脑中一震,瞬时一片空白。

自酒楼出来,他便一路策马狂奔,便是狠摔了一跤也不稍坐逗留,直往赟王府奔来。

恰好今日赟王府外的执金卫都换成了赟王府的人,欧潇潇常往这里跑,他们自然认得,也就没有强加阻扰,放他进了府来。

欧潇潇跑去了“汐苑”,没有见到夏牧炎,后来遇上姐姐才知道醴国公父子在府上,便猜到他们在偏厅。没想到刚过来,便听夏牧炎要害端王。

第二三五章 七月初三宜订盟(一)

一早起来,安乌俞便翻开了历书。

七月初三,癸未月,壬辰日,宜访友、订盟、祭祀、祈福。

“果然是个黄道吉日。”他忍不住叹道。

看了那六封信,安乌俞竟整宿未睡好。一早醒来,感觉自己似乎忽然年轻了几十岁,时光如歌且前程锦绣,由心生出一种只争朝夕的念想。

二十年前,二伯把族里延续三百多年的秘密传给了他。他知道自己祖上原本是姓端木,却没想到会是前朝的巨鹿王。

这会儿他才明白,为甚么祖宗要传下族长密训:灭大华,复祖姓。

十几年来,他暗里奔忙,一直也未见事有可成之期,几乎已是心灰意冷。直到大华近来生出这许多祸事,他那复姓大业的心思才又活泛起来。

虞凌逸送来的六封信,五封是给安乌俞解惑,另一封却是给了安家一个希望。

一个让安乌俞认为,值得为之付出一切代价,孤注一掷拼一把的希望。

昨日已约好,辰时初刻二人在摘星阁门外碰面,估摸着时间快到,安乌俞拿起佩剑行了出去。

... ...

褚忠去了安咸,颌王府上高手仅剩杜翀、庆忌、华方、应声、穷奇、饕餮六人,好在刚提拔的两个亲兵百夫武功都不差。

虽知外面很危险,夏承炫今日却不得不出去一趟。

马房中,一队亲兵各牵一马站定,四驾麒麟辇也依次列好,夏承炫不假思索地上了最前面的车辇。

一个形似卢剑庭的瘦高男子上前几步,靠近风窗候令,只听里面传来声音:“剑星,去颐王府。”

卢剑星应了一声“是!”,再叫了一声“起!”,亲兵各上各马,辇夫各就各位,缓缓出了王府小门。

颐王府与颌王府相去三十余里,也就是半个时辰的脚程。

夏承炫没有叫人先送去拜帖,他知道,这时候夏承焕肯定会在府上。

依眼下的形势,颐王府、颌王府、贽王府都斗不过赟王府,只有三家合力,才有一线胜机,夏承炫决定迈出这第一步。

辇队在颐王府侧门停下,卢剑星取出腰牌给到府卫,再谓他道:“我们家世子有要事找承焕世子商议,快去通报。”

言毕,领着辇队径直朝府内行去。

一众府卫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也没有人敢上前来拦。

... ...

陈家在竺州虽算是大家,却少与人往来。是以,竺州尚在州府,下至百姓都对陈家知之甚少。甚至连陈家的当家人是谁,府上有哪些人都一无所知。在竺州人眼中,陈家就是做药材买卖的,在竺州西南的陈家集有个占地很大的庄子,仅此而已。

如此身家在竺州算是一方巨贾了,自少不得有人动些歪脑筋。然,不管是官府还是悍匪,从无人占到过半分便宜。

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知道了陈家绝非善类,慢慢地都对它敬而远之了。

陈家向来不好客,除了佣仆出去置办些菜、肉、柴火,府门几乎一年四季都是关着的,更使它添了几分神秘之感。

常年不待客的陈家,今日却来了一位座上宾。

陈家客厅上,一位黄发枯槁老者正悄然端坐。

“啸钰兄久候,近北有失远迎!”白净微胖的陈近北快步行来,一路作揖致歉,喜笑盈盈。

黄发老者执手回礼,呵呵笑道:“又来叨扰了,近北勿嫌才好。”

陈近北看起来顶多也就五十余岁,而观黄发老者的面容,少说也过古稀之年,二人却以兄弟相称,似乎也颇为相熟。

几句寒暄之后,主客坐定,黄发老者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上月,徐家一位长老在竹兰郡的庐州探到一处生铁矿,储量之巨,前所未闻。”

原来,这个黄发枯槁老者便是徐家当家三兄弟的老大,隐世多年不出的徐啸钰。

“哦?竟有这等这事?太好了!”陈近北双眼一瞪,重重一巴掌拍在腿上,震得脸皮轻颤。

徐啸钰抚须笑道:“这位长老原本只是去寻绿硝石炼丹的,竟无意发现此矿,实在是天赐之喜!”

“哈哈,正是!”陈近北不住点头,忽然正色谓徐啸钰道,“可不能让朝廷知道此事啊!”

“朝廷如今已是自顾不暇,眼下哪有心思在探矿之上?且庐州府上下我们都打点过了,官府衙门绝不会再干涉的。上月底,徐家已向州府买下了那矿脉所在的五座山。矿脉五十里方圆内的四百余户百姓,徐家也都给了每家一笔不菲的银钱,且在州府给他们置了田地,他们自然各个感恩戴德,欢天喜地迁了过去。来此前,我已遣派了近千人过去,筹备开矿之事。”徐啸钰讲完此间原委,脸色变得有些为难,正色道,“然,矿藏之地地势颇险峻,要想开矿还得先雇人、置器、开山、修路,耗费甚巨,我这才找上了门来。”

陈近北呵呵一笑,满脸的豪气,朗声回道:“啸钰兄客气了!钱财不过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兄长有此宏志,小弟实在钦佩得很。若能为大业出一份力,陈家自然义不容辞!需要多少银两,但讲则可。”

二人交情匪浅,可谓知心。徐啸钰似乎料到陈近北不会拒绝自己,是以,虽听他一口答允,脸上倒也并无异色。

他捋了捋黄胡子,沉声言道:“开山、修路都是苦差事,给役夫的工钱应当从优,日常衣、食、宿不可不足。”

“这是自然!”陈近北点头赞同。

“开矿之事万不可耽搁,役夫之外,自得日夜有人监着,最好都是江湖人。”徐啸钰沉声道。

江湖人拿钱办事向来稳妥,能武功,也压得住场面,最是监工的好人选。

“不错!”陈近北郑声赞同。

陈家庄上至门客,下至扫地做饭的帮佣,无不是跑江湖的老手。江湖人看重名声,拿人钱财,便要替人消灾。一些死士甚至为了钱,连命都可以不要,却极少有听说有拿钱背主之事发生。

“冶铁所需的一应器具甚多,要备足、备全耗时只怕不短,最好现在就去定做。”徐啸钰又道。

正如徐啸钰先前所说,现在虽找到了矿脉,买下了矿山,然,要想采出矿藏,还需雇人、开山、修路、置器。开山、修路需要不少时日,期间正好找人锻造炼矿所需的器具。

“自该如此!”陈近北笑着回道。

“我想把大华有些名气的锻铁师傅和铁匠都雇到庐州来,锻造炼矿器具诸事便在山脚下办好。”徐啸钰又道,“山下铸器,山上开山、修路,少不得还要帮衬的小工。”

陈近北微微一沉吟,摸了摸鼻子,言道:“只怕非万人不能成事。”

徐啸钰摇了摇头,笑着道:“粗略估计,最少需要三万人!”

要的人越多,自然说明矿藏越大,于他们而言,矿藏自然是越大越好。

“如此,妙极!”陈近北双掌前后相抵,大笑道。

要谋此大事,为难之处有四:筹钱、集粮、买兵、炼器。

其中,首难便是炼器。

为防止民变,各国朝廷都对生铁矿脉管制极严,要想大量打造兵器,难如登天。是以,历来民变极少功成,反倒是军队叛乱事成者众。

有钱便能集粮,便能招兵买马,眼下有了这个可炼兵器的矿场,事已具可成之期。

二人相视数息,似乎能看到对方眼里燃烧的熊熊火焰。

“此事需耗费多少银钱,陈家一力承担便是。”陈近北正色谓徐啸钰道。

陈家有钱,有的是钱。然,这些钱却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陈近北愿意不计较得失助徐家开矿,因的便是陈家的历代非族长不传的祖训。

灭大华,复祖姓。

陈家富可敌国不假,大华式微也不假,然,陈家若谋此大事,仍不异于蚍蜉撼树。

陈、徐两家交好,陈近北做上家主之位后便得知了徐啸钰所谋之事,这些年来,一直在暗中相助。

他并不知道何以徐家会如此偏执于此事,也从未问过缘由。但他知道,二人是茫茫人海中的同道人。

是了,此间当还有一个安乌俞,三人乃是至交。

他们一直守着一个默契,那便是相互之间绝不查究对方底细,也从不过问缘由始末,这既是保人,又何尝不是一种自保?

“一百二十万两。”

徐啸钰并未多思,一口便答了出来,显然事先已经过详细计量。

世人皆以为,徐家乃武林中的百年世家,不只武学底蕴深厚,家底想来也极其殷实的。

实则,百年来徐家虽积攒了不菲的家资,却远不足支撑他们这些年来的豪气。这大笔花出去的钱,多半都是通兑钱庄的银钱。

以往每次都是几万两、几万两的借支,最多一次也不过十五万两,而今日,徐啸钰一开口便是要一百二十万两!

陈近北轻轻点了点头,低下头思索,又拿起茶杯嘬了一口茶,仰头重重呼了一口气。

徐啸钰一直努眼看着他,并未开口询问、催促。

“我给你两百万两。”陈近北放下茶杯,一脸正色道。

... ...

府卫是在灵堂上找到夏承焕的。

夏牧仁的葬仪早已办完,颐王府的灵堂却还没有撤去。每日早、中、晚,夏承焕都会到此,为亡父守灵。

“父王,我该如何才能带着带着王府,带着母亲、弟、妹走出眼下困顿?”

这句话,夏承焕已不知在夏牧仁灵位前问了几百次。

“世子,承炫世子求见,现下... ...他直接便进了府来,我们拦不住,现下应当正在偏厅候着了。”府卫战战兢兢报道。

按大户人家的待客规矩,客人造访之前应当先送上拜帖,以便主家安排时间。

若事先未送过拜帖,则客人必先在府外暂候,待主家应允,方得入府。

府卫让夏承炫直接进了偏厅,显然已是坏了王府上的规矩。

“夏承炫?”

听了这三个字,夏承焕霍然起身,快步行到府卫身旁,抽出了他腰间的佩刀。

原以为是世子爷气极,要拿自己开刀,吓得浑身哆嗦,立马跪伏在地。没想到,夏承焕提着刀,直往偏厅奔去,留下一脸懵懂、诧异,跪在地上不明所以的府卫。

“嘭!”夏承焕上来便是一脚,把背身站在厅上的夏承炫狠狠踢倒在地。

不待他起身,又是一脚踢在了他胸前,把他整个儿踢番。

“若不是颌王府的人一路拖住了神哨营,父王何至于遇害?”

夏承焕越想越气,整个人近乎癫狂了起来。

见夏承炫刚挣扎着站起身,夏承焕又是蓄力一掌,狠狠拍在他脸上,扇得他满口鼻都是鲜血。

所谓穷文富武,皇家子弟,没有不修武的。夏承焕已二十八岁,练武二十年,身手自然不弱。这两脚一掌皆是力无保留,已把夏承炫打得脏腑翻滚,耳鸣目眩。

“若不是你派人一路捣鬼,神哨营早就赶到坪上原了,我父王何至于被贼人害了!”

夏承焕怒不可竭地嘶吼着,眉脸已经气得扭曲。言毕,双手握紧刀柄,照着夏承炫的脖子砍了过去。

刀刃距他肤皮不足两寸时,终于又停了下来。

夏承焕重重喘着粗气,目眦尽裂,犹如恶鬼。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仿似有几百个声音在他耳边轻声蛊惑。他握刀的双手也一直微微晃着,似乎有几百个亡灵在推着刀刃朝夏承炫的脖颈砍去。

夏承焕用刀面压着夏承炫的肩膀,已在他的颈上割出了数道口子,鲜血流了出来,染红了他的袍领。

饶是如此,他仍是直挺挺地站着,双眼紧努,脸不变色。

自始自终,他都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甚是连一声闷哼都没有。

他清楚记得自己此行所为何事:请罪、定盟。

“孩儿,错不在他... ...”

“孩儿,错不在他... ...”

“孩儿,错不在他... ...”

就在他怒火攻心、迷失心智的时候,似乎又有另外几百个声音在他耳边轻语,这分明便是夏牧仁的语气。

“父王... ...”夏承焕轻呢一声,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哐当”一声,他终于把手中带血的刀丢开到了一边。

... ...

正事谈完,陈近北领着徐啸钰在院子里散步。

虽还未入秋,庄子里的桂花树却开起了些小花,香味已是沁人心脾。

小径走来,两人一路有说有笑,不愧是对忘年之交。

他们的心里都守着很多秘密,既不能诉与人听,又不可置之不理,长久以来,都是趣乐少,烦忧多。二人都以为,能在有生之年遇到如此志趣相投的人,委实是生平幸事。

大业成败且不论,有良友如卿,此生也已无憾。

“听说江湖上又要重整武林盟了,想来徐家不会错过如此机宜罢?”陈近北话锋一转,问徐啸钰道。

大华的武林异常强悍,若能齐心一处,实在是一股极强的势力。若能成为武林盟主,使驭天下群雄,便是大华皇帝也是丝毫不用惧怕。以徐家在江湖上的地位,自然足够资格争一争这个武林盟主之位。

何况,徐家又岂是一般的武林世家?

“三弟已经在绸缪此事。簌野这混小子得知老三的心思,留了一封信便没了影,说是由他去游说那几位大人物。”徐啸钰笑着说道,脸上颇有几分欣喜之色。

“只怕此事也不易为啊。”陈近北停驻脚,又道,“盐帮、御风镖局、素心宫、小金山、流浊寺几大门派也不容小觑。”

陈家的人虽不怎么在江湖上走动,然,摘星阁的信报,向来都会抄送一份过来。陈近北可说是,不出门已知尽天下事。

他说的那几大门派,不仅门人皆不少,也都有一流高手坐镇,若有心相争,未必便弱于徐家很多。

“不错。易麒麟、张遂光、云晓濛、金参封、如衍大师几人都是成名已久的高手,武功都是绝顶的。”徐啸钰正色道,“后面几人倒还好,对上易麒麟,嗯... ...上月他们在都城端王府见过,老三说他也只有五成的把握。”

自端王府出来后,几人就江湖局势坐在一起商议过,其间徐啸衣便刻意感应过易麒麟。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武功并未因年老而退步,反而又精进不少,自忖绝无必胜把握。

“徐兄,徐家要尤其关注云晓濛。”陈近北正色道。

徐啸钰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奇问道:“哦?这云晓濛还刻意隐了自己的武功?”

“这我倒不清楚。”陈近北摇头道,“安兄与妄无月颇有交情,你是知道的。六年前,云晓濛在小金山胜了金参封,当时他是在场的。事后安兄曾对我说过,云晓濛已得师祖真传,日后将是天下第一。”

“有这事?”徐啸钰脸色大惊,喃喃道,“妄无月故去之时,云晓濛年纪尚幼,倒真没有想到她能尽得真传。乌俞也从未跟我说过此节啊。”

正在这时,陈近北的长子陈路之快步行了过来,笑谓二人道:“徐伯伯、父亲,安伯伯带着一人来府上了。”

二人听了脸色皆是一喜,相视而笑,“今日难得我们三人又凑到一起了。”突然想起陈路之说安乌俞是带着一人来的,又问道,“另一人是谁?如箴还是如庆?”

“不认识,是个五十余岁的英武汉子。”陈路之回道。

徐啸钰拍了拍陈近北,笑道:“不管这些了,正好好他问问这云晓濛之事。”

... ...

夏承炫回到马房时,众亲卫见他口鼻皆、脖颈皆是血,各个又惊又怒,纷纷拔刀出鞘。

“干甚么!”夏承炫冷喝道,“收刀!”

“世子!”卢剑星已冲到了廊下,听了这话,一脸的不甘心。卢剑庭和夏牧朝一起死在了天门城,卢家上下没一个有半句怨言。卢剑星也毛遂自荐,接兄长的班做了王府的护卫百夫。

卢家受了颌王府的恩情,几世人也报答不清,便是要卢剑星为夏承炫去死,他眉头也不会皱一下。眼见少主这幅形容,显然是受了虐待侮辱,他如何受得了?

“剑星,走!莫要坏了我的大事!”夏承炫厉声呵斥道。

卢剑星不怕死,却怕自己不能尽忠。一听说要坏少主大事,只得恨恨归刀入鞘。

夏承炫进了最末的一个辇厢,沉声道:“出城关,去白衣军大营!”

... ...

陈近北、徐啸钰二人正往回走,行不到百丈便与安乌俞、虞凌逸碰上。

“眼前这个黄发老者乃是个高手!”虞凌逸心里暗叹,“大华不愧是崇武圣地,光是这进院子中,便有两人不弱于我。”

“高手!”徐啸钰也是暗暗心惊,想着,“甚么时候江湖上多了这么个厉害的人物,只怕比我也不差丝毫。”

安乌俞搀住陈、徐二人,笑道:“适才听路之说徐兄也在此间,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哈哈... ...实在是天公作美啊!”再拉着二人行到虞凌逸身边,笑道:“这位是... ...虞先生。他找你们有极紧要的事。你说巧不巧,来这里的路上他便想好了,自这府门出去,他便直去若州找徐兄。哈哈,实在是天公与之,没想到徐兄今日也到了这府上。”

如此巧合之事,若不是天公有意为之,如何能成?

老天既有意撮合,岂不意味几人所谋之事已得天时?

既得天时,何愁大事不成!

念及此,他的心里止不住地热血沸腾。

他二人皆与安乌俞相交多年,却从未见他开怀大笑过,不禁暗暗诧异,皆想,“究竟是甚么事,竟让他如此欣喜?”

虞凌逸与陈近北、徐啸钰相互见过礼,乃笑道:“虞某今日前来,确是有要事找陈先生商议的。正如安阁主所言,虞某下一个准备找的便是徐先生,没想到阁下竟恰巧在此间,实在是好极了!”

陈近北料知虞凌逸与二人所议之事定然极秘要,乃谓他道:“既如此,不如换个地方,坐下详谈。”

第二三六章 七月初三宜订盟(二)

“放肆!”

卢剑星拔出了佩刀,刀刃指向眼前这个的城关巡守小吏。

见到颌王府的辇队要出城,眼前这个不入品阶小吏竟领着百余人挡在了通关台前,阻住了一行人的去路。

谁借了他这个胆子!

听了这一声喝斥,巡狩小吏脸色变幻数次,最终咬着牙,沉声回道:“世子,城外十余万大军对峙,眼下局势不明,实在不宜出城。世子若是有了甚么好歹,小的们担责不起,请回罢!”

他的这番说辞显是有人交待过的,打着保护夏承炫的旗号,把他困在都城之中。

“我的安危,你一个小小巡吏操甚么心?让开到一边去,莫要坏了本世子的正事!”夏承炫下了辇车,站到巡吏面前冷声斥道,“胡秀安锁着城关,他是想反了不是!”

原以为巡吏听了这话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不想他们只是低着头,既不吭声,也不让开,倒似没听到夏承炫的话一般。

“滚到一边去,让开路来!”夏承炫皱着眉,冷喝道。

巡吏额间的汗水已涔涔而下,却仍一步也未退后,轻声回道:“世子,请不要为难小的。”

夏承炫没料到一个小小巡吏居然如此硬气,丝毫没被自己的架势吓倒,不禁怒极,抽出了他腰间的柳叶刀,喝道:“挡我者死!”

巡吏昂起头,看着夏承炫,正色道:“世子,我等奉命死守城关,今日若把你们放过去了,便是违了军令,回去也是难逃一死。便是世子要杀了小的,小的也绝不敢放你们出城。”

死在夏承炫刀下,至少是因公殉职,眷属还能领得一笔不菲的抚恤银。倘使因触犯军法而被斩杀,妻儿不仅得不到半点好处,还要遭受邻里异样的眼光。

夏承炫看他神情坚毅,已知自己今日只怕难以出城了。乃恨恨把刀丢到地上,怒气冲冲地回了辇车,“回府!”

... ...

沧州城外二十里处的官道上,三、四千轻骑席地而息,人、马皆趁着这半个时辰的空档填饱肚子,以应对接下来三个时辰的连续跋涉。昨日收到夏承炫的密信后,夏承灿并未多思,当即下达了军令,让各千夫挑出各自手下一半的人马随他北上。

夏承炫说的对,颌王府与贽王府有着共同的敌人,只有齐心合力才有可能报此血仇。身在庇南,耳目不通,夏承灿并不清楚都城的局势,然,以他聪慧自然能猜得七八成。

敌人在都城,那他们的战场便应该在都城。一旦夏牧炎登基,第一个想除去的一定是贽王府。

贽王府对夏牧炎的恨超过了所有人,且三王中贽王派的实力无疑是最强的,因为他们掌握着九万白衣军。

而夏承灿在北邺城所为,也让夏牧炎有很好的借口除掉他。

虽然此去都城,己方胜机并不大,却也远比在庇南坐以待毙要强得多。

夏承炫是个可靠地盟友么?

夏承灿不知道,然,他没有选择。共同的仇恨把他们绑在了一起,夏承灿愿意相信他和自己一样,把报杀父之仇放在任何利益之上。

于是,迎着清晨的凉意,他带着这四千五百轻骑一路向北而去。

手中定量的军粮吃完,夏承灿从草地上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跃上马背。

身旁的传令兵急忙跟着翻身上马,驱骑向后,一路喊道:“息毕!”

潜入路边草丛中大小解的将兵听了令声,急忙擦净股腚,回到队中。十息之后,传令兵又从队尾一路驱骑行道队首,铿声报道:“少帅,人马满员就绪!”

“走!”夏承灿大吼一声,策马行在了最前,四千五百轻骑浩浩荡荡往北疾驰。

... ...

“虞先生,再无外人,有甚么事,不如就开诚布公罢!”四人在陈家庄练功房的密室中坐定,陈近北乃谓虞凌逸道。

他与安乌俞相交多年,自也就没那么多客套了。

虞凌逸点了点头,正色道:“既是开诚布公,我便绝不该隐瞒自己的身份。陈庄主、徐先生,虞某乃是厥国领内卫大臣虞凌逸,受主君之令携四样信物来大华寻找端木氏遗脉巨鹿王、耒阳王后人。”

他这两句刚说完,徐啸钰及陈近北二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对方,脸上、眼中皆是布着满满的震惊。虽还未及细说,二人却已能大概猜到始末。

虞凌逸将二人的脸色瞧在眼里,心中暗喜:“观他二人的神情,只怕他们心中也已了然,此事已成大半。”乃谓二人道:“三百三十几年前,夏汝仁引兵叛变。叛军声势越来越大,端木氏苦苦支撑却接连战败,只得带着亲信、眷属一路避退到南疆贫瘠之地,在那里建了现下的厥国。”

此事世人皆知,虞凌逸再次言及不过是欲让二人想起国灭之恨。

“三百多年来,端木氏没有一天不想着领兵北征,收复故土。只是夏氏在中原的根基深厚,厥国一直难有一战之力。黄天有眼,厥国有了圣天子英宗皇帝(看起来像庙号,当成是年号吧),计定十年,终于有所功成。”虞凌逸一脸肃穆说着,显然言出本心,毫无半点阿谀谄媚之色。

端木玉之才,早已天下闻名。徐啸钰、陈近北皆是耳闻通达之人,自然之道厥国时下的皇帝是登基不久的端木玉。

“数日前,皇上整理先皇遗物,竟意外找到了十三封封存了三百多年的旧信。写那十三封信的,乃是当年未及随前朝大军南撤的端木氏皇族,一个是耒阳王端木承平,一个是巨鹿王端木承安,二人是同母所生的胞兄弟。”言及此,虞凌逸分别看向徐啸钰、陈近北、安乌俞,正色道:“目前可以确认的是,巨鹿王的后人便是现在的安家和陈家。安阁主,烦请你把此间缘由说与陈庄主听。”

安乌俞点了点头,把昨日摘星阁中二人所言之事原原本本告诉了陈近北,最后从怀袋中取出了六封信,递给了他,“先看上面五封。”

陈近北赶紧伸出双手,把信接了过去,一封封详阅。阅毕,抬首闭眼,良久不语。

虞凌逸正要相询,却见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向安乌俞道:“安兄,信中印迹可有比对过。”

巨鹿王的印玺只有一个,一直留在安家。陈近北虽不疑有诈,却仍开口问了这一节。

兹事体大,便是有万一的错漏,他也希望能查究透底。

安乌俞早有准备,自背上取下了袱包,又从袱包取出了一个小方盒。打开方盒,里面是一方印玺,安乌俞把它轻轻取出,送到了陈近北面前。

这方印玺约莫两指宽,高约两寸,泛着明显的古旧之气。

陈近北小心接过这方印玺,再从抽屉中取出了印泥盘及画纸一张。用印玺沾了印泥后,在画纸上按压,其上出现了篆书四字:巨鹿承安。他取出五封旧信的最末一页摊在桌面,与画纸上新印迹详细比对,哪里能找到半点差别?

“呼~~~~”良久后,陈近北乃深深呼了一口气,小心翼翼把旧信和印玺一一归位,再奉到了桌案上,跪下身行了拜祖之仪。

虞凌逸静静看着陈近北认祖归宗,见此间事毕,乃道:“皇上有诺,若巨鹿王后人能重归端木氏,为厥国北征大业效力,事成之后便重封旧地,赐世袭罔替王爵。”

各国爵位皆分三种:终生爵,也就是不世爵、世袭爵、世袭罔替爵。其中,世袭罔替的爵位乃是最高等的封爵。

一旦得了世袭罔替王爵的封赐,意味着其后人可以永世承袭这一爵位。大华的四位异姓王便是世袭罔替的王爵,因此,其后人世代都是异姓王,四人的封地形同国中之国。

历来各国的世袭罔替爵都是非开国功勋不封,安、陈两家若能得此封赏,那自然是顶了天的厚赐。

安乌俞昨日看了端木玉的亲笔信后,便知了此事,当即便应允安家原为厥国大业效犬马之劳。端木玉的这个承诺,便是他认为值得安家不计一切代价,孤注一掷的希望。

那也是安乌俞一夜不能成眠的缘由。

替厥国效力,既是承祖宗之业,又是谋后世福祉,安乌俞没有理由却拒。

陈近北一脸的难以置信,他终于明白何以安乌俞今日会如此欣喜、开怀,因为他此时便是一样的心境。

陈家虽已富可敌国,却终究不拥寸土,乃所谓的“富而不贵”。没有朝廷做倚靠,一旦后人出了个庸碌无为的混子,或许百万家资便终了于此,这便是世人称的“家财万贯不如细水长流”。

正咋舌诧异间,陈近北突然皱紧了眉,一脸忧容。

“陈庄主,尚有何疑虑?”虞凌逸忙问道。

厥国缺钱,眼前的陈近北便是天下最富之人,虞凌逸自然不想让他生出任何犹疑。

陈近北轻轻点了点头,正色道:“只怕贵主不知巨鹿王后人已分出良家,他只许了一个世袭罔替王爵的封赏,这是给安家,还是陈家?”

第二三七章 七月初三宜订盟(三)

颌王府今日难得有客。

夏承炫不在府中,府卫便把拜帖送去了执事房。

杜翀看了拜帖之上的具名,委实诧异了许久,“怎会是他?张遂光找世子有何事?”

无论如何,张遂光毕竟是送来了拜帖。他是江湖上的大人物,来访此间,也算是贵客。少主不在府上,杜翀只得把拜帖送去了病中的冉静茹。

冉静茹本就身体无甚大碍,卧床歇息了一日,精神已好多了。只是想起夫君被害已是既成之事,不免时时抹泪哀叹。

“盐帮张遂光?”

看到拜帖上末尾这五字,冉静茹整个人坐直,似乎陷入了深思之中。

“王妃,是要回了他么?”杜翀躬身问道。

冉静茹轻轻摇着头,问道:“杜翀,外面候着的那个张遂光,便是天下第一那个盐帮的帮主么?”

“正是此人。”杜翀轻声回道。

江湖上做私盐买卖的帮派有不少,敢叫盐帮的,只有张遂光的盐帮。

冉静茹听了轻轻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问道:“你跟在王爷身边快二十年了,他的事你最清楚。王爷跟盐帮有交情么?”

杜翀低下头细细回味,过了五六息乃回道:“我从未见王爷和张遂光有甚么往来,想来王爷与他并不相识。”

“嗯... ...”冉静茹磋磨着拜帖,闭眼沉吟,突然笑了起来,谓杜翀道:“快,请他到偏厅去!”

... ...

一个世袭罔替王爵的封赏,是给安家,还是陈家?

陈近北一问出来,安乌俞也意识到此事的为难之处,脸色不由得肃穆起来。

不错,原本的巨鹿城在如今的蹇州。重封旧地,可旧地只有一州,后人却有两姓,这个巨鹿王的世袭罔替爵究竟是给到哪一家?

见他二人看着自己皆是一脸正色,虞凌逸暗暗叫苦,“此事我断不能胡乱作答,更不能随意应许。且便是我答了、许了,只怕他们也未必相信。可这会儿又不能敷衍、搪塞,倒真不好办。”

这是此间最紧要的争端,安、陈两家虽交好,却也绝不可能谦让对方。两姓同源实乃计外之事,端木玉没想到,虞凌逸也没料到,是以,一个未曾言,一个不曾问。

虞凌逸深吸一口气,正色回道:“两位,此问恕虞某暂时不能作答。五封旧信当中,皆未言及巨鹿王分出了两姓之事,皇上也并无未卜先知之能,是以先前并未料到此节,也并未授虞某赐爵封地之权。”

安乌俞、陈近北听了这个答复脸色稍缓,却并未露出满意之色。

此事悬而未决,二人心中总是不能定,两道横纹正挂二人额间。

“安阁主,陈庄主,你们二位若是信得过虞某,可愿听在下所料?”虞凌逸分向二人抱拳,沉声道。

安、陈二人也知此事的确难以预料,倒也对端木玉、虞凌逸并无怨言,对视一眼后,安乌俞乃回道:“虞先生,不妨说来听听。”

“多谢!”虞凌逸站起身,向二人微微弓腰执礼致谢,再道,“虞某不仅是厥国的皇城宫防大臣,也是皇上的武学授业之师。”

端木玉师从本国第一高手虞凌逸,不仅在厥国算不上甚么秘辛,甚至在大华武林中,知晓此事的人也并不在少数。以摘星阁冠绝天下的知闻,自然早知此节。

见安乌俞、陈近北似乎并不相疑,虞凌逸接着说道:“皇上未登基之前,随我学武十四载,他的性情,虞某自问知之甚深,今斗胆一猜,可供两位稍作参详。”

“哦,虞先生以为贵主会如何定?”安乌俞正色询道。

陈近北虽未开口,显然也是由此一问。

近侍十四年,要说了解一个人的性情,这时间也算不短,安、陈二人自然觉得虞凌逸对端木玉的了解绝不会浅,他猜的,至少当有五成以上的把握。

“以皇上的为人,施恩绝不会吝啬。他若知晓巨鹿后人分出了两姓,必定会以两地赐封!”虞凌逸斩钉截铁道。

说实话,他心里所想并无他说出的这般确信,然,此时此景,他却必须做出这般确信的断言。

安、陈二人对视一眼,一时也不知该再说些甚么。

此事一时无解,虞凌逸有心无力。然,耒阳王之事却不能因此而耽搁,当即转而谓徐啸钰道:“徐先生,按安阁主这两日所述,徐家极有可能便是当初耒阳王的后人。”

徐啸钰努眼看着虞凌逸,面容也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未信。

虞凌逸也不兜圈子,从怀中取出了两个包封,把其中较厚一个递了过去,正色道:“耒阳王虽改了姓,想来族中当有传承物、事。这里是八封当年耒阳王带着亲信、眷属逃到稔州后写给厥国皇室的密信。徐先生请详阅!”

徐啸钰是天下有数的高手,然,他伸出双手接过那包封时竟然在微微发抖,可见其内心远比他的形容要激动得多。

若不是为了祖宗之业,他何至于古稀之年仍在外千里奔波?

然,此时这个包封里面的东西,或许便能解开祖上传下来这三百多年的迷。

... ...

“订盟?”

冉静茹压低着声音问道。她没想到张遂光是个如此爽快之人,见到自己第一面便说明了来意。

“不错,在下今日前来就是想与颌王府订盟。”张遂光轻笑着回道。

“所谋为何?因何而盟?”冉静茹正色问道。

两方结盟,必然要有共谋之处及所能为者,颌王府眼下需要盟友,却不是甚么样的人都值得与之为盟。

“所谋者,自然是赟王府。而我手上有东西,若是利用得到,完全可能搬到夏牧炎。”张遂光自信满满道。

他所说能够搬到夏牧炎的东西,便是前日端木玉让端木敬带给他的。张遂光知道,自己终究不是江湖中人,虽握有这些铁证,却绝不能自己将之公诸于世,欲要成事,必须借力夏牧炎的政敌。权衡再三,他最终选择了颌王府。

“嗡~~~”

冉静茹瞬时觉得自己脑中由内传来一阵巨响!

老天有眼!

亡夫显灵!

“你手上之物,究竟是何物?可否赐告?”冉静茹竭力压制住内心的激动,沉声问道。

这五日来,她没有一刻不在想该如何报仇。然,赟王府势大,要想报仇,谈何容易。

张遂光五指轻轻拍着桌案,发出“嘚嘚... ...嘚嘚”的声响,良久乃回道:“在下手上可不止一物。但我可以告诉王妃,其中一物便是夏牧炎与赵乾明合谋陷杀颌王殿下的密信。”

“嘭!”冉静茹重重一拳打在了桌案之上,状若癫狂。

第二三八章 七月初三宜订盟(四)

欧潇潇是一跌一撞跑出赟王府的,面容狰狞,仿佛见了这世间最可憎、最可怖的妖魔恶鬼。

“牧炎,欧公子知晓了你我密谋之事,怎不让人拦住他?倘使他说漏了嘴,那还了得?”胡凤举一脸着急在旁劝道。

他已搭进了胡氏所有,与赟王府共谋此局,自担心欧潇潇旁生枝节,坏了二人大事。

此局于胡家而言,乃是真正的生死之局。大事成,则胡家后世子孙,必定富贵不尽,贵重非常;谋局败,则大厦倾于一霎,偌大一个胡家将万劫不复。

听起来似乎并不值当,但胡凤举没有选择。

自胡家父子派人把那两封信送到夏牧阳手中后,他们便被死死的绑在了赟王府这艘船上。夏牧炎一旦事败,胡家助他陷杀贽王之事便是一桩灭族的不赦死罪。然,若夏牧炎坐上了皇位,此事即成了助新君登基的一桩大义灭亲之举。

一害相胁,一利相诱,做出这个决断也就不难了。

后世富贵如烟云,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当然不值得胡家涉此巨险。然,灭顶之灾却是任何家族都要不惜一切代价竭力避免的。

“无妨。”夏牧炎看着欧潇潇离去的方向,沉声回道,“他出身世家,其间利害自能理会,何况我已告诉他欧家也参与了此事。他便是再胡闹,也决计不会把听到的事告诉旁人的。何况,他是汐汐的弟弟,我也不能把他强押起来。”

不错,最重要的一点是:欧潇潇是欧汐汐唯一的弟弟。若非这层缘由,夏牧炎是绝不会任他活着走出赟王府的。

对他而言,世上最重要的三样东西分别是:欧汐汐、自己的命、大华的皇位。

人生在世,知己难遇。

“我若无汐汐,在世上便如孤鬼,纵得帝位又有何趣?”夏牧炎在心中,轻轻叹道。

... ...

八封信的末尾都用了“耒阳承平”的篆书玺印。

这四个字,徐啸钰已不知看过多少遍,然,今日才知其全意乃是:耒阳王端木承平。

族史有记载,徐家原籍是檀扣郡稔州,两百多年前才举族搬到了下河郡若州。徐啸钰自父亲那里接掌徐家后,当日便被要求立了严誓,此生必为颠覆夏氏朝廷而竭尽全力。

徐啸钰问父亲,为甚么一定要让他立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毒誓?

父亲答他,那是祖上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规矩,已无人知其中始末;然,历来徐家子孙要做家主,就必须立誓与大华朝廷斡旋到底,直至推翻夏氏江山为止。

为人子孙者,祖宗之志不可不承。徐啸钰虽不明个中缘由,却不敢或忘当年誓言,这些年暗中谋事可谓不遗余力,只是近来才略有所成。

与这八封旧信一比对,徐家那个传承百年的古怪誓言也就豁然开朗了。灭国之恨、弑父杀母之仇,耒阳王如何能释怀?便是自己有生之年事不能成,也要立下毒誓让徐家后代子孙把自己的遗志永远继承下去。

如此看来,让后世族长立誓谋反,应当是耒阳王、巨鹿王两兄弟生前就商量好的。

三百多年后,两人的后人竟仍传承着他们的遗志。

“徐家历代先人在上,不肖子孙徐啸钰今日得见祖宗遗迹,叩首九拜!”徐啸钰收拾好信笺,一脸肃穆道。

言毕,把八封旧信朝东奉起,如先前的陈近北一般,行了认祖归宗之礼。

虞凌逸见此,也是深有感触,“这么多年过去了,耒阳王、巨鹿王的三姓后人竟都未忘祖训,实在是难能可贵。”

“徐先生,这八封信之外,尚有一封是我家主君写给耒阳王后人的亲笔信函。”见徐啸钰行礼已毕,虞凌逸乃谓他道,一边把手上剩下的包封递了过去。

端木玉的两封亲笔信,所书几无差别,徐啸钰看完后,眼中的希冀也自然而生。

世上比世袭罔替的王爵更尊崇的便只有至尊帝位了,眼下摆在徐啸钰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难以抗拒的诱惑。

徐、安、陈三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形容竟是出奇的相似。

见此,虞凌逸已猜到他们的心思,当即笑谓三人道:“徐先生、安阁主、陈庄主,不如我到外边暂避,你们再议一议?”

... ...

“其中一物便是夏牧炎与赵乾明合谋陷杀颌王殿下的密信... ...”

此话如尖锥,轧在冉静茹心上,疼得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

府上的亲兵听了王妃的惨呼,吓得急忙冲进了偏厅,把张遂光围在中间,只待冉静茹一声令下,便要把他碎尸万段。

没想到冉静茹拂袖抹干眼泪,只轻声说了句:“你们都下去!”

众亲兵不明所以,还倒是自己听错了,竟都愣在原地。

“我说,‘你们都下去’,没听明白么!”冉静茹看着他们,大声令道。亲兵们这才听得清楚,缓缓退了下去。

倘使张遂光手里果真握着这样一封信,便是抛开身后的盐帮,他仍有足够的分量与颌王府结盟。他说的没错,这样一封信若是利用得当,的确可以让夏牧炎众叛亲离。

皇子与叛将合谋杀害当朝亲王,无异于通敌,而通敌乃是不赦之罪。

“我如何相信你当真有信在手?”冉静茹稳住声音,正色问道。

张遂光点了点头,轻笑回道:“不错,若要结盟,自该拿出我的诚意。”说着,从袖袋中取出一封书信,正色道,“信我可以给你看,但结盟之后,我才能给你,还望理解。”

契约未行,话自然要先说得明白。

冉静茹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了信封,颤颤巍巍地取出了里面的信张。

... ...

夏承炫出城被阻,只得另想他法和白衣军搭上线。经过明康街时,一匹飞奔的黑马冲撞了颌王府的辇队,被随行亲卫截住。

“甚么人,何以冲撞辇队?”卢剑星厉声斥道。

欧潇潇犹在恍惚间,竟似没有听到有人在问自己,好在他的几个随从跟了上来。

“大人!大人!误会!一定是误会!”欧潇潇的小厮急忙下马行上前来,满脸赔笑道,“我们是楚南将军府的,我家公子喝了一点酒,有些迷糊了,还请大人勿怪!误会!是个误会!”

“欧潇潇?”

辇中的夏承炫听了外面的对答,轻声自语道。

第二三九章 既为盟何以示诚(一)

“潇潇!”

夏承炫行出辇厢,朝欧潇潇唤道。

辇队亲卫听眼前这个昏昏颠颠的大个子竟是当朝一品大员府上的公子,又见自家世子下了辇车跟他打招呼,似乎二人也相熟,也就撤回到了队列中。

欧潇潇看了夏承炫一眼,轻声叫了句“承炫”,立即别过头去,道了“告辞”便驱马离去。

虽觉他今日反常,然自己尚有要事在身,无暇他顾,转身上了辇,往颌王府赶去。

冉静茹看完信,才拭干的眼帘又积了满眶的泪。

“贼人该死!当万劫不复!”

她知道,若能拿着这封信去联络朝中那些不党附的重臣,赟王府便是再势大,也难逃崩塌。何况,张遂光的意思很明显,他还有其他有分量的证据。

“张帮主,能否透露你手上都有些甚么物事?”冉静茹一边抹泪,一边问道。

凭这封信能扳倒夏牧炎么?

还真不好说,或许能。然,要激起朝臣的众怒,还需要一些其他的佐料。如果张遂光手里有,那自然最好了。

“呵呵,我手里的东西还真不少。比如,赟王府在洪海岛上秘密培植了两千余死士,用以暗杀政敌;夏牧炎买通庇南地方守军,让穆丹青率部潜到了帛州在鹰啸峡狙击贽王,致其身死;夏牧炎拿了厥国端木氏大笔的银钱,作为交换,他把大华军防布置、换防计划给了厥国。还有,我还有他指使赵乾明投降沙陀的密信。怎样,这些够不够?”张遂光笑呵呵地问道。

够不够?他自然之知道足够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任何一桩任何一件都是定斩不赦的死罪啊!

说实话,他都不敢相信夏牧炎这样一个看起来既文雅又随和的皇子,会干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

冉静茹听完这些,怔着好半晌没答话。

“这还是人么?便是杀他十次百次也不解恨啊!”

这些东西够不够?

若这还不够,那便真没法了。

“张帮主,你当真有这些东西?”冉静茹回过神,正色问道。

他这么说是一回事,到底有没有,却是另外一回事。

张遂光轻轻笑了笑,回道:“信已阅完,还请先赐还!”

言笑间,手上蓄力一挥,隔空把冉静茹手中的信扯了过去。

如此重要的证物被收回,冉静茹慌了,忙道:“我不是不相信张帮主,只想知晓得更清楚些罢!”

“是么?”张遂光戏谑一笑,答道,“在下既来颌王府寻求结盟,又岂敢相欺?我说的那些东西,自然在手上。倘使你我结盟继承,在下当即奉上,绝不藏私。想对付夏牧炎的,可不止颌王府一家。”

冉静茹料,他能拿出一样,其他的想来也不会有假,乃站起了身,铿声道:“好,既有共同之敌,颌王府便与盐帮结盟!”

她说完这话后,张遂光却只是呵呵笑着。

“张帮主,何故发笑?”冉静茹怒道。

提出结盟的是他,现在自己同意结盟,他却这样一副形容,她自然生气。

张遂光站起身,冷声回道:“我盐帮的诚意,你也看到了。还有,我适才说的其他东西,自然也可给你看。然,你颌王府的诚意呢?”

... ...

徐啸钰、安乌俞、陈近北三人本就相熟,除了安、陈两家多出一个一赏两姓外,三家的处境也很接近,是以并未商议太久。陈近北作为此间主家,行出密室把虞凌逸请了进去。

“虞先生,请坐!”

四人在一方小茶案分座坐定,徐啸钰代表三人开腔了:“虞先生,我们三家本就是端木皇室在大华的遗脉,重归厥国端木氏自然顺理成章。”

三家的血源皆已溯清,是前朝隐在大华的耒阳王、巨鹿王无疑,重回宗庙,也是三家自祖上起传下来的夙愿。

虞凌逸微笑着点了点头,赞道:“如此,甚好!”

“可否容我三人提两个要求?”徐啸钰郑声道。

三家实力皆可算是一方霸主,若合力一处,江湖上绝没有任何对手,现在一同归附,要提两个要求,自然合情合理。

虞凌逸笑着答道:“徐先生尽管提。来之前,我已请示过皇上,权责之内,我当即便允了。若超出皇上授权,虞某一定原原本本把话带回鄞阳城。”

徐啸钰并未直接提意见,而是将三家的底细细说了一遍:“虞先生应当知道一些我们三家的底细,但只怕所知未必够深。”

“不错,虞某所知皆是从别处听来的,想来不会太全。”虞凌逸正色道。他忽然觉得,这三家的真实实力或许远远超过自己的预估,内心不禁兴奋了起来。

“徐家祖训便是灭夏氏,这么多年来一直暗暗蓄力,望能伺机起事。不仅供养着明面上的五千门客,还有隐在各处的分会的门人,加起来尚有两万两千余。一旦厥国大军北征,他们可在各地揭竿而起,再汇聚若州,成一支近三万人的精锐之师。”徐啸钰沉声言道。

而后,他又细说了徐家这些年以万法宗、极乐门、拜神教之名在大华十五个州府,吸纳穷苦人家的小孩入门,把他们自小训练成不认朝廷只知宗门的武士。这十五处徐家经营的宗门,多则有门徒两千余,少的一处也有千余人,皆是当地数得上的势力,唯徐家之令是从。

虞凌逸脸色大惊。

他早知徐家是大华武林第一世家,也猜到他们会有些其他不为人知的势力,却万万没想到徐啸钰会将一支两万两千余人的军队化整为零藏在十几个州府。

这种从小训练的武士比之一般的士兵不只单个战力强得多,相互配合也更好,且不用担心其叛变,称得上是真正的精锐之师。虽只两万两千余,其用只怕不低于五万之众,实在是厥国北征的一大助力!

虞凌逸怔怔地看着徐啸钰,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安家主业是摘星阁,摘星阁的消息天下最灵通,很多厥国、大华朝廷查不到的事,我们也能查到。”安乌俞正色道,“比如,厥国无论无何也查不到上月入宫行刺先皇的道人是谁,但摘星阁却能查到。”

说起那个银发道人,虞凌逸双眼中透过一丝悸意。不错,京畿营搜遍了鄞阳城也没有找青玄的半点消息。“千里眼”在大华寻了良久,也并无眉目。端木玉虽心有不甘,也只得就此作罢。没想到,安乌俞居然说摘星阁查得到。

“是谁?”虞凌逸冷声问道。

若能查到行刺端木澜的凶手,实在是此行的意外收获,即便未能说服三人为厥国效力,也足以去跟端木玉交差了。

“虞先生应当听过摘星阁的高手榜罢?”安乌俞笑问道。

论知闻,摘星阁冠绝天下。便因着这种通达的知闻,只有他们敢品评天下。

“自然听过。天下第一是苦禅寺的悬月大师,天下第二是御风镖局的总镖头易麒麟,这第三嘛,便是徐兄的三弟徐啸衣。”虞凌逸答道。其实,在他心里是有些不相信这个排名的,“眼前的徐啸钰、安乌俞武功皆不在我之下,他们可都不在高手榜上。”

安乌俞轻轻摇了摇头,正色道:“这三人加在一起,也绝不是青玄子的对手。”

这是虞凌逸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惊问道:“青玄子?”

“不错,真武观前任掌门青玄子。”安乌俞回道,“也就是上月入宫行刺先皇的那个道人。”

不知不觉间,虞凌逸已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虞先生,此人武功如何,想来你已见识过。天下无人是其对手,虞先生最好莫要轻易涉险。”安乌俞担心他离开此间后会都城找青玄,忙出言提醒。

虞凌逸这才缓缓松开了剑柄,站起身,朝他行了一礼。此礼非是为他自己,而是为厥国朝廷。

“先前阁中查到,有一股来自厥国的探子,在不停的收集情报送回鄞阳,为首的一人便隐在九殿当中。”安乌俞又说出了一个连虞凌逸也是刚知不久的消息。

见安乌俞举手投足之间便道出了两件极其少为人知的秘辛,虞凌逸不禁喃喃叹道:“摘星阁见闻天下第一,果然名不虚传!”

摘星阁收集信报的能力,远胜胥潜梦打造了十年的“千里眼”,其用比之徐家的两万七千余的大军,不遑多让。何况,安家可不止有摘星阁。

两大江湖世家都摊出了自己的底牌,终于轮到“财神爷”陈近北,只听他轻轻说道:“若厥国北征,通兑钱庄可以在三个月内筹银五百万两,送到鄞阳城。”

“嗡~~~”

这话着实吓了虞凌逸一跳。

胥潜梦曾对他说过,若厥国四十万大军开拔北征,折算下来一日耗费的银钱约是两万两。陈近北轻描淡写地说能筹集五百万两的军资,这可是足够支撑大军八个月所需的一笔银钱!

众人皆乍舌间,陈近北又谓徐啸钰道:“徐兄,庐州开矿所需的一百一十万两我已另算,并未计入此间。”

见虞凌逸、安乌俞投来询问的目光,陈、徐二人乃把先前所谈之事又说了一遍。虞凌逸听了,一直轻轻拍腿叫好。

... ...

颌王府的诚意?

既然双方结盟,自然都要拿出诚意来。

冉静茹没有想到这时候张遂光会提出这般要求,一时黛眉轻蹙,答道:“你想得到甚么?”

“我要颌王府的一个把柄!”张遂光一脸和煦的笑着,说出的话,却自带寒芒。

张遂光要颌王府的把柄做甚么?自然是留到以后牵制颌王府了。

他今日说是来结盟的,实则是来做买卖的。

知你既病,他便送来了一颗解药。然,吃解药前,他要让你再吃下另一颗毒药。显然,那种毒药的解药便在他手里握着。

吃,还是不吃?

“眼下都城城关已封,城外虽驻着数万白衣军,却冲不进来,而夏牧炎的执金卫可都在城中。是以,要彻底扳倒夏牧炎,就必须冲开城关,放白衣军进来。”张遂光不徐不缓地说着,“我猜,颌王府、贽王府、颐王府哪怕再加上个端王府,只怕也没那个实力。”

冉静茹不是寻常妇道人家,她所知晓的,远比常人多,自然明白张遂光所言非虚,当即问道:“甚么意思?”

“若再加上盐帮及九殿的人,城关必破!”张遂光笑着回道。

颐王府、颌王府、贽王府、盐帮、九殿,便是端王府不参与进来,这也是一股极强悍的力量。城关处虽有数千人把守,也足有一战之力。

冉静茹知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然,所知也仅此而已,这时听张遂光出言笃定,显然是自己低估了他的实力。

“呵呵,有这些证据在手,又出面联合颐王府、贽王府、盐帮,此次拿下夏牧炎颌王府自当居首功,只怕世子爷临危登基也是情理中事。”张遂光又抛出了另一个致命诱惑。

临危登基?

可能么?

张遂光说的虽然突兀,却并非没有道理,冉静茹不得不细细思忖。

... ...

陈、徐、安三家不愧是三百年的王府底蕴,各个有着很重要的牌面,虞凌逸听完,脸上一直挂着浓浓的笑意,“徐先生,你适才说过,要提两个要求,但讲则可!”

徐啸钰想了想,答道:“这两个要求其实只能算一个。”

“哦?”虞凌逸听说要求变少了,脸上的笑意更盛了,“请讲!”

“我们希望皇上能够当着我们的面,拟旨赐封三家世袭罔替王爵。”徐啸钰正色道,“我们想请皇上来大华一趟,听他亲口许诺并拟旨留存。”

巨鹿王和耒阳王的封地都是州府,由此三人所求的封地不过三州而已。大华共二十六郡,每郡皆制六郡,三州不过半郡之地,以三人所出,这个要求倒也合乎情理。然,让厥国皇帝来一趟大华,却极其难为。两国虽未开战,却已敌对。端木玉落入大华朝廷手中,几乎十死无生。

听到徐啸钰提的这个要求,虞凌逸的脸瞬时黑了起来。

第二四〇章 既为盟何以示诚(二)

让一国主君亲涉敌国腹地,听起来多少有些阴谋的意味。

听到三人所提竟是这样一个要求,虞凌逸的脸色瞬时变得很不好看。

若是由着自己的想法,他现在一定会说“绝对不行”。

在虞凌逸看来,厥国北征大计的关键是端木玉本人,其他的军资、人马、情报甚么的不过都是些外力。即便没有徐家的兵马,没有摘星阁的情报,没有通兑钱庄的银钱,只有有端木玉坐镇,厥国与大华一战便胜券在握。

拿端木玉的安全,去换徐、安、陈三家的效忠,绝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或许应该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东西能拿来换厥国皇帝的安全。

“徐先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甚么?”虞凌逸紧盯着徐啸钰,皱眉冷哼道。

听出了虞凌逸口中不容商量的语气,徐啸钰气不打一处来,与他对视着,大声斥道:“我们三家可是准备豁出数万条人命与厥国谋事,若不能亲见谋局之人,如何心安?如何跟族里的老老少少交待?厥国既想北征大华,难道主君竟连来一趟故土的胆量也没有么!”

“嗡~~~”

虞凌逸终于忍不住,拔剑出鞘,厉声喝道:“放肆!”

... ...

永华帝的病情宫里虽一直未对外透露过,然,明眼人都知道他定已是不行了。若非皇帝病入膏肓,端王也不敢朝堂摄政,皇宫也不至于换防戒严。

夏牧炎眼下已是皇长子,又是六个皇子中唯一的亲王,加上其母胡皇后的位分,一旦永华帝殡天,他便可直接接位为皇。

若是夏牧炎身死呢?

几个皇子都是寡王,这皇位便是给他们坐,他们也不敢坐。

能争一争的就只有夏承焕、夏承灿和夏承炫这三个亲王世子了。

“临危登基?”

冉静茹细细思量了许久,也觉此事倒也很有可能。

“承炫一早便出了门,想来就是去联络那几家了。三王虽相争多年,倒也不曾结下多大的怨恨。若是颌王府在这紧要关头出了大力,他们大仇得报,或许真的愿意支持承炫登基也说不准。”

“这个张遂光能手握如此多极隐蔽的物件,绝不是个寻常的江湖帮主。他甚么也不要,只要王府的一个把柄,定然是想着以后要挟承炫替他谋事。此人野心不小,被他握着把柄也是遗祸无穷... ...”

这一忖度便是一盏茶的功夫。

“你想要甚么把柄?”冉静茹终于打定心思,跟他做这个交易。

她要杀夏牧炎报仇!

她要推夏承炫夺位!

只要能成此二事,便是饮鸩止渴又有何不可?

“你想要甚么把柄?”冉静茹再次问道。

... ...

听说夏承炫来了,夏牧舟很讶异。

十八年来,夏承炫去端王府的次数仅有两次,一次是三年前,另一次是十三年前。第一次是端王的甲子寿诞,第二次是做七十大寿。

“现在这个时候,他过来做甚么?”

夏承炫进府后第一件事是去看端王。端王是他祖辈,又是授学的夫子,知他病重,便是自己再忙也要先去看过。

听报过来的消息,端王是病重的,甚至都说他“油尽灯枯”,“朝不保夕”,没想到的是,他走进端王的房中时,他是坐着的。

能独个坐着,而不是躺着,可见他的病绝没有外界传的那么严重。

“端夫子!”夏承炫自然而然地唤了出来。

依礼,他原当称呼端王“皇叔祖”的。

“坐罢!”端王指着床边的锦凳谓他道。他此刻的脸色比之在院监授学时也没甚么两样。

“你今日是来找我的么?”

老实说,夏承炫不知道端夫子的病情好转地这么快,他今日原本是来找端王世子夏牧舟的。

“夫子,我今日是来找王叔的。”夏承炫轻声回道。

三王争储多年,端王府向来持中而立,各不相帮。但他不相信,到了此时,端王府还能置身事外。他今日来,唯一的目的便是要端王府加入到自己的阵营。

一旁的夏牧舟插话道:“承炫,有甚么事你直接对父王说就是了。”

夏承炫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又盯着端王,言道:“只怕耽搁了夫子歇息。”

端王虽能坐着,脸色也不错,然,他终究尚在病中,且也过了古稀之年,多歇息着些才好。

“牧舟,去外面看一下。”端王点了点头,谓夏牧舟道。

此举自然是提防门外有人偷听。

“我现在已无大碍,有甚么事,便说罢!”

昨一早端王倒下后,悬心、悬宁都给他把过脉,的确是体虚乏溃、精元耗尽,已是油尽灯古之象。府上眷属听到这一噩耗,皆跪伏在地,以国家大局求悬心施救。悬心洗髓经内功未臻至境,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

房中的悬宁大师可是甚么也听进去了,这时哪里还会因悬月之死对端王有半点不忿?他在里面静静听着夏牧舟言及时下危局,渐知端王之所以到此油尽灯枯的地步,便是连续二十日昼不能息夜不能寐,为国事殚精竭虑所致。

虽说出家人修禅,求的是清心寡欲,却绝非无情无义。听夏牧舟诉完,悬宁老和尚当即锁上了门,扶起端王,用自己六十几年乃成的洗髓功内力替他行气过血、温养精元。昨日夜里,端王便能起身饮食,再歇了一晚,身体已是无碍,比之病前更显矍铄。

“夫子,你的病?”夏承炫试探着问道。

端王浑浊的眼中有了些泪花,轻声叹道:“悬宁大师不惜一死救我,我岂敢再病?”

悬宁本就耄耋之年,身子骨硬朗全赖一身深湛的洗髓功内力。为救端王,他已耗竭功力,伤及经脉,当时人就不行了。

“不说这个了。你今日找过来,究竟为何?”端王沉声问道。

... ...

“难道主君竟连来一趟故土的胆量也没有么!”

徐啸钰这话说的一点也不客气,也难怪虞凌逸会忍不住拔剑了。

安乌俞适时站到了二人中间,劝慰道:“都坐下来罢,莫要伤了和气。”

虞凌逸这时也慢慢冷静了下来,“不错,他们三家的家底可都是在大华。让他们倾尽所有,与厥国谋事,单凭自己三言两语,倒真有些诚意不足。一旦三家决意为厥国效力,便再无退路,倘使被大华朝廷查到些甚么蛛丝马迹,后果不堪设想。”

这么想着,三人要见一见厥国主君,将所诺之事当面拟旨留存,也并不过分。

“徐先生、安阁主、陈庄主,虞某有一提议。”虞凌逸分个看向三人,言道,“三位若想与皇上面谈赐封之事,何不随我一同去一趟鄞阳城?”见三人都皱着眉,又道,“眼下两国敌对,皇上实在不宜亲涉险境!”

他所说的是个折衷的法子,原以为三人会做出让步,没想到他们都皱眉不语。

“三位,意下如何?”虞凌逸看向三人,面带相询之意。

徐啸钰深深呼了一口气,与安、陈二人对了对眼神,乃回道:“虞先生,请皇上来大华一趟,听他亲口许诺并拟旨留存是我三人唯一的要求。”

不同意?

虞凌逸好不容易缓和一点的脸色,又僵住了。

“我们三姓之人虽是端木氏后裔,三家家业却是在大华历经了三百多年才积攒下来的。厥国谋华,我们自然愿做这个马前卒。我们愿意掏出全部家底,这是我们的诚意。厥国朝廷是不是也该向我们示一示诚意?”徐啸钰沉声道,见虞凌逸就要开口,又道,“倘使皇上来了大华,我们三家自然会竭力护他周全,以我们三家的实力,天下没人能伤得了皇上半分。”

他们三家来保皇上的周全?

虞凌逸低头沉思,期间几次欲言又止,终于问道:“若是青玄子来,你们抵得住么?”

要知道,青玄可是在厥国皇庭十大武席客卿的面前杀了端木澜。

三家合力,能制得住青玄么?这是虞凌逸最想知道的事。

“便是青玄、易麒麟、云晓濛、张遂光、金参封等人全部一起来,也定一个也回不去!”徐啸钰回道,一脸信心满满的形容。

... ...

“此事绝对不行!”冉静茹斩钉截铁道。她的言语虽然铿锵,脸色却显然透着丝丝犹疑。

那些东西太重要了,重要到可以令她放弃立场、抛开人性。

张遂光仍是五指轻轻敲打着桌案,“嘚嘚... ..嘚嘚”的声音与冉静茹的神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拿这么多东西换你一个把柄,此事当然不是那么容易办到。”张遂光轻笑着说道,“皇上殡天应当就在这几日,你要想好。一旦这之前你我未结盟,便无人能止夏牧炎登基。我盐帮是江湖门派,大不了以后不掺和朝堂的事就是了。你颌王府,不知还能退到哪里去?”

冉静茹自然知道他说的并不假,然,他的这个要求又实在过于难为,“你要杀梅府的人,派自己的人去便好了,我可以当做不知道。”说完这话,她的眼中泛起了泪花,指甲也插进了掌中。

梅思源对颌王府从无二心,要眼看他死,冉静茹不可能无动于衷。

“呵呵,王妃想错了。”张遂光笑道,“赟王府派了两百多死士去杀梅思源,我才派了几百人去拦截,我怎么会想杀他?”

张遂光既不想杀梅思源,何以要百微堂灭了梅府?

不待冉静茹再问,他接着说道:“我要颌王府一个把柄,这个把柄就是,你们杀了梅思源一家!”

颌王府的辇队刚到马房,杜翀就找了上来,告诉了夏承炫,张遂光来访之事。

夏承炫赶到偏厅时,正好听见张遂光说这一句话——

“我要颌王府一个把柄,这个把柄就是,你们杀了梅思源一家!”

第二四一章 二八寿辰得嫁仪

“滚出去!”夏承炫指着张遂光吼道。

他没有问缘由,也不想问缘由。

院外的府卫听了他的吼叫声,气势汹汹地冲了上来,各个拔刀出鞘,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笑意忱忱的短须汉子。

华方、庆忌也从厅外赶了上来,分立在了他左右两侧。

此时,张遂光甚至还没有离座。

冉静茹看着夏承炫气得通红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世子,城关已经封锁,要想联络城外的白衣军,在下倒是可以代为效劳。”张遂光手指轻轻瞧着桌面,努眉微笑道。

夏承炫的心猛然一收,眼睛却没有看向他,只冷声下了逐客令:“出去!”

他自然早就知道张遂光是盐帮帮主和九殿殿主,也知道在坪上原杀了夏牧仁及他那四百余护卫的便是张遂光和赟王府的人。

适才杜翀告诉他张遂光来了府上,夏承炫几乎是跑过来的,因为他猜到,张遂光此来绝对会带来一些不利于夏牧炎的物事。

没想到,他听到的第一句话,竟是张遂光要颌王府杀了梅思源。

张遂光不会平白提这样的要求,显然他给出了一些很紧要的许诺,但夏承炫不敢听。

是,不敢听。

夏承炫知道,张遂光不傻,他既敢提这样的要求,手里必然有令颌王府难以拒绝的东西。

他不敢听,直接轰走张遂光便是因为他怕自己听了会心动。

“可是代价是要杀远尘的至亲,我如何能为?”

“送客!”夏承炫闭眼喝道。

华方、庆忌各行进一步,紧盯着张遂光。

“明日午时。”张遂光从座上站起,轻笑道,“王妃、世子,如果想通了,请在明日午时前到城北凌城斋找我。逾期不候。”

言毕,向厅外行去。

然,他走了七八步后见庆忌、华方仍紧跟着自己,脸露不悦之色,突然双肩一耸,两臂一推,瞬时把他们震开了丈余。

华方、庆忌虽被震开,却并未受半点伤,这是一种极高明的使力手段,非内力极强者不能为。

二人望向对方,皆是一脸的惊愕、骇然,均想:“没想到张遂光隐藏得如此深,武功竟已恐怖至斯!”

府卫们正要冲上去,却被冉静茹喝住了,“都退下,让他走!”

张遂光也再不多言,推开了挡在身前的府兵,沉着脸快步朝外行去。

“此人武功很厉害么?”夏承炫行到华方二人面前,一脸凝重问道。

他知道自己问得有些多余,却仍忍不住问了。

华方吞了吞口水,轻声回道:“我还从未见过有人能见内功练到如此深湛的地步,只怕先前天下第一的悬月大师,也未必是他对手。”

“这么厉害?”夏承炫再问。

王府十大护卫各个身手不凡,张遂光能在眨眼间将其中两人震开丈余,显然武功远在他们之上。

“他适才震开我们而不伤,是一种极厉害的运气功法,施展这种武功一定要有极其强悍的内力最根基。我练武四十年来也只是听过,却从未见人有人练成。张遂光也是我见过的内功最强的一个。”庆忌也从旁喃喃叹道。

“承炫,一会儿叫伙房多准备几个好菜。今日是漪漪十六岁生辰,我们一家好好吃顿饭。”冉静茹从座位上站起,行到夏承炫身边轻声说着。说完,便径直离去。

“漪漪?”

... ...

前几日,夏承漪还央着梅远尘给她准备寿辰礼物。没想到才几日,颌王府已物是人非。

玉琼阆苑俨然已成了梅家的专属小院。梅远尘在王府的日子,一直都是住在这里的。

今是她的生辰,府上却无半分喜庆热闹的氛围,父王薨逝、良人不在,夏承漪自也不会有过寿辰的喜悦。整个这一日,她都在玉琼阆苑中四处清扫打理。

“除了给远尘哥哥打扫院子,我还能做甚么?”

最后一件衣服洗完,晾好,夏承漪坐到了院子的凉亭中。

“漪漪,你果然在这里?”冉静茹的声音骤然从院廊下传来。

冉静茹自偏厅出来后,便去了夏承漪的闺阁,未见她身影便再去了镜湖园,总算在这玉琼阆苑找到了她。

“娘亲,你怎下来走路了,怎不歇着?”夏承漪急忙走到母亲身边,挽住她的手,心下想着,“总还不算太坏,我还有娘亲,还有哥哥,还有远尘哥哥,还有紫藤、杜叔叔、褚爷爷他们... ...”

“漪漪,今日是你的寿辰,娘亲有东西要送给你,你随我去取。”冉静茹牵着女儿的手臂,柔声道。

她的眼中,蕴藏着浓浓的不舍,只是夏承漪这时低着头,正轻声啜泣。

“娘亲总还是疼爱我的... ...”

母女二人一路无情,缓步行到主居。

冉静茹把夏承漪拉到妆台边坐下,再从妆台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长约一尺,宽约九寸,高近六寸的精巧旃檀木盒,把它放到了女儿手中,柔声道:“漪漪,你已二八年华,正是嫁娶之年,若不是你父王出了这个变故,这会儿正该替你和远尘筹办婚仪才是。”

言及此,她的眼泪又絮絮落下。夏承漪见母亲落泪,急忙抽出锦帕去擦。擦着擦着,竟也跟着哭了起来。

冉静茹一边哭,一边把她搂在怀里,颤声叫着:“我可怜的孩儿... ...”

“娘亲,不哭,我和哥哥会一直陪着你的。”

“傻孩子,等远尘回来,你们就要成亲了,怎能一直陪着我?”冉静茹把夏承漪轻轻推开,噙着两眶泪笑谓她道,“盒子里面是爹娘为你备好的嫁妆,你打开看一看。”

夏承漪依言端起盒子,只觉得这旃檀盒沉甸甸的,颇有些衬手,打开一看,映入眼帘的是几件光彩夺目的宝石首饰。

... ...

徐啸钰、安乌俞、陈近北、虞凌逸四人行出密室时,脸色皆有些沉闷。

虞凌逸答应把徐啸钰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端木玉,来不来,便看他如何抉择了。

“三位,既如此,虞某也不多耽搁了,这便动身赶回鄞阳。你们所求之事,我自会一五一十地奏报给皇上。”虞凌逸执剑谓三人道。

言毕,转身踏上小径,沿着原路行了出去。

第二四二章 母子夜话诉衷肠

夜幕沉沉,视物难清,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驿道上早已没了行人。

倦鸟久飞尚且归巢,何况旅人?

无星无月,天幕如墨染。

无光照路,便是目力再佳也难行进,梅远尘只得勒马停驻,在一颗大树下生起了篝火。

山里的狼嚎声悠长而冷厉,此起彼伏,整个世界已成了它们的猎场。

梅远尘武功不弱,自然不惧怕这些野畜,却也担心坐骑有个闪失,不敢任它去远去吃草,把缰绳绑在了树桠上。

马虽骠壮,赶了这一日的路也已累极,在火堆旁趴下身喘着粗气。

袱包里有一个布袋,里面是御风镖局临行时易倾心给梅远尘装的松饼,一数,足有二十个。

梅远尘留了两个,剩下的一个个取了出来,靠近马首垒成一堆。

一人一马围着火堆,开始用他们的晚膳。

这一日虽都在路上,梅远尘却一直记得,今是七月初三,是夏承漪十六岁生辰。

“漪漪,我又食言了... ...”梅远尘看着跳动的火苗,轻声呢喃着。

... ...

膳桌上摆了十六道精致的菜肴,位上却只坐了三人,甚至厅上也没有人伺候。

夏承漪是寿星,却穿着一件素色的袍裙,脸上也无半分喜色。

“漪漪!”夏承炫凑过来,笑谓妹妹道,“我让人在‘泥人王’那里给你做了一对‘龙凤偶’,你瞧瞧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说完,从一旁的座位上拎起一个两尺余高的锦盒,轻轻放到了她面前。

他的右脸肿得很高,右眼甚至只露出了一条细缝。适才那一笑,已牵动了唇角和眼角,他强忍着一阵撕裂的痛。

“谁把你伤成了这样?”夏承漪轻声泣道。

虽已包扎过,棉纱中却仍渗出了血丝,伤口再明显不过了。

兄妹二人自小便闹腾,打闹也是常有的事,然,他们的感情却一直很好。见哥哥伤在如此要害之处,夏承漪不禁又怒又疼,眼泪如掉线的珠子一般落在地上,大声嚷道,“我们家甚么时候这么任人欺辱了!”

“我不妨事的。伤我的人比我惨十倍百倍呢!”夏承炫摆手笑道,“漪漪,‘泥人王’的手艺果然不错,这个‘龙凤偶’惟妙惟肖我也喜欢的紧。若不是因你生辰,我还舍不得送你呢,赶紧打开瞧一瞧罢!”

夏承漪知他故意跟自己打趣,逗自己开心,低下头擦干泪,找到了锦盒上的锦带,轻轻扯开。

“打开看看罢!”夏承炫一手抚着脸,一手指着锦盒示意。

一旁的冉静茹看到他们兄妹这般相亲相爱也甚是欣慰,只是她的笑意中,似乎藏着深深的不舍。

“呀!”

锦盒甫一打开,夏承漪便不自觉惊叫了起来:映入她眼帘的是两张可爱的娃娃脸。

两个娃娃,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娃子。

“我帮你取出来。”夏承炫笑道。

两个娃娃同底分身,高约两尺,重逾二十斤,夏承漪一个女孩家还真不易取出来,做哥哥的,这时候当然要自告奋勇了。

泥偶在桌上放定,夏承漪总算可以细细端详。

“梅大胖,梅大丫是甚么?”

底座上有六个字,男娃子下面是“梅大胖”,女娃子下面是“梅大丫”,夏承漪正指着那几个字,一脸不解地问道。

听妹妹这么问,夏承炫一脸的坏笑,回道:“等你和远尘成亲生了男娃,便叫他‘梅大胖’,若是生了女娃,那就唤她‘梅大丫’!”

夏承漪瞬时脸黑了,照着他胸口就是一拳打过去,痛得他嗷嗷叫。

平日里,夏承炫这么叫唤多半是装的,今日却是真的疼。夏承焕在那里踢了一脚,此时已是一片瘀紫色。

见哥哥痛呼,夏承漪也有些后悔,轻声谓他道:“你取个甚么名字,难也难听死了!”

想起六日前玉琼阆苑之事,粉脸不禁飞起了两酡晕红。

“承炫和漪漪都已长大,不久便要成家了,我还有甚么舍不得的?”冉静茹看着一双子女,怔怔地流下了泪。

“好了,菜要凉了,吃饭罢!”

言毕,端了一碗饭放在主位上,往里夹了几道夏牧朝生前最喜欢吃的菜,喃喃道:“王爷,今日是漪漪的生日,你可要多吃一点啊!”

她说这话时,满脸的温柔、恬静,全没有了前几日的伤感、悲戚。

见子女都看过来,冉静茹又笑着对二人道:“以后我不在了,你们也要记得每日三餐给我供一碗饭菜。”

... ...

“道长,宫门已关,恕我们不能放你出宫,请回罢!”一个宫防百夫阻住了湛为的去路,一脸歉然道。

近十年来,湛为一直在皇宫给永华帝讲道,虽未领官职,身份却比当朝一品还要尊贵。宫防百夫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小吏,站在湛为面前颇没底气。

“现下甚么时辰?”湛为冷声问道。

百夫躬身低下头,轻声回道:“约莫戌时初刻。”

不久前,漏斛房才报了戌时,此时正是戌时初刻。

“宫门何时关?”湛为又冷声问道。

百夫微微抬了抬头,嘴里讷讷着:“这... ...”

湛为大声喝道:“我问你依着大华宫防制,宫门当何时关?”

“寻常时日里,是戌时三刻关。然,眼下都城局势不明,胡大人已下令,自今日起,宫门关闭,无旨不得擅入、擅出。”百夫正色回道。

今一早,他奉命带着手下的三百余城防营精锐,接管了这宫城西大门的防卫。胡秀安下了严令,但教有一个人从他守的这扇门进出,便以渎职入罪,依军法严处。

依军法,渎职严处便是一个斩立决。

湛为脸色越来越难看,指着那百夫道:“哼,皇上还在宫里呢,胡秀安竟敢封锁皇宫?他好大胆子!你们也要随他作乱么?”

他适才准备去给永华帝把脉,才发现永华帝的寝居内外站满了带刀护卫,自己说明来意,他们也不肯放自己进去。

这阵仗,意图再明显不过了。

“出去找端王!”湛为第一时间想起了端王。

行至此处才发现,原来宫门也被封了。

“让开!皇上的病情已有好转,现急需三味罕见的药材,太医院没有存货,我要赶到真武观去取。你们莫要纠缠,误了大事,小心株连九族!”湛为只得编个幌子,看能不能唬住眼前的百夫了。

替皇上取救命的药材?

果然,百夫的额头、脸上开始冒汗了。此事非同小可,他一个小小百夫哪里担当得起?

“还不让开!”湛为厉声喝道。

没想到湛为这一声冷喝竟惊醒了百夫,只见他拭了拭汗,正色回道:“道长,下官奉命死守宫门,决计不能任人出入。若要替皇上取药,城防营愿为代劳,替道长跑一趟真武观!”

他是一步一步爬上来的,自然知道军令如山的道理。若他现下把人放了出去,一旦事发,等着他的便只有一死了。

是以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湛为出宫,即便是替皇上取救命药。

湛为见这百夫还是不肯退让,乃道:“霍山石斛、血灵芝!赶快到真武观去,找我师兄湛明道长取!”

霍山石斛和血灵芝都是罕见的滋补良药,却决不适宜久病初醒的人服用。

“但愿师兄能察觉此间异样... ...也不知道倪总管怎样了。”湛为在心里默默念着。整整一日,他也没见到倪居正,如此紧要的时候,皇宫的内官首领竟不见人影。

... ...

晚膳上,冉静茹频频给一双儿女夹菜,自己却没有怎么动过筷子。

兄妹二人皆忍不住想:“想来是娘亲觉得父王不在了,要加倍疼我们。”

膳毕,她又陪夏承漪去了闺房,母女坐在床上聊了一个多时辰。

忙了整个白天,夏承漪早已体乏,竟沉沉睡了过去。

冉静茹给女儿掖好被子,替她理好额前发丝,深情注目,久久不肯别过头,“漪漪,远尘是个好孩儿,你和他定会幸福美满... ...”

她心里想着张遂光的话,哀声叹了叹,乃熄灯阖门而去。

“母亲叫我?”

夏承炫看着冉静茹的贴身丫鬟,轻声问道。

“是,世子。王妃叫你去王爷的书房。”丫鬟回道。

母亲这么晚叫人还唤自己,定然有事,夏承炫也不敢耽搁,当即随着小丫鬟行去了夏牧朝的书房。

冉静茹正翻看着夏牧朝的日记录,最近一章是他往安咸的前夜所写:

“安鹹事變,沙陀犯境。父皇憂心思源獨力難支,遣牧朝赴錦州督管調度。臨行夜,與漪漪邊行邊聊。知愛女心有所愛,牧朝既喜且憂。為人父者,自祈漪漪獨愛一身,奈何事與願違。遠塵宅心仁厚、海棠亦善解人意,愿三人幸福美滿,結一生良緣。如此,牧朝也無憾矣。”

阖上日记簿,冉静茹眯眼轻笑,梦呓般说着:“王爷,承炫、漪漪都很好,你在下面是不是孤单得很?”

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乃是小丫鬟打着灯笼引夏承炫来了。

“咚!咚!咚!”叩门声响起。

“承炫,进来罢。”冉静茹朝外轻声唤道。

说完,站起身,把书案上的籍册整理归位。

“母亲。”夏承炫行进来,在书案前站定,轻声道,“母亲身体未愈,还是早点歇息为好。”

他隐隐觉得,母子将谈之事或许与今日张遂光的造访有关。

“承炫,你的伤是夏承焕打的么?”冉静茹轻声问道,脸上满满的怜意。

夏承炫出门前跟她说过,要去一趟颐王府、端王府既白衣军营。而这三家里面,只有颐王府有理由打他。

“嗯。”知道瞒不过母亲,夏承炫只得轻声应道。

“这样也好!”冉静茹点了点头,叹道,“有仇报仇,有怨抱怨,你这一顿打,也是当得。”

她叹了叹气,又道:“夺储之事本就没有是非对错之分,你也无需再心怀愧疚。夏承焕打你这顿,气也该消得差不多了,同意合力对付赟王府了?”

“嗯,他同意了。”夏承炫点头应道。

“城关果真被封了么?”冉静茹又问。

“是,胡秀安把城关和宫门都封了。”夏承炫回道。

城关一锁,外面的人便进不去了,胡秀安的四万多执金卫可都在城内,这可是个大大的先机。

宫门一关,皇宫便被隔绝了,皇上甚么情况,便只有胡秀安和赟王府知道,这又是一大先机。

眼下,赟王府可是占尽了先机。

冉静茹看着他,正色道:“要对付赟王府,光靠我们两家是决计不成的。”

“孩儿已去过端王府,他们也会出力的。”夏承炫解释道。

冉静茹摇着头,皱眉道:“端王府便是出力,只怕也不会尽全力。”

“孩儿会五日前便派人送信去了庇南,承灿看了信,一定会赶回来的。”夏承炫又道。

接到夏牧朝讣文的次日,他便写了三封密信派人送出城去,一封是送去安咸盐运政司府给梅思源,一封是送去保国郡白马将军府给二舅冉建功,一封是送去植林将军府给布舍一,剩下一封便是送去庇南哨所给夏承灿。

“就算加上贽王府,也还不够。”冉静茹沉声道,“要对付赟王府,必须拉上朝中的掌权大臣。”

听了母亲的话,夏承炫神色有些黯然,一脸不甘道:“真正掌权的那几个大臣都不想参与这场储争,孩儿派人送了密信给他们,没一个送来回信。”

柳延年、赵清风、顾百顺几人都是当朝元老,不仅在朝中的声威极望,门生也遍布各郡州,倘使他们几人能来助自己,何愁大事不成?

冉静茹轻笑道:“傻孩儿,他们都是肱股之臣,怎会轻易党附?何况这是皇子间的斗争,他们怎会答允帮你?若想让他们涉事其中,只有一个办法。”

“母亲,甚么办法?”夏承炫奇问道。

冉静茹笑了笑却没有答他,反而问道:“你父王、颐王、贽王之死,可有明证证明是赟王府所为?”

“夏牧炎这狗贼行事隐秘,倒没找出甚么明证。倘使有了明证,以端王的脾性,怎会容他后续这许多动作?”夏承炫恨声道。他早已让褚忠、杜翀在查,却一直没能找到佐证之物。

“没有明证,端王自不会去动一个亲王。”冉静茹摇头道,“先前厥国派人夜袭了重臣亲贵之家,朝中相信三王被害之事是厥国所为的只怕不在少数。”

夏承炫无奈地点了点头,恨声道:“这便是夏牧炎的高明之处。前有厥国行刺大臣及沙陀进犯安咸这两桩事,许多朝臣便把三王遇害之事也算到了沙陀、厥国头上,真是愚蠢至极!”

“若有明证证明三王之事是赟王府所为,朝臣们必定不会袖手旁观。”冉静茹正色道,“何况,夏牧炎何止只做了这些?”

夏承炫脸色一紧,急问道:“母亲,你还知道些甚么?是张遂光告诉你的么?”

冉静茹并未答他,只是努着眼,慢悠悠说着:“颐王怎么死的,你自然知道。贽王怎么死的,你知道么?你父王怎么死的,你又知道么?”不待他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这些年,端木玉暗暗扶持夏牧炎,给他银钱买通朝臣,给他高手训练死士,帮他连线搭上沙陀,他们早就是一伙的。”

夏承炫早已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形容。

冉静茹并不理会,接着道:“贽王北上都城,途经帛州鹰啸峡时,为甚么会有厥国的伏兵?呵呵,那些伏兵便是夏牧炎买通了一路上的守军,大开国门,让穆丹青的轻骑通行无阻地潜到了大华腹地深处,在那里设伏狙杀了贽王。”

言及此,她接连冷笑,不知实在笑夏牧炎,还是在笑那些守军,又或是在笑夏牧朝。

一代武王,便是这样被自己的亲弟弟给设计谋杀了。

“你知道你父王是怎么死的么?”冉静茹看着夏承炫,轻声道,“王爷... ...王爷,枉你一世聪明,没想到还是被夏牧炎给算计了。”

此时,夏承炫早已握拳站了起来,双目赤红,尤其那边肿胀的右脸,更显狰狞,咬着牙问道:“娘亲,父王究竟是怎么死的?”

冉静茹摇了摇头,两行泪无声划落下来。

“夏牧炎让沙陀的阿济格假意协商边境事宜,把你父王骗到天门城。他一边又写信给赵乾明,说你父王准备拿下他,叫他先发制人,害你父王再举兵投降沙陀。你父王,只是他降沙陀的投名状而已。”

这些话说得平平淡淡,几无半点起伏,倒像再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她的双眼无神,却又似装满了仇恨。

“我一定要杀了夏牧炎!杀了赵乾明!杀了阿济格!”夏承炫整个人都在轻颤,唯独牙口咬得紧紧的。

“你拿甚么杀他们?”冉静茹眼脸微微抖着,轻声问道。

夏承炫一滞,半晌乃道:“我要找到这些证据,我要当大华的皇帝,当了皇帝,我便可以杀了他们。”

“那些东西,便在张遂光手中。”冉静茹眨了眨眼睛,有些癫狂地笑着说道。

第二四三章 梦里无常来勾魂

回到房中,夏承炫直直瘫倒在床上。

所谓心力交瘁,所谓左右为难,或许便是如此。

他要报仇,就必须扳倒夏牧炎;而要扳倒夏牧炎就必须拿到他做的那些恶事的把柄。

那些把柄便在张遂光手中,只要自己答应帮他做一件事,他就会把所有夏牧炎的把柄悉数奉上。

“我怎能去害梅叔叔?我怎能去害远尘的至亲?”

“没有那些物件,光凭我们几家,能斗得过夏牧炎和胡秀安么?”

“夏牧炎登基,便是不来找颌王府的麻烦,我这一生只怕也难以起势,又该如何报仇雪恨?”

“难道父王的仇就不报了么?难道父王便就这么白白枉死了么?身为人子,杀父之仇都不能报,一生还有何趣味?”

“该怎样才能让张遂光把他手里的物件给我,却又不要我去害梅府?他要我的把柄,总还有其他的法子。”

... ...

夏承炫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笃!笃!笃!咚~~~子时到”

“笃!笃!笃!咚~~~子时到”

王府的更夫报过了寅时,他才迷迷糊糊睡了去。

这一夜不成眠的,何止夏承炫?

自夏牧朝的书房出来后,冉静茹独个儿在府上行着。

行过荷莲池,仿佛看到夏牧朝在池边指着莲叶说:“小茹,你瞧,莲叶下面好多小蝌蚪,再过一个月,它们便要长成青蛙呱呱叫了... ...”

行过银杏林,似乎便看到夏牧朝迎着翩翩落下的金黄叶朝自己走来,乐呵呵说着:“小茹,今年的银杏叶最好看了,我让人拾掇起来给你做褥垫好不好?”

行过三拱桥,好像夏牧朝就站在桥洞上对着自己挥手笑:“小茹,你身子没一起好了,有时间还是多活动活动筋骨才好。你不是喜欢花草么?我在镜湖园给你种满花,好么?”

想起过去种种,冉静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盛,一路缓步朝镜湖园行去。

王府虽然正值多事之秋,下人们倒也没有趁机偷懒,镜湖园的植株仍被打理的多彩缤纷。

“王爷,我这些花种的好是不好?”冉静茹行在花海中,轻笑着说道,“那爿红色的星形花便是茑萝了,呵呵,我查过古书的,茑萝花可入药,有消肿化瘀之效呢。”

再行了二十余步,脸上的笑意更盛了,指着一爿白花轻语:“我记得你说过,这铃兰你也是很喜欢的,像一个个倒扣的小玉碗。眼下这铃兰开得正好,我采一些给你看罢。”

低语完,随即蹲下了身子,采下七八朵最艳的铃兰花,用袍裙的外纱兜着,往深处行去。

“这是莪术!好看么?”

“那个蓝色的小花苞便是蓝雪了,再过几天便要开了,好看得不得了呢!”

... ...

冉静茹回到主居时,两个值夜的丫头正坐在厅上打盹儿。

她行到二人身旁,轻声唤道:“玉兰、蔷薇!”

“嗯...王妃?”叫蔷薇的小姑娘听了声音便醒了,忙站起来躬身道,“王妃,你才回来啊。我... ...我二人... ...”

另外一个小丫头这时也醒了,行到冉静茹身边,搀着她的手,扶她坐下。

“累了歇息一会有甚么打紧,我怎会怪你们。”冉静茹轻笑着道,“我倒真有些乏了,你们去给我打点热水来,我要沐浴。”

蔷薇、玉兰听了她的话,应了声“是”便行了下去,接连拎来了四桶热水、四桶凉水。

沐浴毕,再换上自己最喜欢的袍服,冉静茹面色红润,脸上并无半点哀意,丝毫看不出是丧夫新寡。

主居之中也置了一方小书案,原本是给夏牧朝早起作画的。冉静茹坐到书案前,摊开纸,轻研墨,挽袖提笔。

... ...

虽然睡得早,夏承漪却一点也没睡好。这一夜,她做了很多很多的梦。

梦中原是很美满的:自己和远尘哥哥要成亲了,正在拜堂,司仪喊了“二拜高堂”。

便在这时,天色忽然变暗,两个怪人自一团黑雾中行出来。他们一个黑衣,一个白衣,都戴着高帽,一个提着脚镣,一个拿着手铐,正缓缓行上了仪堂。

夏牧朝见他们来,大发雷霆,从座上起身行到二人面前,厉声呵斥道:“哪里来的癞子,赶紧走开,莫要坏了我女儿的好事!”

那黑衣怪人阴森森地说着:“夏牧朝,你阳寿已尽,阎王爷派我们来勾你的魂,还不快些随我们到地府去报到!”

那白衣怪人晃了晃手里的脚镣,冷冷道:“命中注定你三更死,我们便绝不能留你到五更,戴上脚镣,随我们上黄泉路罢!”

不知道怎的,夏牧朝竟好像突然没了神志,迷迷糊糊地向二人行去,被他们戴上了脚镣和手铐。冉静茹见状,哪里受得了,一路跟在他们后面,悠悠叫着:“王爷... ...王爷,我不放心你一个人上黄泉路啊,我也来陪你罢!我们在人间做了一世的夫妻,我还没够呢,黄泉路上我们一起做个伴,到了阴间也好做对鬼夫妻... ...”

夏承炫见父王、娘亲接连被那两个黑白怪人带走,怒不可竭,指着梅远尘的鼻子骂道:“你个扫把星,你看娶我妹妹把我们家克成甚么样子!我... ...你害我没了爹娘,我也要让你爹没娘!”说着拿着刀,将高堂上的梅思源、百里思砍倒在地。

“哥哥,你要做甚么?哥哥,你要做甚么?”

接连喊了好几声,夏承漪总算从噩梦中醒来,额发、衣衫尽湿,全身冷得打颤... ...

“郡主,你怎的了?”隔壁房的紫藤听了这几声呼喊,急忙推门冲了进来,坐到了她床沿,“郡主,你又做噩梦了?”

夏承漪轻轻摇着头,无力地说道:“我出了一身的汗,你去打点水来,我要洗个澡。”

洗完澡,换好素服,盥洗毕,她想起那些噩梦,心里又怕又烦,乃向娘亲的房里行去。

叩门三响,没听娘亲应答,也不见娘亲开门,夏承漪轻轻一推,门竟开了。正想跟娘亲请早,眼光一瞥间... ...

“啊~~~~啊~~~~”

第二四四章 一声哀嚎破晨静

七月初四,立秋。

立秋,在二十四节气中列第十三。历来都是暑去秋凉,节气之变有如泾渭之分。

俗语中向来有“落叶知秋”的说法。果然,这一夜过后,叶落满都城。凉风吹来,巍巍的鸣音穿过每个街头巷尾,更衬时节之萧瑟、天地之苍凉。

地为阴,故曰母;天为阳,乃曰父。万物始灭皆源于地,故又有“地母”之谓。

千千万万、形形色色、光怪陆离的树叶,不约而同地在这个夜里别枝而去,枕地而眠,静候着泥土覆身,与大地消融为一体。

一声尖锐、痛到极处的嘶吼刺破了颌王府上的晨静,接着,尖叫声嘎然而止——

秋已至,天色即亮得晚了些。

卯时三刻,夏承炫入睡尚不足两个两个时辰,外面便传来了一阵急切的叩门声把他唤醒。

他的跟班阿来在门外哭喊着:“世子爷,快起,出事了!世子,大事不好了!”

几声呼喊慌乱而伤感,还带着并不难听出的惧意。

出事了?

夏承炫眨了眨干涩的双眼,总算醒了过来。定神一听猛然惊起,急忙披上袍氅,下床揖开了门,叱问道:“甚么事?”

这件鹤氅是昨夜临回前,母亲为他备的,说是秋来了,要及时添衣添裳,莫要着凉冻坏了身子。

“世子,世子... ...”阿来抽抽噎噎的,一脸泣涕,这会儿竟急得说不出话来了。

一股极不好的预感闪过夏承炫的脑海,令他全身打了一个寒颤,不禁大声呼喝道,“到底出了甚么事?你快说!”

阿来惊得一哆嗦,鼻涕流地更多了,忙伸手去擦,一边呜呜哭着:“王妃... ...郡主... ...她们... ...”

“王妃怎么了?”夏承炫慌了,急忙抓住阿来的手臂,使劲扯着,吼道,“快说,母亲和漪漪到底怎么了?”

不待阿来回话,他便朝主居狂奔过去。

夏承漪尖叫后,主居里值昼勤的小丫头玲珑便闻声跑了过去。见郡主昏倒在地不省人事,早已吓坏了,忙行到她身边,想把她抱到扶椅上躺好。蹲下身,眼光随意一瞥,竟见梁上有条白绫,王妃悬颈高挂,脸色紫青,俨然是断气已久的惨状。

小姑娘几时见过这等事,不禁惊叫起来。

女仆的居室便在主居的左侧,另外三个丫头听到动静急急忙忙赶过去,四个人手忙脚乱地把冉静茹放下,抱到床上,再回过身将夏承漪搀到扶椅上躺好。

夏承炫赶到主居,正见一屋子人嘤嘤啜泣、哭哭啼啼,疼得胸前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顿时,只觉双腿一软,泪如泉涌,如好似咽喉也被一双手紧紧扼住,良久才轻轻换出了“母亲... ...漪漪... ...”

好在阿来总算追了上来,在一旁扶住他慢慢往厅上行去。

“世子... ...”

“世子... ...”

一时间,厅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仆从都哭着让出了一条直往卧房的路,显然王妃便在里面出事了。

夏承炫的双脚便如被灌了铅一般,要迈出一步竟是千难万难,若不是阿来从旁扶持,只怕他早以支撑不住。

进了房,便见横梁下挂着一条白绫,母亲仰面躺在床上,身盖绣被,头垫楠枕。

缢亡的人,通常都是唇脸紫青、口吐白沫、眼珠凸起。民间所传的“吊死鬼”便是这么一副可怖之像。

见了母亲的死状,夏承炫再也忍不住,趴在床沿哀声哭嚎起来,“母亲... ...呜呜... ...母亲啊... ...”

杜翀一起早便去了执事房,那里离后苑不近,他是听了府兵的报讯才知道王妃已自缢身亡。

才进了主居的院子,远远便听见里面传来夏承炫一声声伤心欲绝的哀嚎。

杜翀心下一悸,拔足快行到厅上,见人群中紫藤抱着夏承漪靠在扶椅上,乃靠近了些轻声问道:“郡主怎了?”

问完这话,他努了努眼,竭力不让泪水落下来。

死者已矣,回天无力。照顾好生者才是对死者最大的缅怀。

“我听了声音一进来,便看到郡主躺在地上。”叫玲珑的小丫头是第一个看到夏承漪的,这时杜翀问的虽是紫藤,她却站出来答了话。

“叫大夫了么?”杜翀又问。

紫藤一边擦泪一边回道:“杜总管,已让人去叫大夫了,这会儿只怕还在路上。”

几个驻府大夫的院子都在外围,且他们皆是一把年纪,腿脚不利索,自赶不得快。

杜翀心下了然,再走近些,凑上前查看了一番,知夏承漪只是惊厥了过去,便在她人中一阵按压。

果然,按压不到十息的功法,夏承漪便幽幽转醒。

“哇呜... ...”她醒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撕心裂肺,边哭边伸手指向一旁的主居卧房。

紫藤、玲珑理会了她的心思,一左一右把她支起来,一步步行往房中。

“哥哥... ...哥哥!”夏承漪挨着夏承炫趴到床沿,惨声唤道。

适才阿来报讯时,嘴里一直喊着“王妃... ...郡主... ...王妃... ...郡主”,他还以为妹妹也已不在。自进了这屋,他便感觉脑袋一阵眩晕,甚么也想不了,竟忘了她还在外面。这会儿见她竟安然无恙,不禁生出了一丝喜意,仿似发现了世上最贵重的珍宝一般,急忙把她紧紧抱住,抽泣道:“漪漪... ...哥哥在这里!哥哥在这里!不要怕,有哥哥在,甚么都不要怕!漪漪... ...不要怕!”

两兄妹抱在一起,哭得好不凄厉,真个儿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父丧未办,又失亲母。褪去往日辉煌,偌大一个颌王府,全撂在这对十几岁的兄妹身上。

庆忌、华方、穷奇、应声、饕餮、卢剑星几人也已赶至,围在了厅上,各个神情悲戚,既痛且忧。

“祸不单行啊!日后将要怎样?”

杜翀把几个执事叫来,吩咐他们下去筹备冉静茹的丧仪,交代完几样紧要事宜后便朝房内行去。

他是王府管事,有职责在身,自然要确定王妃的确凿死因。然,四下查验了一番,并未发现可疑之处,只是在书案上找到了一封信。

“一封信?”

书案依窗而置,杜翀查验痕迹时一眼便看到了,只见信封正中是六字:承炫我兒親啟。

“这是王妃的绝笔信。”

第二四五章 端王欲解宫禁迷

端王府本来是闭门谢客的,然,夏牧舟听了来访之人是真武观的湛明道人,便不敢擅自撵客了,急忙行到父亲房中通报。

“湛明?他来找我做甚么?”端王有些不解。

他之前与青玄生隙多年,恨屋及乌,自也就一直不待见湛为、湛明了,二人皆从未到过端王府上。

“父王,要见他么?”夏牧舟问道。

夏牧舟是端王次子,已年近不惑之年。他还记得,自己年少时,青玄是父王的挚友,也是端王府的座上宾。后来不知因何缘由,二人突然断了往来,且这一断便是近三十年,直到上月青玄找上了门来。

“若无要事,湛明不会来找我... ...是青玄有消息了么?... ...湛为?还是皇上?”端王住着杖,一边踱步一边思索,一时也不能断定他的来意,乃谓夏牧舟道,“叫他去书房!”

说着,拄着杖往先行去了书房。

昨夜,观里突然来了几个城防营的小卒,说是湛为遣他们来拿两味药材。

他们开口说拿药材,湛明便觉得事有蹊跷:“宫里甚么药没有,怎会到观里来取?便是真的要取,湛为何不亲来?”

小卒接着说出了要取的两味药,湛明更是狐疑了。

“霍山石斛、血灵芝都是滋补奇药,然,药性既强便决不适宜给大病初醒之人服用。师弟深谙医理,怎么不明白此节?且师弟上次回观也曾说过,皇上沉疴难愈,只怕熬不了多久。”

他越想越觉得湛为叫几个小卒来观里取药,是故意让自己知道,他已出不了宫。以湛为在宫里的地位,他若连宫门都出不了,自然是宫里起了变故。

湛明不动声色地取了霍山石斛及血灵芝给那几个小卒,事后却接连想了一夜——

“皇宫生出事故,我该去找谁?”

思来想去了一宿,他再找不到谁比端王更合适的人选。一早,天才蒙蒙亮,他便下了山,直奔端王府而来。

“端王殿下!”见端王已候在那里,湛明执手见礼道。

“坐!”端王并不多言,指着一旁的椅子,沉声说道,“你找到端王府来,可是有甚么急事?”

湛明依言坐下,把昨夜之事细细说完,再道:“以我对湛为师弟的了解,他定是出不了宫才使计让城防营的人去真武观的,名为取药,实为报信。”

端王听他讲完,脸色却并无甚起伏,良久乃言道:“依大华宫防制,一旦皇帝病危,宫防大臣确是可以封锁皇宫的,本意是防止有人趁机窃位,胡秀安这么做也并无不当。”湛明正诧异间,又听他冷声说道,“只是我这个摄政王还在,他未与我商议过便敢封了皇宫,哼,胆子倒真不小!”

听了集言司的奏报后,他已确信这幕后谋局之人便是赟王夏牧炎。然,永华帝朝不保夕,大华局势又困顿非常,于礼于法于势,夏牧炎都是诸皇子当中最适宜的继位人选。

端王虽也怀疑他与三王之死有关,然,派去查案之人却仍无讯报传来,自己虽是摄政王,也绝不能轻易置罪。

夏承炫昨日来访,他虽答应不会任夏牧炎胡来,所想的也不过是竭力护三王遗孀、遗孤的周全,使他们免受赟王府的迫害而已。

若说阻止他登位,端王却从未想过。

“端王殿下,胡秀安擅自封了皇宫,于礼于法皆不合,当让他解开宫禁才是。”湛明正色道。

他无意参与政争,只想着宫禁一开,湛为便可以出宫,离开这个是非险地。

“嗯...”端王深呼一口气,脸色很沉郁。

他病已痊愈却装病在家,便是不想再参与继位之事。时下都城皆传他和夏靖禹合谋,欲篡帝位,立自己儿子夏牧舟为新君。这个时候,他若是站出来要求解开宫禁,不正是授人口舌么?

“世人皆传你端王欲推自己儿子为新君,胡秀安不与你商议,擅自封了宫门也不算僭越,倒更像是避嫌。你这个时候站出来要解开宫禁,是不是正想趁皇上病危,假传圣旨图谋篡位?”

“赟王是皇长子,又是嫡出,乃是顺理成章的继位人。胡秀安乃宫防首官,下令封锁皇宫不过是不想节外生枝罢了。胡家是赟王的娘家,这个时候帮他盯着一点也是情理中的事,便是行权有所僭越也不算多大的失当。”

“嗯...”端王轻轻摇着头,喃喃叹道,“此事,端王府不能介入。”见湛明脸露急色,乃宽慰道,“赟王和胡秀安不是鲁莽之人,湛为道长不会有事的,你放心罢。”

湛明听端王无意干预,有些失望,又道:“端王殿下,宫禁既不能开,是否能允湛为出宫?他在宫里出不来,我总觉怪异,心里不踏实。”

“湛为多年来替皇上调理身体,这个紧要的时候,突然把他放出来,有心之人会拿此做文章的。”端王想了想,还是轻轻摇了摇头,回道,“倘使你担心赟王会拿湛为怎样,这想来是多虑了。”

端王的态度很明显了,他不想过问皇宫里的事。湛明既说服不了他,只得带着一腔焦虑失望而返。

湛明走后,端王又沉下了心思,细细思量,“胡秀安锁了皇宫... ...我病倒的事已过去两日,都城肯定早传遍了。居正是内官首领,不可能不知道。他既知我重病,当不至于两日了还不来看我。牧舟说过,皇宫是昨一早才禁的,那前一日呢?会不会是宫里真的出了甚么问题?”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最后叫来了夏牧舟,问道:“胡秀安派去守宫门的城防营中,有我们的人罢?”

端王虽不谋位,却自认守国有责,各衙各营都事先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

夏牧舟点头道:“我已查过,此刻宫防守军中,我们的人有十余个,其中一个还是百夫。”

“嗯,找他看一看居正怎样了罢。”端王抚须努眉,低声言道,“若虏华殡天在即,居正没理由这么安静的。”

第二四六章 一颗赤心付与鬼(一)

夏承炫从杜翀手里接过信封,抽出信张一看,其上仅书十一字:血仇不共戴天,兒不可不報。

血仇不可不报... ...

“母亲你何至于此啊!”

这一刻,夏承炫感觉自己的心已经死了。突然“噗通”一声,又跪倒地上,不停地朝母亲的遗体磕着头。响头磕得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仿似要把自己撞死一般。

他从未这么痛过、恨过、悔过、害怕过、迷茫过... ...

他不停地磕头便是要发泄他的痛、他的恨、他的悔、他的惧、他的惑... ...

他心疼母亲、他心疼妹妹、他心疼自己、他心疼梅家的人,尤其是梅远尘... ...

他恨夏牧炎、他恨张遂光、他恨自己,甚至,他也很自己的母亲... ...

他悔,悔得要死。

“是我害死了母亲!”

若知道母亲会以死相逼,他昨夜便不会拒绝母亲的要求。这样,自己也许会恨母亲一辈子,但至少她可以活着。

“若此事难以两全,我还能如何?”夏承炫绝望地想着,“若父王的仇、母亲的命与梅府一家的命之间要做一个抉择,我还能如何选择?”

杜翀、夏承漪见他竟有些颠狂了,忙过去拉住了他。

“哥哥,你莫要这般!”见哥哥适才还抱着自己,说要保护自己,这会儿却好像突然垮了一般,夏承漪强忍着悲痛问道:“哥哥,娘亲写了甚么?”

她知道,哥哥是看了母亲留下的信后才猛地磕头。

夏承炫看了一眼妹妹,泪流得更急了,却不知该如何答她,只是拼命地摇着头。

夏承漪径直从他手里拿过信,只见纸上仅有这十一个字:血仇不共戴天,兒不可不報。

“这一行字,有甚么古怪?”她不禁想道。在她看来,父王是被奸人害死,这个仇自然是要想方设法去报的。母亲心伤难抑,经受不住才自寻了短见。她担心哥哥不尽心报仇,才留这一份信警醒于他。

然,何以哥哥见了这信会这般颠狂地磕头呢?

此刻,夏承炫的额头正渗着血丝,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令他的形容更显可怖。

夏承漪正想给他拭去血渍,却见他突然站了起来。

“哥哥,你去哪儿?”夏承漪拉住他手,着急问道。

如今,她父母已殁,便是哥哥最亲了。

感觉自己的手腕被拉住,夏承炫才猛然回过神,转过头谓妹妹道:“漪漪,我没事,你放心罢。母亲故去的事,我要去宣国公府亲自告知外公外婆。我让紫藤、玲珑她们先陪着你。事情一完,我便回来。”

言毕,轻轻拉开了她的手,行了出去。经过厅堂时,他刻意止住脚步,向紫藤、玲珑几个小丫头吩咐道:“你们贴身陪着郡主,寸步也不要离开。”

... ...

“世子,去哪里?”卢剑星哽咽着问道。

“城北凌城斋。”夏承炫回道。

掌辇的辇夫听了脸露为难之像,讷讷道:“世子,城北的地界小的也算熟悉,可没听过这凌城斋在甚么地方啊。”

“竟是个隐秘之所?”夏承炫不由得有些慌了,又想,“不对,张遂光既然说了这个地方,显然便不担心我找不到。哼,他消息如此灵通,只怕王府四周已布了他的眼线。我若出了府,他们总会引我去罢?”

想通了此节,他也就不再担心了,只道了句:“出府往城北赶就是。”

辇夫虽觉这样有些糊里糊涂的,也不敢多嘴,驱着马便出了府,一路往北。

果然,辇队行到利字街时,两个黑衣汉子驱骑靠了上前,其中一个八字胡汉子向卢剑星执手问礼道:“可是颌王府上的辇队?”

“你们是甚么人?”卢剑星一脸警惕,冷声喝问道。

那八字胡汉子微躬身形,轻声回道:“蔽主在凌城斋恭候世子爷大驾,诸位请随我来便是。”

原来,张遂光知道王府只怕一时找不到凌城斋,便一路遣人跟着,还让这二人提前在此等候。

卢剑星只是护卫百夫,自不敢擅作主张,乃驱马靠近了夏承炫所在的辇厢,轻声问道:“世子,我们带的人不多,还要随他们去么?小心有诈。”

“跟着他们走。”里面只传来了这一句。

卢剑星虽隐隐觉得对方绝非善类,却也不敢违拗少主的命令,只得令辇队跟在他二人身后。在暗暗提醒随行护卫一路小心提防。

夏牧朝、冉静茹接连过世,夏承炫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颌王府的主人。而他们这些亲卫,要做的便是不惜一切代价,护他周全。能成为颌王府贴身护卫的,自然都是绝对忠诚的。他们中的很多人,或许父辈便做过夏牧朝的亲卫。

去凌城斋要经过一段十余里的小径。王府的麒麟辇车轴长近八尺,而小径宽不过六尺,通行不得,夏承炫只得下辇上骑。

骑行约一刻钟,始见一处密林。八字胡汉子向卢剑星道了句“稍候”便驱骑快步冲入了密林中,瞬时不见影踪。

“吽哦~~~吽哦~~~~”

响过几声怪异的“鸟叫”后,八字胡汉子终于从密林中出来,行到卢剑星目前,恭声道:“蔽主已候多时,贵客请进!”

进入密林后,八字胡汉子引众人入了一条暗道。暗道高约一丈三尺,宽近两丈,人马通行丝毫无碍。

暗道的尽头是一个大院子,足有百亩余。

“世子,蔽主在里面久候了。”一个薄唇浓眉、丰鼻朗目的青年男子指着院外的一间茅屋,轻声谓夏承炫道。

见卢剑星等护卫紧紧跟着他,又笑言道:“世子,只怕蔽主与你所谈之事不宜为众人所闻。”

夏承炫点了点头,对身后的众人道:“你们在此候着,别跟过来。”

随行一众护卫没法儿,只得巴巴看着他走远,一个个心神不宁。

“只盼这个‘蔽主’对世子不起歹念才好... ...”卢剑星焦急地想着。

夏承炫行到茅屋时,张遂光正挽着袖子忙活,细瞧之下,竟是在造酒。

“哦,承炫世子,请稍作,容我净一净手。”见夏承炫进了茅屋,张遂光回头笑道。言毕,放下了手里的物事,行到灶台边矮下身,在一个木桶中洗手、擦净。

“我可以帮你扳倒夏牧炎,也愿出力助你登上帝位,但你事成之后必须助我成就江湖霸业!”张遂光盘膝坐下,便径直言道。

第二四七章 一颗赤心付与鬼(二)

行出茅屋时,夏承炫紧紧抱着一个方匣子,步履蹒跚,像丢了魂一般。

他没有选择。

胡秀安锁了皇宫,又封了城关,显然永华帝殡天便在这几日。甚至就在明日、今日... ...

一旦夏牧炎登基,要对付他便是谋逆。

一旦夏牧炎登基,颌王府便只能任他宰割。

一旦夏牧炎登基,父王的仇便不可能报。

一旦夏牧炎登基,娘亲就白白枉死了... ...

他没有选择。

形势已替他做了选择。

母亲用自己的死替他做了选择。

做出选择的,是命,不是他。

“命运如此安排,我又如何能抵抗?”

众亲卫一直在外边候着,见他缓缓行了出来,急忙迎了上去。

“世子,没事罢?”卢剑星问道。他已看出夏承炫神情木讷,目光呆滞,整个人透着一股子的悲戚,和进屋前全然不一样。

夏承炫惨然一笑,轻声回道:“没事。剑星,我们去端王府。”

... ...

听何复开报完,夏牧炎倒并不以为然。

“我要是张遂光,被人这么盯着肯定也来气,算了,那几个眼线,杀了便杀了罢。这个节骨眼,先不管他。办完大事,新帐旧账跟他一起算。”夏牧炎执笔抄写着经书,头也不抬地答道。

他今日所抄的乃是《阴符经》。桌上摊开的乃是上篇——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故天有五贼,见之者昌。五贼在乎心,施行于天。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变定基。性有巧拙,可以伏藏。九窍之邪,在乎三要,可以动静。火生于木,祸发必克;奸生于国,时动必溃。知之修炼,谓之圣人。

“复开,这个紧要时候,你也静一下心。不如你来念,我来写?”夏牧炎站直身子,笑谓何复开道。

近月来,何复开里外奔走,替自己谋事,夏牧炎知他一直都紧绷着心思,不敢有片刻的松怠。

“呵呵,也好。”何复开自不会驳了王爷的好意,当即行到书案前,取过了这折《阴符经》,慢慢念道——

“天生天杀,道之理也。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三盗既宜,三才既安。故曰:食其时,百骸理;动其机,万化安。人知其神而神,不知其不神之所以神也。日月有数,大小有定,圣功生焉,神明出焉。其盗机也,天下莫能见,莫能知也。君子得之固躬,小人得之轻命。”

... ...

“我这经帖也抄完了,你心可有静一些?”夏牧炎一边看着这折刚抄完的道家圣言,一边谓何复开道。

何复开苦笑着摇了摇头,答道:“这修生养性之术,只怕我是没天分。这等妙语,我念完一遍,脑中却半个字也记不得了。”

他心里记挂着王爷安排的事,脑中哪里还有半个角落放得下其他的东西?

“呵呵... ...你这性子啊,只怕是改不了了。”夏牧炎也不在意,轻声答着。

“等王爷登基了,我闲下来了或许可以好好琢磨琢磨这养性之学。”何复开似有意似无意地说着。

“飞鸟尽,良弓藏”,总好过“狡兔死,走狗烹”。他知自己涉事过深,生死不过在王爷的一念之间。

夏牧炎的脸色突然冷了下来,皱眉看着何复开,许久不语。

“王爷,我又说错话了。”何复开摇头苦笑道。他这一生,该有过的都已有过,自问已无缺憾,便是王爷真想让他死,何复开也甘之如饴。

士为知己者死,即便这种“知己”是为了“用己”。

“王爷大事既成,复开便算夙愿得偿。到时候带着老婆子、小妮子游遍江南,寻个景色优美处,听风凭雨,犁田种地,真乃人生乐极之事!呵呵... ...”

夏牧炎沉沉叹了一口气,一脸痛心道:“你自以为知我!”

“王爷,我们的人来报。这两日夏承炫、湛明都去过端王府,具体他们谈了些甚么便无从得知了。”何复开这会儿本是来报讯的,给夏牧炎念过经书,竟差点忘了,回神过来后急忙又报道。

“他们去端王府?不是说端王油尽灯枯了么?难道是假的?”夏牧炎收起了适才的肃穆,笑着答道,“不妨事。便是他没病也不妨碍。这时候,他不会站出来的。也不敢站出来。”

皇子间的相杀篡位,历史上比比皆是。然,摄政篡位者,却亘古未有。

能摄政者,皆是公正、持中,深受新人的贵重皇亲。若趁皇权新老交替之际窃而取之,世人以为国贼。

端王重誉,怎愿背负这千古骂名?何况,夏牧炎早已在市井、朝堂时间散布了端王欲与夏靖禹合力铲除赟王府,离端王世子夏牧舟为新君的谣言。

三人成虎,谣言如刀,杀人、伤人于无形。

“王爷,倪居正怎么办?”何复开又问道。

胡秀安派人传来了密信,他的人已经拿下了倪居正,此刻已秘密关押了起来。

“他?”夏牧炎顿了顿,道,“他呀,你看着办罢。”

... ...

回去路上,夏承炫弃辇从骑,一路飞奔。

“世子,承炫世子来了。”端王府的老管家行过来报道,“瞧他的样子,好像很着急。”

夏牧舟一脸的烦躁,嘀咕道:“他又来做甚么?往这里跑得再勤,端王府也不能助你啊!”

他嘴上虽是这么说的,脚下却已在往偏厅行。

夏牧舟到偏厅时,夏承炫已站在了那里,胸前紧抱着一个木匣子。

“承炫,是有事么?”夏牧舟行上前问道。靠得近了,见了他前额、脸上、脖颈处皆有伤,心中不免生出一股恻隐。

夏承炫知道此事只有找端王才有用,急道:“端夫子呢?我的确有极其重要的事要报知夫子。”

“能否跟我先讲一讲?”夏牧舟沉声问道,心中想着,“父王不想参与他们之间的争斗,若承炫还拿着这事来找父王,我应帮他挡着些才是。”

夏承炫自然信得过他,不假思索答道:“我找到了夏牧炎暗通厥国、沙陀,陷杀我父王及贽王的明证!”

“甚么?”夏牧舟大吃一惊,忙领着他往父王的寝居行去。

悬宁老和尚为自己而死,端王心中甚是不安,自醒后便一直在寝居密室替他念经超度。

形势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虽已病愈却一直未出过寝居,贴身伺候的人日夜不停地守在他房里,便是想让人知道,自己快不行了,都城中的大小事都莫要再来找自己。

“咚!咚!咚!”暗室的隔门上传来三声叩响。

“这时候,还有谁会来?”端王拄着杖,行过去开了门,“承炫?你怎又来了?”

... ...

夏承炫一离开凌城斋,张遂光便召来了九殿八位大师傅及李学辞。

“断离忧,你一会儿设法混出城,务必把这封信送到城南的白衣军大营。”说着,递来了一个信封。

一个薄唇浓眉、丰鼻朗目的青年男子行了上来接过了信,问道:“殿主,信要交给何人?”

“贽王府,秦胤贞。”张遂光简言回他。

断离忧微微躬了躬身,快步朝厅外行去。

盐帮的九位大师傅中,断离忧的轻功最好,又擅长伪装易容,这种“蒙混过关”的事,他已不知道做过多少次。

“久无情,这封信和这方棱印你拿好。”张遂光指了指桌上的一封信和一个小绸包道。

一个眼窝深陷的干瘦老者行上前几步,取过信封和绸包,又打开绸包看了看,果然,里面有一方甚为奇特的异形印。印身有六个不同形状的面,每面之上皆刻着不同的纹饰,纹饰的沟槽里各留着不同色泽的印泥痕迹。

其时,一些紧要的书信,为防有人仿冒字迹以致真假难断,皆是异形印证身。

仿冒一个异性印需要找到与原印毫无二致的印料,再刻出毫无二致的纹饰,实在是极其难为。

“你带这两样东西去安咸锦州的盐运政司衙门,找到百微堂的胡郗微。”张遂光又道,“告诉他,安咸盐运政司府,一个活口也不要留。”

他看过夏承炫这封信,知他漏写了一句话:一个活口也不要留。

“菩提心、怨长生、灭封魔、屈不叫,你们带人盯死醴国公府和平昌伯爵府,一旦传来皇上驾崩的消息便杀到府上,劫下胡凤举和胡秀安。”张遂光令道,“怨长生、含别苦、久无情、李学辞,你们带人分两路隐到城关附近,一旦城关有异动,九殿的人协助攻城关,盐帮的人负责阻截执金卫南大营的人。”

... ...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看完那些物件,端王气得直敲地砖,恨声骂道,“身为皇子竟甘为国贼,不诛杀此人,何以立国威?何以平人心?”

第二四八章 秋至都城风雨来(一)

立秋后,暮色降得快一些,才过了申时,天已有些暗沉。

上月中,离端王府百丈外的街边多了一个卖烤薯的摊档,小贩是个三十出头的疤脸汉子。

每日的卯时三刻,他便挑着木炭、薯瓜、和一个大炉子守到这个面向端王府南小门的路边,直到亥时二刻才收摊。

他的摊档虽每日开档八个时辰,生意却并不好,一天也难得卖出去几个。

这条福禄街是都城人流最密集的三条街区之一,无论是商铺、楼肆、还是摊档,生意一般都不会太差。便是给人磨剪子这样的小营生,整日下来也能有个四五十文的赚头,一个四口之家,总还算挨不着肚饿。

烤薯档的右侧是个臭豆腐摊,左边靠石墩坐着一个架着磨刀石给人镪剪子的小老头。

三个摊档比邻而立,两边的买卖都算不错,唯独中间这个烤薯档,这一日,竟还未开过张。

疤脸汉子倒似乎并不在意,一旁卖臭豆腐的中年汉子却先替他着急了,主动搭起了腔,笑着谓他道:“大兄弟,你这营生只怕得蚀本罢?我瞧你今日这一整天也不过才卖了五个薯瓜,可值不回那些炭钱哩。”

“是呢。”疤脸汉子笑着回道,“不知怎的,好像人都不爱吃薯瓜哩。”

中年汉子唇角嘚吧了几次,又擦了擦鼻子,对那疤脸汉子道:“大兄弟,你这一整天站着也不容易,可不能没点进账,这么着,你给我拿两个薯瓜罢,我带回去给家里的娃儿们尝尝。”

都是做小本买卖的,自然清楚此间艰难。瞧这疤脸汉子的年纪,想来也是家有老小的顶梁柱,今日臭豆腐卖得不错,能帮衬一把,这中年汉子也乐得搭这把手。

“哎,老哥客气了。”疤脸汉子笑了笑,回道,“你买两个,那我送你一个罢,你也尝一尝。”

言毕,炉膛的炭灰中扒出了三个薯瓜,用干荷叶包着递了过去。

中年汉子接过荷包,在摊档的抽屉里放妥,再谓那疤脸汉子:“大兄弟,你这营生也不容易,我可不能占你便宜。便算三个薯瓜的钱罢!”

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了腰间的老旧钱袋,从里摸出了十五枚铜圆,送到疤脸汉子面前。

这十几日下来,他早已知道一个薯瓜是五文钱,三个薯瓜自然合十五枚铜圆。

疤脸汉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十五枚铜圆,又从中取出四个,笑谓那中年汉子道:“呵呵,你的臭豆腐剩的也不多了,给我来一份罢,正好我今日也还不曾吃过甚么。”

中年汉子一怔,随即点了点头,轻声道:“唉,也好。时年不好,大家都不容易啊。”

他取过那四文钱,又放回了钱袋,埋进了腰间,拿起大竹筷,把剩下的臭豆腐都下了油锅。

臭豆腐在油锅里面翻腾着,散发出浓浓的臭味,臭味中尚夹杂着一点香。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漏勺一捞、一掂、一放,卤水、配菜、汤汁一浇,一盘的都城小吃臭豆腐便做好了。



年汉子把一盘臭豆腐装了两个碗,端起一碗,取过一双竹筷,给那疤脸汉子送了过去。

“大兄弟,垫垫肚子,算尝一下老哥的手艺。”

疤脸汉子接过碗筷,轻笑道:“多些老哥!”说完,端高碗,微低头,开始吃食起来。

“嘚嘚... ...嘚嘚... ...”一匹黑马疾驰而来。

经过烤薯档的瞬间,黑马上的黑衣人突然伸出一只幽冥鬼手往疤脸汉子脖颈上一抹,再驱骑离去。

“哐当!”暮色中的街道中传来一个瓷器碎裂的声响及一个重物倒地的闷哼。

... ...

城关虽封了,却不是真个儿谁也不让尽出。

朝廷仍要办事,百姓还要过活,真的把城锁死,天下怕是要大乱了。

一个穿着驿兵制袍的汉子牵马走向了城关。

城关守吏见来的是个驿兵,总算脸色少了些警惕,喝问道:“你是哪个衙门的?去哪里?做甚么?不知道眼下不能出城么!”

驿兵汉子拱手报道:“首官大哥,我是医部济民司的驿卒,奉命送官牒去上河郡的屏州、并州及浣州。上月,那三州起了疫情,三四天时间便死伤了两三千人。浣州离都城不过四百里,一旦疫病传过来,啧啧,不堪设想啊!听说顾大学士和部首张大人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呢!唉,顾大学士叫我们衙门里拟出了许多治疫的法子,又下了严令,说是明一早必须送到浣州州府。其他的驿卒都不肯去跑这一趟,生怕有去无回。兄弟我既未娶妻,家中也还有长兄在,贪这是个功劳,便揽了这趟差。”

上河郡起疫情的消息早已在都城传开,许多老百姓还以为都城封了城关乃是在隔绝疫病。

守吏听驿兵这么讲自也不起疑,心中不免想着:“你个二愣子,这样的差事也只你会去跑!你要是死在上河郡,衙门里也不会记你的功劳。你要是活着回来,只怕上头的赏赐多半也是到了那些衙门里有裙带关系的衙役身上。唉,还是太年轻了。”

“你的通牒呢?”守吏虽不疑心他,也预备放他出城,然,该做的查验是半点也不能马虎。

驿兵听守吏查通牒,忙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红皮折本。

果然,他的通牒上用了济民司的大印,此行的公务也写着:急送治疫官牒往并州、浣州、屏州三州州府。其后还有一行小字,乃是济民司政司高师利的批文:事关万千人命,一路城关还请便宜放行。

守吏看完便交还给了他,又翻了翻驿马上的官牒,并未见刻意之处,乃谓那驿兵汉子道:“在这个册录上做个登记。”

驿兵行到通关台,依言在其册录上做好了登记。

“好了,你可以出城了!”守吏见诸事合规,也不敢阻挠,爽快地把他放了出去。

人马过了通关台,驿兵便翻身上了马。

然,他却不是绕道北上往上河郡,而是一路往南,去了白衣军所在的驻营。

...

...

戌时二刻,正值晚膳。

赟王府主居的膳桌上只坐了三人,那是赟王妃欧汐汐和她的两个儿子:夏承炀、夏承燧。

夏牧炎原本正用着膳,何复开却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膳点时分,何复开从不来找自己,今日乃是头一回,夏牧炎已料到,定是外面出事了。

笑着跟欧汐汐招呼了一声,便领何复开去了书房。

“说罢,发生了甚么事?”

一路上,何复开都在想这事,听王爷开腔询问,当即沉声回道:“往常,酉时初刻外边的哨口便会回府报讯。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我们安排在端王府、颐王府、颌王府、贽王府、尚书台、文华学士府、参赞学士府等十一处哨口仍未回来报讯,只怕不妙。”

赟王府某此局,用处最大的,除了都城这四万余执金卫,就数那分散在各个哨口的五百多探子了。

执金卫是赟王府的手,哨口探子是赟王府的眼。

探子不能即时报讯回府,那夏牧炎就瞎了,这的确是很严重的事。

“他们最后一次报讯回来是甚么时候?”夏牧炎沉下心,正色问道。

“今日午时二刻。各哨口通常都是每三个时辰报一次讯,若有急事便随时来报。往常就算有延误,也很少会误了一个多时辰,更不会突然这么多哨口同时延误。想来是他们已经出事了。”何复开一脸着急道。

这五百多探子是他七年前夏牧炎让他密训的,这一个多月来屡立大功,传来了许多秘要之讯,乃是赟王府的一大重要棋子。

夏牧炎捏着拳,沉声问道:“有没有派人去查?”

“三刻钟之前,我已派了十一队人出去,到现在却一队未回。”何复开回道。

以他的警觉,过了时点有竟有十几队人未及报讯回来,他便觉得不对劲,当即派了人出去。在院子里候了三刻钟仍不见查探的人回来,他便断定外面定然出事了。

“是张遂光做的。”夏牧炎冷声哼道。

他想过张遂光会对自己不满,但没想到他敢这么大胆。

“你一个江湖人,不好好过你的逍遥日子,掺和起了政事,你的好日子便算到头了。”

夏牧炎原本不想分心对付张遂光,经这一事,他改变了主意,正色谓何复开道:“去找胡秀安,让他带人端了凌城斋!”

他生气了,很久没有这么生气。一直以来,只有他算计别人,没有人能算计他,张遂光是第一个让他吃亏的人。

“是,王爷!我这就去。”何复开冷声应道。言毕,行向了夏牧炎身后的密道。

... ...

都城一处不具名的小酒坊中,近二十人聚拢在一起,居中一个是位拄杖的老者,仔细一看,赫然便是端王。

“那些密信、密账、票据诸位都看过罢,可还有甚么犹疑?”端王看向众人,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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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九章 秋至都城风雨来(二)

夏牧阳手里握着白衣军,相比颐王府、颌王府,贽王府在武力上已大为占优,是以,这些年府上竟不曾养过杀手死士。

白衣军派不上用场,府上又无强力高手,光凭那七百余府兵,实在有些上不了台面,且贽王妃早已带着子女去了城南大营,此时的贽王府竟是出奇的安静。

应声借着夜色的掩护摸进了贽王府的墙院,径直行向执事房行去。

虽已亥时末刻,莫任穷却仍不曾歇。他是贽王府管事,王爷不在了,王妃和世子、公子、郡主都去了城南的白衣军大营,这个府上便以他为尊。且秦胤贞离府前交代过,府上一应诸事皆由他做主,见机行事则可。

有如此重担在身,莫任穷哪里敢早歇?巴不得能分身至府上每一处盯着,不教出了半点岔子。

“莫管事!”执事房外传来一声轻唤。

这个声音很陌生,莫任穷从未听过。

“谁?”莫任穷从桌案站起,冷声喝道,“谁在外面?”

正主虽不在府上,贽王府的防卫却并未松懈多少,门外之人能不惊动府兵潜到他的执事房,显然是个高手。

应声在外答道:“在下颌王跟前护卫,应声!”

大府宅院都会请护院的武席,一些底蕴深厚的府邸所供养的武席高手甚至比之一般的江湖门派掌门人也丝毫不弱。颌王府建府二十几年,很多武席都是夏牧朝建府时招揽来的,其中便有后来的颌王府十大贴身高手。可惜,梼杌、獬豸、诸犍、浑敦、重明五人在天门城石林随夏牧朝一起殒命了。

然,颌王府十大高手的名头在都城还算挺响,各大府宅的管事很少有不知道的。

“应声?”莫任穷行了出来,见执事房外站着一个五十余岁的黑衣中年汉子,“你便是颌王殿下的贴身护卫应声?”

“莫管事,我的确是应声。”应声微微躬身答道,“我家世子爷有密信要我给你。”说完,从怀袋中取出了一个信封,送了过去。

莫任穷接过信,见其正中有八字:

贄王府莫管事親啟。

左下八字是——

頜王府夏承炫親筆。

“夏牧炎为夺帝位,不惜暗通敌国陷杀贽王殿下及我家王爷。我家世子已联络各家,准备近日与赟王府做个了断,目前端王府、颐王府、宣国公府、芮府已经合力一处了。端王殿下尚在暗中联络秦国公、尚书府柳大人、文华学士府顾大人、参赞学士府赵大人等二十余家忠良大臣。赟王府势大,我家世子希望贽王府也能出一份力,调出五百府卫来。”莫任穷一边看信,应声便在一旁说。

害死三王的便是赟王,早已为三大王府认定。莫任穷没有想到,出头的会是夏承炫。

三王皆有子嗣,三府皆有世子。三个世子中,夏承炫是最年幼的。

“你们有把握么?”莫任穷收起信,沉声问道。

应声深吸了一口气,正色回道:“我家世子爷说‘孤注一掷,背水一战。谋事在人,成事由天’。”

说到底,两方还得拼硬实力,赟王府有四万多执金卫,岂是那么容易撼动的?

能坐到王府管事,自然是夏牧阳的心腹之臣,莫任穷既知道杀害自家王爷的凶手,便没有任他法外逍遥的道理,何况盟友也已找上了门来。

“好。贽王府愿意出一份力。除了门口的府兵,其余全部调给你们。甚么是时候行动?”

... ...

小酒坊中坐着的这些,便是端王认为的朝廷忠良,看完木匣子的书信、账册、票据、档牍,哪个不是气得眼都要瞪出来?

听了端王的闻声,秦孝由恶狠狠地回道:“贽王多么好的苗子啊,竟被那畜生这么害了!实在是国法难容,天理难容!我秦家世代受皇家恩泽,五一刻不想着报效朝廷。这个时候岂会退

缩?夏牧炎要窃取皇权,我秦孝由第一个不答应,便是赔上我秦家满门,也要跟他斗上一斗!”

他是武将出身,致仕前官至兵部部首,是永华帝最信任的几位大臣之一。此时知了夏牧炎这一桩桩、一件件通敌卖国,陷杀亲族的恶事,真恨不得扒了他的皮。

柳延年叹了叹气,哀声道:“厥国死士能夜袭都城这么多皇亲重宦的府邸,杀伤这么多大臣,竟是夏牧炎提前安插眼线通风报信,甚至给他们引的路。谁能想得到?嗯... ...他是大华的皇嫡子啊,怎么做出这种事来啊!”

他是尚书府执令官,乃是文官第一。入仕三十载,柳延年从来不涉党争,不仅深得永华帝器重,在朝堂上的声威也极高。适才在夏牧炎写给端木玉的密信中,赫然便有他对付自己的谋划,这时难免心生寒意。

“若不是那一日从芮大将军回府的路上临时有事去了趟衙门,只怕我也能不坐在这里了。这等狼子野心,怎能让他执掌一国?皇上病重,我柳延年身居文臣首官,自然监国有责,哼,他赟王府再势大,我也要和秦老一起跟他斡旋到底。”

赵清风是一品参赞学士,也是端王的故交,今年也七十五岁。原本他已到了致仕之年,永华帝病倒才暂时搁置了下来。他看完匣中之物后,手已气得发抖。

“不诛此贼,三王英魂难安,家国法度难存!这几十年,我府上也养了一些人,端王殿下,就都交给你罢!”赵清风牙齿已掉的七七八八,言语时齿间漏风,总算众人与他共事多年才听得真切。

端王摇了摇头,回道:“赵大人,这些人都给承炫罢。你们也一样,若愿参与此事,便将你们府上的人手都调到颌王府去,暂时由承炫统一辖制指挥。”

“颌王世子?”柳延年一愣,正色问道,“端王殿下,怎不是由你来执掌全局?承炫世子不及弱冠之年,这等险要之事,怎能由他掌局?”

他这一问,一时座中二十几人纷纷发声质问,似乎皆不认同端王之意。

“诸位,请听我一言。”端王执杖击地,看向众人沉声道,“你们看到的那些东西便是承炫找到的。我和倪总管派出了近千人去找三王的死因都未曾找到半点蛛丝马迹,承炫却能悄无声息办到。这份持重、隐忍,与夏牧炎博弈未必会落下风。”

“哗~~~”小酒坊中炸开了锅。

他们见到这些物证时,皆以为是端王暗里派人找来的,“竟是承炫世子?”众人不禁惊问。

夏牧炎自然知道自己做的这些事,任何一桩都是不赦之罪,行事必定极其隐秘,要想查到一样物证尚且极难办到,何况将他查个底朝天?

端王、倪居正都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人,对这些门道不可谓不清,查究起来自也比常人也有办法得多。二人派出近千人尚且查不到,夏承炫竟能查到。

不管他使了甚么手段,付出了甚么代价,这事终究是办成了,其心、其性、其能定然都是远超常人。

“承炫世子?”柳延年眼睑轻颤,微微点了点头,喃喃道,“智王之子,果然有乃父遗风。呵呵,好!好!好好好!既然端王殿下如此相信承炫世子,我还有甚么好犹疑?我尚书府的人尽可都调去颌王府,任承炫世子派用!”

“危局当前,承炫世子既有此才,能堪大任,我参赞学士府的人自然可归其调用。”赵清风站起身,含含糊糊说着。

见一个个大臣都表了态,秦孝由有些纠结。依眼下的形势,倘使夏承炫带着这些人扳倒了夏牧炎,便是帝位的不二人选。夏牧阳身死,夏承灿也在北邺屠城落下了一个恶名,贽王府毕竟还有九万白衣军和两万多庇南哨兵在手,实力依然不弱,秦家仍夏承灿他登基抱有一丝希望。这时要秦家出力支持夏承炫,他有些不乐意。

“秦国公,你怎么想的?”座中二十三人,仅剩秦孝由没有表态,端王见他低头沉吟许久,忍不住问道。

众人也

发现此间只有他没有开腔,不禁都看了过去。

“秦老,大局面前,私利当暂放一边才好。”顾百顺便在他左侧,这时率先劝道,“承灿世子毕竟不在都城,如此紧要时刻,我们可等不得他啊!”

当时白衣军远离都城,耳目不通,夏牧阳担心爱子安危,让他不可轻易北上。夏牧阳在帛州鹰啸峡被陷杀,夏承灿才意识到有人在算计贽王府。他身负血仇,自不敢轻易涉险,是以一直留在了庇南,直至接到了夏承炫的密信。

“是啊!秦老,这时候可得齐心协力对付夏牧炎啦!哼,让一个通敌卖国弑兄弑臣的贼子当了大华的皇帝,我们这些老东西死后怎么有脸去见历代先皇、先贤啊!”领内政大臣段四平坐在他右侧,也从旁帮腔。

秦孝由点了点头,清了清喉咙,轻声问道:“殿下,承灿在北邺做那事,的确是有失分寸。然,他毕竟是丧父报仇心切,其情可悯。我是他外公,这私心自然是有的。还望日后请你做个保,不追究承灿的罪责。”

夏承灿在北邺所为,乃是杀头之罪。秦孝由一直想着助他登基,也是想保他一命。

只有夏承灿登基,才可确保无人能秋后算账。

此刻,秦孝由知道无论此间谋事成败,自己的外孙都已登基无望,只求保他平安。

他这么一说,大家也就能理解了,都不觉点着头。血脉之亲,谁能不私爱?做外公的想趁这个时机保外孙一命乃是人之常情。

“承灿所为,足证他是热血男儿,便说你不开口,我也会做这个保。”端王一脸正色道,“我们这些人都没几年可活了,要扭转大华眼下的颓势,光靠承炫可不够。承焕、承灿都是大华嫡系皇亲,以后也都将是朝廷的肱股之臣。以我对承炫的了解,他绝不是个不顾大局之人。”

见秦孝由脸色稍缓,端王再道:“他们三人都经丧父之痛,自然比常人更能体会对方的痛处。以前三王相争被贼人趁隙而入,致使三王皆殁,他们都是人中之龙,不会重蹈覆辙的。且你或许不知,承炫早已送了密信去庇南哨所,邀承灿北上一起对付夏牧炎。依脚程,他们该到下河郡了。”

众人听端王言此,更觉夏承炫的确有大将之风,能顾大局,心中好感又增。

“如此,我还能求甚么!”秦孝由郑声回道,“秦国公府不动则已,出则绝不藏私。不杀夏牧炎,我如何对得起贽王?”

... ...

颌王府外灯笼高挂,照得街道亮堂如昼。七百余府卫尽皆出府,逡巡不断。

距颌王府数百丈之内的街道巷角皆有盐帮的哨口,一旦发现敌情,便会及时发出示警之音。

自夏承炫出了凌城斋,张遂光便把盐帮和九殿的人安排了出去。除了隐在城关附近的那千余人,剩下的三百余便放在了颌王府周边。两人既已结盟,便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大战在即,他自不想颌王府被夏牧炎抄了。

“世子,芮府的眷属也已安顿好。”卢剑星行上正厅,执手报道。

端王府、颐王府、宣国公府、芮府都决意与颌王府合力对抗夏牧炎,人手都调到了颌王府中。夏承炫担心夏牧炎趁虚而入,拿了几家的眷属做要挟便将各府的眷属都接来了颌王府。为避开夏牧炎的耳目,还让张遂光派九殿的人先后打掉了他二十几个哨口的一百多探子。

此刻,各府除了门口的府兵和日常理事的小厮、丫鬟,便再不剩甚么了。

夏承炫知道,只有心无旁骛才可能合力一处,只有合力一处才有与夏牧炎的一战之力。

“好,一应物需要备好,不可使他们受了半点委屈。”夏承炫正色吩咐道。卢剑星应了“是”,正要下去却又被他叫住,“王妃的棺椁今晚便要做好,我... ...母亲,孩儿不孝!”

“嘭!”他突然朝着主居方向重重跪下,磕首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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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〇章 秋至都城风雨来(三)

今年的立秋之夜,注定无眠。

星星点点,如流萤引路,把这两百余骠骑带进了碟子河。

碟子河是寰州最西的一个小镇,四面环山,人烟稀少,沉谧得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碟子河再往西行五十里就出浮阳郡的地界到了安咸郡的青州,青州再往西便是安咸郡的郡府锦州了。

依着寻常马匹的脚力,碟子河到锦州乃是朝发夕至的距离。

这两百余骠骑便是要去锦州,在碟子河歇一晚,天亮再出发,明晚便可到。

他们此行去锦州,只为杀一人。不对,是杀一家人。

下令的人对他们说过,但教那个府里有一只狗还活着,他们这两百多人便一个也活不成。

镇碑不远处便有一家客栈。客栈很大,但是很旧,甚至连院门招牌上的字都看不清了。若不是掌堂处还亮着灯,任谁也看不出它正开门做着营生。

两百多匹马,就算站着不动,光喘气嘶吼的声音便已是不小的动静,何况它们是小跑进来的。

掌堂的肥脸汉子听到外面的马嘶,已猜到来了生意,忙让堂上几个伙计把灯盏都点了起来。烛光照去,竟是黑压压的一片,马是黑马,人着黑衣。

“掌柜的,给我们备好酒肉饭菜,肉要肥,菜要足,酒要好!另外,清出所有的客房来,今晚,我们要在这里落脚。”一个矮壮中年汉子跳下马,径直行到客栈掌柜处,冷声道,“再找些草料来,喂好那些的马。”说话时,伸手指了指身后。

肥脸掌柜见来了这么一大笔生意,忙不迭地点头应是。

“我们是二百五十六人,我给你二百五十六两银子。”说完,黑衣中年低下头解开了他腰间的布袋。

二百五十六人,二百五十六两

肥脸掌柜听到了黑衣汉子开出的酬金时,双眼已笑得眯成了一条缝,这是市价十倍不止的价钱。他这客栈位置偏僻,做的都是往来镖局、行商的生意,这些人虽算不得抠搜,却也绝不可能这么豪气。

一比买卖进账二百五十六两,他守店二十几年来还是头一回遇到,自然乐得心头开了花,心里想着“老天见我这营生艰辛,竟给我送来了个财神啊!”

买卖虽已上了门,却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接得下,“六十四间客房里倒有六十二间空着,他们两百五十六人勉强住得下。畜圈里尚有十二只羊,四头肥猪和一头牛,一股脑儿全宰杀了,肉菜也算足量了 ”

肥掌柜正盘算间,却被那矮壮汉子打断了,“掌柜的,时下银兑金是如何个兑法?”

二百五十六两银子恰好合一十六斤整,他从腰间解下来的袋子虽也不小,却也并不像能装得下十六斤银子的样子。听他这个问法,里面似乎竟是装着金子。

“尊客,依朝廷颁的通兑律,时下是二十两银子兑一两金子。”肥掌柜乐呵呵回道。

他做买卖多年,还没见过几个用金子付账的客官。

“咚!”黑衣

汉子将一把硬物甩在柜面上。

他的手移开,乃看到了那硬物的真容是三个五两的、一个一两的,澄黄澄黄的金锭子。

“哦哟~~~”肥脸掌柜忍不住叫了起来,双眼已再不能从那上面移开。

金银对于人,有着天然的引力,能拒绝这种引力的人,要么是傻子,要么是大能之人。

一个不懂,一个不屑。

“钱拿好,酒肉快去准备,我们已饿了!”黑衣汉子冷声道。

肥脸掌柜急忙伸手攥住了那四个金锭,放到了怀袋当中,应了声“好嘞”,便带着几个跑堂的伙计屁颠屁颠行了下去。

或许是怕走得快了,金锭会掉出来,他一边走,一边用手紧紧按着胸前,姿态好不滑稽。

何复开布在各府外围的哨口已被端去了二十几个,夏牧炎才意识到形势的危急。但他知道忙中出错的道理,越是紧要的时候,越是急不得。抄写经书一直是他静心的法门,趁着等胡秀安的空档,他抄起了《阳符经》——

晦迹之功,影响不真。清清之炁,朴朴昏蒙。滚符流影,寂截判魂。含华历运,炁聚或奔。焊焊火盛,无底无轮。骞暮灵晃,辉黑精魂。血灌五体,神符火君。脑灌华液,胎高辅真。边阙不动,神燥命门。瞰呼风雨,茫茫不作,类类守根。三变一定,九变极神。一初载日,二象月分。清灵合委,屐脱励真。潜心在志,遁迹幽门。格乎跳翳,盗禹轰输。帝运历纪,阳符为心。万泰变业,劫劫长存。”

这一折《阳符经》虽只一百四十字,他却抄了一刻有余。

“心若不静,诸事不成。经不静心,抄经何用?”夏牧炎原本正端详着自己的笔墨,不想倏然大叫道。再双手一通乱扯,把这墨迹未干的经折撕成了碎片,撒了一地。

一团沉郁之气积压在他胸口,令他烦闷难当。

“王爷!”欧汐汐正抱着一尾琴由院外行进书房,见了一地的碎纸,缓步踱到夏牧炎身边,笑着轻声宽慰道,“凡事尽心尽力则可,运数自有天定,王爷不必过于伤神。有甚么后果,我们一家人陪你一起担着便是。”

她自然知道自己的夫君所谋之事,只能功成,一旦事败便是灭绝满门的下场,虽料到事情进展定不顺遂,却半点忧色也未露出。

“汐汐,你怎来了?”夏牧炎勉强笑了笑,行过来牵住她的一双柔荑,轻声道,“秋已至,夜深凉意重,你穿得单薄,可莫染了风寒。”言毕,从檀桁上取来一件披风,披在了她身上。

欧汐汐会心一笑,柔声道“王爷,我给你弹一曲《山水之恋》罢?”

乐者,愉也,乃心喜之所向。

琴者,君子之器,四才之首,禁人邪恶,又以为正乐。

历来好乐者,鲜有不好山水,故山水之乐,又为众乐之首。欧汐汐所言的《山水之恋》便是其间之翘楚,好乐者皆以为仙乐。

“如此,好极!”夏牧炎把她扶到书房的软垫上坐下,再取过一个蒲团,离她半丈坐定。

二人相视一笑,夏牧炎做了一个请手势,欧汐汐乃拨琴弄弦,一时清音绕梁,使人如坠深林间。

接连响起的杀猪声在这僻静的山间尤其显得瘆人。担心客人等得太久,水还未烧开,毛还不曾剃,肥脸掌柜便让伙房的厨子拿刀过来取肉。面容凶悍的厨子手艺甚好,尖刀一挑,镗刀一剃,便把皮从从骨肉上分离了开来。

“你们几个也麻溜着点,把那头牛给放倒了,赶紧取了肉,送到伙房去。”肥脸掌柜大声喝道,“今晚大家多出点力,这个月都领双份的月钱。”

老伙夫听了,整个人乐呵了,抱着柴火咧着大黄牙问“掌柜的,可不能骗咱罢?我保准把火烧得铮旺铮旺的!我等着月底的月钱娶媳妇儿呢!”

肥脸掌柜笑骂道“你个赵老贵,一把年纪还想着娶媳妇儿。你把那十二只羊给宰好,双份月钱少不了你的。这肉多半能剩下不少,我叫彪子先腌着,你下月要真能娶着媳妇,送五斤腌肉给你做喜酒!”

叫赵老贵的老伙夫听了,忙丢开了怀里的柴火,重重吐了口唾沫,急道“掌柜的,可不能诓我?”

“滚一边去,哪来闲工夫逗你取乐。”肥脸掌柜一脸笑意呵斥道。

赵老贵几步冲到伙房,摸出了一把尖刀,如饿狼一般扑进了羊圈,黑暗中传来不绝于耳的“咩咩”声。

这群黑衣人很怪,自下马进了客栈便几乎没说过话。一个个在膳桌旁坐好,闭眼蓄锐。

“来咯!第一道菜,大块红烧肉!”跑堂的伙计站在掌堂处,高声念道。

他话音才落,便有四个老妈子端着餐盘自伙房行出来,每个餐盘放着四大碗汤汁淋淋的红烧肉。

之所以说四大碗是因为那碗真的很大,口径近两尺,一碗肉少说也有四五斤。

闻了肉香,这些人才睁开了眼,各个眼中都冒着精光。显然,他们应该许久没有吃到一顿好的了,眼前的肉食,对他们有着极强的魔力。

他们这些人都是七八年前陆陆续续被带去了洪海的一个孤岛上,这些年,他们已被训练成了不惧痛苦、不惧死亡的死士杀手。

杀手虽杀人,但也很可能被人杀,这些人都是没有明天的人。

这些人早已被训练得不再惧怕痛楚,也不畏惧死亡,但他们怕饿。他们之所以能成为杀手,就是因为怕饿。

不怕饿的那些人,早已死在了岛上。

“动筷!”领头的矮壮黑衣中年男子,大喝一声,二百五十六人在几乎这一刻同时拿起了筷子。

“昂~~~”院门外传来了几声马嘶,一群同样黑衣的人骑着黑马进了院来。唯一不同的是,他们都带了黑斗篷。

“虽不见山,已知世间之重,无有重逾山。虽不见水,却知世间之柔,难比水更柔。知重则轻,知柔则刚。听卿一曲,剩用良方万副。”夏牧炎抱拳笑谓欧汐汐道。



第二五一章 秋至都城风雨来(四)

戴斗篷的黑衣人显然是来者不善,一进院子便将栈楼团团围了起来。

两群黑衣人隔着门槛对峙着,两股气势在空中暗暗较劲。

里面的人凶悍、愤怒,外边的人冷厉、诡秘,相互看着对方,手皆扣住了兵刃。

“敢问是哪路的江湖朋友?要不要坐下来一起吃顿饭?在下叫店家备足了酒肉。”矮壮黑衣汉子行到门槛前,郑声谓门外众人道。

双方此前并无过节,他不想与之冲突,且对方气势凌厉,自己这边未必能占得到甚么便宜,于是试着放低了身段,看能否化解这个危机。

“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填饱肚子再送你们上路。”领头的斗篷黑衣人冷声回道。

九殿虽是杀手堂,行事却也一直守着江湖的规矩。

世人皆以为万般死法,饿死是最惨的一种。是以,就连犯了重罪要被砍头、分身的死囚,行刑前牢里还会给一顿饱饭,就是想让犯人吃饱了再上路,不要做个饿死鬼留下怨恨在阳间。

江湖人都知道江湖人的不易,予人便利乃是俗成的规矩。九殿的人已死死围住了栈楼,不怕他们跑了,自也乐得行这个便利,就算行善积德。

九殿是杀手堂,九殿的人都是杀手。然,杀手也是人,杀手也有信仰,杀手也信轮回,信轮回便愿积阴德。

原是来打自己主意的,那便不可调和了。

“嗡~~~”矮壮汉子一把拔出了腰间的刀,率先冲了上去。

九殿的人顺势往后退了几丈,给足了他们空档。一时间,数百人在这家无名客栈的院中厮杀起来。

... ...

胡秀安到书房时,夏牧炎正在抄写经书,写的便是他之前撕掉的那折《阳符经》。

“贽王殿下,我的人刚回来报,凌城斋早已人去楼空了,半个人影也没见着。”没能拿住张遂光,他心里有些紧张。

原以为夏牧炎会大发雷霆,至少脸色绝不会好看,没想到他只是轻轻笑了笑,谓自己道:“秀安,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要沉住气。谁先慌了神,谁就要吃亏。我们锁住了皇宫和城关已是牢牢握着先机,切莫自己乱了阵脚。”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刚抄好的经折递给了胡秀安,笑道:“这《混元阳符经》颇有静心宁神之效,不如你拿着轻念几遍?”

多年不受宠的生活,让夏牧炎懂得了如何收心隐忍,如何伺机而动,其中,这些道家典籍便于他助益良多。

“这... ...好罢。我倒真有些慌神了,念念经文收摄心神也好。”胡秀安双手接过经折,一脸苦笑道。他是世家子弟出身,自小顺风顺水,定力自然远不如生在皇家立志登基的夏牧炎。

胡秀安行到灯盏下,借着烛光轻声念了起来:“晦迹之功,影响不真。清清之炁,朴朴昏蒙。滚符流影,寂截判魂。含华历运,炁聚或奔。焊焊火盛,无底无轮... ...”

诵经三巡,他脸上苦色却未见减少半分。

“贽王殿下,我向来也不怎的看经文的,这《阳符经》念了三遍也不懂它甚么意思。”胡秀安有些忸怩地说道,“不如还是你告诉我该如何做罢,这样我心里也踏实。”

心遇静而势不允,想着都城时局,他哪里有心思去理会经文里的妙义?胡家虽本无意与夏牧炎共谋此局,怎奈帮他送出那两封信害死了夏牧阳,眼下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进尚有五成以上的生机,退则九死一生,根本已是自绝了后路。

“既如此,那我们到一旁茶案坐下来说。”夏牧炎一边说着,一边从胡秀安手里接过经折,收好到书案上。

茶是温的,欧汐汐临回前往里添了热水。

“这是雪国的‘莫萝萩’,我觉得还不错,苦中带着回甘。你品一品,看合不合你脾性。”夏牧炎端起茶壶给胡秀安斟了一杯,清声谓他道。

‘莫萝萩’是雪国的名茶,却算不得名贵,一两茶也就值三、四两银子,对一个亲王来说,这实在有些寒碜。要知道一些名贵的茶,可是比黄金还贵的。

赟王府当然不缺钱,夏牧炎喝‘莫萝萩’,只是因着它苦后淡淡的回甜。甜虽清淡,却能盖过先前的苦。

既是品茶,自然要细口慢咽了。然,胡秀安接连喝了三杯,却只尝到苦,没觉得甜,只是他适才跑得急了,倒真有些渴了,三杯茶入喉,渴意顿解。

“这茶如何?”夏牧炎笑意盈盈问道。

胡秀安眨了眨眼,摇头回道:“清苦了些,可不对我的脾性。我府上的‘百夜铃’还有不少,要不要送点过来?”

“百夜铃”是穆山郡的名茶,只产于郡内孟河边的山谷,一年采摘鲜叶不过千余斤,制成干茶也就三百斤的样子,可说价值百金。

夏牧炎无奈摇了摇头,笑道:“那就免了。好罢,我们说正事。”

胡秀安见他终于切了正题,立马精神了起来,凝神听着。

“复开曾说过,夏承炫和湛明先后去过端王府。现下回过头看,端王必然是被他说服了。呵呵,我倒是真的小瞧了这个皇侄。”夏牧炎努着眼,轻声道,“打掉我们二十六个哨口的,定是九殿的人无疑,显然,张遂光也站到了他们那边。这二十六个哨口盯着的府邸,便是他们想拉拢的对象。”

“啊?二十六个了?我们得止住他们啊!”胡秀安急道,“端王怎这么糊涂?这个时候,他趟这浑水做甚!”

要说对方这群人中他最不想敌对的一个,那自然是端王了。

端王在朝中的声威极高,又是长辈,自己年少时还随他随过领兵之学,听他要涉身此局,且站在了敌营一方,胡秀安心里突然甚是烦闷。

“秀安,我们做的事,既不能有半点妇人之仁,更不可有心生半分恐惧。”夏牧炎正色谓他道,“端王也是人,是人就有办法对付。”

他是一个连亲父、亲兄都敢杀的人,哪里还会有甚么妇人之仁,甚么由心之惧?

“我现下脑中不清明,也没甚么头绪。殿下,还是你告诉我怎么做罢,有事做,我才踏实些。”胡秀安点头答道。

夏牧炎听他那么说,皱眉笑了起来,清声回道:“既然他们‘暗度陈仓’,那我们便‘直捣黄龙’罢。”

第二五二章 秋至都城风雨来(五)

院场中传来的哀嚎已远远胜过了先前的杀猪声,响彻整个山野。

客栈包括掌柜在内有十七人,这时全部躲到了畜圈中。

“这是最脏的地方,想来他们不会专门跑来这里杀我们罢... ...”

赵老贵抱着他刚捅死的羊尸瑟瑟发抖,嘴里轻声叨念着:“妈耶,甚么世道!他们杀人比俺宰羊还麻溜呢!”

的确,出圈外的厮杀更像是一场屠杀。

张遂光知道夏牧炎此次派去行刺梅思源的死士身手不差,这番派过来追杀他们的都是殿中的精锐,且人数还多了一百余。更重要的是,洪海这帮人虽是死士,却一直在岛上训练,不像九殿的人一样常年在外面以杀人为营生。

幽冥鬼手是近攻邪兵,勾魂索也是远攻利器,与洪海死士的刀相比,变化更多,招式更邪,也更难抵挡。

他们都不怕疼,不怕死,却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疼,不会死。幽冥鬼手撕开胸膛的痛楚,还是另那些骠勇的汉子禁不住大声哀嚎起来。

厮杀约莫持续了一个时辰,最后一个洪海死士被一个幽冥鬼手割开了咽喉,不甘地倒在了血泊中。

“轻点人数,看一下我们死伤多少!”领头的黑衣斗篷人冷声令道。

剩下的黑衣人听了他的话,默默地散开了去,清理起了地上的尸体。

夜色深,凉意重,血腥之气弥散开来,让这个山间驿路旁的客栈看起来像是个人间地狱。

“长老,杀了二百五十六人,我们自己也折损了七十三人,重伤还有四十五人。”一个斗篷人行了过来,低声报道。

领头的斗篷人并未答话,朝客栈掌堂处望了望,径直行了过去。

不仅掌柜的不在,连跑堂伙计都跑光了。领头斗篷人穿过伙房,找到了畜圈,听见了里面发出絮絮的声响,大声道:“出来罢。江湖人寻仇不殃及旁人,我们不会害你们的。瞧你们正做着饭菜,继续做罢,我们也饿了。”

言毕,转身朝伙房行去,行到伙房门口突然转头道:“对了,我们的餐钱,由他们付。”

见他转头,这群人才刚站起身,吓得又忙蹲了下去,听了他的话,总算舒了一口气。

“还好,他不是要反悔。餐钱,餐钱哪有命重要?”

... ...

“‘直捣黄龙’?”胡秀安奇问道,“怎么个‘直’法?”

他与夏牧炎虽也相熟,却算不上多了解,自然对他的心思猜不透。

“张遂光打掉那二十六个哨口,自然是让夏承炫趁没人盯梢的空档跟他们搭上了线,拉他们上了他的贼船。”夏牧炎冷笑道,“那些所谓的忠良、肱股之臣,实则是些迂腐、愚昧的傻子,被他三言两语给蛊惑了。或许他们担心我事情败露我会分而击之,这时候已经聚到了一起去了。”

这便是他适才说的暗度陈仓了。

“他们聚力一处,虽说力量变强了,于我们却未必是坏事。”夏牧炎轻嘬一口茶,言道,“这正给了我们一网打尽的机会。若这网收得好,倒可以一劳永逸。”

他这么一说,胡秀安便了然了,脸色也忽然轻松了很多。

“呵呵,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从来都不是甚么好主意。只是要一下打掉这一篮子的鸡蛋,对朝廷实在是个很大的打击。原本是赟王府和其他几大王府之间的事,那些老头子怎就不明白,非要掺和进来呢?”夏牧炎皱着眉,轻轻摇头叹道。

他自认才学不薄,然,要靠他一人撑起整个大华江山,有着实有点痴人说梦。

“贽王殿下,你要把他们都... ...”胡秀安吓得刚缓和一点的脸色又紧绷了起来。

虽还不清楚站到夏承炫那边的二十几个大臣是哪些,但他猜得到定然是朝中的权重大员,要他杀那么多人,借他个胆也不敢啊。

“若不到最后一步,我自然不会那么做。”见胡秀安脸露急色,夏牧炎笑着安慰道,“就算最后得了江山,我还得用他们稳住朝局呢。收网只是制住他们而已,他们若是迷途知返,我自可既往不咎。”

“好,那就好。”胡秀安不住点头称是,又问道,“那我们要如何‘捣’这个‘黄龙’呢?”

他虽有自己的想法,这时候却扮起了傻。他知道,越是蠢笨便越安全。聪明的人,都不会希望自己身边的人太聪明。

“嗯... ...嗯... ...”夏牧炎双手轻轻拍着膝盖,似乎在思量,又取过茶杯嘬了一口茶,乃道,“若我们夏承炫,自会把所有支持自己的人皆到府里保护起来。我若是老端王,这时候也绝不会抢了夏承炫的风头去揽这个事。所以,这些人九成九是躲进了颌王府。”

“要我派人去颌王府那人么?”胡秀安搓着手掌,跃跃欲试。

“你回衙门时宫里已来报过,父皇不行了,只怕今夜便熬不过去。这时候我再顾及其他的甚么就太过矫情了。”夏牧炎努眉笑道,“今晚你便带人去断了颌王府。他们人不少,你要点足人马,莫要出了错漏。另外,也派一队人去端王府,便是有一丝可能,也不能放过。”

“好,我这就去。”胡秀安站起身,就要行出去。

“秀安,稍安勿躁。”夏牧炎笑着叫住了他,“今晚一定要守住三个地方:宫门、城关和赟王府,这三处任意一处都不能出问题。”

胡秀安微微躬了躬身,答道:“殿下放心。我手里有四万两千余人,八千余人守着城关,五千余人守着宫门,三千人守着赟王府,大不了把剩下的人都调动过去,颌王府再厉害,怎能敌得过这两万多人?”

原本执金卫分昼亲勤和夜勤,不仅要管着都城治安,还负责查案、缉人,胡秀安想着,“如此紧要时候,甚么治安、巡检、甚么大案、要犯都放开都一边去,集中人力帮贽王稳住皇位才是真的。”

听他这么一说,夏牧炎也就释然了,笑道:“那你快去召集人手罢。人马一齐,便径直去颌王府拿下那帮人。我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

胡秀安躬身执了一礼,杀气腾腾地行了出去。

第二五三章 梦游仙岛魂归天

星相者,观星辰之位变,断人事之造化,世人又称其为占星方术。

道门穷究天人之竟,占星便是其术学之一,已秘传千百年。

星相学以为生灵蓬勃便如繁星熠熠,人海茫茫恰似星辰浩淼;生灵为本,天父为镜,星象为相,世间万物的命势无有不示于穹宇之中。

只是世间的人,天上的星皆以亿万计。

计量再准,也计不清世间生灵几何。

数算再精,也数不尽天上繁星多少。

整个星辰便挂在苍穹当中,你却无法寻到那颗自己的星,遑论观势探命?

然,芸芸众生有常人、异人之分,亿万星辰亦有黯星、耀星之别。其中,又以帝王为人中之龙,紫薇为众星之主。

故星相学中以紫微星为帝星,以紫微垣示皇宫。

夜已深,宫里漏斛房刚报过时,子时三刻已至,眼下已是初五。

初四的月相叫娥眉新月,初五则是娥眉月。然,这两日交界的子时,星空却只有星点不见牙月。

湛为出了丹房,托着星盘仪径直往观星台行去。

胡秀安封了宫门,只不想让里面的人出来,外边的人进去,却不敢限制宫中走动,是以各宫娘娘、各监管事皆行走无碍。湛为乃是皇家客卿,位尊非常,巡吏虽见他出了丹房,却并未上前阻拦。

星光虽烂漫,却有乌云遮。紫微垣方向,始终一团黑云积聚,挡住了星辰中原本最耀眼的紫微帝星。

星耀则势旺,星黯则势微,紫微星为乌云所遮,乃极凶之兆。

... ...

永华帝病重,医部的太医每日十二个时辰轮值照料。夜已深,两个值夜的老太医竟都打起了瞌睡。

“虏华... ...虏华... ...你还不起来?”寝居外忽然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像是一个老者在召唤。

原本昏睡间的永华帝晃了晃脑袋,勉力支起了身体。才离开床榻,便发现自己全身无一处不舒坦,竟是清健异常,像是服了阳生液一般。

“虏华... ...虏华... ...你还不起来?”老者又行近了一些,轻声唤道。

唤声苍老和飘忽,永华帝不禁有些起疑了,张首问道:“外边是谁在唤?”

“我是夏汝仁!”寝居外的老者冷声回道。

声音透过窗纸,一波一波传到永华帝耳中,令他登时警醒,忙快步行了出去。果然,厅上站着一个披发的素服老者,面容威严自带尊贵。

虽素昧平生,永华帝却并不疑有他,连忙跪拜在地,高声道:“先祖再上,子孙虏华拜见!”

夏汝仁抚须回道:“嗯。我已修道成仙,此刻在东海离岸八千里处有一道场,我叫他蓬莱仙岛。你,凡心已去,仙缘已至,可愿随我去仙岛之上修行几百年?”

永华帝一生所求便是脱离俗世苦楚,舍弃凡胎肉体,得一长生之道。这会儿得知先祖竟已得道成仙,惊得几乎灵魂出窍。又听他愿带自己去仙岛修道,喜不自胜,忙伏地磕首道,“子孙愿意!子孙愿意!”

“来罢!来我身边罢!”夏汝仁轻轻招手,谓永华帝道,“到我身边来,我这就腾云驾雾带你去蓬莱仙岛。”

这时,永华帝才发现先祖身体离地寸余,凌空而立,不禁又是欣羡,又是渴望,急忙站起身行到他身边。

“嗯... ...走罢... ...走罢... ...”夏汝仁轻声言道。

“这就走了么?”

永华帝突然想起自己昏睡了许久,现在突然抽身离去,偌大一个家国,便没有主事之人,心中有些不安,乃谓夏汝仁道:“先祖,子孙昏睡多时刚刚才醒,其他事倒可先不管,只是继位之事乃是天大的事,可否暂候半刻功夫,容我立道禅位的圣旨?”

不料夏汝仁脸色倏变,冷哼道:“你凡心已去,这些身后之事莫要再管了,随我去修道罢... ...”

言毕,挥袖一舞,顿时飘来一朵彩云,待着二人飞升了起来。

先祖既不允自己立禅位的旨意,永华帝也没办法,只得收摄了心神,老实站在他身边。

“适才还是夜里,怎忽然就天亮了?”

“这彩云软绵绵的,怎我站在这上面竟不至于掉下?想来是先祖使了通天的本事。”

“世人皆言‘高处不胜寒’,我此刻至少离地万丈了,却丝毫不觉得冷,看来俗语也当不得真。”

彩云飞过崇山峻岭,越过江流湖泊,终于到了海面之上。放眼望去,竟见不得这湛蓝色的边际。

也不知飞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座缓缓转动着的浮山。

夏汝仁指着那浮山谓永华帝道:“这便是我的道场——蓬莱仙岛。”

言语间,彩云已至岛上,二人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面。

“跟我来... ...”夏汝仁行在前,轻声念道。

永华帝初来咋到,自紧紧跟在了他身后,一路走来,氤氲缭绕,花香袭人,不愧是仙家福地。

“到了... ...便是这儿了。”行了不知道多远,夏汝仁在一处叫“镜花水月”的亭台前驻足,永华帝离他三尺站定。

永华帝正不解间,夏汝仁冷声令道:“虏华,你念一下石柱上的对联。”

“对联?”

适才在远处,他还刻意瞄了这亭台几眼,并未简单台檐和石柱上有字啊。然,先祖既有令,他也只得抬起头去看。这一看,当真把他吓了一跳。只见左右两根台柱上赫然刻着腥红大字。

左边是:陽間三世,傷天害理皆由你。

右边是:陰曹地府,古往今來放過誰。

台檐是:你可來了。

“这... ...这分明是阴曹地方入口处的对联啊!”永华帝心惊胆颤想着,见夏汝仁正冷眼看着自己,乃谨言问道:“先祖,仙岛的亭台上怎会置这样一副对联?那可不是地府的门楹么?”

夏汝仁嘿嘿冷笑两声,眯眼喝道:“你看真切了,我竟是谁?这里是甚么地方?”

话音未落,夏汝仁已化作了黑面阎王,仙岛瞬间变成了鬼府地狱。

“啊~~~”永华帝躺在床榻上突然大叫一声。伺立床前的两个老太爷和六个老少太监皆吓了一跳,忙围了上前。

两个太医凑近些一看,已察觉不对,忙又把了他脖颈处的脉动,接着又取过鹅绒探他的鼻息... ...

二人相视一眼,急忙跪拜在地。

第二五四章 天定寿数有尽时

天刚透出了微微亮,梅远尘便跃马一路向西。

想着歹人比自己先了大半天上路,他便心急如焚,如何还敢在路上耽搁?

辰时,一人一马已行了近三百里,到了寰州最西的碟子河镇。

往安咸的路,他已来回跑过一趟,自然清楚过了这碟子河便到安咸郡的青州,青州再过去就是锦州了。若行快一点,或许今晚半夜可以赶到。

转过一个弯口,视野开阔起来,见远处山头的凹口中飘着一股黑烟。梅远尘记得那个地方是有个老旧客栈的。他虽不曾在那里歇过脚,倒也记得清楚,坐在马背上忍不住嘀咕道:“这是烧甚么东西?不会客栈走水了罢?”

又行了四、五里,依稀闻到空中有一股子怪味。原来,山里刮着东风,把凹口那边飘出的黑烟吹出了两三里远,梅远尘驱骑对向赶来,正好迎上了这股黑烟。

“这是甚么味道?像是在烧衣服,又似在烤肉。”梅远尘虽不想多管闲事,脑中却仍止不住地想。

约莫过了半刻钟,总算瞧见了那客栈。这时离得近了,看得也就更清楚了,似乎客栈院场正烧着东西,浓烟便是那里飘起来的。

“不是走水便好。”梅远尘暗暗庆幸,正欲驱马离去。马身经过客栈院门的瞬间,他忍不住别过头一看,眼前所见令他不禁生怵:那烧着的、冒着烟的物事,竟然是堆积如山的人尸。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急忙勒住了马,驱马进了院门。

尸体堆了两堆,一堆大,一堆较小,然,便是较小的那堆少说也垒了数丈方圆。和尸体一起烧的,还有许多柳叶刀。看到那些柳叶刀后,梅远尘恍然大悟起来,“前天早上在都城城关遇到的那群向阳黑骑上的黑衣人,手里也是拿着这样的柳叶刀。”

“这群被杀的人,就是赟王派去害父王的洪海死士吗?”想及此,他的心里总算放松了一点,“还是要找人问上一问。”

“店家!店家!”梅远尘冲进栈楼,大声叫道,“有人吗?”

肥脸掌柜正收拾着物事,正准备离开此间。“妈耶,太瘆人了!这里死了这么多人,做不得营生了。好在那群黑衣斗篷人还算厚道,杀了人,把银钱留了下来。哈... ...哈哈,我这次竟得了这么一大笔横财,还做甚么买卖!拿着这些钱去寰州城买处宅子,去几房年轻的婆娘,在置办几百亩好田,啧啧... ...啊,美啊!”

想着这些钱是外面那些死人的,心里又不由得有些不痛苦,轻声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又不是我杀的,要找就去找那些害你们命的人。这钱... ...这钱嘛,你们也叫过好酒好菜的,我就当你们拿这些做膳钱。反正你们留着也没用。大不了,每年的七月初四,我给你们烧上一炷香。”

他正将银钱装入行囊,却听外面有人在叫,乃掌堂处探出了一个脑袋。见来人是个英俊的少年,心中戒备也就放得七七八八了,有些不耐烦地回道:“小哥,今日店里不做买卖。你要是觉着饿了渴了,伙房里有吃的喝的,自取便是。”

“掌柜的,这里发生了甚么事,只剩你一人了么?”梅远尘行近些问道。

“昨夜来了两帮人,不由分说便在院场里厮杀了起来,啧啧... ...那个惨啊!血流成河啊。”肥脸掌柜是个爱热闹的主,话匣子一开,便有些关不住了,“死了三四百人呢!天一亮我便叫几个跑堂去县府报官,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可担待不起。伙房里的厨子、帮工见了这事,哪里还敢在这里待,一早就跑得差不多了。那个死赵老贵,吓得羊都不要。眼下包括我在内,就剩四人了,他们仨在伙房收拾,里面还有不少好肉菜,他们家里穷,舍不得浪费,正在拾掇呢。我也想走啊,官府没来,这会儿也不敢走呢。”

梅远尘耐着性子听了讲了这么许多,总算听了个大概。想来是这帮洪海死士在赶往锦州的路上被人截住,杀了。

杀那些洪海死士的会是谁呢?

他们为甚么要杀那些人?他们去了哪里?

“掌柜的,他们是甚么时候走的,走了多久?”梅远尘着急问道。

肥脸掌柜看着梅远尘,脸色有些不乐,最后还是回道:“今一早,天一亮他们便往西走了,临行放了这把火。”

“往东?”梅远尘心里一紧,“他们既然阻截了这群洪海死士,应当不会于爹娘不利才对啊。然他们竟往东走了,那便很有可能是去锦州了。若如此,若他们是去救爹娘,说明爹娘有危险。若他们是去害爹娘,那爹娘更危急了。”

不及道一声谢,梅远尘转身便踩着“斗转斜步二十三”快步行到院场,翻身上马,上了驿道,朝西疾驰而去。

肥脸掌柜见眼前一幕,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忙伸手去揉了揉,“这... ...我今儿是遇着了鬼么?”

... ...

夜本沉静,四下无声。

“蹬蹬... ...蹬蹬... ...”突兀的马蹄音响起,一队骑卒跳着琉璃灯快速奔向宫门。领头的小将与守吏交谈两句后,对方竟打开了宫门,放他们出去。

这队三十余人的骑卒自宫门出来后便一路东行而去,他们此行所去乃是赟王府。

“他们出来了,赶紧去颌王府报讯!”皇宫东面的巷角中,隐在暗处的探子轻声谓身后的同伴道。

后面的汉子应了声“嗯”,便快步朝巷子里面的拐角处行去。拐角处栓着两匹马,皆脚皆裹着厚绒,口嘴皆上了口套。

那汉子解下马缰,骑上马背,消失在在黑暗中。

... ...

“子时已过,乌云犹未散去,帝星隐而不见,唉... ...天命如此!”湛为望着紫微垣,哀声叹道。

永华帝虽比湛为年长十余岁,却一直侍其以上宾之礼。今日他天定寿数已尽,湛为不免心生悲戚,想着:“唉,去送他最后一程罢。便是入不了他的寝居,在外面候着也是一份心意。”

第二五五章 决胜便在一夜间(一)

“父皇殡天了?”夏牧炎紧握着拳,笑着问道。

他本想忍着不笑,却还是没能完全控制住,任谁都看得出他脸上的喜意。

夏牧炎搓着双手在厅上来回走了好几圈,清了清嗓子,又问道:“宫里现在甚么情况?”

胡秀安派了五千执金卫替换宫防,宫里出了娘娘、太监、宫女,其他全是执金府的人了。

执金卫百夫应了声“得令”躬身退了下去。

永华帝一死,大华便无主君。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依礼依法,夏牧炎得到消息都应该即刻进宫,接管玉玺,控制朝局,免生乱象。

何复开行到门口看了看香炉里面的计时香,折回来报道:“已过去三个时辰又一刻钟,按理说这会儿应该动身了。”

计时香是由上等沉香木打碎、浸湿、搅拌、压合、晒干、刻度而成,其中又分出“时香”、“半时香”、“刻香”三种。三种线香长度并无二致,差别在于径宽。顾名思义,时香点燃之后可燃一个时辰,半时香点燃之后可燃半个时辰,刻香点燃之后可燃一刻钟。香体均分成十份作刻,根据线香燃烧的位置,可精准计时。

“派人去看一看。”夏牧炎有些不放心,“若还未动手,就催一催。临了这要紧的时候,可不能误了事。”

... ...

这是他自出生以来最重要的一刻:二十七位皇亲重宦的眷属都住到了颌王府,二十七府的府兵、家臣都交到了他手上,成,则万事顺——登基、复仇不在话下;百,则万念灭——不仅颌王府难保,这二十六府也定然要受到牵连,生死难料。

这二十七府合力一处虽还比不上执金令府,却也足有一战之力。二十七府中,家臣最多的无疑是端王府。

秦国公府的实力强得有些出乎预料,论高手之多竟仅次于端王府,比之其他府邸明显高出了一截,倒真如秦孝由说的,“秦国公府不动则已,出则必倾全力”。

各府的武席、家臣加起来,人数竟和府兵相当,这更是出乎了夏承炫的意料。眼下他要调动的,就是这些武席、家臣组成的临时战队。

与局者众,遇事不可能找他们所有人商量,于是众人便举出了端王等五人与夏承炫共谋大事。

“首要者,擒贼先擒王。然,这个王不是赟王派的王,而是执金卫的王,我意全力拿下平昌伯爵府,以胡家之人做胁,逼胡秀安就范。”夏承炫朗声道,“夏牧炎所仰仗的,不过是四万执金卫,拿住了胡秀安,他还能有多少筹码?”

“其二,在赟王府往皇宫的路上设伏,阻止夏牧炎进宫。”夏承炫又道,“一旦他进宫接了玉玺,我们要制他便是谋逆了。”

“其三,打开城关,让白衣军进城,控制局面。”夏承炫又道,“我已让人送信到城南大营,以五色烟火为号,一旦见到城中放了五色烟火,白衣军便会兵分两路,一路挡住马笃善,一路径直冲向城关。我们一定要赶在白衣军收了信号冲到城关前把城关攻下!”

城关未能打开,就算夏承炫拿住了胡秀安,只怕执金卫也未必全会受他要挟,其间肯定有不少已投效了赟王府。以夏牧炎的聪明,绝不可能把自己的身价性命都压在一个胡秀安身上。

倘使白衣军未能进城,城中还是执金卫最强。且永华帝已殡天,在市井百姓和朝廷百官看来,大华自然当以赟王为尊,夏承炫虽握着这些罪证,却暂时无法将之广布天下,民心上便落了下风。

当然,这个时候夏牧炎也绝不愿拖延,巴不得早一刻入主皇宫,名正言顺地登基为帝。

夏承焕拍了拍他肩,轻笑道:“承炫,去罢!”打了他一顿后,夏承焕觉得自己已经不怪他了,算是仇怨一笔勾销。

见五人皆认同自己所想,夏承炫心里底气更足了,从座上站起朝五人执了一礼道:“那诸位稍歇,承炫这便去安排。”

“嗯... ...赟王还没有给准信过来,不会出漏子了罢?”胡秀安在执金卫东大营的校场前来回踱步,嘴里轻声念着,“宫里传来消息,皇上已经殡天了。按理说赟王得了消息便会叫人传令啊,难道是路上被截了?”他越想也不对,心里有些不安起来。

那日茅屋中张遂光与夏承炫已商量好,传讯及阻截赟王府信报之事,全交给九殿的人去做。先前打掉赟王府二十八个暗哨、送信去城南大营、传令让百微堂血洗安咸盐运政司府这些事便都是九殿的人所为。

“不管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胡秀安兜了几圈,心里更着急,恨声道,“妈的,倒叫我闹心!”

众将佐心中自然早有准备,听了他的话,各个斗志昂扬,恨不能马上引兵抓住这群“二心之臣”,以向新君邀功请赏。

... ...

他的人都了解他的行事风格,接了令便早早去了预定之所埋伏好,他们也都在等他的命令。

“张帮主,我们的人马上便有动手了。”饕餮正声谓张遂光道。夏承炫和九殿搭上线,他心底其实是很抵触的。然,眼下形势比人强,他自然明白能多一点分助力,便多一份胜机的道理。

第二五六章 决胜便在一夜间(二)

自庇南哨所出发已四日,夏承灿领着四千五百轻骑日夜兼程赶了两千三百余里,总算到了清溪郡垓州城,再向北行五百里便至下河郡了。

“世子,垓州守城军说... ...夜已深,不便开城门。”亲兵驱马靠近夏承灿郑声报道。

此时夜已暗透,军中并不知时。然,人困马乏、饥渴难耐却迫使夏承灿必需设法引兵入城饮食休息,以期后路能行。听了亲兵的报讯,他气得勃然大怒,斥道:“白衣军乃是奉皇命赴庇南平定哗变,我又有调兵金令在手,他竟敢将我拒之城外?好大的胆子!”

报讯亲兵忙解释道:“守将亲信刻意隔着城门谓我说,一个时辰前,楚南将军率大军已进了城,此刻正在安营扎寨。他们担心两军起了冲突... ...”

“欧禄海?”夏承灿皱眉道,“他不在楚南郡,跑这里来作甚?哼,难不成真要帮他女婿夺位不成!”

楚南将军是大华四位一品“四方将军”之一,眼下夏牧阳、芮如闵身死、赵乾明投敌,欧禄海可说是当朝第一武将了。他素来稳重,事主忠心,深得永华帝的器重。他的儿子、女儿虽在都城,然,他此时领着几万大军北上,自不可能是去看他们,显然是夏牧炎唤去制衡白衣军的。

“欧禄海这般持中自守的镇国武将,怎会参与到皇权之争?”夏承灿一脸不解道,“父王还举荐他去接芮如闵的大将军之位呢!”

“夏牧炎心机深沉,或许欧禄海也是被他诓骗利用呢?”

想到这种可能,夏承灿决定与欧禄海见上一面,乃谓身后诸将佐道:“我先进城去见欧禄海,你们先就地歇息。”

“不行啊!”

“绝对不行!”

“世子,万万不可!”

“都城局势未明,眼下敌我难分,世子绝不能轻易涉险!倘使欧禄海起了贼心,那... ...后果不堪设想啊!”

一时间,诸将佐忙把他围了起来,不约而同地开腔劝告。

“诸位!”夏承灿大叫一声止住了他们,乃沉声道,“欧禄海乃国之利器,忠义勇武,我绝不信他会害我!”他言语铿锵,竟似有着透人心神之力,众人听完,居然不知不觉间也这么认为了。

“你们在这里守着,两个时辰之内我若没出来,郑颍东,你便带大家继续北上!”夏承灿趁着他们安静的空档继续说道。

郑颍东原是贽王府的护卫百夫,七年前投身白衣军,是随夏牧阳南下的十位白衣军千夫之一。

“世子,不行啊,我们... ...” 郑颍东急道。

“这是军令!”他还未及说完,夏承灿便打断了他。

这是军令,而军令如山。夏承灿是白衣军主帅,他的话,自然作得军令。

郑颍东瘪着嘴,含泪应道:“是,郑颍东领命!”

夏承灿又看了看这四千五百人,骤然勒马扬鞭,转头向垓州城关奔去。

... ...

百里毅乃是天霜郡百里王府的庶出子弟,四十五年前,年仅十二岁的他跟着当时的百里王府世子百里千刑质居都城。四年后,百里王薨逝,百里千刑急着赶回天霜郡袭爵,便把恰逢病重的百里毅托给了端王照料。不想百里毅病好之后,死活不愿离去,在端王府中一待便是四十一年,成为了端王的贴身护卫。

无人知晓百里毅的武功究竟有多高,只知他是端王府第一高手。当时端王府受袭,便是敌人设计将他引了出去,方才杀伤了端王使其腿残。事后百里毅悔恨不已,就要引颈自刎,乃是端王妃及时拼死抢下了他手中的剑。

很多人认为,百里毅是都城第一高手。现下,他奉夏承炫之命领着一千五余人埋伏在了芙蓉街——这条赟王府往皇宫的必经之路上。夏承炫向他下了死令,便是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能让赟王府的人马过了这条街。他没说赟王府会出动多少人,百里毅也没问,只回了句,“我在,防线在。我亡,必先杀赟王!”

芙蓉街是一条长街,一边是冬晓湖,一边是民宅小巷。无论是湖还是巷,赟王府的人都走不了。

百里毅让人带来了数排鹿角木,鹿角木前百余丈内地面皆洒了铁蒺藜。他跟在端王身边日久,一些简单的攻防之法自然熟稔。这不是江湖人武斗,敌对当前各凭本事,赢得光明磊落,输得也大大方方。这是皇权之争,比的是谁能活到最后,除了武力,绝不能少了计谋。

“甲伍之人散开戒备,余伍之人眯眼稍歇!”百里毅沉声令道。他身后一队人听了这话,忙悄悄散开到了各处,余下的人则靠着街边铺墙稍事歇息。敌人不知甚么时候来,养精蓄锐很重要。

... ...

夏牧炎坐在偏厅之上,皱眉不语。他是个果决之人,很少这般犹豫不决。

要不要进宫?甚么时候进宫?

“我若是夏承炫,一定会在途中全力阻截。”夏牧炎想着,“两相搏杀,我这里的人不少,绝不至于落了下风。然,我手里握着执金卫、又占着礼法之先,不值得去趟这个险。”

想通了这一节,他顿时就畅快了,笑谓一旁的何复开道:“复开,派一队人扮我入宫。”

何复开也一直在揣测之夏牧炎的想法,听他这么说,一时便了然了,欣然领命下去安排。

“要扮得真切些,就如我真的入宫一样。另外,叫他们带上洪海那边送来的毒虫,他们敢半路拦截,自然要付出一点代价!”何复开走到门口时,夏牧炎又补充道。

“是,王爷,我理会得。”何复开笑呵呵答道,“毒虫、毒粉我都让他们多带一些。”

言毕,又回身执了一礼,快步行了下去。

... ...

夏靖禹、秦胤贞站在营帐前向北而立,他们身后的四万余白衣军将兵各个枕戈而眠。

“王妃,承炫世子信上说决胜便在这一两日,可那五色烟火迟迟未现啊!”夏靖禹有些焦虑道,“将兵这般严阵以待,势不可长久啊。”

秦胤贞叹了叹气,也是一脸的难色。一鼓作气,再鼓而竭的道理,她自然也懂。只是,五色烟火未起,他们冲上去也无济于事啊。

“看,五色烟火!”

值夜勤的哨兵突然指着东边天际大声叫道。

第二五七章 决胜便在一夜间(三)

带人强攻胡家二府的是庆忌,他是颌王府第一高手,夏承炫让他领头大家也没甚么可说的。

醴国公府、平昌伯爵府与颌王府不过隔着四条街而已,算路程也就十五、六里。各府武席、家臣无有不体健者,十五、六里三刻钟便至。

“薛小蛮,你带三百五十人去攻醴国公府,剩下这四百五十人,随我杀入平昌伯爵府!记住,我们此来是掳人的,不在于杀伤敌众!”庆忌低声谓一络腮胡汉子道。

叫薛小蛮的汉子是赵清风孙女婿的的师父,十四年前开始在赵府做武席,武功甚高。从赵府去颌王府之前,赵清风便对他言过,“颌王世子之令等同我令,尔尽心竭力办事才好。”这会儿听了庆忌的安排,点了点头,从人群中分出了三百五十人,悄悄摸近了醴国公府。

“一会儿我先进去打开门,你们便赶紧冲进去。若是惊醒了府上的人,莫要跟他们在外围厮杀,尽量冲到內苑去,拿住胡秀安的家眷,再到空旷处会合,可听明白了?”庆忌低声谓几个府上的头领道。

二十七府虽聚力一处,然,毕竟相互并不熟悉,是以仍由各府头领带着自己的人。他身后八个领头人听了,皆点头以示意听懂。

事情安排妥当,庆忌一马当先,快行几步翻身跃进了平昌伯爵府中。正门值夜的四个府兵正昏昏欲睡,见突然跳进一个人来,还不知发生了甚么事,便被庆忌几刀砍死,连半句闷哼都不及发出。

“吱呀~~~”门从内而开。

四百五十人见状,蜂拥冲了进去... ...

... ...

杜翀原本就是领兵打仗的武将,只是腰腹受伤落下了隐疾才离了行伍做了夏牧朝的亲兵。这十几年来,他转而修习内功,也颇有进益,虽比不过梼杌、庆忌,和穷奇、饕餮却是一个级数的高手。他既领过兵,又是王府的管事,武功也不弱,最是攻城关的首将的好人选。

“杀~~~杀~~~”

杜翀一声吼叫,领着五百骑卒先冲了上去。他身后两千三百余人跟在后面呜呜呐喊,声响震天。

“哪里冒出来这么多人?”城关的守吏见了这阵仗,未战先怯了。然,他们是奉了严令死守城关的,一旦城门被他们冲开,他们这些千夫、百夫、行长、伍长一个也别想落了好。这时只得要紧牙关迎敌。

“鸣金示警!置路障,准备远攻!”守吏急忙对身旁的传令兵道。

两军交战,未必是勇者胜。

胡秀安布防时自然想过有人会冲袭城关,是以早已提前筑了防御工事,第一道便是大石球。

城关的前后略微呈“凸”形,守军在高处,杜翀等人在低处。胡秀安便是用着这个地利,备了百余个径直四尺余的石球,这时已从栅栏中放了出来,朝杜翀一方滚过去。

石球径宽虽只四尺余宽,单个却也足有三百斤重,斜坡虽小,石球滚得也不甚快,却连绵来了四五波,马匹难以尽数躲过,已有百余匹马被撞倒地。余下马匹好不容易走出了石球阵,迎面又飞来了一阵阵箭雨。瞬时间又有百十人伤亡。

好在内防所有的箭是半拉的弓,受伤者虽众,毙命者却不多,只是攻势顿挫,士气上便再不占上风了。

“此战,只能功成,绝不能败。”想起少主临行的话,杜翀哪里还敢有半点保留,提起大朴刀便冲了上去,与迎面来的守军厮杀了开来。

论单个战力,自然是杜翀身后那群人要胜出不少,然,一来他们远奔了近三十里,未曾稍歇便开始了厮杀;二来守城军一番滚石阵、箭雨阵不仅杀伤了数百人,还阻住了他们的攻势,遏住了他们的士气;三来守城一方军械多样,长枪在前,军刀在后,旁边还有六十几人的弓弩手掠阵;四来,守城一方皆出自执金卫西大营,彼此配合默契,袍泽间往往能互助、互救。

一时间,两方竟战了个旗鼓相当。

城内是几千人的小厮杀,嘶喊声传出不过数百丈。城外却是十余万人的大混战,喊杀声已传出了数里远。

原本夏靖禹想着兵分两路,徐定平率两万五千人挡住马笃善的六万余都城驻地大军,自己率一万五千人直冲城关,再围住赟王府。不想此计被马笃善识破,驻地大军绕前堵住了白衣军进城的路。

一方非进城不可,一方死磕不放,近十一万人便在城门外激战了起来。

“徐定平,我一会儿带人直插进去,你带你的人牵制住两边的敌军,绝不能让他们把我这队人切断!徐疯子,你弟弟可是在宿州打出了名堂,你他娘的今天可要拿出本事来让世人瞧一瞧,你才是徐家老大,比宿州那个徐疯子可强多了!”夏靖禹朝着一个粗犷汉子大声吼道。

徐家两兄弟皆学于都师讲武堂,有先后师从端夫子,乃是大华军营有名的武将兄弟。宿州一役,徐定安率众出城迎战八倍之敌而未败,勇武之名早已传遍天下。反倒是他这个做兄长的,一直未有用武之地,声名比弟弟逊色不少。

“副帅,你也莫要激我了。今日我徐定平拼着这条命不要,也定护送你们进城!”徐定平哈哈笑道,“城中之事,便拜托了!”言毕,舞着灵蛇戟领兵与夏靖禹部分了开来。

“徐寒山!”己部分开之后,徐定平开始调兵遣将执行掩护之责。

“有!”一个形容与他极似的年轻汉子大声应道。

徐定平雷吼一般令道:“一会儿副帅会率众冲入敌阵,你率一万三千人抵住左翼,绝不能允一个敌军侵入副帅的阵营之中!”

“是,父亲!末将领命!”徐寒山郑声回道。他是白衣军千夫,却是初次领兵实战,虽并不怯怕,心慌却还是有一些的。父亲委派如此要务给自己,他着实有些心悸。

“去罢!”徐定平本想嘱咐几句,终究还是只说了这两字。

约莫过了一刻钟,夏靖禹果然率着精锐直冲敌阵,瞬时撕开了一个豁口。白衣军战力本就远胜其他驻地大军,先时他们以四对六尤丝毫未落下风。这时骑卒一冲起来,优势便更明显了,简直是势如破竹。

“杀~~~!”

“杀~~~!”

徐定平、徐寒山适时出现在豁口的两翼,阻住了试图实施合围的都城驻地大军。

... ...

已是寅时二刻,正是一日中最悄静之时。城外十一万人短兵相接,声响之大城内也早已听见。厮杀半个多时辰后,杜翀的两千八百余人死伤已近半,眼看城门就在百丈之外却迟迟攻不进去,心里越来越急。

“南大营的人怎还未到?”守城千夫嘶声吼道。杜翀着急,他更着急。执金卫南大营据此不过十里,他适才已点了烽火,南大营不可能看不到。然,眼见敌人越靠越近,他们却迟迟未来增援,他记得心都要到喉咙眼了。

便在这时,一股五、六百人的黑骑冲了过来。

杜翀接着避开对手的空档往后一瞄,顿时狂喜,大呼道:“兄弟们,我们的援军到了!”夏承炫已告诉过他,除了自己灵的这两千八百余人,还有盐帮的人会助自己攻打城关。

原本两军鏖战正僵持不下,杜翀的人听了有援军到,各个像吃了灵药一般,瞬时士气大涨。

“南大营的人呢?有没有人去报信?”守城千夫厉声喝问道。

一执金卫冲到他身边,惨声回道:“已去报过了。他们在来路上被人阻截,一时只怕赶不过来了!”他话一说完,便被两把短刃扎穿了咽喉。

世人皆知九殿惯用的兵器是幽冥鬼手和勾魂索,却很少有人知道,他们还常有另一样短兵——子午刃。

论杀人,九殿天下无敌。

怨长生、含别苦等人的武功或许并不比庆忌、饕餮众人高,但论杀人,五人饕餮也比不过一个怨长生。九殿的武功,全是杀人的武功。

“杜总管,我们对付外围这些人,你带人去开城门。”怨长生轻笑道。九殿已杀人为营生,怨长生虽不擅杀,却由衷喜欢这种杀人的感觉,能这么痛快地杀人,他的心里隐隐透着喜意。

杜翀见这个其貌不扬的老者几乎是一招杀敌,招招致命,不免暗暗心惊,听他这么说不惊大喜,笑道:“如此,最好了!”言毕大喝一声“随我来”,领着华方、应声等人冲了上去。

... ...

寅时二刻,胡秀安领着东大营这两万多人赶了三十余里,总算接近了颌王府。

“颌王府便在一里外,列队,备战!”胡秀安轻声谓身旁的传令兵道。

他的话音还未落,裹着油布条的箭雨便四下密集射了过来。九殿的人早已在颌王府左近的街巷设哨,远远便看到了他们,提前给守在各个颌王府前巷口的各府府兵报了信。

“布刺猬阵!”胡秀安被这突如其来的箭袭吓了一跳,好在及时稳住了心神,大声令道。

第二五八章 决胜便在一夜间(四)

楚南将军府设立的初衷是制衡冼马国。近百年来,冼马国一直国困民潦,自不可能危及大华东南的边境,是以,欧禄海任楚南将军这五年近乎于在养老了。

作为武将,六十岁便应该致仕了,若不是接到女婿的密信,欧禄海正预备奏请卸甲归田,颐养天年。

三王一月皆殁,这个消息早已传遍了大华各地,便是楚南郡这个远僻之地也不例外。当朝皇子中仅赟王是亲王,且不久前还代天子到真武观祭天。眼下永华帝病危,于礼于法,他都是不二继位人选。

“颌王府、宣国公府和白马将军府暗里联络朝臣,预谋在皇上病危期间行兵谏之法,篡夺皇位。”欧禄海一直想着夏牧炎给他的信,“赟王府原本势力便不如颌王府,加上冉家父子帮忙,赟王虽占着礼法之先,也必定斗他们不过。哼,我欧禄海虽不喜欢涉足皇权之争,却也绝不能任人欺负了我女儿、女婿!你夏承炫搬出宣国公府倒也罢了,竟还敢调动白马军营的人,当真以为就你冉家军中有人么?你们欲行兵谏,还得问过我这个楚南将军答不答应!”

他虽是大华军中有数的几位大将,却自认老实人,从来不会仗势欺人,便是吃些小亏也从不放在心上。然,若有人借着军中的势力想要谋夺属于自己女婿的皇位,他是断不能罢休的。

“将军,贽王世子求见,此刻已到帐外。”楚南将军府的亲兵行到欧禄海身边,郑声报道。夏承灿是皇嫡孙,位尊非常,他亮出了腰牌要见欧禄海,这些亲兵也不敢拦,只得快步行过来报讯。

“贽王世子?”欧禄海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知晓夏承灿此前一直在庇南哨所。

北邺屠城之事比三王身死还要广为流传,他作为戍边大将,自然不会不知道。

“是,将军。”亲兵低头回道,声音很肯定。

夏牧炎虽是自己女婿,然,欧禄海最佩服、最欣赏、以为本最应该继承皇位的却是夏牧阳,“贽王殿下勇武于外,智深于内,傲而不骄、严而不苛,若能继承大统,大华国势可期。”因着这层原因,他自然也对夏承灿多了几分好感。听他来找自己,虽不明原因,却也急急忙忙行了出去。

像,太像了。

见了夏承灿第一眼,欧禄海便发现他的相貌和年轻时的夏牧阳有七八分相似。

“承炫世子!”

“欧将军!”

... ...

胡晦明是被一阵喊杀声吵醒的。他刚爬起床披上了袍服,房门便被人一脚踢开,还没明白发生了甚么,就被按到在地缚住了双手,牵到了花园。

“母亲!二弟!三弟!妹妹!”到了花园才发现,自己的亲人除了父亲外,全被人挟持了,不禁大怒道,“你们是哪里来的贼人?竟敢私闯我平昌伯爵府!赶紧放开我们,否则此事绝无善罢可能!”

庆忌一巴掌扇了过去,把他扇得晕晕乎乎,再冷声骂道:“狗东西,跟你那混账父亲一样惹人嫌!再开口试一试,你敢再说一句话,我便杀你府上一人!”

听了这话,

胡晦明刚张开的嘴愕然定住了,心里又急、又气、又惊、又怒、又怕,他知道,眼前这个老者绝不是在开玩笑。自己敢说一句话,他真的会杀府上一人。千百句咒骂之言只得无声地吞回了肚中。

平昌伯爵府上的府兵、护卫见家主被制,不由得投鼠忌器了,围在院外,都不敢再动手。

“胡秀安的三个老婆、七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孙子皆已抓到!”颌王府上一个护卫行到报道,手里正扯着一根绳,绳的另一头系着胡秀安的两个貌美小妾。

“好,带到府外去!”庆忌微微颔首,沉声令道。

平昌伯爵府的眷属拿住了,此事便成了大半,毕竟是要要挟胡秀安的,妻儿总比父兄管用。

没想到他刚行到府外,便见薛小蛮带着一群人迎了上来,他身后绑了二十几个老老少少。

“薛小蛮,你那边竟也这么顺利?”庆忌睁着眼,笑着问道。

“擒贼先擒王,我一进去便拿住了胡凤举,他府上高手再多也没用。”薛小蛮哈哈笑道。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回去。说不准胡秀安已经带人过去了。”庆忌沉声谓众人道。

他是夏承炫定的首领,这些人自然唯他之名是从,一群人拉着徐家六、七十口浩浩荡荡往颌王府方向赶去。

... ...

刺猬阵由螺旋盾阵和人塔阵演变而来,是军队处于守势时常用的阵型,防御力甚强。

胡秀安下令不到一刻钟,队前的两千余人便结成了四十几个刺猬圈,第二波箭雨几乎没造成甚么杀伤。执金卫乃皇城卫队,例训极频,且胡秀安也曾学于端王,颇善领兵之道,虽被突袭,却并未慌了阵脚。

“倒油!”夏承炫隐在小巷中,沉声令道。身后府兵听了他的命令,忙下去传令。

一通鼓,接着三响唢呐,再是一阵金鸣... ...

“兄弟们,倒油!”

“中军传讯了,开油桶!”

“颌王世子发令了,倒桐油!”

十几个呼吸之间,已有千余桶桐油倒向了街面,将执金卫围了起来。于行军而言,街面本就狭窄,这时被油圈困住,几乎已是瓮中之鳖。

“长枪手刨沟、导油,盾牌手填沟,覆住油迹!”胡秀安脸色一变,大声吼道。

聚兵之兵所畏者,一为箭,二为火,夏承炫显然也颇善用兵之道。胡秀安临危不乱,以刺猬阵破箭雨,又想出挖沟导油的方法化解火攻,足见其兵法造诣。

若油圈一成,这两万多执金卫只怕十不能存一,不是被袍泽踩死就是被大火烧死。阵中外围的长枪手听了军令,拼命撬起了地上的板砖,旁边的盾牌手便以盾作铲,挖起泥沙埋掉油迹。

夏承炫自然不会给足他们时间,火把一点,一时火光冲天,断断续续围成了一个圈。

“不要慌!挖砖、掘沟,阻断火势!”胡秀安见阵型开始松散,急忙厉声喝道。

“胡秀安,你若肯降,绝不株

连!”卢剑庭朝着火圈大声吼道。

这是夏承炫的分心之计,一边是迫在眉急的火势,一边是罪不及家人的怀柔,便是胡秀安,这时也不由地动心了。

他知自己所为绝无活路,若投降能保得子女平安,已是个极大的慰藉。

“妈的!原本胜券在握,怎落得如此这般境地!”胡秀安不甘地想着,“我只要冲出这个火圈,便能拿下颌王府,我为甚么要死?我要突围!我不要投降求死!”

求生的本能超出了一切,他决定孤注一掷。

“弓弩手,射死他!”胡秀安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嘶吼道。弓弩手善攻不善防,是以列队于阵正中,得了胡秀安的令,纷纷拉弓放箭。一时间,密密麻麻的短箭朝卢剑庭委身的巷子飞去。

“噗~~~噗~~~噗~~~噗~~~”新扎的稻草人身上落满了箭只。

“哼,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们的刺猬阵已松散,放箭!”夏承炫冷声令道。

三通鼓,接着三响唢呐,再是两波金鸣... ...

“世子有令,放急箭!”

“是放急箭的号令,快,放急箭!”

“世子让我们放急箭,快!”

鸣音刚歇,四面八方的建制便急急发来。执金卫困在火圈中,盾牌手都上前铲土阻止火势去了,整个阵型便松了开来。夏承炫早已定下了箭攻和火攻之策,是以桐油和弓箭、箭只都备足了量。各府府兵虽多不善射,这时却多大做了弓弩手,对着火圈中的执金卫张弓乱射。

众人射术虽不善,杀伤却半点不弱,火圈中倒下的执金卫慢慢堆叠了起来。

“世子,好消息,我们的人拿住了胡家的眷属,现在这赶过来,离这里已不过五里远。”庆忌派来报讯的颌王府亲兵行到夏承炫身边,大声报道。

“好,好极了!”夏承炫拍掌大笑道,“执金卫毕竟是朝廷的利剑,这么折了实在可惜。”他站起身,让人鸣了暂停攻击的号令。

“胡秀安,莫要负隅顽抗了。你平昌伯爵府和醴国公府已被我们拿下,现在我们的人正押着你的父、兄、妻、儿、孙往这里赶来。你是想让他们死在你前面么?”夏承炫朝着火圈大声叫道。

当夏承炫说出已经拿下平昌伯爵府和醴国公府时,他就已经万念俱灭了。命根被人抓住,还如何与人斗?

“哐当~~~”胡秀安无力地丢下了手里的佩剑,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 ...

九殿的人一冲进战场,局势便呈一边倒的局势,不到一刻钟,守城军便被杀光。

“呜呜~~~”杜翀亲自带人推开了城关大门。接着,他们快步爬上城楼,敲起了城头的战鼓。

战鼓响,城关破。这是夏承炫跟夏靖禹约定的暗号。

夏靖禹听了城楼上传来的鼓声,脸露狂喜之色,大叫道: “兄弟们,城关已破,随我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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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九章 决胜便在一夜间(五)

听夏承灿说完始末,欧禄海如五雷轰顶一般,目瞪口呆、唇角轻颤,想说半句话犹觉难以办到。

“贽王殿下竟是被他害死的... ...那可是他的亲兄长啊!”欧禄海痛心疾首地想着,花白眉毛倒竖,一双老眼浊泪满眶,“颐王、颌王、贽王夺储可谓是君子之争。三王在朝堂内外明争暗斗十几年,虽也会使阴谋诡计,却从未用过杀招,一来看重骨肉之亲,二来不敢因私废公。赟王呐,你怎这般糊涂!”

想起他诓骗自己北上替他制衡白马军营,自己还真就引着这两万多人擅离驻地北行了近两千里,不禁又痛、又恨、又气、又羞,连连叹气。

“多谢世子前来相告!”欧禄海躬身执着下礼,沉声道,“若非今日得此信报,我欧禄海真就助纣为虐成大华罪臣了!唉,惭愧啊!惭愧啊!”

朝廷待他不薄,贽王更算是他的忘年之交,想起女婿做的这些恶事,他真的无地自容,一直微微低着头脸。

“欧将军,不知者不怪!”夏承灿双手托住他,正色道,“欧将军乃大华护国柱石,父王出事前还曾上过奏折给皇祖父,举荐你去任大将军之职。也正是因着父王对将军的信任,承灿今日才敢来此相劝。”

“唉,我欧禄海真是愧对皇上,愧对贽王殿下啊!”欧禄海脸色凄苦,神情黯然,忽然想起一事,乃问道,“世子此行何往?”

他想,夏承灿来此总不可能是特地来劝自己的罢?

“承炫决意与赟王府做一了断,他也知我父王之事是夏牧炎所为,便请我北上了。我带着四千余轻骑行至垓州城外,正准备入城休息一晚,备好干粮明一早继续赶路。不想守城兵怕我们两军冲突,不让我们进。我记着父王的话,便独自进城来了。”夏承灿清声回道。

“原来如此。”欧禄海颔首道,“走,我们这便去城关,引城外的白衣军将士入城歇息罢。”

... ...

八年前,在端木玉的帮助下,夏牧炎开始在洪海离陆地三百里的一个海岛上秘密训练死士。这些年,考校合格的死士陆陆续续离开了海岛,去锦州和来都城的这七百余人是最后一批离岛的。在那之前,他已秘密把散在各处的洪海死士招回了都城,隐在离赟王府不到五里远的三个大庄子里。

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用兵之时,好兵孬兵都得赶到战场上去。只是夏牧炎肯定没不到他派去的那两百五十几个“孬兵”竟不是九殿小分舵的一合之敌。

两千执金卫、五百府兵,何复开依着夏牧炎的意思,作假也要做得真一些,要钓鱼,就得舍得下饵。

原本把这么多人派离府何复开是有顾虑的,但他想起先前王爷曾对他说过,便是将护卫撤得一个不剩,赟王府也必定无虞。夏牧炎说那话时口气无比笃定,何复开知道王爷的秉性,他既这么说那必定是做了周详的布置。何况,何复开手里握着的已是一股不弱的力量,王爷亲掌的定然要强得多,想来护王府周全当不在话下。

两千五百人护着四驾麒麟辇一路朝皇宫方向赶去,队列两侧的哨兵左右张望,全神戒备。这两千五百人,没有一人知晓里面坐的竟不是夏牧炎。

“有敌情!”值守的哨兵低声示警。

百里毅正眯眼小憩,听了哨兵的报讯,一双虎目骤然睁开。他双脚微屈一蹬,跃上了街边铺面的楼顶,果然见两、三里外,一队人马掌着火把正朝此处快速行进。

“各伍备战!一旦前面那队人马靠近,大家先用暗器远攻,暗器发完,便冲杀上去。”百里毅沉声令道。

“噔...噔...噔...噔...”

车马行进的声音越来越近,赟王府辇队终于进到这一千五百人的伏击圈。

“动手!”百里毅大声喝道。说着,蓄力将手里的十二枚梅花镖掷了出去,转眼间,十二名行在最前的骑卒应声倒地。

领队的赟王府护卫百夫郝海山急忙朝身后大声叫道:“戒备,护住王爷!”

话音刚落,辇车两侧四十八骑列成“左三三右三三”阵型,将四驾车辇死死围住,以自己的身形做起了临时屏障。夏牧阳的亲卫能用自己的躯体给他做屏障,夏牧炎的亲卫自也不惶多让。

“庚组、寅组、癸队原地守着辇队,卯组、辛组随我上!”郝海山厉声喝道。言毕拔出佩刀,带头冲进了一旁的小巷中,瞬时巷道中响起了一阵阵锐物切肉之声。

很显然,郝海山是个高手!

“杀!杀~~~”近千执金卫和贽王府府兵紧跟着他的脚步,冲进了两侧的街角巷道,刀枪劈砍相交的声音响彻了整条街。

邻近的府宅中看门狗的叫声此起彼伏... ...

“老爷,听见了没,外边在杀人嘞!”漆黑中,响起一个年轻女子的惊叫声。

接着,一个老者不耐烦地回着:“躺下!躺下!莫要理会,便当不曾听见。”

女子不解,问道:“为甚么?不怕他们杀过来么?我们得躲一躲才好啊!”

那老者气呼呼骂道:“胡扯!妇人之见!你没听到么,街面的声响那么大绝不会是汪洋大盗作案,八成两边都是朝廷的人。这老皇帝病了可有一阵子了,说不准是皇家的人在争皇位呢。这时候老实待在府上保准没事,一出去,保不齐便被误杀了。”

女子半信半疑道:“不会罢?”

“你还小,这些事不懂的。我十几岁时便见过一次这样的场面,哎哟,那个血腥啊!从这条街杀到那条街,天天有皇亲被杀,隔几天便有王府遇袭,比眼下还不太平呢,不也熬过来了么!不怕,咋都城的老百姓甚么没见过,等新皇帝上位了,便啥事也没有了。睡罢!”老者不以为意地说着,说完便转身睡下。

... ...

夏牧炎坐在厅上,竟觉得有些焦虑,突然很想再听一听欧汐汐的琴音。有了这个念想,双腿便很自然地往汐苑行了过去。

第二六〇章 决胜便在一夜间(六)

主居还亮着灯,欧汐汐竟仍未眠。此时已是寅时三刻,离天亮不过一个时辰。

夏牧炎一直未回卧房她便知晓,赟王府定是在今夜行动。

这一夜成败,定乾坤,决生死。

陪伴夏牧炎这二十年,她对夫君的了解自远超旁人。欲争储位,则必勘破生死,否则决难成事。夏牧炎心里早做了赴死的打算,欧汐汐亦如此。

然,她今夜还是有些担心,有些紧张,有些惶惑。她止不住地想,想得越多便越让她心神不宁。心神不宁的时候,她便抄经书,这是跟夏牧炎学的。

此时,她正借着烛光抄写《至乐》——

“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之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烈士为天下见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诚善邪?诚不善邪?若以为善矣,不足活身;以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谏不听,蹲循勿争。’故夫子胥争之,以残其形;不争,名亦不成。诚有善无有哉?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趣者,硁硁然如将不得已,而皆曰乐者,吾未之乐也,亦未之不乐也。果有乐无有哉? 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虽然,无为可以定是非。至乐活身,唯无为几存。请尝试言之: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生。芒乎芴乎,而无从出乎!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万物职职,皆从无为殖。故曰:‘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人也孰能得无为哉!”

为女子者,“争与不争,有为无为”皆从于夫家。欧汐汐自认生性恬淡,欲求清减,从未想过一朝入主皇宫,母仪天下。然,既知夏牧炎有夺储之心,她却从未劝阻过。

夫既欲争,我便要争。夫想有为,我便要为。

于是,她不惜信告从来都持中不争的父亲,“王爷据礼法之先,奈何力有不逮,境苦而心悴。女儿想,父亲虽不党争,也当不能允女儿一家为人所欺,位为人夺... ...”

世间情爱,莫大于舍。若为挚爱,能舍执,能舍生,能舍一切。

“汐汐,你也还未歇下?”夏牧炎推门而入,温声问道。

其实,便是不问,他也明了于心。

“呵呵,我尚无睡意。”欧汐汐放下狼毫收起纸砚,行到夏牧炎身边,轻笑道,“汐汐此刻颇有抚琴之念,王爷可有雅兴一听?”

知夫莫若妻,未言心已明。

夏牧炎握住她一双柔荑,笑着道:“天赐汐汐于我,实是牧炎大幸!”

二人执手,缓步朝亭台行去。

... ...

“城上的大哥,在下郡盐运政司府梅远尘,有急事要进城。”梅远尘在锦州城下勒马站定,鼓足内劲朝城墙上报道。

他自碟子河一路赶来,途中除让马喝了两次水,还不曾停过。

约莫过了七、八息,城墙上探出了一个头,朝下大声叫道:“梅公子,我知道你。未见军令此时不能开城门,公子武艺超群,便跃上城楼罢!”

守城有责,城门开合皆有既定的章法,若不依着掌法规定开、关城门,乃是违了军令,说不准便要落个甚么罪名。

梅远尘武功之高,已在锦州传遍,尤其军营中更是无人不知。

先前梅远尘曾领千余锦州驻地军营的将兵远赴沙陀国火烧敌军的守粮营,之后,又领着他们在宿州城外与赤赫丹的大军恶战。这些将兵自然都见过他的身手,没有一个不佩服的,回来后不免向其余的袍泽大肆夸耀一番。

“不敢劳烦开门,我这边跳上城墙来。”梅远尘回道。

守将耳边刚听完那话,便感觉有人拍了自己的肩膀,惊得几乎跳了起来。

“人人都说这梅公子武功了得,没想到轻功竟至于如此境地?出入无声,几如神鬼。”

梅远尘心有所念,不想多耽搁,一上来便谓守将道:“守城大哥,我的坐骑上不来,可否借我一匹马?”

“自然可以。不过,到时我是要上报驻地将军府的,还请见谅。”守将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军马毕竟是军资,账目出入的每一笔都得详细造册报备。

“这个我理会得,多谢了!”梅远尘感激道。

微弱的星光下,一骑撒足向西狂奔,“咔哒!咔哒!”的马蹄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尤其显得清晰。

... ...

绑住了胡秀安后,夏承炫便回到了府上,端王、夏承焕等人正在正厅候着他。

端王轻声问道:“拿住胡秀安了么?”

“嗯。”夏承炫点头答道,说完便坐到可主位上。

“现在便看另外两处打得甚么样了... ...”老端王拄着杖,喃喃叹道。

... ...

“挡住他们!”徐定平挥着蛇形戟,指向蜂拥冲上来的马笃善部。

皇位之争是生死之争,徐定平清楚,马笃善也清楚,事败后,不仅上边的人活不成,跟在后边的这些武将也必死无疑。是以,他既决心站在赟王府一边,便知自己绝无退路,今夜算是使出了毕生的功夫。

“给老子杀了两翼的那对徐家父子!”马笃善冲着身边的人吼道,“凡杀对方主将者,赏白银万两!”

两军在城外对峙数日,自然知根知底了,马笃善依稀认出了两翼抵住己军的是徐定平父子。

他的话音刚落,便有数百骑嗷嗷叫地冲向了徐定平、徐寒山所在之处,显然是奔着万两赏银去的。

夏靖禹部已有六、七成进了城关,徐寒山正带着人掩护这左路的两三千人入城,突然便感觉眼前的敌人多了起来,且越来越多。

“护住少将军!”徐寒山所部人马也急忙朝他身边聚拢,一边高呼。

一时间,近千人挤在了一个数十丈方圆的圈内厮杀起来。

“截住他们!截住他们!快上,跟上去,冲进城关!快!”见夏靖禹部几乎都进了城关,马笃善心急如焚,厉声嘶吼道。

若城外截不住,只能追到城里去了。

杜翀一看,不妙,都城驻地军营的人紧紧跟在夏靖禹部后,就快要冲到城门下。

若是让马笃善这五万多人杀进了城内,内城一场血战便避无可避,届时不知道要有多少百姓无辜受累。

“关...城...门!”杜翀大声吼道。

第二六一章 决胜便在一夜间(七)

“佳人笑,红尘好,百花尽开骄阳照,儿郎骑上正年少,不负风流不负俏... ...”欧汐汐奏的乃是当朝乐圣南宫楼的名曲《曲留仙》。

夏牧炎盘膝坐在石椅上,额眉渐舒,脸露轻笑,攥着膝盖的双手也缓缓松了开来,仿佛有幅画面在脑海中隐隐浮现。

... ...

“关...城...门!”杜翀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来的。城门一关,楼下徐定平父子所部便被马笃善的六万人团团围住了,再想进城或突围,都极其不易。

徐寒山听了城楼上鸣了关城门的号鼓,忙向父亲望去,见他正突破围堵,朝自己这边冲来。

“寒山,快...进...城!”徐定平朝着儿子嘶声吼道。他的铠甲上、额脸上皆占满了鲜血,有自己的,有敌人的,看起来悍勇无比。

“父亲,你先进城,我殿后!”徐寒山一枪戳死了一个敌骑,趁隙朝父亲大吼道。

战场上杂音蜚靡,便是这般吼叫,隔着数十丈也只依稀听得到。父子二人皆要自己殿后,便想把最后活命的机会留给对方。马笃善部本就更靠近城关,若不是防御阵型尚未布好,夏靖禹他们短时间也未必能冲过去。

马笃善部原本是轻骑先行,重骑紧跟,步卒最后,无意间拉成了纺锤阵,被夏靖禹部冲出豁口后,大部分骑卒和小部分步卒移动至了徐寒山的左翼,小部分骑卒和大部分步卒还在右翼,正以口袋阵慢慢靠近徐定平部。

马笃善部驻地便是在都城城郊,此番拔营之前已备足了攻守械具,而白衣军驻地乃是在千里外的下河郡,辎重携带不便,皆是轻装而来。

“汪卞安,你的人顶住他们!吴常泰,你的人攻到城关去,绝不能让他们关了城门!”马笃善冲着两名心腹吼道,“别他妈磨磨唧唧,你们的战车、铁藜索都死哪去了?都他娘的给老子推上去!”

战车、铁藜索都重达五、六千斤,难以快行。汪、吴二人早已下令将所部战车、铁藜索调到阵前,此时已接近移至阵前。

... ...

郝海山正杀到酣处,这一刻余的时间,他已杀了二十几人,俨然杀神化身,势不可挡。

“想害赟王殿下的贼人都该死!他们全该死!”郝海山毫不同情地想着。在他眼里,夏牧炎就是天,就是神,就算夏牧炎要他去杀当朝皇帝,他也绝不会有半刻犹疑。

郝海山的父亲原是一个地方小吏,一直为官正直,两袖清风。有一年,州府遇着大涝,很多乡里农田被淹,颗粒无收。民部知晓灾情后,拨了一千多两赈灾银到他管事的县里。当时郝海山的母亲、奶奶刚刚病逝,他和妹妹也正生着大病,急需用钱抓药。见了这么大笔钱,他父亲一时起了贪念,悄悄地昧了五十两灾银下来。

原本这也算不得多大的事,放在往常顶了天也就是革职罢了。哪里想到县里的灾民一路逃灾,竟逃到了都城,又错打错着地告了御状。永华帝得知有地方官员截留灾银,气得火冒三丈。盛怒之下,永华帝发出了严旨,令各地纠察贪墨灾银的大小官员,一并斩决。

很不幸,郝父被同僚举报,因五十两银子丢了性命。

后来,夏牧炎奉旨到该州府巡视灾情,细究之下终于查清了始末。然,罪责是自己父皇定的,人也已经杀了,夏牧炎虽有心帮郝海山翻案也无能为力。

当时郝海山不过十三岁,却已尝尽了人间冷暖,历经了世间至痛。

“父亲一世清廉,乐善好施,最后连自己的母亲、妻儿治病的钱都凑不齐。官场黑暗,人心险恶,同僚借这五十两赃银,报复、陷害、推诿,让父亲搭上了一条命... ...”

郝家兄妹成为孤儿后,无依无靠,沦为乞丐,几乎饿死,所幸被夏牧炎派人找到。

“我知你们父亲是位好官,乃是被错杀的。然,此事,我也是有心无力。这是朝廷的错,我愿替朝廷弥补你们,你们愿意随我回去么?”这是十七年前,夏牧炎蹲在地上对自己兄妹说的,郝海山在心里记了十七年。

夏牧炎没有食言,回都城后,郝海山和妹妹都住到了赟王府上,得到了很好的照料。

知恩图报。郝海山开始习武,十年后做起了夏牧炎亲卫,一直跟在他身边,“这个是能给天下人带去福祉的男人,亦是我要用命保护的人!” “贼人想害赟王殿下,他们该死!他们都该死!”郝海山咬着牙,将眼前一人拦腰劈成了两截。

“王爷这么好的人,为甚么有人要害他!”他想不通。

“王爷对王妃,对世子、公子,对何管家,对我们这些府兵,对府上的丫鬟、小厮,哪个不宽善仁厚?哪个不是有情有义?为甚么有这么多贼人要害他?为甚么!你们要害王爷,我就要杀!我就要将你们一个一个杀得干干净净!”

“噗!”他的思绪嘎然而止,一柄长剑刺穿了他的左胸,剑尖透过皮肉和装服冒了出来,还带着温热的血滴。

郝海山骤然觉得全身没有半点气力,握刀的手也缓缓松了开来。他想回头看看后面这个杀死自己的人,剑刃一绞,一股剧痛传来。

“砰!”后背挨了一脚,剑身被拔出,郝海山被踢倒在地上。他想站起来,肢体却再不听使唤,两行清泪缓缓流了出来。他努力睁着眼,不想死,他不甘心,他还没有把王爷平安地送到皇宫,他还没有见他登基为皇澄清大华吏治,他欠的恩情还远远没有报答完... ...

... ...

“父亲!”看着徐定平被几十条铁藜索困住,徐寒山不禁撕心裂肺地起来。

骑兵最怕的便是这种栅栏状的铁藜索,一旦被困住,几乎没有逃生可能。此时徐定平和身边的百余骑被四十几条铁藜索围了起来,圈外是汪卞安和吴常泰的长枪手。包围圈越来越小,长枪手越来越近。

“趁现在他们被拖住,赶紧进城,一定要截住夏靖宇!”马笃善朝汪、吴二人令道。

眼见汪、吴二人的战车仅跟在夏靖宇部后面,距城门不过百丈,徐定平顾不得眼前的死局,厉声朝对面的徐寒山道:“寒山,快去截住他们!”

左翼的马笃善部远少于右翼,此时徐寒山已率部突围,正要过来破开铁索圈,听了父亲的话竟有些愣住了。

“快!军令如山!”徐定平不停挥着蛇形戟抵住靠上前的铁藜索,嘴里一边吼道。

“是,父... ...亲!”徐寒山含泪答道,引着身后的骑卒追上了汪、吴二人的战车队,“杀~~~杀!”

战车行不得快,汪、吴二人见后有追兵,也有些慌了神,忙分出一般人马筑成了守势。

“关!”杜翀大声吼道。接着“嘭~~~”的一声闷响,城门被关了起来。

凉... ...

马笃善感觉心拔凉拔凉的。夏靖宇的主力已全部进到了城内,而自己的主力却挡在了城外,这对赟王的大计极其不利。赟王一旦事败,那自己就是个死。

吴常泰也觉得凉。适才他追夏靖宇追得太欢,领着约莫两千骑便追了上来。这会儿城门已关,没有了后援,自己这两千人不就成了夏靖宇嘴里的菜么。

果然,一进城门,四面密密麻麻都是身着白衣的骑兵,似乎看傻子似得看着自己这队人。

“他娘的,老子今天跑太快了,这下死定了!”吴常泰又悔又恨,又气又恼,巴不得一把撞死在城墙上。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城门内、外,几乎响起了夏靖宇和马笃善的命令。

... ...

见卯组、辛组未能抵住敌袭,余下的庚、寅、癸组一千五百人严阵以待,等着敌人靠近。

“噗~~~”就在百里毅等人距辇队不过两丈时,隐在身后、受命伺机施发毒物的府兵不约而同地将毒虫、毒粉包掷了出去。众人以为对方所掷的是暗器,忙挥舞兵刃去格挡,一时间毒虫、毒粉包纷纷碎裂,虫液、虫粉弥漫在空中。

“有毒!”百里毅急忙示警,让大家戒备。

原来,这些毒虫叫黑火蝼,是端木玉派人送去洪海孤岛的。这些年,夏牧炎除了培植死士,也培育了不少毒虫。

这种叫黑火蝼的软虫,形体颇巨,硕大的腹部中充满着剧毒的囊液。一旦囊液接触体肤即可瞬时侵入人体,使人中毒,登时全身剧痛难忍。

那些毒粉包便是这种毒虫的毒液晒干制成,一旦飘到空中被吸入口鼻,轻则使人喉舌出血坏死,再难言语,重则肝肠寸断,不久毙命。

不到十息的功夫,便有三、四百人中毒倒地。他们或抓或挠,或咳或呕,人人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百里毅也中了毒,他的喉舌已在沁血,自唇角流了出来。

“速战速决!”他的心里只有只剩这一个想法。

他抖了抖手里的剑,吞下嘴里的血,引着最后四百余人冲进了这一千五百人中。

... ...

城内的惨呼传到了城外,城外的惨呼同样传到了城内。

“父... ...亲!”见父亲的坐骑被铁藜索绊倒,徐寒山目眦尽裂,想冲过去救,却突不开眼前的包围。

转眼之间,长枪手蜂拥而上,徐定平倒在了血泊之中。

“马贼!我誓杀尔!”徐寒山一枪贯穿了一个轻骑的咽喉,左突又突总算撕开了一个小口,朝后叫道,“跟我走!”

眼看父亲死在自己面前,徐寒山反倒是冷静了许多。兵分则弱,只有聚兵一处今日方有一线生机。

是以,他突围后不断地集合部下,五百... ...一千... ...两千... ...四千... ...八千... ...半个多时辰后,被关在城外的白衣军部总算聚拢到了一处。

徐寒山大致扫视了一眼,己方所剩约有万人,马笃善部大致四倍于己。

一万对四万,以一敌四。

“兄弟们!我叔父徐疯子带着哨兵在宿州城外迎战沙陀大军,以一敌八尚且不败。我们可是白衣军,是天下最强战力的白衣军,以一敌四焉能不胜!”徐寒山驱骑从队阵中穿过,一路大吼道。

“杀!杀!杀!杀!”这万余白衣军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

虽占着地利、器利,人多之优,然,厮杀一个时辰下来,马笃善部折算的人马还是远多于白衣军,这时听了对面传来的喊杀声,不觉间已生出了怯意。

“组箭头阵,跟我冲!”徐寒山大吼一声,身先士卒冲向了敌阵,“杀~~~”

白衣军部皆是骑卒,冲起来后气势吞天。

攻势大阵有十二,中阵有二十五,小阵有七。然,此三十四阵中,以“箭头阵”攻势最猛。徐寒山自己打头阵作箭头,便如一支利箭般引着直插敌阵,深入敌腹。

“拦住他!组阵,拦住他们!”见徐寒山部如长虹贯日般扫过自己的阵营,马笃善心生不详之感,忙不迭地下令组阵。只是,白衣军移动极快,箭簇所至,将马笃善部杀得溃不成军,如何还能组阵反制?

“父亲!父亲!孩儿今日誓杀马笃善,为你报仇!”

... ...

安咸盐运政司府距锦州城关不过百十里,骑马也就是一个时辰的脚程。

梅远尘赶到盐政司府门口时已是卯时二刻,天已透着微微亮。府门口的琉璃灯盏还亮着,四下静谧如常。

“看来歹人还未及赶过来,谢天谢地!”梅远尘咧了咧干裂的嘴,微笑着喃喃叹道。

... ...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便天亮了,报讯的来仍未回来,夏牧炎心思沉重。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虽听着欧汐汐抚琴,心里去仍止不住去想。

欧汐汐的《梦南国》已奏。

毕见夫君脸色不若,她心中生怜,抱琴缓步行到他身边,柔声道:“王爷,你也奏一曲罢?”

第二六二章 终见雄鸡唱天明(一)

“甚么?看真切了?”何复开慌慌张张从椅子上站起,腿有点打颤,用手撑着茶案,一脸不可思议道,“真是白衣军,你没看错?不是... ...不是驻地军?”

黑衣汉子低着头回道:“何总管,驻地军的袍服是绛色,白衣军的军袍是白色,自然错不了,进城的就是穿白袍的白衣军。他们已杀到南街了,有几队不知甚么来历的黑衣人正拼死阻着。不过对方人马实在太多,只怕他们未必阻得住。”

何复开无力地瘫坐到椅子上,双眼无神,目光呆滞,眼睑轻轻抖着,半晌乃喃喃叹道:“怎么会?怎会如此?马笃善可是有六万人啊,怎竟没能挡住夏靖宇。只是挡而已,又不是要他胜,怎会挡不住!怎会挡不住!”说末那句话却是吼出来的。

白衣军一旦进了城,胡秀安的执金卫便被会被制衡。那可是赟王府最大的倚仗,是夏牧炎手里最强的利器。

且白衣军一进城便直往赟王府来,显然是想一招制胜。而先前自己已将府上的护卫调走了大半,如何还能抵挡?若不是有那些黑衣人阻截,只怕这会儿已经攻到了府上。

何复开知道,南街那几队拼死阻挠白衣军的黑衣人,应该就是王爷事先安排好,用来护卫赟王府的力量。 那些黑衣人,可说是赟王府最后一道屏障。

他们阻得住么?

他不知道王爷暗里安排了多少黑衣人在王府附近,但他知道,无论安排了多少,都肯定阻不住白衣军。

军队不是护卫亲兵,他们对杀手似乎有着天然的压制,几乎从无败绩。一直以来,夏牧炎都是寄望于马笃善的驻地军能将白衣军阻截在城外。以六对四,只是阻截而已,本不算甚么难事,怎竟没能截住?

还有,城关怎么开了?不是有八千余执金卫把守么?便是只算夜勤,那也有三千多人,怎会被冲开?颌王府是如何办到的?

何复开有太多太多的疑问,这会儿却不知该去问谁,只得茫然地摇着头,喃喃道:“我该如何去跟夏牧炎报啊?”

黑衣汉子只低着头,并未答话。他不敢答,也不知该如何答。

这时,又一个黑衣汉子行了上来,躬身报道:“何总管,胡大人被颌王府拿下了。”

“你说甚么?再说一遍!”那汉子说得很明白,何复开也听得很清楚,然,他仍让那汉子再说一遍。

他希望是自己听错了,又或者,是那汉子讲错了。

“胡大人领着执金卫去颌王府的路上中了埋伏,且颌王府趁胡大人调兵遣将的时候,派人拿下了醴国公府和平昌伯爵府。眷属被拿住,大军又被火油圈困住,胡大人便束手就缚了。”

这下,汉子说得更明白,何复开也听得更清楚了。

胡秀安被拿住了,胡家完了。一夜之间,赟王府已孤立无援。何复开正想让人去找胡秀安派人抵住白衣军,没想到他先一步被制住了。

世人说的“心如死灰”,也不过如此。

“集合坤组的人,备好两辆马车,在杏塘会合。”何复开咬牙令道。

... ...

百里毅记着自己的承诺:挡不住赟王府的辇队入宫,就杀了夏牧炎。

自己带来的一千五百多人,所剩不过百余,且各个负伤、中毒,疲累不堪。反观赟王府那边,尚有一队人马未曾出手,正冷眼与他们对峙。

“癸组,跟我上!”一个身穿百夫袍服的中年汉子冷喝道,言毕拔刀冲向了百里毅。

此次赟王府护送辇队的人有五组,共两千五百人,由护卫百夫好海山和覃惊龙领队。这五组人中,癸组离辇车最近,自然也是夏牧炎最信得过的一组人。

“铿!铿!铿!”

覃惊龙上来便和百里毅硬碰硬,一时刀剑相激,火星四溅。

“这是个高手!”甫一交上手,二人心里便生出了相同的想法。

覃惊龙之所以上来便硬碰硬,是因他知道眼前这个老者已经中了毒,且与辇队护卫激战了半个多时辰,自己年轻且一直歇着,体力必然大为占优。

百里毅之所以愿和他硬碰硬,只因他知道自己今日定然无法活着回去了,但求速战速决杀了这个护卫百夫,卫队群龙无首,自己或可趁隙袭击辇车。

辇队中冲出一百多人,同时杀向了百里毅身后的那群伤兵。

... ...

“咚!咚!咚!”

梅远尘驱马行到侧门,叩起了门环。以他的武功,越过这道墙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然他并未这么做。

“云爷爷、傅二叔他们守着府上已经够累了,怎能再惊着他们?”他是这么想的。

“门外何人?”薛壬馍惊了个冷颤,低声喝道。他是到丑时初刻开始值夜,这会儿天快亮了,睡意最是沉重,听了这叩门声,瞬时警醒。

梅思源任清溪郡察司时,薛壬馍便是府上的护卫,那是他尚年少,最喜欢跟梅远尘耍玩。五六年过去了,梅远尘已长成少年,他也娶妻生子为人夫为人父。

这个声音梅远尘自然熟悉,听到应答,他笑着回道:“薛叔叔,是我,远尘。”

“公子,是你?”门内传来薛壬馍欣喜的声音,接着门从内而开。见楹下站着的正是梅远尘,薛壬馍脸上喜意更盛,兴高采烈道:“公子,真是你!太好了!快进来!快进来!”说完,边拉着梅远尘往院子里走,边朝内大声叫道,“老爷、夫人,公子回来了!公子回来了!”

海棠向来少眠、浅眠,先前是要照料梅远尘起居,近来却是心绪烦闷,睡意寡淡。她的卧房在内院靠外的位置,离侧门最近。

她正由伙房端来一木盘的温水,备着一会儿洁面,忽听院外传来“公子回来了~~~”的声音。

“嘭!”一盘水砸在地上,却已不见了海棠的身影。

... ...

太阳升了起来,整个世界却如陷入了昏睡。

徐寒山抱着父亲的尸体,撕心裂肺地吼了出来。

“啊~~~啊~~~啊~~~”

杜翀站在城墙上,亲眼目睹了这两个时辰的血战,心中敬意澎拜,望着城下的徐家父子,和他们身后仅剩的千余白衣军战士,“噗通”一声跪下,含泪伏首道:“徐将军,对不起!”

第二六三章 终见雄鸡唱天明(二)

天门城事发后,梅思源便一直心思沉重,既忧家国之困,又伤挚友之死,两鬓已如霜染,额间亦起沟壑,哪里还有两年前的意气风发?

见夫君几乎一夜见老,百里思痛在心里,急在眼中。然,每每爱妻劝慰,梅思源总笑笑回着:“思妹,我不妨碍的,你莫要挂怀伤了身子。”

梅思源照常早起,适才正在书房查阅阜州盐场及盲山盐场六月中旬的出盐册录,依稀听着院外薛壬谟喊着“公子回来了”,忙放下了册子快步行了出去。

他虽少有表露,然,为人父者哪有不爱子女的?得知梅远尘回来了,他的心头瞬间泛起了喜意。

所谓父爱如山,或许便是忧子之忧于人后,乐子之乐在心间。

梅家三口在厅上坐定不过十几个呼吸的功夫,云鸢、傅惩、顾一清、白泽、筱雪几人便也跟了过来,梅远尘不免和他们一一问好。才回了座,湛通、湛成、湛觉、止沧四个老少道士也闻声赶来,少不得又是一通寒暄。

“小师叔,你这次要在府上待许久罢?我的真武剑法颇有进益,你得空给我指点指点!”止沧一手搭在梅远尘肩上,乐呵呵笑道。他比梅远尘还年长十余岁,按辈分虽是师侄,二人相处却更像友人一般。先前湛通几人见了还会训斥一番,后来见小师弟半点不介意,也就再不多管了。

“好啊!我这次想来要待上一段时间了,你们要是愿意学,我便把‘了一’剑法授给你们。”梅远尘笑着回道。

都城近来发生的许多恶事,令他既痛且悲,这会儿回了家,见了父母、海棠、梅府一众眷属和真武观这些师兄、师侄,心里难得喜乐开来。

华子监授学时,青玄曾对梅远尘言过,“了一”剑法乃是杀人至技,可说是长生功中仅次于内功的一门武学,其珍贵,比之江湖上任何至宝都毫不逊色。然,梅远尘毕竟涉世尚浅,并无这般想法,在他看来,“了一”剑法不过是宗门里的一门武功,和真武剑法也没甚么区别,若是机会得宜,同门师兄、师侄尽可以来学。

“尘儿,眼下颌王府如何?”待梅远尘答完止沧的话,梅思源乃问道。夏牧朝身死,他一直担心颌王府上出乱子,尤其是在如此局势危急之时,“王妃毕竟是女流之辈,世子又还年少,若是一不小心做了错事,王爷九泉之下如何能安?”

梅远尘自也不隐瞒,把冉静茹逼夏承炫立毒誓对付赟王府之事说了出来,最后又道:“承炫想让爹调任至都城,集颌王府、冉家、梅家、芮家四府之力对付赟王府。”

百里思等人听完,脸上皆露忧色,只有梅思源缓缓点了点头。

“源哥,赟王府能不动声色地陷杀三王,实力之强,只怕合四府之力也远远不如罢?”百里思轻声问道。她虽也感激颌王府一直以来的照顾,然,要她搭上梅家老少去帮夏牧朝报仇,心里自然不情愿。

他二人伉俪情深,百里思一开口,梅思源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轻轻叹着气,回道:“抛开梅家与颌王府的私交不论,赟王戕害三王,于礼为极恶,于法为死罪。做得出这等灭绝人性之事,足可见此人心狠手辣、绝情绝义。若让此人掌国,天下安有宁日?思源深受皇家恩泽,位居朝堂高位,值此危难之际怎能想着独善其身?”

百里思听了夫君这般说法,乃知他心里已拿定了主意,便也就不再说甚么了。厅上其余众人听了,各个神情激昂,显是深以为然。

“颐王府、贽王府境遇与颌王府无异,三大王府若能合力,未必便斗不过赟王府。朝中尚有不少持正大臣,他们要是知晓三王之事乃赟王所为,绝不会作壁上观、置身事外的。”梅思源一脸正气道,“乾坤朗朗,浊请自明。天道昭昭,无恶不惩。”

... ...

“欧将军,请留步!”夏承灿执手辞道。

自知晓了夏牧炎所为,欧禄海便断了北上的心思。昨夜,他亲自出城,将垓州城外的四千五百余白衣军将士迎进了城中,并从自己的楚南大军行营中腾出了两百个军帐,调给了夏承灿派配。

“世子,此行凶险,万望珍重!”欧禄海抱拳回礼,一脸愧色道。知自己女婿为恶成患后,他虽即使醒悟不曾助纣为虐,却仍选择了袖手旁观,显然是私心作祟。

夺储之争进行到此时,早已绝了退路。他虽痛恨夏牧炎无情无义,却已怜惜自己女儿身不由己。

作为父亲,他实在不忍心站到自己女儿的对立面,与她的丈夫成生死之敌。且一旦夏牧炎事败,多半是要被株连的,如此,自己不仅害了女儿,连外孙、儿子、孙子都要跟着遭殃,他实在是狠不下心。此时两不相帮,听天由命已算是大义灭亲了。

这是人之常情,夏承灿自然理会得。其实,欧禄海决意引军回楚南驻地,他就很欣慰了,哪里还能做非分之想?

“承灿理会得!”夏承灿翻身上马,执缰道,“老将军保重!”

言毕,策马行至队列最前,高声叫道:“出发!”

... ...

颌王府灯火通明,夏承炫、夏承焕、秦孝由、冉杰庭、端王几人也是一夜未眠。好在不停有好消息传来,众人虽熬得各个眼布血丝,却皆越来越兴奋。

“亲眼看着赟王府的辇队回去了么?”夏承炫欠着身子,沉声问道。

府兵单膝跪地,正色回道:“回世子,我们的人一路跟着赟王府的辇队,直至他们与守在到赟王府外的白衣军厮杀开来。”

“战况如何?”夏承炫又问。

“白衣军人数多得多,我们的人回来报讯时,赟王府那边已渐渐不支,想来这会儿白衣军应该已经攻入了府中。”府兵郑声回道。

辇队未进宫,说明夏牧炎必然在赟王府中。而白衣军或已拿下赟王府,那么此刻夏牧炎极有可能已被夏靖宇擒获,如此,大势已定。

“好!好!”夏承炫从座上起身,接连抚掌大叫,“好!好极了!”

他喜得一边搓掌,一边踱步,突然道:“你去城关,跟杜翀说,城中大势已定,要他死死把住城门,不允任何人出入!”

府兵应了声“是”,快步行了下去。

“端王叔祖,有一事,还请叔祖跑一趟?”夏承炫行到端王座前,躬身言道。

适才听府兵报赟王府的辇队已回了府,端王瞬时神色暗淡。赟王府的辇队能全身而退,百里毅的人自然就全军覆没了。想着那个贴身护卫自己三十几年的人在这一战中身死,饶是他自认性格刚毅,也禁不住眼眶湿润了。

“但说无妨,我这把老骨头还跑得动。”端王勉强笑道。

夏承炫这时才想起百里毅或许已战死,脸上有些惭色,轻声道:“夫子,承炫想请你押解胡秀安到皇宫,令负责宫防的执金卫撤出皇宫,暂由门外的二十八府府兵接管宫防。”

端王点了点头,回道:“如此甚好!事不宜迟,我这便去!”

说完,拄着木杖行出了正厅。

“承焕,你要不要陪我跑一趟赟王府?”夏承炫行道夏承焕跟前,冷笑道。他说这话时,严重透着显而易见的残忍。

夏承焕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嚯”的一声从座上站起,恶狠狠回道:“我自然要去,我们俩亲手宰了那个贼子!”

他二人身负血仇,这些天尝尽了人间苦楚,没想到这么快便得以扭转大局,恨不能立刻飞到赟王府,手刃仇人。

“走!”夏承炫拉着他的袖口,就要行出正厅。

这时夏承炫突然想起此间还未做交待,乃谓冉杰庭道:“外公,王府诸事,还请暂时代为料理。”

冉杰庭站起身,回道:“去吧,有我和秦老在,出不了岔子。”

这一夜发生之事,比他过去六十几年加起来还多,冉杰庭到现在仍有些晕晕沉沉。他不是不清醒,而是难以相信。他不敢相信,一夜之间,自己这个十八岁的外孙竟已倒转乾坤,驱浊还清,不仅拿下赟王府使大仇得报,更一举确定了自己的帝位传承。

夏承炫、夏承焕走后,秦孝由乃半趴在茶案上,笑谓冉杰庭道:“冉老,恭喜你即将有个当皇帝的外孙呐!”

冉杰庭努着嘴,干笑道:“这... ...这,我也不曾料到事情竟会如此。”

... ...

覃惊龙带着四百多人往赟王府赶,本来是要去接夏牧炎的。然,还没进王府,便远远瞧见府外围了密密麻麻的人,再走进些,才发现是有人要攻入赟王府,府兵和一些黑衣人正在拼死抵抗。

“跟我上!”覃惊龙又惊又怒,拔刀便冲了上去,全然不顾眼前之敌数十倍于己方。

白衣军见状,自然不客气,分出一队人把他们围了起来,不到一刻钟便尽数诛杀。

“副帅,敌人已尽数伏诛!”亲兵行至夏靖宇骑前,躬身报道。

“好!”夏靖宇大笑道,“守死方圆两里内的街角巷道和赟王府的各个门口!其他的,随我入府,拿下夏牧炎!”

... ...

外面的喊杀声越传越近,夏牧炎和欧汐汐缺置若罔闻。夏牧炎斜倚着亭柱,欧汐汐靠在他肩上,朝阳照在他们的背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几乎合为了一体。

“喔~~~喔~~~”

一片喊杀声中,骤然响起了一声高亢的鸡鸣。如此慌乱的局势中,这声鸡鸣分外清晰。

第二六肆章 杏林堂中初相逢

自盲山盐场出盐后,安咸驿道便成了整个大华最繁碌的驿道,官镖、民镖、行商从年初走到年尾,从月初走到月末,从日升走到日落... ...

不到两年时间,锦州已成为大华仅次于都城的商贾汇聚之地,城中新建的茶楼、酒肆、客栈比先前多了一倍不止,旅商更是多了数千。这是锦州过去数百年来从未发生的事。

盐缺之危,遍及全境。朝廷为了维稳,早已对位宣称盲山盐场储盐之巨,足堪大华百年之需。

意味着,未来百年之内,锦州都将是世上最大的产盐地,对于商贾、贩夫而言,这里便是个聚宝盆。

“海棠,你还要买甚么?”梅远尘跟在她身后,笑着问道。

“我记得兰亭街那边有一家杏林堂,我们去看一看罢。”海棠一手挽着梅远尘的臂腕,一手指向南边示意。

来都城这几月,云婆出府采办日需,通常都会让白泽、筱雪两个儿媳妇一起去打帮手。海棠在府上待得烦闷,也会时不时地跟着出来逛,依稀记得在兰亭街见过一个叫杏林堂的药铺。

梅思源在锦州城外与沙陀军大战,腰、背、臂膀、腿都受过伤,此时伤口虽痊愈,毕竟是泄了元气,仍会时不时作疼。海棠听百里思说了两次,一直记在心里,正准备寻个时间出府去买药,没想到午膳过后,梅远尘找到她,非要带她出来逛街,刚好可把这事办了。

二人拐过一个叉形路口,果然看到了一个大铺面,里面传来一阵阵浓浓的药味,看那牌匾,正是“杏林堂”。

“我果然没记错,就是这里了。”找到了这家药铺,海棠开心地笑了起来,笑靥如二月梨花。

言毕,丢下梅远尘,几步行到了掌堂处。

“掌柜的,我想抓几副疗刀创的好药。”海棠问掌堂处的山羊胡子老者。

花白胡子老头微低下巴,努眼问道:“小姑娘,是甚么样的伤?伤者多大岁数?”

“我家老爷在三月前中了刀、枪伤,眼下创伤已好,却仍时不时生疼,烦你给我抓几副顶好的药。但求能把病根根除,花多些银子也不打紧的。”海棠正色回道。

“都伤在了甚么地方?”山羊胡子老者又问。

“腿上中了一枪两刀,左臂膀被扎了一枪,背上有五处刀创,腹部的枪伤最重。”梅远尘替她答道。他说这话时,眼中已不觉噙泪。

山羊胡子老者听完,脸上形容有些难看,右手搓磨着下巴,沉声摇头道:“你这个... ...啧啧... ...你这个,不好办啊!按理说,受着这么重的伤,三个月可不易好啊。”

梅远尘听了脸色一紧,忙问道:“老大爷,如何不好办?”

这两年来,他学了不少武功,疗伤法门也学了一些,然说到医理,却是知之甚少,虽一直记挂父亲的伤势,也是不知如何着手。

“嗯... ...这个叫破体伤元,也就是元气受损。嗯... ...元气乃人精元之所在,运气受损若未及时养气、固元,是要落下不愈的病根的。”老掌柜沉声回道。

“当如何养气?又当如何固元?”梅远尘急问道。

便在这时,一个素服蒙面女子自后堂行过来,轻声问道:“敢问病人可是在宿州战事中负得伤?”

“堂主!”花白胡子老掌柜微微躬身向那蒙面女子问礼。那女子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以作回礼。

梅远尘颇觉诧异,一时竟忘了回话。

“这位公子,请问病人可是在宿州战事中负伤?”那素服女子又问道。

“是!是!家父正是三个多月前在宿州与沙陀大军交战时为敌所伤。”梅远尘回过神,连忙答道。

海棠看着他,又看了一眼那蒙面女子,脸色有些不喜,鼻头已经微微皱了起来。

素服女子点了点头,沉吟半晌,乃道:“令尊的伤,的确是破体伤元。不过,光靠服药调理,只怕不易好,若能以金针导气作辅,可事半功倍。”

梅远尘身形一震,大喜道:“想来姑娘便善于此道?”

“那是自然,我们堂主的金针术不说天下第一,至少也是天下三甲。”白胡子老掌柜一脸自豪谓梅远尘、海棠道,颇有一丝“与有荣焉”的意味。

“啊?”梅远尘一惊,“唰”的跪倒在地,正色谓那蒙面女子道:“恳请姑娘随我走一趟,替我父亲行针疗伤!”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然,为自己的父亲下跪,梅远尘并不觉得脸上挂不住。

那女子虽蒙着面,瞧身形却显然正当妙龄。原本海棠见梅远尘瞄着她看,心里是有些醋意的,这会儿听老者说她竟是天下有数的金针高手,哪里还敢有半点想法?见梅远尘跪拜在地,忙跟着就要跪下。

“姑娘不必多礼。”蒙面女子及时拖住了她,再谓跪在一旁的梅远尘道,“公子请起。医术本就是用来济世救人的,若能帮到令尊,我自然不敢辞却。”

“好!好!”梅远尘站起身,再深深鞠了一躬,清声谓那女子道,“敢问姑娘此刻是否便宜,能不能屈尊随我跑一趟?”

女子见他神情诚恳,乃轻颔其首,再谓那山羊胡子老者道:“刘掌柜,去取过我的诊箱。”

“是,堂主!”老掌柜恭声领命,行到后堂取来了一个挽箱送到她面前。

梅远尘见老掌柜这般尊敬那蒙面女子,一直甚感好奇。又想,自己有求于人,人家的事还是少过问才好,以免节外生枝。是以,并未多言。见女子似乎一应物需已备好,忙从柜台上取过先前海棠置办的什物,行在前引路。

兰亭街距盐运政司府并不算远,约莫三、四里,行了不到半刻钟,总算到了。

“劳烦姑娘行了这么许远,实在抱歉得很!”梅远尘在府前站定,躬身朝那女子道。

“你父亲是盐政司府上的人么?”适才梅远尘在此处驻足,那女子一露惊愕之状,听了梅远尘的话,脸上异色更著。

梅远尘清声回道:“家父是正是府上主官。”

第二六五章 政司府行鬼王针(一)

六月初六,云晓濛被请去了端王府。临行,她遣随行的弟子先行回了蒯州府,并带去了一封她的亲笔信。

住在御风镖局候召那几日,易麒麟与云晓濛不仅频频切磋武艺,也聊了不少时下大事,更将宿州城外恶战之事细细说了出来。

云晓濛武功自然不凡,却未必比得过易麒麟,临敌经验更是远远不如。她见易麒麟这等身手,竟也在战场上为乱刀、乱箭所伤,始知一人武功再高,不过千夫之敌,终有其限。又想,御风镖局在安咸不仅出钱、出力、出人协助梅思源治理盐危,甚至易麒麟、易布衣不惜冒着生命之危亲赴险地与宿州守军并肩而战,所图者不过纾国之难,解民之危罢了。

“侠之大者,忧国忧民,更为国为民。”这是云晓濛从易麒麟那里所感悟到的道理。

在她看来,易麒麟所做所为,无愧于“大侠”二字。

悬月老和尚的武功或许更高些,然,出家人向来存着避祸修行的念头,这求名之心、侠义之心嘛,也就淡薄得多了。

道止于闻,则闻道不过尔。闻道、悟道者众,能身体力行,持正心、行义举者寡,也就是所谓“知易行难”。便因此,江湖上无论黑白,向来都对侠义之士多一份敬重。

易麒麟做的这些事,他从不刻意对人说起,然,若有人来问,他也毫不忌讳、否认,其心坦荡,显露无疑。

受了易麒麟的感染,云晓濛想,“我素心宫门人三千,其中济世堂中行医卖药的也就千余,值此家国困顿之际,他们也当出一份力才好。”于是,信告济世堂堂主,也就是她同门师妹云晓漾,让她带门人去安咸,救治战后的伤兵、伤民。

素心宫的前任宫主叫白天晴,是云晓濛、云晓漾的师父,也就是妄无月的关门弟子。

白天晴在江湖上的名气并不响,一来她性子冷淡,不喜与人往来,再来是她的武功并不出众。甚至,对于一个门派掌门而言,她的武功实在是太弱了。

当年妄无月收白天晴入门后,便发现她的武学天赋不高,却对医道甚感兴趣。二十几年后,白天晴的武学造诣远远落后同门,然,医术却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迹象。

妄无月一生共收了十六个亲传弟子,除了白天晴,余那十五人皆颇得师父真传,其中至少四人的武功当得素心宫宫主。任谁也没想到,妄无月最后竟把宫主之位传给了弟子中年纪最小,武功最弱的白天晴。

这在当时,是有很多人不服气的,不免私下揣测,“宫主如此偏爱白天晴,莫不是她的私生女?”

门人虽不解,白天晴却仍是坐到了素心宫宫主的位置。妄无月虽不再是宫主,有她坐镇,到也无人敢生甚么事端。只是白天晴空有回春妙手,却医不好自己的痼疾,当上宫主不足两年便开始卧病在床。

便因此,刚拜入白天晴门下的云晓濛、云晓漾等人得以被妄无月接到身边,亲自授学。

白天晴在病榻中躺了十一年,云晓濛、云晓漾也就在妄无月身边受学了十一年。

那年三月,白天晴终于油尽灯枯,魂归西方。她死后,宫主之位便成了素心宫的头等大事。当时素心宫的两位堂主及十二位长老皆是妄无月的弟子,论武功、论资历,够得上宫主之位的也有四、五个。

当时云晓濛才二十一岁,妄无月说出继任宫主是她时,几乎在宫里发起了惊涛骇浪。妄无月事先已料到宫里的老人会不满,便设了一个擂台,让自己弟子中武功最强的三人在门人面前分别挑战云晓濛。

不可思议的是,云晓濛竟然连赢了三场。这下,那些老人虽仍心中有气,却也只得认了这个师侄作宫主。

云晓濛任宫主后,依葫芦画瓢,也给云晓漾设了三场比试,不过比的不是武艺,而是医术。最后一场医校中,云晓漾使出了连妄无月都不曾贯通的“鬼王针”,济世堂的堂主见了她的针法后自叹弗如,主动让出了位来。

江湖上听过云晓漾这三个字的人没几个,然,素心宫里面却人人知道她是天下有数的医道高手,尤以金针术为精,暗里皆称其“金针堂主”。

云晓漾先前出宫门历练过三次,带队出来尚是头回。好在堂里老人甚多,诸事都安排得妥当,也没让她操过心思。上月下旬到了安咸后,云晓漾便领着两百多人径直去了宿州,前日才回。

果然,宿州城外的驻地兵、哨兵、百姓有不少负伤回了锦州,云晓漾及门人这三日便是挨个寻着那些人,一一为其诊治。

今一早,云晓漾便去了城西百家巷,适才刚刚回了杏林堂,这杏林堂便是素心宫在锦州的产业之一。

素心宫的门人三千,他们都要吃要穿,自不能没有进账。好在这四百多年来,宫里已攒下了一份不小的产业,光是杏林堂这种药铺便有不下百家。

“家父正是府上主官。”听梅远尘说完这句话,云晓漾显然甚是讶异。

梅远尘一路捧着一堆海棠买来的大小物件,在云晓漾看来,梅远尘的地位自不会太高。便是适才到了府门口,她也以为梅远尘最多是府上某个属官的子弟。如何也没有想到,他口中的“家父”竟是安咸首官,当朝一品大臣梅思源。

“请脱靴。”云晓漾把完脉后,再正色谓梅思源道。

梅思源有些困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好在一旁的梅远尘提醒道:“爹,脾脏受过伤,脱靴是要探一下你的脚有无病征。”

“这样啊!”梅思源这才明白过来,大大方方脱了靴。

“你懂医理?”云晓漾侧首问梅远尘道。

足太阴脾经在医理上是和脾脏的康健与否息息相关,梅远尘能说出这句话,自然是明白两者的关系,也就自然懂得医理。

“惭愧,我修学内功只是对经脉略有涉猎,这医理实在知之甚浅,可谓皮毛都不如。”梅远尘一脸惭色道。

云晓漾不仅医术超群,武功也不弱,早已从梅远尘的步态猜到他内功根底扎实,是个会家子了,听他这么多,也就释然了。

待梅思源脱下了角靴,云晓漾在他两脚的隐白、太白、商丘、三阴交、漏谷、阴陵泉十二穴先后一阵按压,收手后乃问他道:“梅大人,你近来是否感觉心脏、下腹会有重压之感?时而疼痛时而恶心?”

“这 的确如此。”梅思源一脸讶异,轻声回道。

“源哥,你怎不与我说?”她身旁的百里思泫然若泣,满脸疼惜道。

自宿州回来后,梅思源瘦了近二十斤,两鬓也已如霜染,百里思还道是自己夫君忧国忧民所致,没想到竟是有疾在身。这会儿得知此事,不免既怨且怜,自然明白他是不想让自己担心。

“呵呵。思妹,我身子骨硬朗,并不碍事的。”梅思源笑着安慰道。

云晓漾看了他一眼,原本还有许些话要问,这时干脆都不问了,直接从医箱里取出了针卷,谓梅远尘道:“请点来一盏灯,在那一坛烈酒来。”

梅远尘知她要行针,忙行了先去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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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六章 政司府行鬼王针(二)

胡家可说是都城第一世家。

胡秀安乃当朝一品都城执金令,胡凤举先前也是在都城执金令的位上退下来的。再往前追溯四十年,胡凤举的爹胡昭贤也曾在这个位子上待过十几年。且胡家的长女胡映雪嫁给了当时的华亲王夏虏华,成为了皇亲。

再后来,夏虏华意外登基,胡映雪便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胡家也因此奠定了都城第一世家的根基。

其实,胡家除了醴国公府、平昌伯爵府外还有一脉,乃是从胡昭贤的次子胡凤年那里分出去的。至于当年胡凤年为甚么执意要从家族分割出去,如今已无人说得清,只是自立门户后,他与父兄、子侄老死不相往来,竟是分得一干二净、清清楚楚。

胡郗微便是胡凤年之子,原本在执金卫任百夫。后来胡秀安也进了执金令府,胡郗微便退了出来。

十二年前,闲赋在家的胡郗微等来了一个客人,他在致知堂的同窗颌亲王夏牧朝。一番推心置腹的密谈后,胡郗微投身到了颌王府的麾下,于是就有了后来的百微堂。

“都探查好了?”胡郗微沉声问道。

“堂主,我们的人已将盐运政司府方圆二里内的民宅都查过一遍,并未发现异常。”一个灰衣男子躬身回道。

“我们落脚之处可有寻到?”胡郗微又问。

“选了七处宅子,院子大,通交便利,离盐运政司府皆不过两百丈。”灰衣男子正色回道。

胡郗微点了点头,转身谓那灰衣男子道:“好,既如此,便让我们的人都隐下去。定好执勤,盯死盐运政司府左近街角巷道,一旦发现了赟王府的人,即刻来报!绝不能让他们靠近盐运政司府,更不可让他们伤了府上一只鸡、一条狗!”

梅远尘初回府上,若不是有云婆帮忙,倒真不易找到烈酒,“姑娘,灯盏和烈酒、酒碗来了!”

云晓漾接过灯盏和酒坛,撕开酒封闻了闻,乃轻轻点了点头。梅远尘问过了,那是七年窖藏的“沽神仙”,是府上存货最烈的酒。

“点灯”云晓漾清声令道。

梅远尘早就握着火折子,听了她的话急忙打了起来,把灯芯点着。

“梅大人,你三月前的枪伤外创虽愈,却伤及了脾脏,眼下整个脾经皆有滞气淤积,若不及时将其排出体外,你会日渐消瘦,然后下肢萎缩,再不几年,或许便行不得路了。”云晓漾提眉谓梅思源道。

厅上众人一听,脸色皆是一惨,百里思看着已经瘦了一圈的夫君喃喃叹道:“我就说,怎的你近来体瘦得如此快,竟是因着这个缘由!”

“不止于此。”云晓漾插话道,“梅大人先前还伤过肾经,这脚冷、腰痛、易疲倒多半因着这。”

百里思脸色愁苦,急问道:“姑娘好医术!此二疾,可能根治?”

先前云晓漾只是把过脉,看过梅思源的脚,便能断定其脾经、肾经受损,显然医道造诣颇高。百里思想,她既能如此轻易做出诊断,多半便有解治之法。

男女之防乃是大礼,尤其对于女子而言,是绝不能轻易触碰男子体肤的。

云晓漾自小行医,虽将这男女之防看得比常人要淡些,却也不是不防。就梅思源而言,他的腰、腹、胸、肋、臂、腿、臀各处皆受了伤,若要一一查验,实在不妥。云晓漾切脉之时便发现他的肾经、脾经气血淤塞,颇有受损之病征。让梅思源脱靴一验,便确诊了他的肾经、脾经受损程度。

如此一来,在确保诊断无误的前提下,尽可能地避免了体肤接触,何尝不是全了男女之防?

“可以。”云晓漾轻声回道。

她回得干脆、简单,然,只有她自己知道,要在短时间内清理掉淤积在梅思源体内的那些滞气、浊气绝非易为,便是医术再精湛,也要耗费好一番心力,无异于病上一场。

她之所以回得毫不犹疑,自然是听过梅思源的口传,知他是大华朝廷第一能臣,又是有数的清官。救治这样一个人,便是要付出一些代价,云晓漾也是甘之如饴。

医者虽善,终究有区别之心,就一个恶人与救一个坏人,到底还是不同的。

“梅大人,我先给你通手少阳三焦经。通气后,你先去小解,接着给你通足太阴脾经和足少阴肾经。若其间未见有异,约莫需要两个时辰。”云晓漾正色谓梅思源道,“通经之时,请大人务必舒缓心神,脑中空冥,切莫多思、焦虑!”

“姑娘提醒的是,思源自当遵从!”梅思源微微笑着回道。

他修习武功多年,当然也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只是眼下时局困顿,他实在无暇分心自顾。然,既有高人上府替自己治病疗伤,他当然也甚是欣喜。

云晓漾取出一根三寸余的银针,再倒满了一晚酒,正色道:“请袒露左臂。”

梅思源解开衣襟,将左臂抽出袒露开来。

九殿的人比梅远尘还早半日进了锦州城。

锦州是郡府,九殿在此自然有隐秘的据点。昨夜,这三百余人便是在殿里的一处庄子里落了脚。这处庄子距主城尚有三十余里,算得上远僻了。

幽冥和鬼府是九殿中司职杀人的两个堂口。两堂中除了九位大师傅,下面还有二十个冥使及二十个鬼使,他们的袍服前分别绣着一把幽冥鬼手和一个勾魂索。

此行来锦州的这三百余人中,就有两个冥使及两个鬼使,领头的便是排在第一的冥使。

“大冥使,殿主让我们杀了洪海死士后便先匿到这里,却不曾说过甚么时候回去覆命,我们便在这里候着么?”一个袍前绣着幽冥鬼手的黑衣斗篷人低声问道。

“自然是先在这里候着。殿主既未让我们回去覆命,想来锦州尚有未竟之事让我们去做。”大冥使沉声回道。

梅远尘初回府上,若不是有云婆帮忙,倒真不易找到烈酒,“姑娘,灯盏和烈酒、酒碗来了!”

云晓漾接过灯盏和酒坛,撕开酒封闻了闻,乃轻轻点了点头。梅远尘问过了,那是七年窖藏的“沽神仙”,是府上存货最烈的酒。

“点灯”云晓漾清声令道。

梅远尘早就握着火折子,听了她的话急忙打了起来,把灯芯点着。

“梅大人,你三月前的枪伤外创虽愈,却伤及了脾脏,眼下整个脾经皆有滞气淤积,若不及时将其排出体外,你会日渐消瘦,然后下肢萎缩,再不几年,或许便行不得路了。”云晓漾提眉谓梅思源道。

厅上众人一听,脸色皆是一惨,百里思看着已经瘦了一圈的夫君喃喃叹道:“我就说,怎的你近来体瘦得如此快,竟是因着这个缘由!”

“不止于此。”云晓漾插话道,“梅大人先前还伤过肾经,这脚冷、腰痛、易疲倒多半因着这。”

百里思脸色愁苦,急问道:“姑娘好医术!此二疾,可能根治?”

先前云晓漾只是把过脉,看过梅思源的脚,便能断定其脾经、肾经受损,显然医道造诣颇高。百里思想,她既能如此轻易做出诊断,多半便有解治之法。

男女之防乃是大礼,尤其对于女子而言,是绝不能轻易触碰男子体肤的。

云晓漾自小行医,虽将这男女之防看得比常人要淡些,却也不是不防。就梅思源而言,他的腰、腹、胸、肋、臂、腿、臀各处皆受了伤,若要一一查验,实在不妥。云晓漾切脉之时便发现他的肾经、脾经气血淤塞,颇有受损之病征。让梅思源脱靴一验,便确诊了他的肾经、脾经受损程度。

如此一来,在确保诊断无误的前提下,尽可能地避免了体肤接触,何尝不是全了男女之防?

“可以。”云晓漾轻声回道。

她回得干脆、简单,然,只有她自己知道,要在短时间内清理掉淤积在梅思源体内的那些滞气、浊气绝非易为,便是医术再精湛,也要耗费好一番心力,无异于病上一场。

她之所以回得毫不犹疑,自然是听过梅思源的口传,知他是大华朝廷第一能臣,又是有数的清官。救治这样一个人,便是要付出一些代价,云晓漾也是甘之如饴。

医者虽善,终究有区别之心,就一个恶人与救一个坏人,到底还是不同的。

“梅大人,我先给你通手少阳三焦经。通气后,你先去小解,接着给你通足太阴脾经和足少阴肾经。若其间未见有异,约莫需要两个时辰。”云晓漾正色谓梅思源道,“通经之时,请大人务必舒缓心神,脑中空冥,切莫多思、焦虑!”

“姑娘提醒的是,思源自当遵从!”梅思源微微笑着回道。

他修习武功多年,当然也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只是眼下时局困顿,他实在无暇分心自顾。然,既有高人上府替自己治病疗伤,他当然也甚是欣喜。

云晓漾取出一根三寸余的银针,再倒满了一晚酒,正色道:“请袒露左臂。”

第二六七章 政司府上有来客

梅思源脚上四穴沁出的黑血越来越多,渐渐成珠,珠掉成线... ...

此时,府上来了一个女神医给老爷治病的消息早已传开,除了傅愆、云鹄、云鹞三家,其余人几乎都聚到了厅上,里三层外三层把梅思源、云晓漾围在中间。

“师叔,怎梅大人脚上流出的血这般黑稠?”止沧一脸好奇地问身边的湛觉。

相较佛门的循序渐进,真武观的武功并不算看重根基。若是天资超群,往往稍学一些入门武功后,便可越级修习本门上乘武功。如梅远尘,便是先学了最上乘的长生功,后面才学了真武剑法和混沌无极功。

止沧乃是中上之资,是以虽才二十九岁,却已修习本门内功数年,这会儿倒也看出了一点儿门道。

“滞气、淤血在体内久不排出,渐生体毒,这体毒便是一种常见的内伤隐疾。”湛觉一边看着云晓漾行针,一边轻轻回着止沧。

盲山出盐的消息很快传遍大华及周边数国,想乘机染指盲山盐场的政派、豪商、江湖帮会并不在少数。几番接洽后,这些人才知道梅思源刚正不阿、油盐不进,是个软硬不吃的茬儿。

怀着“换了别个儿来当这安咸盐运政司,或许会有转机”的想法,这一些自然而然地起了歹心,先后数十次派出死士暗杀梅思源。

想害他的人多,明里暗里护着他的人也不少,除了政司府的衙差、随行亲卫、梅府家臣,还有夏牧朝、夏牧仁派过来的两队人马。

然,世人常说“防不胜防”。歹人在暗处,防卫再周全也难免意外。数次遇袭中,梅思源仍是先后受了伤。

其中有次是被一个沙陀国的高手一拳打在腰间,当场便口吐鲜血。那一天,傅惩、傅愆兄弟几乎是拼了命才逼走了敌人。

“你内功如何?”云晓漾突然轻声问一旁的梅远尘道。

她问得突兀,不仅梅远尘没明白过来,旁边余人尽皆不明所以。

“这套针法已经行完,一会儿需以外来内力催发他体内的真气绕体运行一个周天。”云晓漾轻声解释道,“之前行针耗费了不少真气,我此刻的内力比你父亲稍弱,只怕不足以催发你父亲体内的真气运转。”

两个半时辰的行针,不仅耗费了她极大的心力,也消耗了她不少内力,梅思源的伤病比她先前预估的要严重不少。

“我内功不弱,若只是催发我爹体内真气运转,我自问办得到。”梅远尘正色回道。

在院监时,青玄便助他打通了任督二脉,就内功而言,他已算江湖上一流的高手。只是青玄担心他的内力过于雄浑引人觊觎,便在他内力注入了一道真气进行压制。

近两、三个月来,他的长生功内功进益颇快,隐隐有冲破压制的迹象。

青玄说过,一旦自己注入梅远尘体内的真气被化解,则普天之下凭武艺能害他的人不会超过双手之数。

“如此便好办了。”云晓漾轻笑道,“真气护主,一旦一个人体内被注入了内力,他体内的真气便会抵触。一会儿,你注入一道真气到你父亲体内,缓慢绕体运转,你父亲体内的真气便会一路汇集、阻截,期间,未清之毒会被这两股内气逼出体内。”

“妙极!”梅远尘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抚掌赞道。

云晓濛缓缓收了最后一针,乃谓梅远尘道:“可以注入内气了。你注入内气最好略微强于你父亲体内的真气,弱了固然不好,过强效用也并不佳。”

“多谢姑娘提醒!”梅远尘一脸感激道。

上次梅思源在锦州城外负伤,梅远尘担心他伤势恶化,便急忙往他体内注入了一道颇浑厚的内气,现下想来,只怕未必是好事。

知梅远尘一会要给老爷渡真气,海棠忙从一旁端来了一张椅子放到了他身后,轻声道:“好了,坐下罢。”

得了云晓漾的提点,梅远尘也就谨慎得多了。在梅思源对面座定后,伸出左手抵住他右手,将一股微弱的真气缓缓注入其中指端的中冲穴。

青玄有言,运气之始,至善中冲。

... ...

诸事安排妥当后,胡郗微只身前往了盐运政司府。

他奉命来此间保护梅府周全,没理由不来和正主通一通气。

“在下胡郗微,是颌王殿下故旧,有事找梅大人。”胡郗微在盐运政司府前站定,正色谓府兵道。

已是酉时三刻,天色暗沉,府前挂起了琉璃盏。

“尊客可有拜帖?”两府兵对望一眼,其中一人乃问道。

胡郗微一怔,回道:“并无拜帖。”

二人脸露为难之色,一人回道:“尊客,烦请带上拜帖再来罢,我等也好通报。”

盲山盐场日出盐数万斤,牵扯利益无数,来拜会府上的,不是来送钱,就是来求情,梅思源实在不甚其扰,早已对府兵言过,若无拜帖,不可将来人引入府中。

胡郗微脸色一沉,不悦道:“有人要害梅大人,我奉颌王世子之命前来佑护,还请前去通报一声,莫要坏了大事。”

府上三番四次遇袭,两府兵自然清楚,听了胡郗微的话,不觉已信了几分,先前问拜帖的那府兵微微执了一礼,轻声道:“尊客稍候,便去通报。”

府兵找到偏厅时,见其上围了数十人,不由得有些犯难了,好在正好看见了站在最外围的贺荆,乃轻声唤道:“贺大人!”

贺荆是盐运政司府的护卫队长,乃是梅思源麾下一员重要的属官。

听身后有人在叫,贺荆回过头,正见府兵为难地看着自己,料知门外有访客,乃行出厅门,低声问道:“甚么事?”

“门外来了一个未带拜帖的中年男子,自称是颌王殿下故旧,说颌王世子得知近来有人要害大人,便遣他过来佑护大人周全。”府兵轻声回道。

“先前府上便杀出了两百多人,若不是公子和真武观的一众老少道士及时赶来,只怕这盐运政司府便要被灭尽杀绝了。来人既说有人要害大人,想来不会是空穴来风。只是,大人正在疗伤,不便见客,还是把他先请到前厅候着罢。”贺荆暗暗思忖着。

“大人,这... ...”府兵苦笑着问道。

“走,去看看!”贺荆一边快步往外行去,一边谓府兵道。

... ...

“怎样?可有找到百微堂的落脚处。”见两个冥使过来覆命,久无情张口便问道。

大冥使恭声回道:“回大师傅,已经找到了。百微堂的人落脚在盐运政司府周边不到一里远的七处大宅院中。不过... ...”

“不过甚么?”久无情冷声问道。

“据报,他们此行有四百多人,且看起来武功皆不弱,只怕我们未必能占到上风。”大冥使低头回道。

除了杀人,摘星阁寻人追踪的功夫也是一流的,江湖上除了摘星阁,还真没有哪个门派能比得过,不到半天的功夫,已将百微堂的底细探得仔仔细细、明明白白。

久无情脸色一冷,沉声回道:“你知道甚么?殿主早有周详安排,你们听我号令行事即可!”

大冥使眼角一颤,忙弓下身,正声回道:“是,大师傅,属下知错了。”

“他们中有一人叫胡郗微么?”久无情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又问道。

“回大师傅,这倒没有打听到,要不要再去探一探?”大冥使有些心悸,试探着问道。

没想到久无情却摇了摇头,回道:“用不着。可探到他们的首领落脚在哪处?”

他也清楚,百微堂毕竟不是明面上的势力,要探查其中一人的姓名,绝不是件简单易为之事。不过张遂光先前有交代,胡郗微是百微堂此行首领。

找到百微堂首领,自然也就是找到了胡郗微。

“他们的首领是个高瘦中年,面白短须,眼下落脚在吴家胡同往里第一个岔口左转的第四进院子,门前贴着老旧对联,门口有一对石貔貅。”大冥使执手回道。

... ...

贺荆把胡郗微引到了前厅,二人坐定,乃解释道:“先生海涵。此刻我家大人此刻正在疗伤,事毕便过来了。”

“哦?梅大人受伤了么?”胡郗微奇问道。

听了贺荆的话,他以为是敌人抢先一步下了手,已致梅思源受了伤。若如此,自己这四百多号人此番前来便已失职在先了。念及此,他的额眉不禁紧紧皱了起来。

“嗯。我家大人数次遇袭受伤,三月前在宿州城外更是差点把命丢了。好在公子爷请回了一位女神医,午后便开始给大人行针疗伤,半个钟前才收针的,此刻是我家公子在运气给大人疗伤。”贺荆轻声回道。

听他所言,胡郗微乃知梅思源并非今日受得伤,心里瞬时好受多了,乃道:“望梅大人早日康复,平安体康才好!”

贺荆笑了笑,回道:“呵呵,承先生吉言。对了,还未请教贵姓?”

“在下姓胡。”胡郗微轻声回道,“你跟梅大人说,百微堂胡郗微找他便可。”

同为夏牧朝的臂膀,梅思源与胡郗微虽素未谋面却皆早已知晓对方存在,甚至,他还曾奉命派出数十人暗里佑护梅思源。没想到二人初次见面,竟是在共主死后,胡郗微心里难免唏嘘感慨。

“胡先生请稍坐,容我再去偏厅看一看。”贺荆站起身,笑谓胡郗微道,“或许大人疗伤已毕也说不准。”

第二六八章 魑魅魍魉在暗处(一)

长生功有四篇一十六用,这十六用中便有一疗伤术,青玄命之曰:无碍他心通。

佛说,世间有六种自由无碍之力,分别是能身随意行之神足通、见无限形色之天眼通、闻六界喜乐之天耳通、了过去未来之宿命通、超生死轮回之漏尽通及知众生所想之他心通。

道释教义不同,却也颇有相互印证之处。青玄看来,通他心者,究其能者在于意念化极,能入躯体以窥奥义。

五月初一那日,梅远尘陪薛宁去真武观时,青玄预感自己与这个幼徒缘分将尽,便趁夜将点穴术、疗伤术、掌法、拳法、指法、腿法、身法七用尽数授与了他。

梅远尘天资之高可谓百年难遇,然,即便得青玄亲自授学,他潜心修习了一年半也未能贯通“斗转斜步二十三”、“了一剑法”、“贵柔小擒拿”等九用,要在一夜之间学完长生功余下七用,无异于痴人说梦。

何况“无碍他心通”乃是基于经络行气、易学医理诸学,修习难度在长生功一十六用中仅次于“斗转斜步二十三”,且毫无捷径可寻。这也是“无碍他心通”效用甚大,青玄先前却迟迟未授与他的根本缘由。

是以,他虽知梅思源身负内伤隐疾,却也不知该从何下手,实在是心也余而力不足。

适才见云晓漾行针帮父亲逼出体毒,梅远尘便在一旁暗暗下了决心,“此间诸事稍解,我当多花些时间修习师父授我的那长生七用才是,将来甚么时候说不得能派上用场。”

气行一周天,依梅远尘此时的内力而言并不难为,然,要引导梅思源体内真气绕体运行一个周天却要难得多,竟耗时整整一个时辰。

正如云晓漾先前所言,两股真气在体内相互挤兑,果然梅思源体内隐在各处的余毒逼了出来,只见先前云晓漾行过针的穴位上都渐渐析出了的血珠,只是比之先前脚上四穴沁出的要红泛一些。

“姑娘,我已行气一个周天了,接下来当如何?”梅远尘侧后问一旁的云晓漾道。

云晓漾也估摸着差不多了,正准备询问,不巧他竟刚好开了口,乃回道:“撤回真气即可。”

贺荆回到偏厅时,人已散去大半,其间却并未见到梅思源踪影,脸色不由得有些紧张,向余者问道:“大人去哪了?”

他相信胡郗微不会刻意跑来府上谎报敌情,此刻外边儿或许真有歹人欲对梅思源不利。此时夜已至,若自己大人脱离护卫出了府,实在是件极危险的事。

“贺荆,怎么了?大人刚刚疗完伤,去更衣了。”傅惩问道。

一听梅思源并未离府,贺荆脸色就舒缓了开来,回道:“前厅来了一个中年男子,自称是颌王殿下的故旧。他说有歹人欲对大人不利,他是奉世子之命前来佑护大人的。”

... ...

疗伤既毕,梅思源便下去更衣了,百里思随行在后,嘱梅远尘暂领云晓漾去了后厅。

后厅与膳厅是连在一起的,百里思之意自然是要留云晓漾在府上用晚膳了,毕竟受了人家好大一个恩惠。

“姑娘今日相助之恩,在下不敢或忘。唐突问一句,不知姑娘贵姓?”梅远尘躬身执礼向云晓漾问道。

云晓漾行针两个多时辰,早已身心俱疲,原是想立即回杏林堂的,只是百里思盛意拳拳挽留,她又实在不好却拒,也就跟着梅远尘到了后厅。

医者,惯用诊疾之法有四,分别是望、闻、问、切。

闻,自然便是闻病者身上散发出的味道。是以,行医者的嗅觉往往比常人要灵敏些。

才至后厅,云晓漾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菜香,自也就明白了百里思的想法,虽觉与自己一贯不留膳的脾性不对付,却仍是坐了下来。刚一坐下,便听梅远尘来问自己姓氏。

“我姓云。”云晓漾简言回道,“我为医者,医病疗伤乃是本分之事,无需言谢。”

“姓云?”梅远尘心中嘀咕着,“莫非这位云姑娘真是素心宫的人?”

便在这时,傅惩满脸急色行到了厅外,朝内轻声唤了一声“公子”。

“云姑娘,请稍候!”梅远尘见状,忙辞了云晓漾行了出来,低声谓傅惩道,“傅二叔,可是发生了甚么事?”

傅惩压着嗓门,轻声回道:“外边来了一个汉子,说是承炫世子派来佑护大人的,还说有人要害大人。”

梅远尘自然早知了赟王府的人要来锦州害自己父亲,他便是因此才赶过来的,是以,听了傅惩的话,他的脸上却并无讶异之色,倒看得出丝丝暖意。

他没想到,都城局势如此危难之际,夏承炫还会抽派人力来保护梅家。

“承炫,你待我终究与他人不同,这份恩情,我自然永生感念!”

见梅远尘听了自己的话,竟无愤恨不平的神色,傅惩便已猜到了一些始末,乃轻声问道:“公子,你先前便知道了,是么?”

“嗯。”梅远尘微微点了点头,正色道,“我原本是要去替义父扶柩返回都城的,还未出了都城便有若州徐家的人来报讯,说赟王府派了一队向阳黑骑来害梅家。我听了这个消息,才急赶过来的。”

傅惩气得咬牙切齿,叹了一口气乃问:“可知来的这群向阳黑骑是甚么实力?”

“尚不清楚。”梅远尘缓缓摇着头,皱眉回道,“只知人数有两百多。出城前,我曾与一队向阳黑骑擦肩而过,他们各个彪壮,比之寻常府兵要强悍得多。”

“天杀的贼人!”傅惩恶狠狠咒骂道。

他这句话由心而出,并未刻意压低嗓门,厅上的云晓漾也听得真切,不禁微微蹙眉。

“傅二叔,不如你去后院找我爹罢,总不好教人久候啊。”想着来客尚在前厅候着,梅远尘心里有些不安,乃谓傅惩道。

依着时下的惯俗,后院通常是主家女眷的住处,依礼,男仆是不可轻易去进去的。梅思源、百里思虽待府上仆从亲善,傅惩却还是先来找了梅远尘。

“好,我这便去。”傅惩说完,快步朝后院方向行了过去。

第二六九章 魑魅魍魉在暗处(二)

云晓漾终究没有留在盐运政司府用膳。

她到病患家中出诊,不论路途远近、家境贫富,向来是不留膳的。师祖妄无月曾对她说过,“与患不宜亲”,留膳、留宿皆为医者大忌。

是以,梅思源、百里思刚到后厅,她便执意辞行离府。夫妇二人见她神情果决,自也明白了些端由,不敢强行挽留。

得知有人在暗处要害自己,梅思源倒也不奇怪,只是担心他们认错了人,让云晓漾平白受了牵连,便嘱顾一清及梅远尘领一队人护送她回去。

“我先前倒没瞧出来,你内功好的很呢。”一行人离府走了两百余丈,云晓漾突然谓梅远尘,“却不知你是哪个门派的弟子?”

素心宫是传承四百多年的老门派,底蕴之深,江湖上少有能媲美的。云晓漾虽并不常在外走动,武林中有名的那些宗门、高人她倒也能认得七七八八,却如何想不出哪个宗门、高手有这样一个武功能到这个程度的少年弟子,是以,忍不住开口相问。

梅远尘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一时有些诧异,回过神后忙回道:“在下是真武观门人。”

青玄虽不允他说出自己师承,却并未禁他自称真武观门人,何况云晓漾对自己有恩,她既来问,梅远尘顺口也就说了。

“哦~~~”云晓漾停驻脚步,喃喃叹道,“原来如此!”

她与师姐云晓濛自小跟在师祖身边,除了学医、习武,也会听妄无月讲一些江湖上的旧事,“三、四十年前,师祖一直是天下第一高手,生平唯一的败绩记得她说就是输给了一个青年道士,那道士便自称来自都城真武观。这么说来,真武观在江湖上名声虽算不得多响亮,只怕底蕴之深比素心宫还要强悍几分。眼前这个梅家公子,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然论内功竟远胜于我,便是与师姐相较,想来也差不去多远,若非亲见,当真不敢相信。”

云晓漾疑惑得解,也就再不多问了。

梅远尘却对她的来历甚是好奇,这会儿趁机笑谓云晓漾道:“我在都城认识了一个武林中有数的巾帼高手,倒巧的很,她和姑娘一样,也是姓云。”

江湖中的顶尖高手历来多是男子,像妄无月那等冠绝武林的女子,千百年也仅此一例。时下江湖中能称得上绝顶高手的女子,唯云晓濛一人。

“你说的那女子可是素心宫主?”云晓漾奇问道,“你认识我师姐?”

素心宫的三代嫡传弟子皆是云姓,梅远尘说江湖中一位云姓的巾帼高手,自然容易猜到是云晓濛了。

“云宫主竟是云姑娘的师姐?”梅远尘笑道,“原来云姑娘当真是素心宫的门人。”

话匣子一开,梅远尘便一路将都城发生的诸事将给了她听,不知不觉,竟已到了杏林堂。

堂中灯盏皆明,几个粗衣打扮的老少男女正坐在其间,见梅府的人护送云晓漾回来,忙从座上起身,迎了出来。

“我到了,你们请回罢!”云晓漾站在檐下,回身谓梅远尘、顾一清道。

梅远尘想了想,还是提醒了一句:“云姑娘,近来锦州不太平,劝姑娘少往外走动。若此间事了,还是早些离开锦州为妙。”

他在都城见过那群向阳黑骑,自然知道他们武功不弱,倘使为恶,寻常人家哪里抵得住?

云晓漾见他神情凝重,想起后厅之上傅惩骂了一句“天杀的贼人”,又想,杏林堂距盐运政司府不过四里远,梅思源却执意派了一队人一路护送自己回来,其间缘由也就不难猜到了。

“嗯,这几日我便带门人回蒯州了。”云晓漾正色回道。

连梅远尘及盐运政司府都要严阵以待的敌人,她自也不敢小觑,何况那些宿州战事中的伤患也已医得差不多,是时候回天心洲覆命了。

“嗯,如此最好了!”梅远尘笑道。

言毕,向云晓漾及堂上众人执了一礼,再与顾一清等人朝回府方向行去。

... ...

胡郗微刚从盐运政司府回到暂时落脚的吴家胡同里那老旧院子,下属便凑近来报:“堂主,有人找上门来了。”

百微堂行事虽不能说滴水不漏,但也绝非大大咧咧,这么快便有人找到自己落脚的地方,胡郗微心里有些微微发怵,“对方甚么来历?”

“回堂主,对方自称是九殿的大师傅。”过来奏报的灰衣汉子轻声回道。

九殿?原来是九殿。

论寻人的功夫,九殿也是江湖上出了名的,胡郗微也就释然了,转念一想,“九殿找我们做甚么?”

行至厅上,果然见一面容干瘦的老者闭目端坐。

“你是胡郗微?”久无情陡然睁开眼,正色问道。

... ...

锦州城外的一家小酒馆,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女客。

她骑着高大黑马、穿着一袭黑衣,头顶着黑斗篷,脸上戴了黑面罩,一个翻身从马背跃了下来。

“给我做两个小菜。”那个女子在一张膳桌坐定,冷声谓行过来的店家道。

她的声音清冷,有着天然的威慑力。店家行到一半便老实折了回去,安排伙房起了灶。

她是恨红尘,九殿排第二的大师傅,恨红尘。

凌城斋中,张遂光已试出她的武功在九位大师傅中仅次于菩提心,且有种视死如归的坦然,便把她推到了大师傅第二的位置。

这些天,她已与菩提心一起处理殿中事务。

徐簌野找上门,让张遂光同意把武林会盟之地选在若州,张遂光是很不情愿的,只是迫于形势及声威,他又却拒不得。

徐簌野离开都城后,张遂光便派恨红尘一路尾随,并布好了哨岗盯着徐家的举动。若州诸事一完,她便马不停蹄赶来了锦州。

这是张遂光的安排。

一个久无情未必能镇得住场面,而他对百微堂又势在必得,是以,便让她忙完徐家的事便直往锦州。原本张遂光是想把菩提心派过去的,只是都城还有更紧要的事让他去做。几番权衡,恨红尘乃是最稳妥的选择。

恨红尘只要了两个小菜,店家却给她上了三个大菜。

恰好她也饿了,半盏茶不到便将饭菜吃光,留下一碇碎银便翻身上了马。

快到关城门的时辰,她要在关门前进城。

“啪!”长鞭狠狠抽在马臀上,坐骑吃痛,拔足朝城关方向奔去。

第二七〇章 魑魅魍魉在暗处(三)

听久无情说明了来意,胡郗微只觉眼前一暗,仿佛这一瞬间灯盏皆灭,万物皆虚。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简直是天底下最不可信之事。

然,久无情拿出了少主的亲笔信和异形印为证,又狠狠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认得夏承炫的笔迹,更认得百微堂的异形印。夏牧朝离开都城前便特地让他二人见过面,且对了信物及暗语。

久无情给他的信里有暗语,那方异形印也的的确确与自己手里的异形印是子母印,两者皆不可能造假。

只是,为甚么?胡郗微在心里不停地问:“为甚么?”

他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为甚么少主会做出这样一个抉择?”

是受胁迫么?

二人有约定暗语,少主若是受胁迫,自然可用暗语告诉自己。

是疑心梅思源变节么?

朝堂上下、市井内外谁不知梅思源乃大华清流,刚正耿直、忠勇仁厚!

难道是,少主将王爷遇害之事怪罪于梅思源?

不应该啊!赵乾明投敌乃是意外之事,王爷尚且没料到,梅思源如何能未卜先知?

“胡先生,世子让我转告你,梅府上下,鸡犬不能留!”久无情冷冷言道。

他的这句话像刀子一般扎到了胡郗微心间... ...

万念俱灭,不过于此。

四十二年前胡郗微才七岁,那年,他的爷爷,也就是胡凤举、胡凤年的亲爹——胡昭贤六十岁。

当时胡凤年虽已娶妻生子,也在领着四品朝职却并未另开府邸,而是与父兄住在了一起。

胡招贤做六十大寿那日,府上来了很多贺寿的人,胡凤举、胡凤年兄弟替父亲招待宾客,饮了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

第二日早上,胡凤年酒醒时,却发现妻子在房中横梁自缢而亡,独子胡郗微及妻子的贴身丫鬟也不知所踪。

办完爱妻的丧事的那晚,胡郗微又突然出现在了房中。

“是爷爷!是爷爷欺负了娘亲!素柔阿姨撞见了,便被爷爷打死了!爷爷又叫人把我绑了起来,这些天都关在一个很黑的地方。”胡郗微见到父亲,呜呜咽咽说道。

七岁的胡郗微亲眼见自己的爷爷奸污自己的娘亲,而一手带大自己的阿姨又被他数刀捅死。

“爹,娘亲呢?”... ...

“爹,娘亲呢?”... ...

得知真相的胡凤年悲痛欲绝,连夜带着胡郗微离开了胡家,终其一生,再未踏进胡家门槛一步。

“微儿,你要做个有良知,有血性的人,千万不要学爹... ...”

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教诲,胡郗微心里疼得厉害。

良知... ...

血性... ...

“恕难从命!”胡郗微从座上起身,冷言辞道,“我敬重梅思源为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去杀他。”

他刚刚才从盐运政司府回来,半刻钟之前他还对梅思源说,自己带来四百多人,无论如何也要护他周全。

现在好了,这个人居然转身便拿来了少主的密信,让自己去杀梅思源。

“可笑!真可笑!”

久无情脸色一冷,嘿嘿笑道:“你或许不知,你们走后没多久,颌王妃便自尽了。”

胡郗微脸色一颤,吞了吞口水,努眉问道:“颌王妃当真自尽了么?为甚么?”

“我家殿主手里有一份东西,这些东西足可让颌王府扳倒赟王府。我们殿主愿意奉上这份东西,不过,作为交换条件,梅府上下必须死绝。”久无情笑着回道,“颌王妃用自己的死,逼你们家世子做了这个交易。”

他的脸干瘦如柴,眼窝深陷,笑起来倒像是干尸一般,既可怖又恶心。

见了他的笑,胡郗微觉得恶心,觉得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原来是这样... ...

原来这是一桩交易,而梅府上下几百条人命只是这桩交易的筹码。

原来... ...原来颌王妃用自己的命逼少主给王爷报仇。

这样做值当么?胡郗微不知道。

但他总算知道了,少主开始是不同意的,是他的母亲用自己的命逼他做了这个选择。

“为甚么偏偏落在我身上?”

... ...

梅远尘回府后径直去了后厅,他知道爹娘肯定在那里候着自己。

“尘儿,送云姑娘回去了么?”百里思笑着问道,一边说着,一边拉着他往膳厅行去,“来,云婆做了好些你爱吃的菜。”

半年前,盐运政司府便屡遭暗袭,她与梅思源皆做了赴死的准备,不想柳暗花明,不仅自己的爱子回来了,甚至还带来了真武观的一众道士。

此外,皇上又派了五十名神哨营过来,自那以后,府上便太平了下来。

对她而言,这些相聚的时日都是赚来的,得一日欢快,也是心满意足。

虽说又有人想来害自己夫君,好在颌王世子已派了四百多精锐过来,于她而言,无论生死足慰平生。

梅远尘行到膳厅时,见海棠正在张罗,她的手边放着一坛酒。

“尘儿、海棠,今儿我们一家坐下来好好吃顿饭。”梅思源行到主位坐下,笑谓二人道。

夏牧朝死后,他一直有股伤感、遗憾郁结于心,昨夜梅远尘回府,瞬时让他欢喜了起来。

人生至苦骨肉离,人生至乐久别聚。

“尘儿,你也长大了,倒是可以喝酒了。”梅思源笑道。

转眼间,自己的独子也十七岁了。

依大华民律:女子十五可嫁,男子十六可娶。梅远尘已满十七,到了娶妻的年龄,自也算成人了。

梅远尘笑道:“爹,在都城时,我和承炫、颂我、薛宁他们已喝过几次酒呢。”

致知堂中,梅远尘与公羊颂我、诸葛星辰、薛宁等人最是交好,得空之时,几人便会聚上一聚。好友相聚,自不会光吃饭菜,不饮佳酿,梅远尘也就跟着学会了喝酒。

“好,我们父子今晚也喝上几杯。”梅思源笑道。

... ...

膳毕,梅思源把梅远尘拉去了书房,百里思则拉着海棠的手到院中散步。

秋桂开,香满园,月照枝影疏。

“海棠,我正想着托人送你去都城呢,没想到尘儿竟回来了。”百里思拉着海棠的手,柔声道,“待尘儿回都城,你便与他同往,和承漪郡主一起,把婚仪给办了罢。”

第二七一章 魑魅魍魉在暗处(四)

任清溪郡察司时,政务不如现下这般繁重,梅思源倒时常会找梅远尘谈上几句。自赴任锦州以来,父子二人倒不曾好好坐下来聊过。

“尘儿,你这两年变化可真不小。”梅思源笑道,“你性子温润,又不爱习武,原本我和你娘都担心你在都城会受了委屈,想不到你不仅能结交这么多同窗好友,还练成了一身厉害的武功。呵呵,现下却变成了你佑护我们了。”

当时梅思源离开颌王府时,梅远尘尚是一个懵懂、手无缚鸡之力的稚童,任谁也料不到他能有今日的转变。

每每想起爱子所为,梅思源心间都会泛起丝丝欣慰。

“不能陪在爹娘身边,孩儿没有一日不想你们,好在有海棠、承炫、漪漪相伴。”梅远尘轻笑着回道,“我的武功尽是师父亲传,不过五月初一之后我便再未见过师父了,也不知他老人家云游去了哪里。”

梅思源想,知自己有难,真武观能派出这么多门人前来佑护,可见孩儿在师门定然是十分受宠的,不由地对这个素昧平生的青玄多了一丝感激。

“这一年多来,我与承炫朝夕相处,可谓情同手足,爹你是不知道他待孩儿有多好!”梅远尘笑着说起了夏承炫,“除了爹、娘、海棠,想来便属承炫待我最好了。”

梅思源点了点头,轻轻叹道:“尘儿,你也知道世子对你好极。做人当有情义,人家待我们好,我们便要加倍待人家好。你知道么,眼下颌王府是前所未有的危难?”

听父亲说起此事,梅远尘脸色一黯,微微低下了头,轻声回道:“孩儿自然知道。”

他虽涉政不多,却也看得明白:赟王府一家独大,夏牧炎登基在即;而义母令承炫立了毒誓,五年之内必须手刃仇人;颌王府上下已认定,夏牧炎便是义父遇害的幕后主使,而他一旦登基,承炫便报仇无望了。

且夏牧炎既如此得势,未必不会趁热打铁,一举灭了三大王府,一劳永逸。

念及此,梅远尘心思沉重,只觉连呼吸都不畅快。

听了爱子的答复,梅思源也并不再赘言,只是轻轻叹着气,再伸手轻轻拍着他肩,温声道:“尘儿,此间有百微堂的四百多人和府上这三百多人,任谁也害不了爹娘。眼下正是颌王府用人之际,你安心回都城罢!世子在危局中孤军奋战,你我于心何忍?”

承炫... ...

想起夏承炫的处境,梅远尘如坐针毡,恨不得立马飞到都城去。然,他既知晓赟王府派了人来害爹娘,心中又实在放心不下。

心往两处,苦无分身之术,所谓顾此失彼,或许便是如此。

“相较于我,夏牧炎自然更看重颌王府。他既能派出那么多死士来锦州,自然也能派更多的人去害世子。此人处心积虑地争这个皇位,定然是做了周全的考量。我甚至怀疑,他派人来锦州,要害我是假,欲把百微堂及你调离出都城是真,说不准,世子已中了他的奸计。”梅思源皱眉谓梅远尘道。

调虎离山?

声东击西?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梅远尘顿时觉得双耳突然嗡嗡作响,嘴里喃喃叹道:“承炫、漪漪... ...”

这会儿他也醒悟了过来,“的确,爹说得没错。赟王府所图乃是至尊霸业,派这么多人来害梅家实在有些说不过去,莫不成夏牧炎真的使了‘调虎离山’之计?”

“尘儿,事不宜迟,明一早你便动身回去罢,或许还能帮上忙。”梅思源正色道。

... ...

行了百十步,百里思便拉着海棠去了院中的凉亭里坐定。

“你与尘儿的婚事,是王爷亲口许过的。”百里思轻声谓海棠道,“眼下王爷虽然不在了,这婚约颌王府定然是会认的。且你与漪漪情同姐妹,一并嫁给了尘儿也好作伴。”

海棠低着头,抿着嘴,双手拨弄着发梢,脸飞双霞,羞得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百里思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我也没想过承漪郡主会和尘儿生出情愫。你也清楚,颌王府对梅家实在是至情至义,你也莫要生出了怨尤... ...”

“夫人,海棠没有!”听百里思担心自己吃醋,海棠急忙回道,“承漪郡主待公子和我都是极好的,我感念尚嫌不够,又怎会心生不忿?”

她抬首间,正见百里思笑意岑岑地看着自己,乃知是夫人故意相激,不由难为情地笑了起来。

“现在肯说话了?”百里思呵呵笑道,“尘儿明日应该就要回都城了,你便随他同去吧。”

... ...

“爹,我不想让海棠随我一起去都城。”梅远尘摇头道。

梅思源皱了皱眉,却并未开腔问。知子莫若父,他当然知道梅远尘是不想让海棠与他共赴险境。

“孩儿既怜她、爱她,自不能让她与我一起回去。”梅远尘轻声道,“在都城,我还要分心护着承炫,实在不想海棠有甚么闪失。”

在他看来,此时的盐运政司府反而是比都城的颌王府要安全的。

此间有云家父子、傅家兄弟及真武观的二十名师兄、师侄,加上五十名神哨营、两百多衙门的府兵和护卫队,此外还有百微堂的四百多人,论防卫,盐运政司府的确丝毫不弱于颌王府。凭两百多向阳黑骑,梅远尘相信,是不可能冲到府内的。

“此事,还是让海棠自己拿主意罢。”梅思源沉声道。

梅远尘想了想,轻轻应了声“嗯”。

... ...

久无情回道九殿的落脚处时,见一装服与自己一样的人背身站在厅中。

走近一看,乃认出是恨红尘,不禁奇问道:“恨红尘,你怎来了?”

恨红尘转过身,冷声回道:“殿主担心你压不住场面,让我过来坐镇。”

她这话说得干脆、直接,却有些伤人,然她排在大师傅第二,而久无情列第七。

久无情虽然心中不快倒也没说甚么,转身便走了开去。

第二七二章 十七年红尘往事

都城里年纪稍长者,多半都还记得十七年前的那场大雪。

据当时的百岁老人感慨,“我活了一百年,也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可见,那年那场雪的确是极其罕见的。

那年十月底,天气就变得格外的冷,次月初开始下起了雪。这一下便是整整三个月,都城方圆数百里都是皑雪茫茫。

城郊的积雪厚达半丈余,不知压塌了多少房,更不知冻死了多少人。只是印象中,雪融之后,满都城几乎都见不到乞丐了。

十一月十一亥时,一幢几乎被雪埋掉的木屋里面先后传出了两声小孩的啼哭声。

“娃儿爹,你掌个灯来,我瞧瞧是男娃还是女娃。”黑暗中,一个女子有气无力说道。

雪已接连下了有旬,且不知甚么时候能停,家里的存粮眼见已是不多了,她虽临产在即,这些天也从未吃过一顿饱饭。

这会儿刚刚生产完,更是虚脱得几乎支不起身子。

一个汉子絮絮叨叨的声音陆陆续续传来:“这个时年,生男生女有甚么差别?难不成还指着男娃子养老送终?呵呵,贼老天可没那么好的心思,巴不得我们早些死。”

女子轻声劝道:“娃儿爹,莫说这样的胡话,当心老天爷听见了。这些天苦了你了,明儿一早,我能下床了,咱们就去山里掏点吃的,可莫要这般丧气。”

汉子重重叹了口气,缓缓爬了起来。

“啪”,火石相激起了火花,却没能点着油灯。

“啪!”、“啪!”“啪!”... ...

接连试了几十次,油灯还是没点起来,汉子无奈叹道:“想是火石受了潮,打不起火了。”

说完这话便爬上了床,轻声道:“娃儿娘,我给你剪了脐带罢?”

这对双胞胎之前,夫妇二人已生过四胎,两男两女都在隔壁房里挤着,于这些生产的秘事,他倒清楚的很。

“是两个女娃子。”汉子往两个婴儿胯下摸了摸,轻声叹道,“有奶么?给娃子喂口奶罢。唉,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在,又是在这样的时节,前世也定是两个作孽的人。”

... ...

天微亮,女子便爬了起来。

昨夜喝了一点奶后,双胞胎姐妹屎尿不断,把她污了一身。

洗净换好了衣裳,见丈夫已给两个奶娃包好了襁褓。

“真是两个有灵气的娃儿!”汉子看着床上的两个女儿,含泪叹道,“你们若是生在好一点的年景,该多好!”

家中存粮不过四、五十斤,那是一家八口过冬的全部倚仗,这才刚入冬,难熬的日子多着呢。

生而难养,让这位朴实汉子的心像是被刀扎。

“大娃、二娃,你二人要看住三娃、四娃,可不要乱跑。”女子轻轻摸着几个子女的脸面,柔声交代道,“爹娘出去给你们找吃的,你们在家里要乖乖,好不好?”

“嗯,娘亲,你们要早些回来,我饿!”一个八九岁的女娃子低声回道。

“娘,我也饿了。”二娃跟着唤饿。

站在门口的汉子高高仰着头,竭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老天爷,昨夜是我嘴贱,你要怪罪就怪我罢。求你保佑我的妻儿平安度过这个寒冬!”

刚生的双胞胎,女子倒不甚担心,她们还小,放在床上顶多也就是饿得哭闹,不至于乱跑惹祸。

“娃儿娘,趁早出门罢,也好早些回来。”汉子沉声催促道。

... ...

汉子行在前,女子行在后,缓缓向远处的深山行去。

这个时节,山下的吃的已经被找光了,二人只能去去深山里碰碰运气。

运气好,或许能抓到一只獐子或一只麋子甚么的,那一家人便可吃上七八日的饱了。

只是,进山还有三十里的路。这在平时也就是两个时辰的功夫,眼下积雪齐腰,实在寸步难行,也不知甚么时候能到。

夫妇二人也是饿着肚子出门了,行到午时便已精疲力竭,眼看,离山还有几里远。

“娃儿爹,你看!你看!”女子突然矮下身,指着两百丈外,轻声谓汉子道,“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一群獐子?”

顺着女子手指的方向,汉子努眼看去,依稀见到山凹中有物事在动着,却分不清究竟是何物。

“走!走近些看看!”汉子拉上女子的手,一步一步在前开路。

一百五十丈... ...

一百丈... ...

“是獐子,是獐子!”汉子虽竭力压低着嗓门,却仍听出了他“绝处逢生”般的喜悦。

这时,他已取下后背上的斧子,女子已握紧了手里的柴刀。

能在这里见到一群獐子,已是上天送给他们的大礼,能不能收下,便看他们自己如何把握了。

他们必须打到獐子,只有打到獐子,他们一家才能熬过这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想到这里,汉子和女子都死死攥紧了手里的铁器。

五十丈... ...

二十丈... ...

“昂~~~”突然,凹口旁传来了几声低鸣。

是狼!夫妇二人都辨出了那声音,的确是狼。

汉子回头看了看女子,见她对自己摇了摇头,“娃儿爹,等一等。”

果然,狼群出动了,汉子数了数,有五头,正从五个方向包抄过来,其中一头狼甚至离他二人不过数丈远。

狼毛皆白,隐便不刻意隐着身形,数十丈外也极难发现。

那是头狼,它在汉子面前驻足,与他对视了数个呼吸,似乎在警告二人,莫要夺食。

那匹狼身形高大,却也瘦的皮包骨。果然,灾年不仅百姓受苦,连山里的畜生也跟着遭了秧。

头狼从汉子身旁慢慢走过,突然加速,朝低处的獐子群奔去。余那四狼见首领已动身,也及时冲了下去。

这时獐子群才反应了过来,想要跑开,却行不得快,转眼间已有三、四只獐子被咬死,好不容易逃到半坡,却被冲下来的四匹狼一个个收拾了。

“娃儿娘,走,就现在!”汉子舔了舔干裂的嘴,沉声谓女子道。

女子也知道,这是最好的时机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也就不敢犹豫了。虽然心里怕得要死,却也紧紧握住了柴刀,跟在丈夫身后朝狼群逼近。

“昂~~~”、“昂~~~”

狼群发现二人慢慢靠近,发出了一声声狼嚎,显然实在警告他二人。

女子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噗通!噗通!”狂跳着。

“喂!”汉子对着头狼吼道,“你们也吃不了这么许多,见者有份,我们只要三只獐子,余下的归你们!”

五狼围成一个圈,把二人围在了正中,各个龇牙咧嘴,随时准备发动袭击。

其中一匹狼矮着身,慢慢靠了上来,突然往汉子腿上扑去。

抡起斧子照着它肚子劈去,在开腰腹间开了好大一个口子,内脏也流了出来,眼看是活不成了。

“昂~~~”、“昂~~~”

四匹狼见状,皆仰天呼嚎,呜呜然如泣。

头狼转过身,刁起一直獐子就跑,其余三狼有样学样,皆叼着一只獐子跟在了它后面。四狼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二人的视线中。

“娃儿娘,快,用绳子绑好,赶紧拖回去!”汉子长吁一口气,大声谓女子道。

回来虽拉了四只獐子,二人却比来时行得快,天还未黑便赶了回去。

血迹... ...

离家两里处,女子发现了雪地里的血迹。

再行了百余丈,又看到了几块碎布条... ...

女子瞬时感觉腿软了,从心凉到了脚——那些碎布条和二娃身上穿的衣裳是一样的。

“啊~~~”

女子丢下身后的獐子和丈夫,疯了似的往家里跑。

一路上,有头发,有碎布条,有... ...她回到家中时,房门开着,却再也没有了大娃、二娃、三娃、四娃的身影。

是狼,是那群狼!

按往年,狼进村子也只是叼些鸡、鸭、鹅、狗、猪之类的畜生,倒没怎么听过有叼小孩的。

狼很聪明,伤畜不伤人,人便不伤它。

然,它们今日却吃人了,且一吃就是六个,这显然是一种报复,狼群是在报复他们二人。

二人的足迹,从山里一路连到家,狼群放下獐子后,顺着足印很快便找到了这里。

听到门口的动静时,四个娃子还以为是爹娘带了吃的回来,没想到,进屋的是一群阴森可怖的恶狼... ...

“我可怜的娃儿呀... ...我可怜的娃儿呀... ...”

汉子拉着獐子回家时,见女子坐在地上哭喊着,心里早已有了预感,痛得几乎昏死过去

不想,这时屋里传来了几声哇哇的哭声。

四匹狼进屋时,两个襁褓中的娃儿已哭累睡着,并未发出半点声响,竟得以逃过一劫。

只是那日后,女子便疯了,整个痴痴傻傻,除了喂奶,甚么也不会做。

汉子身体每况愈下,春后便觉得自己不行了。便趁着赶集的日子,把两个娃子抱进了城。

那一日,他亲手把自己的两个女儿送到了两个路人手上。

那二人,一个是黑衣中年,一个是白袍贵妇。

第二七三章 政司府中团圆宴(一)

早膳向来不是正餐,安咸盐运政司府的膳厅上却摆了三席。鸡鸣天微亮,百里思、云婆便领着筱雪、百灵、水灵及两个妈子在伙房忙开了。

今是七月初七,乃是七夕节,再有月余就到中秋佳节。难得今日府上人聚齐了,干脆两节齐过,提前吃了那顿团圆宴。

傅家兄弟、云家兄弟本来也是要去伙房搭手的,却被百里思撵了出来,“去厅上候着,庖厨里的事,你们哪里懂得?怕是越帮越忙。”

“白泽,你把长生给我抱一抱罢?”梅远尘心里痒痒,搓磨着手掌,笑谓白泽道。

“呵呵,有甚么不可以的。”白泽笑道。说完,把襁褓轻轻交到梅远尘手中。

“公子,何至于这么小心?没有那么娇贵的。”白泽见他兢兢业业的样子,忍不住笑着打趣。

只是这娃子似乎天生安静,梅远尘怎么逗也不笑,一直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把傅长生还到白泽手上后,梅远尘又从海棠怀里接过梅新月。一回生二回熟,有了前面抱哥哥的经验,这会儿就从容多了。

“白泽,瞧见没?新月朝我笑呢!”梅远尘欣喜异常,抬头笑道,“傅二叔,你刚才瞧见没?新月对我笑呢!”

梅远尘食髓知味,逗得越发起劲了。一时间,后厅之上笑声不断。

刚刚尹成惠奉百里思之命去请他们来膳厅用早膳,三人才知梅远尘今日便要回都城的。

云鸢忍不住叹道:“唉,辈分全乱了,全乱了。”

湛通、湛成、湛觉中以湛通最年长,已年过甲子,比云鸢还大两岁,四人自然算是平辈。

然,梅新月已过继给了梅思源,乃是梅远尘正儿八经的妹妹。梅远尘与湛通等人是同门师兄弟,依着这一层,梅新月自然也是跟湛通等人平辈。

“小师弟,还不及找你好好切磋切磋武功,你便要回都城了。”湛通一脸的遗憾,两个呼吸后又转而笑了起来,叹道,“此刻只怕你已胜出我一大截了。”

见小师弟只是笑笑不应,湛通收起笑脸,正色谓他道:“小师弟,遇着难事不要忘了你还有师门。倘使你真遇到了甚么事,大可以去找掌门师弟和湛为师弟。真武观虽不参与朝廷之争,却还是能护门人周全的。”

“师兄,这是朝堂政争,乃是梅家的私事,自不能牵连师门陷入两难之境。”梅远尘轻声回道,“放心,我自不会鲁莽行事。以我现在的武功,谁想伤我、害我也不容易了。”

云鸢行到他身边,拍着他肩,轻声道:“公子,此行凶险,一定要多保重。时刻记着我们这一大家子都在这里牵挂你,你武功虽好,遇事也不能逞强。”

“嗯,云爷爷,我理会得。”梅远尘强笑着回道。

“公子,筱雪肚子里也有娃儿了。你也晓得我认不得几个字,这娃儿的名可等着你回来给他取呢。”傅愆接过话茬,笑着对梅远尘道,“呵呵,听云叔说,水灵也有孕了。”

云鹞尴尬一笑,也不知答希望自己先有后,还是梅远尘先有后。

其时,人三十而殁,不算早夭;四、五十殁,已是正寝;年及甲子,可谓高寿;古稀而亡,当办喜丧。

梅远尘笑了笑,清声道:“自然是鹞叔先有娃了!”

他昨夜虽祛了体毒,却未能尽除。云晓漾临行嘱托,要他今一早起来便用几味药材泡澡,到这会儿才算泡够了时辰。

第二七四章 政司府中团圆宴(二)

聚乐少、离愁多,人生不如意事,十常七、八,能苦中作乐也算一种大智慧。

意念难越千山,聚散离合向来是由缘由不得人。

受了夏牧朝多年恩情,眼见少主临此困境,依梅思源的脾性,自不能坐视不理。百里思虽心有几分不情愿,也只得让梅远尘返回都城,助夏承炫一臂之力。独子此去必定凶险,为人母者,担忧尚且来不及,哪里还有半点喜意?

只是 ,事既如此,她已无力改变,干脆便张罗起了这顿临行宴。

膳厅之上摆开了三张束腰八仙桌,几个老妈子正往此间端来碗碟。

“此间皆是梅府亲友,难得今日凑得这么齐,大家一起吃顿团圆宴罢。”梅思源行到正中,朗声笑道。

言毕,引着众人落了席位。

上座之上是梅思源、百里思、云鸢、云婆、湛通、湛成、湛觉七人。另有一座原是留给胡郗微的,只是他推辞未来。

左座之上是梅远尘、云鹄、云鹞、海棠、百灵、水灵、白泽、筱雪八人,其中白泽和海棠分别抱着傅长生和梅新月。

右座之上乃是傅惩、傅愆、贺荆、尹成惠、薛壬谟、顾一清、翟开及神哨营佐蔚林觉明八人。

林觉明虽是受了皇命领着五十名神哨军来此佑护梅思源,然,数月来他殚精竭虑,事事尽心,比之云、傅两家也并不逊色多少。此间宴请既为饯行也为感恩,自当有他一席。

三张膳桌上各摆了十二碟菜肴,梅思源祝了酒,众人便吃喝了开来。一时厅上有说有笑,好不热闹喜庆!

... ...

距盐运政司府不到三百丈的一进老旧院落中,胡郗微站在屋檐下,手里紧紧握着久无情送来的那封密信。

“梅大人,你我交心互敬,胡某本不敢相负。”胡郗微哀声叹道,“然,主命难违,天意弄人啊... ...在下知你不舍者,唯爱子尔,也只能遂你此愿了。望来生,你我再不为敌。”

昨夜,他登门拜访,与梅思源畅谈许久,知其才、其德、其情皆属当世一流,心中生起相见恨晚之意。原以为二人能成知己,共谋一番大事,不想此间竟陡然生出如此巨变,实令他猝不及防。

一早,梅思源便遣薛壬谟来请他赴府上用膳,胡郗微只得借口推辞。

他哪里敢去?哪有脸去?

“堂主,行头都置办好了。”一个灰衣汉子从院中行了过来,躬身报道。

胡郗微点了点头,轻声吩咐:“叫兄弟们都换上新服,就地待命。”

置换行头这种行径虽是掩耳盗铃,却也好过堂而皇之杀入盐运政司府。他不想也不敢让梅思源知道,要害他的人,竟就是自己这些声称要护卫他周全的人。

“带着怨气死去的人,是不能转世投胎的,将化作厉鬼,游荡在阳间... ...”若梅思源知道,来害自己的竟是百微堂的人,他一定会很痛、很恨、很怨。

胡郗微希望这个秘密,永远无人知晓。

... ...

恨红尘昨夜竟难得没睡好,做了一宿的梦。

一场梦中,她依稀见到一对老夫妇。那对老夫妇离她三、四丈站着,两人额眉紧锁,嘴里不停地说着甚么,她却半句也听不到。

另一场梦里,她又梦到自己似乎变成了一条红鲤,在一汪浅水中游弋着。虽未见着,她却能感觉到在这汪水里的某处,有一个“自己”悄悄打量着自己。

恨红尘很少做梦,上任菩提心曾说过,她注定是个无情的人。

“你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命格,会克死所有与你亲近的人,这一生注定孤苦,情无所依... ...”

上任菩提心是一个相士,十七年前的初春把她带到了九殿。

通常,九殿的人不会从外间带婴儿回来,他们更喜欢三、四岁的孩童。毕竟,婴儿不易养活,照顾起来也麻烦得多。

菩提心说,那是缘。

尘世浩瀚,自己能在路上遇着她便是一缘;她的命格为百年不遇的天煞双孤星又是一缘。天煞双孤这种命格于相命者而言,有着魔一般的引力。因此,他破例把她带了回去,这些年一直放在殿里悉心照料。不仅教她识文断字,还将一身武学尽数相授。

论缘宜,二人乃是师徒的情分。

当然,九殿是没有师徒关系的。菩提心是大师傅,她是一个“稚士”,长大后是要做杀手的。

她第一次执行任务,是随菩提心去雪国无恙山杀净庭山庄庄主殷无垢。

天下最名贵的十种药材,有两种仅产于雪国极北的无恙山:华容雪莲及黑血参。而无恙山所出的华容雪莲及黑血参,又有七成进了净庭山庄,是以,殷家多年来一直都是雪国首富。

有人找上九殿,出高价买殷无垢的人头。

她把殷无垢的人头带了回来,菩提心及五十几名死士却永远留在了雪域。

交人头覆命的那日,她也是做了一宿的梦,便如昨夜一般。

... ...

膳厅之上,众人虽各有心思,却皆不表露,放肆吃喝着。

海棠、白泽、筱雪几个女子虽不善饮,席间也跟着频频举杯。梅远尘担心她们醉酒,便拿来了水壶,往酒坛里兑了半坛热水。

今日倒真奇怪,此时早已“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却无人露出醉态,难怪世人会说“离别酒,千杯不醉人”。

杯盏尽,盘碗藉,意兴阑珊声渐息。无酒作掩,情何以饰?

想着,一会儿梅远尘便要离府而去,不知何日重逢,百里思情难自禁,双眼通红离了席。傅惩、白泽等人也皆是一脸的不舍、无奈,陆陆续续回了各房各院。

“公子,你来我房里罢,我有东西送你。”海棠双颊酡红微露醉态,低声谓梅远尘道。

言毕,径直往后院行去。

梅远尘觉得胸口如压着大石一般的难受,紧紧跟在了她身后。

海棠的卧房在后院最外,行不过二十个呼吸便至。

“吱呀~~~”一声,梅远尘顺手关上了门,身形还未转过来,便感觉自己被紧紧抱住。

第二七五章 福祸来时悄无声(一)

七月初七乃是乞巧节,于闺中女子而言,这一日可比新年还来的重要。

男女之防历来是大防,未出阁的女子,身边若无亲眷陪同,是决不可随意出门的。千百年来,无论贫贱富贵、市井豪门皆严守着此礼。

乞巧节还有另一个说法,叫女儿节。一年中只有这一日,女子可以跟父母告请出门,却无碍于礼教。

都城的街街巷巷人潮如织,妙龄少女的欢笑声不绝于耳。夏承漪行走其间,却感觉着从所未有的孤独,仿似,自己已被世间遗弃一般。

早起到娘亲的灵堂前跪守了两个时辰后,夏承漪便行出了颌王府。此时,夏承炫、杜翀已进了皇宫,褚忠去查夏牧朝的死因尚未回来,府上根本无人拦得住她。

何况,今日是乞巧节。

都城虽大,夏承漪去过的地方却没几个,最远便是城西柳竹林了。那日,若不是有梅远尘、獬豸等人佑护,她多半是要被何瓒派去的刀客掳走的。

“柳竹林?”

夏承漪想起了柳竹林,想起来柳竹林的燕尾塘。

论散心,这里哪里比得了燕尾塘?

她骤然停下了脚步,转身走向身后的一个面容粗犷的灰袍汉子。

“饕餮师父,我想去柳竹林。”夏承漪行到他跟前,轻声道。

中年汉子点了点头,回了句“我去安排”,便消失在了人海中。

饕餮走后,另一高大老者跟在了夏承漪身后,那是颌王府上另一位高手:华方。

胡凤举、胡秀安父子就擒后,都城的执金卫便被夏承炫拆分了开来,派到各街巷,以威慑四方。而宫防则由二十八府府兵及神哨营暂领。

夏牧舟是神哨营主将,端王年轻时也曾首领神哨营多年,神哨营可谓是端王府最大的倚仗。只是,神哨营乃皇亲卫队,不参与政争乃是神哨营内部传承百年的铁制,大华自开朝以来,便从未听过有神哨营党附。

这也是端王从来没有想过用神哨营对付执金卫的原因。

夏牧炎夫妇自尽后,赟王派便做鸟兽散,已是名实皆亡。原本夏靖禹是不甘心捧夏承炫上位的,在他看来,贽王虽死世子还在,夏承灿才是皇位的最佳人选。他多年来受尽贽王府恩德,眼下正是报恩的不二良机。

只是,夏承炫也早有提防,马笃善所部一撤离,杜翀便派人去了城南白鹤观,把秦胤贞等人径直接去了颌王府。

主母被人拿住,夏靖禹徒叹奈何,只得老实交出了兵权,随端王、冉杰庭、秦孝由等人一起进了皇宫。

铁打的子民,流水的皇帝。

都城百姓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这才两日,便将先前发生在城内外的恶战都抛诸脑后了。

“郡主,眼下多事之秋,可不能在外边待太久了。”华方守在她身边,一脸疼惜地说着。夏承漪还未出世他便来了颌王府,是真正的看着她长大的。

府上十大护卫中尽梼杌、浑敦、穷奇三人有子嗣,其余七人却是终生未娶,众人向来把两位少主当成了自己的孙辈。

自夏牧朝的死讯传回来后,颌王府便恶事不断,夏承漪已瘦了一圈,整个人都是沉沉郁郁的,华方看在眼里,心间也是止不住地疼。

夏承漪苦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答他。

“华方师父,哥哥是做皇帝了么?”沉默许久后,夏承漪突然问起。

华方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有些奇怪地笑了,回道:“这个... ...我也不好乱说。不过,赟王已经伏法,世子也带着诸位大臣进了皇宫,想来这事当不会出甚么岔子了,登基是早晚的事。”

至此时,他犹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颌王府夺储最大的倚仗便是夏牧朝的“智”,任谁也不会认为失去夏牧朝的颌王府还有夺储之力。便是在这种谁也想不到的境况中,夏承炫实现了绝地反击,不仅拿下了赟王府,甚至连皇位也几乎收入囊中。

谁曾料到?

谁敢想象?

但十八岁的夏承炫当真做到了。

“呵呵,我已经两日没见哥哥了,还不及跟他道一声恭喜呢。”夏承漪勉强笑道,心里却暗暗自苦,“父王、母亲皆不在了,他又远在千里外,哥哥忙着家国大事也顾不得我,世间还有比我更可怜之人么?”

华方眨了眨眼睛,轻声叹道:“世子谋得善果,王爷、王妃泉下有知,也该能安歇了。”

二人正说着,一对麒麟辇赶了过来,打头的乃是应声及饕餮。

“郡主,上辇罢!”饕餮跳下马,轻声谓夏承漪道。

想着能到柳竹林去散散步,夏承漪总算有了一丝喜意,应了声“嗯”便进了辇。

数百人浩浩荡荡护着四辇转道向西。

... ...

旭日当空,一骑向东疾驰。

早膳后,梅远尘便辞了府上众人,头也不回地策马东行。

都城来锦州的路上,梅远尘所骑乃是颌王府的备马。虽也彪壮,却并不善远行。第一日尚能行八百里,次日却只行了七百余里,到了第三日更是行不过六百里,至锦州城外时已累得几乎倒毙。

都城局势于颌王府极为不利,梅远尘此番回去,比前次要紧急得多。是以,梅思源一早便遣人到锦州驻地军营,向郭子沐要来了一匹军马。

军马历来是军中重要的资财,比寻常的步卒还要金贵。锦州驻地军营有驻军三万,军马却只有四千五百,梅思源要来的便是其中最骠壮、脚力最好的那匹,也就是郭子沐的坐骑。

夏牧仁的死讯早已传到了锦州,何厚棠、郭子沐失了靠山,行事自然就要内敛许多。别说梅思源只是开口要他的军马,便是再向他提些苛刻的要求,郭子沐也只得照办。

当然,历经宿州之战后,郭子沐心中对梅思源也是极佩服的。把自己的马让给他,倒有九成出于心甘情愿。

“黑风!郭将军说这匹马叫黑风。”衙兵把马牵来时,是这样对梅远尘说的。

“黑风?”梅远尘笑了笑,赞道,“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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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六章 福祸来时悄无声(二)

段儒然原是都城学监的监生,家境殷实,段家在城南何家巷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人家。

自三月初一在燕尾塘见过夏承漪后,他便在附近买了一间农舍,带着两名小厮住下。

自那日起,他像丢了魂一般,整日往返于河塘堤岸的栈道,再也没有去过学监。

“如此绝色佳人,实在百年难有。儒然得见一面,已耗尽三生之幸。若能重逢,便是罚我十世堕入畜生、恶鬼道,也毫不吝惜... ...”

然,天涯路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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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七章 福祸来时悄无声(三)

整整一个下午,段儒然都亦步亦趋跟在夏承漪身后,既不敢逾越半尺,也不敢稍有落后,“恭而不阿,敬而不谄”,实当得“君子”二字。

他先前跌那一跤着实不轻,虽已用衣角拭去了血渍,浮肿淤青却一时难消。

怀着自惭形秽的心思,段儒然不敢挡在夏承漪视线之内,唯恐唐突了佳人,使其不乐。

可离得远了,又怕佳人身影转瞬便逝,再无迹可寻。

是以,夏承漪行快些,他便行快些;夏承漪行得缓了,他便慢下脚步,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三尺余的距离。

“我要回去了。”夏承漪停下脚步,转过身轻声谓段儒然道。

在心伤烦闷之时有这么一个陌生人伴着自己,说到底,她还是怀感激的。这个陌生人不同于府上的护卫、府兵、婢女,一路上只是跟着,绝无半句赘言,夏承漪并不觉得叨扰。

此时已是黄昏近晚,到了与华方约定回府的时候。

虽已过去两个多时辰,段儒然却仍沉浸在天降深恩的迷醉中,骤然听夏承漪辞行,脸色瞬时黯淡了下来。

“姑娘,还... ...还不知贵姓芳名?”他鼓起勇气,执礼问道。

夏承漪摇了摇头,一脸歉然回道:“今日多谢你陪我走了这么久,不过,想来我们今后再不会见面了。”

说完这句,她转身上了堤坝,朝来时落辇之处行去,留下呆若木鸡的段儒然站在原地。

... ...

黑风的脚力果然远胜寻常马匹,夜幕时分已赶到了澹州的迎来客栈。

“到这里了。我和易姑娘、易大哥便是在这里认识的。”梅远尘策马进了院门,忍不住想着,“御风镖局的总号便在青州,易前辈和易姑娘应该已经回去了罢?云宫主回蒯州,也不知与易前辈他们是在哪里分开的,算脚程,这会儿只怕还在路上。”

“哎哟,小公子远途劳顿,请进来稍歇!”小厮听了马嘶声,快步自掌堂处行了出来,乐呵呵地说着迎客词。

梅远尘从马上跳了下来,把缰绳交到他手上,正色交代道:“小哥,烦请把它牵到马厩好好饲喂。草料要上等的青料、再添些蔬菜和应季的瓜果,耗费多少银钱,我五倍给你便是,可莫要用干草来糊弄。”

这是郭子沐把爱马牵给盐政司府的衙兵时,特意交代的。梅远尘既然答应要好好照料他的坐骑,自然便要依从他的交代。

小厮尴尬笑了笑,哈着腰回道:“小公子放宽心,你若不心疼银钱,我自然依言照办,绝不敢弄虚作假。”

一路上,梅远尘还没吃喝过,这会儿可真饿的紧,抚了抚黑风的脸面便进了客栈的膳堂。

今日客栈的生意并不好,膳堂上竟只开了这一席。

不到半刻钟,一个老妈子便端来了餐盘,里面是梅远尘点的两个小菜和一大碗白米饭。

食材虽简单,却也烹烧得味,梅远尘拾起筷子便吃食起来。

他手上、嘴里虽扒拉着饭菜,脑中却止不住地想着:“爹、娘、海棠... ...我不在你们身边,你们还好么?”

... ...

初七,月相为上玄月,星如雨幕,有微风。

胡郗微站在屋檐下,仰天长叹:“我本无相害之心,奈何造化弄人。梅大人,是我胡郗微负你了。”

左右见了,正想上前相劝,却被他止住了:“兄弟们都准备好了么?”

“嗯,堂主,兄弟们手里的家伙都换成了柳叶刀、离别钩,练了大半日,这会儿也颇称手了。”一个黑衣劲装男子沉声回道。

百微堂惯使的兵刃是雁翅刀和北人刀剑。胡郗微虽打定主意今夜偷袭盐政司府,却担心让人查出自己这一行人的来路,便嘱人置办了夜行服、柳叶刀和离别钩。

雁翅刀、柳叶刀,北人刀剑与离别钩长短、重量、用法皆有七八分相像,百微堂的人虽刚换了兵刃,然握在手里耍了大半日,倒也并不觉得别扭。

盐运政司府的防卫不弱,胡郗微虽对百微堂有必胜

之心,却也不敢托大,将兵器分发下去后,还是给足了他们时间熟悉手里的家伙物事。毕竟这是一场生死之战,兄弟们的损伤自然是越少越好。

“好,知道了。”胡郗微轻声回道。

那灰衣汉子又行上前两步,压着嗓门问着:“堂主,甚么时候动手?”

胡郗微看了看盐政司府方向,深深叹了口气,回道:“再等一个时辰,等夜静他们入睡了,我们再动手。”

夜袭最好的时机,便是对方入睡后。这时人在睡梦中最无防备,也是己方最可能成事的时候。

既然梅思源是不杀不可,胡郗微只能设法少死伤一些堂里的兄弟了。

“嗯,我下去先让兄弟们眯一会儿。”灰衣汉子微微躬身言道,再委身退了下去。

... ...

恨红尘、久无情二人对坐在一进高墙院落中,一个捻帕擦剑,一个斟茶自饮,两相不误。

这是九殿上午才找到的落脚点,离盐政司府不过两个街角,满打满算不过五里路。以九殿杀手的脚力,从这里赶往盐政司府,不过是半刻钟的功夫。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此来,张遂光交代了两件事,一是路上截杀赟王府的洪海死士,另一件便是收割百微堂。

九殿做事,无往不利,近三、四十年来,几乎从未失手过。殷无垢、悬月、夏牧仁... ...把他们杀的人列出来,当真惊世骇俗。

“咚!咚!”院外响起两记叩门声。

不待二人答应,大冥使便推开门走了过来,在他们面前站定恭声报道:“两位大师傅,百微堂的人已经在走动了,看来应该快要动手了。”

“还早。盐政司府内有三百多护卫,够百微堂的人杀一阵子了,我们动手多半要在下半夜,让殿里的兄弟们先眯一会。”久无情咂巴着干瘦的嘴巴,冷笑着回道。

大冥使看了看久无情,又看了看恨红尘,见她也点了点头,乃悄然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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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八章 福祸来时悄无声(四)

永华帝死后,遗体被放置在了太和宫玉清殿,后事由秦孝由主理。

赟王虽死,都城却并未就此安定下来。夏承炫自问无法镇住大局,只得让端王出面安抚各方,以扫清登基前的种种障碍。

戌时二刻,端王、秦孝由、冉杰庭、芮图贤及夏承焕五人离宫后,夏承炫终于得了一刻空闲,忙唤来了卢剑星,询道:“漪漪回府了么?”

夏承漪前脚一离府,颌王府内的管事后脚便遣人送讯到了皇宫。

这些天颌王府遭逢数劫,府上愁云惨淡,今日又是乞巧节,夏承炫心疼妹妹,也就默允了此事。申时起,他便一直惦记着此事,只是恰巧秦孝由、芮图贤几人来后有事奏报,便耽搁了下来,至此时才又得了一会儿空档。

“世子,我嘱府上每隔一刻钟来宫里报讯一次,至戌时初刻,尚未传来郡主回府的消息。”卢剑星恭声报道,“酉时二刻我便遣了八百余府兵到城郊去寻了,世子还请稍候。”

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说郡主尚未回来时,世子气势上变得凌乱了,是以忙又补充了后面那句话。

“那怎不早些来报?”夏承炫强压着怒意,沉声叱问道。

卢剑星“唰”的一声单膝跪倒在地,请罪道:“属下办事不力,请世子责罚。”

“我自然会罚你,但不是现在!”夏承炫冷声斥道,“你亲自带人出去,没找到郡主之前,别回来见我!”

他明知此事怪不得卢剑星,却怎么也压制不住火气,忍不住便骂了出来。

“远尘... ...若有你在我身边,那该多好!”

“远尘,你可知我有多难,心里有多苦么?”

“远尘,你还好么?你... ...你还活着么?”

“远尘,... ...我做了这些恶事么?来世,你还愿和我做兄弟么?”

夏承炫在金殿外的校场上,向西凭栏而立,身形微颤。月光下,隐约能见他紧闭的双眼,和眼睑中滑落的泪流。

... ...

白鹤观是百年老观,因

观内澜天湖中常年有白鹤栖息而得名。

据传,四百多年前一位道门大能在此修了此观门后不久便得道成仙,飞升之时有九只白鹤自云间飞来,驻足在了观中的鱼池旁。接着,水池不断变大,变成了今日万亩之广的澜天湖。

“世子,前方有亮光的地方便是白鹤观了。”斥候指着不远处的光点,郑声报道。

夏承灿听了,心间一暖,难得笑了起来,大声令道:“走,随我去接王妃。”

垓州辞了欧禄海后,他领着四千五百余轻骑又行了三日才赶到都城。他早与夏靖禹约定好,一旦白衣军动起来,便把贽王妃安置到白鹤观。此地背靠深山,是个遁迹的绝好之地。

白鹤观属于道门的宿土一脉,观主叫衍法,是大华最有名望的风水师。道人向来少眠,弟子来报时,他还在后观道院中盘膝吐纳。

“来人可有说明来意?”衍法沉声问道,心里却胡乱想着,“数千骑?难道竟是皇陵出了事?若真如此,我命休矣!”

十六年前,他奉命替永华帝勘定陵寝之所,两日前,坊间已传出了永华帝殡天的消息。衍法思来想去,只有帝陵之事,或可招致数千骑来此。

道童恭声回道:“来人是个少年将军,说是来此接回他的母亲。”

竟不是帝陵出了事!

衍法心中先是一喜,旋即又是一苦,起身叹道:“唉,随我去看一看罢。”

大华崇道,信徒常以为将患病之人送至道观中可吸收道门灵气,有助于治病续命。白鹤观里置有百余间客居,专门接纳各地送来的信徒病患,一来观门可以赚得不菲的资费,二来也能全了病人子孙的孝义。

衍法已经猜到,这位少年要接的是甚么人了,乃急忙朝前厅行去。

... ...

“你们是甚么人?”华方指着挡在前面的一队黑衣人厉声呵斥道,心中暗呼不妙。

夏承漪回柳竹林后,辇队便一路东行,朝城关方向行去。约莫行了二十里,途径一村落时,两侧忽然冒出了这数百黑衣人,将辇队死死围住。

一个瘦弱的中年男子驱马行至最前,正色回道:“我们想出城关,烦请郡主送我们一程!”

那说话的男子不是旁人,正是赟王府管事何复开。

赟王府派出去的人接连手足后,他便觉察到了危机,乃设法将赟王的两个子嗣骗了出来。

何复开本想趁乱将夏承燧、夏承炀和自己一家人带出都城,领着赟王府仅剩的这五百余人一路往东朝向阳郡遁去。向阳郡离着都城逾五千里远,且赟王府在此经营多年,要寻个蔽身之所,算不得甚么难事。

哪里想到,杜翀早已领人死守着城关,既不让进,更不让出。昨日好不容易放开了通行,却盘问的紧,除了要看都府的牒引,还拿着画册比对过往人的容貌,显然是在拿人。何复开带着幼主,哪里敢冒此险?

恰巧,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死士发现了颌王府的辇队,何复开心知这是出城的最后机会,遂倾巢而出,在此设伏。

“里面的人不是夏承炫便是夏承漪,无论拿住谁,我们都可以其做人盾,光明正大地出城关。”

华方双拳紧握,冷声喝问道:“你们是赟王府余孽?”

颌王府此行护卫有三百六十几人,对方也不多只多一百多人,要突围并不算难事。

然,突围与护夏承漪突围是两回事。

“辇内是承漪郡主罢?请郡主送我们出城,在下对天起誓,只要郡主送我们出城,我们绝不敢有相害之意。”何复开正色谓华方道。言毕,右手一挥,数百人搭弓对准了四乘麒麟辇,其意再明显不过了。

华方、穷奇、饕餮三人对望一眼,皆是一脸的难色:要突围不难,但要护郡主平安突围却难如登天。

“华方师父!”便在此时,辇中传来了夏承漪的声音。

... ...

星空烂漫,夜寂如定。

一个黑衣夜行人轻轻一跃跳入一进老旧院落,在庭院站定。

“如何?盐政司府可还有动静?”胡郗微低声问道。

黑衣汉子躬腰回道:“堂主,府上皆已歇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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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九章 福祸来时悄无声(五)

自白鹤观出来,夏承灿神情凝重,右手紧紧握着配剑。

“夏承炫,你当真是想一箭双雕么?我真心助你,你可莫要负我!”

郑颖东见王妃并未随世子一同出来,已知不妙,默默站到了他身边。

其意很明显,无论夏承灿想做甚么,他都会追随左右。

“夏承炫把我母亲接去了颌王府。”夏承灿强忍着火气,轻声谓随行的四名千夫道。

郑颖东、骆家骏、连霁臣、左翾四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皆是又急又气,既恨且怒。

“副帅和徐将军在城关外打败了马笃善的主力,我们又恰巧拿下了马笃善、汪卞安,论功劳,谁比得了白衣军?他娘的,颌王府躺着占了这江山,还待要作甚?难不成要卸磨杀驴么?”骆家骏恨恨骂道,“我老骆是个粗人,别的理儿咱不懂,但历来谁打下的江山便由谁做皇帝。咱白衣军死伤了多少兄弟,立了多大的功劳,他夏承炫又做了甚么!”

言至语末,他几乎是哭着吼出来的。

郑颖东、连霁臣、左翾三人伸手挽住他,不想让他继续说下去。他的苦,他的痛,他的不甘,他们都清楚。那是所有白衣军将士的苦,所有白衣军将士的痛,所有白衣军将士的不甘... ...

“父王,我该怎么办?”

夏承灿仰天长舒一口气,嘴里轻声呢喃着。

... ...

“杜管事,王府的辇队到城关了。”通关台的守吏急匆匆地跑到城墙上,向杜翀报道。

杜翀随也只是六品武官,却是夏承炫的亲信,日后飞黄腾达是可以预见之事,是以,整个城关大大小小的守吏皆以他为尊,唯他之令是从。

“颌王府的辇队么?”杜翀神色一紧,脱口问道。

“是,颌王府的辇队,有四辆辇车。除了有三四百府兵护卫外,还有五六百黑衣人一路随行。这些黑衣人各个执刃,看起来颇为骁勇剽悍。”守吏躬身细禀道。

杜翀心里一沉,暗叫不好。

“定然是郡主被歹人挟持了,却不知这些黑衣人是不是赟王府的势力,要把她掳劫去甚么地方。赟王已死,会不会是赟王府余孽想拿郡主做挡箭牌过城关?”

“你赶紧派人去皇宫给承炫世子报信,便说郡主被人掳劫了。”杜翀一时拿不定主意,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先让人奏报夏承炫,自己设法拖住歹人。

诸事安排妥当后,他领着几个随从下了城墙,直奔通关台去。

果然,借着火把的光亮,远远便在人群中找到了华方、穷奇、饕餮三人。

“何复开?”杜翀行到队列前,死死盯着打头的那个瘦削汉子,冷声道,“你想作甚?”

他二人同为王府管事,虽并无交情,却颇熟络,是以一眼便认出了他。

“夏牧炎已经伏法,你们束手就擒,端王殿下定会酌情处置,从轻发落。你我相识匪短,奉劝你放下挟人为质的心思。”杜翀正色谓他道,“眼下朝局动荡,端王殿下和我家世子定不会株连过甚,首恶已惩,你们这些人还能翻得起甚么风浪?多半不会再追究从事之人的,你可莫要铤而走险!”

杜翀所述倒并非诳言。

这一年多来,大华经历的祸事太多,国力已大为受损。此时边境尚有厥国、沙陀、冼马及雪国四个外敌,端王、夏承炫皆不想再增加内耗,有意从轻处置赟王府羽翼。

然,何复开可不是一般从事之人,他是夏牧炎的亲信,会不会赦免,能不能赦免,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决断。

“哼,杜翀,你太小看我了。”何复开冷笑回道,“赟王殿下对我恩同再造,何复开便是以死相报犹觉未尽。殿下虽不幸事败,我又怎可能卖主求荣?”

他这话说得浩气凛然,倒有些“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气概。

一群黑衣人中,两人执手护抵,轻声啜泣。夏承燧、夏承炀此时方知父王、母亲已身死,心伤之下,忍不住哭了出来。

“你可要想清

楚!”杜翀努着眉,冷声谓他道,“我所料不错的话,赟王府的世子和公子应该也在此间罢?他们是皇室血脉,且并未涉事期间,端王和我家世子未必会追究他二人。倘使你一意孤行,挟持承漪郡主送你们出城关,他二人即是无罪也是死罪了!”

听了这话,何复开不由一怔,确有些迷惘意动了。

“何况,天下虽大,你当真觉得自己逃得了么?”杜翀又靠近些,继续道,“逃亡之路,绝非你想得那般容易。赟王好不容易留下了两条血脉,你若当真忠心,怎忍害了两位少主?”

“何管事,天涯虽路远,你我一心,大不了一死而已!”夏承燧从人群中驱马行至何复开身侧,扯下面罩,紧咬着牙看向杜翀,恨恨道,“皇位之争本就是你死我活,父王事败,我无话可说。但我夏承燧乃是赟王府世子,自与父王、母亲一体,绝不屈居于死敌檐下,乞怜摆尾苟且偷生!哼,此刻我们拿住了你们府上的郡主,少给我废话,赶紧开门送我们出城!夏承炫要追杀我们,放马过来便是,我还怕他不成!”

“不错!哥哥所言极是!”夏承炀也从人群中驱马出来,在兄长身旁驻定,一把扯掉了黑面罩,哭道,“你们害死了我父王、母亲,我二人只恨力小不能血刃仇人,想让我们仰人鼻息苟延残喘,我死也不答应!”

杜翀见他们兄弟一脸愤恨,却皆果敢勇毅,不愧是皇家子弟,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敬意。

何复开见两位少主不肯妥协,也就拿定了主意,冷声谓杜翀道:“赶紧打开城关,放我们出去!我们已是亡命之徒,早抱定死志,惹急了,大不了玉石俱焚!”

他话音刚落,便有数十人手执连环弩对准夏成漪所乘的辇车,摆着一副一言不合就同归于尽的架势。

华方、穷奇、饕餮三人虽守在辇厢旁,却无法面面俱到护得周全。

一旦开打,只怕辇厢内的夏承漪九死一生。

杜翀脸色煞白,急忙答道:“切莫冲动,我放你们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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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〇章 福祸来时悄无声(六)

记事起,恨红尘从未觉得这般烦躁过。

烦躁,或许源于不安。然,便是她自己,也不知在不安甚么。

没由来的不安,让她很烦躁,拭剑的频率也就越来越快了。

“他们还未动手么?”她侧首问站在一旁的大冥使。现在,她只想赶紧把事办完,再躺下来睡一觉。

杀光百微堂的人,此间的事就算办完了。

大冥使微微欠着身,轻声答道:“回大师傅,信子刚刚来禀过,百微堂的人已经聚起来了,这会儿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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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一章 福祸来时悄无声(七)

夏承炫孤零零地坐在勤政殿前的石阶上,垂首弓身,双手抱膝。

月光洒照如霜,侵冷了他的整个身心。

百丈内的执勤都已被挥退,他终于可以躲在这里,一个人偷偷地哭。

“父王、母亲,孩儿真的好苦... ...好苦... ...母亲,你为甚么要逼孩儿... ...孩儿现在委实生不如死啊!远尘,对不起!我对你不起!梅叔叔,对不起... ...海棠,对不起... ...远尘... ...远尘... ...”夏承炫越哭越伤心,抱着膝盖的双手勒得越来越紧,似乎想把自己勒死一般,“远尘,我对你不起... ...我... ...我欠你的,只得来生还你了。从此以后,我在人世间孑孓一身,与孤鬼何异?便是做了皇帝,又有甚么滋味!”

数十丈外,一个身影隐在殿檐下,看着这一幕,轻轻叹道:“唉,天道置障,凡人何能相抗!”

身影又望了望玉清殿方向,抚须摇着头,眨眼间便已消失不见。

... ...

南下的官驿旁,十余人聚在一棵老槐树下商量着甚么。

“就这么定了。左撇子,你先回去给杜管事报讯,张老恏、常高个、徐胖墩 ,你先跟上前面的人,记住,切莫跟得太紧了,他们人多,跑不了的,别叫他们发现了便成。每隔两百丈做一个记号,后边儿的人循着记号会追上来的。”一个矮壮汉子低声谓众人道,“余下的,先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儿找几匹马,赶上张老恏仨,分出三人替下他们,继续跟。左撇子,你这就回去报讯罢,杜管事和世子爷肯定着急了。”

一个矮瘦汉子应了声“哎”,便要离去。

然,行不过十步却被一把飞刀扎中咽喉,“呃~~~”地低吼了几声便颓然倒地。

“甚么人?”十几人中的那个矮壮小头领厉声喝问道。

几声冷笑后,二十几个黑衣人从四面包抄过来,把他们围在了正中。

“不用回去报讯了,太麻烦。”黑衣人中的小头目冷冷言道,“明一早,你们的人追上来看到你们的尸体,自然甚么也明白了。”

十几人被死死围住,已经有些慌了神

,忙从腰间掏出了冰刃,准备殊死一搏。

“杀了他们!”

... ...

华方一路都在思索,如何才能在黑衣弓弩手施发连环弩前把他们全部杀了,至少要制住才行。

思来想去,竟找不到一种稳妥可行之法。

辇队渐行渐远,他的心越来越沉。

颌王府这一行人都明白,离都城越远,他们要救郡主便越难。

辇厢中的夏承漪虽然也心急,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她知道,外面的三百多人,一定比自己还要着急。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是我任性惹祸了... ...望随我出府的府兵皆能平平安安... ...”

辇车停了,外面起了对话。

“甚么人挡道?”

“先说你们是甚么人?”

“没看见么,这是王府辇队,赶紧闪到一边儿去!”

“甚么王府?我们可没瞧明白!”骆家骏呲牙冷笑道,“老子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有哪个王府的人会穿夜行衣,戴黑面罩的!”

离着驿路七八十丈的树林间,郑颖东凑近夏承灿,轻声道:“世子,辇队是颌王府的,但领路和断后的却是赟王府的人,我在里面看到了夏承燧和何复开。这...有些怪异啊!”

一听到赟王府三个字,夏承灿便冷笑起来了,努眉道:“原来真是赟王府的人!只希望夏牧炎在里面!”

颌王府的车队?

“想来是夏牧炎趁乱劫持了颌王府的辇队逃了出来罢。”夏承灿想着。

郑颖东又轻声问道:“世子,怎么办?”

“呵呵,老天送来这个机会,我怎么就此错过!”夏承灿眯眼回道,“赟王府的人,一个也不要放过!”

想起自己的父王被夏牧炎陷杀,夏承灿的心里便燃起了一团熊熊的火焰,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报仇!

“世子,里面有不少颌王府的人,还有辇车... ...”郑颖东提醒道。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夏承灿打断了:“甚么也不要管了,先杀了赟王府的人。你现在便

安排下去,把所有退路都堵死了,决不可放过赟王府一个人!”

他仰起头,望着天,恨恨道:“父王,孩儿发过誓的,赟王府的人见一个杀一个,直到把赟王府上的猫猫狗狗杀绝为止!今夜,孩儿便来兑现誓言,拿他们的血祭奠你的在天之灵!”

一旁的郑颖东、左翾众人也是热血沸腾,不知不觉地拔刀出了鞘。

“传下去,赟王府上的家眷留给我,我要亲手宰了他们!”夏承灿有些癫地笑道。

... ...

“我们都机灵一点,找准时机动手。”华方策马行到饕餮、穷奇身旁,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谓二人道。

一旁的黑衣人及时发现了,厉声斥道:“干甚么!且走开些,不准交头耳语!”

话已传道,华方三人怕激怒对方,便各自散了开来。

“呸!一群蟊贼偷了人东西还在这里摆谱。”骆家骏重重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那里那么多辇车、箱子,定然全是金银财宝,见者有份,怎么也得分一半给老子!”

何复开从人群中驱马行到队前,冷声道:“别装了,你穿的是白衣军的军袍,看来是徐寒山手下的逃兵了。你们也就两三百人,这样,我们给你们两箱银子,够你们分了。拿了钱就赶紧逃罢,别挡了我们的道。”

大华逃兵,抓到都是要斩决的,何复开见他们身上皆有血渍,料定他们是两日前与马笃善部交战中逃出来的白衣军,是以,倒并不担心。

听他猜自己是白衣军逃兵,骆家骏气得就要骂出来,转念又想了想他话里的意思,似乎徐定平、徐寒山的人与马笃善部交战竟没占到甚么便宜。他与徐定平是多年老友,多年的白衣军袍泽,心里又有些担心了起来。

就在这时,骆家骏身后一个亲兵策马行上前,在他耳边轻语了几句。

骆家骏听后,脸上大变,突然骂了一句“去你娘的!”拔出厚背刀,猛然跃下马,朝何复开砍了过去。

几乎同时,前后左右都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 ...

“甚么?”夏承炫几乎跳了起来,扯着卢剑星的衣领问道,“漪漪被赟王府的人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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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二章 何惜以死报国恩(一)

莲,生淤泥而自清,其根骨洁白如玉,不为污淖所染,前人评百花,以其为夏芳之首。

又因莲音同于“廉”,故大华各大府衙内院,但有河池者,皆必植莲于其间,以儆官风。

安咸盐运政司府乃是二品府衙,前院便有一方不小的勺形莲池,乃是梅思源常去之地。此时,池水已被鲜血染红... ...

“贼人太多,快去搬救兵!”贺荆浑身浴血,大声吼道。

... ...

夜起了风,吹来了云,遮住了月,也遮住了星。

恨红尘把短刃擦得锃亮,恨不得马上跳进盐政司府杀人。

她的兵刃是一把折花刀,那是她十岁时,前任菩提心送给她的,那夜,她用它杀了第一个人。

这七年来,她一直将这把折花刀带在身边,已不知用它杀了多少人。

“久无情,一会儿,我们来比谁杀得人多?”她看了看一旁眯着眼睛的干瘦老者,沉声问道。

九殿之内,向来鲜有私谊。久无情在殿内已逾二十年,可说是看着恨红尘长大的,然,他们看对方皆如看陌生人的眼神。

“哼,你的杀人技,我可比不了。”久无情睁开眼看了看久无情,又缓缓闭上,冷声回道。

对殿主把恨红尘提到大师傅第二,不止是他,连血滴子、灭封魔、断离忧几人也是甚为不满的。

以恨红尘的武功,进大师傅之列众人倒并不觉得奇怪。只是张遂光把她排在了菩提心之后,便不免教他们心生怨怼了。

毕竟,她才十七岁,是众人的子侄辈,甚至孙辈。

大冥使行了进来,在二人面前站定,恭声报道:“百微堂的人动手了,盐政司府有些抵不住,派出了几拨人去搬救兵,都被我们的人杀了。”

“胡郗微要拿下梅思源,只怕不会那么容易成事。神哨营和真武观的人可不是一般府兵,还有得打。继续锁死各方出路,只要是从府里出来的,不论是百微堂还是梅思源的人,一个也不能活着离开!”久无情阴恻恻地对大冥使令道。

恨红尘在大师傅里面的排位虽比他高,却并不喜言语,倒也乐得由他去管事。

“是!”大冥使答完这一句便行了下去。

... ...

“嘭!嘭!嘭!”杏林堂的木门上传来一阵急切的拍打声,“嘭!嘭!嘭!”

老掌柜闻声,急忙披上外衣,行了出去,一开门,便有一个浑身浴血的汉子倒了进来。

医者善心,向来少有见死不救。

“那是甚么人?”云晓漾也闻声赶了过来,见老掌柜扶着一伤重男子,乃问道。

“认不得呢,一开门便倒了进来。”老掌柜一手扶住他,一手去检查他的伤势,乃摇头叹道,“竟断气了。”

那汉子的致命伤在咽喉,咽喉被锐物切开了一道豁口。

“外边有人来了,熄了火,把他扶到后面去。”云晓漾轻声谓老掌柜道。

“滋~~~”把汉字的尸身放下后,老掌柜打起了火折子点着了油灯。

云晓漾把着油灯凑近了那汉子,借着亮光一打量竟觉有几分面熟,心中隐隐不安。

“他是盐运政司府的人!”云晓漾突然想起,昨日在盐运政司府中见过他数面,梅远尘送自己回来时,随行的护卫中就有他,“盐政司府上出事了?”

想到这一节,她的脸色瞬时凝重了。

很显然,这个人是跑出来搬救兵的,才行了两里地便坚持不住了。

“盐政司府上肯定受袭了。”云晓漾一脸的急色,沉声道,“我们要设法替他们找帮手。”

她去过盐政司府上,对那里的防卫也略知一二,敌人能打得他们求援,显然异常强大,素心宫这里这些人定然不是对手。

“余掌柜,附近哪里有官军?”云晓漾转向老掌柜,皱眉问道。

梅思源是安咸首官,盐政司府也是官邸,说到援军,她首先想到的便是官军。

余掌柜滋了一声,回道:“郡政司府和锦州驻地军营都在城内,距此也不过二三十里。”

“你认得路么?”云晓漾急问道。

要说救兵,整个锦州城还有哪里能比得过驻地军营和郡政司府?

“我在锦州二十几年了,自然认得。”余掌柜正色回道。

云晓漾脸色一喜,谓他道:“事不宜迟,你赶紧带我去!”

... ...

何复开没有想到挡在路上的这队白衣军竟有数千人,抵抗了不过半个时辰,赟王府的五百余人

便被斩杀殆尽,仅剩下何复开和夏承燧、夏承炀数人。

白衣军一冲进来,华方、穷奇、饕餮便迅速出手,趁乱杀向一旁的执连环弩那几十人。弓弩手宜攻不宜防,一旦失了先机便处处落于下风,转眼间便死伤干净。

颌王府一众府兵见黑衣弓弩手全被拔除了,赶紧赶上前,把夏承漪的辇车护在中间,深恐其在乱战中被误伤。

此时,黑衣人尽皆伏诛,华方才把夏承漪迎了出来。说到底,他们能脱围还是依靠白衣军的牵制,于情于理,都应该下辇表示谢意的。

“等等,郡主,还请回辇中稍候!”她刚下了辇,华方便又要把她送进辇厢。

夏承漪虽觉怪异,却并未多问,老老实实坐进了辇内。

原来,此时白衣军将士正把夏承燧、夏承炀及何复开、何复开的妻儿押到了驿路中间,夏承灿正执刀走近六人。

“咔嚓!”何复开甚至来不及说上一句话,便被夏承灿一刀砍下了脑袋。

何妻见夫君惨死在眼前,“啊~~~”地大叫一声便昏死了过去,她身旁的一双儿女吓得竟忘了哭,一左一右攥着娘亲的衣袖,浑身瑟瑟发抖。

杀了何复开,夏承灿并无半点罢手的意思,走近二人,先后两刀将他们砍杀在血泊中。

“怎样?”他回过身,慢慢行至夏承燧、夏承炀二人面前,笑着问道,“你们此刻是怎样的感觉?”

夏承燧紧紧握着弟弟凉得僵硬的手,重重吞了一口唾沫,强作镇定回道:“承灿,你... ...你究竟与赟王府有甚么深仇大恨?到底想做甚么?”

他原到了此时,自己是可以做到视死如归的。然,见何复开一家先后惨死在面前,他突然怕得要死。一股深深的恐惧在抽动他的灵魂,令他的双腿忍不住地打颤。

“呵... ...呵呵... ...甚么深仇大恨?”夏承灿怒极而笑,冷声道,“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先前一直把你当做亲兄弟,原本我并不想杀你。可是,我父王跟你爹也是亲兄弟,但他却对我父王下了杀手,我又怎能容你?”

说完,一刀当头砍下去。

刀身不做停留,立马又砍向了呆若木鸡的夏承炀... ...

“铿~~~”

夏承灿手心一颤,长刀便掉落了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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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三章 何惜以死报国恩(二)

郡政司府离盐政司府更近,然云晓漾却并未去找何厚棠,而是径直到了驻地将军府。

夜袭盐政司府的绝非一般死士,郡政司府内府兵不过两百余,即便有心驰援,怕也是力有不能及。

如此情势之下,她不敢有片刻耽搁,直让余掌柜引着找上了郭子沐的官邸。

听云晓漾讲了盐政司府发生的事,郭子沐猛然从座上站起,惊问道:“竟有这等事?你们可有靠近盐政司府查究一番?可莫要错报的军情。”

“郭将军,通往盐政司府的各街各巷都有黑衣哨子盯着,我们人手不足,不敢硬闯。”云晓漾皱眉回道,“然,我们隔着百余丈,犹隐约听得到里面传来不绝于耳的兵刃撞击之声,且左近人家的看门犬都吠了起来,决计不会有错的。还请将军尽快出兵,贼人强悍异常,去得晚了,梅大人他们未必撑得住。”

去,还是不去?

“都城局势未明,这个时候谁会来害梅大人?多半是颌王府的政敌。眼下颌王府在朝堂上可远不如从前,我今夜去救梅大人,可不就把自己绑在了颌王府这条漏船上了么?”郭子沐低头权衡着,乃缓缓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站队,绝不是明智之举,尤其是站到颌王府一边。

“郭将军!”见他脸色渐渐缓了下来,还微微摇着头,云晓漾心里一急便叫了出来。

果然,武将也是官场中人... ...

“云姑娘,我驻地军营的人无令不得擅动。姑娘还是去找一找何大人罢,郡政司府上的府兵何大人是可以直接调用的。”郭子沐强作笑颜,拱手辞道。

他嘴里虽辞了云晓漾,心底却并不觉得轻松。

“难怪梅家的那小公子都瞧我不起!我果然没了一点军人的棱角... ...哪里还有一点武将该有的锐气!”

云晓漾眼睑轻颤,唇角轻努,似要说些甚么,却终究甚么也没说,转身便往厅外走。

不值得。

向这样一个市侩、趋利之人软语相求,不值得。

素心宫有自己的骄傲,云晓漾亦有自己的坚持。

“走,我们自己去救!”

云晓漾快步往外走,头也不回地谓身后的余掌柜道。

“他怕死,我们素心宫的人可不畏死!”

... ...

听卢剑星来报,夏承漪已回府,夏承炫“嘭”地一声打在案桌上,大叫道:“好极了!”

再听是夏承灿送回来的,前后一推敲自能知个始末,不禁暗暗自惭。

“世子,承灿世子求见,人已到宫外了。”一颌王府亲卫行上前报道,“他是一个人来的,随行入城关的白衣军将士都到夏将军的军营歇下了。”

其实,倒不是夏承灿有意要把身边人都支开以避嫌,而是杜翀出言提醒:“新皇未定,世子带这么多将兵入城做甚么?呵呵... ...莫不是也觊觎那至尊皇位?”

时局敏感,他一个亲王世子领兵入城,的确引人遐想。贽王府的眷属可都被接到和颌王府,夏承灿哪里还敢有半点争储的心思?二话不说便让杜翀把白衣军一众亲从带去了夏靖宇的营地,自己只身一人来见夏承炫。

“请他来此,再吩咐御膳房去做些酒菜,我要和他好好聊一聊。”夏承炫眨了眨眼,笑着吩咐道。

随后,又唤来了卢剑星,令他安排好颌王府防卫,再不能放夏承漪出门半步。当然,也让府上盯紧贽王府的一众眷属,既要好生供着,却绝不能让他们出了内院的门儿。

... ...

“大冥使,盐政司府死光了没?”恨红尘放下手里的折花刀,不耐烦地问一旁的黑衣大冥使。

这半个多时辰来,她越来越感觉烦闷,仿似有人在她腑内拿着烟火熏烤她的心窝一般。

这种烦闷、焦躁来得毫无依据,令她越渐不安。

“是要发生甚么事吗?”

“难不成竟是我今夜要死在那盐政司府?我不信!”

她只想赶紧了结此间之事:杀了盐政司府的人,杀了百微堂的人。

“回大师傅,我回来时,他们正厮杀地厉害,百微堂的人好像... ...好像也没占着甚么便宜。”大冥使忙行到她身边,躬身报道。

九殿和百微堂都足够高估盐政司府的防卫,却还是低估了。

“你瞧得明白了?”久无情欠起瘦小的身子,皱眉问道。

“这... ...”大冥使有些语塞,想了想,乃回道,“不如属下再去探细一些。

... ...

“几位道长,此处交给我们罢,你们设法护送梅大人潜出去!”林觉明挥刀逼退眼前的黑衣人,趁隙对身后一侧的湛通、湛觉、湛成道。

论武功,神哨营自不如真武观的老少道士,论杀人,他们却显然胜出不少。斜砍竖劈,干脆利落,少有空招,几乎刀刀伤敌。

湛通也看得出来了,此间这五十神哨营各个勇悍异常,守在此间,应可挡住贼人一阵,说了句“林将军保重!”便领着真武观十六人退回了内院。

内院之中,梅府众人聚在厅上,皆是一脸的肃穆。

“源哥,外边不是有胡先生带人守着么?这些贼人怎如此轻易便攻了进来?”百里思站在梅思源身侧,皱眉问道。

她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这些贼人是如何突破了胡郗微的人,径直冲到了府里来。

“源哥,你不是说胡郗微带来了四百多人么?”她眼角闪着泪花,轻声问道,“贼人再多,又怎么轻易破开这四百多人的防线?”

梅思源竭力平复着心绪,转头看向爱妻,柔声回道:“想来,胡先生正带人与歹人在外边厮拼罢,待他们打退了外围的人自会过来相助我们的。赟王府势力甚强,此番派来的人只怕不少,胡先生的人也未必能全部挡住。”

见百里思仍皱眉不语,他又道:“你想,赟王府能同时对付三王府而不落下风,那是何等强悍的实力!承炫世子定是得知了夏牧炎此次派人的人不易对付,担心我们出事才派来这么多人佑护盐政司府。看来我还是低估了敌人,也低估了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啊。”

听夫君这般说道,百里思觉得倒也说得通,心里总算好受了一点。

便在这时,湛通领着真武观的道士们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正色道:“梅大人,我们设法带你们出去罢!”

“外院,守不住了么?”梅思源看着他们浑身浴血的样子,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惊问道。

他对盐政司府的防卫非常清楚,寻常死士,就算四五百人是绝不可能冲进来的。现在居然守不住,那院外那些黑衣人便绝不是一般的死士了。

湛通看着梅思源,轻轻摇了摇头,却并未答话。

第二八三章 何惜以死报国恩(三)

凭五十名神哨营和两百六十余府兵,再加上真武观十六位道士、梅思源的亲卫、云家父子傅家兄弟,此间共有三百五十人,竟然抵挡不住?

“院外来的是甚么人?”

“胡先生带来了四百多人,有他们守着外围,贼人怎能如此轻易攻进来?”

“整个朝廷上,谁会在这个时候对我下死手?若是为了争储,我远离都城,便是有心要助承炫世子,也暂时帮不上甚么忙啊。”

“究竟会是谁?为何愿派出这么多人来害我?”

“赟王?尘儿和胡先生都说过,他派来的洪海死士是两百多人,而此次攻进来的歹人绝不止两百多,难不成是赟王府与人合谋?和谁呢,会是赵乾明么?难道是盐帮?”

“盐帮... ...张遂光一直想染指盲山盐场。先前李学辞便来此间威逼利诱了好几次,之前便派了两百多人杀到府里,若不是尘儿和真武观的道长及时赶到,我哪有命活到现在!若是盐帮和赟王府合力... ...不好,盐政司府绝守不住了!”

“看来,赟王府是打定主意要我的命了。要不是承炫世子派来这四百多人在外挡住,只怕府上已无一活口了。”

梅思源心脏一缩,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傅二弟、傅三弟,你们赶紧到外院去,找到云叔、顾一清他们,看能不能找到一个豁口。”他陡然握住双拳,拿定了主意,正色道,“思妹,你带着女眷先去乔装一番,一会儿让道长和云叔他们趁乱带你们杀出去。”

“源哥!”

“大人!”

“老爷!”

“梅大人!”

“都听我说!”梅思源低声喝道,“敌人太多,今晚注定要殊死一搏!他们攻进内院是迟早的事,府上女眷、婴孩皆无自保之力,一旦被拿住,我们便投鼠忌器,只得弃械投降,引颈就戮了!”

百里思看向夫君,似乎要看透他的心思。

“思妹,此战凶险,然,我们这里的人也不少,全力一搏胜机仍在。”梅思源轻笑着对爱妻说,“你们逃出去了,我们方可心无顾虑,打起来自然就有把握得多。”

他的意思很明显了:敌人虽强,盐政司府的防卫也不弱,胜负手便在谁能肆无忌惮,女眷便是大家的包袱。

“嗯!”百里思握住他手,点头应道。

... ...

御书房中,夏承灿与夏承炫对向而立,紧努双眼,许久不语。

“承灿,你回来了!”夏承炫打破僵局,轻笑着谓他道。

夏承灿却并未答他,反而握紧双拳,死死地盯着他,眼中有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夏承炫猜到他定然不会给自己好脸色,不过却半点也未生气,又挤出一个笑容,谓他道:“承灿,听卢剑星说,你不仅杀了何复开和马笃善,还救了漪漪。我... ...很感激你!”

“我没想到,最后竟是你当这皇帝。”凝视许久后,夏承灿乃轻声叹道。

论出身,论势力,论才学,他都自认绝不会输给任何人,自明事起,他都一直想着自己能做皇帝,止大华三十几年的颓势,救天下黎民于水火。

眼下,白衣军也算立了不小的功劳,然,皇位却与自己渐行渐远,夏承灿只能将这一切归于天命。

“天不与我,我如何争?”

想起此节,心中不免一阵失落。

夏承炫行上前两步,轻轻拍了拍他的臂膀,正色道:“承灿,这次诛灭赟王府,你们白衣军实在是出了很大的力,于公于私,我都很感激你!”

从这话语中不难看出,夏承炫对皇位已是志在必得。

颌王府扳倒赟王府,可说是史上从未有的以弱胜强、扭转乾坤之例,夏承炫作为此间谋局者,其才、其性皆已初为世人所知,都城权贵鲜有不服。

且经端王四下走访安抚,夏承炫登基新皇乃是众望所归,水到渠成。

唯一能与其相争的,便只有同样在此事中立下大功的贽王世子——夏承灿。当然,这是把白衣军所有的功劳都算到了他头上。

夏承炫好不容易挣得如今的局面,这个时候自不会允哪个人冒出来跟自己抢皇位。是以,早早便释了夏靖禹的兵权,软禁了贽王府的眷属,拿住了夏承灿的两处死穴。

“你预备怎么感激我?”夏承灿一脸鄙夷,嗤笑道,“以我母亲、弟弟妹妹做挟,教我束手就擒,然后随便找个机会杀了我。哦,是了,我曾经屠戮北邺城,犯的可是死罪,你登基后大可以以这一条将我入罪,天下谁也不能说你半句不是。”

他脸上虽笑着,眼中却透着一种冷厉。

夏承炫看到他这表情时,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的父王、自己的七叔,人称“武王”的夏牧阳。

只有从他们父子的眼中,才能看到这种桀骜不驯的孤冷。

亲人被拿住,自己亦随时可能身死,然,自踏进这御书房起,夏承灿却从未露出过半点怯意,更别消说言出半句求饶的软语了。

“承灿,我今天才发觉,你和七叔真的很像!”夏承炫轻声叹道。

夏承灿身形一震,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见他并不领情,夏承炫也不着恼,接着道:“父王生前曾与我深聊,对这些年三王争储之事颇多悔恨。父王曾说,倘使三王皆能以大局为重,拥其一为储,二为其辅,大华何至于堕入今日的局面。”

夏承灿虽未答话,眼中怒意却显然少了。

“承灿,今日此间只有你我二人,我今日所言定皆肺腑。”夏承炫正色道,“都城局势之危,我不说你也当知晓。当时夏牧炎离皇位可说只有一步之遥,一旦他登基,不仅颌王府上下生死难料,颐王府、贽王府只怕也难逃被清洗的命运。稍有犹疑,三王府皆有堕入万劫不复之虞。如此情势下,我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自救救人,倒不是奔着皇位来的。”

夏承灿抬起头闭上眼,重重呼了一口气,却仍是不答他。

“事已至此,我已退无可退,这皇帝我是不当也得当!”夏承炫冷声道,“你若是当真识大局,忠于夏氏,此时当知取舍!”

夏承灿睁开眼,笑着看向他,一脸坦然回道:“不错,局当前,我身为夏氏子孙,个人得失、生死有甚么好计较的。好,你要我死,我便死罢!希望你能放了我母亲和弟弟,给贽王府留下一丝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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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四章 何惜以死报国恩(四)

“我们梅家的人不畏死!”

“他怕死,我们素心宫的人可不畏死!”

梅远尘、云晓漾的话,一遍一遍在郭子沐的脑海中闪过,似乎要冲将出来... ...

仿佛有这么一个声音在心底,对他说:“你是堂堂大华朝廷的驻地将军,是领兵数万的一方武将,行事当果敢勇武,怎能畏首畏尾,被朝局羁绊?”

“云姑娘,请留步!”郭子沐从恍惚中猛然惊醒,几个箭步追上去,在后朝云晓漾、余掌柜喊道。

... ...

盐政司府的后厅上,梅思源在做最后的安排。

“湛通道长、云叔、傅二弟、一清,烦请你们一定设法把府上女眷带出去!”

众人皆知,眼下绝非争论之时,主家既下了决心,大家必须齐心协力。

云鸢、傅惩皆是梅府旧人,跟随梅思源奔波十余年,还从不曾把他落下过,今夜是头一回。

若只为自己,他们是绝不可能弃主而去的,然,此间还有主母,还有两个婴孩,还有挺着孕肚的筱雪和水灵,还有... ...

危从左右来,势必难两全。若二择其一,那只能是由梅思源来做这个决断。

“梅大人,请放心,但教我们还有一口气在,必保府中女眷平安周全。”湛通身为此间年岁最长、武功最高者,代众人回了话。

梅思源感激地点了点头,轻笑着谓众人道:“众位叔伯、兄弟,大恩不敢轻言谢,思源铭记于心!如此,便拜托了!”

言毕,朝众人揖手躬腰,执了一个重礼。

... ...

外院早已成了修罗场。

“贺荆,你派人出去了么?救兵怎么还没来?”林觉明一边挥着大刀,一边朝西北角的盐政司府衙兵们吼道。

苦战了半个多时辰,虽斩杀敌众两百多人,自己一方伤亡也过半,他也多处负伤,体力渐感不支。

此间黑衣人还有两百余,若再无援军赶至,只怕他的神哨营和府上衙兵便是拼光死绝了也顶不住。

他不怕死,但怕梅思源死!

“我先后派了四人出去求援,这会儿未见音讯,多半是被

贼人截住了。”贺荆退出战圈,大声回道。

盐政司府屡次受袭,杀手武功有高有低,可谓良莠不齐,却从没有哪次来人像今夜这些贼人这般强悍。他们不仅悍不畏死,还各个身手不弱,无论是单打还是群杀,皆不落于下风。

“兄弟们,我等奉皇命来此护梅大人周全,便是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能使梅大人有分毫闪失。随我冲上前,杀... ....贼!”林觉明一刀劈死一个黑衣死士,大声朝身后的二十几人吼道。

而后,身先士卒冲入了敌阵,奋力厮杀开来。他身后的二十几人见状,不约而同地杀向前去,如恶狗扑食一般。

“滋~~~”

“滋~~~”

“噗~~~”

“噗~~~”

“嘭!”

锐物切肉之声、利器贯体之声、重物倒地之声不绝传来,渲染着修罗场的血腥。

云聚不散,遮住了月,遮住了星。

星月皆美玉,朱润如雕砌,或不愿见这人间惨事,始呼来了云,遮了眼眸。

... ...

对面的夏承炫惊得怔住了,良久乃笑道:“承灿,我几时想要你死了?你怎么有此想法?”

他虽有些忌惮白衣军的武和夏承灿的谋,却从未想过除之而后快。

三王身死之后,大华国力已经大减。时下强敌环伺,若朝中再增内耗,无异于自取灭亡。

端王虽并未开过口,但夏承炫看得出来,他希望自己能与夏承焕、夏承灿二人冰释前嫌,携手共济。

“你不想杀我?那我解夏靖禹的兵权、扣押我贽王府眷属意欲何为?”夏承灿额脸一皱,一脸不解道,“难道不是依此制住我,在伺机杀我?”

储位之争,向来是你死我活,何曾脉脉温存过?

自己可是他唯一劲敌,不擒而除之,他能释怀?他能心安?

夏承灿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当时马笃善虽然战败溃逃,但身边还跟了两三千人。倘使他知道贽王府的眷属在白鹤观,带人过去拿住了他们,你教城内的白衣军如何自处?”夏承炫正色回道,“诛灭赟王府后,很多人顺势依附在了颌王府。

你领着一队白衣军进城,便是我不多想,他们也会坐不住的,说不得会做出一些自以为事主之事。我虽无心害你,下面的人可未必这么想我。”

历史上,这等错着之事并不在少,许多都是臣下献殷勤,私揣上意,反而做恶事,误了大局。

夏承灿低头沉吟着,缓缓点了点头。

“不错,他这说法倒也入情入理,算不得牵强。”

这时,他心里渐渐有了一丝羞喜之意。

“承灿,三大亲王府在朝廷内外争斗十几年,何曾下过死手?”夏承炫把手搭在他肩上,意味深长道,“我们的父王皆是有担当的夏氏男儿,虽为私利而斗,却也顾及手足之亲。我们本无仇怨,何必你死我活?大家都是夏氏子孙,体内流得可都是相同的血脉!”

夏承灿抬起头,看着夏承炫的眼神颇复杂,脸上意动却再也遮掩不住。

“大华遭此百年不遇之危,家国困顿非常,仅凭我、仅凭你、或仅凭承焕个人之力,如何能挽大厦之崩、止国势之颓、救百姓之苦?”夏承炫又道,“皇位只有一个,我既最靠近他,你何不如承焕一般,与我戮力同心,创一段兄弟君臣的历史美谈!”

听到这里,夏承灿终于笑了。

他的笑,很坦然,毫无半点屈于形势的怨尤。一直以来,他都算是个坦荡之人,拿得起也放得下。

“承炫,你能做皇帝,乃是势必使然。”夏承灿抬起另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正色道,“你的谋略、胆识、胸襟、言谈皆胜我良多。你当皇帝,我服气的很!大华有你,必将崛起!”

终于得到他的认可,夏承炫会心一笑,回道:“大华有我还远远不够。还需要你,需要承焕、需要薛宁、需要欧潇潇、需要... ...”

他说了很多名字,却漏了一个人,那个他曾经最亲近的人。

“远尘,你... ...你会记恨我么?”

... ...

“呼~~~”

梅远尘依靠床栏坐着,擦干了悬凝在额发上的汗珠,乃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好不容易入了睡,却被噩梦惊醒,吓出了一声冷汗。

“怎么做如此可怖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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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五章 何惜以死报国恩(五)

梅思源济世之才天下广闻,世人多以其为大华第一能臣。

然,知其好武者,世间不过一二人尔。

云鸢初授武时曾言:“少爷,你资质极佳,乃我生平仅见,若潜心习武,未必不能成当世一等一的高手。”

以至于,后来梅远尘随他习武时,差点没把他气背过去,几番摇头轻叹:“唉,想来梅家的天资都聚到你父亲身上了,累得你这般难以开窍。”

可惜,他虽有向武之心,根骨亦佳,却终究未能踏入武道一途。

梅晚亭死后,梅家失了顶梁柱,很快便没落了下来。

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丁,梅思源不得不肩负起这好大一家子的生计。

一来,梅家并未在都城置办产业,家里除了现银便再无他物;二来,他性子有些腆,也不想去街市做买卖。

最后只得请梅晚亭的几个友人帮忙推荐,做了个末品小吏,也算进了仕途。

在都城待了几年后,梅思源被调去了清溪郡,在那里一待就是十年,总算坐到了郡察司的位子。

做官这十六年来,无论在甚么位上,他都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唯恐事不能尽。心思和时间花在了政事之上,武功进益自然就不那么快了。此时,他的武功比之傅惩略胜,与云鸢相较却颇有不及,实算不得甚么高手。

湛通一行人带着百里思等女眷向侧门行去后,梅思源也拿出了久未出鞘的佩刀,大吼一声“众府兵,随我杀贼!”便带头快步冲向了前院。

... ...

湛通等人还未到侧门,便看到了守在那里的六十几个黑衣人。

二十对六十几。

人数虽不占优,但武功上他们却要远强于对方,是以,几个老头对视了一眼,便拔出了兵刃。

“止字辈弟子和亲兵留下保护女眷,余者,随我等杀敌开路!”湛通朝后冷喝一声,便执剑杀入了敌阵。

胡郗微料定梅思源定会趁隙把眷属送出府去,是以,提前带人守在了这里。他得到的死令是:将盐政司府上下一干人等灭尽,不可留一个活口。

“我有心放你们生路,可惜..

. ...”

湛通的武功在真武观湛字辈的道士里面算是中上的,至少可排前十之列。胡郗微看出了他是此间首领,见他执剑冲杀上来,二话不说便迎了上去。

两队人见状,自然纷纷拔刃厮杀了起来,一时间,刀剑相激之声四起。

交手三十几招后,湛通、胡郗微皆不由得暗暗心惊,均想:“此人武功竟如此厉害,倒是托大了。”

胡郗微年轻的时候便是执金卫中数一数二的高手,这也是夏牧朝请他替自己做事的重要缘由。

筹建百微堂后,夏牧朝送了一本罕有的刀谱给他,苦练近十年,胡郗微的武功自又精进不少。

然,与湛通交上手,却发现自己竟占不到半点便宜,神情不由凝重起来。

湛通的真武剑法已练了三十几年,可谓熟稔至极,一招一式攻守并重,两百余招后,胡郗微便知自己未必能胜。

“今夜可不是江湖人比拼武艺,和这老道这般斡旋非坏了大事不可!”胡郗微越打越心惊,逐渐转攻为守,心里思忖着制敌之法。

盐政司府一方,除湛通之外,还是有湛成、湛觉、云鸢三个高手,且云家兄弟、傅家兄弟和顾一清也明显胜出一把黑衣死士甚多,两方厮打开后,竟呈僵持之局。

百里思死死盯着与湛通对打的胡郗微,眼角渐渐眯了起来。

... ...

“杀~~~!”

梅思源很少动兵刃,今日出手却毫不留情,一把柳叶刀在他手里已成了杀人之利器。

这近半个时辰,他砍杀的黑衣人少说也有十几个,身上沾满了他们的鲜血。

不,还有他自己的血。

梅思源虽杀了十几人,自己也已多处受伤,背上、胳膊、大腿上各有一道狭长的伤口。

它们都是黑衣人的离别钩留下的。

“大人,你快些走罢!”贺荆冲到他身边,哭着吼道,“我们三百多个兄弟豁出去命便是为了保住你,你若有个好歹,他们便白死了!”

梅思源骤然觉得心脏一紧,像是被人狠狠抓了一把。

“府上护卫竟已死伤

三百多,所为者,只是挡住贼人,保自己一命。”

“为我梅思源一人,竟要搭进去这么多人命... ...大家可都是大华人啊!”

他本良善,从无害人之心,不想今日却连累两方数百人为自己死战。念及此,悲从中来,忽然心灰意冷,隐有求死之志。

“大人,你快走啊!我们顶不了多久了!”贺荆含泪吼道,“快走!再晚便来不及了!”

黑衣人还有一百多,府兵和神哨营加起来却不及三十,且这不到三十人各个负伤,无论怎样看,都已看不到胜机了。

“这边留下五十人收尾,其余的随我去侧门。”一黑衣汉子跳到战圈外,大声对一众黑衣人道。

此间兵刃相激之声不绝,若不这般吼叫,隔得远一些的,根本甚么也听不到。但他这般叫法,不仅黑衣人听到了,梅思源等人自也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他适才有些魔怔了,这时一句话,神思才又清明了起来,瞬间便紧张了。

“不好,思妹他们也被截住了!”

果然,不一会儿便有七八十人陆陆续续朝内院侧门方向行去。

“大人,现在这里只有五十人,我们兄弟说甚么也要为你杀出一条生路来!”见敌人走了一大半,贺荆满是血水、肉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喜色,笑着嚷道。

梅思源却无暇回他,早已双手握刀,朝侧门方向冲了过去。

... ...

虽只有四道小菜,夏承灿却吃地很得味。

心疑得解,豁然开朗,仿似永夜后迎来了天明。且,这一路上,他的确不曾吃过一顿好菜。不是馒头就是面饼,要么就是熟肉干,能填饱肚子已算不错了,哪里指望能有多好吃。

“吃好了?”

“吃好了。”

“我已命人送你母亲、弟弟妹妹回府了,你早些回去罢!”

... ...

古人云:“驭人之难,在于恩威择机。威使人驯,恩使人服。人桀时威,人顺时恩,恩威并重,张驰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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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五章 何惜以死报国恩(六)

右厢院已乱作了一团,唯一不乱的是正中间的一个圈。

十三名真武弟子执剑围成环,把六女两婴护在其间。

原本两方僵持,云鸢等人尚能勉力支撑,前院那七八十黑衣人一赶到,局面陡变。

离别钩似剑、似刀、似钺又似钩,可切、可撩、可劈、可砍、可环、可刺,刃多形异,对敌之时,最是难以防御。

“滋~~~”傅愆稍不留神,背后便被撕扯出了一道狭长的口子。

“二哥!”筱雪瞧见这一幕,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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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六章 何惜以死报国恩(七)

与死神竞行,瞬息必争。

“快,开出一条路来!”想到盐政司府的处境,郭子沐如被烧眉一般的焦急,厉声吼道,“到街边人家找几个铃锣敲起来!”

人未至,声先行。这是军中常用的惊敌之法。

虽说“打草惊蛇”是行军大忌,却也不是绝对,它的另一种说法叫“敲山震虎”。

城区的大户人家都会在门口摆上一个大钟或一面锣,用于夜里走水时向邻里求救。

再大的家业,再厚的家产,一场火便可化作灰烬,甚至家毁人亡。是以,大户人家很少会忽略此节。

驻地军营的骑卒很快便找来的数面铜锣,狠狠敲打了起来。

“咚!咚!咚!”

“嗡!嗡!嗡!”

夜深已静,敲锣声传出了很远。

“你们听到了么?”百里思突然笑了起来,哭道,“你们听到铜锣声了么?”

海棠一手抱着梅新月,一手颤颤巍巍地去牵她,哽咽着答道:“夫人,我听到了,很多锣声。”筱雪昏倒后由云婆照看着,她怀里的梅新月便由海棠接了过去。

她虽被真武观的道士们护了起来,却一直盯着院中的乱斗,亲睹着薛壬馍、尹成惠、傅愆、止淙几人惨死在眼前,身体早已吓得发抖,甚至怀里的襁褓都有些抱不住。

好在,援军来了!

“我们听见锣声了,定是郡政司府和驻地军营的人知晓了此间动静赶了过来!”百里思朝着院中嘶声吼道。

果然,她的话一说完,院中的黑衣人便有些乱了阵脚。

“不好,我们耗费太多时间,竟把他们的援军引了过来!”胡郗微也是忍不住心惊。

便在他分神的刹那,梅思源翻身跃起近丈,跳到他身边,一道砍在他的左膀上。

胡郗微听了落地声已知不妙,想去格挡却来不及,因为湛通的剑正指着他的咽喉。

咽喉还是臂膀?

这时无需思量的问题。

“铛!”他手里的柳叶刀应声落地。湛通趁机快速在他膻中、神阙、中极、关元、气海五穴上各点了一下,将他的内气死死封住。

失了内力,胡郗微便是一个寻常的中年庄稼汉也不如。

“都住手!”湛通把剑架在他脖子上,朝院中喊道。

他这声用上了五成的内力,院中百余人都听得甚是清楚,没多久便都停了下来,分列在两边。

“外面的铜锣声,想来你们也听到了,我们的援军很快便到。且你们的首领已被我们制住,还不快快退去!”梅思源以刀作指,指向对面的近百黑衣人道。

自己一方所剩不到二十人,对面却还有七八十人,若非及时制住这个黑衣头领,后果可想而知。

恨红尘、久无情对视一眼,脸色皆不好看。

九殿的人一路设伏,没想到还是有漏网之鱼将盐政司府的援军领了过来。

“可不能教人坏了殿主的事!”久无情冷声道。

身在九殿,自然都明白殿里的规矩,张遂光可从来不听解释的。成了便是成了,不成便是不成,成则赏,不成便是罚。

他二人是大师傅,虽不会轻易赐死,却也绝不会轻饶。

“你带一队人去拖住援军,我带余下的人去盐政司府。”恨红尘冷声道,言毕,收起了锦帕还刀入鞘,从石凳上起身,径直朝外行去。

大冥使、大鬼使早已集结好了人马伺立在一旁,听了她的话,立刻分出一半跟在了她身后。

恨红尘虽年幼且向来不喜言,却还是排第二的大师傅,她的话落地便是令,久无情也得遵从。

该如何办?

是去,还是留?

好不容易将盐政司府上的护卫杀得差不多,眼看就要事成了,难道就此退缩,功败垂成?

胡郗微被封住了五处大穴,不仅全身无力,甚至也出不得声,只是不停的努眼摇头。

少主叫他来此杀人定有深意,若不能成,其害难料。

“呜呜~~~”胡郗微用尽所有的气力却仍说不出一句话,只得呜呜地摇着头。

他对面的黑衣人见状又跃跃欲试地抓紧了手里兵刃,似乎想做最后一搏。

院内虽有灯盏,光亮毕竟不耀,能见身形却辨不清形容。站在这黑衣首领身旁,借着微光看了看他的眼眉,梅思源竟有种熟悉之感。

“这眼神,我怎感觉在哪见过!”

“莫非是我认识之人?”

他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心奇,转身朝檐下行去,取下了一盏灯。

百里思料到他意欲何为,急忙行到他身边,阻住了他,摇头道:“源哥,别看了,让他们赶紧撤了罢!”

她倒并认不得胡郗微的身形,只是前后一番计较,已猜到了大概。胡郗微带来四百多人,倘使他们全在盐政司府外设防,即便对方来人再多,也不可能不惊出半点动静。唯一的解释是监者自盗,胡郗微打着保护梅思源的幌子,实则是来作恶害人的。

“只怕颌王府已经被制住了,胡郗微已投靠了夏牧炎。他此番来害源哥,多半受了夏牧炎的指使。”百里思想来想去,只能想到这么一个解释,“亏源哥还说与这人一见如故,原来也是个口蜜腹剑的小人!”

梅思源素以为爱妻才智在自己之上,见她拦住自己,惨笑一声,乃轻轻推开了她,快步行到胡郗微面前,把灯笼挑高了些。

靠得这么近,又有灯笼照着,虽隔着面罩,梅思源也已认出了胡郗微,痛呼道:“我原以为自己又得一良朋知己,不想却遇到了个灭绝人性的卑鄙小人!”

胡郗微听他原也曾把自己当做知心,一时羞愧不已,竟拼命扭着脖子,朝湛通的长剑撞去,显是一心求死。

“湛通道长,烦请解开他的几处穴道,我想听他解释。”梅思源转而谓他身后的湛通道。

湛通还有些不明就里,奇问道:“此人你认得?”

梅思源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此间黑衣人皆还手执着兵刃,既不退去,也不敢攻上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已是群龙无首。原来,混战中胡郗微下面的四个头领皆已身死,对面虽还有七八十人,却并无一管事之人,这时谁也不敢站出来说句甚么话,大家都只得巴巴地望着被湛通劫持的胡郗微。

湛通快速在他腰间、前胸一通点戳,解开了他脖颈上的气血,却又封住了他双手双脚的气血,让他虽能言语,却动弹不得。

神阙、中极、关元三穴被解开后,胡郗微顿时觉得脖颈以上恢复了气力,张口便是:“我对你不起,无颜见你,一刀杀了我罢!”

他这会儿是以平常的嗓音说话,傅惩、顾一清都听出了他就是胡郗微,两人脸上皆是一脸不可思议的形容。

傅惩最先回过神来,提起刀就要朝他脑袋上砍去。唯一的弟弟被杀了,他的胸中满是怒火与伤痛,知了行恶之人竟是“自己人”,恨不能将胡郗微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傅二弟,不如先听他说。”梅思源轻声谓他道。

他说这话的语气并不是命令,更像是商量。傅愆身死,他的仇理应报,若傅惩强行要杀胡郗微,他也不会说甚么。

他们兄弟手足之亲毕竟与自己这些人不同,他若想杀胡郗微而后快,也是情所当为,没甚么不对。

不过,傅惩砍向胡郗微的刀还是止在了半空之中,迟疑数息后,总算收了起来,“让他多活一时半会儿罢!等他话一说完,我再一刀砍了他脑袋,替弟弟报仇!”

“你甚么也别问,我也甚么也不会说。”见梅思源行到自己身前,就要来问,胡郗微连忙说道,“你杀了我罢!”

说完这句,突然想起甚么,转而又谓对面的一众黑衣人道:“你们快撤!此间事已了,我的死活与你们无关了!”

“来罢,杀了我!”他这句话却是朝傅惩说的。胡郗微看出来了,他对自己的恨意最深。

傅惩听了这句话,里面蓄力提起刀,就要遂他所愿。

“傅二弟,等一等!”百里思急忙止住了他,“等一等!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她原以为胡郗微是投效了夏牧炎,然,此时又觉得极有可能是自己猜错了。只是,颌王府为甚么要杀自己的夫君?如果他们要杀自己的夫君,那且岂会放过二人的孩儿。

“你们在往都城的路上,有没有”百里思咬着牙轻声问道。

她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胡郗微却明白了她的意思,闭眼叹气回道:“梅公子是我有意放出去的。”

“果然,他原是要灭我梅府满门的”百里思感觉到了一股透心的凉意,再含泪问道,“为这样无情无义之人,值得么?”

她这话满含幽怨,既像是对梅思源说,又似在对胡郗微说。

二人听后,脸色皆骤变。

“无情无义是啊!他既然对梅大人都能下死手,哪里还有半点仁义?为这样的一个人,我们打赏了六七百条人命,何其不值啊!我先前怎不曾这般想过!”胡郗微双目瞪得老大,眼中满上恐惧、悔恨,大哭一声后就要伸脖子朝湛通的尖刃上抹去。

湛通不清楚原委,一时也不敢让他死,旋起剑刃,以剑身在他脸上狠狠一抽,将他打倒在地。

“源哥!源哥!”百里思见丈夫像瞬时丢了魂一般,心疼地牵住他的手,哭着唤道,“源哥,罢了!罢了!人心如此,你不要这样!”

海棠这时才猜出,原来是夏承炫派他们来杀自己这些人,脱口便道:“公子!”

第二八七章 何惜以死报国恩(八)

“我怎做了一个如此可怖之梦!”梅远尘倚靠着床栏,喃喃叹道。

想起梦里种种,忧从中来,从床上起身行到窗前,对着漫天繁星许愿道:“老天爷,愿你保佑承炫事事顺遂,平平安安!”

自知派胡郗微来的人是夏承炫,梅思源便心如死灰了。

弃子,他此时始知自己成了弃子。

“是我做错了甚么?”

他自掌管盐政以来,从无过错,事事办得妥妥当当,要说惹祸,也只可能招致觊觎盐场之人的杀心,绝不应该是颌王府。

“难道是承炫世子以为颌王殿下的死与我有关?”

“还是无论如何,世子终究是对我下了必杀之心,否则绝不可能派这么多人来锦州。”他竭力平复心绪,猜测着夏承炫的心思,“倘使我真有甚么必死之由,府上余人总是毫不相干的,世子当不至于非杀他们不可。胡郗微不像是薄情之人,今夜杀进盐政司府来定是身负死命,由不得己。若以我之死,换海棠、云叔、傅二弟他们一条生路,他或许也能交差。”

若能一人之死换府上众仆安生,梅思源自是千肯万肯。

心里打定了这个主意,也就再无厮拼的念头,乃将手中砍得卷刃的刀丢到了一边。再从地上的尸体中找出了薛壬谟、尹成惠和止淙,与止清合力将他们抬到了傅愆旁边。

“嘭!”

梅思源骤然在四尸前跪下,伏首九拜,以头抢地,泪流满面,哀声叹道:“傅三弟、壬谟、成惠、止淙道长,因我个人之由累你们丢了性命,思源实在百死莫赎,愿有来生,容我再报!”

他虽只说了这一句却言真意切,不仅海棠、云鸢等人听得心如刀绞,甚至胡郗微也深为动容,心中愧意更甚。

梅思源再拜起身,转头向百里思望去,见她正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正向这边微微颔首,脸上笑得又凄又美。

知夫莫若妻,反之亦然。

百里思猜到了他要做甚么,却没办法阻止。

她不能。

“瞧这阵仗,颌王府是铁了心要置我们于死地了。反正尘儿也已长大,若以我二人之死能让胡郗微放了海棠、新月他们,我们死又何惧呢!黄泉路上,能与源哥执手相伴,也有趣得很啊!”

既知丈夫怀了死志,她又如何能独活?

“道长,还请解开胡兄的穴道!”梅思源行到湛通、胡郗微二人身旁,轻声谓湛通道。

点穴功夫乃是一种极高明的武功,整个大华江湖中有点穴术的门派也没几个,真武观便是其中之一。梅思源习武虽也逾二十年,却从未学过点穴的功夫,更不消说解穴了。

胡郗微乃百微堂堂主,是和梼杌、庆忌等人一个级数的高手,比之湛通也只是略微逊了那么一招半式,与湛觉、湛成、云鸢几人比却还要胜出一筹。若解开了他的穴道,再要制住他那可是千难万难了。

“梅大人,当真要解开他的穴道么?”湛通皱眉问道,“此人武功甚高,适才若不是你从旁伤了他的臂膀,单凭我一人可制他不住。若解了他的穴道,岂不是放虎归山?”

梅思源看着胡郗微,一脸正色道:“我相信胡兄绝不是那种厚颜无耻之人。”

胡郗微露在面罩外的眼睑轻轻地抖了抖

“我待他如此,他还能如此信我!”

湛通见梅思源眸目清明,不像是犯浑的样子,重重叹了口气后,仍是解开了胡郗微的穴道。

对面的黑衣人纷纷攥紧了手里的刀兵,死死盯着他,准备伺机杀上来。

胡郗微诸穴得解,已是运气无碍。然,他却迟迟未离开湛通几人的包围,反而缓缓取下了脸上的黑面罩,一字一顿道:“梅大人,我胡郗微对你不起!”

言毕,朝梅思源和地上躺着的傅愆等人微微躬腰,以示歉疚。

“胡兄,我知你绝非阴佞之人,今日要杀梅某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梅思源含泪笑了笑,又谓他道,“可否行到一边,思源有一事相求。”

盐政司府内的交手已经止歇,两里之外的街道上却又响起了兵刃相交之声。郭子沐率着三千骑卒,眼看便要赶到盐政司府了,却在最后一个路口被死死挡住。

路中堆了数排鹿角障,皆以油布裹身,四名驻地军营的骑卒刚下马准备移开路障,却被羊角镖射倒在地,挣扎数息过后便蹬腿而死。

“小心,镖上有剧毒!”云晓漾急忙开口示警道。

其实不消她说,四人倒地后众人便纷纷退后了几步,警惕地看向街边两侧的屋顶。好在,并无毒镖施发下来。

显然,敌人只想止住他们,并无意与之厮杀。杀那四名骑卒,不过是在警告众人而已。

郭子沐此番点兵出营,皆是轻装而行,并未携带重甲、盾牌等防具。敌人隐在暗处施发毒镖,又在路中置了鹿角木使他们不能快速通过,这会儿谁也不敢硬闯。

“将军,眼看政司府便在眼前,我们可不能驻足于此啊,否则梅大人便危险了!”云晓漾驱马靠近郭子沐,一脸急色道。

郭子沐沉着脸,恨声道:“我当然知道。但前有路障,暗处又有人在掷毒镖,怎能派兵士上前送死?他们的命不是命么!”

他们的命不是命么?

云晓漾为之一滞,暗忖许久乃道:“我冲到前面推开路障,你们冲过去,行么?”

郭子沐盯着她,缓缓乃点了点头。死她总比死自己的人好,且他看出来云晓漾武功不弱,未必没有生机。

“蹬!蹬!蹬!”便在二人对答间,余掌柜驱马由最左端贴在铺面冲向了路障。

“余掌柜,不可!”云晓漾在后大声唤着。然,老掌柜却并不为所动,继续策马前行。

如果非要靠近路障,靠两边走自然是最稳妥的选择,这样便只有一面暴露给敌人了。

“铿!铿!”空中传来几声金属撞击的声音,原来是数枚羊角镖被云晓漾用铜圆打了下来。适才见余掌柜冲出去,她便急忙摸出了腰袋中的铜圆,死死盯着街道右侧的一排屋顶。她知道,他们一定会设法阻住他,不让他靠近鹿角障。

“铿!铿!”云晓漾外出向来不带很多银钱,今夜她的钱袋里只有十四枚铜圆和四粒碎银子,适才已全部掷了出去,而铿铿声却只有十二响。

羊角镖飞来又疾又密,她出手仓促,三有其一失了准度。

“嘭!”余掌柜的坐骑中镖倒在了地上,嘴里流出了鲜血。好在余掌柜提前跳了下来,没有被压住。

余掌柜迅速出掌,“轰!”四个鹿角木被推歪,路障出现了一个近半丈的豁口。云晓漾正要开口把他唤回来,却见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刚刚余掌柜出掌前,又有数枚羊角镖朝他投去,云晓漾手里再无什物格挡,只得眼睁睁看着毒镖打在他身上。原以为凭着自己的金针术,及时出手或许还可吊住余掌柜的命,没想到他甚至未及手掌便倒闭在地。

“好歹毒的毒药!”

郭子沐不敢耽搁,大喝一声便率先朝豁口冲了过去。

“咻!咻!咻!”锐物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胡郗微猜到梅思源会问这个问题,却仍不知该不该回他。

“胡兄,以你的为人,肯为世子来灭我梅氏满门,定有一个你不得不为的缘由!梅某相信,你绝不会凭他一句话便带这么多人杀上盐政司府来!可否告知,究竟是因何?”梅思源执手作礼,正色问道。

能成为夏牧朝的左膀右臂,有岂会是庸碌无能之辈?梅思源料他定然知晓夏承炫非杀自己不可的缘由。

处此险境,他已无所牵念,倒也不甚惧怕死。然,他却不想让府上这些人为自己陪葬,知道夏承炫为甚么杀他,才可能找到保全他们的法子。

“好,我告诉你!”胡郗微长叹一口气,嘶声回道,“前几日,颌王妃自缢故去了。”

“啊?”梅思源不禁讶声惊问,“颌王府如此困境,王妃如此睿智通达之人,怎会寻死?”

他想不通,何以冉静茹会在如此紧要之时丢下一双儿女而去,让他们去面对如此险恶的局面。

胡郗微惨笑着摇了摇头,再努眼盯着梅思源,缓缓说道:“王妃以自己的死,逼世子爷杀你!”

“轰!”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几乎劈碎老人梅思源的心。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胡郗微,一脸不可置信的形容,良久乃问了句:“怎怎么会?”

冉静茹要杀自己?这怎么可能!

“难道王妃真的以为颌王殿下的死与我有关?这可是个天大的误会啊!”梅思源想着冉静茹或许至死还恨着自己,心中又痛又躁,觉得是自己没有及时跟王妃解释清楚,以致她含恨而死。

“梅大人,此事与王爷有关。”胡郗微轻声道。

“果然如此!”梅思源闭眼叹道。

胡郗微见状,有些迷糊了,接着说道:“张遂光手里有夏牧炎害死颌王殿下的铁证,颌王府要扳倒夏牧炎,就必须拿到那些证据。但张遂光提了一个要求,他要颌王府杀了梅氏满门。”

“嘭!”

梅思源的脑海中像是被丢进了一颗巨石,把他从迷蒙中惊醒。

“原来是张遂光!”

“原来不是世子想杀我,也不是王妃想杀我,而是张遂光!呵呵呵呵”梅思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这几声笑畅快而干脆,并无半点勉强的意味,显是真的由衷而喜。

若是张遂光要杀他,那再正常不过了。毕竟,梅思源监管盐政以来,断了私盐的货源,可谓是掘了盐帮的财路,盐帮也数次找上门来威逼利诱,甚至明刀明枪派人杀上门来也有数次。

“呵呵,我怎没想到,竟是张遂光要杀我!”梅思源笑着摇头自语道,“我断了他的盐路,又屡次三番驳了他的面子,还杀了他两三百个手下,他这样的江湖枭雄怎能忍得下这种气?原来是在憋着大招!”

此时他已豁然开朗,茅塞顿开,颇有慨然赴死之志。

“我梅思源治盐从无私心,也从未想过要害谁。不过盐帮以贩卖私盐为营生,现在无盐可卖,几万人没了活计,张遂光定然不会放过我。自上次李学辞派了两百多人冲进盐政司衙门,我便知道盐帮绝对容不得我。只是,没想到我这条命竟然还可换回夏牧炎害死王爷的证据,呵呵,值了!”梅思源朗声笑道。

他适才的几声笑,笑得不轻,二十几丈外的百里思、湛通等人也听见了,这会都不免惊疑:“源哥(梅大人)怎笑得如此欢,莫不是事情有了转机?”

胡郗微可不知道个中由来,见梅思源笑着自言自语,乃问道:“张遂光要杀你,你怎笑得这么乐?”

梅思源收起笑意,正色回道:“思源自任盐政首官来,断了私盐的由来,致使盐帮无盐可卖。张遂光定是恨我阻了盐帮的生计,才非杀我不可。先前,他已曾数次派人袭杀,数月前甚至不惜派出盐帮两三百人攻入盐政司府衙门,只不过被府上护卫打退,我才侥幸活到现在。革弊陈新向来要流血死人,我梅思源早已作好的赴死的打算,不过没想到,他们竟能拿夏牧炎害死王爷的证据作为交换,我如何不喜?如何不是值了?”

他口中说着自己的生死,倒仿似在说一件极普通的事,脸上毫无惧怕、不甘之意,胡郗微听着,脸露敬服之色。

所谓视死如归,不是如此,又当如何?

胡郗微静默许久,乃抱拳作礼,深深躬腰,正色谓梅思源道:“梅大人之胸襟,胡某万般敬佩,这就回去覆命!”

羊角镖上面涂的毒,乃是从一种极其罕见的海蛇胆内提取淬炼所得,几乎见血毙命。

只是这种海蛇抓捕不易,是以,九殿的羊角镖上也只有很少一部分淬了此毒。而未淬毒的羊角镖,若不是打在咽喉等处,往往只能伤人,却不足以致命。

驻地军营的骑卒们跟在郭子沐身后冲过路障豁口,又有许多人中镖,然,倒地的却没几个。大家明白了此间端倪,顿时惧意大减,“嚯嚯”地叫喊了起来。

久无情见毒镖唬不住他们,只得现身冲下屋顶,与郭子沐的骑卒厮拼。

“如何?”梅思源正色问道。

胡郗微眼中闪过一缕不忍之色,却还是点了点头,轻声回道:“便依梅大人之计。”

梅思源大喜,笑道:“好!思源在此谢过胡兄!请!”

二人并行向院中众人走来。

百里思见他脸露笑意,料想胡郗微愿意放过自己这一家人,乃笑着迎了上去,问道:“怎样?”

“思妹,这边说话。”梅思源却并未答他,只是拉住她手,朝适才与胡郗微对谈之处行去。

海棠见老爷拉着夫人避开众人谈事,隐隐觉得不妙,却不知自己该做些甚么。

“那坏人,你与我家老爷说了甚么?”她把梅新月轻轻交到云婆手中,鼓起勇气从众道士身后行到胡郗微面前,冷声喝问道。

胡郗微的武功,此间众人都见过,要杀她不过在一息之间。

湛通担心她的安危,乃扣紧手里的剑,悄然站到了她身旁。只有站在她身旁,他才有把握挡住胡郗微突然的一击。

没想到胡郗微并未出手,只是轻轻皱着眉,叹道:“梅大人是胡某生平最为敬佩之人。”他看了看海棠,又补了一句,“放心,我们没有在路上设伏阻截梅公子,想来他不会有甚么危险的。”

虽然他的话答非所问,海棠的心却登时平复了不少。

听他的话,似乎不会再与此间众人纠缠了,云鸢、云婆、湛成等人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意,只有傅惩还跪在弟弟的尸身旁,轻声啜泣。

人死不能复生。人与人之间最远之距,便是一个生,一个死,中间隔着阴阳海。活着的那个,只有至死才能到得了对岸。

“傅愆,你听到了么?筱雪和你肚里的娃儿保得住了”

听完梅思源的话,百里思婉然一笑,轻声道:“有甚么对不住我的。你我做了十几年的夫妻,世上的喜乐都已经经历过,便是今夜就死,也算是一生圆满了。况他愿放海棠他们一条生路,我还有甚么怨恨的。”

“思妹,这两年实在是苦了你了。思源得你,早已无憾。”梅思源牵住爱妻一双柔荑,柔声道,“黄泉路上,你我相互作伴,也不会觉得寂寞冷清。你我这一声做了不少善事,想来在阴间也是有福报的。倘使天命果真有轮回,你我来生为人,愿再结发。来生,你我只做对寻常夫妻,我种田,你织衣,我用一辈子的时间好好爱你、疼你!”

此话说完,他再也忍不住,双眼之中的泪水如断线珠儿一般滚滚落下。

“思妹,今生,我欠你太多了!”

第二八八章 何惜以死报国恩(九)

若得生,谁不愿长生?

若能不死,谁愿就死?

然,仁义驱使,人往往又不得不死。

古今多少舍生取义之事,疼煞了多少面简观史之人。

“思源自幼受教,梅氏一族深泽皇恩,非鞠躬尽瘁无以报。在清溪督管察务,拨乱反正、惩奸除恶也算造福一方;来安咸解盐危,建盐场、拓盐道,亦得活万千人命,思源自问无愧于朝廷,无愧于颌王,无愧于百姓,上对得起苍天,下不负于黎民。今若能以你我二人之死扳倒窃国篡位的贼子,自是以死报国,人之一生,哪里还能更圆满?”梅思源清声谓百里思,言及此却忽然话锋一转,一脸神伤道,“可惜,胡郗微没有早些说明此行来意。若知晓他身负死命,我定束手就擒、引颈就戮,也不至于枉送了这几百府兵及傅三弟、壬谟他们的命了!唉,若说有憾,便是这一着了。”

执子之手不敢放,怕留孤影待终老。至始至终,他都不曾开口让百里思独活。

既为知心,自是心意相通,赘言何用?

“源哥,天命如此!”百里思反握住梅思源的双手,柔声道,“走罢,要上路了,我们还要回去交代一番才好。”

盐运政司府的前院中,贺荆以刀支身,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太累了,一个半时辰的厮杀,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此时浑身浴血,披头散发,瞪着眼冲着眼前这六七人嘶声吼着:“啊!啊~~~”

眼见贼人也只剩下这么几个,他却实在连刀都提不起了,不甘心、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他杀不了他们,他们便要杀了他

贺荆力竭,对面那七人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嘭!”其中一个竟比贺荆先一步倒下,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怎么也办不到。

他的腰腹流着血,一截半尺余的肠子随着血流漏了出来。

那黑衣汉子使劲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再扯下面罩咬在嘴里,探手在腰间一通摸索,找到了漏出来的肠子,轻轻地往创口中塞。

贺荆看着他,呜呜地哭了出来,仿似看到了一会儿后的自己。

“本无仇怨,为甚么要这般舍命相杀!”

他的家里还有老父老母,还有妻妾儿女,他不想死。

“啊~~~啊~~~”贺荆大叫一声,站起了身子,挥着刀,颤颤巍巍朝对面站着的六人行了过去。

“我要活,我要活!我不能死!只有杀了他们,我才能不死!”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由院门处疾速冲了过来。

两息过后,七人皆已倒在地上,咽喉间多了一个两指宽的血窟窿。

云鸢听完梅思源的话,眼眶瞬时红了。湛通也没想到,他竟是做了这么一个打算。

“云叔,烦你安顿好府上老少后去一趟都城,找到尘儿,带他回清溪。嘱他这一生,绝不可入仕为官!”梅思源正色道,“道长,此去清溪尚有三千里,便劳烦诸位了!”

一直以来,他都希望孩儿如自己、父亲一般,入朝为官,就黎民于苦困,还一方吏治清明,直至此时他才明白,他可以自己为国而死,却不愿孩儿为国而死。

若还有得选,他宁愿梅远尘只做个寻常百姓,一生平平淡淡却又平平安安,远离朝堂中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

云鸢父子和傅惩皆有伤在身,自行行路尚且困难,要说护卫一家女眷,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请真武观一众道士一路护送了。

“他们人虽多,我们殊死一搏,未必冲不出去。”云鸢噙着泪,轻声回道。

湛通也劝道:“梅大人,云兄所言极是,你又何必出此下策?”

梅思源摇了摇头,笑道:“道长、云叔,没用的,就算今日冲出去,明日呢?盐帮势大,且颌王府也受张遂光胁迫,若能以我夫妇二人之死换你们还有尘儿的活路,已是万幸之幸了。思源一生所为,也已圆满,多虚活几年又有甚么趣乐?尘儿尚年少,长生、新月还裹着襁褓,且筱雪、水灵又有孕在身,我们几个做大的,说甚么也要护他们周全啊!”

云鸢忍不住抽噎了两声,突然跪倒在地,向梅思源拜了三拜,哀声道:“公子,我们云、傅两家欠梅家的,永生永世也还不完了”

一旁的女眷中,云婆、白泽、海棠几人早已哭作了一团。

“夫人,我不走!我不走!”海棠早已哭成了泪人儿,抓紧着百里思的手,摇头呜呜道,“无论生死,今日我总是要陪着老爷、夫人的,说甚么我也不走!”

百里思伸手拭去她眼帘下的泪痕,柔声道:“傻孩子,尘儿待你终究与他们不同。若你也随我们去了,便只剩尘儿形单影只、孑然一身活在这人世间。让他过得这般凄苦,你如何忍心?我在泉下又如何能安?”

海棠怔怔看着百里思,心中犹有剑刺刀剜,“哇”地一声趴在她肩上哭了起来,“夫人,我我不要你们死!”

人生最难为,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又求死不能。

云鸢、湛通等人辞了梅思源,向百里思行了过来。

百里思轻轻推开海棠,笑着谓云鸢道:“几位道长、云叔,往后诸事拜托了!”

云鸢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只躬身执了一礼。

礼毕,拉着海棠便往侧门方向行去。梅思源已对他说了,他们的身后事,胡郗微答应代为料理,将二人合葬于城东驿路旁,自己要做的是带着府上众人回清溪郡三水洲安顿好,再把小公子接回去。

“壬谟、成惠他们都是军职,便让他们留在此间罢。一清,府上后事便劳你找何郡司处理,该有的抚恤,万不能少了,是我梅思源负了他们!”梅思源行到傅惩、顾一清几人身边,哀声道,“傅二弟,你们把傅三弟带回三水郡安葬罢,也好让筱雪有个念想。”

傅惩痛得说不出话,只“啊啊”地哭着,跪拜在地不停磕着头。

第二九〇章 此间之人不可活

“一个也不要放过!”

恨红尘凌虚几个翻身,率先冲进了偏院,手执短刃冷冷盯着眼前的人。

她的话音刚落,便有黑衣人陆陆续续赶来,逐渐将偏院围了起来。这些黑衣人与百微堂的死士唯一的区别是,都戴了黑斗篷。

“你不是久无情!你是谁?”胡郗微听到了她刚才那句话,心里隐隐感到不妙,虽知眼前这些定是九殿的人,这会儿却分不清是敌是友,暗暗思忖着,“她说‘一个也不要放过’,又把我们也围了起来,难道还想将我们这些人也杀了不成?”

他一边向恨红尘问话,一边伸手朝后悄悄做了一个戒备的手势。他身后的那七十几个百微堂杀手皆以其马首是瞻,靠前那十几人自然都瞧见了他手里的动作,纷纷朝后做着同样的手势,让兄弟们都警惕九殿的人。

“哼,你们百微堂真是废物,这么久都没办成事,随盐政司的人一起去死吧!”恨红尘一脸鄙夷道。

见随自己来的这一百多人皆已落好了位,乃轻声令道:“动手!”

言毕,身如箭簇直直冲向梅思源。她并不是认识梅思源,却一眼就认出了他。

梅思源的身份在这一百余人中并不难辨认:着黑衣的皆是百微堂的人,余者多是道士,剩下的四十岁左右的汉子,便只有一个人。

那人自然便是梅思源了。

恨红尘此行是来杀人的,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梅思源。

甫一交上手,胡郗微便发现九殿的人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难对付得多。

他们各个招式简洁而狠辣,几乎只攻不守,且所攻之处往往又是己之不可不防,稍一分身便有性命之虞,实在是见所未见。

“九殿天下第一杀手堂的名号果然名不虚传,只怕今夜我这百微堂便要作古了。”胡郗微懊恼不已,想着,“这么看来,只怕是世子爷上了九殿的当了,否则他们断没有对付我们的道理。梅大人他们想杀梅大人自然是因他对他们最有威胁,我已铸成大错,说甚么也得将功补过。”

他一腿踢开眼前的九殿死士,快速扫视了院内,见九殿就有大半的人在围攻真武观诸道士及梅思源等人,已知自己所料不错,一时悲愤交集,乃朝身后大吼道:“兄弟们,我们上当了,大家随我掩护梅大人突围!”

百微堂日常例训极严,向来是令行禁止。胡郗微一声大喝,院中仅剩的那六十几人便缓缓靠了过来,一起朝恨红尘等人杀过去。

论武功,恨红尘本就高出梅思源不少。

论技艺,恨红尘杀人的手段在九殿已是人尽皆知的厉害,便是菩提心、怨长生、灭封魔等老一辈大师傅也自愧不如。

论形势,梅思源与百微堂的人拼杀了一个多时辰,已近力竭,而恨红尘却是以逸待劳,精力充沛。

可说,从任意一方面,恨红尘都占着明显的上风。

她出手,向来是奔着杀人去的,适才冲着梅思源接连出了六刀,分别刺向他左胸、左臂、咽喉、眉心、左眼及右臂。

梅思源躲过了前面五刀,最后一刀却是避无可避,只能生生受了。

好在湛通及时赶了过来,替他挡住了后面的杀招。

“这女子手法端的是狠辣无比,当真难以招架,若不是道长出手相救,适才我便没了命。”劫后余生,梅思源忍不住想道。

湛通虽然一把年纪了,抖剑在手却并无半点老态,搅、点、压、戳十几招使出,登时便压制住了恨红尘,将她逼离至战圈边沿。

“梅大人,你快带着家眷离府,此间由我们先挡着。”胡郗微逼开几个九殿搪手,杀到了梅思源身边,大声谓他道。

他说这话时,神色肃穆,却是一脸的决然,仿似不容人反驳。

“胡兄,好意心领了,然他们要杀的是我,怎能让你替我挡着?”梅思源单手挥刀,一边回道。

听了他的回话,胡郗微脸色一急,怒道:“梅思源,都甚么时候了,收起你那套道德仁义!我上了他们的当杀了你们那么多人已是百死莫赎、万劫不复,反正我们左右也是活不成了,就当临死赎罪求来世一个善报罢!快点走!”

他自认轻信久无情的话,害死了盐政司府三百多人,心里本就愧疚万分,九殿的人杀进来后,便已抱定了死志,只盼拼着一死或许能救下梅思源一家。

人之生,因的乃是前世业报。

人之死,为恶过甚便无来生。

世人信因果,信轮回,就算杀手也鲜少有例外。

梅思源正厮杀着,傅惩冲到了他身边,嘶声叫道:“大人,走罢!再不走,我们都走不了。”

就在刚刚,他又眼见顾一清和止淅被他们乱刃分尸,死状惨不可言。他不畏死,却也不想死,更不想妻儿、老爷、夫人死。

九殿不仅人数更多,战力也明显更强,若再不走,半个时辰之内他们都得死。

傅惩看得出来,梅思源自然也看得出来,正又瞧见云鹄被三个黑衣斗篷人围攻,满身是血的样子,当即拿定了主意,朝云鸢、湛通几人大声叫道:“云叔、道长,我们先出府去找救兵!”

适才他们分明听到了铜锣音,援兵定在这不远处,若是驻地军营或郡政司府的人来了,便再也不用惧九殿了。

“好,正当如此!”云鸢救出云鹄,一边引着他朝梅思源靠近,一边回道。

他对百微堂恨意未消,巴不得他们两方厮拼,死个干净才好。胡郗微愿意挡着九殿的人,他自然乐意之至。

恨可以来得很快,要想一时消恨却是千难万难,毕竟,傅愆、薛壬谟、尹成惠及府兵、神哨营这三百多人实实在在是被他们杀的。

梅思源的话,不仅湛通听见了,他对面的恨红尘自也听了去。见湛通急刺几剑想逼退自己,她也接连祭出杀招,似乎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死活不退,不给他脱身的机会。

“哼,我说过,你们这些人,一个也别想活!”恨红尘微微眯着眼,冷笑着谓湛通道。

第三〇〇章 厥国君臣千里来

入冬后,气温渐降,人皆添衣、兽皆增膘以御长寒。

自进了腊月,牐岚湖上也慢慢闹腾了起来,湖面的渔船比之前几月多了三四倍不止。这些左近县里的渔民都是为了湖里的季花鳜和湖鲌而来。

鱼乃至鲜味美的肉食,且相较于鸡、鸭、猪、牛、野味等,它们又易得很多,田渠、小溪、河池,只要有水的地方,几乎都是随处可见。

然,寻常时日里,平头百姓却宁愿食野之苹也不愿吃鱼,以至田渠、小溪、河池之鱼近乎泛滥。

倒不是人们不喜欢吃鱼,实在是渔获烹饪之法,无油无盐难去其腥。

渔获易得,而油盐价高。

然,十一月后,牐岚湖附近出船的渔民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了,但凡家里船只能入水的,几乎都会去捞鱼。

冬里的季花鳜和湖鲌虽然又鲜又美,若只为祭五脏庙,他们倒也不至于这么频地下湖抓鱼,他们所为,主要是他们腹内的那层肥膘。

大华颁布的统购律中有明文规定,猪油之价一斤最低不得低于六百文,最高不得高于七百二十文,折合银子约是四至五钱。

而谷子一斤才十三至十六文,一斤猪油可买四十至五十斤干谷,乃是种昂贵的资物。

鱼油味道、口感远逊猪油,然,其价也要四百文一斤。便是不卖,留着自用,也是每家每户一年四季都用得着,且必不可少的。

三餐饮食,总少不得油,既买不起,只得设法儿去捕鱼炼油了。

“公子,一路走来,这凌渡县家家户户门口都晒满了季花鳜和湖鲌鱼干,只怕足食半年啊。凌渡县在苍生郡可算不得富庶,民生已是如此,那些物产富饶之地就更不消说了。”端木敬侧首沉声谓一旁的端木玉道。

虞凌逸回鄞阳后,一五一十地将安、徐、陈三家的诉求报与了端木玉和胥潜梦。

得知了三家的家底后,端木玉惊得几乎当即从座上起身。他原本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思让虞凌逸跑这一趟,没想到,这事竟真的成了。

且二王的这三家后人经三百年累积,皆成一方巨擘,甚至比之二王强盛之时也半点不逊色。

有如此助力,端木玉怎舍得因险而弃之不用?一口便应承了他们所有的要求。

胥潜梦、虞凌逸、端木敬几人劝不得果,也只得从命,安排起了他的行程。

五日前,端木玉在虞凌逸、谢天邀、祝孝臣、佟高格、穆伦彦、端木敬、穆桒及三十五名京畿营的高手护送下,由乌荡山进了晟郡齐州,昨夜才到了苍生郡彭州城的凌渡县。

距离十二月十二日的若州会盟之日尚有还有半月,端木玉一行人也不着急赶路,一路查考着大华的民生。

“大华有句古话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便是如此。我们厥国多瘴林、盐碱地而少湖泽,渔获自是稀罕的物产。这大华可不一样,湖泊星罗棋布,水道纵横交错,渔获乃是极其易得之物。邻近湖泽的州县,耕地不足,百姓所分的田亩也就少了,两季谷物所得有限,往往不足食用,便将营生转向了湖里了。”端木玉笑着回道。

牐岚湖之广,也没有确切的说法,只听说有好事者曾驱马绕湖行了一圈,竟跑了十日,依着脚程算,那可是三千余里。

千百年来,牐岚湖一直养着临近三县的百万之众。甚至,再远些的几个县,遇着灾荒之年,也会远行百里来此求生。有湖的地方就有鱼,有鱼便饿不死人。

大华每年都有州县闹饥荒,其间却并不包括彭州。

穆桒唇角咂巴了几下,喃喃道:“唉,季花鳜和湖鲌可是难得的美味,我在厥国这么多年还从未吃过,这里的平头百姓却能三餐随喜而食,啧啧端的是好命啊!”

“哈哈,这也不见得。”端木敬嗤笑道,“穆桒,你是难得吃一回,才会觉得味美无比。倘使一日三餐,顿顿吃这鱼干,甚么珍馐你也再不得味了。”

穆桒撇了撇嘴,一脸不屑,驳斥道:“你这人寡趣的很,对吃的也不讲究,跟你说了也理会不得。”

虞凌逸、谢天邀几人听了,皆哈哈大笑了起来。

“公子,要不我们找一处客栈落脚,今晚让店家烧几桌全鱼宴?”虞凌逸笑谓端木玉道,“我看穆桒可嘴馋了,就剩流口水了。”

他们一行四十三人是分三队行进了,七名亲卫和端木玉在中间,前后分别有十七和十八名京畿营武士开路和殿后。

“好的很,虞先生所言甚有道理。”穆桒一听今晚能吃全鱼宴,急忙接口赞成。

端木玉皱眉想了想,笑着道:“不如这样,显然前后两边的人在客栈歇下,我们找一处农家,体验一番大华寻常百姓家的全鱼宴?”

他此来大华可不是为了吃喝,除了与二王后人誓盟之外,体察此间民生民俗以备战需乃是此行的另一目的。

七名亲卫虽时常拌嘴,这会儿听端木玉发话了,却无人敢有他说,皆拱手回道:“公子所言极是。”

天色渐暗,村子里稀稀落落地点缀着零星的火光。

八骑进了村,一时四下起了犬吠。

“呔,这些狗可真恼人的很!”穆桒听着此起彼伏的叫声,无奈抱怨道。

谢天邀也颇觉厌烦,接话道:“怎这大华家家户户养了狗?莫不成他们都喜欢吃狗肉?”

“非也!”端木敬笑着回道,“华人养狗可不是要吃它们的肉,而是防贼防盗。大华吃江湖饭的人多,好赖皆有。一些没品儿的坏胚子会到农舍盗抢银钱资物,百姓而在家里养狗便是提防他们的。”

“哦,原是如此!”穆桒恍然大悟,对这些看门狗的厌恶瞬时便没了。

“这么说来,还是我们厥国好!”谢天邀叹道。

厥国历来劝民从农,民间习武之风不盛,这等恃武入室盗抢之事并不常见。

“不错,要说百姓,还是我们厥国的百姓好。”穆桒深以为然道。

第三〇一章 夜入寻常百姓家

仲冬之风冷冽,吹在脸上犹如刀刃切肤。

马掌踏在结了冰渣的泥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倒像是嘴里咀嚼酥点发出的靡音。

乡里人家并不会在门口挂灯笼,是以,村落中漆黑如墨染,只有零星从屋里透出来的点点光亮。依着这些个光亮,可照不得路明。

端木玉勒马在一处篱笆院落前驻足,笑谓众人道:“闻到了没?好香的肉味,不如去里面看看罢!”

穆桒早已闻到了院内传来的味道,听了他的话忙请命道:“公子,我去问问。”

“还是我去罢。”端木敬先一步跳下了马,笑谓穆桒道,“你的长相不讨喜,可不要吓着了人家。”

众人见端木敬取笑穆桒长相粗犷,皆哈哈大笑起来。

“汪!汪!汪!”院内的两只狗闻声冲到了篱墙边,朝着外边儿的这一行人吠叫了起来。

屋里传来了一个年轻人的声音:“爹,小灰、小黑叫唤得厉害哩,我去瞧一瞧!”

“是嘞,可不会是山里的狼进了村罢?”一个老者回道,“你掌上煤油灯,带上门口的捣火棍再过去。”

“娘,你来给爹搭手罢,我跟哥哥同去。”有一个年轻汉子的声音道,“狗叫声一路由村口到咱家,怕真是来了狼、豹子甚么的。我跟哥哥去,真要来了野兽,哼,杀了那些畜生做腊菜!”

“小武说的在理。娘在这里搭手,你们哥俩一起去瞧瞧。小武,你到灶房拿上柴刀再去。”一个老妇人有些严肃的声音传来,“前些天,嘎子夫妇上山打柴便遭了豹子,哎哟,那个惨啦,总算他媳妇儿胆子大,紧要时候一刀劈在那畜生背上,才救下了嘎子半条命。啧啧多少年的邻居了,嘎子爹断了腿下不得水,现在他又这样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哩!他爹,这个冬天咱一家辛苦些,多下几趟水,多抓下鱼来熬油,临年了给嘎子家送一半去。”

“可不是!”老汉的话音中有着浓浓的愁苦,“我爹跟嘎子的爷爷那是拜把子的兄弟,我跟嘎子爹也是同穿一条裤衩长大的,这会儿他家遭了烂,咱家可得多出力。再说,大武和兰兰的婚事也定了,那可是亲上加亲的情谊。”

叫小武的年轻小伙自伙房拿了柴刀,急急忙忙跑了出来,笑嘻嘻地对老汉道:“爹,你去跟天宝叔讲讲,让他玲玲许给我。他要是允了这事,儿子这个冬天,不,往后的每个冬天,一天也不在家待着,将他家的鱼油包圆喽!”

“嘿嘿,你那点小心思爹娘啷个不清楚,早就替你们打算了。”老汉呵呵笑道,“你先跟你哥去外边瞧瞧,回来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哥俩听爹娘讲起二人的婚事,浑身来了劲儿,轮着捣火棍和柴刀,把着油灯就行出去了。

端木敬下马刚走近篱笆墙,便见两年轻汉子掌灯抡着家伙物事朝院外行了出来,乃朗声笑道:“两位小哥,我们一行游玩至此,想借屋灶吃顿热饭!银钱我们照着酒肆给。”

说完,从腰袋中掏出了一锭五两的官银。

哥俩见来的不是野兽,而是几个骑马的汉子,心中更加提防了,深怕来了打家劫舍的蟊贼。待听了端木敬的话,脸色乃缓和了一些,凑近一看,见他衣着华贵,手里递来一个银锭般的物事。又努眼看了看他身后数丈之外的那七人七骑,马皆高壮,人皆衣锦,断不像是劫匪的样子,总算放下了警惕,操着乡音回道:“这事我们可做不得主,得去问过屋里的爹娘才好回你。”

“自然。”端木敬笑着回道,一边把银锭透过篱笆缝递了过来,“小哥,劳烦转呈你爹娘,就说我们八人今夜想在你家吃顿饱饭,这五两银子是膳资。”

叫大武的汉子眼睛瞪大,讷讷不知该如何答,更不敢去接那银锭。

大华立国候便有了铸币部,司职铸造官银、铜圆。

官银公有五种锭制,分别是一两、二两、五两、十两和五十两,其中五十两的官锭虽铸造了不少,朝廷却并不允在民间流通,只有大商贾和朝廷做买卖时才会用到。

剩下的一两、二两、五两、十两也多在州府、郡府、都城流通,乡野村落可少见得很。这五两的银锭,哥俩皆是头回见到。

“哥哥,你先在此间,我去屋里问过爹娘。”小武一脸的喜意,笑谓大武,言毕,也不等他回话,径直快行了进去。

过了不到十息,便见小武引着一对五十余岁的老夫妇行了出来。

“哦哟,今儿家里来了贵客!”老汉在篱门前站定,笑眯眯谓端木敬道。见大儿子还傻愣愣地立在自己身旁,不禁笑骂道:“还不快去开门,引几位贵客进屋!”

“老人家,叨扰了!”端木敬双手把银锭送到老汉面前,笑着道。

五两银子,在这种不算富庶的县里,足可买下一亩的良田,这对寻常人家而言,可是一笔不菲的资财。要知道,一般的富农,累积三代能攒下几十亩的田地已算大大的有作为了。这八人来这里吃顿饭,出手便是五两银子,怎教他这个乡里乡人不欣喜若狂。

“呵呵,家里也没有甚么好菜,只有这几日打回来的鱼和几只鸡、鸭、狗,贵客不嫌弃才好哩。”老汉伸手快速接过这银锭,紧紧捏在指尖,验着它的真伪,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盛了。

端木敬拱手笑道:“小可有幸吃过一次牐岚湖的季花鳜和湖鲌,其味之美至今未忘,要是今也能在吃到便感激不尽了。”

“哈哈我家围了个小水池,里面便养了不少这几日从牐岚湖打回来的湖鲌和季花鳜,尊客要是喜欢吃,那是要多少有多少啊!”见端木敬所求只是自家最易得的渔获,老汉的最咧成了一条大弧线。

“如此便好,我这就将我家公子几人迎进来。”端木敬笑道。

第三〇二章 一桌鱼宴也尽欢

端木玉出生尊崇,虽有意与人为善,然,其由内而出散发的贵重感还是让老汉一家心生敬畏。

“大叔,夜来打搅,实在过意不去。”见主家竟有些拘谨,他主动拉起了话闸,一脸和煦道。

然,心里却不免想着:“大华朝廷驭人严苛,久而久之使得百姓的奴性已深入骨髓,浑不似我厥国,民风彪悍而自强,忠诚而自尊。甚至连虞先生、谢先生、祝先生这些人,倘使我是个无德、无才之辈,只怕他们也未必会屈从于皇家客卿的束缚听命于我。”

老汉见端木玉给自己拱起了手,连忙摆手辞道:“哎,不打搅!不打搅!是小老儿一家贪财了!”

他说这话时,脸上还有些不自然的尬笑。显然,收了端木敬一锭五两的银子,他是有些忐忑的。

“几位尊客稍候,待小老儿去把院里的鸡、鸭、狗杀了,一会儿好做菜!”老汉乐呵呵说道。

他家的家境在村里还算不错的,不仅有四亩良田,院里还种了二十几株桑树,饶是如此,能够拿得出手的硬菜也就是鸡、鸭、狗了。家里虽有一头大水牛,却是耕田之用,断不可杀了做菜的。

端木玉站起身劝道:“大叔,无需这般麻烦。鸡鸭之类的肉菜,我们哪里吃不着?倒是牐岚湖的鱼,除了附近三县,其他地儿可没处见。不如一会儿给我们做一顿全鱼宴罢?”

老汉见端木玉笑意吟吟的模样,心想:“瞧这八人的装扮,绝不会是普通人家的出生,这些鸡鸭狗之类的肉菜在我们看来是难得的硬菜,在他们看来,只怕也稀松平常。反倒是这牐岚湖特产的几种湖鱼,别处可真见不着。”

“嘿嘿,贵客不嫌弃的话,也也好!也好。”老汉笑呵呵回着。

说完,拉着两个儿子下去忙活了。

老汉的婆娘又拎来了两盏煤油灯,撩拨起灯芯点了起来,一时间,一室木屋中被照得锃亮锃亮。

“大婶,可得空?不如坐下来跟我们闲聊几句?”端木敬从她手里接过煤油灯,笑着问道。

老妇人神情有些忸怩,快速挽了挽头发,抖落了衣服上沾着的鱼鳞,轻声辞道:“刚在伙房杀鱼熬油呢,溅了一身的鱼鳞,又腥又脏哩,哪里好跟几位贵客坐得近了。”

“大婶客气了,没有这么许多讲究,坐下罢。”端木敬端了一个木凳在她身边,笑问道,“熬鱼油?湖鱼也能熬鱼油么?”

厥国的东、西、南三面临海,靠海吃海,渔获自然多从海中捕得。

其时,厥国已能造出五十丈长的海船,可离岸远航五百里,时常会捕捞一些鲸鱼回来,用于香料及炼油。

端木敬想,大水养大鱼,小水养小鱼,只听说大鱼有肥膘可煎熬炼油,没想到这牐岚湖的湖鱼竟也可以取膏炼油。

“有哩。一斤以上的季花鳜和湖鲌,到了冬天便会积肥膘。每年这个时候,邻近几个县里的百姓便会到湖里打一整月的鱼。”老妇人笑着回道,“猪油和菜油都太贵了,寻常人家可不舍得买来做菜。好在我们依着这么一个大湖,我们家每年能打几百尾‘油鱼’,肉干做腊菜,肥膘炸油。”

“哦,原来如此。”端木敬点头赞道。

一旁的端木玉也来了兴致,倾身问道:“大婶,凌渡县的‘冬粮’已征完了么?”

大华的税赋是分两次收缴的,一次是‘夏征’,一次是‘冬征’,通常‘夏征’要比‘冬征’多一些。

“上月底已经收上去了。”老妇人憨笑着回道,“县府派人来说过,今年瑞临皇帝刚登基,全国各地税赋减半,我们家也剩下了一百多斤的粮食,总算可以过个好年了。”

老妇人家的四亩田是县府核定的良田,官定的亩产是三百一十斤,按着九二税制,“冬粮”的缴纳数额是两百七十五斤。现下减免了一半赋税,则可少交近一百四十斤粮食,那可是一家人足月的口粮。

“呵呵,是了。”端木玉笑着应道。

他想了想,问道:“我们是清溪三水郡人,我们那儿的盐价近来涨一多半了,你们这里的盐价涨了么?”

“唉,可不是,我们这里的盐涨得更凶哩!现在砂盐已经涨到一千文一斤了,啧啧越来越贵了!”老妇人适才还欢畅的笑脸,瞬时便愁苦了起来,轻声埋怨道,“盐价好不容易降下来了,掌管盐政的梅大人一死,这盐价比先前还要贵!都说安咸那几个盐场出的盐足够大华百姓吃几百年了,怎这砂盐都能涨成这样?”

端木敬好奇问道:“朝廷不是有统购律么?砂盐之价,县府不得高于五百文。”

他是端木玉制华重臣,于大华的政事了解颇深,甚至对朝廷的律法也所知匪浅。

老妇人听了他的话,摇了摇头,叹道:“几位一看就是富贵人家,这些柴米油盐想来也不常管涉。梅大人死的第二个月起,县府的供盐便比先前少了一半,而后趋减,到上个月,便几乎不再卖盐了。现在整个县里的供盐都是私盐,听说是哪个帮派的人在管着,唉,心黑的很哩!”

果然是全鱼宴。

红烧季花鳜、红烧湖鲌、清蒸季花鳜、清蒸湖鲌、蒜片炒鱼泡、清炒湖鲌鳞、鱼渣萝卜丁、油烫鱼籽、酸菜鱼头汤。

八菜一汤,皆是大盆大碗盛着,散发这蒸腾的热气和浓郁的肉香味。

“太香了,公子,快吃罢!”穆桒攥着竹筷,笑谓端木玉道。

端木玉从木凳上起身,向老汉夫妇执了一礼,笑道:“两位,还是坐过来一起吃罢!”

“尊客无需客气,我们已吃过晚饭了。饭菜简单,勿怪才好!”老汉笑岑岑地看着端木玉,执手回道。

一锭五两的银子埋在胸口的怀袋中沉甸甸的,压得他的衣襟往下耷拉,令他有种从所未有的踏实感。

“仓里有谷,池里有鱼,缸里满油,两个儿子的婚事眼见有了着落,今日又得了一笔不菲的银钱,啧啧可不是老天送的婚喜钱么!”老汉想着当下的日子,只觉得踏实且圆满。

端木玉看得出来,这一家人的确是已用过晚饭的,是以也不强求,看了穆桒眼冒精光的样子,呵呵笑道:“倒真饿了,吃罢!”

第三〇三章 蛇无情非敌非友

八人吃完鱼宴回到县府客栈时,已近夜半。

虽有火把指路,一行人也行得甚缓,四十里路竟驱骑赶了一个多时辰。一路冷风吹袭,八人武功虽高,却也觉得颇有些受冻。好在打头的侍卫提前在房里备好了火盘,将屋内烤的暖烘烘的。

夜虽已深,众人却皆无睡意。

见端木敬、穆桒几人愣愣地在屋内站着,丝毫没有请晚回去歇下的意思,端木玉笑了笑,向近卫道:“去跟店家要些干货、果饯,再烫上几坛酒。”

穆桒见端木玉准备和大伙儿夜饮,忙跑了下去,没过多久,便抱了一叠蒲垫回来,围着火盘摆好,再行到他身边,指着正北位的位子道:“少主,坐罢!”

他跟随端木玉多年,除了护卫,还承担着日常照料之责。众人皆知,穆桒看起来大大咧咧,心思却一点也不简单,照顾起人来,比宫里的太监还要周到几分。

“都坐罢,我瞧大家今夜吃了不少,只怕这一时半会儿也没睡意。好久没有好好坐下来聊了,今夜我们彻夜长谈。”端木玉在蒲团上坐下,张开手示意七人入座。

这七人中,端木敬、穆桒、穆伦彦皆是皇室宗亲,与端木玉自小相熟,关系便不消说了;而虞凌逸、谢天邀、祝孝臣三人都是皇家武席客卿,乃鄞阳皇城中最高级的护卫。能成为皇家的贴身武席,不仅武功要高强,更要对皇室忠诚不二,端木玉向来信任他们。

他虽早已登基为皇,却并未自恃位尊而卑下,待他们人前以礼,人后以敬。

这点,倒与他的父亲端木澜极其相似。

“穆桒,若我厥国北征大业克成,牐岚湖边那三县便赏与你。”端木玉似笑非笑地看着穆桒,轻声言道。

他看得出,穆桒很喜欢这里。

甚至,他看得出,某些时候穆桒动过留在这里的念想。

二人既是主仆,更是挚友,从十二岁开始,他便一直守在端木玉身边。

端木玉知道,那是一个为了自己,可以连命都不要的人。他想要甚么,哪怕没有开口,自己也应该成全。

穆桒才刚坐下,听了这话,整个身形怔住了,良久才回过神,双眼湿润,缓缓磕了一头算是谢恩。

厥国历来慎赏慎罚,上至皇室宗亲,下至朝堂文武,生活皆简朴,向少骄奢,以地敕封那是多少年都没有的事。

“穆桒,到时候你想甚么时候吃牐岚湖的鱼便甚么时候有,想吃多少便有多少。”一个瘦削的高个短须汉子轻声笑道。

他叫穆伦彦,乃是穆桒的族兄,也是穆家年轻一代中武功最高之人。得知端木玉决心往若州赴二王后人之约,他遂请命同往。

端木澜在他们的保护下丢了性命,端木玉虽未降罪,九大客卿却皆自觉有罪,只盼能将功折罪。

穆桒却似乎并不想纠缠这个问题,转而谓祝孝臣道:“上次我们来大华,只剩一个梅思源没杀成,没想到他还是死了。”

其时,祝孝臣隐身于盐政司府的人群中,就要拔剑冲杀进去的,是穆桒及时拉住了他。当时,梅远尘已到府内,端木玉料到祝孝臣并无胜机,乃临阵将他撤了回来,转而使了回马枪,折回都城杀了芮如闵。

“梅思源死了还不到半年,大华的盐政便乱了。官盐一出盐场便被贱卖给了盐帮,盐帮囤积居奇,不停推高盐价,大华百姓已是怨声载道了。”端木敬笑呵呵说着。

大华内政越乱,于厥国便越有利,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端木玉缓缓摇着头,笑问端木敬道:“你觉得大华这个小皇帝怎样?”

“夏承炫?”端木敬滋了一声,想了一会儿乃道,“嗯 依着当时的情势,夏牧炎登基本是十拿九稳的事,夏承炫能在那般不利的局面中扭转乾坤,应当 应当是个极有心机城府的人。然,盐政如此紧要,却不知他为何会放任盐帮乱政不管。实在是耐人寻味啊!”

端木玉从穆桒手里拿过酒坛,放到了火盘中,一边问道:“那你觉得张遂光怎样?”

“那可是条毒蛇。”端木敬半眯着眼睛,冷声回道。

端木玉哈哈笑道:“你倒是总结的精辟。”

他从一旁的箩筐里又夹了一些炭块到火盘中,又问:“若你是夏承炫,会如何应对张遂光这条毒蛇?”

端木敬低头思忖数息,乃回道:“少主的意思是,夏承炫放任盐帮干涉盐政不管,乃是在向张遂光示弱?”

“不要小瞧了夏承炫。那种情势下他都能登上皇位,绝对是个极聪明之人。他放任张遂光不管,自有他的考量,或许 ”他欲言又止,话锋一转,又道,“张遂光可未必甘心当一条毒蛇,这个人野心可不小。可能是夏承炫身边的毒蛇,也有可能是我们身边的毒蛇。我们此行,最大威胁并不在于大华朝廷,而在于张遂光。”

虞凌逸神情一凛,站起身,执礼正色道:“属下等就是死,也绝不能让张遂光伤了皇上半根汗毛!”

谢天邀、祝孝臣、佟高格、穆伦彦也纷纷站了起来,齐道:“属下等就是死,也绝不能让张遂光伤了皇上半根汗毛!”

“都坐下!”端木玉笑道,“莫要一个个如临大敌的样子。”

几人依言落了座,脸色却仍有些紧绷。

“虞兄,我们对张遂光所知不多,你能给我讲讲么?”佟高格正色问道。

离开鄞阳前,胥潜梦把“千里眼”收集的江湖门派情报编纂成册给众人看过。然,一些江湖上的厉害人物,“千里眼”也并不知晓底细,毕竟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不常出手。

虞凌逸见过安乌俞,众人看来,他所知当不仅于此。

毕竟,摘星阁消息灵通乃世人共知,作为阁主,安乌俞知道的比远比常人多。

“我曾与安乌俞交过手,不分上下。”虞凌逸满脸严肃道,“他说,大华武林中至少有四人武功高于他,其中就有一个张遂光。”

安乌俞并不在摘星阁高手榜上,然武林中人却皆知其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甚至很多人以为,悬月老和尚也不如他。

“大华竟有这么多高手?”谢天邀惊道,“以虞兄的武功,也只能和安乌俞打平手么?这么说,岂不是张遂光的武功还在虞兄之上?他不是在高手榜仅列第六么?”

“不知九殿还有多少高手呢?”祝孝臣一脸苦笑道。

他知道,张遂光之所以名扬天下,最大的倚仗是九殿和盐帮。反倒是他的武功,并不是那么能够威慑人。

端木玉笑了笑,并未搭话,转而问虞凌逸:“虞先生,徐家可有派人和你联络?”

“有。”虞凌逸执手回道,“前日收到徐家的密报,徐家长孙徐簌功和徐啸石的幼子徐簌延已在竺州赶往雷州的路上,我们赶到雷州前,他们会将一切安排妥当。”

“好,大家喝完这碗酒便回去歇下罢,我们明日快马赶路,尽早赶去雷州。”端木玉端起小桌案上的酒碗,笑谓七人道。

第三〇四章 涟河之上一扁舟

苍生郡内山高陡峭、湖河密布,是以陆路难行,渡运繁忙。

涟河是大华西南最大的一条河,流经晟郡、庇南、苍生、清溪、下河五郡,长逾六千里,穿山越岭,襟江带湖,素有“通达百州”之称。

天气本寒,江风又起,吹得掌舵得船夫们瑟瑟发抖。

“劳什子的鬼天气,今年怎这般寒冷!”船头一个干瘦的白胡子老者一边撑着竹蒿,一边骂道。

他衣衫单薄,被冷风吹得勒出了瘦小的身形。

船尾有个老妇人,听了他的话行了过来,伸手就要去接他手里的竹篙,轻声道:“老头子,身子禁不住的话便到船尾避避风,歇一会儿,我来替你一段。”

瘦小老汉轻轻挣开她手,叹道:“你身子也不好,快些到副舱歇下。我还顶得住,且雷州码头也没多远了,估摸着还有三四十里,一个时辰便到了,不妨事。”

老妇人站在他身边,有些心疼地谓他道:“这还没到腊月,便比往年临了年关还冷,我说,咱还是先停了这渡河的活计,在家歇几天罢?”

“唉,莹儿不是定了明年开春的婚期么,咱这做爷奶的说甚么也得给孙女送点嫁妆啊!我想了许久,还是给娃子置办一套褥子、一套襁褓罢。噫,前天我到巷口的张师傅家问过了,月初老李家给孙女儿的新婚褥子是用五斤的棉胎做盖,两斤的棉胎做垫,两个襁褓各要半斤棉料,算来算去得要一两八钱银子呢。咱手头的积蓄可还不够哩!”瘦小老汉摇头呢喃道,“难得近几日赶趟的人多了些,咱得劳苦些,多拉点活计,攒够银钱给孙女把嫁妆置办齐备才好。要不,往后她在婆家可难贵重了。”

“理自然是这个理,然,你也要多怜惜着自己一些。”老妇人劝道,“咱都老了,经不得折腾。”

船头这对老夫妇的话,一字不落地传进了船舱内。

“世道艰难,过世的固然可惜,只是活着的也未必喜乐,你还是看开些罢。”一个蒙着薄面纱的白衣女子轻声谓眼前的素服公子道。

素服公子勉强笑了笑,答道:“云姑娘,多谢你的好意,我理会得。”

这个形容枯槁,脸面瘦削的素服公子正是梅远尘。他对面的白衣女子便是从锦州赶往都城的云晓漾。

没想到梅远尘得知了盐政司府发生的事后,痛怒至极以致体内真气冲撞奔走,接连伤了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阴肺经、足厥阴肝经八条经络,几乎身死。

虽得云晓漾及时行针导气救回一命,却终究落下了极重的病根。

历经四个多月的精心调理,总算能下床走路了,梅远尘便执意要去蒯州天心洲。

云晓漾告诉他,她救下傅长生、梅新月后担心遭歹人追杀便令部下将他们带去了天心洲。

天心洲是素心宫总堂,江湖上还没有哪派势力敢硬闯。

夏承炫、夏承漪久劝无果,只得让他出来。好在一路有云晓漾照看,倒也无需过于担心他身体出甚么岔子。

“已过了申时,我再给你行几针。”云晓漾从医箱中取出了银针,谓梅远尘道。

梅远尘跟随青玄修习内功也颇久,自是深谙内气运行的法门,知道自己内伤深入肺腑,那日若不是她在紧要关头给自己行针导气、放血,他绝对无命活到现在,是以,一路上对她的话都是百般依从,从不违逆。

他应了声“是”,便挽袖伸出了右手。

这四月来,云晓漾每日己时初刻、申时初刻都要给他行针,二人早已有了默契。

云晓漾在江湖上的声名并不响亮,然,在杏林之中却是无人不知的女神医,尤以“鬼王针”针法为人所推崇。

妄无月在世时,便是医武双修,武功天下第一、医术天下第一。然,究其一生也未能贯通“鬼王针”针法,可见此针绝非易学之术。

“鬼王针”针法乃是素心宫秘传之术,由门派开山祖师所创,至今已传了四百多年,其间能贯通此术者有载不过六人尔。

此间还有一个颇有意思的事故:素心宫建派四百多年,然,开山祖师和后面七位宫主,宫中却并无半点记载,宫史记录最早的一位宫主叫风凌散,乃是本门第九位宫主。这也是武林中少有的奇葩事。

“鬼王针”的由来,世人皆传是“向鬼使要人”的意思,只有素心宫里少数一些人才知道,这套针法之所以有这个名头,因着的乃是诡谲的行针手法。

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阴肺经、足厥阴肝经,皆为对生,合计有八十六个穴道,以梅远尘的受损程度,依着寻常的针法疗伤,非扎遍这八十六个经穴不可。

然,鬼王针却只需要扎三针:右手劳宫、右手曲泽、左肋期门。

虽只行三针,然,每针耗时却皆不短,只见她左旋数圈、右旋数圈,再扎深半分,接着又是左旋、右旋

“‘鬼王针’的确是博大精深。”云晓漾刚收了针,梅远尘便忍不住赞道。

一百三十二日来,这三针,云晓漾足足在他身上行了两百六十三次,这是梅远尘初次出口赞叹。

无知者无畏,知之者知其奥秘,是以生出敬畏之心。

云晓漾脸色有些怪异,问道:“怎突然发出这般感叹?你在偷学我的针法?”

“云姑娘有问,在下不敢欺瞒。九日前,姑娘给我行针之际,我无意察觉了一些端倪,见猎心喜,这些天便暗暗记下了姑娘的行针之法。”听她的话语中有几分质问之意,梅远尘忽然想到“鬼王针”乃是素心宫秘传之术,只怕不喜旁人觊觎,急忙坐起身,执手回道,“不过,姑娘请放心,在下绝不敢擅学擅用!”

他原以为云晓漾得知自己偷学本门不二秘术,定然要怒目相对,大声叱问的。没想到她只是脸露将信将疑的形容,问道:“你说说,这三针有甚么特别的?”

她替梅远尘行的三针是“鬼王针”里面的“迎笑子”、“孤芳子”、“孑孓子”。这三针,每一针从下针至导气,再到拔针,都有数十种微妙变化,可谓繁复至极,她自己也是学了一年有余才勉强能施用。

无人面授机宜,她不相信梅远尘能在不到十天内窥探如此多的奥妙精义。

梅远尘见她并未发怒,心思放下大半,脸上却还有些不好意思,轻声回道:“是,在下便如实说了。”

“劳宫那一针,用的是四寸软针,下针的特别之处在于:入肉极缓,先是左旋七圈,灌入一丝极细小的内气,催动至曲泽、天池二穴,往复十二次再收回内气;接着右旋五圈,入肉半分,待我体内真气慢慢在天池穴汇聚时,再左旋九圈每次拔针前,你都会留下一道真气封住劳宫穴。异气相斥,我体内的真气运行至此时,便会与它冲撞,两气相激发热,使我右手手心一直保持干热,湿冷难浸。”

“曲泽那一针,用的是四寸大头针”

“期门与劳宫、曲泽两处的行针之法大有不同”

云晓漾在一旁听着,竟有些目瞪口呆了。

“云姑娘,我无意偷学贵派的神技,实在是无意实在是不小心唉!云姑娘,是我行止不端,但凭责罚!”梅远尘见她良久不语,还以为她正在暗怒中,忙不迭地认错。

云晓漾眨了眨眼,唉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雷州快到了。”

第三〇五章 行路难日宿舳舻

雷州的地理,水陆交接成凹形,雷州码头便在那凹口正中。

舳舻是一种古制方船,四平八稳,寓意水航平泰,事事顺遂,也是雷州最大那家客栈的名字,出了雷州码头,行不过三里便至。

虽只有两里余,云晓漾、梅远尘二人却走了好一会儿。

他的经脉近三成受损,此时留了一条命已是难能可贵,能下地走路,那是因着云晓漾起死回生的医术和长生功中高明的循气之法。

自修习长生功后,梅远尘甚少会觉得累,然,这会儿眼看客栈便在十数丈外,他却再也坚持不住,原地拄剑喘着粗气。

算上这次,自码头到此处,他已歇了五次。云晓漾在一旁看着,双眼之中隐露担忧。

这是一个天资高绝,才华横溢,而又令人生怜的世家公子。

是,云晓漾很可怜他。

在杏林堂初次见面时,得知自己能治愈父亲的病,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跪拜在地。

“他他一定是爱极了他的父亲。”云晓漾多少次心里暗叹。

然而,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未婚妻、看着他长大的家奴那一夜后,已全部离他而去。

“喀喀!喀喀!”

刚一歇下,梅远尘便又开始咳嗽了。

他伤了肺经,一旦身体有较大动作,自然便会剧烈咳嗽。

咳完之后,脑中还是“嗡嗡”地响个不停,眼前的人影也有些晃动,令梅远尘不敢轻易再动。

刚刚的咳嗽牵扯着胸腔的肌膜,此时正传来撕心裂肺的痛,腥红的血滴从他的唇角缓缓渗了出来,落在泥地上。他只得紧紧握住剑柄,支撑自己的身体不倒下。

“爹、娘、海棠,他们肯定不想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样子”

云晓漾原本想过去扶他一把,终究还是没有,只是从袖袋中取出了一方锦帕递了过去。

梅远尘微微抬了抬头,用力笑了笑,轻声道:“云姑娘,不用了。”

他想伸手辞却,却腾不出手来,以他现下的体力,单手可支不起自己的身体。

“一方帕子而已,有甚么紧要的,你流血的样子瞧着可有些吓人,快些擦了罢。”云晓漾又把锦帕递近了些,冷声谓他道。

见锦帕已至手边,再推辞便矫情了,梅远尘只得接了过去。

不过他却并未用它去拭血,而是握在手里,低下了头,嘴角在衣袖上来回擦了两遍,将唇边、下巴的血痕擦净。

舳舻客栈大门拐角处,两名锦衣男子正低头轻语。这二人皆是一般高大,一人衣蓝,一人衣黄。

“哥,你没看错罢?”身着黄袍的男子看起来略微年轻些,正凑近蓝衣男子,轻声问道。

蓝衣男子努眼看向梅远尘、云晓漾二人所立之处,点了点头,回道:“想来不会错了。诸葛星辰他们带他去过几次南国食肆,且我曾与他一起押送了一批犯人去先前的颌王府。他长高了一些,瘦削了一些,但应当不会错的,就是瑞临皇帝的义弟,前安咸盐政司梅思源的儿子梅远尘。”

说话的这蓝衣公子,竟是南国食肆的老板徐簌功。

“哥,瞧他的样子像是受了重伤,要不要趁机杀了他?”黄衣男子低声道,“我们此行所谋,若是叫他知晓半点,那可是遗祸无穷啊!”

想着临行前,父亲再三叮嘱此事决出不得半点错漏,又经堂弟在耳边吹风,他的心里倒真的生出了杀机,点头回道:“他既受了伤,也跑不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毕竟他是梅思源的儿子,若出现在此只是巧合,就算了。倘使他与我们碰上了面,无论他知不知情,你都杀了他罢,免留祸害。”

“嗯,哥说的是!”徐簌延笑着回道。

原地歇息了半刻钟,梅远尘始渐渐回复了些体力。

“云姑娘,久候了!”

他重伤在身,云晓漾答应夏承漪一路上必定半步不离地照看他周全,是以,客栈虽近在咫尺,她却并未先行。

“我们并不着急赶路,要是胸口还觉得痛,便再歇歇。”

梅远尘苦笑一声,答道:“我这伤,你也清楚,一时半会儿哪里好得了。还不至于这般娇贵,走罢!外边冷,累姑娘陪我受冻了,远尘实在好生过意不去。”

说完,提起剑,徐徐朝舳舻客栈行去。

由雷州码头一路行来,倒也路过了几家客栈,不过适才那些客栈看起来要么太小,要么太旧,二人皆意义驻足去问。

一来,梅远尘想,云晓漾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她既以面罩遮脸,显然不喜欢抛头露面,适才那些小客栈,住的往往是些粗鄙之人,担心他们唐突了她。

二来,云晓漾想,梅远尘身体薄弱,行路艰难,还是住得舒适些,休息好了赶路总要多些气力。

三来,夏承漪给的云晓漾好大一笔银钱,既做路资,路上用度自不该节省,能吃好的便要吃好的,能住贵的也不能住贱的。

“展柜,劳烦给我们两间甲字号的客房。”梅远尘行到掌堂处,谓八字胡掌柜道。

云晓漾毕竟是女子,梅远尘知道她性子有些清冷,似乎也不精于日常琐事,是以,这些与人答对之事,他一路都是抢着在做。

“哦哟,贵客,实在抱歉的很,甲字号的客房都已经订出去了。呵呵,我们这儿的乾字号客房也顶好,要不要带二位去看看。”掌柜双手按在算珠上,笑呵呵答着。

梅远尘回头看了看云晓漾,见她并无拿主意的样子,乃回了掌柜:“不用了,便给我们两间相邻的乾字号房间。一会儿再送两个火盘,两筐炭火上来。对了,给我们两个水壶、两个木桶和一个干净的药盅,再送几个小菜。”

他气力刚复,话说得甚是缓慢,听得掌柜笑得有些僵了,见他没有再说的意思,乃道:“好嘞,都给公子记下了。请问两位贵客是要住几日啊?”

“一日,最多两日。”梅远尘轻声回道,说完,从腰袋中取出了一个五两的银锭放在掌堂案上,“无需找钱了,把我交待的物事备好便行。”

“哎唷嘞!哎唷嘞!”掌柜连忙收起了银锭,乐呵呵地应承道,“尊客放心,你交办的这些事,定给你备得妥妥的!”

第三〇六章 人生若可如初见(一)

梅远尘在乾兑二,云晓漾在乾兑九,二房门对门。

两房虽不相邻,却还更方便些,云、梅二人自无意见,谢别掌柜后相视一笑,各回了各屋。

阖上了门,仿似就隔绝了世界,那些心伤之事便又出现在梅远尘的脑海。

“世间险恶难料,有爹娘在你旁侧,自是不会让你吃了亏。若是你一人离了我们,可如何照料自己,又护佑护佑自己?”

“好孩儿,这小楠苗现下虽小,但终究会渐渐长大。等它长成了大树,质刚比铁,叶冠似伞,顶天而立地。那时,它便可以给你遮风避雨,佑你周全平安了!”

“自清溪到这安咸,老爷做了多少大事?活了多少人命?世人皆知他是当朝第一能臣,可却仍有那么多人欲置他于死地。哼,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傅家受老爷的恩情,这辈子都报答不完,便是为老爷去死亦是毫不遗憾,更莫说这一点小伤了。”

“我与白泽去年已完婚了,白泽肚里已经有了孩儿,这个月便要生了,你可知么?”

“公子,我一早下厨给你做了竹丝鸡。啰,食盒里还有你喜欢吃的松子糕,你尝尝是好吃不好吃?”

“爹娘海棠傅二叔、傅三叔云爷爷你们我”梅远尘再也说不出话,把头捂在被子里,呜呜哭了起来。

此仇,不共戴天。

此恨,可撼山河。

“我这一生甚么也不做了,只报这个仇!”

有一种东西,可以比爱更强烈,那是恨。

穆桒初次坐船,竟有些受不住,下船都好一会儿了,犹感觉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顶大的一个汉子,你怎这般畏水?”见他扶着岸边的木桩久久不敢松手,端木敬嗤笑道。

“我这不是畏水,我是晕”船字还没说出来,便急忙蹲下

身哇哇吐了起来,好不狼狈。

他们八人所乘,乃是一种叫“楔舸”的船,形体较大,左右各有三个船夫,一路上都划得很快,再加上有江风作祟,吹得船身晃荡,令穆桒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比灌了十斤青叶酒还晕乎。

歇了近半盏茶,端木玉见他脸色总算好看了些,乃笑谓他道:“行得路了罢?”

“公子,行得,我自然行得。”穆桒憋着脸,强忍着尬意答道。

下船后,端木敬便向船夫问明了路,已知晓了舳舻客栈所在,乃令乘小舟同行赶来的侍卫先去探了路,自己一行人在后面慢行。

一路上,端木敬、穆伦彦、佟高格几人说笑得挺欢,还不停拿穆桒打趣。

穆桒难得没有插嘴,至始至终跟在端木玉身后,便似没有听见他们的话一般。

“这下糗大了!日后在他们面前,哪里还抬得起头来!”想及此,穆桒的脸上憋成了猪肝色。

约莫过去了半刻钟,两名侍卫快步折了回来,其中一人靠近虞凌逸轻语了几句。

虞凌逸频频点头,待他报完训乃行到端木玉左侧,低声报道:“公子,徐家的人给我们在舳舻客栈定好了客房,我们的人也查过客栈的住客了,没有发现可疑之人,可以住下了。”

“呵呵,好罢,那便过去歇下罢,一会儿徐家的人应当会找上门来。”端木玉轻笑道。

雷州乃是大华水运枢纽,南方的米、西南的盐、西北的皮、东南的锦和东北的瓷要散卖到全国,都会经过这里,是以,这里虽不是郡府,却比苍生郡府滇州还有繁华一些。

舳舻客栈既是城中最大的客栈,规模自不会小,共有客房两百二十间。其中天字号五间、地字号时间,其余的乃是甲字号、乾字号、乙字号、坤字号甚么的。

徐簌功为他们一行包下了所有的天字号和地字号客房。然,五间天字号客房,只有端木玉住了一间,其余四间却是空着的。

一来,端木玉身份尊贵,自然要与臣子区分开。

二来,以防有人暗里加害用以

分散其注意力,四间未住人的天字号房也都点了灯盏、烧起了火盘。

虞凌逸、穆桒等人则在端木玉的房间四周住下,一众侍卫也早已乔装好,分住在客栈各处。

真气逆散后,梅远尘的内力几乎流失大半,青玄留在他体内那道真气也被散尽了。

虽然夏承炫已对自己说了,他派人在追查此事,然,身为人子,梅远尘不敢将报仇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盐政司府的防卫何其严密,能灭尽府上近八百人,绝不会是一般的势力。要杀这样一个主事之人,必须要超绝的身手。

梅远尘知道,他的师父青玄就只身一人闯进了厥国皇宫,层层严防之下杀了皇帝端木澜。

“我要成为最顶尖的高手,像师父那样的高手。”梅远尘在心里早已立誓。

好在,长生功算是一门易于速成的武学秘术,有了先前的根基,梅远尘的内力修为进益神速,且对这门武学的理解,似乎比初学时又更深了一层。

以己为师,如镜照人,自省自身。

好在有云晓漾这四个多月来的行针导气,才使得他体内淤气、滞气去尽,体内空明,盛物不知其限。

“意为虚力,气为实劲,以意驭气,以力使劲。气不贮,满则溢,溢则流,流则通,通则贯。贯则循,通则环,往复无新,去返无旧,亏而不断,小则小通;盈而无满,大则大通”

青玄曾言,梅远尘寻气之能闻所未闻,见犹不敢信,半点不虚。

只见他盘膝于床,周身六百七十个穴道同时微微使力、聚气,再缓缓汇聚在百会、神庭、膻中、太渊、巨阙、长强、气海诸穴,由无生微,由微转弱,由弱变小,由小渐大,由大增强

聚气使气循气散气。

“噗!”刚刚运行完一个周天,梅远尘便再也绷不住,一口鲜血吐在了地板上,殷红殷红的,散着微白的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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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〇七章 人生若可如初见(二)

梅远尘在虢山的那声长啸,牵扯了他通身的经脉,耗尽了他全部的真气,最终八条内经损毁,落下了极重的内伤。

当时,他体内的生机极度萎颓,一条命已经丢了九成九,只剩下一口气吊着。

所幸,这四个多月来,云晓漾每日给他行针导气,灌服秘制药汤,且长生功本就有护体、自佑之能,两相作用下才使其脏器、经脉之损得以温养、缓缓自愈。

饶是如此,梅远尘坐轿、乘船也是极其勉力方可为之,且决不可久继,一旦过劳,则其必承肌体撕裂之痛,或临血脉破毁之危。

依着夏承漪的性子,是断不会允他远行的。然,夏承炫的一番话又实在让她难以反驳。

“漪漪,远尘不幸逢此大难,他的父母、亲眷、故旧几乎一战而无,这等世间至痛,我们即便和他再亲近,又如何能感同身受?他既知晓府上还有两个娃娃侥幸活命,说甚么也是要见上他们一面才安心的。且素心宫所在的蒯州距锦州不过六百里,他此行,肯定也是想去锦州看一看的。前些日子他是半昏半醒,下不得床,实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身体稍能使力,自然会想着尽早到父母、旧故坟前拜上一拜,以寄仁孝之万一。傻妹妹,他若未办成此事,心如何能安?心若不能安,伤病又如何能愈?”

好在,云晓漾也要回蒯州,刚好可以与他同行。有如此良医沿途照看,夏承漪稍微放心些。

原本她是想派府上几个高手一路护送的,不想梅远尘却拒了。

他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去做了,但这些事,他必须亲自去做。

且云晓漾也说了,素心宫向来不允外人进入,让梅远尘进去,已是破了门规。

当然,那不过是一个说辞罢了。梅思源遇害那夜,她是亲自去过盐政司府的,院落中的尸体散布很诡异。她心里一直有很多疑问,虽然不曾对任何人说起。

心疑未解之前,多留几个心眼总是没错的。

“咚咚!咚咚!”

梅远尘昏睡间听见了几响叩门声,料知是云晓漾送药来了,忙蓄力支起身体,缓缓行过去揖开了门,正见云晓漾双手端着一碗药汤站在门外。

“该服药了。”她的声音有些清冷。

“云姑娘,教你这般苦劳,实在惭愧的很。”梅远尘伸手接过药碗,侧身让出了路来。

然,云晓漾却并未入内,只在门口站着,清声道:“把药喝了,碗给我。”

此时黄昏近晚,梅远尘的房里已点起了灯烛。

男女之防历来是礼之大防,孤男寡女昼间同处一室,尚且有瓜田李下之嫌,何况是夜里。

云晓漾虽是江湖儿女,却也未至于这般随性,必守之礼不敢轻逾。

梅远尘则毕竟年少,思虑有所不及,一时倒未考虑这一层,听她有令,当即捧碗将汤药一饮而尽。

“你又吐血了?”他正欲将碗归还云晓漾,却听她骤然问起。

云晓漾乃是医者,嗅觉自比常人灵敏些,已在门口闻到了房里有股血腥味,乃厉声斥道,“你怎这般不知好赖!不知轻重!不知死活!”

梅远尘的伤有多重,她比谁都清楚,见他竟背着自己强行运功,以至口吐鲜血,此时已经气极,忍不住大声骂了出来。

云晓漾向来寡言,自相识来,梅远尘从未见她动过怒,更不消说这般劈头盖脸地骂人了。隐约见她黛眉倒竖,显然怒意极盛,不免心头一紧,忙把药碗放到桌案上,再行至她跟前解释道:“云姐姐,你你不要这般着恼。我不是有意要惹你生气,我我不知你会这般恼怒。我对不起,云姐姐,你打我罢,打我几下解解恨。”

情急之下,他唤了她“云姐姐”。

二人相识不过半年,云晓漾却屡次施恩于梅远尘,令他由衷感激,心里实已视她如亲姐无异。

“嘭!”

云晓漾向前行了两步进了房来,反手便阖上了门,径直在茶案旁坐下。见梅远尘唯唯诺诺地站在自己面前,一副小孩做错事的模样,又好笑又好气,乃冷声斥道:“知道错了么?”

“知道了。”

“还敢不敢背着我偷偷运功?”云晓漾又问。

“再不敢了。”梅远尘老老实实答着。

见他认错之心甚诚,云晓漾的怒意已消了大半,且梅远尘的身体本就不好,今又吐了血,不敢让他久站,又道,“又不是没有凳子,你站着作甚?”

梅远尘甫一落座,她便道:“伸出手来。”

医理以为,血气乃命之本源,吐血乃是重症之征。梅远尘脸色清减,看起来却比上午时要好一些。然,毕竟是吐了血,云晓漾总不放心,还是要把上一脉。

梅远尘依言挽起了左袖,将手伸了过去。

只过去一个呼息,云晓漾便脸露讶异形容,颇有深意地看着梅远尘,轻声叹道:“你这门内功,当真了不起。”

他的脉搏跳动甚是有力,全不似亏血之状,且其经脉之中竟有真气在游走。这些真气虽还不浑厚,却连绵不断,颇有涓水细流的意味。

云晓漾出身底蕴深厚的大门派,修习的内功心法亦是本派至高武学——素心功。但依她之见,梅远尘所习的内功是要胜过素心功的,这教她怎不惊奇。要知道,在江湖上,素心宫的声名是要远胜真武观的,唯有苦禅寺能与之匹敌。

“先前听说真武观有一门内功心法叫‘玄策功’,没想到竟高深至斯!看来,世人对其所知有欠啊。”

听云晓漾夸赞长生功,梅远尘笑了笑,回道:“云姐姐,我修习的是师父所授的长生功。”

“长生功?”云晓漾轻轻念了念,缓缓点了头,过了几个呼吸乃道,“你这内功与寻常的内功颇有不同,既无损于身体,你要练就练罢。但仍需适可而止。”

“嗯!”听了她这话,梅远尘大喜,笑着应道。

第三〇八章 人生若可如初见(三)

厥国三面环海,四季温润,少有寒时。

鄞阳在国境正中,三百多年来,竟从未有载下过雪。

雷州位于大华西南,虽也不算严寒之地,却也每年都要下几场雪。此时已腊月,霜雪之季已至。

“公子,我刚下去时听掌柜的说,今夜有雪呢!”穆桒笑呵呵谓端木玉道。

为不引人耳目,此行端木玉化名杨澜,乃是庇南郡一隐世家族杨家的长公子,而虞凌逸及一众近卫则化身为杨家的客卿,一行人是出来游山玩水的。

“呵呵,穆桒,我们可都还不曾见过雪呢。今夜便晚些睡,看能否见着降雪之景。”端木玉给他倒了杯热茶,轻声笑道。

他们虽长年习武,毕竟久居南疆,雷州的天气于他们而言,实在是有些冷。能喝一杯热茶,倒可驱寒不少。

“咚!咚!”二人正聊着,虞凌逸叩门行了进来。

他快步向端木玉行来,脸色凝重。

“虞先生,你脸色不大好,可是不适应这寒冻天气?先喝一杯热茶暖暖身罢!”端木玉也提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

二人虽未行师徒之礼,虞凌逸于端木玉却有授业之实,登基前,端木玉私底下便常以尊师之礼相待。

虞凌逸并未行过去喝茶,只在他身前三四步外站定,躬身报道:“公子,徐簌功刚派人过来传讯,说他们适才夜巡,发现客栈周围有可疑之人出没,数量尚在查核中,让我们警醒着些。”

端木玉额眉一皱,缓缓低下头,若有所思。

“这徐簌功倒真是个人物,我们在此落脚已大半日,他却一直未来找我,原是在帮我们清理外边儿的宵小,呵呵”

还未见过,他便已对其生出了一丝好感了。

“安乌俞曾与我说过,徐家三代人才济济,以徐啸衣之子徐簌野武功最高,便是安乌俞自己,五百招之内亦不敢言胜。然作为大华第一武林世家,徐家却一直以徐簌功为少家主,族中大小诸事皆可参与,可见此人绝非易与之辈。”虞凌逸正色回道,“我和他见过几面,感觉此人沉着、内敛、心思细腻,大可以为公子所用。”

徐家真实的底细及图谋,在江湖中几不为人知,便是整个族中所知者亦极少。徐啸钰能将联络厥国皇帝这等重任交托于徐簌功,自然说明其是知情之人。

近十余年来,大华吏治腐朽、国势渐衰、民心渐散,徐啸钰、安乌俞皆觉祖宗托付之事已现转机,便先后遣族中才俊布局都城。

徐家派的是徐簌功,安家派的是安如庆,二人皆是各自家族中的翘楚。

安如庆秉承着父亲一贯隐而不露的风格,将整个大华北方的动向尽收眼底,却一直扮着观局者的角色。

厥国杀手进入都城之前,安如庆便提前得了确切的情报。然,他却并未将这其价无限的密报卖给甚么人,反而暗里替他们扫清了入城的障碍。

端木玉让人去掘屏州水坝,他也只是提前把摘星阁的人撤了回来而已。

赟王府、盐帮、九殿在坪上原围杀夏牧仁,几乎三方精锐尽出,这般动静怎能轻易瞒过其他势力的眼线?也是安如庆让人悄悄打掉了绝大部分的暗哨掩护他们行动。

夏牧炎如此谨慎之人,怎能不提防夏承炫与张遂光密谋?然,他派到颌王府、凌城斋的密探在最后时刻被摘星阁的人剪除了。信不能通,则上不能达,下不能禀。夏牧炎心思再缜密也成了闭室之人,有谋而不能施,有力而不能使。

与安如庆相反,徐簌功六年前便以若州徐家少主的身份活跃于都城,不仅开妓馆、办赌坊,还营酒楼、立银号,游走于大华权贵政商之间。大华朝局动乱,少不了徐家的“功劳”——言以利害,使敌对之臣相攻相讦;明以得失,诱友盟之宦互制互衡。三王虽无心兄弟阋墙,却也难以止住三派属臣明争暗斗。

徐簌功察言观色之能极佳,往往能对官员投其所好:该送钱的送钱,该送人的送人,图名声的就想方设法让他得虚名

这么几年下来,诤臣也能变谄臣,清官也要变贪官,能吏也得成腐吏若是遇着了刚正不阿的官员,也会尽可能将其调到无关紧要的位子去。

倘使赶不动,如梅思源这种,他的一贯做法便是杀。徐簌功先后四次派人去锦州刺杀梅思源,可惜始终未能功成。毕竟,他还要继续潜伏,不能派出自己的嫡系,一般的杀手,又怎能轻易突破梅思源身边的防卫?

所幸,梅思源还是死了,让徐簌功安心不少。今日在舳舻客栈外,他竟看到了其子梅远尘,倒真教他意外。

徐簌功自认不是个滥杀之人,他杀的每一个人皆是他觉得谋事所不得不杀之人。梅远尘并非朝局众人,若是没有碍到他此行所办之事,徐簌功倒也无意杀他。

梅远尘碍不碍事他不清楚,但客栈外潜伏的那批黑衣人却已经碍事了。

数月前,徐啸钰已把徐、安、陈三家的渊源及三家将与厥国皇帝誓盟之事尽数告诉了他。身为徐家长孙,他当仁不让地接过了迎接端木玉一行的重任。

此事干系重大,绝不容有半点闪失。适才亲信来报,舳舻客栈方圆两三里之内,有数十黑衣人在活动,这让徐簌功不得不绷紧了弦。

“九殿?别人怕你们,我徐家可不怕!你们敢来,我便让你们一个也回不去!”

“咚!咚!咚!”叩门声打乱了徐簌功的思绪。

他身后一老者行过去揖开了门,进来的是个短须中年。

“少主,办妥了。是九殿的搪手,共三十七人,已全部处理干净。”

徐簌功点了点头,吩咐道:“徐九,你们盯紧一些,要确保方圆十里之内,绝对安全。”

那个叫徐九的中年汉子执剑作揖,郑声答道:“属下明白。”

徐九走后,徐簌功从蒲垫起身行到窗前,轻轻把窗推开。

窗门甫一开,便有一股冷风灌进来。

“下雪了,我们去给南方来的尊客送几件氅子。”

第三〇九章 人生若可如初见

“下雪了”端木玉倚在窗栏上,望着外面飘起的鹅毛雪花,轻声呢喃。

穆桒取过一件裘衣,行至窗前,轻轻给他披上。

端木玉背身摆了摆手,温声笑道:“呵呵,我也没这么娇贵。”

“公子,咱自小在南边长大,可没见过这么冷的天。还是小心着些,披上这貂裘罢,可别着了凉。”穆桒站在他身后,低声劝着。

“穆桒,天赋人间以四季,夏炎冬寒,春华秋实,何其美满!我厥国偏居南蛮之地,从无寒暑,百姓终其一生也不识皑雪其物,天赋之美生而不全,此实我端木氏之大恨!”端木玉努着额眉,轻声言道,“这片疆域,曾是我端木氏的旧土,是我厥国百姓的祖居!玉,有生之年,必将其收复!”

竖子登高初见雪,未忘先翁曾披蓑。

会当驱骑八十万,再引新人临故国。

“又下雪了”梅远尘趴在阁窗前,低声自语,“两年前,我和娘亲、海棠、傅二叔他们便是从三水洲一路冒着风雪去的都城。记得,那时的雪,下的也如今夜这般大。”

七百八十一人。

何厚棠呈上来的奏报上说,在安咸盐运政司府内找到的尸体是七百八十一人。

“爹、娘、海棠我一定手刃仇敌,以慰你们在天之灵!”

未及弱冠,便已负如此深重的家仇,天煞双孤命格之霸道,果不其然。

“你睡了么?”门外响起了云晓漾的声音。

这会儿已是亥时三刻,依着梅远尘往日的作息,早该就寝了。然,今日气运一周之后,他自觉体力渐复,既不畏寒也不嗜睡,似乎内伤已好了一些。

“云姐姐,我还未睡呢。”

梅远尘一边答话,一边行过去开门。

门一开,云晓漾便端着一大碗汤药,快步行进到案桌旁轻轻放下。瞧那热气蒸腾的模样,显然是刚刚熬好的,这会儿正滚烫。

云晓漾把药碗放下后,忙伸手捏住两边耳垂,一边轻声谓梅远尘:“下雪了,天气愈寒,我熬了一

碗促血的汤药。你快喝下,身体便不那么冷了,夜里才睡得着。”

她虽仍带着面罩,梅远尘却分明能看见她脸上的关切之色,一时心中澎湃。

“云姐姐待我,何其似海棠?世间爱我、怜我之人已所剩无几了”想着想着,两行清泪竟滚滚流下。

云晓漾大惊,忙拉住他手问:“你这是怎了?可是哪里痛的紧?快坐下,我给你瞧一瞧!”

梅远尘见她情急,心下大暖,一时情难自控,竟突然将她紧紧抱住。

他这一番举动毫无前兆,云晓漾哪里来不及躲避?二人隔着薄纱,两面相抵,梅远尘的嘴唇正对着她的耳廓,呼出的热气直喷她脖颈。

懵了,云晓漾懵了

她哪里想到梅远尘会突然有此逾越之举?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云姐姐。”梅远尘紧紧抱着云晓漾,柔柔唤着,“云姐姐”

他的唤声如同婴儿梦呓,非出情欲,却也黏人。

云晓漾可不知道那么多。她只知道,自己被一个男子抱在怀里,他的手正勾搂着自己的肩腰,他的嘴正厮磨着自己的耳面。这等亲昵的接触,教她一个未经人事的女子如何经得住?早已气促面红,身体绵软,心乱如麻。

“他这是怎的了?怎突然便抱住我?”

素心宫并不禁嫁娶,无论男女门人皆可自由婚配。只是,宫里历来都是女多男寡,门人终生不嫁者占多数。

云晓漾年已二十,正是春华之年,虽未曾有过男欢女爱,却也绝非冰山榆木。被梅远尘抱在怀里,心儿早已鹿鹿乱撞,浑没了主意。

梅远尘则耽于这种情有所寄的迷醉中,久不松手。

一个迷乱,一个忘情,似时定不前。

“你放开我。”云晓漾轻轻挣开梅远尘的怀抱,不敢去看他,落荒而逃。

“我我这是怎了!”梅远尘看着敞开着的门,深深自责,“啪”的一掌打在脸上。

端木玉依在窗前静静看着屋外飘雪,脸色沉静,宛若美玉



穆桒距他三尺而立,不动如山。

主喜静则从不言,他一直是端木玉身边最贴心的人。

“咚!咚!咚!”

听了门外的动静,穆桒快步行过去,揖开了门。

来人还是虞凌逸。

“公子,徐簌功送来了氅子。”虞凌逸笑着报道。

适才,徐簌功已亲自给他和谢天邀、祝孝臣几人送过了墨氅,此时他已经披在了身上。

墨氅乃是氅衣的一种,由黑天鹅的翼羽制成,不仅可御严寒,还能遮风避水,雪落其上而衣衫不湿,是种名贵的装服,价值百金。看得出来,虞凌逸对这件衣服颇为喜欢。

“哦,引他过来罢。”端木玉回过身,轻声笑道。

天字号和地字号在客栈四楼,也是顶楼,寓意尊崇。徐家欲回归端木氏宗族,在端木玉目前,自然要以臣下自居。是以,其自选的宿处乃是底楼距天字号房最远的一个乙字号房。

给虞凌逸等人送了墨氅后,他便端着一个衣盘候在了阶梯口。端木玉的声名并不显于大华市井,然,冼马、沙陀、雪国、大华的权贵之间皆有传,端木玉之才世所罕见,他倒真的很想一见。

“我徐家将倾力相助之人,会是个怎样的人?”

进了屋初见端木玉,徐簌功便禁不住心下暗叹:“好一个玉树临风的佳公子模样!”

“徐公子,请坐!”

徐簌功依言坐下,心中再叹:“位高而不骄,处敌国而不乱,声清眼明,的确当得诸多颂赞。”

“此地天寒,在下谨代家父奉上雪氅一件,望能替尊主遮雪御风,保尊主体泰康健!”

言毕起身,揭开衣盘上的锦布,端起衣盘,轻颔其首以示敬意。

雪氅乃是鹤氅中的一种,不过其材料取自比白鹤更罕见的丹顶鹤。

丹顶鹤极其罕见,且性谨胆小,极难抓捕,是以其羽极其难得。雪氅之用与墨氅并无二异,却是权贵难求的无价之宝。

端木玉笑了笑,轻声谓他道:“看来你们已经将外边儿打理干净了,徐家办事果然麻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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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一章 人生若可如初见(六)

见梅远尘痴痴傻傻地盯着自己,云晓漾忽然想起甚么,忙伸手抚面,始知未戴面纱,一时又羞又急,叱道:“你怎还看!”

“芙蓉出水未如卿,漫天星辰不见明。狂沙文学网”

这是本朝诗人暗里澜所作《鸳鸯谱》中的两句,喻指女子的美貌如池中荷莲、天上明月一般出众。

梅远尘初见云晓漾真容,脑中瞬时便闪过这两句,不想竟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哪个女子不美?

云晓漾子清冷,闲暇之余读书颇多,自明白这两句寓意所指,脸上不飞起两抹桃红,怕梅远尘瞧见自己羞赧的模样,又慌忙低下了头。

“我今夜是怎的了?怎这般粗心大意!”

她虽比梅远尘年长三岁,却较他矮了半个脑袋,这般低着头,梅远尘倒真瞧不见她脸庞。

只是,二人相距不过尺余,她既低着头,子必然前倾,离着梅远尘也就更近了。

“噗通噗通”

“噗通噗通”

促血之药,本就有提振心率的效用,且梅远尘见云晓漾这般小女儿家的姿态,心中也已有所感,竟有一股**由体内缓缓游向脑中。

“云姐姐!”

他这一声轻唤微微有些沙哑,浑不似先前纯净。但就是这简单的三个字,竟似有无穷的魔力,激得云晓漾浑发麻,双脚无力。

“云姐姐云姐姐!”

梅远尘接连唤了好几声,每唤一声,体便近她数寸。

云晓漾感觉他的鼻息便在自己耳边,实在经受不住了,乃轻轻应了一声“嗯”。

这一声“嗯”,软绵绵、甜腻腻的,蕴含无限羞喜。

“好姐姐,你还恼我、怪我么?”

梅远尘此时也已有些昏昏沉沉,似乎体有些不受控了,亦不知自己在说甚么。

一直以来,他都是把云晓漾当姐姐的,对她从无半点邪念。然,此时却不知为何,体内竟似有股邪在驱策他的体,使他不自觉地想往靠近她。

“我不我不知道。”云晓漾晕淘淘的,只觉一生之中从未如此喜乐,从未如此紧张。

“我这是怎的了?”梅远尘虽在迷乱之中,却犹能隐隐感觉自己体似乎有些不对劲。

然,具体哪里不对,似乎又难以言状,迷迷糊糊说着:“好姐姐!你生的真好看!”

他瞧不见云晓漾形容,心里有些发痒,竟伸出双手去捧她的脸。

烫。如被火烤一般的烫!

麻。浑如有蚂蚁爬过一般的麻。

梅远尘捧着云晓漾的俏脸,看得痴迷了——

眉如额黛,眼若秋泓。鼻如美玉,肤如凝脂。朱唇微翕,吐气如兰。神中带着明显的欣喜和慌乱

“你要做甚么?”她伸出双手抵着梅远尘的膛,轻声问。

肌肤之亲最能激发的**。

梅远尘轻轻抚着云晓漾柔嫩细致的脸颊,看着她有些受惊的神,更觉失去了对体的左右。

“好姐姐,我想亲亲你。”梅远尘把脑袋凑过去,胡乱说着,“好姐姐,我要亲你!你生的好美,我要亲你!”

他一手搂住她腰,一手托住她后颈,伸嘴就要亲上去。

云晓漾总算恢复一些理智,重重推了他一把,斥道:“你你莫要这样轻薄我。”

她这一推可是用上了两成内力,梅远尘内力已经溃散哪里抵得住,竟跌出了数尺远,一股脑儿撞到门墙上。

经这一撞,他的脑袋瞬间便清明了起来,惊出了一冷汗。

“好在云姐姐推了我这一把,要不然要不然自己实在愧为人。”

适才梅远尘过于轻佻,云晓漾急之下伸手去推他,自然而然地使上了内劲。见他那一跤跌得颇重,不有些后悔,忙行到他边扶起他,一脸急忙色地问:“你可是撞到了脑门?疼不疼?晕不晕?”

她是医者,当然知道三十六死中的百会便在头顶。适才梅远尘跌跤的姿势,倒真有可能伤到那里,吓得她花容失色。

“云姐姐,我没事。”梅远尘伸手摸了摸脑门,笑着回道,“只是摔了个鼓包罢了。”

云晓漾也伸手去摸了一下,见的确没有伤到百会,这才放宽了心,乃轻声嗔道:“谁叫你那么坏!”

梅远尘见她眉目含,脸露羞,心下暗呼不妙,嘴里却唯唯诺诺应着:“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唉,我今是怎的了?我怎能欺辱云姐姐!我和漪漪是有婚约的,我瞧云姐姐的神,我如何还能说清楚?往后可怎么办?”

“你早些回去歇着罢。记得侧着睡,莫要磕碰了脑门。”云晓漾有些忸怩地看着梅远尘,轻声谓他道,倒像是自己犯了错一般。

此时二人相对,她心中所感也与往有千差万别。

虽才过去不到一,梅远尘在她心中的地位却已截然不同。

“这便是么?”云晓漾悄悄瞄了他一眼,心头一丝暖意缓缓泛起

惹下这么个大祸,梅远尘恨不得自己再摔几跤。听她这般贴心的嘱咐自己,不免又感激,又惭愧,又有些惶惑。

“嗯,我记下了。云姐姐,你也找些歇下罢。”

回到自己房里躺下,梅远尘却浑然没有睡意。

“适才在云姐姐房内,我屡次感觉体为念所驱,竟至于难以自制。先前在此间,也不知为何,突然便觉很想抱住云姐姐,好似有股魔力在作祟。我的定力虽不算佳,却也不该如此不堪。其间定有甚么蹊跷!”

“难道是我修习长生功的缘由?”

两次邪念上都是在半之,思来想去,梅远尘只能想到他之前带着重伤修习了长生功这一缘由。

然,青玄不在此间,无法为他解惑,他自己又如何知晓?

青玄不曾告诉他,长生功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长功。

青玄也不曾说过,他灌入梅远尘体内的那道真气,一来是制衡他体内的真气,二来是压制修习长生功激起的念。

第三一二章 人生若可如初见(七)

风早已停,雪却越下越大。

已过丑时,涟河旁边的一间茅草屋里却仍亮着灯盏,其间透出来的昏黄火光,隐隐映出了周围的一片微白。

“吱呀~~”一声轻响后,一个黑衣身影阖门进了茅屋。

里面坐了两个鬼面男子,正围在火炉边烤火。

“怎样,有他们的消息了么?”其中一人问进来的黑衣身影道。

黑衣身影躬身执手,正声报道:“回两位鬼使,我们找遍了方圆数里,仍是未能找到夬戌组的人。”

两名鬼使对视一眼,似乎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你先下去。”左侧的鬼使沉声道。

黑衣身影听了,默默揖开门,行了出去。

“夬戌组早前报过,在舳舻客栈里发现了若州徐家的人。会不会是他们下的手?”右侧鬼使身形微微前倾,半眯着眼道。

徐家

九殿虽然不惧怕任何势力,却也不会随意与人敌对,何况是徐家。

“夬戌组有三十七人,虽都是外围搪手,武功却也不算差,若非对方实力远强于他们,何至于半点痕迹都不留下?。哼哼,这雷州城有此实力的,不过两三个宗门而已。就是借他们十个胆子,也绝不敢跟我们作对。徐家……也只有他们既有实力又有胆量了。只是,他们为甚么要插手此事?难不成他们想要讨好皇帝?”

梅远尘是颌王义子,瑞临皇帝夏承炫还是颌王世子时,二人便形影不离,此事知之者甚众。他虽却拒了所有赐封,然,他与皇帝的关系却摆在那里,徐家向来活跃于政局之中,要说他们保护梅远尘讨好皇帝,倒也不是不可能。

“三鬼使,若真是徐家派人动的手,我们可不能擅自拿主意,得禀明大师傅才是。”位右的鬼面人正色道。

他们此次奉命来此截杀梅远尘,因事先知晓他身负重伤,是以只带来了三组人。现尚未交手便折损了一组,此时哪里还敢轻举妄动?徐家可不是寻常的江湖门派,他们表明立场要庇护梅远尘,九殿也得掂量掂量。

好在此行,他们只是从事之人,上头还有一个久无情。

那夜在安咸盐政司府中,恨红尘趁乱抱走了两个婴儿,此事令张遂光甚为恼怒。

九殿不杀皇亲,不杀德高,不杀婴孩,不杀孕妇只不过是明面上做给旁人看的,夏牧仁他们敢杀,悬月他们敢杀,既决定杀梅思源,自然便是要连根拔起,满门灭绝的,怎能留下两个可能来报仇的婴儿?

只是恨红尘把两个婴儿交给了素心宫的人,且嘱托云晓漾派人把他们送回了天心洲。九殿便是再想杀了他们,也不可能冲到素心宫的总堂去杀人,此事只得作罢。

梅远尘就不一样了。

胡郗微感念梅思源一腔赤诚,有意给他留个后,是以选择在梅远尘离开锦州后才动手。九殿清点现场时并未发现梅远尘,久无情才派人去追。只是梅远尘的坐骑乃是千里良驹“黑风”,他们追至都城城郊犹未能追上,只得作罢。

李学辞派人攻入盐政司府刺杀梅思源事败后,曾向张遂光报过:“梅思源有一子,被夏牧朝收为义子,武功奇高,出手极快,能在瞬息之间点数人死穴。”

这是那日盐帮在外围望风之人讨回来后向李学辞说的,李学辞虽不尽信,却也原原本本地上报给了张遂光。

“瞬息之间点数人死穴?当今武林谁有这等武功!易麒麟素以御风快剑著称,自可以在瞬息之间连杀数人,然,要他点数人死穴,只怕未必办得到。易麒麟尚且办不到,江湖上谁又能胜过他?”

张遂光听此后笑了笑,只道了一句:“杀了他便是。”

久无情去锦州,放跑了梅远尘,还让恨红尘离了九殿,张遂光对他自然是大为不满。

然,他毕竟是殿里三十几年的老人了,也不能就这么杀了,便给了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让他带人去杀梅远尘。

九殿的人蹲守许久也没找到机会,正踌躇间,却听他得知锦州之事后竟口吐鲜血,倒地昏死过去了。

“死了才好!死了才好!”那几日,久无情天天祈祷,盼梅远尘就这么死去。奈何天不遂愿,他等了四个月,犹未听到梅远尘毙命的消息传来。

正心急如焚,却听属下来报,梅远尘与一女子出了长公主府,且无左右随从。久无情如释重负,忙派人一路尾随,叫他们找到机会便出手。

从都城至雷州境外这两千余里,九殿出手不下十五次,却一一被人暗中阻扰。

“出手的至少有两派人,其中一派是真武观的道士无疑,另一派却不知晓是甚么来头。”

好在到了雷州境内后,便再未发现那群人的身影,似乎在涟河上跟丢了,这正是他们动手的好时机。

两大鬼使一商量,便定在了夜里动手,哪里想到人还没潜进去,便没了音讯。

他们行走江湖多年,自然料到是遭了别人的毒手。

“嗯,事不宜迟,我这就去禀明大师傅,请他拿主意。”三鬼使点了点头头,站起身便往门边行去,“四鬼使,我们虽不动手,却也要看禁了,莫教他们漏跑了!”

“这是自然。”四鬼使应道。

“昂~~~昂~~~”一阵马鸣后,河边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

雪一直下,端木玉便一直倚窗看着。

徐簌功送来的雪氅制作精美,披在他身上,的确是物人相衬两不负。

“公子,该就寝了。”穆桒行近两步,温声劝道。

降雪之景虽美,看久了也不过尔尔,反正他是并不觉得如何稀奇。倒是昨夜农家里的全鱼宴,他仍时时回味。

“穆桒,你若困了便早些去睡罢,我尚无困意。”端木玉伸手去窗外揽雪,轻声笑道。

雨滴如线,牵连天地,以手触雨,或可感知天意。

鹅雪飘落则晃晃悠悠、间而不断,似乎随性而至。

“北征大华乃端木氏百年宿命,玉竭力为之则可,天命于我何加焉?”

端木玉抬起头,笑了。

第三一三章 人生若可如初见(八)

雪下一夜,天明即止。狂沙文学网

困之兽得了喘息之机,纷纷离巢觅食,以御冻饿。

几只鸟儿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搅醒了云晓漾的美梦。

菁菁韶华与君子行,孤男寡女,朝夕相处,最易播种根、互生慕。

梅远尘回房后,她便躺下歇息了。然,想起梦中旖旎之景,犹令她面红过耳。

“我怎会做样的梦?当真是羞也羞死人了!”

与江湖上的其他门派不一样,素心宫极少会外收门人。

每年,宫里都会从外面或捡或买带回一些婴孩,再慢慢抚养他们长大,教他们医术、让他们学武功。

此外,门人之中婚配者虽不多,却总还是有一些的,他们生的小孩,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素心宫门人。

十九年前,宫里外出办事的嬷嬷把云晓漾带了回来。当时宫里有资格收徒的门人有十七个,然,除了白天晴外,谁也不愿意要她。

她还太小了,且子薄弱,带着她不仅花费的精力要比待别的小孩多,还未必能养活。

只有白天晴怜她弱小,愿意收在门下。

云白天晴的徒弟皆以云为姓,于是,云晓漾便有了现在的名字。

云姓弟子中,云晓濛为大师姐,其时七岁,已经颇明事理了,能帮着师父照看小师妹。

就这样,白天晴带着云晓濛照顾云晓漾到了四岁。

素心宫的人都知道,白天晴天生患有一种怪病,二十五岁后体便使不出劲力,只得终卧躺于褥之上。

妄无月怜惜小弟子,却施救无门,也只能将她的一众小徒弟带到自己边亲自调教。

自记事起,云晓漾就是跟着师姐云晓濛的,两人逾姐妹,极其亲近。

“晓漾,若遇着了心仪的男子,你可万莫错过了。为女子,相夫教子何尝不是一种人生至乐?”师姐的话言犹在耳。

云晓濛为素心宫主,在江湖上的地位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以她的处境,婚嫁实在是件遥不可及之事。

眼见了妄无月、白天晴的死,她实在不想云晓漾步她们后尘。

“师祖和师父生前虽也有不少弟子、门人守在边,终究还是有些孤寡、清冷的意味。倒是宫里那些结亲生子的门人,生前儿女作陪,其乐融融;死时子孙哭丧,弥留不住。若际遇得宜,自然还是嫁人从夫比较有趣味些。”

云晓漾以前对那话倒不以为然,只是,昨与梅远尘有过两次肌肤之亲后,果然觉得男女撩人心弦,教她食髓知味,实在难以割舍。

昨夜好不容易睡着了,便开始了一段长长的梦。

梦里,她先是与梅远尘拜堂成了亲,两人又夜游天心洲,再后来洞房花烛,可谓旖旎无限。

回想起昨夜所梦,她的脸上不自地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

“云姐姐,你饿了罢?我给你送早膳。”云晓漾正觉肚饿,梅远尘的声音便适时地出现在了门外。

她虽是济世堂的堂主,生活却向来自理,鲜少有被人照顾的时候,这会儿心里不免有些微漾,乃戴上面纱,轻移莲步去开了门。

一开门,便见梅远尘提着食篮对着自己笑,云晓漾只觉浑甜腻腻的,忍不住暗暗窃喜。

梅远尘的脸色比昨又好了不少,今早卯时初刻便醒了,那会儿天还没亮,他便坐在上运行了一周天的长生功。

虽隐隐觉得昨自己失仪与长生功有关联,然,他负血仇,又怎可能放着这天下绝顶的武功不练?

行气一周天,体内总算积蓄了一些真气,整个人也觉得轻盈不少。

昨,他和云晓漾皆未用过晚膳,心想她肯定饿了,匆匆洗漱一番后便到楼下膳厅取来了膳点。

“云姐姐,外边积了厚厚的雪,你衣衫单薄,可不能受了寒,我给你拿了驴汤。这个卷又软又糯可好吃哩,你吃一个罢。还有这个板栗粽,又香又甜,我给你剥开”梅远尘指着案桌上的餐点,笑着道。

他自觉犯了大错,恨不能把云晓漾照顾得妥妥帖帖,望能稍稍弥补才好。

见她带着面纱,用膳实在不便,又道:“云姐姐,你不戴这面纱,好么?”

在天心洲时,云晓漾的边几乎都是女子,她从不知何为美,何为丑。直到第一次外出行诊,见了很多人以异样的眼光盯着自己看,她才知道,自己这容貌实在是个大大的麻烦。自那后,她每次外出必戴面纱,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

昨夜一时疏忽忘了戴面纱,梅远尘已见过她的容貌,成了五年来第一个见她真容的宫外人。

先前云晓漾都是在自己房里独自用膳的,自然不需以面纱遮脸。这会儿梅远尘也在房里,然,膳点是他拿过来的,总不好把他赶跑。只是戴着面纱,实在进食不便,她也有些为难了。

数息过后,云晓漾乃轻轻点头应了一声“嗯”。

昨夜房中虽有烛光,毕竟不甚亮,梅远尘只觉她面容姣好,蕙质兰心。这是光亮充足,将云晓漾的面容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了他眼前。

“原来云姐姐生的这般美。”梅远尘不在心里暗叹。

他手里还拿着刚剥好的粽子,竟也忘了递过去了。

“你看甚么?哪有你这样看人的!”云晓漾微微皱着眉,轻声斥道。

她嘴里虽在骂,眼眉间却露笑含嗔,显是喜乐多过愠怒。

竟她这么一叱,梅远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忙把粽子送到她面前。

云晓漾是真饿了,接过粽子咬了一小口,果然香甜粘糯,好吃的紧。

待她吃了几口粽子,梅远尘又端起驴汤放到她跟前,吃吃笑着道:“喝口汤罢,已经不甚烫了。”

“你自己怎不吃?”云晓漾面色红润,轻轻问道。

她看得出来,梅远尘也并未用过早膳,他定然也早饿了。

梅远尘想了想,轻声答道:“我一会儿再吃。膳后,只怕你又要戴起面纱,我便瞧不见你的脸了。”

第三一四章 人生若可如初见(九)

舳舻客栈背街一面有个很大的院子,用以栽种应季的果蔬,此时已被皑皑白雪覆盖。

“且站住!”

穆桒的喝声骤然响起,吓得小二打了个激灵。

虽才辰时,客栈却已要动手准备住客们的午膳了,小二应了掌柜的差遣,来院子里挖蔬菜。脚还没踏进院子,就被喊住了。

“呵呵,尊客叫我?”跑堂的小二多半已活成了人精,知道这是地字号的客官,忙折过身,快步小跑过去。

穆桒见他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身上仅穿着襟衣,甚是单薄,脸上挤着一副讨好的形容,一时心生怜悯,笑道:“我家公子在赏这片雪景,你莫要踏过去踩坏了!掌柜遣你摘甚么菜,你去菜坊上买便是,我给你钱。”

说完,从腰袋中取出一个一两的银锭递给他。

“这真给我么?”小二眨了眨眼睛,古灵精怪地笑着。

他在此间跑堂,月钱不过四百二十个铜圆,这一两银子足可抵他过半年的月钱。

穆桒笑了笑,把银锭朝他胸口掷去。

小二急忙伸出双手,把银锭按住,紧紧攥进手里,一边左右张望着,见掌柜的不在附近,乃道:“大爷,你可莫要对掌柜说起给了我银钱。”

“哈哈~~我自然不说的。”穆桒见他那样子,有些忍俊不禁。

就在他与小二对答间,梅远尘、云晓漾由另外一个门口进了菜园。

小二走后,穆桒回过头望向院子,正见他二人在雪地中缓行,一时脸都绿了。

“嘿,你们二人,快给我回来!”

他这一声喝唤比适才对小二那一声可要大得多,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梅远尘二人听了声音,相视一眼侧过身,见廊下一个粗犷汉子一脸不悦地看过来。

“听见了没?快些走开,莫要踏坏了地上的雪!”见他们并未动身离开,穆桒又厉声喝道。

“这人好生无礼,我们不理他。”云晓漾秀眉微蹙,轻声谓梅远尘道。言毕,回过身,继续朝菜园深处行去。

二人这番举动可着实惹怒了穆桒,只见他大步一迈,跃出丈余跳进菜园,然,落地之时却收起右脚,显然是不想踏坏了雪地。

“嘿,你们两个是聋子么?叫你们别往前走,怎还不停!”穆桒行出十余个大步,离梅、云二人丈余站定,伸手指着梅远尘,大声斥骂道。

他在厥国乃是皇亲,又是天子宠臣,在侍卫面前大声呼喝是常有的事,这会儿在气头上,不自觉地拿出了平日训斥属下的架势。

不对,他说了聋子,那已经是在骂人了!

云晓漾虽然性子清冷,却不是怯弱之人,转过身子,就要和穆桒打起来。便在她快要出手时,梅远尘搂住她肩膀,轻声道:“我去跟他理论。”

梅远尘被骂,他倒不甚在乎,却绝见不得云晓漾被人言语侮辱,当即向穆桒行了三四步,喝道:“那莽汉子,你也忒霸道了,胡乱骂甚么人?你要道歉!”

穆桒环顾院中被踩坏的雪地,又抬头望了望端木玉的房间,见窗虽仍开着,却无端木玉人影,道是他见雪被践踏没了兴致,心中怒意更盛了,抡起手便朝梅远尘抓来。

梅远尘内力初聚还不凝实,只得借着身法一一避开。

地上积雪近五寸,他落脚时颇受影响,好几次险些被穆桒抓住。

一招“摇摆不定”避开了穆桒的勾手

又一招“如履薄冰”躲开了穆桒的鹰爪

接着又是一招“杂乱无章”晃开了穆桒的顶推

二十余招过后,穆桒仍只是摸到梅远尘的袖口而已,不禁由衷赞道:“小娃子,武功不错!”

他司职戍卫,学的乃是硬功夫,对这些取巧的武功从无涉猎,一时颇觉稀奇,有心再试探试探。然,他刚伸出手,招还未发便被梅远尘点了气海、膻中二穴,顿时觉得体内真气涣散,续不上劲。

“你怎会点穴的功夫么?”他知道虞凌逸、谢天邀和祝孝臣、端木敬四人会点穴功夫,然他们中年纪最小的端木敬也已三十三了,比眼前这少年可年长许多。

梅远尘对他骂自己二人是聋子还未能释怀,皱眉看了他一眼却并未答他。

“我们回去罢!”云晓漾朝梅远尘唤道。早膳后,她给他号过了脉,发现他体内真气比昨日又增强不少,当时便觉得奇怪。刚刚他与穆桒在雪地里过了二十几招,她是在旁边看着的。

初时,她以为穆桒只是个莽汉子,梅远尘既有了内力,想来不会吃亏。待到穆桒出手后,她才意识到此人并不是面上看起来这般粗糙,而是深谙擒拿、格击之道。她正想出手,却见梅远尘使出奇怪的身法将他的招式一一化解,实在又惊又喜。

他们与穆桒只是口舌之争而已,有无仇怨,自该见好就收了,便出声唤梅远尘回去。

梅远尘听她叫自己,笑着应了声“嗯”,转身便朝云晓漾行去。

奇怪的是,云晓漾突然出手,朝他对向攻来,教梅远尘大为不解。

“哎哟!”穆桒左膀骤然受痛,忍不住轻哼了一声,僵在原地不敢乱动。

原来,梅远尘适才使的劲力太小,只是暂时封住了穆桒的两处穴道。才过数息,穴道便又通了。

穆桒有心要试一试他的深浅,便由后伸手向扣住他的左肩。

搁在先前,梅远尘耳目之聪远超常人,自可提前听出他的动静。然,这会儿他的功力才恢复了不到两成,耳力也就略胜常人而已,竟不知穆桒在身后偷袭。

云晓漾可是站在梅远尘正前,穆桒的行动,她可瞧得一清二楚,当即抽出衣袖间的绣花针扣在指间,朝穆桒冲了过去。

她是杏林界有数的用针高手,认穴之能自非寻常,眨眼之间便接连扎了他臂膀上的几处痛穴,疼得他短时急忙收了手。

“呔!小妮子好厉害的针法!”

京畿营的侍卫便在客栈当中,已经听到动静赶了过来,见穆桒紧紧按着手臂,还道他受了伤,乃纷纷拔出了腰间的折花刀,一副要动手的样子。

便在这时,端木玉出现在了楼檐下,清声喝道:“退下,这里没你们甚么事。”

梅远尘闻声望去,见一个长相极俊的青年公子朝自己行来,脸上带着善意的微笑。

第三一五章 织云庄外遇九殿

闹市独院的皑雪中,一对璧人缓缓并行于其间,时而顾盼,时而矜首,这何尝不是一道靓丽景致?

可惜,穆桒以为的雪景,只是雪景。

也只能是雪景。

端木玉看着二人雪中漫步时露出的笑,穆桒没有看到。

“我这随从性子有些暴烈,请两位莫要往心里去。在下澜州杨玉,在此代他向你们致歉了,还请海涵则个!”端木玉执手成礼,轻声向梅、云二人道。

他虽出身高贵,却自小不拘于礼节,敬上而尊下,交从间向来不自持贵重,待人极善。看着梅远尘、云晓漾二人在雪中比肩而行,时而传出几声轻语,端木玉由心生出了一丝歆羡。

身为厥国皇帝,他背负着端木氏中兴使命,实难以如寻常人家的小儿女那般纵情于情爱,不免为其人生一大憾事。

听了穆桒的喝声,端木玉已知不妙,当即下了楼来,适才一直站在檐下。

见穆桒出手,他原是想叫住的,只是话还没出口便看到梅远尘以诡异的身法一一避了开来。再到云晓漾以极快、极准的手法扎了穆桒的数处痛穴,端木玉才知道他二人皆身怀高深的技艺,心中钦佩,暗想:“大华武林果然卧虎藏龙,客栈邂逅的一对小情侣,竟也如此身怀绝技。江湖这股力量,实在不容小觑。”

梅远尘见他面容清正,气质高贵又能待人以礼,不禁生出好感,执礼回道:“杨公子客气了。”

端木玉原是想邀他二人到客栈内坐下来喝杯热茶的,又觉有些唐突,便再执了一礼作别离去。

“这个杨玉行止大度,从容自信,实在是少见的大家子弟。”一行人走后,梅远尘轻声谓云晓漾道。

不知为何,他的脑中适才竟闪现出了夏牧朝和夏牧阳的模样,隐隐觉得从此人身上,能看到二王的影子:取智于深沉,舍妄于自信。

云晓漾也看出了此人不简单,点头道:“他的从属各个精悍,那个莽汉随从武功也好的很,却不知澜州甚么时候出了这般厉害的宗门。”

“江湖之事,我知晓甚少。不过这个杨公子身边那些近侍,竟比之颌王府的亲兵犹要精悍许多,可见他身后定有一个很强的势力。我曾听湛明师兄说过,大华武林中有些隐藏的宗门、世家,底蕴之深难以究竟,或许他便是出自这种宗门世家罢。”梅远尘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轻声言道,“好在他们似乎于我们并无恶意。”

昨夜,雪下了一整宿,地上已积数寸。雷州往蒯州之间并不通水路,二人往天心洲需转乘马轿。

只是眼下积雪甚厚,行路不便,且云晓漾担心梅远尘重伤未愈,雪中颠簸未必受得了,便决定先在此间住下,看着天气和他的伤势再作打算。

梅远尘想着既不着急赶路,时间可充裕的很,又见院子里雪景甚美,便邀云晓漾下楼散散步。路上,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倒也颇有情趣,暧昧渐生。

穆桒那两声呼喝将他们的游兴骤然打断了,这时他们虽已离去,二人也已没有了再漫步的兴致。

送云晓漾回房后,梅远尘便下了楼。

二人此番远行,除了针包、几味少见的药材外,便只各自带了一套衣物。天气渐寒,二人的衣衫已显得有些单薄了。梅远尘担心云晓漾受了冻,想趁着在此歇脚的时间给她置办一套裘衣。

从掌柜口中得知最近的绣庄距此不过三四里,梅远尘交代几句后便出了客栈。

雷州算比不得锦州,却也是个繁华州府,这家叫“织云”的绣庄便在两街交汇处,楼高两层,占地足有数亩。

梅远尘摸了摸胸口,怀袋中的钞纸还在,又探了探腰间,钱袋中鼓梆梆的,那是他带出来的几锭金子。

“迎请贵客入内遴选!”客僮的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执礼恭敬,言语得体。

行进四五步,又一白胖中年迎了过来,笑道:“公子,想看些甚么样的装服?但教你说得出,我们“织云庄”定然都有。”

“如此甚好。我想瞧一瞧你们这里的冬衣,最好是狐裘和蚕丝雪袄。”梅远尘笑着回道。他在颌王府时,听夏承漪讲过,她穿的那袄裙便是雪缎和蚕丝做的。而富人家,冬天向来都是穿裘衣的,这个,梅远尘是知道的。

“哦哟,公子一看就是大富之家的出身。如此,我便要奉出绣庄的几件至品给公子挑选了。”白胖中年笑呵呵说着。

织云庄虽是雷州最好的绣庄,客人们来买的却也多是些寻常的绣服,开口就要看狐裘和雪袄的,那定然是大豪客了。

白胖中年行在左前,侧身回首道:“尊客,还请移步至楼上。”看来,此间好物尽在二楼。

上了楼,便见两位长相标致的少女迤迤行来,给梅远尘福了一礼。

“你们去把后堂的狐裘和雪袄都端来,让贵客好好选。”白胖中年清声谓那两名少女。

二人行开过了约莫二十个呼吸,便合力抬来了一个大衣盘,里面放着四五件狐裘。放下衣盘后,二人折返回去,又抬出了一个衣盘,如此往复了四次。

“公子,请赏眼细看。”白胖中年把梅远尘引到衣盘边,笑谓他道。

梅远尘粗略一看,脸色提了提眉,苦笑道:“我是给一位女子置办装服。”

“哦!是我的疏失!是我的疏失!”白胖中年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尬笑着回道,“请稍候。”

他对儿女使了使眼色,她们便折回后堂,来回几次抱来了十几件衣裳。

其间一件银狐裘看起来制作甚为精美,梅远尘伸手摸了摸,果然觉得皮软毛柔,心想云晓漾肯定喜欢,乃问道:“这件裘衣多少银钱?”

白胖中年呵呵笑着,微微恭声回道:“这是冬里雌雪狐的皮毛所制,呵呵,可是我们的镇店之宝,卖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银子,那可是很大的一笔银钱。

梅远尘一怔,他没想过这狐裘竟这么贵,摸了摸腰间的金锭,只有六锭,有些不好意思地问:“现下金兑银是怎么个兑法?”

“唉哟,公子竟要以金子付银!”白胖中年笑着回道,“朝廷通兑是一两金兑二十两银。公子要是那金子付账,我们可以按一对二十一算。”

物以稀为贵,金子可是少见的稀罕物,相较于银子,有钱人家都更喜欢存留金子,是以,实际的兑率要高于朝廷所颁的兑率。

梅远尘算了算,还是不够,又问:“那你们这里收银钞么?”

金银毕竟是重物,远行带不得许多。夏承漪担心他路上少了资费,便偷偷在他伏包里塞了一叠钞纸,梅远尘数了数,竟有二十张,皆是五百两、一千两的官号银钞。

“自然是收的。不过要按钞纸面额的九五成折价。”白胖中年笑呵呵回着。

贵重的资物若是按现银付钱哪里卖得出去,谁出门会带那么多银子,当真累也要累死了。

“那便好!那便好!”听此间也收钞纸,梅远尘便再无顾虑了,指了指一件浅绿色的雪袄裙道,“那件我也要。”

最后,梅远尘又挑了一双貂鞋、一双牛皮靴和一件羊毛披风。

“公子,给你算好了,共是五百七十两。”白胖中年脸上笑出了花。

平常的客人,买件一二两的缎子也要讨价还价半天,自己费尽唇舌还未必卖得出去,可今日这小公子,一出手就选了五百多两,实在是难得一见的豪客。

梅远尘取出了一张五百两的银钞和两锭二两的金锭,付了账还略有盈余。

掌堂老者验过银钞无误后,正准备找零,梅远尘摆了摆手,谓白胖中年道,“不用找零了,你叫人用马车给送到舳舻客栈给掌柜的,我一会儿回去取。”

白胖中年自然满口应是。

织云庄的旁边有一家香粉店,馨香味隐隐飘到了街面上。

梅远尘本想进去看看,突然想起海棠给自己做的香包,轻轻取下来放到鼻口闻着,瞬时泪如雨下,一时甚么心思也没有了。

此处乃是雷州最为繁华之地,虽不至于并肩接踵,人流也称得上熙来攘往,梅远尘并未发觉人群中有数名黑衣人在慢慢靠过来。

行出不到五十丈,他才隐隐觉得不对,倏然转头一看,三名黑衣人躲闪不及,显现在他眼界中。

“不好,有贼人跟踪!”梅远尘这才醒悟过来。

久无情听了三鬼使的报讯后大发雷霆,骂道:“都甚么时候了,还管他徐家、严家!殿主说了,此行若未能杀了梅远尘,我们这些人一个也不要想回去!派人悄悄潜近他落脚的客栈,找机会宰了他!”

得了大师傅的严令,九殿的搪手们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已分多批靠近了舳舻客栈,不想,竟在这织云庄门前发现了他的踪影。

发现梅远尘的有四人,其中一人已经去叫殿里的其他搪手了,留下三人继续跟踪,没想到这么快就漏了踪迹。

三人相互对了对眼色,乃拔出了腰间的龙骨钺,慢慢散开,将梅远尘围了起来。

街上行人见有人亮了兵刃,纷纷避退,瞬间清出了好大一片空地。

第三一六章 忧君衣薄难御寒

龙骨钺是一种短刃异兵,其形如血蝠振翅,刃多而易藏,绝非君子之器。

九殿的勾魂索、幽冥鬼手在江湖上的名气太大,一些隐秘的行动,他们便会使这龙骨钺。

眼见梅远尘落了单,自己的行踪也已暴露,三人既知其身负重伤,心里也就没有许多顾虑,手上各自扣着一对龙骨钺,缓缓向他逼近。

几乎同时,六把龙骨钺齐齐刺了过去,分别对着梅远尘的六个部位:眼睛、后颈、胸口、左腰、右腰、右小腿后侧。

他们是一个小队的,常年一起训练,早已有了默契,正是攻敌之不可尽守,伤敌之无法尽避。

梅远尘吓得冒出了一身冷汗,接连使出了齐物登宸身法里面的“手忙脚乱”、“天旋地转”、“冥然兀坐”、“走投无路”,总算撞倒了其中一人,挤出了包围圈。

“好凶险!”梅远尘心有余悸,暗暗想着。

他此时内力孱弱,真气涣散,难以支撑脚下快速行进,斗转斜步二十三的轻功自然就使不出来了。

好在他的齐物登宸身法也早已熟习,适才便是以其间诡巧的落位、趋避之法躲开了六刃合击。

必杀之招竟被化解了?三人对视一眼,又同时冲了上去,一人攻头、一人攻躯、一人攻腿。

梅远尘出客栈时并未带出佩剑,此时空有一脑子的剑招,眼看三人已经杀至,只得继续以齐物登宸的身法躲避。

接连使了两招“上蹿下跳”避开了三人攻击,趁着他们还未回身的空档,他又快速使出了“切一指法”里面的“见缝插针”,重重戳在其中一人阳跷脉的风池穴上。

风池穴乃是人体要穴,骤热受了重击,那人自然经受不住,登时颓然倒地,人事不省。

余那二人神情有些肃穆,却并无怯战之意,分从左右再次攻了上来。

“来得好!”梅远尘低喝一声,使了一招“东倒西歪”避过左侧刺来的两把龙骨钺,再顺势左手扯住那人的肩胛,右手扣住了他的手腕。那人另一只手急忙回刺,想挣开梅远尘的控制,不想,他脚下使了一招“疾风扫叶”,将其踢倒在地。

“咔嚓!”两番撕扯下,那搪手的肩胛出传来一声裂骨之声。梅远尘见他疼得全身微颤绝无再战之力也就不理会了,主动向另一人攻去。

以一对一,他自然胜券在握,当即使出了贵柔小擒拿。一抓、一掰将最后一人的兵刃夺下;一摁、一卸,又把他的两条胳膊扯脱了臼。

对方虽想置他于死地,梅远尘并却未动杀念,只把三人制住使其再无伤人之力罢了。

“他们是谁?莫非是害我爹娘那些贼人?”

突然念及此,梅远尘心中骤然燃起了怒火,上前一步扣住了刚刚打倒那人的两颊,喝道:“你们是谁?为甚么要杀我?”

盛怒之下,他的手上使了六七成的力,已经捏得那人面容变形,疼得流出了眼泪。

饶是如此,他却并未答话。

“咚!”梅远尘一招“迎门请盗”打在他胸口。这是“如是掌法”里面的招式,出拳之法看似简单,却能通过暗劲伤人內腑,乃是一门极高明的内家拳功夫。

那人被一拳打在胸口,瞬时便觉天昏地暗,疼得撕心裂肺。他的肋骨、筋膜、心脏皆已受损,就算能活下来,也必定要留下极重的病根了。

“快说!不要说的话,我杀了你!”梅远尘欺身一步,恶狠狠道。

他的话刚一说完,适才被他踢倒的汉子竟又站了起来,单手执着龙骨钺刺了过来。

先前他没受伤尚且远不是梅远尘对手,何况如今?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兵刃已被梅远尘夺走,突然觉得大腿处传来了一阵剧痛,忍不住嘶声叫了出来。

想着他们或许便是屠戮安咸盐政司府的凶手,梅远尘哪里还能存半点善念?夺下他的骨钺后,一把插在了他腿上,顿时皮翻肉绽,血流汩汩流下,还带着蒸腾的白汽。

“啊啊~~~”

他那样子,自没办法再问话了,梅远尘又回到肩胛脱臼汉子的身边,狠狠一脚踩在他右脚脚踝处,厉声问道:“快说,你们是甚么人!”

“要你命的人!”

一个冷厉的声音,从他身后蓦然响起。

云晓漾坐在茶案旁,竟觉有些烦闷。

素心宫门人自小修习素心宫,性子向来都是冷清如寒潭之水,便是独自在闭室待上三五日,也丝毫不会觉得寂寥。

“我这是怎的了?往日里认药、行气也从无人作陪,也不觉得时间难熬啊,怎今日这般耐不住?”

“他在房内待着,也不知会不会如我一般寡趣?”她的脑中很自然便想起了梅远尘,一时心底又升起了异样之感,“早些在楼下,他倒是胆子大,伤还没好便敢跟人动手。”

想着她多半是为了护自己才出的手,不免又觉得甜滋滋的。

“他的伤还未好,跟人动过手也不知碍不碍事,我得去瞧瞧才好。他那人,可真有些不知轻重呢。”

有了这个主意,她便坐不住了,拿起针包便开了门。

“咚!咚!咚!”

“咚!咚!咚!”

过了许久,也不见开门,云晓漾料他当不在房中,忍不住骂道:“且不知又跑哪里去了?身上的伤还重着呢!”

行到楼下,见掌柜正坐在掌堂处便行过去问了。

“哦,梅公子交代过的,他去街上采买些日用,叫姑娘不必担心。”掌柜的呵呵回道。

采买日用?

“是了,我怎忘了去给他置办两件冬衣呢!他身上那袍子可有些单薄了,本就有伤在身,可莫要着凉引了风寒。”云晓漾懊恼地想着。

她行到门口,突然想起此地新来,可不知坊市在哪,乃折回至掌堂处问掌柜:“掌柜可知,左近可有哪处卖袍子的?”

“哦,有的。出门左拐行三里余便有一家‘织云庄’,那里甚么装服都有得卖,姑娘尽可以去瞧一瞧。”掌柜的笑着回道。

第三一七章 救远尘深陷重围

十一月二十九,丁卯月,辛未日,宜祭祀、祈福。

天子登基后,诸事繁碌,谢天之礼延至今日。

“祈我大华四海平安,风调雨顺,国祚延绵!”虢山之巅,夏承炫双手举鬯,向天祷告。

“祈我大华四海平安,风调雨顺,国祚延绵!”

群臣伏拜再三,叩首谢天,礼乃成。

礼毕之后,夏承炫邀夏承焕、夏承灿同游虢山,三人一边缓行,一边聊着。

“庇南的军报,你们都看过了罢?”夏承炫回首问二人道。

“看过了,穆丹青陈兵十五万在距国境不过两百里外的白山,以他们的行军速度,三日内便可攻到庇南。我们当早做打算。”夏承灿沉声答道。

端木玉应徐啸钰、安乌俞之邀偷偷潜入了大华,那是冒着天大的风险,胥潜梦作为厥国守国之臣,自要做好万全准备。除了命“千里眼”打探各方消息,并沿途放哨外,还做了另一件大事:让穆丹青领着十五万大军驻扎到白山郡的望仙口。

他这可是两用之计,一来可让大华朝廷聚焦于两国边境,无暇顾及若州会盟之事;二来一旦端木玉真的遇险,穆丹青也可率军猛攻大华,强行要人。

果然,他的大军刚在望仙口驻下,庇南哨所便以八百里加急送报去了都城。一时间,大华朝野上下满布忧云。

夏承炫登基后,非但没有迫害颐王府、贽王府,反而对两家大赏特赏。夏承焕和夏承灿都被逾制册封了亲王,两大王府的公子、郡主亦各有封赏,且二人都入朝辅政,各担文武重责。甚至连他先前最忌惮的白衣军,也完完整整交给了夏承灿。

这是何等的放权!

又是何等的信任!

“承灿,社稷之危我不说你也清楚。你我同为夏氏嫡亲子孙,自当以身领命,撑起这一片江山。自古巨祸起于萧墙,兄弟相争其害无穷,往往给敌人趁隙之机,你我父辈的际遇便是如此。眼下的大华,实在经不得折腾了,望你放下杂念,全心助我。只有你、我、承焕齐心协力,夏氏江山才可在强敌环伺之下免于灭顶。既图齐心,则互不疑。我任你为白衣军主帅,九万大军皆归你一人辖制。”

此话乃是四月之前,夏承炫夜召夏承灿时所说。当时夏承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白衣军乃是大华最强战力,虽只九万,却远胜二十万驻地之军。夏承炫好不容易收归朝廷,竟又这么轻易地交到了自己的手里!

既图齐心,则互不疑。

“既图齐心,则互不疑?他竟这般胆大?呵呵,皇位之争输给他,我当真一点都不冤。若说济大华于苦困,我实不如他。”

自此之后,夏承灿再无争斗之念,一心辅佐他处理朝堂政务。

“嗯。两国端木玉和我们都知道,大华厥国之战早晚会来。穆丹青绝不会无缘无故带这么多人去边境,或许端木玉想在我大华元气未复之际先挑起此战。庇南哨所和沧州驻地军营加起来也不过四万多人,绝对抵不住。信王,我想让你的白衣军将驻地迁到帛州去,你以为如何?”夏承炫正色谓夏承灿道。

夏承灿并未承袭夏牧阳的郡王爵位,而是另有了新的封爵:信亲王,这在大华三百年多来还是头一遭。

有人说新皇帝用人、赏人不拘一格,也有说他罔顾礼法、妄为恣意,然夏承炫一点也不在乎,又封了夏承焕睿亲王,大有与此二人共掌江山的意思。

“自当如此。”夏承灿应道,“白衣军建制伊始便是为了对付厥国,先前驻军下河郡不过因着历史遗留的问题罢。现厥国既有动兵之举,正是我白衣军拒敌效国之时,迁到庇南宜快不宜缓,最后明日便着手。”

“不错。一会儿下山我就去找司马昂,让他准备好迁军所需的车马、粮草。”夏承焕接着道,“今年各州郡普遍丰收,就算真的打起来,也不至于短了军饷。”

夏承炫笑道:“哈哈,这便好!”

三人行了数十阶,他忽然想起一事,又谓夏承灿道:“信王,穆丹青所部有十五万,加上白山郡的边防军,厥国可有二十万人,你的白衣军虽然悍勇,我心里还是有些担心。你觉得欧禄海怎样?”

欧禄海是在垓州与夏承灿见过才知晓夏牧炎的意图,虽及时引兵归于驻地,毕竟犯了擅动的大罪。夏承炫顾及他在军中的威望才只削了军职,并未另作他罚。

“皇上是想让他领楚南大军与我共据穆丹青?”夏承灿问道。

“欧禄海领了楚南大军多年,对穆丹青也算知根知底。除了他,我一时想不到合适的人来助你。”夏承炫皱眉回道,“只是”

身为皇帝,他当然有自己的顾虑。

“皇上放心,臣相信欧禄海绝无二心。请皇上复其军职,领楚南军先去庇南。白衣军只能先遣骑卒先行,步卒只怕年后才能迁过去,让他先盯着穆丹青罢。”夏承灿正色言道。

“好!”夏承炫笑着应道,“再送他个人情,让欧潇潇去楚南将军府领个武职罢。上阵父子兵,希望他们能所向披靡。”

“要你命的人!”

梅远尘一惊,忙回过头去,脸色瞬间凝重起来。

“一定是他们了!这些来杀我的人,必然就是杀爹娘、海棠、傅叔叔他们的凶手!”他紧紧攥着拳,却又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对面的人太多了。

久无情二话不说,从腰间拔出短刀便跃步冲向梅远尘。

他的速度极快,出招也狠辣,远不是地上三人可以相比的,人还没靠近,梅远尘便已知自己绝非其敌。

短刀刺过来,左右也是闪避不开,眼见就要扎在胸口时,“铿”的一声响起,竟是云晓漾执剑格挡住了久无情。

梅远尘还不及跟她说一句话,久无情就再度杀了过来,云晓漾长剑一抖,皱眉迎了上去。

久无情带来的六、七十名搪手便在旁边,见状纷纷取出了兵刃,蜂拥杀向梅、云二人。

第三一八章 恩深图报义当为

适才两兵相交发出一阵鸣音,梅远尘已从中听出云晓漾的武功与那干瘦老者当在伯仲之间。

即便能分胜负,也得要在数百招后了,若是期间有人趁机偷袭,她腹背受敌,那就危险了。

“云姐姐屡次救我性命,刚刚若不是她抵住了那老头,我哪里还有命在?今日便是豁出去命,我也要护她周全”瞬息间,梅远尘的脑海里已经闪过好几个念头。

见乌泱泱的一群人杀来,勉力提起真气,行起了斗转斜步二十三。

“心神从无,与鬼竞行;揉身于风,莫空如我。八卦为前,阳爻主右,阴爻主左;地煞为进,单奇定洼,双奇定盈;天罡引退,临左内斜,据右外侉;星宿如图,北玄主神,东西主心,南朱主脑。心分二用,神脑相离”

“乾为天,阳维行六;坤为地,左右支六;水雷屯,阳直一五,余以阴爻”

“泽天夬天风姤泽地萃地风生水火未济,阴阳交驳,奇三阴爻,偶三阳爻。”

转眼间,他便化作了一团虚影,游离在那群黑衣人中间,所到之处,此间黑衣人必定有损。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已有二十几名黑衣搪手倒下。

那二十几个到底之人或死或伤,喉管皆被自己手上的兵刃割破,只是有些深一点,有些浅一点。伤得浅些的,此时虽还未毙命,却皆急忙伸手捂住伤口,绝无再战之力。

余下的四五十人见身边伙伴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生死未明,心中不免生出一股凉意,看向梅远尘的眼神里,已装了满满地提防。

“这是甚么武功?收割人命竟有切瓜割草一般”

梅远尘将卦爻八弄、魁临七弄跳着走了半遍,此时已觉后继无力,心里暗呼不妙。

另一边,久无情与云晓漾缠斗也是凶险频现。

久无情胜在招式狠辣,临敌经验远胜;云晓漾胜在剑法精巧,内力精纯绵长。

交手百余招后,两人谁也奈何不了谁。

“不行,这死老头武功太强,再纠缠下去也是难以取胜。得像个甚么法子速胜才好!”余光瞥见梅远尘正双手支身喘着粗气与四五十黑衣人对峙着,云晓濛心急如焚,手上再一使劲,将剑尖旋得更急了。

她的这般想法,哪里逃的开久无情的双眼?这会儿,他也再不跟云晓濛硬碰硬,只是缠着她,使她难以脱身。

“云姐姐,你再撑一会儿,我杀了这些人便来助你!”就在她焦急之时,竟听梅远尘朝自己喊话了。

“杀了这些人?”

他对面的一众黑衣人听了,忍不住一阵恶寒。

“尼玛,这不就是要杀我们么?”

谢天礼毕后,历代皇帝通常都会留在真武观吃一顿午膳。

已至膳时,夏承炫、夏承焕、夏承灿三人行了一圈,也近了主观,正见褚忠对向行来,“皇上,湛明掌门已备好了膳食,正在长生殿候着呢!”

夏承炫笑了笑,谓二人道:“走罢,一会儿膳桌上还有事跟湛明谈。”

云晓漾听了他这话,心间止不住泛起了一丝甜意,攻向久无情的剑招也就更猛厉了。

“果然是大宗门的出身,这般年纪剑招、内力竟已有如此深的造诣!今日若不杀了你,带你回了素心宫,日后我九殿便无宁日了。”想到这一节,久无情干脸一皱,双眼微眯,手上的短刀越使越凌厉了,一时竟又将云晓漾逼退数步。

他们早已查过,这个女子乃是素心宫济世堂的堂主乃是宫主云晓濛的师妹。

素心宫虽是大宗门,宫里却只分出了两堂,可见云晓漾在宫里的地位绝对举足轻重。若是被云晓濛知道九殿杀了她的师妹、济世堂的堂主,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云晓濛可不是个愿意吃亏的主。

梅远尘那句话虽是说给云晓漾听的,他对面的那些黑衣人也听得一清二楚,这会儿都情不自禁地吞了吞口水,有些人甚至已经伸手挡在了咽喉处。

“还愣着干甚么?快杀了他!”久无情见自己带来的人竟被梅远尘一句话镇住了,趁隙大声喝斥道。

九殿训练搪手素来严苛,他的话一出,那群黑衣人便又握紧兵刃杀向了梅远尘。

他们不是不怕死,但更怕殿里的惩罚,那是生不如死!

“杀!”

梅远尘扣紧适才夺到的一把龙骨钺,深吸一口气,将了一剑法中的剑招随手使了出来——

刺式第十九剑“挑茶斡刺”

撩式第十三剑“撩云拨雨”

抹式二十一剑“拐弯抹角”

切式三十六剑“撒诈捣虚”

搅式第十四剑“胡搅蛮缠”

他的招式看起来平淡无奇,却招招不落空,钺刃所至,必有所伤。只是,他毕竟内气不聚,八、九十几招后已经气喘吁吁,汗凝如珠悬了,显然已近力竭。

他出了八九十招,毕竟未用上甚么内力,虽伤了三、四十人,杀的却不过数人尔。

见他露出这般显见的疲态,那些黑衣人已知他不过是强弩之末,眼中的惧意渐消,纷纷散开,将他围了起来。

梅远尘已再无内劲可使,全凭身体本源之力出招,此时不仅疲累不堪,经脉、內腑中也频频传来剧痛,眼见敌人跃跃欲试,暗叫一声:“难不成我今日要与云姐姐命丧于此?”

长生殿上只开了一席,席间也只有夏承炫、夏承焕、夏承灿、湛明及湛为五人。

菜过五味,夏承炫便开口了:“承炫遇一难事,正想请湛明道长帮忙!”

湛明见他神情肃穆,料想此事只怕当真不易为。只是真武观乃是当朝国观,三百多年来不是受了皇家多少恩赏,自己又实在不便却拒,乃执手回道:“皇上但有所遣,真武观责无旁贷,定不予余力以供驱策。皇上这个‘请’字,湛明实在不敢当!”

恩深图报,不仅是人之常情,也是义所当为。青玄这等世外之人犹愿冒着生命之危替夏氏杀了端木澜,况乎湛明?

“如此,先受承炫一礼!”夏承炫听了脸露喜意,站起身朝湛明、湛为执了一礼。

第三一九章 盟主之争再添人

“想来两位道长也知晓了下月十二日武林会盟之事?”夏承炫有些凝重地问湛明、湛为。

这数月来,他一直在派人搜集江湖上各大门派的讯情,徐家和盐帮的强大令他夜不能寐,尤其是盐帮!

“张遂光,你以为我会就这么任你揪着辫子走么?就冲你杀了梅家那么多人,我也无论如何要替远尘铲除你!”

湛明点了点头,正色回道:“贫道略有所闻。”

“那道长以为如何?”夏承炫又问。

“利弊难断。武盟乃是一把利刃,能伤人亦可伤己,是利是弊全在于执刀之人。”湛明皱眉回道。

一旁的夏承焕脸色铁青,想起了害死自己的父亲的人中,便有九殿和盐帮。

而此时,他们还活得好好的。

有仇而不能报,实为人子之大不孝!

他当然想报仇,只是坪上原一役后颐王府的高手已死了大半,现下他的睿王府可还没有杀张遂光的本钱。

眼下也只能忍了,他在等一个时机。

夏承炫笑着点了点头,又问:“依道长之间,最终谁最可能问鼎武林盟主?”

他的确可以不干涉武林同盟之事,但也绝不能任由与朝廷有异心的人去掌控武盟,至少,他绝不能允张遂光来坐这个盟主的位子。可收集到的讯息又表明,最有可能问鼎武林同盟的三个人中,就有一个是张遂光。

他虽然相信他们的判断,但他更相信湛明的眼光。梼杌生前讲过,湛明的武功极高,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也正是因为想起梼杌的话,他才想请湛明来帮这个忙。

湛明凝神想了好一会儿,始眨了眨眼,轻声回道:“此事当真难以预测。贫道听说这次武盟决选盟主与先前不同,乃是二人帮一人争夺盟主之位。如此,任何一方要想去争这个位子,必须选出两个高手来帮自己。且要在最后的两场三局两胜比武中各自最少胜出两场。江湖上的几大门派的高手之间没几个相互交过手,或许因此,他们也无必胜的把握。这个三胜两负的法子,他们倒是都觉得于自己没甚么坏处。”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不过,既然他们都觉得此法于自己无害,显然是对各自阵营有着不小的把握。徐家作为武林第一世家,徐啸钰虽然久未露面,却绝不可小觑,若是徐氏三兄弟出手,则武林盟主之位,其他门派实在难以撼动。就算徐啸钰不出手,徐家三代中还有一个徐簌野。据说此子武功已不弱于徐啸石,由他出战,徐家要从三场中赢下两场,胜算依旧很大。”

他这意思很明显了:武林中最有可能赢得武林盟主的是徐家。

“此外,听说淡出江湖许久的盐帮前任帮主施隐衡准备帮张遂光争夺武林盟主之位,此事若是真的,盐帮与徐家之间谁胜谁负,可着实难说了。这老头二十几年前便是江湖上有数的高手,呵呵,真实的底细,只怕没几个人清楚。”湛明似笑非笑地说道。

他还记得二十几年前青玄曾说过,在丹阳城把盐帮帮主揍了一顿,依着时间算,那人便是施隐衡了。不过,青玄当时也说过,“此人武功很不弱,比妄无月也差不了多少。”

当时青玄长生功已有所成,到处挑战江湖上的绝顶高手,其中便有妄无月、施隐衡。

原本青玄只求一胜,并不想伤人,哪里想到施隐衡倔得很,死活不认输。没办法,青玄只好将他狠狠揍了一顿,自此后他便老实、低调了。想起师父说起的这桩往事,湛明自然心怀喜意。然他也猜到,皇上是绝对不会希望盐帮染指武林盟的,是以又露出了愁苦之状。

“道长以为易麒麟又有几分胜算呢?”夏承炫点了点头,又开腔问道。

若是非要从十二大门派中选出一位武林盟主,他希望那个人是易麒麟。

御风镖局今年所为,他也派人查过,易麒麟明里暗里都忙了朝廷不少忙,其他且不说,光是用镖局的运力替盲山盐场、阜州盐场押盐和宿州之战中的作为便能看出,御风镖局对朝廷最是友善,易家三代亦皆怀报国之念。

由易麒麟来做武林盟主,乃是夏承炫乐见其成之事。

“贫道未曾见过易麒麟,不过其能位列摘星阁的高手榜第一,无论对阵谁,自然皆大有胜机。只是御风镖局高手虽多,除他之外,再无匹敌张遂光、徐啸石等人的高手,三局两胜这可于他大大的不利啊。”湛明皱眉沉吟道。

“若是素心宫与御风镖局一起争夺武林盟主之位呢?”夏承炫再问。

“哦?竟有此事!”湛明满脸惊疑,缓缓乃点了点头,道,“是了,易麒麟与妄无月颇有交情,素心宫愿意助易麒麟一臂之力也在情理之中。素心宫不常在江湖上走动,我所听过的高手仅宫主云晓濛一人。只是,她毕竟才二十七岁,功力相较其他几人只怕还是要吃些亏的。嗯若说胜算,贫道以为,御风镖局与素心宫略微低于徐家和盐帮。”

听完他的话,夏承炫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果然,高手的判断都是一样的:徐家第一,盐帮第二,御风镖局及素心宫排第三。

这是他最不想见到的。

何况眼下厥国陈兵边境,两国随时可能会有一场大战。这个时候,大华内部可不能生出事端。

“哼,徐啸衣、张遂光两人可都不是安分之人,若让他们统领了武林盟,怎可能不借机扩充自己的实力,趁机生事?”

夏承炫一脸肃穆地看着湛明,谓他道:“我今日所请,便是让真武观去争夺这个武林盟主之位!”

听了他这话,座中余那四人无不震惊!

让真武观去跟徐家、盐帮、御风镖局争?

湛明有些怔住了,一时竟没有答话。

“道长,国势危急,承炫恳请道长出马,设法阻截徐啸衣、张遂光染指武林盟主!”夏承炫站起身,再度执礼而言。

“国势危急徐啸衣、张遂光”

湛明脑中想了几遍,乃缓缓应道:“湛明,领命!”

第三二〇章 不是多情是缘深

敌众我寡,敌强我弱,梅远尘以为自己二人已陷绝境。

他不停地暗暗聚气,体内却哪里还有力可聚?这会儿,握着龙骨钺的手也不自觉地颤抖着。

“杀了他!”黑衣人中不知谁吼了一句,接着,三、四十人蜂拥而上,眼看就要将他刺成血窟窿。

“铿~~铿~~铿~~!”却是云晓漾及时杀了过来,极力挥着剑,逼开了密密麻麻的钺刃,将梅远尘护在身后。

她与久无情缠斗了两百多招,一直也摆脱不开。眼见梅远尘已经脱力,随时有性命之虞,她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以后背硬生生接了久无情一掌,再强行提起真气,快速冲向黑衣人的战圈。

适才久无情那一掌,已用上了九成的内力,云晓漾受伤后当即便喷出了一口鲜血。此时面对数十人的围攻,她已是穷极所学,浑不顾自身重伤,在强行运行内功配合剑招。因只有如此,她才能稍微支撑片刻。

她能支撑片刻,梅远尘便可多一丝生机。

云晓漾转身击退身后黑衣人的瞬间,梅远尘看见了她被血染红的面纱和额前斗大的汗珠,登时泪如泉涌,泣道:“云姐姐,你快走!你快走啊!”

黑衣人还有这么多,云晓漾受伤甚重,难以久继,若是只想着突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留下来护住梅远尘,那是自寻死路。

“你说甚么浑话!你若死了,我活着还有甚么趣味?”云晓漾一边快速出招,另一手拉住梅远尘手腕,笑着谓他道。

一笑,泪便决口而下。

“这便是男女情爱么?”云晓漾脑海中迷迷糊糊想着,“竟可让人为之舍生忘死,奋不顾身,利刃相胁而无半点惧意”

久无情在一旁掠阵,见手下仍未杀掉二人,不禁心烦,趁云晓漾转身的瞬间,一刀刺了过去。

梅远尘听了她适才那番话,体内血液好像瞬时沸腾了一般。血与气乃是力量之源,他的身体竟又了一丝气力。

他是正对着久无情的,见他执刃来势凶猛,忙提起龙骨钺应了上去,一格、一拗、一扯竟将其挣脱了手!

慌乱间,梅远尘用龙骨钺使出了贵柔小擒拿的招式,没想到出奇制胜,夺下了久无情的兵刃。

云晓漾已知他攻了过来,苦于分身乏术,心中已做了就死的准备。不想在这生死一线之际,梅远尘还能挡住他。

“蹬!蹬!蹬!”街道上响起了一阵马蹄音,数十匹植林马飞奔而来,将此间围了起来。

久无情见了骑上之人,脸色不禁一黑,那里有他不想见的人。

“徐老板!”梅远尘看到领头那个华服男子,忍不住叫唤了起来。

那人是南国食肆的老板,徐簌功。在都城时,二人也算颇有些交情。

徐簌功对着梅远尘点了点头却并未应他,而是看向了久无情,冷冷道:“你们还不走?”

他这话里带着浓浓的威胁,似乎在说,“若是再不走,我们便把你们留下来,永远留下来。”

徐簌功此来所带之人所只三十余,却皆是武功好手,其中便有徐九这等在江湖上声名响亮的剑客。

久无情暗暗一权衡,狠狠叹了一口气,乃谓一众黑衣人道:“我们走!”

“梅公子,你怎样?伤得重不重?”九殿的人一走,徐簌功便下马行到梅远尘身边,正色问道。

梅远尘正想回话,却察觉云晓漾有些不对,转头去看,正见她颓然倒下,忙伸手抱住了她。

云晓漾醒来时,已是夜里。

梅远尘听了她的嘤咛声,急忙坐到了床沿,一把握住她手问道:“云姐姐,你怎样了?后背可还疼的紧?”

他已经把过她的脉了,虽有些滞碍,却并不紊乱,受的伤还不算太重,亏得是她的内功底子好。

她的面纱占满了血,回了客栈梅远尘便把它取下来了。这会儿已洗净,正放在火盘边烘着。

云晓漾的唇角很干,脸色很白,看着梅远尘的眼神却又柔又暖。

“好姐姐,你后背可还疼的紧?我给你看看好不好?”见她并不回答,梅远尘愈来愈着急了,脸上已沁出了细汗。

他生怕是自己号错了脉,忙又掀起她衣袖。

“我不碍事。”云晓漾自然猜到他要做甚么,轻轻挣了挣手,低声回道。

“真的不碍事了么?”梅远尘又伸手往她额头探了探,轻声问道,“你后背受了那恶人一掌,我还是给你瞧一瞧罢?”

她的额间冰冷,双手也沁凉沁凉的,身子甚是虚弱。

“嗯,不碍事的。”见梅远尘神情急切,又想起自己二人得以死里逃生,不禁窃喜,窝在被子里甜甜笑着。

“云姐姐,远尘还能看到你笑,真的很开心。”梅远尘握住她的手,轻声言道。

想起织云庄外,她说的那句话,梅远尘禁不住眼眶湿润了,心想:“没想到云姐姐待我竟这般情深,我如何也不能负她。”

“你若死了,我活着还有甚么趣味?”世上哪有更动人的情话?

又想起她两次悍不畏死地救自己,眼泪再也兜不住,如断线一般坠落下来,哽咽道:“云姐姐,我再也不要见你受伤了!日后便是千难万难,我再也不要和你分开!”

他的心里当然也疼着、爱着、怜着夏承漪。

甚至他也爱着、怜着、想着已经去世的海棠。

他自然也不敢忘却身上所背负的血海深仇。

然,他对云晓漾的感情又全然不一样。

梅家遇难,是她半夜跑去驻地将军府搬的救兵!

梅府惨遭灭门,是她派人收容了襁褓中的梅新月、傅长生,又是她,驱骑狂奔两千多里赶往都城警醒梅远尘!

梅远尘八条经脉受损,是云晓漾连续耗费心力行针四月余,才保住了他的命!

今天在织云庄外,梅远尘两次陷入必死的绝境,都是她不惜身死救下了自己!

这是何等情义?梅远尘如何敢负?又如何能负!

云晓漾劫后余生,心情也大好,反手握住了梅远尘的手,重重点了点头,应了声“嗯”。

第三二一章 杯盏易尽恨难消

澜州杨家乃是隐世家族,江湖上虽偶有人听过这个名头,却向不与交从。如此,徐啸衣也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对外称两家乃是世交的关系了。

既是世交,徐家邀各大门派在若州会盟推举武林盟主,杨家让少家主杨玉带亲从赴会,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江湖上人会少去许多猜疑。

也因着杨玉是奔着两家情谊赶赴若州,作为东道主和世交,徐家让徐簌功带人来雷州迎接他一行自也就说得过去。

“徐公子竟恰好认得此二人?”端木玉笑道。

徐簌功点头回道:“在都城时,我与他颇有些往来。”

“哦,看来这位小公子也是非富即贵的出身了。”想起他的身手,端木玉一时了然了。

听他这么说,徐簌功却脸露诧异之色,轻笑着问道:“尊主竟不认得他?”

心里又不免想,他既不认得梅远尘,怎会让自己出面去救?

端木玉摇了摇头,回道:“一早起来,穆桒和他二人在楼下院子里吵了一架。我见他们少年璧人,身手不凡,心里颇生好感。见他们被人追杀,一时心生恻隐罢了。”

其实,还有一层原因他没说:追杀他们的是九殿的人。

“原来如此。”徐簌功笑道,“那个女子是素心宫济世堂的堂主,少年则是前安咸盐运政司梅思源的独子。却不知他们二人甚么时候走到了一起。”

梅思源的独子?

一旁的穆桒有些懵了。

端木玉皱了皱眉,低声道:“原来二人竟是这般身份!”

徐簌功既知端木玉的身份,于他让自己去救梅远尘二人,当然颇有些纳闷。

梅远尘是大华重臣之子,又是当今皇帝的义弟,自然算厥国的敌人。

眼下的盟主之争,素心宫是帮御风镖局的,那可是徐家的对头,徐簌功自然不愿意救云晓漾。

“哈哈!看来我们救错人了。”端木玉哑然失笑。

二人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再喝几勺罢?”梅远尘从碗里舀了一勺肉汤,吹凉后送到云晓漾唇边,轻声谓她道。

从织云庄外回来后,云晓漾便一直昏迷,直至戌时二刻才醒。

自早膳后,她便再未进食过,梅远尘知她醒来定然饿了,已提前让伙房做了稀饭、熬好了肉汤。

云晓漾为自己受伤,梅远尘怎肯让她下床饮食?当即端碗一勺一勺吹凉喂给她吃。

每一勺递出去前,他都要将它吹温,这般细微举动,令云晓漾心里又暖又甜,脸上早已泛起两抹桃红:“我实在喝不下了。”

梅远尘知她所言非虚,乃放下了碗勺,拿来一方手帕坐回床沿,给她擦了擦嘴,羞得云晓漾恨不能把头扭到一边去。

“云姐姐,你可还觉得冷?”梅远尘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握住了她一双柔荑,轻声问道。

云晓漾轻轻挣开他手,娇嗔道:“哪有你这样的。”

她这话又柔又粘,丝毫听不出责怪之意,反倒像是在对情郎撒娇。一边说着,一边还偷偷去看他,似乎担心他着恼。

梅远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乃道:“好姐姐,你受的伤不轻,早点歇下罢。”

“嗯。”云晓漾甜腻腻地应了一声,不敢抬头去看他。

帮云晓漾关好门后,梅远尘径直去了楼下,他已问明了徐簌功的住处。

房内灯盏虽还亮着,他敲了几声,却不见有人开门,正准备回去,却见徐簌功自另一边行来,忙双手执礼道:“徐大哥!”

之前二人交情并不算深,经今日之事后,他实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心里对他也就自然而然地亲近了些,这声“徐大哥”几乎是脱口而出的。

徐簌功一边走来,一边笑道:“猜到你会来找我,走,进来坐一坐。”

他的房间内也摆了一个火盘,里面放了一个锡壶,酒香自其间幽幽传来,显然里面正烫着酒。

“我正烫着酒呢,你身子若无碍,不妨与我喝上几杯?”徐簌功一边指了指火盘边的案桌,一边从一个木桶中取出了一块湿布,裹住锡壶上的拉环将锡壶提了起来。

茶案上本就有酒杯,徐簌功取出两个,分别放在二人面前,各自斟满,乃正色道:“梅公子,我今日救你实非是为你,乃是敬你父亲梅大人之为人,驱于义而为。所以,你无需谢我。”

听他说完,梅远尘心潮澎湃,眼前一朦,缓缓站起了身,哽咽道:“徐大哥今日所为、所言,远尘铭记于心!”

想起自己父亲一生遭遇,忽然心思沉重,双手举起酒杯便道:“远尘谢过徐大哥救命之恩!”

言毕,一饮而尽。

徐簌功也不多说,举杯作揖,一口干下。

“远尘还有一事相求。”梅远尘放下酒杯,皱眉问道。

徐簌功似乎早已知其所求,给他斟满酒后便道:“白天那些黑衣人是九殿之人,那个老头应该是殿里的一位大师傅。”

他自斟自饮一杯,又道:“九殿的实力,我们徐家都甚是忌惮。你可知,他们为甚么要杀你?”

“哼,为甚么?”梅远尘一脸讥笑道,“想来是要斩尽杀绝,免我日后找他们报仇罢。”

说完这句,端起酒杯就喝了下去。

“你觉得,锦州之事亦是九殿所为?”徐簌功又问。

他这话自然是明知故问了。便如,他去救梅远尘也从不是因着梅思源。

“原本我也不敢把话说死的,然,经今日之事可见,九殿欲致我于死地,显然便是屠戮我梅家的凶手!”梅远尘捏着酒杯,咬牙恨声道,“此仇,我说甚么也要报。”

徐簌功又给他斟了一杯,乃摇头叹道:“你绝斗不过九殿的。”

九殿乃是天下最大的杀手堂,殿里死士不知道有多少,各国无论黑白,都对其避而远之。梅远尘虽涉事不深,却也知道一些九殿的底细,自然知其所言非虚。

“不共戴天之仇,我便是豁出去命,也非报不可。”梅远尘接过酒杯,冷冷道,“他张遂光,未必便天下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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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二章 礼之防能断欲念

锡壶里面装了三四斤“鲸须饮”,那是徐簌功特意让人从都城运过来的。

梅远尘喝了三十几杯便有些抵不住了,晃晃悠悠上了楼。

见云晓漾房里还亮着光,想着或许她还未睡,在门口站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敲下。

“我要把长生功练成如师父那般!我要报仇!我一定要手刃张遂光,灭尽九殿!”

心里压着沉甸甸的仇,他哪里还敢偷懒,盘膝一坐,修习起了长生功。

也不知行了多少个周天,梅远尘起身时天色已明,外边儿又下起了雪。

感受了一下体内的真气,竟发现周身各穴竟皆有所贮,不禁暗叹:“我这次重修长生功,进益比初次学时不知道快了多少倍!看来再过不久,不仅我的伤可痊愈,甚至长生功的修为也可尽数恢复。若如此,便再不怕九殿追杀了。”

“也不知我的斗转斜步二十三眼下可施展到甚么境界”念及此,他定了定神,迈开了脚步。

由快渐捷,由捷至巧,由巧趋灵,由灵臻诡,由诡而近于魅。长生功一十六用中,他自认学得最好的便是斗转斜步二十三。此时虽然真气仍不浑厚,却足以支撑他的斗转斜步二十三行走无碍,不禁心下大定。

房中有蓄水之桶,梅远尘取水盥洗干净,乃行出房叩了云晓漾的门。

昨夜,他在自己房门口驻足甚久,云晓漾实已看到,正犹豫着要不要给他开门,却见他折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云姐姐,你后背的伤可还疼的紧?”一进门,梅远尘便盯着她细问。

她没有戴面纱。

“云姐姐今日竟未戴面纱。”

见他直直盯着自己的脸,云晓漾面色微赧,轻声回道:“我给自己行过针,已不甚打紧,再调养十几日便好了。”

“那便好!”看着云晓漾的面容,梅远尘有些失神,轻轻回着。

他咽了咽口水,又轻轻唤了一声:“云姐姐。”

云晓漾应了一声“嗯”,抬头正与撞见他火辣辣的眼神忙又低下了头。

“云姐姐,你以后不要戴面纱了,好不好?”梅远尘体内竟又升起一股邪火,燎得他有些晕沉。

云晓漾低着头,并未答他。

梅远尘闻着她身上散发的淡淡馨香,觉得那种香味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不由自主地又靠近了些,柔声道:“好姐姐,你应承我,好不好?”

云晓漾仍是低着头,还是不来睬他。

“嗡~~~”她突然觉得一阵眩晕,吓得花容失色,却是梅远尘突然伸手,将她一把抱住。

“好姐姐,我也不知怎的了,就是想抱你,亲你,恨不得时时和你在一起才好”他一边抱住她,嘴里好迷迷糊糊说着。

云晓漾被他抱在怀里,惊慌中不免带着些喜乐,虽伸手抵着他,却并未用上甚么力。

感受着他在自己耳边、脸上重重呼气,她也有些迷失了。

昨夜,梅远尘练了一夜的长生功,体内伴生的欲念已如洪水猛兽一般,驱使着他寻常发泄之所。

“好姐姐,我喜欢你。我恨不能时时刻刻和你在一起”

梅远尘的情话一句一句在云晓漾耳边响起,令她双脚绵软,几无立身之力,已不知不觉地半趴在他胸前。

很快,他便再不止于这些言语倾诉,抚在云晓漾腰间的手也不老实地游离着,摸索着,令她嘴里哼出轻轻的嘤咛声。

“好弟弟,你你莫要这般欺辱我,好”她的话还没说完,樱唇便被梅远尘吻住。

四唇相抵,云晓漾彻底败下阵来,瘫在他怀里,任君采拮。

心若失陷,身体哪里还守得住?

梅远尘一手托着她后颈,一手在她腰间、臀上轻轻抚着,嘴里忘情地汲取着她的田津。

云晓漾是未经人事的处子,怎经得住他这般撩拨,早已身心泛滥,无据可守。

二人所立之处距床不足丈,梅远尘精虫上脑竟已不顾黑天白昼,一把抱起她放在其上,整个人覆了上去。

嘴里啃咬着,双手攀附着,摸寻着

总算找到了她的衣带,胡乱一扯,再趁隙而入。

“云儿云儿”

云晓漾如坠天云之境,全身酥酥麻麻、绵绵柔柔、欲拒还迎,听了他这几声“云儿”,更是甚么也记不住了。

“我这一生既已认定他,便非他不嫁了。他既这般迷恋,我又怎能拒他”身上隐秘之处已经失守,身下禁地也被他隔着亵裤狠狠抵着,云晓漾虽仍紧紧并着腿,却已到了弃守边缘。

“好云儿!我我要和你做夫妻我要你”梅远尘埋在她脖颈间,轻声呢喃着。

夫妻?

“我们还未成亲呢。”

听了他那句话,云晓漾突然想起此节,灵台瞬时清明不少,柔声谓梅远尘道:“好弟弟,你你不要欺负我了,好么?我们我们可还没成亲呢。”

全身传来的燥热、酥麻令她仍有些迷醉、沉溺。

梅远尘似乎并未听到她的话,一边亲吻着她的脸颊,一面伸手朝她亵裤内探去,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云晓濛又羞又急,紧紧夹着腿不敢松,一边伸手轻抚他脸,柔声道:“好弟弟,你先不要欺负我。等我们成了亲,云儿甚么也给你,好不好?”

此时,二人脸对着脸,鼻翼相抵,梅远尘总算听到了她的话,脑中渐渐恢复了一丝清醒,停在她禁地的手缓缓收了回来。

“好弟弟,我们我们还未成亲。等我们成亲了,我我甚么都依从你,好不好?”云晓漾轻轻抚摸着他的双颊,一脸娇羞道。

此时她的衣物已被梅远尘褪去大半,正被他压在身下,再过片刻,只怕便真的先做了礼外夫妻了。

梅远尘神情渐渐清明,突然一把打在自己右脸上,惭愧道:“云姐姐,我我实在对你不起!我真”

他话只说到一半便被云晓漾止住。

只见她一脸疼惜地抚着他右颊,娇嗔道:“谁叫你打自己?我我哪里是怪你了!”

第三二三章 相邀同赴武林盟

云晓漾下楼时,已经换上了梅远尘给她买的狐裘和雪袄。

除了惊为天人,梅远尘再想不出其他夸赞之辞。

她的脖颈处仍有些隐约的红痕,那是梅远尘做的怪。

见他痴痴傻傻地看着自己,云晓漾内心生出一丝甜意,唇角微翘,黛眉微蹙,一副似笑非笑的形容。

“怎这般看着人?”

两人虽“发乎情,止乎礼”,毕竟关系深了不少,看着对方的眼里,皆有着浓浓情意。

梅远尘回过神,行过去拉住她手,轻笑道:“云儿,你真好看!”

便在这时,端木玉、徐簌功并行而来,正好与二人撞见。

“有情人得成眷属,实人间美事,恭喜二位,珠联璧合,羡煞旁人。”端木玉向二人拱手道。

他说这话时面带微笑,看得出是由衷之言。

梅、云二人听了,也并不做掩,相视一笑乃道:“谢过杨公子。”

“徐公子相救之恩,云晓漾铭记于心。”云晓漾行出半步,执礼谓徐簌功道。

她的谢意亦是出自肺腑,由心而发。

昨日,若不是徐家的人及时赶到,她与梅远尘定然已经死于乱刃之下。徐簌功虽然并未出手,却实实在在救了他们的命。这番恩情,她自然铭感五内。

“云姑娘客气了。”徐簌功爽朗笑道,“昨夜,我也已对远尘言过,梅大人整治盐危,活了万千人命,簌功心里仰慕得紧。九殿要害他的后人,我既在此间,断无袖手旁观之理。”

云晓漾已猜到昨日那些黑衣人乃是九殿的死士,是以,听他说了出来倒也并不奇怪,再执了一礼,乃悄悄退到了梅远尘身后半步。

这乃是女子从夫之礼

见梅远尘有些好奇地看着自己,徐簌功笑了笑,言道:“杨家与徐家乃是世交,杨太公与我祖父乃是拜把子的兄弟,我父亲与杨叔叔也是多年好友。”

“哦,原来如此!”梅远尘了然笑道。

在颌王府时虽听褚忠言过,徐家门客五千霸凌地方,官民敢怒不敢言。然,不论是徐簌功,抑或徐簌野,在梅远尘眼中都是心善正直之人,颇有相交之意。

“远尘,我和杨玉正有一事想找你们商量,不如那边坐下聊?”徐簌功看着二人,一脸正色道。

舳舻客栈中隔出了一块数十丈方圆,乃是住客们歇息议事之地。

端木玉的真实身份,徐家此行人中仅徐簌功知晓。不过,徐啸衣已再三嘱咐众人,他们此行去接的乃是徐老太爷的救命恩人,徐家必以至尊治理待之。徐九已提前跟掌柜包下了那里,以免闲杂之人打搅了尊客的谈兴。

四人依次坐下,徐簌功位主,给三人置好了茶杯,满上了清茶。

梅远尘侧首看了看云晓漾一眼,见她微微颔首,乃道:“徐大哥有事,尽管开口便是。”

“你们此去可是蒯州天心洲?”徐簌功直言问道。

梅远尘也不隐瞒,当即点头回道:“正是。”

救命恩人面前,他自不会有所顾忌。

徐簌功攥了攥衣袖,一脸正色道:“你们可有想过,我都能猜到你去蒯州,九殿会猜不到么?”

梅远尘一滞,看了看云晓漾,见她也是满脸忧云,一时不知该如何答。

“远尘,我们也算交情匪浅。我今日托大劝你一句,还是不要回素心宫了。九殿自然早已提前一路设伏,你二人虽然武功不弱,也绝敌不过他们。此去蒯州,定然万分凶险,说句难听点的话,只怕是九死一生。”徐簌功喝了一杯茶,沉声谓二人道。

九殿若是铁了心要杀甚么人,极少有失手的时候。要不是久无情错估了梅远尘的伤势,此行并未带足殿里精锐,昨日他二人哪里还有脱险之机?

梅远尘心思沉重,十余息过去了,仍未答话。

“我奉家父之命接杨玉一行去若州,不如你们随我们同去?”徐簌功看着梅远尘,建议道,“云宫主定然是要去若州赴会的,你们若是想回蒯州,大可在武林会盟之后随她同往。有云宫主和素心宫的高手在,九殿若不是疯了,绝不敢朝你们出手。”

他顿了顿,又道:“这去若州的路上嘛,我料九殿的人还不至于胆大到伏击我徐家。便是张遂光亲来,他们也绝占不到半点好去。”

梅远尘转头看向云晓漾,轻声问道:“云儿,你以为如何?”

他这声“云儿”毫没顾及旁人在侧,云晓漾羞得脸飞双霞,低头回着:“徐公子果然思虑周全。”

梅、云都看得出来,徐簌功确实是在为自己二人考虑。

眼下真气渐复,斗转斜步二十三行走自如,要说独个儿避开九殿的截杀,梅远尘自问倒是办得到。只是,云晓漾并无这等绝世轻功,一旦陷入围堵,实在凶险无比。

“如此,若不嫌我二人累赘,远尘便厚颜求徐大哥、杨大哥一路庇护去若州了!”梅远尘双手执礼,正色谢道。

徐簌功、端木玉笑了笑,不约而同地拿起了茶杯。

“哈哈,此去若州尚有八百里。有两位作陪,一路也多出许多趣乐。不如我们以茶代酒,喝一杯罢!”徐簌功站起身道。

他请梅远尘、云晓漾同去若州,自有自己的考量。

他甚至想过,紧要时刻就算让云晓漾去求云晓濛退出武林盟主之争也未为不可。

且,武林会盟这等大事,朝廷怎可能丝毫不顾?梅远尘虽不领朝职、亦无爵位,却是夏承炫的义弟,用的好,未必不能制衡朝廷。

外边的雪虽不甚大,梅远尘、云晓漾却无心出客栈。九殿的人无处不在,虽说此间乃是徐家的地盘,却也大意不得。

回到楼上,梅远尘跟着进了云晓漾的房间。

“云儿,我见你脸有忧色,怎地了?”

适才别了徐簌功、端木玉后,他便瞧见她眼角隐有忧芒,此时独处,不禁问了出来。

“你知道的,我们素心宫是要帮易前辈争夺武林盟主的。然,徐家对于武林盟主之位,似乎志在必得。武校之日,双方必定要竭力争个长短。如此,我们又当如何自处?毕竟,徐家与我们的确有救命之恩。”云晓漾皱眉叹道。

梅远尘听完,有些黯然神伤,轻声回道:“走一步,看一步罢!”

第三二四章 宣州城内遇簌野

宣州城外,二十余骑冒雪缓行。m

落在最末的是一匹白马,骑上乃是一俊丽的少女。虽裹着面罩,犹能看得到她眼角已经结了小冰棱的睫毛。

一匹枣红马缓缓慢了下来,渐渐与白马并辔而行。

“倾心,你可还经得住?倘使实在受不得冻,我跟爷爷说一说,便在前边找个客栈先歇下罢。”枣红马所负之人,正是易布衣。

今是十二月初二,距着若州会盟之日不过还有十日罢了,御风镖局一行人却还在宣州。依他们现下的脚程,路上还需要四日。

且易麒麟与宣州严家掌门人严沁河乃是多年好友,断没有路经宣州而不进严家大门的道理。只怕,少不得又要在此间逗留一日。

易麒麟、张遂光、徐啸衣、施隐衡等人皆是当今的绝顶高手,而高手对战,胜负往往只在毫厘之间。这毫厘之差,或许便在于比武之时谁的状态更好些。

长途跋涉之后,多少是要耗费一些精力的,若得不到充足的休息,对战之时说不准就吃了亏。

原本易麒麟是想着早些出发的,只是恰逢易家长孙媳生产,便耽搁了四日。这一路上虽一直快赶,却也最多能补上一日的行程。

御风镖局此行共二十四人,除了易麒麟外,还有薛定一、关澜月两位副总镖头,易家明、易家临、方天枢、贺正升、谭旌五位镖局中流砥柱,以及易布琛、易布衣、关瀚雨、姚初九等十六名青年才俊。

当然,十六人中也含了易倾心,至于她算不算才俊,这嗨,姑且算她是罢。

临行前几日,她左缠右闹,整日黏着易麒麟,做爷爷的哪里不清楚孙女的心事?只得勉为其难地把她捎了出来。

“远尘会不会去若州,也是不定的,到了那里没见着他,你可不许瞎跑?”

面对爷爷的嘱托,易倾心自然满口应承了下来。

只是,此行二十四人中,她是唯一的女子,且武功也是最末的,接连五日冒雪赶路,她的身子越来越乏,已隐隐有些支撑不住了。

“哥哥,爷爷不是说过么,距宣州城只有三十里了,我撑得住的。”易倾心勉强笑着回了易布衣。

这时,一匹黑马也落

了下来,骑上乃是个与易布衣有七分相像的男子,正皱眉看着易倾心,一脸担忧道:“瞧你的样子,甚么时候受过这等苦?非要跑出来作甚?你若当真嘱意梅家那小子,把他叫来咱家把事定下来不就完了!”

这便是易家三代的老二易布琛,亦是易家武学天赋最高之人,御风剑法造诣颇深,已不在其父易家诚之下。

在易布琛看来,易倾心看上谁,都是那人九世修来的福分,自该忙不迭地点头答应。她既已嘱意梅远尘,那他自然便要做易家的上门女婿。

易倾心外嫁?那是断不可能的!

易家三宝中的至宝,怎能与人?

“二哥,你胡说甚么!”听了他那话,易倾心羞不可言,忸怩斥道。

易布琛的性子不如易布衣随和,是以,和妹妹的关系,倒是不那么亲近。

易倾心也觉得自己这个二哥除了武功好,心思方面真是又笨又直,贴心的话自然向来不与他说。

得知梅思源出事后,易麒麟一刻也没有耽搁,带上刀便赶去了锦州。梅府众人的后事,便是他亲自操办的。

事后,府上皆传,小姐与梅家公子有了姻亲。

这样的事,辟谣不是,不辟谣也不是,以致很快便近乎人尽皆知了。

“要是真的,那便好了”易倾心亦忍不住时常这般想。

“妹妹莫怕羞。倘使在若州见了那小子,二哥定向他问个明白,瞧他甚么时候入赘咱易家。”易布琛一脸正色道。

易布衣知道自己这个兄长有些直嫩,怕他真做了傻事,乃出言劝道:“二哥,此行诸事你可不能擅自做主,得全凭爷爷来主意才是。”

“呔,你们真无趣!”易布琛摇了摇头,驱骑快行而去。

见易倾心若仍有些魂不守舍,易布衣笑着谓她道:“倾心,你莫担心,我会看住二哥的。”

“嗯。谢谢哥哥!”易倾心勉强笑了笑,又道,“我们也行快些罢,爷爷他们已经行远了。”

宣州城中,一男子牵马走向路边一家小酒肆。他那马体格浑健,四肢颀长,实是难得一见的千里驹。

“小二

,快来!”那男子行到酒肆门口,大声唤道。

一个二十出头的麻脸瘦子一抖一抖地行了出来,哆哆嗦嗦应着:“是了,客官,有甚么吩咐?”

那男子把缰绳给到小二手上,又从腰袋掏出一粒碎银子给他,囔道:“给我的马喂些青菜萝卜,再煮盘热汤给它喝。得让它吃饱喝好了!”

小二见这马品相不凡,不敢轻慢,当即应承着牵了下去。

“掌柜的,给我炒两个小菜,再切四两熟牛肉,外加一大碗米饭。”男子找了一处靠门口的位置坐下,对着掌堂后的老汉叫道。

他的话一说完,门外便响起了一阵马鸣。

掌柜探头一看,见来人有二十几个,脸色一喜,忙迎了过去。

天寒地冻的,鲜少有人在外讨生活,他这客栈许久没有这么大生意了。

出了门,瞧了这二十几人尽着锦衣,一看就是不缺钱的主,脸上笑意更盛了:“哦哟,贵客,里边儿请!里边儿请!”

那男子见掌柜撂下自己去迎了别的客人,大为光火,出口骂道:“你个泼皮老头,我先点的菜,怎不来搭理我?”

掌柜一脸难为地辞了易麒麟众人行至他面前,讨好道:“客官能否稍候?我这店里难得有这么一桩大买卖”

“贪财的老鸹!”男子恨恨骂道。

易倾心受了冻,身子本就有些不舒服,见那男子盛气凌人的样子,心下冒火,冲过去就斥骂道:“你这人当真无理,便不会好好跟人说话么?”

那男子站起身就要理论,却见到了她身后众人,当即转怒为喜,执礼笑道:“晚辈献丑了,却不知是易前辈和御风镖局的众位前辈到了!”

易麒麟摆了摆手,笑着谓他道:“徐公子,若州会盟之期将近,你怎还在此间?”

原来此人正是徐啸衣之子,徐家三代中声名最盛的徐簌野,适才给小二的那匹马便是他在都城从安如庆那里偷来的雪鸷马。

“呵呵,簌野性子莽撞,不讨伯父、父亲和叔叔们喜欢。这会盟之事,概不让我插手。”徐簌野苦笑道,“既如此,倒不如独个儿出来晃荡晃荡。”

第三二五章 膳桌上初识倾心

徐家图谋之事虽然隐秘,易麒麟却隐隐知晓一些,虽无法将其与谋反联系在一起,却知其绝非善事。

是以,他对徐家是颇有恶感。

然,其间却有一人例外,那便是眼前的徐簌野。

人如其名,他的性子浑不似他的叔伯、兄弟,竟是徐家少有的狷介、狂悖之人。虽然武功练得越来越好,却始终得不到族中长辈的认可。

此次徐家召集武林各派会盟若州,他竟甚么差事也没有揽到,不禁有些心灰意冷,骑着雪鸷马便出了家门。这三四个月来,他已跑了好些州府,昨日才到的宣州。

易布琛笑着看向徐簌野,问道:“你便是徐簌野?”

还不待他点头便拔剑刺了过去,显然有意和他较量一番。

适才他问了一句,不过是想引起徐簌野注意,免落偷袭之嫌。出手后便再无顾虑,招招刺向他致命之处,倒是有深仇大恨一般。

徐簌野失了先机却并不慌张,脚下有条不紊地退着,直至出了客栈。

“嗡~~~”暂时躲开到了易布琛剑招攻击之外,徐簌野终于抽出了剑。

两剑如灵蛇插花一般绚烂交织,激起了不绝于耳的铿锵声。

“总镖头,你觉得徐簌野和布琛,谁的胜机更大些?”关澜月一边看着雪地中缠斗的二人,一边问一旁的易麒麟。

他虽是御风镖局的三当家,亦对易家绝对忠心,却终究不姓易,易麒麟的御风剑法并未传授给他。

饶是如此,他从师门学来的剑法也精妙非凡,“关澜月”三个字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名号。

盛名之下无虚士,他能有当下的名声,自然是靠一身精湛武艺赢来的。

“老关,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来。”易麒麟知道,他二人看起来剑来剑去,非置对方于死地不可的样子,实则不过好胜心起,争一个高低罢了,绝不会以命相搏,是以半点也不紧张。

关澜月笑了笑,答道:“我看,二公子距徐簌野不远矣!”

他这话说的委婉,意思却很明确了:易布琛不如徐簌野。

“呵呵,还是旁观者清呐。那个浑小子自己却还看不清呢!”易麒麟抚须笑道。

适才易布琛急于求成,反手一剑刺向了徐簌野肩胛,原本徐簌野躲开之后是可以趁机刺到他的手臂的。然,徐簌野却放过了这个机会。

易布琛身在局中或许不知道,局外的易麒麟、关澜月可都是当今武林一等一的用剑好手,自然瞧出来端倪,知他有意相让,不欲伤了易布琛。

二人又往来了一百余招,易布琛突然撤了几步,喊道:“不打了,没趣!”

他说完这话便还剑入鞘,黑着脸回了酒肆,一屁股坐在了条凳上。

徐簌野乃是江湖上成名数年的年轻高手,武功之高自不在话下。易布琛武功虽也不弱,众人却皆料到他不是徐簌野的对手,对于这个结果,倒半点也不觉得奇怪。

反倒是易布琛赢了,他们会惊掉下巴。毕竟江湖上皆传,徐簌野的武功与其二伯徐啸石乃在伯仲之间,而悬月死后,徐啸石可是摘星阁高手榜排第九的高手。

易布琛武功再高,又岂是徐啸石的对手?

“徐公子,若不介意,不如你和我们一起用膳罢,人多热闹。”易麒麟笑着谓徐簌野道。

两次接触以来,他对这个后辈油然生出一股好感,颇有亲近之意。

徐簌野收了剑,执礼回道:“晚辈恭敬不如从命。”

菜上齐了,众人皆落了座。

他与易麒麟、薛定一、关澜月、易家明、易家临、易布琛、易布衣及易倾心一桌,位子在易布琛、易布衣二人之间,斜对着易倾心。

“你武功不错,我们喝一碗!”才刚坐下,易布琛便端碗敬他酒,不待他回应,便一口喝干。

徐簌野并不好酒,然对方敬酒,又是一口而干,他也不好却拒,勉强端起酒碗,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

易布琛似乎看出他并不善酒,皱了皱眉,也不再找他喝,自斟自饮着。

自小,他便展现出了高于常人的武学天资,一直以来,他都从未输给过同辈人。他自然也听过徐簌野的名号,却多少有些不服气的,心想:“若不是爷爷不让我在江湖上走动,我的名号未必便不如你。”

今日两人初见,好不容易逮住这个机会,他自不肯放过,拔剑便挑了起来。

前一百余招,二人倒还看不出高低。到了一百四十五招后,自己犯了冒失之过给了他机会,不想,他却并未借机伤己。后面又斗了一百余招,自己竭尽所能,他守而不攻却仍游刃有余,孰高孰低,一眼便知。

经过这次较量,易布琛算是服了。

“布琛,你今日虽败,却并非甚么不光彩之事。今后回去苦学,他日再见,你未必还不如人。”易麒麟正色谓孙子道。

易布琛点了点头,执礼回道:“爷爷教训的是,孙儿谨记。徐簌野,我还会向你挑战的!”

徐簌野笑了笑,答道:“好啊,我随时候着你。”

说完,端起酒碗面向易麒麟,站起身,一脸肃穆道:“易前辈育己而不避人,这份坦荡,晚辈钦佩的紧。簌野虽不善饮,也愿以此薄酒,聊表敬意!”

易麒麟爽朗大笑,站起身端起碗,回道:“你这酒,我易麒麟也当得。”

言毕,一饮而尽。

正值寒冬,诸人又赶了大半日的路,早已又肚饿,酒过一巡便开始动筷吃菜了。

闻了一桌子的菜香,易倾心也抵受不住,脱下了面罩准备开吃。

她摘去面罩的瞬间,徐簌野正好看见,一时惊住了。

“这泼辣女子原是这般貌美?”徐簌野在心下暗暗惊叹,“我真是笨到家了!易家三宝易易家的掌上明珠易倾心居首,这定然就是她了。果然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啊!竟比簌玉还要好看几分”

他这神情在饭桌上如何藏得住,易布琛一眼就看出来了。

“喂,你看甚么看?饭都要喂到鼻子里去了!”只听他冷声哼道。

徐簌野老脸一红,忙扒拉起了碗里的饭菜。

“若让我选,我也宁愿不要御风镖局,不要御风剑法,只要娶这位倾心姑娘”

第三二六章 门第相当最登对

徐簌野已二十九岁,早过了婚配之年,却一直没有娶妻生子。

以徐家在江湖上的地位和徐簌野在武林中的声名,天下间愿意与之结亲的大户人家妙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说是排到若州城外亦不为过。

徐啸衣虽也替儿子张罗过几门姻亲,却皆因徐簌野不满意而无疾而终。

也正是因为他的叛逆、张扬,徐家三兄弟才不放心把家业交到他手上,甚至族里的事务也鲜少交给他打理。

就本心而言,徐簌野一点也不稀罕这个徐家少主的名头,更不喜欢抛头露面、事上束下。然,他是徐家子弟,又是徐家三代中的第一高手,骨子里有着天生的骄傲,自不甘心落于堂兄徐簌功之后。

他原以为,说服张遂光、易麒麟、云晓濛赞同到若州会盟之后,大伯、二伯、父亲会对自己刮目相看,没想到徐啸衣斥了他一句“颠狂,不知所惧”后便把他晾到了一边。

眼见族中兄弟皆各有担责,唯独自己,似乎被排除在了会盟事外。

徐簌野受不得这般冷落,骑着雪鸷马便出了徐家大门。这些日子随兴所至,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谓逍遥自在,心下却更生悲怆之感。

“簌野虽有根,却如湖上浮萍,有所恃无所据,有所生而心无所依。”

膳桌之上,见了御风镖局一众老少有说有笑的样子,委实歆羡不已。

“徐公子,一会儿我们要去严家,你有甚么打算?”见徐簌野只影匹马,有些迷茫地看着城关方向,易麒麟笑着问道。

徐簌野虽然性子野了一些,却正直坦荡,颇对他的脾胃,又笑着道:“不如随我去严家做客?严沁河与你父亲也颇有交情,作为晚辈,既到了宣州,也该去拜访一下这位武林德高。”

宣州严家乃是武林中的百年世家,严沁河又是老好人,和徐啸衣确实颇有往来。去年,严家二爷严沁孺六十大寿,徐啸衣也亲自来宣州道贺,这事,徐簌野是知道的。

“我真笨!在这小酒肆偶遇这位倾心姑娘,乃是上天赐给我的莫大机缘,我怎能就此放过?”徐簌野偷偷瞄了瞄易倾心的方向,暗暗自骂道。

“易前辈说得对,晚辈既来了宣州,哪有不去拜访严世伯的道理?”

严沁河的祖辈、父辈皆是朝廷高官,同辈堂兄弟及后辈子侄中也有十余人在各郡州府任职,历四代百年累积,严家已成了宣州城内最大的名门望族。樊西郡及宣州城的几位衙门首官,赴任之前必先到严家来拜访。

不过,严家家风甚严,无论在官场还是江湖,从不恃强凌弱、强取豪夺,豪门底蕴的作风显露无疑。

严家大门上,还挂着二十三年前永华帝赐给严沁河的父亲作七十岁贺仪的御笔贺匾。

此时,严家大门外站了老少十几人,为首的两个老者便是严沁河、严沁孺兄弟了。他们身后的十余人,皆是严氏嫡亲子弟。

“大爷,布衣大哥可说了,倾心妹妹此行也到了宣州,你可得替我跟易爷爷说道说道。”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行到严沁河身后,一脸讨好地笑道。

他是严沁孺的孙子严庭逸,好读诗书,修武也勤,严家两个老人对他都甚是喜爱。

严氏适龄未婚子弟中,他是最出挑的一个。

无需严庭逸提醒,严沁河也正想着给他找一门婚事,恰好易麒麟带着孙女儿来了,爷孙刚好想到了一块儿。

“呵呵,大哥,庭逸的事还烦你找个机会跟易总镖头说一说。”严沁孺也从旁开口帮腔道。

“严、易两家交好三十几年,门第也相当。易家那小妮子我前年见过的,其时虽还未长成,却已看的出是绝顶的容貌。这性子嘛,也是活泼跳脱,与庭逸倒真般配。呵呵,我便是腆着脸也要跟咱庭逸争取一下这门婚事。”严沁河抚须笑道,“若是那小妮子没有配婚,想来当有六七成的把握。”

无论从哪方面,易家都有很大的可能同意这门姻亲。

听了大爷的话,严庭逸乐得咧嘴笑了出来。

候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严沁河的幼子严守孝便领了二十几骑缓缓出现在众人眼界之内。

“来了!来了!”

严府正厅之上,老少十几人各自落了座。

“倾心,长辈面前,不可以物遮脸,将面罩取下来罢。”见孙女儿还戴着面罩,易麒麟笑谓她道。

外边下着雪,又一路骑马,易倾心受不得口鼻受冻之苦便戴了这个棉罩,虽进了府门,却一直忘了取下来。经爷爷提醒,忙伸手将它取下,站起身向严沁河、严沁孺道:“倾心失仪了!”

严沁河哈哈笑道:“两年多没见,小妮子怎就跟我客气了?咱两家甚么关系,不必拘泥这些虚礼!”

易倾心对座的严庭逸这会儿却是懵的,“倾心妹妹竟长得这般貌美了?言语之声也如。我我非娶了她不可!”

“倾心妹妹,你记得我么?”他站起身,笑着谓易倾心道。

易倾心打量了他几眼,缓缓摇了摇头,答道:“我见过你么?”

严庭逸朝她作了个鬼脸,乃笑道:“不记得么?十年前爷爷带我去青州做客,我在你们家待了一个月呢。”

十年前,易倾心才五岁,当时的事只隐隐有些印象,经他提醒,登时想了起来,站起身指着严庭逸便骂道:“你就是那个讨人厌的肥胖子么?当时在我家里住还经常欺负我。爷爷见你是客,总是不帮我。我记得!我想起来了,你使坏毁了我好些玩物,还用鼻涕抹我脸上!这帐我一直没机会找你算呢!”

“哈哈,你总算记起我了。”严庭逸乐得大笑。

“有甚么好笑的,我记的可没一点好事。今日我在你家也是客,非把这帐算清不可!”易倾心怒道。

厅上十几人见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有她旁座的徐簌野,笑得沉静,笑得迷醉,笑得有些怜爱。

第三二七章 陷于情孰能无忧

喝过茶后,严沁孺便去招待薛定一、关澜月了。他二人亦都是江湖上成名多年的高手,自有该有的礼遇。

严守孝及几个族兄弟引着易家明、易家临、方天枢等几人则去了武校场,显然是切磋武艺去了。他们都是各自宗派里的中流砥柱,难得遇上这么多同辈高手,哪里忍得住手痒?

严庭逸和其他几个严家子弟则带着徐簌野、易布琛、易布衣、易倾心和关瀚雨几人去了后院的花园。

徐簌野的武功,严家和御风镖局的人都知道,没人会自讨没趣地说起切磋武艺这事。

出了客厅,易倾心便把小时候吃的亏连本带利讨了回来,一把冲过去狠狠掐了严庭逸胳膊几下,疼得他龇牙咧嘴。

报了仇后,她的心里也就舒坦了,一路跟易布衣有说有笑的。严庭逸几番想插嘴都被她骂开了,教他好不郁闷。

徐簌野懒洋洋地跟在后面,看着易倾心活泼、跳脱的样子,心里实是说不出的暖和。

“易姑娘不仅貌似天仙,性子也活泛的很,看来这个严庭逸也对她颇有好感罢。”他手里旋着剑鞘,看似潇洒,心里却在苦笑。

易布琛跟妹妹一时也说不上话,慢慢变落在了后边,与徐簌野并行着。

“瞧你这样子,倒是有些颓丧。”他笑着搭腔,“你出身在徐家,在江湖上又有了今时今日的名望,有甚么苦闷的?”

徐簌野笑着摇了摇头,并未答话。

“嗨,你爹不让你管事,多半是想让你好好练武。你武学天资那么好,管那些俗世岂不耗费了时日?”易布琛撇嘴道,“我爷爷也甚么都交给布衣去办,镖局里的事,向来不让我掺和,这有甚么。他性子好,爷爷交办的事没有他办不成的,他做这个易家少主,大哥和我都服气。”

他试探着看了看徐簌野,见他眼睑眨了眨,显是有些意动,又道:“你大伯、二伯、父亲不让你办事,不正好教你专心练武么?你扪心自问,族里那些事,你当真能比你堂兄办得更好么?我听说,江湖上的人对徐簌功可都是服气的很呢。”

他这是推己及人,徐簌野听来颇有感触,轻声回道:“簌功,人很好。”

与徐簌野相反,徐簌功恭谨自持,待人宽厚,徐家无论亲长、妇幼,没有一个说他不是的。

“论为人处世,我实不如他。”

“徐大哥,人好的紧呢。”梅远尘笑着谓一旁的云晓漾道。

因他二人皆有伤在身,徐簌功给他们备了一乘马车,马车里面还放置了一个小火盘。

云晓漾点了点头,回道:“唉,此去若州,看能不能和师姐商量出一个两全的法子。”

在她想来,素心宫既无意争夺武林盟主之位,实不该再去助御风镖局的。

尤其,不该去和徐家争。

“云儿,此去若州还有两日,你先养好伤罢,其他的,眼下多想也是无益。”梅远尘靠过去些,握住她一双柔荑轻声道,“便是最终素心宫与徐家还是相争与武校场,相信徐大哥也是能理解我们的。”

云晓漾无奈地叹了叹气,过了一会儿乃道:“我给你把一下脉罢。”

这三日,梅远尘一有时间便修习长生功,不仅内伤好了许多,真气也愈发凝实,已恢复至伤前的三四成了。

只是,内气运行的时间愈久,体内伴生的邪火便愈盛,若不是云晓漾时时有意避开他,只怕二人早已偷食禁果,做了真夫妻。

“怪的很哩。”云晓漾放下他的袖子,轻声自语道,“你的内伤竟好的这般快!”

虽说是好事,她却仍有些担心,怕会起了反作用。

梅远尘笑着解释道:“云儿,我习的这门武功叫长生功,乃我师父青玄道人耗时二十八年所创。长生功玄奇无比,博大精深,实在难以以常理揣度。你无需忧心的。”

见云晓漾有些半信半疑,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喜道:“云儿,你要不要也学这长生功?”

他想,世间最厉害的武功莫过于长生功了,若是云晓漾也学会了,天下之大,二人哪里去不得!他身负血仇,自然是要找九殿报仇的。云晓漾与自己关系非同一般,张遂光只怕不会放过她。就算她身后有素心宫,也难以庇护她一世。

江湖上,各门各派于本门的高深武功向来是不允外传的,一旦私授本门秘要武功,那可是叛门之罪。

云晓漾轻轻摇着头,笑道:“这等绝世武功,你师父怎允你私授于人?我不学。”

“云儿,不打紧的。我师父是个世外高人,于世俗的这些规规矩矩向来是不看重的。你是我至亲之人,师父不会见怪的。”梅远尘笑着回道。

“我素心宫传承四百多年,宫门中自有不少高深武功。先前,我是过于耽迷于医理,练功太过于松散了。日后回了天心洲,我必定勤学苦练,将武功练好来。梅家的仇,我我自然要和你一起报的。”云晓漾看着他,轻声说着。

梅家的仇,她要一起报这就是市井所传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罢。

梅远尘看着她娇羞的脸,心中爱意泛滥,把她一把揽入怀中,想说些甚么,却不知该如何说。

“漪漪,你会怪我么?海棠,你会恼我么?”

几个年轻人最后还是经不住诱惑,在花园里的空阔处比起了武。

刚刚结束的一场武校是严庭逸对易布衣。没想到严庭逸年纪虽轻,武功却颇不弱,最后仅以数招之差败下阵来,倒教易布琛、关瀚雨、姚初九几人诧异不已。

易布衣的武功,他们是清除了,比之易布琛也不过是稍逊半筹,比之关瀚雨、姚初九、李逢春却又略胜了半筹。

“庭逸,看不出来你武功这么好!”二人各自收了剑,易布衣抱拳赞道。

两家皆以剑法名闻江湖,严家剑法虽不如御风剑法名气大,却也是当今武林的三大用剑世家之一。若非严家家风太严,不允子弟在江湖上闯荡,只怕严家剑法的声名也不至于弱于徐家、易家两家这么多。

严庭逸行到易布衣身边,在他耳旁轻语了一句,一时令易布衣有些措不及防。

第三二八章 张徐所图皆非小

“哥哥,那个肥胖子跟你说了甚么呀,怎让你看起来怪怪的?”易倾心拉住易布衣笑嘻嘻问道。

严庭逸长成了俊秀的公子哥,早已不是小时候那肥嘟嘟的模样,她却仍叫着他“肥胖子”,似乎觉得手头的债虽还清了,嘴上还要占些便宜才好。

易布衣颇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勉强笑道:“没甚么,他挖苦你三哥罢了。”

他说的话,易布衣怎好意思说给她听?

听是那个“肥胖子”欺负自己的哥哥,易倾心哪里肯罢休?叉着腰,气呼呼地小跑着追到严庭逸身边,照着他屁股就是一脚踹下。

“哎哟!”突然受袭,严庭逸心里毫无准备,一个趔趄,几乎就要摔倒。

虽未看见作恶之人是谁,他却早已猜到,脸上露出了欠揍的笑脸。

严庭逸身形才稳住,易倾心就跟了上前,突然伸手在他腰间狠狠一捏,疼得他两眼泛起了泪花,龇牙咧嘴地笑着讨饶:“好妹妹,好妹妹,先放手好不好?可疼哩!”

人最不受疼之处莫过于腰了,好大一块肉被人狠狠掐着,饶是他武功不弱,也疼得有些经不住了。

易倾心皱了皱眉,啐道:“呸,谁是你妹妹!你这个肥胖子打小就是个恶人,不仅欺负我,还欺负我哥哥,这会儿讨饶也不顶用了!”

易家上下,她跟这个二哥最亲近了,自见不得他被人欺负。

“咱爷爷甚么交情?咱爹又是甚么交情?咱哦哟!哦哟!不说了!”严庭逸话说到一半,易倾心突然使力,他疼得急忙打住,转而答道,“我可打不过布衣大哥,怎敢欺负他?”

他撇头朝易布衣看去,正见他露出幸灾乐祸的形容,瞬时甚么也明白了,暗想:“我这个舅哥也不想看起来那么老实嘛。”

“那你跟我哥哥说了甚么?怎他听了之后便闷闷不乐的?”易倾心卸了卸力,再问道。

严庭逸憋住笑声,轻轻答着:“我向你哥哥要了一样他很舍不得的东西。”

“原来如此,难怪哥哥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易倾心轻声说着,声音陡然一升,骂道,“你这人脸皮也真厚,跟你很熟么?见面就讨人家的宝贝东西!”

易麒麟、严沁河两个老友见面,自少不了喝酒,案桌旁一有了一个空坛子。

“严兄,若州会盟,你是怎样看的?”易麒麟把酒碗推到一边,正色问道。

本来行程就不宽裕,他来此间当然不是单纯地见一见老友。

严沁河也将酒碗推开,沉吟了一会儿,乃回道:“易兄,你也知道,严家向无争强好胜之心,在武盟中有个执事的位子,我已知足了。”

他一直秉承着父亲“守成”的遗愿,年轻的时候尚且从不好勇斗狠,何况现在老了。严家也在宣州经营多年,守着这份家业,他觉得已经很不错了,至于扩充势力,那应该是后辈们该做的事。而现在,严氏的后辈们显然还未准备好。

“嗯”易麒麟重重呼了一口气,似乎在权衡着甚么。

见他有些犹豫,严沁河笑了笑道:“易兄,我们甚么交情,有事但说。”

“你觉得我是那种沉于权势之人么?”易麒麟沉声问道。

严沁河轻轻摇了摇头,缓缓答道:“我就是知道易兄和素心宫那小妮子都不是这种人,才不明白你们为甚么一定要去跟徐家、盐帮争这个武林盟主之位呢?”

他们相交多年,可谓相知极深,听说易麒麟和云晓濛将合力角逐武林盟主、副盟主之位,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屏州坪上原,颐王府及苦禅寺六百多人惨死,你可知是谁所为?”易麒麟突然发问。

严沁河脸露不解之色,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答案:“听说是赟王府的人所为。”

易麒麟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是赟王府、盐帮和九殿合力所为!”

他这话说得非常笃定,好没有回旋的余地。

这不是他以往的作风。

“这这张遂光竟如此胆大?他疯了么?”严沁河惊得瞪圆双眼,显然,易麒麟所言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易兄,此事可有证据?”

“呵呵,这等秘要之事,他怎会留下把柄。就算有把柄,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拿到的。”易麒麟苦笑道,但他看向严沁河的眼神又浑不似在开玩笑。

“若真如此,武林盟的确不能落入他的手中,否则,只怕要遗祸无穷。”严沁河抚着山羊胡子,一脸肃穆道,“不如,你到若州后,对徐啸衣说出此事。你们和徐家联手的话,盐帮胜算不大。”

江湖上各大门派的实力虽皆各有隐藏,但大体是算得出来的。徐家的顶尖高手和一流高手数量远超其他门派,论实力,他们是当仁不让的排第一。

其实,严沁河心里的想法是:若能说服徐家制衡盐帮,此事足矣。

不料易麒麟又说了另外一件事:“徐家?你觉得徐氏三兄弟是安分之人么?徐家势大,若州对他们而言,实在小了一些。”

“易兄,你这话里有话啊,还请详情告知。”严沁河努眉谓他道。

御风镖局消息素来灵通,他也相信,易麒麟绝不会杜撰消息来诓他。

“徐啸钰多少年没在江湖上露面了?”

严沁河掐指算了算,回道:“少说也有十五、六年了罢。”

“你觉得,他这些年在做甚么?”易麒麟又冷声问道,“当真以为他在家里躺着等死么?”

严沁河额眉一抖,低声问道:“易兄究竟知道些甚么事?”

严家虽是江湖门派,却多在宣州及周边州府活动,消息并不算多灵通。

易麒麟低声回道:“这些年,他在暗里筹钱、养兵。”

“徐家已有五千门客,他要这么多人做甚么?”严沁河奇道。

见易麒麟若有所思地看过来,他才恍然大悟,惊道:“易兄的意思是”

见易麒麟点了点头,严沁河忍不住斥道:“徐家是疯了么!”

第三二九章 事往矣余悸犹在

严家的大门上还挂着永华帝的亲笔墨宝:公忠体国。

相较于义,严沁河自然更看重忠。,相较于江湖,朝廷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显然更重。

两个老头一直聊到了戌时,武林盟的事总算谈完。

“易兄,你家那小妮子可有定下哪家的姻亲?”严沁河笑着问起。

严庭逸已到了婚配的年纪,作为家主,他自该替嫡系晚辈张罗的。

易麒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似乎在揣摩他的心思,再取过他的酒杯,提起酒壶给他斟满,乃道:“严兄,我们再喝一杯。”

酒碗落桌,便道:“实不相瞒,倾心尚无姻亲在身。”就在严沁河脸露笑脸之际,他又说了,“不过,我与已故梅大人颇有些交情,倾心和梅家公子虽无媒妁之言,却哈哈,姻亲这事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我就这一个宝贝孙女,实不好违了她的心思。”

严沁河点了点头,低声叹道:“原是梅政司家的公子唉,梅大人一家的遭遇,我也听说了。”

梅思源治盐的事迹虽才两年却已传遍大华境内,于梅府的惨事,他虽不是朝臣,却也义愤填膺。既然易倾心与梅家的公子好事将成,他自不欲再插足其间。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小厮便来喊了晚膳。

筵席之上,众人就喜避悲不免频频祝酒,倒也甚得其乐。

唯徐簌野,于严易两家皆不亲从,和严沁河、易布琛等人坐在席上却只顾吃喝,始终不曾说过一句话。

晚膳之后,他便径直回了客居,倒头便睡。

次日一早,严、易两家便各自收拾妥帖,稍用了早膳便在偏厅院子里聚了起来。

徐簌野睡得早,起得自然也早,乃是第一个去到院子里的。那是昨夜筵席上,易麒麟、严沁河约好的合集之地。

清点过人数,两家定好去若州的全到齐了,便各自上了马,徐徐出了府门,直往城关而去。

一路上,严、易三代人不免边行边聊,时时欢笑、嬉闹之声时时传来。

才出了城关,徐簌野便驱马赶上了易麒麟、严沁河,在二人身旁勒马站定,执礼报道:“两位前辈,簌野来辞行了。”

严沁河脸露不解之色,奇问道:“我们此行乃是若州,你竟不回去?”

徐簌野乃是正儿八经的徐家嫡系子弟,甚至是徐家年轻一代在江湖上的招牌,若州会盟这等大事,他自该回去。

“还是,你要独个儿回去?”严沁河顿了顿,又问。

“簌野此行从若州出来,便是想去游历一番山水。这才走了多远,可还未曾尽兴呢。两位前辈往东,晚辈往南,就此别过!”徐簌野笑着对二人执了一礼,两脚轻轻蹬了蹬,雪鸷马便快速向南奔去。

易麒麟看着一路不回头的徐簌野,轻轻叹了叹气:“唉,难得是个好儿郎啊!”

盐帮的汉州分堂中,一老一中两名男子正在厅上对饮。

“岳父大人,你这酂白酒实在是越酿越好了,我想向你讨一百坛来喝。”张遂光饮尽碗中美酒,笑谓对座的黄须白发高胖老者道。

高胖老者摆了摆手,咧嘴笑道:“别说一百坛,一千坛都有。打完若州那几场,咱爷俩到我丹阳城的酒坊中放肆喝他几天几夜。要多少酂白会没有?”

这老者便是张遂光的岳父,也就是盐帮前任帮主施隐衡了。

近些年,他彻底不管帮里的事,一心钻研酿酒之术,竟颇有成就。其独家秘制的酂白酒不仅清冽醇香,还不辣喉咙,的确是少有的好酒。

他与女婿皆是好饮、善饮之人,世人称其为江湖的“酒中二仙”。

同为酒仙,施隐衡很清楚张遂光的酒瘾,他开口向自己讨酒,自然一口应承了下来。他那酒窖中,这酂白没有一千坛也有五六百坛,且酒缸里也在不停地产酒,他一个人哪里喝得完?

“岳父大人,这大冷天的,还请你跑一趟若州,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张遂光说完,抿着嘴轻笑。

施隐衡呼了长长的一口气,皱眉盯着他,正色道:“遂光,你究竟想要甚么?盐帮的家业已经够大了,再大,可就是”

“我就是要争这片天!”张遂光打断了他的话,“哼,他夏家的江山太大了,我们盐帮为甚么不能要一点过来?”

他说这话时,还似笑非笑地看着施隐衡,毫不似在讲着生死大事。

张遂光是施隐衡从小头目一路提拔起来的,二人不仅是翁婿,亦是师友。他的性子狠绝霸道,却向来尊敬这个黄须老人。

这是施隐衡第一次问张遂光想要甚么。也是张遂光第一次告诉他,自己想要甚么。

“盐帮的实力,要做一方霸主还有些不够。”施隐衡低头想了许久,缓缓说了这句话。

“所以,我要武林盟!”张遂光轻声笑道。

施隐衡点了点头,又自顾自地喝了一碗,过了好一会儿,乃道:“无论是徐家还是御风镖局,最后一战都交给我!”

争夺武林盟主之位的门派不在少,然,有足够实力的不过徐家、盐帮、御风镖局和素心宫。且三家的实力相去不远,想要在一开始便赢下两场,实是极难之事。如此,第三局便是生死局。

“徐啸钰、易麒麟,老夫也想会会你们呢!”

张遂光笑着点了点头,又补充了一句:“争夺武林盟主的,只怕还有真武观。”

“真武观?”施隐衡脸色大变,“他们是国观,怎会掺和江湖上的事?”

他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便来自真武观。若是那个人出手,他自认绝无胜机,不禁皱紧了眉。

“呵呵,小皇帝的心思,就算能瞒过其他人,又怎瞒得过我?”张遂光站起身,在厅上轻踱了几步,“他绝不会坐视我问鼎武林盟的。”

“遂光,若真武观也参与武林盟主之争,那我便不出手了。”施隐衡正色言道,“徐、易还可对付,然,我们却决赢不了真武观。”

第三三〇章 析武校扑朔迷离

“我们决赢不了施隐衡。”

施隐衡的话干脆且直接,毫无半点回旋的余地。

他自斟自饮一碗,脸色凝重,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丝余悸。

张遂光从未见他那样,轻声问道:“岳父大人,期间可有甚么隐情?”

相识这么多年来,他印象中的施隐衡还从未怕过甚么人。便是当初的素心宫主妄无月,也绝不至于让他这般。

“你想不想听一段旧事?”施隐衡面色一苦,沉声道。

七月初五,若州城外,天阴,无雪。

三十余骑缓缓行着,骑上之人各个身着道袍,手执长剑,领头的乃是湛明、湛为俩师兄弟。

“师兄,你自认对上徐啸衣、张遂光有几成胜算?”湛为侧首来问。

湛明哈哈一笑,轻松回道:“管他几成胜算,力战而已。”

他的话里带着隐约可闻的苦涩。

皇帝都已经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他也只得领命。为观门,为大华江山,为黎民百姓。

道家不争,又岂是真的无欲无求?

“武校场上,我可以以死相博,你们敢么?”

湛为点了点头,又道:“师兄,我自然也明白这个理。只是,你也知道,我素来耽于相学、丹药,这玄策功和真武剑法的进益也不知盐帮除了张遂光、施隐衡外,还会让谁上武校场。徐家和盐帮,除了徐啸石、徐簌野,我可能只能拼一下盐帮这未定之人了。”

湛明有些苦涩,笑着回道:“师弟也无需多虑,你我尽力则可。”

“皇上虽未下明旨,意思却也很明显了。我们真武观受夏家数百年恩泽,这一次说甚么也要替朝廷截住徐家和盐帮。湛乾师兄毕竟上了年纪,只怕三局两胜,要阻住他们两方,你我必胜方可。师弟我,实在没有这等底气。若是师父他老人家在,那自然万事迎刃而解。便是有小师弟在,且不曾受伤,我们也大可放手一搏。唉,如今只靠你、我和湛乾师兄,就算都拼尽全力,也难以拿下六场中的四场啊。”湛为有些遗憾地说着。

此行,他们是身负皇命去的,若未能阻住盐帮、徐家问鼎武林盟,真武观便是辜负圣命,就算皇帝不惩戒,他们心里也甚不好受。

又想起师父他老人家久无音讯,总是有些担心的。

湛为所言,湛明何尝不知,轻声回道:“以己上驷,对彼中驷;以己中驷,对彼下驷;以己下驷,对彼上驷。你我只能硬拼四场了。”

硬拼四场,且必须全胜方可阻截徐家和盐帮。

田忌赛马之计,也正是湛为所想,又问:“师兄,你以为盐帮、徐家出战的各会是哪三人?”

“这等紧要之战,徐家定会派出最有胜算的三人上场。徐啸衣是必然会打的。徐啸钰这些年鲜有露面,也不知状况如何。倘使他身体无恙,定会出战其中一场。徐簌野和徐啸石据说武功在伯仲之间,谁上谁不上,也不好说。”湛为努着眼思量着。

算来算去,徐家确定会出场的便只有徐啸衣一人,他的田忌赛马之计也就不那么好使了。

“盐帮嘛,张遂光和施隐衡是必然要出战的,另一人,不知会不会是大长老郭怀璧?除了郭怀璧,盐帮也没有另一个顶级高手了。只是武林盟主之争绝非寻常武校,郭怀璧对阵徐啸石、徐簌野二人时,未必会有多大胜算。盐帮会冒这个险么?”湛为摇头道,“张遂光会不会和御风镖局一样,找另一个门派和自己一起争?甚至是九殿?”

“九殿?”

湛明滋了一声,缓缓摇头:“九殿不是名门正派,执事那一关决计过不了。不过,张遂光的确有可能找另一门派结成同盟,合力角逐盟主、副盟主之位。如此,便更难办了。”

“师兄,我们可不可以与御风镖局、素心宫结盟?若以师兄、易麒麟和云晓濛出战六场,胜机甚大!”湛为一脸正色问道。

“呵呵,师弟想多了。”湛明苦笑道,“十二大门派已经议定,合力角逐武林盟主、副盟主的门派最多只能有两派。且真武观地位特殊,绝不能与任何江湖势力结盟。”

“哈哈,既如此,我这匹中驷便拼死两战,看能否拿下他们两家的下驷了!”

“哈哈哈哈,师弟说的是。无论面对他们两家中的哪两人,师兄我也只能全力一搏了!”

云渐散,露出了几缕阳光,竟已是余晖将落。

斜晖照在城墙上,“若州”二字更显苍劲。

湛明、湛为驱骑在前,不约而同地抬头望了望,相视一笑,缓缓进了城关。

听施隐衡说完这段往事,张遂光脸色沉得像要滴出墨来,许久乃叹了一句:“没想到真武观竟还有这等高手!”

他自然知道真武观底蕴非同寻常,实力自不会弱,却也没想过他们会有一个十余招之内便可制住施隐衡的绝顶高手。

那已经不再是绝顶高手了。青玄与江湖上其他所有人都不在一个层次。

“他当真只出了十三招么?”张遂光微微眯着眼,沉声问道。

二十六年前的施隐衡乃是其时排在前三的高手,与妄无月的比试,也不过略输半筹罢了。张遂光虽许久未与他切磋过,却也知道他的武功犹在自己之上。

“那个年轻道士十三招便打败了你?”张遂光又问。

“是。”施隐衡正色答道,“那道士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如今算来,也就五十几岁。他的武功已不知到了甚么境地了,只怕出神入化、臻于化境”

张遂光低着头,轻声言道:“真武观虚字辈的道士皆五十岁以上,九殿的人传讯说,湛明此行带了二十余名虚字辈的老道士,也也不知那人会不会在其间?”

他不甘心!

他绸缪许久,此次若州会盟势在必得,甚至暗里已与某派达成了同盟,合谋这盟主、副盟主之位。

不想今日才知晓了这么个消息。

便在这时,施隐衡又补了一句:“想来你也知道端木澜是怎么死的。”

“听说是被一个老道士难道?”张遂光皱紧了额眉,脸上神情几度变幻,“难怪夏承炫敢拟那么一道诏书,他手里握着这么一张底牌!”

第三三一章 一抹红竟非良宵

大华二十六郡中,历来便以下河郡为首富之郡,若州乃是此间郡府,自然繁华非常。

虽已小寒,天气倒是比前几日暖和了些,已近晚夜,街道上的贩夫走卒却仍卖力吆喝着。

既抱定了“死战而已”的心思,湛明、湛为也就看开的多了,见了一路新奇的物事,聊得甚是欢畅。

“喂!”突然间,一名蒙面女子驱骑赶了上来,对着一众老少道士唤道。

队末的止濂回过头,朝她执了一礼,问道:“姑娘,可是唤我们?”

那女子并不理会,再问道:“你们可是真武观的道士?”

止濂朝队首望了一眼,没见掌门给眼色,乃讷讷回了句:“正是。”

那女子听了这个回复似乎颇有些喜意,又问:“此间可有一人唤作梅远尘?”

“哦,姑娘问的当是我小师叔,不过,此行小师叔并未随我们同往。”止濂笑着答道。

那女子额眉一紧,显是有些失落,思忖了一会儿又问:“可知他去了哪儿?”

止濂正要答他,却被行过来的湛明止住了:“姑娘找我师弟,可是有甚么事?”

在他看来,梅远尘的行踪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眼前这女子来路不明自不可甚么都对她说起。

黑衣蒙面女子想了想,还是答他了:“你是他师兄,当算至亲了。我还道他会来若州,已在此间候了十几日,就是要告诉他,一定要小心张遂光,小心九殿和盐帮。他既未来,烦请你转告他。”

黑衣女子便是那日从安咸盐政司府抱出梅新月、傅长生二人的恨红尘。想起姐姐临死前的嘱托,这些日她一直想去都城找梅远尘。

只是她叛离九殿的事早已传遍殿里,张遂光已下了必杀令,她也是上月中旬才摆脱了九殿的追缉。想着若州会盟这等事,梅远尘或许会来此借机查杀他父母的凶手,便先一步来了此间。这十几日来,便一直隐在城门附近的街区。

湛明见她竟是来报讯的,神情一松,待她说出要梅远尘提防张遂光,又不禁皱紧了眉,正色问道:“姑娘所指何意?”

恨红尘向来不喜欢别人问她话,只冷冷答道:“你别管!我话已带到,烦你转告他。”

说完,就要策马离去。

“姑娘请留步!”湛明急忙开口叫住了她,“还有数日便是会盟之日,不如姑娘再等几日,亲自告诉他?”

恨红尘低头想了想,辞道:“我不能在此久留,烦你转告她!”

张遂光近日必到若州,一旦碰上了,只怕她便走不了了。

湛明隐约猜到了大概,又问:“既如此,姑娘可否留下姓名?以便转告。”

“我我没名字。”恨红尘有些哀伤地回答。

她已离开九殿,自不能再用“恨红尘”这个名字,在“恨红尘”前期,她的代号是“戌夬四”,也是不能用的。

见湛明看过来的样子有些怀疑,她又道:“我真没名字。若梅远尘问,便是我是海棠的妹妹。”

“甚么?”湛明瞪大眼问道。

端木玉好山水,且梅远尘、云晓漾皆有伤在身,是以徐簌功一行人并不着急赶路,日行不过七八十里,酉时一到便落宿客栈。

“你你最近是怎啦?怎我们可还没成亲。”云晓漾轻轻推开梅远尘,娇嗔中倒带了五六分的羞涩。

说完,将身子侧到一边,理好了被他撩开了的衣襟。

梅远尘脸露愧色,冷不防朝脸上扇了一个耳光,自骂道:“是我下流无耻!”

近几日,他的长生功越练进益越快,不仅伤近乎痊愈,功力也已恢复到了伤前的**成。只是,体内邪欲也是愈来愈盛,几乎已至于无法压制。

他那一巴掌,打得一点也不含糊,脸上已出现了一个红印。

云晓漾忙伸手捂住他脸,埋怨道:“谁叫你打自己!我几时是怪你的意思了?”过了一会儿又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着,“倘使你你若真的经不住了,我我又能怎的。我我们早晚是要”

言至此处,娇羞难抵,再言不下去。

“云儿,是我不好。”梅远尘搂住她双肩,轻声悔道,“是我举止轻浮,言行不端!明日,我还是向徐大哥讨一匹马罢,往后我便不与你同乘了。”

云晓漾伸手抱住他,把头靠在他肩上,柔声说着:“好弟弟,你不要自责了。和你整日作伴,我也我也每日畅快。你伤还没好全,可不能骑马。”

佳人在怀,梅远尘心旌摇曳,脸色已微露潮红,倒似误食了春药一般。

“云儿,我们要不,我们今晚便成亲罢?”梅远尘把她楼得紧紧的,梦呓一般说着。

“这怎么好?”云晓漾惊道。突然想起他话里的意思,不禁羞红了脸,再不多言。

梅远尘见她低首不语,任君采拮的模样,一把覆了上去,把她实实压住,伸嘴就往她脖颈间啃咬。

云晓漾回房后便褪了狐裘和雪袄,这会儿身上仅穿着几件薄衿,被梅远尘一番撕扯,便已难再蔽体,露出了凝脂一般的玉-肌。

“云儿,我也不知怎了,好似没有得到你便如要死一般的难受”梅远尘把头伸进她的隐秘之地,重重吻着、拱着,嘴里还不清不楚地念着。

云晓漾早已双眼迷离,放弃了抵抗。

“我和尘弟弟经历了几番生死,这一生已注定是要做夫妻了。他怜我、惜我、疼我、爱我,今夜,我便将这身子给了他罢。”

梅远尘的手已经伸到了她的亵裤内,正停在那封闭多年的禁地上,她只觉浑身麻痒、湿润,本能地夹紧了一双**。

预感到将要发生之事,她羞得拽来被子,盖住了头。

便在这时,她感觉小腹上有股凉意,还道是滴了水,伸手一抹,竟有些滑腻,顿感不妙。把手伸到脸前,钻出头一看,脸色霎时惨白,急道:“好弟弟,你怎流了这么多血?”

第三三二章 圣君至三窟未够

梅远尘是被饿醒的。

“你醒啦?我给你拿了粥和饼子。”云晓漾听见了床褥上传来的动静,笑着行来扶他,“你肚里定然饿坏了。”

半个多时辰前,她便听他的腹中传来了辘辘作响的声音,忙找掌堂老汉去热了粥。

“云儿,我不碍事,自己行得路。”见云晓漾来架自己,梅远尘笑着辞道,“就是颇有些饿。”

云晓漾不理他,还是伸手来扶,娇嗔道:“你这人哪里分得了轻重?也不知昨夜那样子有多吓人!”

听佳人说起自己的丑事,梅远尘识趣地闭上了,讷讷苦笑着。

接连这六七日,他夜里在房内都是彻夜运行长生功行气之法,不仅内伤不治而愈,甚至体内真气也是不寻而有,犹如泉水一般由肌体涌入气径、穴道。

他昨夜神志涣聩、口鼻流血,便是体内真气激荡,气血翻腾所致。若非云晓漾及时在他十几处大穴行针,将余气排出,梅远尘必定走火入魔,非死即残。

“你坐好,我给你舀粥。”云晓漾柔声说道。

梅远尘肚中空空如也,心里却被塞得满满的。愈是拥有的少,便愈能体会甚么叫弥足珍贵。

“便是负尽天下人,我也绝不能负了云姐姐。”

粥煮得并不稠。倒不是掌堂老汉小气,而是云晓漾刻意嘱咐他熬稀一点。梅远尘此时腹内无物打底,最宜进些汤食。

“拿碗来,我再给你盛一碗。”云晓漾笑着伸出了手。

见良人不仅伤势无碍,还食欲旺盛,接连喝了六碗稀饭,她亦是由心而喜。

“饱了!饱了!”梅远尘忙摆手道,“我这肚子再也装不下。”

云晓漾知他所言非虚,笑呵呵地将碗筷装入了食篮中。

梅远尘趁她背对自己,伸手从后抱住了她,柔声道:“云儿,你又救了我一次。”

身在其时,他倒知之不深,然事后一想,他却不由地吓出了冷汗。

青玄曾对他说过,练内功最忌的便是气岔失控,乱走体内,一旦冲撞了身体要穴、脏腑,后果不堪设想。他昨夜之状正是气岔乱走,已在生死边缘。

“好弟弟,我正想跟你说说这事。你你先放开我,好么?”云晓漾轻轻抓住他手,细语相求。

昨日还不至酉时,徐簌功便与端木玉商量,就近宿下。此时,一行人里若州城关不过五十里罢。

端木玉自知他是要先遣人回去,再三确认过诸事办得妥帖了,才敢引自己入城关,只应了声“甚好”便再不多言。

一早,徐簌功便带着一个卷轴来找端木玉,一看,却是若州城内的地图。

“家父已为尊主准备了五处落脚之地,分别在图中的此处、此处”徐簌功一边说着,一边指向卷轴中的红圈。

听他讲了半盏茶,端木玉乃笑着问道:“徐公子以为,这五处那一处最为妥当?”

他已细看了五处地形,皆是一等一的藏身之所,且各处都已提前数月修好了秘道,遇着危急之事亦可从容遁去。只是,既列五处,相较之下自然便略有优劣了。

徐簌功早已想过他会把这个问题抛给自己,乃笑着回道:“居合院乃是首选,添色斋居次。”

“哦?”端木玉笑了笑。

果然,有识者所见略同,他想的和徐簌功所言并无二致。

“居合院南临普华街,人杂;北据晓春巷,岔路多;往西是观门街,行数里便有一林子;往东是我们徐家的府宅。且院内有两条秘道,其一便是通达我大伯的书房,若无大伯的准许,任谁也不敢踏入一步。另一条秘道便是同往宣口街,经此可去添色斋。”徐簌功正色道。

“甚好。我和虞先生他们便落脚在居合院罢,另一队人便隐在添色斋。”端木玉点头赞道。

另一队人?

徐簌功心里一惊,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轻声答了句:“是。”

“城中可都到了哪些人?”端木玉有些好奇地问。

“十二大门派的人只剩盐帮未来了。他们在汉州有个分堂,想来还在那里歇脚,要来若州不过一日的功夫。”徐簌功微微皱眉轻笑,“盐帮与凌烟阁结盟的事虽隐秘,却也瞒不住我们徐家。张遂光这般作为,倒有些掩耳盗铃了。”

“哈哈”见徐簌功知了盐帮与凌烟阁结盟却脸无异色,端木玉仍不住笑了起来。显然,在他看来,便是张遂光拉来了盟友,也尚不足以撼动徐家。

他是徐家的少主,知道的东西自然比其他徐家子弟要多些。

“我徐家武林第一世家的名头不是一年两年了,又岂是你们几派结盟便能比的?”

徐簌功顿了顿,又道:“有一意料外之事。真武观掌门湛明道人也带人来了。”

他说出真武观的时候,明显感觉到端木玉气势一凛,整个人凌厉了起来。

“真武观?”端木玉握紧双拳,冷声问道,“他们中有没有一个叫青玄的老道士?”

青玄杀了端木澜的事,江湖上知道的人甚少,恰好,徐家几个人却是知道的。

“尊主,我们已打探过,青玄并未同行,不过有没有来若州,一时却仍说不清。徐家一定全力去查!”徐簌功正色回道。

“好。”端木玉强行忍住怒气,沉声道,“若找到他,徐家可能杀了他?”

先前在鄞阳皇城,十大客卿犹未能止住他,端木玉实无杀他的把握。不想徐簌功却正色答道:“若是城中发现了青玄,我徐家必能杀他!”

他这话说得肃穆而笃定,让端木玉竟不由得信了。

听梅远尘讲完那许多细节,云晓漾脸露不解之色。

“怎的啦?”梅远尘笑着摇了摇她肩膀,轻声道,“我师父说了,道门逐长生,本就是逆天而行。他创这长生功,本意也是以此窥测天道,里面的许多东西倒有不少与常理相违。此前我修了两年,也不见有甚么不妥的。想来是我最近练功过急了罢,往后我会注意些。”

云晓漾隐隐觉得不妥,却又不知不妥在何处,只得轻声嘱道:“练功哪里能求速成?你急也是急不来的。往后你练完功,我便去把你脉搏,倘使见你气岔了,也好及时给你行针。”

第三三三章 红尘遇险天不亡

要说武林十二大门派中名声最不好听的一个,那多半要属凌烟阁了。究其原因有二:他们善使毒、他们善使暗器。

当然,凌烟阁的武氏兄弟暴蛮不讲理,也是很多人不喜欢他们的缘由之一。

在武林中挣地位,靠的从来都不是名声,而是实力,靠的是门派里的高手和人数。不巧的是,武氏兄弟虽然不讨人喜欢,武功却极厉害,凌烟阁的门人也多达两千余,乃是岱郡、佑民、楚南一带最大的宗门。

半月前,武青松、武崖柏两兄弟带着四十几名门派弟子自磐州出发,行了三千多里,今早才到了若州。

“爹,二叔,这若州可比咱磐州繁华多了!”武凡尘驱马赶上前头的两中年汉子,笑嘻嘻道,“这次,我可要在此间多待上几个月。”

年长些的中年男子皱了皱眉,斥道:“胡闹!我们远行十几日,便是来此间游山玩水的么?武林会盟之事数十年一遇,这是我们凌烟阁扩充势力的好时机,你莫要惹出了岔子,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

武凡尘做了个鬼脸,不屑道:“切,那是你们这个掌门、副掌门的事,我可不管,反正咱到了若州,暂时也不着急赶路,我要好好玩玩。”

“我先走啦,玩完再去徐家找你们。”言毕,扬鞭在马臀上一抽,一路哈哈大笑而去,浑不顾身后两个老者的大喊声。

“唉咦!这个混小子,总是这般顽劣不知轻重,回头打死他!”武青松指着儿子远去的方向恨声骂道。

武崖柏也叹了叹气,无奈道:“哥,算了,由他去罢。反正,以他的武功,倒还不至于有甚么危险。年轻人嘛,便让她见见世面罢。”

人已跑得没影儿了,武青松便是再气愤也只得先隐下了。

“嘿,磐州那算哪门子的州府啊?亏我爹、二叔两个老顽固还把那一亩三分地看得那般紧要。”武凡尘在骑上看着一路密密麻麻的商贩、游人,忍不住暗叹。

突然,一个黑衣身影自街道拐弯处窜了出来,险些撞到了他的马。

“眼睛长在屁股腚上啊!”武凡尘朝着黑影骂道。

他的话音刚落,便又有一队黑衣人自街角冲过来,因跑得太快,竟有数人撞在了他的马上。

武家兄弟的脾气不好,那也是相对其他门派的掌门而已。武凡尘的脾气不好,却是真的不好。

初时那人险些吓到他的坐骑,他倒并不甚在意,毕竟,他初来此间,心情不错。然,后面接二连三的黑衣人撞了他的马,连句致歉的话都没有,他如何肯罢休?当即拿上佩剑,踩着轻功追了上去。

“恨红尘,你往哪里跑?”久无情一个鲤鱼打挺跃出近两丈,堵住了恨红尘的去路。

昨日城关处,湛明邀她与真武观同往徐家,恨红尘未允,只说了句,“会盟比武时,我再来找你们。”说完便驱马离去了。

这些日子,她居无定所,从不在一家客栈连住两日,便是担心泄露了行踪。不过,饶是她万般小心,九殿还是找上了门来。

她向来是早睡早起,浅息浅眠。今早,天才透着微微亮,门外便传来了一阵蹑手蹑脚的声响。恨红尘乃是九殿中最顶级的杀手,这种阵仗并不少见,披上黑袍,握紧折花刀,一脚踹开门杀了出去。

显然,九殿对恨红尘也甚为忌惮,此次派出的尽是下河郡分舵的精英,甚至久无情和三个鬼使也一起出手了。

近几十年来,还从未听说九殿有人叛逃,张遂光自不能允恨红尘活在世上,早已对各分舵下了死令,一旦发现她的踪迹,就地剿杀。

与九殿硬碰硬绝不是上策,但恨红尘已经无路可退,只得拔出了折花刀。

要杀,那便杀。

“哼,就凭你也能列大师傅第二?今天老夫便来领教一下你的功夫!”久无情干脸一横,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他的手上,扣着两个幽冥鬼手。

“铿!铿!铿!”一时间想起了金属激撞的鸣音。

恨红尘丝毫没有畏缩的意思,劈、砍、切、凿全然一副以命相搏的姿态。

两人相斗之时,数十名黑衣搪手已经将各处退路都封得死死的了。

“是九殿的人?”武凡尘双手抱剑,倚着石墙皱眉叹道。

凌烟阁虽然实力不弱,却也不愿与九殿为敌。只是。他见眼前数十人围着一女子,又有些“英雄救美”的冲动。

“铿!铿!铿!”

两人交手一百多个来回,久无情不仅半点便宜没占到,竟还隐隐落入了下风,心里忍不住想道:“原想,她才十几岁,武功能好到哪里去?殿主让她排在第二位,不过是看着前任‘菩提心’的面子罢,想不到她不仅刀法狠辣,内力竟也丝毫不弱,倒是我托大了。看来不能贪功,还是一起动手了结了她,也好跟殿主交差。”

想到这,他老脸一抖,厉声喝道:“一起动手,将她乱刀分尸!”

众人一听他下令了,哪里敢有丝毫犹豫,一息间骤然而起,冲杀向了恨红尘。

单就一个久无情,恨红尘倒能应付,这四五十人一哄而上,她登时便不敌了,不到三十息便多处中创,血染一身。

“这女子,好凌厉的气势啊!武功也甚是厉害。”武凡尘越看心越痒,终于忍不住,拔出剑,把剑鞘狠狠掷了过去,如猛虎般冲进了战圈。

他出招突然,外围两名搪手抵挡不及,竟被他刺倒在地。

“哼,不知死活的东西!”久无情冷哼一声,再大声令道,“一并杀了!”

武凡尘虽然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武功竟比恨红尘还略胜一些,饶是如此,二人被困在中间,犹是难以突围。

“不好,今日死翘翘了!”近距离交上手后,他便暗暗叫苦了,“都说九殿就是阎王派来的人,惹不得,今日一看果然了不得。这些人竟比我凌烟阁的嫡传弟子还要强上一些,我还是冲动了。”

“啊!”武凡尘忍不住大叫了一声,他的肩胛被一名鬼使的勾魂索勾住。恨红尘瞥见了这一幕,胳膊上硬挨了龙骨钺一刀,矮身冲到那鬼使面前,一刀扎进了他胸膛。

勾魂索失力,武凡尘赶紧把它拨开,背靠到恨红尘身后。

能守护彼此后背的,一定是对方最信任的人。然,他们二人却是素昧平生。

“姑娘,今日并肩作战,或许亦将共赴黄泉,也算是种缘分。我叫武凡尘,你呢?”武凡尘强忍着伤口传来的痛,轻笑着问道。

恨红尘满头大汗地努着眼,身上的伤大小已有七八处了,听了武凡尘的话,心间更烦乱了,冷声斥骂道:“闭嘴!今日我就是死,也要杀光他们!”

武凡尘初次听到她的声音,转过头去看,正见她拼命挥舞着短刀,一刀一刀劈砍着,既狠辣又无畏,心中大为感触。

“那女子,一定很美”

他武功虽好,临敌经验却不足,以致低估了九殿搪手的实力,没过半盏茶便数处负伤。然,打得愈久,他的优势便慢慢显现出来了。

“在这里!”巷子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话音刚落,便有十几名老少道士执剑冲了过来。

第三三四章 徐家现情仇难了

安咸盐运政司府遭遇灭门,真武观一众道士得知后无不既痛且恨,不仅因着梅家与真武观的关系,更因本门的湛通、湛成等一众门人亦在此间身死。

刑部的官文说安咸盐运政司府的惨案是夏牧炎派遣死士所为,但湛明是有些不信的。事后,他也找了江湖上的人去忙帮查探,虽未查到明证,九殿却有甚大的嫌疑。此事在真武观中知之者并不在少。

湛仁见了眼前的一群黑衣人正围杀了两个年轻人,不由得想起了那事,恨从心来,二话不说便提剑杀入了站圈。

他受湛明之命带了十二名师弟、师侄暗里隐在了恨红尘落脚的客栈附近保护她,没想到值守的小道士稍一分身就让九殿的人潜进了客栈。他们是一路跟着沿途的痕迹追过来的,好在武凡尘先出了手,否则,此时恨红尘只怕已经没命了。

十三名道士一进来,局势便瞬时反转了过来。

“老牛鼻子,我们九殿清理门户,你们管甚么闲事!趁现在双方还没甚么伤亡,还不闪到一边去!若与我们结下仇怨,绝不会让你们有好果子吃!”久无情气得老脸频抖,气急败坏地指着湛仁骂道。

这十三人中有四人是湛字辈的老道士,余那九人亦都是止字辈的精英弟子,便是以一敌四也绝不至于吃亏。甫一交上手,久无情便发现眼前这老头内功深湛,剑法精纯,不仅自己不是其对手,只怕武凡尘、恨红尘也略有不及,不由地有些慌神了,忙抬出九殿来压对方。

不料湛仁听了“九殿”二字,脸色更厉,恨声说了句:“哼,真武观与九殿的仇怨早已结下,今日老道便要替同门师弟、师侄们报仇!”

见威胁起不了作用,久无情暗叫不妙,正寻思着觅个机会遁走。

湛仁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大声谓众弟子道:“九殿的小鬼,今日一个也不让跑了!”

武凡尘、恨红尘见了真武观这些老少道士同仇敌忾的样子,心中喜意大起,挥刀舞剑也不自觉的更用了几分气力。

“这些死道士武功竟这么厉害!以前怎不知?”久无情越打越心惊,不过半盏茶已数处为湛仁所伤。

九殿的搪手没听到他撤退的命令,不敢擅自逃开,各个抵死而战,虽落着下风,一时倒还不至于溃败。

“江湖上都说九殿是阎罗使者,惹不得,看来实力果然不弱。不仅这干瘦老者武功了得,那些蒙面黑衣人也各个身手不弱。倘使这次带出来的不是观门精锐,今日只怕大大的不妙。”湛仁先是一阵诧异,而后不由得庆幸。

约莫过了一盏茶,九殿的搪手所剩便不足一半了,久无情也是数次历险,几乎就死。

离他们厮拼之处不到百丈外的一个巷子中,一个短须华服公子笑着问过来报讯的汉子道:“怎样,谁赢了?”

“回二公子,真武观已稳占了上风,九殿的人只怕坚持不了不久。”

短须华服公子哈哈一笑,谓身后二十几人道:“走罢,他们梁子算是结上了,咱也别看热闹了。”

言毕,旋了旋剑鞘,朝对面的巷子行去。

“这些死牛鼻子还真难缠,得想个甚么法子才好!”久无情重重喘着粗气,已有些难以招架了。

便在这时,先前那短须华服公子领着二十几人行到了一旁。

“各位,请先罢手!”

湛仁并不理会,手上长剑击刺得更快了。

“铿!”他的剑摊开了久无情的幽冥鬼手,直直插进了他的肩胛,低沉吼道:“今日便结果了你这个老鬼!”

他这剑刺的非轻,久无情登时便萎靡了下来。然,便在湛仁拔出剑要再刺下时,一旁的华服公子出剑抵住了他。

“你是谁?想做甚么?”湛仁怒骂道。

华服公子皱鼻笑了笑,回道:“道长,在下徐家徐簌谟。真武观、九殿远来皆是客,徐家理应尽地主之谊,护你们双方周全。还请道长体谅簌谟的难处,就此罢手。”

见湛仁冷眼看着久无情,似乎战意仍盛,徐簌谟又道:“九月初九,十二大门派掌门人在此会面时曾议定,若州会盟期间绝不能寻仇杀人,真武观当时虽未参与会面,然,这条规矩却是十二大门派一起商议定下的,还请道长遵从才好。”

听是十二大门派商议锁定,湛仁也有些意动了。

“道长,若州会盟之后,你们有甚么仇甚么怨要报,出了若州,我徐家绝不干涉。”徐簌谟又道。

话都说道这个份上了,湛仁只得恨恨瞪了九殿众人一眼,谓徐簌谟道:“这位姑娘和少年皆是我真武观的尊客,九殿要杀他们,又当如何说?”

徐簌谟看了看武凡尘,又看了看久无情,笑着回道:“这位,当是凌烟阁武少阁主罢?放心,回去后,晚辈马上去找张帮主,相信会盟期间,他不会再找两位的麻烦了。”

“万一他不答应呢?”湛仁又问。

徐簌谟轻轻咳了咳,正色回道:“徐家作为东道主,自然有能力保护客人周全。倘使张帮主执意为难,便是不给徐家面子。呵呵,在其他地方不敢说,但在若州嘛,我们徐家要护个甚么人,定然是办得到的,无论想造次的是谁!”

“好。”湛仁重重应了一声,带着门人及恨红尘、武凡尘出了巷子。

十五人中,武凡尘的伤势最重。湛仁既知了他的身份,到了徐家后自然径直把他送去了凌烟阁的寝处。

“谁干的?”看着儿子脸色惨白,血流满襟的样子,武青松牙关咬得喀吱喀吱响,脸色难看至极。

“武阁主,是九殿的人。”湛仁轻声回道。

武青松一愣,眯着眼轻叹道:“九殿张遂光好!好!”

流了太多的血,武凡尘还没到徐家就昏了过去,是真武观的道士们把他架回来的。没想到,他一醒就问起了恨红尘的伤势:“爹,那黑衣姑娘怎样了?”

“黑衣姑娘?甚么黑衣姑娘?”武青松不解问道。

湛仁插话答道:“少阁主,那位姑娘伤势不轻,我湛为师弟正在给他疗伤。”

“那便好那便好”武凡尘说着说着,又迷迷糊糊昏了过去。

第三三五章 夜未深惆怅无绪

天色渐黑,端木敬总算赶回了客栈。

此前,他先众人一步离开了雷州,乃是有事去办了。

“带我去见公子。”

穆桒见他脸上有些凝重,料知他此行并不顺利,也顾不上多问,领着他径直往端木玉的客房行去。

端木玉好书,虽行出在外,一有闲暇,也会向店家借来纸笔写上几个字。

一生如雁过,不敢负青云。

临时拼好的书桌上散放着好些纸张,其上写的皆是那十字。

“怎样?”端木玉低着头,笑着问道。他正写到最后一个云字。

端木敬深吸一口气,微微躬身回道:“此去都城事未办妥,端木敬实在无颜见皇上。”

若不是临行端木玉嘱咐,十二月初七前务必回来覆命,他是绝不敢就这么离开都城的。

“我是问你这几个字怎样?”端木玉放下手中之笔,轻轻拿起刚写好的字,递到他身边。

端木敬躬身接过,凝神细看,嘴里轻念:“一生如雁过,不敢负青云。”

自宣州与御风镖局、严家的人分开后,徐簌野便一路向南,一人一马,走走停停。

一路景致甚美,他往往随地一坐便是半日。期间心血来潮,和雪鸷比了数次脚力,每每你追我赶一次走上数十里。日子虽然潇洒,却终日与马为伴,多少有些孤寂。

“城关?我竟已到坦州城关了!”徐簌野看着眼前有些古旧的城门,轻声叹道,“出城再往南走,便要到厥国了。”

此时天色已沉,再不过多久城门便要关了。

他并未多考虑,轻轻驱马出了城关。

行了不到五里,便见前方有一个褴衣少年光着脚丫奋力奔跑着,嘴里还不停地呼喊——

“等等我!阿爹,等等我!我再也不敢了!”

余晖落尽,西边的山顶上挂着一抹残红,那褴衣少年的喊声越来越凄厉,在这荒凉的城郊,听着实在是有些瘆人。

“阿爹,我再也不敢了,你等等我呀!等等我呀!”

那少年跑得急了,一脚踩进道上的凹坑,狠狠摔倒在地。他却全顾不得痛楚,急忙撑着身体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朝前小跑着。

“阿爹,阿爹~~~不要啊!你不要把我丢在这里啊!我怕!”

他的声音中充满悔恨、惧怕,徐簌野在后面听着犹忍不住心生恻隐。

“你上来,我捎你一程。”他驱马追上那少年,轻声道,“你脚受了伤,追不上了。”

那少年听了徐簌野的话,拼了命地道谢,想上马,试了几次却皆没上去。

“我拉你上来!”他伸手微微一带,便把褴衣少年拉到了身后,“你抓着我的袍子,我骑快些。”

褴衣少年紧紧攥住徐簌野的后摆,大喜道:“好!好!我阿爹赶的是牛车,路上肯定见得着。”

雪鸷马极通人性,不待主人提缰便拔足飞奔了起来。

易麒麟及严沁河在徐家住下后,做的头一件事便是向一位迎客执事问明了素心宫一行人的住处。

“严兄,你与我同去罢?”易麒麟笑着谓严沁河道,“九月初九那次,是沁孺兄代你来了,你还不曾见过云宫主呢。”

云晓濛虽然年纪比二人小得多,却毕竟是一派掌门,与他们算是平辈。且素心宫乃是百年大派,论武功、论在江湖上的影响力,她都并不输易、严二人甚么。

“也好,便和易兄一起去见一见这位巾帼英雄。”严沁河笑着回道。

二人边聊边行,却在回廊口碰见了云晓濛。

“易前辈!这位想来是严前辈了!”云晓濛执礼问好,“看来晓濛来的有些不凑巧,两位像是要出去?”

她从门人那里得知御风镖局和严家已到,便急忙行了过来,见易、严两位老者正往外走,还道他们要去拜会此间主人徐啸衣。

“哈哈,那里是不凑巧,是太巧了!”易麒麟抚须大笑道,“我和严兄正准备去找你呢,却在这里碰上了你。”

云晓濛了然,笑道:“哪有让前辈移驾的道理,晓濛是晚辈,自该主动拜访两位。”

易麒麟笑了笑,也不多说客套话,正色道:“走罢,去里边细聊。”

端木敬徐徐讲着都城发生之事,端木玉只是缓缓点着头,并不插话问询。

待他讲到暂未觅到机会对夏承漪下手便匆匆回来时,端木玉总算说话了:“我们上次能轻易得手,是有内应和出其不意。现下,夏承炫可就这么一个妹妹了,她的护卫定然比先前的颌王府还要周全些,你一时无机可乘那是正常的很。既留了人在那边,你再留下也没甚么必要了。”

端木敬还是脸露失望之色,继续言道:“夏承炫遣夏承灿将白衣军的驻地往庇南迁了,看来穆将军的动作让他们担心了。”

“那是自然。”端木玉笑道,“换谁都会坐不住的。夏承焕呢?小皇帝就没有让他做些甚么?”

“今年大华境内风调雨顺,普遍丰收,预计增收两至三成。但夏承炫登基时曾昭告天下,冬收减半,是以户部收上去的粮食竟比往年还少了三四成。夏承焕受命筹集军粮,三日前便去了浮阳郡,想来是向民间粮商购米去了。”端木敬恭声报道。

“呵呵,大华的三王的三个儿子倒真有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味道。”端木玉笑道,“冼马那边的人呢?”

“已经全部打点好了,也拿住了他们的把柄。相信,他们应当知道回去后该做些甚么。”端木敬一脸敬服道,“皇上远见之明,属下等望尘莫及。”

端木玉轻轻点了头,继续问道:“真武观那边呢?”

“回皇上,那个叫青玄的老道士一直未回观门,不知去向。”端木敬皱眉回道,“属下多番打探,犹未能再找到任何青玄的蛛丝马迹。”

端木玉低着头,也不知道是甚么表情。

“不过,属下却打探出,与我们同行的梅公子竟是青玄的嫡传弟子!”端木敬沉声报道。

此前,端木玉只知道安咸盐运政司府上常年驻了一支神哨营小队和一群真武观的老少道士,还道是永华帝担心梅思源安危,才派两队精锐驻扎在府上,护他一家周全,还从未想过,梅远尘竟是真武观的弟子。

“梅远尘竟是青玄的徒弟”端木玉紧紧握着拳,冷声念道。

雪鸷马虽背负着徐簌野和一个少年,脚下速度却并未慢下几分,行了不过五六里,便见一粗陋的牛车正对向行来。

“那是我阿爹!我阿爹来找我了!”褴衣少年见了老牛车,忍不住大哭起来。

第三三六章 出笼之鸟是凤凰

上月,都城接连下了大半月的雪,前几日才刚融化。

雪一融化,夏承漪便央着哥哥放自己出府,梅远尘离开的这些天,她实在困闷的很。

长公主府虽是夏承漪的私邸,却内外布防着神哨营的精锐,没有皇帝的命令,是绝不会让她府门半步的。

虽说是夏承炫对妹妹的保护,又何尝不是一种禁锢?

“漪漪,你就是一只凤凰。外头想抓凤凰、害凤凰的人太多,只有把你圈起来,他们才害不了你。”想起哥哥的话,夏承漪不禁又暖又痛。

暖的是,父王、娘亲虽然都不在了,至少还有哥哥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自己。

痛的是,一家人在一起无忧无虑的生活再也不可能回来,自己的余生只怕都得在这种严密的监护下度过。

“原以为在王府做郡主已经是笼中之鸟,困缸之鱼,哪曾想,便是那样的生活已是再不可能了。”

听褚忠说妹妹已两日不曾进食,夏承炫早朝后便直往长公主府赶了过来。

“哥哥,我想出去!”

他一进门,夏承漪便哀声央求。

最终,他没能拗过妹妹,还是放她出府了。

然,安防之事却半点不敢松口:所去只得是内城八街,随行必须有长公主府的五大高手和一只神哨营小队贴身跟着。

有颌王府和芮家的前车之鉴,夏承漪自也明白哥哥的苦心,领着百余精锐护卫浩浩荡荡地出了府门。

一路上,街边的小吃档飘出蒸腾的白汽,各种各样的香味扑鼻而来,夏承漪却全无食欲。

果然,“无心则无欲”,古人诚不相欺。

“到现在,我都不清楚,怎的哥哥突然便成了大华的皇帝!父王不在了,颌王府本来已是明日黄花,实不知哥哥使了甚么化神之技,竟能倒转乾坤,点危卵成金石!”

“只是,哥哥虽做了皇帝,却不见他有半分喜意,筱灵几次来这里也总说他忧患多、趣乐无,忙得几乎于废寝忘食。早知这般,又何必去争这个皇位?现如今,不仅哥哥被国事、皇宫困锁着不得自由,便是我,也要处处受掣。适才哥哥来看我,虽竭力装作欢快的样子,笑得却实在太过勉强,想来他最近也有诸多烦心事。”

“自从醒后,远尘哥哥也似换了一个人。他心里有话,总不愿对我讲。我知道,梅府的仇压在他心里太沉太沉了,若不得报,只怕他这一生都不得快活。我和哥哥有心帮他,却也不知从何处使力。”

“他重伤未愈却强行出府,虽说是要去看一下两个宝宝,只怕也想要趁着这个时机去江湖上打探仇人的消息。哥哥和真武观派去暗里保护他们的人一路上挡住了十几次贼人的袭击,看来想害他的坏人来头大的很,甚至不怕朝廷,不怕哥哥!卢剑星好些天没有来报远尘哥哥的动向了,也不知现下他们去了哪?”

“云姐姐对梅家恩情深重,这一次若不是她,只怕远尘哥哥也活不了。原本原本我是不该提防她的。只是,她与远尘哥哥一路作伴,远行两三千里,也不知会不会生出甚么事端来。呵呵我怎还嫉妒这个作甚!”

夏承漪骑在马上,一路胡思乱想着。

“公主,泥人王。”紫藤驱马靠近了些,轻声唤道。

她知道“泥人王”于夏承漪有着特殊的意义,在府上每日倒有两三个时辰是对着泥偶发呆的,既经过此地,便出声叫了出来。

“啊?甚么啊?”夏承漪正思虑着,紫藤这冷不防冒出的一句话,她丝毫没有听见。

紫藤伸了伸舌头,笑道:“公主,旁边就是‘泥人王’的铺面,你要不要进去瞧一瞧?”

她嘴里说着,一边伸出手指了指右前方的“泥人王”招牌。

夏承漪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驱马赶到了“老地方”,一时心生感概。

“公主,要去么?”见她好半天也不开口,紫藤笑着问道。

她是夏承漪的贴身丫鬟,比起府上其他的人,她倒要胆大得多。许是打小陪在夏承漪身边的缘故,她也沾染了一些主人家的刁蛮劲,不仅在其他丫鬟、小厮面前一副“恶奴”的做派,便是在夏承漪身边,也向来不怎的顾忌礼制规矩。

也因着她的随性,府上百十个丫鬟中,夏承漪最是喜欢她,虽知她日常有些跋扈却鲜少斥责、约束,心里倒有几分把她当了妹妹。

夏牧朝夫妇已逝,府上能当得亲人的,也就剩褚忠了。除了褚忠,她便与紫藤最为亲近。

“进去看看罢。”

“如此,好极了!”

听易麒麟说严沁河愿与御风镖局、素心宫合力角逐武林盟主之位,云晓濛忍不住拍案笑道,“如此,事成可期。有易前辈、严前辈两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大家执掌武林盟,相信江湖上各大门派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过了!”

“唉,云宫主想岔了。”严沁河呵呵笑道,“我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江湖上的事实在不想多顾。也就是易兄对我说的那些事让我放心不下,要说任副盟主,呵呵,严家子孙在朝为官者不在少,我实在不宜介入武林盟过深。云宫主年少高手,素心宫又是百年大派,由你辅助易兄最为合适。”

严家本就不是纯粹的江湖门派,云晓濛见严沁河言辞恳切,倒不是虚与委蛇,也就不做推迟,笑道:“我做副盟主也比张遂光、徐啸衣他们要好。”

易麒麟见她脸色有异似乎颇有所指,乃轻声问:“云宫主是不是查到些甚么?”

云晓濛凝神听了听四方,并未察觉左近有人,乃正色回道:“梅大人一家惨遭灭门之时,素心宫的人便落脚在安咸盐运政司府附近。他们去锦州驻地军营搬来救兵后,在路上遇着了九殿的阻截。”

事态严重,饶是她也不敢把话说死,毕竟,素心宫的人并未亲眼看见九殿的人屠戮梅府。

“甚么?果真是他!”易麒麟挑了挑花白的眉毛,低声喝道。

他虽也怀疑过张遂光,却并未找到证据。这会儿经云晓濛说出来,他的心里仍是怒气汹涌,几难自抑。

严沁河听完也是紧锁双眉,沉吟了一会儿乃正色谓云晓濛道:“云宫主,此事非同小可,素心宫可有明证?不如呈报给朝廷处置。”

九殿的殿主是张遂光,此事已慢慢在江湖上传开了。

然,张遂光可不仅是九殿的殿主,他还是盐帮的帮助。

盐帮乃是天下第一大帮,论实力,便是徐家也略有不及。九殿加上盐帮,无疑是武林中的最大势力,便是御风镖局、素心宫、严家合在一起也不是对手。

何况,严沁河自不愿意将严家置于这等凶险无比的仇怨当中。

在他看来,梅思源是一品大员,梅府数百人被屠戮,朝廷得知了这等密报,绝没有束手旁观的道理。

“严前辈,这等事,张遂光怎可能落下把柄。”云晓濛轻声叹道,“他们并未使惯用的幽冥鬼手、勾魂索和龙骨钺,素心宫原想着从刀兵入手去查,没想到,整个锦州城的铁匠师傅被杀了个精光。”

易、严二人对视一眼,皆露出了显见的担忧。他们均非恋权之人,此番站出来争夺武林盟主之位,便是担心张遂光、徐啸衣的野心过大,武林盟沦为他们手里的杀人利器。而从云晓濛的话看,至少可以佐证张遂光的野心绝对远不止于江湖。

“江湖绝不能与朝廷为敌,否则,免不了一番腥风血雨。”严沁河郑声谓易、云二人道,“此次武林会盟,我们说甚么也要阻止张遂光染指盟主之位!”

走进“泥人王”,掌堂的是个穿着麻衣的中年汉子。

见有贵客临门,掌堂汉子急忙迎了上来,躬身道:“尊客请进!尊客请进!”

夏承漪出门,身后便一直有百余骑尾随,这会儿她在这铺面前下了马,这百余人便将这左近为了个密不透风。

掌堂汉子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又惊又怕,一时手脚有些打颤了。

“掌堂,莫要惊怕,我便是来看看你们的泥人。”夏承漪行进铺子里,轻声谓那汉子道,“我记得原先的掌堂是个老妇人,今日怎换了你?”

她来过此间四次,每次来,掌堂处守着的都是泥人王的婆娘,今日没见着她,心下有些诧异,便问了出来。

从这话里,掌堂汉子听出眼前的女子竟是铺子里的熟客,一时眼泪絮絮流下,轻声哽咽道:“劳烦尊客观念家母,只是她老人家已故去旬余了,小的这一身孝衣便是”

“掌堂的老大娘竟也故去了。前次来时,她还身子矍铄,精神抖擞,这才过去多久”夏承漪心下一沉,情绪更低落了。

既见不着“故人”,夏承漪也就没有了在铺子里待的兴致,嘱紫藤将此间泥人全部买了下来后,她便轻移莲步行了出去。

常来。她一出“泥人王”便看到了常来客栈的牌匾。

第三三七章 恨无双翅与君飞(一)

一盘竹丝鸡、一盘炖牛筋,一个窄口酒杯、一壶老米酒,与前次来并无二致,夏承漪还是要了那四样。

紫藤见跑堂伙计拿上来的竹筷子有些霉黑,斥骂了几句,让他去取来了新筷。

“公主,你好歹吃一些罢!”小姑娘见夏承漪托着下巴痴痴望着楼下的“泥人王”,忍不住劝道,“这才两个菜,哪里够吃呢!要不再点几个罢?”

起早出门到现在,她也还不曾吃过东西呢,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响。

夏承漪看她古灵精怪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嗔骂道:“死丫头,自己饿了叫吃的便是,撺掇我做甚么?难不成你陪我出来,还要你饿着了肚子么?”

又想起前次在这常来客栈,两人厮斗,一个莽汉子的长剑挣脱了手朝自己飞来,是诸犍及时出手打掉了那柄剑的。如今,她坐的仍是之前那桌,护在身边的却是庆忌、穷奇、华方五人,忍不住叹道:“前次在这里,便是诸犍师父和浑敦师父救了我一命,才数月而已,他们却都已不在了。”

言毕,眼泪又絮絮落下。

所谓物是人非,她虽年少不过十七岁,却已深有体会。

跑堂伙计拿来了新竹筷,夏承漪又嘱他开了二十席,让随从护卫一同饮食。

“公主,你的筷子好香呐!”紫藤坐在她对面都闻到了一股类似檀香的味道。

然,夏承漪手里拿的却分明是一双竹筷。

竹筷乃是竹子所制,最多也只有些清香,何来檀香?又怎会这般浓郁?

庆忌闻声急忙行了过来,从夏承漪手中接过竹筷放在鼻口嗅了嗅。

无毒,除了有股子檀香外,倒未发现甚么异常。

“庆忌师傅,你多虑了。”夏承漪笑谓庆忌道,“我出府和来此间都是临时起意,自己尚且未想过,旁的人便更不知道了。谁有那么大本事能提前备好毒物来害我?”

在夏承炫未到长公主府前,没人知晓夏承漪今日会出门,更无人知晓她会来这条街、这家酒楼,要说有人提前在此间设局,的确有些草木皆兵了。

庆忌取来热茶将竹筷洗了一遍,再还给了夏承漪,笑着回道:“小心着些总是没错的。”

一辆马轿中,云晓漾、梅远尘低声聊着。

“一会儿到徐家,我便要去找师姐了。”云晓漾低着头,轻轻叹道,“你也要去找你师兄他们罢?”

昨夜,徐簌功已告诉过二人,素心宫和真武观几日前便到徐家,云晓濛、湛明等人悉数来了若州。

梅远尘点了点头,笑着回道:“是了。没想到,真武观也会来参加这武林会盟,之前湛明师兄可没对我说起过。”

见云晓漾脸上挂着浓浓的愁绪,他伸手握住她一双柔荑,轻声道:“好姐姐,武林会盟之后我便与你同去天心洲。没有见过新月和长生,我总是不放心的。”

云晓漾听了他的话,抿嘴笑了笑,又皱眉问道:“你去天心洲就只为看那两个宝宝么?”

见佳人黛眉微蹙,嘴角含嗔,梅远尘始知自己说错了话,忙道:“自然不是。我我也实在舍你不得。”

父母、亲故尽丧,对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而言无异于是灭顶之灾。若不是云晓漾每日给他行针导气,便是长生功有自佑之能,梅远尘也难以活命至今日。

万念俱灰之际,有那么一位绝美女子在旁悉心照料,二人一路独处,同舟共济,又屡次生死相依,渐生情愫亦是情理之中的事。

当然,情理之外嘛,自也少不了修习长生功伴生的邪欲相助。若无欲念驱使,便是给梅远尘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亵渎恩人。

“我也实在舍你不得。”虽只简简单单一句,却听得云晓漾神情微醉。

梅远尘轻轻靠过去搂住她香肩,轻声道:“云姐姐,我师兄他们来此间,只怕也是为了武林盟主之位。我有些担心,武校场上真武观和素心宫、御风镖局要厮拼。”

他是真武观的嫡传弟子,于情于理自该站在师门一边。

然,云晓漾却是素心宫济世堂的堂主,是素心宫中仅次于宫主云晓濛的位尊之人。他二人虽未行**,却已生死相许,自不愿两派武校场上敌对。

且御风镖局于梅家素来关系甚笃,易麒麟、易布衣和易倾心待自己也是一片赤心,梅远尘又何敢相负?

念及此,他又突然有些不想去徐家了。

“我在长公主府待了三个多月,皇上和公主待我皆以上宾之礼,按理说,素心宫与朝廷也算交好。御风镖局这些年明里暗里给朝廷做了不少事,皇上不可能不知道的。真武观乃是国观,你师兄来若州,想必是得了皇上的授意。”云晓漾轻声言道,“依我看,他们是皇上派来相助御风镖局和素心宫的。”

她是素心宫的堂主,虽少理事,却并非不知事,数言之间便将局势剖析得清清楚楚。听她这般说道,梅远尘也觉得甚为有理,心也就放下了大半,另一半心却仍吊着,轻声叹道:“只是,看这样子几日后的武校,各方都势在必得。唉,徐公子于我们也甚有恩情,真不希望师门跟他敌对。”

“走一步,看一步罢。”云晓漾柔声劝道,“便是果真对敌,以徐公子的睿智,自然理会得。”

夏承漪和紫藤就着一张小膳桌,其上摆了六道热菜。

竹丝鸡和炖牛筋是夏承漪要的,后面的四个菜却是紫藤擅作主张找跑堂伙计加的。见夏承漪动了碗筷,她便老实不客气地吃喝了起来。

市井间的烧菜虽不及公主府那般精致,却也喷香可口,紫藤吃得竟顾不得夏承漪了。

“嗯,公主,你也多吃点啊!这个冬笋炒腊肉可香了,府上的厨子可做不来哩!”紫藤的嘴里塞着满满的肉菜,齿缝间不清不楚地说着。

这两日夏承漪没进食,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加起来吃的也没有一顿多,早就饿极了,这会儿便是吃些寻常的菜品,只怕也能大快朵颐了。

看着紫藤吃得这般畅快,夏承漪却食不知味,心思已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

第三三八章 恨无双翅与君飞(二)

只恐苍天不遂人,君子虽有情,伤人更比无情深。

江湖千山隔万里,伊人不知处,恨无双翅与君飞。

紫藤见夏承漪一手撑首,一手执筷,黛眉微蹙、双目含嗔带怨,全然一副痴情女儿忘我的形容,实在不忍心打搅,饱餐之后便老实在她对座坐着。

白日梦如酒,专醉人中痴。

夏承漪喝了两杯米酒,双颊之上渐生红晕,一时,心思竟澎湃如潮。

“时光不复,人死难再。纵使我再想留住父王和娘亲,再想留住颌王府,却终究办不到。父王、娘亲、梼杌师傅、卢叔叔、周叔叔他们已经入土,再不可能活过来了。长公主府虽然便是之前的颌王府,却再也无法变回真正的颌王府这偌大的府邸,一楼一苑、一墙一瓦、一草一木皆和往日无二,却没有了故人,我孤孤单单守着这里,又有甚么趣味?”

“远尘哥哥深仇未报,是绝不肯与我在府中厮守的。即便我强求他留在都城陪我,只怕他这一生也不会快活。且为人子者,身负如此血仇,实在不可不报。远尘哥哥是个至诚至孝之人,让他弃仇不报,我怎开得了口!”

“远尘哥哥嘴里虽没说过,但看得出来他是有些不信,参与安咸盐政司府灭门案的只有赟王府的人。内伤那么重,才刚下得了床,他便急着要出去,绝不至于只想去蒯州看那两个娃子。连我都看得出他有许多话憋在心里,哥哥又怎看不出来?原本他俩是最亲近的,远尘哥哥既怀疑尚有其他的凶手,哥哥为甚么不愿意动用朝廷的人去彻查一番呢?梅叔叔本就是大华肱骨之臣,朝廷慎重些断案,将缘由理清亦是理所应当?何况哥哥已是皇帝,就当是帮一下远尘哥哥也没甚么打紧的,怎我跟他提过这么多次,他总也不允?唉,经此一事,他与远尘哥哥似乎也再不如以往那般亲密无间了。难不成,皇帝就注定要做孤家寡人?”

“都说深情不如久伴,倘使不能陪在身边,日子一久,甚么情也淡了。远尘哥哥既不能留在此间陪我,我可以去找他啊!”

突然有了这个想法,夏承漪的心思又活泛了开来,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极了夜空中的星辰。

“公主,你还吃不吃?我让小厮再上几个热菜。”紫藤笑眯眯问着。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虽是为臣之道,又何尝不是为奴之道?

紫藤见夏承漪愁容过后脸上终于露出笑意,实是由衷而喜。

“我瞧你没吃多少,再让店家做几个好菜罢。”

夏承漪瞪了她一眼,轻斥道:“看你人小,怎这般能吃?剽大的汉子也比不过你!六盘肉菜都快被你吃光了,你那肚子怎装得下?不吃了,回府罢。”

近些日子,夏承漪沉沉郁郁的,整日都无精打采,哪有心思去约束紫藤?适才脑海中冒出了离府出走的念头,倏然觉得整个人轻松了许多,讲起话来也待着了些先前的泼辣劲。

“我都饿了好久呢。”紫藤吐了吐舌,轻声嘀咕了一句。

公主府和神哨营的护卫用完膳便候在了一边,夏承漪说要回去他们也已听到,数息之间便传了下去,开出了一条路来。

百余骑前护后拥,将夏承漪一路送了回去。

常来酒楼不是甚么大食肆,这会儿也过了用膳的时点,酒楼中已没有了客人。

一个红脸矮个汉子和一个酒糟鼻老头缓缓从庖厨中行了出来,对视一眼,阴恻恻地笑了。

回去路上,夏承漪心有所系驱马自然便快了,行了约莫一刻钟,一行人便回了长公主府。

“公主!”庆忌突然大叫道。

原来,马还未站定,夏承漪便直直倒了下去。好在庆忌离她不过丈余,一个斜身跃,及时接住了她。

华方、应声、穷奇等人也已看到此间异常,急忙围了过来。

夏承漪只觉自己适才眼前一黑,突然浑身便没了气力,再睁开眼时,已被紫藤扶在肩上。

“我没事,就是突然有些昏,手脚没了力气罢,不碍事的。”她轻轻晃了晃头,站直了身体,笑谓众人道。

庆忌和饕餮已分别给她把过脉,均未发现异常,脸上虽仍有些忧色,心下倒并不是十分担心。

“我一会儿去把郑太医唤来,他说没事我们才放心。”华方正色回道。

说完,径直朝外院行去。

夏承漪却半点没有将适才的事放在心思,拉着紫藤的手,笑呵呵地朝主居行去。

紫藤好久没见她这般欢快,被拖拉着竟也满心喜意,两人一路嬉笑着行到了瑞庭苑。

夏承炫登基后年后是瑞临,而夏承漪的封号便是瑞庭长公主。

“紫藤,你有多少私房钱?”才进了闺阁,夏承漪便贼兮兮地问。

梅远尘离开后,夏承炫便绝了夏承漪的银钱,直接由内务府供给一应物需,怕的便是她在府上耐不住,带着银钱逃出去。

作为兄长,他对自己唯一的这个妹妹还是甚为了解的。

江湖何其凶险,就算是他有万千护卫随身,也不敢轻易涉足,何况是无所倚仗的夏承漪。

听完那话,紫藤下意识地攘了攘腰间,轻声回道:“公主,我的月钱不过四两银子,我在府上也不过六七年,能有能有多少银钱啊!”

夏承漪叉着腰,怒目瞪着她,大声叱骂道:“你个死丫头,竟是这般财迷心窍!我问你有多少私房钱,你跟我打甚么马虎眼?上月初十,哥哥赏了你十两黄金,你以为我不知么?哥哥登基之后,我也送了一箱的财宝给你做封赏。哼,那原是哥哥给我的,以他的脾性,怎可能小气,少说几千两总是有的。我都没开口问你借,便在那里装穷酸,真是恶奴坏胚子!臭扒皮!”

紫藤羞得低下脑袋,不敢接话了。

“你在府上甚么都不缺,要那么多银钱作甚?”夏承漪气不过,又指着他脑门问道。

她向来待紫藤宽厚,哪里想她竟这般抠搜。

其实倒不是紫藤小气,而是夏承炫早把府上佣仆的月钱统一管束了起来,她能用的,也只有账册外的私钱。

“公主,小婢不敢瞒你。我的月钱和赏钱都教内务府收走了,手里的银钱不过两百多两罢,你这点儿小钱,你哪里瞧得上?”紫藤轻声解释着,“何况,我还要留着做嫁妆呢。”

夏承漪本来已原谅了她大半,探首间却见她抿着嘴在偷笑,怒意顿生,指着她额发骂道:“亏我把你当妹妹,想不到你这般做坏!哼,你想嫁人?想得美,我要把你送进皇宫,去伺候祖奶奶!”

紫藤听了这话可吓得不轻,忙抬起头软语央求道:“公主,我知道你是想去找梅公子。我哪里是疼惜钱,我是担心你路上遇着了凶险!倘使你决意要逃出府去,我我自然会舍身助你。但你得答应我,东窗事发后,你说甚么也得护住我,保我这条小命啊!”

夏承漪歪眼看了看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昂着头道了句“成交”。

第三三九章 恨无双翅与君飞(三)

华灯初上,月冷如霜,瑞庭苑被黄白之光照得晶莹剔透,宛若黑暗中的一颗明珠。

挥退了侍婢后,夏承漪坐到了书案前,挑亮了灯,研好了墨,摊开了纸,提起了笔。

梅远尘不在府上的日子,她已经养成了寝前写一封信的习惯。

适才,她已让紫藤左右倒腾出了六百多俩银钱,亦从父王生前的书房中找来了大华的牛皮地图,选定了往蒯州的路线。

诸事备妥,心情自然好甚,匆匆吃了晚膳便回了房,实在是耐不住一腔喜悦——

遠塵哥哥:

你離去已十六日,不知此刻到了蒯州沒有?

身上的傷好些了么?可還疼得緊?

你行事艱難,些須事事聽從雲姐姐安排才好。

臨近年關,風雪更頻了,你出門時帶的襖子太單薄,記得找個市集置辦些裝服什物。

倘使你到了蒯州,那便甚麼都好了,兩個小寶寶可還康健?

今日哥哥又來看我了,還放我出去玩了半日。

我去了泥人王,之後又去了對面的常來酒樓。

膳桌上,紫藤給我出了個主意,我覺得挺好的。

那個小妮子對我說,叫我去蒯州找你呢!

呵呵,哥哥把府上的銀錢都收了回去,好在紫藤、百合她們幾個小丫頭還有些私儲的銀錢,我都借了過來做盤纏。

可說好了,我這幾日便設法喬裝出去,僱個馬車,一路去蒯州。

到了蒯州,你可不許生氣,不許對我板著臉!

你不知這些日子,我在府中有多無趣、多煩悶,我不要和你再分開這麼久了。

放心,我道蒯州看過你后便會回來的,絕不會耽擱你辦想辦的事。只是近些日子,我神思不寧,心緒難定,總想見你一面才踏實。

先前你在錦州之時,我便數次想去那裡尋你,卻終究下不定決心。這一次,我甚麼也不管了,甚麼也不顧了,只想早些見到你!

遠塵哥哥,若不是中間生出這許多事,我們早已禮成夫妻,形影不離。你傷得那般重,若不能親眼見你,我的心裏總像壓著沉石,既不得暢快,亦難以安寢。

你雖見不到這信,我卻仍忍不住要訴于你聽,望你我心意相通,君知妾意。

漪漪留筆。

笔迹干了,夏承漪始从书案上取来一个信笺,将信张折好,轻轻装好,再用蜡滴封口。

书案的左侧有一尺余见方的檀奁,向来是她存放珍物的不二之选。

夏承漪又提笔在信封正面写上了“四十九”后,拉开了奁屉,将信封小心翼翼压在了一摞书信上,再缓缓收了起来。

“远尘哥哥,你的伤我要来蒯州找你了!”

江湖千山隔万里,恨无双翅与君飞。

徐簌功与梅远尘说过,到了若州内城后他送端木玉去另一处,而徐九则送梅远尘、云晓漾两人径直进了徐家。

“好姐姐,你你晚些再去找你师姐她们,好么?”二人刚在徐家东苑的一进小院中落脚,梅远尘便拉住了云晓漾的手,柔声央求道。

云晓漾把脸别到一边,轻轻点了点头。

“小师叔!小师叔!”梅、云二人正在院中搂抱着,止濂便在外大叫了起来。

大户之家有客到了是会有管事造册登记的。止濂是真武观此行的外联之人,打探消息甚么的,自是最在行了,这不,梅远尘前脚刚落定,他便从管事那里问到了住处,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

“是止濂么?”梅远尘苦笑着放开了云晓漾,正声应道。

“师叔,是我呢!”答话间,他已进了小院,“咦,这位是?”

他虽经常下虢山,却并未见过云晓漾吗,是以并不认得。这会儿见她与师叔一起落脚在这进院子里,心里不免胡乱想着。

梅远尘笑着答道:“这位是素心宫济世堂的云堂主,一直替我行针疗伤。”

他身负重伤的消息,真武观中已几乎人人知晓,止濂听了这番说道,也就了然了,忙向云晓漾躬身执礼道:“多谢云宫主替我师叔疗伤,真武观感激不尽!”

不待她回话,忙又对梅远尘说:“呀,我竟忘了,我马上去告诉师父和众位师叔伯!”

言毕,滋溜一声跑没了影。

“你们真武观的道士比我们素心宫的门人可活泛得多呢!”云晓漾看着院门处,笑着叹道。

此时已过午膳之时,云晓濛与易倾心正在御风镖局歇下的院子里散着步。

自前次一起离开都城后,二人还是初次见面。

“云姐姐,听说他受了很重的内伤,你们素心宫的一位堂主正在给他疗伤,是么?”易倾心一边走着,一边侧首来问。

御风镖局的消息可比素心宫要灵通得多,然,此事毕竟有一位事主是素心宫的人,她想,云晓濛或许知道得多些。

自梅家灭门惨案发生,她便一直担心梅远尘受不了,这四个多月来,心里总是怏怏的,做甚么也提不起精神。偏偏镖局里一直没有传来都城的消息,她也只得一直干着急。

上月下旬,听说爷爷要带人来若州,她便死活求着跟了过来。原是想着出来后趁机打探他的消息,却刚好听说梅远尘已离开都城,或许便是奔着若州来了,她便老实跟在了御风镖局一行人中。

没想到,没见着那意中人,却先见了云晓濛。

“给他疗伤的是我师妹。我师妹的金针术天下少有,想来倾心,你莫要过于担心,他的伤定然可以痊愈。”云晓濛从不诓人,只得侧面安慰她。

易倾心听完一凛,双眼登时湿润了,轻声问道:“他的伤,是不是很重很重?”

云晓濛缓缓点了点头,回道:“听门人来报,梅公子真气逆散致使八条经络损坏,昏迷了两月。不过,最近的一次信报上说了,他已经醒了过来,开始内服汤药了,你还是放宽着些心。晓漾师妹的医术颇得我师父师祖真传,想来能治好他的伤。”

她是一宫之主,言语间的分寸自比常人更拿捏的准一些,是以不敢把话说死。

二人正聊着,易布衣追了上来。

向云晓濛行过礼,问过好后乃谓妹妹道:“倾心,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甚么好消息?”易倾心歪着头问道,“对你来说或许是好消息,对我却不一定呢!”

易布衣哈哈笑了几声,摇头道:“那算了,我便不说了。”

看到了哥哥脸上露出了戏虐的形容,易倾心若有所想,忙问道:“甚么好消息?哥哥,你倒是快些告诉我啊!”

“他来了。”易布衣匀了匀气息,正色回道,“远尘刚刚也到了徐家。”

第三四〇章 隐在暗处难提防

距武林会盟之期只剩四日,各大门派都要准备着校场比武,是以皆提前数日赶来了若州,以便就近歇息,养精蓄锐。

几大高手之间先前交手并不多,谁都没有一战而胜的把握,大家皆不愿在临阵状态上吃了亏。

此次武林会盟与以往大有不同,无论是参与的门派势力、高手数量还是在江湖上的影响,均是史无前例的,声势比之往昔不知道要大多少!

甚至朝廷也深入其中,不仅大肆封赏十二位武林盟执事和两位正副盟主,还拿出了不菲的资财用作武林盟的日需,这在往届是绝不敢想的。

且此次参与角逐武林盟主、副盟主的门派中,似乎势均力敌,至少三、四方都自认颇有胜机。

依着这般形势,他们少不得要在武校场上展开一番殊死之战了。

近百年,武林盟主都是几大门派和江湖德高之士共同推举出来的,鲜少会有人站出来争。然这一次,御风镖局、素心宫、若州徐家、盐帮、流浊寺、苦禅寺,甚至很少在江湖上走动的凌烟阁、宣州严家和真武观都明里暗里活动了起来,显然皆已参与了盟主、副盟主之位的角逐。

“呵呵,有两位道兄从旁掠阵,徐家、盐帮要登顶武林盟也绝非易事!”得知真武观的来意后,严沁河忍不住笑了起来。

湛明摇头苦笑道:“严掌门谬赞了,真武观实在受之有愧。”

他看向二人,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顿了一会儿乃道:“倘使家师在此间,那自然甚么事也没有,无论徐家还是盐帮,皆不足为虑,只是他老人家不知云游去了何处,到此时犹未见到人影。而眼下真武观中论武功,以湛为师弟、湛乾师兄及贫道略高。湛乾师兄年届七十,且一直有阴伤,无论对上徐家的徐簌野还是徐啸石,只怕胜机都不大。而我和湛为师弟虽可硬拼一下徐啸钰、徐啸依,却也并无必胜的把握。至于盐帮,除了张遂光和施隐衡,没有其他的顶级高手,我料张遂光肯定会找个帮外之人结盟出战。如此,要在三局中赢下两局,便必须赢下那个帮外之人及张遂光和施隐衡中的一个。张、施的身手,想来两位当清楚,以我师兄弟二人,自问也没有必胜其中一人的把握。”

易麒麟点了点头,沉声叹道:“盐帮已和凌烟阁结盟了,武青松会替盐帮出战其中一场。”

“武青松?竟是他?”湛为轻呼道,“这个武大先生不仅脾气暴躁,武功也厉害的紧,八年前我到磐州才一味少见的药草,未给凌烟阁招呼过便上了磐山,那老儿知道了不由分说便要和我动手,呵呵,他那驱尘掌和拈叶指的确精妙绝伦,我也是险些不敌。”

“湛为道兄竟跟他交过手?”严沁河轻声问道,“不知”

他自然是想问湛为,若再次对上武青松,胜算几何,却终究不好直问出口。

“哈哈,那老儿武功虽好,我倒也不惧他,必胜自不敢说,六成胜算总是有的。”湛为笑着回道。

湛明点了点头,正色道:“原来是你的老对手,这倒是个先机。若如此,正好由你去对武青松,我便去拼张遂光罢!”

江湖上人只知道张遂光武功极高,却没几个和他交过手,对于这场必争之战,湛明心里也没底。

“徐啸钰、徐啸依、张遂光、施隐衡四人皆是一等一的高手,我们也只能一场一场硬拼了。”湛明沉声道,“皇命在身,你我必竭力组织徐家河盐帮,说不得,只能以死相搏了!”

易麒麟、严沁河皆感受到了他的决然,不禁肃然起敬。

“师父,小师叔来了!”

止濂小跑着赶回了真武观落脚的“神阙”,一路大叫着。

湛明、湛为对视一眼,脸上皆露出了浓浓的喜意。

“呵呵,梅家这娃子来了。”易麒麟乐呵呵地对严沁河言道,“此子武功,当不在徐簌野之下。”

严沁河一惊,惊呼了一声“哦?”

二人对答间,止濂便行了进来,见别派两位长者在,忙行礼道:“易掌门、严掌门好!”

礼毕再向湛明、湛为行礼报道:“师父、师叔,我小师叔刚刚也到徐家了,便歇脚在东苑的‘门庭’。”

他好像突然想起一事,又道:“哦,对了,他同行还有一位蒙面白衣女子,说是给小师叔疗伤的素心宫济世堂堂主。”

“易兄、严兄,我和湛为要去看一看小师弟,你们要不要同往?”湛明从座上起身,笑谓二人道。

易麒麟也站了起来,回道:“严兄,一起去看看他罢,也不知他伤好些了没。”

言毕,四人跟在止濂身后,快步往梅远尘、云晓漾落脚的“门庭”行去。

五人走后,“神阙”外的廊道中一名灰衣男子急急忙忙跑开了。

“你可瞧仔细了?”张遂光一手按着酒坛口沿,一手抚膝,紧盯着眼前的灰衣汉子冷声问道。

灰衣汉子只觉得后脑勺有股凉意,忙回着:“是,帮主。小的亲眼见他们朝东苑行去了。”

“四人都去了?”张遂光又问。

“回帮主,小的瞧得真切,他们一行有五人,除了带路的小道士,其余四人分别是易麒麟、严沁河、湛明和湛为,绝不会错的。”

张遂光提起酒坛,咕噜咕噜灌了一口酒,笑道:“下去罢。”

“恨红尘,你以为真武观当真能护你周全么?自你叛变九殿便注定了非死不可!”灰衣汉子走后,张遂光看着院外,轻笑道。

他要杀恨红尘自不是只因她叛逃九殿,更大的缘由是,她知道安咸盐运政司府的灭门惨案,真正的凶手——是九殿。

如此大的把柄被她握着,张遂光怎可能允她活着,何况她此刻正在若州。

倘使他最终击败诸强问鼎武林盟,她却不合时宜地说出了此事,那他岂不是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张遂光一口将酒坛中的余酒喝完,将酒坛放在茶案上,欺身一跃,消失在了院落门前。

第三四一章 闯神阙功败垂成

真武观中并无女弟子,恨红尘原是不想住进“神阙”的。

她虽是江湖女子,却也向来守着礼之大防。

正当她拖着伤准备离开徐家之时,恰好碰见了李学辞,只得又悄悄折回了“神阙”。

李学辞是盐帮长老,更是张遂光的心腹之一。他既到了徐家,张遂光即便没来,也必定很快就会到。

“生肌散”不愧是真武观的外伤圣药。恨红尘的肩胛和小腿多处受伤,所幸创口并不算深,敷过药膏后才一日便结了痂。

自离开锦州,她没有一天不是活在悔恨中,那夜刺出的那刀注定要在她的心头留下一道疤痕。

“她是我的姐姐”

“她本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我我竟亲手杀了她!杀了她婆家那么那么多人”

每每想到这里,她的心便如被万刃割过,痛得难以言喻。她自小便被当成搪手来养的,除了对授自己武功、教自己识字的菩提心,她对谁都没有感情。

没有感情,心便不会痛,做了甚么也从不后悔。

然,当她由后一刀捅进海棠的后背时,她真的痛了,也后悔了。

皎洁的月光映出了海棠的脸,那张很红尘在镜子里见过很多很多次的脸。

她还记得海棠回过头看到自己时眼中透出的难以置信和难以名状的欣喜,“你你是我妹妹?”

“妹妹妹妹,是你么?”她清楚地记得海棠嘴里涌着血,艰难地说出这句话的样子。

哪里还有甚么错漏?双生者的心有灵犀,血脉深处的亲近感在那刻是那么那么的真实。

那种疼,比幽冥鬼手勾住血肉的痛楚还强烈百倍、千倍。

“我为甚么要扎这一刀?”恨红尘后悔的要死。

每次回想起那一幕,她都恨不得砍掉自己的手!砍掉这双亲手杀了同胞姐姐的手!

“姐姐,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你交代我的事,我就是拼了命不要,也一定替你办成!”

恨红尘急忙仰起头,不敢让泪流出来。

“你果然躲在这里!”小院落里骤然响起了张遂光爽朗的笑声,倒像是多年不见的友人见面后的寒暄。

他的脸上也全然看不出一点敌意,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形容。

“嗡~~~”恨红尘二话不说拔出了她的折花刀。

她自小在九殿长大,自然知道,他的这张笑脸便是世上最可怕的面具,遮住了一颗冰冷且嗜杀的心。

动若流星,去无踪影!

“呼~~~”的一声之后,张遂光已欺身攻到了恨红尘面前,双手化掌为爪,迅速出招。

恨红尘左闪右避,被逼得几乎出不了招。

但教她弃守而攻,哪怕就一招,张遂光便可能在她的短刀伤到他之前,趁机捏碎她的咽喉。

他的双爪一上一下,一进一出攻着恨红尘的腰间和咽喉,如两个幽冥鬼手一般死死追着她那两处要害。

“砰!”

恨红尘避退间,脚还未落定,张遂光便一腿踢了过来,直中她小腹,将她踢出丈余远,整个人狠狠地砸在凳桌上。

“师父!”小院的另一头,一个小道士听到了动静,着急地唤了出来。

他的对面是个满头银发的老道,正闭眼坐在床上打坐,听了那声杂响倏然睁开了眼,快速起身拿起桌案上的剑冲了出去。

张遂光这一脚用上了七八成内力,显然杀机极盛。

恨红尘落地后急忙支起身,却发现两手发颤,几乎撑不起自己的身体,看着他笑意盈盈地走来,只能冷冷地盯着他,左手捏住了暗器,右手握紧了刀柄。

门外的脚步声已经传了过来,张遂光听出来人是个顶尖的高手,不想久耗,俯身如鹰鹞般冲了过去。

此时的恨红尘,就像一只折翼的雀鸟,立在原地,口中溢出来的鲜血滴滴答答地流着

“最后的机会了!”

她突然用力,将左手的鸳鸯菱掷了出去。

八枚鸳鸯菱呈“品”型,朝张遂光飞去,待他两个翻身伸爪抓来时,恨红尘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折花刀回旋丢了过去。

张遂光没想到她会这般果断地放弃手里唯一的武器,只得在半空中临时变招,改爪击为腿攻。

恨红尘竭力站起身,退后了几步,还不及出招抵挡,他的腿到了跟前。

生死瞬间,她急忙侧过身,以臂膀硬接了这一脚。

“啊!”骨骼碎裂和血肉撕扯的剧痛让她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便在这时,银发老道已赶到门口,以鞘为器,掷向了张遂光,紧接着,他整个人横身执剑,不由分说地杀了过去。

“好一个厉害的老道!”张遂光自然看出了湛乾剑招中的玄机,不敢托大,只得先把恨红尘放一边,全神应对。

湛乾乃是真武观湛字辈老道士中排第三的高手,虽已老迈,却并未见老态,数息之间接连使了十几招真武剑法,且剑尖皆注入玄策功内气。张遂光手上并无兵刃,不敢硬接,一时竟有些见绌了,四十几招后便不得已退到了门口。

“这不知名的老道士竟也这般厉害,比之菩提心有胜一筹,真武观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难怪岳父大人说,此次武林会盟,倘使真武观全力出战,其他门派毫无胜机,现下看来,之前的确是我盲目自信了。”张遂光退到门口后,努眼盯着湛乾,脑中闪过许多想法。

见他立在门口再没出手,湛乾也没有主动朝他攻去。适才两人对了一掌,已经各知底细:论武功,自然是张遂光要胜出一筹,然,他要想在湛乾跟前杀了恨红尘也绝非易事,只怕要付出一些代价。

四日后便是武校,他自不愿在这个节骨眼受伤。且这会儿又陆陆续续来了二十几个道士,皆执剑堵在了院门处。

张遂光对着恨红尘和湛乾笑了笑,甩着袖子便朝院外走了。

他鼓动着内劲,行走间自有一股气场,院中老少道士不明细由竟无人阻拦。

第三四二章 不知女子是何人

临离都城前,湛明和湛为都到长公主府看过梅远尘,当时他勉力能行百步而已,脸色枯槁、苍白,便如失血将死之人,与此时的丰神俊朗相比,实有云泥之别。

“师弟,你的伤竟已痊愈?”见梅远尘站在院门处,一脸笑意地迎着自己几人,湛明禁不住问道。

八条经络受损,乃是极重的内伤,便有最好的疗伤之药,无数年的温养亦是极难治好的。

要说痊愈,那更是难上加难之事。

断肢难续,损毁的经络又岂是容易修复的?

两人相隔不过两尺,湛明听得出他的心跳强健有力,且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轻快、灵动的气息,以医理判断,这绝非有恙之兆。

梅远尘笑了笑,执礼回道:“回师兄,我的内伤的确已经痊愈,全赖云姑娘一路为行针导气,否则,我这会儿莫说伤愈了,甚至这条命都未必能保全。”

说完,指了指身旁的云晓漾。

他心里私爱云晓漾,自巴不得把所有的功劳都推到她身上,言语间难免便有些夸张了。

湛明、湛为早就听说过素心宫济世堂堂主云晓漾的“鬼王针”乃是杏林第一绝技,几有起死回生之能,不禁执礼谢道:“多谢云姑娘替我梅师弟疗伤,真武观上下感激不尽。”

云晓漾事先并不知梅远尘会这般说道,一时有些措手不及,又不好多说甚么,只得轻声回了句:“晓漾所为着实有限,主要是梅公子自身底子好,这伤才好得快。”

易麒麟更是江湖上的老人,对白天晴和云晓漾皆早闻名,今日初见亦是大受震动,轻声叹服道:“素心宫医武双修果然底蕴非凡,便是云姑娘这一手金针术,江湖上已无人能及,老朽实在佩服的紧呐!”

御风镖局与素心宫乃是盟友,易麒麟与云晓濛亦是忘年之交,他对云晓漾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亲近之感。

经络之伤向来只可温养,循序而渐求康复,梅远尘八经内径撕裂性命堪虞,然,仅过了数月即痊愈,若非长生功有着匪夷所思的自佑之能,光凭“鬼王针”是绝对办不到的。旁人不知,云晓漾可是清清楚楚。只是,这种事又实在不宜过多解释,她也只得忐忑地受了四人的颂赞。

六人在门口寒暄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有一个年轻道士急急跑了过来,结结巴巴说着:“掌门师伯,不不好了。盐帮帮帮帮主张遂光闯入我们歇息的小院,把把那位姑娘,那位姑娘给打伤了!”

“甚么?”湛明脸色大变,惊问道,“那姑娘伤势如何?”

年轻道士半眯着眼,脸色憋得通红,难过地晃着头,恨声回道:“不不湛乾师伯说说很不很不妙!”

湛明、湛为对视一眼,皆是又惊又怒,又有些为难。

梅远尘几人听了他们的对答,有些云里雾里的,直觉告诉他,似乎有很重要、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姑娘?真武观可没有女弟子她会是谁?

还是湛明开了口,他走进梅远尘,一脸惭色地说道:“小师弟,师兄对你不起!没有替你照顾好白姑娘!”

“白姑娘?师兄,哪位白姑娘?”梅远尘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他说的“白姑娘”是谁。

湛明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多说,正色谓梅远尘和云晓漾道:“你们跟我们一起去看一看罢。”

张遂光回了盐帮休憩的天池苑后,径直找上了施隐衡。

“如何?有甚么收获?”

“遇着了一个老头。”张遂光笑着回道。

他虽笑着,脸上却挂着显见的愁容,一屁股在茶案另一头坐下,问道:“还有没有酒?”

施隐衡并未回他,反而正色问道:“那老头甚么名字?年纪多大?武功如何?”

他接连问了三个问题,然,张遂光却一个也没有回他。

见施隐衡有些愠怒地看着自己,张遂光皱眉笑了笑,回道:“不知甚么名字,约莫七十,武功嘛自然是不错的,但也不是我的对手,想来不是二十几年前那个年轻道士。”

“不过,我还真的是小瞧了真武观!”张遂光又道,“这个在江湖上毫无名气的老道,武功竟也厉害如斯,比之寻常门派的掌门要强上不少,就算与武家兄弟比,胜负之数犹未可知。”

除施隐衡和张遂光外,盐帮没有第三名顶级高手,在三局两胜制的武校中是吃亏的。

张遂光把凌烟阁拉入自己这一阵营,原想着有他出战其中两场,徐家的徐簌野、徐啸石,和严家的严沁河皆未必是其对手,两场中少说也能赢下一场,剩余的四场中有自己和岳父出战,赢三场当不在话下。

然,刚刚与湛乾交手他才发现,那个老道士的武功也高的出奇,只怕并不弱于武青松、徐簌野几人。

湛明、湛为虽也不常在江湖走动,武林中对二人的武功却多少有些了解,倒有不少人知道他们是真武观的第一、第二高手。一个不知名的老道尚且那么厉害,湛明、湛为二人武功自然要比他更高,也更难对付了。

“真武观的实力与徐家相比,只怕也在伯仲之间,武林盟主之争,看来是四方角逐了。”张遂光从手指轻轻敲着茶案,笑谓施隐衡道。

海棠只有名字,然,旁人问她“贵姓”之时,她都会说“我姓白”。

梅思源的母亲,梅晚香的夫人便是姓白,当年就是白氏在路边从一个中年男子手里接过了襁褓的海棠。

为感念白氏的恩情,海棠从了她的姓氏。

“白姑娘?会是谁呢?”一路上,梅远尘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身边有哪位“白姑娘”。

他自然清楚海棠姓白,但他也知道,锦州那一夜,她没能从盐运政司府中逃出来。刑部的官文上殁亡名单上有海棠的名字。

“师兄,白姑娘呢?”一进神阙苑,湛明便急问湛乾。

“在里边儿。”湛乾脸色有些苍白,沉声回道。

他本就有隐疾在身,适才与张遂光对那一掌,双方皆无保留,虽不至于受伤,內腑却还是被震得有些不适。

湛乾的话刚说完,梅远尘便先湛明一步进了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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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三章 失而复得还又失

大华的宫门点卯钟是在卯时二刻。

腊月里,夜长昼短,点卯钟响时天色也就刚刚透着微微亮。

“吱呀~~~”一阵闷响后,宫门打开了。

一队铁甲戍卫兵执枪自宫门内快步行了出来,在两侧列好哨岗。

不远处,传来了一声马鸣音。

数十丈外,一高大的白发老者驱骑朝宫禁疾行而去。

戍卫兵见状皆警戒地端起来枪,百夫长行到队列前,握紧了腰间的佩刀,厉声喝问道:“此处为宫禁,前方何人?还不快下马!”

“长公主府褚忠!”白发老者远远回道。

夏承炫登基后任命杜翀为领内事大臣,总管皇宫的戍务。所到底,他最信任的,仍是当初颌王府的那班人马。

杜翀接管皇城防卫后,从都城执金卫、神哨营、白衣军中挑选了六千人,整编成了现下的宫城戍卫营,而戍卫营所有的大小头目皆是出自颌王府。

“储公公?”

执勤的百夫原是卢剑庭下面的一个亲兵,在颌王府待了七八年,自然认识褚忠,也知道他实是当今瑞临皇帝最亲近的人之一,听来人是他,急忙回刀归鞘,快步迎了上来。

“储公公,现在才卯时二刻,各房各司刚刚入勤,可有甚么紧要事?容下官去通报。”

褚忠摇了摇头,沉声回道:“我有急事要去见皇上,快领我去内事房。”

他虽是皇上的亲信,却也不是说见皇帝就能见的。按着礼制,他得先找上杜翀,由杜翀这个领内事大臣带到皇庭內苑,再让内务府的太监去通报。

颌王府出来的人都知晓,褚忠在颌王府的地位极高,便是夏牧朝、冉静茹对其亦是礼敬有加,杜翀、周旭宽、卢剑庭等人更是素以长辈上礼相待,执勤百夫听他要见杜翀,自不敢为难,向后交代了几句,便亲自带了几人领着他快步行向宫门内的内事房。

恨红尘的武功在九殿里面自算得上是顶尖的好,然,内功却仍远较张遂光为逊。

张遂光是抱着必杀之心来的,出手毫无保留,恨红尘腹部受那一脚,体内脏腑被震得位移,胳膊上挨的那一脚,肱骨已被震断成了四截。

真武观的老少道士皆知她与梅远尘有故,湛明也曾嘱咐过门人要好生照料,不想他才离开一会儿便让张遂光趁隙将其打成重伤,是以各个觉得愧对梅远尘,脸上皆有惭色。

张遂光走后,湛乾立马给恨红尘号过脉,知她受伤很重,便遣门人把湛明唤了回来。

恨红尘服了真武观的镇痛药,缓缓睡了过去。

梅远尘推开门进去时,一眼便看到了她的侧脸,整个人像丢了魂儿一般怔住不动。

“怎了?”后面的云晓漾见他杵在门口不懂,忍不住轻声问道,一边从旁探头看向床上躺着的恨红尘,不禁傻了眼。

“海棠姑娘?”

在锦州时,她与海棠见过数面,自然记得她的形容。恨红尘躺在床上,脸色虽然煞白,云晓漾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便是“海棠”。

当晚,恨红尘将梅新月、傅长生二人从安咸盐运政司府抱出来后,久无情很快就发现了,急忙派人去追。

为脱身,她只得潜到了不远处的济世堂,把两个襁褓交给了素心宫的一名女弟子,嘱咐几句后便悄然离去了。

云晓漾虽知有“恨红尘”这么个人,却并未见过,更不知她与海棠是孪生姐妹,是以,张口便唤出了“海棠”。

听了“海棠”两字,梅远尘才敢断定自己没有看错,“呼”的一声,如风一般行到了床前,伸手握住了恨红尘的手。

“你先让开,我看一下她的伤势。”

梅远尘点了点头,让到了一边。

恨红尘自小苦训,不仅武功好,身体底子也甚是不错,但张遂光这两腿还是将她重伤。

云晓漾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后,正色谓梅远尘及湛明道:“她的脾脏破裂,五脏位移,急需灵芝和虫草粉。她的左臂肱骨断了,要赶紧接起来,我需要石膏和木板。她腹腔内有瘀血,这几日,我都要给她行针。虽伤得重,却并无性命之忧,放心。”

“好,我马上去向徐啸衣借灵芝和虫草。”湛明听了,脸色稍缓,拍了拍梅远尘,轻声回道。

得知“海棠”并无性命之虞,梅远尘绷紧的心总算放松了些。

“师兄,止濯适才说,是张遂光打伤的海棠,是么?”他从床沿起身,走近湛乾,沉声问道。

对他而言,海棠能“失而复得”乃是想都不敢想的美事,谁要害她,他都不能答应!

谁若伤了她,他无论如何都要讨回公道。

湛乾并未直接答他,只是轻声说着:“小师弟,你有伤在身,眼下还是养伤要紧。张遂光伤了白姑娘这事,不如等武林会盟之后,由湛明师弟出面替你去要说法?此人武功极高,你切莫冲动!”

他与张遂光对了一掌,自然知道对方的厉害。梅远尘虽是他同门师弟,二人却并未切磋过,是以并不知其深浅。

然,在湛乾看来,他便是天资再高,以时下的年纪,也绝不可能是张遂光的对手,莽撞找过去,极有可能要吃亏。

“师兄,海棠于我,比命还重要。现在她被人打成了重伤,我 我如何能听之任之,装作甚么也不知情?”梅远尘咬着牙,恨声回道。

言未说完,人便往外行去了,好在湛为及时挡在了门口,正色道:“师弟,你且听我说。”

梅远尘虽怒不可竭,却也不至于强行推开湛为。

“床上那位白姑娘,她不是海棠姑娘,而是海棠姑娘的妹妹!”湛为伸手抵住他,轻声谓他道。

他说出这话时,明显感觉到了梅远尘整个人震了一震。

“你 你说甚么?”梅远尘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湛为,不可思议地问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是海棠?”

先是失而复得,再是得而复失,半盏茶的功夫,他便又经历了人生的至喜至悲。

“若非白姑娘亲口告知,我和师兄也不敢相信。”湛为叹了叹气,安慰道,“小师弟,这位白姑娘在城关处找上我们,要我们转告你小心提防张遂光。我们见到她后,也以为她是海棠姑娘,她自己却说,是海棠姑娘的妹妹。”

“她在此间候了十余日,便是想告诉你小心张遂光。没想到,她自己竟接连两日被张遂光所伤。”



第三四四章 多事之秋霜华重(一)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杜翀升任正二品的领内事大臣后脸色却日渐憔悴,头上也有了清晰可见的白发。

他原本只是一个地方小吏,若非夏牧朝及时发现并提携,他现在或许还拖着腰伤在田地里劳作。

生死尚且难料,遑论富贵?

“士为知己者死”,他愿意为夏牧朝而死,却再没有机会了,只得报效在夏承炫身上。

皇宫戍务事关皇室安危,甚至直接关系到皇帝的生死,夏承炫将如此重任、要任嘱托给自己,杜翀哪里敢有半点疏忽?

这四月来,他马不停蹄地忙碌着,恨不得事必躬亲,诸事查验个妥妥当当。日子一久,身形也就萎颓了,腰间的老伤又来作祟。

夏承炫知他苦劳,数次劝他多歇息,杜翀都只是口头应承,转头便忘,他的心里时刻警醒着自己:“再不能出半点纰漏了!”

天门城之事非他之失,他却一直未能释怀。

“若我行事再慎微些,或许便能察觉赟王府、赵贼的异动,便可早些向王爷示警,便不至于让王爷殉难,不至于累了剑庭、旭宽、梼杌师傅、獬豸师傅、浑敦师傅 重明师傅和一众王府亲兵丢了性命。”

内事府在皇宫外围,夏承炫不想杜翀每日赶早、赶晚,便令人在内事府的执事堂给他收拾出了一处小宅院,把他妻儿都接了过去。

“多事之秋,特事特办!”夏承炫就用这一句话回了礼部部首大臣冯本初的谏言。

好在皇宫有外围、内围和內苑三层,外围离着內苑尚隔着九道防卫,皇上既说了特事特办,殿下一群大臣也就不好再多说了。毕竟,厥国死士袭杀大华重宦之事还历历在目,倘使有人故伎重施拿了杜翀的家眷,迫他做些不得已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点卯钟还未响,他便先去点好了灯盏,这四月来,他几乎每日都是头一个来执事堂值岗的。

上月底,夏牧舟呈报:执金卫府在都城查到了厥国死士活动的痕迹,然,不久便又失了他们的行踪,恐对朝廷不利。

为了这事,杜翀已经近十日未曾歇足三个时辰了。

有贼人在天子脚下暗动,他这个宫禁首官哪里坐得住?

只是人海茫茫,要在偌大的都城找到几个善藏的贼人,殊非易事。除了细心查漏、设卡,更多的还需要有好的运气。

不错,朝廷办案很多时候亦是需要运势相佐的。

“杜翀!”褚忠刚进了内事府的执事堂便急忙唤了出来。

杜翀正细看着手里的执金卫府的呈文,听是褚忠在外唤自己,心里陡然生出了一股不祥之感。

“褚叔,这么早过来,可是有甚么紧要事?”

褚忠在他面前站定,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递了过去。

“甚么?”杜翀看完信后,脸色大变,急问道,“公主现在怎么样?”

得知厥国人在都城走动,杜翀便加强了宫防,亦与夏牧舟商议过好几次固防举措,没想到竟还是晚了一步。

褚忠神情哀伤,脸上满是怜惜,眼眉轻轻颤了颤,低声回道:“公主昏睡不醒,府上太医都瞧过了,皆不知因何缘由,正合信中所言。”

寅时,府兵这巡逻间,门外忽然丢进来一个木盒物事,捡起一看,里面却是一封书信,府兵忙将此信呈给了褚忠。

褚忠打开信一看,脸面瞬时煞白了,急忙领人叫开了夏承漪的寝居。

紫藤迷迷糊糊中地行到了夏承漪的房中,叫了数次犹不见她答应才意识到不对,也终于明白何以向来少管事的褚爷爷会突然带人来叫早。

“此事必须立刻报知皇上。走,我们去找皇上!”杜翀收好信,还给了褚忠,轻声道。

恨红尘的伤远比云晓漾说的严重,她是怕梅远尘担心,才故意说得轻巧,不过,此伤无碍性命却是真的。

一来是恨红尘的内功根基不错,身体底子也强,二来云晓漾对自己的医术有信心。

由于行针的部位在腰腹,是以房中只剩下恨红尘及云晓漾二人。

“你是素心宫的人?”恨红尘突然睁开眼看向云晓漾,正色问道。

真武观的镇痛药有麻痹、催眠之用,恨红尘原本疼得全身冒汗,服了药后不久便失了知觉。然,此时已过了一个多时辰,药效渐弱,伤处的痛楚越来越强烈,她也就醒了过来。

醒之前,她的脸上微微露出了痛苦之色,额颈皆有汗珠凝悬,云晓漾一直在用热手帕替她拭汗。

恨红尘这时醒来,她倒并不讶异,她奇怪的是,何以恨红尘一醒来就问自己是不是素心宫的人。

“是,我是素心宫的人。”云晓漾轻笑着回道,“你的伤很重,腹中有淤血,我一会儿要给你行针,将淤血排出。”

得知她不是海棠,她其实是有些窃喜的。人皆有私,哪个女子会愿意与人共一个情郎?

“她虽长得像海棠,却终归不是海棠 ”听了湛为的话,她的心竟突然放松了许多。

“七月在锦州时,我托素心宫的门人把两个小娃子带到天心洲,她们 她们可有带到?”恨红尘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自顾自地问着。

这数月来,她的身边总有九殿的人,她疲于躲避一直没有功夫去打探两个娃娃的消息,这乃是她的一个心结。适才她虽躺在床上,却依稀听得有人唤“云堂主”,又依稀听人说“素心宫”甚么的,一番联想便猜到了云晓漾的身份,是以,醒来第一句话便是确认她的身份。

云晓漾握住她的手,是以她放宽心,乃笑着回道:“有的,宫里传讯给我,说男娃子和女娃子都康健的很。眼下他们都有宫里的嬷嬷照料,出不了岔子的,你安心养伤罢。”

看着她的笑颜,恨红尘心中竟生出了一丝好感。不过她终究性子清冷,那句“谢谢”憋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数月来,不仅杜翀废寝忘食,夏承炫又何尝不是殚精竭虑?

国仇家恨、国事家事,哪一样不要他操心、筹谋?

“赵乾明 赵乾明还活着!”他没有忘记父王的血仇,没有忘记母亲的怨恨,亦没有忘记自己立下的毒誓。

沙陀地广人稀,没有甚么东西比人更金贵了。赵乾明领着五万人投降,沙陀国上下乐翻了窝。

夏承炫登基后,便任冉建功为驻北将军,统领西北边防、驻地之军。他是夏承炫的亲舅舅,当仁不让地守起了大华的西北国门。

昨日,兵部呈上来了冉建功的奏报,赵乾明领着原驻北大军开到了小仙口,似乎在做长久驻扎的准备。这乃是天赐的复仇之机。

只是,他现下已是沙陀大将,一旦冉建功带兵杀过去,沙陀怎会袖手旁观?

何况还有北边的雪国、南边的厥国和冼马

“杀父之仇不可不报,不可不报!”

“大华的江山绝不容有失,不容有失!”

想了一宿,他也未能想出一个两全之策。

“皇上,杜翀杜大人和褚公公在殿外求见。”执勤的老太监委着身子,轻轻走过来通报。



第三四五章 多事之秋霜华重(二)

看完褚忠呈上来的信,夏承炫呼吸粗重如牛,整个人都轻轻颤抖着。

那是他的怒极发作的前兆。

良久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轻声谓执勤太监道:“去请端王、睿王和柳尚书。”

老太监领命下去后,他再缓缓从书案前走出来,行到杜翀面前,正色令道:“你马上下去告诉夏牧舟,叫他掘地三尺,将都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那些厥国人给我找出来!”

杜翀默默领命退了下去。御书房中便只剩夏承炫和褚忠了。

“褚爷爷,漪漪现下到底怎样了?”夏承炫的声音已隐隐带着哭腔了。

这世上,还有谁能比这个妹妹更令他怜惜、心疼?

。。。 。。。

徐家毕竟是东道主,很红尘在真武观落脚的“神阙”小院被盐帮的人打成重伤,他们自然脱不开干系。

徐啸衣听说湛明来了,忙行到院门相迎。真武观是国观,与他们这些纯粹的江湖门派到底是不同的。

好在湛明也只是向他要了些疗伤的药草,教他松了一大口气。

虽说盐帮和真武观皆是徐家夺取武林盟主的潜在对手,但在武校前,自然还是以和为贵,少生事端为妙。

张遂光明白,徐啸衣明白,湛明也明白,是以,他只是开口借药草,其余的话,甚么也没说。

他可以不说,徐啸衣却不可不提。

“湛明掌门请放心,我回头就去找张帮主,让他在若州期间安分着些,断不可再寻衅了。白姑娘的伤自要好好调养,我这就让下人将上等的灵芝、虫草、雪蛤送去‘神阙’,盼白姑娘早日伤愈才好。”

湛明前脚回了“神阙”,徐家的府丁后脚便将三箱名贵药材抬了过来,止濂打开一看,惊呼道:“嚯,这徐家也太豪气了罢!”

里面装的灵芝、虫草、老人参、雪蛤甚么的,少说也有百十斤,且皆是最上等的品相。

云晓漾给恨红尘行过针后,又扎了她耳根、脖颈数穴,让她昏睡了过去。

脾脏破裂远胜臂肱断骨之痛,很多人便是活活疼死的。

恨红尘自小受训,忍痛之能远超常人,饶是她常年受创,犹难以自制的哼出了声响。

“鬼王针”里面有一路叫“睡神仙”的针法,就是使人昏睡的,这会儿正好派上了用场。

见院中摆了这个多珍贵药草,云晓漾脸色一喜,找来两个小道士,与他们说明了火候、时辰,让他们开皿煮药去了。

湛为与梅远尘在后堂聊了许久,这会儿二人正事说完,也一起行了出来。

“我就说,真武观向来不喜欢参与江湖事的,怎这次武林会盟会如此兴师动众,原来是承炫的授意。”

“湛为师兄说得对,徐家、盐帮势力实在太大,无论有无二心,于朝廷而言终究是个隐患。若让他们统领武林盟,只怕朝廷更是拿他们没办法了。承炫做这个皇帝,不仅有边境之忧,民生之忧,还有江湖势力之忧。。。 。。。我是他义弟,自该替他分担着些。”

“武校之事,真武观作为国观自不能与任一门派结盟,要不,以真武观、御风镖局、素心宫和严家的实力,徐家、盐帮也未必能占得去便宜。眼下既不能结盟,真武观或御风镖局皆无必胜把握。”

“湛为师兄适才说,真武观是他和湛明师兄、湛乾师兄出战六场。早些在厅堂之时,我见湛乾师兄脸色有些苍白,精神亦有些萎顿,想来是与张遂光交手所致。如此看来,湛乾师兄的武功只怕比湛明、湛为两位师兄要略逊一筹、半筹,真有硬仗要打,他年过古稀,也定然是要吃亏的。难怪师兄让我稍事忍耐,甚么都要等到武林会盟之后。真武观本就无必胜之机,倘使几位师兄在武校前受了伤,那胜机更小了。”

“湛为师兄一直询我伤势恢复得如何,多半也是担心湛乾师兄,想让我顶替他出战其中两场。师门对我、对梅家恩重如山,湛痛、湛仁、湛空、湛成。。。 。。。这二十二位师兄师侄亦是因我梅家而死,眼下正是我报答师门的时机,便是死在武校场上,我也得替真武观赢下一两场!”

他想得入迷了,竟没听见云晓漾在旁叫他。

“想甚么呢?”云晓漾推了推他臂膀,轻声问道。

云晓漾出来后,真武观的老少道士便都各自散去了,仅余他俩在院中。

“啊?”梅远尘这才反应过来,强笑着回道,“哦,没甚么。”

他本想问“海棠的伤怎样?”话到嘴边又生生地憋了回去。

刚看到恨红尘时,梅远尘只注意到她的外貌与海棠几无二致,后面才回味过来,他握住她手时分明感觉到了一股很强的内劲。

海棠没有习过武功,自不可能有这么深厚的内力。

“她竟真的不是海棠。。。 。。。海棠终究还是不在了。”

念及此,他的心又像是被人扎了一刀。

“白姑娘身体底子好,又有徐家送来的这些药草,温补两三个月也就差不多了。”云晓漾轻声谓他道。

当然,最关键的一点她没说,她的金针术。

梅远尘很自然地要去牵云晓漾的手,不想被她躲开了,只得笑笑道:“云儿,有劳你了!”

“甚么有劳的,我学医术,不就是为了救人帮人么。”云晓漾低头回道,她顿了顿,抬头看向梅远尘,轻声问道,“我一会儿要去找师姐。白姑娘毕竟是女子,我想带她到素心宫那边去养伤,你觉得怎样?”

她每日要给恨红尘行针、洁身,真武观中皆是男子,实在有些不便。

梅远尘知道她的顾虑,正色回道:“云儿,还是你想的周到。海棠。。。 。。。白姑娘能去素心宫那边养伤,最好不过了。”

。。。 。。。

云晓漾再回房看过恨红尘后便离开了。

梅远尘送她出了院门,便径直敲开了湛明的房门。

湛为、湛乾也在里边儿,三人正喝着茶。

“小师弟,你放宽心。有云堂主在,白姑娘的伤不久便会痊愈的。”梅远尘坐下后,湛明笑着谓他道,“这个公道,真武观一定会向张遂光讨回来!”

这么多年来,真武观还从来没有吃过江湖上甚么人的亏,今日是头一回。不仅梅远尘气不过,真武观的老少道士也各个憋着一股气。

梅远尘朝他感激地点了点头,转而正色谓湛乾道:“师兄,你年事已高,不如由我来替你出战武校罢!”



第三四六章 多事之秋霜华重(三)

真武观之所以强,在于观门中有青玄这个不出世的高手,亦在于有六十几个湛字辈的二代老道士。

这六十几人作为真武观的中流砥柱,强则强矣,然除了湛明、湛为两个青玄的嫡传弟子,再没有其他顶级高手。

湛乾功力虽与湛为相当,却年长近二十岁,且一直有旧疾在身,此次武林会盟的武校可不是寻常的切磋,说不得将是生死之战。让他一个病中的老者,实在不是个适宜的人选。

梅远尘自愿请战,三人皆脸露喜意。

青玄虽早不是真武观掌门,在观门中却仍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学成四十年来,他的嫡传弟子仅三人而已,而其中,只有梅远尘才学过他的长生功。

外人只知真武观的玄策功是与佛家洗髓经、滴水经并称的武林三大无上秘典之一。只有真武观中的少数门人知道,真武观最顶级的武学在长生功之中。

道求长生,唯有长生才算得上真正的无上秘技。

长生功不是不可传,实是难以言传,更难以身教。湛明、湛为都曾得师父传授,然,光一个总纲二人学了数月犹未能领会,青玄只得作罢:“你二人道缘不够,这门功夫学不来。”

道使道无为,不堕碍于法,不强求于心,不偏执于行,不自苦于果,不悔人于往,道如是而已。

虽只三十五言,却又怎是寻常人可以意会?

关于梅远尘的武学资质,真武观中早有流传,皆道“天人之资,人间百年难有”。但知他武功底细的人却并不多,数来也不足双手之数。主要是梅远尘在观门待的时日加起来也不足一月,同门中无人跟他切磋对拆过。

“梅师弟,你若代真武观出战,对手极有可能是凌烟阁阁主武青松和徐家二代排第一的徐簌野。对上他们,你自问有几成的胜算?”梅远尘请战,湛乾当然欣慰,但更多的是意外和担忧。

他不知道武青松和徐簌野的武功如何,但二人既能在武林中有如此响亮的声名,绝不会是易与之辈,他自认并无取胜的把握。只是,湛字辈道士,除了湛明、湛为就数他的武功高了,他也只得当仁不让,临危受命了。

湛明、湛为已暗暗抱定死拼之念,湛乾又何尝不是?

梅远尘努眉想了想,轻声回道:“我不知那位武阁主的深浅。不过数月前,我曾与徐簌野交过手,其时的确他比我略胜了半筹。但在武校场真的打起来,我即便胜不了,也总不至于再输。”

经历四月卧病,他的长生功几乎是重修了一遍,比之受伤前实在深厚了不少,这是他自信不会再输的倚仗。

且他还有斗转斜步二十三和齐物登宸傍身,遇着紧要时刻,说不得也可用它们来耍赖逃脱。

先前在御风镖局都城分号中,云晓濛想擒住梅远尘,却总奈何不了他的斗转斜步二十三和齐物登宸。武青松、徐簌野在江湖上的声名虽然响亮,总不不及素心宫的宫主!

“哦,如此甚好!”湛明脸色大喜道。

他是真武观掌门,夏承炫亲自请他下山角逐武林盟主之位,这是皇令,更是观门传承的使命。比之旁人,他心里想的自然更多些。

笑声戛然而止,湛明陡然执指为刃朝梅远尘攻去,招招是杀招,毫无半点保留,倒似要决出生死一般。

梅远尘全无防备,见师兄袭来,顾不得思量,忙使出切一指相抵。

来回三十余指后,湛明并未占到便宜便收指为拳,改用了观门的玄空拳,这是他最精通的绝技之一。

见招拆招,梅远尘也收指为拳,改用了长生功拳脚篇里的如是拳法。

二人又拆了三十余招,湛明还是未占得半点上风。

湛为、湛乾早已起身避开到了一边,看二人瞬息之间已接连拆了六七十招,皆忍不住微微颔首。

招出得狠而刁,拆得巧而妙,虽只瞬息间,却皆使出了生平绝学。

湛明骤然收手,眯眼笑了笑,问道:“师弟,你的伤当真好全了?”

“是,已经全好了。”梅远尘点头回道。

他的伤,伤在经脉,原本是极难痊愈的。然,自他重修长生功来,体内经络竟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自我修复着,四日前便已再无疼痛、淤塞之感,行气使力毫无滞碍,正是伤愈体健之状。

“好,便由你替湛乾师兄出战其中两场罢,这几日先好好歇着。”湛明脸上笑意更胜了。

端王、夏承焕、柳如是立在书房中,皆脸露难色。

谁也没想过,厥国人会对夏承漪下手,而且居然成了。

“此事,不好办。”三人皆想,“皇上可就长公主这一个妹妹了,视她若珍宝。眼下她被人用药控着,皇上行事间自然多了一份很大的顾虑。”

那也是胥潜梦和端木敬用此计的初衷:一旦端木玉行踪泄露不幸被俘,他们还可以用救夏承漪的解药来换。

二人身为端木玉身边最亲近的大臣,自要替他此行做好万全的准备。

其实,“千里眼”的人已经在长公主府附近潜伏了三个多月,他们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把事办成。

“我适才一直在想,为甚么厥国人要给漪漪下毒?为甚么穆丹青会突然把大军开到两国边境来?”夏承炫低着头,沉声谓三人道。

夏承漪一不涉政,二无实权,对她下毒于大华国政、军事毫无影响。

厥国亦是新君初立,战备未足,贸然把外战之军开到边界,颇有挑起战事的架势。

“他们为甚么要这么做?”

“我若是端木玉,我为甚么要这么做?”

端王皱了皱眉,几番欲言又止,最终深吸了一口气,将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夏承炫接着道:“张遂光、徐家明里的势力皆可独霸一方,哼,指不定暗里还藏着甚么东西。倘使他们中的任意一家统领了武林盟,那可是一股强大的力量,便是朝廷也要忌惮三分。这种左右局势的大事,我会派真武观去若州,厥国历来喜欢我们内耗,这时候怎可能作壁上观?”

他的话越来越冷,越来越笃定了,额眉间亦是越皱越紧。

“哼,前后串起来一想,穆丹青不过是转移我们的注意,给漪漪下毒不过是让我们投鼠忌器。我敢肯定,端木玉已到了我大华境内!”

第三四七章 院深不寒花始放(一)

云晓漾带恨红尘去了素心宫落脚的“天池”,梅远尘也并未在“神阙”住下,而是回了之前徐家给他和云晓漾安排的“门庭”。

既已确定了要为真武观出战其中两场武校,他也不敢偷懒,接连三日都把自己关在小院中钻研长生功。

各大门派顾及名声,自不可能使出偷看对手练武这等下三滥的把戏来应对武校,真武观、素心宫和御风镖局似乎也有了默契,竟无人来找梅远尘。这三日他在院中无人打搅,练武几乎已至忘我之境。

“门庭”是进小厢房,院落却颇不小,宽逾十丈,深约五丈,斗转斜步二十三行起来并无半点阻滞。

只见院落中一道虚影以神鬼莫测之迹变幻着,一会儿在坤位,一会儿出现在坎位,一会儿又出现在兑位

影定风停聚成了梅远尘的样子。

“这天星四弄比之天星三弄可要难走得多,我接连走了二十遍,始终无法贯通,由‘诡’境到‘魅’境还真不容易,想来是我漏掉了其间甚么紧要的讯息。”梅远尘缓缓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轻声自叹道。

长生功的内功不可一蹴而就,且他这会儿的功力也算深厚,比拼起来未必会吃亏。然,比起应敌经验,他定是武校中最弱的一个。要弥补这个不足,他只能利用斗转斜步二十三和齐物登宸边拆招边躲闪,在交手中慢慢适应对手的攻防。

那也是湛明给他的建议。

“嘿,你在不在?”

梅远尘正在琢磨间,忽听院外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唤声。

“是易姑娘么?”他已经听出来了,来人乃是易倾心。

问答之间,他已行到院门处开了门。且抛开御风镖局与梅家的渊源,易倾心对他也甚是不错,梅远尘也把她当了朋友。

拥有的越少便越懂得珍惜,他的亲人、旧故所剩越来越少,他们每一个人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便越重了,易倾心亦是如此。

“易姑娘,请进!”梅远尘让到一边,示意她进来。

易倾心今日穿着粉红色的袄裙,梳了一个梅远尘没有见过的发髻,一脸的似笑非笑,的确出尘脱俗,娇俏迷人。

二人行到石亭中,易倾心正要在石凳上坐定,梅远尘突然想起甚么,说了一句“稍等”,便急急忙忙回了房,再回来时,只见他手里拿了一个铺垫。

“石凳太冷,你垫上这个蒲团再坐罢。”

梅远尘只是单纯的关心她,而易倾心却多少有些会错了意,对他甜甜地笑了笑。

甜笑中还藏着似有似无的娇羞。

“听哥哥说,你来了好几日呢。”易倾心微微皱着眉,轻笑着问道。她的问话中有着浓浓的嗔怪意味。

若不是有易麒麟和易布衣看着,她早就耐不住了,今日也是借口在院子里待得烦闷才跑出来的。

梅远尘脸露惭色,轻声回道:“是,来了三日。一直想去拜访易前辈,一直不如,我现在去拜访易前辈罢?”

想起易麒麟便在不远处的宅院中,自己却一直未曾拜会,反倒是易倾心先来找自己,他的心里有些忐忑了。

“哼,我爷爷这会儿可忙着呢,没功夫搭理你。”易倾心皱着琼鼻,娇声回道。

她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看他,自不愿这么快回去了。

梅远尘讪笑几声,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你以前都叫我倾心的,才多久没见,怎就叫我‘易姑娘’了!”易倾心歪着脑袋看向他,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

能见到梅远尘,她是真的很开心!

许久未曾有过的开心。

梅远尘心里一苦,尬笑道:“哦,我许是我嘴变笨了罢,你可莫往心里去。”

早在都城时,他便隐隐感觉易倾心对自己有些特别,虽未挑破,但那种少男少女间朦胧的情意,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一直想避,却又不知该如何避。

易倾心不依,从坐上起身拉起他衣袖,嗔道:“你再叫一遍,我就不往心里去。”

梅远尘有些不习惯和她这般亲昵,苦笑着唤了一声“倾心”。

“你陪我走走罢。”易倾心松开他袖口,抿着嘴轻声道,“这些日,我在院子里待得好闷。”

她说这话时,脸上是有些幽怨的,转头看到梅远尘后,很快又露出了一副“满怀希冀”的笑脸。

易家三代仅有易倾心这一个女丁,从小易倾心就受尽了家里人的宠爱,被戏称为“易家三宝”之首。她以前过的是无忧无虑的世家小姐生活,从不知忧为何物,虑为何物,知道她遇到了梅远尘。

见面时担心分开,分开时又盼着下一次见面。

得知爷爷、哥哥他们要去都城,她想着“他也在都城”,便偷偷地跑到了青州城外

听说了安咸盐运政司府的惨案,她接连一两个月都没睡过好觉——

“他怎么办?”

“他一定难过极了!”

“我我要做些甚么才好!”

她几番想偷偷出门都被镖局的人找了回来,气得和父兄大吵了一架。

后来又听说爷爷、叔叔、哥哥他们要去若州,她在家里左右卖乖,软语相求,总算让爷爷松口同意把自己带出来。这一路,迎着风雪行了两千多里,又冷又乏,她竟也一声不吭地挺了过来。

到了若州,她又担心梅远尘不来,他不来,她就白跑了这一趟。

万幸的是,梅远尘如约而至。

只是,他却一直没有来找自己,没有来找爷爷。

“怎么会?他素来敬重爷爷的,按理总该来拜会一面的。”

不仅他没来拜会爷爷,爷爷也不许她去找他。

“你就在院子里老实待着,哪儿也不要去!”

她气不过,关上门哭了大半天。她是来找他的,既知他便在百丈之外,她怎忍得住不去见?

好在,易布衣是最疼这个妹妹的。知她没有用早膳,他便来房里找她,最后还做了她的幌子,把她带出了御风镖局歇脚的小院,还把她带到了“门庭”。

“他长高了些,和哥哥一样高了。”

见到梅远尘的那一瞬间,易倾心感觉世界的气息变暖和了。

“他终究还是疼惜我的。”

石凳虽冰冷,她却也不至于那般娇贵,但梅远尘却还是给她拿来了铺垫。

她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苦是值得的,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

有心人,天不负。

梅远尘犹豫了一会儿,见易倾心也偷偷看向自己,骤然感觉恩深难报,心头一软,轻声答道:“好啊。”

第三四八章 院深不寒花始放(二)

“门庭”不过是进小院落,住着还行,若说散心,可着实小了一点。

梅远尘、易倾心并肩自“门庭”出来,二人对徐家这偌大的府邸皆不熟悉,便随意走着,不知不觉到了一处叫“澜园观海”的地方。

此时正值隆冬,虽没有下雪,却也颇冷,一路走来也没见几个人。

易倾心见梅远尘一直不说话,转头笑道:“前面像是有一处园子,我们去瞧一瞧,好不好?”

两人相隔不过尺余,看着自己呼出的热气与梅远尘呼出的热气混在了一起,易倾心不由得脸上飞起一抹酡红。

梅远尘游兴不盛,自然由着她的喜好,轻笑着应了句“好啊”。

原来,澜园观海里的“海”所指乃是花海:红色的梅花和一品红、粉色的仙客来和蟹爪兰、黄色的腊梅和金盏花;紫色的龙胆和瓜叶菊、白色的水仙和独占春

女子哪有不爱美的?

爱美哪有不爱花的?

进了“澜园观海”,易倾心宛然变成了一只蝴蝶,欢快地穿梭在花爿间。

“远尘哥哥,这花好看么?”她握住一条梅枝,笑呵呵问道。

她这声“远尘哥哥”由出肺腑,自然而随性,梅远尘听得却是心下起了一个疙瘩,暗呼不妙。

“哦,好看呢。”

易倾心见他答得勉强,皱着鼻子跑了过来,笑道:“它姓梅,你也姓梅,你们是本家。”

梅远尘看着她微微笑的脸和纯净的眸子,心中满是感激,正色道了一句:“倾心,多谢你!”

“我终究不是一个人还有很多人陪着我!”

“我不要你谢我。只盼你往后,多些喜乐少些神伤,多些笑颜少些愁容,多向新生少顾往昔!如此才不辜负我我们的一番心思。”易倾心将手负在身后,轻声谓他道。

梅远尘苦笑着点了点头,不再接她的话茬。

他已感觉到气氛有些旖旎,不敢乱说话,若是分寸没把握好,不是误人便是伤人。

无论是伤人还是无人,梅远尘现在都不想,也都不敢。

易倾心今日能见到梅远尘已是喜极,更何况还能与他同游花海。她料梅远尘父母新丧不久,心情沉郁自不喜多言,哪里会有半点嗔怪?

“你知道那是甚么花么?,好看的紧呢?”

在颌王府时,夏承漪教他认过不少花草,倒真认得那丛粉色的花朵,乃笑着答道:“好像叫仙客来。”

“呵呵,也不知谁取的这名儿,真好听!”易倾心跑过去,蹲下身,轻轻摆弄着。

那爿仙客来是在一面斜坡上,梅远尘担心她滑跤,也紧跟了过去。

果然,她伸手之时身子倾了倾,就要顺着坡面倒下,梅远尘急忙出手,一手抓紧她的手,一手揽住她腰。

易倾心的武功稀松平常,适才失重险些一个趔趄摔倒,吓得她花容失色。

那一刹那间,她想,“不好,要跌个狗啃泥了,真丢丑!”

便在她懊恼不已时,突然感觉自己右手和腰间传来两股托力,把自己抱了起来,慌乱间抬头一看,正见梅远尘紧张地看过来。

四目相对,仿佛时间凝住。

梅远尘的心噗噗跳着,脑中有些混乱,正准备轻轻推开怀中人儿时,她却整个人小鸟依人般贴了过来。

二人相抵,对方的心跳、气息是如此真实,梅远尘有一肚子的苦水说不出,易倾心却是满心的陶醉。

“远尘哥哥,这一次我说甚么也不离开你了。”她趴在梅远尘怀里,娇声呢喃道。

情有所依,意有所偿。

她从未有过这种和意中人相偎相依的经历,不想竟是这般令人迷醉,让人沉溺。

“远尘哥哥,往后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好么?”易倾心的话犹如梦呓一般。

梅远尘明白当断则断的道理,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便在他准备把易倾心从怀里推开时,不远处骤然传来了易布衣的声音:“倾心,原来你在这里!”

听到哥哥的声音,易倾心慌忙从梅远尘身上起来,一边去整理自己的发鬓。

易布衣自然甚么也瞧见了,行到二人身边,一会儿看看妹妹,一会儿看向梅远尘,神情古怪。

“唉,这下说不清了!”

梅远尘心里一紧,只得尴尬地对易布衣笑了笑,唤道:“易大哥!”

“哦,远尘,你也在这里啊!”易布衣笑得有些别扭。

见妹妹低着头一个劲儿的傻笑,易布衣斥道:“说了要你早些回去,你又不听话,害我被爷爷训斥了一通。现在已是膳点,爷爷叫我找你回去呢!”

今早是他把她带出来了,两人说好,到了膳点便回去,哪里知道易倾心和梅远尘在此间漫步,竟已忘了时点。菜已上好,却唯独不见易倾心人影,易麒麟气得把他狠狠骂了一通。

“此间是哪里?你还以为是青州么?你这个做哥哥的,怎能把妹妹丢在外边儿!还不快去把倾心找回来!”

易倾心是易家的宝,更是易麒麟的心头肉。

易布衣刚在膳桌上坐下便急急跑了出来,一路找到了这“澜园观海”,不想却看到妹妹和一男子相拥在了一起。

所幸的是,那男子是梅远尘。

“哦,我不知已到了膳点呢。哥哥,你不要生气啦!”易倾心做了个鬼脸,一脸讨好地谓易布衣道。

从小到大,他们兄妹都是最亲的。

“倾心,你先回去,我和远尘说几句,马上也就回去了。”易布衣正色谓妹妹道,“这会儿可不要惹得爷爷不高兴。”

易倾心看了看哥哥,又转头对梅远尘甜甜笑了笑,乃回道:“哦。”

言毕,如蝴蝶一边跃着小跳步跑开了。

“易大哥,你别误会!”易倾心刚走,梅远尘便苦着脸解释了起来。

易布衣挑了挑眉,笑道:“倾心的事,我可管不着,你对我说这些做甚么。”

他自然知道妹妹喜欢梅远尘,二人能走到一起,他是由衷替妹妹开心。毕竟,梅远尘是目前他觉得唯一配得上自己妹妹的青年才俊。

“听爷爷说,你要替真武观出战武林盟主决选的武校?”易布衣突然问道。

他知道自己要参与武校,梅远尘倒不觉得奇怪,正色回道:“我是真武观的弟子,师兄他们既决定参与武林盟主的角逐,我理当出一份力。”

易布衣点了点头,呼了几口气后又道:“我刚刚听说,今早徐簌野回来了,他很可能会替徐家出战。我听爷爷说,你们之前交过手,你略微落了下风,你的伤”

“易大哥放心,我的伤已经痊愈了。”梅远尘轻笑着回道,“武校之事实有太多偶然,我也只能尽力了。”

他看得出,易布衣是真的关心自己。

“嗯,那就好!”易布衣笑道。

第三四九章 盟主之位不可失

御风镖局暂住的院落叫“孔最”,距离“门庭”约莫一百五十丈。

徐府为便宜各地来的个人认路,特意在各个岔路口立了标牌,哪个院落由哪去,一目了然。

易倾心还沉浸在适才的愉悦中,沿着来路蹦蹦跳跳的,嘴里还不时哼着小曲儿。

自记事起,她还从未如此欢快、欣喜,或许这便是人常说的“心花怒放”罢。

徐簌野缓步跟在她身后,看着她陶醉、憨傻的样子,突然觉得很心动。

“世间女子,谁能比得过倾心?”

“就算有人比得过她的容颜,又谁能有她的随心随性?”

“若能有此良伴,簌野此生已无憾矣!”

易倾心行快些,他便行快些;易倾心脚步慢下来,他便也跟着慢下脚步,始终距她十余丈远。

“徐二公子!”

易布衣与梅远尘说了一会儿话便回去追妹妹了。府上虽处处立了标牌,他却还是担心易倾心走岔了道。

没想到,妹妹没有看到,却先看到了徐簌野。

他正亦步亦趋地跟在易倾心身后。

听有人唤自己,徐簌野急忙回过头,见是易布衣,乃笑着迎了过去。

易倾心听哥哥在后面唤“徐二公子”,也急忙转过了身,正见徐簌野走向哥哥。

“布衣公子!”徐簌野朝易布衣抱拳执礼道。

易布衣抱拳回礼,笑道:“二公子来此间,可是来找我爷爷?”

徐簌野点头回道:“不错。簌野决意为徐家出战会盟武校,届时或许要与御风镖局成为对手。易前辈乃是晚辈敬重的武林前辈,然,形势所迫,武校场上簌野必定全力以赴。今特来拜会,望易前辈及御风镖局上下能体谅。”

那日,他一路驱骑到了坦州,眼看就要到了厥国的地界。

便在出城路上,他遇到了一个犯事被父亲遗弃在小道上的少年。

少年顶着严寒,一路哭喊,一路狂奔,想要追上父亲的牛车,最终力竭倒在地上。

那种绝望的哭喊,深深撩动了徐簌野的心。

“血脉之亲大于天。大伯、二伯和爹想争夺武林盟主之位,无论如何,我都该出一份力的。我是徐家子弟乃是天赐的血脉,这一生注定了要与徐家荣辱与共!”

他言语真挚,神情中透着显而易见的无奈。

易布衣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回道:“既如此,一起进去罢!”

徐府内院的一处老旧宅院中,徐氏三兄弟正坐厅堂上。

主位的徐啸钰开口了:“尊客那边已经安定了下来,摘星阁和陈家的人也都到了。老二,武校的事你既不搀和,这段时间就多花心思在那边,耳目给我放聪灵些。”

“是,大哥,我理会得。”徐啸石正色应道。

徐啸钰看向徐啸衣问道:“朝廷那边没问题罢?”

“大哥,整个下河郡,从政司、察司到佐司,从郡府到州府、县府,每个地方都有我们的人,朝廷稍有异动,不可能逃过我们的眼线。”徐啸衣沉声回道,“何况,若州的驻地军将佐全是我们徐家的人,我们没同意动,就算他任天堂也使唤不动!”

徐家在若州经营多年,除了明里的徐家嫡系子弟,还有很多暗里培养的棋子,他们早已散开到若州的各衙各府。任天堂虽是下河郡的郡政司,说到底,在若州的影响还远不如徐家。

“还是不可大意!”徐啸钰冷声斥道,“你多和安家那边联络,互通消息。”

徐啸衣点头应道:“明白,大哥。”

他和徐啸石比徐啸钰小了近二十岁,可说是长兄带大的,多年来早就养成了唯徐啸钰之命是从的习惯。

“对了,那个真武观,到底怎样?”徐啸钰又问。

原本说好是十二大门派决选武林盟主,这武校前才突然冒出了一个真武观。徐啸钰心里当然是很不满意的,奈何人家是国观,他又实在无法却拒。

湛明借药后,徐啸衣作为东道主,当夜又到了“神阙”,算是回访。其时,真武观的湛字辈道士都与他一一见过,是以,他对真武观的实力还是有些了解,听大哥问起这个问题,他不禁皱起了眉:“真武观的实力决不可小觑。湛明、湛为、湛乾三人一看便是顶级高手,尤其是湛明,我自问并无必胜的把握。其余十几个湛字辈的道士武功亦皆不在徐九之下。”

“这么多高手?”徐啸钰和徐啸石都有些坐不住了。

徐九乃是徐家旁系的第二高手,虽不如徐簌野,比之徐簌延、徐簌谟却还要略胜半筹。这个级数的高手,徐家也不过四十人,而真武观此行却带来了十几个,底蕴之深,怎不教他们心悸?

“他们由那三个人出战?”

徐啸衣回道:“湛明、湛为和二人的师弟,一个叫梅远尘的世家子弟。”

“世家子弟?”徐啸钰奇问道,“可知他的底细?”

“此子今年才十七岁,并非江湖众人,乃是前不久被灭门的安咸盐运政司府遗孤。武林中人极少听说他武功如何,不过,一早簌野请战时我跟他聊到了这个梅远尘,他说此子会一套极其高明的轻功身法,便是他也并无把握取胜。”

“簌野也无把握?这可麻烦了!”徐啸石脸色顿时很难看了。

来此前,他才和徐簌野切磋了一番,自己这个侄子武功又有精进,他这个二伯五百招之内尚能拼个平手,千招之后必露败迹。

他还以为,江湖上除了云晓濛,年轻一代高手中无人能接近徐簌野。何曾想,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后生小子竟也不弱于他!

徐啸钰低眉沉思着,良久乃缓缓抬起了头,低声谓徐啸衣道:“你挨个去拜访各大门派掌门,让他们同意变更武校规则,由现在的固定顺序改为临时抓阄确定各方参与武校的人选。”

真武观是国观,原本他们在确定武校人选时都是后出,无形中占了大大的先机。你出上驷,他便出下驷;你出中驷,他便出上驷;你出下驷,他便派出中驷。

如此来,是存在以下可上的条件的。

原本徐啸钰还觉得,徐家这边有自己这三兄弟,无论如何对阵,三场中胜出两场总是有把握的。现在听徐啸衣说了这些,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托大了。

徐啸衣自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回道:“好,我回去便挨个去拜会他们。”

“还有,让各派都提报四人参与此次武校,以防三人中有人受伤,无法参加后续的比试。”徐啸钰皱眉冷声道,“大华无人认得虞先生,我便请他做我们的备选之人,倘使真的簌野对上了梅远尘,便让虞先生出战。武林盟主乃是我们徐家归附端木氏的一大倚仗,决不可失手!”

第三五〇章 如雁过不负青云(一)

普华街长逾十里,郡府、州府衙门便在其头尾两端,若州的大户人家,九成都在这里置办府宅。

徐家给厥国一行尊客预备的居所中便有一处在此间,曰居合院。

居合院是进略显老旧的院子,除了占地大些,并没有甚么特别的,任谁也想不到这里的住客是一群如此特殊之人。

“穆桒,过来看看这几个字!”端木玉放下了笔,朝院外笑道。

除了端木敬,此行随从便只有穆桒不曾安排执勤——他是近侍,需要随时伺立在端木玉身旁。

徐家的人虽已潜藏到了整个普华街、晓春巷,方圆十余里内稍有风吹草动很快便会传到这里,但虞凌逸仍不敢稍有放松,把人分成了三组,每日十二时辰不间断地警戒着周遭。

端木玉是厥国的皇,他的安全事关整个国家的命运,绝不可能完全指望一个还未完全归附的徐家。

穆桒正在泡茶,听了这唤声,急忙把茶壶放下,行到案桌前细细端详了起来。

一生如雁过,不敢负青云!

这十字苍劲霸道,收放自如,可谓力透纸背。

“一生如雁过,不敢负青云!”穆桒轻轻念了出来。

一生如雁过,不敢负青云

端木玉努眉笑道:“我写了好几日,也就这十个字还算满意。”

在此住下后,除了端木敬每日戌时过来通报一次“千里眼”传来的讯息,便再无人造访。他在此间除了练武便是练字,四日来写的字少说也有数万,但唯有这十字,他是由衷喜欢。

“我厥国君臣上下一心,少主的宏图大志,必成于数年之间。”穆桒正色回道,“这十字,不仅字好,寓意也好得很!”

端木玉哈哈大笑道:“穆桒,你这马屁拍得一点也不好。”

笑声止歇乃道:“大华虎踞中原之地,物产富饶、人杰地灵、天险固城无数,虽积弊多年,眼下还是当今世上最强盛的国家。论壮丁,大华五倍于我厥国;论军力,大华有兵员一百七十万,我厥国不过五十万;论田亩及赋税,厥国更是远远不如。正面硬打,即便大华有种种弊端,我厥国也难以取胜。”

穆桒面不改色,回道:“以少主之远见,自不会和大华硬碰硬。厥国执政有少主

这等明君,文有胥先生、武有我叔父,穆桒相信,厥国定能以小克大、以弱胜强,收复旧土!”

“哈哈 穆桒,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端木玉摇头笑道。

便在这时,小院中传来了一阵揖门声。

“端木敬来了,给他倒杯茶罢!”

明日便是会盟之期,易麒麟没有想到徐啸衣会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跟自己商议这个问题。

“易掌门,徐某绝非出于私心。临时抓阄决定各场武校出战的人选,乃是避免有了取了巧。此次武林会盟乃是百年盛举,截止今日午时,造册登记的与会人数已达四万七千八百余人,江湖上有些名气的门派、侠士近乎都来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还是要杜绝这种可能才好。”徐啸衣轻笑着谓易麒麟道。

他早就猜到这老头不会轻易答应的,来之前就想好了说辞。

易麒麟皱眉沉吟许久,长长呼了口气乃道:“徐掌门说的也有理,既如此,我御风镖局便没甚么好说的了。”

御风镖局这边除了自己,还有严沁河、云晓濛,六局四胜还是胜机颇大的,未必要靠对位取巧。

徐啸衣执礼笑道:“易掌门深明大义,徐某在此谢过了!”

正待易麒麟回礼之时,他又开口了:“还有一事,不知易掌门以为如何?”

“哦?徐掌门请说!”

易麒麟嗅出了一些阴谋的气息。

“此次很多武林中的小门派和地方侠士都来找过徐某,说武林盟既是天下武林的同盟,那自然所有武林中人皆可角逐武林盟主之位。”徐啸衣有些为难地说道,“而我们九月初九议定的会盟仪程时,并未在江湖上征召角逐武林盟主的人选,很多人说我们我们几大门派把持江湖局势,没把小门小派和地方侠士放在眼里呐!”

易麒麟冷声道:“同领武林盟绝非单凭个人武艺。若无半点宗派基础,哪里说得清来路?我们这十二大门派又如何能服?呵呵,倘使武校中一个敌国的高手打赢了我们所有人,难不成我们也要奉他为盟主么?笑话!”

“呵呵,易掌门所言极是!”徐啸衣笑道,“这道理我们都懂。易掌门请想,这最终的决选是要比三场的,试问这天下,谁能连赢三场?呵呵,小门派

和地方侠士绝不可能有如此底蕴的。”

无论盐帮、御风镖局、徐家还是真武观,参与武校的三人无疑都是一等一的顶级高手,他们中的任意一个放到各地的小宗门,那可都是了不得的人物。要说有人能连着赢他们三局,说实话,易麒麟还真想不到有谁能办到。

“这头一日嘛,不如让他们先折腾罢,选出三个强者来参与武林盟主的决选武校,算是堵住悠悠之口。如何?”徐啸衣循序渐进道。

易麒麟听不出有甚么毛病,乃缓缓点了点头。

“昨日,苦禅寺的法相方丈和流浊寺的善真方丈来找过徐某,其间说了许多。这大意嘛,似乎是担心真武观夺魁,大华尊道之风再起,民间向佛之心受抑。他们原是无意参与此次武校的,见真武观突然杀出来,呵呵 数百年来,大华的国教便是道门,这是皇家钦定,谁也没办法。佛家这两大派见真武观竟欲深涉江湖,想来是坐不住了。”徐啸衣笑呵呵说着。

其实,苦禅寺和流浊寺本无争强斗勇之心,实是徐啸衣在旁似有意似无意的挑拨、唆使,才让两个老和尚生出了不可让道门一家独大的念头。

易麒麟的脸色越来越沉了。

真武观可以说是御风镖局的盟友,两方任意一方做武林盟主都没关系。佛家两寺显然是奔着真武观来的,他当然不乐意。

“苦禅寺和流浊寺乃是数百年的老宗门,绝不可能如表面上看起来的这般简单。他们和真武观对上了,湛明他们就算能赢,也必定会有所损伤。就算能到决选,实力也要大打折扣了。”

只是这两大派皆是武林大派,他们要参与会盟武校,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他哪里能有甚么说辞,只得又缓缓点了点头。

“如此来,角逐武林盟主的便有六方了。比武嘛,各方都肯定会有损伤的。易掌门觉得要不要让各方再提报一个备选之人,以防有人伤重难以参与第二轮武校?”徐啸衣笑着问道。

听到这里,易麒麟已经知道了他的想法。徐家高手多,参与武校的人越多,对他们就越有利。

然,他却还是点了点头,沉声答道:“徐掌门所虑周详。”

(本章完)

第三五一章 如雁过不负青云(二)

端木敬是笑着走近来的。

“看来都城传来了好消息?”端木玉正低头收拾着书案,一边示意穆桒看茶,一边轻笑着问道。

端木敬从穆桒手里接过茶,一口喝完,乃报道:“我们守在长公主府的人,得手了!”

百余人苦守四月,总算不辱使命。

“夏承炫就这一个妹妹,宝贝得不得了,她的命握在我的手里,我们此行的安全便多一份保障。”端木玉笑道,“他是个聪明人,早晚会看破这个局,或许此刻便带着大队人马赶过来呢。此间之事,还是早些办完才好。”

“少主,摘星阁、陈家庄和徐家的人都已到齐了,随时可以会面。”端木敬点头回道。

此间毕竟是敌国国境,如论如何,总不如厥国安全,他也巴不得能早一刻离开。

“好,那边现在罢。”端木玉笑道。

“现在?”

端木敬有些懵了。

“对,就是现在。”端木玉正色道,“身处险境,诸事随宜。”

夏承炫登基后,安如庆便被叫回了乾水城。

这次二王后人归祖,安家知晓的人不过是最嫡亲的几人而已。

借着武林会盟的契机,安乌俞带着安如箴、安如庆两兄弟老早便赶来了若州。

摘星阁的主业便是贩卖消息,武林会盟这等大事,安家的人悉数到场也不足为奇,倒也没有引起甚么人的注意。

不过,安如庆一听说徐簌野回了徐府便怒气冲冲找上了门。

“二公子,安家二爷来了。”小厮脸色怪异地跑进来报道。

徐簌野脸色一紧,不禁心虚了,忙道:“哦,是我那妹夫来了啊!我一会儿还要去找大伯,你去挡一挡,最好就说我又出去了!”

小厮愣在原地,一脸苦哈哈的形容,为难地看着他,轻声嘀咕道:“二公子,这安家二爷小的哪里敢挡啊!”

徐家所有人都知道,安、徐两家关系非同寻常。

整个徐家,未得允准,任何人都不可进入徐啸钰的小院,然,安乌俞每次来徐府都是径直进去,其份量可见一斑。

徐啸衣的宝贝女儿徐簌玉便是嫁给了安家的二公子安如庆。

论说身份,安如庆既是徐家的贵客又是半个徐家人,府上的佣人哪里敢阻扰他进来?

“别愣着啊,你到前厅去跟他说,我由后门出去。”徐簌野瞪眼叮嘱道。

当日他从安家在都城的小院出来时,安如庆一路在后面骂,恨不得丢几把暗器扎死他。

想起这一节,徐簌野心里便忍不住有些发毛了:“哎哟,我这个妹夫脾性也不小呢,我偷了他的马,不占理啊,还是躲着为妙。”

小厮被推着朝前厅方向行去,还不是频频回头,一脸的苦瓜样。

“徐簌野!徐簌野!”

“二公子,你看这人也来了,我再挡也不合适了罢?”小厮转过头贼贼笑道。

话音才落,安如庆便到了。

四目相对,一边怒气冲冲,一边挑眉苦笑。

“说罢,要我怎么补偿你?”徐簌野迎上前两步道,“雪鸷马我是不可能再还给你了,其他的,随你挑。”

安如庆努了努眼,狠话到了嘴边又噎回去了。

“我和他从小相识,他又是簌玉的亲哥,雪鸷虽是万中无一的良驹,毕竟是身外之物。这个二野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说不给便不会给,我强要也没甚么意思。补偿?其他甚么他有的,我甚么没有?还是算了罢。”

“簌玉叫我来看看你。”憋了半天,安如庆便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感觉脸上有点烫,可能是屋子里炭火烧得旺了些。

徐簌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到安如庆原本凌厉的气势很快萎顿了下来,才咧嘴笑了起来:“哦,我妹妹还好么?我也许久没见她了。”

安如庆笑着回道:“簌玉有身孕了。看在你外甥的面上,你偷我雪鸷马那事就算了。”

“甚么?我要当舅舅啦?”徐簌野不可思议地大叫起来,“哎唷,我事先不知,得抓紧给娃子备份大礼呢!”

徐啸衣有三子两女,徐簌野是长子,徐簌玉是小女,徐簌野一直很疼爱这个妹妹。

“在院子里架上火,取些肉来烤,再在一边煮上酒,我们坐下来一边吃肉喝酒,一边聊聊。”徐簌野哈哈笑道。一边叽里呱啦地一通吩咐,让小厮下去准备了。

安如庆不是一个人来的徐府,只是一进府,安乌俞便把他支开了。

这些天,徐啸钰几乎天天窝在院子里。

他在等。

等安乌俞,等陈近北,更在等端木玉的召唤。

他知道,安乌俞、陈近北和端木玉都会在这几日找上门。

果然,安乌俞先来了。

“安兄,请坐!”徐啸钰面带微笑道。

安乌俞并未坐下,而是行到徐啸钰身边,在他耳畔轻语了几句。

二人对视一眼,几个闪身,消失在了昏暗的小院中。

回归师门后,云晓漾已与梅远尘分开了两日余。

这两日,她除了给恨红尘行针疗伤外,便没甚么事做了。素心宫的人,十个中倒有九个是不喜言语的。

“师妹,得空么?”见她从恨红尘的房中出来,云晓濛叫住了她。

“师姐。”云晓漾回过头,轻笑着应道,“我正想去找你呢!”

武校在即,云晓濛必然是要出战的,她武功虽高,对手也绝不会弱,作为她最亲近的人,云晓漾不可能不担心她。

“好啊,那我们一边走,一边聊罢。”云晓濛笑道。

月影疏驳,暗香浮动,夜静更衬气清冷。

二人并肩在小院中缓行着。

“屋里那位姑娘怎样了?”云晓濛轻声问道。

云晓漾挽了挽鬓角,低声回道:“伤得不轻,张遂光用了暗劲,显然是奔着杀人去的。”

云晓濛点了点头,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

她自然知道恨红尘原是九殿的大师傅,也听说过张遂光就是九殿的殿主,更明白:灭梅家满门的就是九殿。

这样看,张遂光要杀恨红尘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既他没杀成,素心宫自然便有把握将她治好。因此,这件事上也再没甚么好问的了。

“师妹,我感觉你这次回来,倒是变了不少。”云晓濛笑着问道。

她的笑声中又隐隐有些担忧。

云晓漾抿了抿嘴,想了想,还是坦白了:“师姐,我我遇着欢喜之人了。”

第三五二章 如雁过不负青云(三)

听云晓漾说出属意之人是梅远尘时,云晓濛心下不由得一沉。

“怎会是他?”

梅远尘门第、性情和才貌都是顶个儿的好,但云晓濛早在都城时就知道,他已有两桩婚约在身,且与易倾心那小妮子也有些说不清楚。

然,这些事,她自不会此时便说与师妹听。

“师妹,你对他知晓多少?”

见师姐脸上并无喜意,似乎还隐隐有些担忧,云晓漾颇感诧异,但还是轻声回了:“我与他相识不过半年,他的事,我向来是不问的。但,他是甚么样的人,师妹自问还是看得准。”

她本就是个寡言之人,于民妇们七嘴八舌的叨嘴,她历来是有些厌恶的。数月来,她还真的从未主动问过梅远尘病情以外的事。

说到相知,二人只能溯源到半年前而已。

“那,你们是如何打算的?”云晓濛又问。

她是素心宫的宫主,这一生多半是不能婚嫁了。但她不希望自己最亲的师妹和自己,和师父,和师祖一般,临老做了孤家寡人。

就时风来说,以云晓漾的年岁,婚配之事实在是宜早不宜晚。

“我我也不知。”

梅远尘尚有家仇在身,打算?甚么打算也得先报过这个血仇罢。

只是,盐帮和九殿又岂是容易对付的?何况,还有个不知敌友的皇帝!

梅家惨遭灭门前后,她都在锦州,看到的比别的甚么人都多得多。

盐政司府上尸首近千,细看之下还是看得出死的有三拨人。除了府上的衙兵、梅家的人、真武观的道士和神哨营外,还有数百黑衣人。这些黑衣人的装服和兵刃不同,不像是一起的。

其中的一队自然是九殿的人,那另一队呢?

云晓漾心里一直有疑问,只是从未对梅远尘说起。这种话,她如何能轻易说出口?

“唉,我的傻师妹啊!”听了她的话,云晓濛轻轻摇头叹道,“儿女情事关乎一生,你可要想好。”

武校在即,梅远尘不敢分心,午膳过后便一直在“门庭”小院内练剑。

高手过招比的是真功夫,即便他倚仗斗转斜步二十三侥幸不败,对手和观战之人都不会服气的。何况,即便大家都服气,他也觉得并不光彩。若要正面战胜对手,他最有把握的只有剑法。

青玄称“了一剑法”为杀人至技绝非信口而言,梅远尘虽只习了六七成,却已完全明白它的威力。

武校场上倘使能将“了一剑法”发挥好,无论对阵谁,他都有一线胜机。

“咚!咚!咚!”

他正琢磨着剑招,却听到几声叩门响。

“这个时候,谁会来找我?莫非是云儿?”

想到或许是云晓漾来了,梅远尘忙收起了剑,快步去揖开了门。

“倾心?你怎来了?”见来人是易倾心,梅远尘心里暗苦,轻声问道。

眼下他最怕见的,便是易倾心了。

门只半开,易倾心笑嘻嘻地从门缝中挤了进来,一边含嗔带笑道:“怎啦?瞧你脸色,不想我来找你么?”

她是负手而行的,梅远尘跟在后面,瞧见她手里似乎抓着一个甚么物事。

“远尘哥哥,听我爷爷说,明日便是武校了。”易倾心转身站定,低着头低声轻语道,“我做了个香囊,里面有从青州万福宫里求来的平安符。武校场上,我远尘哥哥,愿它保佑你平平安安。”

说完,牵起梅远尘的左手,把一个精致柔软的囊包塞了过去。

“我听府上的丫鬟们说,万福宫的平安符最灵了,你带着它必定无灾无痛,平安康健。”易倾心抬起头,笑谓梅远尘道。

她是易家的掌上明珠,打小没吃过甚么苦,因着怕疼、怕累,家门武学她十成里连半成也没学会。然,自知道爷爷、哥哥他们要出门后,她便找来亲近的小丫头,主动学起了绣工。平安符的确是只求了一个,香囊她却连着做了数十个,总算从中挑出了个还算看得过去的。

为了这,她的左手五根手指不知道挨了多少针。

一路上这个香囊她都是贴身带着的,深怕弄丢了。

“倾心,劳你挂念了。”梅远尘攥紧香囊,笑谓她道。

言语之时还不自觉地摸了摸腰间,海棠送给他的香囊还在。

“哼,知道就好。”易倾心昂头嗔道,脸上的笑意忽收忽敛,眼眸中闪动着慑人的灵光。

梅远尘心思沉闷,轻声答道:“我知道,你向来是对我很好的。”

听了这话,易倾心笑靥如花,抿着嘴,咬着唇,似乎想说甚么,几番挣扎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谢谢!”过了许久,梅远尘乃正色道。

他想起二人初识时是御风镖局的镖车给安咸盐政司运提炼精盐的绿硝石,想起宿州战事中易布衣几日不眠不息赶到黎州请来了铁甲兵,想起宿州城外易麒麟带着御风镖局的高手抵着沙陀大军中死死护住梅思源,想起都城城郊易麒麟为了拿到赟王府的密信同意将武林会盟之地定在若州,想起得知梅家的事情后易麒麟易布衣急忙自锦州赶来锦州将梅府四百多人一一收殓

在梅远尘看来,颌王府、真武观、素心宫和御风镖局是他最不能辜负的。

易倾心哪里知他想得这么多,只觉得自己吃了这么多苦,他总算都明白,心下再无顾虑,一把扑到了梅远尘怀中。

梅远尘被她的举动惊得有些措不及防,只得抬高了双手。

“远尘哥哥,你既已经明白了我的心思,那那便好。”易倾心轻轻柔柔说着,“我往日是有些胡蛮,以后,我会慢慢改的。”

想起自己曾在迎来客栈扇过梅远尘一巴掌,她情不自禁地抚上他的脸,好一会儿乃轻笑道:“远尘哥哥,我打了你,你还恼我么?”

“啊?”梅远尘有些不自在,想躲又不敢躲,“哦,自然不恼了,你打的也不甚重。”

佳人在怀软语温存,梅远尘年少血气方刚,已是心旌摇曳。他隐隐感觉身后十余丈似有人盯着此间,想回过头去看看,无奈被易倾心抱住,转不开身,只得作罢。

陈近北是最早赶到居合院的,安乌俞、徐啸钰进屋时,他正喝着茶。

客已齐至,端木敬、虞凌逸、穆桒便退了下去。

房中灯盏密集,照得夜如白昼。

约莫过了十个呼吸,房门轻轻开了,进来的是个面容极其俊秀的青年男子。

他分别与此间三人对视过,乃行到主位坐定,轻笑道:“三位相邀,端木玉如约而至了。”

第三五三章 如雁过不负青云(四)

密室中,徐啸钰、安乌俞、陈近北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似要从对方眼中得到一个确切的信息。

三人都攥紧了手里盖好御印的圣旨,神情激动而坚定。

端木玉的爽快远超他们的预想,端木玉的大方更是他们始料不及的。

他当着他们的面提笔写下了圣旨,又解下腰间的玉玺,分别在三张圣旨上用了大印。

依圣旨约定,厥国北征事成之后,三家皆可或封异姓不世王爵;徐家的封地为现大华之商州、安家的封地为现大华之乾水城、陈家的封地为现大华之稔州;三大王府自治封地,永不缴赋、纳贡;三大异姓王府皆可建置王府属军一万五千人,兵丁、将佐自行征调、派任。

显然,端木玉事先已经考虑周详,三家封地无论大小、人口、民富、地势、气候都很接近,如此来,他们谁也不会生出愤懑之心。

“端木玉一诺千金,言出必践。我一回鄞阳便会将此间所诺之事拟旨,交由内史府封存。即便大业克成是在我身死之后,厥国皇室亦必履行此诺!”端木玉站到三人面前正色言道。

他面容清正,言语铿锵,让人自然生出一丝信服。

“巨鹿王、耒阳王都是厥国皇室遗脉,徐、安、陈三家皆为我端木氏分支。你们潜藏大华三百多年犹能不忘祖业,封王封地也是理所应当。”端木玉微微皱眉谓三人道,“厥国的江山,不该是皇帝一人的江山。若厥国得以收复旧土,端木氏能重归中原,我必将大赏有功之臣。不仅你们,还有其他的大将、大臣,皆会各有所伤,各得所封。君臣共享天下,才能齐心一处,方可江山永固!”

“江山独享,君臣离心”是端木玉用数年时间总结祖业覆亡得出的论断。

有了这个惨痛的教训他才想到,一旦恢复祖业,定要大赏战时有功之臣,将他们的命运和皇室的命运紧紧绑在一起。

齐心,则君臣相持,一荣俱荣。

离心,则君臣互忌,家国危亡。

“先祖失臣,夏汝仁起事后竟至于勤王无人。战场之上皇室苦苦支撑,渐陷孤立无援之境。最后兵败如山倒,颓势不可挽回。”端木玉在密室之中轻轻踱步,嘴里低声说着,“以史为鉴,可知先人之恨,避先人之失。眼下大华积弊多年而厥国内政清明,文有胥潜梦这等治世之臣,武有穆丹青这个的领军良将,正是端木氏复克中原的不二良机。玉身为厥国之主,担负着历代祖宗、朝堂上下的希望,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良机逝去。在此,我可以告诉你们,厥国北征之战必在五年之内。三位可都是真正的端木氏后裔,请不计代价与我共谋此举!生,尔等三家与皇室共掌江山,子孙后代福禄不尽!若不幸死,也算魂归故业,死得其所!”

他的话音虽小,三人听在耳里却如被五雷轰过,灵魂如同经历过一次涅槃。

上承祖宗,下载万民,端木玉亲承北征便在五年之内。

不计生死,共谋大业,胜则青史留名,败也不枉一场轰轰烈烈。

“我们还有甚么好犹疑?还有甚么可藏私?”

听端木玉一席话,他们皆不禁自惭形秽。

眼前之人,实在是再刻薄的人都挑不出一点毛病:清、正、诚、信、勇、智、仁、善

三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跪拜在地,郑声道:“臣等愿肝脑涂地,竭尽所有,助皇上克成大业!”

他们虽然都知道自己是前朝皇室遗脉,却一直没有主动派人去厥国联络,除了觉得时机未到,另一个缘由便是,他们不知道端木澜、端木玉到底是甚么样的人,是否值得三家以万人性命托付前程。

直至踏入这个密室门之前,他们心里都多少是有些忐忑的。

一旦进了密室,则再无路可退。

“得此明主,无论事成事败,皆是一生幸事!”徐啸钰在心里无声轻叹。

自接掌徐家以来,他时常迷茫,甚至有时会怀疑。

“徐家十几代人已在大华生活了三百多年,真的要去反它、颠覆它么?”

“夏氏江山根深蒂固,我们所谋之事能成么?”

这三十几年来,他从未如今日这般清醒、笃定、兴奋、狂热。

“是啊,即便拼光徐家家底,搭上徐家所有人的命,也是为了祖宗故业,哪有甚么不值当!谁不会死?我还有几年命在?与其老死床榻,实在远不如轰轰烈烈为祖宗故业马革裹尸。”

见了端木玉,徐啸钰由心生出了一种“求仁得仁”的感概。

“徐先生,北征大华既是我端木玉的大业,亦是二王三家的大业,是所有端木氏、穆氏子孙的夙愿。战事无绝对,玉不敢言北征之战有胜无败,然,无论胜败,我等一同承担而已!力行则无愧,上不负宗庙,下不负黎明,其间不愧于自己。我如是,三位亦如是。”端木玉挨个托起三人,轻笑着道。

“皇上所言极是!”三人齐声应道。

行礼既毕,端木玉乃示意三人各自落座,他尚有其他事宜与他们商议。

“此间之事办完,我便要回鄞阳了,北征之前应该不会再来大华。今夜此间,我们便议定一个行事总纲”

送走了易倾心,梅远尘的心思却一点也不觉得轻松。

他打小就是这种温润的性子,旁人待他好,他便加倍待人好。

海棠如此,夏承漪如此,云晓漾亦是如此。梅远尘自问对三人是由心的疼惜、怜爱,那是男女之爱。

唯独易倾心不同。

“倾心待我用情至深,只是,我心里却总是把她当了妹妹、朋友。若说情爱,我”

“易家对梅家可谓是恩情深重,我实在不该伤了倾心。”

梅远尘在院中伫立良久,仍是觉得左右为难,无有两全之策,只得舞剑解愁。

四人在密室中交谈甚欢:三人有疑则问,端木玉有问必答,知无不言。

两个时辰后,行事总纲的脉络总算理清,共识已成。

“皇上嘱咐之事,我等已牢记在心,不敢有忘。还望皇上早日归去,主持鄞阳大局!”徐啸钰离座,辞别道。

若州虽被他经营得滴水不漏,若州以外却总还有顾及不到的地方,谁都不想端木玉出事。

“虞先生已经在准备了,明日便回去。”端木玉笑道,“也没甚么送你们的,便赠你们一幅字罢。”

言毕,弯腰从屉子里取出了三个卷轴,挨个递给了三人。

徐啸钰、安乌俞、陈近北打开一看,见卷轴中只有十字:一生如雁过,不敢负青云。

“这是玉亲手所书。”端木玉铿声谓三人道,“三位,我等以此自勉罢!”

第三五四章 武校场风云际会(一)

若州在下河郡正中,四面与渠州、汉州和涂州三城相邻。

其中,汉州地域狭长,几乎包住了若州的东南、正南和西南三面,扼着大华的南北行商之道。

也正因为此,盐帮才在这里设立了分堂。

且汉州历来是十二个分堂中最大的一个,其下还有八个分舵,每年上交丹阳城的年银皆在二十万两以上。

宋红枫是张遂光在盐帮的两大亲信之一,在帮里很多人眼中,他甚至比李学辞还要受重用。

今早天微亮,他便受到了一封密报。

那是他安插在汉州府衙的棋子,一直替他盯着府衙里的动静。

汉州是南北要道,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即便以盐帮的实力,亦无法把控全局。

“城关的守兵被撤换了?”看完密信,宋红枫有些坐不住了,“依着军部所颁的城防律,州府城守兵是每年六月换防。汉州衙门突然撤换城关守兵,实在太反常了,莫非和若州的武林会盟有关?”

几番思量后,宋红枫决定亲自跑一趟若州,面禀张遂光。

今是十二月十二,若州武林大会的头一日。

这次会盟乃是数十年难得一见的武林盛事,徐家已提前做好了周详的安排。

场地就在徐府正前处,由徐簌功亲自监工,以卵石为基,细沙作辅,石灰水为媒填好的径直两百四十丈的圆形校场。

校场正中置有半丈高的四方台,台上画地为界,定出了一个径直二十四丈的武校圈。各大门派的紧要人物及已经确定要参与武校的人选在台上圈外皆有设座。

台上余地的确狭小,没有座位的人就只能站在台下了。

会盟还未开始,大校场上便已是乌泱泱的挤满了人,他们由立好的柱绳分成了十二片,加起来少说也有五万余。

武林中本来就有尊强之风,未能在台上挣得一席之地他们倒也没甚么不满,只是其间摩拳擦掌者比比皆是,看来都想等着在一会儿的散门散派武校资格选拔中大显身手。

若能在选拔武校中脱颖而出,便能加入武林盟主的决选,就算最终未能成为号令江湖的盟主,经此一战也必定扬名天下。

这等千载难逢的良机,江湖侠士谁不想去试一试手脚?

即便不上去露两手,光是在下面看看这些江湖上的顶级高手过招也是生平一大幸事,于自己的武道之路或多或少有些助益。

是以,但凡有点儿抱负又脱得开身的江湖客几乎都赶来了此间。

人头攒动

人声鼎沸

至于徐啸衣在台上说了些甚么,这些人似乎一点儿也不关心。

“咚~~~!”

铜锣一响,各个片区都冲出了许多人。他们找到了柱绳间值岗的徐家府丁,挨个报名定下上场的顺序。

这些人还需要经过一次初选,只有胜过了台上的徐家门人,方可进行散门散派的武校选拔。

台下最前排站了一百名身着白衣的徐家门人,他们都是徐啸衣选出来用于筛选武校选手的。

最左边一人应锣声而起,一把跃上了四方台,站到了武校圈中。

他的对手是个肥脸汉子,使的是狼牙棒。

“开始!”武校执事一声令下,肥脸汉子便抡着狼牙棒冲向了眼前样貌平庸的徐家门人。

去得快,退得也快,白衣人只出了一招,便将他踢倒在地。

“哗~~~”台下瞬时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知道徐家是武林第一世家,实力决不会弱,但任谁也想不到,徐家随便派出一人,竟有这样的身手。

那个肥脸汉子虽然脚步虚浮,显然不会内功,但他的狼牙棒舞得有模有样,看起来也有好几年的功底。

且“一寸长,一寸强”,他手上握着八尺兵刃而徐家那人却是凭手为刃,以脚为兵。如此劣势下还能一招制敌,其武功可见一斑。

胜负已分,两名府丁快步走上四方台,把那肥脸汉子扶了起来,架着走了下去。

“下一个!”武校执事冷声喝道。

有了这个示范,抱着侥幸之心的人瞬时便退却了,接连出现了几个弃权轮空。

第二个上台的是个白发老者,他原本是排在第六的,见前面四人皆落荒而逃,他的脸上露出了鄙夷之色。

“沧州游水平,领教高招!”

很显然,这老头的武功甚是不弱。比试一开始他便一阵急攻,一对锥子在他手里疾刺急戳,经逼得徐家的白衣门人连连后退。

“哇,高手!这是个高手!”

“游水平?沧州甚么时候有了这么一个不出世的高手了!”

“啧啧啧,这位游先生的武功,只怕比之十三大门派的掌门人也不遑多让了罢?”

“喝,沧州游水平这个名头,今日之后只怕要响遍整个武林了!”

见识了老头的身手,台下响起了各种各样的论议,然,无疑都是些赞美之辞。

台上两人交手百余招后,台下的嘈杂声戛然而止——游水平胸口接连中了白衣人两掌,身形未能稳住摔倒在地,且上半身已经出了武校圈的界限。

依着规矩,他输了。

游水平很快便站了起来,死死盯着眼前的白衣人。

他感觉得出来,对方两次出掌前皆有收力,显然并无伤人之意。

“若州徐家多英才,老夫总算是见识到了。此战是我败了,敢问少侠是徐家几位公子中的哪位?”

徐家二代中徐簌野、徐簌谟、徐簌延几人在江湖上皆大有名头,败在他们手上,也不算丢人。可惜,他深处辟地,徐家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

“老先生谬赞了。晚辈是徐家外门弟子,论武功,在师门中实在排不上号,不敢自报姓名。”白衣青年双手执了一礼,轻声回道。

不是徐家的精英子弟!

眼前这个在台下众人看来“身手超绝”的年青人竟不是徐家几位公子中的某一位,而是一名外门弟子!

“哗~~~”嘈杂声如浪花一般此起彼伏。

“徐家竟有如此多的少年才俊?”

“难怪十二大门派原想抛开江湖上的小门小派自顾武校,直接决选武林盟主。现在看来,大宗门的底蕴实在有着天然的优势。我们这些江湖上的小门小派、独行游侠跟他们比,可真差得远呢!”

知其一叶,可知其貌。

徐家一个外门弟子尚且有这等高强的武艺,何况嫡亲弟子?何况徐家的三位老爷?

其他几大门派或许不如徐家,却也差不到哪里去。

看着台上坐着的那些不相熟的老少,台下这几万人皆油然生出了一丝敬畏。

这是弱者对强者的敬畏。

虽不曾比试过,但他们却能想到自己与这些人的差距。如天与地、云与泥,相隔十万八千里。

嘈杂声渐渐归于平息,九成九的人都已抛下了跃跃欲试的想法。

游水平的武功,他们都看到了。这数万人中又有多少人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比他强?

第三五五章 武校场风云际会(二)

百年前,徐家就已是武林豪门,多年来一直广施恩泽,济人苦难,施人以援,以笼络江湖上的游侠散客。

江湖人恩怨分明,受了恩情还不清,往往就索性在徐家暂住了下来,以期后报,渐而久之便成了门客。

日积月累,聚少成多,这股力量越来越强,经数十年终于慢慢把徐家推上了武林第一世家的位置。

他们师承混乱,武功路数又杂又广,相互取长补短竟也自成一脉,这便是徐家的外门!

论顶尖高手,外门自不如徐家的嫡系,但他们中也不乏出类拔萃者。

外门武功最强的几个长老,甚至连徐九、徐簌延都不是对手,二代子弟中只有徐簌野才能胜出一招半式。

然,这些人都恪守着徐家外门门规,并不显名于江湖。

徐啸衣料到武校首日定有很多眼高手低之徒想登上武校场凑热闹,便刻意把几个外门的精英弟子放在了初试的最前头,以震慑四方。

果不其然,两场比试下来,白衣青年的身手给了这五万人一个大大的下马威。

游水平武功高么?

他的武功自然是高,比之寻常小门小派的掌门一点也不差,可算得上地方的一流高手了。

但胜他的那白衣青年乃是徐家外门长老贺元征的幼子贺峥嵘,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徐啸钰的关门弟子。

贺峥嵘在江湖上虽然毫无名气,但徐家内、外门皆知,他是徐家年青一代中排名前五的高手,深受徐啸钰喜爱,就连徐家剑法,也毫不吝啬地传了给他。

这就是徐啸钰的驭人高明之处:施恩必重。

你连人家名扬天下的祖传剑法都学了,怎能不鞠躬尽瘁,以死报效?

贺峥嵘执手作揖,目送游水平下了四方台。

“下一个,安立澜!”

“安立澜!”

“淖州安立澜!”武校执事接连喊了三遍,始终不见有人应声。

人群中,一个方脸汉子竭力低着头,深怕此间有人认出了他。

徐家高手虽多,真武观、盐帮、御风镖局和素心宫也并不稍逊,徐啸石、徐簌野在对阵其他几大门派的高手时并无必胜的把握。

尤其是对阵施隐衡、张遂光、易麒麟和湛明时,二人几乎必败无疑。

徐家作为东道主,对于这个武林盟主是势在必得,是以,徐啸钰向端木玉借来了虞凌逸。

虞凌逸乃是厥国第一高手,徐啸钰虽然并未与其交过手,却从安乌俞口中得知,此人武功极高,绝不会弱于自己。

有他出战,无论是对阵施隐衡还是易麒麟,都至少当有一半的胜机。

这就够了,足够了。

对于徐啸钰的这个请求,端木玉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徐家能掌控武林盟,对厥国北征大计也是极大的利好。

离开鄞阳已经近月,抛开大华潜在的危险,光是厥国的那一大堆国事,端木玉也要早点回去了。

胥潜梦和端木恪虽然都绝对可靠,但很多事,一旦他二人有了分歧便只能等端木玉回去决断。

谢天邀是厥国皇家客卿中仅次于虞凌逸的高手,虽说二人排位分出了一、二,其实武功也就在伯仲之间。

虞凌逸留下来帮徐家,他自然就挑起了端木玉的护卫队长的职责。

不过,他性子也些孤冷,外联之事并不擅长,好在还有端木敬这个“万事通”从旁协助。

“谢先生,都准备好了么?”穆桒走过来问。

他是端木玉的近侍,该知道的甚么都得知道,以防端木玉问起来答不上话。

谢天邀摇了摇头,沉声回道:“祝孝臣和佟高格都还没有回来,再等等罢。”

一早,他派出了两队人先去探路,分别由祝孝臣和佟高格领头。

天子外行,安全永远排在第一位,临行派卫队探路乃是惯例。

“哦?都这个时候了,怎还未回来?”穆桒意识到可能出事了。

祝孝臣和佟高格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来时便一路由他们探路,往往出去一个时辰便回,今日已过去两个余时辰了。他见谢天邀一直未来报讯,还道他不习惯领卫之责,这才主动过来问。

“穆桒,你去把此事告诉皇上,我去找端木敬和徐簌功。”谢天邀一脸肃穆道。

端木玉的安全是天大的事,绝不能有半点马虎,这时候,他必须尽快与徐家、“千里眼”对一对讯息。

贺峥嵘虽是青年才俊,台下五万人中也不乏暗藏之龙。

这次武林会盟乃是江湖人扬名立万的绝好时机,谁都不愿轻易错过。游水平之后,贺峥嵘又接连比了十八场,仍是无一败绩。

险胜潞州的白髯道人后,他的体力已渐渐不支,执事宣布他胜出后便下去歇息了,顶替他的是一个浓眉少年。

浓眉少年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脸上挂着有些腼腆的笑。

“好,这娃子最多不过二十岁,能有多高明的身手?机会来了!”见换上来的是个少年,台下众人的心思又活泛开来了。

“汉洲张正毅,领教高招!”一锦衣青年,众身一跃,率先跳上了四方台。

原本比试是要先报名的,因适才很多已报名者怯战不上台,导致轮空,便临时改了规矩,想上台的径直上来便是。

少年朝张正毅躬身执礼,笑着道:“张兄,请!”

“嗡~~~”

一声剑鸣后,张正毅手臂急抖,旋出了一朵剑花,朝少年刺来。

他的攻势又急又狠,且去处乃是少年的咽喉,似乎出剑便动了杀心。

“且慢!”一旁观战的徐啸衣突然出声了。

少年听了这话,急忙向后跃了几步,避开了张正毅的攻势。

“胡不归是你甚么人?”徐啸衣笑着问道。

他的话一出,引得台下一片哗然。

胡不归乃是成名四十多年的剑客,近二十年来已销声匿迹,但江湖上的老人都是听过这个名头的,那可是曾经与妄无月一时瑜亮的顶级高手!

他赖以扬名的便是一套斩情剑法,又快、又狠,出剑不留情。

有人说,胡不归之所以隐迹江湖是因为他的剑误杀了自己的妻子,心伤、自责之下,他带着独女去了南疆。

传言有真有假,谁也不知道此事究竟是真是假。

徐啸衣从未见过眼前的青年,却一眼认出了他的剑法。

“徐掌门,那是晚辈的外公。”张正毅脸有得色,宏声回道,生怕别人听不到。

胡不归有个女儿,江湖上很多人都是知道的,没想到她儿子都这么大了。

“哦,原来如此。张少侠身出名门,剑法精绝,此战便免了。”徐啸衣笑谓他道。

设这个初试,不过是要筛选一些不自量力的人。既能看得出武功深浅,免掉这一节也说得过去,毕竟,一旦出手,旁边这些可都是高手,自可趁机寻找他的破绽,于他后续的武校甚是不利。

徐啸衣不让张正毅出手,一是因为他的出身非同寻常,的确配得上一个名额;二是不想他提前暴露了自己的武功路数,说到底,是既是保护他,意识保证武校的公平。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台下这些可都是习武之人,自然看得出张正毅剑法高深,也没人觉得徐啸衣这么做有甚么不对。

“几位掌门,你们以为如何?”徐啸衣笑着问易麒麟、张遂光等人。

众人都看到了张正毅出招,皆知他武功不弱,自无反对的道理。

“张正毅谢过各位前辈!”

就这样,他只出一招便成了首个晋级的散侠。

第三五六章 武校场风云际会(三)

有虞凌逸出手,徐啸石正好从武林会盟之事中抽身,他尚有一件更紧要的事要办。

徐簌功是徐家少家主,在这样盛大的场合,他其实是比徐啸石这个徐家三老爷要更受瞩目的。是以,昨夜徐啸钰来居合院时便向端木玉禀明了此事。

与厥国皇室的渊源乃是徐家历代家主交替时最关键的传承,且向来不能对余人提起,即便亲如父兄、子侄、妻女亦不例外。

七月初,徐啸钰在陈家庄见了陈近北、安乌俞及虞凌逸后,才下定了归复“家门”的决心。是以,一回了家,他便叫来了族里最嫡亲的几人,对他们说出了这个家族秘传了三百多年的天机。

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他缓缓说出“徐家乃是厥国端木氏分支,我等皆为前朝皇室遗脉”时,密室中的其余六人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如何可能?”

“我没听错罢?大哥(父亲/大伯)莫不是老糊涂了?”

直至徐啸钰把端木徐安、端木承平两位前朝皇子后人逐渐分化为若州徐氏、乾水城安氏和竺州陈氏的旧事原原本本说来,并拿出了府上留下的一些旧物佐证,六人才不得不信。

对他们而言,那无异于一个惊天之雷。

经过短暂的迷茫后,六人总算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血脉是上苍赐予人的,难以决断的联系。返祖归宗是天经地义的事,于徐啸钰的决定,他们倒是出奇的赞成。

徐家最嫡系的,除了徐氏三兄弟外,还有二代的徐簌功、徐簌野、徐簌延、徐簌谟、徐簌遄。

徐啸钰年长徐啸石、徐啸衣近二十岁,长子徐簌功也已年近四十,七八年前便开始帮着三叔打理宗门事宜,在家族年青一代中有着绝对的威望。

反倒是徐簌野,虽然武学天资极高,才二十六七岁便已在江湖中创出了名头,但却并不为父亲、两位伯父的喜爱,家里的兄弟、堂兄弟也敬重徐簌功远过于他,因的便是他放浪、随性的行事之风。

也正这这一着,徐家密会那夜,徐啸钰唯独没有叫上他。

“老三,簌野的性子你也知道。此事事关徐家万人的性命,我以为还是不要告诉他为好。”

对于兄长的话,徐啸衣从不违逆,虽觉得有些不妥,终究还是甚么也没说。

徐簌野何等聪明,不久便察觉家里似乎在有意无意地避着自己做甚么大事。

武林会盟之事他是知道的,但父兄所为,似乎远不止于此。他心有疑又不想问,憋了十几日后终于受不住,骑着雪鸷马便出了府门,一去便是数月。

“外人虽揣测我觊觎徐家少家主的位置,但我怎会去跟簌功兄长争?为何父亲、大伯、二伯对我如此冷淡?不仅兄长,甚至簌延、簌谟他们都开始替家里做事,唯独我难道我就真的这么不济么?”

徐簌野越想心里越苦,自觉成了家族的弃子,直到在坦州城外遇到了那个追赶父亲牛车的少年。

“血脉之亲岂是能割舍的?父兄觉得我不好,那我自有让他们不满之处,倘使因着这便负气远走,那我岂不是连这少年都不如?”

是以,当夜他便勒马北还赶回了若州。

徐啸衣见他回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只说了句:“回来了就好。你要记住,无论如何,无论何时何地,你都是徐家的子弟。”

从父亲的书房出来后,徐簌野一路笑着流泪回了自己的寝居。

“是啊,我是徐家的子孙,这是一出生便决定了的。我这一生,必定先是徐家的人,再是徐簌野。”

于是,他转头便又去找了大伯,那个徐家说一不二的老人,这才有了他顶替二伯徐啸石出战武校的事。

徐簌野所请正合徐啸钰的意思,他当即答应了下来。

殷离阳是汉州府的政司官,原本在汉州这一亩三分地那是横着走都没人敢吭声的。今天却是一群人在他面前横着走,他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夏承焕见他畏畏缩缩地站着一动也不敢动,有意叫他放松些,乃行到他身前,笑谓他道:“殷政司,你坐一下罢。此间之事与你无关,你无需惊惶。”

殷离阳见他走过来,腿不觉一软差点没站住,一脸急色道:“小臣失察!小臣小臣有罪!请睿王殿下恕罪!”

他不是傻子,堂堂一个亲王,领着神哨营急赶数百里,突然撤换了城关的守门兵,一定是有大事发生。自己半点也不知情,往好了说那叫失察,往大了说,嘿嘿,那就可轻可重,搞不好是个诛九族的罪。

神哨营,那可是皇上的亲兵。他们向来都是不动则已,一旦动了就要有大事发生。

“甚么事会惊动皇上和睿王殿下呢?难道是盐帮?还是若州的徐家?”殷离阳想来想去,直觉得头疼、为难。

夏承焕摇了摇头,正色道:“你当然有罪,但现下不是追究你罪责的时候。你若是觉得紧张,就回去执事房歇着罢,你的私邸是不能回去了。”

他虽带来了足够多的人,却毕竟初来乍到,许多事还需要殷离阳这个本地首官协助,是以把他扣在了州府衙门。

一个银铠武将快步行了上来,在夏承焕面前驻足站定执礼报道:“睿王,守城兵、巡防兵、衙差都已经换成了我们的人了。”

“好,你亲自去城关盯着,一个人都不要放出去。”夏承焕一边看着城防图,一边谓那武将道。

武将稍微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问了出来:“承焕,我们这么大张旗鼓地换防、巡逻,岂不是打草惊蛇了?万一,目标提前得了风声藏了起来,那可就不好找了。”

“修平,我们要的就是打草惊蛇。与其大海捞针,偷偷摸摸地查,不如大大方方地告诉他们,我们在布防,马上就要开始抓人了!”夏承焕笑道,“敌在暗,我们在明,只有逼他们露出点痕迹,接下来的事才好办。蛇趴着,你不打一打草,我们怎么知道它在哪?”

顾修平恍然大悟,重重点了点,回道:“原来如此。下官明白了。”

神哨营是皇帝亲兵,其间将佐几乎是清一色的皇亲国戚,眼前的顾修平虽只是个五品偏将,他奶奶却是永华帝和端王的同胞妹妹。是以,在夏承焕面前,他敢直呼齐名。

夏承焕放下城防图,行到顾修平跟前,正色道:“我们要抓的这人是个大人物,想来不会容易对付,叫将士们做好打硬仗的准备。他身边的护卫一定很多且武功必定很强,我们守在城关处的将士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防事、工事要备好,尽量减少损伤。事若成,你我都是朝廷的大功臣。若让他跑了,即便皇上不怪罪,我们也必定会抱憾终生!”

“承焕,你给我透个底,我们这次要抓的到底是谁?”顾修平凑过身,低声问道。

谁也想不到,这个腼腆的少年武功竟强悍如斯,五尺青锋在他手里似有了生命一般,灵动、冷厉。

“小公子好高明的剑法,老夫败得心服口服!”秦州崦封山掌门人陶季春抱拳叹道,“唉,陶某人井底之蛙,惭愧惭愧”

说完,踉踉跄跄下了四方台。

江小白抿嘴笑了笑,朝着陶季春的背影辞道:“陶掌门有所保留,晚辈侥幸胜出半招,实在惭愧。”

校场上,徐啸石穿过人群,正快步朝四方台行去。

第三五七章 武校场风云际会(四)

“父母丧,不嫁娶”乃是沿袭千年的古制。

夏承炫成年而无子嗣,依着本朝礼制,他登基后一月便迎娶了芮筱灵,并立为后。

此时,芮筱灵已有了身孕。

颌王府、大将军都历经惨事,好不容易才刚走出阴影,就传来了夏承漪中毒的消息,实在是波未平浪又起。

为能离妹妹近一些,夏承炫次日便住进了长公主府,起居、理政皆在此间。

一起住进去的,还是芮筱灵。

芮如闵出事后,夏承漪也经常陪刚刚去大将军府看她,二人早已成了知心的好姐妹。

“皇上,国事为重,漪漪这里臣妾看着呢,你去忙罢!”已过了巳时,内侍大太监也来报过四次,夏承炫却仍守在妹妹床边,芮筱灵忍不住提醒道。

他是大华皇帝,除她这个皇后外,没几人敢劝他。

“唉”夏承炫重重呼了一口气,甚么话也不说,站起身便快步行了出去。

他当然知道国事为重的道理,但看着往日活蹦乱跳的妹妹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做甚么也没了兴致。

饶是如此,他还是强行振作了起来,他还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要去办。

夏牧舟一早就来了长公主府,让大太监通报过没有得到回音后,便老实候在了外院,夏承炫一出来就看见了他。

“厥国人那边有消息了?”

下面的人各个如临大敌,端木玉却自顾在房里写着字。

“端木敬,找到祝孝臣和佟高格那两队人了么?”这是穆桒第三次来问了。

谢天邀已经亲自领人出去找了,此间,他只能问端木敬。

“还没有。徐家那边也派人去查了,想来很快会有消息传来。”端木敬嘴里虽是这般说道,手上却早已攥成了拳,显是也已有些坐不住了。

能跟在皇帝身边的人绝不会是庸人,祝孝臣、佟高格这么久一直没有回来,在他看来必定是已经出事了。

且绝不会是小事!

“少主怎么说?”

穆桒瓮声瓮气答道:“少主只说,‘先沉住气,等一等!’这都甚么时候了,我们怎能这么等着?少主那儿我也不敢多问,端木敬,你向来足智多谋,跟我说一下当前局势罢。”

二人正准备坐到凉亭里细说,却听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音,忙跑了出去。

院子里站了一人,浑身浴血,两个青衣男子搀扶着他。

端木敬认出此人是今一早随佟高格一起出去探路那队人中的一个,急问道:“你们究竟遇上甚么事了?佟高格呢?”

他好像突然意识到甚么,忙又谓跟过来的护卫道:“传令下去,盯紧外围,看没有人跟过来。”

浴血男子喘着粗气回道:“大人,不用担心,我是徐家的人护送回来了,他们已沿途抹去了痕迹,绝查不到此处。”

他顿了顿,回答起了端木敬的问题:“我们探路到城关后,发现那里的守将、守兵皆换了人,便准备回来报讯。可刚走没多久,便发现身后有一队黑衣人跟踪。佟先生故意领我们行到偏僻处,把他们引了出来。对方知道行踪败露就和我们厮杀了起来,他们人虽不多,却各个武功高强,我们不是对手。佟先生担心贻误了报讯的时机,便令属下和另外一人先行回去报讯,他则带着余下八人截住了那群黑衣人。”

言至此,他的脸上有些悸动,似是觉得他们已凶多吉少了。

“回来路上,属下和另一人是分开绕道走的。属下担心暗里还有人跟踪,便走了人多的大路却还是接连遭遇了三波袭杀,好在徐家的人及时赶到把我救了下来。”

说完,指了指身边的两人。

他们是从雷州一路跟着厥国这行人到了若州的,端木敬、穆桒和随行的护卫都认识。

“两位大人,我们沿途都有人,他们混不进来的。簌延公子已经回府了,想来二老爷得了这个消息也马上要来了。”其中一人正色谓端木敬和穆桒道,“徐九带人潜在附近几条街,贼人找不到此间的。”

端木敬点了点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穆桒得了准信,也回了屋,显是奏报端木玉去了。

四方台的武校圈中,江小白开始了他的第五战,对手是一个毫不出名的游侠。

他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袍子,脸色有些苍白。

“这位英雄,请报上姓名、出处。”武校执事笑谓他道。

汉子摇了摇头,正色答道:“待我赢了眼前的小兄弟,再自报姓名不迟。”

他说话的调子很慢,似乎要将每一个字咬得清清楚楚,有股子浓厚的书生气。

执事笑了笑,点头应道:“也可。”

江小白虽已连赢了四场,脸上却并无半分得色,“此人是个高手!”

他细细观察了这个穷汉子,隐隐感觉到此人或许是今日初赛以来武功最强的一个,不禁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与高手过招切磋的机会并不常有,每一次都弥足珍贵。见对方手上并无兵刃,他便也把佩剑给了一旁的执事:“我可不能占了你的便宜,你既无兵刃,那我们便比一比拳脚罢。”

那汉子眼睛快眨几下,点了点头,轻声谓江小白道:“既如此,我先让你十招。”

二人对答间,徐啸石已悄悄行到了徐啸钰身旁,在他耳边轻语了几句。徐啸钰脸色大变,当即跟他下了四方台。

今日十三大门派无人出场,徐啸钰也并非徐家掌门,是以本就不必到场,他半途而退倒也并不惹人注意。

“甚么时候的事?”回了小院,他便着急问了出来,“我们安插在郡府、州府的人没有一个传讯过来么?”

他一直认为,若州已被徐家经营得铁桶一块,甚么事都不可能逃开徐家的眼线。没想到,守城兵和巡防兵撤换了的事,他竟事先没有得到一点讯息。

“皇上那边怎样了?”

徐啸石沉声回道:“刚查到,人都是昨半夜换的,他们被连夜带到了若州驻地军营,替换他们的是都城来的神哨营和执金卫。皇上的人一早去探路,发现异常赶回去报讯的途中遭人追踪被徐九他们救了下来。簌延一路派人掩护,他们找不到居合院的。”

“都城来了多少人?”徐啸钰又问。

他心里已经在做最坏的打算了。

“确数尚不得而知,但我们的人远远看见,若州驻地军营被人围住,粗算最少有两万人。”

徐啸钰闭眼沉思,好半晌乃道:“我们要做两手准备,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护皇上的周全!”

第三五八章 武校场风云际会(五)

江小白早就感觉到对方武功不弱,却未料到他能强到这个程度,自己既占了五招的先机,又使出了最拿手的“锁魂手”,交手两百多招来竟未占到半点上风。

白面书生看起来出招缓慢,却总能后发先至,一次又一次地抵住了他的攻势。

江小白已额脸之上已沁出了汗,对方却面色沉静,与初上台时毫无二致。

“我不是他对手。”

虽不想承认,但江小白却明白,只要对方反攻为守,自己就要输了。

不过,昨夜掌门也已交代过,此番武校诸子皆不必执着于胜负,不妨把上台的群豪当成平时的陪练。

“论拳脚,我不是你对手,我可要用剑了。”又一轮急攻无功而返后,江小白止住身形,无奈苦笑道。

白面书生点了点头,并未答话。

一旁的执事已然听见了江小白的话,适时把他的剑掷了过来。

长剑在手,天下我有!

说到底,徐家是剑派,而江小白是个剑客。

一道冷光掠过,他执剑成“一”,如箭矢般刺向白面书生,使的是徐家剑法“去无念九式”中的第一式。

当夜都城城郊客栈中,徐簌野便用过这一招,不过他是执指为剑,剑意虽至剑形却难免有所不能及。

坐在武校圈外的梅远尘一眼便认出这式剑法,此时心下又有些担忧了:“上次交手时徐二公子并未出剑,我俩比的也只是拳脚罢了。我近来武功进益不慢,自问易时而处绝不至于输给当时的他。然,我的武功有进益,徐二公子也不会虚度这数月。且,我不曾见过他使剑”

梅远尘低头沉思的这个小空挡,江小白又接连刺了二十余剑。他的剑招凌厉而不狠辣,不愧是大门大派的剑法,引得台下连连赞叹。

“两个后生好俊的功夫!”已经败下阵来坐在台下观战的游水平看着台上二人精妙的攻防,忍不住喃喃叹道,“偏居一隅,不知天下,不知天下啊!”

不仅台下的这数万人惊讶二人的身手,就连台上也议论开了。

“徐兄,贵派的年轻弟子都不得了啊!”金参封的位置靠着徐啸衣,这会儿主动搭起了腔。

小金山以剑立派,五六十年前,金参封的已故师父侯伯钧也曾是名满天下的剑道高手。可惜,侯伯钧老年才开始收弟子,他的四十九路逐影剑法眼下小金山中无人能贯通。

亲眼见了徐家子弟的身手,金参封心里又忧又愧,毕竟,同为大宗门,小金山的二代弟子中莫说匹敌贺峥嵘、江小白,便是接近他们的都没有一个。

徐啸衣笑了笑,辞道:“金兄谬赞了。下面虽站了一百个二代弟子,其实也就那么四五个武功还稍微过得去的,不过是给他们做个样子罢,否则一个个跳上来比划,这武林大会开一个月也开不完了。”

熟人面前,他也就实话实说了。

贺峥嵘是外门大长老的孙子,又是徐啸钰的关门弟子,而江小白则是他二女徐簌淇指腹为婚的夫婿,亦是他的亲传弟子。论武功,他二人比之徐簌野也不过略逊半筹罢,与徐簌延、徐簌谟、徐九几人相当,甚至还要胜出那么一招两招。

这个级数的青年高手,整个徐家外门的确只有五个。

“哈哈,徐兄谦虚了。”金参封哈哈笑道,“光外门就有四五个身手如此了得的青年才俊,徐兄还不知足哇?啊~~~,我小金山要能出一个这样的弟子,那可是我的心疼肉。”

听人赞自己的门人,徐啸衣自也欢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将视线投入到了武校圈中。

“江湖可真是深水藏龙,这个白面书生的武功绝不弱于簌野,也不知是那个隐世门派的好手!”

听了穆桒的话,端木玉只是点了点头,甚么也没说。只在纸上写了八字——敌动我静,敌出我伏。

端木敬敲开了门:“少主,徐先生、安先生和陈先生来了。”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凑到了书案前,看了看那八字,露出了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

得知若州来了大队神哨营和执金卫后,徐啸钰急忙让徐啸石去秘密召集本门人马,以备不测,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安乌俞和陈近北的住所,与二人通了气,这才火急火燎地赶来了居合院。

他知道,徐家百年来最大的危机,或许便在眼前。

“皇上,老朽有罪!”一进门,徐啸钰就跪拜在地。

端木玉忙行过去扶起他,笑着安慰道:“徐先生,何至于此?赶紧起来。”

“来,三位,进里边说话。”

执剑在手,精妙剑招连绵不绝地使出来,江小白几乎画地为牢,一时竟将白面书生困住了。

“我这缠、圈、点、绕四式两百多招也只能把他逼到这个份上了,到此刻,连他的衣角都未曾碰到。如此看,只怕武功犹在二公子之上。可怪的很,我竟连他的武功路数都没能瞧出来。”

梅远尘身兼斗转斜步二十三、齐物登宸、奇门错步三大轻功、身法、步法绝技,亦是擅防胜于攻。与梅远尘不同的是,白面书生靠的不是灵巧的身法、轻功,而是料敌于先,后发先至,以卸为防。

料敌于先说起来简单,不过是提前预判对方下一步的出招,实则非深厚的武学见闻、累积不能办到。

后发先至的难为之处在于,出招人要后程突然发力,需有浑雄的内力做支撑,否则只能“意念至而招未至”。

以卸为防靠的是交手瞬间使巧劲化解对方的攻势,乃是“四两拨千斤”中的一种。

江小白攻得越来越急,徐家剑法中还夹着外门的腿法,饶是如此,白面书生却总能不急不缓地见招拆招,一一化解他的攻势。

“从比试至此时,那位褴衣大哥还未攻过一招,却已逼得对面的徐家弟子方寸渐乱,端的是深藏不露。”梅远尘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过招,这时已有了自己的判断。

疾刺无功后,江小白使了一个大回旋将剑身掷出,再手脚并用,猛攻白面书生的上三路。

这是险招,攻的乃是对方的脖颈,一旦得手,那就是伤人性命。不过是有意无意,他这会儿的确是用了杀招。

白面书生急退两步,微微矮身避开了这个回旋切,再使了一个揉手收了江小白的剑。

兵刃被夺,胜负已分。

江小白立即收住了手,面有惭色地执了一礼,正色道:“在下失礼了,忘兄台莫要见怪。”

本是校场比试,他却使了杀招,虽不禁止,道义上却是自然落了下乘。这一场比试下来,他不仅输了剑招,还输了武心。

“小兄弟严重了。”白面书生淡淡回了一礼,把剑递了过来,轻声道,“凉州何悲鸿。”

第三五九章 武校场风云际会(六)

“凉州何悲鸿。”

他的声音并不大,靠近四方台的数百人却都听见了这五字,也深深地记下了这个人。

“听到没,那个白面书生是凉州人,叫何悲鸿。”

“飞羽兄弟,他们说台上那病怏怏的高个汉子叫何悲鸿,竟是咱凉州人!喝,这可了不得,那可是咱的乡里!凉州可好些年没出过这么顶尖儿的人才了,咱回去了可得跟人好好说道说道。”

“也不知摘星阁的人来没来,这等人物,只怕是要进高手榜的了 ”

台下稀稀落落地论议了起来,一传十,十传百,片刻间“凉州何悲鸿”这五个字已不知经由了多少人的嘴舌。

江小白深吸了一口气,抿嘴点了点头,勉强笑了笑,清声报道:“若州江小白。”

恨红尘的伤虽重,歇了三天也已大好,已能自行下地行走。

素心宫此行皆是女门人,实不宜与其他门派住得过近。徐家给她们安排的宿处叫“云池”,靠着內苑,是进占地三四亩的大宅院。此刻,云晓漾和恨红尘便并行于其间。

“白姑娘,我们走了这么许久,你怎不开口说话?”云晓漾笑谓她道。

云晓濛去校场后,她们便也出了房门,这会儿已在小院中慢行了一个半时辰。

恨红尘突然停住脚步,侧头看着她,正色道了一句:“谢谢!”

她腹部受张遂光那一腿震裂了脾脏,接连烧了两日,整个人晕晕沉沉的。半睡不醒间,一直有人在给自己擦汗,喂药、行针、推血,她知道,那人便是眼前的云晓漾。

从小到大,除了菩提心,便再无人照顾过她。

当然,她也一直以为不需要。

“谢谢你。”恨红尘又说了一次。

她是杀手,还是个极厉害的杀手,通常他们这类人都不会太喜欢言语。

事实上,九殿的人都很安静,除了张遂光和几位大师傅,其余人极少有说话的机会。他们除了例训就是杀人,要不就是躺在床上养伤。

嘴巴对他们而言,是用来吃饭的,而不是说话的。

甚至,他们中的很多人从未学过说话,除了呼喝、吼叫,根本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好在菩提心待她与旁人不同,除了教她武功,也教她说话、识文断字。只是,菩提心死在雪国后,便很少有人跟她说话了。

云晓漾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清冷,却真诚,像极了她的人。

“白姑娘,客气了!”

二人行到小径旁的石凳坐下,云晓漾又问:“白姑娘,张遂光想杀你,怕是你知道一些九殿的秘辛罢?”

这三日,她一直想找机会问,难得今日恨红尘神思清明了。虽觉得有些不妥,但她还是问了出来。梅远尘亦在此间,或许过几日武校一结束,他便会来找恨红尘。

“他若确晓了杀父仇人是张遂光,怕是会不顾一起去报仇。以盐帮和九殿的势力,他要杀张遂光无异于火中取栗,凶险万分。”

因着这一顾虑,很多事情她虽知晓却从未对梅远尘说过,虽然他也已隐隐有所察觉。

恨红尘黛眉轻蹙,若有所思,并未立即答他。

见她不答,云晓漾也不催促,转而问道:“我听湛为道长说起,海棠姑娘是你的姐姐,可有此事?”

“嗯。”恨红尘低眉应了一声。

虽是初次见,但她与海棠长得一模一样,任谁都猜得出二人是孪生的姐妹。唯一的亲人死在自己的手里,是她最大的一件憾事。

“她那么想活,这世间还有她那么多的挂念 ”

回想起海棠临死前的那些话,恨红尘的心像是被人插了一把生锈的刀子。

“我们是双生姐妹,我认她作姐姐。”

湛为已对二人说过此节,且从梅远尘当日的表情,云晓漾也能猜到,是以并不觉得讶异:“白姑娘,想来你也知道,你姐姐生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梅家的公子梅远尘了罢?”

恨红尘自然知晓,否则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来若州托真武观给他报讯了。

“姐姐很舍不得他,临死还嘱托我,若是得宜 若是得宜便帮她照看着他一些。”她这一句话没说完,泪便先流了出来。

“妹妹 妹妹 我一直觉得 我梦中总 总梦到我是有个妹妹的,没想到是真的 只是,我 没想到你我今日相认却是此行此景 妹妹 我不怪 我不怪你真不怪你。我 我只恨这老天捉弄人,恨这命运恨这造化!妹妹 我家公子 他 他太可怜了,他太可怜了 我原想着能陪着 我以为能陪在他身边的。妹妹 我不怪你,我只怪着命 我只恨老天薄情!我曾 我 妹妹,我 我好想陪着公子 他太可怜了 你日后机会得宜,且帮我 帮姐姐照看着他一些,公子 公子太可怜了 ”

海棠临死的场景清晰地出现在恨红尘的脑中,她郁结于心一时难抑,骤然喷出了一口血。

徐、安、陈三人见端木玉脸上毫无急色,皆暗暗佩服,均想:“皇上也不过而立之年,这份沉稳、冷静却远非我们这几人能比,果然是帝王之相,王者之心。”

待他又把都城和白山郡的安排说了出来,三人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皇上之远见,臣等远不能及!”徐啸钰躬身叹道,“若非皇上先行了这两步棋,我等真是百死莫赎了!”

端木玉是他们三人请过来的,本该护其周全,保起平安,不想却走漏了风声,引来朝廷的缉捕堵截,若追究过失,三人自问其罪当诛。

来之前,三人已经商量好,最坏的打算便是三家集合所有能动用的人马提前起事,便是拼着全军覆没,也要设法保送他回到厥国境内。

“呵呵,玉毕竟不是一个人,身上还背负着江山社稷、宗族大业,自然要惜命一些。我既敢来大华,便不怕夏承炫来抓。不过,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宜兵行险着。若州之事,还是得仰赖诸公了!”端木玉朗声谓三人道。

徐啸钰执礼答道:“皇上放心,臣有失在先,接下来便由徐家将功折罪罢!”

江小白颓然下了四方台后,一个八字胡青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小白,接下来看哥的。”

说完,他一个“鸢飞跃”跳进了武校圈,大声朝下唤道:“还有谁要上台?”

第三六〇章 武校场风云际会(七)

永华帝在位时耽于长生之道,常年让三个皇子署理各地政务,因着白衣军的缘由,下河郡的政务向来时由夏牧阳主理的。

任天堂升调下河郡郡政司前,是若州的驻地将军。任若州驻地将军前,他还在夏牧阳身边做了五年的中军偏将。

也正是因他背靠贽王府的关系,徐家多少会卖他一些面子。即便如此,任天堂仍觉得自己这个郡政司不过是个傀儡。

“呵呵,这郡府衙门、驻地军营哪哪都是他徐家的眼线,我堂堂一郡首官,连个辖下的六品巡吏都拿不下,城关的换防更是从不经由我手, 大华二十六个郡政司,还有哪个比我窝囊的?”

然他毕竟是军人出身,虽处处受徐家掣肘,却也一直不曾妥协。整个下河郡,六品以上的官员,仅他一人从始至终未进过徐家的大门。

“贽王殿下说过,为将治军一定要有骨气、正气、勇气。任某人虽然也没甚么能耐,这骨气、正气、勇气倒有一大把。哼,看他徐啸衣敢不敢杀我这一个朝廷的二品大员!”抱着这个决心,任天堂苦苦挣扎了三年,可惜收效甚微。

一早,郡司府来了一位他怎么也想不到的客人,竟是秦国公秦孝由。

秦孝由乃是夏牧阳的岳丈,亦曾任过兵部尚书,在军中有着甚高的威望。

“老国公怎突然造访?”

任天堂来不及多想,急忙行出去将他迎进了正厅。

听秦孝由说明了来意,任天堂惊得几乎掉了眼珠子:“甚么?国公是说,皇上派人围了若州驻地军营,还撤换了城关的守军?”

“不错。”秦孝由捋着胡子笑着答道。

“皇上 皇上好大的手笔。”任天堂有些紧张的咂巴道,“只是,驻地军营内的将佐,几乎尽出徐家,倘使制管不宜只怕会生出祸端,下官是担心 ”

他看了看秦孝由,吞了吞口水压着嗓门道:“下官怕这些徐家的将佐挑唆兵卒哗变,如此,实在不堪设想。这若州城内,可还有六七万江湖客呢 这 皇上可有后招?”

任天堂虽是武人出身,胆大却不莽撞,这亦是夏牧阳举荐他任这个郡政司的缘由之一。

“自然有。”秦孝由点头赞道。

“哦?下官愿闻其详!”

秦孝由有些“不怀好意”地看向他,半眯眼道:“皇上的后招便是你!”

仅凭实力,倘使徐家外门自立门户亦足够跻身江湖十二大门派之列,论高手数量,他们绝不会比南帮、阳明教、养气门、凌烟阁、小金山少,这便是徐家的强大之处。

徐家外门共设十大长老,几乎每个长老都自成一脉,有着为数不少的门人、子弟,其中最强的便属贺家、王家和江家。

三家皆是祖上受了徐家的恩惠才自愿归服,多年来他们或多或少与徐家有通婚,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亦从属、亦姻亲的关系。

此刻台上站着的江小鱼乃是外门大长lǎo jiāng沧海的长孙,适才败给何悲鸿的江小白的堂兄。

江小鱼长得其貌不扬,也向来不爱打理形容,却素来为徐、江两家所看重,只因他是实打实的外门年青一代的第一高手。

贺峥嵘、江小白、王玉堂、苏青衫虽都并不显名于江湖,却皆是一等一的青年高手。

然,他们都不如江小鱼。

甚至,徐啸衣觉得,他甚至已不弱于他的爷爷江沧海,乃是和徐簌野、徐啸石一个级数的高手。

本次武林会盟,徐家势在必得,这时候正好对外秀一秀实力。

江小鱼的那句“还有谁要上台”的确镇住了不少人,一时人群中你一句我一句的,就是没人上台。

武校执事看了看一旁的沙斗漏斛,知午时已至,乃行到徐啸衣面前,恭声报道:“禀掌门,午时已至。”

按照之前定的仪程,武校分上下两个半场,中间有一个时辰留给大家吃饭、歇息。

徐啸衣从座上起身,先是向其余十二派掌门作揖,再运气朝台下传音道:“各位江湖豪杰,上午武校已毕,下半场武校将于未时准时开始,请大家先去用过午膳,稍事歇息。”

数万人闻声很快便散去大半,仅有少数一些自带了干粮的游侠仍旧守在校场上,席地而坐,打开了所携食包,自顾吃喝起来。

张正毅、何悲鸿已获得了武校资格,待遇自与旁人远不相同。

别了众位掌门后,徐啸衣亲自相邀,请他们进徐府用膳。张正毅欣然前往,何悲鸿却以“衣冠不整,不登高门”为由,辞了他的好意。

“爹,这个何悲鸿似乎有意藏拙啊,实不可小觑。”回府后,徐簌野跟在徐啸衣身后,正色谓父亲道。

适才与江小白的交手中,何悲鸿一直只守不攻,甚至夺下回旋切那招也是个守招。

不攻一招却能胜下江小白,徐簌野自问办不到。

徐啸衣点头叹道:“此人出手有些生硬,似乎是久未与人敌对。但他出的每招都是恰到好处,又不像久疏武事的样子。他的武功路数很奇怪,似慢实快,看拙实巧,我也瞧不出是甚么来路。”

“会不会是外藩人?”徐簌野低声问道。

他在江湖上行走的时间不短,要说世面,自算见过不少。但像何悲鸿这种武功,他真的从未见过,不由得想起了冼马国曾有一种叫忍士的武师,他们的武功便是以“藏巧于拙”著称。

“你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有些可能了。”徐啸衣皱眉道,“一会儿你让人去问一下如庆,看看摘星阁那边能不能查出这个何悲鸿的师门。”

任天堂有些错愕,他没想到,皇上会让他在这个节骨眼重掌若州驻地军营。

“国公爷,皇上有没有甚么明示?”

秦孝由摇头回道:“皇上只说,你务必要控制住驻地军营,至于怎么办,你自己想办法,出了再大的事,朝廷替你兜着。”

“不问手段?”

“不问手段,只要结果。”

任天堂轻舒一口气,缓缓笑道:“那便好。我早就想收拾这些兵痞将霸了,任天堂只有一请:倘使徐家秋后算账,求朝廷务必护住我妻儿、亲眷的周全!”

这些年,他已憋了一肚子的浊气了,若无后顾之忧,他一个人,虽死何妨?

“两队神哨营已候在府外,一会儿一队护你去军营,另一队护你妻儿、亲眷去都城。此间,你大可放开手脚去干。”秦孝由正色回道。

张遂光还未回到寝居便看到了宋红枫。

他守在院门外,来回踟蹰。

“红枫,你怎来了?”张遂光一边走过去,一边问。18

第三六一章 武校场风云际会(八)

听宋红枫讲完汉州的防务异动,张遂光脸露怪异神色,坐在椅子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他知道,朝廷绝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小皇帝出动这么多人,会是为谁?”

“难道 不会的,徐家应该还不至于走这一步。”

在他看来,大华与厥国之间还未开战,就算徐家真有二心,眼下也不是起事的好时机。

“莫不是他?”

张遂光左右想了想,这个念头越发笃定了。

“哈哈,一定是他!除了他,还有谁能让小皇帝兴师动众把最精锐的神哨营都调离出都城?看来,这几日大华最精彩的戏不是在武校场了。”

宋红枫站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但他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该问的当然不会去问。

梅远尘和湛明、湛为、湛乾一起回了“神阙”。

他一个人,不想劳府上单独派人送饭、送菜,一起去“神阙”用膳,正好也能趁着膳后的空档和几位师兄说上一会儿话。

“师弟,你年纪还小,见闻尚有不足,多在旁边瞧着,于你接下来的武校有益无害。上午的那几人武功都不弱,尤其是那何悲鸿,说不准就是我们武校的对手。”膳厅出来后,湛明把梅远尘拉到一边,刻意叮嘱道。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何悲鸿的武功路数和他见过的人都不同,他自己都有些忌惮了,当然更担心自己这个小师弟会吃了亏。

“他每次出招前都会盯着江小白的肩胛,然后脚下先动,再出招。”梅远尘点了点头,轻声言道,“他紧盯江小白肩膀,想来是在看对方何处蓄力、发力,从而预判他的招式,师父说这叫做‘料敌机先’。”

长生功探求人体极限,四五十年来,青玄把肌理、筋骨、血管、脏器、穴道、气径几乎都已穷究了个透彻。梅远尘的天资令他惊为天人,长生功可谓毫不藏私,倾囊相授。、

武校场上,梅远尘看何悲鸿出了几十招后便发现了他的眼睛和脚下的异样,又细看了百余招,始有了这个想法。

“他脚下先动,应该是定好一个最好的发力点,如此,他才能每每后发先至。”梅远尘补充道,“与其对敌时,最好能连招,手上使虚招,脚下设法阻断他的落脚位。”

湛明睁大眼看着他,有些不敢相信。

“这话竟是出自小师弟的口?”

梅远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继续道:“他的步法我还没有瞧明白,要阻断他的落脚位也不容易。”

其实他已看出何悲鸿双脚的步法不一,左脚显然是八卦步,右脚似乎是九宫步,只是不确定的事,还是慎言才好。

“师弟,你的天资,师兄今日算是真正领教到了。”湛明摇头喃喃叹道。

突然间,他的心里冒出了四个字:过慧易夭。

“湛为师弟说过,每一个天煞双孤星命格的人都有极其罕见的天资。以前还不明白,今日我是知道了:一个有如此逆天资质的人,倘使一生顺遂将时间都用来窥探天道,那岂不是要洞尽天地道规?长生者本就是逆天而为,自要承担天道之谴,被夺尽所爱也就在所难免了。”

梅远尘可不知道师兄在想这些,他担心恨红尘的伤势,辞了湛明便往“天池”行去了。

虽已知道恨红尘不是海棠,但她毕竟是海棠的妹妹,且两人长得一模一样,他对她总有些特殊的情感。

云晓漾似乎料到他会来,早早守在了院中。

“云儿,你天冷着呢,你怎不进屋子里?”梅远尘一进来便见她站在梅树下,笑着迎上去牵住她手,“呀,你手怎这么冷?进去披件袄子罢!”

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手放到嘴边哈气。

云晓漾被他的亲昵惹得一阵脸红,轻嗔道:“你放开手,一会儿被师姐她们瞧见了。”

听她这么一说,梅远尘才想起此间还有素心宫的许多门人,自己的行止的确有些唐突,忙收了手,讪讪笑着。

瞧着他腆笑的样子,云晓漾心里暖暖的,忽然觉得很幸福,“梅家事情一了,我们便成亲,在天心洲住下。他授武,我行医,也挺好 ”

“云儿,进去罢。”梅远尘轻笑道,打断了她的臆想。

云晓漾知道他挂念恨红尘的伤势,径直带她朝她歇息的房间行去,“白姑娘的底子好,才四日不到,伤已大有好转,就之前我和她还在院子里行了好一会儿呢。”

梅远尘听恨红尘已能下地行走,放下不少,笑着赞道,“是我的云儿医术好!”

听门人来报说梅远尘来了,云晓濛的脸瞬时就黑了:“他去找晓漾了么?”

“梅公子和云堂主刚去了白姑娘的房里”

想起自己在“门庭”的见闻,云晓濛气不打一处来,怒气冲冲地行出了厅堂。

恨红尘睁开眼便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

陌生,却自然地感到亲近。

“你是梅远尘?”她有些害怕地问出了声。

无论如何,那夜,终究是她带人去的安咸盐政司府,也是她亲手杀了海棠。

“我是梅远尘。”

听到这个回答,恨红尘突然痛苦地哭了出来,泪如泉涌!她举刀在梅家杀人的画面一遍一遍在她脑掠过,海棠临死的那几句“我只恨”仿佛有人在耳边不停重复。

“我是凶手!我杀了他的家人!我杀了自己的姐姐!”

她脸色煞白,身体紧绷,面目狰狞,未受伤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啊~~~啊!”

一声凄厉的嘶吼后,鲜血从她口鼻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的脖颈,和脖颈外的素衣。

她的变化来得很突然,梅远尘还没搞懂是怎么回事,云晓漾便快速点了她身上的几处穴道。

恨红尘倒回被窝,像野兽般竭力挣扎着,眼中布满血丝,咬着牙,脑袋不可自主地颤抖着,嘴鼻、脖颈间的血液让她看起来可怖至极!

“她分明是海棠!她就是海棠啊!”

梅远尘心头一窒,犹如被刀割过,哽咽道:“她怎了?怎会这样?”

云晓漾并未回答他,而是从床边的抽屉中取出了针包,快速给她行了几针,那是鬼王针里面的“睡神仙”。

待恨红尘昏睡后,她乃回道:“她做错了事,很痛苦。刚刚看到你,她很后悔。”

梅远尘失魂落魄地摇着头,轻声叹道:“怎会这样!”

“梅远尘,你出来!”门外突然传来了云晓濛的声音。

听得出来,她很生气。9

第三六二章 武校场风云际会(九)

“梅远尘,你给我出来!”这第二遍,云晓濛是直接吼出来的。

她的师姐、师妹有很多,但只有云晓漾是跟她一起长大的,二人虽不是血亲,却比寻常的亲姐妹还亲近。

在云晓濛眼中,自己这师妹不谙世事,心善纯美,最是容易被人骗,梅远尘虽不算骗子却也是个多情之人,“他比骗子更可恶!”

“师姐,你怎的了?”先走出来的是云晓漾,她一脸急色地问道,“因着甚么,怎这般恼怒?”

虽还不明缘由,但云晓濛的呼喝中带着呛人的火药味,机敏如她自已察觉不对,急忙拉住了往外行的梅远尘,自己先一步出了房门。

她话说完,人已经行到了云晓濛身边,挽住了她手臂,再问:“师姐,你找他有事么?是不是有甚么误会?”

云晓濛皱眉看了她两眼,欲言又止,终是挣开了她的手,扯着嗓子朝内唤道:“你出来,我有事问你!”

梅远尘原本就不想躲在屋里的,听她有事问自己,便立时开门走了出来。

“云宫主,有事但请问,在下答无不实!”

他也想知道究竟自己做的哪桩事竟让她如此愤懑,料想这其间或有甚么误会。

意料之外的是,他才行到廊下,云晓濛便骤然猛攻而来,使得还是先前在都城御风镖局分号中用的碎玉掌。

其时,梅远尘自忖武功尚浅,还不敢硬接,这会儿他自觉掌法、拳法皆有小成,有意要试一试身手,便不闪不避地迎了上去。

“嘭!”两人各退了三步才止住身形。

梅远尘横眉微皱,倒显得挺淡定。

云晓濛的脸色却很丰富,有怀疑,有欣赏,有怨恨,还有浓浓战意 她歪了歪脖子,握紧拳再一次冲了上去,依旧是一派男人的打法。

“师姐,究竟发生何事,怎见面就打了起来?你手下多留情 可莫要伤了他。”云晓漾倒是想拉开他二人,却跟不上他们的步伐,只得在旁劝道。

在她看来,自己师姐乃是当今武林有数的顶尖高手,梅远尘武功虽好,也绝非其敌。

院子里的其他素心宫门人听了动静,都纷纷持剑跑出房,在院中摆开了阵型,一副随时准备动手的架势。

“你们且收了剑,师姐和梅公子在切磋武艺。”云晓漾也不知原委,只得择了这个说辞。

她在宫门地位甚高,一众老少门人闻言皆收剑站到了她身旁,权

当看热闹了。

这会儿两人已交手七八十掌,似乎也是堪堪平手,丝毫看不出梅远尘露出半点败迹。素心宫门人不喜言语,倒没人论议赞叹。然,她们眼中的敬佩、惊讶却是毫不做掩。任谁也没想到,这个少年公子的武功竟能与自家的宫主相提并论。

云晓濛在摘星阁的高手榜列在第六,乃是闻名天下的大宗派掌门,而梅远尘是真武观弟子,虽也名门出身,却并不闻达于江湖,但两人在院中打得不可开交,完全是一个旗鼓相当的局面。

打着打着,二人已跃上了屋顶。

不到半刻钟,院外便聚了好些人,他们多半是徐家的府丁。

“云宫主,若有事,你还是先问我罢?倘使我有不得宜之处,说清楚了,我这厢便请罪!”越往后,梅远尘越觉得云晓濛是动了真格,他不欲与之交恶,趁着对掌各自震开的空档正色谓她道,“在下实在无心冒犯。”

“你武功进益很快。”云晓濛也已发觉院外来了不少人,也及时收了手,盯着梅远尘冷声道,“要么只对我师妹一人好,要么离她远远的!”

未时至,铜锣响,武校继续。

翻身上台的是个精瘦中年,他向江小鱼执了一礼,自报姓名道:“洛州冯聪”。

“折叶手冯聪?”江小鱼双手执礼,回道,“久仰大名!”

冯家是洛州武学世家,立派绝技便是冯聪的太爷爷冯常征自创的折叶手。

江湖上一直有传闻,冯家的先祖曾在苦禅寺当了多年武僧,还俗后将寺中的“大慈悲手”稍作改动就有了现在的“冯氏折叶手”。

只有内行人才知道,冯家的折叶手看起来与佛家的大慈悲手有五六分相像,实则运气、施力、出掌、收掌完全自成一脉,实无有任何借鉴之处。

执事一声“开始”后,二人同时出招,瞬间缠斗在了一起。

冯聪出招快,犹如骤雨打芭蕉,好在江小鱼接招也不慢,一时“噼里啪啦”之声不绝,台下却鲜少有人看得清他们出手。

“这两人好快的速度!”游水平坐在前排,有种目不暇接的感觉,“一息之间出手十七招,折叶手之名当之无愧。”

江小鱼有些憋屈,冯聪的双掌如疾风骤雨,呼啦呼啦扇过来,他只能勉力招架,要说还手那是毫无机会。

“啪!”

“啪!”

响声

虽不清脆,但台上和临近台下的人却都听见了,江小鱼避退不及,左右脸颊各挨了一掌。

他自认武功不俗,没想到今日却被人两掌结结实实打在脸上。他觉得脸火辣辣的疼,犹如被烙铁印过。

“这下可丢丑了,不行,我得赶紧找回场子,要不以后如何立足宗门!”

江小鱼一个倒空翻后退了半丈,再定稳身形,扣十指成爪,俯身朝冯聪攻去。

“我没你快,反正也防不住,那便以攻代守罢,我挨你两掌,你也得吃我一爪。”

都说打人不打脸,担着几万人的面被打脸,江小鱼知道,这场武校要是自己输了,那就真没脸了。

冯聪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弃守为攻,且攻势如此猛烈,只好先收了掌。先前交手六七百招,他已发现江小鱼内力浑厚,不敢硬挨他的爪手,只得抵手拆招。

一时,场上局面陡转,攻方成了防方,被动变成主动。

都城来的神哨营虽然围住了若州驻地军营,却也不敢贸然闯进去。军营和寻常衙门不同,并不是上头有令就听谁的。将兵多有匪气,处置不得当,很可能会有哗变。

是以,历来军中之事,各任皇帝处理起来都是慎之又慎。

营外的两万神哨营在等一个人,一个若州驻地军营的“本地人”。

郡政司府距驻地军营约五十里,骑马也就是半个时辰的功夫,任天堂赶到军营外时,已听到了里面的骚动声。

“我说大夥儿,咱也不管那么多了,抄家伙冲出去罢,再晚,只怕就没机会了!”

“皇帝听信谗言,怀疑我们若州驻地军有异心,连夜派他的神哨营包围了我们。营外的那些是甚么?那可都是皇帝的嫡系亲兵!现在我们的人数比他们多,他们还不敢冲进来。一旦外边集结的人超过我们,便是大家的死期!”

“兄弟们,咱无反意但皇帝不信啊!这都围起咱了,都去抄起家伙物事,大夥儿杀出去罢!”

“几位大人,他们围而不攻,想来只想威慑我们。他们是皇上的亲军,咱在他们面前动了枪刀,只怕他们就真要杀进来了。”

“张哥说的有理,咱真要拿起了刀枪,那便坐实了军营的谋反之罪,这 这实在是下下之策啊!不妥不妥!”

(本章完)

第三六三章 武校场风云际会(十)

四方台上一个招走灵,一个爪力重。

冯聪攻,江小鱼抵不住他的快手,脸被打得啪啪响。

江小鱼攻,冯聪以拳硬接了他三十几爪,已被扣得双拳发麻,血流不畅。

两人都是攻强于守,无论谁主攻都能占得先机。

武校圈中的冯聪急退六七步,收手驻足正声唤道:“我输了。”

见江小鱼和执事都怔着不动,似乎没有听清,他又毫不犹豫道:“我认输。”

就场中的局面看,冯聪并未落于下风,明面上看,甚至还胜机还略大于江小鱼,众人均不解,何以他会突然罢手。

“冯掌门”

执事的话还未说完,冯聪便答:“冯某武功粗浅,此番来若州不敢妄图盟主之位,也不求扬名于江湖。今日上台,只是想让法相大师看一看在下的冯氏折叶手和苦禅寺的大慈悲手究竟有无异同?若两者并无渊源,还请大师做个好,替在下向众位江湖豪杰澄清一二,解冯家百年之恼!”

他一边说着,一边行到圈外的法相座前,抱拳弯腰,神情凝重。

冯家早已在江湖上打出了名头,但总有人拿他们的折叶手和大慈悲手说三道四、指指点点。冯氏四代人为此抑郁难解,一生也不得畅快。接到徐家派来的邀请函,冯聪首先想到的便是借这个机宜,请苦禅寺替自己做明证。他料法相乃是当今武林德高之人,义所当为,自不至于辞却。

法相缓缓从座上起身,行至冯聪跟前将其扶起。

老和尚年逾花甲,却眼目清明,精神矍铄,显是个内家高手。他点了点头,执了个请手式道:“如此,便请!”

江小鱼看了看身旁的执事,又看了看正前的法相、冯聪二人,有些无奈地退到了武校圈外。

冯聪立驻身形,朝法相深鞠一躬,嘴里念道:“捻珠手,胭脂扣,集气腕,使力节。”

念完,双手执起如扣,十指作势如捻珠,他右腕骤然发力,朝法相急攻而去。

“借自力,招连招,力不竭,招不断。”

法相凝神听他念着,手里不停以大慈悲手相抵。

“冠上叶,随风摆,折叶手,千取一。”

四手

交叠越来越快,渐成虚影,不辨招式。

江小鱼越看额眉皱得越紧,许久乃低声叹道:“我不如他。”

“啧啧冯氏折叶手名头虽不小,终究还是名不衬实啊!冯聪能与法相大师打平手,谁曾想到?”

“大慈悲手是苦禅寺绝学之一,法相大师最拿手的武功就是伏魔掌和大慈悲手。他虽不在摘星阁的高手榜之列,但武功之高绝不容质疑,就算比其师叔悬月大师,也差不了多少。冯聪能与法相大师交手至今而不败,世间能有几人?”

“你看你看,他们比拼内功了!”

台上,法相、冯聪四手相抵,不久二人头顶便都冒出了明眼可见的热气。

“冯聪头顶冒出的蒸汽略多,看来还是法相大师略胜一筹了。”

二人对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同时撤了内力。

冯聪拉法相比试,并不是要跟他分出一个胜负、高低,而是要让他辨出自己的折叶手和苦禅寺的大慈悲手究竟有无异同。是以,无论是招式、抑或内功相较,二人都是点到为止。

“大师,以为如何?”冯聪沉声问道。

为给折叶手正名,他甚至不惜从头到尾将祖传绝学解析个遍。如此,相当于法相现学了一遍冯氏折叶手。

当然,以法相的品格,就算学会了这门武功也绝不可能擅用、擅授。也正因为此,冯聪才敢将折叶手的精要毫无保留地讲于他听。

法相笑着点头再行到四方台前沿,以内气渡声:“适才老和尚与冯施主印证了一番,冯氏折叶手无论招式还是心法,皆与我苦禅寺大慈悲手并无雷同之处,请各位豪杰做个见证。冯氏折叶手奥义精妙,比之大慈悲手毫不稍逊,谣言止于智者,请勿以谣传谣。”

一时,武校场传来了阵阵呼喝之声。

“大师恩情,在下铭感五内,年后元宵佳节日,冯氏必亲奉汤圆一斛上天柱山向贵寺道谢!”冯聪眼眶微湿,正声谓法相道。

洛州距天柱山三千里,冯家虽只奉一斛汤圆,却要跋山涉水,餐风露宿近月,正合“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佛家不重礼,礼重了还未必肯收,奉一斛素汤圆正好,高洁厚重,解人空乏。

“冯施主客

气!”法相合十笑道,“佛门广渡,来者皆缘。”

执事行过来,向冯聪确认了一遍,得到答复后乃朝下叫道:“此局冯掌门主动退场,故江小鱼胜。还有哪位英雄要上来较量一番?”

“老夫来试试!”一个肥圆老者推开了身边的人,缓缓走出区隔,行到了四方台前。

易麒麟、云晓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是他?”

任天堂并没有立时进驻地军营,而是找到了神哨营的领将徐寒山。

徐定平在都城外战亡,夏承炫念其忠勇,与夏承灿商议后把其子徐寒山调去了神哨营,军职是正四品的偏将。

神哨营的军职比地方军营的军职低,却是皇上亲军,论前途自然远胜。

此次,他奉命带了一万八千人夜围若州驻地军营,乃是个立功的好机会。

“徐将军,里面甚么情况?”任天堂有些担忧地问。

徐寒山摇了摇头,回道:“睿王殿下交代过,我等只能在外面围,不可冲进去。是以,里面的情况,末将也并不清楚。”

夏承焕担心激起哗变,不敢贸然令徐寒山带人进去拿人。毕竟,徐家在若州经营多年,驻地军营的大小将佐少说也有一半是徐家外门的人。他们真要暴动,这一万八千人还真镇不住。

下河郡乃是都城南大门,又历来是大华最富庶之郡,若州驻地军营的人数也远超其他郡府,足有五万人。这就是为甚么夏承炫会这么着急派神哨营围住这里。

“先稳住,一定要稳住这支大军,再图后事。”

他的父亲,大华智王夏牧朝就是死于叛将之手。一样的事情,夏承炫怎么可能允许发生第二次?

“趁其将乱未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军中几位将佐,再扶持中立将佐上位,以若州军营的人治理若州军营!”这是夏承炫和夏承焕商量好的对策。

临出郡司府,秦孝由已将夏承焕的原话转告了任天堂。

肥圆老者踏着石阶,一步一步走上了四方台,笑着对执事道:“老夫想要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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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肆章 武校场风云际会(十一)

肥圆老者脸大、眼小、肚凸、腿短,一副笑呵呵的形容,的确颇有喜感,但台上认出他的人却没一个有好脸色,厌恶中还带着很显然的提防之意。

“来者不善!”

湛明微微侧身,轻声谓梅远尘道:“师弟,此人极善使毒,可谓恶名昭著,你小心着些。”

作为此次武林会盟的主家,徐啸衣自不能坐视不理,他行到那老者身前,冷声问道:“食尸老人,你来这里做甚么?我们不欢迎你!”

食尸老人!

原来那个身材肥圆,面色红润的老者叫食尸老人!

徐啸衣的话音刚落,易麒麟、严沁河、金参封等人也都离了座,站到了他身旁。看阵势,他们倒像是准备随时合力制住此人。

今日,十三大门派的掌门人都坐到了这个四方台上,那武林结盟便算是礼成了。虽然盟主之位还需武校后才能定下,但既是同盟,众人自该同进同出,同仇敌忾。

他们是正,而对方是邪,历来正邪不两立。

徐啸衣行上前时,他左侧的金参封,和右侧的易麒麟、严沁河自然也跟着站了出来。

食尸老人横行江湖多年,鲜逢敌手,若不是因着武功阴毒,摘星阁高手榜上本该有其一席之地。且他还极善使毒,一对一,徐啸衣就算能胜。也难以将其制住。

“嘿嘿,一群伪君子,在这里自命清高!”肥圆老者冷笑道,“你徐家发出的拜帖上可说江湖人士皆可来若州校场一显身手,嘿,难道老夫就不是江湖中人么,啊?”

拜帖是发往江湖各大世家、门派的,上面总不能写非正派出身不得赴会罢?没想到这个时候却被食尸老人钻了空子。

“哼,你若是来此间看看热闹,那也由得你。倘使想要做甚么恶事,武林盟自不会袖手旁观。”徐啸衣手上暗暗蓄力,冷声谓他道,“你武功是不弱,但我武林盟要制服你易如反掌!”

他言语铿锵,声音冷厉,听得出毫无回旋余地。

这是徐家的态度,亦是武林盟应有的态度。

食尸老人咧嘴怪笑,讥讽道:“你们这些人自认正派,做的肮脏事未必就少了。老夫虽人使毒、吃人,但自己做过的事,敢作敢当!我所毒的皆是为恶当死之人,所食也都是那些被我毒死的恶人。嘿嘿,要说邪嘛,自然是邪了一点。要说恶嘛,你们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老妖物,你再怎么狡辩也难以自圆其说!”严沁河恨声骂道。

他为人刚在,于“毒人而食”这等事,是如何也不肯原谅的,正想趁着这个机会,大家合力除了武林这一大害。撇头朝易麒麟看去,见其缓缓摇了摇头。

今日乃是武林会盟,食尸老人虽为邪派,却也是江湖中人,还是江湖上声名正盛之人。因其名声不佳便对他出手,实不是个好缘由,今日校场亦不是个好机宜。

“徐掌门,你们十三大门派未经推选便成武林盟执事也就罢了,老夫这种小门小派、无门无派之人难不成还不可以上台争一个名头么?”食尸老人的声音很大,显是有意让更多人听见,“说甚么正邪,嘿嘿,法相和尚适才不是说了么,江湖上素来喜欢以讹传讹,谁亲眼见老夫杀过好人、吃过好人?”

他的话音刚落,台下便纷纷议论了起来。

正如他所说,此间还真无人亲眼见过他为恶。要说恶,那也是只闻其恶名,不见其恶行。至于他的恶名是不是以讹传讹,谁也不敢打包票。

按理,食尸老人的确可以上四方台争一个决选的名额。

此事徐啸衣也不能做决断,十三大门派掌门人聚在一起轻声低语了几句,总算有了准话。

“此次武林盟决选盟主,自然大华所有江湖中人皆可上台争夺,你若当真有这个能耐,上来便是。”徐啸衣朗声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无论是初选还是决选,均不可使用毒功、毒物,否则,哼,这里不说也罢,你应当知道后果。”

食尸老人却浑不在意,嘿嘿笑道:“跟你们比试,何须用上毒功、毒物?”

他一边说,一边往右侧走,行到武青松位前,阴恻恻道:“我不能用毒功、毒物,他们凌烟阁又能不能用?”

徐啸衣被他问得一窒。

凌烟阁亦擅使毒,但在于防身而不在于攻敌,在于制人而不在于杀人,这与食尸老人出手便是毒,动辄杀伤人命全然不同。是以,江湖上人虽大多不喜欢凌烟阁,却也一直把他们当作正派宗门。

众人皆知,凌烟阁的毒功、暗器是门派的传承武学之二,若不让在武校中使用,无异于缚其手脚,这对凌烟阁显然极其不利。

“我凌烟阁自然不用!”武青松站起身,沉声答道,“改日有时间,武某倒想和你好好切磋切磋毒功呢!”

战书。武青松向食尸老人下了战书。

“嘿嘿,老夫也正有此意。”食尸老人眯眼笑道。

二人都以使毒之能闻名江湖,可说一正一邪,有机会分一个胜负,自然谁都不愿错过。

他们对峙的这一小会儿,徐啸衣行到了江小鱼身边,轻声谓他道:“小鱼,此战务必竭尽全力!首求胜,求胜不能则借机伤敌。”

徐家外门精锐尽出,最主要的其实就是要拦下食尸老人之流。就算拦不下,也设法让其在武校决选前有所损伤才好。

武林盟主之位不能旁落,尤其不能落入邪派人之手,否则,徐家作为会盟东道主必将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江小鱼神情凝重,轻轻点了点头。

身为外门第一弟子,他自然明白此战的意义。这将是一场恶战,必有伤亡之战。

跟徐寒山交代几句后,任天堂领着一队人进了军营,且直往大营的校场而去。

远远看去,那里乌泱泱地站满了人,炸成了一锅粥。

“有人来了!前面来人了!”

“看到没?他们带了兵刃,咱也抄家伙罢!”

“大家莫慌,来的也就几百人,不怕,先看看。”

“咦,你们瞧,那是不是任将军?他不是升了郡政司么,怎今日来军营了?”

“他现在是郡府衙门首官,肯定听皇帝的话了,来军营准没好事,咱可不能被他骗了!”

“你他妈胡说!老子就是任将军带的兵,他甚么为人老子比你清楚!兄弟们,来的是任将军,咱这些可都是他亲手带过的兵,他绝不会害咱的!”

“不错!老子也信任将军!他来总比都城的人来好!”

“知人知面不知心。朝廷或许就是看中他做过驻地将军才派他来,再说了,老子可没跟过他任郡司!”

一时间,徐家的将佐和中立派的将佐在校场上吵囔了起来,甚至已经动起了拳脚。

“咚!咚!咚!”三声擂鼓响过,任天堂已到了校场前的点将台。

第三六五章 武校场风云际会(十二)

听完王明仁的报讯,徐啸钰有些僵住了,好半晌才问:“这是甚么时候的事?”

“具体何时,驻地将军府的人也说不准,只知道一早起来便发现重启不在了。正准备出门找,却看到院里站了很多黑衣人,府上所有大小门都被他们守死,十几个值夜勤的府丁也已被他们打晕绑了起来。家臣们一起出手,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且他们执刃威胁,府上但敢声张便屠戮满门。直到半个时辰前他们撤走,下人们才得以出来报讯。我收到这个消息,不敢耽搁,立时便过来了。”王明仁唉声叹道,“临行他们还说,要保住重启的命,我王家上下要老实着些。”

都城与若州之间相隔七百里,距汉州一千里,夏承焕和秦孝由是十二月初十夜里同时出发的。

秦孝由带来了一万八千神哨营,受命拿下王重启、稳定若州军营,并在端木玉离开若州到汉州之后隔绝他与徐家的联系。

夏承焕则领一万神哨营精锐守在汉州,负责捉瓮中之鳖。

兵贵神速,二人领的都是轻骑,急行了一日夜余总算如期抵达。

半夜一到若州城外,秦孝由便拿着皇帝金令叫开了城门,并即时撤换了城关之防,再领着秦国公府、端王府的家臣直奔驻地将军府,不知不觉间拿下了王重启,连夜派人快马押往都城。他要提防徐家救人,更要提防徐家杀人。

诸事办完找上郡政司府时,天已见亮了。

还好,事事顺遂,未出任何错漏,任天堂已送到了驻地军营。

“本官接皇上授命,彻查若州军营混入厥国奸细一事!”任天堂厉声喝道。

若州军营混入厥国奸细?这是秦孝由早已替他想好的说辞。

“这此事从何说起?王将军呢?怎不见王将军?”

“从未听说过咱若州军营有厥国人啊,朝廷不会弄错了罢?”

“是啊,若真有这事,不应该是由王将军来查么,何至于派郡政司来?”

校场上五万人听了,纷纷论议了起来,事情总算知了一个由头。

“咚!”一声擂鼓后,杂声乃止。

“数日前,王将军急奏兵部,称他已得知若州驻地军营混入了数百厥国奸细,他们欲在武林会盟期间突袭江湖中人,以挑起武林盟与朝廷的争端。”任天堂接着铿声言道,“倘使贼人奸计得逞,城内的六七万江湖中人势必揭竿而起,若州军营首当其冲,一场混战、恶战在所难免,届时,若州城的存亡,若州百姓的生死实难预料。”

“嗡~~~”校场上传来了一阵阵骂骂咧咧的声音。

厥国派人杀了大华的皇子、大臣、掘开屏州水坝淹死六十万百姓,而大华则派人杀了厥国的皇帝端木澜,这些事都算不得秘辛。

上至两国朝廷,下至两地百姓都相信,厥国与大华之间必有终极一战。有这层对立的关系在,任天堂说厥国派人混入军营想趁机激起官民冲突,校场这五万人倒也并不觉得稀奇。

他们这才知道,原来神哨营夜围驻地军营是要彻查厥国奸细之事。军中混入奸细,向来是治军大忌,领军大患,朝廷这么着急要查这事也在情理当中。

“是呢。徐家广发英雄帖,眼下城中聚集了好几万江湖客。倘使这个时候传出了兵痞滥杀江湖人,只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真要打起来,我的乖乖,可不知道会是甚么场面。”

“坏胚子的厥国贼人,竟想让我们大华人自相残杀,忒恶毒了!”

任天堂不仅是郡政司,还曾做过若州驻地将军,他的话,信者自然极多。

徐氏外门的将佐也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些人可不知徐家和端木氏的关系,打心里,他们也有些相信了任天堂的话。

“任大人,军中之事自该由王将军主理,此事究竟如何,还请王将军告诉我们!”

喊话的是个身着千夫军袍的汉子,他是名徐家的外门子弟,跟着王重启一同入的若州军营。

“不错,若州军营之事,我们都听王将军的。若得了他的明令,我们自然无话可说。”

“既是王将军先得知军营有了厥国奸细,怎不见他自查?”

见那千夫领头发声,徐家子弟纷纷跟着起哄。他们不仅是袍泽,相互之间还或多或少有些姻亲关系,自然结成了一体。没有见到王重启,这些人对任天堂总是有些顾虑的。

“大胆!政司大人面前,你们休得放肆!”台下的神哨营百夫厉声喝斥道。

“这是若州军营,有你神哨营甚么事!”人群中传来了反对声。

“都给我住嘴!”任天堂大声吼道,台下清净了,他才接着说:“此事事关重大,岂是你们想的那般简单!倘使若州驻地军营真的潜入了数百厥国奸细,那绝非一朝一夕可成之事。往大了说,王将军有通敌卖国之嫌;往小了说,王将军亦有渎职无为之罪。为自证清白,王将军一早便随神哨营去了都城,你们在这里瞎囔囔甚么!还嫌不够乱么?本官曾任若州驻地将军,此时亦是戴罪之身,彻查厥国奸细既是责无旁贷亦是戴罪立功,你们都他们给我老实点!谁敢闹事起哄,本官便以包庇罪论处,卸了他的军职,再赏他一顿军棍!”

这下校场是真安静了。

首先,任天堂说了王重启为自证清白已去了都城。为洗清通敌嫌疑,军中将领离开军营驻地是常有的事,他们没甚么好怀疑的。

其次,任天堂也曾是若州驻地军营,如他自己所说,若州军营混入厥国奸细,他亦有通敌之嫌,只有查出那些奸细他才算赎了罪。由他暂领若州驻地军营的兵权,彻查此事,也并不背理。

再说,首将不在,郡府首官本就有督军之责。权责统一,依律他自也有督军之权。

最后一点,通敌之罪乃是死罪,众人均想,任天堂要洗脱自己的罪责,行事必定不遗余力,这时候跟他使绊子,无异于往刀口上撞。

见徐家的将佐都被镇住了,知事已办成一半,任天堂心中一喜,大声喝道:“众将士听令,依例训列好队形!”

论在江湖上的名头,食尸老人可比洛州冯聪要大得多。

江小鱼虽是徐家外门弟子第一人,却也是“虚胜”了冯聪,比拼真功夫,他自忖不及。适才掌门也说了,此战他务必竭尽全力。

面对食尸老人,江小鱼难得露出了一脸认真的形容。

他紧了紧指间的拳刺,身形微躬,等着执事的那一声“开始”。

第三六六章 武校场风云际会 (十三)

江小鱼擅使的兵器是长剑和拳刺,然,二者不可兼用,他选择了拳刺。

长剑长则强,拳刺短则险。

“开始!”

见二人都在武校圈中站定,执事大声叫道。

话音刚落,一胖一瘦,一矮一高,一黑一白对向冲去,一如蛤蟆一如豹。

交手仅在刹那间,一声闷响后,二人易地而处。

这第一招,双方都在试探对方。

食尸老人看向江小鱼的眼神,有些惊讶,有些玩味,有些赞许。

拳刺既是一种武器,亦是一件护具。四环围住四指,是为护;四环上的钝刺可伤敌,是为攻。

二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各自出了一拳,而后快速闪过。虽只对了一拳,二人却都对对方有了新的了解。

“很强!”

“很强!”

食尸老人自然知道江小鱼武功不弱,但真的交上手才发现,还是小觑了对方。

江小鱼也早料到食尸老人武功很高,经此一拳后又有了更准确的认识,“我绝不是他对手,设法伤敌方为上策。”

此刻他想的不是赢,而是伤敌,哪怕是伤敌六百自损一千。

十指用了用力,将拳刺扣得更紧,屈膝、弯腰、仰首,江小鱼以身为弓将自己朝食尸老人爆射出去。

徐啸钰的书房有暗道直通居合院,由暗道通联端木玉既可以节省时间,更可避人耳目。

所谓忠,首在于公,公而无私。

接连发生这么多事情,徐啸钰皆毫无隐瞒地报知了端木玉,这是他的忠。

“皇上,是老臣无能!”

先是城关守军被撤换,断了端木玉一行的归途,现在又是自己这边的驻地将军被人掳走,若州军营面临被夺权的局面,所有这些危机,他自认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坏事已经发生,身为徐家真正的家主,他的确是失职了。

端木玉行过去把他扶起,轻声谓他道:“祝先生回来了,他受伤不轻有性命之虞。眼下的局势,我们不宜露面,劳你找个可靠的郎中过来给他治伤。”

半日过去了,出去探路的二十人,只回来了四人。端木玉清楚,余下未归之人,多半是也回不来了。

徐簌功找到祝孝臣时,他俯身倒在小道旁的一处枯叶堆上,血流了一地,已是奄奄一息。他还握着剑,但那么青钢剑已被砍出了数十个卷口。

以祝孝臣的武功尚且落得如此惨境,其时凶险,不想而知。

“是,我立刻去办。”徐啸钰沉声答道。他没想到,端木玉关心祝孝臣的伤竟多于若州驻地军营易将之事。

就在他准备退下去的时候,端木玉清声嘱咐道:“朝廷的一切行动都在情理之中,徐先生无须惶惑,冷静、慎行则可。这个时候,比的不是谁的人多,谁的声势大,而是比谁更能忍。切记,忍而后谋。另外,我以为武林盟主之位,最好是让给张遂光。你不觉得,现在朝廷的心思都在徐家身上么?”

他素善谋,但毕竟是个凡人,也有人的七情六欲。

祝孝臣命悬一线,佟高格生死不明,他忍不住惋惜心伤。饶是如此,他仍考量的全局:徐家的困顿在于朝廷可毫无顾虑地对付他们。

“是时候把张遂光推出去了。他是个有野心的人,纵然知道武林盟主之位是个陷阱,他也绝对愿意以身犯险,火中取栗。掌握了武林盟,加上盐帮和九殿,朝廷便不得不将心思放一份到他身上。”

见机行事,因势利导,端木玉谋局从不拘泥与一隅。

“张遂光?”徐啸钰整个人打了个激灵。

倘使武林盟主之位落入张遂光之手,那江湖第一大势力便不再是徐家,而是盐帮了。

他不甘心,却又无话可说。徐家图谋武林霸业不是一天两天了,眼看功成在前却惹出了这么多岔子,让端木玉一行陷于险境之中。

“是,老臣知道该如何办了。”徐啸钰执礼应道。

言毕,躬腰退去。

见他老迈的身形已远去,端木玉乃轻声叹道:“尔谋事,玉谋局。谋事图利,谋局重势。此局,玉为执棋手,天下人皆为棋子。”

江湖上有关食尸老人的传言并不少,但所传多是些“食尸老人何时何地杀了甚么人后煮食其尸”、“食尸老人于何时何处放出甚么毒物、使了甚么毒功、毒杀了甚么人”,于他的兵刃、武功招式、路数几乎从不涉及。

“原来这肥老头不仅使毒厉害,武功也如此霸道!”

江小鱼戴着拳刺,对方竟能以一双肉拳相抗而毫不落下风,他不得不暗暗佩服。

对拳是“自伤伤敌”的硬派打法,江小鱼以为食尸老人会尽力避开与自己正面硬碰,没想到对方越打越欢,一双铁拳呼啦呼啦挥过来,反倒是震得他整条胳膊发麻。

湛明不解道:“食尸老人以毒功闻名,没想到硬功也一点不弱,这套端的是拳法刚猛无比,那个徐家后生若无拳刺在手,怕是早顶不住了。”

梅远尘对食尸老人的既往毫不知情,一门心思在他的武功上:“这位肥圆老者的拳法高明之处在于二次使劲。他每次接了对方一拳后,另一只手立马回一拳过去。他接拳的手能卸去部分力道,再降部分余力导至另一只手,相当于是借对方之力打对方,的确高明的很。”

他的感知极强,能隐隐感觉食尸老人接拳的那只手使力少,出拳那只手使力大,而观其双肩动作并无二致,便理会到了他这借力打力的奥妙处。

湛明一听,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想赞一两句却想不到合适的话语。

又是一轮对轰,二人各出了一百余拳。

江小鱼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如牛,而食尸老人虽也脸有悬珠却并不半点疲态,正眯眼打量着对手。

“年轻人,你武功不错!”

正如梅远尘所断,他的这套拳的奥义便在于卸力和借力。但对方打过来的力,他能卸、能借的也不过三成而已,硬拼至此时,他已远不如明面上看起来这般自如。

江小鱼的内功深湛,双拳力道厚重,饶是每拳最后都只剩六、七成的余力,食尸老人也已被激得双手酸软,关节刺痛。

若非有这套拳法,他是断不敢如此硬拼的。

“小白,没想到那个老毒物这么强!”台下观战的贺峥嵘附到江小白耳边,轻声道,“小鱼的拳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每次我接了一百二十拳后左右便不敢硬接了,食尸老人和小白对轰了得有四百多拳了罢?”

“四百六十五拳。”江小白双眼紧紧盯着台上,貌似有些心不在焉地回了他的话,“他们对轰了四百六十五拳。”

“四百六十五拳,一块巨石也要被打碎了。”贺峥嵘喃喃叹道,脸色越来越凝重了。

他们几人自小一起长大,乃是兄弟、好友,相互之间可谓知根知底。

见江小鱼发疯一般地出拳,贺峥嵘知道他肯定很想赢下这一局,赢下这根本不可能赢的一局。

第三六七章 武校场风云际会(十四)

若能赢,江小鱼当然欢喜。然,他也清楚,要赢食尸老人,事极难为。

“赢他只怕办不到,要伤他嘛,却定然办得到。”

在他看来,食尸老人应该和徐簌野是一个级数的高手,比自己也不过略胜半筹。武校中以弱胜强、以下克上当然不容易,但要“以命搏命,以伤换伤”,江小鱼看来不过是“自损八百”,还是“自损一千”的问题。

想不到,这竟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

食尸老人那句“你武功不错”,在江小鱼耳里却像是“你差劲的很”。

徐啸衣的话犹在耳边缭绕,他强行提气再次握紧了拳头,努眼朝对面看去。

“有古怪,他的手!他的左手红中泛紫,与右手全不相同。”

江小鱼歪了歪脑袋,回味了适才的比试,心里想道:“他每次左手的拳劲都明显比右手拳劲小,难不成是他的左手有旧伤?”

想到这种可能,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目光对准了食尸老人的左手。那是他接下来要强攻的目标。

“你武功也不错啊!来罢!”江小鱼冷笑一声,抡拳便冲了上去。

徐啸钰几次派人想混入驻地军营都被守在外面的神哨营拦住,徐寒山也趁着任天堂在点将台稳定军心的机会,带手下搬空了武械库。

没有了武器,这五万人就是五万匹没有牙齿的狼——虽仍危险,但要伤人却已不易。

清掉了若州军营的武械库,若州城内最强的武力便是神哨营了。

“贺天一!”

点将台上,任天堂挨个点着带品将佐的名字,每个被点名的将佐出列后都会被神哨营带到一旁卸了军铠。

“把他们带到郡政司衙门大牢去隔离盘查,证据确凿者当即军法处置,经查与此事无关者,当即释放归于原职!”任天堂厉声喝道。

刀斧挟身,再跋扈的人也得低头。

朝廷此番查的是通敌罪,一旦坐实那就是死罪!那些徐家外门的将佐虽自恃出身,在军中拉帮结党横行无肆,这会儿却再不敢造次了,老老实实地跟着神哨营朝营外行去。

“大哥,他们出来了!”徐簌谟推了推一旁徐簌功的臂膀,轻声谓他道。

不过有些多此一举,徐簌野与他比邻而立,甚么也看得清清楚楚了,何须他提醒。

驻地军营中带品的武职分别有百夫、马骑詹事、五百夫、行军詹事、校骑詹事、佐蔚、千夫、偏将军、前锋将军及驻地将军。

其中,三品驻地将军王重启已经在被押解往都城的路上,徐九正带人追赶。

除五百名末品的百夫长外,七品至四品间尚有两百一十七人,已全数被神哨营拿下,骑着“连缰马”缓缓出了若州大营。

“大哥,他们抓了好多人,我们怎么办?”徐簌谟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声问道。

他们得到的任务是查清若州军营到底出了甚么事,然后见机行事。

军营外守着一万多神哨营,他们没法得知里面的状况,但两百多将佐被卸了军铠押解出了军营却是再确切不过的事了。那两百多人中可大部分是徐家的外门子弟,是他们的自己人。

“走罢,让人跟着,我们回去覆命。”徐簌功沉声回道。

徐簌谟脸露不甘,又问:“就这么回去么?”

“要不呢?难不成还要劫下来?他们几千人,我们怎么劫?”徐簌功有些气馁,强笑道,“爹交代了,要忍而后谋。回去罢,不要落入朝廷的圈套坏了大事。”

说完,拍了拍他肩膀,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江小鱼以为自己找到了食尸老人的软肋,双拳蓄力后便疯狂朝他左手攻去。

希望愈大,失望就愈大。他攻得很快,退得更快,两个照面便被打了回来,嘴角溢出了鲜血。

他出手很快,接连两拳轰向食尸老人的左手,两拳都毫无保留。

食尸老人左手接了他两拳,趁他蓄力再出招的瞬间右手骤然出拳,狠狠打在了他胸前。

江小鱼攻的那两拳的力道有多大,他受的那两拳力道就有多大。食尸老人颇有惜才的意思,除了所借之力,其实本身并未加施太大的内劲,否则,他现下便不会只被震断两根肋骨了。

“你的左手不是破绽?”江小鱼身手擦去嘴角的血渍,沉声问道。

“当然不是。”食尸老人咧嘴回道,“以老夫的武功,何来破绽之说?”

江小鱼气得翻白眼。

胸口的骨裂使他呼吸刺痛,但他还清楚记得掌门的交代:把他打伤。

“这老家伙好强的拳劲!但我为甚么一定要跟他比拳?我明明也很擅长使剑的!”他有种毛塞顿开的感觉,八字胡向上挑了挑,龇牙笑了笑,“我打不赢你,但我一定要伤你。”

他活动手指取下了拳刺。

台下的江小白理会了他的意思,大叫道:“哥,接剑!”

这是武校,可不是厮拼,食尸老人自没有阻他接剑的道理。

一个起手式后,江小鱼执剑画牢,将食尸老人圈点了起来。

“好剑法!”虞凌逸隐在校场中看着台上的江小鱼,忍不住轻声叹道。

同样的剑招,与江小白比,他使出来少了一些灵动多了一丝凌厉,少了一些飘逸,多了一丝果决。

最重要的是,江小鱼出招更快!只有“意念在前,出招在后”才有可能达到的那种快。

“大华不愧是尚武之国,大宗门的底蕴的确深厚无比。台上这徐家弟子,看样子最多也不过三十岁,剑法竟能有如此造诣,只怕比之祝孝臣也不过略逊半筹而已,实在难得!”虞凌逸越想,心思越沉,“也不知大华不出世的高手还有多少。”

食尸老人一路躲避,一路哇哇怪叫着,脸上满是笑意。

“你这小子,剑法真不错!”他一边躲,嘴里还说个不停,“刺我左胸那一剑低了一些那招切面撩慢了一点这又是甚么招?慢了慢了,我都在摆身了你才刺过来!”

江小鱼的脸已经憋成了紫色,不,快要成黑色了。

“甚么鬼?这老家伙剑法造诣竟也这么高?”

能丝毫不差地指出他剑招中的“不足”,自然是看懂了他的剑法,若非剑法造诣高于对方,是绝不可能一眼看透的。

“嘿嘿,没想到罢?老夫先前也是使剑的!”食尸老人绕指摊开了江小鱼的剑,眯眼笑道,“想当年”

他的话戛然而止。

“哈哈~~~哈哈!”江小鱼得意地笑了。

笑着笑着,身形一歪,倒在了地上。

徐啸衣急忙离座冲到他身前,替他号脉:“不打紧,内伤滞气晕过去了,峥嵘、小鱼,扶他回房。”

先前受食尸老人那一拳,他就差点岔气,要不是记着徐啸衣的话,他可能早就撑不住了。适才他一上来便故意每招都“恰到好处”的使坏那么一点,直到这一百二十五招,他半道突然变招,改撩为刺。

那一剑,不偏不倚,正中食尸老人的左胳膊,刺了好大一个血窟窿。

“我说过,一定要伤你的!”迷糊中,江小鱼咧嘴笑道。

第三六八章 武校场风云际会(十五)

食尸老人的伤并不重,至少对他这个级数的高手而言,只能算小伤。

伤口在左胳膊,虽有两寸深,却没有伤及筋骨,止血包扎一番,半月即可大好。

但眼下是武林会盟的大好时机,大华所有的高手都在等着决选的武校,而他却在初选中受了伤。

伤虽不重,却一定会影响他实力的发挥。

他自认是和易麒麟、徐啸衣等人一个级数的高手,这次武林会盟是他扬名天下的好机会,没想到会在初选中为徐家的一个二代弟子所伤。

“此局,食尸老人胜。”武校执事大声念道。

或是慑于他的恶名,校场上的吆呼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声。食尸老人眨了眨小眼睛,摇头苦笑着下了四方台。

接着上台的徐家子弟是个清俊的青年男子,身材颀长,剑眉星目,和八字胡的江小鱼比,长相不知道要讨喜多少!

剑眉男子行到徐啸衣神情,躬身执礼道:“姑丈!”

他叫王玉堂,其父王重明、其叔王重启与徐啸衣的原配夫人王氏为一母所生的亲姐弟,按着辈分,他自该唤徐啸衣一声“姑丈”。

徐家内门子弟皆是徐姓,而徐家外门弟子却无一徐姓。

内门弟子中武功最高的五人是徐簌野、徐九、徐簌延、徐簌谟、徐簌遄。

外门弟子中公认最强的五人是江小鱼、苏青衫、江小白、贺峥嵘及王玉堂。

与其他大门派弟子间的勾心斗角不同,徐家的内外门的子弟都非常要好,很重要的一个缘由便是:他们都是亲戚。

他们彼此之间要么是亲兄弟,要么是堂兄弟、表兄弟,也从小一起长大,这种感情跟寻常门派半道凑合来的师兄弟自不一样。

“玉堂,去罢!”徐啸衣脸挂微笑,轻声回道。

江小鱼如愿伤了食尸老人,他没有理由不开心。

向执事躬身执了一礼后,王玉堂走进了武校圈,抱拳笑道:“还有哪位英雄要上台?”

徐啸钰安排到居合院给祝孝臣疗伤的郎中是徐家外门最善医道的长老苏迟瑞。

他幼时与母亲逃难到若州为徐啸钰的父亲所救,在徐家一待就是六十年,衣食、受学、娶妻都是徐家一手操办,除了不姓徐外,他骨子里早就是徐家的人了。

当然,即便如此,徐啸钰也只是告诉他,徐家的世交杨家受邀来若州,杨公子的一名随行护卫遭人暗算,生命垂危,让他务必救活。

给祝孝臣查验身体后,苏迟瑞心里不禁起了一个疙瘩:“这 这还救得活么?”

祝孝臣身上的贯穿伤有五处,分别在右大腿、小腹、左腰、左胸及左肩胛;割裂伤十二处,最深最长的两道伤口分别在后背和右大腿;拳脚伤不计,骨折骨裂十余处

“杨公子,这伤 老朽只能竭力,能不能治好,要看老天爷的脸色。”苏迟瑞沉声谓端木玉道,“他的伤实在太重了。”

若不是凭着一身深湛的内功,祝孝臣绝不可能撑到此时。

端木玉深吸一口气,点头答道:“无论病人能否得救,玉皆感念老先生恩情。请施救罢!”

苏迟瑞执了一礼,取出银针,快速出手,连刺祝孝臣身上八十六个大穴。银针过处,穴道皆缓缓沁出血水,渐渐凝集成珠。

血珠黑亮,显是内创处的淤血。

取麻布拭干血珠后,他又分别在其几处贯穿伤口外挤压、揉按

端木玉一直守在榻前,为苏迟瑞递刀、送药,给他点火、擦汗。

一盏茶 一刻钟 一个时辰

虽看似年迈,但苏迟瑞的手脚极快,处理所有的伤口,只用了一个半时辰。看着被包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祝孝臣,他无奈摇了摇头,叹道:“老朽已尽人事,天命如何,便看接下来这两天了。”

初选的时间越来越少,耐不住的人也越来越多,但接连上台的七人均不是王玉堂的对手。他们中武功最好的一个,也不过比游水平略强而已,比之何悲鸿、冯聪、食尸老人要逊色不少。

“呵呵,少侠好功夫。在下汤允文,保国郡阿济兹人士,领教少侠高招。”上台的外邦装扮男子,执礼笑道,“在下无门无派,武功是我二爷爷教的,今日斗胆献丑了。”

他言语时脸上一直挂着笑,看得出是个很爽朗的异族汉子。

“少侠,可否赐告尊姓大名?无论胜败,在下回去后都是要报知家人的。”一族男子笑问道。

王玉堂连赢五局,执事皆只报了败者之名,还不曾念过他的名字。是以,除了台上几人听徐啸衣唤他“玉堂”外,旁人皆不知其姓名。

先前徐家有意隐藏实力,二代弟子除了徐家内门的几人外,其余皆不可在江湖上走动,更不可到处留名。之前,台下几万人见了贺峥嵘、江小白、江小鱼三人出手后皆错愕不已,无不讶异于徐家竟有如此多青年高手。

“汤兄客气了,在下若州徐家王玉堂。”王玉堂抱拳回礼道。

“王少侠,在下记住了。”汤允文轻念了一遍乃笑道,“在下的这门武功刚猛粗暴,请少侠小心。”

一般武校,很少会主动交代自己的武功路数的,像汤允文这种,一看就是涉事不深的江湖新人。

王玉堂知道他是好意,倒也不觉得是小瞧自己,执礼谢道:“多谢汤兄提醒,请!”

他的一声“请”后,汤允文便十指紧扣,整个身体快速转动起来,如同陀螺一般。

“哦~~~哦~~~”台下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叹声。虽还看不出高不高明,但这种外练硬功极其罕见,很多人终其一生也见不到一次。

“这是雪国人的武功。”湛明往梅远尘身边靠了靠,轻声解释道,“雪国人喜欢练外功,这个汉子的‘陀螺杵’已练至大成了,了不得。”

保国郡与雪国相邻,两地素有通婚的传统,很多雪国人会慕名来大华学武功,然,大华人学雪国的武功却并不常见。

“嘣!”

见汤允文转动身体快速朝自己扫来,王玉堂旋腿一踢,竟被震飞了丈余远。

“嚯~~~”

校场响起一阵阵喝彩声。

“果然够刚猛、够粗暴!”王玉堂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汤允文,瞪大眼睛半晌没说话。

他抖了抖腿,提起了一身的内劲,一个横身踢攻了上去。



第三六九章 必以一战毕其功

汤允文的招式简单至极,就是扣指旋身,左旋、右旋、斜旋、正旋。。。 。。。各种各样的旋身。

他既以旋身当防,王玉堂无招以破;他也以旋身当攻,王玉堂无招以拒。

“他这么转,难道头不晕么?”

“天下竟有这种稀奇的武功,当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都说佛家‘金钟罩’和‘铁布衫’是当世最强的两门硬气外功,这糙汉子的‘陀螺杵’与其相比只强不弱。”

“你瞧,无论那徐家弟子攻其何处,糙汉子都能以手杵接招,将他震开,怪得很呢!”

相较于长剑相激、拳脚快打,汤允文的招式实在过于简单,台下都看得清楚。

但看得清楚归看得清楚,其中门道却无人知晓,谁也不知为何看起来可以破开陀螺杵的招,打出去却毫不凑效。

“不简单呐!”

王玉堂苦笑着还剑入鞘,谓汤允文道:“汤兄,在下输了。”

拳脚、剑招都拿对方没办法,他只能认输。

虽然,这最多只能算是个平局。

。。。 。。。

拿下了王重启,让任天堂控制住若州军营,秦孝由此行便算大功告成了。

他已年迈,夏承炫也不敢劳他奔波过久。得知徐家的将佐皆被暂解军职,收押在郡政司府后,他便出城了。

不过,他并未北上都城覆命,而是南下了汉州。

夏承焕在那里。

他二人是一起离都的,一辅一主,现在自己这边的事已经办妥,接下来就看夏承焕了。

与秦孝由不一样,夏承焕是大大方方带着随从住进了州府衙门,一副“天子使臣”的做派,吓得汉州城的大小官员战战兢兢。

打草惊蛇。

在他看来,这些官员就是一垄杂草,下面或许就藏了一条蛇。

他是来打蛇的,除了那条大蛇,那些小蛇他也没准备放过。

“殿下,秦国公来了,已到府外。”

夏承焕“嚯”地一声从座上起身,快步朝院外行去。

“国公,原来辛苦,先坐下歇歇。”

秦孝由哈哈一笑回绝道:“先谈正事,正事毕,我赶回都城向皇上覆命,到了都城再歇不迟。”

一老一少在书房坐下。

“如皇上所料,端木玉必然在若州城内。”秦孝由笑道。

“哦?”

“我们追踪到两队人,他们武功都很高,骁勇剽悍毫不畏死,绝非江湖中人。”秦孝由又道。

“嗯。”

“但这些人机谨得很,宁愿把我们引到偏僻处死战,也不肯回去求援。”秦孝由叹道,“宁愿死,也不肯冒着泄密的危险去报讯,这等精卫除了皇庭,哪里还会有?”

夏承焕点了点头,摇头叹道:“我们的对手不简单,这一仗不仅要斗勇斗狠,更要斗智。”

“哈哈,睿王殿下,无论斗勇斗狠斗智,你都不会输他。何况,我们占着天时地利,这一局,一定能胜!”秦孝由有些忘情地笑了起来,“得擒端木玉,胜杀厥国雄兵四十万!”

夏承焕也激动了:“他竟真的来了。没想到,他这般大胆!这次,我们一定要毕其功于一役!”

他们得到的圣令是生擒端木玉。

秦孝由轻轻拍了拍他肩膀,轻声道:“你也知端木玉绝不简单,那他既然敢来这里,凭的是甚么,睿王,你想过么?”

以身犯险,殊为不智,秦孝由一直觉得奇怪。

“他一定有甚么倚仗。”

“国公,你觉得他的倚仗会是甚么?”夏承焕眯眼问道。

他顿了顿,脸色有些担忧,又问:“你是说。。。 。。。”

秦孝由点了点头,沉声道:“皇上可只有一个妹妹。太医都看过了,长公主的毒,若不得解药,半年内必薨。”

“他身上有解药。”

“除此之外,老夫也想不到他还能有那个更大的倚仗了。”

“长公主的毒,真的解不了么?”夏承焕一脸的不甘心。

秦孝由长舒一口气,低声道:“都说解不了,应该就是真的解不了了。”

“难怪。。。 。。。难怪皇上再三交代,一定要生擒端木玉。”想到这里,夏承焕突然很失落。

的确,对夏承炫来说,妹妹只有一个,灭厥国的机会却很多。若能以端木玉的命换夏承漪的命,他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睿王。”秦孝由冷声道:“端木玉必须死。”

夏承焕的眼睑抖了抖,人有些怔住了。

秦孝由按住他的肩膀,咬着稀黄的老牙,恨声道:“他必须死!若让他活着回了厥国,大华不知要多死多少人!现在既然知道他在若州,我们一定要不顾一切杀了他!”

他来汉州就是要说服夏承焕,一旦找到端木玉便立时杀了他,绝不能给他见夏承炫的机会。

“皇上那。。。 。。。”夏承焕皱着眉,欲言又止。

若他杀了端木玉,也就等于害死了夏承漪,夏承炫绝不会放过他,秦孝由这是来让他去死。

。。。 。。。

端木玉站在檐下,闭目不语。

穆桒站安静地在他身后,不发出半点声响,生怕打搅了他的思虑。

原本,今日他们就要踏上归途,按着行程,这会儿该已经到了汉州城郊。

“呼~~~我还是太轻敌了。”端木玉轻声叹道。

他向来善自省。

“少主,是徐家办事不力。”穆桒沉声道,“他们在若州经营多年,城防被人撤换都不知情。若事先得了示警,祝孝臣、佟高格他们何至于往刀口上撞?”

端木玉轻轻摇头,叹道:“徐家固然有错,但也不能只怪徐家,我们自己的‘千里眼’不一样没有发出示警么?是我们小瞧夏承炫了。”

从夏承漪中毒到神哨营撤换若州城防,他只用了两日。端木玉刚知道都城那边事办好了,准备回厥国,他的人就堵在了路上。

“此人心思机敏,行事果决,极善用人,一夜之间撤换若州城防,抓走城中主将,且在四下布好眼线。佩服!”

穆桒静静听着,不知该如何答。

“端木敬呢?”

“少主,我们的人已经看到他混出城了。”穆桒正色回道。

神哨营虽然锁了城,却不是完全不让人进出。

“嗯。算是亡羊补牢罢。”端木玉拢了拢袖,转身进屋。



第三七〇章 四方台上非儿戏

虽已住进了皇宫,夏承炫却始终把颌王府当成自己的家。

如今,他只剩下一个妹妹了。妹妹在,家便还在。

“若漪漪也不在了,人世茫茫,我孑孓一身,活得还有甚么趣乐?倘使父王、母亲还活着,他们也绝不会允我以漪漪的命去换任何东西。我不能我可以不做一个明君,但我绝不能做一个无情之人。”

站在镜湖园,难辨四季。

雪落地而化,薄雾如寒烟。各色花朵齐开,争奇斗妍,将此间点缀得如瑶池仙境。

夏承炫行到花爿中央的小荷塘,弯腰摘下了一朵并蹄莲,朝夏承漪的小院迈去。

“漪漪,无论如何,哥哥一定会医好你!等你好了,你想做甚么,我都依你。便是你要去找远尘,不再回来,我也由你。哥哥只盼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其他的,甚么也不管了。”

看着躺在绒被中日渐憔悴的妹妹,夏承炫感觉到一阵惧意袭身,击得他满面泪流。

秦孝由离开前,把他带来的秦国公府、端王府的精锐全部流了下来,那些人到若州本就是用来对付端木玉的。

夏承焕有些恍惚,有些犹疑。

“皇上待我至诚,委我以重任,授我以大权。承漪身上的毒若解不了便活不成了,皇上怎受得了?颌王府人丁单薄,皇上除了承漪外再无血亲,若她也不在了父王和贽王虽也不幸罹难,但我母亲和贽王妃都健在,府上也还有不少兄弟姐妹,比颌王府可要好得多。”

“亲自与政之后方知大华国势之困顿,非十年之功决难以扭转。反而是厥国,这些年筹钱存粮,锻械强兵,磨刀霍霍,一直想拉拢冼马、沙陀合攻我大华。端木玉一死,厥国储位之争必起,内政必乱,三国联盟势必难成,大华正可得此喘息之机。十年时间,大华吏治、民生、军力定然远胜当下,便是以一当四又有何惧?”

思忖良久,夏承焕犹觉此事难为。

“唉,既已应承了秦国公,那我只能奉天下以违圣令了。”

汤允文下台后,王玉堂还留在四方台上。他虽连战八局,却并未负伤,尚有余力。这会儿才申时,也不知还会有多少人要上擂,他必须再挡一挡。

台下虽还站着九十几名徐家门人,但除苏青衫外,大多只能算凑数。

“嘿,他已接连比了八场,要不咱也上去试试?”

“试一试?赢了他,也算挣下个名头,往后在州里可以横着走呢。你先去!”

“不,诓谁呢?猜拳。”

俩圆膀大汉商量着,最后,猜拳输了的那络腮胡子大个缓缓走出人去,登梯上了四方台。

“德州于汉三!”圆膀大个走进武校圈,自报了出处。

王玉堂笑了笑,执礼道:“兄台既不使兵刃,那在下也已拳脚相对。”

执事一声开始后,他猛然出脚,狠狠地踹在了那大个子肚上。

“嘭!”一声沉闷的响声后,圆膀大哥结结实实砸到了武校圈外。

“哈哈哈”

“顶大个汉子,怎一招都接不住?”

“喝,徐家弟子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没想到劲力这么大!两百斤的大汉,被他一脚踹飞一丈多!”

“那汉子真是不知死活,也不掂量下自己几斤几两!这种武擂看看就好了,怎敢轻易上去!咦~~~他怎么还没爬起身?”

校场一片吵杂,多半是在笑那大个子莽汉胆大无知,自讨苦吃。

台上的王玉堂却崩紧了脸,因他看到了那莽汉子身下、嘴里流出的血。

血越流越多,淌了一地

执事也已发现了不对劲,俯身翻开了他的眼皮,又听了听他心跳,再朝徐啸衣缓缓摇了摇头。

那汉子竟是死了。

台下走过来四个府丁,行上来把他抬了下去。又有两人拿来抹布,擦拭地上的血渍。

“兄弟啊!你怎么就死了呀!”猜拳赢了的那大汉急忙行过来,伏在他身上大声哭嚎。

校场上,众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神情复杂。

他们在台下看台上刀光剑影,拳打脚踢,只觉得热闹、精彩,却不知每一剑、每一刀隐藏的奥妙,每一拳、每一脚蕴含的力道。

一招致死。

那圆膀大个怎么说也是个练武之人,那么大的体型竟然抵不住一招。

王玉堂的一腿杀伤力有多强,到了此时,他们才恍然大悟,他们中很多怀揣侥幸的人才如梦初醒:武校比的是真功夫,毫无机巧可觅。

站在台上,王玉堂怔着不动,面白如纸。他看着府丁抬走那大汉的方向,脸上竟是不忍与悔恨。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杀人。

虽属无心,也无人责怪,但那汉子的的确确是死在了他的脚下。

“倘使我那一脚多留几分力,他便不至于死了。”

他出生名门却与人为善,无论在师门、家里,从来都是恭谨、亲厚,不想今日却失手杀了人。

徐啸衣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安慰几句后,让弟子把他送了回去。

“此擂乃为决选武林盟主所设,当然谁都可以上来一展拳脚,但上台前也请大家掂量掂量,你有没有这个分量!”徐啸衣提起一身内力,向校场渡声道,“请勿把生死当儿戏!”

在他看来,那个莽汉子不自重死不足惜,可恨的是他的死可能成为王玉堂的心结。

误把生死当儿戏台下几万人听了皆惊若寒蝉,他们都知道徐啸衣发怒了。

“还有谁要上台?”

得知端木玉的人有损后,安乌俞急忙来了居合院,他是来送人的,“皇上,老臣此行带来的人中,有五十人是安家秘训的死士。他们绝无二心,此时若州城内遍地神哨营,皇上的安慰绝不能马虎,是否要调派来此?”

同是武林世家,安家比徐家更不显山不露水,但江湖上谁也不敢小瞧他们。

安家密训的精锐,战力自然不消多说。

安乌俞以为端木玉不会却拒,不想他却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安先生多虑了。玉居于此,这会儿虽出不了城,神哨营却也决不可能抓到我。”

第三七一章 欲使远尘为前卒

有些人,他说的话天然便能令人信服。

显然,端木玉就是这种人。

安乌俞信的不是他的话,而是他的人。

“他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常人想不到的事,他能想到。常人做不到的事,他能做到。”

想通此处,他整个人都轻松了。

来的路上,他着事情可能的走向,直觉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安家已决意归附端木氏,他们的前程全系于端木玉一身了。倘使端木玉死在了若州,徐、安、陈三家都可能就此覆亡,万劫不复。

叛国,不赦之罪!

就算朝廷一时忌惮三家势力,一旦缓过来,必定秋后算账,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端木玉不能死。

对三家来说,徐啸钰可死,安乌俞可死、陈近北可死,甚至他们可以一起死,但端木玉绝不能死。

“皇上,听说大华长公主中毒了。”安乌俞笑道,“夏承炫已经住进了长公主府。”

得到这个消息后,他马上便想到可能是厥国做的手脚。

大华谁不知皇帝无儿无女,只有一个妹妹,视若珍宝。要对她下毒,可谓比登天还难。

端木玉颇有玩味地挑了挑眉,回道:“那毒叫‘梦魇’,无色,有香,难解。”

安乌俞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一脸感慨。

“果然是皇上的手笔。”

他先是眨了眨眼,再抬头看向端木玉,似乎有话要说。

端木玉当然看得出,轻笑道:“安先生,有话请说,无需顾虑。”

安乌俞点了点头,正色道:“此行奉命统领神哨营的是大华睿王夏承焕和秦国公秦孝由,他们可未必会顾及大华长公主的生死。他们在若州城内发现了祝先生、佟先生的踪影,自然会想到皇上也在此间。老臣担心他们 ”

易地思量,安乌俞想,若我是夏承焕,必定要不顾一切剿杀端木玉。

“呵呵,安先生所虑,玉当然知晓。但我既敢来此,自不会只有那么一个倚仗。”端木玉微笑道,“先生静观其变则可。”

还有后招?

安乌俞没有问,因为不该问。

“哦,原是老臣多虑了。”

徐啸衣那句“还有谁要上台”是他用足了内力吼出去的,校场上五万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虽只是一人之言,却令他们有种震耳欲聋的感觉。

“好强的内力!”

很多人都一脸惊惧地望向台上,身形不自主地朝后倒了倒。徐啸衣的强大远超他们想象,那是他们不可逾越、从未见识过的强者。

一息

一盏茶

一刻钟

再无一人敢应声上台。

想扬名立万的人虽多,不惜命的人却没有。四方台上的徐啸衣不曾出过一招,但强者之气自然外溢,他们却均已生出了惧意。

江湖上九成的高手实在两种地方:大宗门和隐世宗门。

十三大门派便是大宗门,任一门派皆至少有数十年的底蕴。

素心宫、苦禅寺、流浊寺、真武观这几大宗门,甚至已均传承数百年,门人中高手众多。

而那些隐世的宗门,他们既选择了隐世,自然是不愿意抛头露面、显露实力的,武林盟主之位非其所想,多半不会来凑这个热闹。

校场这几万人中或许有隐世宗门的人,然,他们来这里也不过是想看看台上的高手过招,以从中获益罢。

徐啸衣在校场缓缓扫了一眼乃道:“好,既无人上台,那初选便到此为止。”

言毕,他缓步从四方台各角落走过,与其余十二派掌门对过神色,各方皆无意见后,乃道:“明日武林盟主决选的武校正式开始,请四位同到府中来,晚膳过后,参加武校的各方一起抓阄,定下明日武校的次序、对手。”

他这句话自然是对候在一边的张正毅、何悲鸿、食尸老人及汤允文所说。

一声锣响后,校场上人群渐渐散去,徐啸衣领着台上众人缓缓行向徐府。

梅远尘担心恨红尘的伤势,一进徐府便直往“云池”方向跑去。

“你等等!”云晓濛及时叫住了他。

中午,她不由分说便动手,二人从院子里打到屋顶,交手数百招犹未分出胜负,若不是院外聚集了许多徐家的府丁,只怕她还不肯善罢甘休。

于此,梅远尘还心有余悸。

“云宫主,在下可不想跟你动手。”

见他虽然停驻了脚步,但明显有躲闪的意味,云晓濛撇嘴讥笑道:“怕甚么?我又不是疯婆子。我想跟你聊一聊今夜抓阄的事。”

她到此时犹有些不敢相信,他的武功会如此精进,讥笑中倒带了三四分的赞叹。

“哦,既如此,在下洗耳恭听。”听她说无意动手,梅远尘心里就踏实了,脸上露出了一丝尬笑。

云晓濛正色谓他道:“我知道你的轻功、身法极好,有一事,我想跟你商量。”

“云宫主客气了,但讲!”

“好。我想帮你挑对手。”

梅远尘一脸诧异,奇问道:“这如何挑?只怕不易。”

云晓濛摇了摇头,在他耳边轻语了几句,再问:“听明白了罢?”

给梅远尘挑对手是她从徐府来校场的路上和易麒麟一起商量出来的对策。

易麒麟原本有些犹豫,最后云晓濛说了一句,“论轻功身法,此间无人是他的对手。退一万步说,即便不用轻功身法,我与他敌对,也已无必胜把握。”,他又惊又喜,再没有顾虑了。

“明白是明白了,只是 不大好罢?”

“你这是在帮易前辈、素心宫和真武观,亦是在帮朝廷。”云晓濛听出他还有些犹疑,又正声谓他道,“不是我们胆怯,而是我们对上那几人均无必胜的把握。但无论如何,必须阻止徐家和盐帮胜出。我原以为你只是轻功好,没想到你武功也一日千里。对上他们,你就算不能胜,也不易败,设法拼了平局。我们对上余下的,胜算就更高了。”

“好,便依此计行事。”梅远尘已明白她的意思,虽觉得有些不妥,还是答应了下来。



第三七二章 簌野有疑欲解惑

回“孔最”的路上,易布琛一路轻声嘀咕着,易布衣站在他身旁无奈苦笑。

“就你多事,我就是想上去和他们过过招罢了,又不是真要争那武林盟主。”回到院里,易布琛余怒未消。

关澜月拍着他肩笑了笑,谓他道:“布琛,你快莫多言。你爷爷该在回来的路上了,要让他知道你想上台,多半会打断你的腿。”

御风镖局仅易麒麟、薛定一、易家明三人在台上有座,关澜月带着易家临、方天枢、谭旌、关瀚雨、姚初九及易布琛、易布衣几人在台下观战。上午倒还好,见王玉堂几个对手皆武功“稀松平常”后,易布琛便有些坐不住了,几次三番想要冲上去,都是易布衣拉住了他。

“三爷,不至于罢?”易布琛有些不解的问,“我不过是想跟徐家弟子过过招。”

关澜月和易麒麟、薛定一是拜把子的兄弟,他自问对这个晚辈亦有教导之责,指了指一旁的锦凳,笑道:“坐罢。趁你爷爷还未回来,我要说你两句。”

“坐好了,三爷说罢。”易布琛睁着眼睛问道。

易布衣也在锦凳上坐好,刚要喝口热茶,却被跑过来的易倾心拉住了袖口,一路往厅外走。

“倾心,咱客居在此,拉拉扯扯像甚么话。”

他嘴里虽在训斥,脸上却是一脸的宠溺,任谁也看不出半点愠怒。

易倾心左右瞄了瞄,确认四下无人,乃附在易布衣耳边轻语了几句。

说完,脸如火烧,眼若弯泓。

云晓濛不允梅远尘去“云池”,他只得原路返回。

由素心宫住的“云池”回真武观的“神阙”会经过御风镖局的“孔最”。

武校在即,梅远尘原本是有几句话想问易麒麟的,想着可能会见到易倾心,便未做逗留。

巧的是,路上竟与徐簌野遇上。

“徐二公子!”

先前,梅远尘是叫他“徐公子”的,但此间乃是徐家,府上的徐簌功才是大公子,是以他改口唤他“徐二公子”了。

二人并不相熟,最多算认识,但多少有些英雄惜英雄的意头。

徐簌野瞥了瞥“孔最”的院门,又望了望来时小径,笑道:“不如我们聊几句?”

“甚好。”梅远尘感念他曾给自己报讯,且徐家的人曾在雷州救过自己和云晓漾的命,他也有意与其亲近,自然一口答应。

今是十二月十二,小寒,天气比前两日冷了不少,泥地里已有了一些小冰渣。

两人并肩行了百余步犹未说上一句话。

“二公子?”梅远尘轻唤一声。

徐簌野回过神,笑了笑:“哦。”

梅府的事早已经传开了,他本想安慰梅远尘几句的,话到嘴边又觉不妥,便只应了声“哦”。

“没想到会在徐家看到你。”

其实他想问,“你怎掺和到武林会盟的事里了?”

“我也没想过来若州。原本,我是要去蒯州的。路上被九殿的人追杀,幸得大公子和杨公子相救才保住了命。听大公子说要回若州,我便厚颜跟过来了。”梅远尘笑着回道。

“九殿追杀你?”徐簌野有些不解,又问,“杨公子?我哪位杨公子?”

梅远尘不敢隐瞒,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讲给了他听。

“哦,原来如此。”徐簌野听完,正声道,“张遂光便在府上,武林会盟一完,你便跟着师门回去罢。”

其实他心里还有个疑问,“杨玉是谁?怎劳簌功兄长千里相迎?”

二人又行了一段,自然而然聊起了今日武校初选之事。

“你觉得那四人武功如何?”徐簌野笑着问。

这一日,他都混在人群中看着台上的比试,心里已有了一番计较,但还是想知道梅远尘是如何想的。

“那位张公子虽只出了半招,但已能看出其剑招极凌厉、狠辣。何悲鸿的武功看拙实巧,却能料敌先机。食尸老人内外兼修,论武功,他自然是最强。那位汤兄的外门功夫已至臻境,其间玄机实难探究,若找不到他的破绽,只怕极难对付。”梅远尘正色回道。

他把徐簌野当了半个朋友,自要以诚相待。

“若让你选,你更愿对阵谁?”徐簌野笑问道。

梅远尘眨了眨眼,尚有些迷糊:“我么?”

与梅远尘分开后,徐簌野也并未去“孔最”,而是径直去了徐簌功的院子。

他一直在想:“杨家?徐家的世交甚么时候多了一个杨家?且一个平辈而已,簌功兄长何以带上那么多人跑去雷州相迎。”

家里很多事不让他插手,他也已习惯,然,此事却又大不一样了,他想向徐簌功问个明白。

因他知道,去问大伯、二伯和父亲,他们是断不会跟自己说的,只有这个堂兄,他或许愿意跟自己说实话。

徐家三兄弟分住三个大院,三个大院又分出了许多小院。徐簌野和徐簌功的小院皆在各自父亲的大院中。

近几日,徐簌功都很忙,几乎从未好好歇息过。

他是徐家少主,要帮着徐啸衣打理府上日常。十二大门派都在各院住下来,要照顾好这五百多客人,他实在难得一刻清闲。

听小厮说徐簌野来了,他连忙拿出了珍藏了许久的“龙剑”茶,倒水泡好。

他比徐簌野年长十余岁,从小带着他玩,也一直都让着他。然,近几年来,徐簌野武功越来越好,在江湖上的名头越来越响,却越来越不受家里待见。二人之间也不知为何,竟渐渐有些生疏了,这进他小时候常玩的小院,已有数年未曾踏足。每念及此,徐簌功都有些惋惜。

“簌野,外边儿冷,先喝杯热茶。”徐簌功把茶杯递过去,一脸笑意道。

无论是作为少家主还是兄长,他都不想和徐簌野兄弟阋墙。他正想着,忙完这一段便找这个堂弟好好聊一聊。

看着徐簌功笑意岑岑的样子,徐簌野有些心酸。

“簌功兄长待我一直如亲弟,便是我做了那么多错事,他也从未怪过我。这几年,的确是我自己太乖张恣意了。”

“龙剑”茶是一种苦茶,味道有些古怪,极不易的。徐簌功并不喜欢喝,徐簌野却视若珍宝。

以前,他就经常到这里讨茶喝,没想到,徐簌功一直给他备着这“龙剑”。

“回来好几日了,我本该早些来看大哥的。”徐簌野轻声笑道。

第三七三章 天干地支定对阵

在决意归附厥国前,徐家与端木家的关系历来是除家主外绝不外能传的秘密。

“杨玉?”徐簌功没想到徐簌野是来问这件事,“你怎突然这么问?”

徐簌野直直看着他,并不言语。

徐簌功从未见他这么认真过,心里暗呼不妙。

“你是不是见过梅家那小子了,他还好罢?你知道么,真武观要派他出战武校,呵呵,说不准你们明日在武校场就要碰上了。”

徐簌野似并未听到他的话,仍旧直直盯着他。

“你还不曾喝过茶,喝一口罢,看还是不是旧时的味道?”此事干系太大,未经父亲允准,徐簌功也不敢告诉他,只得左右搪塞,“听说今日初选那几人,武功都很厉害,峥嵘、小白、小鱼、玉堂都败下阵来了,你看过他们的比擂没有?”

见徐簌野满脸严肃地看着自己,他又问:“小厮来说,玉堂失手打死了个莽汉,是真的么?玉堂打小就心善,只怕他这会儿肯定难受的紧罢?”

王玉堂和徐簌野是表兄弟,两人年纪也相仿,一直极要好。适才在台下看到他打死于汉三后失魂落魄的样子,徐簌野便很想上去安慰他几句,听徐簌功说起这事,他果然有些意动了:“我一会儿便去看他。”

“现在就去罢,我陪你一起去。一会儿就晚膳了,还得抓阄呢。”徐簌功从座上起身,就要往厅外行去。

只要不回答徐簌野所问,其他的甚么,都好办。

“大哥,我也是徐家子孙,为甚么你们都要避着我?家里究竟有甚么事是不能告诉我的?”徐簌野蓦然起身,压着嗓门问道。

他紧握着拳,额眉紧皱,双目噙泪,一脸说不出的悲怆、凄苦。

世上最苦的事莫过于所有最亲的人都不相信你。

“簌野,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而是此事干系太大,我真的不能说。”徐簌功回过身,拍着他的肩膀,正色谓他道,“到了合适的时候,三叔会跟你说的。你现在就当甚么也不知道,好么?”

徐簌野忍不住流了两行泪,轻声回道:“簌延、簌谟、簌遄他们都知道,唯独不告诉我。簌野 簌野 我是不是父亲从外面捡来的?”

他说完这句,拂袖擦干了泪,快步离去,再不顾徐簌功在后面唤。

徐家有意压着若州城关换防、王重启被押去了都城的消息,是以,城中知晓此事的人并不多。

十二大门派住在徐家更是几乎与外界隔绝,除了张遂光,余人谁也不知此时若州城内暗潮涌动,甚至可能一战即发。

端木玉虽有交代谋而后动,但徐啸钰还是在让徐啸石召集门人。城中毕竟来了近两万神哨营,谁也不敢肯定他们会不会突然对徐家下手,徐啸钰作为徐家的家主,必须为这一大家子人做好周全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便是纠集人马,占城自立。

此时谋反是九死一生,没到无计可施,他当然不想走这一步。但朝廷陈兵在侧,他只得如此。

“你觉得该告诉他么?”

徐簌功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沉声答道:“我不知道。但他身体内流的也是徐家的血,他和我们是斩不断的骨肉亲。”

见父亲沉吟不语,他又道:“四五岁后,我便再没有见簌野哭过,适才见他落泪,我 我差点忍不住就把真相告诉他了。”

“簌野哭了?”徐啸钰正色问道。

“是,他哭了。还问,三叔给他取名‘簌野’是不是因他不是亲生的?”徐簌功低声回道。

徐簌野是整个徐家性子最倔、最要强的一个,明事后便没人再见过他哭。

今日他哭,徐啸钰知道,他一定是伤心极了。

“你一会儿去找他,今晚抓完阄,让他来这里找我罢。”

小金山、南帮、阳明教、养气门的实力在十三大门派中较弱,金参封、何瓒等人也有自知之明,并未参与武林盟主的决选。对他们而言,有一个执事的位置便够了。

流浊寺和苦禅寺原本也是心如止水的,听了徐啸衣的一番话后才决定参与决选。那些老和尚倒不想当甚么武林盟主、副盟主,他们只是不想让真武观得逞。

“道门已是国教,若让其再统领江湖,皆是世人皆向道,谁还入佛门?八宗岂不是要后继无人?”

徐家建议三人之外再提名一人做备选,张遂光与武青松商量后,决定让武崖柏出战。虽说武凡尘未九殿杀手所伤,但也算是其咎由自取。且张遂光亲自登门致歉,且给了一笔不菲的银钱做补偿,如此,武家兄弟也无话可说了。

至于御风镖局,除了易麒麟、云晓濛、严沁河外,一时找不到这个级数的高手,只得把薛定一报了上去。但易麒麟心里已经想好了,无论如何,绝不会让他出战。

武林盟主之争,谁都不会让步,说不定是生死之争。薛定一的武功,他很清楚,无论对上武家兄弟、徐啸石、徐簌野,都毫无胜机,上台或有生命之虞。他不能让老兄弟去冒这个险。

是以,他们三人必定要赢下其中两场且尽可能不要受伤。这不仅看武功,还得看运势,看对阵。

参与武校的有六方,按之前定好的三局两胜,第一轮会有九场比试,且今日初选的四人中将有一人轮空直接打第二轮。

徐家议事堂上坐满了人,除了参与决选的六方外,其余门派也都在此做见证。

堂上点了百余盏灯,照得屋内白亮如昼。

徐啸衣拿着两个瓷坛,及笔墨纸砚坐在主位,客套几句后,他便提笔在十九张小纸上各写了一字,分别是——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

让众人辨认过后,再把其中十五张纸搓成圆团,放进了其中一瓷坛。

再把余下四张纸上分别写着庚、辛、壬、癸的纸搓成圆团,放进了另一瓷坛。

抽到甲和子的互为对手,抽到乙和丑的又互为对手,依此类推。

只有四个纸团的瓷坛是给今日刚从初选中胜出的四人准备的,他们中抓到“葵”字的首轮将会轮空。

按着顺序,张正毅是第一个抓阄。

然后是何悲鸿、食尸老人、汤允文。

四人都抓完阄,也都看完上面的字,却并没有立时报出来。

按着规矩,所有人抓完阄后,徐啸衣会天干地支那十九字从头到尾念一遍,拿到相应纸团的人出声即可。

如此,对位次序乃定。



第三七四章 议事堂换阄选敌

徐家作为东道主自然拿了最后三个阄。

堂中悄静如定,在座二十几人都在等着明日武校的对手浮出水面。

“徐掌门,请念罢!”张遂光一手扶着椅子,一手轻拍案面,轻笑道,“反正我是抽了地支——‘子’。”

他自认对上其余五方的任意一人自己都有五成以上的胜机,是以一脸轻松。

徐啸衣刚要开口,法相老和尚便离座站起,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和尚抽到了天干——‘甲’。”

张遂光站起身,双手执礼,笑谓他道:“久闻大师洗髓经和伏魔掌皆已练至大成,明日一战,张某只怕不是大师的对手。不过,能讨教苦禅寺绝学,张某也不虚此行了。”

世人皆知他武功极高,但究竟多高,这就众说纷纭了。

有人说,他是盐帮帮主又是九殿殿主,其武功可能天下无敌。

又有人说,盐帮势大是因有钱,至于九殿,毕竟只是杀手堂,张遂光武功虽高,只怕最多与小金山的金参封、阳明教的谭川相当。

法相倒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朝他笑着点了点头便坐回了位上。

张遂光起了头,后面的人自然就跟上了。

抽到“丑”的是严沁河,而拿“乙”的是徐啸钰。

“徐兄,快二十年没有见你拔剑了,明日老伙计陪你走几招。”严家、徐家皆是武林世家,两家还算交好。二人年轻时,私底下也切磋过几次。不过都是点到为止,互有胜负。这些年,徐啸钰销声匿迹,很多人都以为他已经不在了。

徐啸钰起身,抱拳笑道:“呵呵,都一把老骨头了,真怕明日比剑闪了腰。”

适才知道严沁河的对手是徐啸钰时,易麒麟、云晓濛二人脸上都不好看。徐啸钰虽已年迈,但毕竟是成名四十几年的高手,在二人看来,严沁河的胜机并不大。

他二人落座后,施隐衡立马站了起来,朗声道:“谁抽到了‘丙’,老夫是‘寅’。”

云晓濛眉头一皱,忙用胳膊顶了顶一旁的梅远尘,笑道:“你怎还愣着?我记得你是‘丙’的。”

梅远尘一怔,“啊”地叫了一声,这时才理会她的意思忙站起身,向施隐衡躬身执礼道:“是晚辈抽了‘丙’,明日请多多指教。”

施隐衡瞥了瞥嘴,哈哈笑道:“老夫这运气也忒好罢!小娃子,明日武校,我不会下重手的。”

说完,一屁股坐下。

他身边的张遂光也笑了,暗想:“我和岳丈这两战都是必胜之战,无论武青松输赢,盐帮都必进第二轮了。”

湛明、湛为二人脸色却并不好看。他们虽知梅远尘武功不弱,却也不认为他能赢施隐衡。

应该说,座中没有谁会觉得他能赢施隐衡。

一个是久负盛名天下第一大帮前帮主,一个是初出茅庐的江湖后生,完全没有悬念。

后面的一组是湛明对徐簌野。

徐簌野刚刚得了徐簌功的话,知道一会儿大伯要见自己,心思才刚刚活泛开,正想着拿下明日的武校,帮家里出一份力,不想自己的对手竟是真武观掌门,只得苦笑着向湛明作了一揖。

当易麒麟站起来说出自己拿的是“辰”时,武青松只得尬笑着站了起来,报出了自己的“戊”。

“武阁主,久仰大名!”

“易总镖头!”虽从未和易麒麟交过手,但武青松的心里有数,自己只怕不是其敌。这时见对方笑得那么欢,他就更觉得自己不是对手了。

未战先怯,已经是败了。

“把你的阄给我。”云晓濛轻声谓梅远尘道。

她的阄是“丙”,不过施隐衡站起来说自己是“寅”时,她果断把梅远尘推了出去。

施隐衡是接近她师祖妄无月的高手,云晓濛自度并无一半胜机,是以,有了适才的“挑对手”。

梅远尘自然知道她的意思,不动声色地从案桌底下把自己的阄递了过去,又接过了她放在手心的纸团。

己。

梅远尘原本抓到的阄是“己”。

云晓濛合上纸团,等着下一个站起来的人。

“阿弥陀佛,老衲拿到了‘巳’。”说话的是流浊寺方丈渡苦大师。

流浊寺属佛门华严宗,近二十年来“净”字辈的老和尚接连圆寂,眼下已是青黄不接。渡苦和尚虽是方丈,却并非寺中第一高手。只是,三位仅剩的“净”字辈师叔皆已耄耋之年,他实在不敢让他们下山。

“晚辈久闻流浊寺的滴水经内功浑厚刚正,期待明日校场上与大师印证一番!”云晓濛笑谓老和尚道。

此战,她确有必胜的把握。

渡苦双手合十,淡淡道:“云宫主客气了。”

余下的三组对阵分别是:食尸老人对湛为、徐啸衣对何悲鸿、法圆对张正毅。

轮空那一人竟是今日最后胜出的汤允文。

所有人多报完阄后,他才站起身谓徐啸衣道:“我抓了‘酉’字”。

不用动手便可进第二轮武校,这憨汉子的运气在座无人不羡慕。

对阵已经确定下来,大家也就各自散去了。明日还有一场恶战,谁都想养精蓄锐。

回去路上,云晓濛又叫住了梅远尘。

“喂,明日的武校,你自己小心着些,实在不行,你便认输,没人会小瞧了你。”

施隐衡虽说自己不会下重手,但云晓濛还是有些担心。拳脚无眼,若梅远尘受伤了,那都是替自己所受。

倘使不换阄,对上施隐衡的就是她,而在严沁河对阵徐啸钰胜算不大的情况下,她只得力拼施隐衡。

她倒不是怕受伤,而是怕就算自己拼尽全力也赢不了施隐衡,阻止不了徐家问鼎武林盟。

而现在,她的对手是比施隐衡弱不少的渡苦和尚,易麒麟的对手是武青松,这两场二人都极有可能赢。只有赢了,才有机会截住徐家和盐帮。

“云宫主,我理会得。不过明日那一战,我还是要全力以赴的。”梅远尘无奈笑道,“临阵认输,即便别人不说,我也要看不起自己了。何况,我就算不敌,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云宫主放心!”

听他那么说,云晓濛也不再多说甚么,只道:“你去看一看晓漾罢,中午她跟我置气了。不过,你可不要跟她说我们换‘阄’的事。”

梅远尘大喜过望,一个劲点头,笑道:“我自不会乱说甚么。走,这就去罢!”

第三七五章 谁知桃花不是劫(一)

云晓濛、梅远尘回到“云池”时,才戌时初刻。

二人在院子里找了一遍,并未看到云晓漾的人影,问过门人才知她出去已有好一会儿了。

素心宫客居于此,云晓漾自不可能乱走,且除了“门庭”,她便只认识去“神阙”的路,梅远尘猜她多半是去找自己了。

临走,他本想去看看恨红尘的,又担心她见了自己像上午那般,立马就打消了念头。

虽已知她不是海棠,但她至少是海棠的妹妹,无论如何,她终究与旁人不同。

行到“门庭”外,已能见到屋内的亮光。

冬夜虽冷,梅远尘却觉得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若爹娘还在,该有多好!”想起自己的血海深仇,他又握紧了拳,“张遂光,眼下我或许不是你的对手,但论进益,你却绝不如我,总有一天我能杀了你!”

旁人皆以为他相信屠戮安咸盐运政司府的乃是夏牧炎派去的洪海死士,梅远尘也一直装作自己已经相信仇人已经死光。只有独处之时,他才会忍不住咬牙念出“张遂光”这三个字。

血仇不报,枉为人子!

院墙不过丈高,以梅远尘此时的轻功,腿不弯、脚不蹬也能轻易跃进去。

“你怎不叫门?”

云晓漾便在院子里踱着步,他一跳进来,险些和她迎向撞上。

余光虽暗,却仍照清了她出水芙蓉之貌。

佳人无纱遮面,梅远尘目力亦善,正是两相不负。

双眼虽能容,却也装不尽天下繁华,有良伴如此,一瓢足抵弱水三千。

青玄一身武功彻地通天却也是凡不是仙,云晓漾一止一息不染俗尘,说是谪仙子又有何不可?

“你怎愣在那里?”云晓漾眼睫轻闪,低声问道,“阄都抓完了么?你明日对阵的是谁?”

云晓濛被府丁请去徐家议事堂,她后脚也跟着出了“云池”,在这里已待了好一会儿。

院子里虽只她一人,云晓漾却并不觉得时间漫长。

一盏青灯做伴,一袭影子相随,还有脑中不时忆起的甜腻,待良人归。。。  。。。

欲壑难填者,得九斛之财犹觉不满。清心寡欲者,承润土之湿亦谢黄天厚恩。

秉性天生,亦在养成。

素心宫上下皆练修心之法,他们倒也不都天生寡欲,但入门时久,甚么欲求也已清减了。

梅远尘眼光如炬,能灼人心。

至少,云晓漾被他盯得心如鹿撞,唇若干纸,脸似火烧。

“你。。。  。。。你怎这样看着人!”

她的声音粘粘糯糯,嗔中带娇,表斥实柔,美态实在难以言尽。

梅远尘张开臂膀紧紧把她揽入怀中,恨不能将她揉进自己体内。

鼻息温热、心跳强劲。云晓漾被他抱在怀里,又羞又喜,浑身酥麻,如临梦幻之境。

“云儿,我喜欢你,喜欢的紧!恨不能白天黑夜时时刻刻守着你!”

佳人在怀,娇体香软,梅远尘已经意乱情迷,欲念如洪水猛兽,决堤暴走或许便在瞬息之间,仿似有股魔力引着他四下搜寻。

他吻过她的额,吻过她的耳,吻过她的脸,吻过她的眼,吻过她的鼻,最终停在她的双唇上,迷醉地吸取着。

云晓漾欲拒还迎,此时早已成了他的俘虏,受他蹂躏,生不出一丝抵抗。

心已失陷,脚下踩的便是云,身体也无处可依,自然便抱住了眼前的人儿。

“好弟弟,不妥。。。  。。。”

好不容易得了个喘息之机,她柔柔地呢喃了这一句,声若蚊语。

要说抵抗,也就只是如此了。

既喝过了蜜,怎能不惦记蜜罐子?古人谓之“食髓知味”。

雷州舳舻客栈时,他急练长生功致体内邪念孽生,几番欲要强行云雨,若不是云晓漾守住灵台清明,此时二人早已木刻成舟了。

“云儿。。。  。。。”

冬夜虽寒,两具躯体却如炭火一般炙热。

“云儿。。。  。。。我想你想的紧!”

梅远尘的轻唤胜过最猛烈的春药,让云晓漾难以自持。

“嗯。。。  。。。”

他上下其

手,按图索骥攻陷了一处又一处禁秘之地。

。。。  。。。

易麒麟回去后与御风镖局的老少说了明日的对阵,易倾心听梅远尘的对手是个极厉害的任务,脸霎时就白了。

“听说今日校场上便出了人命。。。  。。。”

她一边抹泪,一边快步出了“孔最”的院门。

“布衣,你去把她拉回来!”易麒麟皱紧了额眉。

他知道,孙女担心梅远尘安危,但女儿家终究是要端着一点的。易麒麟自问绝不是因循守旧之人,但既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方也不曾当面请过姻亲,二人便该守着礼之大防,以免铸成错事。

“爷爷,不如我晚些去罢,让他们说上几句话也好,相信远尘会知道分寸的。”易布衣苦笑道。

见妹妹急得哭成了泪人儿,他不得不替她挡上一挡。就他而言,易倾心嫁给梅远尘的确是个不错的归宿。无论性子、武功、出身、长相、才情,眼下都难有那么出挑的人儿了。

想起妹妹在自己耳边说的话,易布衣勉为其难行道爷爷面前,强颜笑道:“爷爷,我替妹妹求你个事。”

见爷爷挑眉斜眼瞪过来,他只得苦哈哈地笑着。

“甚么事?”易麒麟匀了匀气息,没好气道。

他已猜到,肯定不会是好事,说不准是甚么“不情之请”,要不然孙女也不会把她哥哥推出来。

易布衣捏了捏鼻子,想笑又不敢笑,干咳了一声乃嗡道:“爷爷,你可不可以帮妹妹去跟远尘说说亲?”

“噗~~~”正喝着热茶的易麒麟一口将茶水连同茶叶一起喷了出来。

他的眼睛锐利如豹,透出了一股实质般的威压。

“惨了。”易布衣暗乎不妙,趁他还未发作,急忙道,“爷爷,我去找倾心。”

说完,一溜烟跑没了影,显是已用上了轻功!

“向梅家那小子谈亲?”易麒麟端起茶杯,“滋”地嘬了一口,“茶不错。”



第三七六章 谁知桃花不是劫(二)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桃,从来都是炫彩繁华,蕴含无尽美好之意。然,人又常说“过与不及”、“物极必反”。

云晓漾虽比梅远尘年长,在她面前却小鸟依人,浑没有了往日人前的清冷。

“好弟弟,不妥。。。 。。。”

此处是客居,二人又未成亲,她一个女子即便再情根深种,也终究有些放不开的。被梅远尘压着身下,他的双手在自己身上摸索着,她还保留了最后一丝清醒。

“好弟弟,你明日还要武校,这样。。。 。。。不妥的。”她伸手捧起他的脸,柔声轻语道,“待我们回了天心洲,就请师姐张罗我们的婚事。成了亲,我甚么也是你的了,好不好?”

黑暗中,目不能视,但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呼吸又重又热,显然是情欲将发未发,身心俱在失守的边沿挣扎着。

听她说起“张罗婚事”四字,梅远尘的心里便突然有些沉重了。他还有个夏承漪,那是他绝不能负的人。

“我若是和云儿成了亲,漪漪又该当如何?”

夏承漪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妹妹,身份尊崇无比,断没有与其他女子共侍一夫的道理。即便她自己愿意,满朝大臣也绝不会答应的。

大华的驸马不能纳妾,这是开朝以来一直遵循的祖制。

虽说男尊女卑,但更是“君权至上”。

论出身,夏承漪是嫡嫡正正的皇室血脉,乃是君。梅远尘虽被夏牧朝收为了义子,在颌王府中亦有着与世子、郡主并无二致的尊贵,但说到底,他还是臣。

“好弟弟,你是恼我了么?”感觉到梅远尘骤然的变化,云晓漾有些紧张地问出了声。

她是未经人事的女儿家,既与他几番有过肌肤之亲,自认定了他是自己不二嫁的夫君。若是因着此事惹他不乐,使二人之间生出嫌隙,她是绝不愿意的。

“我。。。 。。。你不要恼我了,好么?我。。。 。。。”前一刻还着迷入魔亲吻着自己的情郎,突然便僵手不动,不发一言,云晓漾的心瞬时一紧。

越是在乎的,就害怕失去。

她以手为环,抱紧了梅远尘的脖子,亲吻着他的脸颊,柔声道:“尘弟弟,倘使你真的经不住想要我的身子,我。。。 。。。我自然也允你。”

忠烈女子只有爱极了一人,才愿如此不计得失。

自小到大,云晓漾从不曾这般软语,说完那句话,她的脸已滚烫如烧炭。

梅远尘醒悟过来,忙捧起她的脸,顶鼻贴额,轻声回她:“云儿,我怎会恼你?是我不好。真的是我不好!”

此时他的心里满是愧疚,担忧中又感到迷茫。。。 。。。

“我既疼你、爱你,便该敬你、重你。我们还没有成亲,我这般。。。 。。。我。。。 。。。好云儿,你不要觉得我是轻贱你,好么!我是爱你爱到了心坎里,好不容易和你在一块儿总忍不住想和你亲近些,恨不得把你揉进我的心里。你莫要恼我才好。。。 。。。”

或许,这便是爱到深处“身不由己”罢。

云晓漾笑了,虽不见她形容,但梅远尘听到了她含笑轻哼出的“嗯”。

“我自然不恼你。”

。。。 。。。

尽管在奔跑中,易倾心的脑海仍不停冒出严庭逸跟她说的那句——

“倾心,亏的是你没去武校场,喝,剽大个汉子,被活活打死了,淌了一地的血呢。手脚还不停打着颤。”

他二人有小时候的这段事故,虽说多年不见,但仍是很自然便亲近了。

严庭逸在徐府无事可做,每日要去“孔最”找她,每次都是被撵了才肯回去的。

“他们说远尘哥哥的对手是盐帮的前帮主,听爷爷的话,那可是最绝顶的高手。远尘哥哥武功虽然不错,又怎会是他的对手?”

越是想便越害怕,越害怕便越忍不住往坏处去想。

想到后面,她甚至觉得明日梅远尘一旦上了四方台就非死不可。

“不行,说甚么也不能让远尘哥哥去比武!”

在她看来,甚么声名,甚么盟主,一点儿也不重要。

“远尘哥哥平平安安便好!”

两进院子相隔并不远,易倾心跑得也快,不多久便到了“门庭”院外。

摇曳的烛光虽未照远,也还是在院中的香樟树留下了影子,门缝里也勉强能看到一点余亮。

“嘭!”

“嘭!”

“嘭!”

易倾心抡起拳头狠命砸在院门上。

“远尘哥哥,你在里面么?”她的声音哭腔隐隐,令人闻之生怜。

这声呼号令梅远尘眼前一黑,忙去摸云晓漾的脸。

“你。。。 。。。你去看看罢。”她的声音有些低沉。

梅远尘看不清她的脸,但他知道,她定然心有疑虑且已生怏。

“嗯,云儿,你等我一会儿罢。”

他听出易倾心的声音有些哽咽,有些嘶哑,想是她遇着了甚么不好的事。

“嗯。”云晓漾没见过往外面的易倾心,但她甚么也没问。

她可以不问,梅远尘却不可不释疑:“云儿,那是御风镖局易总镖头的女儿。易姑娘找我或许有甚么话说。我出去看看,待她话说完便回来。”

“嗯,快去罢!易姑娘好些哭了。”云晓漾低声回道。

梅远尘跟她讲过梅家和御风镖局的渊源,听说是易家的姑娘,她也就理会了。

好在佳人不生疑,倒省了他不少唠话。

“吱呀~~~”

门一开,梅远尘的怀中便窜进了一个人形物事,教他有些手足无措。

易倾心搂住他的脖子,呜呜地哭着:“远尘哥哥,明日的武校你不要上场了,好不好?”

适才,她甚至一度产生了梅远尘已经不在了的错觉,这会儿自己躺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心跳、他的气息,让易倾心有些沉醉。

即便梅远尘几次轻轻地推她,她也不肯起身。

“这。。。 。。。这不好罢。”

易倾心的双手搂得更紧了,柔声道:“远尘哥哥,握听说,你那个对头厉害的紧,咱不要上擂了好不好?我不要你扬名天下,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我已经让哥哥跟爷爷说了,让爷爷定下我们的婚事。明日的武校你不要去了,我。。。 。。。我不要你去!”

她一扑到自己怀中,梅远尘便觉得心惊肉跳,待她说完那些话,他已经魂飞魄散了。

“我们的婚事。。。 。。。我们?”他托住易倾心的腰,把她轻轻推开,瞪大眼睛问道。



第三七七章 谁知桃花不是劫(三)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听易倾心趴在自己怀里说两人的婚事,梅远尘脑中立时闪过五字:快刀斩乱麻。

他扶住了她的腰,稍稍用力将她推开。

虽有些不忍,却又不得不如此。

“倾心,我你先听我说,好么?”

想到自己将要讲的话,梅远尘担心她受不了,不敢把手收回来,而是从她腰间挪到了肩上。

卿本良善,奈何分身无术,难顾周全。

易倾心想着,自己已经让哥哥去求了爷爷,以他的秉性,既已答应自然便一定会办到。而易、梅两家又素来亲近,爷爷亲自说亲,他断没有回绝的道理。

“他先前便是与郡主和海棠姑娘同时有姻亲的,现在海棠姑娘已经不再了。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远尘哥哥若一定要娶那郡主,随他就是了。”

她哪里想到,梅远尘板正了脸,露出了一丝惭色,轻声道:“倾心,我我们做对相亲相爱的好兄妹,好么?”

“嗯,我不是不是一直都唤你‘远尘哥哥’么。”易倾心低下头,昵声道,“你要是想唤我‘倾心妹妹’甚么的,我又没说不允。待此间会盟之事一毕,你便随我们回青州好不好?”

她的声音又柔又粘,比世上最动听的丝竹之音也不逊色半分。虽无意撩拨,却已动人心弦。

论容貌,易倾心当得国色天香、倾国倾城;论家世,她是青州易家唯一的女嗣,乃“易家三宝”之守;论渊源,梅家与颌王府、御风镖局皆可谓生死论交;论用情,易倾心是唯一主动向梅远尘示爱的女子。

“我怎能伤她?我怎忍心伤她?”

梅远尘咬着牙,噙着泪,瞬时感到无地自容。

“世上之人,负我者良多,如倾心这般待我着,不过三、四子尔。我竟也要伤她、负她、拒她么?”

见良人扶着自己的肩膀许久不语,易倾心缓缓抬起了头,微光洒照,映出一张纯净的脸,眸子流光溢彩,如暗夜里的星。

“远尘哥哥,你你怎哭了?”

烛台远在十丈之外,易倾心倒没有看到他哭,而是他的泪,掉在了她的手背上。

一股幽香袭来,她抽出了贴身的锦帕,正准备去拭他的泪。

“倾心,我不能娶你。”

梅远尘的声音很低,却能刺破夜的沉静,能穿透人的灵魂。他的泪那般滚烫,他的话却比冰还冷。

“倾心,对不起,我我不能娶你。”

易倾心的手僵在了半空,讶异地看着他,一时有些魔怔了。

“倾心是我不好。我是我不好。”

夏承炫把那厚厚的一叠信都重新放回了奁匣,此时他的脸上已满布泪痕。

他知道妹妹爱梅远尘,但没有想到,她会爱得如此深。

“漪漪,对不起,哥哥对不起你!”

若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即便母亲以死相逼,他也不会和张遂光做那笔交易。

“漪漪,哥哥也不想我也不想派人去杀梅叔叔他们,我也不想的!但娘亲,她用自己的命逼我倘使你是哥哥,你会怎样?我也不想我不想杀梅叔叔,我不想让远尘成为孤儿,我不想!我也不想的!”

凌成斋出来后,他的一颗赤心便已付与了鬼。

“我的皇位,便是用我的良心、赤子之心换来的!”他不甘地握紧拳,紧咬着双唇,泪如泉涌。

看过奁匣内的信,他才知道不仅自己活得艰辛,妹妹也每日忍受着煎熬,所有的希冀全系梅远尘一人之身。

“若我是让胡郗微去守住梅府,加上盐政司衙门原有的三百多人,九殿绝攻不进去,梅家便不至于被灭门了。我真是鬼迷了心窍,非要当这劳什子的狗屁皇帝!哥哥也好后悔是我害了你,害了远尘,害了你们!”

“哥哥,甚么也不管了!我只要解了你身上的毒,让你醒过来,平平安安、快快乐乐过往后余生。你不想被锁在这府邸中,哥哥便让你出去。你就算你不想当公主了,我也由你,好不好?你不是想着像紫藤、百合她们借银子去蒯州找远尘么?哥哥给你钱,你要多少钱,你想去哪里,哥都由你,好不好?这个世上,我便只有你了漪漪,哥哥只有你了,你一定不要有事!一定不能有事!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哥哥一定会让很多很多很多人给你陪葬的!哥哥想做个好皇帝,哥哥不想乱杀人,所以请你一定醒过来,好么?”

夏承漪躺在床褥中,气息微弱,仿似陷入了无边界的长睡。

梅远尘说的那些话,是易倾心万万没有想到的。

她以为二人是两情相悦,郎情妾意,隔得只不过是一纸婚书罢。

“远尘哥哥,你怎了?是我哪里不好,惹你不喜了?”易倾心勉强挤出了一个讨好的笑,柔声道,“我往日是我太胡蛮了,以后我甚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被易家上下捧在掌上的她,这会儿像个犯错的小娘子一般软言相求,梅远尘看得心疼,忽然一巴掌扇在自己右脸上。

“啪!”

躲在屋内的云晓漾听得这声脆响,心中一疼,就想跑出去,总算是忍住了。

梅远尘又要伸出左手去打,易倾心忙扑到他怀里,用额头护住他的左脸,轻泣道:“我不让你打呜呜我不要你打自己!”

她一手抓住他左手,一手去抚他的右脸,柔声说着:“远尘哥哥,我知道你和公主、海棠姑娘都有婚约。我又不是不讲理的人,你我又没说自己不肯做妾。我也不在乎甚么名分了,只盼你不要轻贱我才好。”

大华其时,女子均守妇女之道,便是恨红尘这种刀口舔血的女杀手都不例外。易倾心将话说到这份上,已是大逆不道了。

“反正,我这一生非你不嫁,你若不娶我,我便剃度出家,削发为尼,此生青灯常伴!”

她这话说得轻轻柔柔,梅远尘却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掌在胸口,眼看就要窒息。

佳人恩重,如何忍负?



第三七八章 簌野始知徐家事(一)

得知自己明日武校的对手是湛明后,徐簌野心里泛起了一丝苦意。

“当真是连老天都不遂我愿。”

他原本想着,倘使自己在武校场上能赢,也算又为家里办好了一件事,不料,他抽到的对手竟是湛明。

抓阄的十九人中,自己一派不能相互敌对,徐家外的那十六人皆有可能成为徐簌野的对手。其中,他自忖除了张遂光、施隐衡、易麒麟、湛明和云晓濛五人外,对上其余十一人皆有五成以上的胜机。

然事已至此,即便对手是湛明,他也只得全力一搏了。

去议事堂前,徐簌功去找过他,只说了一句“父亲有话对你讲,抓阄后你便去他的小院罢”便辞了出去。

这一日间,徐家发生了这么多事,徐簌功也刚刚才知道。辞了徐簌野,他便径直去了王家。

王重启被掳去了都城,徐九已潜出城关召集外城的人追上去了。只不过,他们此去是杀人,而不是救人。

徐家要杀王重启,自有非杀他不可的理由。

徐啸钰让徐簌功跑这一趟,因为徐家必须给王家一个解释,且这个登门给说法的人必须是徐家的少家主。

“也不知大伯要和我说些甚么,只怕多半和我一直在家里受冷落有关系。”徐簌野一边快行,一边想着。

易布衣赶到“门庭”院外时,正见妹妹和梅远尘搂抱在了一起。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躲到了一旁的香樟树后。

“这两人,怎这般大胆?此间毕竟是客居,教人瞧见总归是不好的。唉回头要跟那疯妮子好好说道说道。”

梅远尘有苦说不出,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被易倾心一句“我这一生非你不嫁,你若不娶我,我便剃度出家,削发为尼,此生青灯常伴”给打败了。

“倾心是敢爱敢恨的性子,说得出口自必办得到,我若是不娶她,这唉!”

百炼钢也怕绕指柔,何况自小为善的梅远尘。

易倾心趴在他怀里,见他不再推开自己,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

“远尘哥哥,我知你有好些难为之处。你眼下还有好些事要去办,我不该跟爷爷说起我们的婚事,你若是不喜,我便去跟爷爷说,让他别管我们的事了,好不好?”易倾心挽住他脖子,轻声呓语着,“那日在‘澜园观海’我说过的,再也不要和你分开了。远尘哥哥,我不要再和你分开了。”

她嘴里一边轻语,一边用耳鬓厮磨着梅远尘的脸颊,轻轻柔柔唤着:“远尘哥哥,你当真忍心赶我走么?你真的不要我么?”

少女身上散发的淡淡馨香如醇酒一般醉人,二人抵胸贴面,梅远尘感受着易倾心娇软的体躯,听着她娓娓动人的倾诉,口鼻之中又尽是少女的体香,着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也已慢慢崩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轻轻搂住她腰,低声回道:“我我不。倾心,你待我这般好,我你不要生我气了,好么?”

二人口鼻相距不过数寸,正吸着对方呼出的热气。

易倾心破涕为笑,闭上眼重重摇着头。这时梅远尘才看到,她的脸颊上有两道清晰的泪痕。

原来,她刚才一直在哭。她是流着泪,对梅远尘说的那些话。

趁梅远尘不注意,易倾心手上突然用力,勾下了他的头,吻上了他的唇。

“咦,像甚么话!像甚么话啊!”易布衣再也看不下去了,干咳几声,从香樟树后走了出来。

小院内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徐啸钰知是徐簌野来了,乃朝外唤道:“进来罢!”

徐家家风极严,若不得允准,府上无人敢径直来此,即便是徐啸石、徐啸衣也不例外。

“大伯。”徐簌野行进小院堂,躬身执礼道。

他的声音仍有些低沉,脸上的形容也并不轻松。

适才抓阄,徐啸钰亦在议事堂,自然已知徐簌野明日武校的对手是湛明。

“众阁武学自成一脉,可谓博大精深。湛明是真武观掌门,虽不知底细,但当不弱于我和你父亲。明日一战,你尽力则可,却无需执着于胜负。”

武林之中极少有人听过青玄的名头,恰好徐啸钰便是其中之一。他成名于四十年前,江湖上的秘辛知道的远比常人要多。当年青玄一一战败妄无月、施隐衡的事,他也早有耳闻。

且青玄曾做过数年的真武观掌门,虽从未露过面,但名头却已传了出去。

“湛明是他的首徒,能差到哪里去?”

徐家召开这次武林大会,想的便是要重立武林盟,执掌江湖权柄。徐家上下为此所做的准备,徐簌野都看在了眼里,他知道父亲于武林盟主之位势在必得,绝不能允半点纰漏。

没想到徐啸钰一开口就是嘱他不要执着于胜负。

“是了,二伯和父亲的对手分别是严前辈和新冒出来的何悲鸿,这两场皆是必胜之局,我即便败了,于大势也并不妨碍。不过,能三战全胜便更好了。”他的心里终究还是有一丝憾意。

“簌野,坐,我有事要对你说。”徐啸钰指了指客座锦凳,正色谓他道。

徐簌野应了声“是”,正襟端坐。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如此期待着下一刻的来临。因他知道,大伯接下来一定是要跟自己说一些很紧要的事。若非如此,大伯不会在武校前把自己叫过来。

“你当知道,近二十年来,我一直是不问家里事的,甚么都交给了你父亲打理。”徐啸钰努着浑浊的双眼,正色道。

徐簌野清声回道:“是,簌野自然知晓。”

然,他很清楚,父亲虽已执掌徐家二十年,可府上真正的掌控者一直都是自己的大伯,眼前这个老态龙钟的老者。

“可知为何?”徐啸钰又问。

徐簌野想了想,老实回道:“侄儿不知。”

他是真的不知道,但他猜府上的嫡亲子弟除了自己,余下的应该全部已经知晓了。这便是他一直耿耿于怀,闷闷不乐的源头。

“同为徐家的子弟,大伯已将族里的秘密告诉了兄长、簌延、簌谟他们,唯独没有告诉我。我便当真这么惹人嫌厌么?”他想了无数遍,一直没有想通何以大伯、二伯和父亲会如此对待自己。

“我究竟甚么时候做错了甚么事?就算我做错了,他们何以都不亲口告诉我?”

许久以来,徐簌野都被这些问题缠绕着,困扰着

徐啸钰从锦凳上站起,行至徐簌野跟前,沉声道:“因我必须去办一件徐家历代先祖一直在办的事!”



第三七九章 簌野始知徐家事(二)

“我们不姓徐,姓端木!”

徐啸钰说得极肃穆,毫看不出半点玩笑的意味,徐簌野却总有些不信。他想,这或许是大伯给自己的一个甚么考验。

在他想着怎样去接这个话茬时,徐啸钰却先开了口:“我们的祖姓是端木,厥国的皇姓。簌野,我们不姓徐,我们姓端木!”

端木氏是皇族,五、六百年来几乎都只和穆氏通婚。

普天之下,姓端木的人加起来也不过数千,而他们无一例外都有着厥国皇室的血统。

这是个意义非凡的姓氏,徐簌野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和它扯上关系。

若真要说想过,也是某天自己可以带艺从戎,领兵南征替大华打下厥国疆域,立一番旷世功勋,青史留名。

徐家虽未领受朝廷的封爵,却实算得上一方霸主,若是愿向夏氏表忠,高官爵禄绝不在话下。徐簌野不止一次想过:大华国势如此,徐家若在得宜的时候示诚,定会受到朝廷的重用,届时自己便能勒马从戎,驰骋疆场,也不负这一身武艺。

他向大伯和父亲说过自己的想法,得到的是他们的冷言讥讽。

二十七年以来,他一直以徐姓为荣,也想着某一天这个族姓的人会以自己为荣!

“我们姓端木,徐氏是厥国皇室在大华的支脉。徐家、安家都源自前朝巨鹿王端木徐安,徐是端木徐安的徐,安是端木徐安的安!”徐啸钰握紧双拳,神情狂热。

因为激动,他的两条黄白眉毛都轻轻颤抖着。

徐簌野已惊得说不出半句话。

“这看大伯的样子,不像是在考验我。”

易家兄妹离开后,梅远尘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

他无心欺骗甚么,却实实在在隐瞒了许多。他无心伤害谁,却势必要累三个待自己极好的女子都陷入苦痛之中。

一声叹息,难解惆怅。

云晓漾已行了出来,二人在檐下遇见。

“云儿,对不起。”除了这五字,梅远尘实不知该说些甚么。

他低着头,怕看见她的失望、她的伤心、她的眼泪。

“对不起甚么?”云晓漾的声音中听不出泣音,甚至听不出半点埋怨。

梅远尘讶异地抬起头,正见她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对不起甚么?你做了甚么坏事么?”她半眯着眼睛,微微昂着头,轻声问。

卧房距院门不到十丈,云晓漾的内力不浅,他与易倾心的对答自然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中。

气么?当然气,气得差一点冲了出来。

恼么?自然恼,他竟与那姑娘亲密如此!

疼么?她难受得忍不住流了好一会儿的泪。

但事已至此,她还能如何?一刀两断,抽身事外?

她办不到。于她而言,这是比死还可怕的事。

“听门外那姑娘的话,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她对他的用情,只怕并不比我浅半分。易地而处,换成我是那姑娘,换成我是他,我还能怎样?”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既知其害,何去害人?

“倾心的事,我先前不曾对你说过。”梅远尘行上去两步,低声回道,“我原想早些跟她说清的,没想到会这样。云儿,是我不好。”

他想伸手扶住她的肩膀,才伸出去一半便又收了回来。

云晓漾抿嘴苦笑,往前迈了一小步再轻轻趴在了他肩上,柔声道:“我要回去了,明日武校,你多小心。”

说完这句,她便从他身上起开,径直朝院门外走去。

行至那片香樟林,已出了梅远尘的眼界,云晓漾掩嘴蹲在地上,低声哭了起来。

此时她才知道,情爱不仅有无尽的甜蜜,同样也有刺人的疼痛。

徐啸钰的一席话像是丢进徐簌野心里的几块巨石。

“我不姓徐,我姓端木,我的先祖是前朝难逃时被困在大华的巨鹿王。我的身体内流淌的是和厥国皇室一样的血脉”

虽只几言,却正颠覆着徐簌野的整个世界。

沉默盏茶有余后,他才蠕动唇角,低声问:“大伯怎么可能?”

希望不及万一,但他仍想或许大伯只是说了个故事。

“你是徐家弟子,是厥国端木氏皇族!你和我一样,同样身兼重责!大华与厥国之间必有一战,徐家必须在这一战中有大作为才不辜负先祖们易名改姓、忍辱负重,才不枉费你爷爷和我这么多年的苦心孤诣!”徐啸钰的双眸中似燃起了一团火,恨声谓他道,“只有如此,徐氏才能一洗前耻,重拾荣光,裂地封王,谋子孙世代贵重!”

他沉寂了太久、压抑了太久,一腔热血决堤,点燃了他行将就木的身体,唤醒了他钟鸣漏尽的激情。

二十几代人与谋,历时三百多年,终于要在他的手上做一个了断,这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感觉让他的身心好似倒退了三十年。

“愿上苍成全,再给我十年!”

他不止一次在夜里向神明祈愿。

徐簌野像是受了重伤一般,整个人萎颓无力,眼中装着满满的迷茫。他知道大伯说的都是真的,但这个事实更像是老天爷跟他开的一个玩笑。

“难怪我总觉得大伯藏着很重的心事,没想到竟是这一桩。这些年,他总是一个人在外面奔走,想来也是为了归服厥国做准备罢。以前总想不明白,大伯性子喜静不喜言,然每次安阁主来府上,他们都要在小院聊上好几日,原来两家还有这样的渊源。”

见他并不答话,徐啸钰有些生气了,斥道:“你心里是如何想的?”

听出了大伯话里的怒意,徐簌野急忙收起了满脑子的杂念,艰难答道:“大伯,簌野是徐家子弟,大伯、二伯、父亲姓徐,我便姓徐。大伯、二伯、父亲姓端木,我便姓端木。大伯、二伯、父亲是大华人,我便是大华人,大伯、二伯、父亲是厥国人,我便是厥国人!”

他没有选择,出生的瞬间上天已经给他安排好了身份,他必须忠于他的血脉、他的宗族。



第三八〇章 缘谊难料深与浅

有智者云:人之际遇,天定七分。

徐簌野出身显贵,天资超群,无论修文习武皆是人中极品,从无敌手,这多少有些助成他狷介、狂悖的性情。

长大成人后,他更自肆无束了,行止几凭喜恶,鲜少顾及宗族里的亲长。

其实,有一个这样的儿子,徐啸衣也宝贝得很,嘴里虽不曾说心里却极其疼爱,向来不愿过多管束。

“我徐啸衣的儿子,性子高傲一些、恣意一些又有甚么打紧?江湖上有哪个风云之人是孺孺弱弱、因循守旧的?他又不是不知是非,不明事理,不思进取。”

以徐家在武林中、在下河郡的地位和势力,他们的确可以不仰仗任何人的鼻息。作为徐家家主的长子,徐簌野有狂妄、胆大的底气。

何况,在云晓濛横空出世前的数年间,他一直是大华公允排第一的少年高手。不到弱冠之年,他便进了摘星阁的高手榜,和一众江湖门派的掌门人相提并论,甚至能与他们一较长短。

数风流人物,天下谁不知若州的徐二公子!

二十七年来,他一直相信自己是天之骄子,得尽仙宠,直到今日,直到刚刚。

去了一趟大伯的小院,他的人生已有了翻天覆地,且无法逆转的变化。

进来之前,他是大华若州徐家的徐簌野。

出去之后,他成了厥国皇室留在故土遗脉的一员。

他曾引以为傲的“徐”,再不是他的姓。

“我不姓徐,我姓端木。我不叫徐簌野,我叫端木簌野。”

回去的路上,徐簌野压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虽然每念一遍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但他仍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是他对自己得惩罚,更是对命运的抗争。

从今往后,他成了自己往日里的敌人。

“二公子?”易布衣看到迎面走来一人,努眼细究后,乃轻声唤了出来。

他刚拉着妹妹从“门庭”出来,一路犹豫着要不要说她几句,话还未出口便在此间遇上了徐簌野。

“二公子,真是你啊!”易布衣看清了他的身形,笑着迎上前。

正值武林会盟,府上客苑满住,以徐家的家底自不会在日常用度上吝啬,各院小径的石灯笼每日都要照到子时。

夜黑则黑矣,烛光之下,数丈外仍视物清明。

听有人叫自己,徐簌野茫然抬起头,见是易布衣和易倾心,勉强笑了笑,也对向行了过去。

抬头那一瞬,易布衣分明看见了他两眼的泪花在昏黄的光亮中闪烁。

“布衣公子、倾心姑娘!”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他只记得自己一路低头信步而行,每行一步便默念一遍“我不姓徐,我姓端木。我不叫徐簌野,我叫端木簌野。”

脱胎洗髓换骨移魂没人看到他正经历的一切。

看到易倾心望向自己,脸上还隐约挂着笑,徐簌野心下一窒,仿佛脑海中开了一个口,她的身影正一步一步走进去。

他一身锦衣,身材颀长,面容清俊,性子有些乖张却从不恃势欺人,算得上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豪门佳公子。

徐啸衣的原配王氏早逝,徐簌野的姻亲一直是两位伯母在张罗,六、七年下来,下河郡上得了台面人家的小姐,几乎都给说了个遍,却被他一一却拒了。也因着这一桩事,两位伯母对他多少都是有些怨言的,这两年倒是消停了。

易布衣见他面带苦色,还道他是在为明日武校之事发愁,乃安慰道:“湛明道长乃国观掌门,必是当今世上一等一的高手,你即便输给他也没人会说甚么,又何必执着于胜负?且以二公子的武功,奋力一战,未必便没有半点胜机。”

二人虽不算熟识,但易布衣一直对他感观甚善,颇有相交之意。

徐簌野没想到他会安慰自己,更未想到他会从旁鼓励。

徐、易两家同为武林中的大宗门,虽算不上敌对,交情却也不深,尤其是年轻人之间,顶多也就是叫得出对方名字罢。此次武林会盟,两家对盟主之位都势在必得,乃是实打实的对手。有这个渊源在前,易家上至易麒麟,下至易布衣、易倾心却都对自己表露过善意,这令在家族中向来有些格格不入的徐簌野深为感动。

然,他听了之后,只是笑而不语。

易倾心这会儿心愿得偿,巴不得每个人都跟着自己喜乐,见他强笑实悲的样子,忍不住想劝慰道:“我听爷爷他们讲过你,他们都说你武功极高,当世少有。明日一战,你抛开胜负之念,施展毕生所学便是了。”

她的声音轻柔,笑靥甜美,徐簌野不由得心头一荡。

“倾心姑娘明日簌野武校,姑娘可否来台上一观?”他向来是真性情,既已生出了爱慕之意,自然而然地有了些许表露。

他的神目清明,令人看不到一点轻浮。

饶是如此,易倾心也没有立时应答。她虽少理江湖事,却也知晓易家与真武观虽未结盟,论关系却比徐家要亲密。

更重要的是,湛明是梅远尘的师兄,甚至算的是他的亲人。

“二公子,明日武校我自然会去看,但我也不能为你助威,望你明白才好。”易倾心想了想,轻声回道。

她以为徐簌野会有些失望,心里不免生出一丝愧疚,没想到他哈哈笑道:“这是自然!徐、易两家眼下乃是对敌,簌野自不敢提那等非分之请,只想求姑娘到场一观罢!”

听他那么说,易倾心脸上一松,笑道:“那便好,明日武校我自然会去的。”

其实,她还有一句话未说出口————“我远尘哥哥明日也有武校呢!”

徐簌野可不知那许多,见佳人允了自己所请,心泛喜意,一时竟忘却了“易祖”之痛。

“既如此,便就此别过了。”见二人已说定,易布衣乃谓徐簌野道,“爷爷还在厅上等着我们。”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从旁看着,自已发现了一些端倪,不禁心底暗叹:“唉,二公子实在时运不济”

第三八一章 未露狰狞也惊人(一)

十二月十三,乙丑月乙卯日,宜会友、祈福,忌上梁、词讼。

天冷,少云,气清,微风,风向东南。

人多,嘴杂,说校场上人声鼎沸一点也不为过。

这是武林会盟第二日,亦是盟主决选初日。若州城内几条繁华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十铺九闭,能走动的,八成都来了此间。

“喝,这等景象,老头子活了七十年要没见过。”

“大爷都这么大年纪了,也来凑这热闹?”

“甚么热闹?我这俩眼,看啥都白蒙蒙的,两丈以外男女不辨,五丈之外人畜不分。且不说离那四方台有百丈之远,就是前边儿密密麻麻的剽大汉子挡着,也能把我遮严实喽。今儿人多,我带上孙子来这里卖葱饼呢,唉,才备了两百个,半个时辰便卖光了。咯,摊担还在那边儿搁着呢,孙子回去了搪饼,看能不能赶在午膳前送过来。”

昨日是会盟初日,校场来了五六万人,座上众人便觉得世间盛事场面莫过于此,没想到今日人多了三倍不止,将偌大一个校场挤得满满当当。

其间,除了江湖人外,倒有大半是做小买卖的和没事看热闹的,这会儿已在校场外沿吆喝开了。

几声擂鼓响过,十三大门派的人陆续上了四方台。

乾位坐着徐家的徐啸衣、徐啸钰、徐啸石、徐簌功、徐簌野,台下后方站着徐家外门的几位长老和内外门的十几名精英弟子。徐家是主家,自然要坐主位。

坤位坐着的是真武观,其上有湛明、湛为、湛乾、湛虚和梅远尘,台下后方站着的是随行出门的一众湛字辈、止字辈老少道士。真武观是国观,自然要坐首客位。

坎位坐的是御风镖局、素心宫和严家的人,易麒麟、云晓濛和严沁河坐在前排,后面是各派的重要人物。云晓漾是素心宫济世堂的堂主,台上有她一座自不奇怪,倒是易倾心竟也混了一个位子,便在易麒麟和关澜月身后。

离位坐的是已结成同盟的盐帮和凌烟阁,施隐衡的位子在正中,张遂光、武青松分座他两侧。

余下的流浊寺、苦禅寺、小金山、阳明教、南帮和养气门各人则分坐震、艮、兑、巽四方。

小金山、阳明教、南帮和养气门此次并未涉身盟主决选之事,是以金参封、何瓒几人皆是一脸的轻松,有说有笑。

法相、渡苦、法圆几人坐在一起,看起来颇有些愁苦,显然对今日武校并没有甚么把握。

与初选不同,决选的武校并无执事判别胜负。

按先前约定,任一一场武校,十三大门派中无人出战的那十一大门派共同断出两方输赢。

那是徐啸衣提请的,其余十三大门派皆无异议,是以成制。

第一场是张遂光对法相,一个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一个是天下第一大寺的方丈。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这都是一场势均力敌之战。

张遂光今日玉冠束发,身着白衣,腰系紫金带,脚踩高帮靴,一身装扮华而不繁,自上台起便始终面挂轻笑,端的是一副教人如沐春风的模样。

见他走向了中间的武校圈,法相也离座行去,二人各据一角,交替拜过四方后相互执了一礼摆出起手式。

徐家的府丁已绕校场拉好一圈红绸隔断,又将小摊贩都赶到最外,喝令他们驻定止声。

台下二十余万人齐齐朝台上望来,饶是法相修禅四十年犹无法做到心如止水,这时已运起波罗蜜多护体真气,双眼锁定了努眉轻笑的张遂光。

“大战在前他居然还在笑?哼,就这么有信心能赢我老和尚?”

相较于法相,张遂光看起来既自信又洒脱。

座中众人,尤其是徐家、真武观和御风镖局、素心宫的几位都盯紧了武校圈中的张遂光。

谁都知道他武功高,但真正见过的,整个大华也没几个。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很少出手,二是他一旦出手就很少留活口。

“他那张温暖的笑脸下,一定有颗冰冷的心。”

“千里眼”建置的初衷是虽立身厥国,亦可眼观千里之外,洞悉大华万事万物。

其时,端木玉和胥潜梦初定北征大计,均以为军情必行在先,胥潜梦便拟了这个“千里眼”的十年大计。

一千名军中精锐脱下军铠混入大华,深藏功与名。十一年来,他们有的已经身份败露被杀,但绝大多数已渗入到各行各处,各府各衙。

其间就有九殿。

张遂光不仅是盐帮帮主,也是九殿殿主,他不在丹阳城,便让菩提心过去坐镇了。

屈不叫和断离忧便是趁着他离开的空档带走了殿里的三百多搪手,一路南下,去了橘洲。

这三百多人去橘洲要去截杀一队人——冼马国的特使团。

夏承炫登基已五月,大位稳固,冼马夹在大华与厥国之间,少不得要两边斡旋,看能不能捞到一些好处。

此次特使团的领头乃是冼马皇帝萧琮的侄子,平康王府的世子萧璞。

冼马是小国,全境不过五郡三十七州,在籍不过六百万人,远不及大华和厥国。

国小民少,要想保国安民便必使“四两拨千斤”的手段,自两方受益。当然,这等“挟揉”之术也可能是在玩火自焚,福祸或许便在一夕之间。

萧璞此去都城,扮演的乃是一双眼睛、一双耳朵——萧琮的眼睛和耳朵。

大华与厥国之间早晚是要打起来的,萧琮先前更倾向于与厥国同盟,毕竟永华帝的声名并不好听。但夏承炫登基后,大华政局急变,颇有乾坤倒转之迹,萧琮有些动摇了吗,于是派出了使团。

然,令他意外的是,使者带回来资情与他所料恰恰相反:小皇帝满口胡侃、大臣虚以委蛇、亲贵结党营私

他不信。

于是又派了这个特使团北上,由他的亲侄子领队。那是他能够派出去的,最信任的人。

这行人,才入大华国境不多远,正往橘洲赶去。屈不叫、断离忧和他们的三百搪手也正在赶往那儿的路上。

这是很多人头一回见张遂光出手。

举重若轻,干脆利落;刚而不猛,正而不直法相的伏魔掌、大力金刚掌、婆罗叶多掌和金钟罩都被他一一破解。

“这是甚么功夫?好厉害啊!”

“瞧见没,他双掌一白一红,法相大师和他一对上掌身上就开始冒汽,这是甚么缘故?”

台上台下都论议开了,张遂光的武功远比他们想象得要高。

“难怪以白姑娘的弟子,受他两腿居然伤重如此,原来此人内功如此深厚!”圈外观战的云晓漾暗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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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二章 未露狰狞也惊人(二)

“原来此人武功如此深厚!”

云晓漾给恨红尘行过针,知她内功深湛,虽比师姐稍逊一筹,却也算得上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以她的底子,挨张遂光两脚竟也丢了大半条命。到此时亲眼见他在四方台上几乎完全压制住法相和尚,也就了然了。又想起那夜在安咸盐运政司府发生的事,她忍不住侧首朝梅远尘看去,见他正面无表情地盯着武校圈里的张遂光。

“他。。。 。。。他是不是知道了些甚么?”

法相轻轻抖了抖手,匀了匀呼吸,看向张遂光的神情和初时已大不一样。

他倒不曾受伤,只是,张遂光信手便把自己拿手的几门功夫给破解了,给了他一种深深的震撼。

苦禅寺的金钟罩乃是最顶级的外练功夫,没想到竟抵不住张遂光那奇怪的两极内功。

“他两手内力一股至刚,一股至柔,若无分心之术及分力之法,即便倚着内功能抵挡一时也决难久继。”法相和尚双手暗暗蓄力,一边忖度着,“这是甚么来路的功夫?怎从未听说过?”

观战的徐啸衣、易麒麟几人已看出张遂光的这门内力极霸道,一时却还理会不到其间的玄机,皆锁紧了眉目。

。。。 。。。

九殿的渊源一直以来都是个迷,因无籍册考究,不仅外人不知,便是殿内的人也已无从知晓了。

但殿内有传统,上束下极严,令行禁止犹胜于铁将治军。

张遂光、菩提心皆不在,汉州的那拨搪手自然便以屈不叫、断离忧为尊,他二人说殿主令他们去橘州截杀冼马使臣,殿内那三百多人无一有疑,二话不说便跟了过去。

此时,三百四十余人已快马行了两日,距橘州城关不过百里远。

冼马特使团随行两百多人,还有一队坦州哨所的哨兵沿途护送,要想杀掉使臣,最合适的下手的地方是在城外的某个偏僻处。

他们要嫁祸,事情办得越隐蔽越有利。

这行人经过一个客栈停了下来,天色已不早,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天黑了,而半个时辰他们可行不得百里。走江湖的人皆知“远行外地,宁愿将就也莫错过”的道理,尤其是冬里,错过一个宿处或许是致命的。

冬日向来是不宜行夜路的,一来寒冷,一来路滑。既不知前路如何,自然把握当下比较重要。

黑压压的数百骑进了院子,客栈小厮斗远远见了,吓得丢下手里的扫帚撒腿就跑。

橘州官驿并非繁碌的商道,往来的镖队、商旅并不算太多,像九殿这样的阵仗、装扮,即便不显露半分恶意也足够吓人了。

“大爷。。。 。。。大爷,是打尖还是住店?”

老掌柜的毕竟见多了世面,胆子要比跑堂小厮大得多,这会儿壮着胆行到屈不叫、断离忧面前,笑呵呵问道。

他的脸上虽能挤出笑,心里的惧意却是止不住的,两鬓及额头皆已沁出了汗珠。

断离忧从腰袋中掏出了两锭金子,摊到掌堂处,笑谓他道:“住店,给我备好晚膳,宿钱和酒菜钱少不了你的。”

恨红尘叛逃后,九殿只剩八位大师傅,其中就以断离忧形容最佳,若不是这一身黑衣、黑斗篷,倒像是位富家公子。

“哎,好嘞!好嘞!这就去准备!”老掌柜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应承。

虽说人为财死,但他却不敢去取桌案上的金锭,膳厅坐着的那三百多人,令他的心忍不住砰砰作响。

“这些人可不是善茬,不招呼好,今日老头子这一大家子怕是活不成了。”

钱财虽重,又怎抵得上一家老少的命?有钱没命花,钱也不过是梦幻泡影。

见老掌柜和小厮都下去了,屈不叫乃唤来了一胸前有绣案的黑袍人,对其轻语几句后,那人领着一队人出了客栈,驱骑朝驿道快行而去。

“千里眼”的秘信上只说了冼马的特使团十二月初二已从国都崦城出发,会经由橘州转道三水州,再由三水驻地军营一路护送北上。至于,他们何时到橘州,却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

一旦过了橘州,冼马特使团便有驻地军营的人护送,再要想动手就很难事成了。他们一路行过来,没有听说有使团过境,说明冼马国的人还在前面。

宜早不宜晚,九殿绝不能放他们过了橘州城关,是以先派出了一队人在前探路,以免他们趁自己歇息的功夫溜了过去。

这一队人便相当于行军中的哨兵。

。。。 。。。

不仅拳脚招式被制,比拼内力法相也没有坚持多久。

感觉到他双掌微颤,眼睑轻抖,张遂光及时收了力。二人从无过节,既分出了胜负,早些收手对双方都好。

“阿弥陀佛,张帮主,老和尚输得心服口服!”法相和尚一脸苦色,双手合十叹道。

他已拼尽了全力,张遂光却游刃有余,两人间的差异绝非临场搏命所能弥补的,既是必败之局,还不如体面一点认输,何况对方已提前释放了善意。

法相能知难而退,张遂光也能省下不少气力,忙抱拳回礼道:“承让!大师的洗髓经深不可测,若不是张某年轻了十几岁,今日输的就是我了。”

听了他的话,法相的脸色好看了许多,心想,“先前还以为悬月师叔是高手榜排第一,论武功当是天下无敌。没想到这位张帮主内外兼修,竟丝毫不弱于师叔。不过此人处事圆润,倒不似江湖上传言的那般霸道,实在宜与为友,不宜以为敌。”

张遂光的武功,一直是江湖上的一个迷,今日大家总算见他大大方方地出手了。令人意外的是,他居然可以如此不动声色地赢下与苦禅寺方丈这一战,且让老和尚心服口服,没半句话说。

显然,他的武功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包括施隐衡。

“这浑小子,武功竟已到了这个境界!”

易麒麟皱紧了眉,他在思量:“若是我对上张遂光,能有几成胜算?我。。。 。。。能赢他么?”



第三八三章 家门安危大于天

“若对上张遂光,我能赢他吗?”

梅远尘面无表情地看向不远处张遂光,心里却已转换过千百种想法。

这人注定是他的一生之敌,两人之间必有生死一战。

“害死我爹娘及盐政司府上上下下数百人的恶贼,不杀了你,我枉为人子!”

徐啸衣、徐啸钰和湛明、云晓濛几人的脸色均不好看,张遂光适才展示的虽非全部实力,却已令他们震撼不已。

武校还得继续,第二场徐啸钰对严沁河,这是一对老对手了。

徐、严两家都是剑派,二人分高低自然要在双方都擅长的剑术之上了。

执剑在手,他们的气势都凛冽了起来,浑不像两个六、七十岁的老者。

徐啸钰手里握着的是四尺青钢薄格剑,严沁河的是一柄四尺七寸的青铜厚格剑,二人碰过剑尖,互执一礼,各退出三步。

正当台上台下一众看客觉得二人执礼过甚,有些暮年气沉沉时,“铿!铿!铿”的几声响过,惊鸿一瞥间,他们已交锋了六次!

“哗~~~哗!”二十几万人的校场顿时炸开了锅!

相比于张遂光和法相的拳脚、内功相较,徐、严二人长剑相激发出的嗡鸣音显然更具震撼力。

出招、接招、避退皆在电光火石之间,双方的任何一个纰漏都可能带来性命之虞。

台下看来,徐、严二人既是在武校,亦是在决生死,这才是高手过招该有的惊险刺激。

谁都不想自己面临惊险,但谁都想看惊险刺激的场面,甚至巴不得台上的人都以死相拼才好,人性之恶本就如此。

严沁河原本并无心卷入此事,但他得知徐家在庐州秘密开采铁矿,又从各州各府秘密召集了千余铁匠后便再不能置身事外了。

铁器,天下至凶者。

无论哪朝哪代,私掘铁矿都是死罪!铁矿可炼铁,铁又可锻器,有军器则可屯兵,养私兵者不为谋反又是为何?

徐家办事不可谓不慎,但动静这么大,严家有心去查自然也能查到一些端倪。

事已至此,严沁河深知徐家谋反的举动绝非心血来潮,言语劝说只怕会适得其反,逼他们兵行险着,“只能在武校场上挫败他,让徐家远离盟主之位,如此,至少可为朝廷赢得一些时间。或许,朝纲整齐、吏治清明了,徐家也就不想造反了 ”

二人都没有犹疑,错身之后一个回旋翻又折过身,执剑对向冲去,狠决不留余地。

“徐家和严家不是世交么?怎他二人倒像是对仇敌在决生死呢?”徐簌野错愕不已,吞了口唾沫喃喃叹道。

八百余人在橘州城郊缓行,隆冬已至,冷冽的风吹得人马困乏。

一马在大辇前驻定,正色朝内报道:“世子,前方二十里外有个驿馆,是否宿在此间?”

“离橘州城关尚有多远?”里面传来了一个清正的声音。

骑上裘衣男子执礼回道:“已问过坦州哨所的韩千夫,约莫还有两百里。”

两百里,那是他们近一日的脚程,这会儿已酉时,眼看天就要黑了,今日是决计赶不到了。

“那便去驿馆宿下罢。”辇内男子正色嘱咐道,“一会儿让韩云逸派人先行,请橘州的将兵去驿馆接应。我们远来是客,提些要求也不算过分。”

骑上汉子听完,应了声“是”便下去安排了。

韩云逸是坦州哨所的千夫长,原本是戍守边关的武将,这会儿硬生生成了冼马特使团的护卫。但楚南将军府的官牒已明文说了,各郡州府的哨所、驻地军营一路务必便宜从事,不得轻慢推诿,特使团有任何伤损,辖区武将以军法(*)论处。

对于特使团的要求,韩云逸敢怒不敢言。

“我坦州哨所六百多人保护你一人还要怎样?抛开城防兵和巡防兵,就算把橘州的衙兵派来也足有五百多人。哼,千人护卫,便是我大华的亲王也不敢如此逾矩。你一个小国世子,好大的气派!”

然,这些话他只敢在心下对自己说。楚南将军府辖制大华南境六郡哨所、驻地将军府,他一个哨所的五品千夫长哪里敢违令而行。

辇内坐的正是此次特使团的领团使官,冼马国平康王府的世子萧璞。

此行受命北上,或将决定冼马国的命运,他肩负萧氏一族的希冀,绝不敢以身犯险。

“我冼马是小国,数百年来一直都是夹缝求生。但近几年厥国与大华之间已成水火之势,两国之间必有一场罕世大战,这于冼马既可能是灭顶之灾亦可以是千载良机。若进退得宜,未必不能渔翁得利,开拓版图渐渐坐大。”萧璞闭目暗忖道。

小国弱邦时有倾覆之险,历来萧氏一族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怕犯个甚么错,醒来之后大军压境,势不可挽回。

此番萧琮主动求变,就是想结束这种寝食难安的日子,为这一国臣民谋百年太平!

萧璞听了伯父的话,深以为然,请命做了此次出使大华的使臣。

以厥国的立场,是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冼马倒向大华的,一路上,萧璞都在提防厥国人的突袭。提心掉胆过了十一日,他的神经崩得更紧了。

“该发生的事早晚会发生,之前没发生,那就极可能在不久的日子里发生!”

出生在这样的家族,自小养成了他谨小慎微的性子,他不会拿自己的安危、冼马国的安危作赌注。

谁也想不到,两个老者会有如此强悍的战力。

半个多时辰过去了,二人已交手千余招,长剑相激的声音不绝于耳,令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听得血脉喷张。

每一次碰撞后,都伴随着强有力的剑鸣,回响在校场之上,台下的人或许看不到四方台上二人是如何出手的,但这声响,大家却都听得真切。

“喝,好厉害的剑法!”金参封啧啧叹道。

“谁说不是呢!”何瓒笑着应道,“好在何某有自知之明,否则怕是接不了两位百招。”

南帮凭着私盐和谷物的买卖,近年来声势大增,已是江湖仅次于盐帮的帮派。自从独子何珩玥死后,何瓒便日夜苦练,此时武功已经精进不少,说接不了二人百招显然是自谦之言。但从他的话里也不难看出,他对二人的敬佩倒不似有假意。

“严兄,已经一千三百招了。你当清楚,这一局,你赢不了的。”徐啸钰把剑尖压低了一点,正色谓严沁河道,“不如你认输,我们就此作罢。徐、严两家交好,我不想伤你。”

两人相识于少年,此时已有近五十年的交情,在徐啸钰看来,实在没必要拼个你死我活。二人知根知底,交手到现在他更是清楚,对方不是自己的对手。但自己要胜他就必须使出看家的本领,如此一来,严沁河必有损伤。严沁河或许看得开,但他的族人势必会因此而与徐家渐行渐远,这并非徐啸钰想要的结果。

严沁河何尝不知,但他没有退路。他的心里放了一个大大的“忠”字,已再放不下个人的生死。

“我赢不了此战,却也要伤他才好。后面还有易兄、素心宫那女娃子和真武观的几个道士,阻住他就不那么难了。”

见他笑而不语,徐啸钰已猜到了他的想法,脸色陡然转冷,旋了旋剑柄,瞬息化作了一道虚影朝他攻去。

“严兄,小心!”易麒麟已看出了这式剑法高深莫测,似乎招里藏招,仍不住从旁提醒。

徐啸衣可不乐了,冷笑道:“易总镖头,观战不语真君子啊,呵呵!”

他和徐啸钰乃是真正的源出同门,对这一招自然再清楚不过了,心下也忍不住暗呼道:“大哥竟已动了杀心!”

果然,一阵剑鸣后,二人蓦然止住了身形。

严沁河的右肩上多了一柄剑,那是徐啸钰的青钢剑,一汩血水顺着剑身流淌着,滴落在地上。

“父亲!”

“爷爷!”



第三八四章 初生牛犊不畏虎(一)

徐啸钰那一剑原本是要刺严沁河右胸的,临落招突然向外斜移了四寸。

那四寸的距离足够避开他的要害,几乎生与死之别。

虽是武校生死不论,但严家的人看向徐啸钰时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恶意,就算没结上梁子,两家几十年的交情,怕是就此化作乌有了。

云晓漾就在四方台上,这时自不能袖手旁观,急忙行过去,给严沁河按压穴道止住了血,又验了一遍伤口,乃谓严复孺道:“虽伤到胛骨,但避开了大血管,回去用些上等的剑创药包扎好,两月后当无大碍。”

严复孺感激地点了点头,和几个儿孙辈一起搀扶着长兄下了台去。

家主身受重伤,后面的武校严家的人哪里还有心思坐下来看?

走回到座上的途中,云晓漾忍不住朝梅远尘望了望,正见他对自己笑。瞧他的样子,倒一点不像是马上要与一个顶级高手对决。

越是这样,她就越担心,“这人怎每个正经样子!武校是闹着玩的么?没看到严前辈受伤么?施隐衡可一点也不比徐啸钰弱,一会儿打起来,保不齐就伤到甚么地方了。”

梅远尘可没想那么多,府丁擦干了地上的血迹后,他便离座起身,缓步朝武校圈行去。

该来的,总也躲不过,还不如坦然些面对,就算输了结果,至少不输阵仗。

“何况,我就一定会输么?拼一拼,未必没有半点胜机。”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会输,梅远尘反而没有压力了。

施隐衡见他已进了武校圈,双手一撑,也大步走了过去。

二人还未开打,台下便已经沸沸扬扬地论议了起来。

“喝,听说这位梅小公子武功甚是不弱,若非对上施隐衡这样成名几十年的大高手,或许今日可以展露头角也说不定。”

“今次武校可是要决选武林盟主,真武观放心他出战,武功是顶个儿的好。啧啧 瞧那娃子的面相,怕还不足二十罢?真个儿是英雄出少年啊!了不得!当真了不得!可惜运势差了些,碰上了这么个对手。但真金不怕火炼,他在江湖上出人头地、大放异彩,那是早晚的事了。”

“你们还不知道罢?这位梅公子乃是前安咸盐运政司梅大人的独子呢!”

“怕是哪里传出的小道消息罢?我可听说,梅家是被灭门了。”

“假不了,此事再真也没有了!我从好些地方都听过,梅大人有个独子,拜在真武观前掌门人门下,跟着师兄湛明道人学功夫。据说这位梅公子天资极高,进益极快,呵呵,看来就是台上那个少年了。唉,多俊的一个小哥儿,可怜啦!”

“唉,天杀的赟王府,竟下这等狠手!梅大人可是咱大华许久未见的能臣、清官啊!他死才多久,各地的盐价又涨了起来,大家夥儿的日子又不好过了 ”

“先别说了,要开始了。”

圈外坐着的云晓漾、易倾心自比别个人要更关心这场比试,早已攥紧了粉拳,翘首望着武校圈中的梅远尘。

施隐衡笑眯眯地看着对面的后生,捋了捋山羊胡子,大大咧咧道:“你小子倒有几分胆色。不过,你师父的人武功,却不知你学了几成!”

败在青玄手上的事已过去多年,他却一直耿耿于怀。抓阄以前,他一直希望自己的对手是湛明或湛为,没想到居然轮上了他们的小师弟梅远尘。嘴上虽说自己走了好运,其实他心里多少是有些失望的。

“晚辈在师门待的时日甚短,师父他老人家的武功,我只怕学了一成不到。”想起与师父已许久未见,梅远尘不禁有些黯然。

“哈哈~~~”施隐衡听了他的话,放肆笑了起来,“别担心,你是晚辈,我会收着点力道,尽量不伤着你。”

他是武林中的巨擘,关键不是要赢,而是要赢得漂亮,要赢得大家都没话说。

“那小子武功或许不弱,但内功底子肯定有些薄弱。老夫要是不小心把他打死了,这江湖上的人指不定得怎么编排。啧啧 唉,我施隐衡可不能晚节不保。”

他越想越觉得此事出不得纰漏,绝不能下重手,万一打死这个后辈小子,于自己实在是百害而无一利。

“前辈,晚辈要出手了。”执礼毕,梅远尘后退了三步正色道。

对方没有使兵刃,他也不好用剑,只得先试一试拳掌,这会儿全身都鼓足了劲力,随时准备发动一击。

“来罢!来罢!”施隐衡也摆好了起手式,随意回着。心里却想:“你武功越好我越喜欢,可不要太不经打啊!”

梅远尘没有让他失望。

二人对了一掌后,施隐衡居然被震退了四步,而梅远尘只退了两步。

这是所有人都不曾预料到的,湛明没想到,易麒麟没想到,徐啸衣没想到,云晓濛、易倾心没想到,张遂光更没想到。

最意外的人是施隐衡

“我竟被震退了四步!”他一脸狐疑地看向梅远尘,仿似想要从对方的身上找到答案。

作为一名老江湖,他虽然有些轻敌,适才接掌却仍用上了六成的劲力。

他的六成劲力,江湖上有几人能接下?

更何况是将自己震退。

更何况是两步!

“这小子内功竟已练到那般深厚的境地!”尽管有些不可思议,但施隐衡知道那是事实。的确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不仅接下了他六成功力的一掌,还把他震退两步。

“青玄的徒弟,果然不简单!”这是他数年以来最大的触动。

两人第一次交锋的结果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台下的看客们早已哗啦啦的叫喝了起来。

“你很不错,我承认自己小瞧了你。”听着校场上乱糟糟的论议,施隐衡皱紧了额眉,他的声音有些冷厉,“看来,我没必要留手了。”

说一说完,他的身形便模糊了。

好在梅远尘长生功境界不低,很容易便找准了他的位置,伸手就是一掌推出,结结实实和施隐衡抵在了一起。

“嘭!”

两对肉掌相交,发出了沉闷而凝重的声音。



第三八五章 初生牛犊不畏虎(二)

如施隐衡所言,这一次他的确没有留手。

他全力的一击下,梅远尘急退了六步才稳住了身形。对这一掌,他虽未受伤却已落入了肉眼可见的下风。

“好强的内力!”

四掌相抵那一瞬间,一股强悍而浑厚的劲力汹涌袭来,让梅远尘对施隐衡的武功有了更具体的感受:“不愧是成名几十年的老前辈,掌力之强,除了师父之外,怕还真是无人能匹敌。”

他认识的高手不少,其中以云晓濛最善拳掌,一套“碎玉掌”刚猛无比,但与施隐衡一较,似乎也占不到半点上风。

“师父的这套‘如是掌’我学得时日也不久,蓄力、使力的诸多窍门还不曾悟透,今日只怕要吃亏了。就适才这招‘迎门请盗’来说,倘使我事先蓄力在两臂的清冷渊、消泺、臑会六穴,而非肩胛部的肩髎、天髎、天牖六穴,如此后劲虽弱了一点点,发力却能快上一点点。出掌和对方相抵时,大概就不至于被他的二重劲力逼退。”

刚刚对那一掌,梅远尘退了六步而施隐衡仅退了两步,在外人看来,这四步可是一个很大的差距。

“真见了鬼!那小子毛还没长齐了,内力怎能练到如此浑重的地步?”

二人都直直盯着对方,突然间,几乎同时出手,疯狂地对起了掌来。厚重的“嘭!嘭!”音震得台上的人耳膜轻颤,心跳加快。

适才的两掌,两人都不过在试探对方的底细,这会儿才开始了真正的对决。

在旁人看来,梅远尘武功不占优,硬拼实在殊为不智,使些讨巧的打法或许还有一丝胜机,谁会想到他竟以最硬派的方式和施隐衡对掌?

“今日这场武校,师兄和云宫主他们都已经认定我必败,既如此,胜败于我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倘使能伤了这位施前辈,对真武观、御风镖局和素心宫后续的对决自然是有好处的。”

明白了自己此战的目的,梅远尘出手也就半点也不犹豫了,几乎是掌掌用尽全力,颇有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圈外坐着的云晓濛和易麒麟对视一眼,见他与自己一般,一脸的讶异、茫然。显然,梅远尘的武功和打法,都是他们不曾也不敢想的。

“瞧他长得斯斯文文,武功路数倒刚猛的很,与我素心宫的碎玉掌有几分相似。唉,这浑小子若能用心专一,和师妹确算一对红尘良伴。”

她一边想着,一边分向云晓漾、易倾心瞧去,见二人皆罗裙紧攥,琼鼻微蹙,探着头盯着武校圈,全然没发现自己就在旁边看。

“唉,就只一个梅远尘,教她二人如何分啊?”云晓濛心中暗叹,“忘了,都城可还有个长公主!”

长公主府昼静如夜。因为无言,更衬这个冬天的清寒。

夏承漪的毒仍是无药可解,对这一府的仆从而言,天已塌陷了一半。

自从搬进了长公主府后,夏承炫就没有再回过皇宫。这是妹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必须陪在她身边。

其实,更多的是,他担心妹妹甚么时候就去了,他却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

虽然不愿相信,但夏承炫知道,自己这唯一的妹妹,或许活不了多久了。所有的太医、民间名医看过后都说,此毒无解。

既然这么多医者都解不了她的毒,说明那毒的确很难、很难解。

“承焕,你一定要活捉端木玉,问他拿到漪漪的解药!”他不知多少次在心中祈祷。

如果可以,他希望出现在汉州城的那个人是自己,而不是夏承焕。

“雪国的人走了么?”

“回皇上,雪国的特使团一早就出城了。给沿途郡州的官牒已提前下达,各州府的驻地军营会一路护送他们到植林郡的。布老将军那边已传来信报,诸事已安排妥当,拿到了雪国的和书,植林将军府的那两万人便可以调到驻北郡去。”柳是如微躬着腰,轻声答道。

语轻是敬,躬腰是重。

对这位小皇帝,他除了敬重还是敬重。这种敬重,发自内心,源于夏承炫登基不到半年来的所作所为。

减免赋税,大赦轻囚,治万民以松。

纠察腐渎,令杀贪官,御百官以严。

遣质子归,废质居制,示四王以诚。

睿王主文,信王统武,委大能以权。

南联冼马,北通雪国,许弱邻以安。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纠重兵以战。

“皇上年纪轻轻,竟有这般大魄力,假以时日,必成一世英主!大华得此明君,何愁颓势不止?何愁江山不固?”

夏承炫可不知道这位老大臣脑子里想的甚么,他只知道,大事总算又完成了一桩,低声道了一句:“叫布舍一快一些。那两万也不用绕到驻北将军府了,直接去宿州城便可。一会儿拟一道旨,让我舅 让冉建功把驻北大营迁到宿州去,你和詹俊跃、司马昂核算一遍物需,尽快给他备足,分批送过去。”

“是。”柳是如把那两件事在心里过了一遍,乃正色回道,“老臣回去便办。”

沙陀出兵强攻了安咸郡,又收容了叛逃大华的赵乾明,这就注定了两国之间早晚必有一战。而一旦两国开战,战场一定还会是宿州、兖州、锦州一带。此战既是大华正名之战,更将是夏承炫报杀父之仇的一战,只许胜,不许败!

必胜之战,战备就显得尤其重要了。

“冼马的特使团到哪儿了?听说这个萧璞是萧琮最喜欢的侄子?”夏承炫一边问,一边往屋外跑。

谈起政事,往往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他怕吵到了昏睡中的妹妹,不敢再此间久留。

柳是如迈着老腿跟在后面,直到出了夏承漪的小院,乃答道:“欧老将军的奏报说,冼马的特使团初九过了坦州城关,算进程,他们该到了橘州了。至于那位萧璞世子,老臣也有所耳闻,据说才识卓绝,能文能武,深得冼马皇帝喜爱。”

夏承炫笑着点了点头,冷声道:“端木家惯会用些行贿使赂的小把事,萧琮又不是傻子,之前那个使者有没有被收买,我都看出来了,他怎可能察觉不到?”

“是!是!皇上明察秋毫,厥国的小伎俩自然瞒不过你的眼睛。”柳是如一个劲地点头。

厥国使者还在都城时,夏承炫便谓几大大臣道,“此人定收了端木家的银钱无疑”,其时他还有些不以为然,得知冼马将再派使团来大华后,几位大臣各个佩服得五体投地。

“若州那边怎样?庆忌有没有传回话?”

除了夏承焕和神哨营,夏承炫还派了庆忌领了一队人去下河郡。夏承漪的事,他不敢隐瞒梅远尘。

“回皇上,庆忌那边的信还未传来。不过,秦国公的信报却先到了,上面说梅小公子的确在若州,且还要替真武观出战武试。”老尚书咂巴咂巴回着。

秦孝由的军情是八百里加急,昨个儿天还未亮便送过出去,今儿巳时就到了。

“武林会盟的事,他去凑甚么热闹?想夺武林盟主的,哪个不是顶尖儿的高手,他这不是犯浑么?傻了不是!”夏承炫急红了眼,狠狠骂道,“你赶紧让人送信过去,直接去徐家找他,叫他赶紧回都城,一刻也不准耽搁!”

接连对了二百余掌,梅远尘的双手经有些麻木,十指虎口处均已沁出了血水。

饶是如此,他仍紧紧盯着施隐衡,好没有胆怯认输的想法。

“了不得啊!能和这样的武林前辈对掌两百多招,喝,整个江湖中也找不到几个了!”

“这少年好刚猛的掌法啊,和他的形容可一点也不相配。啧啧 唉,我甚么时候能有这样的身手?”

易麒麟在座上看着,忍不住频频点头,心想:“毕竟是梅家的儿郎,虽还年少,这股子硬气却已经长成。要说配倾心那丫头嘛,也不算委屈了她。只是,他还是和长公主有婚约的,我怎好开这个口?滋~~~难为啊!此事当真难为!”

若不是因着这一桩缘故,便是让他拉下脸来主动说这门儿婚事,易麒麟也是愿意的。但梅远尘与夏承漪的婚约,他早已知晓,涉及皇家,他再怎么心大,也不敢由心而为了。

“师兄,小师弟甚么时候学了这门掌法?我怎么没见师父使过。”湛为侧过头,悄声问道。

湛明摇了摇头,笑道:“师父他老人家的武功,我们不知道的多了去了。他老人家在华子监待了一年有余,想来便是那时传给小师弟的。小师弟天赋惊人,师父的长生功当真是后继有人了。”

见施、梅二人再一次拼起了掌力,湛明师兄弟也就不言语了,努着眼看向了武校圈。

“嘭!嘭!嘭!”

四掌相激发出的每一声都如钢杵砸地般的闷响,浑重而磅礴。

“好强的掌力!没想到梅家仅存的这根独苗竟有这样的身手,好在是今日让我看到了,否则 呵呵,斩草当除根!”已然轻松胜出的张遂光,笑着看向对面狠命出掌与施隐衡斗得不可开交的梅远尘,眼睛眯成一条细缝。



草稿0001 非洲之旅

“我并不是一定要出名,但我必须要拿到那一百五十万。”电话那头,女孩咬着牙抽泣道。

“嗯。”

“对不起。”她这三个字里蕴含了满满的自责。

“我不怪你。”男孩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了。

女孩深深吸了一口气,含泪说着:“往后余生,千万珍重。”

“夏雪,照顾好自己!”说完这句,男孩就挂断了电话。

对很多国人而言,“马普托”只是组合到一起的三个常见汉字。

实际上,那是一座城市的名字,是一个国家的首都。

不过,处于印度洋西岸一个小角落的它在中国又实在没有什么知名度。如果不是耐着性子,就算给你一个地球仪也未必能在上面找到它。

但此时此刻,何怨寒却出现在了这里。

“天空很蓝,空气很好。”

这是下飞机后,马普托给他的第一印象。

他的行李很简单:一个双肩包和他自己。背包里除了两套换洗的衣服,剩下都是来非洲必须要带的东西,比如钱包、证件、充电宝,又比如七洲通用的六神驱蚊水。

虽说是国际机场,但这里比一个标准足球场好像也大不了多少。

至少之前,何怨寒没办法把它的规模和国际两个字联系起来。

“航站楼”距出站口大概六百米,由于没有托运行李,他是直接走过去的,十分钟就到了。

看着玻璃墙外完全陌生的世界,何怨寒感到有些茫然和一丝悸动。

“我真的来了一万多公里外的非洲大草原吗?”

杭城没有直飞马普托的航班,他是从埃塞俄比亚转机过来的,但那里,他没有出过机场。

所以严格来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国外的世界:湛蓝的天、洁白的云、很绿很绿的草和乌泱泱的老黑兄弟

7月是非洲的旅游旺季,每年这个时候,马普托机场都会比往常热闹很多,做旅游营生的本地人都忙活了起来。

刚出机场,几个老黑兄弟就走上前围住了何怨寒,他们都笑着,嘴里在砸吧砸吧地说着什么。

这让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莫桑比克好像并不是英文国家。

“完了,忘了查一查这里的官方语言!”何怨寒有些懊恼。

大一开始,他就是杭大生科学院出了名的学霸了,如果那几个老黑讲的是英语,就算带着很浓的本地腔,他肯定也多少能听得懂一些。

很可惜,他们说的是葡萄牙语。

正当何怨寒一头雾水,进退两难时,又一大个老黑走了过来,用蹩脚的中文问:“你是中国人?”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有些干涩,何怨寒却觉得这是世界上第二好听的声音,说它是仙乐也不过分。

但世上再美好的东西,在他的心里都只能从第二排起,因为无论比什么,“他们都一定不如夏雪”,那个他最爱的、曾发誓要用一生去守护的女孩。

夏雪叫游夏雪,本月初从杭大音乐学院毕业,是何怨寒的初恋女友。

三天前,他们刚刚结束了两年的恋情,这是考虑了一周后,二人共同做出的决定。

江南文娱表达了签约游夏雪的意愿,也可以提供一百五十万的预付金,但有一个先决条件:她必须和他彻底斩断关系,合约期内二人也不得再以任何形式联系。

这份合同对游夏雪来说,本质上是要她在爱情和亲情之间做一个选择。

她爸爸的慢粒白血病已经到了无法通过药物控制的程度,必须马上安排骨髓移植,恰好,国家骨髓库里也有现成的配型。但手术和治疗费用非常昂贵,院方让他们至少准备150万。

150万,那是游家和何怨寒短时间内都远远无法筹到的数目。

就在他们万念俱灰的时候,游夏雪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对方是个中年女人,自称是江南文娱的一位高管,她说她的老板想和游夏雪谈一谈。

半年前,江南文娱开始了规模浩大的全国选秀,游夏雪和何怨寒一起报了名而且拿到杭城赛区第三的名次。但四个月前的分区决赛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谁都没想到他们会在这个时候给游夏雪开出签约合同。

爸爸,还是爱人?

这是一个艰难,却又容易做出的选择。至少对游夏雪而言,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爸爸受尽病痛折磨而死。

何怨寒理解她,甚至他也愿意去理解江南文娱。

虽然有很多很多的遗憾和很多很多的不舍,但二人心里都没有怨恨。

那夜那通电话后,他们一起给这份恋情画了一个句号。

“愿往后余生,你我各自安好。愿时间能缓,故人还能入梦。”

“哪一天,等我爸的病治好,我想去看非洲的大草原。到时候不管你多忙都要陪我去,好不好?”

游夏雪不止一次对何怨寒说过。

她喜欢大草原的宽阔,喜欢那种无拘无束和自由自在。

她喜欢草原上的长颈鹿和瞪羚,还喜欢那里的猴面包树和千岁兰。

终于有时间了,何怨寒想替她去看一看。

宿醉醒后,他立即订了一张去马普托的机票,不到两天,他就出现了在这里。只是何怨寒没想到,莫桑比克是个葡语国家,他的英语和中文一样派不上用场。

好在来了个能说中文的老黑大哥。他乡遇故音,那种感觉就像快要饿死的人闻到了红烧肉的香味。

“是的,我是中国人!”何怨寒连忙点头。

老黑大哥介绍说自己叫拉卡图,在孔子学院学过7年中文,现在是一名本地导游。虽然他的腔调有点怪异,但与何怨寒之间的交流并没有什么障碍,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两人议定了1000美提卡的日薪。

美提卡是莫桑比克的流通货币,与人民币的兑率差不多是5:1。这里的经济并不发达,1000美提卡差不多是寻常六口之家10天的生活开销。

何怨寒知道,看起来憨傻的黑大个狠狠地宰了自己一刀。

当场拿到两天的工钱,拉卡图的脸笑出了花来。

“中国人,棒!中国人,有钱!”

失恋后的何怨寒有些百无聊赖,何况现在深处异国,对钱自然就没那么看重了,听了他的话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催促他麻利些带路。

何怨寒的背包和裤兜里共有9万2千美提卡,那是他登机前在机场银行柜台兑的。

大学四年,他的家境都是班里最差的,从大二开始,学费和生活费就要靠自己挣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何怨寒找到份兼职工作,那时他才知道,给中学生做家教原来那么赚钱。一对一辅导,200块一小时,对他这样的穷学生来说无疑有着魔法一样的吸引力。

从第一位学生的家长那里拿到500块的酬劳后,何怨寒在兼职的路上就越走越远,家教“事业”可以说是一发不可收拾。

如果不是确实有事,他基本上有课必接:物理、化学、生物、数学,甚至连英语都教。有杭大的金字招牌,再加上学生家长间的相互介绍,何怨寒的“生意”一直都很好。

到上个月,他已经存到了17万多。对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来说,那可是一笔巨款。

但这么一笔“巨款”在癌症面前就显得有些杯水车薪了。替游夏雪付了最近一期14万6千多的治疗费再买了一张来马普托的机票后,剩下的钱都在这里了,它们就是何怨寒这次“非洲草原之旅”的全部路资。

“如果存钱不是为了夏雪,那存钱还有什么意义?”

草稿0002 极昼终尽

一场大雪过后,整个云池城都被染成了单调的白色。

四野苍茫,万物萧肃。

绵连的极昼让这片天地看起来更清冷,也更疲惫。

若不是偶尔传来的犬吠和鸟鸣,云池城的确像极了一个冰封的世界,连同时间也一块儿被冻住。

过惯了舒坦日子的云池人许久没受过这样的苦,已不知抬头骂了几百万遍:“贼老天,非是要冷死人么?”

承平百年,钟离氏施政也素来宽仁,他们真的有些被娇惯了。

除一些做小买卖的私贩,城中已难得见到人影。

一老一少、一矮一高、一胖一瘦的两人却一前一后出了城关,一路向北行去。

雪虽停歇,风却正劲,吹得二人的氅子猎猎作响,长发乱飞。

“浑小子,当真没良心,这么冷的天也要拉我老人家来跑这一趟!”矮胖老者落了十几丈远,嘴里一直嘀嘀咕咕说着些甚么,显然是不大高兴,“早知当年就不捡你回去了。”

见前面的瘦高少年并没有停下来等他的意思,老者无奈摇了摇头,把腰带再裹紧些,快步追了上去。

云池是灵武大陆的十大圣城之一,它的主人姓钟离。

千百年来,灵武大陆历经了无数的大小战事,王朝更迭了一个又一个,云池城的城主府里住着的却一直都是钟离氏,从无例外。

觊觎钟离氏这份家业的人很多,其中不乏有一时近乎通天的势力,但他们的下场都很不好。

钟离家的祖训有一句是:我们的仁慈只留给忠于钟离氏的城民。

祖训是那么讲的,后人们也都是那么做的。

所以,不论甚么时候,世道如何,这里总是比外面要太平得多。

这就是圣城的底蕴。

或者说,这就是十大圣城城主府的底蕴。

世界虽大,不与人争。

圣城虽善,人不能争。

它们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趴在大地上,看春秋交替,观沧海桑田,如遗世独立。

只有偶尔露出的獠牙提醒着世人:它们还是,而且永远都是,不容侵犯的十大圣城。

大概是因为名字里有个“雪”的缘故,钟离雪从小就对雪有一种很特殊的亲近感。

她是城主钟离信的小女儿,在府上有一进属于自己的大院落,那里种满了梅树。

几枝梅花凌寒而开,在一片素色中更衬鲜红。

“好美!”

雪美,树梢的梅花也美,两相不负。

耽于眼前景色,她丝毫没发现身后的蜒廊中走来了一个男子。

那是一个面相温润,嘴角挂着浅笑的锦衣少年。他几个大跳步行到钟离雪身侧,拍了拍她肩膀,笑道:“你怎还在这里?听说二叔回来了,我们快些去看看吧。”

钟离雪转过脸,瞪了少年一眼,却并不搭话。她自顾朝前行了几步,在一棵花开数朵的梅树前停驻,伸手轻轻掸了掸梅枝上的雪。

“姐,二叔回来肯定是要见我们的。”少年也跟上来,在她旁边一侧站定,笑道,“你忘了?爹说过的,等我们年满十七岁,就让二叔带我们上云池宗。”

他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欣喜,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盛了。

“你怎不说话?瞧你的样子,好像一点也不开心呢。”见姐姐并未露出和自己一般兴奋的形容,他有些疑惑了,“你不是一直想去那里么?”

能以圣城之名为命名宗门,云池宗自然与城主府有着极深的渊源。

实际上,两者间的渊源在云池城几乎人尽皆知。

八千六百多年前,当时的云池城主钟离焱行将就木,他面临一个极难的抉择:城主之位到底传给谁?

他的一对双生子血脉、天资、性情都既无差别,要从中挑出一个做城主,对另一个都很不公平。

最后,钟离焱用了他夫人出的注意,拿出城主府一半的家业在城外的云池山上开一个宗门,两兄弟一人做了城主,一人做了宗主。

那个从钟离氏分出去的宗门,就叫云池宗。

千百年来,城主府的旁支入云池宗几乎已成传统。

钟离风在一旁叽叽喳喳说了一大通,却不见姐姐搭腔,脸上愠色渐显,又在她手臂推了一把,催促道:“走吧,让二叔等久了,小心他不传我们‘青冥剑诀’,走走走!正好,我们也可问一问老祖宗的事。这长昼可持续了好些天,我真有些耐不住。”

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姐姐的袖口往外走。

瘦高少年和矮胖老者接连在雪中行了许久,只是天色无变,让他们难以计量时间。

长昼降临带来的幸喜褪去,很多人已经开始怀念先前昼夜交替的日子了。

只是谁也不知这次极昼要持续到甚么时候,这可完全取决于云池山上的那位大能。

“累了,歇一会儿!”矮胖老者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身上的氅子外围有一层鹤羽,可以隔绝水汽,是以他并不担心浸湿了裤子。

“老头就爱偷懒!”瘦高少年低声数落了一句,紧挨着老者坐下,又从背后的伏包里取出了一个酒壶和一个食袋。

老者从他手里拿过酒壶,咕噜咕噜猛灌了几口。

“你怎喝那么急?壶里是寻常的酒么?那是一两银子一斤的‘醉神仙’!你这几口下去,一会儿脚下肯定打踉跄,便是见着了雪狸也撵不上!”见他那喝酒的仗势,少年急忙从他手里抢过酒壶,又放回了伏包里。

“浑小子,四爷是甚么酒量?怎会轻易就醉!”老者吹着花白胡子,没好气道,“大冷天在外面瞎跑,不喝几口酒暖暖身,想冷死我啊?反正我现在手脚不利索,一会儿跑了雪狸你可谁也别怨。”

少年嘴角一抽,立马换了副讨好的形容,把食袋递到老者手边,笑道:“四爷,您别开玩笑了,以你的修为,就是光着腚在雪地走也冷不着啊。咯,吃肉!肉可香着呢!”

老者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道:“兔崽子,当初就不该捡你回去!你这张臭嘴,对别人倒好,在你四爷面前从没一句好话。早晚有一天要吃饭崩了牙!”

“是!是!是!我吃饭崩牙,我喝水烫舌。”少年忙不迭地认错,从食袋里抓起一大块肉就往老者嘴里塞去。

待他脸色缓和了一些,乃挑着眉试探着问:“四爷,这酒喝了,肉也吃了,到了枯木森林可得卖力给我抓雪狸哈?”

见老者斜眼看过来,少年尴尬地笑了几声。

“那你下个月的月钱,得给我。”老者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

“成交。”少年吸了吸鼻子,点头回道。

老者心里打了个激灵,暗悔:“我怎只要他一个月的月钱?”

“咳咳咳咳,下月是过年,府上给的年礼也得算在里头。”感觉到旁边的少年就要暴走了,老者急忙摆手,讪笑道,“当我没说!”

二人谈话间,头顶突然闪过几道巨大的雷蛇,撕开了白茫茫的天际,紧接着,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来。

“是老宗主成功了么?”矮胖老者抬头望着天,轻声呢喃道。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整个云池城已完全暗透,如被浓墨泼过。

厅上正聊着的钟离信、钟离雍两兄弟察觉异常,对视一眼便快步行到了屋外。

乌黑的苍穹之上陆陆续续划过几道闪电,一股澎拜的气息腑压而来,瞬间便笼罩了整个云池城。

“二弟,爷爷成功了!”钟离信艰难地吞了吞口水,轻声谓一旁的钟离雍道。

草稿0003章 偕行

凡人寿数,不过百年尔。

世间如此美好,若能不死,谁愿就死?

既有求生执念,自然便有人去探究益寿延年之法,甚至追逐长生不死之术。

这便是所谓的修仙。

只是,天道让人死,求长生便是逆天道而为,其途何其凶险!

世人将修炼分为玄修、灵玄、神修三阶。

玄修者修的是玄气,使的是玄力,要突破玄境必受尽灵气焚身,天雷淬体之劫,是谓之“太清雷劫”。

灵修者所修是灵气,用的是灵力,要突破灵境亦必经始气裂魂,天风惑神之劫,乃谓之“上清风劫”。

至于神修,世人所知并不多,自一千万年前的古神大战中“十二古神”全部陨落后,灵武大陆再也没有神修者能突破“究极圣境”,达到与天同寿的古神境。

钟离信口中的“老祖宗”说的是他二人的高祖爷,也就是他们爷爷的爷爷——被困在上清境后期四百多年的前云池宗宗主钟离央。

玉清境的灵修,即便到了最高的至真小境,也不过是千年之寿,钟离央用尽各种秘法,食用各种灵药,总算活到了一千两百多岁,但秘法也好,灵药也好,其效终究受限,他已隐隐感到自己寿数不多,是以准备做最后的突破。

上月初,他突然现身城主府,对钟离信说了此事,且交代城主府早做准备。

他所说的准备有两层意思,一是他突破之时会主动释放体内始气,召唤天道之力,届时无论成败都必定会在云池城引发天地异像。第二,他是钟离氏第一高手,倘使突破失败身死,对城主府和云池宗都是重大损失,钟离信作为当家人,要想好万全之策。

钟离央离开的第三日,云池城夜幕一直未至,直到此时,显然,这就是他召唤天道之力引发的天地异像。

而此时,异象消失,整个云池城都能感觉到钟离央愈发磅礴的气息,自然是他已经突破上清境到了玉清境,成为上圣境天仙了。

“大哥,我们钟离家终于也有天仙了!”钟离雍双手扶住兄长双肩,一脸激动道。

也难怪他们兄弟那般兴奋,钟离氏最近的一个玉清境高手止步于太圣小境,最后寿终而殁,至此时,云池城已经两千七百年无人能突破太清境了。

两千七百多年来,云池城一直是十大圣城中最弱的一个。

“四爷,老宗主已经突破了太清境么?”少年用肘子蹭了蹭矮胖老者,低声问道。

他刻意压着嗓门,仿似怕被天上的钟离央听见自己的论议要怪罪一般。

老者点了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才答他:“错不了。我在此间已能感受到老宗主的气息,比以前强了一倍不止,且这股气息还在攀升,老宗主一定是突破了”

“太好了!”少年握紧双拳,低声叹道,“我们云池总算也有自己的天仙了!”

除了钟离氏子弟外,城主府还有四大附属家族,分别是云、何、师、蓝。

对答那两人便出自何家,老者叫何延风,少年是他和兄长何延霆十七年前在城中一家小酒肆门口捡回来的孤儿,后给取名叫何怨寒。

十七年来,何怨寒一直跟何家一起住在城主府中,早已把那里当成了家,钟离央突破上清境,于他而言已不是“与有荣焉”那么简单。

之前言谈,他听钟离雪说过她喜欢雪狸便一直记在了心里。

趁着雪停,忙拉着与自己最亲的四爷何延风出了城,直奔枯木森林去,他知道,那里是有雪狸的。

“骤然间天就黑了,也不知这个黑夜会有多长?”何怨寒仰起头,轻声叹道。

钟离雪已经突破太清境了,他知道,她到了上清境便要去云池宗。

每年年底,钟离雍都会回城主府住一段时间,回宗门的时候便会把府上当年突破太清境的子弟带走。

论修灵,云池宗是比城主府更纯粹的道场,也更适合刚踏入上清境的子弟修行。

“雪儿去云池宗,身边一时清冷了,有只雪狸陪在身边才好。她说过的,她喜欢雪狸。”

何家人丁不旺,何延风已经三百多岁至今未娶,更别说是后人了。他嘴里虽常说后悔当初捡了何怨寒,其实城主府里谁都知道他最宝贝这个“假孙子”了。

何怨寒不是何家的血脉,按例是不能进城主府讲武堂的。他十岁那年,何延风开口求了钟离信:“我没有后,怨寒便是我的亲孙子。”

对老属臣的这个请求,钟离信当然不忍心辞拒。

进入讲武堂,也使得何怨寒从小就能和钟离雪、钟离风等城主府嫡亲一样,接受灵武大陆最好的武授。不仅如此,七年下来,他还和钟离雪、钟离风、云窈、师迟辰这些城主府的嫡系子弟都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饿不着你。”何延风不知甚么时候又从何怨寒的伏包取出了酒壶,趁他不注意又咕噜咕噜灌了几口,撇嘴笑道,“枯木森林里甚么吃的找不到?”

何怨寒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懊恼道:“忘了四爷是散人!有你在,甚么好东西找不到?”

说到这里,他立马站了起身,又把何延风拉了起来,笑道:“走,我们赶紧去抓一只雪狸,办好事早些回去。”

雪狸一种通体雪白的五阶玄兽,攻击力虽弱,速度却极快,以何怨寒天玄境的修为,还真的是极难捕捉。但对素真境的何延风来说,抓一只雪狸和旱地里拔一颗萝卜也没多大差别。

这也是何怨寒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叫过来,且愿意奉献自己一个月月钱的原因。

得知钟离雪和钟离都已经到了上清境,钟离雍很高兴。

“雪儿、风儿,老祖宗也刚刚突破,这次跟我回宗门,或许他老人家高兴,允你们随他近修也说不定,这于你们日后的进益可是莫大的机缘。”

据传,十大古神虽然都已殒身,但都留下了血脉传承,他们便是当今十大圣城的城主府。也就是说,十大圣城的城主府都是古神后裔,是修行中天赋最高的古神血脉。

事实也佐证着这种说法:千万年来,灵武境的高手,至少七成是出自十大圣城的城主府或其支脉。

由此可见,他们的修行天赋的确远非寻常人可比。

为保证血脉传承,十大家族都有极其严苛的婚配约束,其中共通的一点是:宗族后人百岁前若未踏入上清境,是绝不能嫁娶生子的。

钟离雍并无子嗣,却并不是由于修为的原因,而是他一心向道,不愿为俗世情恋所累。

这也是为何他的修为一直高于长兄却主动放弃了城主之位,心甘情愿搬到云池宗苦修。

三百多年来,钟离信五个突破太清境的子女都是跟在他身边修行。

“二叔,你可不可以带何怨寒一起去?”钟离雪突然鼓起勇气问。

“谁?”钟离雍有些迷糊,“何延霆、何延风捡回来的那个小子?”

“嗯。”

钟离雍笑了笑,回道:“有甚么不可以的。”

带两个是带,带三个也是带,对他而言没甚么区别,何况,数万年来,何家一直是城主府的属臣。

“谢二叔!”钟离雪几乎跳了起来。

她没想到二叔这么爽快便答应了自己的要求。

钟离雍好像突然想起甚么,提眉问道:“那小子才十七岁吧?甚么时候突破的太清境?”

草稿 楔子 远古传说

这是一个仅流传于十大圣城和古老宗门的传说。

百万年前,天地间太始之气浓郁,灵武大陆先后出现了十二位顶级强者,他们就是被后世称为“古神”的十二位天神。其中,言信和后卿分别在洪荒、蛮荒找到了始祖剑和无极剑两把无上神兵,修为再次突破,成为十二位古神中实力最强悍的两位。

后卿完全掌控始祖剑后,体内产生混沌之气,连言信也已不是对手。

实力大涨的后卿欲念膨胀,带着追随者不断发动对周边氏族的战争,一统灵武大陆的野心昭然若揭。

力利驱使下的后卿渐失本心堕入魔道,成为第一个古魔。

为阻止后卿继续屠戮生灵,十一大古神部落结盟,与后卿部落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神魔大战。

这场大战中,双方死伤无数,天地始气也几乎被耗尽,陨落的天神、损毁的神兵不计其数。

一直未能完全融合无极剑的言信在关键时刻取得突破,不仅完全掌控了这柄无上神兵,还领悟出了一套无上剑诀。

说服十位古神,将神力全部集于自己一身后的言信实力暴涨,与后卿决战于洪海之上。

由于两位巅峰强者体内都有了混沌之气,极难被杀死,这一战竟足足打了十万年。

最终,言信用无极剑把后卿的始祖剑斩断,又以无上剑诀劈开了时空,划空为牢,裂时为狱,将其神体打入了空间之牢“幽冥界”,驱遣亿万地灵众日夜啃噬;再以时间之牢“无极狱”将其元神切割成一百份,封印在一百个“万年时牢”中。

经此战,言信及其余十位古神的神力近乎耗竭,元神也遭到了无法逆转的伤害,不久便先后陨落。

无极剑在斩断始祖剑时已出现缺口,言信死后紧跟着也碎裂成了三片。

古神后人将之前得到的一块始祖剑碎片和这三块无极剑碎片交给了匠神欧冶子重铸,万年之后,灵武大陆诞生了四柄上品神兵:弑魔剑、轩辕剑、七星剑和龙渊剑。

后卿虽被封印,却并未被杀死。

十一位古神担心百万年后“无极狱”失效,后卿元神冲出牢笼,灵武大陆再无任何力量可以制衡,便将言信悟出的无上剑诀谱成了十一式,分埋在了隐秘之地,以古神残魂和古法禁制守护,世人称之为“神冢”。

据传,神冢之中不仅各有一式无上剑诀,还有一柄上品神剑和古神传承,乃是灵武大陆最大的武藏。

只是,近百万年过去了,神冢就像消失了一般,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难道神魔大战和神冢都只是传说?

草稿 楔子 故事脉络

上古神魔大战中,生灵死伤无数,古魔和古神也纷纷陨落。

数量占绝对优势的古神同盟最终取得胜利,打败了古魔之王后卿的部落。

大战的最后一刻,后卿用大神通撕开了一个空间,将一众残部送了进去(世人称之为魔界)。

战败后,后卿的身体被封印在“幽冥地狱”受尽地灵啃噬之痛,元神则被关押在一百座“无极时狱”中尝尽灵魂撕裂之苦。他的始祖剑也在决战中被古神首领言信的无极剑斩断,剑尖被古神部落得到,后由匠神欧冶子重铸成了上品神兵弑魔剑,但剑身和受了重创的剑灵却至此不明下落。

虽然十一位古神合力封印了后卿,但自身也在此战中受了不可逆转的重创,不久便纷纷陨落,留下了传说中能对付魔王的十一个“神冢”。

言信的无极剑是一柄没有剑灵的无上神兵,在斩断始祖剑后自身也出现缺口。为给后世留下能够对付后卿的神兵,他甘愿牺牲,把无极剑交给欧冶子,并让其把自己炼成无极剑的剑灵。

可惜,欧冶子力有不及,最后只能把无极剑锻造成三柄上品神兵:轩辕剑、七星剑和龙渊剑。这三柄上品神兵都有一个蕴含言信三分之一元神的剑灵,是灵武大陆仅有的能够弑杀古魔的神兵,由三大圣王朝世代传承。

百万年后,后卿的死忠嬴勾、湮芒、旱魃、将臣等人带领追随者重返灵武大陆,秘密寻找始祖剑剑灵及十一座“神冢”,为后卿的复活扫清障碍。

十大神裔家族和古神分支传承宗门都察觉到了古魔的异动,深感不安。

本书的主人公何怨寒就是十大神裔家族钟离氏的家臣,他在这场旷世浩劫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何怨寒是何氏兄弟捡回来的孤儿,和云池城城主的女儿钟离雪从小一起长大,两人暗生情愫。

钟离雪天赋极高,修为远胜于寻常血脉的何怨寒,即将被二叔带去宗族分支云池宗。

便在这时,刚刚突破上清境到玉清境的钟离氏第一高手钟离央竟在百万人的见证下离奇被杀,仅有一道残魂逃脱。

为钟离雪到枯木森林抓捕雪狸的何怨寒意外得到钟离央的那丝残魂,之后,武窍开启,修为日进。

一年后,何怨寒终于突破太清境,顺利进入钟离雪所在的云池宗。

刚进入宗门,便得知钟离雪已随师长下山寻找“神冢”,何怨寒担心她出事,不顾禁令偷偷下山。

在寻找神冢的途中,云池宗数次与邪魔相遇,钟离雪屡次遇险,皆是何怨寒不顾安危,舍身相救才得以脱险。

草稿0004 突现异数

太清境练玄气,生、觉、灵三魂中主修觉魂,故玄修比寻常凡人寿数、灵魂境界上并不明显占优,但耳清目明,身有千斤之力,飞檐走壁,来去如风却不在话下。

何怨寒十岁开始修炼,历七年,总算连续突破上玄、高玄、太玄、素玄四小境到了天玄境。与神裔出身的钟离雪、钟离风比自然不算甚么,在常人中却算很不错的天资了。天玄境的玄修借微火之光能视数十丈远,是以此时天色虽已暗下来,却未影响到他的脚步。

何延风更是灵境高手,就算没有双眼也能在枯木森林行走无碍。

两人一前一后踏雪前行。

“噗!”

一阵窸窣声后,传来了何怨寒骂骂咧咧的声音:“你个糟老头子,坏的很呢!明知道这里有暗沟也不提醒,连自己孙子都坑!把我惹毛了,以后不养你了!”

他扒着旁边的草茬,慢慢爬了上来。

恶狠狠地瞪了何延风一眼,见他脸色毫无惭色,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何怨寒只得先躺倒地上,在雪里打着滚把身上的淤泥擦掉。

“雪狸的鼻子灵的很,你身上一股子羊膻味,还没靠近它便远远躲开了。”见他怒气冲冲走过来要跟自己讨说法,何延风撇嘴冷哼道,“不用淤泥盖一盖味道,你到过年也别想抓着。”

听完这话,何怨寒伸到一半的手又缩了回去,笑嘻嘻地靠上前:“嘿嘿四爷,就算是这样,你也该先告诉我这里有个沟啊。适才心里没防备,掉沟里那一瞬差点没把我魂给甩出来!我这嘴里好吃了几口臭泥呢。”

地上积雪近两尺厚,下面是沟、是坑、是石头、是树桩都有可能,一不小心说不准就要跌一个趔趄。这也是他们宁愿徒步也不骑马出来的原由。

何延风眼角抖了抖,不动声色地回道:“哦,你行太快,我要提醒已来不及了。”

心里却得意地想着:“浑小子,四爷要制你,不动口、不动手、不用力,还叫你无处反抗。嘿嘿,跟四爷斗,你还嫩着呢!”

爷孙二人历来就是这样相处的,他也早习惯了何怨寒的没大没小和嘴里时不时蹦出来的“老头子”、“糟老头”,但使点绊子让他吃些苦头也是常有的事。

天色忽暗忽明,二人也不知行了多久。

何延风骤然停驻脚步。

“爷爷,亲爷爷!你找到雪狸了吗?”何怨寒重重吐了一口唾沫,咧嘴笑问道。

他手脚已蓄上了力,就等着何延风指明方向,立马可以开干了。

何延风闭眼感应着,许久乃叹了叹气,正声回道:“东北方向一百二十丈外的椿树下有个洞,里面有两只雪狸。”

“啪!”

何怨寒鼓掌大赞道:“漂亮!”

正准备动身掏洞,却听身后传来何延风有些犹豫的声音:“里面有两只雪狸,是母狸带着小崽。”

“不行!绝对不行!”

还以为何家出了个天才,原来不过是天玄境的修为,就这样的修为、这样的天资也想进云池宗?钟离雍一口回绝了。他的态度非常坚定,丝毫听不出半点转圜的余地。

云池宗门庭虽广,却不入无为之人。在他看来,何怨寒十七岁才修炼到天玄境,那便是平庸无为。不配,也不能进云池宗。

钟离雪没有放弃,她行到二叔身边,挽着他臂膀,轻笑道:“我知道二叔最疼我了。他眼下修为虽然不高,但接连两年都有突破,想来过不了多久便能到上清境了。我和弟弟跟他都是很好的朋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二叔就让他陪我们去云池宗吧?”

说完,用肘子顶了顶旁边的钟离风。

“是啊,二叔!怨寒是我们的好朋友,突然离开城主府去云池宗,没他在身边肯定不习惯。”钟离风醒悟过来,急忙开口帮腔。

他和钟离雪是双生之子,虽然经常会拌嘴,但感情非常要好。况且,他与何怨寒也是铁哥们,能一起去云池宗自然再好也没有了。

“胡闹!”钟离信见弟弟脸现怒意,知道自己不能坐视不理了,“钟离家的子弟尚且要上佳的资质才能去云池宗。那小子才天玄境的修为,便是你二叔允他去我也不同意!你们既是他的好友,便劝他专心武事,争取之年之内突破太清境,光明正大地去云池宗找你们!城主府多少人修为比他高?哼,若现在便让他随你们去,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此事休提了!”

此言一出,钟离雪姐弟悻悻退到了一边,不敢再言。

的确,他们不曾想过城主府的其他人。若是何怨寒去了,他们会怎么想?

对他们公平吗?显然不公平。

“嘶嘶”

一阵兽鸣声隐隐传来,打破了厅上短暂的宁静。

钟离信皱紧了眉,神色异常肃穆,抬头正见弟弟也一脸紧张地看过来。

二人对视一眼,一闪身齐齐消失在了厅上。

“爹和二叔去禁园了。”钟离雪沉声谓钟离风道,“府上出事了,我们也去看看吧!”

说完,斜身一跃已冲了出去。

既然是禁园,自然是不允人进入的。见父亲、二叔和姐姐都去了那里,钟离风咬了咬牙也跟了上去。

何怨寒很不爽,但却又无处发泄。

带崽的母狸?他下得去手吗?显然是狠不下这个心的。

抓小狸嘛,怕是养不活。抓母狸嘛,小狸无人照料也非死不可。

他一向自谓“聪明、善良、勇敢、正义、英俊、潇洒”,这种强拆骨肉,置伯仁死的事,还真干不出来。

所以他一路跟自己生气,低头不语,快步而行。

“嘭!”

一个不注意,何怨寒又一头栽进了个小水池里。

“尼玛!这是有多少坑啊?滋老头,快拉我一把”

水池不过三四丈方圆,里面长了一些睡莲,被雪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看起来和平地无异。何怨寒一脚踩空已暗叫不妙,想要稳住身形却还是晚了一步,一头栽进了雪水里。

“你要是再晚一点出手,就得再挖个坑把我埋了。”

何延风只在一旁笑,却并不搭话。见了何怨寒吃瘪的样子,他难得开心。

又说了几句酸话,也不见何延风接茬,何怨寒只得深吸一口气压住了满腔的怒意,幽幽怨怨地站起身,甩干身上的水渍,继续往前走。

他身后传来了何延风轻哼小调的声音。

钟离信、钟离雍没空理会身后的两个跟屁虫,他们都死死盯着眼前大水池中的一条黑蛇。

那是一条很大的黑蛇,足有十余丈长,粗逾半丈,双目赤红。

它不停地在水池中游动着,吐着冒着绿气的蛇信子。

看得出来,它很不安或许说,它看起来很愤怒。

“二弟,不对劲!”钟离信皱眉道。

草稿0004 苍穹突变

比危险降临更可怕的是,明知它已到来却不知它在哪里。

钟离信兄弟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如坐针毡。

不到半刻钟,城主府中几乎所有的高手都聚集到了禁园外。与钟离雪、钟离风不同的事,他们只是焦急地候在园外,尽管门上的禁制已经被破开。

或许一些规矩对钟离雪姐弟来说不算甚么,毕竟他们是此间的少主人,但对钟离氏的旁支和属臣而言,规矩就是规矩,禁地就是禁地。规矩不能坏,禁地不能闯。

直至收到了钟离信的灵识传音,门口站着的那群人中最前的十三人才同时出列,朝园内快步行去。他们是城主府中除钟离信外,修为最高的十三人。

腾蛇发出的鸣音中带着浓浓的警告气息,且这种意味越来越强烈,此刻城主府中几乎所有的灵修都已确切地感应到了这种警示。

“发生了甚么事?”

这群人感应到腾蛇的警示后,首先想到的便是这个问题。他们皆是灵境的修为,论感知力,自远不如堪比圣境的腾蛇。

作为钟离氏的守护瑞兽,它既发出警告,定然是感应到了一些灵境高手感应不到的危险。

十三人赶到小院时,正见它立起蛇首,吐着绿芒钢叉一般的蛇信,抬头不停冲着天际嘶吼。腾蛇漆黑的虬身像是吸收了周围的光亮一般,在一片墨色中更显幽暗,也更衬凶戾,散发出一股绝世凶兽才该有的气息。

天地异象之后已不知时,眼前所见乃是落霞入晚,暮色降临,但众人却又分明能看到腾蛇周身隐有赤气氤氲。

“大哥,腾蛇一直怒视苍穹,怕是老祖宗那边出事了。”钟离雍抬起头望着天喃喃叹道。

接连跌了两跤,何怨寒脸上已有些挂不住。他汲取了教训,跟在何延风身后走着,且时刻提防着脚下。

“以那老头儿的大嘴巴,我今日这事怕是藏不住了,唉,十几年的英名要毁于一旦喽!”

想到府中的小伙伴们取笑自己的场景,何怨寒觉得比之前吃了沟里的臭泥还要不自在。

“得想个法儿。”他的心思又活络了开来。

行了许久,法儿没想出,却又遇到了新的问题。

“咦,坏老头去哪儿了?”

何怨寒猛然发现雪地上已好长一段没有何延风的脚印,抬头四下张望,却哪儿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此时天色黯淡,他目力所及不过数丈,光靠自己,在冰天雪地中找到一只雪狸的藏身之所已是万分难为了,更别说要在四五、六七个洞口中抓住它。

“搞甚么?老头上哪儿快活去了?”他努着眼睛,向前放眺去。

没有何延风在旁边,他真的有点慌。

“噗!”

一个人影从天而降。

“啊!”何怨寒被惊得打了一个哆嗦,看清掉下来的是个矮胖花白胡子老者后,气急败坏骂道,“糟老头,你是要吓死我吗?”

何延风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往东北方向走十里有个小山坡,小山坡上有五棵岳松,很容易辨认。最大那个松树下,刨开积雪可以看到一个洞,洞里有一只雪狸。你只需守在那里便好,其余四个洞口已被我施了禁制,它钻不出去的。这个乾坤袋你拿着放到那洞口,雪狸看不见它,一出洞就直接钻到了乾坤袋里,你收好袋系上绑绳就行。”

听这意思,消失的这一会儿他不仅找到了一个雪狸洞,还做好的前局,只等着何怨寒去下网了。

“嘿嘿感情你没有偷懒啊,看来我刚才错骂了你,回头我心里说一百遍好话弥补你。”何怨寒接过乾坤袋,别到腰间,眼睛已经眯成了细缝。

老头都把活儿干到这份上,他要是再有不满就是逆子了。

哦,应该是“逆孙”。

何延风抿嘴笑了笑,眼睑颤了颤,轻声道:“小子,把酒给我。事,我已经说清了,接下来得你自己去办。”

“得嘞!”何怨寒爽快地解开伏包,把半壶“醉神仙”递了过去。

伏包先后遭了两次难,里面的吃食都已经脏了,只有这壶酒安然无恙。

酒壶一送出去,何怨寒便把伏包丢开到一边,拔腿就跑。此时天上无日无星,难辨西东,他只能凭着感觉和记忆沿着何延风手指的方向跑去。

黑点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眼界中,何延风才拔开了壶塞,缓缓将余酒喝完。紧接着,他身形一闪,冲天而起。

“百世之恩,今日当报!就算豁出去这条命,我也要替老宗主挡上一两招!”

钟离央突破之地便在枯木森林正上方,何延风已感觉到他的气息与另一股强大的气息纠缠在了一起,且属于钟离央的气息越来越弱了。

明知不可为,忠义驱遣不得不为。

在城主府一众高手的注视下,腾蛇突然跃身而起,甩着巨大的蛇尾直冲云霄。

“你是谁?”

才十几个回合,钟离央已知对面黑衣人的修为犹在自己之上。

当然,如若没有这样的实力,也决不敢打这样的主意。

“竟然想要我的元神?做梦!”

黑衣人冷笑一声,双手握拳再度冲了上来。

钟离央将一身始气汇聚于双拳,迎面轰去。他还没来得及修炼适合圣境修为的功法,只得以最原始的方式释放自己的战力。

“嘭!”

四拳相抵,钟离央被震退了数十丈,他的气息比之前又弱了一分,而对面的黑衣人却只稍微退了几步,面色自若。

显然,二人之间的实力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便在这时,苍穹之下隐隐传来了几声兽鸣,二人听后脸色骤变,却是一个欣喜,一个忌惮。

“是腾蛇!”

“那只臭黑蛇也来了?看来得速战速决。”

“嗡~~~”黑衣人突然从身后抽出了一柄长剑。

剑身发出的光芒太盛,刺得钟离央睁不开眼睛。

“不好,是神兵!”

“你到底是谁?为甚么会有神兵?为甚么要杀”

一道黄芒闪过,钟离央的元神被刺破,生机瞬间被抽离。那个“我”字梗在他的喉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黑衣人收过他的元神,将长剑归鞘,微微皱了皱眉:“不是完整的元神?他竟趁我施展剑招的空档分走了一丝残魂?”

下方腾蛇越来越近了。黑衣人似乎并不想和它周旋,身上一发力,整个人极速向西飞去,很快便不见踪影。

虽然费了些功夫,但何怨寒还是找到了那长着五颗岳松的小山坡,也在最大那颗松树下找到了一个洞口。

解开乾坤袋放好了,他开始了“守株待狸”。

“也不知老头干嘛去了,总觉得他刚刚有些神神叨叨的。”

何怨寒靠着大松树胡思乱想。

“雪儿和小风都要去云池宗了唉,我是不是真的有点蠢?修为不如雪儿他们就算了,居然比云窈、师迟辰、蓝小澜几人也差了两个境界,以后还怎么跟那几个小伙伴们玩啊?他们会不会瞧不起我?”

“不行,我得找四爷开小灶。瞧云窈那破小妞的样儿,以后再把她惹急了,她非揍我不可。到时候,打又打不赢,跑又跑不掉,多丢脸!”

想起那些事他就来劲,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一个虚影正快速朝自己飞来。

“嗡!”

虚影附上身体的瞬间,何怨寒感觉自己突然打了个冷颤。

灵魂打了个冷颤。

回过神时,他明显感到自己的意识里多了一个东西,像是一面纱巾、一段枯木。

是的,一个近乎实质的东西在何怨寒的意识海中轻轻缓缓地漂浮着。

他吓得几乎跳了起来:“我去!这是甚么鬼?”

第三八六章 初生牛犊不畏虎(三)

端木玉的君王之念亦未能留住祝孝臣,如苏迟瑞所言,他的伤太重了。

所谓“人事已尽,天命不予”便是如此,也只能如此。

“不可出城。”

被救回居合院后,祝孝臣便一直昏睡不醒,直至半盏茶前,他竟突然支起身体,紧紧握住端木玉的手,说了那四字。

四字说完,他便咽气了。

不可出城

“祝先生到底探到了甚么?佟高阁怎还未回?眼下城关处是甚么防备?”

穆桒的这些疑问,谢天邀一个也答不上来。

当然,他也知穆桒并非是在问自己。

“少主,我再去探一探罢?”

对他们来说,若州情势已经越来越复杂,待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要离开,便必须通过城关。

官府突然带走王重启,又连夜更换了城关守卫,显然不会是偶然为之,要么针对若州会盟,要么针对厥国君臣一行。

“他们九成九是冲着我们来的!”就算穆桒这个自认头脑简单的武夫都想得透彻,“若州最危险的地方便是城关!”

“所以,我要再去探一探!”谢天邀握紧了拳。

见端木玉仍是闭眼不语,他就要携剑而去。

“不用了。”端木玉微微转过头,轻声叫住了他。

施隐衡也被梅远尘的狠劲激起了火气,毕竟,一个孙辈在自己面前主攻了两百多招却丝毫无损,他面上已然挂不住了。

看准梅远尘收招待发的机会,他快速一个十字踢,疾速踹向其胸口。

他这一腿去势极快,角度也够刁钻,梅远尘想要闪避已来不及,只得锁臂抵挡。

肘臂对腿脚,本身已处于劣势,加上施隐衡的内力也更浑厚,梅远尘竟被踢翻在地,滚了一圈才稳住身形,脚下离着圈线不过半尺而已。

左腕脱臼。

尽管用右手抵住了左臂,但施隐衡那一脚还是踢脱了他的腕关节。

梅远尘面无表情地掰正脱腕,缓缓站了起来。

脱臼之腕,短时难以应力,要再和施隐衡比拳,便只能用右手了,那无异于以卵击石。

座中的云晓漾、易倾心都急得沁出了汗,心已冒到了嗓子眼儿。

“师弟,接剑!”湛明在旁边瞧得明白,适时将一柄青锋剑掷了过去。

青玄的长生功中最精要的武学在于剑法和轻功,他知道梅远尘最擅长的也正是这两门绝艺。

梅远尘闻声接过剑柄,朝湛明执了礼一作谢,再转身行近几步,正声谓施隐衡道:“前辈的拳掌刚猛雄浑,晚辈自问远远不如。但今日武校,晚辈身承师门之望,但教有万一胜机也绝不能束手服输

。现有剑法几式,请前辈不吝,略为指点!”

他这几句话,不仅奉承了对方武功高强,也表明了自己继续武校的愿望,施隐衡听得颇为受用,板着脸回道:“你这后生武功也不弱,你左腕受了伤,老夫怎会占你便宜继续和你比拳?来吧,当年你师父的剑法可是天下一绝,今日正好看看他这个小徒弟学去了几成?”

论资历,他是江湖中成名四十年的老人。

论辈分,他和青玄是平辈论交,梅远尘是他的儿孙辈。

论形势,最后的那一脚他已伤了梅远尘,算是赢回了面子。

怎么说,施隐衡都该接受这个请求。何况,人家已经把话说得那么漂亮。

礼毕,梅远尘执了一个起手的剑式,施隐衡摆好接剑的架势后,他剑尖一抖,凌空划出几朵剑花。

这是“了一剑法”里面的“撒诈捣虚”。

一式未落,另一式“拐弯抹角”又继踵而至。

接着是“声东击西”、“胡搅蛮缠”、“七上八下”

然后是“撩云拨雨”、“挑茶斡刺”、“拖泥带水”

再连着“推波助澜”、“分崩离析”、“见缝插针”

劈、斩、撩、切、割、刺、剜、削、挑、抹、点、格、搅、戳,十四式一百三十几剑接连刺出,逼得施隐衡连连退步,满面惊色!

又见这套剑法!

二十九年后的今日,他居然又一次见到了这套当年让他出尽丑态的剑法!

此时的四方台上,众人百态。

近者喜,而远者畏;亲者乐,而仇者惧。

但其间的多数人还是如徐簌野这般,敬佩之中带着一丝嫉妒,赞之叹外又有些欣羡。

少年英雄,英雄少年,一把剑在梅远尘的手里被使成了一条灵蛇,不依不饶,不遂不休地追着对手。

可怜施隐衡这么个纵横江湖四十几年的顶级高手,竟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逼得几无还手之力。

“他的剑法竟然如此犀利狠辣?”

张遂光一直轻敲木案的手指也已不知甚么时候停下,他微眯的双眼中,似乎也掩藏了一丝并不显见的惧意。

秦孝由走后,若州和汉洲的两万八千神哨营将兵皆有夏承焕一人节制,抓捕端木玉的重担便全系于他一人之身了。

“他必须死!”

这几日,夏承焕都在苦想一个“瓮中捉鳖”之法。

若州、汉洲的城关已经锁死,若不是守军犯了重大的疏失,他相信,端木玉一行绝逃不出去。

只是,这个“瓮”着实大了些,而且,他们也不可能一直这么锁着两个州府。

武林会盟之后,二十几万江湖人要离开若

州,就算夏承焕再硬气也绝不可能堵住城关不开。

然,城关一开,端木玉便可能混迹其间遁走。

“三日,武校这三日是最好的时机!”

夏承焕正冥想着,亲兵行了上来,清声报道:“王爷,徐家的人追了过去。”

“哦,他们动手了么?”

“还没,他们只是在后跟着,像是要伺机而动。”亲兵回道。

“来了多少人?”夏承焕又问。

“一千两百余骑。”

亲兵所说的“徐家人”自然是徐九带来追截王重启的人,他们是轻骑,三四个时辰便追上了神哨营的押解队。

“哦?一千两百余骑,追上而不行动?呵呵”夏承焕若有所思地笑了,“到哪儿了?”

“已到坛子口,距若州城关六百余里,距都城城关四百里。”

夏承焕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去管他,秦老早已做好部署,就等着他们上钩了。”

了一剑法看似简单,但每一式所蕴含的奥妙却非高手不能领悟,而此时四方台上,善剑者殊为不少。

“大哥,你瞧过这套剑法么?”徐啸衣低声问道。

一旁的徐啸钰只是摇了摇头,并未答话。

“易前辈,梅小子的剑法厉害的紧呢!我竟觉得我的素心剑法也胜他不过。”云晓濛乍舌叹道,“这每一式的蓄力、出招、发力、变招、连招无不精妙,便是有现成的剑谱、剑诀,没个二三十年也难以贯通啊!也不知他是怎学会的。”

长生功里的武学都是相辅相成的,若无其间吐纳、匀息、步法、身法、内气运行的底子,要将这套剑法练到现下的境界,的确是件极其不易的事。

云晓濛在旁边看着,只觉得梅远尘出招稳,意旨明,使力巧,变招灵,连招贯,收招疾,实在挑不出半点毛病。若不是施隐衡身经百战,极善应变,就这一会儿功夫,他也不知死了多少回!

易麒麟点了点头,轻声赞道:“这套剑法当真妙极,自问我的灵蛇剑法也远没有达到这般精妙的程度。梅家这小子,等他内力练上来了,武林中无人是他对手。”

就在二人对答间,梅远尘一招“疾风骤雨”扫过,施隐衡急忙屈腰避退,却还是被割到了一方袍角。

袍角裂开处距其左腕不过一寸尔。

“哗~~~”台上台下的人都忍不住惊叫了起来。

施隐衡很不高兴!

多少年了,还从未有人把他逼到断袍割袖的地步!

他臂膀轻抖,两膀上各有一个乌环缓缓滑下,落入了双手中。

这是他第一次亮出了兵器。

第三八七章 天下多少谋局人(一)

下河郡与庇南郡之间隔着苍生郡,而苍生郡是公羊王府的封地。

当初梅思源析大华内忧,列首便在于四大异姓王拥兵自重,实为国中之国。

四大异姓王中又以公羊王府拥兵最多,战力最强,也历来最为大华皇帝所忌惮。

究其缘由,除了公羊家有十三万银甲军外,最紧要的一点是苍生郡远都城而近厥国,两者之间只隔了一个庇南郡,相距不过千里。

先前永华帝在位时一直刻意使人在坊间言传,说公羊家有异心,所为便是敲打、警醒公羊洵。

与爷爷不同的是,夏承炫选择了信。

他把质居都城的公羊颂我送回了滇州,一起回去的还有一封他的亲笔信。

此刻,公羊洵手里拿着的便是这封信。

“大哥,你是如何想的?”他面前站着的削瘦中年男子低声问道,“端木敬还在外边儿等着呢。”

削瘦中年男子身边还站了七人,其中三人略长,四人年少,最显眼的一个便是回府不久的公羊颂我。

“父王,我这就去杀了他!”

话没说完,便怒气冲冲地朝外行去。他不能忍受敌国的重臣越过朝廷,光明正大地进入自家的府邸!

“看来,市井间那些传闻也未必都是讹传。端木敬敢如此堂而皇之的进了王府内苑,说我们公羊家与端木家没有往来,都自己都不信。父王父王他在干甚么?”

公羊颂我很难过,这一瞬间,他想起了端夫子,想起了夏承炫,想起了致知堂的同窗想起了自己暗里许下过的那些誓言。

“承炫,你不顾祖制遣我归返自然有皇家施恩的意味,但其中也绝少不了你我同窗一场的情宜。颂我承你的恩,亦受你的情!绝不会允父王、叔伯们通联厥国,叛我大华!临行你念了夫子的嘱咐,‘不管日后际遇为何,你们皆当不负同窗缘宜’。你未负颂我,颂我亦定不负你!”

他现在只想办一件事:冲到外殿杀了端木敬!

“回来!”公羊洵冷声喝道。

听了父王的喝唤,公羊颂我停驻了脚步,却并未

转身。

“父王,我公羊氏世受大华夏氏恩典,绝不能叛国!”他紧握着双拳,咬牙言道。

所有的一切都给他传递了一种极其不善的预感。

同大多权贵一样,萧璞也是个惜命之人。

到了橘州驿馆,见了那满院密密麻麻的将兵后,心里才稍微踏实些。

“这是来了多少人?”

亲兵凑近了些,清声回道:“回世子,刚问过韩千夫了,他说此次行护卫之职的是橘州的城防兵和州府衙兵,共一千七百八十人,由州政司兰庭樾节制。听说是欧将军下他下了严令,敦促他严密守卫。”

“哈哈意料之中!欧禄海是楚南将军,与大华南境的防务了若指掌,自然更明白我冼马在其间的轻重。看来,大华朝廷中也不乏有识之士啊。呵呵,这一趟注定有得谈了!”萧璞轻颔起首,低声笑道,“走罢,去看看。”

言毕下了辇,领着几个亲从走向了候在檐下的一众大华司官。

萧璞是外史,不适宜下臣恭迎上官之礼,依制,橘州的一众官员都在驿馆檐下候着。

意为:我主你客,我敬你重。

“甚么人?”萧璞身后的一名亲从突然对着旁边的小巷吼道,一边拔刀追了上去。

经他一声呼喝,整个驿馆内外两千多人都绷紧了弦

“世子,请速到驿馆之内来,在下这便领人去查探!”兰庭樾快步行到萧璞身边,一脸慌张。

特使团若在此间出了事,他不但官纱不保,甚至人头都要落地!

萧璞皱着眉,冷声道:“兰大人,还请你查明白些,呵呵,既知有歹人在附近,小王今晚哪里敢睡?”

兰庭樾连忙躬身回道:“是!是!是!在下这便去查!今夜驿馆内外一定死守严防,绝不敢交世子涉险!”

“那样最好。”萧璞甩了甩袖子,径直走了进去,留下了满脸大汗,一脸可怜巴巴的兰大人。

见台上的梅远尘逼得施隐衡连连败退,混迹于人群

中的庆忌露出了欣慰的笑。

“远尘公子的武学天资当真非凡人能及,想当初他初到颌王府时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小书生。才三年不到,竟能有这等身手!梅大人夫妇泉下有知,也该能含笑了。”

又想起王府现状,不禁潸然泪下。

“铿!铿!铿!”

台上响起了不绝于耳的鸣音,那是施隐衡的乌环和梅远尘的青锋剑碰撞发出的响声。

自拿出了乌环,施隐衡立马扭转了局面。

天下剑器,除了铜剑外,余者皆由铁矿石烧炼锻造而成,便是青钢剑、青锋剑,主要的取材亦是铁石。

而施隐衡的乌环,却是磁石所炼,磁、铁自然相吸。

梅远尘的剑法精要在于一个准字,受磁环吸力,他的每式剑招都被拖拉了那么一点点。

而施隐衡的双手在乌环的加持下,出拳更加厚重,力道也比适才雄浑了不少。

此消彼长,梅远尘很快便又落入了下风。

“没想到他的武器会是磁乌环!”座上的易麒麟、云晓濛、湛明等人脸色都不好看了。

磁克铁,环破剑,这在武林中是有共识的。

虽说事无绝对,但对战中磁环对铁剑占天然优势却是事实,何况,施隐衡的武功本就比梅远尘要高一筹。

“师弟,认输罢!”湛明稍一思忖,终于喊了出来。

功力、武器均受抑制,且还受了伤,梅远尘已无胜机。这才是首轮武校,暴露太多于后面的对决很不利,尤其对他这样的无名之辈。

听了师兄额话,梅远尘收住了剑,犹疑地看向湛明,见他正微微摇着头,总算明白了他的用心。

的确,力拼这样的顶级高手殊为不智,留着余力,面对后面的对手,或许更能帮到师门。

梅远尘反手执剑,上前一步抱拳执礼道:“施前辈,晚辈认输!”

施隐衡轻轻点了点头,赞道:“不消十年,天下便无人能胜你了!小子,老夫今日总算知道甚么叫‘后生可畏’了。”

第三八八章 天下多少谋局人(二)

众人看来,施隐衡与梅远尘的对决,应是九组的对阵中最无悬念的,一个是名满江湖的绝顶高手,一个是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子,任谁也没想到二人的交手场面竟会那般精彩。

无论是开始二人的猛拳对攻,还是后面梅远尘以剑法破开施隐衡的防御,抑或最后施隐衡拿出磁环反过来压制了梅远尘的精妙剑招,无不彰显二人深厚的武学底蕴。

胜负一分,校场前排的人便已哗啦啦地论议了起来。

“那个少年叫甚么名字来着?我记得是姓梅的。哦,梅远尘?是了”

“呔,有甚么不清楚的,问老哥我啊!我是锦州梅家村的,这梅远尘就是俺们村顶个聪明的娃子!我跟你说,”

“打得好好的,他怎就认输了呢?”

一时间各种各样,亦真亦假的说法全冒了出来。

江湖中从来不缺好事者,他们逮着些得趣的物事便恨不能添油加醋,肆意编排再广而告之。那些人往往武功稀松平常,只有凭着嘴上的功夫才能博得一些注目。

所谓“三人成虎”,很多时候传的人多了,一些莫须有的事也就被人认可了。

不仅寻常的武夫们在打听梅远尘的底细,便是摘星阁也已有些坐不住了。

“爹,咱之前怎不知大华有这么位少年高手?”人群中,安如庆轻声谓身旁的安乌俞道,“我瞧着,他的武功似乎比簌野还高那么一点呢。”

在之前,他一直以为天下青年高手中最厉害的莫过于徐簌野和云晓濛了,没想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梅远尘武功竟丝毫不比二人弱。

“天下高手多了去了,遗珠又何止这一颗。”安乌俞淡淡回道,“簌野也要上场了,且看他要如何去破湛明的玄策功和真武剑法罢。”

一声锣响后,湛明和徐簌野对向行进了武校圈,台下总算暂时清净了。

“站住!”公羊洵厉声喝道。

生于这等军武世家,向来父命如军令,公羊颂我闻声即止,只转过身,咬牙道:“父王,我公羊氏世受大华夏氏恩典,绝不能叛国!”

当日南国食肆的揽月阁中,他曾与梅远尘拜天结义,席间他曾有一言——“若知公羊家确有易帜之心,颂我定以死相劝,此生绝不与朝廷为敌!”

异姓王世子质居都城的旧制,除了挟制四王外,很大的一个用意便是欲使四位世子与大华朝廷交好,渐生亲近之意,他日袭爵后能效忠夏氏。

公羊颂我在都城质居八年还不算长。公羊洵十六岁被立为了世子,半年后便去了都城,回到滇州承袭王爵时已三十五岁。

可以说,他人生中最好的二十年光阴都是在寄寓客居,以身为质。

“回来!”

犹豫了一会儿,公羊颂我还是转身站到了父亲面前。他离开滇州时才二十一岁,之前一直跟在公羊洵身边受其言传身教,从不敢忤逆。

八年后回家,他与父亲之间自然生疏了一些,竟觉他的严厉更胜从前。

但此时的他,却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公羊洵盯着自己眼前的嫡长子,神情复杂,几度欲言又止。

“父王,颂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孩,家里有甚么事,也不该瞒我了。”公羊颂我抬起头看着父亲,语气中的怒意毫不稍加掩饰。

不错,父亲是比先前更冷厉了,但他在都城这八年也并非没有变化。换做以前,他怎敢以这样的口吻谓公羊洵?

这半年来,他最担心便是听到别人说公羊家有异心。

多少次,他想写信回去问。然,每每提笔,思忖再三却总不敢言及。

无数个害怕在心中萦绕,其间苦楚,他只对梅远尘倾诉过。

“你想知道甚么?”公羊洵沉声问道。

“我想知道,公羊王府是不是真的有反意?”

·

见梅远尘平安无事比完这一局,云晓漾和易倾心都不自觉舒了一口气。她们可不在乎他是输是赢,这已是再好也没有的结果了。

输,本就是意料中的事,除了当事者,倒无人觉得失望。

“远尘公子!”

他才在座上坐下,便听见身后台下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唤自己。梅远尘听出那是庆忌,忙回过头去看,正见他对自己示意。

“庆忌师父怎来了?他是漪漪的近身护卫,向来是不离都城的”

念及此,又见庆忌脸有忧色,心中已有不详之感。当下不敢多逗留,矮着身子走了出去。

“我们找个人少之处说话。”见梅远尘下了台来,庆忌在他耳边轻语了一句便径直朝校场外行去。

台上的湛明、湛为、易麒麟、云晓濛等人皆发现他已悄然离场,不禁纷纷猜测了起来。

徐府乃若州最为显赫的世家,徐家的府邸也在城中极繁华之地,左右皆与大户人家为邻。

庆忌一路小跑,直往人烟稀少处行去,终于在一个小丘旁停下。

他的脚刚刚站定,梅远尘便出现在了身边。

“庆忌师父,你怎来若州了?”

经梅远尘一问,庆忌的双眼瞬时便红了。

“怎了?都城出事了么?”梅远尘的心突然沉到了谷底。

庆忌抽了一下鼻子,轻声回道:“远尘公子,你赶紧回都城罢,长公主怕是怕是不行了。”

“嗡~~~”

不行了?梅远尘的脑子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把,整个人不自觉地颤抖着,嘴里喃喃念着:“漪漪”

“远尘公子!”

梅远尘用力眨了眨眼,神思清明了些,连忙抓住庆忌的臂膀,急问道:“怎甚么怕是不行了?”

虽紧咬着牙关,泣音如此明显,已然出卖了他的内心。

世间多少无情事,便是铁骨男儿,亦经不住这般伤。

“长公主中了厥国人的毒,问遍名医,皆不可解,随时有性命之忧。”庆忌哀声回道。

端木玉已把自己关在房中一日了。

整个这一日,他都在誊抄厥国大儒薛慕彦的名篇《谏危十思疏》。

处危而取静,则危自解三分,他向来明白“欲谋先忍”的道理。

“厥国战备未足,本不该就战。但局势如此,我厥国也不可能避而不战。”端木玉把狼毫放入笔筒,看着自己的墨宝轻声叹道,“望这一次,上苍站在玉这一边!”

第三八九章 天下多少谋局人(三)

“倪居正?先帝的内事总管?”

听父亲说那三个字后,公羊颂我有些怔住了。

“他?公羊家的事与他有甚么干系?”

夏牧炎封锁皇宫时,传出了倪居正被胡秀安的人控制住的消息。赟王府轰塌后却再无人知其去向,甚至连他是生是死也无已从得知。

而公羊洵却在这时突然说起了这个人。

“父王,你怎突然说起他?”颂我冷声问道,“公羊王府如何抉择前路,与他何干?”

他可不相信堂堂四大异姓王之首的公羊家需要仰仗一个常年不出宫门的内官,他很清楚公羊王府在大华朝廷的份量。

大华的四大异姓王府都有凭一府之力改变时局的实力。四王中任意一王叛乱,大华朝廷均有可能陷入内外交战、腹背受敌的境地。这绝对是夏承炫所不愿看到的,因而,对于四大异姓王,他的态度一直都是忍让、拉拢、讨好。

“你当还记得,我们欠端木家一个大人情。”公羊询正色道。

公羊颂我点了点头,咬牙回道:“我自记得。但那终究是私谊,怎能因此罔顾家国大义?端木家的人救了母亲一命,日后战场上我们王府还他端木氏一命、十命就是了。若两国开战,战场之上颂我便是拼着杀头,也定会把这份恩情给还了!请父王三思!我们公羊家欠大华夏氏的恩情,实在实在公羊家不能叛国啊!”

言毕,“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缓缓磕下头。只见他浑身轻颤,双拳握紧鼓起了几条虬筋。

他身后一个少年走上前,弯腰去扶他,轻声泣道:“大哥,起来罢。”

整个王府中,要说真正能与公羊颂我感同身受的,或许便只有他这个弟弟公羊恕我了。

二人虽分开八年,但一直书信未辍,感情愈笃,都有一颗效国杀敌之心,眼下却可能成为自己曾经的“假想之敌”。

“大哥,年初时,端木敬拿来端木澜的信,让咱家帮他一个忙。父王想着还清他的恩情,以后便不用再受制于人了,没想到,却中了他的圈套。”公羊恕我低声言道,“王府把厥国举荐的几个安排到了帛州,没想到,三个月后他们把穆丹青的人引了过去,在鹰啸峡伏击了贽王,后来倪居正奉命彻查此事。公羊家参与此事是无论如何也盖不住的,我们和赟王府、九殿的人一路堵截还是有漏网之鱼回了都城。倪居正定然已将帛州之事上报给我皇帝,甚至,在上报皇帝之前,他可能已经提前报知了贽王府。毕竟,当初接收宫防的可是白衣军。”

“夏承灿定然早已知晓贽王之死与我们有关,否则,他也不会陆续派这么多亲信潜入公羊王府了。”另一个中年男子行过来,扶住了公羊颂我的另一只手把他拉起来,“我们虽无心害人,但贽王之死与咱家实有拖不了的干系。皇帝和夏承灿既知此事,怎会善罢甘休?你以为白衣军由下河郡迁营至庇南当真只是要防穆丹青么?”

说话者是公羊洵的四弟,公羊颂我兄弟的亲叔公羊治。他年长公羊颂我十一岁,二人素来亲近,见侄子跪地不起,不禁心生怜意。

“倪居正已经被皇帝藏了起来,所为,自然是留着他日后找咱清算。苍生郡近厥国而远都城,一旦两国开战,公羊王府定然会被朝廷派去和厥国大军正面厮杀。哼,我们当然不怕穆丹青,但咱公羊王府也不能去做夏承炫手上的一颗棋子啊。夏家这些年想了多少法子掣肘咱公羊家了?夏牧阳这事,咱两方都不可能真正放下。与其日后易帜,不如就挑这会儿,刚好端木家也开出了的条件。依我看,没甚么好犹疑的了。”另一个精瘦中年出声附和。

“大哥,他们开的条件还不够诚意嘛!”最先问公羊洵话的那中年笑道,“现在是他们有求于我们,咱不能太拘着。王府这些兵,光一个苍生郡可不够养,叫他们把晟郡也划给公羊家还差不多,光齐州和定州哪里够?”

一旁的公羊颂我越听心越凉。

在遇上易倾心之前,徐簌野从不知情是何物,可说是天下少见的武痴。

然,宣州城初见后,他便有了一种“邂逅命中人”的感觉,就算是到了偏远的坦州,他心里朝思暮想的还是那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女子。

此刻四方台上,想着她在看着自己的比试,徐簌野将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施展了出来。

武校圈内剑气纵横,交手八百余招,他竟和湛明斗了个旗鼓相当!

“徐二公子,好剑法!”

面对湛明的夸赞,徐簌野微微一笑,心中却是不觉一苦。他知道,自己已几乎用尽了全力,而对方却显有余招,再这么打下去,三百招之内怕是要分出胜负了。

转头望去,正见易倾心对着自己微笑,瞬时间,又觉得全身充满劲力,脑中冒出了许些精妙的剑招。

“前辈的真武剑法博大精深,簌野的徐家剑法还没练到家,今日这一战,晚辈怕是要输了。”

他可以输,但徐家剑法不能输!

湛明点头笑了笑,再不说话,剑尖一压摆出了防御之态,等着他再度攻上来。

徐簌野又朝易倾心看了看,再回过头,抖剑旋起几朵剑花,横身向湛明冲了上过去,势如破竹。

听庆忌说完都城的形势,梅远尘归心似箭,不想再耗费半刻钟。

“远尘公子,有一事你当知晓。”庆忌见他转身就要走,忙拉住了他。

梅远尘回过身,问道:“还有甚么事么?”

庆忌努着眉,低声回道:“公子,皇上派睿王殿下此间,本意是让他抓住端木玉,逼他交出长公主的解药。但睿王殿下,只怕未必会照皇上的意思办事。”

“你是说承焕不会想着活抓端木玉?”梅远尘立即理会了他的深意,脸色大变,“他怎么敢?”

端木玉一死,夏承漪的毒就更不可能解了。

“承焕敢么?承焕敢么?他多半真的会这么做。”

在致知堂,二人乃是同窗,他对夏承焕所知匪浅。

“承焕胸怀天下,为了围杀端木玉,他完全有可能舍弃自己的性命,可是可是他这么做是要害死漪漪的啊!”

“不行,我要去一趟汉洲!”梅远尘急气攻心,顿时感觉浑身说不出的难受。

他与夏承漪早有夫妻之实,若说天下他最不能负的一人,那只能是夏承漪!

“漪漪,等着我!”

第三九〇章 天下多少谋局人(四)

就在江湖上的声名而言,“若州徐二”并不比“真武观主”稍逊半分,相较于湛明的低敛,徐簌野头顶“少年豪侠”之名数年来走南闯北,与之相交者无不对其徐家剑法的造诣推崇备至。甚至早有传言,徐簌野已经胜过“真正的徐二”徐啸石,乃是徐家仅次于徐啸钰、徐啸依的高手!

但声名终归是声名,实力到底是实力。

与湛明交手不过千招,徐簌野已隐隐露出了败迹:接招再不从容,发招力有不及。

虽还未败,却毫不见胜机。

“易姑娘”正觉求胜无途,恰见易倾心朝自己看来,徐簌野一时心血沸腾,周身劲力澎湃,骤然燃起了战意。

和湛明客套了几句后,手持长剑再度攻了上去。

剑招还是适才用的剑招,却又不同于适才的那一招、那几招

“好剑法!”

座上的金参封和云晓濛异口同声赞道。

金参封想着:“先前还以为徐簌野在江湖上能有如今的声名,多半是斩了‘若州徐家’的光,今日才知,此子剑法造诣非但当得现下的声名,甚至犹有过之。瞧他这一路剑法使来,厚重而不繁复,凌厉而不失后力,只怕剑术之精,我辈已不如他。”

云晓濛却想:“原道我在年轻一辈中当无敌手,今日看来,姓梅那小子和这徐簌野皆算得上当世一等一的高手,与我想来也在伯仲之间,我纵然能胜,亦不过是一招半式尔。”

众人感叹间,武校圈中剑光已往来数十道,湛明、徐簌野均不敢再有保留,各自将生平绝学都施展了开来。

易倾心得易老爷子疼爱,竟与关澜月、易家名等一众成名高手一起坐在御风镖局的方阵中,她身后站着的是易布琛、易布衣、关瀚雨、姚初九等易家嫡系子弟。适才徐簌野朝易倾心老实不客气地看了好一会儿,她身后的那些人可都瞧得清清楚楚。

“初九,那小子像是想打倾心的主意呢!我瞧他眼神就不对,往哪看呢!”关瀚雨咧着嘴骂道。

他比易倾心大十岁,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一般疼爱,见徐簌野那般看她,心里总不是滋味。

“我也发觉了。”姚初九眨了眨眼,瞥了关瀚雨一眼,应道,“我想揍他一顿,不过我打不过他。”

论武学天资,易家众子弟中他也就只比易布琛稍逊一点,武功和易布衣相当,实算是武林中少有的年轻高手了。但与徐簌野一比,又明显差了一截。

“要不咱俩一起?”关瀚雨商量着问,想了想脸上缓缓露出了一抹红色,讪讪道,“好像咱俩一起上也不是他对手。”

梅远尘回到武校场时,徐簌野与湛明正斗到酣处。

湛为不曾料到一场稳赢的武校竟打得这般难解难分,心中不觉生起了一丝担忧,以至于梅远尘回到他身边都未察觉。

“师兄!”见湛为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武校圈,梅远尘只得唤出了声。

他这会儿急火攻心,巴不得插双翅膀飞到汉州、都城去,实在不愿多等半刻。

“哦,小师弟,你回来了。”湛为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回了一声。

很显然,他并未察觉梅远尘的焦虑。

“师兄,都城出事了,我得立刻回去。接下来的武校,我没办法上了。”

听了梅远尘的话,湛为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哦?”

然,他也绝非常人,自知甚么时候甚么该问甚么不该问,只轻声点了点头,正色道:“去罢!武校之事,真武观尽力而已!”

梅远尘已经输了一场,就算这一场武校湛明能胜,此次争夺武林盟主的局势于真武观也极其不利。

尽力,只能尽力了。

“师兄,以我对皇上的了解,若他知晓此间形势,绝不会让真武观死拼的。”梅远尘想了想,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近几日,他已感觉到了湛明、湛为甚至湛乾都怀着一种视死如归的态度在备战,看得出来,三人均已不惜用性命去完成皇命了。

那是梅远尘所不想看到的。

天子谋局,却终究不在局中,总有些看不到的东西。

“师兄,真武观尽力则可,竭力却不必。若事已不可为,那便不为罢!一切见机行事。”

湛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感动,缓缓点了点头,轻声回道:“我会把你的话转告湛明师兄,真武观的前途,有掌门师兄抉择。”

“嗯。”

“你且去罢,白姑娘的安危你无须担心,此间事了,我们便带她回师门。”见梅远尘欲言又止,湛为抢先一步说道,“你放手去办自己的事罢!”

云晓漾是看着梅远尘离座、落座的,见他回来满面忧容,料知当有恶事发生。

待他辞了湛为下了四方台,她紧跟其后追了上去。

“你怎跑那么急?”

梅远尘听是云晓漾在身后唤自己,忙止住身形转了过来。

“有甚么事么?”云晓漾行到他身边,柔声问道,“说与我听听罢。”

二人历经生死,情真意切,梅远尘自无瞒着她的道理,当即谓她道:“漪漪中了厥国人的奇毒,庆忌师傅刚刚来报说说她怕怕是不行了。”

话才说到一半,他便流出了泪来。

云晓漾在长公主府上住了四月余,不仅熟识庆忌等人,与夏承漪更是关系甚笃,听她被人暗害有性命之虞,一时也是又惊又怒。

“这走罢!”

梅远尘一愣,“啊?”地叫了一声。

“论解毒,天下能胜我的也没几人。”云晓漾轻声谓梅远尘道。

她以疗伤闻名杏林,梅远尘倒真不知其解毒之术如何。且他自觉心分二用、三用,对不起夏承漪、对不起云晓漾,内心深处是不想让她们搅在一块的,竟未想起她是天下有数的医道高手!

“嗯,好!”梅远尘点头应道。

这时候再推脱就是侨情了。

数十丈外,易倾心看着梅云二人手挽着手快步走远,无声地蹲在了地上,突然觉得心好痛好痛!

第三九一章 仍有遗念在人间

“他去得那般匆忙,是要去做甚么?”

“武校这般紧要的事,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竟不及和我道一声别么?难不成他的心里真的没有我?”

“远尘哥哥和那位晓漾姑娘到底是甚么关系,怎怎能拉她的手?”

无数的疑问在易倾心脑海里纠缠着,交织成一团没由头线,扰得她又烦又乱。

易倾心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穷人家的小孩,好不容易攒够了零碎钱要去买心仪了许久的玩偶,却正看到它被隔壁富人家的小孩给抱走了。

她觉得很委屈。

委屈,却又无可奈何。

回到“门庭”收拾一番后,梅远尘没有便走,他还要去看一人。

恨红尘虽不是海棠,却终归是海棠的妹妹——孪生妹妹。

于梅远尘而言,她比常人自然要特殊许多。她在,海棠便没有死。

至少,没有彻底死。

“云儿,要不你也去‘云池’收拾一下罢,我陪你一起去。”梅远尘脸上隐隐有些尬色,声音亦有些不自然。

时局紧张,前程难定,一别之后,再会也不知是何时。

虽已委托师门代为照料,但他心里还是放心不下恨红尘。

“我我总该去跟她说一声罢。她是海棠唯一的亲人,无论甚么时候,我也不该不辞而别。”

云晓漾自然明白他的心思,也不点破,柔声笑道:“嗯,自然是要去收拾收拾再上路的。”

言毕,先一步朝院外行去。

看着佳人莲步轻移行出数步,梅远尘微微皱眉叹气,紧随其后而去。

巨阙穴属任脉,乃心之募穴,为脏腑之气汇聚所在,其重非同寻常。

真武观是大华国观,势力或许不及盐帮、御风镖局、苦禅寺,但地位却远不是那些江湖上的大门派所能比拟的。因此,徐府中最大的客居“巨阙”被安排给了真武观。

也正因着真武观的贵重,湛明才把恨红尘接进了“巨阙”,本意自然是想护她的周全。

谁也没有想到,张遂光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硬闯“巨阙”。

恨红尘还是受伤了,且还伤得很重,若不及时治疗,很有可能会落下终生难愈的病根隐患。

湛明是受皇命来若州争夺武林盟主之位的,大事未竞之前,自不愿旁生枝节。是以,虽怒到了极点,也只得暂时忍下了那口气。

生气的可不止真武观,徐啸衣得知那事后,脸色瞬时就铁青了——数十年来,还是头一回有人敢在徐家的客房动手伤人,这重重地驳了徐家的面子!

在湛明与徐啸衣的联合施压下,张遂光只得承诺若州期间再不会对恨红尘出手,此事也就暂时罢了。

以他在江湖上的声名、地位,既说了不再出手便绝对不会出手。于是,一番商量后,素心宫把她接去“云池”,由云晓漾给她行针用药。

虽受了梅远尘一激吐了不少血,但她的伤实已大为见好,此时已能下地行走自如。

“姐姐临终前最舍不得的便是他了他也父母双亡,满门被屠尽,亦是个可怜到了极处的人儿,我姐姐肯定希望我照料他周全的。”

依恨红尘的脾性,既已能下地,自不肯躺在床上,这会儿正斜坐着身子,倚靠在廊柱下,黛眉轻蹙若有所思。一袭墨色的袍子裹着全身,更衬其冰肌胜雪。

“白姑娘”

“白姑娘”

见恨红尘不在房内,梅远尘一路找来,嘴里还一边焦急地唤着。

焦急的轻唤中还夹杂着隐隐约约的恐惧、慌张、哀伤和彷徨拨人心弦,使人心悸,性冷如恨红尘竟也有些感动了。

“他怎找来了?”

循着唤声,她已瞧见了梅远尘,但却一直不曾应声,只是微微正了正身形,斜眼看向声音传来的院门方向。

这进院落不过十余丈方圆,梅远尘很快便找到了她。

见她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他有些懵了。

“海棠她分明是海棠!”看着看着,一双星目之中已是泪盈满眶。

恨红尘虽然和海棠长得一模一样,但终究不是她,梅远尘感觉得出来,她的确不是海棠。

“海棠,真的也已与我阴阳两隔了么?”

想着对自己千依百顺,照顾无微不至,事无巨细的海棠已经惨死,梅远尘只觉胸口刺痛,有股郁气在挤压着心腑,仿似要将他闷死。

“噗!”

郁气总算找到一个出处,裹挟着一口鲜血冲出了他的唇喉。

刹那间,梅远尘的脸已惨白如纸。

“我这一生,纵然活着又还有甚么趣乐?”两行泪从眼角滑落,经过他的唇角,聚成了两滴血水。

他的眼神落寞而伤感,想起他先前苦苦唤着自己,恨红尘心里微微一震,终于站起了身,轻轻行了过来。

“姐姐让我好好照顾你。”恨红尘一边以帕拭其血泪,一边冷声言道。

梅远尘如此近距看着她,更觉她与海棠毫无二致,双手已在轻轻打颤,最后只有紧紧握拳才能稍稍止住内心的狂涌。

“白姑娘,我我有急事要回一趟都城,今日是来辞行的。”他强行挤出了一个笑脸,轻声道,“张遂光还在此间,你切不可离了真武观左右!有我几位师兄在,他便伤不得你。”

先前张遂光能在“巨阙”伤到恨红尘,除了出其不意外,最紧要的是其时湛明、湛为、湛乾均不在她旁边。三人中但有一人在,张遂光便极难有偷袭得手的可能。

经此一事,出徐府后,真武观自不会再给张遂光那样的机会。

“我和你一起去都城。”恨红尘冷声道。

她没有家,即便先前身为九殿的大师傅,她也从来没有家。

没有家便没有羁绊,想去哪,就去哪。

数月来,姐姐临死前说的那些话一遍一遍在恨红尘的耳边、脑中反反复复。她无法忘也不敢忘,内心有个声音在说:“我该替姐姐照顾他。”

第三九二章 忧倾心憾失武校

与高手对决,除了武技累积外,信念亦是一把取胜之匙。

原本,徐簌野以为自己三百回合便要落败了,然,从易倾心那里得来的莫名动力让他武窍突开,一时间各种各样新奇、玄妙的剑招信手使来,斗了七百余招,非但未露败迹,还迫得湛明不得不使出玄策功相抵。

有了玄策功的加持,他也只是略微占着丁点儿先机。

见此状,座中的众位高手不禁纷纷论议了起来。

“想不到徐家已深藏到了如此境地,连二代徐簌野的武功也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比之其父、其伯半点也不会弱。如此看,天下高手,怕是徐家要十占其四啊!”武青松摇了摇头,轻声谓张遂光道。

数十年来,凌烟阁一直是一方霸主,武家兄弟在岱郡可说是武林中顶了天的高手。然,刚刚见了徐簌野出手他才知道,无论是自己抑或弟弟,都已不是这个后生的对手。

“哎,凡尘的武资比我们两个老的要好一些,望他能达到徐家这小子的境界罢!”他只得在心里这般默默祈念。

张遂光笑了笑,脸上一副不置可否的形容。相较于徐簌野,他更忌惮梅远尘。

仅比武功,武校场上徐簌野表现出来的战力似乎略胜梅远尘,但后者才十七岁,日后的进阶不知其限。论潜力,梅远尘可说天下间绝无敌手。

别人或许不知道,张遂光可清楚是自己的人灭了梅府满门,这可是不共戴天的仇怨!

适才梅远尘与施隐衡交手时释放出来的狠劲已令他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跳进武校圈,把这个可怕的仇人扼杀在初长之中。

“不管你究竟知晓

多少,今日既亲眼见了你的身手,我怎还能容你活在这世上?”

张遂光和煦的眉眼下藏着一颗冰冷的心。

回武校场的路上,易倾心都是浑浑噩噩的。

见妹妹离席已有好一会儿,易布衣正想去找她,却见她步履蹒跚地穿过人群朝自己行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有些不对劲。

“倾心,你去作甚了?”易布衣几个箭步迎上前,见她脸有泪痕,心头燃起一团怒火,低喝道,“怎啦?谁欺负了你!”

行走江湖六七年来,易布衣几乎从未和人动过手,然,见了妹妹神情,他突然很想打人。自妹妹长大,他已没见她哭过,今日是第一次。

“三哥,我我好难过。”易倾心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是被娇惯了的世家千金,平素里鲜少有不如意之事,看到梅远尘拉着云晓漾的手离开那刻,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在心口狠狠扎了一刀。

那种痛,撕心裂肺。

“倾心,到底怎么了?快跟我说!”易布衣伸手搀着她,焦急地问。

易家的子弟便在不远处,这时已听见了二人的对答,易布琛、姚初九、关翰雨几人也急忙围了过来。

几人七嘴八舌地问着,易倾心却只是哭着摇头,不说一句话。

武校圈中的徐簌野早已发觉佳人不在座上,还道她是方便去了。待御风镖局方阵后排空了一大片,他的余光才在人群中看到了易倾心。

她竟是在哭!

“易姑娘是怎的

了?她怎哭得那般心伤?”

“他们都围着她,定是有大事发生了!”

原本相较于湛明,他的武技便并不占优,这分神的一会儿,校场上局势斗转,他被逼得连连后退。

“哐!”四方台上传来了一声铜锣音,瞬时间,哗声此起彼伏。

身处其间,湛明无心他顾,并不知场外发生了甚么,只见徐簌野突然出招、接招变得有些犹疑。

对战之中,那可是决不可错过的良机!湛明自然懂得这个道理,挥剑一阵猛攻!

徐簌野回过神时已经有些来不及,只得一边避退一边接招,不想,脚下已踏出了圈线。

依着武校的规矩,这便是分出胜负了,是以,执事敲响了铜锣。

声音一传出,二人便同时收住了手里的剑。

“道长,晚辈输了,心服口服!”徐簌野反手握剑致礼,正色谓湛明道。

虽说输得有些可惜,但他对湛明的剑法是由衷钦佩,倒并不觉得是对方占了自己的便宜。

湛明回了一礼,笑道:“二公子的徐家剑法独辟蹊径,实有大师风范,老道士也是佩服得很!望日后还能与二公子切磋切磋,互证有无!”

徐簌野的剑法和他的性情、人品一样,狂狷而不悖,张扬而不乱,凌厉而不辣,与徐啸钰的剑法似是而非,大有自成一韵之象。

“不敢当。晚辈定找个时间亲自拜谒,忘再得道长指点一二,定受益终生。”徐簌野向易倾心所在之处瞥了瞥,又忙回过了神,微微躬身道。

二人再互执一礼,各自退去。

第三九三章 半点无尤却相杀

恨红尘言简意赅,完全一副不容人反驳的做派。梅远尘嘴角蠕了蠕,愣是甚么也未说出口,至于连“你的伤势怎的了?”之类的寒暄话都没有。

云晓漾的行囊中不过是一身换洗的衣物和一个针包罢了,半刻钟不到便收拾停当。然,她却未去找梅、白二人,只安静地坐在偏厅之上。

好在二人也未教她久候,坐下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见梅远尘与恨红尘并肩行了过来。

“事不宜迟,走罢!”

三人并未就走,而是找到此间负责待客的管事,向其说明了来意。

梅远尘是真武观观主的同门师弟,又与前颌王府关系匪浅,年纪虽轻却是徐府之上有数的贵客;云晓漾除了神医之名远扬,更是素心宫济世堂的堂主,论身份,在江湖上可比一些寻常门派的掌门还要贵重几分。

管事听他们要借马,自是一口应承下来,亲自引着三人到府上最上等的马厩挑选。

以徐家的财力和门风,别说是借马,便是他们要借马队也不可能却拒。

从马厩挑了三匹良驹后,三人翻身上马,驱骑一路向南驰骋。

原本,梅远尘是想让云晓漾、恨红尘先去都城的,自己独个儿往汉州劝服夏承焕,又想,若州附近有九殿的人出没,虽说二女武功皆是不弱,但倘使遇着大队死士的围攻,能否自保仍是未知之数。一番计较后,还是觉得三人同行最为妥当。

庆忌说夏承漪怕是撑不了多久了,梅远尘此时虽心急如焚,却苦无分身二处之术。

若州与汉州相距不过三百里,也就是半日的脚程,去汉州稳住夏承焕再回都城,若是顺利,两日当能赶到。

“驾!”梅远尘手里毫不惜力,一鞭又一鞭甩在马臀之上,催得良驹如踏青烟,似踩云而行。

端木敬此行得了端木玉的授权:一切便宜从权,代行天子意志。

是以,对于公羊王府提出来的要求,他几乎未做任何思索,当即便应承了下来——地,可封;钱,可给;兵,可出。

公羊洵亦是个知进退的人,并未趁机再行索要他物。进退之间,既定富贵亦定生死,他明白过犹不及,适可而止的道理。他想让此次合谋不仅仅是利益的结盟,还要有报恩、施恩的意味。

对端木氏施恩,在他的考量中是一种对家族后世的保护。处于大华与厥国中间的公羊王府决不能两面为敌,否则便是自取灭亡。适可而止就是公羊氏对待结盟的态度,这于如此处境中的端木氏无疑是一份莫大的恩情。纵观厥国三百年历史,端木氏向来有厚待恩人的传统,从穆氏一族的百年际遇中可见一斑。

次日一早,二人便歃血结盟,拜天地为证。

礼毕,公羊王府便派了一队轻骑,护送端木敬回厥国,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办。

面对咄咄逼人的神哨营,端木玉使的计谋是“围魏救赵”。

至午时,九场武校刚好结束。

后面的五场武校分别是易麒麟轻取武青松、云晓濛两百余招拿下渡苦、湛为险胜食尸老人、徐啸衣经近千回合力败何悲鸿、张正毅剑走偏锋险胜法圆和尚至于轮空的汤允文,自然而然晋级下一轮武校。

盐帮两胜一败,战绩不可谓不好,然,回到小院,张遂光却阴沉着脸。

他脸色不好看时,九殿和盐帮的人都会识趣地警醒起来,能不说话便尽量不开口,免得触了霉头。

眼下,李学辞却不得不开口:“是,帮主。我们的人看到他和云晓漾、恨红尘出城一路往南走了。”

见张遂光好一会儿未询话,他只得硬着头皮接着说:“因徐家的人一直盯着,且未得帮主截杀的命令,我们我们的人便一直未出手。”

这个看起来很好说话的帮主是甚么秉性,李学辞最是清楚,此时已急得沁出了一背的冷汗。

“往南?嗯他们去汉州做甚么?宋红枫才说了汉州防务异动,他跑那去干甚么?莫不是皇帝有心让那小子去统领此间军务?嗯不应该啊这可是顶了天的大事,二人便是再亲近,皇帝也断无将如此要事交由他来打理的道理。想来都城发生了甚么事,不过暂时未能传过来罢。”张遂光一边抚着酒坛,一边轻声低语着。

听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似乎对盐帮和九殿的人未出手截杀恨红尘和梅远尘之事并不着恼,心下大定。

又盘算了一会儿,张遂光脸上笑意渐显。

“真武观的老少道士们尚在此间,若州之外的事徐家肯定会袖手旁观,这可是天赐良机啊!管它发生了甚么事,姓梅那小子既离开若州,除了都城,还有何处可去?说不定他往汉州亦只是个声东击西的小伎俩。”

想通了此间,他心里痛快得多,拎起酒坛就“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五斤重的“醉丹阳”,竟是一口而干这酒量,果然不愧“酒中仙”的名头。

将空酒坛放下,再舔(*)净了唇角的酒渍,张遂光才开口谓李学辞道:“在回都城的路上布好我们的人,我不希望见到他们三人活着进城。”

他不喜欢恨红尘,更不喜欢梅远尘,他们是必须要死的。

至于云晓漾,“算她倒霉罢,三番两次与那小子结伴而行,我总不能单独留你回去报信。”

“是,帮主,我这便去安排!”李学辞躬身执礼,郑声回道。

他正准备下去,却听张遂光悠悠笑道:“这一次,你可再无失手之由。他们不死,你便不要活了。”

李学辞心间一凛,双脚一颤,微微努眼回着:“是,帮主,属下明白!此次若教他们三人中的任意一人逃脱,执事堂的人自会带着属下的人头回来复命。”

他与那三人虽半点无尤,如今却是你死我活。

张遂光呵呵笑道:“千百人杀他三人,你用了心思,自出不了岔子,去罢!我想见的是他们的人头,可不是你的。”

第三九四章 生死夜把盏贪欢

折腾了大半夜仍旧一无所获,橘州政司兰庭樾很生气!

笑呵呵地辞了萧璞后,他几乎转头就回了驿馆外临时征用的用于衙兵们歇脚的地民宅中,气呼呼地低声暗骂:“坏坯子的南蛮,惯会消磨人!方圆周遭都查遍了,哪里有甚么恶人?不久前才下过迷蒙雨,地上还有些潮气,倘使真有人走动,怎会连个脚印也不曾留下?”

跟下面的几个百夫长交待了几句,兰庭樾便卸了官袍歇息去了。他是一州首官,事不躬亲,鲜少像今日这般忙碌,早已累得不行。

兰庭樾走后,萧璞便把几个近侍叫了过去。

“大华的人已经替我们搜过周边,但仍不可放松警惕,你们机灵着些,要时不时地敲打敲打值夜的大华衙兵。太安静了,这可不像厥国人的做派。”

很显然,这是一个知己知彼,时刻保持警醒的人。审慎的性子亦是他能从冼马国数百皇亲中脱颖而出,深得皇帝信任的重要缘由。

冼马靠向大华,这是厥国极其不愿看到的,萧璞料定他们一定会从中阻扰。而其间,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在路上设伏狙杀特使团嫁祸给大华一方,使两国盟结不成,反而因隙结怨。

萧璞看来,自己是这般想的,端木玉没有理由不这么想。

本质上,他们是同一类人。

他们都肩负着家国兴衰,宗族存亡的大任,都怀揣着兼济天下,开疆辟土的抱负;皆有一股“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辣,亦皆有一颗“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心。

几个近侍都是平康王府从小培养的,不仅忠心耿耿,眼界也都非同寻常,自然明白少主的意思,当即各自领命行了下去。此行,于他们而言既是无上荣光,亦是刀山火海。

离府前,亲兵们皆对天起过誓,就算他们这一百五十人中还有一个能喘气的,也一定要把世子平平安安带回王府。

夜黑,起风,远处隐约起了犬吠。

屈不叫与断离忧相识多年,既是袍泽又有同乡之谊,何况皆是身处异国,本该互敬互助才是。然,潜入九殿后,他们却抛开了往日交情,隐姓埋名,一直故作不识。尤其在同升大师傅之位后,更是数次在菩提心面前相互攻讦,冷语相向,给人造成二人不合的假象。

“舒兄,一会儿必定是一场恶战,临行,不如我们喝几杯?”断离忧提起案桌下的酒坛,清声笑道。

言毕,又取出了两个高腰宽口杯,斟满了酒。酒浑无气,显然浅薄无余温。

正事已经谈完,待下面的人来报,他们就要出发了。

两千人之中取敌首级,便是九殿也不是轻易能为。更别说,对方是一国亲王的世子,随从里不乏府上的精锐高手。

这一战,以寡击众,就算大事能成也必是一场殊死之战。

何况,二人带着九殿三百多死士出来,决瞒不了多久。甚么时候事败了,也就是他们的死期。背叛九殿的人,从无活口。

哦,要说活口,也只有一个,那便是正往汉州疾行的恨红尘了。

“哈哈,除了你,世上谁还知我舒清卢!”屈不叫引颈笑道,“来,今夜生死难料,你我暂苟且偷欢,畅饮几杯!”

的确,世上已没有几人知晓屈不叫的真名叫舒清卢了。他说完那话便急急伸手取过酒杯,朝断离忧敬了敬,再一口喝干。

酒才下喉,便流下了一抹涕泪。

断离忧深吸一口气,提眉笑了笑,将案上另一杯酒喝完。

杯盏尽,再蓄满。

常日里,他的笑容总是阴冷而诡谲,搭配着那张俊秀的脸,教人难免心生提防。而适才那个笑,虽然无奈的意味浓厚了些,却又分明透着一股子洒脱与豁达,乃是断离忧身上从未显现的阳刚。

“韩陌,这些年,苦了你了!”屈不叫摇头叹道。

他也不去抹眼脸上的泪痕,只不停地轻摇其首,也不知他说的“苦了你”是指断离忧还是他自己。

“哈哈,我孤家寡人一个,在哪里不是过活,有甚么苦的?倒是你,算时间,家里那两个娃子当已到了嫁娶的年纪了罢?”断离忧呵呵笑道,“此间事成,你便可以回去抱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咯!”

这是二人在大华最后的一个任务。

若能活着,便是重拾新生!

“我离家时,男娃子十四岁、女娃子十一岁,倘使没病没灾的早该嫁娶生子啰!”屈不叫咧嘴笑道,又是两行泪被挤出了眼眶,顺着眼角的褶皱流满了脸。

一别已是十一年!

自别了婆娘、子女,这十一年间他从未踏足厥国半步,没见过他们一面。这些年,家人不知他去了甚么地方,甚至不知他究竟是死是活。他又何尝有半点家里的音讯?

“婆娘,莫要怪我娃子,莫要怪爹爹”

笑,他分明是在笑。然,他的笑又分明在哭。

是笑着哭,也是哭着笑。

活着活着便能回去了。

三百人去偷袭两千多人佑护下的特使团,这是九死一生,近乎十死无生的事。就算侥幸事成,也必定会招致大华朝廷不遗余力的追杀。

还有九殿

还有冼马

无论今夜成败,他们都已穷途末路,半只脚踩进了棺材。

“来,不说了,喝酒!”

一声清脆的撞击后,二人相视一笑,捧杯痛饮。无论今夜是生是死,他们都一直在期待这一日的到来。

能有一线生机固然好,但即便明知是死,那也是一种解脱。

肩负如此重任,他们承受着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压力,除了大业得成,便只有死亡能将他们的身心彻底解放。

一切便在今夜。

“来,干!”

“倒满,干!”

酒虽冷,却未败兴。

大限至,尤不见悔。

几杯冷酒非壮胆,为效故国死何惧?

门外走近了一个人影,是信报来了。

舒清卢、韩陌互鞠一躬,并肩走出了房间。

第三九五章 疑无路只争朝夕

夜深人静,身乏体累,萧璞却不敢去睡。

他甚至连衣裳都未换过。

“进了橘洲城,往北至都城一路皆有驻地军营的将兵护送,以厥国人的耳目,自然已知道了这个讯息。他们此时若不动手,后面便难再有机会了。端木家的人怎还耐得住性子?”

萧璞在房中负手踱步,细细思忖着。

古人云:事出反常必有妖,不是有鬼便有刀。

“滋我可不信你们能眼睁睁看着冼马特使团入橘州城!”在他看来,鬼神不过是些虚妄之物,当不得真,但要说厥国人在背里搞些甚么“鬼”,他是千百个相信。

正琢磨着这个“鬼”究竟会是甚么“鬼”,却听西北角三四里外骤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犬吠。

论耳力或鼻灵,人是远不如狗的,是以,府衙、富户、大商肆、驿馆客栈都会豢养犬只看门,俗称“看门狗”。护卫或会打盹,看门狗却几乎随时都枕戈待旦,稍有风吹草动便会警醒起来。

冼马国世子落脚于官驿,周遭数里都早已戒严,几乎各条街角巷落都有官衙的人值夜。当然,一同值夜的还有几日前陆续征用的民宅看门狗。

数十条狗争相怒号,越渐狂躁,自然是察觉了大动静。要知,狗天然便对杀气有特殊的感应。

犬吠声早已惊动了驿馆外执勤的衙兵,这会儿纷纷举着火把、刀枪,嚯嚯作动了起来。

“何百夫、狄百夫,周衙头你们带着人去东北角看看,看到贼人和守在那里的兄弟先围住、拖住他们,放烟火为号。秦百夫、陆百夫,你的人见到起了烟火便疾速过去接应!林金钟、谭当、石小敢、房远山,你们四个带人守住驿馆四面,特使有任何闪失,提你们的人头来见!”兰庭樾不在,此间的大华将兵便以橘州巡防营佐将孙正泰的品轶最高,危机当前哪里容他推脱,急忙站出来稳住了阵脚。

几位百夫、衙头听了孙正泰的话齐声应是,各自带着从属行令去了。

楼上的萧璞凭栏而立,看着院中晃动的火把、摇曳的身形,脸上露出了一个写意的笑。

“还道你们有多能忍,这不还是耐不住了?”

九殿的精锐搪手,此时有一半隐在若州城内外,随时听张遂光派用。而剩下的一半,除在外执行任务,其余几乎都被菩提心带回了丹阳城。

相较而言,盐帮才是张遂光最大的仰仗,是他实现“宏图伟业”的根基,而盐帮的总堂在丹阳城。值此多事之秋,若无一个信得过的人守着那份家业,他怎放心在若州、汉州逗留这么许久?

而九殿之中他最信任的,自然是话不多、武功高,心肠又狠的菩提心了。

因此可说,这次跟着屈不叫、断离忧出来“办事”的那三百多人均是九殿的外围搪手。以他二人在殿里的地位,也只有外围的搪手才可能一次带出来那么多。

三百多人行事,要想掩人耳目是不可能的。既不能偷偷摸摸把萧璞给杀了,干脆就大大方方冲过来,借着快骑的脚力或许能出其不意,速战速决。

屈不叫和断离忧是那么想的,也是那么做的,这会儿,他们正驱马在前,领着一群人由西北角疾驰而来。

以寡敌众已占劣势,若再分开极易被围而歼之,二人在厥国时皆是军人,这等浅显的道理自然明白。是以,三百多人一袭黑衣骑黑马聚于一处,几乎隐身暗夜难辨行藏。然,马蹄虽有裹步,踏地之音却仍如擂鼓,不仅鸡犬能闻,便是入梦较浅者也都能听见。这么看,九殿刻意的准备,倒显得有些掩耳盗铃了。

在一个转角处,两队人马终于撞上了!

“呔,好多贼人!快放烟”何福财话还未说完,便有一只短箭刺入了他的咽喉,登时一命呜呼。

好在传令兵已经理会了他的意思,急急忙忙点上了火,把号烟放了出去。如此情境中,即便何福财从始至终一声不吭,他也自然会放烟火。

号烟之用一来是传报讯息,一来是标记位置。秦广恩、陆兆由见号烟仅在四百余丈外升起,心中一紧,领着属下四百余人匆匆赶了过去。

“天杀的,也不知有多少贼人啊!”

秦、陆二人虽不敢耽搁,心里面却有些发毛了,毕竟,敢来袭杀冼马特使团,对方来头定然不会小。

“咱这就两千来号人,能顶得住么?”

“顶住,都他娘的给我顶住!我们的人马上来了!”狄更新扯着嗓门吼道。

城防兵不同于驻地军,也不同于哨所驻兵,其责乃是戍卫城关,督管城中治安。近些年庇南与厥国常有摩擦,却并未开战,橘州可谓是太平之地,这般刀兵相交,近距搏杀的场面他也是头一回遇见。

将佐尚且如此,寻常小卒就更不用多说了,好些人连校场操练都没经过几回。

四百多人与九殿迎面碰上,竟如卵击于石,很快便溃不成军。狄更新记得孙正泰的命令,只是敌方势头太猛,他根本不及指挥部众摆好合围阵型便被冲乱,这时也只得握着大刀干着急。

“哪里来的杀星?各个狠辣地像恶鬼一般,杀人如切瓜剁菜!”转眼间,城防兵便已倒下了一大片,狄更新的脑门已沁出了斗大的汗珠。

他虽不曾上阵杀敌,却也明白(*)军令如山的道理。楚南将军府的军牒副本他是亲眼看过的,末尾一段大意是:冼马特使有失,当地将佐依律入罪,从重、从严论处;有临阵脱逃、窃敌者,斩不赦,一应抚恤不享;有通敌卖国、里应外合者,诛夷三族。

大华向来厚待战亡将士眷属,即便是寻常的士卒被认定战死,其父母、妻儿亦可免税终生。于常人家,那可是笔颇不菲的资财!

一边儿是军法严令,一边儿是朝廷的恩赏、眷属的生计,这些子弟兵虽多已生出了怯意,却也没几个敢脱逃的。

“杀啊!杀”心里已慌神,众将士只得大声呼喝自壮声威了。

黑夜中虽有火把点亮,终究视物难清。屈不叫、断离忧听周遭的喊杀声越来越大,估摸着是自己中了埋伏,心里暗呼不妙。只是事已至此,哪有退路?

自二人从九殿带出了这些人,他们便再已无路可退。

“冲过去,杀了冼马特使!”二人心中只剩这一念头了。

九殿的人是地狱之使,他们喜静不喜闹,杀人亦如是。面对越来越响的呐喊声,这些黑衣死士把手里的浪人剑、离人钩握得更紧,舞得更快,收割人命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

第三九六章 愿以我命换国安

有公羊王府的人沿途护送,端木敬很顺利地到了边关。踏上厥国的地界后,他便直奔白山郡的穆丹青大营。

厥国的北伐大计,除端木玉外朝野上下仅四人知晓全局:胥潜梦、端木恪、穆丹青和端木敬。

依着先前的谋划,大军北上之前厥国要先外联冼马、沙陀、雪国,内分公羊王府、皇甫王府及大华江湖势力,再快也得两年才能功成。然,夏承焕突然引兵围若州及冼马国渐渐显露亲近大华的痕迹,令端木玉不得不加快步伐了。

其时各国财政皆不宽绰,稍微偏远州郡的道路多有堵塞以致讯息不通。由南往北,自东而西传一个军报,前后用上一两月也不稀奇。所谓兵贵神速,又道战机稍纵即逝,是以端木敬离开若州前,端木玉也并未给他下明令,只说穆丹青的大军择机北上,直攻楚南将军府所在的楚州大营。

这是出其不意的打法,既出大华之不意,亦出厥国上下之不意。

临行之夜,端木玉于卧室之中谓端木敬道——

“厥国北征是早晚的事,虽说我们眼下并未完全备好,但大华又何尝不是?苍生郡远离都城,公羊家私养那么多将兵,要说没点野心,骗谁?”

“战前,我们一定要拉拢公羊洵,白衣军还得由他来制衡。夏牧阳的死,大华朝廷不可能不知情,夏承灿肯定知晓此事与公羊王府有关。对公羊洵而言,白衣军就像一把随时可能刺向自己的利刃,不仅要时刻提防,最好是能毁得一干二净。”

“你先去找公羊洵,他要甚么,厥国能给的都可以给!这时候,我们必须诱他反,他若下不了决心就以害相胁。叫‘千里眼’在大华朝廷内外、市井各地散布公羊王府已与厥国结盟的消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把事情透露得详细一些,假的也要让人们相信是真的。呵呵,屁股下有个火板凳,我就不信公羊洵会坐得住!”

“办完这件事后,你要马不停蹄地去找穆丹青,让他做好战备,择机领兵北上。依我之见,大军应先由坦州往东北,避开白衣军所在的庇南哨所朝楚南郡扑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北伐之业不可一蹴而就,这一次,我们要先灭了他的楚南军!公羊王府在旁虎视眈眈,夏承灿担心他们出兵合围,想来不会轻举妄动。”

“当然,他要是引着白衣军迎战那就更好了。若有机会与穆丹青联手剿灭白衣军,公羊洵定欣然应允。白衣军战力虽强,但公羊王府与穆丹青部合力也一定可以将它们一举灭了!哼,他们屠戮北邺二十几万百姓,这笔账终究是要还的。”

想起自己肩负的重责,端木敬布满血丝的眼又冷厉了起来,裹紧袍子,扬鞭狠抽马臀,领着一小队人马迎着寒风向南疾行,很快便消失在烟雨迷茫处。

梅远尘、云晓漾、恨红尘三人赶到汉州时,天已暗透。戍卫见梅远尘亮了身份虽是将信将疑,却还是带他来了右军帐外,在那里,他见到了一个熟人:左益迁。

端木澜派人夜袭都城重宦府邸,使二十一位一品大臣折损了五位。而这五位大臣中便有一个是兵部部首——左思平,也就是左益迁的父亲。

“远尘公子,你怎来啦?”烛光虽暗,左益迁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梅远尘,急忙放下了手里的档牍行了过来,笑问道,“公子怎会来此间?”

见梅远尘身后还有两名女子,只对云、白二人点头示意,并未过问甚么。在其看来,她们能随梅远尘来此,自是他亲近之人,实不宜多问。

当初左家发丧,夏牧朝带着夏承炫和梅远尘到左府吊唁,梅远尘便在那是认识了左益迁。而后的时日,二人也偶有一些往来,是以也算得上熟识。

夏承炫登基后对颌王府上的旧臣大加恩赏,唯独不曾赏过梅远尘,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远尘是父王的义子,我的义弟,是颌王府上的公子。所有我的东西,皆有一半是他的,我如何赏他?”

他那话是在勤政殿对着一殿的文武大臣讲的,很快传遍了朝野上下。是以梅远尘虽未承袭任何爵位,也不领任何朝职,却有着不亚于亲王的贵重。

左思平故去后获永华帝追封“五方侯”,年仅三十二岁的左益迁承袭了不世伯爵的爵位。父丧过后不久,便被端王安排去了兵部履职,如今已是从三品的兵部员外郎。此次奉旨来若州,领的是神哨营右将军之职,为夏承焕的副手。

“左将军,睿王在此间么?我有急事找他。”梅远尘心中有事,不想过多寒暄,径直说明了来意。

夏承漪命在旦夕,他是一刻也不敢耽搁。

“睿王殿下在中军帐呢,你找他,我这就带你去。”左益迁点了点头,正色回道。

依着军制,寻常官员见军中主将是必须经由亲兵通传的,至于见不见,在主将个人。左益迁显然没有想让亲兵通传的意思,侧身行开半步,领着三人直往中军帐。

离着中军帐还有三十余丈,梅远尘的脸突然阴沉了起来!

自练长生功,他的耳力与日俱增,此时数十丈外人言可察,十丈之内落针可闻。适才努耳细究,竟听到了最不想听的事情。

“你们给我听好了,我们此次所来是要诛杀厥国皇帝端木玉!既然已摸清了他的藏身之地,便绝无让他活着出去的道理。一会儿你们依计行事,相互协作,说甚么也要把厥国一干人一网打尽!”

那是夏承焕在给将佐们下达围剿居合院的军令。

“果然,庆忌猜的没错,承焕竟真的想违背圣旨,来个先斩后奏!”梅远尘愤懑想道。

见梅远尘突然停驻了脚步,云、白二人也跟着停了下来。

“远尘公子,怎驻足不前?前面便是中军帐了,睿王殿下便在里面。”左益迁折回身问道。他是此间副将,原本围剿端木玉这样的大事本该叫他同去商议的,但夏承焕却似乎刻意支开了他。

说到底,他不是睿王府的人,未必和自己一条心。倘使他执意坚持皇上交代的“活捉勿杀”,势必会影响军心。何况,秦孝由留下来的端王府、秦国公府武士,加上睿王府及自己神哨营中的亲信足有六千余人,而端木玉身边的护卫不足百,即便加上徐家也不足为虑。

此前下河郡政司任天堂已取代王重启掌控了若州驻地军营,有他们牵制徐家,夏承焕对自己的人很有把握。

“成事便在今夜!承焕愿以这颗项上人头换我大华十年平泰,求先祖佑护!”夏承焕面北抬首,闭目祈愿道。

第三九七章 上船同舟岂共济

自四方台上“失脚”打死了于汉三,王玉堂整个人像是没了魂儿,走到哪都如木头人一般,傻愣着不动,惹得一大家老少心疼不已。

然过了还不到一天,更让他们紧张的事发生了——王家的二爷王重启被神哨营押解去了都城。

押解

当王重明听到二弟府上的管事报说此事时,惊得几乎不敢相信。

驻地将军是三品武职,乃一郡武官之首,统领驻地军营数万大军!

“怎么会?朝廷神哨营怎么会突然来拿他?这先前怎一点风声也不曾听见?”王重明喃喃自语道。

王家在下河郡诸多世家之中仅次于徐家,便因着两大倚仗:其一,王家老二王重启是若州城的驻地将军,统辖一郡武将;其二,王家小女是徐家家主徐啸衣的原配夫人。

如今,王重启被抓去了都城,对王家而言无疑是个极大的打击。徐王两家乃是唇亡齿寒的关系,王重启落难于徐家亦是个极其不利的消息。

王重明、王玉堂赶到徐家时,徐氏三兄弟已候在了厅上。

“三位徐兄,重启被神哨营带走的事可已知晓?”甫一坐下,王重阳便急急开口问道。

管事报讯时已说过,府上已同时派了人来徐家报信儿,自然知道他们已知晓此事。

徐啸钰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乃安慰道:“知晓是知晓了,只是,此事难办的很呐!”

见王重明额眉皱得更深了,又道:“刚接到这个消息,我便让徐九他们带了数百人追赶北上神哨营,但都城派来的人太多了,他们没找到机会下手。”

他的意思很明确了,徐家这么兴师动众去救王重启,当然是认为朝廷对他动了杀心。但他却没说,自己给徐九说的另一句话是“救不了王重启便趁乱杀了他”。

两家相交多年,他当然不想王重启有事。但若他真的出了事,徐啸钰自不愿他牵扯到徐家。

不牵扯徐家最好的办法便是让王重启开不了口。

王重明浑身一颤,嘶哑着问道:“徐兄,你觉得朝廷”

他话说到一半便没往下说,但意思几人都已听懂。

见兄长低头饮茶不语,徐啸衣乃接过话,轻声回道:“重明,神哨营是皇帝亲军,若无要事绝不会出都城。这一次他们雷霆出击,事先丝毫未透出半点风声,一夜之间把若州、汉州的城防都给换了,若不是天大的事,何至于此?”

天大的事武将犯事,最大的某过于谋反。

王重明猛吞一口口水,急道:“怎么会?重启我还是知道的,要说他做些为非作歹、擅权渎职的事我相信。但要说他做甚么天大的事,他他怎敢?他不会的。”

徐氏三兄弟见他一脸急色,一时都不说话了,王玉堂忙给他端来了一杯清茶。

待他面上缓和了些,徐啸衣乃道:“朝廷总不会无缘无故来抓他,更不会轻易调派神哨营出都城。”

嘴上虽是那么说,但他的心里自然明白,朝廷这么做多半是冲着徐家来的。与端木氏交从如此紧密,他相信朝廷肯定已有所察觉。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能保住火的纸。

徐九回来后,徐啸钰就找来了两位弟弟商议对策。

“于情于理于势,徐家都该和王家拧成一股绳。王家两代人都做过驻地将军,在若州军营的影响力无人能及。任天堂虽一时镇住了下面的佐尉、千夫,但若是他死了哼哼,若州军营还是姓王,当然,也可以姓徐。”

对于长兄的话,徐啸石、徐啸衣均无异议。在王重明登门之前,三人已料到他会来,一应说辞早已准备就绪。

王重明一脸萧肃,两眼之中藏着深深的惧意。他现在最担心的不是王重启的生死,而是整个王家的存亡。

谋逆,那可是株连的死罪!至于株连几族,那可就说不准了。二人是一母所生,倘使王重启谋反之罪坐实,他们这一家子难逃殃及,多半也是要一同入罪的。

怎么办?王氏一族近千人,自己这一脉也有百十人,要逃也是极其不易。不逃的话,等着朝廷查明了王重启的罪责后来抓人?

越想心越惊,不一会儿,衣领处便已沁出了一道淡淡的汗迹。

想了许久,王重明才抬起头,沉声谓徐啸钰道:“重启的事,不能祸及王家。重明力弱,此事还得仰仗三位徐兄帮忙。”

王家嫡系就他和弟弟这两脉,而坐驻地将军的是王重启而不是他,自然是因为王老太爷觉得老二比老大更适合那个位置。王重明生性淳善、敦厚,论谋略、胆识,的确颇不如王重启。是以,他自小都把好的东西让给了弟弟。正因着王重明甚么好的都愿意让出来,王重启对这个兄长也素来敬重,二人可说兄友弟恭。

打心里,王重明是不愿放弃弟弟的。但他也知道,北上一路都有神哨营将兵押解,连徐家都救不出王重启,王家就更办不到了。

既已救不回来,便该断臂求生。

见他松了口,徐啸钰乃道:“重明,你当明白,自重启被带走便已注定了没有活路。他是领兵数万的一方武将,可不同于都城内的十部员外郎、三司左右丞之类的文官。朝廷突然拿他,只有可能因着‘谋逆’的大罪。”

言及此,他微微一顿,又意味深长道:“‘谋逆’可向来是株连之罪啊!重明,这当口儿你该考虑的可不是去救重启,而是怎么去救你王家这一大家子啊!”

这话正说到了王重明的心坎里,当即咬牙,唉声道:“徐兄,重明鲁钝,还请点拨一二。”

“重明客气了。”徐啸钰正色回道,“三妹也是王家的人,朝廷株连,徐家能跑的了?王徐两家早已一体,出事了,谁也逃不脱。”

听他这么表态,王重明、王玉堂心里踏实了不少。的确,王重启出事,徐家也必受株连,至少徐啸衣一脉是绝脱不了干系的。

这么看,徐家也的确没有袖手旁观的理由。

“难怪重启被带走后徐家会出动数百人,原来也是怕被株连了。”王重明暗忖道,“如此看,徐家与王家的立场并无二致了。”

想通了此节,他的心里瞬时轻松了不少。毕竟,他对徐家所知比寻常人多一些,自然知道其实力远比面上看起来要强,和他们坐一条船,总比王家独木过江要心安得多。

“徐兄,徐王两家既是同舟共济,自然你为掌舵之人。”王重阳离座起身,郑声道,“那该怎么办,王家上下都听你的!”

第三九八章 大华之乱始若州(一)

回到家中,王重明脸上却毫无喜意。他敦厚却不愚钝,已嗅到了阴谋的气息。

更重要的是,他一百个相信自己的弟弟不会去做那等没脑子的事。

“造反?重启不是傻子也不是疯子,绝不会去干这等灭门绝户的事。”

然,眼下他却实实在在被都城来的人抓走了。思来想去,只有可能是他做了别人的替死鬼。

“爹,孩儿以为你适才在徐家那番话......甚是不妥。”王玉堂站在父亲身后,一脸忧色道,“咱王家......没到最后一步,绝不能孤注一掷,铤而走险!”

他向来温顺、知礼,这还是头一回当面指出父亲的不是。

王重明抬了抬头,并未答话。

“爹,二叔的事未必没有转机。孩儿觉得,无论是就二叔还是救王家,咱都得靠自己!”见父亲并未答话,王玉堂又行上前两步,声音也大了两分,“徐家......”

“玉堂,你长大了。”王重明打断了他的话,再转过了身,一脸苦笑道,“孩儿,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还年轻,这些事你先不要掺和进来,好好练你的武功就好了。放心,爹虽老了,却还不至于糊涂,我这么做自有这么做的道理。”

他与徐家兄弟相交三四十年,虽不敢说对他们知根知底,但知道的总比旁人要多得多。

“唉,徐啸钰这些年深居简出,行踪飘忽,原来在谋划这样的大事。徐家啊......徐家,你怎就不知足啊!重启,你真的是太冤了,为兄无能,怕是救不了你了。但你那一脉,做哥哥的说甚么也要替你守住!列祖列宗在上,请一定保佑王家平安度过此劫!”

王玉堂见父亲负手闭目良久不言,显然心中为难至极,不禁暗恸。

“爹,孩儿告退。”

“去罢。你去看一下你婶母和玉庵罢,他们肯定急坏了。”王重明轻声叹道,“告诉他们,徐家已经答应全力斡旋,会没事的。”

......

王重明父子走后,徐家三兄弟并未就此散去,而是坐在一起喝起了茶。

“我觉得重明好像察觉到了甚么。”徐啸衣放下茶杯,正色谓长兄道。

他是王家的姑爷,自然和王家走得比二人近些,对自己这个大舅子所知匪浅。

徐啸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乃叹道:“身为家主,的确有很多事身不由已,这次也是难为他了。他显然是知道其中利害的,既选择不说透,我们就当他不知情罢。但兹事体大,仍不可不防,叫人盯着些,不可放王家的人出若州城。”

两家通婚者数十,一旦徐家出事,王家也必伤筋动骨,因而,徐啸钰断定王重明就算再气愤也只得登上徐家这条船,徐家去哪,王家就跟着去哪儿。

当然,一旦上了船,你就得和掌舵之人一起划桨,如此,翻船的几率才小一些。

“城外驻着这么多神哨营,定是冲皇上来的,日久恐生变。大哥,要不要设法送皇上出城?”徐啸石皱眉问道。

现在驻地军营的大军没有握在王家手里,他心里的底气显然没有先前足了。

的确,若是神哨营搜城找到端木玉,光靠徐家的这些人,只怕还护不了他的周全。

“皇上的心思,我们不要去猜。他是去是留,自有自己的主意。”徐啸钰脸色不悦,低声斥道。

徐啸石应了声“是”,不敢多辩。

“我们的人,召了多少回来?”徐啸钰皱眉问道。

徐啸衣要主持会盟之事,这些日,徐啸钰都是让徐啸石帮自己办事。

“若州城内的人都已召集起来了,分在八处,有两千六百余,加上府上现有的人,约莫有八千。派出城的人,眼下还没有消息传回。算日子,也就明日就该陆续有回音了。”

世人皆知,若州徐家门客五千,乃武林第一世家。但徐家真正的实力,却只有徐氏三兄弟清楚。

“三万人......三万人。加上若州军营的四万多人,我们徐家也未必没有一番作为!”徐啸钰轻声自语,干瘦的脸不自觉地抖了抖。

他攥了攥手掌,正色谓两位弟弟:“若州军营,我们一定要拿下。老二,今夜亲自带人去君政司府。”

徐啸石站起身,朗声笑道:“他任老儿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呵呵,今夜我就要让他知道,这个若州,究竟是他君政司府说了算还是我们徐家说了算!”

“多带些人,都城来的人肯定有了防备,不能打草惊蛇。徐家既然出手了,就没有失败的道理。”徐啸钰冷声道,“皇上那边的防卫再加一倍人,这个节骨眼,绝不能出意外。”

这是自断后路的一步,一旦踏出去就真的没有回头的余地了。身后是徐家的百年基业,眼前是徐家的锦绣前程。

“请苍天开眼,佑我端木氏!”

......

端木敬走后,居合院清静了许多,连穆桒也鲜少开腔说话。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形势的危急,甚至,他们能感觉到端木玉与往常也有些不一样了。

来大华之前虽已做了精心谋划,但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预料。

“我还是低估了夏承炫。原以为他刚登基,一定忙着整饬朝纲,拟定国政,当顾不上若州会盟之事,没想到......此人,还真是小觑不得。”端木玉将笔墨放到一边,心中想道,“我这一步可是险棋,就看徐家能不能拿下夏承焕了!”

徐啸钰是个沉稳之人,若非得了端木玉的授意,是绝不会冒险去刺杀任天堂,抢夺若州军营的军权的。

南边公羊王府的消息还没有传来,端木玉让徐家先行动手,多少是有些忐忑的。倘使若州举事得不到响应,则必将陷入四面受敌的困境,绝难久继。

“若徐家拿到了若州军营的兵权,加上他们手上原有的人,与都城的城防军、神哨营僵持短期当没甚么问题。东南欧禄海的楚南军距若州八百里,半月便可赶过去。穆丹青的主力是轻骑,若行军顺利,由白山攻到楚南,也需十余日,希望还来得及。夏承灿的九万白衣军在庇南,假使公羊家不牵制住他,不需十日便可驰援若州,届时,徐家是决抵不住的。端木敬,厥国的命运现在掌握在你的手上了。”端木玉望着南边,低声言道。

......

“甚么?你们怎能让皇上处于如此险境!”白山大营中军帐,穆丹青指着端木敬的鼻子厉声喝斥道,“你们那些干甚么吃的!”

他怒目圆瞪,提眉咬牙,面上青筋暴露,显然气到了极处。

端木敬皱眉看了他一眼,却并未答话。

二人僵持了两盏茶的功夫,端木敬见穆丹青怒气消了不少,总算开口了:“其一,皇上深入大华腹地本就是件危险非常之事,临行我们就料到会有凶险。其二,皇上虽在重围之中,却也有重重保护,暂时应当无虞。其三,此次危局于厥国而言是危机还是契机,眼下还说不定。”

“甚么意思?”穆丹青嗡声嗡气问道。

适才,他差一点就要下令全军拔营北上,直扑若州了。

“徐家近期会在若州举事,你明日便率大军由坦州开往楚南,皇上命你此战务必牵制住欧禄海楚南军,最好是能灭了他们!”端木敬回道。

穆丹青听完,脸色肃穆,心下盘算了起来。

白山大营驻军十四万人,乃是厥国北伐的两大主力之一,也正因此,夏承灿才会主动要求把白衣军牵驻到庇南来。夏承炫和夏承灿都清楚,光靠楚南将军府的七万多人,是决挡不住白山大军的。

但眼下白衣军大部已驻扎于庇南哨所,成为了大华的第一道防线,有他们守着,穆丹青并无速战速决的把握。

“端木敬,你对白衣军所知多少?”穆丹青冷声问道。

“甚多。”

“你对北征军所知多少?”穆丹青又问。

“甚多。”

穆丹青脸色不悦,又问:“你觉得白衣军会放我们过坦州?”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的大军只管开赴坦州,白衣军留给公羊王府的银甲军去对付罢。”端木敬正色回道。

他的话说得极笃定,且这种事,也绝不可能拿来开玩笑。

穆丹青一脸狐疑,好半晌才问:“公羊洵决定降我们了?”

厥国在招揽公羊王府,他作为大将军自然知情。但这些年,公羊洵一直言辞却拒,丝毫没有松口的迹象。

“来之前,我刚从公羊王府回来。”端木敬不置可否。

“你如何办到的?”穆丹青大笑问道。

端木敬摇了摇头,回道:“非是我办到的,是皇上办到的。利诱之,害警之,威慑之,恩拢之。而且,我们已提前把公羊王府投效厥国的消息传了出去,又‘无意’把银甲军参与鹰啸峡伏击夏牧阳的物证传到了白衣军。处于此境中,他若不降死路一条。”

穆丹青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色回道:“好,既无后顾之忧,十二日之内北征军前锋营必定兵临楚州城下。”

“嗯。‘千里眼’在南境暗储了十年的粮草想来足应你一月之需。以胥先生之能,一月之内白山往楚南的粮道必通。”端木敬点头应道。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便各自忙开了。他们都各有要务在身,不敢耽搁。

......

网不算是一种武器,却是很多武器的克星,尤其是带刃钩的铁网。

混乱中,断离忧只觉得眼线一道稀疏的黑影闪过,而后全身各处便传来了剧痛。

“是钩网!”

意识到缚在自己身上的是何物后,他的心底只剩绝望。

钩网也叫天罗地网,一旦被网住便任人宰割,几乎十死无生。

秦广恩和陆兆由的人已经赶到了,一张又一张的天罗地网朝着九殿死士聚集之处落下。

第三九九章 大华之乱始若州(二)

虽已到了汉州大营的中军帐外,梅远尘却未进去。因他能感觉到,夏承焕下定的决心不是自己三言两语能转圜的。与其花时间在这里久耗,不如早一刻动身,回到若州阻止其成事。

出了汉州大营,三人便折身往回走。天色暗沉,三人一手执缰一手执着炬,赶不得快,到若州郊城已是半夜时分。

岔路口,行在最前的梅远尘突然勒住了马缰。

“怎啦?”云晓漾跟着在他身旁停驻了马,轻声问道,“有敌伏么?”

一边说着,一边警惕地看向四周,似乎在寻找可能伏敌的坳口、矮坡、树丛。

“啊?敌伏?不是呢。”见云晓漾和恨红尘都似乎误解了自己,梅远尘忙开腔解释道,“此间两条路,主路是进若州城的,小路是往都城的。不如我往若州,你们去都城,好罢?”

他放心不下夏承漪,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都城。然他也清楚,大华名医都解不了的毒,他和云晓漾这么回去了只怕也未必有甚么用,说不得还得眼巴巴看着佳人毒发死在自己跟前。

不行!

“我必须回一趟若州,你们......你们能不能......”梅远尘轻声问道。

他还未说完,云晓漾便打断了他的话:“嗯,我这去都城,设法阻住公主体内毒血蔓延!”

知夫莫若妻,虽然二人仍未成亲,但梅远尘心中所想,她再清楚不过了。

不待他言语又转头谓恨红尘道:“白姑娘,你还有伤在身,还是跟我一起去都城吧。”

恨红尘其实是不想去的,她答应过海棠要照顾梅远尘的,他突然说要回若州显然是有很紧要的事,且似乎极不易办。

她想随他去若州,或许能帮上忙。

但云晓漾既开了口,她也就不吭声了。二人虽算不上有甚么交情,但恨红尘对她有一丝天然的信任。从她身上,恨红尘能感觉到很明显的善意。

杀手的感知比常人要敏锐得多。

梅远尘感激地看向云晓漾,再侧首问恨红尘:“白姑娘,你......”

“我和她一起去都城。”恨红尘冷冷瞥了他一眼,径直驱马朝侧路奔去。

云晓漾道了一声“万事小心着些”便跟了上去,两骑一前一后向北而行。

两个光点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

通常,郡政司衙门编制衙兵在三百五十至四百五十之间,但此时,任府宅院里里外外布了四道防卫,兵员合计足有八百七十。其间有五百是秦孝由离开若州时刻意留下来护卫任天堂的,乃是从神哨营抽调出来的武功好手,皆有以一敌三之勇。

夜很静,静得超乎寻常。

“何拾长,不对劲啊!”巡逻队伍中,一个年轻汉子正声谓身前的中年衙兵。

“哦,王兄弟,有甚么异样么?”姓何的中年衙兵拾长转过头问道。他是地方衙差,平日里操练不多,例训散漫,在府中来回兜步已有些犯困了,倒没察觉有甚么不对。但他知道自己身后的这几个年轻汉子皆是神哨营里的高手,眼力、耳力远较常人为佳,往往能闻人所未闻听人所未听。

年轻汉子又侧耳听了听,似乎是在确认自己的判断,乃回道:“太安静了,丝毫不闻鸡犬之声,有古怪。”

适才街外更夫已打过四更,按照往常,听了锣、梆声,沿街院子里都会起几声犬吠的,今儿却没有。

何拾长握了握佩刀,细细听了听,皱眉应道:“是了,的确有古怪,去报吴百夫!”

他正准备派人去报知上官,却发现自己如何也说不出话来——一枚牙月镖疾速飞来,深深插入了他的咽喉。

“有敌袭!”最初发现异样的年轻汉子强忍着胸口传来的剧痛,厉声呼喝道。他的话音刚落,便有身影自墙角处冲过来。这些人各个脚步轻盈,行动敏捷,如黑豹一般扑向了这队执勤护卫。

政司府值夜的衙兵足有五百余,其中外院是哨兵,人数约有五十,此时已尽为徐啸石带来的人所杀。巡防兵两百,以二十人为一队,十队交叉巡视。其余近三百守在内院,他们都是神哨营的精锐。

“王源报了敌训,戒备!”

......

面对左益迁的疑问,夏承焕一个也未回答。

“睿王殿下,我是皇上御封的右将军,军中六千余人离营,我总得知道他们的去处!”夏承焕一言不发已然惹怒了他。

虽说对方是亲王,但他亦出身官宦名门,何况,此次来汉州他是身负皇命来的,感觉到事情不妙了,言语中自然就少了几分敬重。

这一日,夏承焕接连交办了好几项无关紧要的事给右军营,左益迁忙到半夜都还未曾办完。刚刚亲兵来报,说发现军中有数千人连夜离了营,不知去向,他这才醒悟过来原是睿王在支开自己。

把自己的副手支开一日,将一支六千人的军队调离出营,所为岂会是是寻常之事?

夏承焕朝帐外看了看,取过茶壶,斟满了两杯,乃道:“益迁,坐,你我聊一聊。”

见左益迁脸有急色,并不上前,又笑道:“益迁,你无需忧虑。坐下喝杯热茶,我跟你细说。”

待他在蒲团上坐定,夏承焕乃将自己与秦孝由所谋之事和盘托出,并坦言已做好以死抵罪的打算。

左益迁看向夏承焕,满脸异色,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鹅蛋,却未发出半点声音。

在内心里,他明白夏承焕是对的。

但他更清楚,夏承漪对夏承炫有多重要!

夏承焕这么做几乎是要绝了夏承漪最后的一丝生机,夏承炫知道了必定龙颜大怒。

亲王?左益迁相信,怒极之下的皇上未必会顾忌夏承焕的亲王身份,说不准一道圣旨就真的把他杀了。

“殿下,道路千万条,何必行此险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左益迁轻声劝道,“实在......你实在不宜冒此巨险,一旦触了龙鳞......殿下,三思啊!”

新皇仓促登基,端王年事已高,朝中青黄不接,满朝文武都以为国政或将耽搁数年。

没想到的是,小皇帝大胆启用睿王、信王二人,大华朝政在三人的署理下不仅半点不曾落下甚至开创了新局面、新气象,国力亦是有增无减。

毫无疑问,这三人便是大华崛起的希望!作为大华的朝臣,左益迁自不希望夏承焕因此事与皇上生隙,继而获罪。

夏承焕笑了笑,摇头道:“若能以我命换端木玉的命,哪有甚么犹豫的?此间之事,你就不要掺和进来了,继续办我给你办的事,回去后据实奏报就是了。所有罪责,睿王府一并担下来。”

......

“吱呀~~~”一声闷声响过后,若州城的城门打开了,顾修平领着六千余轻骑浩浩荡荡进了城。

第四〇〇章 大华之乱始若州(三)

十二月十四,乙丑月乙辰日,宜移徙、立券、解除、安香、出火、合寿木、启攒、入殓。

夜虽静,若州城中却有很多人未睡,他们都在等。

“徐家动手了吗?”端木玉侧首问道。

两个时辰前,徐啸钰亲自来了居合院,原原本本将自己的计划报予端木玉知——

徐啸石带两百人入郡政司府,袭杀任天堂;徐簌功、徐簌谟带五百人夜闯驻地军营大牢,救出被羁押的徐家外门将佐,策动兵变;徐簌延、徐簌遄、徐九领八百人突袭若州城关;徐啸衣带余下的人守住徐家府邸,避免府上的武林同道参与进来。徐啸石、徐簌功、徐簌谟两路人马事成之后,立刻带人往城关支援,务必控住城门。

虽事出突然,但徐啸钰拟的计划很详尽,也很稳妥,端木玉自无反驳的道理。

得了端木玉的肯准,徐家才开始行动的。

穆桒上前两步,轻声回道:“少主,那边传话过来,三刻钟前人都已经派出去了,这会儿正在办事。”

之前端木玉一直在屋内推演时局走向,全神贯注,并未注意到穆桒敲过门,是以才有此问。

“若州......我倒是没有想过,这第一把火竟会是由若州烧起来。呵呵,有意思。”

就战术而言,兵起敌境腹地是兵家大忌。

孤军作战,四境皆敌,求援难得,难以久继。

然,对于这样的局面,端木玉却出奇的乐观。

“谋定千百计,不如天赐之机,若州是上天选出来的地方。”

......

任天堂是被一队神哨营的叫醒的,还未明白发生甚么事便由两人架着去了偏院。

府上护卫虽多,且皆勇武,却终究难敌徐啸石带来的这些门人。虽力战不退,还是未能阻住贼人入内院。见状,吴善民急忙领了一队人赶在前路接走了任天堂。

来之前,他是立过军令状的,任天堂死,他死;任天堂活,他活。

“姓任的在那里,往偏院去了!”

嘈杂的厮杀声中,这句话格外刺耳。任天堂听了,脚下登时一软,要不是左右有人搀扶着,怕是要摔个趔趄。

队尾最后十人自觉留下,“唰”的一声拔出了腰间短刀,挡在了回廊中。

徐啸石随时此次夜袭的主事人,却一直不曾出手,直到听了那句呼喝才追去了偏院。

他的武功、轻功皆远比一般门人高,竟后发而先至,是第一个冲入偏院的。

十人,挡在他面前的是十名神哨营好手。

“得速战速决!”徐啸石果断拔出了佩剑,双脚发力,使出徐家剑法去无念九式中的凌天式。

去无念,攻无所惧。剑凌天,血如洒雨。

一招杀两人。

余那八人极速变阵,将徐啸石围在了正中。他们是大华单兵战力最强的军队,相互之间的配合也极为熟悉,不消只言片语便知如何站位。

他们的目的是拖住徐啸石,而不是和他拼生死,是以,八人虽呈合围之势,却并未趁机出手,只挥动着短刀,分散其心力。

“拖?”徐啸石脸色一冷,抖腕斜剑,使出了平生绝学。

八名神哨营将士虽奋勇抵抗,毕竟业艺远逊,不到百招便一一中剑倒地。

徐啸石摆脱纠缠,继续拔足追击,终于在后园赶上。

原来此处早有十余徐家门人蹲守,正与任天堂及吴善明等人遇上,这会儿两队人正在厮拼当中。

徐啸石介入战局,神哨营很快便落了下风。

“姓徐的,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任天堂指着徐啸石,怒不可竭地骂道。

势已至此,他自知已无活命的可能,从身旁一名神哨营将士手中抢过短刀,义无反顾地杀向了徐啸石。

......

军营乃屯兵操练之地,屋舍简陋粗鄙,实难以为牢。是以,通常驻地军营都会在驻地所在的内城另修衙院,用以储军粮、存军需及关押军中嫌犯。

若州军营的衙院在普华街街尾的州政司府旁边,距若州军营约有十里,占地百亩,守兵一千人。

丑时三刻,徐簌功、徐簌谟带着五百人抄着小路赶到了军营衙院。此处是街尾,住户寡少稀稀落落的几声犬吠竟未能扰醒的夜勤,正好方便徐家人行事。

守兵反应过来时,数百徐家武士如猛虎一般冲进了兵舍,刀剑一顿乱戳,半盏茶的功夫便死伤了数十人。

“降者负手跪地,不杀!”徐簌功突然大叫道。

这些人中只有少数是都城来的神哨营,大部分是若州军营的本部兵卒,对徐家来说是可用的。

见这些人凶霸霸、恶狠狠的样子,这些守兵早已没了抵抗的心思,好些人就差吓破胆了。这会儿听说还有活路,纷纷跪倒在地,双手反握于后背。

另一边,徐簌谟带人抓了几个狱卒,也很快救出了被羁押的一百五十五名军营将佐。这些人,绝大部分是徐家外门子弟,但也有许多只是与徐家有些往来罢,可说是冤枉入狱的。

要救当然一起救,这群人都被带到了衙院校场,近千降兵已被缚住手脚分两拨押在其间,人少那一爿所穿的装服不同,众人皆认出他们并非若州军营的兵卒。

不是本部兵卒,自然便是神哨营派驻于此的将兵了。

“诸位,朝廷无故污蔑若州军营有反意,王重启将军已被神哨营押解入都城,只怕凶多吉少。有些事情想来我不说诸君也知,王将军乃是我徐家至亲,他遭逢此难,我徐家自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听到消息便去查探了。家父有言:倘使王将军确有二心,徐家自不敢多问;但若朝廷恣意诬陷王将军,我徐家就是拼上家业也要替王家讨要一个说法!徐家查究此事时,竟无意间截获了一封皇帝写给任天堂的密信。信上大意:小皇帝疑心我徐家勾结王将军欲借若州召开武林大会之机起兵谋事,令任天堂将若州军营一干叛将就地诛杀,无需押解到都城审判了。簌功料,信上的‘一干叛将’指的就是诸君了。哼哼,若州军营有无二心,诸君有无二心,相信诸君比我更加清楚才是。徐氏一族世居若州,受了若州百姓恩情无数,决不能忍我戍守将兵无辜入狱,含冤而死,故家父决定铤而走险,令簌功今夜带人劫狱,救出诸君。”徐簌功立于众人之前,郑声言道。

他的话才说完,刚出牢狱的一干将佐便愤声咒骂了起来。贺天一自人群中走出,从一名徐家门人手中抢过长剑快步行到那爿神哨营将兵前面,一通乱刺,瞬间杀死数人,再看向一起入狱的一众袍泽,厉声吼道:“朝廷想让咱死,咱就反给他看!兄弟们,拿出你们的血性来!”

“不妥啊!天一,不妥啊!”徐簌功见状,连忙叫道。

无论是激于怒还是激于恨、怨,所有入狱的将佐无不憋着一肚子的火气,听了贺天一的话,又有数人拔剑刺向了无力反抗的神哨营将士,并未顾及徐簌功不停在旁“苦劝”。

杀了神哨营的人,便是走上了不归路,不反也得反了。

大势如此,余下之人或有犹豫,或有顾虑,但袍泽们皆杀人明治,自己若不杀总是另类,说不得会被当成奸细。

至最后,一百五十五名将佐皆动了刀剑,场中两百余神哨营将士尽皆被屠戮,无一活命。

“朝廷无义便休怪我等无情了。若州军营上下虽一片赤心绝无反意,今日却险些被一锅端了!哼,老子可受不了这个委屈,绝不能任人宰割,谁想杀老子,老子就先杀了他!今日,我贺天一犯了事,回不了头了,求请徐家庇护!从此,我贺天一只忠于若州徐氏,去他妈的大华朝廷!兄弟们,你们说对不对?”贺天一站到徐簌功面前,“大义凛然”道。

第四〇一章 大华之乱始若州(四)

夜者,掩也,墨色临而蔽万物、容万恶。

以夜为使,往往能扬长避短,以弱胜强。

是以,天时夜常为谋之所依,用兵所倚。

徐啸钰孤身立于小筑屋脊,望着远处一片墨色中零星点点的光耀,神情复杂。今夜,他替徐氏一族数千人做了一个回不了头的抉择。

事成,他必名垂千史为后世子孙所仰;事败,则徐氏一族必将万劫不复,湮没于历史长河之中。

“徐氏一族蛰伏百年养兵蓄力,历代先祖苦心孤诣广施恩德,所为便是这一刻!今夜一战,不成功,便成仁!”

偌大一个家族的存亡全系于已一人之身,换做谁,这都会是个不眠之夜。

徐府之上未睡之人远不止他一个。

“帮主,两个时辰前,徐家的嫡系子弟陆陆续续出府,今夜若州城内怕是要有大事发生。”盐帮长老郭通财低声报道。

自家帮主在此间,盐帮的人当然不敢松懈,数十讯候日夜不停采集恣情,一有异动即时上报。

张遂光左右扭动着脖颈,问道:“哦,他们去做甚么事了?”

郭通财一脸苦色,讷讷回着:“回帮主,徐家的人守着各处,我们在府里的人出不去,外边儿的人进不来。派去跟着的弟兄都被他们发现了,被狠狠地打了一顿,说再跟便杀。是以......属下无能,不曾探到他们的去向,请帮主责罚!”

此次赴若州会盟,盐帮、九殿来的可都是精锐,足有一千五百余,远多于其他宗门、帮派。这些人被分散到城内外,隐在各处街角,是张遂光暂时的眼睛。

但在徐家的地头上,这一千多人实在不够他们张狂,几乎是处处受制。

“知道了。叫兄弟们都消停些,这几日就近住下,好吃好喝啥也莫要去做。若州城就有天大的事,这会儿咱也只是看戏的,由他们去罢。”张遂光倒想得开,一脸的和颜悦色。

“神阙”里的湛明却是满脸愁容,衣未更,剑未解,徐家闹出这么大动静所图定然匪小。适才徐啸衣来过,只语焉不详地说了几句,湛明再问他也只答“徐家遇大事,今夜还请众掌门多担待,给徐某一个面子,一定约束门人万不可出了各自院落,否则大祸必至。”

湛明见其虽避重就轻,然神色却是肃穆无比,显然确有大事发生。真武观远来是客,理当从命。

“师兄,你说徐家会出甚么事?竟令徐啸衣如此严阵以待?”不放心的还有湛为,他也一直不敢去睡,“瞧他的样子,像是有突发之事。”

与盐帮不同,真武观此行来的高手虽多,总数却只有四十几人,耳目自然就闭塞得多,并不知晓这一日外边儿的动静。

且他们有皇命在身,只想着如何赢下会盟武校,心思浑不在若州舆情之上,倒似错过了大事。

“瞧徐掌门适才的神色,此事绝不会小。会不会是徐家生了内乱,内外门起了冲突?”湛明皱眉轻语,“他叫人守着各院不允大家出入,想来是怕各派有人涉身其中再把事搅大了。真武观负圣命来此,不宜生事,静观其变罢。”

他虽从夏承炫的口中知道徐家颇有野心,却也不敢猜他们会在此时有甚么作动。湛明想,若说徐家有反意,我等就在此间,当不至于半点异样也察觉不出来。徐家势大、人多,未必所有人都是一条心,倘使有人想借着若州会盟的机宜以徐家的名义做些恶事,那可是砸徐家的招牌,换作自己是徐啸衣,也定然紧张。

在很多武林大家看来,徐家外面形形色色的人数千,乃是一柄双刃之剑。

既是双刃剑,眼下便是其最有可能倒戈弑主之时。

湛为点了点头,赞同道:“师兄所言有理。”

......

晓春巷中,两队人马不期而遇。

“前面甚么人?”睿王府护卫百夫邝齐云指着对面一群人喝道。

待行近些见了他们各个手执兵刃,脸色瞬时暗沉下来,一边悄悄朝身后做了一个手势。

徐簌延没想到会在此间遇到大股官军,想避开已是来不及,一直在想得宜的说辞。

“由城关过来,是驻地军营的人,还是神哨营的人?”

他的说辞还未想好,邝齐云又问了:“快说,你们是甚么人?这大半夜的想要干嘛?”

糊弄不过去了。

执械夜聚,实在难以自圆其说,徐氏众人都暗暗握紧了手里的刀兵。

狭路相逢,剑拔弩张,所有人都在等最后的命令。

“拿下!”

“杀!”

顾修平和徐簌延几乎同时喊了出来,事已至此,他们皆知己方已无退路,唯有一战!

“唰!唰!唰!”拔剑抽刀之声刺破夜谧。

徐九执剑在手,如鹰鹞一般冲向邝齐云。

“来得好!”邝齐云一声冷笑,翻身跃马,横刀迎了上去。

“铿!铿!铿!”金器切、砍、劈、凿之声传来,眨眼间二人便交手了三十几招,谁也没有占到半点便宜。

原本,徐九想着自己快速出手先斩杀了这个军官,敌方其余将士看了定然士气受挫,如此己方便可占得先机了。哪里想到这个粗犷汉子的身手竟也如此了得,不仅刀法刚猛,内力也雄浑纯正,便在江湖上也该是个名头响亮的人物。

“这些人是甚么来头?其间竟有这等高手!”

脑中思索可不耽误手上功夫,二人对打间不觉已上了巷侧的瓦房。

徐簌延领的这队人皆是徐啸衣、徐啸石亲训内门子弟,武功之高自不必多说。然,与对方一群大头兵对上,竟也堪堪能以一敌二尔。官军人数远多于己,如此下去显然大不妙。

“簌谟,你快带人去驻地军营和郡政司府,这里我们先撑着。”徐簌延强行压制住内心的不平,正声谓弟弟道。

三队人马分头行事,他也不知驻地军营和郡政司是甚么情况,但眼下,他也只能寄望于他们已经成事了。

“哥,我这就去!你自己小心!”徐簌谟咬牙应道。说完,引着五骑折身朝普华街飞奔而去。

甫一交上手他便知道对方绝对不是一般的官军,己方这八百坚持不了多久。

今晚,徐家行大事,城关一定要拿下,晓春巷这一战,绝不能输!

“哥,等着我!我这就去搬救兵!”徐簌谟双眼噙泪,紧咬牙关,策马朝驻地军营狂奔。

夏承焕派顾修平领这六千余人入城抓端木玉,自然是对这六千人的战力有把握了。端王府、前颐王府、睿王府、秦国公府、执金令府几乎所有的亲兵、护卫,加上夏牧仁在神哨营中的亲信,这六千人的单兵战力之强的确远超徐家人所料。

“杀啊!”

这些徐家内门子弟皆是徐家自小收养的孤儿,是吃徐家饭才得以长大的。在他们眼中,徐家就是天!

天,绝不能塌!

为徐家而死,他们甘死如饴,毫无畏惧。

“杀!杀......”每一声戛然而止的喊叫,都伴随着一个生命的终结。

......

“阿母,外面吵的很。”

“嗯,戏班子夜里排戏,别理。”

“叫得好大声。”

“天冷,想来他们是光膀子冻得受不了罢。阿伢,别听了,快睡!”

第四〇二章 大华之乱始若州(五)

杀了神哨营将士,驻地军营的将佐们便已断了回头路,这已不是哗变,而是叛乱。

叛乱乃是不赦之罪,依律必斩。

在贺天一的带头下,校场的一百五十五名驻地军营将佐当场便宣誓忠于徐家,请徐簌功即刻领大家拿下若州城,以为据营。

千秋霸业始于兵变,此亘古不变之理。

徐簌功以“未入行伍,从无军功”为由“再三推辞”,最终,在几名千夫的“以死相威”下,他只得“勉为其难”地临危受命了。

衙院守兵见两百多神哨营将士被怒极的驻地军营将佐乱剑刺死,都已吓得涩涩发抖,哪里还有半点反抗的意思,纷纷伏地再拜,以示效忠。

这些人都是从下河郡募来的兵丁,其中多半便是若州本地的庄稼汉,对徐家自然不抵触,何况,眼下他们也没得选择。

一千四百余人出了衙院径直赶往驻地军营,造反须得有兵,光靠他们这点人可不够,必须将营地大部拉过来,那才是对抗朝廷的本钱。

出衙院不到五里便遇上了策马狂奔而来的徐簌遄几人。

“大哥,快去晓春巷救人!我们在晓春巷遇到大股敌人,我哥、徐九正带人与他们厮杀,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徐簌功眸子一冷,大喝一声:“走!”

然,他策马所去却不是晓春巷,而是驻地军营。

......

打仗和江湖人厮杀不一样,狭路相逢显然限制了徐家子弟的武功发挥。

邝齐云一声令下后,他身后的兵卒便齐步杀上来,三五成群围住敌人,有人攻首,有人攻脚,有人攻腰,有人攻背,大有以命搏命的架势。

徐簌延、徐九等徐氏高手被几个百夫、亲兵护卫缠住竟也脱不开身,局面很快便落入一边倒的境地。

好在,他们终于等来了一队救兵。

却是事已得逞的徐啸石一行人得了报讯,急忙赶了过来。

“爹!”见徐啸石及时带人杀到,徐簌延精神大振。

顾修平此行带来的人中高手不少,却没有一个徐啸石这一级数的,一时竟难以抵挡。

“端王府的,跟我上!”夏牧舟的亲兵百夫杭天平拔出佩刀,厉声吼道。

言毕,身先士卒,冲向了徐啸石的战圈。

端王与顾修平的奶奶是亲姐弟,两家关系素来亲近。顾修平虽然打小就怕自己这个舅爷爷,但每月朔日都会登门请安,二十几年来从无间断。

杭天平明白谁亲谁远,这个时候当然要站出来帮顾修平稳住局势,保他平安。

数月前的赟王剿灭站中都城各府均损失惨重,端王府第一高手百里毅也在阻击夏牧炎入宫的途中力战而死。此番领着端王府亲兵随秦孝由来若州的杭天平已是端王府上能调用的第一高手了,他一介入战局,徐啸石顿时感觉压力骤增。

“这些大头兵的武功皆不弱,朝廷在军中竟也养了这么多高手?”徐啸石越战越觉应付疲乏,屡屡遇险,不免心生疑虑。

此间其他徐家门人就更不消说了,不到一刻已倒下大片,血流了一地。

“活捉几个领头的,其余一概就地诛杀!”顾修平记得此来为何,不想跟他们在这里消耗误了大事。

他的话音刚落,又有一队人拔刀冲入了战圈。此刻,两边厮杀人数几乎是以四对一,徐家的人眼见已支撑不住了。

战局中的徐啸石想要扭转局势亦是有心无力,只得挥剑更快,出招愈狠。

......

虽已丑时,城楼之上火把仍熊熊燃烧着,十步置一岗,乃是战备的守制。

“城里出事了?”梅远尘望着城头,勒马驻足,想道,“莫不是承焕派去的人已经动手了?”

端木玉手上或有夏承漪的救命药,“他若死了,漪漪也......”

念及此,忍不住朝城墙上大叫道:“夜半借道,惊扰莫怪!”

城上守兵听了动静,忙低头去看,只觉身旁一阵轻风掠过,带着两排火把左右摇晃。

“甚么人?”守将强忍惧意,向着虚影别去处问道。

“梅远尘。”

......

与马笃善在都城下的那战,徐定平力战而死,所部近两万剩不足两千,可谓是场惨胜。夏承炫记着徐家父子的大功,将徐寒山调入了神哨营,品轶也被拔擢到了从三品。未及而立之年的三品参将,大华仅此一位,若州城内的一万两千神哨营将士皆归其节制。

但秦孝由和夏承焕却不敢把这一万两千人派去搜捕端木玉,因这里还有一个驻地军营,一个四万多人且一时难以控制住的驻地军营。

一旦他们出了军营,若州便乱了,就算神哨营也制不住。

要保若州不乱,驻地军营绝不能乱,而这,光靠换那百十个将佐可不够。

整个这一日,徐寒山的脑中都像绷了一根弦,深怕哪里出了纰漏。

“将军,去睡一会儿罢,可经不住这般熬!”军营外临时征用的府邸中亲兵行过来轻声劝道。

自急行军出了都城,徐寒山已三日两夜未合眼,双目之中血丝满布,疲态极盛。

“去给我沏壶凉茶,今夜,说甚么也不能睡了。”徐寒山皱眉谓亲兵道。

背负如此重责,他哪敢有半点懈怠。

亲兵刚刚出了院子,外面便传来了一阵厮杀声。

“快!保护将军!保护......”

“来人啦,有敌袭!有敌袭!”

很快,一队亲兵冲进了院落,将徐寒山紧紧围在中间。

一万两千神哨营将士,有两千人被调去看守兵械库,九千人守着驻地军营,一千人护卫徐寒山。

千人护卫,这已是再周全不过的安防了,任谁也不觉得有甚么问题。

然,徐簌功带着一千四百多人凶猛来袭时,卫兵们都慌了。

“快去驻地军营调人来!”护卫百夫见情形不妙忙令属下去搬救兵,“快!”

徐簌功哪里会允他调人?早已在院落的各个出口布置了人手,传令兵还不及出门便被乱箭射死。

“是若州徐家的人。他们竟真的敢反?”

徐寒山已然醒悟过来,当即令道:“点火,把院子烧了。”

烽火向来是军中传讯的手段之一,现传令兵出不去,只得点火为号了,此地距驻地军营不过三四里,自然是看得到的。

“杀进去拿下敌将!”徐簌功看到院内熊熊烈火燃起,已知他们想通过烟火传讯,厉声喝道,“簌谟,带人在路上设伏,一定要拖住他们的援军!”

......

“武阁主,请回房!”

见数十徐家弟子守在门口阻住自己的去路,武青松一脸不悦:“怎么,我武某在院子里待腻了还出不得这门了?这便是你们徐家的待客之道?”

一徐氏弟子行上前,执礼回道:“武先生是武林巨擘,更是我徐家贵客,晚辈自不敢阻挠。但此刻徐家遇有极重要之事,实不便让尊客们走动,还请先生恕罪则个。”

“府上到底遇着甚么事?竟不允我等走动?哼,徐家既有要事,我凌烟阁的人便不打扰了,住客店便是。”武青松冷声谓那弟子道。

城中隐隐传来打杀声,且好几处皆有冲天火光,这动静已惊醒了不少人。好些门派的人准备去打探消息,却发现自己落脚的院外正守着一群执剑的徐家弟子。

执剑......

“武先生,事竞之前,还请在院内将就,万莫出门。”那徐家弟子拱腰赔笑道。

武青松听了面上更冷了,又问:“我若执意要走呢?”

他的话一说完,对面的四十几名徐家弟子便齐刷刷地拔出了剑,一脸肃穆,领头那青年回道:“便是死,我等也要守住这扇门。凌烟阁的人要出去,先杀了我们!”

他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是:凌烟阁的人若执意要出去,我们只好杀了你们!

武青松没有想到徐家的态度会如此坚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朝后摆了摆手,令凌烟阁的弟子归剑入鞘。

“武先生,得罪了!事毕之后,我家掌门必定亲自登门谢罪。”见武青松领凌烟阁的人退回了院里,领头的徐家弟子也令门人收了剑,再行一礼。

今夜,徐家的人都绝不能退。

第四〇三章 大华之乱始若州(六)

夜风冷冽,袭人如刀。

若州城外两骑向东疾行。马背各负一人,一黑一白,黑在白前。

恨红尘重伤未愈,原是行不得快路,但既料知都城此行或有敌伏,她自是不愿躲在云晓漾身后。

一来,云晓漾帮她治过伤,她向来不喜欠人情。

二来,从内心里,她并不厌恶云晓漾。

杀手本无情,“不厌”便是一种情,显然,恨红尘变了。

“我终究不再是先前那个大师傅了......”

想起海棠临终前的嘱托,恨红尘双眼中不禁泛起了泪光。

若州通达八方,连横四海,官驿有二,其中朝东北便是往都城,亦是大华最最繁碌的商道。然,但凡有驻军的州城,夜里都是不开城门的。是以,此间除了偶尔响起的兽鸣、鸟叫,鲜有往来行路之人。

道上远离村庄的一处小林中传来一阵窸窣声,似有人在交耳言语。

一串渐来渐近的马蹄音向着此间行来。

“笃笃笃......吽吽吽......喔~~~”一段奇怪的口技自那马上人口中发出。声音才落,小林间便附和起了另一段口技:“咕咕咕......咯咯咯......叭~~~”

这是九殿里面夜里用来辨识自己人的暗号。

......

“瞧真切了?”

“是。两人皆是女子,其中着黑衣的便是恨红尘。”

“好。”男人顿了顿,再低声道,“埋伏下去,这次绝不能让她活着过去。”

他们这组四十几人奉命守在此间十几日,为的就是一个女人。

确切来讲,他们等在这个都城的必经之路上,为的就是杀恨红尘。

背叛九殿的人,向来都是十死无生。

......

若州城今日注定是个不眠夜。就连街角巷道里的寻常人家听了街面上的动静也知晓:“今晚这城中定有大事发生,怕是要死很多很多人了。明个儿天亮,或许就变了天!”

郡政司府、若州军营衙院、晓春巷里横七竖八的尸体可做佐证。

在空中渐渐弥散开的浓浓血腥味可做佐证。

城墙上、衙院中骤起的冲天火光可做佐证。

“擒贼先擒王,拿下那个银铠敌将!”徐簌功右手执剑而指,厉声喝道。

若州局势未定,徐寒山身兼重责,夜不敢卸甲,此时正穿着三品武将的银装兽铠,在人群中犹如金鸡独立,显眼非常。

徐簌功的话音刚落,便有数十人抢先跳进火圈。这些人多半都是徐家外门子弟,他们自恃身手不弱,急于立功,翻身跃起冲在了最前头。

看着嚯嚯杀过进小院来的乱贼,阵列中的马弓手瞄准时机齐齐施发了连环弩,三十几人脚跟还未落定便被乱箭射死在地。

神哨营马弓手配置的是端王改制的连环弩,箭膛径宽三寸三,引短弩十八支,机括一扣,可在两息之内连发一十八弩,三十步内几乎避无可避,乃是军中最厉害的狙击利器,一弩值百金!

徐寒山此来若州许胜不许败,所带皆是神哨营精锐,其中便有夏承炫钦点的一百名弓弩手。

不想,他们一击便是通杀。

“大夥儿小心!”见三十几个武功好手眨眼间便被射杀在地,徐簌功身后一位不具名的老汉立时大声骂道,“贼将那边有暗器!”

瞬时间便有眼前的这进火圈外的小院,此间乃是最后的掩身之所,他们料定敌将必在此间。

以神哨营的战力,一千对一千四,原本少说也有四成以上的胜机,即便败,也绝不至于速败。只是此时夜半,正是将士们最疲累、最松懈之时。且这幢临时征用的府邸墙垣虽高,却仅此可守,正儿八经的防事一样也没有,对上徐家家臣和驻地军营将佐们的长弓箭弩,实在太吃亏了。此外,神哨营由都城急行数百里而来还不曾好好歇过,而徐家这边以逸待劳,破釜沉舟,气势上稳稳站着上风。

天时不与,地利不占,又无人和,可奈何?

无可奈何。

饶是亲兵们以命相抵,也挡不住如流水一般杀进院来的徐兵。

虽都姓徐,然,此徐非彼徐。

“宋小宝,你们带着少将军由后撤!”一个浑身浴血的汉子,嘶声吼道。

火光摇曳,映出了一张愤怒而急切的脸。不待对方应答,他已转身迎上了杀过来的敌人。

相较于都城城下那场厮杀,眼下的厮杀不过是小场面,但徐寒山却比那次要紧张得多。

“我乃此间主将,我一死,军营便会失控,如此,若州必乱。我不能死!”徐寒山被百余亲卫死死护在墙角,手里紧紧握着配剑。

困兽斗,在徐簌功看来,这百余人不过是在做困兽之斗。

瞬时间便有眼前的这进火圈外的小院,此间乃是最后的掩身之所,他们料定敌将必在此间。

以神哨营的战力,一千对一千四,原本少说也有四成以上的胜机,即便败,也绝不至于速败。只是此时夜半,正是将士们最疲累、最松懈之时。且这幢临时征用的府邸墙垣虽高,却仅此可守,正儿八经的防事一样也没有,对上徐家家臣和驻地军营将佐们的长弓箭弩,实在太吃亏了。此外,神哨营由都城急行数百里而来还不曾好好歇过,而徐家这边以逸待劳,破釜沉舟,气势上稳稳站着上风。

天时不与,地利不占,又无人和,可奈何?

无可奈何。

饶是亲兵们以命相抵,也挡不住如流水一般杀进院来的徐兵。

虽都姓徐,然,此徐非彼徐。

“宋小宝,你们带着少将军由后撤!”一个浑身浴血的汉子,嘶声吼道。

火光摇曳,映出了一张愤怒而急切的脸。不待对方应答,他已转身迎上了杀过来的敌人。

相较于都城城下那场厮杀,眼下的厮杀不过是小场面,但徐寒山却比那次要紧张得多。

“我乃此间主将,我一死,军营便会失控,如此,若州必乱。我不能死!”徐寒山被百余亲卫死死护在墙角,手里紧紧握着配剑。

困兽斗,在徐簌功看来,这百余人不过是在做困兽之斗。

第四〇四章 大华之乱始若州(七)

徐寒山所憩的民苑距离驻地军营不过五里,院内烟火一起,借着热油、风势,冲天火光窜起数丈,照亮了好大一片暗夜。

军营的栈楼高八丈三寸,既是门牌亦是哨塔,这会儿早已发出了示警之音。执夜勤的神哨营佐将急忙冲出营房,望向事出处额眉紧锁,留下一句“驻地军营遵战备守制,无令擅出者斩!”后,便点了一队人马匆匆赶了过去。

今日营中逢此巨变,将兵们虽都早早入了营房,却多有未眠。王、徐两家经营驻地军营数十年,根基之深自不必多说,他们的影响决不是换掉那百十个将佐便可以清除的。各营各房论议不止,若不是有神哨营执械逡巡,怕是早已闹了起来。

“朝廷甚么意思?王将军的为人,咱们兄弟还不晓得么?他怎可能谋反?这么大个屎盘子扣下来,究竟是甚用意?”

“老哥是十七年的老兵了,先是磐州,后是丹阳城,五年前换防来的若州。这些年老哥我跟过的将军有七八个了,要说最体恤下属的还真就是咱王将军!每月的月钱从不迟延,每年的冬衣都是新棉打的,三餐管饱,每旬有顿肉......”

“谁说不是呢!前年入冬我老娘得了寒症,大夫开的药钱不菲,愁得我两日未合眼。将军无意知了此事,竟派人把他当月的月俸送去了我家,哎哟呢,那可是救命钱呐!这样的好将军,怎会造反?”

“呵呵......朝廷?你们瞧瞧这些年朝廷都做了些甚么?我老家屏州,今年大水,整个城的人都死光了!朝廷?我去他娘的朝廷!”黑暗中,一个汉子突然大声喊道,说完,营房内传来一阵窸窣声,竟是他屐着些跑了出去。

巡逻的神哨营听了声响,快速冲了过来厉声吼道:“甚么人?”

借着火把,众人见一大头兵手执一棍恶狠狠地冲将过来,齐刷刷抽出了刀将他砍杀在地。

无令擅出者,斩!

适才哨塔响过示警,先前睡下的将兵这会儿早也惊起,不少人透过窗户瞧见了此间动静。

“神哨营杀了张富贵!”黑暗中不知谁先喊了出来。

声音一传出,整个营房躁动了起来。

“他妈的,他们竟杀了张富贵!”

“瞧见没,那些狗杂把张富贵杀了!”

......

于若州的城街,梅远尘只是经过几次,并不熟悉,自过城关已走岔了好几次,直到看见西北角起了火光。

“那是甚么地方,不会出事罢?”想着顾修平已入城匪短,说不准便是他

在那里围剿端木玉,梅远尘心急如焚,脚下愈快,在夜里留下一道道残影。

斗转斜步二十三修完“卦爻八弄”可至迅境,足下生尘,行走如飞;学成“魁临七弄”可至灵境,来去御风,登阁如履;待练全了“天星四弄”便可至诡魅之境,亦虚亦真,迹影难寻。至于那最高深的“登极四弄”,青玄曰其“亦幻亦空,羽化登仙”。

当日鄞阳皇城中,他在庇护所狭道内面对端木皇族十大客卿高手围攻,中“九色花”剧毒后仍游刃有余,甚至于百之人中取端木澜性命,所倚仗的便是这斗转斜步二十三和了一剑法。恰好,长生功的诸多武技中,梅远尘最擅长的亦是这两门绝技,此时斗转斜步二十三弄已练至二十弄,初窥登极境之门径,虽不能做到亦幻亦空,然一旦施展开来,寻常高手根本难觅其踪,连施隐衡这样当世最顶级的高手,短时之内也拿他丝毫没有办法。

一鼓作气行了十余里后,梅远尘突然停下了脚步。

拐角处有一行人走来。

“这么晚,会是甚么人?”正想着,他们已从他身前走过。梅远尘看清了领头之人的模样,忙轻声唤了出来:“易大哥!”

此时这行人正快步赶路,听了骤然而起的一声呼喊,惊得都停驻了脚步。易布衣见墙角处一个身影快步行来,警惕问道:“是谁?”

易麒麟毕竟是多年老江湖,心思之缜密非是常人可比。白天武校时,他已瞧见徐家兄弟的脸色有异,临夜前嘱咐易布衣借口出了徐府。果不其然,御风镖局那几人出门不多久,徐家就封了府,任何人进出不得。

“今夜怕是有祸事了。布衣出府许久,也不知探到了甚么消息,不知是福是祸......”老人倚窗而望,心中思绪万千。

易布衣的武功甚高,比之梅远尘却仍颇有不如,尤其耳目之力实逊色不少。适才他一门心思想去火场救人,浑没在意旁边小巷动静,被梅远尘的这唤声惊得打了个激灵,就差拔剑相向了。

“易大哥,是我,远尘。”梅远尘理会到自己的唐突,急忙自报了姓名。言语间,他已停下了脚步,心中暗忖:“大半夜的,易大哥出来做甚么?”

听了梅远尘的声音,易布衣快步行上前打量一番后,喜道:“太好了!正愁缺个帮手!”

说完,也不待他搭话,拉着他手便急急朝火场奔去。

......

“杀了他们!”徐簌功御剑疾刺,转眼间杀伤了数人。此时他的剑法又狠又快,与当日都城南国食肆中诱捕老帔头一行时显露的身手相差何止一星半点,简直

不可同日而语。在其引领下,又有四五人杀近数丈,眼看就要杀到徐寒山跟前。

宋小宝带着的这三十余近卫皆是夏承炫钦点的神哨营好手,这会儿见前敌迫近,后退无路只得把徐寒山守在正中,拼死守护,“将军,军营据此不过五里,讯情已报,再过一刻援军必至。我领兄弟们厮杀,你万不可出了这个圈子!”

徐寒山大笑一声,回道:“与诸君同袍,此生幸甚!寒山既为主将,自当引兵在前,今日死战而已!”言毕,横刀向前,迎向徐簌功的长剑。

“来得好!”见此状,徐簌功大喜,抖腕沉肩,斜剑刺出,突然变招一挑,在徐寒山左小臂割了一道口子。

一击得手。

同为徐家嫡系二代,徐簌功与自己的堂弟徐簌野走的是两天全然不同的路。

徐簌野名满天下,是武林中近年崛起的青年高手,名头之响亮,直逼一些一流门派的掌门人。而徐簌功在江湖上则是籍籍无名,鲜有传闻,若不是有一打听,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徐家有这么号人,更不敢相信他是徐家的少家主。

然在家门中,徐簌功的威望却不是徐簌野可比的。如二人的名字,一个是徐家的“野人”,一个是徐家“功名”的承载者。

但徐家之人皆知,“少主亦善武事”。徐簌功在武学上的天分并不比自己这个堂弟逊色多少,只是他记着父亲和叔伯的教诲,极少显露身手于人前,倒是常以商客之名行走在外,闻达于各州府达官、巨富之间。

今夜徐家举事很快会传遍天下,他再不需韬光养晦,扮傻藏拙了。

一击得手后,徐簌功并没有就此罢手,接连刺出二十几剑,而徐寒山身上又多了四五个血豁口,若非宋小宝及时挡下,这会儿怕是已经交代在这里了。

梅远尘被易布衣抓着袖口,边行边问:“易大哥,我们这是去做甚么?”

“救人。”易布衣干脆回道,“徐家造反了,我们要快点赶去救下徐寒山,否则军营必起暴乱!”

他这话有些没头没尾,但意思很清楚。梅远尘几次想开头,终于没有问,轻轻挣脱了易布衣的手,冲在了队伍最前头。

二人相交不久,知之却甚深,他既说了徐家已造反,梅远尘相信这他不会拿这样的事开玩笑,且夏承焕出现在汉州本就意味着若州或有大事发生。虽还有很多疑问,很多牵挂,但此时不是想事情的时候,梅远尘知道现下最要紧的是赶到火场救下徐寒山。

“易大哥,我先一步过去!”

第四〇五章 大华之乱始若州(八)

如往常一般,居合院很早便熄了灯。

但今夜徐氏举全族之力谋事,端木玉自不可能置身事外,这会儿他的那进小院里,窗户纸上仍透着光。

显然,他亦未眠。

“穆桒,此刻外面进展如何?”

此行他们带来的人并不多,尤其在祝孝臣、佟高格几人死后,端木玉更觉用人捉襟见肘。好在前日,谢天邀已联络上了“千里眼”在若州的主事人,今儿一早城内所有千里眼死士已集结起来,天一黑便领了新派置了任务潜去了各处,此时,已陆陆续续传回来一些讯息。

“回少主,徐家的人都发出去了。一个时辰前任天堂已被诛杀在郡政司府,驻地军营那边也和神哨营陷入了混战;徐家二爷带人去偷袭城关,不巧路上遇着了夏承焕的人,眼下这两队人马厮正在厮杀;徐大公子带人救出了驻地军营被关押的将佐后,待他们袭击了神哨营主将徐寒山的住处,听我们的人来报,神哨营就要支撑不住了。另外,还有一队人马,人数不详,两刻钟前火攻了城关。”穆桒轻声报道,“据报,城关已经被他们拿下了。”

千里眼众死士早已得令,不论战况如何,每刻必传讯一次。是以,穆桒所说的,几乎是最新的战报了。

大体而言,局势利己向好,略超预期。

端木玉轻轻皱眉,笑道:“徐啸钰办事倒也稳妥,原来攻城的主力另有安排,竟不是徐啸石带的那队人,呵呵...不错,有意思。”

早前,徐啸钰来居合院报过他的起事计划,其中拟定带人夜袭城关的是他二弟,没想到徐啸石被拦在晓春巷,城关却仍被拿下,显然,夺城者另有其人。

倒不是徐啸钰有意隐瞒,实是散落城中的徐家门人当时还在召回之中,他自己亦说不准动手前能集合多少人,当时想的是将这队人马作为攻城后援。

没想到驻地军营出事的消息传得太快,城内的门人听说后皆自发去了集合之所,至子时二刻,报上来的人数已过四千,比原定之数多了一千五百余。不巧,徐啸石、徐簌延等人在晓春巷遭遇了顾修平的大队人马,前进不得。徐啸钰临时起意,让徐啸衣带着那四千余人火袭了城关。

此时正值隆冬,天干物燥,风势紧急,蘸了布油团的短箭成了夜里最可怕的武器。瞬时之间,万余火箭破空射来,守城军还未做好防备便已死伤近半,待缓过神时,四千余悍卒已杀至面前,城破已是情理中事。

“徐府呢?”端木玉又问,“那些武林高人就都那么老实?”

若州会盟,江湖门派几乎齐聚于此,仅住在徐府客居的各派弟子少说也有两千,他们要是耍起横来,当真不是件容易对付的事。

穆桒摇头笑了笑,回道:“哈哈,徐先生当真是位能人啊!”

瞧他那模样,显然此间还有一番故事。不待端木玉来问,他接着道:“原来徐家早已提防各门派坏事,所有客居都已于隐蔽处下了慢性毒药,这些江湖高人在徐府住了数日中毒已深,争执之际,徐家弟子抛洒了一点松香粉,便激得他们体内毒祟发作,据说好些人已伤了肺腑经脉,数月之内运不得内力。”

原来,今夜除了凌烟阁,尚有许多门派也发觉不对,其中小金山、南帮竟和徐家的人动了手。眼见事态不妙,徐氏弟子便掏出提前备好的药粉往空中一撒,金参封、何瓒等人顿觉肺腑疼痛难耐,这时才知己方众人皆早已中了极厉害的慢毒,若强行出手,必死无疑。

人在屋檐下处处受制,大家都是明白人,自然挟着怒气各自回了房,徐府这才消停了下来。

主家下毒暗害客家,这在江湖上可是最最令人不齿的丑事,徐啸钰行此下招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孤注一掷,不留后路。”端木玉喃喃叹道,“徐先生此为着实令我辈汗颜。”

无论成败,徐氏今日的所做所为必将传遍江湖、朝野,大华虽幅员广袤,却再无其容身之地,这不是“孤注一掷,不留后路”又是甚么?

经此事,端木玉对徐啸钰的敬意不免又增三分。

穆桒也收起了笑脸,正色附道:“老人家心性之坚确实天下少有。”

看着书案上的纸笔,端木玉已无挥毫之兴,索性把它们轻轻推开到一边,坐到锦座上低声自语道:“再等等吧,希望驻地军营有好消息传来。”

......

神哨营值夜勤的参将叫冯三喜,是徐寒山若州此行的副将。

依着事先约定,主将、副将宿不同营,他留在了驻地军营,而徐寒山落脚在四里余外的一间民苑,这是避免被敌人一网成擒。

果不其然,徐寒山的住处半夜骤然起了大火,乃是出事的警讯。冯三喜不敢耽搁,当即提领了一千五百余轻骑前往救援。只可惜,一行将兵出营不到三里便被堵在街道,前有陷阱,后有路障,左右不时发出毒镖朝队列射来。

“戒备!”见瞬间已有十余人倒下,传讯兵急忙吼道,“有敌伏!”

他的声音刚落,一行人马便止住脚步,原地列阵警惕四方。奇怪的是,神哨营队列一成,毒镖便也停住不发。

冯三喜身负重责,不敢与敌久持,四下观察一番后令道:“进!”

然,前面人马刚一迈腿便有数十枚棱形镖从各处袭来,眨眼间已有十余人应声倒地,瞬时毙命。

见血封喉,只因镖上淬了一种罕见的蛇毒,那是摘星阁的独门秘技。

“撤!回营地!”冯三喜急忙勒马掉头。他不是傻子,敌人既然埋伏在了这里,肯定已料到自己会去救援,这些人显然是经过精心谋划的,“遭了,他们夜袭徐将军引我出来,所图者定是驻地军营!”这当口儿,他的脑袋总算灵光了起来。

徐寒山身死,他有责,但罪不至死。

若丢了驻地军营,便是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快回军营!”他的话音才落,四下飞来的毒镖倏然密集了起来,便如斜雨袭身一般。

黑暗中,安乌俞双眼紧紧盯着此间,目光深邃如炬。他不是嗜杀之人,但安家所谋之事注定要牺牲很多人命,“不能牺牲安家人的命,那就只能是敌人的命”,安乌俞只得这般劝服自己。

一刻余后,街道中已没了声息。

“走,去晓春巷!”

没了援军,徐寒山的人绝挡不住徐簌功一行。适才摘星阁的探子已来报过,徐啸石的人在晓春巷遇到了大股敌军,双方已恶战半个多时辰,眼看不敌。相较而言,晓春巷那边要紧急得多。

“徐二,撑住了!”

......

论单打独斗,这些大头兵远不是徐啸石的对手,但此刻是混战,他的对手杀之不绝,初时还能仗着深湛内功支撑,然,内力终有源,人有力尽时。

何况这些将兵武功虽不如自己,却个个骁勇不畏死,属实应对不易。

“常闻朝廷乱治,军纪涣散,大华军力大减,眼前这队人马却强横的很呢,瞧他们的士气,哪里有半分涣散的样子?”徐啸石越打越心惊,思绪愈渐沉重了。

领头之人如此,其他人就更不消说了,徐家的两队人已死伤过七成,余者被逼到一个角落苦苦挣扎,若不是顾修平要留着羽箭对付端木玉,这些人定活不到现下。

正盘算间,却听属下来报:“将军,城关......丢了。”

“甚么!”顾修平瞪大眼睛,惊得几乎跌下马来。

第四〇六章 大华之乱始若州(九)

窗边沙斗漏斛的上容皿中金珠漏尽,斛内机括一弹,上下容皿转换,又一时了。

丑时过,寅时至。

寅者,移也,又言“引”也。万物始生,气象更新变换。

见端木玉闭目不语,穆桒委了委身,悄声退了出去。院落中,一个身影躬腰伺立,显是在此等候听用。

此人身着夜行衣,不辨形容,然,身形佝偻鬓角霜白,自是年岁不小。不待穆桒来问,已从袖口中取出了一小竹筒,双手奉上。

“辛苦了。”穆桒接过竹筒物事,轻声谓老者道,“下去罢。”

老者颔首执礼,一个翻身跃便出了院落。

“希望这一次,里面会有少主想要的好消息!”穆桒紧紧握住小竹筒,轻声祈愿道。

......

梅远尘赶到神哨营驻所时,徐寒山身边仅余十一人,四周堆满了尸体。

在都城时,二人有数面之缘,不过,梅远尘认出他不是因着其样貌,而是认出了那身兽首银铠。

“徐小将军,是你么?”

乱战中,徐寒山已有些耳目不清,梅远尘唤了好几声,犹未见他答应。

待近了左右,看清了其轮廓,梅远尘才确定了他的身份,一手挥剑御敌,一手扶住他臂膀,轻声谓他道:“徐小将军,是我,远尘。眼前敌人太多,我先带你脱困,再图后事。”

之所以叫徐寒山“徐小将军”是因为在梅远尘的心里,“徐将军”是宿州城外力战二十万沙陀大军誓死不退的徐将军,也就是徐寒山的亲叔——安咸哨所参将徐定安。

甫一扶住徐寒山,梅远尘便感觉到他的全身都在打颤,那是力竭之兆。

厮杀至此时,他身上创口何止十处,血已不知流了多少斤两,还撑着不倒,全靠了一股子信念。

梅远尘见徐寒山始终不应,知他意识正在消散,身死不过片刻之间,搀着他的手忙往其体内注入一股“长生功”内气。

也正因着这股内气的注入,徐寒山像是突然

开窍了一般,看到一旁的梅远尘,低声嘶吼道:“远尘公子,你怎在此间?我护着你,你伺机逃开!”说完这句便颓然倒下,似乎被抽离了最后一丝气力。好在梅远尘及时拖住,不至于让他倒地。

徐簌功一直被宋小宝几人缠着,刚刚脱离了战圈,却见梅远尘出现在此间,脸上颇有异色。

“挡我者死!”

打定决心便再不顾忌其他,大叫一声“宰了他们”后,引着数十人杀向梅、徐二人。

若是在平时,梅远尘有轻功伴身自不惧他,但此刻,他搀着个七尺壮汉,脚步滞碍,且地上尸体、兵械错落,斗转斜步二十三颇被限制,若非了一剑法精绝,实难保一身周全。

适才徐寒山神志稍清,唯一说的话便是要护着自己逃开,梅远尘感激不已,已抱定了生死与共的决心

人不负我,我不负人,这是梅远尘一贯的行事之风。便在他左右支绌之际,易布衣领着御风镖局的人赶到。

“快走!”

就在民苑外,他刚刚得到报讯,驻地军营和若州城关已被叛军拿下。

大事不妙了!

徐簌功见御风镖局一行有四十几名武功好手,自忖己方这两百残兵难以拿下,已知今日要杀徐寒山已不可能,干脆把人唤到了一边,正色谓众人道:“诸位,今日徐家不愿多生事端,你们既庇护徐寒山,徐家便卖你们一个人情,带他走罢。”

易布衣望了望对面喘着粗气的一群人,猜到了他的用意,冷笑不语。的确,继续打下去不过是双输的局面。

见对方不接话,徐簌功皱眉冷道:“御风镖局本就是江湖门派,望诸君再不要掺和徐家与朝廷的事,免得惹祸上身。”

御风镖局虽是江湖门派,但不论是在盐政上还是地方防务上,易家的立场一直都是向着朝廷的。先前沙陀大军犯境,易布衣日夜不歇从锦州赶至黎州搬救兵,引三万诸葛氏铁甲军驰援才解了宿州破城之危。徐簌功的话在他听来实在大逆不道,一时气不打一出来,恨声驳道:“哼,好大的口气!”

徐簌功不置可否

地摇了摇头,轻声回了句:“别忘了,你们易家好大一家子人还在我徐府住着呢。”

言毕,带着一群残兵败勇扬长而去。

望着远去的徐家人,易布衣额眉紧锁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徐簌功最后那句话中蕴含着满满的威胁意味,让他的心里泛起了丝丝凉意。

“他说的不错,爷爷、倾心他们还被困在徐家......”

......

穆桒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房门。然他却并未径直往端木玉身边行去,而是先在檀桁上取了雪氅,低声道:“少主,夜深寒浓披件氅子罢。”

这件雪氅是舳舻客栈中,徐簌功献给端木玉的见面礼,乃是御风御寒的圣品。

端木玉伸手接过雪氅,却并不着急穿,笑道:“把讯报给我罢。”

穆桒瞥了瞥书案上整齐堆放的十二个竹筒,苦笑一声,回道:“少主,里面定有好消息传来!”

先前那十二次送讯报,他皆是这般说道,只是其中笃定之意一次不如一次。此间事态,干系到徐家的成败,更干系到端木玉的安危和厥国的运势。

见穆桒脸色不若,端木玉一手接过竹筒,一手轻拍他臂膀,安慰道:“呵呵,我等尽人事而已,坦然则可。”言毕落座,拆开竹筒抽出其中讯报快速阅过。

“黄天不负!”

......

听说城关丢了,顾修平心神一慌,几乎从马背掉了下来。

“确切么?怎么会!”

传讯的小校矮着身子,低头回道:“数千贼人用火箭攻上了城楼,再三确认,城关已失守。”

城关一失,这里便和汉州大营断了联系,可说深入敌腹,无路可退了。

顾修平朝城关方向望了望,又看了看前面负隅顽抗的百余徐家弟子,咬牙令道:“乱箭射死,速战速决!”

弓弩手得令,唰的一声齐齐解下了长弓,搭箭,瞄准,射发......

第四〇七章 大华之乱始若州(十)

若州此行,神哨营可谓精锐尽出,但几部人马的兵械配置却迥然有别。

任天堂、徐寒山身边的两队人司护卫之责,配备的乃是厚背斩马(*)刀,势重、刃宽利于防,为近战之器。而顾修平所带一行人则多携折花短刃,质轻身短出刀快,利于攻。除此之外,夏承焕还把千余弓弩手分了一半给他。

不同于大华军中寻常的连环弩,此次随行弓弩手所配乃是专为近距围杀所造的小圆弩。

这种特制连环弩弩身不过两尺,箭匣便占了大半,专用的短弩为四寸长的三角簇,一匣可装填五十支,每扣机括可射出五弩,十步之内必杀,五十步内九死一生,可谓“人命收割之器”

江湖上有门暗器叫袖箭,可连发十二弩,射程约三十步,素来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邪兵,使用者为正派人世所耻。

试想,别个儿辛辛苦苦练就的一身功夫,你倏然暗发几箭便可杀伤他姓名,这不是走的邪道又是甚么?至少,大门派是决计不会应允弟子使用的。

而这小圆弩可连发五十支,可射五十步远,比之袖箭厉害了十倍不止,实是真正的“杀器”!

一声锣响后,还在围攻敌人的神哨营将兵不要命般地急撤开来,徐家众人还以为绝处逢生,正暗暗窃喜,不想,眨眼便飞来密密麻麻的箭雨。

“簌延!”徐啸石最先醒悟过来,却已来不及,眼看数支短箭落在爱子身上,嘶声吼了出来。

他的唤声才落,箭雨便骤然停了,原来,顾修平朝身后做了个“止”势。倒非他陡生怜意,而是对面除徐啸石外,竟皆中箭倒地,看场面,这些人十有八九都活不成了,余下的那几十人虽还在有命挣扎,却已毫无战力,可值不当一支短箭。

至于徐啸石,他的武功远比其他人高,适才一轮箭雨少说也有三四十支是朝他射去的,却未能伤其一处要害。顾修平清楚,要杀这样的高手,即便有手里这些家伙物事也不易为。

此刻他的后路被断,并不想在此久耗。

徐啸石眼看着爱子中箭倒地血水喷涌,心里痛到了极处。本以为今日自己父子二人都要死在这里,没想到箭雨竟突然停了,又见徐簌延似乎还有声息,急忙

冲到他身边将其一把抱起,再奋力一跃,瞬间消失在巷道的屋顶。

便在此时,黑暗中响起了一阵锐物破空之音——“咻~~~!”

适才已经退回来的杭天平站在最前,听声辨位很容易便接住了来物。

竟是一枚响箭!

“公子,响箭上有纸条!”杭天平一边走来一边说。

顾修平接过纸条,凑近火把快速摊开阅览,脸露狰狞,狂喜道:“快!快!哨兵在前带路,去居合院!”

......

今夜徐家谋大事,除了留人防着客居,其余子弟可谓倾巢而出。

唯有一人,既未守在客苑,也不曾被派去外面办事。

早在亥时末,徐簌野便已歇下,只是小金山几派闹出的动静甚大,以他的耳力,浅眠中自然听得到。初时,他是想着去问个由来的,但人还未出门却被不知何时赶来的大娘给挡了回去。他的生母王氏早逝,自小便由大娘郝氏照顾起居饮食。徐簌野虽然性子不羁,但在郝氏面前却素来恭敬,她的话还不曾违逆过。

“簌野,今夜外边儿有甚么事你也莫要理会。听大娘的,安心回去歇着罢。”不待徐簌野开口,郝氏便止住了他的脚步。

徐啸钰早年醉心武学,婚娶甚晚,郝氏是他的原配,此时也已近花甲之年。今夜府上不太平,客居于此的几大门派竟有人和府上客卿动了手。她是被金器相激之声吵醒的,作为徐家母主,她正想去调停争端,却被徐啸钰安排来了此间。

“大娘,府上出了甚么事?”徐簌野担心御风镖局与徐家起冲突,忍不住问。

郝氏笑着摇头,回道:“能有甚么事。有你爹和两位伯伯,出不了乱子的。”

夫君语焉不详,郝氏也只字未问,徐家的事,她知道的并不比徐簌野多。

好在二人没聊几句,府上便悄静了。

正色交待了几句,郝氏才离开,临走还指派两个小厮守在苑门处,显是担心侄儿不听劝。

知子莫若母。

郝氏虽不是徐簌野的生母,却带了他十几年,他的秉性知之甚深。

听脚步声断定大娘走后,徐簌野轻轻揖开房门,几个翻身变避开值守出了自己的小苑。倒不是他诚心违拗,实在是心系易倾心安危,不探个究竟怎睡得着?

“孔最”是间大客苑,与主居对座南北,这几日,徐簌野有意无意对过从旁走过。然,今时不同往日,他远远便瞧见院外站着的数十名执剑武师。

那些人都是徐家的子弟。

“他们深夜守在苑外做甚么?倾心?大伯不会......”想到这种可能性,徐簌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爱令智昏,男女情事向来如此。

尤其日前看到易倾心心伤落泪后,徐簌野更觉自己情根已种,心终有属。今夜府上起冲突,他最先所想到的便是身居客苑的易倾心是否牵连其中有无受创受伤。

“甚么事?”虽已“智昏”,但徐簌野并不是真傻,行到苑外一干门人面前面色自若问道。

这些徐氏弟子自然知道徐簌野是家主之子,徐府正出嫡系,领头之人行上前躬身报道:“二公子,御风镖局几个后生和我们的人囔了几嘴,现下已平歇了。”

听说没动手,徐簌野的心放下了大半。

“御风镖局在江湖中的地位非同寻常,我进去给易老前辈赔个不是。”

领头那中年汉子有些犯难了,挠首嘀咕道:“这可不好办哩,大老爷说过的,今夜里边儿的人谁也不能出,外边儿的人谁也不能进。”

造反这种的事,自然不能对家里所有人明说,是以,那汉子也只是从徐簌功那里得到了这句口令。

少家主说“大老爷说过的,今夜里边儿的人谁也不能出,外边儿的人谁也不能进”,那便是今夜里边儿的人谁也不能出,外边儿的人谁也不能进。

徐簌野冷声叱道:“愚昧,我是旁人么?”见那汉子有些意动,趁势又道,“还不让开,让两家生了嫌隙,看大伯不饶你!”

话到这份上,汉子哪里还敢阻拦,犹犹豫豫让开了道儿。

......

见端木玉脸露笑意说了“皇天不负”四字,穆桒便知有好消息,忙问:“少主,徐家拿下驻地军营了?”

第四〇八章 请以国恩释家仇(一)

大华国域纵贯六千里,临近年关,南北气象迥然。

庇南地处大华极南,向来四季不寒。此时虽已隆冬,原野草植却碧绿如披。

朝阳初升,三十余骑自西行来,缓缓在一处小坳停驻,队首之人竟是公羊颂我,他率先跃下了马。在他身后,跟着一名尚有几分稚气的少年。

“大哥,白衣军驻地快到了罢?”

公羊颂我在草地上席地而坐,递去一个食囊物事,笑道:“一早儿常安不是来报过了么,适才又赶了四五十里,算起来,最多还剩一百六十里了,以我们的脚程,最晚未时可至。都到庇南哨所的地界儿,不差这半日的功夫,先歇歇脚。”

端木敬离开苍生王府后,公羊颂我几次劝谏父亲,皆不得采纳。虽然自己掌握着战力超群的银甲大军,但供养颂我相信自己的父亲反意寡淡,之所以应承厥国的游说,还是顾忌夏承灿。

“哼,那人一夜之间屠戮了北邺二十万人,若知我公羊家也涉及其父之事,岂会易与?”

的确,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穆丹青潜入庇南是公羊洵劈的道,此事原本知情者不过四五人,但近来坊间已传开了这个说法。如此风闻,既已传去了集言司,信王府自也能知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笔账,夏承灿查清后早晚是要来清算的。

如此情势下,不动便是变动。

“以那个疯子的秉性,怎会顾虑其他?早早晚晚是要与我公羊王府大战一场的。与其待他哪天杀上门来,不如趁此机宜和厥国联手破白衣军于庇南。单对单我们尚有六成胜数,有穆丹青的十五万大军相助,定可将白衣军连根拔起,永绝后患!”

面对叔伯兄弟们的说辞,公羊送我的反驳显得轻浮、无力。

唯一站在他那边的,只有公羊恕我。

“兄长,我信你!”

原本公羊颂我是有些心灰意赖的,听了弟弟的话,终于重燃斗志,次日天一黑便毅然逃出了家门。



有此芥蒂在,苍生王府与信王府必然势同水火。皇上虽未言明,却几番露出让我了此恩怨,促成两家和解的心思。大华社稷危如累卵,万千百姓苦久求安,此时正当息争止戈,共济民生,岂可因私仇而废公利,图家安而陷国乱?”

听了兄长的肺腑之言,公羊恕我二话不说,穿着寝袍便跟了出来。

“好男儿当如兄长!”

滇州与庇南沧州相去千里,其间隔着两百里宽的岩松山,兄弟二人自不会儿戏到连个随从也不带。好在公羊颂我质居都城十一年,心腹武士也有百余,此次这同行护卫的便是其中身手最好的三十三人。

看着眼前一脸的朝气的幼弟,公羊颂我心中慰藉万分。至少家里还有一人,知他,信他,懂他,随他。

“兄长,吃饱了,我们行路罢!”少年行至他身边,呵呵笑道,“驱马快些,或许午时便到了。”

......

大华、厥国对立数百年,边境的纷争从未断过。为提防南边的敌人,大华在南境设制了楚南将军府和庇南哨所,两处屯兵共二十万。

楚南将军府驻地为楚州,眼下的领衔将军为欧禄海。

庇南哨所的驻地在沧州,暂时依归白衣军主将夏承灿节制。虽然先前的哗变令哨所军力受损甚重,但夏牧阳、夏承灿父子先后募兵近四万,操练一年已颇具声势。况且,两月前八万白衣军主力已奉旨迁驻于此,现今的沧州可说是大华最稳固的一座州府。

身居高位又大权在握,夏承灿却并无半分得色,无论在营地还是私宅,总是一副心事忡忡的样子。

在他的处境,只怕只得如此。

“穆丹青的大军作动频频,屡屡越境挑衅,显然是在试探我方实力。看这样子,一场大战避无可避了!今年庇南十三州竟有十一州欠收,战事一旦打起来,军中储备粮草最多可支撑四个月。厥国人虽然阴险可恶,然,军力却是一年强过一年,此战我虽不至于败,想要速胜却也极难。倘使两军旷日僵持,局势持久不定

,唉......时年不丰,黎民本就度日艰辛,十一税已是重税,我怎敢再行征收?但若粮草不继,又当如何退敌?”

难!

民生难!

退敌难!

既保民生又要退敌守国更是难上加难!

这都只是国忧罢了。

“公羊王府?为穆丹青大开国门,引贼兵陷杀父王的人竟是公羊洵!”多少个夜里,夏承灿都咬着牙恨声骂。他不愿去想期间缘由,只盼得个机宜报此血仇。

“父仇不报枉为人!”他大小血性足,如其父一般。

倪居正虽然甚么都没说,但这种事岂能瞒得住所有人?

集言司的奏报虽被销毁,若信王府有些打探,甚么消息搜罗不到?

“坊间皆传公羊家豢养私兵十数万,谋反之意昭然若揭,反罢......公羊洵,你可一定要反呐!你要不反,偌大的苍生王府我还真的不易对付。”

“只是,四大异姓王中,公羊家的银甲军战力最强,虽亦未必比得过我的白衣军,但胜在人多。他若真的造反了,加上虚虚实实的‘十数万私兵’,想要平叛可不容易。此刻边境之战一触即发,假使公羊家借机作乱,我如何能分心两顾?又或者,倘若公羊洵勾结外敌,那......”

夏承灿不敢想。

已有国忧伤神、又添家仇诛心,夏承灿以为天下至难莫过于此。

身在如此处境中,便是最洒脱之人怕也再不得快活。

面对眼前摆开的几个膳盘,夏承灿毫无食兴,勉强提起竹筷,却觉肚里犯酸。

便在这时,传讯兵手执拜帖行过来报道:“王爷,营外有一行人自称苍生王世子,求见王爷!”

“颂我?”夏承灿忙放下碗筷,接过拜帖打开阅览。

二人是同窗,互识笔迹。

才看一眼,他便认出了公羊颂我的字,大声令道:“快!快请他进来!”

第四〇九 请以国恩释家仇(二)

公羊洵一脉为公羊氏嫡支,此时承世袭王爵已十三年。除了常年质居都城的公羊颂我外,他便只有公羊恕我这个儿子了。

由于长子经年不在身边的缘故,身为幼子的公羊恕我自然得尽父宠。私下里,甚至几个叔父都相信,公羊洵会把王位传给他,而不是顶着世子位的公羊颂我。

王侯家的儿郎,习文修武自是必修课业。公羊恕我聪颖好学又有名师私授,虽未及弱冠却已算得上文武双馨,与长兄比肩行于仪卫间,面色平淡如定,气度甚是不凡。

夏承灿已侯在了帐外,见二人行来,远远作起了揖。他脸上挂着笑,心下却五味杂陈。

“倒不曾想到,头一个来看我的会是你。”

公羊颂我皱眉笑了笑,问道:“我们一路紧赶慢赶,就怕错过了饭点。如何?可还备着饭菜?我二弟可早饿了?”

四大异姓王世子中,他质居的时年最久,也最先与都城的权贵结识。他与夏承灿性情多有近同处,甚是聊得来,在致知堂之前,二人便已有不浅的交情。此时久别再见,也没有那么许多客套,张口便替弟弟讨要了吃食。

“若没有父辈那档事,该有多好!”

之前夏承灿还在猜公羊颂我身旁这少年的身份,经他那么一说,即时了然了,笑道:“恕我罢?瞧这气度,我早该料到了。”

处在他的位置,对四大王府的人物不说熟稔于胸,至少也能知道个七七八八,更何况是王府的嫡出公子。眼前情形与脑中讯情一对,便是公羊颂我不说,他也已猜到了。

“他兄弟二人同来,也不知为的甚么事由。”

北邺屠城之事早已传遍了大华南北,百姓口传间的信王是个铜铃眼、倒悬眉、血盘口、铁板身的恶神形象。“没有这般仪容,怎干得了那般大事?”

传言妄大,公羊恕我自然是知道的,但亲眼见了事主本人,他还是吃了一惊:“眼前这人也就比我大个六、七岁罢,虽着帅铠却无盛气,不像是个杀伐决断之人,真不信他能一夜杀了二十几万人。”

三人寒暄完便朝军帐内行去,才在案前坐定,夏承灿便起了话由:“颂我,你不觉着恕我公子与致知堂一位

同窗颇有几分神似么?”

一般的年岁、一般的身形、笑意间都带着一丝腼腆......

“三分形似,五分神似罢。”公羊颂我显然料到他会那么问,一边看向弟弟,一边回了夏承灿两个确数,“若站在一起,怕是恕我和远尘更像是对兄弟。”

“哈哈!谁说不是?”

二人边聊便进酒食,倒似都忘了各自身份,一个不说来意,另一个也不问,只管吃喝。公羊恕我识趣明理,当然不会瞎掺和,只偶尔回二人问话或插上几句不痛不痒的嘴。

然,腹肚有其量,杯盏亦有尽。只是酒肉吃喝完,三人也都醉得不省人事了,趴的趴,躺的躺,蹭了满地的油污。

常安几人从偏将手里接过两位少主时均不由一愣,他们跟在公羊颂我身边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他喝醉。

“可不见世子喝成这样,啧啧,得是多铁的关系呢!”

救下徐寒山后,梅远尘并未与易布衣同去御风镖局的栖所。城中乱战一团,他心系夏承漪安危,着急去寻端木玉拿解药。

他并不熟悉城中街角,只得循着声响快行,竟一路到了居合院。

此时,其间两队人手厮杀正酣,攻的一方正是顾修平领头。

适才在晓春巷与徐啸石一队人厮拼时,突然飞来一张“端木玉栖身在居合院”的字条,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顾修平急忙收拾了战场,带人赶来了这里。这十余里路上,已不知窜出了多少死士了,好在似乎有另一拨人在从旁协助自己对付那些人,总算没太耽搁时间。

今夜徐家起事,人手被调派得差不多了,但端木玉的安防并无半点松懈,日前,此间护卫皆已换成了陈家的高手。

陈家在江湖上的名头并不算响亮,但说起通兑钱庄,便是寻常庄稼汉也定然听过。有商事往来的地方便有银钱兑换,通兑钱庄可说是大华、厥国、沙陀、冼马四国天字一号的招牌了。

论势力,陈家或许不是最顶尖儿的,但论钱财,任何一个门派也比不过陈家之十一。

江湖上有很多独行浪客,他们随性不羁,不愿被门派条规束缚。但为了维持生计,往往也愿意接些

杀人、护卫的差事。以陈家的财力,开出大价钱自能募集不少武功好手。

事实上,送走虞凌逸后,陈近北便开始着手准备此事。通兑钱庄在各国开出了千两的高价召集高手,数月间,签状的死士不下千人。

大华也好,沙陀、冼马也好,江湖中人皆是轻生重名,既签状拿钱,必效死力。

得银百两,一生衣食无忧。千两的酬金那可是各国都极少有的价码,能拿这个数的死士,武功绝不可小觑。

顾修平明白,端木玉潜入大华腹地身旁的护卫必定不弱,却没想到还没近他的身便有这么多人抵死纠缠。

“城门失守,已无退路。瞧这阵势,端木玉定然栖身在前面的院落里,我些须早些拿下贼首,免生变故。只是我这五千多人,一时竟冲不开眼前的防线?”

此间小屋散落数十间皆可为盾,小圆弩效用不佳,顾修平只得下令近身肉搏。他没想到,自己人数占如此优势,场面竟会这般胶着。望着数百步外的居合院,他急得直跺脚。

“时不待我,时不待我啊!”

......

一夜宿醉后,却是夏承灿最先醒过来。盥洗后坐在茶案旁,他的脸上全没了昨日的恣意。

“他们是仇人的儿子!”那个源自灵魂深处的声音在他脑中一直响个不停。

也不知僵坐了多久,直至亲兵来传讯夏承灿才出了帐营。一路上,他都在权衡着该如何应对自己这位同窗。

“公羊洵老贼害我父王,此仇我自然要报。只是,为恶的是那老贼,颂我不可能参与其中,说到底,与他并不相干,要不然他也不会行千里之远巴巴跑来找我。杀公羊洵灭公羊王府报杀父血仇乃我身为人子当为,他是那老贼的儿子,自不会允我杀他老子,多半是要与我为敌的。哼,我念着旧情眼下不跟他为难便是,他日敌对各凭本事罢!”

拿定这个主意,夏承灿脚下便又快了几分。他进主帐时,见公羊颂我两兄弟身着素袍,头裹素带跪坐于客座,倒有些犯迷糊了。

“这二人唱的是哪出?”

第四一〇章 请以国恩释家仇(三)

听二人想要祭拜自己的亡父,夏承灿有些讶异,既未应承下来,也没有一口回绝。

换作是其他三位异姓王世子的任意一个,这都不算是件事,唯独公羊颂我......

“毕竟是腊月里,比不得寻常。昨夜你们喝那么多酒,一会儿吃点热食暖暖肚子罢?”

不待他吩咐,左右近侍便下去张罗了。

左顾而言他,便是一种回绝了。

“是了,换作是我怕也不会应允。”公羊颂我轻轻叹息一声,埋首不语。

《大华恩仇引》第四一〇章请以国恩释家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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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一章 请以国恩释家仇(四)

陈家招来的死士虽战力不俗,毕竟是散兵作战,能抵挡至此时已是强弩之末。

反观官军一方,三军用命齐心一处,且城关失守断了众人后路,顾修平那句话如同泼入滚油中的沸水,瞬时激发了大家最燃的战力。

一时间,官军如山洪般摧枯拉朽冲进了居合苑。

“咻~~~”、“呼~~~”

大队将兵刚在苑中站定便有密密麻麻的暗器四下飞射过来,众人抵挡不及,半刻不到尸体便已堆满一地。

得亏邝齐......

《大华恩仇引》第四一一章请以国恩释家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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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二章 命危之际御风至(一)

急追了七八里,梅远尘总算在一湾小湖边截住了端木玉一行。

他的双手早已暗暗蓄力,眼光跳过安乌俞、谢天邀等一众护卫,直勾勾盯着端木玉,冷哼道:“杨玉,我早该猜到你便是厥国皇帝化名。”

此时,他的心间泛起诸多心绪,有懊恼、有遗憾、有庆幸、有为难......但那所有的感情皆不妨碍他杀端木玉的决心。他的出身,他的家学、他的教业、他的遭遇在他血液里种下了对厥国政权不可稍释的仇恨。

这是家国大义,毫无考量的余地。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几百个声音在他的耳边急促地喊着。他听出来了,其间便有他的父亲梅思源、有他的义父夏牧朝、有他的好兄弟夏承炫、有端夫子有薛宁......还有无数一时辨不出来的人。

四十七人。挡在梅远尘和端木玉之间共有四十七人,且毫无疑问,他们皆是一等一的武功好手。

以一敌四十七,梅远尘毫无生机。

也正是因为此,端木玉才让近卫们在才候着他。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正主青玄一时半会儿是杀不了了,既遇着了他的徒弟,怎能再放过?

心中对牵挂的那些人儿默念了一声“对不起”后,梅远尘踩着“斗转斜步二十三”冲了上去。

看着眼前熟悉的步法,鄞阳皇城中发生的那一幕幕又浮现在端木玉,令他心痛如刀绞。

“杀了他,枭其首,碎其尸!”

第一个迎上去的是安乌俞。

端木玉一边以他和谢天邀的武功最高。谢天邀主担护卫之责,这会儿早已拔剑和穆桒一左一右守在了端木玉身边。攻杀梅远尘,安乌俞当仁不让。且厥国君臣此行中摘星阁所为并不多,要想日后子孙与徐、陈二氏同荫恩泽,此时不出力更待何时?

电光火石之间,梅、安二人已交手三掌。虽已蓄足了力,梅远尘仍被激得气血翻滚,双臂发麻。

“这个面具人的武功绝不在施隐衡之下

!”甫一交上手,他的脑中便得出了这个判别。

端木氏灭华大计功成难在一时,三家势力不可过早显露。徐家所为之事饰掩不住乃是厥国明面上的助力,而摘星阁与通兑钱庄布局长远,隐名越久便对端木氏多一份助益。是以到若州后,端木玉便嘱陈、安两家之人与自己接洽时不以真面目示人。

不及猜想眼前这个武功高绝的黑衣面具人的身份,梅远尘已借着对掌的余力,顺势与跟上来的穆伦彦、安南又各对了一掌。两轮交手下来,他的攻势已被阻滞了,端木玉身边十余名随行来大华的京畿营高手和安东、安西、安北诸人皆已快步赶来,围成了战圈,将梅远尘死死困在正中。

破围......

“这些人内力无一不深厚,若比拳脚,我怕是挨不住一炷香便要被他们乱掌打死了。以一敌众,只有‘了一剑法’可以一搏。”

从居合苑追出来时,梅远尘是带着剑的,只先前为便宜快行,已归鞘负在了后背。眼下他被二十余高手围攻,虽已竭尽所学招架却仍险象环生,竟连拔剑的余隙都找不到。若非仗着“斗转斜步二十三”和“奇门错步”傍身,适才安家四老由四向同发的合击他如何也是避不过的。饶是如此,梅远尘也知自己已命悬一线,生死不过须臾之间。

众人见梅远尘虽屡屡遇险却又一一化解,厮斗数十来回竟未能伤其分毫,不免均生诧异。

“此人当真是个怪胎。才这般的年岁,身法武功竟已臻此境,倘若时日长久,其限实在难以估量。”只是,他显现出来的武功越高,潜力越大,众人杀他的心思便越坚定。尤其是当日见过青玄出手的穆伦彦,手心已沁出了汗来。

江湖老人素知“迟则生变、速战速决”的道理。

见梅远尘在二十几人围攻中左闪右避,未伤毫发,安乌俞主动担起了主攻之责。只见他收掌为拳,趁穆伦彦及五名京畿营护卫的联手攻击之际,一个翻身跃跳至梅远尘右后方,接连两拳打在他后背。

“嘭!嘭!嘭!嘭!”

眨眼之间,梅远尘的后背、左胸、右腹、右臂均已中招。尤其是后背受了安乌

俞的那两拳,内劲之浑厚竟能在半息之间损伤其三条脉络。

梅远尘身形还未站定,血水便由口鼻喷涌而出,显是体内脏器受损血管撕裂所致。

世人皆知,安家最大的营生是倒卖消息的摘星阁。然,对于摘星阁的源起,江湖上却没人能说得清楚。

三百余年前,安家从巨鹿王府分离出来成为端木承安的一个旁支。作为前朝余孽,他们可是大华初建之时各地州府暗哨剪灭的对象。

为躲避朝廷缉捕,安家在各地满布哨卡搜罗消息,经年累月渐渐形成了一道遍布大华各州郡的讯报网。

那便是摘星阁的前身。

早些年,摘星阁在江湖中走动只为收集信报以窥探朝廷动向,阁中弟子多半是些近似镖夫的长足客,高手并不多,是以声名不显。然,一百四十年前,一名年老的长足客带了两卷经卷回乾水城,自那后,安家迅速成为了武林中屈指可数的一流门派。

那长足客如何也想不到,他带回摘星阁的那两卷经卷所载的竟是日后成为安家镇门武功的摘星剑法和乾照经。

凭着那内、外两门顶级武学,不到三十年间,摘星阁便成为了足可匹敌素心宫的江湖宗门。

所谓造化,实在难以究竟。

不过,近百年来安家有心藏拙,势不外露,在江湖上的名头便不及早年那般响亮了。

好在,当初梅远尘学长生功初成时,青玄往其体内注入了一道真气以压制宿主内力进益。当时青玄曾有言,待其可自行化解那道真气之时,江湖上单打独斗可伤他的人不超只手之数。四五个,不用数也猜得到了。

受此重击,梅远尘顿觉头脑昏沉,脚下难支。

“快走!”一声厉喝骤然响起。

安乌俞抢步到梅远尘身边,正想了结他的性命,三个身影突然出现,其中一白发老者接住了他的杀招,一边大叫道:“远尘,快走!”

竟是御风镖局的易麒麟、薛定一、关澜月三人赶来了。

第四一三章 命危之际御风至(二)

就武功而言,梅远尘的轻功、步法、身法、剑术、拳脚、内劲无一不属上乘,可谓少年大成。

但若说临敌经验,他比之寻常的江湖客亦多有不如。

安乌俞在徐家的校场上见过他与施隐衡拆招,知其武学造诣非同寻常,以一人之力对敌,实难速胜。是以,也顾不上江湖规矩,趁着他招架穆彦伦六人之际从后偷袭,一击得手。

饶是梅远尘一身长生功内力护体,也被震得脏器撕裂,三条经脉损毁,立时觉得天旋地转,耳脑嗡鸣。看着眼前黑衣面具人欺身杀来,他忙提气聚力应敌,正准备出招却听得易麒麟一声断喝。

也正是这声呼喝稍稍阻了安乌俞的来势,易麒麟才有时间冲到二人中间。

不过一刹那,他便接连刺出七八剑,逼得安乌俞连连后退。

御风剑法名闻江湖,即便是以安乌俞的修为也断不敢以肉掌相博。到了他们这个级数,武功多半在伯仲之间,相差不会超出半筹,易麒麟一柄软剑在手,又是出其不意,安乌俞自然即时便落了下风。

薛定一、关澜月皆挂名御风镖局副总镖头,二人在江湖上的名头跟一些一流门派的掌门相比也不会逊色多少。此时,他们一前一后护住梅远尘,抵着杀上来的二十余人。

“快走!”易麒麟一边将安乌俞逼离身后战圈,一边厉声吼道。

此间四十几人无一庸手,他自清楚,今夜即便御风镖局二代、三代精锐尽出也是胜负难料,遑论这里只有自己这三个老头?

何况,他们来此是救人的,不是要与这些不相干的人拼死活。梅远尘走了,他三人脱身亦更好办些。

“想走?”端木玉脸色一凛,冷笑道,“谢先生,你也出手罢,务必将这四人都留下!”

这是恨屋及乌。

谢天邀微微躬身,再一个箭步执剑杀向易麒麟。

在他看来,这个白发老者武功极高,甚至已对皇上的安全造成威胁,必先除之以绝后患。是以,他没有选择对薛、关二老出手,也直接掠过了已负重伤的梅远尘,径直来到安乌俞身旁与他比肩而战,解他应敌之困。

是的,应敌之困。

安乌俞有心掩饰身份,最为倚仗的摘星剑法不敢使出来,而其他武功比之御风剑法又颇有不及,百招下来渐露败绩。

谢天邀骤然出手,易麒麟未惊,倒是安乌俞有些错愕了。

“是了,皇上报仇心切,可不能出了差池漏走了这几人。盛名之下果无虚士,易麒麟剑招刚猛,内力沉厚,我这般遮遮掩掩怕是难以应付,倒叫皇上小觑了。”

明白了端木玉的心思,安乌俞脸面一横,再不遮掩,当即右手运转乾照经内力,隔空从一旁的亲信手中抽出佩剑,接连几招摘星剑法的精妙剑招信手拈来,逼得易麒麟急退数步。

梅远尘气血稍复,便勉力运转内劲。好在他的二十四条经络均已贯通,此时虽负重伤却仍可气走五内。且适才易、薛、关三人挡敌数十息之久,他调息之余拔出背后的青钢剑已是绰绰有余。

方圆数十丈内四个战圈,其间的易麒麟、薛定一、关澜月均已落入下风。梅远尘一边与安东、安南几人缠斗,一边运气调息,引着自己这一战圈向最近的关澜月靠近,在距穆彦伦约莫十步时脚下骤然提速,以风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刺五剑。

关澜月还未及反应,他对面的穆彦伦及四名京畿营高手已倒在了血泊中。

惊。

此间变故谁也不曾想到。

“他不是重伤待死么?”

“适才呕血,显是內腑受损,如何还能这般发力?”

“果然是那贼道的弟子,那步法一模一样!”

斗转斜步共有二十三弄,两年来,梅远尘只学会了前面的卦爻八弄、魁临七弄、天星四弄,最深奥的登极四弄却只贯通了第一弄。也正如此,他的步法一直停留在九境之诡、魅境间。适才也不知如何,梅远尘只觉脑中空明,脚下自然便走出了“雷山小过”中的几个变化。较先前不同的是,此次落脚定位浑出天然,并非刻意为之,没想到其效大用。

“原来,我一直误解了‘心念似鬼,脑思如魅。挟落如尘,摒去胜虚。’这十六字的意思。”

梅远尘奇袭得手,一招“见缝插针”刺穿了穆伦彦的咽喉,四招复刻般的“拐弯抹角”切开了另外四人的气管。五人要害受创,顷刻间便已倒地毙绝。

五人一死,尤其是少了穆彦伦,关澜月压力骤减,以一敌三立占上风。

安东、安南见梅远尘几乎一瞥之间便连杀五位高手,惊得手脚有点儿不利索了。虽说有偷袭的成分,但要在如

此短的时间精准出手五剑,此等身手之人面前,稍一失误便失生机。

“可恶,这贼小子藏拙!”安东心下不禁狠狠咒骂了一句。

另一角的薛定一被安西、安北等七位摘星阁高手围攻,右小腿和后背已见了红,尤其是小腿的伤口血水正汩汩流着。梅远尘目力极盛,已察觉他的窘状,抖剑一斜,疾挑数剑逼开安东等几人,再踩着“水火未济”驰援薛定一。得亏安西、安北已有了提防,提前避开他数步,躲开了剑招。

“咳!咳!咳!”接连强运内劲牵动了体内创口,梅远尘剑势未收便急剧咳嗽了数声,一汩猩红的鲜血从他嘴角溢了出来。

呕血乃是内创之兆。见梅远尘呕血不止,厥国众人及摘星阁几人始知他受重伤非假,适才出招杀人不过是想以命搏命罢了。

“哼,你剑法狠辣,我不近你身便是。瞧你这样子,不出一盏茶就要血流干力耗竭,届时,我们几人联手出击,看你死不死?”

见这些人围而不攻,梅远尘明白了他们的想法。

“‘了一剑法’里面有几招远攻的招式,今夜总算派上用场了。”

薛定一担心他出事,急忙抽身退到他前方,回首皱眉低声谓他道:“小子,莫要逞强,老头子给你杀开一条路来,你趁机遁逃。”

易倾心与梅远尘的事虽未曾在镖局中传开,但作为易麒麟老兄弟的薛、关二人日前已知情由,这会儿把他当了孙女婿看。

三位老人家不顾性命来救自己,这等情义,梅远尘心中感激不已,听了薛定一的话,更是忍不住流下了两行清泪,轻声回道:“薛前辈,前面那个人便是厥国皇帝。我来本是要杀他的,不想他身边高手如斯。事既不可为,我一人死便罢,怎能拖累三位前辈?”

听了这话,薛定一自觉朝端木玉望了望,又恨声谓梅远尘道:“浑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你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一会儿寻个机宜赶紧走。我们虽是一把老骨头了,嘿嘿,他们要杀我哥仨,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的话还未说完,梅远尘已将剑横向掷了出去,正是“了一剑法”中的“推波助澜”。

随即,他跃起丈余凌空接剑,“气贯长虹”、“过江之鲫”两招使出,鬼魅般掠过黑衣人群,逼得安东等人急忙避退。

在他身后,缓缓倒下了两人。

第四一四章 命危之际御风至(三)

掷剑、跃起、穿刺,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不负“了一”之名,所谓“杀人至技”绝非妄称。只是梅远尘內腑剧痛气促血急,脚跟刚落地,便又觉眼界漆黑,一个踉跄几乎就要跌跤,只得以剑抵地强撑着不倒。

“小子,不要命了!快到我身后来,休再使力!”薛定一御剑愈急,恨不能即时冲到他身前。

战圈外的端木玉见穆伦彦中剑倒地,忙令左右将他拖拉至身边来。穆桒验了伤口始知其已毙绝,一脸哀伤地看向少主,欲言又止。

穆氏乃皇室亲族,族中英才济济,能人辈出,时下厥国朝堂重宦倒有两三成出自其间。穆伦彦与穆桒乃堂兄弟,二人自小便在端木玉身边担亲卫之责。现少主登基,近臣得宠,他们可谓前程远大。此番端木玉北行大华,穆彦伦说甚么也要同行护卫,不想今夜命丧于此,锦绣人生嘎然而止。

“穆桒......”

见穆桒双目噙泪,端木玉已知起意,一时又惊又怒。“嗡~~~”一阵剑鸣后,此间已没了端木玉的身影。

厮斗盏茶,地上已伏尸十余,出人意料的是他们中倒有半数死于梅远尘之手。

易麒麟以一敌二,力战安乌俞、谢天邀两大顶级高手,此时虽还未负伤却显已力不从心,十招之中倒有九招在守,攻不足十一。

战法云:久守必失。战事如此,厮杀亦如此。

梅远尘挨了安乌俞、穆伦彦、安南三人两拳两掌,至此时还活着已是奇迹,适才“过江之鲫”收招之后便气力耗尽再战不得。薛定一、关澜月二人拼死冲杀到他身边,挡着攻上来的二三十人。

“滋!”嘈杂声中,一个清脆的锐物破体之音传来。薛定一的身形蓦然停驻,嘴角不自觉的微抖着......他的胸口插着一柄长剑,剑柄握着的乃是端木玉的手。

“老薛!”不远处的易麒麟瞄到此间事故,嘶声吼叫道。

一击便得手后,端木玉不做停留,从薛定一身上抽回利剑杀向了梅远尘。

......

若州城内已乱成了一锅粥,街尾巷道不知多少人马在走动。

徐簌功袭杀徐寒山不成却诱出了守营副将冯三喜,徐簌谟与贺天一等几名千夫趁军中无首之际潜入营中通联下属,领着本部人马擅出驻地军营,并按事先的约定朝城关杀去。不成想,行不过十里便被军营外的神哨营追上,双方在几条街道一路追赶厮杀,斗得昏天暗地。

此事的正主徐家府上也没好到哪里去,徐啸石、徐簌延一行攻城门受阻,徐啸钰只得谴徐啸衣领着另一队四千余人火袭了城楼。只是城楼虽拿了下来,家里却出了事。

原来,徐啸石等人在晓春巷遭遇官军的消息传回徐府后,徐啸钰怕城外大军入城便让徐啸衣带着聚集起来的四千余徐家门人走小径袭了城关。一阵急火猛攻,守城军很快便溃败亡尽。得了城关,徐啸衣却一直未见徐簌功、徐簌谟领驻地军来替,只好将着手里的这些人守起了城门。精锐尽出,徐府上便空虚了。

先前客居府上的一众江湖门派中人皆已中了徐家的慢性蛇毒,一旦吸入了特制的药粉便会催发药力,瞬时体内气血翻滚,难以聚力。却不知为何,竟半夜有人向易麒麟房中投掷小瓷瓶,其上附“解毒药”三字。

易麒麟服药不久,又见窗台处飞来一只信鸟,鸟足之上绑了一节小竹筒。取出其间信笺一看,但见其上两行小字:梅远尘在泓石湾遇敌。落款为:瑞临皇帝秘使。

“皇上派来的人?”

溯源此间种种,易麒麟不疑有他,急忙叫起薛定一、关澜月,给他们服了解药便潜出了徐府,直奔泓石湾来。

自出“孔最”苑门,三人便未遇一阻,倒像是有人提前替他们清障了一般,走得甚是顺利。

赶到泓石湾时,正见梅远尘腹背受敌重伤呕血,三老当即便与端木玉的人混战在了一起。

至此时,薛定一已身死,“御风三老”仅存其二。剩下的易麒麟独力抵挡着安乌俞、谢天邀,关澜月则悍不畏死地与端木玉杀到了一起。被他们护着的梅远尘也正竭力踩着斗转斜步,斡旋于二十几名武功好手的刀刃之间。三人皆是勉力支撑,早已险象环生。

泓石湾的另一畔修有一处观景阁,高耸入云十丈余,居于其间可俯瞰方圆十数里。现下,顶阁之中的张遂光正凭栏眺望,脸上挂着他惯有的笑意。此去对岸何止百丈?任凭他眼力再好也断不可能看清两方战况。然,他瞧着对面若隐若现的点点火光,却比好事之人看戏还怡然自得。

在他脚下,左右各立着一窄口酒坛,右侧已开封的坛口溢出酒香,熏得人好不陶醉。

“帮主,御风镖局一拨人正往此间赶来,已至前街胡同口。”一阵轻微的爬梯声后,胖长老郭通财行了上来,距张遂光半丈站定,躬身报道,“我们要不要劫下他们?”

此次武林会盟之期早已事先通告江湖,以盐帮和九殿的实力,张遂光竟是各方应邀掌门中赴会最晚的。丹阳城并非途远,何以他姗姗来迟?那自然是早做筹备,以资万全了。

而今夜,盐帮、九殿可谓人尽其用。

“哒哒……哒哒……”

张遂光手指轻敲着栏杆,好半晌才回了一句:“不用。”

……

相较于兄长,安如庆性子活泛跳脱些,是以,常年被安乌俞派去都城,交际四方。此次拜谒端木玉一行,安家嫡系尽赴若州,十余人各有担责。

安如庆主外联之事,今夜引着数百摘星阁

夜游客穿行于城内巷道,替安、徐两家往来传递信报。

“甚么?”听了信使的报讯,安如庆一下子从椅座上站了起来,急问道,“瞧真切了?从哪里冒出来这么许多人?”

信使咽了口口水,正色回道:“二公子,千真万确!混乱中我们的人难以靠近,但前后推断,想是守城军提前打开了南边儿的瓮城。趁我们攻打城关之际,他们从瓮城进了城来。”

“不是让你们一日十二时辰盯着汉州大营的都城军么?怎他们杀到城外了,你们事先竟毫不知情?”安如庆气得青筋暴露,双手扯住信使的衣襟,似乎要吃了它一般。

若州此行筹谋半年,距离功成仅一线之遥,想不到这时让官军大部入了城中,叫他如何不气急?

任天堂、徐寒山、冯三喜先后多次训诫驻地军营各级将佐,是以,徐簌谟与贺天一等人虽潜入了营地,带出来也仅是本部亲信人马,概数不足万人。眼下与神哨营陷入混战,能牵制住敌军已是大用,再想有他途却暂不可能了。城中本就有顾修平的六千精锐做先头部队,加上新潜进来这三四万,徐、安、陈三家一时如何能敌?

大势已去,须得趁早打算。

“去。派人到城关知会我岳父,叫他打开城关,依先前既定之计行事。再派人去泓石湾将此间变数报与阁主知晓。”安如庆很声令道。

听完他的话,信使兹溜一闪跑没了影。

“可恶!可恶!可恶!”安如庆怒骂三声后,快步行出院子,跳上马骑极速朝徐府赶去。他的妻子徐簌钰,他的叔伯兄弟、陈家一众嫡系、徐家老少可都还在徐府之中,大军杀来,教他如何不又急又气?

……

世人皆知端木玉形容极俊,才学广博,眼界超群,气度非凡,却很少有人知其剑法精绝,武艺之强不在“十大客卿”之下。关澜月亲见他一柄长剑刺透薛定一胸口,悲愤之余已抱定一命换一命的心思,出招果决丝毫不留回旋余地。

端木玉身份尊崇,自不愿拼着受伤去杀这个“老疯子”,是以,一时竟未能占得先机,倒被逼出了几分狼狈样。

穆桒眼见不对,轻轻将穆伦彦放在地上,冲杀了上去。

以命搏命?那是穆桒喜欢的打法。

“滋~~~”端木玉抓住了关澜月侧身之机,一剑斜刺入其腰间。

易麒麟以右膀硬挨安乌俞一剑换得一息时间退至关澜月跟前将他一把扯开。穆桒、端木玉当然不会放过如此良机,快速出剑在易麒麟后背、腰腹留下了两个血窟窿。

“爷爷!”

人未至,声先至。

声未至,剑先至。

一柄长剑直插端木玉飞来,惊了他一个趔趄。

易麒麟强忍着伤口疼痛看去,正见易布琛快步朝自己跃进。

“好儿孙!”

第四一五章 命危之际御风至(四)

城门将失,大敌已近,请徐家早做打算。”这话若非出自安如箴之口,徐啸钰还真不敢信。

望着天边曳动的火光,这个古稀老人竟有些失神,脸面瞬息数遍,最后板直的腰板,缓缓闭上了眼。

原以为已策万全,却终究节外生枝,夺城起事,便这么败了?

“徐伯伯......”见这位自己向来敬重的长辈哀伤如斯,安如箴忍不住轻声劝慰道,“若州虽不可得,但徐家根基未损。且此事必将广闻于天下震撼四方,各地不满朝廷的势力定按捺不住,夏氏江山只会愈渐艰难。而我们大纛已立,正可收纳同道扩充实力,再备日后之战。”

的确,若州乃徐家的大本营。但徐家势力遍布江湖,远不止一个若州这么简单。

徐啸钰微微点了点头,暗忖道:“此次举事实为保全皇上不得已而为之,所集结的不过是若州本部这六、七千人,余下三万五千人还散落各处半点未损。且就本部这六、七千人,想来大半也还能留下大半。我徐氏一族如此竭力护皇上周全,他心里总是知晓的,日后当褒此功。”

许些念头从脑海纠结过,徐啸钰甚至觉得此次未能拿下若州城是福非祸,乃缓缓睁开眼,轻声道:“如箴,形势多险,你马上与你爹汇合,护皇上一行离开若州。”

听了这话,安如箴微微躬身,道了句“徐伯伯保重”便快步闪身离去。此刻,他的心里可远没有面上显现的那般镇定。适才虽一直宽慰徐啸钰,但安家嫡支十余人尽困于此间,他也深感不安。

看安如箴背影远去,徐啸钰脸上露出一抹遗憾,轻叹道:“可惜,簌野不是如箴。”

......

一把火点起了一片火海,燃烧着一座碧玉府邸。

徐簌野来不及理会四下逃窜的府上佣仆,鼓动内力极速朝“孔最”奔去。在他看来。易倾心武功稀松,此时此境实在万分危险。

令他料想不及的是,主居百幢阁楼尽皆失火,客居那好大一爿苑舍却半点无损。聪颖如他,一时甚么也明白了。看着黑暗中隐隐约约四下散去的身影,徐簌野的心头禁不住地一阵微疼。

徐簌野赶到苑门处时,正见一女子快速跑来,定睛一看,不是易倾心又是谁?

“易姑娘,外边儿起了大火,万莫出去!”再见易倾心,徐簌野喜从心来,甚么事也都抛到了脑后,行近些才发现她竟梨花带泪,似乎哭得正伤心,瞬时

便紧张了起来,急道,“你......你怎啦?发生了甚么事情?”

易倾心边跑边哭可没注意前面行来一人,到门槛处时才发现徐簌野,脚下立时打住不前,上身却一时止不住,斜斜跌了下去。

不及多想,徐簌野急忙俯身贴地如箭簇般飞出,总算将她搀扶住。双手托着佳人玉臂,令他有了片刻的恍惚。

“二公子,求你了!”看到眼前之人竟是徐簌野,易倾心哭得更惨了,“快去泓石湾!”

她边哭边言,双手反抓住他手腕,拉着他往外行去。

联想今夜府中发生种种,徐簌野已知定有要事发生,拉住易倾心,柔声道:“易姑娘,究竟发生何事?你要我去泓石湾作甚?”

“他们......他们......”易倾心抹泪抽噎道,“有人在泓石湾......他们要害远尘哥哥!”

......

易布琛年轻气盛,疾奔七八里毫不费力,见爷爷遇险,毫不犹豫地将佩剑掷出,总算将穆桒逼退了数步。

有了五六步的间隔,以易麒麟的身手,纵使这会儿两处负了贯穿之伤,端木玉、穆桒二人一时也难以近身。

“哪来的无耻鼠辈,竟敢倚多为胜!”易布琛指着端木玉骂道。

他的话音刚落,又有六个身影急急赶了过来,在易麒麟身边站定,乃是御风镖局的易家明、方天枢、贺正升、谭旌、姚初九、关瀚雨到了。

“家明、天枢,你们怎来了?”易麒麟点了几处大穴止住了血流,皱眉问二人道,“府上出事了怎办?”

易家明见父亲腹背受创,血流了一身,眼泪立时坠下,轻泣道:“爹,还有甚么事比你三人的安全更重要?何况家临和布衣守在‘孔最’,出不了岔子。”

姚初九看到了地上躺着的薛定一,快步行到他跟前,单膝跪地伸手去探他鼻息,半晌乃哭号一声:“师父!”

众人此时乃知副总镖头已身殒敌手,纷纷拔出了佩剑,朝最近的敌人杀去。

己方虽仍占人数之优,但御风镖局一方亦有九人能战,且刚来的这七人皆是青壮年,又是同仇敌忾,短时之内想要将其拿下绝无可能。端木玉,到今夜既已报仇无望自不宜与敌纠缠,缓缓退到了战圈之外。

便在这时,安如庆带着数十人出现在了泓石湾畔,正悄声靠近端木玉。

为在夜中分

清敌我,安、陈两家早与端木玉约定,安家之人皆戴黑脸面具,陈家之人配花脸面具,而两家嫡系则以三色臂绑标记。

端木玉已认出了来人乃是安如庆,对其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其近身。

易家明七人加入战局后,围攻梅远尘的黑衣人分出四、五人攻向易布琛、姚初九。梅远尘以一敌三,这当口儿虽已力弱气促,但借着身法之灵、剑法之利,总算自保有余。

“易麒麟,你想让御风镖局这些人今夜在这里死绝么?”战圈外的端木玉渡气谓易麒麟道。

原本他那一方有安乌俞、谢天邀两大高手坐镇便胜机过半,加上刚刚安如庆带来的三十几人,继续厮拼下去,御风镖局这些人战死是迟早的事。

端木玉清楚,易麒麟清楚,此间诸人皆已了然。

“停!”易麒麟突然大喊一声,谓御风镖局众人道,“撤,现带薛副总镖头回去。”

即便心有不甘,但他确实不愿让这些子孙辈跟对方厮杀,这亦是他先前只带了二老来泓石湾的缘由。

各怀心思,是以双方甚是默契地罢了手,各自提防着后退。

眼看着仇人们从容离去,易布琛、姚初九等人气得目眦尽裂,却又无可奈何。他们皆不是愣头青,相反,这七人行走江湖日久,见识远非常人可比。适才他们与对方交上手,很快便发现这二十几人无一不是武功好手,己方怕是占不到便宜。继续纠缠下去,徒增损伤罢了。

“爹,你的伤?”确定端木玉一行走远,易家明忙探问父亲的伤势。

易麒麟望向那群人消失的方向,形容严峻,仿似未曾听到儿子的问话,好一会儿才回过头,径直行到薛定一的尸身旁,强忍着伤痛微微蹲下,哀声叹道:“老兄弟,不想今夜竟是你我别期,你且走好,黄泉路上等我几年。”

余那八人听了,无不黯然伤神,纷纷忍不住垂泪啜泣。

梅远尘离御风众人数丈站着,不知是不敢靠近还是不愿靠近。易麒麟行过来时,正见他低头拭泪,乃轻声劝慰腰道:“远尘,此事过不在你,无须自责。这便回去罢,看看你的伤。”

听了老爷子的话,几人才意识到之前一直站在后边儿的这小子原来也深受重伤,不禁又都露出了一副担忧的神色。易布琛把梅远尘当成了未来妹夫,两个箭步行近,抓住他手把起脉,数息之后竟喃喃自语道:“他怎还没死?”

第四一六章 命危之际御风至(五)

易布琛之所以讶异,实在是梅远尘的脏器、经脉受了重创,依常理忖度,九成九应已毙命当场,能活至此时,且自行站立不倒,怎教他不惊心?

《乾照经》乃摘星阁无上内功心法,百年来一直是安家最贵重的武学传承,也是与苦禅寺的《易筋经》、流浊寺的《洗髓经》、盐帮的《纯阳无极功》齐名的武林“四大至阳内功”。

“乾”者,天也,纯阳炽烈;“照”者,射也,积久生热。

修炼《乾照经》至大成境界,一身内力如夏午阳光,受......

《大华恩仇引》第四一六章命危之际御风至(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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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七 命危之际御风至(六)

浮屠塔高九层十丈,塔顶的观景台铸立四尊菩萨像,分别面西北、西南、东南、东北而望,在一片隆冬暮色中,四像背离,倒有几分悲凉之意。

拜圆一圈,夏承炫折回到西南角的石像前,抬头注目,许久不语,似是在与巨像神交一般。

在他身后伺立着一华服孕妇,丈外虽有琉璃之光,却仍照面不清,抬首之际,光亮映出了她脸颊上的两行清泪,原是当朝皇后芮筱灵。

今儿是小年。

依着大华通俗的说法,小年......

《大华恩仇引》第四一七命危之际御风至(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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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八章 命危之际御风至(七)

看着被盐帮十四位高手围在中间的梅远尘,徐簌野心里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作为一个江湖客,梅远尘在武校场上显露的身手,谁见了都忍不住要赞叹几句。再念及他的出身,他的遭遇,自己早有相交之意。

然,作为徐氏子弟,他有一百个杀梅远尘的理由。

何况,他还是易倾心的心上之人。

“唉,我竟是要救他?”徐簌野轻声自嘲一句,快步行向了张遂光,抱拳道:“张帮主,不管你们有甚么过节,今......

《大华恩仇引》第四一八章命危之际御风至(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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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九章 情爱来时本无声

来者虽是两名女子,但护卫见其皆着夜行劲装,且手持兵刃,二话不说便拔刀冲了上去。厥国死士袭杀都城重宦之事便如发生在昨日,时时警醒着他们。

他们身后之人,比那些遇刺的大臣可要贵重百倍,绝不容失。

“拿下!”卢剑星一声断喝,百余亲卫便围成数圈,刃尖齐唰唰指向圈中二女。

“我二人受梅远尘所托,来都城给长公主治病。”见惹出了误会,云晓漾忙报出来处。

众护卫可不管那么多,数息之......

《大华恩仇引》第四一九章情爱来时本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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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二〇章 二子力战张遂光(一)

悬月大师圆寂后,摘星阁新出高手榜,张遂光列天下第三,仅次于易麒麟和徐啸依。

此时,他全力施展开来,梅远尘几无还手之机,只得依靠“斗转斜步二十三”和“奇门错步”勉强斡旋。

“了一剑法”不想用,“贵柔小擒拿”又不甚熟稔,数次以掌力接招后均被反震之力扯得胸口撕裂般疼痛。他的肺脉已被“乾照经”重创,强行使力与“纯阳无极功”相激,实在是避无可避的饮鸩之选。

硬碰硬,这是张遂光想要的。

在多数江湖人的眼中,这位盐帮帮主性情落拓大方,行止洒脱不羁,待人和煦如春风沐身,实在鲜少能挑出毛病。

是了,都说“人品如酒品”。张遂光的武功或许不是江湖中最好的,但其酒品,见识过的人还真是无人不服。

且不论他的盐帮帮主和九殿殿主身份,就那无双酒品,也算他是条响当当的汉子了。

而他的武功正如他的酒品——干脆、阳刚、悍猛、后劲。

梅远尘以“了一剑法”的精妙剑招去攻,他以九宫身法、太行步法来防,从容自如显有余力。

这会儿他以错骨手、金刚掌相攻,出手凌厉直接,攻势迅捷狠辣,后招变化无穷,若非梅远尘有保命神技傍身,已不知死了多少次。

错骨手是一门武学通学,以伤筋、断骨之术制敌,江湖上有记载的错骨手少说也有百余种,其中就以苦禅寺的“龙爪手”和盐帮的“擒龙手”最负盛名。至于,谁是天下第一,就仁者见仁了。

不过,一个名“龙爪”,一个叫“擒龙”,两相比较,好事者当然认为盐帮这门硬功绝技要厉害些了。

张遂光出招极快,左手握指成爪来扣梅远尘右肩胛,右手手掌微收就要来捏他左手腕,脚下前膝弓起踢向他胯下,后脚微屈蓄力待发......

右肩胛、左手腕、胯下任意一处中招,对梅远尘而言都可能是身死的前兆。

“但教我受他一击,步法必立时缓下,以他的身手,眨眼轻易可施发杀招,我如何还能避?”

半息之间,梅远尘斜身、沉肩、抬手、顶肘,将三处狠手一一化解。然,还未等他稳住身形,张遂光一个连环旋风踢杀到,避之已不及。

“嘭!”

一腿对双臂。

“噔!噔!噔!”敌招如电火攻来,梅远尘只得双臂合力一处相抵,却仍被踢得急退七八步。

徐簌野以一敌十三,也是险象环生,好在他日前与湛明对战之际武道顿悟,一时修为精进甚多,场面看着虽然有些狼狈,但自保有余并无性命之忧。

余光瞥见另一边战况,他心下一狠,以右臂硬挨了郭通财一刀为价挣脱包围,跳至梅远尘身旁。

“怎样?我先抵住他们,你自己寻个机宜逃命去。”

梅远尘双臂轻抖,嘴角轻颤,显是在极力忍着伤痛,然,唇边、鼻孔却在止不住地流出血水。

见他并不答应自己,徐簌野焦躁了起来,骂道:“你便死罢!我答应易姑娘来救你,现在是你自己不走,死了也跟我无关!浑人!”

盐帮众人正欲群起攻之,围杀二人,却被张遂光挥手止住。

一对一,他知道二人皆不是自己的对手。

一挑二?

要知道,张遂光这个级数的高手轻易是不会与人交手的,而一旦打起来,往往又是生死之争。眼下有两个一流身手的后辈做陪练,这是极难得的机会。

跟这两人打一场,可比以九殿杀手的名义接单杀人要有趣得多。

张遂光想试一试二人的身手,也想验一验自己的成色。

“嘿,他们这会儿停手了,你找机会遁走!”见盐帮这十四人围而不攻,徐簌野心思又活泛了,附在梅远尘耳边轻语道。

还未等到回话,却先听张遂光的声音顺风传来。

“我们三个打一场,能不能活,看你二人的本事。”

说完,径直走向一旁街角,折回身时,手上已拎了个窄口酒坛。看来,这酒是他先时备好的。

他笑着瞟了瞟徐、梅二人,也不待他们答话,自顾自地撕开了酒封,“咕噜~咕噜”畅饮起来。

“快跑!”徐簌野认定这是个极好的机会,急谓梅远尘道,“趁他喝酒,快走啊!”

情急之间,他并未刻意压住声线,是以,这话不仅梅远尘听到了,盐帮十四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这还了得,且不能让他们跑了!十三人急忙散开,堵住各处去路,目光死死盯着圈中二人。

手下们握兵的手都攥出汗来了,张遂光却面不改色,一口一口地猛灌烈酒。

“呔,果然是好酒哇,入口热辣,回味绵长。”五斤的酒坛子,一口气干完了。

徐簌野早已闻出那是“若酒”的酒香,见他如此豪饮,心中不禁生出几分钦佩,赞道:“张帮主好酒量!”

“哈哈,徐二,你莫要多想了。你嘛,我们本无过节,且你也挺对我的脾性,我何必杀你?”张遂光猜到他想说甚么,笑着打住道,“至于他,呵呵,便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今日也要杀!”

的确,徐家虽是盐帮的绊脚石,但张遂光对徐簌野还是颇有好感的,若非他蛮插一脚,这事本就跟他毫无干系。他若想走,张遂光倒真不想拦。然,他跟梅远尘之间,那是不共戴天的仇怨,他不相信对方放得下。况且,梅远尘展露出来的武学造诣已足够给他带来威胁。这个人,他是一定要杀的。

张遂光自然知道夏承炫极其看重这个义弟,旁人杀了他,必定后患无穷,说不得还会招致灭门之灾。

他却并不担心小皇帝事后追究,他有自己的筹码,一个必赢的筹码。

酒喝完了,张遂光再次站到梅远尘面前。

四目相对,眼生寒意。

徐簌野看看张遂光,又看看梅远尘,前后一想,已猜到了大概。

“簌野受人之托必忠人之事,今夜只好舍命相陪了。”

他话刚说完,梅远尘便拉住了他袖口,正色道:“二公子,今日你不顾性命维护在下,远尘万分感激。但我与他有滔天血仇,今夜不死不休,二公子切莫插足。此人武功极高,若累你有甚么不测,我死有不甘。”

今夜,薛定一已为救他丢了性命,梅远尘决不愿再累徐簌野身殒此间。

突然想起今夜徐家起事事败,徐氏族人必受牵连,梅远尘快速从腰带掏出一物递给徐簌野,谓他道:“二公子,徐家起事,事由究竟不必赘述,但大公子、二公子于我有恩情,远尘便赠你此物。日后皇上追究徐氏罪责,你便把此物拿出来,他看了定会从轻处置的。”

听了梅远尘的话,徐簌野面色一紧,满脸肃穆,问道:“敢问此是何物?”

徐家行此悖举,如今事败,怕是要株连九族了。此物,竟能让皇帝从轻处置徐家罪责,无异于活千万人命。

梅远尘抚了抚手中金牌,低声回道:“这是我义父的亲王手令,天下只有两块,皇上一块我一块。”

夏牧朝给的这块金牌,他是随身携带的。

大华礼制,亲王薨逝,其手令是要回收销存的。然,夏承炫登基后却敕令礼部保留了颌亲王府手令,造册的执令之人正是梅远尘。

这也是为何梅远尘身无官职、爵位,夏承焕、顾修平等皇亲却丝毫不敢怠慢他的缘由。

于礼,梅远尘非皇族血脉,自不可入亲王尊位。

于法,夏承炫却给了他整个大华权职最大的一张金牌手令。

如此重物,原本梅远尘是不能轻易与人的。然,他今夜临此绝境,又承徐簌野恩情,且徐家也确实非常需要这张手令。

徐簌野也不推辞,伸出双手取过,小心翼翼装进了胸前囊袋中。

在他看来,这小小物事,比自己的命还要贵重千百倍。

“砰!砰!砰!”徐簌野拍了拍胸口的手令,咬牙笑道:“远尘,啥也不说了!今夜便是我死,也一定要把你带回去!”

第四二一章 二子力战张遂光(二)

真正的武学绝非空有把式的花架子,即便是纯粹外练功夫,也定有自成一脉的使力窍门,是谓之“术”。

江湖上的成名高手,哪个不是内外兼修的人物?

徐家屹立武林百年,家学之深世人皆知。将手令收入怀中后,徐簌野二话不说便朝着张遂光执剑杀去。

“来的好!”

须臾间,二人便厮杀在一起,顿时剑气纵横,掌风猎猎,方圆丈余内飞沙走石,众人不敢近。

自家帮主和人斗上了,盐帮那十几个长......

《大华恩仇引》第四二一章二子力战张遂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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