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仙 - xp1024.com
《大剑仙》


写在发书

这本书认真说来算是新瓶装老酒,上本书因为很多因素不得太监了,但是心里还是有些不甘心,想要去把上本书没有交代的事情交代清楚,正巧我的责编六尘也不停的催我发新书,并与我一起探讨(这个大剑仙的书名就是编辑给的,原本想叫做剑道一丈的),所以就有了《大剑仙》的故事。

这个故事很慢,很慢,细水长流,我想认真的去讲述一段故事,交代清楚。

说起来我还算是一个新手,还在慢慢学习,慢慢的进步,所以有些写的不好或者不符合常理的地方,请大家不吝赐教。

故事很长,故事很慢,我慢慢讲,请大家慢慢的听。

(ps:以下无正文,是一些世界观的大体,还有修炼体系的介绍,若是在文中交代的不够清楚,大家看不太懂的话,请移步下面观看~)

世界观:

三州:

西牛贺洲:(两大国:宝壶,棠青。)

东玉瓶州:(两大国:清境,绥越。)

中土豫州:(三大国:洛云,大梁,武陵。)

五地:(地域较小坐落于三洲四海间中,自称一方圣地):

乱地

封丘

大荒

西域

九原

四海:

东平海

西漳海

南天海

烟门海

································································

修炼门派:

西牛贺州:

官立:

宝金寺(佛,宝壶)青衣门(道,棠青)

自成:

蓬莱山(佛)

东玉瓶州:

官立:

翰林书院(儒,绥越),启元宗(道,清境)

自成:

摇光圣地(无)

中土豫州:

官立:

青云山(道,洛云),桃花源(无,武陵),白鹿书院(儒,大梁)

自成:

妖宗(妖),远山宗(剑),升平门(道)

································································

修炼体系:

(大道有缺,人生来就道心蒙尘,三魂六魄不全,需要将天地人三魂完善,从而开启六魄境,凝聚六魄,便能凝聚第七魄,从而达到圣人之境。)

人生来道心蒙尘,只有少数修行者能够去除尘心,从而初踏修行之路。

踏上修行之路之后:

尘心:除心尘,初踏修仙路

化魄:

化一魄——化二魄:开双臂

化三魄——化四魄:开双腿

化五魄:开天顶

化六魄:聚心门

开六魄分布于手,足,头,心脏六个部位,第七魄为一整体,化七魄开三魂。

凝魂:天地人三魂,凝三魂(能聚成为一整体皆可超凡入圣,与天地相呼应,择天地间九千大道之一,证自己的道,从而踏入圣人境)

圣:半圣,圣人

仙:尘中仙(圣人),真仙,仙帝

请假,今天喝了点酒

醉了醉了,打字都是少的飘得,抱歉抱歉

第一章 安之如意便是山水

三州五地四三五四年,正月三十,惊蛰。

年关刚过,天却不寒,天气晴和,云儿渐渐收起。

大梁京城的街道,行人擦肩接踵,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真是热闹极了。

不过今日要说最热闹的,还当属杆子楼。

此时天微亮,杆子楼一层的大堂里早已经是人满为患,来来往往的看客,甭管认识不认识,互相道声好,讨个好彩头,寻个空位坐下,抓一把瓜子花生垫垫肚子,等待着主角的登场。

只是在这份热闹里,却有个人与周围格格不入。

他的面前摆着几个酒坛子,整个上半身趴在桌上,看样子是醉了一宿,此时睡的正香,饶是这喧嚣声都没吵醒他。

店小二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胳膊,提醒道:“客官,早上了。”

男子也不知道醒了没,嗯了一声之后,从怀里摸出一枚碎银子摆在桌上,轻轻摆了摆手。

店小二一脸为难地看着男子,强笑着说道:“客官,这不是钱的问题,今个儿呀,是京城最有名的陈先生来讲何仙人救世的故事,您要是不听书呀,就往楼上客房走一走,去那儿歇着岂不是更舒服?”

说到‘何仙人救世’这几个字,店小二加重了音调,像是刻意提醒着这人。

男子许是被吵得不耐烦了,也许是被‘何仙人救世’这几个字扰了清梦,他挣扎着坐起身,手掌抵着额头,闭着眼也不说话。

好一副精致的模样,一双眉毛像是利剑斜飞,那眉宇间有一股子英气,却也有一份挥之不去的疲倦与愁绪。

店小二昨晚上曾见过一次,就觉得恍若天人,如今再见到,心中那份震撼却丝毫没有减少,传说中那位何仙人,怕也不过如此吧,店小二心中这样想到。

过了好一会儿,男子缓缓开口道:“何仙人救世?”

他嗤笑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

“我来听听。”男子又叫店小二送来一坛酒,这次倒没有大口大口地喝酒,倒了一碗之后也不喝,就那么呆坐着,听台上的那位老人慷慨激昂的讲着。

当他讲到何仙人一别方姑娘,孤身一人前往天上天斩外敌,台下客官哪怕是听过百遍,也不由得红了眼眶,更有些心思柔软的妇人早已抹起泪花。

当他讲到三州五地的叛徒姜初一,在背后偷袭何仙人时,闻者无不攥着拳头,咬紧牙,恨不得自个儿回到三千年前,将叛徒千刀万剐。

台上的陈老先生讲的精彩,可台下却有个着实不识趣的人儿,叫台上人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眉角不住的往上挑,声音又高了几分,幸亏这酣睡的家伙没有发出什么怪声,不然老先生可真是要发飙了。

待这故事说完,陈老先生口干舌燥,下了台怎么都觉得心里不自在,于是便绕了一圈,自前门而入,来到那人的桌前。

有客人看到,想与陈老先生好好一叙,却只见陈老先生压了压手,意思是劝前来的其他客人该干嘛干嘛。

店小二忙活了一圈,正看到陈老先生坐在那醉鬼桌边,在江湖上混饭吃的人儿哪能不懂其中意思,当下也是起了邪火,便要去喊醒那个不识好歹的家伙。

“我没睡着。”原本伏在桌面的男子缓缓坐直身,伸出手抓了一碗酒,对着陈老先生问道:“老先生要不要来一碗酒?”

陈老先生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方才老夫说书时,见客官睡得实在舒服,难道是老夫讲得哪里让客官觉得无聊?”

男子一手拿起酒碗,饮一口笑了笑,“老先生讲的,是在下听过最精彩的。”

陈老先生正襟危坐:“那就是老夫哪里说错了?”

男子笑着摇了摇头,不言语,显然是不想就此多说。

陈老先生犹不死心,身体前倾,嗓门高了些许,“敢问客官尊姓大名?还请不吝赐教!”

男子饮酒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沉默了片刻,将酒碗缓缓放在桌上,微微抬首,直视着陈老先生的双眼。

该怎么去形容那双眸子?

哪怕是满腹诗书的陈老先生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

那双眸子就像是清澈的溪流,悲伤也好,忧愁也罢,人生的千滋百味仿佛都流在上面,明明看起来不过二十有一的年岁,却好像活了上千年之久般,淡然。

微风轻拂,裹挟着点点雪花自敞开的大门飘来。

“陈安之!”男子薄唇刚启,随风而来的是一声嗔怒的喊声。

满堂肃静,皆被这一声暴喝吸引,男子轻叹,眉间叠起千沟万壑,熟练地举起双手,转向杆子楼大门,无奈道:“沐姑娘,我可没有喝酒。”

却见得杆子楼大门那边走出位背负长剑的姑娘,约莫年过二九的样子,三千青丝高高束起,一身似雪绣丝的道袍拢着曼妙的身子,她的脸上不施粉黛,却美的不可方物,白皙的额前缀着枚小小的精致的红色宝石,一绺靓丽的秀发微微飞舞,像是落入凡尘的仙子那般。

倒映得这杆子楼像是落了天光,明亮起来。

只不过此时,这位沐姑娘却是秋眸含煞,直勾勾地盯着某位举着双手的男子。

“沐姑娘,你知道,我是听你的话的。”陈安之企图狡辩些什么,说着说着自个儿的底气倒是越来越少,举着的双手也随着声音慢慢落下来,最后他只好又叹了口气,“沐姑娘,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这般行为,倒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等着自家娘亲的训斥,哪里还有刚才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沐姑娘见到陈安之的模样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表情缓和几分,嘴上却是丝毫没有饶过他的意思,“你伤势初愈,就跑到这儿喝酒,我看你真是要酒不要命了!”

陈安之自然看出沐姑娘的心思,忙赔笑道:“哪里哪里,我这命是沐姑娘你救得,你不让我死,我绝不会死!”

好一番无赖的话却好像掐着这姑娘的命脉,沐姑娘脸微微红,小声嗔怒道:“休要胡说,赶紧跟我回去!”

陈安之猛然起身,三两步跑到沐姑娘身边,在杆子楼的门槛立着,稍作思索转过身,对着呆滞的老人说道:“陈老先生,千百年流传的故事早就变了味儿,谁能说清楚书中人谁是谁非呢?”

“哎哎哎,沐姑娘,别拧耳朵啊!”

“我自个儿会走呀!”

“客官,客官,您还没结账呢!”眼瞅着这两人就要走了,店小二嚷嚷着追出去。

却只见沐姑娘食指中指并拢,袖中多了一锭银子,径直朝着店小二飞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托着。

沐如意不满地撇了陈安之一眼,翻身而上,背后长剑自主出鞘于空中打了个旋儿,精准落在她的脚底。

一抹白色虹光划破长空,飞向远方,惊得原本坠落的细雪环绕上升,再下落。

底下有个白衣男子撒腿就追,边跑边嚷嚷着:“沐姑娘,你等等我呀!我可不会飞啊!”

杆子楼一众客人皆看得是目瞪口呆,倒是陈老先生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住没有开口,慢慢回味起那个叫陈安之的青年说的那番话。

这时候,不知那位客人如梦初醒般哎呦一声,似有惋惜之意,“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的人儿啊!”

“唉,对了,那姑娘穿的可不是远山宗的道服吗?”

“好像还真是。”

一石激起千层浪,接着又有人应和起来:“远山宗,沐姑娘!难道是先天剑心的沐如意?”

“可不是嘛!我听说沐如意出生的时候,手里头攥着枚红宝石,你看那姑娘额头不也有个嘛!”

“仙人啊!我们终于见到仙人啦!”

第二章 听一段清风戏雪

轻纱般的雨雪裹着大梁京城。

有清风戏雪轻轻扑打在窗台,发出极轻微的啪嗒啪嗒声响。

客栈的某间屋子,有张桌子和两张木椅,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布满了岁月的擦痕。

木椅上坐着两个人影,一男一女,皆身着白衣。

“姓名!”沐如意一手捏着毛笔,一手敲了敲桌面。

她的对面坐着个青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陈安之打了哈欠,缩在椅子里,懒洋洋说道:“沐姑娘,我说你至于这么严肃吗?”

沐如意脸色冷了下来,把毛笔搁在一旁,身子后仰,双臂环抱,一言不发。

陈安之见状,赶忙收起懒散的样子,坐直身,双手搭在膝盖,一本正经道:“陈安之,男,二十一岁,在大梁京城外的土地庙被沐大仙人救命,从此生是沐大仙人的人,死是沐大仙人的鬼!”

对于陈安之讨好的话,沐如意绷不住了,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这人油嘴滑舌的倒是厉害,那你是不是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陈安之笑容真诚,“陈安之。”

沐如意翻了个白眼,这几天来,每当她询问关于陈安之的过去,那家伙都会插科打诨糊弄过去,或者一脸真诚的说自己就是陈安之,是个平平凡凡的人。

“趁着我出去办事偷摸喝酒。”沐如意站起身,一边在布袋里摸着,一边说道:“我告诉你,你伤还没有完全痊愈,这次我就不跟你计较,下不为例啊!”

陈安之头点的像小鸡啄米般,活脱脱就是‘我记住了,绝不会有下次,您老别唠叨了’的意思

“那我就去煎药了。”沐如意从袋里摸出些草药,得意的在陈安之面前挥了挥。后者一脸的苦涩,看起来极不情愿。

这般神态落在沐如意眼里,倒叫她心里仅存的那点火气也彻底没了,当下笑容绽开,道:“在这里等着啊。”

走至门前,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回身叮嘱道:“可不能再跑了!”

待房门闭合,陈安之才再次躺在椅子里,眉眼挂起一丝笑意,望着房门呢喃道:“沐如意,这就是命吗?”

故事该怎么说呢?

那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大梁京城外头两三里的地方,有一处破庙,早就断了香火,庙顶破了好几个洞,每逢刮风下雨的天气,那可就是坐赏雨景,所以就连乞丐都对这里没什么兴趣。

庙里堆了一层薄薄的雪层,被血泊浸染开来,像是绽放在雪地里的一枝红梅。

浑身剧痛,仿佛每一根骨头都被榔头敲碎了一般,寸寸肌肉像是被刀割一样。

庙里躺着的青年不过二十有一的年纪,睫毛轻微颤动几下,缓缓睁开,眸子里溢满了疑惑。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还能轻微的挪动,指尖触及皑皑的白雪,感受到一丝冰凉顺着肌肤泌入心里。

接着那道寒意便卷席了全身,雪化的时候是最冷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清晨。

“别动了,我刚给你上了药。”悦耳的嗓音从一旁传来,听声音倒是个女性。

男子艰难地转头,循声望去。

有一位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身着白色道服坐在一旁的神像台上,她就坐在那里,周身萦绕着一层白蒙蒙的雾气,如山涧烈风,如大泽水雾。

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身上原来披着一件长袍,想来是这少女的衣物。

“我叫沐如意。”

沐如意身子后仰,依靠着佛像,手掌懒洋洋的垫在脑袋后,修长的双腿轻轻踢打着石台,“你是怎地伤的这么重?”

男子剑眉蹙起,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好像不记得是怎么受伤的,只得微微摇头道:“不记得了。”

“失忆了?”沐如意双手撑着佛像台,轻跃落地。

男子摇了摇头,道:“我不记得自己怎么受伤的。”

沐如意蹲在男子前面,垂下头,有几缕长发落下来,“那你记不记得自己叫什么?”

那个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名字被男子轻轻咽下去,到了嘴边化作了陌生至极三个字:“陈安之。”

客房的窗子不知怎地开了,有飘雪趁机闯进来,猛地钻进陈安之的脖颈,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自回忆中醒过来。

陈安之摸了摸自己脖子,叹了口气,视线落在窗外,“一场大梦,恍然隔世三千年。”

他下意识摸向自己左侧腰间,却抓了个空,三千年前这里一直挂着个紫皮葫芦,里面盛着三千斤的好酒,可如今却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没有了酒,那只好饮茶,可桌上茶壶里的上好茗茶早就被某位姑娘调包,换成对养身子有益的滚热白水。

“沐如意啊沐如意。”陈安之扯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给自己倒了杯白水,捧在手里,视线再次落在窗外,怔怔出神。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手中白水早已凉透,却还是满当当的,一口未动。

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沐如意端着药碗走进来,见到窗子大开,忙把药碗放在桌上,快步走到床边。

“啪”的一声,飘荡的雨雪被关在外头,噼啪噼啪的敲窗。

“我看你就是不要命,这刮风夹雪的,你倒是不怕自己再受了凉。”沐如意板着脸,不悦地走到桌边坐下,“喝药。”

陈安之嘴角翘起,“这不是有沐姑娘,我这条烂命还死不了。”

沐如意瞥了他一眼,淡然道:“陈安之,你真的不肯讲?”

陈安之问道:“讲什么?”

姑娘哦了一声,转而神色沉重起来,“大道根基全碎,这可不是草药就能解决的事。”

陈安之淡然一笑,“那我倒要问问沐姑娘,你为何救我,又为何执着于救我?”

修行路上,齐行者成千上万,跋山涉水,翻山越岭,难免有不幸事发生,鲜有人会去扶一把,搀一段,更别提像沐如意般照顾陈安之半个多月。

沐如意酝酿了半天,才开口道:“我小时候与师父修行时,师父帮着掉落在地的蜘蛛回到蛛网,我问师父为什么要这么做,师父告诉我,随手为之。我说不太清楚,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她嘴上这样说着,眼神却有些飘忽。

陈安之手臂搁在桌上,一只手托着脸,笑道:“沐姑娘,半个月,可不是随手为之啊。”

沐如意脸颊飘起绯红,狠狠拍了拍桌子,瞪大眼睛,故作生气道:“你到底喝不喝这药了?”

那能怎么办?

总不能说自个儿在第一次见到他,心里就有些微妙的感觉,这岂不是显得有些轻浮。

那感觉说不上喜欢,反而有种熟悉感,好像是阔别多年的好友重逢,总叫人讨厌不起来,也冷漠不下来。

陈安之识趣儿的端起药碗,看着棕色汤水,皱了皱眉。

沐如意看着那吊儿郎当的人儿露出仇大苦深的表情,心里乐开了花,笑道:“快喝呀,这可是我亲手熬的药。”

陈安之咬咬牙,像是做出一个十分艰难地决定,闭上眼,仰起脖子,满满的药汤就被他灌入肚子里。

“沐姑娘,我会去远山宗的。”

“决定了?”

陈安之嗯了一声,“决定了。”

沐如意做了个鬼脸道:“我师父一定能治好你的伤。”

“嗯。”

“你不相信我?”

陈安之眉眼变得柔和起来,看着兴高采烈的某个姑娘,似乎看到了更遥远的从前,他说:“你说的每句话,我都坚信。”

从几千年前,他就一直坚信,从未怀疑。

小小的屋子,安静下来。

窗外的风雪似乎是嫌敲得太久,猛地一下撞开了窗子,悉数灌进来。

沐如意说道:“其实我知道这些草药对你的伤,没有任何作用,只能强身健体。”

“我就是想看你喝药的时候,龇牙咧嘴的样子。”

陈安之没有接话茬,他笑了笑说道:“沐姑娘,我会去远山宗的。”

剩下的几句话被他咽了下去,太矫情,这个放荡不羁的男儿说不出口。

一家客栈,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两盏清茶。

对坐的人儿沉默下来,屋里却并不安静,有细雨扑打,清风掠窗的细微的嘈杂。

过了许久,热茶上氤氲的最后一丝雾气散去。

沐如意微微叹息一声,“这几日,你要切记不可再饮酒。”

陈安之点点头。

沐如意似是有些不放心,紧接着叮嘱道:“我办完事,立刻就回来找你。”

陈安之笑了,他的眉眼间有着灿灿星光,“你放心,沐姑娘,我会在的。”

“你若不在怎么办?”

“那我就是小狗。”

第三章 乐天知命故不忧

大梁京城的清晨,小雨渐渐变急,轻纱般落下来,充满了寒意,屋里的人们裹着厚厚的被子,哪怕是暖春将至,这里依然寒冷。

一湾绿水似青罗玉带绕大梁京城而行,黄琉璃瓦片镶绿剪边,檀木雕刻而成的凤凰在飞檐展翅欲飞。

大梁皇城的大道上,一辆华贵的马车徐徐而来,马蹄踏在白玉石铺成的路,留下一串清脆的声响。

车厢里是一位少女,淡白色的宫装,裙摆烁烁如雪月光华流动倾斜于地,三千青丝被挽起垂鬓,额前缀着一枚小小的精致的红色宝石,双颊若隐若现的红扉像花瓣般娇嫩可爱。

“洛雨姐姐,我真的要这样穿吗?”少女低着头扯了扯裙摆,穿惯了道服的她总觉得有些别扭,抬起头看着对面同样身着宫装的女子,不满道。

“是必须。”女子轻笑着,伸出手轻轻敲了敲少女的额头:“你就别埋怨了,好不容易下山一次,结果就是大半个月不见人影,陛下可一肚子火气呢,你就迁就一下吧。”

少女撇了撇嘴,轻轻挑开车帘,似乎是想到某个人,嘴角不自觉的挂起一丝轻笑。

不知道那家伙会不会去偷偷喝酒呀。

寒风裹着雨水闯进屋子,陈安之没来由的打了个喷嚏,轻轻摸了摸鼻尖,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长出了口气,撑着一把油纸伞,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大梁京城尺子巷摆着个算命摊子,是个身穿老旧道袍,须发花白的老道士。

“现在的人也太聪明了,不好骗咯。”他捋着胡须,盯着桌上陈旧的竹签。

虽是感叹,但他脸上却没有一丝惆怅。

陈安之撑着把伞出了客栈,走过青石板街,走进尺子巷弄,在算命摊前驻步,看到伏在案上的老人,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

老道士一动不动,甚至发出轻微的鼾声。

陈安之的手轻轻搭在剑柄上,也没动,就是这么站着。

“得得得,您是大仙。”老道士憋不住了,慌忙坐起身道:“别拔剑,你这一剑怕是要把这方小天地都给毁了。”

陈安之松开剑柄,笑了笑,“那我要是出刀呢?”

老道士捋着胡须摇头晃脑,“你要是出刀,我倒是不怎么怕了,三千年前我接不住你的剑,三千年后也不行,但是三千年前你的刀,我倒是接过几次。”

陈安之摇头道:“我现在大道根基崩碎,你动一根手指都能把我捏碎。”

不等老道士接话,陈安之继续道:“三千年前都有谁活了下来?”

老道士欲言又止,最终抬起手指了指天上,“太高了,看不到。”

“那我要你帮我算一卦。”

“你的卦,我算不到。”

陈安之眯起眼睛,“三千年前,谁偷袭的我?”

老道士摇了摇头。

陈安之若有所思,那双似剑的长眉,微微皱了一下,问道:“沐春在哪儿?”

“没用的。”老道士劝道。

“沐春在哪儿?”陈安之一挑眉毛,身体前倾。

老道士微微思索片刻,终是叹了口气道:“还在那里,不过好像出了些问题。”

陈安之点点头,伸手拿向竹筒,从筒中抽出一支丢给老道士,倒是看也没看这签上写了什么。

“何··”老道士一把抓住空中的竹签,突然止语,改口道:“小家伙重建远山宗,肯定有他的意图。”

陈安之本要说些什么,却突然如释重负的轻笑起,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细微声音叹道:“罢了。”

天地间似乎一片寂静,在几乎消失般的寂静里,嘈杂的声音却悄悄地响了起来,那是天上落下东西的声音,雨水夹杂着清风簌簌落下砸在屋顶,青石板路还有他的油纸伞上。

陈安之缓缓抬起了头,看视线落在远处,轻轻抖了抖伞上的水珠,在喧闹的寂静中动了起来,他走动时雨水分开,顺着油纸伞滑落,掉落在地上,在他的身后合拢。

老道士看着远方,由高到低,由远及近,最后落在手中的竹签上,他轻轻将空无一字的竹签折断,挤出一丝笑意,摇了摇头道:“签上空空,不知是福是祸啊。”

“算咯,算咯。”老道士耸了耸肩,将折断的竹签丢在桌上,双手插进袖筒里悠悠念道。

有风拂过,破旧旗帜拱起一道弧形,上面写着七个大字:“乐天知命故不忧。”

雨停了,日光明媚,拢住一山水色。

一汪溪水蜿蜒,水波漾荡,倒影层峦叠嶂,两岸草木枯萎,,许是着竹林间中围着的那棵槐树有些蹊跷,这些古竹越发的葱郁。

现在是寒冬腊月,都说山下槐花七月开,老槐树却常年盛开雪白的槐花,寒冬也好,暖春也罢,满树的苍翠在微风婆娑下,惊落一地雪花白。

陈安之负手而立,站在纷纷花雪中,凝望着树巅。

他沉默了许久,脸上带着的惘然逐渐收敛,道:“沐春?”

安静极了,细风吹进茂密的枝叶里了了痕迹,透着细微的沙沙声。

陈安之静立了许久,最后无奈地苦笑道:“小家伙到底在盘算着什么?”

老槐树悄无声息。

或许是凡尘事太多,又或许是为了避开些什么,陈安之伸手摸向腰间的酒葫芦,抬起手臂,灌了口白水。

“看来,还是要去远山宗走一遭。”

陈安之眯起眼睛,狭眸中闪过一丝精光。

“我倒要看看,五千年前被灭宗的山门,你为什么还要重建。”

第四章 履霜坚冰至

陈安之活了很久,其实也不算太久,他醒着的两千年,还有睡去的三千年。

哪怕如此,在他醒着的时代,也远远算不上长,五千年的时间,比不上那些隐世不出的老怪物。

可若是论剑道,陈安之自信三千年前天底下没有能接住他三剑的人,三千年后的今天依然没有。

哪怕说起他听到就头疼的书之一道,也远超很多读书人。

所以他很自信,自信能够应对这世间任何事情。

只是现在,他慌了,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也有很多不擅长的事情,比如说此刻悄无声息的槐树,比如说那个不知去哪儿的沐姑娘。

三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偏偏是沧海桑田,天换了天。

曾经的九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他赖以生存的剑道,也因着大道根基的破碎而荡然无存,陈安之再也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剑仙。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普通到再也不能更普通的凡人。

陈安之狠狠攥紧剑柄,眸中有光明灭不定,他走到老槐树前止步,犹豫着将手搭在树干,轻轻摩挲着粗糙的树皮,终是叹了口气,阖上双眼。

有白色的槐花落下来,撑在肩头,他轻轻拈起一朵,放在手心。

“你干嘛吵醒我?”有奶声奶气的声音恍然从头顶传来。

像是午后的风吹动门廊的风铃,扰乱清梦,又像是第一滴雨落入湖泊,惊起一圈圈的涟漪,陈安之瞳仁一阵紧缩,猛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小女孩穿着单薄的衣物坐在枝干上,小脚丫悬在空中轻轻晃动,她如粉雕玉琢一般,晶莹的肌肤隐隐有光华流动。

只是此刻,这个小女孩气呼呼的嘟着嘴,像是对打扰了她睡觉的人尤为不满。

“沐春。”陈安之呆在原地,怔怔看着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小家伙。

风安静了,云也安静了。

这一瞬间似乎过去了很久,陈安之就站在那里,久别重逢的感觉让他手足无措。

小女孩歪着头,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似黑玛瑙一般璀璨,见到底下的人儿没有说话,更是有些生气,她轻车熟路地抱着树干,刺溜一下子就滑了下来。

“喂喂喂,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礼貌!”小家伙气呼呼地走到陈安之面前,举起手拍了拍他的手臂,不满道。

她的视线投向上方,这个身着白袍的男子束发而不别簪,五官俊朗非凡,眉宇间带着几分坚毅,又有着几分淡淡的疲倦。

按道理来说,对着打扰自己睡梦的家伙,小女孩应该会厌恶才对,但她却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让人想要亲近的气息,很熟悉,就像是冬日里温暖的太阳一样。

“小沐春。”陈安之把手轻轻搭在小家伙的脑袋上,目光柔和。

“你是谁呀?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小沐春歪了歪脑袋,全然没有方才的火气,满脸奇怪的看着眼前的男子。

陈安之闻听此言,心里五味俱全,有酸涩,有惆怅,正如老道说的,小沐春的身体出了些问题,她的记忆似乎是出现了一些空白。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小沐春。”陈安之满口苦涩。

“我不认识你,但是你身上的味道好熟悉。”小沐春身体顿时一颤,伸出一双小手,去摸他的脸颊,怯怯的问道:“我··好像认识你···”

“可是我睡了好久,我睡了一年,两年····”

小沐春低下头,小手攥成拳头,一根一根再摊开数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慢慢变得哽咽起来,她仰着头看着陈安之,充满了疑惑,泪水不断地打转,“我好像生病了,忘记了好久,没有人陪我玩,也没有人理我,所以我就一直睡,一直睡,然后我就听到有人在喊我,然后我就醒过来了,然后我就看到你····”

小家伙抽泣着,一双噙满泪水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陈安之,她梳着羊角辫,不曾有改变,就像是三千年前一样。

“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抬起小手在脸上抹了抹

这些话语像是一根根针扎进陈安之心中,让他自责而又心痛,三千年前那个姓何的小家伙把小沐春交给他,可他却把小沐春弄丢了,过了这么多年才找到。

陈安之深呼吸一口气,将小沐春抱起,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小沐春,你···。”

“我睡了好久,可现在还是好困。”小沐春苦着脸,紧紧抓着陈安之的一截一角,生怕一松手就会消失不见,道:“我好困啊。”

小家伙说话的时候,时不时的摇摇脑袋,似乎怕自己突然就睡着了。

“那就继续睡吧。”陈安之把腰间的长剑横在小沐春面前,一只手轻轻摸着小沐春的脑袋,语气柔和像是在哄着自己的孩子,“回来吧,沐春剑。”

小沐春乖巧地点点头,伸出手搭在剑鞘,身子渐渐变得虚幻近乎透明,宛若天上星光洒落凡尘。

微风轻拂,扰乱满树婆娑,寒冬的老槐树渐渐枯黄,一片片枯黄的树叶混杂着白色的花雪在风中簌簌飘落,干枯的枝杈刺向长空,就像是山顶升起的一抹金色剑气,要把这浑浊的天地斩开。

马蹄声响起,细碎如天边繁星入水,驶过碧水上的桥,过了红墙,过了青石路,过了万重门,过了后左门。

沐如意挑开门帘从车辕处跃下,洛雨责备的声音在身后紧跟而来,少女调皮的吐了吐粉舌,抖抖衣袖稍作整理。

洛雨下了车正看到沐如意这般姿态,也是无奈摇头,对此是没有丝毫办法,沐如意自幼就被送往远山宗修道,对于宫中规矩礼数自然有些不太在意,不过好在此时也无他人看到,洛雨也就没有说些什么。

走过了后左门,迈过十八梯,走过光滑如镜的白玉石路,眼前豁然,这里自成一方天地,说是一处小洞天也丝毫不为过。

小天地里有山有水,山是小山,没有连绵起伏的山脉,没有巍峨陡峭的悬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山头。

水是小河,碧水长流,绕着山脚流淌。

山脚下是一方空地,郁郁葱葱的竹林中,坐落着一栋三层竹楼,映衬在山水之间,就像是清风陪明月,灼日下树荫,相得益彰,叫人一眼望去就心生欢喜。

“这竹子一旦抱团成势,还真是长得旺盛。”沐如意撇了撇嘴,脸色古怪。

听到沐如意略有不满的话,洛雨掩嘴轻笑,“毕竟是东平海的蓬莱神竹,自然不是平常的竹子能比的呀。”

尤其是说到蓬莱,洛雨语气有意重了几分。

“哼。”沐如意愤然跺了跺脚,显然被这几个字气到,快步往前走去。

三州五地有七大国,五圣地,四神海,而大梁王朝正是坐落在中土豫州三大国之一,俯瞰三州五地的百万里山海辽阔版图,也只是小小的一块。

东平海,位列四神海之一,与大梁毗邻,以盛产各种妙不可言的神木秀竹,为仙家修士所器重。

而这其中,自然以蓬莱仙山的神竹最为让众仙家神往。

沐如意抬起秀手,轻轻扣门,柔声唤道:“父皇,孩儿来请安了。”

只听闻竹屋里传出一声冷哼,有道充满威严的中年男声传来。

“请安?请的是哪年的安?去年还是今年?”

沐如意轻咳一声,柳眉微微挑,抬起手又轻扣门扉,用略有撒娇的声音道:“父皇,孩儿知错了。”

门开了,这是一间书房,檀木做的桌椅,大梁皇帝正端坐在椅上,手中捧着一卷书,满脸无奈地看着讪笑的小女儿。

大梁皇帝在所有儿女中最疼爱的是年龄最小的沐如意,这也间接的造成了沐如意完全不把宫中礼数当回事儿,虽然大梁皇帝也因此头疼,但是小女儿三年才从远山宗回来一次,嘘寒问暖还来不及,哪里舍得因为繁琐的规矩而责备她。

沐如意坐在对面,滔滔不绝,将这山上三年各种惊险奇遇绘声绘色的讲了一遍,还有自己在大梁京城体验寻常百姓生活的感受,当然这其中自然把陈安之的存在给忽略过去。

大梁皇帝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看着女儿兴高采烈的样子,溺爱之色溢于言表。

待她讲完之后,大梁皇帝放下书卷,微微点头,道:“化五魄,看来你下次下山就能到达凝魂境了。”

沐如意嘿嘿笑道:“我师父说我最近三年不要急于破境,要把剑意精炼之后,再考虑破境之事。”

“跬步以至千里,掌教真人这般说,自然是有道理的。”大梁皇帝点头赞同道:“你此番下山,你师父可有什么要交代的?”

沐如意把手臂撑在桌上,双手捧着粉嫩的脸颊,思忖片刻,道:“我师父只让我带了一句话。”

“他说,万里长城外困兽,不闻暖春,履霜坚冰至。”

第五章 清江一醉,缠梦不归

万里长城外困兽,不闻暖春,履霜坚冰至。

大梁皇帝带着沐如意走出竹楼,漫步小石径,竹林葱郁,小径深幽。

“父皇,孩儿不懂。”沐如意敏锐发现大梁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凝重,虽然只是如蜻蜓点水,很快就一掠而过,但她还是细心察觉到了。

注意到这一点,沐如意低敛眉眼,睫毛微微颤动,若有所思道:“下山时我追问过师父这句话什么意思,可师父他缄口不言。”

大梁皇帝笑了,看向沐如意,露出一抹慈爱,“有些事,现在告诉你有些为时尚早。”

沐如意止住脚步,贝齿轻咬粉唇,“父皇!孩儿已经长大了。”

大梁皇帝转过身,习惯性的伸出手想去摸木如意的脑袋,却突然愣住了,细细碎碎的光线透过树叶缝隙,洒落下来,他下意识眯起眼眸。

三年前,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脸颊还有些婴儿肥,个头也不过才到自己胸前,而今已褪去婴儿肥,身材长挑,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微风吹拂着挺秀细长的翠竹,婆娑起一片苍翠,惊落一地窸窣的沙沙声。

大梁皇帝突然开口道:“你可记得山上一直流传的口诀?”

“当然记得。”沐如意脱口而出,“除心尘,化六魄,唤七魄凝三魂,三魂六魄叩仙门,问仙人。”

这口诀对应着三州五地的境界划分,人生来道心蒙尘,若想踏上仙路,须除心尘,这也是最为基本的一步,若是除了心尘达到尘心境,也就初具修仙之资。

再往后便是化魄境,人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

化魄境的修士可御剑而飞,乘风而上,达到手脚通天彻地,举手抬足皆法术的境界。

化七魄而凝三魂,即是凝魂境,唤天,地,命三魂归,凝三魂而大成者,得天地九千大道赏赐,择一道而成圣。

沐如意眨了眨那双秋水长眸,“父皇,为何突然问起这些。”

大梁皇帝笑着,望向远方,露出一抹心神向往,道:“那你可知三州五地已千年未曾有人成圣。”

少女摇摇头,头顶突然飘落一片竹叶,苍翠欲滴,刚好落在少女的肩头。

“长城外困兽,不闻暖春,履霜坚冰至。”大梁皇帝伸手捏住竹叶尖,轻轻拧转,“今年的春天来得有些晚了。”

陈安之信步来到杆子楼里,发现一层里人满为患,将近半百号人,熙熙攘攘,陆陆续续还有人进门,楼里无座,便寻得一处空隙站着。

陈安之站在杆子楼的角落里,看到一个老人站在正中央的台子上,一手扶着桌沿,一手举在半空,神色激昂,正朗声讲到:“方才讲到了何仙人来到万里长城参战,我就不得不讲讲这万里长城外的敌人,啧啧,那可就有的说了,万里长城外的东西啊,那可算不得人,有书云:万里长城外有困兽,其形如羊身人面,眼在腋下,虎齿人手,以人为食,生至大成,体大如山,可吞日月光。守望着万里长城的将士仙家将其称为饕餮,又名狍鸮。”

老先生说得唾沫四溅,底下的陈安之却无动于衷,双臂环抱依着顶梁柱子。

“公子,这位老先生讲得如何?”有道醇厚的声音在陈安之身边询问。

陈安之瞥了眼台上的老人,略摇摇头道:“自然不如陈老先生。”

一声轻笑,先前发问正是陈老先生,他背负双手,看着台上人道:“但这次陈公子却没有听睡着。”

陈安之轻笑,“饕餮会站着睡觉,人可不会。”

就在这时,台上的老人正讲道:“何仙人可真不愧是一位了不得的神仙人物,当年他虽还未证了大道成圣,却独自仗剑走出万里长城,坐镇万里长城的大门,手中三尺长剑锋芒毕露,千百里之外,取饕餮之王的首级,杀得世间再无饕餮,这才罢休。据说当年万里长城外五十里皆是饕餮之血,凛风过境,那些血水冻结成坚冰,遂万里长城的将士也会用‘坚冰’来称呼饕餮·····”

陈安之薄唇抿起,嘴角挂起一丝嘲弄的笑。

这细微的动作被陈老先生看在眼里,心思微动。

他曾跟随师父翻山越岭,游荡在知了与阳光充斥的村舍田间,驻步在寒冬凌风的琼楼玉宇,年轻时候在师父的带领下,在各处走走停停,收集各色各样的故事,翻阅厚重的历史书籍。

他自认为自己虽说不上博古通今,但也是经纶满腹,可不知怎地,在遇到眼前这个男子之后,对方什么都没有说,但却让他莫名的有了一种自我怀疑,对自己所了解的历史,对自己引以为傲的知识。

“书读百遍,戏看百遍,难免有些让人觉得无趣。”陈老先生略作停顿,笑道:“我见公子也是好酒之人,正巧今日我得好友赠了美酒两坛,都是上了年份的佳酿,不如你我二人今日把酒言欢,在下也有些事想请教一二。”

听到酒字,陈安之平淡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思忖片刻好似想到什么,嘴角不自觉挂起柔和的笑,“抱歉,我已经答应过沐姑娘,她不在的时候,我不能偷偷喝酒。”

陈老先生微愣,眼前浮现出那位姑娘嗔怒的模样,还有陈安之吃瘪的样子,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心里暗暗感叹可真所谓‘一物降一物。’

“那倒是是在下唐突了。”陈老先生笑问道,“那饮茶如何?”

“茶的话,她大概不会唠叨了。”陈安之点头道。

陈老先生一手负后,一手伸出,“请。”

风清隐了旧窗柩,浅色的亭子里,石桌上摆着一盘棋,两盏茶,陈安之坐在老先生对面,坐北朝南。

陈老先生递过去一杯茶,“据说当年何仙人与陆圣人以棋代天地,博弈了三天三夜,却只留下一盘残棋,没有分出胜负。”

陈安之接过茶杯,瞥了眼棋盘,对下棋兴致不大,抿一口茶,微微阖上眼。

见陈安之不语,陈老先生自顾自的捻子,皱眉思索片刻,将黑子丢回棋罐。

“不是难分胜负。”陈安之语速不急不缓,“棋局对天地,终究是格局太小。”

围棋十九条线交叉三百六十一点,下棋双方交替行棋,落子后便成定局,可这天地又岂止三百六十一点,下棋落子谨小慎微,步步为营,落子之后不能再改,但战场中瞬息万变,稍有不慎,满盘尽输,其中千万种变数,又岂是一盘棋所能容纳。

“所以,我懂棋,但不喜下棋。”陈安之盯着棋盘,笑道。

陈老先生抿一口清茶笑道:“不过我听民间传闻,当年这盘棋何仙人是要输的,黑子已成长斧之势,白子狭长弯曲却尚未成龙,若是将这棋盘多出一百六十点继续下去,何仙人必输无疑。”

陈安之闻言轻笑道:“画龙未点睛,是有一子还未落下,而那一颗棋子,说不定也不过刚刚才落盘,但总归是孤注一掷的,说不好谁输谁赢。”

陈老先生收拾棋盘,捻子落子,动作娴熟,“陈公子曾说,千百年流传的故事早就变了味儿,我一直不得其解,何仙人的故事在史册中记载了千年,在民间也广为流传,虽说这其中自然避免不了些添油加醋,但应该是无误的。”

陈安之一手轻轻敲击石桌,一手双指捻子,捻子到落子不过一息功夫,“我记得陈老先生讲到,何仙人年幼时跟随陆茗娴读书识理,后又拜姜初一学剑,这两人将自身毕生所学倾囊而出,怎地突然就在大战时倒戈相见,理由何在?道理何在?”

这位说书先生落子缓慢,谨慎考虑,道:“老朽不知,仙家心思,我这等寻常人自然捉摸不透。”

陈安之笑了笑,落子如飞,大开大合。

二人落子不过一百余手,白子已成大龙围城之势,陈老先生凝视着棋盘,捻子的手停在半空,又缓缓落下,棋盘上的局势明朗,陈老先生的黑子星星散散,早已呈现出颓势。

“我输了。”陈老先生低垂着头,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自己步步为营,落子谨慎思量,却不如眼前这个大开大合的年轻人,怎地就输得一塌糊涂。

陈安之端起茶杯,吹去一缕氤氲的白雾,“好茶。”

陈老先生俯身收拾棋子,没有抬头,沉声道:“若是公子去下何仙人的那盘残棋,会如何落子?”

“我会推翻了残棋,再下一盘。”陈安之站起身,拍了拍衣衫,散去一些雾气。

陈老先生脸色肃穆,“公子可是要离开京城?”

腰间别刀佩剑的白衣男子点头道:“事已办完,明日就走。”

陈老先生问道:“可是与沐姑娘同行?”

陈安之满脸笑意,柔声道:“孑然一身。”

“去哪里?”

“登山。”

三州五地的酒,有很多。

但真的能入大梁皇帝眼里的,只有两种酒。

一种叫做清江酒,一种叫做缠梦酿。

都是顶了尖的好酒。

莫说凡人,就是说山上仙家也都流传着一句话,“清江一醉,缠梦不归。”

说的就是清江酒烈,只需一杯便能撂倒化魄境的修士,喝了缠梦酿,飘然若仙,连归去都不肯。

而原料里分别所需的清江净水和缠梦花较为罕见,所以就连大梁皇帝的藏酒窖里,两种酒加起来也不过只有十数坛。

今日在某位拿着酒葫芦进窖的姑娘离开后,又是少了两坛缠梦酿。

“这两坛酒,就送给他做礼物吧。”刚从藏酒窖里出来的某位少女,轻轻晃着手中的酒葫芦,如此想到。

第六章 谁家新燕啄凋槐

陈安之要走了,走之前他还要去见一个人,虽然他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想要见他。

大梁京城尺子巷的算命摊子,老道士百无聊赖的伏在案上,貌似老朽昏聩的老人耷拉着眼皮,视线浑浊,也不知是否睡去。

他总是这样,从不主动招揽来往的行人,有客来时便稍稍挺直腰杆,无客扰时伏案小憩。

陈安之来了,他站在算命摊子前,负手而立。

没消一会儿,有黑绸缎似的飞燕落下,停在桌边,黄喙犹嫩,衔着一枚雪白的槐花。

“慢走不送。”老道士略作沉吟,叹了口气。

陈安之微笑道:“昨日的签,你看到了什么?”

老道士坐起身,拿起签筒摇了摇,“我说过,我不算你的命。”

陈安之笑意灿烂,微微摇头道:“这浩然天下还有天心阁阁主不敢推演的人?”

老道士嗤笑一声道:“现在已经不是浩然天下了,你也不是浩然天下的人。”

周边仿佛安静了下来,鼎沸的喧闹声就在身旁,却又像离得很远。

就在这时,有一只小巧玲珑的飞燕,从高空扑到桌面上,惊得另一只飞燕扑棱着翅膀飞离开来。

“走吧。”老道士脸色凝重,盯着陈安之,一字一句缓缓说道,“趁他们还不知道你还活着,趁着还有时间,坚冰将至。”

陈安之嘴角挂起些许弧度,望着远去的飞燕,轻轻笑道:“燕子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三千年前我不曾惧怕过长城外的东西,三千年后我也依然不怕,坚冰过不了春天就会融化。”

“我要去远山宗了。”

“我知道。”

“再见。”

“再见。”

待陈安之离开,老道士懒洋洋靠在椅子上,瞥了眼竹筒,又捧在手中轻轻晃动着。

陈安之走了,他走的时候没告诉沐如意。

他要登山,要去远山宗,但他一开始就不打算与沐如意同行,沐如意身为先天剑心,自一出生就受到很多的关注,与她同行进入远山宗,势必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陈安之是个怕麻烦的人,他很讨厌跟别人解释,三千年前是这样,三千年后也是这样。

沐如意一早就换下宫装,身着白色道袍,出了皇城直奔客栈而去。

窗子大开,一盏茶杯下压着封信,拆了信封,她却柳眉剔竖,秋眸含怒,手中小小的纸条被攥成一团,褶皱了上面的三个大字。

“汪汪汪!”

她有些气愤,倒不是气愤陈安之不遵守约定,而是气愤他的不告而别。

沐如意坐下来,把盛酒的葫芦摆在桌上,呆呆地看着,过了许久,才幽幽的叹了口气,“罢了,下次见面再把酒给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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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声细碎,像是窗外春雨打芭蕉,踩着一路稀疏的星光,出了京城,奔着东南方向而去。

离京城远了,自然也就离远山近了。正是冬去春来的时节,送冬的风绿了枝丫吐蕊,嫩草沾染在车轮上,惹来几只蝴蝶追逐,翩然上下。

骏马奔驰在土路上,衔接的软索时而紧绷如铁,时而微垂如柳。

陈安之背靠车壁,长剑狭刀横放在膝上,盘腿而坐。

闭上眼睛,心神随之沉寂下去,陈安之以一种奇妙的神秘节奏进行着呼吸,渐渐的,奔驰的马车不见了,脚下的路头顶的天不见了,远方的崇山峻岭也不见了,这周遭的一切都化为了白茫茫的雾气。

这些白色雾气似是有了魂,随着陈安之的呼吸韵律而动,凝聚成千丝万缕的细线,将他环绕,陈安之盘坐在那里,肌肤晶莹如玉,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那些白色丝线如潮汐一般,汹涌澎湃,涌入他的体内。

这是天地间的灵气,而今被陈安之鲸吞牛饮般纳入体内,每一寸血肉都有着灵气流转,他的肉体晶莹无比,宛若白玉一般通彻。

此时陈安之的肉体像是一口巨大无比的上古莽兽,肆意掠夺天地的灵气,灵气成千上万道,丝丝缕缕垂下。

“嗤·····”

一声微妙的轻响。

陈安之缓缓睁开双眼,静坐了许久,轻轻倚着车壁,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眸中有不明意味的光明灭不定。

这赶路的半个月来,每日夜里他重复着徒劳的动作,并乐此不疲。

夺而不聚。

虽然他将这天地灵气全都纳入体内,但是大道根基的破碎,导致他根本无法控制那些灵气,在醒来的瞬间便四散而出。

破破烂烂的屋子聚不了暖意,破碎支离的茶杯盛不了香茶,同样的,大道根基破裂的肉体也容不下灵气。

陈安之撇了撇嘴,罕见的露出一丝孩子气,抬起手狠狠地搓揉着脑袋。

‘啊啊啊啊,好气啊!’

陈安之轻手挑开白纱帷裳,微弱星光中,凝望着天上的半弦月,他伸手摸上腰间又抓了个空,三千年前这里悬挂着一个酒葫芦,闲来无事时,他总会拧开喝上几口。

“我说客官,约莫再过两个时辰,我们就到红栏镇了,再往前走个十几里便是远山宗。”伴着寥寥柔风,车夫的声音自前头传来。

陈安之把帷裳放下,阖目养神,轻声细语道:“劳烦您了。”

远山宗,地处中土豫州,至今已有三千年历史。

三千年来,远山宗太强了,这三千年的中土豫州是远山宗的三千年,震慑中土,无人匹敌,广袤的中土豫州之内,王朝过千,宗派更是数不胜数,但王朝兴覆,宗派起伏,唯远山宗屹立三千年而不败,鼎盛至极。

在距离远山宗十几里的红栏镇,红栏镇说它是镇子其实有些不太恰当,依靠着远山宗,早已有了大城的规模,只可惜大梁皇帝一直不肯册封,只能称其为红栏镇。

陈安之下了车,他站在习习晚风中,眺望着远方黑暗中高耸入云霄的庞然大物,吐了口气,思绪万千,最终到了嘴边却成一声低喃:“不知道沐姑娘会不会生气呀。”

此时已是浅夜,半空中一道星光划破夜空,斜飞而下,光灿灿亮晶晶,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宝石。

月明星稀,远方的山山水水藏匿在夜色中。

幽邃夜晚中,远山宗某处院落里。

沐如意坐在桌边,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也没有动,像是在思考些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去想。

沉甸甸的酒葫芦摆在桌上,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子溜进来,像是一群无言的舞女,有些乏了,懒洋洋的卧在窗上,桌面,少女的衣上。

睫毛微颤,沐如意抿了抿嘴唇,轻轻向着远方‘喂’了一声。

像是在悄悄询问着某位远方的男子,像是在说,喂,陈安之,我这有酒呀,你什么时候来呢?

第七章 小镇自有正气天下

红栏镇有一条大河绕镇子东头而过,蔓延到不知何方。

夜是宁静的,但在红栏镇显然并不是这样,河畔灯火通明,大小不一的船支,在水中缓缓而行,竹帘微卷,里面或是坐着位姑娘,信手巧捏丝竹声入耳,或是有三两人对坐饮酒谈笑,也有人家把船驶向岸边,吵闹着要上岸。

远山宗每五年便兴办一次‘大策’,广开山门面向中土豫州收揽弟子。

正是远山宗‘大策’的日子,让这坐落在山脚的小镇更加热闹起来。

像过去一个月来每个夜晚一样,陈安之对着落下的夜幕与高处散落的月光,闭眼静思,在自我的天地里,牵引灵气,直到天微微亮,鸡鸣三声,他才睁开眼睛。

依旧是徒劳的一番动作。

在客栈前堂沏了杯茶,陈安之一口饮尽,皱了皱眉,整理下衣衫,走了出去。

他心里有个去处,是远山宗在红栏镇设立的,用来进行初步筛选弟子和招收杂役的问道坊,向店小二问清楚具体地址后,加快了脚步。

问道坊由何仙人创立,三千年前,黑暗动乱中,何仙人救世,重设远山宗,立下规矩,问仙须问心,天资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心境,而对此进行评判的标准,便是‘问道坊’。

人皆需侍奉,仙人亦人,整日沉心于修行的修士更需要杂役来打理琐事,陈安之如今大道根基破碎,入山作弟子显然不可能,且不说天资,就单论年龄也早已过了时候,更何况他不想引人注目。

前往问道坊时,陈安之就已想到人必然极多,却没想到会多到如此恐怖的地步,此时凌晨,街道已然熙熙攘攘,队伍如长龙般绕了几绕,甚至排到另一条街道。

哪怕是招收杂役的队伍,也足足有上百人之多。

说来也是,远山宗乃中土豫州执牛耳者,不说成为弟子这等幸事,就是作为杂役侍奉在仙人左右,在一侧倾听一两句仙人言,那也对自身有莫大的好处。

这些排队等候的少男少女或是身着金丝绸缎,或是粗布麻衣,或是心高气傲,或是唯唯诺诺,但唯一共同点是,他们都很年轻。

所以当陈安之来到这里时,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让这个不喜热闹的男子有些不舒服。

“看他样子应该有二十多岁了吧?怎么还不知好歹。”

“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肯定是过不了测试的,我要是他就不会这么自不量力,早早离开算了,省得在这浪费时间。”

“不错,你看他低头畏畏缩缩的,一看就是尘心未开,居然还敢来远山宗?他以为这里是哪儿?”

“不过,这人儿长得倒有些好看,也不算是一无是处。”

“怎么?兄弟你好龙阳之癖?不如我出几十两银子把他买下来送你?”

陈安之从人群里穿过,听着些讥讽嘲笑,眉头微微挑起,只觉得脏了耳朵,心境倒没有什么波动,毕竟是活了几千年的人,若是因这点话语动了肝火,那三千年前就气死了。

只是太过喧闹,还是有些不太舒服。

尤其是当他走到招收杂役的队伍驻步时,那些声音更加大声,喧嚣。

陈安之脸色如常安静地排队,排在这里的人们虽有些讶异,不过倒也没发出什么噪音,视线停留片刻,便与同伴窃窃私语。陈安之谁都不认识,就算是认识也懒得闲聊,他看着远处的建筑。

不断地有人从问道坊走出来,都是些少年少女,不过初审者垂头丧气,更有甚者已然泪流满面,通过的自然则如踏春风,走起路来迈着有些六亲不认的步伐。

人群不停地向前移动,招收杂役的队伍不长不短。

进了问道坊的大门便是一方尤为宽阔的院落,一湾碧绿水潭,清宁如镜,问道坊的楼阁影子清晰可见。

往左有一条大道通往问道坊的楼阁,是招收弟子的路。

往右走不过百步,避开水潭,有一方宽阔的空地,摆着一张木桌,桌上散落着些许纸张,李毅正百般无聊的坐在桌前。

远山宗每三年兴办一次‘大策’,打开山门,面向天下收揽弟子,大事自然轮不着他这个道行尚浅的外宗弟子插手,倒是记录琐事这些便落在他的头上。

今日已是大策的最后一天,哪怕是前来报杂役的人也没有丝毫减少。

刚得片刻休息,伏在案上休息的李毅听到前方有脚步声传来,头也没抬,拾起毛笔在砚台中蘸了蘸墨,问道:“姓名?”

“陈安之。”

“年龄。”

“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

李毅眉毛皱起,略有惊诧,抬起头。

只见那人一身似雪绣丝的道袍拢身,恍若天人的容貌上缀着双星眸,要说最让人惊讶的还是那双眸子格外平静,好似经历了数千年岁月一般看破尘事。

李毅放下笔,犹豫片刻又拿起问道:“你都这般年纪,还要来宗里打杂?要知道来这里的大多是年龄稍小的,为了在宗内打杂时倾听一二,日后想办法踏仙路,你这个年龄····”

“无妨。”陈安之望着远方随意说道,“我只是想去打杂,仅此而已。”

李毅翻了个白眼,觉得眼前这青年是不是生活在乡野地方,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是看着衣物什么的又像是富贵人家,只是这富贵公子哥不在家里待着造作日子,偏要来当下人听任使唤,大概是精神有些不正常。

于是李毅声音上扬,道:“我看你衣着华贵,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怕是受不了任人使唤的苦。”

陈安之乐了,把视线从远方落在眼前这人,轻笑道:“现在远山宗招收杂役,讲究出身门第了吗?”

“我是劝你不要浪费时间,你这人怎地不知好歹!”李毅闻言微怒,递出一条黝黑尺子,没好气道:“行行行,握着尺子,测天资!”

陈安之哭笑不得,在少年不满的抱怨下,握住那块石头,约莫过了五息时间,那条长尺没有任何变化。

他握着尺子,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从尺身传来,泌入肌肤,游走在自身的经脉中,而后没入胸口滚热的心脏中。

没有任何的亮光,陈安之吐出一口浊气,把尺子递给李毅,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悄然掠过,“接下来呢?”

李毅微微皱眉,看着悄然无光的尺子,劝道:“无魂无魄,没有一丝丝灵气,你还是回去吧,没有机会的。”

陈安之神情没有任何变化,重复着之前的话道:“我只是想去打杂,仅此而已。”

“去问答吧。”犹豫了许久,李毅看着那双淡漠的眸子,抬起毛笔在表上写下无魂无魄四个字后递给了青年。

冬末的红栏镇云微盛,斜风细雨就在这时落了下来,噼里啪啦的砸在屋顶,街道,船帆。

声音不大,但却刚刚盖住了尺身极轻微的脆裂声。

那道黝黑的尺子内部悄然出现一道道狭细不可察的裂痕。

测魂之后便是问答,是问心境,也是问悟性。

对于修仙来说,天资重要,心境重要,而对天地大道,对人世百态的领悟也一样必不可少。

何仙人出身儒学,对悟性看的极重,遂虽有天资颇低,但心境悟性俱佳者,也并不是不可纳入门下,所以哪怕是远山宗的杂役,也要过问心境这一关。

远山宗有十九座主峰,其有十九座楼阁分别坐落在山峰之巅,白云环绕楼阁半腰,叫人看不清楼顶真容。

每一座楼阁即是一脉传承,门下传承弟子依着数字大小递减。

许是山上空气沉闷,许是有些无聊,这次大策自愿前来负责杂役问心的,正是第十九楼首座——薛长义。

十九楼首座,说起来那可是云顶上的大人物,怎么就会情愿来这个面试杂役的地方?

世间常有所谓天才悟道,庸人百年修行。固然名师难求,但资质上乘的弟子同样难得,第十九楼在远山宗素来是最弱的一脉,有资质上乘的弟子出现,也轮不到第十九楼争,如此下来,薛长义也对此看淡了,多出闲心来给楼里挑几个手脚伶俐的杂役也不错,说不定还能捡到几个悟性极佳的可塑之才。

不过说起来也不过是小心思,不足为外人道也。

只是这些日子以来,莫说捡到几个,就连一个悟性中乘的人都没有,如此想来,薛长义心里难免有些不喜,当陈安之走进楼里,他先是眼前一亮,惊讶于对方俊秀的容貌,在接过表格之后,更是一惊。

“无魂无魄?”薛长义惊异出声。

话音落地,有轻笑声自周边弟子传出。

薛长义轻咳一声,伸出手示意陈安之上前,“我来测测。”

陈安之摸了摸鼻尖,按着他的吩咐递出一只手。

薛长义食指中指并拢,搭在青年男子的手腕,脸上表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缩回手,紧紧盯着陈安之的双眸,缓缓开口道:“大道根基俱碎,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陈安之挑了挑眉,对此并不惊讶,“很多事情。”

“我不管你以前发生过什么,但若是入了远山宗的门,就绝不可有二心。”薛长义道。

陈安之点了点头,并不言语。

薛长义怔了怔,似乎对男子淡然的样子有些意想不到,沉默片刻后,沉声问道:“那我问你,何为天下?”

此话一出,满堂肃静。

听起来这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问话,若是从寻常百姓口中说出,不过是醉酒后的狂言,饮茶论话时的闲谈。

但这句话对于远山宗弟子,对于远山宗,甚至对于所有行走于大道之上的修士来说都是极沉重的一句话,这是当年何仙人与陆茗娴,姜初一论道时所争论的一句话。

陈安之没来由的笑了起来,灿烂的笑容宛若皑皑白雪中绽放的一枝红梅,眼睛里若有漫天星辰闪烁。

他说道:“何为天下?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即为天下,而众人皆观天下,听天下,闻天下,这天地从不是一个人的天下,而是众人的天下。”

当年何仙人说了什么,没有记载。

只是在三千年前的黑暗动乱过去之后,浩然天下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何仙人的正气天下。

所以很多人都在说,何仙人当时回答的是,天下气运九千道,唯正气当为首。

但陈安之知道。

他知道何仙人从不想要天下二字前有任何的名字,因为天下是属于每个人的,无关男女,无关老幼,众人皆是天下之主。

第八章 缺月挂疏桐

镶嵌在天边的是连绵起伏的山脉,带着浓郁的暮色,静躺着绿荫起伏的古藤缠绕,仿若轻唤一声,那些远山都能慢慢走到身边。

过了远山宗的山门,往山上走去,一片宽阔的广场,踏步其上,一眼看去,头顶是云雾缭绕的长空,脚下是白玉石堆砌的地,使人生出渺小之心。

广场中央,矗立着十余丈高的长剑石雕,八把长剑冲霄而立,云雾恍若轻纱,在剑身处漂浮。

有两人缓步而行,走在前方的是一位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他身材健硕,五官轮廓分明,一双浓眉下缀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配着副端正刚强的脸庞。

在其身后是位衣发飘逸的年轻男子,腰间别刀佩剑,容貌如画,似神明降世般飘然。

“你可知道这八把长剑的来历?”薛长义背负双手转过身,看向陈安之。

此时有着杂役身份的陈安之不敢有丝毫托大,他略作沉吟道:“何仙人的八剑,如雷贯耳,三州五地怕是没人不知道。”

“是九剑。”薛长义面上露出一丝笑容,视线沉在长剑围绕的那方空地,若有所思道:“还有一把,乃祖师的伴生长剑,名为沐春。”

“只可惜在那场大战中,剑身与剑灵被外敌活活打散,迄今不知下落。”

陈安之脸色如常,应何道:“那确实令人惋惜。”

这般神态落在薛长义眼中,叫他有些讶异,忍不住问道:“你好像并不惊讶。”

陈安之道:“我曾在乡野传闻了解一二,当时只觉得不足为信,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只是有些叹息,如此一把宝剑,居然被毁。”

薛长义看着他风轻云淡的样子,道:“你这家伙能活这么大可真是奇迹。”

陈安之微怔,不解地问道:“何出此言?”

薛长义笑道:“因为你这人太无聊,我若是在山下,看你不顺眼,说不定会揍你一顿。”

“还好你在山上修行。”陈安之轻笑道:“不然咱俩打起来还不一定谁能赢。”

“你这家伙跟山上的人不一样,那些小家伙都怕我,敬我。”第十九楼的首座闻言大笑起来,他边笑边拍男子的肩膀,道:“你是第一个敢跟我这么说话的年轻人,我喜欢。”

陈安之皱着眉,仔细想了想,“那我能不干脏活累活吗?”

“不行。”薛长义回答的干净利落。

白玉路的尽头走了好一会儿,可算到了尽头,极目远眺,只见前方烟雾一般朦胧的云气蒸腾中,有勾连山峰的玉带悬在空中闪闪发光,向前走去。

渐渐的,有水声传来,一旁的瀑布砸下来,发出雷鸣一般的轰轰声。

路的尽头是一座石桥,没有桥墩,横空而起,桥头坐落在广场,入白云深处,径直横在空中,云气缭绕,大雾蒸腾,如一条空中的白玉带。

远山宗的山峰之间距离较远,外门弟子大多不能御剑飞行,所以便在山峰之间相互架设白玉桥,以此来便利联系。

二人越走越近,踏上玉桥,信步走去,左右白云渐渐沉在脚下,远处长空如洗,下有茫茫云海轻轻沉浮,云气在走动时自动分开,仿佛自主有魂,在走过时又一次合了起来。

这座白玉桥极长,极高,二人走在其上,白云渐薄,距地渐远,走出了云海,眼前豁然开朗,立于桥中,上有如水洗般的长空,让人心胸为之一宽,往下有崇山峻岭,十九座楼阁若隐若现于远方云雾。

远山宗有十九峰,十九楼。

而第十九楼则位于白玉场东南方向。

山峰之上古木环绕,灵气旺盛。

山顶是高耸入云的楼阁,楼阁前方有一座座错落有致的院落。

白玉桥临近第十九楼的那端,站着一道背负长剑的曼妙身影,三千青丝高高束起,穿着远山宗的白色道服,衣带在微风中轻轻飞舞。在她衣角点缀着一枚小小的金色月亮,应是觉得白色道服太过无趣,后来绣上的。

“师父。”少女向前一步,左掌抵着右拳,微微额首。

薛长义点点头道:“何事?”

少女抬起头,视线在陈安之脸上略作停顿后移开,道:“掌教派人来寻您,有事商议。”

薛长义皱了皱眉,道:“这是今日我所收的杂役,你且带他在楼里熟悉一下,然后找间屋子让他住下,反正我们第十九楼就只有空房子多。”

薛长义稍作吩咐之后,便离开了这里。

陈安之眺望着那座楼阁,不知在想些什么。

“呼~”负剑少女看着薛长义离去的背影,出了一口气,突然嬉笑起来,“你到底是谁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师父亲自带人回山,还是一个杂役。”

言罢,似乎觉得言语不妥,脸色涨得通红,摆着手解释道:“我不是看不起杂役,我只是·····”

“你很怕师父吗?”陈安之收回视线,当然知道少女说的什么意思,忍不住笑了出来,打断了少女的话:“干嘛装出那副正经模样。”

少女噘着嘴,手指轻轻捏着下巴,皱着纤细的柳眉,,若有所思道:“师父对我们是很好啦,就是平时太严格了,而且毕竟是师父嘛,肯定是要尊重的呀。”

少女说个不停,比划着双手解释着。

倒是个话痨的人儿,陈安之在心里如此想着。

少女嘀嘀咕咕了半天,蓦然醒悟过来,赶忙说道:“我叫洛月桐,月亮的月,梧桐的桐,你叫什么名字呀?”说完,她笑嘻嘻地看着陈安之,宛若黑玛瑙般的眼睛眯成弯月,溢满灵气,脸畔晕着两个小小的梨涡。

陈安之笑道:“陈安之,陈安之的陈·····”

“陈安之,那我带你逛一下~”负剑少女没等陈安之话音落地便转过身,招呼着他跟上。

陈安之满脸苦笑,尴尬的摸了摸鼻头,不得不加紧几步跟上。

洛月桐一边带着他走,一边道:“我们第十九楼比不上其他同门,人丁很是稀少的,再加上这些年的同门大试,我们总是垫底的,到现在加上你,也不过二十来人,所以其他同门都会不怎么看得起我们。”

“不过呀!”洛月桐攥起小拳头狠狠地挥了挥,咬着小虎牙愤愤道:“下个月的大试,我一定会打败他们,让咱们第十九楼也能扬眉吐气一次!”

“还有哦,你别觉得咱们第十九楼就一无是处了,我们比其他各脉优势的一点是,居住的院落很多,而且宽敞,所以就连杂役都有自己的院落哦。”

“嘿嘿嘿。”说到这里,洛月桐突然笑了,虽然她脸上一直都带着笑,可这次却莫名让陈安之隐约有些担忧起来。

“偷偷告诉你哦。”

“第十九楼在你来之前根本就没有杂役,都是弟子们在打扫,也就是说,以后就麻烦你了!”

说完,洛月桐往前跑到大门前,转过身,歪了歪脑袋,灿烂的笑了起来,她把双手呈喇叭状凑到嘴边,清脆的声音在第十九楼的大门前响起,宛若银铃声戏耳。

“重新认识一下,你好!我叫洛月桐!”

第九章 月下塘边梧桐树

晚饭时分,天色暗了下来,咸蛋黄一样的夕阳落在西边,天际晚霞灿烂。

青色山峰上,是大片大片的树木,山巅空地坐落着院落,围绕着最高的第十九楼,前方是众弟子起居的回廊小院,薛长义的院子在靠近第十九楼的地方。

厨房里,陈安之坐在在灶台前的低矮木凳,时不时折断根柴火丢进跃动的火中,蒸腾的热气扑在脸上,蒸的他有些口干舌燥。

洛月桐外表柔美,做起事来却利落,手起刀落,清脆有序的切菜声在小小的厨房传出来,丢进烧的滚热的铁锅中,嗤的一声,伴随着冲起的白汽扑鼻而来的是香味。

“想不到你居然不会做饭。”洛月桐用铁铲翻炒着,嘟嘴埋怨道。

陈安之轻咳一声,往火里添了根柴,道:“我也没想到远山宗的弟子居然会做饭。”

洛月桐扬起嘴角,得意地说道:“那是自然,我做的饭可是连师父都会束起大拇指夸的。”

烟雾缭绕中,陈安之看着她洋洋得意的样子,也跟着笑了起来,问道:“修道之人一心只求问道,大多不会在意这些琐事,你倒是与他人不同。”

洛月桐以为陈安之在调侃她没有认真修行,握起小拳头不满道:“我也在很认真的修行!比师兄师弟还要更努力,这做饭是·····”

少女的声音越说越小,昂着的脑袋也渐渐低了下来,她呆呆地看着铁锅,轻轻呢喃道:“是我上山前···跟我娘学的···”

在第一次见面,到刚才一直在笑的少女没笑了。

她安静下来,把饭菜盛进盘中,那双蕴满灵动的大眼睛,如今像洇了霜,仿佛眨一眨便会滚落下大颗大颗的露珠。

陈安之望着失魂落魄的少女,突然用筷子夹起一块肉丝,也顾不得烫,吹了几下丢进嘴里。

“你怎么能偷吃呀!”洛月桐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到,瞪大眼,转而又问道:“好吃吗?”

陈安之学着洛月桐眯起眼睛笑,他点点头说道:“好吃好吃。”

“我就说吧~”像是期待着夸奖的孩子得到了奖励的糖果,洛月桐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皎月弯弯,悄悄挂上夜空,安静地摇曳在风中,有星光点点,缀在下方,一如少女的脸颊挂泪般。

陈安之将一盘盘饭菜端上桌来,荤素参半,第十九楼众弟子依次落座,虽说弟子有二十余人,但实际来用餐的不过五人,其余人要么下山历练,要么在潜心修行,所以只有这五人前来。

洛月桐排行最小,与陈安之坐在末座。

饭菜上齐,洛月桐敲了敲桌子,把陈安之扯到身旁,一本正经介绍道:“这位是咱们师父亲自带上山的陈安之。”

洛月桐依次介绍起来:“那个五大三粗的是二师兄杜毅壮,那个细皮嫩肉是五师兄,何三溪,还有七师姐叶简汐。”

座上其他三人转过头来,脸上都有和善的笑意,杜毅壮轻咳一声,笑道:“以后还多多麻烦你了。”

陈安之点头道:“师兄客气了。”

“不客气不客气。”杜毅壮嘿嘿直笑。

旁边身材消瘦的何三溪笑道:“你可千万要跟二师兄客气客气,不然他那屋子,啧啧啧···”

“是呀,二师兄那房间里乱的都下不去脚。”叶简汐附和着何三溪的话,取笑道。

“去,去,去。”杜毅壮连连挥手,笑容真诚的看着陈安之,道:“千万不要客气!”

陈安之眼皮没来由的跳了几下,眼前那粗犷汉子真诚的笑容怎么看都带着几分狡黠。

洛月桐跟着说道:“二师兄,你可别逗这家伙了。”

各人哄笑起来,陈安之虽是与众人第一次见面,气氛倒是融洽。

“吃饭吧,菜要凉了。”洛月桐轻声催促道。

杜毅壮看了小师妹一眼,问道:“洛师妹,现在是什么境界了?”

洛月桐如实答道:“化二魄,大试之前,应该能到化三魄。”

杜毅壮点点头,眼中有赞许意味,“不愧是师父最看重的小师妹,进步神速,马上就要追上我们这些师兄师姐了。”

何三溪赞同道:“是啊,我修行近八年,如今也才化二魄,果然天才跟我们是不一样啊。”

“那你以为呢?”七师姐叶简汐打趣道:“这次大试,我们就全靠小师妹争光了。”

“听说那先天剑心的沐如意,去年就已是化五魄。”何三溪突然压低声音道:“只不过一直在领悟剑意,才没有突破凝魂境。”

房间里在何三溪的这番话后,陷入了一阵悄无声息的寂静,似乎沐如意是不可提及的禁忌一般,沉默了下来。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陈安之嘴角没来由挂起一丝轻笑,在察觉到凝重的气氛后,赶忙低着头,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尖。

过了许久,洛月桐捏着筷子轻轻戳了戳碗底,抬起头,轻轻笑道:“不管她是不是天才,这次大试,我一定会打败她。”

杜毅壮干咳两声,拿起筷子,招呼道:“吃饭,吃饭。”

这一顿饭,吃了半个时辰,众人走后,洛月桐留下来帮忙陈安之收拾碗筷,陈安之有些不好意思了,“谢谢你了,不过这些洗碗这些小事我还是会的,你先去歇息吧。”

洛月桐摇了摇头,柔声道:“没关系,反正平时也都是我来做。”

陈安之不再推辞,月色里,水池旁,梧桐树下,两道白色身影蹲在那里,相互无言。

柔风习习,夜色朦胧,天地间万物寂静。

“陈安之,你为何上山?”洛月桐手上洗刷的动作停了,垂着头,望着平静的水面。

陈安之轻笑道:“因为想要遇见仙人啊。”

洛月桐把最后一个盘子递给陈安之,道:“你没说实话。”

陈安之接过去,将盘子摞在一起,“这就是实话。”

洛月桐不搭话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过了片刻,缓缓开口道:“我困了。”

洛月桐站起身朝着自己的小院走去,原本灵动的眸子此刻却黯然失色,就如被霜打湿的樱花。

两人的小院落是临着的,陈安之的院落里,有五六根修竹,两三人高,小鹅卵石铺垫的石径,两旁是青青的草坪。夜风吹来,树叶竹枝轻轻摇动,一阵青草幽香传来,很是清净。

陈安之吹熄灯火,独坐桌旁,寂静无言,轻拂长剑。

隔壁房间有剑意轻轻流淌的声响,如山涧起风,平泽起雾。

这是洛月桐的剑意,只不过今夜这把剑,时顿时轻,全无平日里那般凌厉,在青年的心头微微落下,如夜过客家,僧叩门扉。

陈安之轻拂着剑穗的手突然停住,嘴角挂起好看的笑,像是在嘲弄,他拎起茶杯,灌了一大口白水,推开屋门,往外走去。

他慢悠悠往山顶走去,这里距离山顶说远不远,十里之距。

走路过去需要点时间,但陈安之不急,他刚好很久没有走路了,所以他走的很慢。

有山间微风拂过,云卷风舒。

陈安之阖上双眼,慢慢向前走,他的手搭在剑柄上,食指轻轻叩击着剑鞘,一下,一下,仿佛应何着心脏跳动的节拍,与他脚下的步子,旋律重叠。

与此同时,山上那座高耸的楼阁仿佛自主有魂,有灵气微微浮起,风流写意,檐铃轻响。

“陈安之。”有清脆的喊声,在身后响起,随着风儿远远传入耳中。

天地间一片寂静,铃声荡漾消散,灵气如风云倒流缩回第十九楼。

夜,安静了下来。

陈安之抿着嘴,缓缓睁开眼睛,眸子有光,宛若星辰炸裂,粉碎,又愈合。

第十章 月下少女肩挑月

大地已经睡了,静逸的深夜,皓月当空,黝黑的天海缀满璀璨繁星,风儿轻轻,吹拂来深山里的猿啼,鸟鸣,虫嚣。

陈安之回过身,没有言语,默默审视自身,一缕宛若火星捻灭升起细烟般的灵气,静静悬浮在布满沟壑裂痕的灵海上空。

三州五地的修士把己身喻为炉鼎,大道根基为鼎壁,容纳浩瀚灵海,把修行比如炉鼎下燃火,蒸腾灵海而迸发灵气,从而来施展剑气,法术等。

如今陈安之那破旧不堪的大道根基,因着掠夺一丝第十九楼的灵气而有了愈合迹象,灵海愈合处,一滴水珠好似天上雨落于荷叶一般,浸了出来,虽然对于他曾经那浩瀚无边的灵海不过是微乎其微一滴,但总归是好的。

虽然吸纳灵气的过程被打断了,但陈安之还是高兴的,还有时间,时间还很长,而且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哪怕是破掉的衣服,也要穿针引线慢慢来,更何况是修补大道根基,自然要一点一点稳着来。

所以陈安之并不着急,还有些开心,也就愿意多说一点。

于是他开口了,他转过身轻声唤道:“洛姑娘。”

洛月桐站后方,风儿调皮的扯着她的衣决,洁白的月光织成一张柔软的网,笼在她的身上。

“你在这里做什么?”洛月桐看了看陈安之,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楼阁。

陈安之温声道:“散步而已。”

洛月桐抬起手,搭在背后的剑柄上,重复着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少女有些警惕,显然把刚才第十九楼的异动看在眼里,只是她什么时候到的,到了多久,都看到了什么,陈安之不知道,所以现在他有些纠结。

沐春还在沉睡,况且沐春剑本身就是何小家伙的剑,远山宗十九座楼阁都蕴着小家伙的灵气,若是在这里出鞘,势必会引起灵气共鸣,带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腰间的刀,倒是藏了刀意,也不过只能用五次,想来也不应浪费在洛月桐的身上,但单凭修为的话,自己肯定是打不过她的。可若是对方继续追问下去,也只能出刀了。

这一瞬间,陈安之心思百般流转,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我在山下曾听说过远山宗的十九楼,刚才怎么都睡不着,所以就想着来看一看。”

洛月桐皱着眉,往前一步,又问道:“真的?”

陈安之沉默不语。

洛月桐上下打量着陈安之,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我刚才在院里练剑,看到你偷偷摸摸走出来,就想跟过来吓唬你一下。”

少女此时笑的开心,却丝毫不知自己方才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陈安之嘴角抽搐几下,陪着干笑,却也在心里暗叹,活了几千年,自己也变得疑神疑鬼了,怎地动辄就想灭人性命。

虽是如此想着,得知不过是个玩笑,陈安之倒是安下心来,他静静地看着她,洛月桐笑起来很好看,这个活了几千年的人,见过很多人,经历过很多事,赏过许多许多的美景,倒是第一次觉得原来开心的笑,才是这世间最美的景色,让他不忍心去打断。

陈安之抬起头看着皎洁的月,突然想起了某位姑娘,嘴角不自觉的噙着一丝笑。

但是,比起沐如意,还是差了点。

“嘭~”的一声,木塞被拔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淡淡的花香和柔和的酒气,沐如意拿起茶杯,小心翼翼地把酒葫芦倾斜,倒出一点酒水。

没有喝过酒的姑娘好奇地看着晶莹剔透的缠梦酿,她端起茶杯,凑到嘴边抖了抖琼鼻,然后苦着脸,像是下了决心一样,昂起脖子,一饮而尽。

“哇~”沐如意差点吐了出来,咽下去后只觉得火辣辣的,吐着粉舌,纤手不断在嘴边扇风。

“好难喝,那家伙怎么会喜欢喝酒呢?”烛火边,沐如意嘟着嘴,一脸不满的看着酒葫芦,有些不解,有些困惑。

轻如流水的光泻到广阔的大地,透过树荫,洒下一片片碎玉,落在洛月桐的肩上,滑落在地面。

陈安之与洛月桐并肩而行,缓缓走在月色中。

“你为什么一定要打败沐如意?”之前陈安之就一直在意,第十九楼的弟子在提到沐如意时,总有些不自然。

洛月桐止住脚步,俯下身子捡起一粒石子,轻轻砸向远处的树枝,一次不中,两次不中,第三次终于砸中了。

她随意说道:“因为她是天才,而且很强。”

陈安之也学着她捡起一粒石子,“你没说实话。”

洛月桐瞥了他一眼,道:“我不想说实话。”

陈安之耸了耸肩,继续往前走,洛月桐缓步跟上。

并行而无言,要么是两人相识很久,有些话不需要说,要么是两人把天聊死了,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

很显然,他们不是第一种。

两人来至一处峭崖,洛月桐迎风而坐,修长的腿悬在空中轻轻晃,她望着远方,山间夜风清凉徐徐而来。

陈安之突然有些惆怅,看着这个心境无垢的少女,不知多少年前,自己也曾这样,坐在悬崖望着远方,大概是在第一次杀人之后,就不曾有过这般心境了吧。

“陈安之。”洛月桐双手撑在身后,偏过头,“你之前不是问为什么我会做饭吗?”

陈安之回过神,嗯了一声。

洛月桐长出了口气,她的话混在风里,变得有些缥缈而不可及,像是穿越了数年的岁月而来。

就像是布满灰尘的老房子,大门被轻轻推开,悄然随之的清风,拂去桌上的灰尘,一直以来安静的记忆因为这突然的动作变得有些喧闹。

她轻轻笑着,就像平时一样,缓缓说道:“我出生在一个山脚下的农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很小就跟着娘亲学做饭,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自己准备饭菜,我爹扛着锄头回来,用手摸着我的脑袋,夸我做的饭菜好吃。”

“从那以后,爹娘每天出去种地,我就在家里给他们准备晚饭,我爹每次回来,都会拿着亲手编的小动物,有时候是麦秸编的小狗,有时候是莠草编的小兔子。”

风儿变得喧嚣起来,就像是那天一样的吵闹,那是一道俊秀的身影,在洛月桐的心头逐渐变得清晰,他笑着举起刀。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做好饭菜,蹲在院子门口等着爹娘回来,村口的土路可真是漫长啊,蜿蜒曲折,我就一直看着路的那头,然后我就看到了,远远地,我看到我娘在跑,她大声喊着让我快跑,然后我就看到一个男子领着一群山贼跟在我娘后面,他们拿着刀,我看到那个人举起刀,我娘倒在血泊里,然后我就跑,我一直跑,一直跑······”

洛月桐说话时眯着眼睛,嘴角似乎是在笑着,但眼角却有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掉着,她抬起手在脸上抹了抹,“后来我遇到了师父,师父就把我带到了远山宗,师父说,只要我一直笑着,就会忘了那些不想记起的事情,所以不管怎么样,我就一直在笑。”

“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忘掉呢?”

洛月桐声音渐渐低下去,视线由高及低,落在脚尖。

“嗯?”一只温暖的手搭在她的头顶,轻轻地摩挲着,洛月桐抬起头,那双灵动的秋眸此刻却噙满了泪,如雨前的云,堆堆叠叠。

陈安之抿着嘴,他见过更悲惨的故事,并不为洛月桐的故事所动容,但他刚刚才觉得开心的笑是最美好的,所以他不想让洛月桐哭,于是他说:“我知道了你的秘密,相对的,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什么?”洛月桐歪了歪脑袋,看着一脸认真的陈安之。

陈安之神神秘秘地凑上前,压低声音道:“其实,我就是姜初一。”

第十一章 眉间绽墨梅一点

置身山水之间,心境莫名便会清净许多,耳边听不见旁人的恶语闲言,对于姜初一,洛月桐没有太多的厌恶,但也绝说不上喜欢。

此刻,洛月桐看着陈安之笑得开心,根本不相信他是传闻中那个背叛了三州五地的大剑仙。

姜初一是何等的存在,未生在同一片天下的洛月桐不清楚,但从传闻和史籍中了解过一二,虽说姜初一是三州五地的叛徒,但他在剑道上的成就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天下九千大道,剑修主攻杀,姜初一仅凭一把剑,便能断山辟海,压得天下修士抬不起头,即便是在三千年前,成为天下之主的何仙人,也不敢说毫发无损的接他三剑。

哪怕是后来何仙人平定黑暗动乱,姜初一叛变,何仙人也愿其为‘大剑仙’,按何仙人的话说,三州五地天下剑修成千上万,剑仙亦然,但大剑仙仅此一人。

先不说姜初一在三千年前就被何仙人打散三魂六魄,就说即便是他侥幸没死,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大剑仙,又怎么可能会来到这里当一个杂役。

所以洛月桐不相信,当做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洛姑娘。”陈安之看着止不住笑的少女,有些无奈。

洛月桐站起身,轻轻拍打染在衣物上的尘土,笑道:“回去睡觉咯,明天还要为大试努力修行。”

月色柔和,洒在脸上一片洁白,洛月桐走在前方,叫陈安之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是依稀听到一句轻轻的话,“谢谢你。”

曦光漏出一角,薄如蝉翼的光透过窗纸落在陈安之的脸上,不知怎地有些痒意,睫毛微微颤动几下,睁开双眼,只见几绺青丝垂在脸庞轻轻抚着,一枝笔尖染墨的毛笔停在鼻尖三指距离,往后是白皙的手和张甜美可爱的脸庞。

“嘿嘿嘿,你醒啦。”少女讪笑着直起腰站在床边,一手捏着毛笔,一手放在脑后。

陈安之抿了抿嘴,若是再稍晚片刻,恐怕自个脸上会多些什么奇怪的图案也说不一定了。

“抱歉,我醒的有些晚了。”陈安之非但没有在意,反而有些心舒,自他从三千年的永夜中醒的一个月来,这是头一次睡得如此舒坦,或许是因为自己灵海初愈,少了些不安,先前自己这具身子八面漏风,如风雨飘摇里的残破草屋,如今破洞填上一些,虽然少,但好赖能藏一些灵气,灵气也既是底气,有了底气,才会如此放下心来好好休息。

“你还知道自己睡过头了啊。”洛月桐嘟着嘴说了一句,然后突然坏笑道:“今天的早饭,昨天的晚饭,你现在欠我两顿了,你说怎么补偿吧。”

不愧是活了几千年的人儿,脸皮倒是比万里长城都要厚,陈安之干咳一声道:“谁让洛姑娘你做的饭这么好吃,让我无用武之地呀。”说着,他还无比惋惜的摇了摇头。

洛月桐秀眉微拧,撇着如樱桃般透润的红唇,不满道:“行了,行了,赶紧起床吃饭,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学做饭,不然你要是真的什么都不会,小心师父赶你下山。”

陈安之连忙应了一声,坐起来,看了看还杵在一旁的少女,打趣道:“怎么?洛姑娘要看我穿衣咯?”

好一番无赖的话。

叫的这姑娘登是俏脸飘红,清眸微瞪,抬起手用力一丢,嗔骂道:“呸,臭不要脸!”

一抹水墨在空中成珠连线,陈安之躲过早上的偷袭,却被这正大光明的抹了一脸墨汁,在其眉心绽开绚烂的水墨梅花。

远山宗的墨都是好墨,陈安之洗了半个时辰,举起铜镜,眉心的墨梅还是若隐若现,嘴角扯了扯,却只好无可奈何。

“这天下九千大道,唯正气为首,何仙人当年游历天下,赏山水景,观天下不平事,心有怜悯,遂择正气为首,从此便只有这正气天下,浩然长存。”

“我们剑修,修的是剑,也是心,剑心不稳,则剑气浊且钝,莫说开山劈地,就连院内青竹都难动丝毫。”

薛长义坐在厅堂正座的桃木高椅上滔滔不绝,座下是第十九楼的弟子们全神贯注的听,尤其是坐在最前方的洛月桐,脸上罕见的严肃起来,恨不得把每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

陈安之站在门外,双臂环抱着根扫帚,看着他们稚嫩而充满朝气的脸庞,再看看端坐在正中间那位坚毅的中年人,视线停在薛长义的胡须上,陈安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心里难免有些唏嘘,生出要不要留些胡须的感触,毕竟自己在他们面前都已经是太太太太祖爷爷的辈分了。

如此想来,陈安之又有些感叹,暗骂自己还真是跟外表一样,心理没一点长进。

“你们有谁可知我远山宗的剑道?”薛长义讲的有些口渴,拿起茶杯嘬了一口,环视一圈,视线在陈安之身上略作停顿又移开,问道。

洛月桐抢先站起身,抱拳微微鞠躬开口道:“宗训有载,祖师何仙人立宗之际曾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恪守己身,为天地断公义!”

这一番话,说的好不大气,就是叫陈安之都有些心血澎湃,只可惜仅此而已。

薛长义站起身,负手而立,注视着一张张激情盎然的脸庞,心中却是微微一叹。

倒不是说这句话有错,但终究不是他心里最满意的答案。

世间剑道哪有唯一,为天地立公义?但何为公义?

薛长义自认为一切是非中心皆是围绕公义,可也并不觉得自己心里所想就是对的,难免会因此踌躇,方才所说的剑心不稳,既是为弟子敲醒钟,也是在说自身心境。

没想到自己五百年修行,倒越来越倒退,剑心蒙尘,也怪不得自己驻足半圣境百年而不见丝毫增长。

薛长义沉默不语,面色因着心思而有些难看,这可叫原本胸有成竹的洛月桐心里打起鼓了,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背错了宗训,可是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也没说错,师父怎地面色不悦起来。

薛长义深呼吸一口气,坐下去,想到最后,还是琢磨不透那句公义,抬起头正看到下巴抵着扫帚柄,一脸无所事事的家伙,忆起昨日有关于天下的问话。

他略有迟疑,浓眉紧锁,还是开了口询问:“何为剑道?”

洛月桐见师父坐下开口,原以为是在问自己,正准备回答,却发现对方的视线并不在自个儿身上,当下心有疑惑,顺着视线看过去,更是满头雾水。

陈安之眼瞅着厅中视线都聚集过来,心里暗道莫不是偷懒要被责备,赶忙拿起扫帚,装模作样的左一摆,右一挑,本来干净的石地板倒被他弄上不少灰尘。

“何为剑道?”薛长义又问了一遍。

大厅里悄无声息,针落有声。

陈安之这才惊觉原来厅堂上的人是在问自己,昨夜里思来想去总觉得那日问道坊的谈话太过语出惊人,太招摇,不能如此。

所以他手中动作缓下来,摇头道:“我不知道。”

薛长义站起身,似是有些思索,遣散门下弟子,关上屋门,却唤陈安之进屋莫走。

坐回正座,突然皱了皱眉,右手弯曲,轻弹四下。

四道白芒激射而出,弹向屋子四角,设下一道屏障,叫屋外附耳偷听的洛月桐几人只觉得耳边一静,彻底的什么都听不到了。

“师父单独留下陈安之是有何用意?”何三溪一脸不解地捏着下巴。

二师兄杜毅壮呵呵憨笑道:“这你就要问师父去了。”

洛月桐听不到屋内谈话,若有所思道:“昨日便是师父亲自带陈安之上山,今日又单独把他留下来,你们说到底是为什么呢?”

何三溪突然坏笑起来,神秘兮兮道:“这陈安之是不是师父他老人家的私生子啊?你们想想,一个杂役,师父竟然如此看重····”

话未说完,何三溪头顶便挨了一记巴掌,接着耳朵被叶简汐拧住,“你少胡说八道啊,小心师父听到罚你去后山。”

何三溪连忙双掌合十,连连求饶。

厅堂之上薛长义抬手示意陈安之入座,又问道:“先前我就有些在意,你腰间别刀佩剑,又究竟是何意?”

陈安之沉默许久,下意识摸了摸刀柄,眼神有些飘忽,日上竿头落在身上一些暖意,他似乎看到一个坐在山巅的刀客,晃了晃酒葫芦,对自己说道:“好酒配英雄,好刀配逍遥。”

陈安之笑了笑,不想在这件事上深聊,“这把刀是一个无名人送给我的。”

是的,说起来,自己还从未问过他的名字。

薛长义不再追问,突然又跳到另外一个问题上,缓缓道:“那我且问你,为天地立公义怎讲?”

“你若是说不知道,我便立刻让你去打扫茅房。”薛长义嘴角扬起,势要逼着陈安之回答。

陈安之闻言微怔,无奈地看着一脸得意的薛长义,说道:“无稽之谈。”

“哦?”薛长义挑了挑眉,“此无旁人,但说无妨。”

陈安之叹了口气,暗道自己看来是躲不过,如此想来便坦然笑道:“为天地立公义?是你心中的公义,还是他心中的公义,还是天下人心中的公义?人皆有七情六欲,私欲,贪欲,色欲无穷尽,试问谁能做到真正的公义?”

“两方较劲,彼此各有理由,帮此扶彼双方皆有自我正义,试问又该帮谁?”

“所谓的公义,不过是自身所认定的公义,谈不上为天地所立。”

“九千大道上,唯剑修主攻伐,仗剑而行,修的就是一把剑,为的是斩断眼前是非,一切烦心事,虚妄之事,不正之事,皆可一剑斩之。”

“这就是剑道,自己的剑就是公义,千年来,便是如此。”

“铮~”清脆的一声剑鸣,一点寒芒瞬息而至,悬在陈安之眉心的那一抹墨梅不过分毫之距。

陈安之静静地看着出剑的中年人,依旧坚定,稳若磐石,一字一句说的清晰,“修士,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自己。”

薛长义没有接话,脸色凝重的盯着镇定自若的男子,语气冰寒,“你若对远山宗心怀不轨,我必斩你。”

第十二章 剑气深且长

“你不会杀我。”陈安之轻笑着束起两根手指,“你若是怕我对远山宗不利,就不会带我上山,这是其一。”

“其二。”陈安之缓缓说道,“我大道根基俱碎,只是个废人。”

薛长义看着这个沉稳青年,紧绷的神色渐缓,“废人最无害,但也最可怕。”

陈安之笑了笑没有接话。

薛长义收起剑,问道:“你是怎么受伤的?”

陈安之苦笑道:“我比你更想知道,只是醒过来就这样了。”

薛长义说:“有句老话说,引狼入室,养虎为患,我不希望你是虎狼之辈。”

陈安之灿烂一笑,有着说不出的气概,“我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绝不屑于作龌龊之事。”

“而且你若是担心,何不现在就逐我下山?”

“我喜欢赌,你的心性是我见过的所有人里,最淡然的,你说的那些见解,也是我听过最大逆不道的,可就是这样,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无限的可能,所以我想看着一种可能的发生,我修行近五百年了,在别人眼中是高高在上的半圣,那就是天,可那又如何?我从不相信三州五地这广袤的天地中,圣人便是天,但是我却一直没有看到天上的天,除了你,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天上天的可能。”

薛长义坐回木椅,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看着陈安之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打算猜疑,这青年无论悟性还是心性,比之自己见过的年轻人都要强上许多,这样很好,但对于陈安之来说却不是最好。

于是他说道:“我知道你不想引人注目,你很平淡,这自然是好事,你也做到了,不过。”

薛长义话锋一转,正色道:“你太淡然了,在这远山宗反而有些特殊,第十九楼只有一个杂役,那就是你,这样看来,是不是更引人注意?”

陈安之认真思考了一番,“是有一些。”

此话像是正中下怀,薛长义脸上挂起一丝笑意,感慨道:“我可以收你做弟子,当然不过是个表面身份。”说罢,他拿起茶杯轻轻吹着,饮一口茶,静静等着回答。

“什么条件?”陈安之有些头痛,他自然不相信薛长义会如此好心。

茶梗立在杯中,因着杯底落在桌面的轻微震动翩然,薛长义缓缓说道:“答应我一件事便可,无论何时,不可对第十九楼及门下弟子出手。”

远山宗中,人数接近三千人,大多为外门弟子,能够进入楼阁成为座下弟子的无一不是资质上佳的天才,只是今日,第十九楼破了这个规矩。

薛长义推开门,院中有四人在装模作样的忙碌着,眼神却时不时地瞟了瞟大门,见到师父出来,慌忙低下头。

薛长义满脸的无可奈何,想要开口说些不怎么严厉的话,跟门下弟子谈笑畅谈,可这个生性严谨的男人又说不出口,仿佛有石头垫在舌底,怎么也缓不了口。

“以后陈安之便是你们的小师弟了。”薛长义环视四周,板着脸丢下一句话,便折身回了屋里,暗自郁闷。

中年男人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后,洛月桐一把丢下扫帚,满脸兴奋地跑到陈安之身边,抬起头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陈安之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运气比较好吧。”

何三溪一脸认真的看着陈安之,东瞅西瞧的,喃喃道:“你跟师父一点都不像啊,应该不是他老人家的私生子。”

“哎呦~”话音刚落,何三溪脑袋像是隔空挨了一记,接着屋内便传出一道威严的男声,“何三溪,胡言乱语,罚你去后山断水一日。”

所谓后山断水,是第十九楼独有的责罚,后山有瀑布宽三丈左右,断水便是用剑斩断飞奔而下的水流,其难度可想而知。

何三溪满脸沮丧,叶简汐不忘打趣道:“怎么样?我就说不让你胡说八道,走走走,师姐亲自带你去后山。”

便在这时,杜毅壮坏笑着挑挑眉,道:“那我也去,小师妹你就领着小师弟再好好逛逛咱们第十九楼。”

说话间,他还故意加重了‘再好好逛逛’这几个字。

昨日洛月桐已领着陈安之四处熟悉过,而如今二师兄故意这般说起来,自然有几分其他意味,叫洛月桐又是俏脸一红。

陈安之倒是毫不在意,随着满脸通红的姑娘走出院去,只见远方山巅有朦朦胧胧的雾飘荡在山间,没来由的心胸为之一敞。

这两人就这样并肩走着,绕山的路上,不时见到有弟子在挥剑,不过大多是些简单的招式,没有附着灵气,偶尔有个别弟子挥出带有灵气的剑招,也都是大开大合,光明磊落的,没有一丝隐晦。

一路走,一路赏景,陈安之不记得已经多少年没有好好赏过山水,只记得三千年前有个陆姓的儒家圣人总是打趣自个儿,不懂得山水美景,只晓得练剑,明明他自己是个只懂诗书经纶的呆板家伙。

“小师弟。”洛月桐突然喊了一声。

陈安之望向少女,不确定“嗯”了一声。

洛月桐眨了眨眼睛,一脸笑意,“小师弟。”

陈安之歪了歪头,说道:“洛师姐。”

“哈哈哈哈。”洛月桐开心的笑了起来,“好别扭啊,明明你比我年岁要大~”

陈安之无奈地耸了耸肩,“我也觉得。”

少女的笑声宛若风动的檐铃,清脆悦耳,随着云雾萦绕在山间清水。

“不过我还是要喊你小师弟。”洛月桐好容易止住笑,装出一副正经样子。

陈安之微微笑,点头道:“好的,洛师姐。”

修行向来是枯燥且无味的过程,陈安之如此认为,但洛月桐却不是,才刚刚走过十七年轮的少女非但不觉得难熬,反而充满了激情。

是的,大道之上讲究天资,但心性坚韧,锲而不舍才是决定日后成就的最为关键的。

洛月桐自认为天资不佳,比不上其余十八楼门下的弟子,更无法与沐如意相提并论,所以她更加勤奋,更加努力。

引着陈安之来到一处静怡的草地后,洛月桐便按着宗内的吐纳法开始修炼。

虽是冬日里,正午的阳光还是有些刺眼,陈安之寻了一处树下阴凉处,悠然看着用功的少女,时不时还掐根嫩草丢进嘴里,轻轻咀嚼。

洛月桐的身子逐渐平稳下来,心神安静,一呼一吸之间,由缓慢变为绵长,就像是山涧平地的溪水,轻轻流淌。

在其身边有大雾蒸腾,那是天地间的灵气,在她的呼吸间被纳入体内,三州五地的修士灵海有大有小,初踏足尘心境的修士灵海几近干涸,只有通过吐纳天地间的灵气缓慢积攒海水。

达到化魄境,则需要牵引着灵海滋润肉体,牵灵海而开双臂,则双臂有力。

通双足,则脚下有风,乘风而上。

接下来是引灵海而至项上,则目明耳聪。

化魄境的最后一个便是开心门,开心门而聚六魄,从此六魄成七魄,俱为一体。

所以化魄境,共分为七个小境界。

过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洛月桐缓缓站起来,背后长剑自主出鞘,漂浮在她周身云雾之中,如一尾银鱼。

纤手抬起,长剑随手上动作而飞舞,这便是化魄境所指的灵气外放,以自身灵气注入飞剑,不需要手握长剑,也可斩敌。

陈安之依旧是百无聊赖的样子,抬起手揉了揉眼睛,他不去修炼,因为自己的灵海破破烂烂,装不下太多灵气,一切吐纳修行对于他来说都是无用功。而之所以十九楼里的灵气能修复自己的灵海,多半是因为十九楼里蕴藏的灵气是何小家伙的灵气,说到底,他陈安之不是属于正气天下的人。

陈安之悠悠叹了口气,右手食指中指束起,一枚纤细而又精致的纯白小剑出现在指尖,他随手一丢,纯白小剑如一抹流光,拖曳着极轻微的,极凌厉的剑气。

“洛姑娘,你真的那么想打败沐如意?”陈安之站起身问道。

洛月桐刚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满脸笑意的家伙,认真地点了点头。

陈安之清眸眯起,他揉了揉眉心,解下腰间的狭刀,没有出鞘横在面前,嘴角噙笑道:“洛姑娘,我来陪你练剑。”

洛月桐好奇地望着对方,陈安之身上没有丝毫的灵气波动,可她不怎地,却仿佛看到了一道冲天的剑气平地而起。

风儿轻轻吹着,扯动着衣角,发梢。

不远处的小山,不知道何时有了一道指尖大小的通透窟窿,残余着深沉的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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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繁星落水船在摇

夜风缭绕,繁星满天。

“这些年来,我还是觉得这天上星辰最美。”大梁京城的某处院落里,算命摊子被收起,幡子斜靠在墙边,老道士摆了一盘棋,手中捏子却仰望星空。

在他对面,当今的大梁皇帝按下一枚黑子,感慨道:“我时常会想,若自己是这天上一颗星,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就安静的待在那里俯瞰人间山河,该是多好?”

“星辰在动。”老道士收回视线,看向底下棋盘,笑道:“你看它们仿佛永远不会移动,但事实却是它们每时每刻都在动。”

大梁皇帝微微蹙眉,不解道:“先生何出此言?”

老道士笑了,凝视着眼前这个中年人,好像看到了几千年前有个青涩少年郎,好奇地询问,老道士眯眼道:“其实说起来很简单,就单看我们晨时与黄昏的影子,日出在西,日落在东,太阳亦是星辰,只不过更大一些,更亮一些,所以我们才得以注意到。”

“但是繁星不然,躲在月后悄悄挪动,所以看上去,它们好像一动不动。”

大梁皇帝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追问道:“人事亦是如此?”

老道士沉默不语,大梁皇帝了然,随即心生敬佩。

大梁皇帝年近二百,作为这庞然大物的王朝主人,在他还是太子时,游历天下山水遇到眼前这位老道士,以为对方与寻常故作神虚的道士无异,便想着恶搞一番。结果已是凝魂境的大梁皇子,被老道士用竹签连敲脑袋三下,丝毫无反手之力。随行一路下来,惊觉对方无论在学识还是修为都远超过书院很多的老学究,当时便拜作先生。

“你今日来,怕不是单单为下棋而来吧。”老道士缓缓问道。

大梁皇帝点点头,正色道:“先生,履霜坚冰至。”

老道士笑眯起眼,道:“我说过了,星辰在动,人也在动。”

老道士站起身,走进屋里,随手自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翻阅起来,似乎是觉得无聊,随手丢向刚随之走进来的大梁皇帝,“书中有千万道故事与道理,虽然做了皇帝,读书之道千万不可忘。”

大梁皇帝恭敬接过书籍,老道士只有这一刻才觉得,大梁皇帝依稀有几分与当年少年郎相似,同样的爱书读书。

·······

就在陈安之愣愣出神之际,如海一般磅礴的灵气自第十九楼喷薄而出,无尽仙光流淌,沉淀着古朴沧桑的气息,将此地与外界隔开,自成一方小天地。

本是黑夜时分,这一方小天地因着仙光亮如白昼,风铃声悠悠,荡漾不绝。

陈安之缓缓睁开眼睛,蓦然发现脚下踩着的不再是坚实的青石板,而是澄净辽阔的一片汪洋,下方倒映着万里星河长卷,他仿若漂泊在其上的一叶扁舟,俯下身便能触摸到繁星。

回过神来,陈安之抬起头望向远处的第十九楼,明明没有动,第十九楼却显得越来越遥远,好像隔着数千年的岁月,叫人奔波不及。

陈安之犹豫片刻,试探着向前迈出一步,一圈圈涟漪漾开来,扰动繁星颤颤。

便在这时,一团温润的白芒宛若彗星拖曳着长长的尾巴,自第十九楼大门而出,瞬息间便来到陈安之面前,静静地浮在空中。

光芒渐渐内敛,内里之物显露出来,原是一枚桃木簪子。

像是心跳突然漏了半个节拍,悲伤,怀念,心痛,一瞬间有太多的情绪涌上这个白衣剑客的心头,睹物最思情。

陈安之颤抖的手轻轻握着簪子,手指细细摩挲着簪头的四个正楷小字。

“好一个浩然正气。”白衣剑客脸上罕见的露出一丝悲哀,低声轻喃着。

恍然一梦过了数载春秋,日升月落,细水长流,沧海桑田,醒来之后身边的人都已不在,这其中滋味,又怎是寥寥数语便可说清道明,千言万语如鲠在喉,最终化作这短短的一句话。

“好一个浩然正气。”

“错了,我们全都错了。”沉浸在悲伤情绪中的陈安之还未缓神,耳边突然响起一道温和的嗓音,这熟悉的声音,三千年前他听过很多次,甚至觉得对方有些唠叨,可如今却为之惊喜。

“何······”他猛地抬起头四处张望,却戛然失声。

周围是星空与海,这一方天地只有他了然一人,那声音仍在絮絮叨叨的说着,那感觉不像是在对话,反而更像是一个失意人的喃喃自语。

“错了,全都错了,还没到时候。”

“我们都错了,全都失败了。”

“宁姑娘死了,苏主死了,师叔祖死了,先生也死了。”

“我也没剩多少时间了。”

“姜初一,你要活着,这天下要变了,他们要来了。”

“他们要来了!”

轻声呢喃缓缓说着却逐渐变得惊恐起来,最后在第十九楼的木门沉重的闭合声中,响起了近乎崩溃的嘶吼。

陈安之呼吸沉重,心头莫名的压上一层阴霾,他手掌搭在剑上,突地发出一声悲怆喊声。

“嗡~”

极通彻的剑鸣声,仿佛天边的一线骄阳升起。

这剑意,看似随意,却沉淀了滔天的杀气,以及如汪洋怒涛般的怒意。

一瞬间。

摧枯拉朽的剑意随后而至,来势汹,杀意决。

这一线曦光,一层层,如浪潮澎湃撞击着峭壁。

“咔~”

一声轻响,脚下璀璨星河长卷现出细微的裂痕,而后如春风吹动烈火燎原一般蔓延开来,碎成一片片,随柔风而远去。

这光实在是刺眼,教人不得不闭上眼睛。

再睁开,面前是安静矗立的楼阁,脚下是青石板,白衣剑客依旧站在原地,手掌紧握剑柄。

那道磅礴的剑意动静很大,第十九楼流淌出的灵气如海遮掩了一切,周围始终安静,若是方才有人立在一侧望去,也只能看到表情不断变化的陈安之,并无其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吐出一口绵长的气,似有不甘,或有迷茫。

方才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何小家伙的声音,事实上他之前心里也有疑惑,当年那个说出天下是众人天下的人,怎地就突然会在天下之上立自己的道。

但是在刚才的话语中,陈安之有些明晓,在他沉睡的那些悠长岁月里,必然发生了一些什么变故,让小家伙不得不变了初衷。

大雾蒸腾,藏匿在最深处的山,初漏边角山石,虽不过是一分一毫,但好赖这场大戏已开始慢慢揭开帷幕,接下来怕只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各色人物粉墨登场。

风悠悠然,檐铃声静静淌,在这静怡的夜晚中。

一双星眸,从呆滞渐变得迷茫,又逐渐开始吐露锋芒,陈安之兀自轻笑起来,他抬起头望着苍茫长空,轻声呢喃道:“小家伙,我还以为你变了,没想到你一直都是那个温润如玉的书生郎。”

“你看着吧,不管三千年前你没有完成的到底是什么事,我都会帮你完成。”

“我姜初一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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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安之若素就是安之

清晨里,细雨落,有一位背负雪白长剑的可爱少女,面向陈安之的院落站在青石板的小路上,屋里没人,院子里也没人,厨房里,都找过了,没有陈安之的踪影。

洛月桐绕着山路四处找,心里有些着急,明明昨日答应好的,要与自己学做饭,可这人怎么就没了踪影。

巍峨的山峰上,因着曦光峭壁生辉,身边是满山蓊郁荫翳的树木,头顶是湛蓝辽阔的天空,缥缈的几缕云,悬崖边上盘坐着的白衣剑客,倒是正好构成一幅绝美的淡墨山水画。

洛月桐放缓脚步,走到陈安之的身边,侧脸看去,突地愣住,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家伙。

陈安之面色如常,浑身白衣被晨露打湿,发梢上还有些许晶莹的寒露滴下来,他的眼里布满血丝,此刻望着远方,哪怕是洛月桐轻轻坐在身旁都没有反应。

“你在干嘛?”洛月桐在他面前挥挥手。

良久之后,眉心舒展开的青年缓缓吐了口气,笑说道:“我突破了。”

“啊?”少女歪了歪脑袋,一脸茫然的看着陈安之的侧脸。

陈安之没有解释,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灵气,破碎的灵海因着昨夜里,又痊愈了几分,如果说之前的灵气宛若烛火熄灭升起的一丝烟,那么现在就是茶盏里微微浮起的雾气。

只不过陈安之不是正气天下的人,自然也无法用正气天下的境界来划分,但若横向来对比的话,那大概就是尘心境,也即是初踏仙路。

洛月桐听不懂陈安之的话,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不再纠结,嬉笑道:“今天是大试抽签的日子,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嘛?”

陈安之向后仰去,躺在茂密的草坪上,望着高不见顶的长空,他昨夜里为何小家伙的话苦恼了一夜,也没思考出个所以然,所以日出前他心情很差,但日出后他审视自身发现灵海的意外之喜,所以他现在心情很好。

“不过我看你一夜未睡,还是回屋里好好休息吧。”洛月桐考虑片刻,转而语气有些低沉说道。

“一起去吧。”陈安之笑道,睡了三千年,他早就睡够了,如今灵海渐稳,心性也随之渐变,总算有点底气,他也高兴了许多,自然精力也旺盛了许多。

远山宗的大试分为两轮,每三年一次,第一轮被称为:登楼,是由外门弟子挑战十九楼弟子,十九楼弟子自然不用多说,皆是人中龙凤,而外门弟子则不然,大多是天资不佳但悟性尚好,或多或少有些可塑性,暂且收作外门,由十九楼里达到一定境界的弟子授业解惑。每三年,外门弟子中修为高深者,便借此大试机会向十九楼弟子挑战切磋,切磋过程中,十九楼的首座会进行观战,来观察天赋心性,择优而纳入门下。

此方法用意明显,一是激励外门弟子奋力修行,二是远山宗每年招收弟子数目太多,难免会有些许纰漏,错失一些英才,通过此法可以很好地弥补大策时的纰漏。

但近些年来,却罕有外门弟子能够通过大试,其中不乏有个别天资聪颖的弟子,但与十九楼的龙凤相比,黯然失色。

除了一个人,那便是薛长义带上山的洛月桐,至于为何上山后薛长义要先让其在外门磨砺,无人得知,就连洛月桐自己都不明白。

大试第二轮被弟子们称之为‘准圣斗’,这称呼不乏有吹嘘成分,但作为十九楼天才中的佼佼者,确实有日后成圣的资本。

第二轮大试,十九楼阁各派出四名弟子,由这四名弟子抽签决定各自的对手,而后进行比试,胜出者进入下一轮,胜者再次进行抽签,最终胜出的十九名弟子将获得进入洗剑楼的资格。

“我告诉你啊,洗剑楼里面有好多剑。”洛月桐边走边跟陈安之解释着,最后红着脸吭哧半天,才说道:“都是些特别好的剑。”

小家伙没有读过什么书,说不出什么特别贴切的话,只能以一句好剑形容。

杜毅壮在前方走着,无奈地摇了摇头,回过头纠正道:“是先辈的古剑。”说完,他鬼使神差地朝着陈安之瞥了一眼,后者在看着远方山水,脸上没有表情。

其余跟着的师兄师姐听闻此言,皆是哄笑起来,叫这个年龄最小的少女脸又红了几分。

绕过八剑石雕所在的广场,在经过一条蜿蜒曲折的白玉桥,远远的便看到云雾中伫立的洗剑楼,透发着沧桑,古朴的气息,存在了上千年岁月之久。

陈安之驻步望去,心里悄然一沉,淡漠的眼睛渐变的凌厉。

不解,惊讶,愤怒,疲倦,之前蜷缩在眉间的远方风雨,相继出现,像是辽阔平静的长河下暗流涌动。

他感受到了一股很熟悉的剑意,只是如今那股剑意却有些缥缈,似乎虚弱至极,破碎不堪。

陈安之闭上眼睛,沉吟片刻,再睁开来,那些复杂的情绪悉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看不出波澜的云淡风轻。

“洛月桐,叶简汐,何三溪。”洗剑楼前的白玉广场早已挤满了白色道袍弟子,杜毅壮好不容易寻到一方空地,从竹筒中抽出一张泛黄的纸,依次写上三人的名字,轻声唤道。

被点名的三人上前一步,脸上带着笑意,何三溪更是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杜毅壮捏着纸,视线落在陈安之身上,略有些犹豫,从第一次见面,这个青年男子便是一脸的淡漠,从未见过他露出什么别的情绪,仿佛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与他无关。

“陈安之,师父让我问你一句话,你腰间的剑不能出鞘,可愿再挑一把剑?”杜毅壮犹豫片刻,语气有些迟疑,“凑……合……”

此言一出,第十九楼弟子皆是瞠目结舌,洗剑楼里的古剑随便一把,就足以让门下弟子受益终生,且不说挑一把剑凑合,这种荒唐事,就单单说师父这句问话的意思,似乎师父心里已经认定,这个昨日才拜入门下的小师弟,必然能获胜。

当然洛月桐不在此列,她早就知道陈安之很厉害,虽然有多厉害她不知道,但比自己要厉害,而且不止一点,所以她不惊讶。

陈安之回过神,看着杜毅壮的双眼,手掌轻轻摩挲着腰间的沐春剑,凝眉思索。

薛长义说的是实话,沐春剑是不能出鞘的,其中原因很多,最关键的一点是这里是远山宗,而狭刀也不能轻易拔出,否则就是在浪费这五次刀意。

风穿山过水拂面而来,陈安之仔细想了想,缓缓说道:“陈是陈安之的陈,安之是安之若素的安之。”

浓墨落在纸上,留下苍劲有力的三个正楷小字:

陈·安·之

·················陈安之跪下了,沐如意跪下了,洛月桐也跪下了,砰砰砰,读者大大过年好,求求各位加群吧:705206726

第十六章 清风竹林一条狗

初春时节,天还有些凉意,远处山峰有风掠过,带着清冷,裹着清冽,似乎就连山中阳光都被吹动,倾斜着落下来。

洗剑楼前的广场此时人声鼎沸,众多身着白袍的远山宗弟子聚在这里,望向前方。

何三溪悄悄吞了口口水,面色不安问道:“还要多久才开始抽签?”

比他稍大几岁的叶简汐见状,嘴角含笑道:“你开始害怕了?”

何三溪慌忙正色,昂起头挺直腰板,佯装镇定道:“我可没有,我是怕咱们楼有个倒霉蛋抽到那个先天剑心。”

“没事的。”洛月桐望着洗剑楼前方正在递交名单的二师兄,镇定自若道:“不要自乱阵脚,要想从大试中优胜,早晚都会遇到实力强劲的对手。”

只是少女攥成拳的白皙双手,手背青筋绽起,显然心里并没有表面上那么胸有成竹。

她偷偷的把视线往陈安之那里瞥了一眼,又赶紧收回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小鹿般纯净的双眸多了一丝黯然。

陈安之望向远方,始终没有移开视线,眼神依旧波澜不惊,看不出什么情绪。

忽然间,人群中传出一阵骚动,陈安之突然低下头,洛月桐抬起头,看到一道曼妙身姿御剑而来,那是一位极美丽的少女,颈项纤秀,肤若凝脂,如空谷幽兰,与周围秀丽的山河完美合一,她金丝白雪道袍拢身,束发不别簪,两绺刘海搭在脸颊两侧,偏又多了几分英姿飒爽,额前缀着枚小小的精致的红宝石,平添几分俏皮。

如此复杂的气质杂糅在一个人身上,却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怪物来了。”何三溪缩了缩脖子,暗暗咂舌道。

洛月桐攥着的拳又紧了几分,眸中明灭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御剑的少女来到洗剑楼近前,轻轻自半空跃下,缓缓踏上石阶,走到木桌前,左掌搭在右拳行礼,“叶师叔。”

负责收集名单的是位中年男人,此刻见到沐如意面露出一丝笑意,打趣道:“这不是我们远山宗的小凤凰吗?”

沐如意眉眼绽开笑意,柔声道:“师叔就不要取笑我了,师父让我带话,马师兄下山还未归来,所以大试就让靳衔木,靳师弟代替。”

叶师叔听闻此言,面色严肃起来,沉声问道:“可是因为深坑村?”

沐如意正色道:“是,前些日子深坑村有异动,师兄奉命前去,但直到今日还没有任何音讯。”

叶师叔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看来前些日子十九楼首座齐聚,是因为此事了。”

沐如意并未多说其他话语,将名单交于叶师叔后,转身又跟杜毅壮打招呼,问道:“杜师兄。”

杜毅壮尴尬的点点头,问好道:“沐师妹。”

“这次大选···洛····”沐如意犹豫片刻,摇了摇头缓缓问道:“第十九楼的大试名单,可否借我一观?”

到底是有些难以言说的别扭感,杜毅壮嘴唇微动欲言又止,最后点点头,把手中的纸张递给沐如意。

白玉广场中,陈安之轻咳几声,垂下头低声道:“我身子突然有些不适,就先回去了。”

洛月桐转头看着陈安之,关切问道:“是哪里不舒服?”

陈安之皱眉道:“浑身不自在。”

“那我带你回去吧。”洛月桐满脸的担忧,倒叫陈安之羞愧几分,所幸这家伙脸皮够厚,赶忙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道:“不用,大试抽签重要,我能不能进入洗剑楼,全看你的手气了。”

洛月桐翻了个白眼,自然看出这家伙只不过找个借口罢了,顿时又好气又好笑,“那你自个儿回去吧。”

如削葱根般的手指轻轻摊开卷着的纸,风安静了,喧嚣声淡了,那三个墨色小字映在少女的秋眸里,像是阳光撕破多日的梅雨,又像是冬日破冰的第一声轻响,沐如意贝齿轻咬着粉唇,蓦然抬首,四下望去,视线停在洛月桐身上又移开,却始终未看到那熟悉的身影。

收回视线,难免有些失落,如洇了霜,风沙迷了眼。

陈安之一路挑僻静山道而走,轻松惬意,优哉游哉,遇到风景秀逸的地方,稍微休憩片刻,听风观景好不自在。

不是不见,只是再次重逢,他还没想好说辞,这是个很尴尬的事情,不过当陈安之想象着沐如意看到自己名字的表情,心里高兴起来,嘴角也随之柔和。

在往前走,一方碧绿如玉的小竹林撞入眼帘,绿意盎然,陈安之信步走过去,三千年前这位白衣剑客就偏爱竹,每逢经山过水,遇着竹林,总要小憩片刻,或饮茶,或吃酒,反正总有些借口停下来休息。

竹林环绕着一方凉亭,凉亭里传来少年郎清脆的嗓音:“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陈安之循声望去,倒是个翩翩的少年郎,消瘦的身子挺得笔直,如一把宝剑,手中捧着一卷书,正卖力地读着。陈安之轻轻倚在一枝竹,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点惊扰的噪音。

昏昏的暖光透过茂密的竹林洒在少年脸上一片金黄,光影交错间,陈安之仿佛看到温润如玉的小家伙,记不清那是多少年之前的事了,那时候的何小家伙也跟眼前这少年相仿年龄,就坐在学塾中,陆茗娴站在三尺讲台上,一个认真的教,另一个认真的学。

晴朗的天,认真好学的稚嫩脸庞,那可真是天底下一副动人的画卷。

如此想着,陈安之不自觉发出一声轻笑,这小小的动静丝毫没有惊动眼前埋首书海的少年郎。

“方寸胸怀容万象,欲同天地竞风流。”少年郎连读数遍,突地终于露出释然的笑,那是毫不掩饰的笑意,干净透彻,是为明悟书中道理的笑,只不过在少年注意到旁人时,登是脸颊浮起红晕,似乎极不好意思。

陈安之轻笑,缓步上前,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他摆在桌上的长剑,问道:“你喜欢读书?”

少年郎点点头,认真回道:“是的。”

陈安之双手抱住后脑勺,懒散放松,随清风微动晃荡着往前走,不在意道:“远山宗虽注重学问,但总归是以剑为主,对学问还是不行,你拜入书院不是更能随心?”

不远处,少年郎低下头,看着手中书籍,沉默不语,自己岂能不知拜入书院才能更接近大学问,大道上的打打杀杀他自然是不喜欢的,但一想到家中爹娘偏认为知识学问是无用的,纵使满腹经纶,到头来还是敌不过人家手中三尺青峰,虽说事实也确实如此,可自己偏就放不下手中书。

陈安之把手放下,静静地看着沉默不语的少年郎,道:“学剑也好,读书也罢,说到底就是一个顺心意,不顺心则剑意钝,不顺心则读书涩,不能顺心意,事事虽能做好,但不能尽善尽美。”

山间清风掠进竹林间,随风而来的光描在白衣剑客的身影,逆光而战立,仿佛从天而降的大英雄。

书生郎呆呆地看着陈安之,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书声郎怎样想法,陈安之自然不知,感受到少年目不转睛的视线,陈安之只以为对方太过震惊,又觉得自己说的这番话着实有道理,手掌搭在剑柄上,作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竟真有些翩然尘中仙的感觉,叫这个白衣剑客自恋起来,心中暗暗感叹自己可真是太厉害了,果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剑仙。

说到底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三千年前就自恋的人,三千年后依然如此。

只不过,良好的感觉总是短暂的。

竹林的风大了起来,正如同客栈那天一般不安分,吹动着,带着道清脆如银铃的喊声。

在逆着光的剑客背后,一位额前缀着小小红宝石的姑娘,手里捏着一张褶皱的纸条,轻轻晃动着。

“陈安之。”

“叫。”

腰间别刀佩剑的白衣男子叹了口气,闭上眼。

“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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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清风竹下,如意安之

云层堆叠的群山似水中浮岛般,一簇簇一抹抹悬浮着,碧水如镜,青山浮水,倒映在水面,两岸景色宛若百里画廊。

细风扰竹林,浮云戏斜阳,途径过细密竹叶,落下薄如蝉翼的光。

白衣似雪,沐如意站在天光中,翩然若仙。

如此美景,那个喜竹的剑客缺全无雅兴,看着眉眼带煞的姑娘,扯扯嘴角,扬起丝笑意。

“你还有脸笑?”沐如意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那日,沐如意回到客栈后,左右寻不到陈安之,只见到桌上的信封,向店小二询问,只说那位客官凌晨便结账走了。

今日,先不说陈安之故意躲着自己,就说本有错在先的家伙,见到自己应是先认错求饶才对,可这家伙居然还嬉皮笑脸起来,如此想来,沐如意倒是更生气了。

陈安之眼瞅着沐姑娘脸色越来越难看,心有不安。陈安之活了挺久,经历过很多诡计阳谋,可始终搞不懂女孩的心思,方才听闻沐姑娘的声音那一刻,他想到的就是装傻笑,只是如今看来,适得其反。

“咳。”陈安之有些尴尬,不自觉抬手摸了摸鼻尖,想要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却发现此时自己百口莫辩,说什么都是错的,其实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沐如意,或者说是了解三千年前那个女子,所以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沐如意环臂抱胸,眼神清冷,看着逐渐失笑的男子,一言不发。

连绵的风在竹林里了了痕迹,此刻若说最尴尬的人,莫过于杵在一旁的靳衔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可真是左右两难。

一心只埋首于圣贤书的呆子是不懂这些东西的,不过好在看了些故事,懂了些道理,知道现在大概是什么情况,遂双目一闭,狠狠心咬了咬牙,道:“沐师姐,我先回去了!”

“·······”

有不知名的鸟儿轻轻啼叫着,缓缓飞过上空。

沐如意还是没说话,眼神依旧不悦,靳衔木慌忙收起自己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自一旁绕开,小碎步走出竹林,长出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赶忙离开。

“沐姑娘。”待那书声郎的身影消失,陈安之犹豫了一下,轻声唤道:“我知错了。”

沐如意嘴角微微垂着,红润的唇像淡红色的花苞紧紧闭合,表情虽缓和几分,一双秋水眸子却还溢着些不满。

过了片刻,沐如意粉唇轻启,颇有些无奈,不再为难陈安之,关切问道:“你的伤,好些了吗?”说到底心里还是有些挂念。

陈安之老实回答:“好了很多。”

沐如意说道:“你参加了大试。”

语气平淡,这句话之前应该有很多问话,比如说为什么不告而别,比如这半个月去了哪里,怎么进的远山宗,为什么要躲着我。

但是这个七窍玲珑心的少女没有问,她知道陈安之不会说,也知道陈安之很厉害,进入远山宗不足为奇,她把这些小小的疑惑压在心底,轻轻说出的话,像是好久未见的老友叙旧。

陈安之点头,“是。”

沐如意向前走去,绕过陈安之来到凉亭,坐下来,缕缕发丝在额前被清风撩动,修长的手指轻轻将发丝拨在耳后,安静地坐在那里。

陈安之看着沐如意怔怔出神的样子,仿佛置身于一副山水画,天地间就只剩下了沐如意一人,他怎么都看不厌。

生气时皱褶的秀眉也好,开心时漾在嘴边的小小梨涡也罢,三千年前他就很喜欢,过了沧海桑田,绕山弄水千百圈,他还是喜欢,更喜欢,从没有不喜欢的时候。

只是他搞不懂是喜欢沐如意,还是三千年前的那个人。

沐如意恍然察觉到陈安之的异样,脸颊泛红,轻声细语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陈安之宛然失笑,摇摇头道:“没有,只是觉得很好看。”

只是觉得你很好看,所以想多看几眼。

沐如意咽住了话,脸颊绯红,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清清亮亮的眉眼藏不住欣喜,埋怨道:“你好不正经。”

虽是埋怨,却蕴着喜悦。

陈安之认真道:“沐姑娘,这是认真的话。”

沐如意脸更红了,慌忙绕开话题,询问道:“这半个月来,你有没有偷偷喝酒?”

陈安之坐在沐如意对面,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略作沉吟,沐如意似是做了个决定,手掌摸向腰间,摘下个小小布袋,在其里摸索一番,探出时,赫然握着个紫皮葫芦。

“这酒葫芦可盛酒百斤。”沐如意晃了晃,紫皮葫芦里有液体摇曳的声音,“你喝过缠梦酿吗?”

缠梦酿三个字落入耳中,叫陈安之偷偷咽了口唾沫,好酒之人岂能不知举世罕见的佳酿,莫说当今,放在三千年前这缠梦酿也是酒徒毕生所梦寐以求的。

这小小的动作落在沐如意眼中,让她笑颜如花开,好似红梅一朵绽初雪落下的枝头,“想要吗?”

轻轻拧开酒塞,香气随即荡出来,惹得有蝴蝶自深林而来,蜂鸟轻颤双翅。

“是有条件的。”陈安之深吸一口酒香,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一双纤手便把酒塞填回去,少女嘴角噙笑,得意道:“你听不听?”

“讲。”陈安之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犹豫。

“每日只可小酌一口。”沐如意笑吟吟道。

陈安之看着沐如意,纠结片刻,点点头。

沐如意把酒葫芦递到陈安之面前,陈安之初时一愣,好奇问道:“没了?”

“没了啊。”

“真的没了?”

“真的没了!”

················

日沉西山,暮光绣竹帘,第十九楼前的院落,炊烟袅袅,洛月桐卷起竹帘瞥一眼正门,远处夕阳与威严正门相映,听云间之鹤唳。

直至暮鼓三声响,陈安之才脚踏斜阳而归,腰间多了个紫皮葫芦,推开门正撞到面带微笑的洛月桐,想起在洗剑楼前那蹩脚的理由,讪讪笑道:“洛姑娘,你怎么在我院里。”

前一刻还笑靥如花的洛月桐,勃然大怒,双手掐腰瞪着陈安之,反问道:“你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陈安之点头道:“是。”

洛月桐继而问道:“你不是要回院里歇息?”

“去见了个人。”陈安之不愿在这个话题纠结,“抽签结果如何?”

洛月桐面色沉重,还未开口,杜毅壮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个神色黯然的人儿,一见到陈安之,何三溪瞬间扑上来,几欲泪下,“小师弟啊,我对不起你呀!”

陈安之悄然后退,让何三溪扑了个空,扑通一下趴在地上,何三溪也不在意,坐在地上哭丧着脸,说道:“小师弟,我这手气是臭啊。”

陈安之剑眉蹙起,不解道:“怎么回事?”

“靳师弟的对手····叫陈安之?没听过这个名字。”

第一楼,问风厅堂。

一位妙容较好的少女侧着头,以询问的视线看向旁边的人,她是第一楼参加大试的人选之一。

在她旁边的少年二十出头,是在这几位弟子中年岁最大的,在远山宗修行近十年,加上平日里较为活跃,心思灵活,人缘颇好,自然认识的人也是最多的。

只是此时,这青年摇了摇头,显然对陈安之并不了解。

靳衔木文质彬彬,低着头,脑子里满是竹林中的场景,说起来,沐如意有先天剑心之资,被称为远山宗的小凤凰,受到颇多关注,虽为同楼之下,平日接触很少,也未曾见过沐如意与谁走的亲近,就连那些与她示好的师兄弟,也大多被冷脸相见。

可刚才在竹林中,虽说气氛尴尬,但还是能看出沐师姐与那男子关系微妙,如此想来想去,靳衔木只觉得压力有些大。

偷偷瞥一眼沐师姐,后者脸色如常,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对于沐如意,满脑子诗书经纶的书声郎自然没有什么情爱之意,只是觉得无意间撞破别人的秘密,平白多添了一丝负重感。

由此可见,若说听人心话固然有趣,听闻之后却不能言,着实不算有趣。

“无需担心。”先前说话的男子见到靳衔木心事重重,以为小师弟是担心大试之事,笑着安慰道:“小师弟天资聪颖,再说对方也是第十九楼的弟子,想来应该不难对付。”

靳衔木听出一些关切,随即勉强笑道:“多谢白师兄关心。”

“倒是沐师妹。”白师兄点点头,而后面色严肃对沐如意说道:“你的对手是第二楼的摇一更,对方修行时间比你要长,经验也更加丰富,虽然你天资远超于他,但万万不可轻敌。”

沐如意肃然道:“略有耳闻,自然不会掉以轻心。”

白师兄又说了些叮嘱的话后,便先一步离开,先前说话的少女也随之追去,一时间,问风厅堂里只剩下二人。

靳衔木面色不安,轻手轻脚站起身,埋头就想离开。

“陈安之很强。”沐如意突然开口,似乎是觉得有些不妥,太过打击师弟,又补充道:“你也不弱。”

言至于此,靳衔木怎能不知陈安之是谁,回想起那道气质非凡的白衣剑客,心中有一丝凛然,低声说道:“沐师姐,竹林中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沐如意脸色微红,轻咳一声,不再言语。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靳衔木,靳衔木,倒是个好名字。”陈安之嘴角噙笑,听闻对手是第一楼天资破高的小师弟,有些惊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惊讶这世间还真就是一个缘字。

夜色中,晚风里。

在远山宗静怡的山门大道上,一位衣衫破碎,浑身布满触目惊心的伤口的男子步履踉跄,血污染满全身,他依然命悬一线,却始终提着一口气,以断剑为杖,一步步走的艰难。

突然间脚下不稳,男子跌倒在台阶上,失去站起来的力气,撕裂般的疼痛让他脸色变得狰狞。

他丢弃手中长剑,手指扒着台阶,缓缓向前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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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清风裹陈醋

天蒙蒙亮,鸡尚未鸣,天边一线曦光,落入第十九楼的一处弟子小院中,映得绿竹摇天光,石径染金风。

陈安之轻轻摩挲着桃木簪子,合上眼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潜入心神试图去呼应,却没有任何效果。

过了片刻,院门被人轻轻推开,屋内白衣剑客睁开眼睛,手中桃木簪子悄然划到袖中,望向门口那边。

洛月桐悠悠然走了进来,看了陈安之一眼,坐在桌边,道:“既然醒了,还不赶紧起床?”

“洛姑娘。”陈安之见到这个不见外的少女有些无奈,提醒道:“你是女儿家,不能这般肆无忌惮的进我的房间啊。”

洛月桐脸色微红,嗔怪一声道:“少没正经,我是来告诉你一个消息的,大试延期了。”

陈安之一脸茫然。

洛月桐看出陈安之的不解,顿时觉得心情愉悦,得意洋洋道:“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啦,只是师父今早突然告诉我们的。”

她看了眼桌上燃尽的蜡烛,还有摆着的酒葫芦,有一丝丝疑惑,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你又是一夜未睡?”

“这酒葫芦是?”

陈安之点点头,却没有对后一句解释。

负剑女子衣衫飘飘,肤如凝雪,清艳不可方物,缓缓走在绕山的路,对一旁那些个第十九楼弟子的目光视若无睹。

何三溪远远地看到她,悄然吞了口口水,偏着脑袋压低声音对杜毅壮说道:“这世间还真有怪物,天资聪颖也就罢了,还长得这般好看,啧啧啧。”

杜毅壮皱了皱眉,道:“师弟,你流口水的样子看起来很猥琐。”

何三溪轻咳几声,“有句话怎么说?秀色可餐,我这不是没吃早饭,说来也真是,你看那小师弟一来,咱们小师妹也不缠着咱们练剑了,一睁眼就往那院子里钻,可真是羡煞我也!”

杜毅壮斜着看了他一眼,只觉得何三溪本算得上英俊的脸庞此刻,写满一个‘色’字。

“杜师兄,我有要事。”沐如意走近前来,正看到何三溪这副模样,黛眉微蹙,神色不悦道:“还请引我见薛师叔。”

杜毅壮暗暗踢了踢何三溪,随即正色道:“师父正在后山,我领你过去。”

后山距离第十九楼主峰不过千米,几乎是眺望既见。

山上密林郁郁葱葱,鸟儿轻鸣,山峰陡峭处有瀑布流淌轰鸣而下,底下一方碧水幽潭,不算深,偶尔有鱼儿探出水面,扰乱浅浅涟漪,乌龟伏在石头上,懒意洋洋。

薛长义负手而立,视线落在不过一指宽的通透窟窿,感受到上面沉淀的古朴剑意,面色有些凝重,心中凛然,隐约有几分猜测。

“见过薛师叔!”沐如意走上一步,向薛长义行了一礼,薛长义深呼吸一口气,淡淡地点点头,道:“马阑雨怎么样了?”

沐如意轻轻摇头道:“昨夜守山弟子发现及时,送回楼内医治,只是情况不容乐观,妖气入体,神魂不清,恐怕是命不久矣。”

薛长义露出一丝悲色,苦笑道:“我听说掌教师兄同意你前往深坑村了?”

沐如意点点头,道:“是的。”

“胡闹。”薛长义愤然转身,怒道:“真是胡闹!”

他清楚记得,马阑雨去年便是化六魄境的弟子,如今却在深坑村受创几近陨落,他尚且如此,更别说只有化五魄的沐如意,如此贸然前去,岂不是自寻死路,他不明白,沐如意年轻气盛也就罢了,怎么师兄也跟着犯了糊涂。

“不是胡闹。”沐如意声音很轻,但字字清晰,态度不卑不亢,缓缓说道:“我知道自己力量尚弱,所以我想跟您借一个人。”

薛长义闻言微怔,“谁?”

玉口轻启,念出一个十分土气的名字。

“陈安之。”

瀑布垂落在碧潭中,水花乍裂,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山风吹来,水汽弥漫。

薛长义眸子眯起,静静看着沐如意,少女眼神坚定,对上视线丝毫不畏惧。

“你认识他。”薛长义停顿了一下,没有佯装不知而去套少女的话,他薛长义不屑于如此下作的事,既然选择相信,那便不怀疑。

真不枉山上传言,一身正气薛长义的称号。

沐如意略带些得意语气,“是我救了他。”

“哦?”薛长义眉头挑起,惊讶问道:“那倒是奇了,他怎么没和你一同回山?”

沐如意沉默片刻,神色稍黯,缓缓说道:“他是个怪人。”

薛长义听到这话,突地爽朗大笑起来,“天才都是怪人,你沐如意是,那个家伙也是。”

沐如意愣了愣,不知道师叔为何突然这般说到,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询,薛师叔便止住笑,看向自己道:“大道之上,生死由命,命由自担,陈安之从不是我的弟子,你无需问我,问他便是。”

“有他跟着,想必你此行不会有性命之忧。”薛长义笑道,“不过相较于这个,我倒好奇你们二人,看起来你对他了解甚多,怕是相处了不少日子。”

女孩子家的心思,多是如春风送暖,怀着自己的小九九,沐如意不好意思说些什么,红着脸不敢接话。

这般娇羞神态落入薛长义眼中,让他多了几分玩味,也不再调侃小姑娘,又问道:“陈安之自一开始就不想在宗内引人注目,我想你必然是没有提及他的存在,那你是怎么骗掌教师兄的?”

“这是个秘密。”沐如意反应过来,方才是薛师叔的玩笑话,孩子心性十足,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转身跑向第十九楼弟子居住的院落。

“陈安之!”少女提高嗓门。

陈安之假装没听到,伸了伸懒腰,便要卧床休息不搭理她。

洛月桐咧嘴一笑,满脸的小得意,仿佛整间屋子都浸在脸颊两侧小小的梨涡中,充满喜悦,她伸出手一把抓住桌上的酒葫芦,轻轻晃荡着,“快说,这是谁送给你的!”

“是我。”人未至,声先入屋,背负雪白长剑的少女还未跨过门槛,向屋内看了过去,对坐在桌边的洛月桐视而不见,落在陈安之那边,冷若冰霜的脸上瞬间展开笑意,走入屋后,笑意不减,径直走到床前,坐在床边,作出一副急切关怀的样子。

她瞥了眼桌边呆愣的洛月桐,眼眸深处,隐藏着说不清的心思,隐约有光明灭不定,这位远山宗的小凤凰看着讪笑的陈安之,“昨日喝了几口?”

虽是嘴角噙笑,但关切的言语,却充满了警告意味,像极了一个害怕心爱之物被人抢走的孩童,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不甘示弱,不让于人。

“一口,只喝了一口!”陈安之束起食指,喉结滚动一下,摇头道:“绝没多喝。”

洛月桐视线一直落在沐如意的身上,眼神复杂,有不悦,但更多的是纠结,她张了张口,还是说道:“沐师姐。”

沐如意转过身,悄悄挺直纤细的腰肢,秋眸渐柔,轻声道:“洛师妹,你变强了。”

洛月桐点点头道:“师姐走的更快。”

“这次大试,我不会再留情。”沐如意道。

洛月桐道:“我会尽全力赢了你。”说罢,少女把酒葫芦放在桌上站起身,挥挥手,笑容灿烂道:“我走啦啊,陈安之你好好休息,跟沐师姐好好叙叙旧!”

说到‘好好’二字,洛月桐音调加重几分。

她离开屋子,关门时有些用力,发出极其大的响声。

沐如意走过去,拿起酒壶掂一掂,晃一晃,反复确认,而后舒心的笑了。

在三千年前,三州五地还叫做九州,他还是潇洒剑仙的时候,陈安之几乎读遍世间所有的大道诗书,走遍天下的山山水水,可兜兜转转,却始终搞不懂女孩家的心思,不管是三千年前的那个小家伙,还是就在面前的这个沐如意,陈安之觉得头痛,很头痛,极其头痛。

陈安之叹了口气,无意间嘀咕一句女人心,随即想到身旁有人,赶紧闭嘴。

沐如意听的真切,放下酒葫芦,问道:“你想表达什么?”

“没有。”陈安之义正言辞道:“沐姑娘,我要起床了,你要看我穿衣吗?”

沐如意眉间蹙起,一脸不悦道:“你还要穿什么?”

陈安之愣了,这才反应过来昨个一夜未睡,自然也没脱衣,倒是沐如意心思微动,寒声问道:“这番无赖的话,你是不是对洛月桐说过?”

陈安之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慌忙摆手不认账,绕开话题道:“沐姑娘,你来第十九楼,是为了什么?”

“你欠我一条命。”沐如意说道。

陈安之点头,“我一直记得。”

沐如意把酒葫芦丢向陈安之,“我要你陪我下山一趟。”

“好。”没有问去哪里,也没有问去做什么,因为不需要问,三千年前欠下的债,要用三千年,甚至更久,久到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来还。

···············

马蹄声细碎宛若繁星入水,踏在月河铺就的长路,出了红栏镇的城门,奔着深坑村方向而去。

沐如意斜靠着车壁,长剑横放在膝上,盘腿而坐,阖目养神。

陈安之轻手挑开白纱帷裳,微弱星光中,凝望着天上的半弦月,他伸手摸上腰间的酒葫芦,摘下来握在手中。

“我说客官,你们当真要去那深坑村?”伴着寥寥柔风,车夫的声音自前头传来,“我听说那里可不太平啊。”

沐如意依旧在闭目养神,倒是陈安之把帷裳放下,轻声细语道:“先生何出此言?”

前方的路曲折蜿蜒,从上俯瞰,宛若一条土黄色的长蛇贯穿前方的黑暗,车夫注视着前方,有些担忧的说道:“我听说那里可是闹鬼啊,就说前些日子,有好些个仙人前去驱邪,就再也没出来过了。”

陈安之轻笑,“倒是个邪门的地方,我们也算是去对了。”

“客官,我说···”车夫张了张口。

沐如意缓缓吐了口气,打断车夫的话道:“你只管赶路便好,累了便歇,无需跟我们一同进村。”

“唉,小的不累,只是·····”车夫叹了口气,见实在劝不动车内人,只得缓缓摇了摇头,把视线落在前方。

明明是冬末天气仍寒的季节,这车夫额头不知怎地竟然冒出细细的汗珠,沿着额头往下慢慢坠。

陈安之无奈笑了笑,这沐姑娘是个面冷心善的人儿,明明是关心,却还是这番叫人不欢喜。

陈安之扬起手臂,狠狠灌了口,剑眉悄不可察地皱了皱,道:“沐姑娘,你还真是个不爽快的人。”

“今日的分量好喝吗?”沐如意缓缓睁开眼,一双秋眸中溢满不悦。

陈安之讪笑挠头,“好喝,好喝。”

沐如意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就这一口了。”

帘子外的月光透过细缝溜进来,像是一群无言的舞女,有些乏了,懒洋洋的卧在帘上,车内,青年少女的衣上。

“好好休息吧,距离深坑村还有阵子。”沐如意合上眼,似有意无意的说着。

陈安之点头没有言语,也不管对方有没有看到。

幽邃夜晚中,沐如意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也没有动,像是在思考些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去想。

陈安之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个休息于月色中的人儿,就像是看到了三千年前那个美好的女子,他不知道三千年前闭上眼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谁,但他觉得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她,那就是世间最美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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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两袖满是撕书风

沐如意下山了,陈安之也随着下山了。

只不过薛长义知道陈安之下山,第一楼的人却不知道沐如意也下山了,此时不与人交好的益处便显露出来。

重伤的马阑雨在药物的调养下,略有好转,只是治标不治本,还没有逃出濒死的危境,但好消息是,一直昏迷不醒的马阑雨在正午,突然吐了口浊血,负责照料的靳衔木原本持书细读,被这动静惊扰,慌忙拿着软枕垫在他的脑后,免得血团堵塞呼吸,马阑雨又咳出三口污血,呼吸渐渐平缓下来。

为什么称之污血,是因为那吐出的血实在是浑浊,怎么看都不对劲,血液里混杂着些灰白的纸状物体,仔细看去,好像是百姓家祭奠先人时所烧的黄纸灰烬,还有些应是火烧过的枯枝叶。

莫不是马师兄那几日全靠着吃食这些灰烬活下来的?师兄所去的深坑村应只是个闹小妖的寻常村庄才对。

靳衔木心中凛然,面色突然凝重起来,心说也是,若只是闹小妖的山村,马师兄根本不会被伤的这般重,可是这吐出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再说起来,马师兄身上的伤势虽重,却不致命,而现在一直昏迷,难道与此有关?

靳衔木不懂医道,正气天下九千道,道道有玄机,道道皆不同,他不敢贸然定夺,有些猜疑,起身要寻师父,忽而想起师父昨日傍晚时分往断崖去了还未回来,折身便找了白师兄。

将刚才的情况细细讲过,白师兄眉头紧锁,盯着血迹里的纸烬许久,有些困惑,捻起一片,轻轻搓揉化为灰烬,“不应如此,如果马师兄腹中饥饿,有银两可以买粮食果腹,若是银两丢了,抓些野味也能填饱肚子,看师兄这伤势,就算是一路逃回宗内,也能够吃些野果。”

悄不可察的,有一缕黑气没入指尖,这动静很小,就连白师兄自己都没有察觉。

白师兄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着自己都有些怀疑,是了,马师兄再不济,也有填饱肚子的能力,况且纸钱这种东西,寻常人偶遇到都觉得晦气,哪里会疯狂到吃这些东西,更何况是燃烧过的纸钱。

如此烦恼一番,白师兄毫无头绪,毕竟本以为马师兄下山只是处理一桩闹小妖的事情,谁承想搞成这幅模样,稍微想一想便知道那深坑村有古怪,只是如今师兄一直昏迷不醒,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为何,白师兄越想越心烦,没来由起了一股邪火,面色狠厉道:“扶马师兄坐起来,看来只有让他把那些晦气东西都吐个干净才有希望。”

靳衔木大惊失色,慌忙劝道:“马师兄身上还有伤,根本经不起折腾,会要了他的命的!”

谁知白师兄全然不听,面色逐渐有些狰狞,便要伸手去抓虚弱的马阑雨,“我说了扶他起来!”

白师兄好似变了个人一般,靳衔木心有焦虑,胸中平添了一股子气,此时哪顾得及礼仪之道,手掌拍桌,大声呵斥道:“白行知!”

长袖挥动间,自有清风明月长存。

世人认为读书人,书读的多了,便能通学问,知道理,一心只有学问的读书人,自有一身浩然正气,精魅鬼祟皆不敢靠近。

三州五地有书读百遍,听诗千遍,袖中自有翻书风的说法,亦有诗云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两种说法相对立,有人说世间并无翻书风,于是便有那些鬼怪故事里的读书人,惹鬼魅扰心弦,话一段动人的情史。亦有人说,书中的人终究不是一心向学,也难怪与鬼魅之物谈情说话,自然不会有翻书风。

当然事无绝对,不可一概而论,而有极个别大学问者又神神秘秘,不会多言,所以翻书风一说沦为闲谈故事里的存在。

再说回这里,靳衔木拍案厉声,颇有书塾先生那种不威自怒的气势,一缕清风扑面而去,带着那声惊魂的喝声,宛若当头一棒,叫白行知蓦地呆住,有一缕极细小的黑烟自他眉心袅袅,被翻书风裹挟着,消散在风里。

白行知面色渐缓和,看了看一身正气的读书郎,抬起手又看看染在指尖的点点纸烬,心有余悸,此时就算是再傻的人都知道这纸烬古怪至极,居然能趁着人欲作祟。

更何况白行知不仅不傻,还很聪明,当即明白了怎么回事儿。

“师兄。”生性拘谨的读书郎因刚才的失礼自责,声若蚊蝇唤一句师兄,此时也不敢多语,低着头,好不可怜的样子。

白行知却不这般想,再看向小师弟,满脸的赞许,伸出手搭在少年的头上,“小师弟,无须自责,或许你不清楚,但刚才若不是你,师兄我可能就变得和马师兄一般,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了。”

这番话乃肺腑之言,倒叫小小的读书郎不好意思起来。

便在这时,马阑雨又咳了起来,靳衔木慌忙凑上前去照料着,却只见到那双惨白嘴唇微动,断断续续地,虚弱至极地说出不完整的话。

“娘···我···回···家···了···”

靳衔木欣喜万分,可白行知脸色却变了又变,读书郎欣喜在师兄回山后第一次醒来,而白行知脸色变在马阑雨说的话上,靳衔木入山较晚不知道,马阑雨的双亲是采药人,在十五年前上山采药时,被盘踞山间的蟒妖吃了。

··········

太阳高悬碧空,马车停在一座山谷前,明明是初春时节,应是满山枯黄缀着星星绿的山,如今却满山碧翠,参天古木林立,灌草丛生,这是一种及其单一的颜色,深幽的让人心惊。

马车夫瞥一眼幽静的山谷,眼中写满恐惧,连声音都在微微颤抖,他尽力让自己显得没那么害怕,“客官,进了山谷,沿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前走,就是深坑村了。”

沐如意嗯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元宝丢给车夫,回过头,陈安之一脸惺忪睡意,毕竟已经连续两个夜晚未睡,如今好容易休息一夜,却还是在颠簸的马车上,自然休息不足,不过好赖是休息了。

马车夫接过银子,赔笑道:“两位仙人,那就按之前说好的,小的三日后来这里等二位,二位可千万别走反了,那头被水淹了,路走不通的。”

说完,他便掉头赶着马车往相反的方向去,似乎多待片刻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陈安之深吸口新鲜口气,望着山谷深处,笑道:“这个月份,树木如此旺盛,看来果然有些古怪。”

沐如意没有说话,她俯下身抓一把泥土,从腰间的布袋里摸出个白瓷小瓶,小心翼翼地打开,滴一滴净水,然后把泥土撒在空中,双手合十,垂额闭眼,拍了三拍。

陈安之看着她这一连串的动作也有些奇怪,待沐如意睁开眼,他才疑惑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拜山主。”沐如意认真解释道,“这座山生灵活跃,想来是有山主撑起了这里的小气运,进人家里要扣门,进别人的山也应该拜山头。”

“山主字如其名,不过大千世界百杂碎,山主不尽然,或是茂林里一棵树,或是山涧水中的一尾鱼,也可能是一个野物。当然并非所有生气盎然的山都有山主,就说咱们远山宗的山,何仙人创宗之际,锁下天地大气道,所以山无主,树木却长得茂盛。况且,这天底下散落小气运,大气道的山主实在不多,尤其是大气道,中土豫州那么大,也不过才三个大气道,我们大梁的嵩高神君算是一个,洛云的崇覃真君算一个,棠青的少昊神君,小气运多了些,我记不得了,还有些个江水河神的····”

这些东西都是沐如意读书时所记下的,所以信手拈来,说的倒是一字不差。

陈安之点点头,三千年前,还没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山水河神,那时候山水气运全依仗天下之主的亲笔册封,口谕都不作数,需得天下之主手提狼毫在封天册上提名,这才能算的上山水神。

沐如意不说话,等着陈安之开口。

陈安之笑道:“那你这算是拜过山头了?”

沐如意看了看远处山间,摇摇头,有些不解,“方才我把带着大梁气的净水滴在这山土中,山土中灵气淡,小气运稀薄,与寻常野山无异,也没有感受到山主心意,看起来不像是有山主盘踞,但此处生气磅礴,这是有些奇怪。”

陈安之站在此地,看着沐如意,神情平静,他附身抓一把土在手心,轻轻搓揉着,黄土在指缝间簌簌落下,“我听说的与你所述有些不同。”

沐如意眉头微蹙,问道:“有何不同?”

陈安之看向远方,方向是北,“我所认知的山主,在万里山海中是云山雾端的存在,是天下群山之主,纵观正气天下之前,不过三人尔。有山水不分四季,不全因山主气运,而是灵气充沛,引得大妖盘踞,惠泽山中生灵。”

“你是说山中有大妖?”沐如意困惑,继续问道:“此处灵气如此稀薄,大妖应该不屑于在此流连才对。”

“这也是我所奇怪的一点。”陈安之没有移开视线,平静笑道:“不过总归是要进去讨个说法的,何须在意那些繁琐规矩,里面的家伙偷摸藏着不肯见人,那我们就劈开它的大门,把它揪出来问个清楚就好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这位白衣剑客脸上尽是意气风发。

三千年前的那对先生弟子喜欢与人讲道理,可他这个大剑仙不喜欢,在他眼里,所谓的道理就是自己手中的这把三尺青锋,谁的剑厉害,谁的道理就是对的。

现在亦然,这位白衣剑客心中憋了一口气,现在他想出一口气。

沐如意很奇怪,奇怪的不是陈安之的话,而是奇怪自己居然不觉得陈安之说的话奇怪,好像不论对方说出什么狂妄的话,她都不会觉得不妥。

这可真是够奇怪的。

两人不在此处多做停留,并肩前行,走了几步之后,沐如意问道:“陈安之,我一直好奇,你到底是谁?”

陈安之轻笑,眉眼柔和道:“我就是陈安之,在风雪破庙被沐如意所救的那个陈安之。”

沐如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神有一丝茫然,“一直都是陈安之吗?”

陈安之平静道:“是,我一直都是风雪破庙的那个陈安之。”

沐如意忽然转头笑问道:“我漂亮吗?”

陈安之轻轻点头。

沐如意开怀大笑,笑意绽开,不可方物。

越往山谷深处走,两边的树木渐渐变多,有森森风声从耳畔吹过,窸窣钻进葱郁的树丛,荒草没过膝盖,其中偶尔会有什么东西跑过,蹭着小腿,让人很不舒服。

“我们是不是走错了路?”沐如意眉头蹙起,看着前方越来越密集的深林,看起来不像是有村庄的样子。

陈安之看了一眼,知道沐如意的心中担忧,绕开话说道:“昨夜里你睡着,我跟车夫聊了些。”

对于此事,沐如意完全不知道,有些惊讶,睁大秋眸看着陈安之。

“你睡意太沉了。”陈安之笑着调侃一句。

少女的脸蓦然发烫,耳根子发红。

陈安之毫不在意,继续说道:“深坑村坐落深山,几百年来都没人知晓这山中有个村落,也就是近些日子,北黄河的一分支洪水泛滥,不知怎地就淹了附近的一座山头,冲出个刻着深坑村的石碑,这才让人知道里面有个深坑村,起初是有些贪财鼠辈想趁机发一笔财,待大水撤了,进深山看村子是不是也被淹了,不说金银珠宝,摸点闲钱也是好。只是这进去的人,无一不是神色慌张的出来,回家后便好似变了个人,说是昏迷,更像是在做一场顺心大梦,所以才有了被妖怪迷了心窍的说法。”

一番话后,沐如意凝眉沉思,点点头道:“北黄河泛滥我倒是听过,并不是黄河主道,而是分支浪溪河,听说是因为黄河边上的一处小镇拆了那段分水的河神庙,这才惹得那个浪溪河神心有不满,大水淹了方圆十里,三千户人家全部死绝。此事被嵩高神君知晓,惹得他大怒,当时便要斩了那浪溪河神,若不是北黄河主道的河主偏袒,恐怕溪浪河已经易主了,而他所受责罚不过是囚守浪溪河百年不可出,不受香火。”

陈安之不动声色,倒是沐如意一脸愤然地握紧拳头,狠狠地挥了挥,“三千户人家就全因这河神的不悦死于非命,而那河神,呸,那畜生却不过这点不痛不痒的处罚,最可气的是我书信于父皇,父皇居然劝我安心修行,莫管这些闲事。”

“你说那三千子民的性命到底算什么?我父皇到底在想什么?我堂堂大梁还会怕一个小小的河神吗?”年龄稍小的少女说着说着竟然红了眼眶,泪花不住地在打转,却还是满脸愤然的说道:“若有朝一日我剑道大成,我必先斩了这浪溪河神!”

陈安之意味深长的看了小姑娘一眼,手掌搭在她的脑袋,“你会成为剑道大成的剑仙,也是个心系百姓的君王,但却不是一个善于治国的君王。”

陈安之说的认真,沐如意却呆住了,她第一次见到陈安之如此认真的神色,无言片刻,轻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

沐如意不懂。

在这个是非分明,一身浩然正气的少女眼中,错便是错,要受到相对应的惩罚。

陈安之摇了摇头,向前走去,没有回答。

他不是不知道答案,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回答,难道要告诉沐如意,自己少年时曾斩过一条小河盘踞的小妖,在那小妖死后,河水中的灵气暴乱,淹没了一整座村庄。一条小妖盘踞的小河尚且如此,更别说承顺民意,修的金身供奉在庙宇中的河神,若是贸然斩去,只怕到时死的就不仅仅是三千户人家。

这结果,对那三千户人家公平吗?答案是否定,但对到时河水泛滥死去的更多人公平吗?

把损害降低到最小,这是一个国君该做的。

当然这也不是说那河神就能从此逍遥,之前说了,百年不出河水,不受香火,那么这河段的人供奉的香火归谁?其实想想便知道,不过百年时间,浪溪河必然换主,只不过这时间确实有些长了。

说到底,这正气天下还不是真正的正气。

陈安之自然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这样难免乱了沐如意心中的浩然正气,所以他想了想说:“沐姑娘,你会是个剑仙。”

沐如意想了想,道:“我不要做剑仙。”

“嗯?”

“剑仙太小,配不上我沐大仙人。”

“我要做这世间第二个。”

“大·剑·仙。”

··········

这一路说着。

两人在山谷中走了约莫两个时辰,本还有踪迹的土路完全被荒草和树杈填满,草丛有些草木呈向前倾斜状,预示着这里不久前曾有人走过。

再往前走过一段路子。

树木。

荒草。

阳光。

全都消失不见了。

这是一块夜幕砸下来的地方。

不远处是一片泥泞的田埂,再往后是炊烟袅袅的村庄,用麻绳绑在一起的柴木做成的墙,错落有致的泥土和稻草修葺的低矮屋子。

寒气透骨,每家每户门口都挂着一个大红灯笼,幽幽的光好像是悬在半空中,远远望着两个外来者。

沐如意的眸中闪过丝心悸,沉声道:“看来,我们到了。”

陈安之食指拇指捏了捏眉间,突然觉得有些棘手,叹道:“是的。”

远处,缓缓走来两道身影,一高一矮,一老一少,是一对爷孙。

老人慈眉善目,笑容和蔼。

女童扎着羊角辫,圆乎乎的脸上露出了甜甜的微笑道:“你们是谁呀?”

小女童的话里,带着小小的得意,是很单纯不带有一丝杂念的。

陈安之沉默不言,淡然的看着老少身后的村子。

沐如意盯着这对老少,那双动人的眸子悄然泛起一丝金曦,仿若万千星辰在她眼中迸裂,聚集,又消散。

逐渐有丝丝痛意传来,叫她眼前有些模糊,血珠悄然从眼角划出来。

显然这是一种对自身颇有负担的法术,如今被她强行施展出来,承担着巨大的痛苦。

一只手掌突然搭在她的肩头,轻轻捏了一下,沐如意眼中金曦恍然敛入最深处,回过头柳叶眉间裹着浓浓的疑惑,却看到陈安之微微笑着。

沐如意叹了口气嘴角挂起一丝苦笑,老人依旧是个慈祥的老人,女童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女童,没有丝毫变化。

陈安之偏着头凑到耳边,压低了声音,“放心,有我在。”

“两位后生,是从哪里来的?”老人显然不在意少女的眼睛,好奇地问道。

沐如意脚掌稍稍用力,充满了戒备,倒是陈安之轻松自若的扯了个谎,“自大梁京城而来,途径此地,不小心迷了路。”

“看来是这样了。”老人笑呵呵道。

女童灿烂地笑着,“最近好多迷路的人来我们村子了呢,我们村子好久都没这么热闹了呢。”

沐如意缄口不言,小女孩口中迷路的人想来应该是前来摸金的人,或是闻讯前来除妖的各门派弟子。

“沿着这条路往回走,不过四五个时辰应该就能出去,后生。”老人牵着女童的手,视线落在沐如意后方的青年身上,似乎在劝阻着。

陈安之笑道:“敢问老先生,那些迷了路的人,可曾沿着这条路回家?”

老人把手搭在女童的头顶,温柔的抚摸着,眼中满是悲伤之色,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道:“这条路太长,也许有人走了,我记不清了,只是村里那些人,他们在迷路的那一刻,就再也出不来了。”

“快走吧,后生,趁你们还没有真正的迷途。”老人的话语中充满着沧桑和无奈。

衣带飘飘。

微风依然。

陈安之向前踏出一步,挥一挥衣袖,两袖清风翻书动,道:“人总是要回家的。”

活了三千年,读遍天下书的白衣剑客,又岂是两袖翻书风这么简单,他的风更烈,更加狂妄,说是撕书风也不为过。

似乎是被这句话惊扰了清梦,或许是被翻书风吹的清冽,老人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白衣青年,浑浊的双眼中罕见的露出一丝清明。

天上没有暖阳,一轮明月不知何时出现。

满地的惨白,一片又一片,让着眼前的一切,似乎变得混乱起来。

女童扬起小小的脑袋,望着天上的月亮,脸上是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茫然。

她说:“爷爷,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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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寸许刀光惊了梦

山间风清冷,天色暗了下来,空中繁星点点。

那对老少越走越远,身影渐渐消失,进了村子,就在他们脚下步子刚迈进村子的那一刻,大红灯笼熄了光,村子暗了下来,深山幽谷里的静怡,月下的村,相映着好似一场清梦。

陈安之没有动,他侧着头问沐如意,“我们进去吗?”

沐如意深呼吸一口,把雪白长剑解下握在手中,紧盯着深坑村的方向没有说话。

一阵微风飘拂,陈安之抬起手臂,仰头灌了口酒,瞬间酒香四溢。

纤细手臂横在身前,陈安之疑惑地看向沐如意,少女视线从他脸上移开,带着些逞强的语气,“我也要喝一口。”

陈安之突地笑起来,笑声朗朗,把酒葫芦递给姑娘,知道沐如意是紧张了。

沐如意一手握剑,一手握着酒葫芦,稍作犹豫,狠狠心,秀眉蹙起,仰起头,脖颈雪白细嫩,便是一大口缠梦酿下了肚。

第二次饮酒,沐如意也丝毫没习惯酒的辛辣,倒是酒入了肚,祛了几分寒意,身子热了些。

“沐姑娘。”陈安之思索片刻,自袖中摸出个桃木簪子,说道:“这里很古怪,若是发生什么意外,我怕是无暇顾及你。”

陈安之话没说完,沐如意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没有推辞,自然也知道若是有什么突发情况,自己只会拖累了对方,也是点点头,伸过手便要去接,又想起之前读书时看到的故事便有赠玉簪的美话,蓦然脸微微红。

这般娇羞神态落在陈安之眼中,倒叫他想逗逗这个小姑娘,手腕一勾躲开了,在沐如意吃惊的眼神中,走到她的背后,别进被丝带束起的青丝中。

深坑村被一条南北的土路切成两半,间中坐落着一口水井,再往后有一座悬挂着白纸灯笼的小祠堂,祠堂后有一株柏树,郁郁葱葱,参天而起。

一道伛偻的身影提着盏灯笼缓缓走到近前,灯火微弱映在刻满皱纹的苍老脸庞,原是方才在村外劝阻陈安之二人的那位老人,身后跟着个低矮的小家伙,他轻轻推开门走进去,把门关严实,把灯笼挂在一旁,寻出一把香点燃,握在手中拜了三拜,走到正中间的木桌前,插进香炉里,呆呆得看着林立的牌位,脸上挂着悲哀之色。

祠堂一侧的角落里,有七八位男女正在吃食,皆是年轻人,身着样式不一的道袍,笑意满面,盛着纸烬的瓷盘尚有余烟。老人悲叹一声,摘下灯笼走过去,犹豫片刻,取出跃跃的灯芯,从怀中摸出一把黄纸钱点燃,放在他们面前的瓷盘中,那群男女对老人视若无睹,在黄纸钱落在盘中的那一刻,双眼中皆露出贪婪,如一条狗趴下半身,鼻尖抖动,疯狂吸食着黄纸钱飘散的烟。

“明明是人,偏要活成了妖。”老人颤巍巍地折身回到桌边,看着那群本应是大道上叱咤风云的年轻修士,浑浊的眸子里难免露出一丝不屑,随即又嗤笑一声,自嘲道:“我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们呢?”

余烟散尽,角落里的人才颤颤悠悠坐起身,浑身瘫软地倚在墙边,露出极享受的神色,仿若飘然欲仙,不小心打翻瓷碟,灰白色的纸烬飞舞起来,上升又坠落,如枯萎的花,如凋零的雪,纷纷扬扬,落在他们身上。

小女童坐在长凳上,双腿提溜在半空,前后晃动着。

“恒幽,这么久了,收手吧。”老人苦苦哀求着。

小女童歪了歪脑袋,一双纯净的大眼望着老人,“爷爷,你在说什么呀?”

面色悲怆的老人张了张嘴,黯然地看着小女童,在他的眼中,烛火不住的跳动,悸动,不安,绝望,一切的黯然神伤都从这双眼睛中倾斜而下。

小小祠堂里,一声叹息,漫天‘飞雪’。

止步于村口的陈安之,心神一动,抬头望去,土路那头有人拎着一盏灯笼步履缓慢,朝着这边而来。

沐如意下意识握紧长剑,眸中清冽。

只见老人了然一人一灯来到近前,停了下来,他的视线先是落在沐如意的脸庞,准确说是落在那枚小小的簪子上,眼中闪过一丝怖悸,佯作无事移开后看向陈安之,轻声问道:“后生,你们这是何苦呢?”

陈安之轻笑,双手负后,与他对视,正声道:“你又是何苦?这些年读的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你那双提灯的手,可还有两袖翻书风?”

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老人惊愕,显然不知该怎么回答,事实上他最震惊的还是眼前这个男子,看起来年岁尚小,却叫自己怎么都看不透,尤其是那番训斥之言,像极了当年在书塾里,先生责备自己的样子。

“你···”老人张了张口,满口苦涩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陈安之修为虽失,但这些年阅人的经历却丝毫不少,况且三千年前与他交情最好的两个人,偏又是这天底下学问最大的,一位是先生,而另一位则是三州五地最推崇的那个姓何的少年。

所以第一次见面时,老人身上残余的书生气,虽混杂在枯朽里几乎悄不可察,却还是被他发现。

陈安之道:“你家孙女,睡了?”

说到‘孙女’二字,陈安之略微停顿,眯起眼睛打量着老人。

老人微微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白纸灯笼,眼神惘然,语气低沉,“我愧对先师。”

“她这一觉要睡多久?”陈安之微微扬起下巴,看向更高处的月。

“我不知道。”老人摇摇头,顿了顿又说道:“我知道我劝不了二位,天色晚了,若是休息便随我来吧。”

陈安之悠叹一声,自言自语道:“人心难测海水难量,人且如此,更何况百年的妖,终究是人妖殊途。”

老人默然转身,提着灯笼走几步又停下,“不要伤她。”

此时此景,落在一旁少女的眼中,叫她云里雾里听不懂这俩人在绕些什么,但听到真的要进村时,偏有些筹措起来。

土路两旁是很常见的农家小院,很干净,在灯笼的昏暗光下可以看到,院子里种了些葱姜蒜,还有小菜之类的东西,鸡鸭鹅这些畜类被关在笼子里,所以显得特别干净有序。

再往前走,一位穿着粗布衣服,扎着头巾的妇人正在水井旁打水,抬起头正看到老人领着陈安之两人走来,扬起手臂在脸上抹了抹汗,带着农家人惯有的热情,大声嚷嚷道:“居在啊,你上次教我那就诗叫什么来着?”

老人提着灯笼没有说话,倒是这妇人兀自笑起来,“哦,对对对,就是这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那妇人抹了把脸,用力提了提水桶,有些吃力地往一旁走开,“不愧是咱们村的读书人,改明我也让我家那兔崽子多跟你学一学。”

沐如意一脸不解地看着妇人自言自语,下意识把疑惑的视线投向陈安之那边,后者正托若有所思地盯着妇人手中的水桶。

只因为那水桶空荡荡,可那妇人却步履踉跄,似乎尤为疲惫的样子。

老人没有解释,继续往前走,又经过一家小院,一糙汉子正蹲在院门口,捧着个空碗呼噜呼噜往嘴里扒,也不管有没有吃到东西,津津有味的咀嚼。

“洪居在!”糙汉子突然放下碗筷,冲着路边嘿嘿笑道:“要不怎得说京城的小娘子细皮嫩肉的,床上功夫可不得了,你这般进京回来,有没有试一试?”

“唉唉唉,我就是开个玩笑,你怎么动手啊。”糙汉子说着突然往旁边跳开了。

姓洪名居在的老人止住脚步,带着浓浓的悲色,转身对着陈安之说道:“你看到了吧。”

陈安之点点头,沐如意往他身边站了站,脸色有些不适,毕竟自踏进这幽谷以来,她就觉得似乎有阴云压心头,再加上现在目睹了如此异常的一幕,刚才水井边的妇人,蹲在门口的汉子,他们全都在自言自语。这种感觉让她心闷气不顺,就像是正气落深狱,只有靠在陈安之身边,才觉得安心一些。

“这里的人,全都被困在梦里。”洪居在提了提手中灯笼,枯瘦手指抬起一一划过那些安静的小院,最后落在自己的胸前,“除了我,可我已经算不得人了。”

陈安之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沐如意眸子紧缩,咬着嘴唇也不言语。

夜风肆无忌惮的摇着,漾着祠堂后的老柏树。

“洪居在,你再打我,我就把你在京城与那宝带姑娘的事,全都告诉恒幽!”

身后又传来糙汉子气急败坏的声音,远远地随风而来。

洪居在引着两人往前头走,在路的尽头,隔着小祠堂两条小路的一处院落前停了,五件低矮的屋子,左边是柴房,右边是几间客房,正中间的正屋大门紧闭,上面贴着两道符箓,昏黄的光从缝隙里漏出来。

“二位便在这里歇息吧。”视线落在符箓上,洪居在眸中意味不明,再看着陈安之欲言又止,立在门前,最终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待这对老少消失在屋门后,沐如意这才回过身,把雪白长剑放在桌上,看着陈安之,似乎是在等着对方开口。

一盏烛火下,两人相视无言。

“沐姑娘。”陈安之终是绷不住,率先开口道:“你先在这床上睡吧,我在这桌边就能睡。”

沐如意直视他的双眼,一刻也没移开,也没开口。

显然她要的回答并不是这个。

陈安之无奈地笑叹,随意的将腰间的刀横在桌面,这才开口道:“我不知道沐姑娘有没有听说过山鬼之说。”

沐如意点点头,“山鬼不就是精怪,山妖?”

陈安之摇头,解释道:“关于山鬼,民间有多种传说,山妖,精怪之说也并非假,只是不太准确,寻常人家哪里见过精魅鬼怪,自然也不会细细划分,实则山鬼山妖不同,先有山妖夺人心神,役起魂魄,才有山鬼之说,妖是妖,鬼为鬼,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洪居在刚才说自己算不得人,就是在说自己已成山鬼。”陈安之还欲说下去,沐如意赶紧伸出手指,做了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墙壁,意思是隔墙有耳。

“无妨。”陈安之哑然失笑,伸手指了指桌上的刀,道:“我们方才在村口见到的那女童便是造成这周而复始的一切的山妖,不过也亏着洪居在读了些书,与寻常山鬼不同,我们才没被那女童一掌拍死。”

沐如意皱眉问道:“为何?”

“山鬼多是三魂六魄不全,自然也没有人的喜怒哀乐,但这洪居在不同,他有悲有怒,还有一丝人性,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那山妖的一半神魂锁了起来,这才使得那山妖出不了这座山谷。”陈安之嗤笑一声道:“也算是为他这个读书人的身份盖上最后的遮羞布。”

“不过想来,他锁住那山妖的符箓也快支撑不住了。”陈安之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道:“我们来的还算凑巧,那山妖今日应是被前来的修士伤了,现自顾不暇,我们也落得轻松,沐姑娘,先歇息吧。”

这般情况,沐如意怎地能睡得着,不过看着陈安之关怀的话,总归是安下半分心来,纤手抽下桃木簪子,解开束发的丝带,三千青丝如瀑哗的散开,披在背后。

陈安之看着烛火,好似在怔怔出神,他想着要不就趁人病要人命,拎着刀冲出去直接斩了那山妖一半精魄,然后再把符箓揭了,把锁着的那一半也斩了。但是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浪费这刀意,自己现在灵海初愈,虽不能使出什么大神通,但保自己一条烂命应是够的,沐如意有浩然正气簪子护着,那可是陆茗娴传给何小家伙的,别说这山妖,就连通天大妖过来,怕也是对那桃木簪子心有几分忌惮,就是有一点让陈安之头疼,那就是这簪子就像是个乌龟壳子,挨打了才会防御。

今夜的风有些大了,裹挟着寒意,肆无忌惮,夹杂着漫天飞舞的纸烬。

便在这时,黄色符箓悄然添了一道极细微的裂缝,

刹那之后,大雨滂沱,顷刻而至。

祠堂的香火熄了,双眸缓缓睁开,先是疑惑,紧接着被愤怒填满,小小的身体,却发出与外表不仿的声音,“洪居在!”

一根根白烛无火自着,自各家各院飞出,沿着祠堂门口,如一道燎原火蔓延,在风雨中,却不灭。

正屋的门,被一双白皙的手自内里推开了。

一名身着雪白丧衣的女子姗姗走出,手持一柄纱扇,遮掩着半边脸庞,她分明闭着眼,却感知到烛火的路,一步一步缓缓而来。

她一步步走着。

祠堂那边的小女童也缓缓地走过来,小手捏着一张黄纸钱遮住半脸。

两个人都掩着半面脸庞。

嘴唇未动。

却有阴恻恻的声音在空中响起。

两道声音。

成熟和稚嫩。

同时响了起来:“居在夫君,你们为何都要逼我呀~”

略带撒娇,溢满怒意。

有些踉跄的身影自屋内走出来,花白的发被风吹得凌乱,洪居在望着空中的那两道越走越近的身影,浑浊的双眼有水珠流出来,他嘶哑着喉咙喊道:“恒幽,不要再错了。”

被这道声音惊扰,凭空而立于白烛路的那两人,缓缓转过身,她们轻轻放下遮住半边容颜的纱扇,纸钱,露出没有任何五官的半张脸,轻轻笑起来,却各有清泪划下。

“夫君,妾身美吗?”

“夫君,妾身美吗?”

陈安之皱了皱眉,轻叹一声,没想到来的如此突然,刚欲起身,伸手抓向桌上的刀,粘在正屋大门随风飘动的符箓闪烁一下,蓦然间身子如陷泥泞。

沐如意躺在床上,突地皱了皱眉,似乎陷入更深的睡意中,再睁眼时,恍若亡魂浮于半空,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幕一幕,如看一段书中故事。

“夫君,妾身美吗?”细语呢喃,眼神温柔,仿佛眼前这人便是自己的全部。

“我家娘子自然是最美。”说话的是位意气风发的书生,仔细看去,与洪居在颇有些相似。

女子轻声细语,一颦一笑宛若山上明月,惹人喜爱,她抬起手轻轻扯着书生的衣角,担忧道:“我听闻那京城女子美丽至极,夫君进京赶考一定要紧着学问,莫要被那些妖艳女子迷了心神。”

女子的话说的婉转,好似只是在担心书生赶考之时。

这般小心思,洪居在自然知晓,当下握住那双纤手,笑道:“恒幽,你放心,我洪居在向天上圣人起誓,若是变心,便叫那山妖拘了神魂,沦作那山间鬼。”

话未说完,便被恒幽堵了嘴巴,嗔骂说是不要胡言乱语。

次日曦光微凉,洪居在便早早起床,要凑着同村许二汉的车子赶往京城。

恒幽备好饼子,用干净的布认真裹着,娥眉间却有化不开的浓愁,这神态落入书生眼中,倒叫他心里一揪,慌忙安慰道:“我这番去了京城,考完便加急赶回来,不会让娘子你等太久。”

恒幽微微摇头,看着熟悉的面庞,语气有些低沉,“我昨夜里梦到你变了心,今个儿起来不知怎地就有些心伤。”

洪居在轻笑,伸手摸了摸女子的头顶,说道:“梦都是相反的,不要多心。”

便是如此安慰,恒幽这才放下心来,继而说了些叮嘱的话,看着他上了马车,出了村子。

自那以后,蜿蜒土路临着村口的那端总有个女子翘首以盼,从日出到日落,风穿过水又过了弯,光影筹措间,沐如意又看到土路荡起尘土,一辆载着学子的马车奔驰着。

那位叫做洪居在的考生,榜上有名,摘得状元,意气风发而归。

归来时,两袖清风明月,好不得意。

只是,洪居在的心意与态度,却总有些与之前不同。

倒是赶车的那许二汉,看自己的眼神总有些奇怪,不是色意,而是有着那种躲藏的意味。

“洪居在,你再打我,我就把你在京城与那宝带姑娘的事,全都告诉恒幽!”声音不算大,却叫恒幽听了个真切,眸子颤了几颤,难以置信地看着沉默不语的洪居在。

许二汉悄悄吞了口唾沫,手忙脚乱地比划着解释道:“恒幽,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对不起。”洪居在的声音很小,落在耳畔却宛若五雷轰顶,恒幽有些头晕目眩,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喉咙像是堵了布团,怎么都说不出话来,只是泪水止不住的从脸庞往下砸在地上。

“你告诉我梦都是反的,我梦到你走了,结果你真的走了,可是,我什么时候能梦到你回来?”恒幽往后退几步,躲开洪居在的手。

“是了,京城的大户小姐温文尔雅,能与公子你吟诗作对。”恒幽尽力扯出一丝笑,口中的称呼悄然变了,“我不过是个粗野村妇,大字不识几个,配不上公子·您···”

········

“夫君,妾身美吗?”

“夫君,你看看妾身这张脸呀。”

“这可是从宝带姑娘脸上剥下来的。”

白烛跃动,悬空而停,有鲜血如泪珠滚动,不断地滴落。

那一大一小两个人,牵起手,缓缓地走下来,半脸各挂微笑,作出一副娇羞模样,她越走越近。

便在此时,一只手终于搭在刀柄上,缓缓地,拔出了寸余。

第二十一章 偏是人活成小鬼

清晨微凉,恒幽小心翼翼地从木箱里拿出身大红嫁衣,心里却在想着,‘自从那日之后就一直在闹着别扭,也没跟他好好的说上一句话,想来也是自己有些小孩子气了,明明夫君已经回来了,回到自己身边了,应是不会走的,他这些日子也有些忧愁,身子瘦了不少,还是找个时间跟夫君好好谈谈,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

恍然间,有马蹄声细碎而来,叫浮在空中的沐如意抬眼望去,就看到村头来几辆高头大马牵着的车子,装饰华贵至极,就连那遮窗的纱幔都是上好的料子,一小片就能做好多身这个嫁衣。

那就是宝带姑娘啊,远远地看着车上下来的人,站在最前头的姑娘谈吐举止,一颦一笑都是大家闺秀的气质,果然是个美人儿。

恒幽走出门,看着宝带姑娘缓缓走过来,行礼后便问道:“请问洪公子在家吗?”

似是有些察觉,恒幽贝齿轻咬粉唇,眸中却有着一丝自惭形秽,她微微低下头,道:“夫···公子他今日早些时候出门去了,应该正午便会回来。”

宝带姑娘微怔,随即轻笑道:“你就是洪公子的陪读侍女吧,此番公子与我回京,我也不会亏待你的,无须担心。”

像是心脏被突然握住,恒幽只觉得呼吸紧促起来,胸脯起伏不定,埋下头遮住惨笑,“是,多谢小姐赏赐。”

字字句句,宛若刀割了般,叫她肝肠寸断。

恒幽折身回到屋里,伏在嫁衣上,蓦地吐出一口鲜血,悲攻心肠,看着那抹鲜艳的红色,秋眸渐起水雾,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

傍晚时分,洪居在回来了,他与宝带姑娘说了些什么,恒幽远远地躲在一旁,听不清两人话,只看到那二人一前一后便出了门。

恒幽慌忙跟上去,趴在屋门,喊道:“公子,你今晚还回来吗?”

洪居在步子顿了一下,低着头却没有任何言语。

恒幽粉唇半启,看着书生身影,扯出一丝笑意,柔声说道:“那我煮了晚饭等你。”

“一定要回来呀,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只是月上心头,周围静悄悄的,院门那边始终没有脚步声响起。

“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恒幽呆呆地看着烛火,却怎地都落不下泪。

人心凉了,就再也哭不出来了。

她吹熄烛火,回到屋里捧起嫁衣,认真地穿在身上,指尖轻轻摸着每一处针脚,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大雨落了下来,噼里啪啦地,似乎要把整个天地都淹没了一般。

一身大红嫁衣在雨中缓缓走着,走过了那条土路,走出了村子,走在绕山的路,这条路她走过好多遍,在嫁过来的时候,就坐在公子家的那辆驴车,也没有顶篷,天空飘下细雨的时候,公子便把外衫脱下来挡雨。

“居在。”恒幽眸中失了神,黯然无光地走着,涂红的唇被雨水打湿,染得下巴也变得猩红起来,“居在夫君,你一定要回来呀。”

山间的路有些难走,更何况她偏挑了些没人的小路,走着走着鞋子陷在泥泞里,抬腿时鞋子便沉了进去,她却丝毫没有察觉,赤着雪白的小脚往前走,有锋锐的枯树枝划破了肌肤,瞬间涌出血来也没有停下。

直到她来到一处断崖,直到她身子若一只断线的风筝,直到她如失了翅膀的蝶般,坠落下去。

恒幽脚下的步子终于止住了。

沐如意听到了耳畔的风,那些急促的雨穿过了她的身体,落了下去。

“何须要死?”嗓音醇厚温润,轻轻落在耳边。

恒幽落地后,是站立着的,在她面前有位男子盘坐在地,一袭青衫似碧水。

青衫儒士无视了对方疑惑的视线,一只手提着茶杯,另一只手中空无一物,做出倒茶的姿势,却真的有水入杯中的声响,茶杯里渐有雾气氤氲,翻滚蒸腾起来。

“坐吧。”青衫儒士随意指了指一处空地。

恒幽看了看,略作犹豫,显然没找到什么可以入座的地方。

似是看出恒幽心中的迟疑,那青衫儒士又开口道:“怕弄脏了衣物的话,那便站着吧。”

恒幽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当下满脸惊恐。

“哦,我忘了。”枯坐了许久的青衫儒士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衫,“你已经死了,现在你不过是一道魂魄,原本应瞬间消散,但我救了你。”

他指了指一旁,在不远处的地面,一摊猩红的血泊中躺着个人,一身大红嫁衣,像极了一朵在黑夜里绽放到了极致的牡丹。

恒幽瞥了一眼,胸脯起伏颇大。

明明身为鬼魅,却还做出人的反应,青衫儒士难免有些好笑,嗤笑一声道:“我接下来问你的话,你只需点头摇头便好。”

“你想不想让你夫君回心转意?”青衫儒士一手背后,一手端着茶杯。

恒幽犹豫片刻,微微额首。

青衫儒士又道:“我可以帮你重塑肉身,铸你心魂,授你魅惑之术。”眼看着恒幽眼中眸中有光亮起,他嗤笑道:“但此生你再不是人,而是妖。”

沐如意认真看去,想要看清那青衫儒士的面容,却总有一团雾气缭绕在他的脸上,叫人看不清楚,突然间,只见到恒幽缓缓点了点头,那青衫儒士手腕轻抖,杯中茶水断珠连线,在空中化为一团雾气绽开,将恒幽裹在其中。

雾气蒸腾起来,淹没了所有。

再散尽。

眼前却变了一副光景。

喧嚣的杂声响了起来。

“妖!是妖!”

“我亲眼看着恒幽她把那鸡咬断了脖子,生喝了血!”

“对的,我看到了,那天晚上我亲眼看着她从山上掉下去,浑身上下都没有受伤!”

一簇又一簇的火把在黑夜里围成了圈,正间中半趴着一袭红裳裹身的女子,她惊慌失措地环视着四周的人群。

“崔二婶,是我啊,我是恒幽啊!”

“呸,你个山妖,是不是把恒幽吃了,装成她的样子!”

“把她绑起来!浸猪笼!”

“把这山妖淹了!”

“就是她害死了真正的恒幽!”

此言一出,像是刽子手给自己找了个正当的理由,顿时一呼百应。

“我没有害人,我没有害人!”恒幽苦苦哀求着,跪在地上,拼命地磕头,额头被坚硬的石子磕破了,血液蜿蜒曲折的流下来,挂在脸颊,宛若泪水,她不停告诉村民自己只是回来寻自家夫君的,从未害过人,只是实在饿了,才做了生饮这般傻事。

寒冬的水,冰凉刺骨。

“我没有害人,也没有偷东西。”

“那鸡是我家的啊。”

恒幽被沉进河里,她睁着眼看着那深幽的让人心悸的颜色,眸中的光渐渐被猩红填满。

“居在夫君,一定要回来呀,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居在夫君,人心凉了,就不好吃了呀。”

··········

狭刀缓缓地拔出寸许。

那一瞬间,万籁俱静,百兽蛰伏。

还未出鞘,便若天边的一线曦光初亮,接着便是汪洋狂涛般的刀意,吹散了一地风雨,淹没漫天星光明月。

空气仿佛静止了那么一瞬间,风静了,雨停了,白烛长龙在这一刹那,灭了。

那座沉寂许久,烛火摇曳的小屋子里,汹涌的刀意冲天而起,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似乎压抑了许久的刀啸。

这声刀啸极为通彻,没有丝毫的杂质,唯有千万人吾独往的决心。

陈安之搭在刀柄上的手动了。

没有蓄势,也根本用不到,简简单单一刀横抹。

沉淀了三千年的刀意,如平地浪起,一抹璀璨到了极致的却又极细小的光出现在天地之间,接下来如浪击峭壁,一层又一层堆叠起来,如天上星拖曳着雪白的光。

洪居在猜到了陈安之很强,但是未曾想过会有那么强,这一刀摧枯拉朽,这一刀斩散了深沉的夜幕。

仅仅只是一刀。

这一刀,刀意纵横,斩开了这片被夜幕砸下的村庄,甚至要将这周边百里抹平,就像是一缕刺眼的天光,将这长夜尽数撕成碎屑。

恒幽呆住了,作为盘踞此山的妖,她更加真切的感受到这刀意的恐怖,这一刀还未至,便斩断了这座山沉淀下的数百年气运,还未至,便叫她浑身刺痛,好似在正午骄阳下的冰,先是身上的衣衫,接着便是肢体,那一袭雪白丧衣与身体翻涌出一团团血雾,如蒸腾起的水汽,星星点点,接连消散。

反应过来却仓皇失措,天与地,这是恒幽心中第一时间想到的差距,刀意尚且如此,更何况蕴在那漫天刀意中的磅礴刀气,该是何其恐怖。

恒幽感受身子消散的痛楚,两个身体,一大一小,两份痛苦,她发出一阵哀嚎,匆匆忙忙向远方掠去,却怎么逃不过,开始七窍流血,面色逐渐变得狰狞,眸子中充满恐惧与绝望。

也就是在这一刻,恒幽突然笑了,嘴角挂着柔和的笑意,眸中尽是柔和,轻轻摩挲着身上的丧衣,总觉得有些遗憾。

怕是再也没机会穿上那身嫁衣了。

上一次穿那身嫁衣是什么时候呢?

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时候了。

只记得那天也是个大雨滂沱的夜里。

嫁衣是夫君亲手挑的布料做的,只是两人囊中羞涩,只能很普通的布料,但是自己却很喜欢,在婚礼过后小心翼翼地放在箱底,虽然时不时会拿出来,却再也没有穿过。

好想再穿一次那身嫁衣,那可真是天底下最漂亮的衣服了。

便在这时,有极刺眼的金色光辉绽放开来,那两道符箓仿若自主有魂,如金色闪电赫然激射而出,一缕缕细小的文字排列如龙,缭绕着,萦绕着,抵在恒幽的身前,恍然凝聚出一道缥缈的金色法相,褒衣博带,儒衫轻舞,他赫然的转过头,视线穿过漫天风雨与刀,落在一切的中心,伸出手。

那道金光是如此的刺眼,绽开来,连陈安之都不得不微微眯起狭眸,闪过一丝凝重。

广袖中探出一双手,将山间漫天的烟雨与刀意尽数抓在手中,捏碎,无数银辉与金曦在他指尖淌落,似雪入梦来。

一条绵延数十里的沟壑,吞没半个深坑村,深邃逶迤,横在两人之间。

这一方天地,安静下来,骄阳当空,不见浓愁的夜色。

洪居在瞪着眼睛,看着那道儒生法相,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张张口,问道:“先师!”

恒幽亦然,她尽力维持着残破的身子,苦涩开口,“是你!”

那法相儒生面无表情,长袖空空,方才接刀的手臂不见,被刀意绞碎,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轻点在空中,一缕细小的金色丝线轻轻穿过雪白丧衣的恒幽,又缠上小女童,千丝万缕,光芒烁烁淹没了这二人。

一条羊脂白玉般细嫩手臂缓缓探出,笔直修长的腿迈出来,待光散尽,此处却只剩一人,一双眸子流盼妩媚,秀挺的瑶鼻下有着娇艳欲滴的红唇,晶莹如玉的妙靥洁白似雪,裹着一袭鲜红嫁衣,温柔绰约。

却与先前那半张脸庞截然不同。

“恒幽。”看着那张最熟悉不过的脸庞,洪居在心中悲怆,哀叹一声,便是潸然泪下。

‘嗤’的一声轻响,一切事尽,那道金色法相望着沟壑那边的小屋子,碎了。

浮在半空的符箓,明亮渐敛,坠落在地,其上却不见浓墨题字,空空如也。

陈安之动了,他握着刀,刀已回鞘,这世间没有能接他三剑的人,能接下他刀的人不在少数,但也不多,只是,屋外的那人他不认识。

他站起身,轻声呼唤着熟睡的姑娘。

睫毛微微颤了颤,清水眸子带着些疑惑,看着那个疲惫的男子,“我睡了好久?”

陈安之眯起眼睛笑了,他摇头道:“没有,不算太久。”

“居在夫君,你为什么不回来呀。”大红嫁衣的女子赤着脚,白烛又燃起,在她身边萦绕着,她一步步踏在空中走下来。“人家都带上了宝带姑娘的脸,那是你最喜欢的呀。”

洪居在迟疑着往前走了一步,面有哀色,“恒幽,那日我便是去与宝带姑娘诀别,只是归来时大雨堵了山路,这才回来晚了,待我回来时···”

“夫君,你我二人过些时候在叙旧,现在。”恒幽转过身,望向那间屋子眼中有深深的忌惮,“阁下是何方仙人,可否出来一叙?”

陈安之走出屋门,没有走到近前,握着刀柄,轻笑问道:“夫人这是恢复了?”

恒幽手中平白多了一柄纱扇,掩着嘴巧笑嫣然,还一副妩媚模样,“托公子的福,好了一些,只是这两道神魂分离了好久,妾身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若是公子腰间的那刀不能再出鞘的话。”恒幽歪了歪脑袋,竖起两根手指,说道:“那正好这里还缺两颗头颅装扮我与夫君的洞房,不如就请二位慷慨解囊如何?”

“很可惜,我这把刀还能用四次,只是不知道夫人是不是还有人相助?”陈安之笑问道:“再者,你杀了这么多人,还嫌造下的杀孽不够多?”

“妾身可从未杀人。”恒幽脸色寒了下来,视线落在腰间狭刀,有些忌惮,随即又笑道:“这村子的人,皆是生老病死,并非妾身动手,妾身不过是把他们魂魄拘了过来,造一场梦罢了,就连那宝带姑娘,妾身都是在她死后才剥下脸皮的。若公子说的是那些前来想要除掉妾身的小道士的话,那可真是冤枉死了,妾身非但没有杀了他们,反而以德报怨,给他们吃食,供他们休息,为他们造了一场梦,如今他们可是乐不思蜀,好不自在呢,公子若是不信,我便把他们喊出来,叫公子看一看吧。”

言罢,她伸出手勾了勾,只见一只白烛飘来,被她握在手中,轻轻吹拂,有细烟萦绕,往着小祠堂幽幽飘去。

祠堂那边,道服男女排成纵列,似牵线木偶般,缓缓挪移着,脸上皆露出享受之色。

恒幽嫣然笑道:“公子你看,这些人可都还活着呢。”

陈安之瞥了一眼,嗤笑道:“甘愿睡在梦里,这幅模样还算得上人?不过是小鬼罢了。”

恒幽一手捂嘴娇笑,一手松开白烛,让其浮回原位,看向陈安之身后的沐如意,“那梦,真的好吗?”

沐如意眼神恍惚,摇摇头,方才那冗长的梦里自然算不上美梦,甚至可以说是很悲怆。

“可这些人!”恒幽脸色变得愈发狠厉,抬起手一一指着那些道服弟子,“这些人强行闯进我的地界,叫嚣着要灭了妾身,只因为妾身是妖,就因为妾身是妖,三百年前那些人要沉了妾身,就因为妾身是妖!”

“我问你,妾身从未杀过一人!妾身的身体还是温热!妾身的心还在跳!”

“我问你!妾身怎地算妖!”

“你又为何要斩掉妾身一半神魂?我问你!”

“我问你!妾身怎地算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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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世间哪有非黑即白

恒幽手中多了一柄纱扇,半掩着脸庞,望向陈安之,微笑道:“公子说,我算是妖吗?妾身倒认为自个儿比这天底下的人更像是人。”

陈安之点了点头,“讲道理的话,是这么个道理,可你却把这些村民的魂魄困在此地不入轮回,这就算不得讲道理了。”

红衣山妖面色流露出一丝寒意,打量着这个别刀佩剑的人似有忌惮,又看向他身后的那位姑娘,淡然道:“妾身不想与你为敌,作为诚意,这些活着的便由公子您带回去,这样也好向师门交差,剩下这村子里死去的,就不劳烦公子费心,妾身便把这山水锁起,免得有人误入此间,不知公子你意下如何?”

恒幽让了一步,选择息事宁人,这座山几百年积攒下的小气运,眼看着再过个百年就能凝聚起来,到时候摘妖作神,便能堂堂正正地走在这天地间,受人香火,只是那一刀实在是狠,生生将自个儿的家底一扫而空,如此一来,这山水的灵气不知又要几个百年才能恢复过来,她何尝不想把那男子千刀万剐以消心头之恨,只是顾忌到对方的刀有些古怪,不得不低着头退了一步,小气运还能积攒,这次若是再死,那就难活过来了。

陈安之神色不冷不热,微微提高嗓音,“在下倒是无所谓,只是不知道夫人这场山水神美梦,是否心安。”

恒幽眯起眼睛,笑眯眯道:“公子那一刀着实厉害,妾身这几百年辛辛苦苦积攒下的那点东西,叫你斩了了个干干净净,妾身若是不从这些人身上掳点小气运,夜里难免睡不着,睡不着自然也就没有美梦一场。”

“再者。”恒幽望向底下已近暮年的老人,嫣然笑道:“若不是我家夫君锁了臣妾一半神魂,乱了这方山水,再加上那北边河神任性淹了北方山头破了界,这些人也不会误入此地,说到底,这终究不是妾身本意,公子何必怪罪于我?”

“恒幽。”洪居在眼神复杂。

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被红衣山妖抬手打断,恒幽嗤笑道:“你当真以为跟那儒生学了个把月岁月,便有本事能锁了妾身?若不是那儒生给你的那两道符箓,你连妾身的一根手指都伤不到。还有你可曾知晓?当年便是那人助我化妖?我虽不知那人先是助我化妖,又锁我一半神魂有何居心,也不愿费心猜测,我只要成就山水神,摘得天地小气运加身,到那时,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要问问这正气天下答不答应。”

人间最美是痴情,却总被辜负。

洪居在被这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没料到原来眼前这女子全都知道,他自然也不知道那位突然出现在山村的先师在想些什么,又在盘算些什么,若不是如今恒幽把话抬到明面来,他才知晓让恒幽化妖的始作俑者竟是先师,如此想来,倒更叫他想不通了。

不过话说回来,老人也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恒幽当年虽没有杀害村民,却将此处山路水路都打碎了,断绝与外面的联系,毁了良田水源,就算是她不动手,过个几年,山村的人也会逐渐死绝。

渐渐地,山村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病死。

也就是在那时,那位青衫儒士出现了,看着这场山间悲剧,将那两道符箓交予他洪居在,锁了恒幽一半神魂。

也就是在那时,女童恒幽疯狂地拘了村民的魂魄,放在深坑村里,日复一日的重复着。

心里苦涩的老人望向恒幽,不知为何,那位先师在恒幽濒死之际,偏又伸手拉了一把。

陈安之不知道两人口中的那个儒生是谁,但隐约猜到或许是挡了自己一刀的那个人,他没去理会两人之间的纠葛,只是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若是这山妖变了卦,以自己灵海里的那点稀薄灵气,还能不能再出一刀。

答案是否定的。

方才那一刀,就已经抽干了他近乎所有的灵气,在第十九楼偷偷摸摸攒下的那点东西,这下子用的是所剩无几

,此时灵海干涸,哪里还能再出一刀。

不过好在山妖还未察觉。

山妖不知道陈安之的情况,沐如意却在清楚不过,此时瞥到陈安之的神态,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妙,下意识握了握手中的桃木簪子。

陈安之低声说道:“给我。”

沐如意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悄悄将桃木簪子塞进陈安之手中。

这动作轻微,却被恒幽全看在眼里,毕竟是百年的妖,感知远超凡人,当下笑容绽开,纤手轻轻一拍,幽幽道:“哎呀,你看妾身这记性,怎地这就送客了,举办婚礼是要热热闹闹的,可你看我这边都是些鬼妖的,难免会有些犯冲,既然话已经说开了,不如二位在这里先闹个婚礼再走,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对吧?公子?”

这话中意思,摆明了就是看出些端倪,若是陈安之急着推辞,那必然是先前所说的还有四刀是假的,即便不是假的,也因着某些原因出不了刀,若他应允下来,还能再观察些时间,真的能出刀的话,放走便是了。

陈安之剑眉蹙起,脸色有一丝不悦,“留下自然是可以,只是听夫人的话,似乎有些反悔了?”

恒幽巧笑嫣然,说道:“公子说的是哪里话,妾身可没这个意思,还是说。”

她看了一眼陈安之,语气沉下来,“公子要急着离开?”

白烛长龙扭动,火焰更盛,沉浮于空中。

沐如意脸色微白,轻声问道:“你有几分把握?”

陈安之握了握手中的簪子,视线落在山妖那边,苦笑道:“之前有十分,现在只有一分了。”

是啊,之前有刀意在手,自然不怕。

现在没了刀意,就剩个浩然正气簪,有个屁用。

沐如意扯了扯嘴角,“那我们打吧?”

话音未落,一抹剑气破开长空,如彗星拖曳般的剑气,朝着恒幽面门奔来。

恒幽一晃纱扇,竟直奔着那道剑气拍去,瞬间拍散,这是沐如意的剑气,远不及先前的刀意,被纱扇打碎成烈风,扯动着大红嫁衣。

“这位姑娘,趁人不备,可算不上君子所为。”恒幽轻轻拧动扇柄,站在空中,笑意更深。

沐如意不言语,突然动了,她一脚重重踏地借力,跃到半空中,手中握着雪白长剑,又是一剑横扫,直逼恒幽头颅而去。

恒幽并不闪避,捻着纱扇,轻柔的纱扇竟生生挡住少女势如破军的剑气,沐如意一击不成,借着力微微侧身,手中长剑回掷,另一只手握成拳,一拳递出,有浩然正气相随。

化五魄修士的一剑,没能让这山妖有丝毫的狼狈,同样的,这一拳也注定没有效果。

她的视线一直望着那边没动的陈安之身上,眉眼带着些挑衅意味。

持着纱扇的手臂稍稍用力,状似随意地往旁处挥了一下,好像只是驱散喧闹的蚊蝇般。

轻描淡写地,纱扇砸在少女腹部,后者如遭雷击般,整个人倒飞出去,跌落在陈安之面前雨水落过泥泞的路上,雪白道服染了一身污浊。

陈安之手腕轻抖,一枚灵气小剑激射而出,裹挟着风雷之势,接着探手抓住飞剑,那飞剑在空中掉了个弯,飞掠而回,跟着沐如意的手中动作,径直飞向山妖。

恒幽依旧面带笑意,晃动纱扇,白烛长龙如层层堆叠的山脉横在她的身前。

灵气小剑来势颇凶,轰落在堆叠的白烛,势如破军,瞬时间大片白烛熄灭,轻而易举的穿破烛阵,直奔恒幽面门。

恒幽脸色稍变,手中纱扇啪一声砸在另一只手心,握着扇柄微微加重几分力道。

一盏大红灯笼悄然高挂,悬在她的头顶,洒落下一道道火焰。

灵气小剑穿过火墙时,如陷泥泞,穿过火焰时,化作一团白色雾气,绚烂炸开。

紧接着,一抹剑光随后而至,恍然出现在恒幽面前,抬起手,赫然握住,猩红的血顺着手臂划下来,那一点寒芒止在眉心前二指之距。

恒幽嘴角扯了扯,开口道:“公子,如果你再快半分,或是拔出你腰间的剑,妾身可能就不会这么轻松。”

视线落在剑柄的那只手,向后看去,恒幽寒声道:“只是,这世间哪有‘如果’二字?”她抬起闲着的那只手,有浓郁的死气萦绕在表面。

陈安之飞快出手,袖中桃木簪子划落握在手心,褐色如闪电,朝着山妖刺去。

那一瞬间,恒幽感受到强烈的不安,那不过四寸左右的簪子,远没有那刀意凌厉,亦没有剑气那般决然,却好似生与死,日和月,天生相克。

恍惚间,有一道缥缈的洁白法相,一袭儒衫的少年,举起手中的戒尺,朝着下方劈砸下去。

“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伴着悠悠的嗓音,一条蜿蜒的白色雷电落下,直奔着陈安之头顶而去,所谓五雷轰顶,正是如此。

沐如意大惊失色,手腕快速一勾,拉着飞剑与陈安之躲开那道闪电。

陈安之被这突然的力扯动,落地后脚下步子不稳,踉跄后退三步才止住。

有拨浪鼓的声音由远及近,由高及低,最后停在前方,在空中渐渐消散。

陈安之提着剑,面色不悦,望着缓缓自天边而来的老人,那大红色的长袍似血一样鲜艳。

老人脸上带着微笑,慈祥和蔼的样子,手中的拨浪鼓轻轻摇动,昭示方才那势不可挡的一击正是眼前这人所为。

“所以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老人笑呵呵,看着陈安之道:“何必要痛下杀手呢?”

陈安之身子紧绷,手掌悄然紧了紧剑柄。

“你知道,我是不愿与你为敌的。”老人叹了口气,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晃了晃手中的拨浪鼓,一抹无形的界限将二人与外界隔开,“三千年前是如此,三千年后亦然。”

陈安之的情绪被藏起,看不出什么,他说道:“这些年来,你到底站在哪一方?”

老人深深看了他一眼,平静道:“我从未站在某一方过,明哲保身,或许五十年,一百年之后,我会站在何安在那边,但还有些远,我还没看到希望。”

陈安之嗤笑一声,“好一个明哲保身。”

“这么多年,你还是如此少年心性,不曾改变,这是好事,也是坏事。”老人对陈安之的嘲讽毫不在意,淡然道,“不过不关我的事,这个山妖,你今日杀不得。”

陈安之沉默不语。

老人继而说道:“我是受人所托,我欠了他一个人情,他下不来,我便来了。”

陈安之早就想到三州五地修士众多,这深坑村能存在数百年不被人发觉,,单以山妖的本事断然不能瞒天过海,必然有人在暗中作祟,只是没想到那人来头居然这么大,能让眼前这老人欠下人情。

“我就一直好奇。”老人看着一直沉默的陈安之,好似老友一般,突然开口,“你与陆茗娴交好这么多年,怎地就没学会他那番喜怒不言于表的本事?”

陈安之说道:“你若是站在大山那边,现在就把我杀了,岂不是正好?”

老人笑了起来,“我说了,我从未站在任何一边,天底下哪有非黑即白的简单事。况且,若不是你主动寻到在大梁京城的另一个我,恐怕我还不知道,何安在那小家伙埋下了这么大一场棋,又怎么说不站在你这边?现在我就想看看,这场棋能有多少故人摆棋走子,人老了,就喜欢看棋,看到一方弱势,就总想出谋划策,让这盘棋精彩一些。所以我不会杀你,更不会为难你。”

老人没来由叹了口气道:“只不过欠下的因果,不得不还,不然谁会下场趟这场浑水,好赖不赖还偏偏欠了个最麻烦的家伙人情,你说说,我这能咋办呢?”

“你姜初一的刀确实厉害,方才若不是我锁住这一方天地,这方圆百里怕是都要被你毁了。再说了,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小孩子脾气,就这么出刀,还直接斩了那家伙的法相,那个麻烦家伙若不是遇到了些麻烦,恐怕拼着被这正气天下的大气道斩落道行,也要下来把你捏死。”老人点点头道,“所以说你还是应该谢谢我。”

小孩脾气,少年心性。

陈安之眉头轻挑了几挑,勉强笑道:“若是在三千年前,你在我面前这么絮絮叨叨,我早就一剑把你斩了。”

老人不住地点点头,赞同道:“确实如此,三千年前我也不敢如此,但你知道,你说这番话的样子像什么吗?”

老人伸出手,食指拇指微微拉开一指距离,打趣道:“就像是一个被人欺负的孩童,哭着闹着跟对方说,我回家叫我哥哥来揍你。”

“我心中那个大剑仙的形象啊,就只剩下这么点了。”

陈安之欲言又止,脸色逐渐不好看起来。

“哎呀,果然,怎么说来着,越老越像孩童。”老人笑着摇摇头,佯做慌张解释道:“我可不是说你啊,我是再说我,看来是太久没见到老友了,就总想说说话,只可惜我这手边没有酒。”

“当然咱俩现在算不得朋友。”

“所以呀,我会看着你活着,说不定以后我就站到你这边也说不定,到时候咱俩就成为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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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剑歌》

欲登仙门,不落凡尘。

仙门未开,不见长生。

手执名剑浮云,杀的是仇敌,求的是长生。

第二十三章 水儿很清,风儿很轻

不知是不是真的憋了太久,红袍老人说起话来没完没了,絮絮叨叨,叫陈安之有些不高兴,却又无可奈何。

“所以。”陈安之忍不住开口打断道,“究竟是谁能让你这个老家伙欠下人情?”

老人收起手中的拨浪鼓,叹了口气,望向三千年前在万里长城外有过数面之缘的男子,他看见对方的眼睛,那是一双暗流涌动的眸子。

千滋百味,却恍若少年。

这是姜初一,或者说是陈安之给老人的感觉,漫长岁月中他见过的人很多,但能让他有这般感觉的人很少,老人记得以前有一个叫做何安在的,浑身书卷酸气儒生有这种感觉,还有一个叫做集尘的小秃驴。

老人认真打量了陈安之一番,开口道:“一个见你之后,应行大礼,唤你师祖的家伙。”

陈安之想起了那个少年儒生,若有所思,说道:“何必要拐来绕去?”

老人指了指天上,笑着说道:“何安在的徒弟,就住在上头,上面风景是真的不错,就是乱了点,整天打打杀杀的,你应该不会喜欢那里。”

陈安之抬头没有说话,只是心中有些异样。

“说起来何安在也是用心了,死之前切断了天上天和三州五地的联系,又抹去关于你姜初一面容的记忆,也怪不得这些年来没人找到你。”老人自说自话,“话说起来,这三千年你到底在哪个犄角旮旯藏着?”

陈安之微微摇了摇头,坦然道:“我不知道。”

这是实话,自一醒来他便躺在大梁京城外头那座破庙里,就连怎么受的伤也不清楚。

老人认真想了下,视线穿过屏障,落在沐如意身上说道:“她就是李涵雪?”

陈安之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平静道:“她叫沐如意,也只是沐如意。”

“你欠了她很多,比我欠下的因果多很多。”老人收回视线,嘴角有一丝上扬,“你说这洪居在是负心郎,你虽不是,但也不比他好。”

陈安之抬起头,眼中有些不悦,也有些悲伤,他说道:“说正事吧,我那个不孝的徒孙费劲心思养一只山妖,豢养大凶之地是在谋算什么?”

他看到老人出现,刚才没想通的细节终于连成了线,放眼望去,虽还有些地方打结,但好歹能看的远了些。

让怨念深沉的恒幽化妖,怨气化妖,比寻常山妖更加凶狠,然后又是让洪居在动手锁了她一半神魂,被负心汉再次背叛,怨念更深。而失掉一半神魂的恒幽难免神智浑浊,做出拘人魂魄自损正气的傻事。

先前在踏入深坑村的时候,他便察觉到此处有极浓郁的怨气,说什么积攒下的小气运,不如说是怨气,此地早已成了一处大凶之地,山是死山无活物,水是枯水无源无根,再加上一个怨念颇深的大妖,和一群本该消散的普通人的魂魄。

过不了百年,恒幽非但成就不了山水神位,反而会背向相驰。

那么陈安之想不懂的,最重要的问题迎面而出,即使恒幽被这里的怨气反噬,那充其量也不过是个相当于半圣实力的鬼妖,与山鬼,山妖不同,这等邪物不受天下大道认可,更何况如今是正气天下。

先不说三州五地的正义之士会群起攻之,就单说恒幽出世的那一刻,便会有天罚降下,当场魂飞魄散。

所以他想不通,那个素未抹面的徒孙费这么大力气,在谋划什么?

“我也不知。”老人笑着说道,“陆茗娴教出的弟子喜欢拐来拐去一肚子坏水,那他弟子的弟子更是酸里酸气的,怎么可能会告诉我,我只要把这一段因果了了,就不关我的事了。说到底,我还只是个看戏的,你不懂了,我给你讲讲,他不懂了,我给他说说,但话有度,不能说全,不然这场戏就没意思了。”

对面那位一剑能斩开天门的年轻剑客,向来以诚待人,本就是潇洒磊落的家伙,此刻反而有些认同老人的话,陈安之点头道:“如果陆茗娴师徒两人在这交谈,怕是我俩光是理解他们说的什么就已经很难了,你说的这点,我不反对。”

正因为了解,陈安之才更清楚老人口中那对先生弟子的‘厉害’之处。

“差不多时候了。”老人双手抱拳行礼,对陈安之说道:“这见到你,话也不知不觉多了起来,后会有期。”

“希望将来我能够在春风富贵山上,看到万里长城亮起你的剑,到那时,我也可以考虑换换立场。”

老人叹了口气,挥挥袖,将此处的显露于天地,突然伸出手,苍老干枯的手掌铺天盖地,宛若一张撑满天地的巨网,向着恒幽抓取。

恒幽又惊又怒,疯狂挥动手中纱扇,身边的白烛长龙抬头撞去,在掌心炸开,没有阻拦到手掌的推动,嫁衣女妖身影越来越小,最后被老人抓在掌心。

袖中有乾坤,掌中有天地。

拨浪鼓轻晃动,一道近乎透明的光荡漾而出。

那道光非常的淡,就像是落叶在水面惊起的涟漪。

“不过不知道要等多久了。”

随着扑的一声轻响,和渐渐远去的话,红袍老人的身影凭空消失在天地间。

沐如意心中微凛,柳眉微微挑起,看着一步步走来的陈安之。

陈安之没在意沐如意的视线,他看着呆若木鸡的洪居在,思考了片刻,指了指门口呆站在原地的男女修士说道:“这是你造下的罪孽,你自己来了了因果,北边的水虽然退了,但怎么说都是被河神淹过,你走不得,就往南走吧,待到夜间,躲着点正气大道,找处人烟,把他们送走。”

他顿了顿,还是说道:“也算是你不亏读书人的身份。”

洪居在目光呆滞,恍若大梦一场,缓缓点点头。

陈安之转身看向沐如意,轻声细语,面带柔和,“沐姑娘,我们回去吧?”

有些话,便在路上说吧,反正归去的路还有点长,话有点多。

满山的苍翠迅速地枯黄,没了生机,有风吹过,带走一片片落叶。

······

两人没有原路返回,沐如意御剑而飞,带着陈安之,一路上仍旧是只言片语都没说。

只不过在来到一处近里的镇子,找来一艘渡船,沐如意出手阔绰,丢出一锭银子,把整艘船买了下来,看得陈安之眉头直跳,三千年的自己已经算是出手大方,可比起这位不谙世事的姑娘,还是不如。

不知怎地,他突然又想起三千年前那个精打细算,一分一毫都算得清楚的书生郎,眸中闪过一丝窃喜,心想不知那家伙要是看到了,会是怎样神情,。

在渡船离开码头之时,沐如意坐在船头便开始怔怔出神,这些年来,她一心练剑,着实所追求的不多,只不过此时却心思复杂,说不出为什么,只是简单的觉得堵心。

河水滔滔,奔腾不息。

陈安之走到船头,视线落在少女的背影,轻声笑道:“这条河就是浪溪河了吧。”

少女点点头,脱去鞋袜,轻轻将脚放在水中,感受着一丝浸心的凉意,犹豫很久,终是缓缓开口道:“你先前问过我,为什么会救你。”

“哦?”陈安之剑眉轻挑,望向夕阳余晖洒下的少女侧脸。

沐如意看着河水,认真说道:“我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感觉你很熟悉,很亲切,那种感觉就好像我们早已经认识很久了,所以,才会······”

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完,反而嗤笑一声道:“看来我还不是真正的仁慈心肠。”

陈安之来到沐如意身旁,坐下之后,没有急着开口。

傍晚的风,总是吹得让人有些惬意。

陈安之没有接她的话,双手向后撑着,眯起眼睛看远方的夕阳,笑着问道:“其实我一直有些奇怪,为什么沐姑娘会出现在那个风雪破庙?”

沐如意突地身子僵住,睁大双眼,秋水长眸颤了几颤,张了张口。水儿很清,风儿很轻,这位不会说谎的姑娘说的那句话,说的很轻,似乎不想让人听见,又好像想要让对方听清。

带着犹豫,带着不安,带着些许坚决。

她说道:

“是师父叫我去的。”

·······

宿舍停电了,下午才来,所以今天就先更这一点

第二十四章 眉眼低敛,睫毛微颤

太阳刚刚落在山头,斜晕在河水中,如撒上满河碎金。

渡船的帘子被卷起挂在一边,陈安之弯腰撩起一捧河水,河水从他的指缝间淌下去,他没有抬头,平静说道:“我进入远山宗的时候,你也知道了?”

沐如意摇了摇头,“我也是在大试名单上见到你名字才知道你来了,至于师父知道与否,我就不清楚了。”

陈安之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把视线放空看着远方。

远山山麓曲折延伸在绯色晚霞之下,浪溪河水穿山而流,几叶扁舟如人世,沉浮不定,摇曳其上,烟雨空濛。

沐如意犹豫片刻,轻声说道:“师父说,你要找一把剑。”

陈安之点点头,没有说话。

“你会在远山宗待多久?”沐如意眉眼低敛,睫毛微颤。

陈安之想了想,迟疑道:“本来我想待挺久,现在不知道了。”

沐如意抬头望向天空,莫名地松了口气,兀自笑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师父突然要我来深坑村,并要我带上你,之前我不太懂,现在我大概知道了,不是我一定要来这里,而是你一定要去。深坑村发生什么,还有些其他事,你不想说,我不问你,直到有一天你想说了,我会安静的听着。”

————

“常闻是君居尘寰我天际,各拂襟上雪。”清风拂落叶,数片竹叶落入池中,引得群鱼甩尾,溅起点点波浪,廊下戏鱼的红袍老人捏着胡须轻叹。

老人面前摆着一副茶具,却有三盏颜色不同的茶杯,青色如水,白色若玉,黑涩如墨,只见他捏起青色茶杯,轻轻丢进池中:“因果线牵前世缘,了却因果尘中仙。”

在他身边坐着位模样乖巧可爱的丫鬟,长发簪成一个含烟髻,端庄懂事,一身碧青的罗裙,手持竹柄纱扇,十七八的样子。

老人端起茶杯,突然叹了口气把茶杯放下,开口问道:“春风啊,富贵那小家伙跑哪儿去了?叫他看门,看的是个狗屁!”

此时正蹲在一旁煮茶的丫头止住扇风的动作,歪了歪脑袋,一脸好奇地答道:“先生,上次富贵他不小心打碎了您的因果茶,被您罚到山后砍竹去了,您给忘了?”

老人对这山上仅有的两个下人一直宽厚以待,这也使得春风对这位老爷少了几分惧怕,调笑开口道:“看来老爷年龄大了,记性也不大好了。”

老人颇有些无奈,正是自个儿这啥都凑合的性子,倒叫这下人有些没大没小,但想一想又懒得管教,毕竟这春风富贵山上就这么三个人,他们再畏畏缩缩不敢言语,能叫自己给活活憋死。

修者的时光远比凡人过的漫长。

时光悠悠,动辄便是成百上千年,没有个说话的伴儿,着实无聊。

老人躺在竹椅上,幽幽说道:“春风啊,不是老爷我吓唬你,在山下,你要是敢跟别家老爷这般说话,可是免不了挨罚的。”

春风掩着嘴偷笑,“这不是老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嘛~”

没有言语,老人脸色难看,抬起头望向大门方向,神情颇有些无奈,站起身。

“十里迎春风,烹茶雪未沸。”老人叹着气把茶杯放下,一脸无奈的看着前方,那位身着破烂道袍的道士,说道:“你看这茶水也没煮沸,我就不留你喝茶了。”

“你见到陈安之了?”老道士背负双手,向前一步。

红袍老人又叹了口气,起身看着面色肃穆的老道士,说道:“去了一段因果,碰巧遇到了。”

老道士正是大梁京城尺子巷的那位,如今早已没了慵懒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仙风道骨,一副老神仙模样。

红袍老人察觉到老道士来意不善,有些无奈道:“我知道你向着何安在他们,可是咱俩往上数数个千年,好赖也是同一个身子,就没必要这么针锋相对了吧,再说我也没怎么着那家伙。”

“因果还清了?”老道士没有接他的话茬,问捏起茶杯,嘬一口清茶,风轻云淡道。

红袍老人面色古怪,指了指老道士手中的红茶杯,道:“还有两段因果。”

老道士轻咳几声,佯作无事地把茶杯放下,走到庭院的水池边。

红袍老人又道:“话说回来,十万大山那边似乎是要有些动作了。”

老道士点点头,“远山宗的那个小家伙已经知道并告诉大梁皇帝,想来要不了多久,三州五地的王朝门派便会派兵前往万里长城。”

两人并肩而立,池中有鱼儿吸水,猛地跃出水面,甩出一道水珠。

“那个小家伙呢?”老道士问道。

红袍老人下巴抬起点了点东南方向,笑道:“山后砍竹呢。”

山后东南方溪畔,竹林郁郁葱葱。

有个满头大汗的少年,剑眉星眸,朝气蓬勃,赤着上半身,袒露出健壮的肌肉,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刀,一刀挥下去,势大力沉,自个反而被震得虎口发麻。

些许木屑蹦开来,眼前竹身的豁口有深了一毫。

无数嫩绿汁水流淌下来,裂开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

“这是什么破竹子!”少年皱着眉,手里砍刀掂了掂,埋怨道:“老爷也不知道发什么疯,偏喜欢用这东西煮茶,难砍断也就算了,烧起来也难。”

“呸,这些年让你砍竹,你就一点都没发现?”空中有笑骂声传来。

少年慌忙缩了缩脖子,不知道老爷什么时候回来的,陪着笑脸说道:“小的愚笨,还望老爷指点一二。”

“小家伙,听风,听水,自有玄妙。”又一道熟悉的嗓音传来,叫少年眼前一亮,闭上眼,溪水潺潺地流淌着,时而急,时而缓,有风吹来,芦苇在沙沙作响。

少年闭着眼睛听着,嘴角划起一丝笑,刹那之间,灵犀一动,大喝一声后,举起刀。竭尽全力一刀砍下。

“给我断!”

那一声脆响,极其通亮。

这一次没有木屑飞溅而出。

红袍老人脸上颇有几分得意,笑道:“悟性还行吧。”

老道士不露声色,心里却是窃喜,绕开话说道:“你这春风富贵山风景着实不错,就是人少了些。”

他一步步缓缓离开这里,有声音自天边消散。

“差不多时候,也该收几个徒弟了。”

————

远山宗,第十九楼所在的第十九峰。

一日的修行结束,洛月桐几人凑在一起,稍微讨论一下关于明日大试的准备。

只是讨论过来讨论过去,还是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毕竟第十九楼实力不如其余同门弟子,这是公认的。

再加上师父最看好的小师弟,这一下山便是十数日,音信全无。

如此想来,难免有些丢了士气。

“小师妹。”何三溪眼见着小师妹脸色黯然,手里捏着一枝竹筷递过去,神秘兮兮地说道:“你来把它折断试试。”

叶简汐瞥了他一眼,心中暗道又是说些什么关乎团结的话了。

洛月桐捏在手里,虽有些奇怪,但还是按着师兄的话照做,很轻易地折断了竹筷。

这时,何三溪露出笑意,摸出一大把竹筷,递给洛月桐,道:“现在你再试试。”

洛月桐接在手中,何三溪作出一副教育的样子,道:“怎么样?折不断吧····”

“咔~”

一声脆响,依旧轻松折断,洛月桐一脸无辜地看着师兄,问道:“师兄说什么?”

杜毅壮轻咳一声,眼神移往别处,叶简汐捂着嘴,尽力忍着笑意。

何三溪噎了话,深吸一口气,大义凌然道:“师兄要告诉你,暴力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

黄昏时分,洛月桐返回自己院中,路过陈安之的小院,止住脚步,没来由的抿着嘴,又抬起头看了眼火烧般的清净天空,数了数日子,呢喃道:“陈安之这一下山便是十来天了,也是时候回来了吧。”

“明天大试就要开始了,你能回来吗?”

第二十五章 洛水三千锦衣少年

渡船在长河中前行,有顺风时,船帆鼓起快一些,无顺风时,船帆收起顺流而下。

沐如意兴冲冲地撩开船舱的帘子,正在闭目入定的陈安之睁开眼。

沐如意挑眉道:“教我。”

陈安之说道:“什么?”

沐如意食指中指并起,学着陈安之的动作在空中挥了一下,口中发出咻的声音,然后说道:“就这个。”

陈安之神色复杂,叹了口气,苦涩笑道:“你说的是这个吧。”

他并起双指,用体内仅剩的一点灵气,在指尖拧出一柄精致的灵气小剑,手腕轻抖,一抹银线瞬间掠出船舱。

沐如意眼睛发光,用力点头,“就这个,我要学这个。”

“可以。”陈安之站起身,挑开帘子走出船舱。

沐如意随着走出来,连说两声谢谢。

陈安之问道:“为什么说两声?”

沐如意手掌搭在脑后,轻笑道:“无以为报,只有两次道谢了。”

两人走到了渡船前方,陈安之叹了口气,说道:“闭上眼,试着将灵气汇聚到指尖,在心中勾勒出剑的模样。”

沐如意毫不犹豫地闭上眼,按着陈安之说的照做,感受到体内的灵气在四处流转,她试着牵引着灵气聚集涌向指尖。

陈安之继续道:“灵气外放,化魄境的修士皆能掌握,灵气小剑最难得是,该如何把剑意融入其中,使其不再是简单的灵气御剑。”

“当然,这其中颇有玄妙,你第一次运转灵气,自然有些困难,但·····”

陈安之耐心地解释着。

却看到沐如意秀手向前一挥,咻的一声,一道银光瞬间扎进河中,接着前方便响起轰的声响。

河水被灵气砸中翻起宛若瀑布般的水帘,然后在陈安之的视线中,落了下来。

被河水淋了满身的两人一时无言,相识站立着。

陈安之伸出手抹了把脸上的河水,抿着嘴。

沐如意歪了歪脑袋,眨眨眼,带着不好意思的笑。

所以,我才不怎么喜欢天才。

陈安之心中如此想着。

“大约还要一天,我们就能到红栏镇了。”沐如意用灵气蒸干身上湿漉漉的衣物,笑着说道。

陈安之扬起手臂,灌了口酒,然后递给少女道:“暖暖身子?”

沐如意略作犹豫后,伸手接过去,这次倒没有大口喝,只是轻轻拖着葫芦底部,微微抬起,抿了一口。

她皱了皱眉,倒没有如第一次喝酒那般,想要吐出来。

————

这一日,沉寂整整一年的中土豫州,被一则消息惊动了。

“远山宗大试开始了。”

中土豫州王朝林立,宗派繁多,天才更是数不胜数。

而作为中土豫州执牛耳的门派——远山宗,其参加大试的无一不是天才中的佼佼者。

况且远山宗大试面向天下门派广发请帖,在大试结束后,有其他门派的弟子可上台请教一二,也都是各国各宗门全力培养的内门核心弟子。

远山宗大试,某种意义上已经不仅仅是单纯宗内比试,换句话说,在大试最后几日,将会有各种天赋异禀的奇才登场,只要没有半途殒命,这些人终将会成为一方巨擘。

所以,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市井街坊,无一不在关注着这场大试。

甚至因此而衍生出一些地下赌庄。

夜幕缓缓拉开,微弱晨光落下。

一方宽阔的石制平台,有四把长剑立于四角设下防御,由境界颇深的弟子们维持着,确保战斗时的剑气不会波及到石台之外。

吃罢早饭,第十九楼众弟子来到巨大的看台之上,一眼望去,茫茫人海,摩肩接踵,人气鼎盛,可见这盛事之兴旺。

比试石台北边坐落着一处较为空旷的区域,有一小座浮在空中的白玉台,是十九楼首座的位置。

洛月桐四处瞄了一眼,面上难免带着些忧色,再看往第一楼弟子所在的区域,白师兄也在四下观望,满脸着急。

作为两座楼最受期待的弟子,居然同时缺席了大试,怎能叫人不担忧。

不过好在这二人并不在‘登楼试’的名单中,所以这众人才能够坐在这里观看大试,而不是翻天覆地去寻他们。

“铛~”

一声沉重的钟鼎声传来,回荡在山间水间和茫茫云雾中,令所有人心神为之一振,随着一道身影缓缓走进石台,周边的喧嚣声也渐渐安静下来,视线齐刷刷的落在场中。

只见在正中的石台上,须发皆白的老人身着雪白道服,手腕轻抖,有红幕自袖中飞出,瞬间耸立起来有三人高,上面有金色大字排列,分别是参加大试的弟子姓名。

‘登楼试’作为‘准圣斗’的预热,参加比试的人数不多,外门与十九楼各派出八人,近些年来的登楼试中,十九楼弟子虽不说呈现出碾压之势,但几乎是没有什么悬念,无论天资还是后天努力,两者都差了太多。

即便是洛月桐亦是如此。

只是,哪怕洛月桐败了,远山宗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对她进入十九楼有异议。

因为她足够优秀,也因为在那场‘登楼试’中,她的对手是先天剑心的沐如意。

十六个人的比试,分为八场两天。

参加第一场比试的是来自第十楼的弟子,听闻不过十五岁的年纪,就已突破尘心境,踏足化魄境,如今已是化一魄的境界。

“何四小。”

何三溪视线落在场中的那道消瘦身影,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轻声呢喃。

杜毅壮双手环臂,瞥了眼有些失魂落魄的何三溪,突地伸出手,臂弯揽住何三溪的脖子,往身边一扯夹在腋下,“你个臭小子,给我打起精神来。”

何三溪强扯出笑容,盯着那道身影,沉默不语。

“洛三千。”场中老人念出第二个名字。

自另一边走来个锦衣少年,面上挂笑,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在登上石台时,扒着石台边沿,用力一撑,先挂上一条腿,然后侧着身子借力,又把另一条腿迈了上来。

如此窘相,倒惹得看台那里众人欢笑起来。

洛三千丝毫不觉得脸红,站起身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轻咳一声走到场中。

负责红榜的老人对此视若无睹,朗声宣布道:“远山宗‘登楼试’,点到为止!”

何四小皱起眉,显然对这位对手的动作有些不满,寒声道:“你在笑什么?”

洛三千眯起眼睛,笑的很开心,他说道:“我在笑,十九楼的弟子,也不过如此。”

何四小微微挑眉,他是第十楼最为出色的年轻弟子,对待修行一丝不苟,进步神速,但也从不因此骄傲,所以他现在对如此狂妄的少年不满,极其不满。

“我会在十招之内让你笑不出来。”毕竟是少年心性,何四小沉腰凝神,正色道。

洛三千笑意依旧,伸出一只手掌张开,“你只需要五招,第六招我就会让你倒在这个台子上。”

何四小深呼吸一口气,手掌搭在剑柄上,一步掠过,剑锋直指对方张开的掌心。

洛三千敛了笑容,半蹲下腰身,左臂横在胸前,右手握拳如石收在腰间。

一拳轰了出去。

罡风如刀,裹挟着风雷之势,恍若天上惊雷炸响。

而他洛三千的拳头,便是这风雷的中心!

那肆虐的风,迎面刮来,竟然叫何四小的剑颤动起来,剑锋所指偏离一寸。

何四小见机不妙,手腕果断一拧,剑锋与地面平行,用力横抹过去。

洛三千迅速弯下腰,躲过横斩的剑气,双脚骤然发力,身子如一枝弩箭激射出去。

锦衣少年身形矫健远超想象,动若狡兔,一拳挥出,带着罡风迎面袭来。

这一拳,势大力沉,隐约有银色弧光萦绕其上,呲呲作响。

何四小慌忙以双臂抵在面前,护住头颅。

砰然一声巨响,何四小整个人被砸飞出去三四丈距离,重重摔在石台上,幸亏及时掉转身子,以剑尖钉地硬生生止住,这才没有掉落在石台之外。

不给少年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洛三千高高跃起,如一只捕蛇鹰般,扑杀而下。

何三溪下意识握紧拳头,捏了一把汗,整个心都揪了起来。

————

远山宗山脚下的红栏镇,这几日尤为热闹起来。

有位青衫少年缓缓走进一家客栈,店小二慌忙走上前,视线打量片刻,看出这位爷是个有钱的主,招呼道:“客官,您想来点什么?”

青衫少年跟着店小二走到桌边坐下,“来两坛好酒吧。”

店小二把抹布往肩膀上一搭,吆喝道:“好嘞,您稍等。”

待店小二离开,青衫少年这才解下腰间那把锈迹斑斑的铁刀,放在桌上,若有所思道:“陈安之,远山宗。”

第二十六章 长夜将至

对于那些十九楼真正的天才来说,何四小算不上强大,因为刚刚步入化魄境,还未熟悉,但相对于多数外门弟子,绝对算的上是实力强劲。

只是此刻,在洛三千迅猛的攻势下,使他头顶那个十九楼弟子的头衔,有些黯然无光。

眼看着空中的那道黑影跃下来,何四小把剑横在面前,手臂抵在剑脊。

拳头与剑脊相交,发出一声轰然雷鸣。

何四小整个身子一沉,脚下的石板碎裂,双脚陷了进去,他的眼神略显黯淡,唇角溢出鲜血,衣衫被凌冽的拳风撕扯的破烂不堪。

虽然他没有被一拳轰飞,也没有倒下,但,败象已现。

何四小心有余悸地看着那位锦衣少年,好像看到了一头蛮荒巨兽。

洛三千舔了舔嘴唇,灿烂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第三招。”

说话间,洛三千身形落地,左脚撑地。

一脚踹向何四小。

对方收回拳头,何四小稍微有一丝喘息机会,侧过身,迅速向一旁掠开。

洛三千似乎料到一般,左脚骤然发力,脚掌拧地,生生止住身形,右腿在半空中横扫而去。

毕竟是初临化魄境,手中长剑还未契合心意,自然也没有寻常剑修那般飘然。

何四小躲闪不及,被这一脚踢了个实在,瞬间横飞出去,于空中吐了口鲜血。

“第五招,你输了。”

这句话说得淡漠,且不容置疑。

锦衣少年三步掠至何四小跟前,举臂握拳,狂风暴雨般的拳头砸了下来,何四小哪有多格挡的机会,直接被砸飞跌落出石台。

洛三千深呼吸一口气,身上狂暴的气息逐渐趋于平稳,他气度从容,平静行礼,望向白玉台那边,笑了起来,“我这就算是赢了?”

毫无疑问,洛三千赢了。

远山宗,大试看台上,鸦雀无声,无人出声。

何三溪看着躺在地上的何四小,眼神复杂,心里不知想些什么。

北方的白玉台上,第十楼首座的面色阴沉,盯着石台中央那名锦衣少年。

何四小是第十楼的弟子,天资聪颖,对待修行也是一丝不苟,这次大试本来是想让他在大试的揭幕战中初露锋芒,没承想居然首轮便被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自大试举办以来,不是没有外门弟子挑战十九楼成功,只是像洛三千这样呈现出碾压之势的,确实没有。

而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这锦衣少年自始至终全靠一双拳头,并未使用兵器。

“各位师弟,意下如何?”白玉台,端坐在正座的老者笑着问道。

第十楼首座显然对此子心有不满,闭上眼略作小憩,不去接话。

身为远山宗掌教的老人轻轻笑叹了口气,转头向坐在左首第一位的青年男子,问道:“青山师弟,此子颇有自信,想来应该合你的意?”

被唤作青山的男子身材挺拔,面容刚毅,是‘第二楼’的首座,听闻掌教这番话,竟露出一丝苦笑,“师兄,我们第二楼有摇一更这个兔崽子已经够让我头疼了,洛三千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儿,我可没那么多心思去管教。”

掌教点了点头,道:“那个一天只练一剑的小家伙,是让人有些头疼。”

“这个洛三千的表现不像是剑修,反而更像是一个武夫。”

此话一出,倒说出了各位首座的心思。

远山宗毕竟是以剑修为主,对于其他修士并不看重,更何况是一介武夫,虽说洛三千很漂亮的打败了何四小,但毕竟何四小不过刚刚进入化魄境,还不能御飞剑,若是再过些时日,很难说洛三千还能击败何四小。

不过输了就输了,按照大试的规矩,即使洛三千是个武夫,也是有资格进入十九楼的。

薛长义一言不发,看向场中那位锦衣少年。

洛三千昂着脑袋,正视浮在半空的白玉台,嘴角带着笑,没有露出一丝怯意。

“你可愿意来第十九楼?”薛长义的声音如洪钟一般响亮。

对于薛长义来说,相对于锦衣少年的实力,他更欣赏对方的自信,在他心中,少年应当如此,意气风发,轻狂无畏,这便是少年狂。

洛三千望向那位威严的中年人,只说了一个字。

“好。”

好不狂妄。

好不嚣张。

看台中哗然。

薛长义却丝毫没觉得不妥,爽朗大笑,不住点头。

甚至有些期待,当狂妄无比的少年遇到那个淡漠的青年,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

渡船缓缓在浪溪河中前行。

陈安之想把小船划到河岸边,摆桨时,惊起一圈圈的涟漪。

远处夜色里,忽然传来扑通一声,然后有水花四溅的声音。

不知是大鱼出水,还是水鸟扑水。

天空突地飘洒起小雨,落在水面。

陈安之转身看向朝着渡船慢慢驶来的乌蓬木舟,心里生出些警觉。

这是一首极普通的乌蓬,竹帘微卷,有阵阵丝竹声入耳,琴声如雨打木蓬,与落雨的旋律相映得彰,悦耳柔绕,当真是一首好曲。

乌蓬木舟驶到近前,没有人掌舵,却稳稳地停滞在流动的河水中。

沐如意皱眉,有些疑惑地看着不速之客,问道:“怎么回事?”

陈安之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便在这时,琴声停滞,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这声音来自乌蓬内,很清脆,很动人,似水一般柔和,却没有散在雨中。

“陈·安之?”

河水流过,不远处人家吵着要上岸。

白玉栏的姑娘巧笑嫣然唤着客人。

这些喧嚣声,在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寂静下来。

顽皮细雨摇过船帆,声音很轻,很轻。

那个响在耳畔的声音同样很轻,却恍若惊雷。

白皙的小手轻轻探出一半,把竹帘缓缓挑开,走出位身着滚雪细纱裙的女子,她缓缓来到船头,脸上未施粉黛,却清新动人,她手中握着把油纸伞,啪的一声打开,撑在肩头,挡住细雨。

女子笑意柔和,实现绕过陈安之,落在满脸困惑的少女,柔声道:“这位可是当今大梁圣上的掌上明珠?”

沐如意闻言微怔,略作迟疑地点了点头。

女子松开握着伞柄的手,本该坠落的油纸伞却被河水中升起的水柱托着,女子右手压住左手,双腿并拢微微屈膝,低垂头,道:“奴家还没好好谢谢圣上的宽赦之恩,如今正好见到您,先行有礼了。”

“浪溪河河神?”陈安之眯起眼睛,问道。

女子笑望向陈安之,眉眼间仿若星光湛湛,“奴家名为林语越,生前读过几本圣贤书,得了几分气运,被黄河正神钦点,从此便住在这浪溪河,不过是帮着正神打杂的罢了,算不上河神这个称呼。”

林语越嘴上说的谦虚,看起来颇有些友善,可渡船上的二人却不敢掉以轻心,毕竟这位可是水淹三千户的主,再说起来,此处浪溪河正是眼前这女子的地盘,古时便有地利之说,自有道理,而林语越便占据了地利这一优势,若真是对二人不利,那恐怕是凶多吉少。

“不必紧张。”便在陈安之心中盘算时,乌蓬内又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接着便有位梳着丫鬟鬓,身着碧青罗裙的少女走了出来,眼看这人出了船篷,林语越走到少女身后,油纸伞往前递了递,遮在少女的上空。

罗裙少女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道:“我家老爷说的没错,你们这些山啊河的,就喜欢装神弄鬼。”

随着少女手中动作,天空中飘散的小雨像是被风吹散般消失。

林语越收起油纸伞,垂着头站在少女身后,不敢有反驳的话语。

沐如意瞳仁紧缩,抬手散烟雨,这是要听雨境修士的手段,在三州五地的境界划分中,除却尘心境,化魄境以及凝魂境,在半圣之下,凝魂之上又细细划分出两个小境界,分别是听雨境,沧海境,也就是说眼前这个丫鬟模样的少女,最起码也是一位听雨境的修士,那么能让听雨境心甘情愿称呼为老爷的那个人,最起码也应是半圣,甚至是一位隐世不出的圣人。

罗裙少女侧过身,“请陈公子前来一叙。”

陈安之低头弯腰,故作不适,“不好意思,伤了腿,走不利索,有什么事还是在这说吧。”

罗裙少女一手撩开竹帘,笑眯眯道:“那正好,我便跟你说一说李姑娘的事,老爷在山上无聊时候,总喜欢讲一些故事,我是女子家,自然喜欢听一些让人闻之落泪的爱情。”

陈安之站起身,一步迈出,对沐如意点点头,然后跳到乌蓬木舟的船头,“有要事要谈?”

罗裙少女轻笑,“是。”

陈安之与罗裙少女各自落座,林语越立在船头,沐如意不明就里,坐在船头,心思百转。

“我叫做春风。”罗裙少女说道:“有个弟弟,叫做富贵,都是老爷给的名字。”

说起这句话的时候,陈安之很自然地想到端坐在春风富贵山的红袍,他说道:“怎么?老家伙反悔了,让你来杀了我?”

春风富贵山坐落在万里长城之外,距离大梁这边有很长的一些路程,虽然红袍说了不会动手,可毕竟是站在大山那边的人,心思诡异,很难说会不会突然反悔,陈安之毕竟不再是三千年前的大剑仙,现在又暴露了,若是对方真的反悔,他对此也无可奈何。

春风摇头道:“不是,老爷年纪大了,有些老糊涂,只想喝喝茶看看棋,不说这个,就凭当年的那场动乱里,你姜初一帮着春风富贵山抵了危机,就算你要求分春风富贵山一半气运,都不为过。再者,天心老道昨个儿为了你,亲自来了春风富贵山,他要你活着,老爷都不敢让你死,所以你尽可放心。”

陈安之不置一词。

春风又说道:“老爷此番让我和富贵下山,一是为了游历,二是要我告诉你,坚冰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长夜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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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且将青衫换酒与君醉

红栏镇。

主街道尽头有一间旧书铺子,来此的人大多是奔着远山宗而来,所以即使长街上人流熙攘,旧书铺子的生意也很冷清。

店铺很小,里面的书散乱在桌上,或是随意的搁在一旁的书架,正中间坐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伏在桌面打盹,桌角放着个陶罐,有客进来也不招呼,都是些读书人和熟客,自己挑了喜欢的书,无须问价,统统三十文,把钱放在陶罐里就行。

一位背负长剑,身着白色长衫的少年自旧书铺子走出来,一身书生气,脸上有着藏不住的欣喜,似乎是为淘到了好书而高兴。

走过长街,路过一家酒楼,闻着飘香,少年停下脚步,肚子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靳衔木脸色微红,抬起脚走进之后,店小二慌忙跑过来迎着。

此时酒楼已经人满为患,没有空的桌位,店小二陪着笑,“这位爷,您要是不嫌弃,就和那位爷挤一挤。”

靳衔木顺着店小二的视线看去,青衫少年半伏在桌上,一把生锈铁刀摆在桌上,身边堆着两个空坛子,看起来已是微醺。

他皱皱眉,自然有些不太愿意,只是腹中的饥饿感让他有些烦恼。

店小二又跑到青衫少年旁边,点头哈腰说了些什么,后者抬起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店小二这才笑着折回身带着靳衔木来到桌边坐下。

青衫少年突地打了个饱嗝,声音很大,他咧着嘴笑了笑,“这里的酒,还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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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长夜?

在三州五地正史野史介均有记载,但内容却不尽相同。

其一来自史料《实纪·三州五地》中记载,其中写道:“四凶族于四方,穷奇翻四海,梼杌乱五地,饕餮出大山,则混沌临三州,天下乱而长夜至。”

也有说法是,天地初开时,天下第一次有了名字,天下人兽鸟鱼等种族皆归顺秦主,而四凶兽族不远顺服秦主统治,遂被秦主以通天手段流放到四方,并设下法阵,千万年不可走出禁制,若四凶兽族破了禁制而出,长夜将来。

后一种说法是民间传闻和野史中的记载,也不知能不能作真。

只是近七千年来,从未有人见过长夜。

甚至在那场可怕的黑暗动乱中,也不过才有饕餮,梼杌两大凶兽族显世。

春风说道:“我出生在正气天下,没有经历过那场黑暗动乱。只在史料中见过记载,光凭文字也能感受到那场动乱的可怕,所以我家老爷更担忧长夜的到来。”

陈安之点头道:“说的对。”

春风问道:“你没其他说的?”

陈安之笑道:“你想要我说些什么?”

春风柳眉蹙起,看着陈安之说道:“你曾亲身经历过,应该比我更知晓那场动乱的可怕,所以你应该做些什么。”

陈安之笑着点头,“我现在就在这里,而你用一根手指头便能捏死我,所以我能做什么?”

春风愕然。

双方各自沉默下去。

若是三千年前的那位一剑开山的姜初一,他能做的事情有很多,比如说前往十万大山深处去见某个人,又或者御剑而飞在三州五地,联合各宗门王朝一起御敌。

但正气天下的姜初一,是叛徒,是人人皆想持大义斩之的已死之人,也是陈安之。

而陈安之只不过是远山宗的一个弟子,他不能御剑飞行,甚至连走出中土豫州,都需要上百年的时间。

所以陈安之什么都做不了。

春风叹了口气,突然说道:“既然你什么都做不了,为什么何仙人还要让你活下来?”

陈安之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春风坐在竹椅上,沉默许久,然后笑道:“我的话也带到了,好多年没下过山,我倒想好好地溜达溜达,逛一逛。”

春风说道:“那就此别过吧。”

陈安之嗯了一声,转过身挑开帘子,刚要出去的时候,春风又说道:“我没见过李姑娘的画像,但那条船上的姑娘很漂亮。”

陈安之目视前方,笑道:“她是沐如意。”

春风啧啧道:“我家老爷说你活了五千年,五千年来都是光棍一条,哦,不对,是老光棍一条,也是惨兮兮的,也怪不得现在你沉浸美色了,什么都做不了了。”

陈安之回过头,笑道:“你家老爷不也是光棍一条?”

春风笑了笑,没有接话。

陈安之挑开帘子走出去,纵身一跃,回到那艘渡船上。

被春风嘱咐过的林语越,见到陈安之回到船里,行了一礼后,手中掐起法诀,河面有风起,鼓起对方的船帆,北上。

林语越折身回到船舱内,规规矩矩地行礼,“大人。”

春风摆摆手,说道:“南下吧,我还有些人要见,不过也用不得太急,就这么顺流赶路吧。”

林语越面有难色,小声提醒道:“大人,我们现在是逆流。”

春风阖上双眼,后背全部靠在椅子上,“你是浪溪河河神。”

浪溪河顺风而下的渡船,陈安之坐在船舱,沐如意跟着进来坐在一旁,两人都没有说话。

陈安之在想一个问题,自己当初在大梁京城见天心老道的行为,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不怀疑天心老道会背叛自个儿,毕竟老道与红袍三千年前便同心同体,自己见老道的事肯定也会让红袍知道,这也正是担忧的一点,春风富贵山上的红袍不知道站在谁的那边,自己还活着的这件事,又有多少人知晓,所以接下来每一步该怎么走,如何行事,都让他有些头疼。

还有一件事就是春风口中所说的‘长夜将至’,三州五地边境设有长城万里,不仅如此,就连四神海边界也设有万里海壑,其上有历代天下之主设下的禁制,其作用便是为了抵御十万大山那边的妖修与四凶兽,可如今红袍推演出长夜将尽,也就是说万里长城与海壑都将失守。

三州五地这千年来宛若幽潭平静无波,但往下看去暗流涌动,高楼起高楼塌,大国暗地里较劲,宗门之间也常有冲突,不仅如此,甚至就连王朝与宗派之间也有不少的摩擦,互相扼制对方的势力。

大梁王朝的翰林书院就是王朝与宗派争斗的最鲜明的产物。

这样的三州五地,究竟该如何抵御漫漫长夜?

若是陈安之现在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剑仙,就可以少去诸多麻烦。

这天下之大,他陈安之以一剑纵横。

但现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地里看着他,在盼望着他死,再登大剑仙的路,艰难万分。

陈安之很头疼,他突然后悔为什么当年跟陆茗娴他们,为什么没有多学点阴谋诡计之类的,这样自己好歹也能知道点何安在在谋划些什么,还有何安在的那个小徒弟,又在图谋什么。

这一刻,陈安之目光有些许呆滞,转而露出丝疑惑,他突然想确定一件事,于是他开口了,“沐姑娘,我脑子不灵光吗?”

沐如意面色古怪,扯了扯嘴角,“你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应该是不灵光的。”

陈安之微怔,又想起红袍对自己说的少年心性,现在想来,应该不单单是指自己的行为与言语,或许还有一层关乎脑袋的意思。

于是,这个活了五千年的老家伙,突然对自己,开始有所怀疑。

‘所以,我是活了五千年,还是五年?’

————

“说起来,我今个在路上捡到了一张绑着黄纸钱的碎银子。”这个自春风富贵山上下来的少年,抬起手斟了半碗酒推到靳衔木面前。

靳衔木此时脸色微红,这是喝了酒,说几句话,喝几口酒,少年总是容易热络的,他接过之后,若有所思道:“我曾在书中看过这种,有人重病或是命不久矣,家里人会将写了名字的纸钱绑在银两上,丢在路边,好像是向捡了钱的人借命。富贵兄,可千万不要用这钱。”

富贵爽朗大笑,猛地一摆手道:“我没用,我把这钱,丢到寺庙的功德箱了,我倒要看看是他的命大还是佛祖的命大。”

靳衔木初时一愣,随即大笑起来,竟然没觉得不妥,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富贵兄果然是高!”

所以说,酒是个好东西,也是个不好的东西。

叫这书生郎都能昏了脑。

“好了,我差不多了,也该走了。”富贵扶着桌子站起身,唤道:“小二结账。”

说着,便摸向自己腰间,又摸了摸。

“我的钱袋呢?”富贵瞪着双眼,上下摸索着,尽力回忆,突然想起在长街上曾有个猥琐的家伙撞了自己满怀,当下也是明白了。

店小二立在一旁,面色逐渐难看起来。

靳衔木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枚碎银子,说道:“这酒我也喝了不少,全当我请富贵兄了。”

富贵挠了挠头,眼角瞥见自己的那把铁刀,而后摇摇头,突地脱下身上的青衫,“我这身衣物虽说不上珍贵,但好赖也能值些银子,就先抵押在兄台这,改日我再拿着钱,带着酒,再去远山宗跟你取回来。”

眼看着对方要推辞,富贵赶忙说道:“我家老爷最看重因果,你要是不愿意,那我可就染上因果了。”

“再说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且将青衫换酒与君醉!”

靳衔木无奈笑着,纠正道:“是且将换酒与君醉,醉归托宿吴专诸。没有青衫。”

“对对对。”富贵嘿嘿赔笑,“就是这个。”

————

天空中突然下起了小雨,所幸富贵站在树下遮挡,只有少许细雨洒在少年的内衫之上。

小雨渐渐变大,落在水面,一朵朵水花漾着涟漪。

许是觉得被雨打湿的衣物贴着身子有些不适,富贵把上衣脱了下来,双袖缠在腰间,裸着上半身,雨水顺着一道道狰狞的伤疤划下来。

少年握紧手中的铁刀,看着河水南边。

“老爷说,你是三千年前最锋锐的剑。”

“就是不知道我这把刀,能不能跟上你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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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他如刀,他似剑

红栏镇北边的长河,渡船在夜幕落下,雨水渐歇的时候,临近了。

少年站在雨中,握着一把铁刀,一把锈迹斑斑的砍柴刀。

他就站在河边,没有挡雨,微微曲着腰,如一把寒冷的刀。

陈安之远远便看到那把立在雨中的刀。

船舱的遮帘被布条扎起,绑在一侧,沐如意看着飘着的雨丝,有些好奇,为什么决斗的时候,总是会下雨。

她没有担心接下来的决斗,更没有担心陈安之,她觉得陈安之不会输,所以心里很轻松,甚至开始欣赏起雨景。

陈安之望向岸边的少年,终于明白所谓树大招风的含意,他不想打架,可是偏有人找上门来要打一架。

陈安之问道:“理由?”

富贵说道:“你见过春风了?”

陈安之笑着说道:“见过了。”

富贵缓缓道:“这就是理由了。”

陈安之抬头看了眼远方那座不见踪迹的春风富贵山,突然说道:“就因为春风富贵?”

富贵点点头,“若有春风,必有富贵。”

陈安之略作思量,摇摇头道:“可现在你俩已经分开了。”

富贵下意识点点头,随即正色道:“不要废话了,我不会用灵气,请接招。”

陈安之伸出手,沐如意把自己的剑递给他。

他也站在雨中没有遮挡,身子挺得笔直,如一把锋锐无比的剑。

富贵双肩一沉,一往无前的刀意从身体里迸发而出,瞬间冲散了身边落下的雨水。

银光乍现,一把砍柴刀倏地砍出,直奔陈安之面门,富贵不等刀至,腕抖刀斜,刀锋横着抹向陈安之脖颈。

白衣剑仙如今虽修为尽失,但身体和脑海中所记忆的招式,是不会失去的。

陈安之抽剑出鞘格挡,寒光四射,大梁皇女的剑,怎能不是一柄好剑,铮的一声脆响,刀剑相交,嗡嗡作声,震声未止。

陈安之歪了歪头,说道:“砍了多少年竹子?”

富贵呼出了口气,沉声道:“很多年。”

“还差些火候。”陈安之手腕加了几分力气,将其推开。

富贵身子后跃,稳稳当当落在岸边,面色不悦,“请认真指教。”

陈安之持剑的手臂伸直,剑锋平行于水面,雨水淅淅沥沥落在剑脊缓缓滑落,他的眼眸中蓦然透出一股锋锐之气,切断层层雨帘,正不是灵气所至,而仅仅只是陈安之的剑意。

这位大剑仙从来都这样觉得,自己便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剑。

眼看着陈安之认真起来,富贵舔了舔嘴唇,周身爆发出雄浑刀气,平地起风,瞬间吹散满地水汽。

陈安之骤然挥出一剑,停留在剑脊的雨滴呈弧形,登时化为千百道流光,极为锋利,在蕴含着剑意,如千百把飞剑,利刀一般。

“我有一刀斩乱麻!”富贵大喝一声,面对着迅猛的攻势,不退反进横着挥出一刀,刀气纯白,有剑意水珠相互撞击出清脆的金石声,一道道绚烂白光爆裂绽放,密集攒簇,让人眼前被白色填满。

弯腰,蓄势,猛然发力,富贵脚下泥水迸裂,他一个前冲就来到了陈安之身前。

刀者无畏,大开大合。

之前给人汪洋自恣感觉的磅礴刀意,一瞬之间,消失在雨帘中。

下一刻,神奇的一幕出现。

陈安之身旁有残影簌簌,多了个持刀的少年,他双手握刀,朝着陈安之就是一刀落下。

沐如意呆在那里,惊叹于少年的速度与果断狠厉,她扣心自问,若是自己面对陈安之那道剑气,第一反应必是防御。

因为不凭灵气,她接不下那把剑。

“叮~”

只听得一声清脆响声,陈安之的身形拧转,长剑空中划出一道亮光。

剑锋,刀刃,流溢刀气剑意,如一尾尾青鸟尖啸,刺耳无比。

以至于这艘渡船,和下方的浪溪河水,颤动起来,不断有碎木屑簌簌落在水中。

“你这是要命的招式啊。”陈安之笑着,左手五指并拢向着少年刺去。

富贵咬牙不语,忽地收身后仰,顺势踹出一脚,这一脚踢到了陈安之匆忙收回的左臂,少年借力扯开些许距离,这次没有落在地面,他站在河面身子很稳,持刀的手却在细微的颤抖。

先前几回合几乎都是富贵攻,陈安之守,就在方才陈安之出剑,兵刃相接的那一刹那,富贵蓦地感受到那股剑意,透过刀刃极霸道地冲入自己体内,顿时间血气翻涌,右手臂更是严重,近乎无力,砍柴刀几欲脱手。

富贵吐纳一口气息,让自己的血气平顺下来,看着陈安之说道:“你若是在刚才那一刀中死了,也就罢了,说明你不配握剑,更不配带着他的刀!”

陈安之难得露出一丝讶意,拍了拍腰间的狭刀,“你认识这把刀?”

富贵不置否认,目光如炬,沉声说道:“我要尽全力了。”

陈安之依旧轻松随意,“可以,但不要动用灵气。”

富贵点头,“那是自然。”

谈笑风声,刀者剑修,一线之间,厮杀再现。

剑修的攻杀于三州五地,被公认冠绝百道之上,往往在一瞬之间,生死了然。而刀者之杀伤,不次于剑修,而地位却不可相提并论,要说为何,那就得说有姜初一的一份功劳,三千年前刀剑争首,而大剑仙一剑纵横,压得天下刀者喘不出气来,这才使得刀者被剑修稳压一头。

在富贵点头的一瞬间,他持刀蹂身而上,一把砍柴刀挥动,横断的雨帘有一道糅杂着无尽刀光的罡气。

这一刀,如平地起浪潮。

————

一抹白芒烁烁,伴着沉重的落地声。

“败了。”杜毅壮咂咂嘴,看着跌落出场外的外门弟子。

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今日登楼试的最后一场便结束了。

外门弟子中,除了那个怪物一样的洛三千,其余三场无一不是被碾压而过。

洛三千走到杜毅壮身边,望着擂台,一副凝重的样子。

杜毅壮看着今日刚成为师弟的锦衣少年,看着洛三千脸上居然露出一丝凝重,心中突然有些凛然。

莫非···

这位师弟与那外门弟子是旧识,要拔刀相助了?

洛三千侧过脸,一字一句认真说道:“师兄,我们该回去了,我饿了。”

杜毅壮强忍着尴尬,轻咳一声。

叶简汐半掩着脸,轻轻笑着,发出吃吃的声音。

“第二天的登楼试也不用看了。”洛三千风轻云淡,想了想说道,“没什么看的,外门厉害些的弟子都被我揍过,还是不太行。”

这句话声音不大,被淹没在嘈杂的声音中,只有临近他的那几人才听得到。

洛月桐几人安静下来,皆是面色古怪的看着那位锦衣少年。

洛三千看了看他们的脸色,轻轻笑了,他说道:“我说的轻了,他们都是废物,但师兄师姐们不是。”

此时,哪怕是生性随和的洛月桐也深深呼吸一口气,强忍着一巴掌扇飞对方的冲动,面色不悦。

然而何三溪阴沉着脸,盯着这位意气风发的锦衣少年,揉了揉手,“你不要以为打败一个何四小就天下无敌了。”

洛三千如山峰笔直的眉毛微微挑,“我从不认为自己天下无敌,只是我生而无灵气,所以从小便被族人嘲讽为废物,我是废物,他们却都被我揍过,岂不是废物都不如?我自然比不过各位师兄师姐,所以也说了师兄师姐不是。”

这一番话,洛三千说的是有理有据,只是落在几人耳中,却怎么都不是个滋味。

眼看着师弟师妹不高兴起来,身为二师兄的杜毅壮自然不想看到师弟师妹不合,忙出来打圆场,“咳咳,这今天的登楼试也结束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还是先回楼里,给洛师妹收拾间屋子,哦不对,是洛师弟,你看我这嘴,平时喊洛师妹喊习惯了······”

说着,杜毅壮还哈哈笑着,似乎在为自己的口误不好意思。

只是,第十九楼的这几位弟子,没有一个人去在意杜毅壮故意喊错的举动。

何三溪冷哼一声,先一步离开。

洛月桐倒是收敛起不悦的情绪,看着洛三千认真地说道:“我们第十九楼还有一个师弟跟你差不多,没有什么灵气,但是他很淡然,也很强大,你不如他。”

洛三千咧嘴灿烂一笑,“那我倒期待和他见一面了。”

“他快回来了。”洛月桐说道,“很快。”

————

今日的阳光微浓,人声不太喧嚣,像是被剑意刀光切得细碎,散落的一片一片。

陈安之垂着头,手臂勾着浮在半空的雪白长剑剑柄。

他回过头,看着因为渡船突然被刀意摧毁,而险些落入水中的沐如意,笑了笑,“不好意思,沐姑娘。”

方才若不是及时以灵气御风站立,现在沐如意早已浑身湿透,她不满地抿着嘴,秀手掐起法诀。

雪白长剑如灵蛇捕食,一息间,已然归鞘。

剑鞘系在她背后。

“扑通~”

陈安之扯了扯嘴角,只觉得身子一沉,整个人栽进河水中。

接着便是一双手攥住衣领,身高八尺有余的男子,就这么被不过纤瘦的少女拎在手里。

“我错了,沐姑娘。”陈安之讪讪笑着,有水珠沿着发梢滴落。

沐如意没好气说道:“你自己说,你刚才是不是找死?”

富贵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他呆呆地看着那个有些狼狈的剑客,方才的一幕,仍叫他心有余悸。

在漫天的刀光与雨帘中,他看到陈安之双手猛然合十。

而自己手中的刀再无法推进半分,他清楚的感受到刀身发出低沉的颤鸣声。

自己的刀。

富贵最得意的一刀。

被对方成功接住了。

而且是空手接白刃。

虽说自己没有动用灵气,但他还是为此下意识感到恐惧。

难以想象,三千年前的姜初一,究竟是有多强。

沐如意很生气,倒不是因为渡船被强劲的刀气摧毁,而是因为陈安之这番冒失的举动,方才陈安之突然松开长剑,叫她心里一紧,手已经摸在布袋里的秘宝,要帮着陈安之挡下那一刀,可动作还是晚了一些,那柄快刀被陈安之合十双掌接住,刀气瞬间摧毁了乘坐的渡船。

“你很厉害。”终于,握着刀的少年开口了。

陈安之望向岸边的少年,轻笑道:“你也不错,只不过还是差了些。”

陈安之瞥了眼腰间的狭刀,他知道对方是为何而来,所以刚才的那一刀,他想确定一些事情,而要确定那些事情就要更接近少年的刀意,所以他选择空手去接那把刀。

他很自信,他确信对方不会暗用灵气,若是对方将灵气附着于刀上,他必然接不得。

当然如果对方用了,他也不怕,因为他的刀就在腰间,因为沐如意就在他的身后。

现在陈安之感知到少年的刀意,他确定了,所以他很开心。

“这把刀,是我用一壶好酒换来的,那家伙跟我说过,好刀配逍遥。只可惜现在我不逍遥,配不上这把刀,而你还年轻,配得上,它应该归你。”

“只是这把刀对我还有很大的作用。不过若是没用了,等你再来寻我,带两三壶好酒,我便把它赠予你。”

第二十九章 黑云压城,山雨欲来

朝臣待漏五更寒,只不过今日三更天,天尚未明,一辆马车打破了宁静,马蹄声若密雨打芭蕉,朝着大梁皇城疾驰而去。

临近皇城,赶车下人吁的一声,勒紧缰绳,高头大马扬起前蹄,堪堪止住。

不等下人掀开车帘,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急匆匆走出来,手里提个灯笼,步履急促。

有士兵横枪便要阻拦,看清来者之后,慌忙收起长枪放行。

手提灯笼的老人快步走过,但也不忘点点头以示招呼,老人总是这样,年轻时读书也是如此,对人与事总是一丝不苟,行事板正方圆,虽是在官场混迹多年,还是抹不去一身子的正气风骨。

哪怕是对待一个渺小的守城兵士,也是如此规矩。

年轻兵士望着老人渐渐远去的背影,严肃的面容罕见地露出一丝笑,当下把腰板挺得笔直,手中握紧长枪。

不为其他,只为了这份善意。

如今天色尚早,皇宫大殿外的宽阔平地,早早便有一人等待了许久。

哪怕此处昏暗,也不燃灯持烛,就这么站着。

前方的黑夜中,有一团光慢慢地近了,越来越近,止在他的面前。

“这不是李大人吗?”眼见着来者走近了,他笑吟吟地向前一步,问候道。

李瞰贤把灯笼往上提了提,看清楚对方的脸,冷哼一声道:“这不是叶大人吗?怎么今个儿这么早来上朝?还是说大人在专门等着谁呢?”

被唤作叶大人的老人哑然失笑,他看着眼前这位大梁皇朝的兵部尚书,笑着摇了摇头,朝堂之上,要说叶放蓝最敬佩谁,那无疑便是眼前这位,李瞰贤刚正不阿,文人风骨,多次直言强谏,甚至有次因奏事惹怒了大梁皇帝,皇帝当即愤然回宫,李瞰贤竟然扯着皇帝的衣裳,直到把事情定下来才算了结。

所以大梁皇帝曾放言:“李瞰贤,乃朕之明镜也。”

所以叶放蓝最敬佩李瞰贤。

只可惜行事风格截然相反,这也导致两人始终做不了朋友。

但说起来,叶放蓝扪心自问,自己所做的每件事,每个决定,无一不是为大梁王朝的气运所着想,包括李瞰贤要来找皇上商谈的那件事。

叶放蓝笑呵呵问道:“李大人这么急,想必是为了出军之事吧。”

李瞰贤语气不悦,“既然叶大人知道,又何必明知故问?”

叶放蓝回望一眼正殿,轻轻呼出一口浊气,“不是不出,而是实在不该出兵啊。”

李瞰贤踏出一步,冷声道:“那我倒要问问叶大人,为何不该出兵?北边万里长城晨钟四声,天心阁道破天机,坚冰将至,大难临头,现在难道还要纠结于王朝之间的勾心斗角?”

叶放蓝叹了口气,背负双手,“远山宗大试还在举办,那些山上神仙对此还无动于衷,李大人又为何如此焦心?”

“不管是十万大山的妖修还是饕餮,一旦攻破万里长城,远山宗的神仙能自保。”李瞰贤嗤笑道,“可大梁的百姓呢?叶大人莫不是以为这大梁百姓也都是山上神仙?”

叶放蓝不急不缓,“李大人书生出身,一心为民,在下自然敬佩,只是···”

“西边洛云,南边武陵,北靠远山,东临东平海,试问三州五地,除了我大梁还有哪个王朝地处如此?且不说一直针锋相对的洛云,就单说东平海,李大人不会不知道东平海蓬莱的狼子野心吧。若是贸然出军前往长城,国内兵力匮乏,那结果如何,不用我再多说。”

李瞰贤略作思量道:“凶兽当前,怎么还有这些心思,若是万里长城告破,三州五地必然血流成河,又岂是王朝陨落那么简单,难道你们就不怕?”

“怕,三千年前黑暗动乱,圣人陨落,大陆无光,三州五地没有一个人不怕。我不是圣人,自然也怕。”叶放蓝突然大笑,“可是相对于远在万里长城之外的怪物,我更怕的是陛下的龙椅改朝换代!”

李瞰贤沉默不语,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说到底,一旦国有不测,首当其冲的便是黎民百姓。

叶放蓝说道:“陛下自然心系百姓,可让陛下突然撤回出兵之诏,不仅仅是因为此。”

李瞰贤疑惑道:“那是为何?”

叶放蓝深呼吸一口气,语气有些颤抖,似乎在讲述极可怕的事情,“昨夜里,天心阁又紧急发出密函,里面只有四个字。”

“长夜将至。”

————

远山宗主峰的后山。

雪白道袍随风而动,肆意飘动,远山宗掌教吐了口气,微微阖眼。

一位身穿破烂袈裟的光头男子,赤脚而行,神色枯槁,他手里捏着一把破烂扇子,来到一处山崖,盘坐于地面,提溜着脏兮兮的酒葫芦,送到嘴边痛饮一口,而后抹了抹嘴巴,双手合十,轻声念道:“南无阿弥陀佛。”

山峰之巅,有人立在不远处,眺望着远处的明月,背负一把长刀,身后有一黑一白两条大鱼,在他背后萦绕游曳。

一条倾斜向上浮于空中的长路上,一儒生装扮的书生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古书,他边走边看,心无旁骛,袖中有清风堆叠,飘然而出翻动了一页书。

到了近前,书生合上书本,止了脚步笑道:“都到了啊。”

“那我们就说一说,各宗门对于长夜有何想法?”

————

晨钟暮鼓,原本是寺庙里报时的规矩,早晨先敲钟后打鼓,傍晚则先打鼓后敲钟。

只是这些年来逐渐演变为三州五地通用的报时方式,连用法都有些改变。

万里长城那边,破晓时鸣钟三声,破长夜,警睡眠。沉暮时则擂鼓三声,觉昏衢,疏昏昧。

今天的黄昏,不知为何,天边云层低垂,格外厚实,天昏地暗,云层如千军万马似的奔腾而来,黑云压境,狂风肆虐,一道银色长蛇划过天际,仿佛要把天空撕裂开来,随即震人心魄的雷鸣落了下来。

黑云压城城欲摧。

山雨欲来风满楼。

“咚咚咚咚~”

恍若炸雷的鼓声响了三声却不止,继而响起了第四声,回荡在据守在万里长城山海关据点的军士耳中。

原本静怡的清晨,被铿锵有力的行军声淹没。

鼓角齐鸣,号角大作,如惊雷滚过,如雷霆乍现。战旗猎猎,守望军黑金甲胄闪烁着幽幽冷光,充斥着肃杀之气。

守望军,乃万里长城镇守兵士的统称,守望军来自三州五地各个王朝和宗门,大多是无亲无故之人,镇守在此,立下誓言,守望长夜。

领军之人胯下一匹高头大马,亦是披着黑金甲胄,长戟冲天而起,有刺破苍穹之势。其眸若闪电,滔天战意。身后大军排山倒海,战意冲天,行军声铿锵有力,恍若黑色海涛平地席卷而来,摧枯拉朽,风行雷厉。

晨钟暮鼓于万里长城来说,并不是简单的报时而已,它更是一种暗号,三声响,则太平无事,四声响,预示着十万大山的妖修来犯,而响五声,那便是世人所说的‘履霜坚冰至’。

有探子来报,“报!三千敌军扎营在西北三百里处。”

领军将领微微额首,勒马回首,望着身后的守望军,朗声道:“守望军听令!”

“吾等军士,必守望长夜,不退不畏!”

————

首先说一句抱歉,今天喝了点酒,脑袋昏昏沉沉的,不敢写主线,所以就先写了段支线,算是交代一下将要发生的事,十分抱歉,请大家原谅。。。。

第三十章 摘叶飞花最锋锐

明月清风下,夜空如同一幅涂抹不均的墨色画卷,铺盖在远山宗的顶上。

书生在明月下捧书。

和尚在清风中饮酒。

刀客在山崖间傲立。

远山宗掌教站在山石,他踩在石面微微隆起的凸处,背负双手,向远山后的远方望去,却不知望向何方。

片刻后,他说道:“最多五年,长夜便会来,青云山,桃花源,翰林书院,升平门,包括远山宗都无法避免。”

明月下书生啪的一声合上书本,微笑着说道:“所以到时候,你们远山宗小凤凰能走到哪一步?听雨?还是沧海?”

远山宗掌教摇了摇头,语气中藏着丝感慨,“不过凝魂。”

立于山崖间的刀客闻言转头望着远山宗掌教的侧脸,沉声道:“凝魂境,你们远山九剑,她只能御三剑。”

远山宗掌教不置否认。

“济颠和尚,你来此就是为了喝酒的?”书生突然抬起头,向着半躺在地的和尚笑骂道。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济颠和尚淡淡回了一句,稍稍坐起些,以示尊重,毕竟站在这里的都是一方巨擘。

可终究还是没个正形。

书生无奈摇头,又看向远山宗掌教说道:“若是沐春剑在,想必会容易很多。”

此话一出,不仅一直面无表情的刀客为之一动,就连醉醺醺的济颠和尚,眸中也悄然闪过一丝精光。

说到底,远山宗之所以能在中土豫州成就持牛耳者,靠的便是何仙人设下的十九楼与剑。

何仙人。

沐春剑。

三州五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沐春剑乃远山九剑之首,持沐春剑而得以号八剑而动。

只是三千年前的那场黑暗动乱中,沐春剑受创最为严重,据说连剑灵都被敌人活活打散,剑身化为碎片落在三州五地,早已不可能聚齐,虽说十九楼八剑足矣震慑天下,但终究不如十九楼九剑。

刀客背负双手,视线落在书生身上,问道:“我听说大梁曾要出兵镇守万里长城,可不知为何突然又按兵不动,这是为何?”

年轻书生笑着摇头道:“我翰林书院虽是大梁官立,但并不参与政事,所以出兵与否,我也不清楚。”

济颠和尚晃悠悠地站起身来,脚下踉跄差点又跌坐在地,他晃了晃酒葫芦道:“你要说翰林书院不参与,我同意,但要说你这老家伙没参与,打死我都不信。”

年轻书生抬起手,微笑道:“那我便把你打死?”

刀客一挑眉毛,语气不悦道:“说正事吧。”

年轻书生收回手,重重叹了口气,说道:“长夜将至,也就这几年有心思斗嘴了。”

“大试了后,我升平门会派出弟子支援万里长城。”刀客没有接书生的话茬,他眼神坚定道。

济颠和尚打了个酒嗝,笑呵呵地伸出手,“桃花源自古不参与世间纠纷,但··毕竟大难临头,我们也会派出增援。”

年轻书生笑道:“翰林书院亦然。”

话锋一转,他又说道:“只是若小凤凰一日拿不起八剑,那我们始终没有胜算。”

远山宗掌教略作思量,正色道:“这次准圣斗后,远山宗将重开断崖门,沐如意会进去。”

“出来又变成下一个姜初一?”年轻书生打趣道。

远山宗掌教脸色毫无变化,倒是刀客沉下脸说道:“这个笑话可不好笑。”

这是个笑话,也是三州五地的笑话,笑的便是当年以大义之名,行苟且之事的所谓名门正派。

四千年前,姜初一进入断崖门,三年为期,明悟剑意。

时值乱世,天下名门正派为争虚名明争暗斗,打得是头破血流,偏偏不知怎地,远山宗弟子中有摇光族余孽的消息传播开来,一时间,远山成为了众矢之的。

至于那弟子是不是摇光族余孽,显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名正言顺地除掉势头正盛的远山宗。

那一日,天下名门正派将远山围住,远山宗上下数千名弟子长老,死于非命。

而被称为摇光族余孽的女弟子,死守在断崖门前,鲜血染红整扇石门。

也就是在那日之后,姜初一明悟剑意,破关而出成就圣位。

一个人。

一把剑。

从山上杀到山下。

青山被血水浸透,那是姜初一第一次杀人。

而且是杀很多人。

也就是在那一日之后,世间无远山,直至何仙人再次重建远山宗。

————

不知是不是真的受了刺激,第二日的登楼试,第十九楼的弟子缺了几位。

一大早,洛月桐便来到山顶的空地,兀自练习剑招,她盘坐在地,却怎么都无法静心凝神。

洛月桐是真的很好奇。

大试的时间很紧凑,登楼试结束后,立刻就会展开准圣斗的比试,而作为开场比试的陈安之却始终没有音信,底下弟子像热锅上的蚂蚁般着急,而师父却没有任何担忧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陈安之的心境太过淡然,看起来连远山大试这类极重要的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临近大试却还不见踪影,那么这天底下于他而言,还有什么算的上重要?

大抵这就是心境不同吧,洛月桐没来由地叹了口气,眼神放空望着远方。

“师姐在想些什么?”洛三千来到这里站在洛月桐身后。

洛月桐摇头道:“什么都没有想。”

洛三千说道:“我有些好奇师姐口中那个叫做陈安之的家伙。”

洛月桐看了他一眼,她望了眼远处的太阳,说道:“是个什么都好像不在乎的家伙,跟你有一点很像,天不怕地不怕。”

是了,她实在不清楚,这个第一次见面便口吐狂言的小师弟,究竟怕什么。

洛三千咧嘴一笑,有些神往,“怕啊,我怕很多人,可是我越怕,那些人就越欺负我,所以我就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

他伸出手指了指天上,笑着说道:“远山宗的山上风景不错,可是离他们更近了,我心里就更怕了。”

洛月桐说道:“可你还是狂妄了些。”

“一世为人,顺心得意,便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洛三千笑意渐敛,漾在嘴角。

洛月桐抬头没有说话,只是心中有些异样。

————

富贵离开了,陈安之原本还想问一问春风富贵山上那位有没有让他带什么话,那位没了刀的刀客现在如何,是死了还是活着,还有就这么打碎渡船,是赔钱还是赔船,总得有个说法。

只是富贵什么都没说就这么走了,好像就是单纯的为了打一架。

于是陈安之不高兴了,他觉得富贵不如那位刀客,最起码不够大气,当年那刀客跟自己打了一架,要了一坛好酒,但留下了一把好刀啊。富贵打了一架,毁了艘船,什么也不说就走了。

虽然这渡船不是他付的钱,陈安之还是觉得富贵不赔钱的行为不厚道,一定是跟红袍呆的久了。

可惜富贵来的快,走的也快,陈安之没来得及问。

到了红栏镇,稍微趁着热闹逛了逛,沐如意毕竟是女孩子家,看到这的那的,或是稀奇古怪的东西,总想买一些。

银两,自然是不缺的。

两人这一通转悠,便是一天。

夜色中,回山的路上,四周静怡下来,人就容易胡思乱想起来。

沐如意有很多疑惑,那些问题像是乱了排序的毛线,有很多的线头,让人不知从何问起,也不知道问了之后对方会不会回答。

所以她没有说话。

陈安之也没有说话。

到了远山宗山脚,沐如意终于开口了,“说起来,我还从没见过你出剑。”

陈安之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问深坑村还有春风富贵的事。”

沐如意想了片刻,说道:“我说了,等你想说的时候,我会认真听。”

陈安之笑道:“因为我要找一把顺手的剑。”

沐春剑是好剑,可以说天底下找不出第二把比沐春剑更好的剑。

可最好的剑却不一定是最锋锐的剑,而陈安之要的是一把最锋利的剑,那把剑名——摘叶。

沐如意问道:“那你找的到了吗?”

陈安之笑道:“还没有,所以我才要进洗剑楼。”

沐如意嗯了一声后便不再言语。

两人在八剑石雕的广场分开了,沐如意要回第一楼将下山的事禀告师父。

陈安之信步走在前往洗剑楼的白玉桥上,先前他曾在此地感受到缥缈得近乎破碎的剑意,所以他不自觉地来到了这里。

然而这次,他却没有感受到那股剑意,陈安之试着放空心神去捕捉些许剑意存在的痕迹,结果是一场空。

夜色萦绕中的十九座楼阁伫立着,陈安之没来由觉得心中烦躁,有凉风扑面也没有淡去那丝不悦,他把手搭在白玉桥栏上,望着远山的楼阁,眼中多了一丝嘲弄意味,“终究是十九楼的赝品。”

突然间,陈安之愣了一愣,呢喃道:“说起来,明天大试我是第一轮登场。”

第三十一章 我在等最锋锐的剑

冬日有雪,或如鹅毛或似绣花针,消渗入土壤。草木更加茂盛,昭示着早春已至。

准圣斗,终于要开始了。

可容纳三千人的看台如今却显得有些拥挤,有清风吹拂,也丝毫散不去此处燥热。

远山宗的弟子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功课,来到这里翘首以待。

当然,最惹人在意的无疑于那些前来观战的各方宗门王朝势力的长老弟子们,这次大试与往常不同,显得更受人关注,聚集了来自中土豫州各名门正派的人,甚至连一向不问世事的桃花源都派来了代表。

今日的对战的主角还未登场,看台上的弟子只好闲聊起来,好不热闹。

“你看那边的背负长刀的男人,听说他就是升平门的副门主,修行不过四百年,就已经成就沧海境了。”

“那位就是传闻中不守戒规的济颠和尚吧,啧啧,果真如此,你看他腰间还挂着个酒葫芦。”

“翰林书院也来人了,是韩笑白,据说他可是翰林书院最年轻的学究,以后也是有希望成就儒圣的存在。”

也有些人拿着墨笔与白纸,在上面写下一个又一个名字,不停地推演着各种结果,在这些名字后面会有数字,这是赌徒在为此紧张。

洛月桐坐在看台,向场外望去,面色有些焦急,不只是她,第十九楼的弟子无一不是心中担忧。

她站起身来,向入口望了一眼,到处是人,没有寻得座位的弟子,站在空地处,根本看不到陈安之的身影。

沐如意来到此地,她也四处看了看,皱皱眉,她不喜热闹,尤其是与不熟悉的人,更不愿意去人多的地方,因为会引来很多关注,那些视线让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周围的视线会让她浑身不自在。

所以她来的很晚,站在入口的道路,极目远眺,还好能看清石台上的情况。

偏偏还有个比她来的更晚的人,晃晃悠悠地走在路上。

沐如意听到脚步回过头,说道:“你来的太晚了。”

陈安之看着前方拥堵的人群,摇头道:“不算太晚,还没开始。”

沐如意瞥了眼陈安之腰间的剑,皱眉道:“你要用剑吗?”

陈安之想了想,“也可以。”

沐如意解开绑在背后的雪白长剑,递给他,“师父想要见你,今日大试结束。”

“掌教吗?我会去的。”陈安之接过长剑,突然似想到了什么,把沐春剑柄上的红剑穗解了下来,换到了沐如意的剑柄上。

少女双手环胸,看着陈安之的动作有些疑惑不解,不过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也习惯了。

“那我去了,沐姑娘。”

陈安之握了握手中的剑,略微感知昨夜在第十九楼汲取的些许灵气,转身向前走去。

手中浓雪白的剑,剑柄缀着似梅红的剑穗。

沐如意站在他的身后。

东篱下是洗剑楼的镇楼长老之一,也是远山宗数得上的厉害人物,公正公义,刚正不阿,这便是他最让人敬佩的地方,所以近百年来,准圣斗一向是由他负责裁判,洗剑楼不隶属于十九楼,这也间接的避开了些不必要的麻烦。

东篱下走到石台中央,止了脚步,周边的声音因此渐渐消了下去,他环视一圈,视线最后落在白玉台那边,“远山宗大试第二轮,即将开始。”

最先登台自然是第一楼的靳衔木。

虽是不喜修行,但毕竟天赋异禀,进步自然不小,几年不过十六岁,已是化魄境第二层,即便是面对化三魄的修士,也有一战之力。

埋首书本多年,让这位少年少了一丝盛气,多了些许书生意,先是对白玉台行了一礼,而后站在场中,将灵气凝聚到最高点。

“啧啧啧,这小家伙为啥偏偏就进了远山宗。”昨夜里山崖间的书生啧啧称奇,语气中带着些遗憾,转过头对远山宗掌教说道:“这等心性,要是进了翰林书院,过不了几年或许就能成为一代学究。”

远山宗掌教面无表情,对韩笑白的话置若罔闻。

正在大口喝酒的济颠和尚,打了个酒嗝,笑着打趣道:“你们翰林书院的那群老家伙就晓得故作深沉,其实肚子里一点墨水都没有。”

隔着两个人,韩笑白微笑道:“老和尚,要不要咱俩先打一架,给这大试添个彩头?”

升平门的刀客双手环胸,脸色淡漠,“不如也算我一个?”

便在这时,看台某处发出小小的喧闹,往下看去,只见到一道白衣身影缓缓走过来,那样子不像是参加比试,反而更像是闲庭散步。

洛月桐紧绷的脸色终于有些缓和,略带埋怨的看着不急不躁的某个人。

“就是他吗?”洛三千的视线带着些许玩味,喃喃道。

陈安之来到了场上,无数道视线落下来。

有疑惑,有不解,也有嘲讽,但更多的是好奇。

好奇的是陈安之太过神秘,入十九楼时日尚短,便参加了大试。

疑惑的是他手中的剑,那是沐如意的剑,如今却在陈安之的手中。

东篱下对此无动于衷,面无表情说道:“大试比较,点到为止。”

一句话里,两重意思。

对靳衔木而言,那便是点到为止,莫要红了眼,真得打伤了对方。

对陈安之来说,点到为止便是该投降时就投降,不要逞强。

在老人心里这场比试早已有了定论,陈安之不行。

各种意义上,都不怎么行。

靳衔木点了点头。

陈安之挑了挑眉头。

白玉台上。

韩笑白望向场中的二人,突然说道:“老和尚,我们要不要来打个赌?”

济颠和尚问道:“赌什么?”

韩笑白习惯性笑了,露出雪亮的整齐牙齿,他背靠椅背,歪着脑袋,笑容玩味,说道:“我压靳衔木赢,就赌你酒葫芦里的那二百斤好酒。”

济颠和尚看了眼远山宗掌教的脸色,会心一笑道:“好,那我便赌那个叫陈安之的小家伙,不过我要你藏着的那个金丝楠竹甲。”

韩笑白脸色一黑,不满道:“你这老家伙早就修的金刚身,还要我那楠竹甲做什么?”

济颠和尚咧嘴一笑,“我徒弟不是还没修得金刚身,再说了,你怕了?”

“呸,赌就赌。”韩笑白一番天人交战之后,应允下来。

靳衔木与陈安之相隔三丈而立。

东篱下走出石台,靳衔木沉默了会儿,问道:“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陈安之想了想,掂量了一下灵海中的灵气,不过茶盏大小,大概也就是化一魄如此,于是说道:“应该是化一魄左右,我分不太清。”

靳衔木抱拳道:“我不会手下留情。”

陈安之微微挑眉,说道:“那是最好。”

飞剑破空而起,一道剑光照亮,速度骤然加疾,拖着道残影,直奔陈安之而去。

陈安之不是很想握着剑比试,不是因为嫌弃,而是因为沐如意的剑,有些轻,剑柄有些短了,也比不上摘叶的锋锐,反正是不顺手。

之前在深坑村和浪溪河,他体内灵气所剩无几,无法御剑,不得不握着剑去打架,现在他又多了些灵气,虽然只有一点,但御剑是足够了。

于是陈安之,低下头,松开了手,看着雪白长剑在空中垂落。

靳衔木看着对方一直没有动作,有一些疑惑,刚要唤回长剑,便看到陈安之松开的手,当下止住飞剑,那把青色长剑略微顿在空中一息。

“叮~”

一道白线赫然与青色长剑相撞,发出很清脆的声响。

陈安之看着落至面前的雪白长剑,皱了皱眉,还是有些不太满意,在他印象中这一剑,应该是直接将靳衔木的剑打飞才对,现实却是两把剑相交后,皆是倒飞而回。

不同的是,靳衔木的剑浮在他的面前,而沐如意的剑却落在陈安之前面的石台上。

这一击,看起来是高下立断。

看台上参与地下赌庄,压了靳衔木胜利的弟子露出舒心的笑,似乎已经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在想自己招手。

陈安之依旧没有动,他看着躺在地面的长剑,皱着如山峰般笔直的眉,很是不高兴。

他开始思索起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呢?

灵气是足以御飞剑的。

沐如意的剑自然也是好剑。

难道是自己太久没有御剑的原因?

应该是这样。

陈安之想了一会儿,其实也没太久,但他呆站在那里,到处都是破绽。

但靳衔木没有趁机为难,他平静说道:“可以继续了吗?”

陈安之抬起头望向靳衔木,略带歉意地说道:“抱歉,请继续吧。”

“你们读书人可真是谦谦君子呀。”济颠和尚挤眉弄眼,开口挖苦韩笑白。

韩笑白面色难堪,不悦道:“这小家伙在想什么?这比试还有这么谦让一说?”

乳白灵气裹着青色长剑飞掠而去,随着靳衔木手势微动,飞剑也发生变化,宛若青白长蛇,摇曳着身姿。

陈安之终于动了,准确的来说是地上的雪白长剑动了,悬浮在半空,剑柄的红穗微微颤动着,突然化作一道纤细的闪电,剑锋所指正是那条青白长蛇。

光绽裂处,两把飞剑,一青一白。

剑尖不过一毫。

可偏偏就如此的凑巧。

宛若针尖对麦芒,相互较劲。

陈安之看了一眼,脸上罕见地露出浓浓笑意,看来果然是太久没动过飞剑了,竟然会犯这样低级的错。

方才他以灵气御剑,剑尖直指青蛇三寸,也既是剑脊处,想要将靳衔木的飞剑击飞,只是阴差阳错,偏偏凑巧抵了剑尖。

所以他突然有点开心,这种感觉就像是熟读天下书卷的书生,突然脑子犯了糊涂,忘记‘一’字该怎么写,怎能让人不乐。

靳衔木皱了皱眉,看着兀自笑着的陈安之,“我很认真的在出招。”

陈安之明白他的意思,说道:“我也在尽力。”

靳衔木静静地站着,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身上的气势陡然一边,他单手掐诀,长剑影影绰绰,竟然分化出六把长剑平铺开来,立时劈出六道剑气。

石台升起六股浩风,激荡起尘土追风。

陈安之收剑握在手中后退,向右侧掠开,靳衔木长剑调转,那剑气分出一道,追着陈安之的身影而去。

看着靳衔木,陈安之微微仰着头,连那道剑气都不去看,只是持剑的手蓄力在胸前,而后猛然向剑气刺出。

手中长剑凝聚起灵气,呈螺旋状自剑尖冲出去,破空声撕裂呼啸,绞碎气流,惊得那剑气都为之一颤,这一次,那道来势汹汹的剑气被他狠狠刺开,化作星星落雪白。

陈安之叹气道:“你若是只有正大光明的剑招,怕是赢不了我。”

靳衔木缅怀说道:“前些日里,你告诉我要顺心得意,我当时没想通,但后来终于明白了一些。”

陈安之握着剑,没有表情。

“所以。”话音未落,靳衔木突然长剑在手,向前冲去,“我跟以前有些不同。”

陈安之不进不退,握着长剑,突然挥了一剑。

“铮~”

兵刃交接,靳衔木的剑被打偏三寸,他轻抖手腕,青色长剑在空中绕了个圈勾画出灵气,有丝丝剑气宛若细针喷薄而出,去时快若电芒。

金石相撞的声音宛若落雨叮咚,连绵不绝。

陈安之灵海之中的气机尽数涌出,一抹灵气附着在剑身,瞬间放大一尺左右,虽然不大,但足以抵着那些细雨剑气。

就在这一刻,靳衔木空着的手腕食指中指并拢,悄然往回一勾。

一点寒芒先至,而后便是一尺小剑吐露寒意。

速度之快,一闪而逝,叫陈安之一时有些躲闪不及,匆忙间侧身,探出一只手。

猩红的血沿着剑刃蜿蜒走过剑锋,顺着剑尖滴落在地。

陈安之感觉到手心一阵剧痛,不过一尺的小剑被他攥在手中,锋利的剑刃划破肌肤,幽幽青光染血,他微微叹了口气,“你是不一样了,但跟我想的不一样。”

他吐了口浊气,现在才回味起刚才那六道剑气,想必这把小剑先前就藏在里面,蓄势待发。

说到底,还是太轻敌,嘴上说着自己不过凡人尔,心里却还以为自己是无往不胜的大剑仙,再加上先前与富贵的较量,那场胜利让他更加觉得自己还很厉害,却忘记了对方根本未曾使用灵气。

而现在,这把藏匿着的小剑可谓是给了他当头一棒。

只是没有时间给他自省己身,靳衔木很快化作一道青虹激射向陈安之,陈安之提剑砍在剑刃,爆发出刺耳的响声。

靳衔木感觉到手腕一阵剧痛,身子却没有后退半步,恍然想唤回一尺小剑,却发现那张手掌宛若有万钧之力,撼动不得。

在靳衔木那一息恍惚之间,对方转守为攻,主动发难,以剑作棍砸了下去,狠狠地落在他持剑的手臂,更加强烈的痛楚顺着手臂传来,仿佛连骨头都被敲断。

陈安之神情凝重,现如今感受到一尺小剑的躁动,心中莫名的有些厌烦,于是他又挥出一剑,瞄准靳衔木的小腿。

靳衔木仓促间只能举剑抵挡,一步一步后退着。

白玉台上。

济颠和尚的视线有意无意看了韩笑白一眼,开口道:“看来金丝楠竹甲要易主了。”

韩笑白浓而有力的墨眉微挑,金丝楠竹甲说起来珍贵,但其实对他来说更多的是收藏价值,图个好玩,这位书生性格便是如此,喜欢好玩的东西,而现在他看到了一个更好玩的人,一个只有尘心境灵气的家伙,把一位化魄境的人,逼到绝处。

“这家伙,是从哪里来的?”刀客眯起眼睛,沉声询问,显然也发现了些许端倪。

远山宗掌教微笑道:“远山宗从不问出处,亦不问归处,只要一日是远山宗弟子,远山宗便留他一日。”

这句话,说的很轻,却很坚定,隐含警告之意。

随着看台上发出哗然的喊声,靳衔木被一步步逼到石台边缘。

陈安之再次举起长剑,沉声道:“失了本心,何谈顺心?”

剑落人落。

石台外,靳衔木呆呆坐在地上,眼中失了神,不知在思量着些什么。

陈安之长出了口气,心中颇有些波澜,从方才开始,他便一直凭借着蛮力在压制着靳衔木,并不是因为所谓的好心敲打对方,而是因为他昨夜里汲取的灵气早已所剩无几,只有靠着蛮力压制对方。

所谓打蛇打七寸,其意就是伤害长蛇的神经,叫它无法动弹。

而陈安之方才敲打的地方,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再加上经过淬炼的肉体强劲,倒叫靳衔木一时有些失了神,这才投机取巧获胜。

陈安之跳下石台,无视掉周围的视线,自顾自缓缓走到入口处,走到沐如意的身边,很自然地将长剑递给她。

沐如意接过长剑问道:“你受伤了。”

陈安之抬起手,看着被剑锋划破的手心,笑了笑,“很快就会好的。”

沐如意点点头,受伤而已,大道之上哪有那么矫情,于是她晃了晃剑柄,“这剑穗送给我了?”

陈安之笑道:“送给你了。”

沐如意轻轻抚摸着红剑穗,秋水眸子闪过一丝惘然,随即清明起来,面带笑意,“走吧,我去带你去第一楼。”

陈安之看着她眼眸,恍然若初见,不自觉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好的,小家伙。”

沐如意脸色古怪,微微扬起头,“你生病了?”

陈安之愕然,随即轻笑起来,“没有,只是觉得有些开心。”

这剑穗,是他在远山宗时,那个小家伙送给他的,现在只不过是物归原主,或者说是将一份寄托延续。

“你不再看接下来的比试了?正所谓知己知彼?”

“不用看了,无论是谁,我一定会赢。”

“沐大仙人这么自信?”

“因为我是大·剑·仙呀。”

————

在过去成为大剑仙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陈安之总是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所谓的摆棋走子,谋划天下事有什么好的,难不成这天下还有一剑斩不了的事?如果有,那肯定是不够自己的剑不够快,再继续努力就好了。

可是现在,他坐在第一楼的一处僻静屋子中,突然觉得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一剑斩不断的事,因为剑不够快,自己不够强,而且不会讲道理。

“我现在是与陈安之,还是与姜初一对话呢?”须发皆白的老人将沐如意打发出去后,笑呵呵地坐下问道。

陈安之说道:“姜初一死了。”

远山宗掌教笑着摇头,说道:“那我倒要问问陈安之,来我远山宗为何?”

陈安之反问道:“你叫沐如意救我,不就是如此打算?”

远山宗掌教转头望向屋外,无奈叹气道:“小丫头真是嘴上没门啊。”

陈安之想起渡船上沐如意郑重其事,轻笑一声不置否认。

“所以,为什么呢?”陈安之问道。

远山宗掌教说道:“凡事有先后,是我先问的。”

陈安之静静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只是想看一看重建后的远山,结果有些失望。”

他又说道:“那你为何要让沐如意救我?偏偏还是她?”

远山宗掌教笑了起来,“何祖师当年建立远山宗,设下十九楼八剑,并在掌教之间口口相传,等剑归。”

“我记得大剑仙姜初一有一句话,我便是天底下最锋利的剑。”

“可现在我面前坐着的是陈安之,而不是姜初一。”

“所以我在等天底下最锋锐的剑。”

陈安之悄然攥紧手掌,面色有些阴沉下来。

远山宗掌教却不以为然,他微笑着望向陈安之,像是在等待一个答案。

第三十二章 当然热闹,可那都与他无关

陈安之抬起头时看到挂在正中的何安在的画像,峰回路转,过山走水千年时间,画中人还是一副青年模样,身着儒衫,捧着一卷书,背负长剑站在山崖间,仰头望天。

他知道画卷中的山崖是哪里,三千年前曾经有三人坐在那里,那场注定没有结果的谈话,被写进三州五地史册,谈到最后,三人各持一词争的口干舌燥,也没讨论出结果,于是便开始拼酒,直到喝的烂醉躺在崖上,看头顶的天空。

也便是在那一天,姜初一从三州五地消失了,陆茗娴从儒家圣人摇身变为三州五地最惹人厌的叛徒之一。

陈安之突然有一丝惘然,他没有沿着之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何安在是怎么死的?”

这是他一直好奇的事情,在三州五地传言中,何仙人早已踏上那条仙路飞升成就真仙之位,可作为真正见过那条路的人之一,他和何安在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一条死路,是各种意义上的死,无论肉体还是魂魄。

所以他不相信何安在会走那条路。

既然没有走上那条仙路,已经成就天下之主的何安在,寿元远超天下修士,以小家伙的性子,必然不会容忍谣言四起,凭白玷污姜初一和陆先生的名声,可是他却始终没有出现,再看老道与红袍的意思,显然何安在已经不在世间。

那么,究竟发生了不为人知的事,叫天下之主都不存于世。

远山宗掌教摇摇头,“我不知道,三千年前的事有太多谜团,我虽然作为远山宗掌教,明面上是中土豫州最有话事权的人,但事实并非如此,平静的幽潭里不知有多少蛟龙潜伏,他们的力量足以将这世上所有的真相掩盖,剩下的就是他们想让人知道的。”

陈安之不说话,静候着这位掌教的下文。

远山宗掌教苦笑道:“在太平盛世的宗门中,能走在明面里的人,永远不是最重要的。”

陈安之神色平静说道:“所以,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中?”

远山宗掌教点点头,“现在有人要你不死,所以你死不了,最起码在长夜将至的这段日子里不会,但也不会一帆风顺。”

看样子不太在乎的陈安之只是微笑道:“因为只有我才能让沐春剑出鞘?”

“是。”远山宗掌教说道:“要想抵御长夜,必然要有沐春剑,所以他们不会让你死。”

陈安之笑了笑,“所以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两方相争?各种妖魔鬼怪都出来透气了?”

远山宗掌教一笑置之,说道:“三州五地四神海,势力何其多。大国尚且不说,拥有听雨境修士坐镇的小国还敢肆无忌惮的征服邻国,一国之内尚且有党派争权,更何况这些庞然大物,不过,就算真的争出个第一来,长夜一到,全都是白费力气。”

在这座圣人不参与争斗的天下里,有听雨境修士坐镇的国家,必然是让人忌惮的,更别提王朝里,大多供奉着沧海境修士,说到底还是修士之间的战争,所以中土豫州的三大王朝各有官立的书院,门派,以作储备战力。

“你看的倒清楚些。”陈安之微微额首,随即笑道:“说些正事吧,你找我到底是何事?”

远山宗掌教或许之前也有过很多事,但今日来见陈安之其实是背后那位的安排,目的就是告诉陈安之远山宗对他的态度,想留下他和沐春剑。

这是何仙人立下的远山宗,说到底还是为何仙人行事,那位大人是知道何仙人的意图的。

暗地里知晓陈安之身份的人虽然不多,但也算不上少,想让陈安之死的势力,也不在少数,所以他要留下陈安之,最起码在对方有自保能力之前,要留住他。

这样一来,虽然不知在长夜过后,陈安之能恢复到何等境界,但若是真的回到圣人境,日后就算与远山之间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陈安之或许能顾及旧情,不与远山宗交恶。

再说起来毕竟曾经是圣人的大剑仙,无论是见识还是道韵,对于三州五地任何一个门派,王朝来说,都是极具诱惑的。

所以远山宗掌教尽力表现出拉拢的意思,说了很多事,目的就是摸清楚陈安之现在是不是远山宗的人,但陈安之一脸淡然,看不出结果,所以他有些困惑。

原本想问出口的话,如今也有些踌躇。

陈安之看着远山宗掌教的表情,想了想,平静说道:“是沐姑娘救了我,至少我会护着她。”

远山宗掌教苦笑道:“怎么说?”

陈安之笑了笑,不说话,只是看着远山宗掌教。

远山宗掌教叹了口气,略作思量后,带着些商量的语气,“这次大试之后,我想让沐如意进入断崖门。”

陈安之眸中有光一闪而逝,轻笑道:“可以。”

远山宗掌教微怔,试探性问道:“没其他的了?”

“没了。”陈安之点点头。

远山宗掌教疑惑道:“这样吗?”

陈安之反问道:“要不然呢?”

断崖门,他曾去过。

这些年来,也只有他去过。

里面没有什么东西。

一张石桌,一把石凳,还有一张石床。

里面有很多东西。

一块巨石,四面石壁,还有纵横交错的剑痕,堆堆叠叠的剑意。

这些东西,不是靠说就可以的,所以陈安之没什么说的,至少对于远山宗掌教没什么说的。

远山宗掌教笑了笑,拿出一枚玉佩,递到陈安之面前,“这是何仙人留下的,对你的大道根基有益,是诚意。”

“下了血本?”陈安之没有伸手去接,反而看着远山宗掌教问道。

陈安之认得这东西,这玉佩说不上珍贵,但胜在是何安在常年以灵气养之,正所谓,人养玉三年,人养玉一生,更何况何安在养了这玉岂止三年。

所以对于他破碎的灵海可以以玉养之,有莫大的好处。

远山宗掌教没觉得意外,笑呵呵解释道:“这东西对于我们来说只能算的上珍贵,价值比不上意义,所以我拿出来换大剑仙的善意,那再好不过了。”

陈安之推开门走了出去,看到沐如意站在不远处,昂着头看月亮。

月光落了下来,为她披上了轻纱。

陈安之缓步走去,好奇道:“天上有什么吗?”

沐如意缓缓摇摇头,轻笑着说道:“没有,就是刚才突然抬头,发现天是真的很辽阔,反观自己太过渺小,所以有一些神往。”

陈安之灿烂笑道:“其实这夜也不是很大,刚刚好用剑可以斩开。”

沐如意笑问道:“所以需要几剑?”

若是让人听到这话,定会觉得这人是失心疯了。

可沐如意不会,她不曾见过陈安之的剑,却感受到了深坑村残余的刀意,她不觉得陈安之在开玩笑。

陈安之哑然失笑,没想到少女竟当真了,略作思量,开口道:“大概需要九剑,第九剑开天足矣。”

沐如意突然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她伸出手指了指天,“当年姜初一用了十多剑都没有斩开,你怎么可能九剑就能开天?”

陈安之收敛笑意,一本正经道:“我说的是长夜,说的是你。”

这句话,不只是说给沐如意听,也是说给隔墙那个竖起耳朵的老家伙听的。

沐如意转过身迷迷糊糊,懵懂疑惑,“啊?”

陈安之恢复了笑意,扬了扬眉头,“因为你可是第二个大剑仙呀。”

少女听到这话点点头,笑颜绽开,那双眸子,清澈纯净,写满了无忧无虑。

陈安之若有所思,“话说起来,明天大试你就要上场了吧。”

沐如意说道:“嗯,对手是第二楼的摇师兄,应该会是棘手的家伙。”

陈安之轻笑道:“真的嘛?”

沐如意眨了眨眼,嘴角噙笑,“当然是假的,毕竟我是沐大仙人呀。”

凉风习习,明月似乎都被化进风中,轻轻拨弄着白衫。

远山宗掌教端坐在桌边,为自己倒了杯茶,外边的谈话一丝不漏地传进他的耳朵,尤其是关于‘开天’的讨论,当他听到陈安之说到长夜,说到沐如意时,终于露出一丝舒心的笑。

陈安之没有在第一楼待太久。

两人走到了第一峰的白玉桥分开,沐如意递给陈安之一个精致小巧的玉甁,里面装着些药粉,方才在第一楼等候时,做过简单的包扎,但还是要换药的。

陈安之接过玉甁,道了声谢谢,转身踏上白玉桥去往第十九楼,没有告诉少女,白布缠裹下的伤口,早已经愈合。

沐如意没有问陈安之跟师父说了些什么,就像没有问深坑村和春风富贵的事,在她心里,时候到了,陈安之一定会告诉她。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把背负的长剑摘下来,学着陈安之的样子把剑别在腰间,却怎么都觉得别扭,把长剑攥在手中,纤手轻轻托起低垂的剑穗,烛光漾在秋水长眸中,满是疑惑。

为什么···会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陈安之步子缓慢地回到第十九楼的院子,望了眼薛长义的院落,想了想没有过去,信步走到自己的院子,推门而入,然后一脸无奈。

“洛姑娘,你等多久了?”

清风明月,竹下桌边,茶壶茶杯,洛月桐见到有人进来,柔声道,“没有很久。”

陈安之坐在桌旁,观察的细致入微,瞥见少女手中攥着的纱布与药瓶,却装出没看到的样子,伸出手倒了杯茶。

洛月桐见到陈安之包扎过的手掌,闪过一丝讶然,悄悄把手背在身后,轻声问道:“我今天见你用的是沐师姐的剑。”

陈安之没有解释,绕开话问道:“大试有信心吗?”

洛月桐的大眼睛眯成月牙,得意道:“当然有啊,到时候你就看我大显神威吧!”

陈安之点点头,“那就好。”

接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山间有不知名的虫儿轻轻啼叫,微微的风吹得人很是惬意。

洛月桐短呼一口气,站起身顺势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开朗笑道:“那我就回去了。”

洛月桐要离开院子,即将走出院子门口的时候,突然回过身,问道:“小师弟,要是我跟沐师姐,你觉得谁会赢呢?”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些不妥,少女摇了摇头,恢复以往活泼的样子,一脸笑嘻嘻地自问自答,“也是啦,我没有沐师姐那么厉害,都是不用问的事。”

不等对方说话,少女便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轻飘飘的话语落在陈安之耳中,平静许久的心湖漾起些许空空的感觉。

陈安之垂着头。

这是种什么样的情绪?又有多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

他不知道,大概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过了很久,他才想起来,幽幽地叹了口气,呢喃道:“这大概就是失落吧。”

远处看起来很欢快的少女渐渐地慢了下来,慢慢地走在路上,低下头看着脚尖,一步一步走的缓慢。

“又是一年白雪化春水。”薛长义负手站在院中,视线穿过墙壁,落在少女的背影上,“明月笑多情。”

陈安之没有为那情绪纠结太久,锁好院门屋门,坐在床边,将沐春剑握在手中,从怀中摸出那枚玉佩,轻笑一声,他知道远山宗有利用自己的意思,但他还是接受了,因为时间太紧,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耽误不得。

再说起来,长夜将至,他虽不知何安在想些什么,但以陈安之对他的了解,必然是不想看到生灵涂炭的世界,即使远山宗掌教不出面,他也会想办法进入十九楼,以九剑斩敌。

现在,只不过是把一切挑到明面上说了而已。

不过知道自己虽然暴露了,但目前还死不了,陈安之也是松了口气。

接下来,便是借用玉佩来修复灵海。

把玉佩握在手中,一股温润的暖意泌入肌肤,沿着经脉四处游走,竟衬得陈安之肉身晶莹如玉,散发出淡淡的光。

也便在这时,玉佩上多了一缕缥缈的烟线,在空中游走,缓缓没入腰间的长剑中。

陈安之双眸紧闭,嘴角撩起一丝轻笑。

小家伙,你也感受到了吗?

这是他的灵气。

————

叶放蓝蹲在树墩子上,时不时看眼天色,啐了口唾沫,“我就说不该等着的,这得到啥时候。”

眼前这位当今大梁王朝官居正一品的少师大人,哪里有半分朝上的威风气,此刻若是脱了身上那身官袍,活脱脱一民间老叟。

身后的金甲侍卫站的笔直,手掌无时无刻不搭在刀刃上,目不斜视盯着前方。

“你是不是心里骂我呢?”叶放蓝蓦地转头问道。

侍卫仍旧是盯着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回道:“不是。”

叶放蓝嗤笑一声,把烟杆倒过来,在树桩上磕了磕,自顾自道:“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嘴上不说,心里都觉得我做事太绝,动辄便杀人灭口,又嫌我护着恶人,单单说那凝三魂的家伙,就刚进河里面那个,叫什么来着?”

侍卫依旧无动于衷,似是木偶一般,嘴唇微动提醒道:“杨继往,大人。”

“我呸。”叶放蓝举起烟杆狠狠砸在侍卫的腰间,骂道:“记得这么清楚,我就说你们心里都在记恨我吧。”

随意的敲打,来自听雨境修士就变得让人心惊,但不知这金甲侍卫究竟是何等强劲的肉体,挨了这一记敲打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叶放蓝叹了口气,把烟杆探进袋子里挖了些烟叶,用手指压了压,眯起眼睛说道:“这个杨继往,还说什么‘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平未报国,留作忠魂补。’,我呸,也是咱们陛下心慈,没有打散他的魂魄,还让他去这个什么浪溪河做水鬼,偏又让我送这个杨继往进浪溪河,你说这浪溪河神被断了香火,鬼晓得过个几百年,那老小子会不会成就什么山水神位。不过那杨继往也真是不透气,我就说不该杀,陛下也说了不杀,他非要主张杀了那浪溪河神,完全不顾陛下的意思,这也就罢了,偏偏李瞰贤这老小子也跟着起哄,事情闹得越来越大。这不非得把杨继往杀了,贬李瞰贤到从二品,这才老实一点。”

叶放蓝把烟叶点燃,也不抽,就放在手中,深深出了口气,想起了自己去牢里探望杨继往劝他认罪时,对方吐了口血沫在自己脸上,说什么正是他这样的庸人才玷污了大梁上千年的气运。

气运。

气运二字何其沉重。

叶放蓝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他只是与那些所谓忠臣选了不同的路,那些人在乎的是大梁明面上的气运,气节,而他一直谋划的是大梁真正的气运,也既是大道。

杀了浪溪河神,那一瞬间散去的气运何其磅礴,又要多少年才能补回来。

这浪溪河神能杀吗?杀不得!

可是杨继往做错了吗?叶放蓝亦不觉得,杨继往是个好官清官,所以他向陛下求情,让杨继往的魂魄前往浪溪河,若是能成,再过个几百年,他必然承接大梁的江河运之一。

只是这段时间终究是太久了些。

久到不知又要出现多少杨继往一样的枉死。

这些除了大梁皇帝和他无人知晓,他叶放蓝一人背起了谋害同僚的罪名,哪怕他被人唾骂千年也不在乎。

这,都是为了大梁。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叶放蓝看了眼天色,滚滚雷声响起,云层垂下来似要压塌屋檐,低下头前方是数十丈宽的河水,“你可千万一定别失败,不然你可就白死了。”

这位活了百年的老人突然觉得有些孤独,于是他转头问道:“你知道什么叫孤独吗?”

还没等金甲侍卫说话,叶放蓝笑骂道:“你个呆子知道个屁。”

他把视线放平,想起曾在书里读到的某位圣贤的话:孤独这两个字拆开看,有小孩,有水果,有走兽,有蚊蝇,足以撑起一盛夏傍晚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

稚儿擎瓜柳棚下,细犬逐蝶窄巷中。人间繁华多笑语,惟我空余两鬓风。

小孩水果走兽蚊蝇当然热闹,可那都与他叶放蓝无关,这就叫孤独。

叶放蓝搓了搓手,站起身来,陡然散发出一股顶天立地的气势,仿若一颗孤傲的星辰高挂空中。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又看向奔腾不息的河水。

“也快结束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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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凉水与馒头,少年与书卷

暮色里,河水奔波起来。

这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双眉如飞剑,魁梧阳刚,他正是被叶放蓝送往这里成为水鬼的人,有一个取自圣贤书的名字——杨继往。

杨继往在朝上抗议大梁对浪溪河神林语越放任不顾,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廷之内分离结党,抗议的声势越来越大,从而激起大梁皇帝的怒意,下令处死挑起事头的杨继往。

而不知什么缘故,大梁皇帝没有打散杨继往的魂魄,反而让叶放蓝押送他的魂魄,要其沉入浪溪河,做一只孤独飘零的水鬼。

叶放蓝没有跟他解释,他也不知晓,此番举动真正目的是为承接浪溪河神位,浪溪河承担着北方疆土的河水气运,对于河神林语越的肆意妄为,朝廷早已不满,借这次水淹平民的契机,在不损失气运的前提下,叫杨继往接任河神之位。

大梁王朝有五条承担大梁气运的江河,除却大道自择的黄河主神,其余承载小气运,大气道的江河,统由朝廷敕封神位坐镇,册封赐号列入官册,建庙宇塑神像金身。

杨继往缥缈的魂体缓缓地沉浸入河水中,一点点与河水融合,河水中不断有丝缕水汽萦绕,似是一只只小手扒着他的魂魄向下沉没。

他紧闭双眼,静心凝神,感受到魂魄一片片被河水剥落,这是最真切的痛苦,来自魂魄的颤动。

河水淹没至杨继往的胸口。

叶放蓝叹息道:“唔,时候到了。”

他掌心多了一口布袋,从里面掏出具惨白人偶,栩栩如生,仔细看去竟与河水中的男子面容一模一样。

这是以杨继往的灵气与骨头雕刻而成的。

水鬼乃是天地所鄙夷的阴晦之物,不被小气运江河所容,只有以此物作身,方可避免被河中蕴含的小气运碾碎魂魄。

人偶被丢进河水中,瞬间水面翻腾,雾气上升,又沉进水中,如一尾尾游鱼,飞速掠向杨继往的魂魄,缠绕在河水下方。

只见原本消散的魂体重新凝聚,没入河水的魂体塑成金身浮在水中。

便在这时,浪溪河上来了一艘乌蓬木舟,逆流而上,缓缓来到叶放蓝的面前,船头站立的女子约莫花信年华,身姿袅娜,肌肤雪白,此时无雨,她的肩头却撑着把黄油纸伞,有一股别样的韵味。

叶放蓝知道此人身份,他背负双手,面容严肃,待木舟临近时,笑了笑。

林语越美目含煞,语气不善,“这就是大梁朝廷的立场?”

叶放蓝笑道:“林大人不要动气,不过是个落水鬼罢了,威胁不到大人的神位。”

林语越食指轻轻叩击伞柄三下,转而笑道:“那奴家倒放心了。”

半身入水,正在与河水交融的杨继往脸上表情痛苦,化水的动作因此停滞下来,遭到了莫大的阻碍,随之他面色惘然,魂魄隐约有当场消散的迹象。

右手的烟杆啪的一声砸在左手心,叶放蓝笑道:“大人,别来无恙啊。”

这一下,如惊雷在耳,敲醒梦中人,隐约有些分离的三魂六魄因着这一下,重新凝聚起来,继续塑着金身。

林语越蓦然回首望向船舱,全无淡然咆哮道:“你也知道?”

船舱里悄无声息。

她转过身,惨笑道:“我为大梁北方江河镇守了五百年气运,死心塌地,反哺于天地,三百年前,大梁朝廷造下的那场杀孽,惹得天道崩,地动山摇,是我帮大梁扛下了这一灾!”

“这条手臂,就是因为那一灾,到如今都不曾愈合,我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天道的痛楚。”说着,林语越一把扯掉持伞手臂的衣袖,白藕手臂宛若碎瓷龟裂,血肉绽开处有丝丝金曦萦绕,血珠淌落,她面目悲怆,“而那些人呢?就因为三年涝灾,便叫嚣着毁了我的金身寺庙,你们大梁的地方官就这么看着我的金身被毁,百年道行就地消散。”

“你们高高在上的朝廷又做了什么?”

“你们在以钝刀割肉,要生生将我这位河神推下神位。”

浪溪河畔站立的老人面无表情,缓缓道:“你有了金身祠庙,就算是与这浪溪河相依为命,受人香火,反哺一方天地,这是你应做的,况且说起来,你的道行正来源于百姓供奉的香火。”

“你于大梁有功,但大梁也于你有恩,当年你成就山水正神,是陛下的旨意,不然你林语越现在不过是一个孤魂野鬼罢了。”

“话说回来。当时你若是亲自上岸,将带头毁了庙宇的那群人杀尽,而不是水淹百里,生灵涂炭,也不至于落得这般下场。”

“不过那一场灾,是大梁对不起你。”老人略作思量,说道。

林语越脸色雪白,那双动人的长眸睫毛微颤,有血色水珠缓缓淌出眼眶,“所以大梁是要我死。”

叶放蓝沉默不语。

林语越心如死灰,面色逐渐变得狰狞,煞气滔天,夜色沉了下来,河水随之沸腾,波翻浪涌,掀起层层巨浪,激荡出轰雷般咆哮,犹如千军万马过境。

“够了。”乌蓬木舟中传出一声冷喝,一道道金色铁链冲破竹帘激射而出,缠绕在林语越身边,将其禁锢起来。

青罗裙少女走了出来,看了看一脸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女子,视线触及那条碎瓷手臂,皱着眉,又看向岸边的老人,面色不悦,“你又何必激怒于她?”

叶放蓝笑道:“身为山河正神沾染杀生,再憋在心里,迟早会积怨成鬼,恐怕她会越来越远离大道,还是发泄出来好一些。”

春风眸子眯起,“倒是好心,也不见你在朝廷上为她说情。”

叶放蓝蹲下身子,把烟杆在地上磕了磕,轻笑道:“饶她不死已是最大的恩赐。”

春风冷哼一声,讥讽道:“当今大梁陛下可真是宅心仁厚。”

叶放蓝笑着不说话,春风又转过头对林语越说道:“待你卸下此处河神位,随我去春风富贵山,那里有条小溪还无主,虽比不上浪溪河的香火,但好赖也是洞天福地的水,比这野水的灵气强百倍。”

春风富贵山,那可是有圣人坐镇的洞天福地中的水,远不是一条浪溪河所能比拟,甚至连北黄河也只能勉强与其并行而论。

再说起来,那里的溪水需要正神吗?

答案是否定的。

至于为什么春风会这么说,林语越不知道。

但能成就山水正神位的人,又岂是脑子愚钝之人,当下也知道这是一份大机缘。

林语越此时心里再怎么不满,也不敢在这位圣人弟子面前造次,收起浑身煞气,唯唯诺诺地立在一旁,微微道了个万福。

“大梁不愿与那位前辈为敌,所以二位请便。”叶放蓝点点头,言语中意思显然不想过多纠缠,算是道别。

春风富贵山虽位于十万大山,但与三州五地没有过明面上的冲突,甚至在某些时刻暗中提供过些许帮助,两者之间关系较为隐晦,至少没有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所以春风富贵山的人可以在三州五地游历,只要不惹出是非,大多数王朝宗门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眼,毕竟谁也不想与一位圣人交恶。

————

日上竿头,暖阳透过窗子落在屋里。

陈安之吐了口浊气,整夜滋养灵海产生的污浊在这一口气里,尽数排出。

经过整夜吐纳何安在的灵气,他体内的灵海痊愈一部分,再加上前些日子在第十九楼偷偷汲取灵气的滋养,现如今灵海已有巴掌大小地方被修补,已让他有自信面对化三魄修士而不败。

缓缓睁开眼睛,用三息时间平稳呼吸,略微估算一下时间,估摸着是时候了,开始洗漱,整理下衣衫,推开门

他对着远处漏下来的天光与晨雾,放空心神,在脑海里默默诵读心法,直至感受到天地间些许灵气,顿时觉得心胸舒畅,脚下步子也快了些,走上白玉桥,走向大试地点。

这场大试是沐如意与摇一更的比试,他对摇一更不感兴趣,只是简单的想看沐如意罢了。

当他来到大试地点时,此处早已人满为患。

洛月桐一直望着入口,看到陈安之,慌忙站起身招手,招呼他来到身边的空位。

陈安之走过去,坐下。

刚坐下,杜毅壮便开口道:“小师弟,你的伤怎么样了?”

陈安之说道:“好了很多了,不会耽误下一场大试。”

魁梧汉子笑着点点头,“那就好。”

“陈安之?”

有少年的声音传来,陈安之回头望去,正看见满脸挂笑的洛三千。

洛三千说道:“要不要打一架?”

陈安之皱了皱眉,显然对眼前这人极为陌生,杜毅壮赶忙解释这是新入门的小师弟,然后又让洛三千不要惹事,后者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视线却打量着陈安之颇有玩味。

陈安之不理会少年,望向中间的石台,时间掐的正好,台上两人对立。

很多视线落在上面。

不止是弟子们,还有白玉台上的那些老家伙,都在看着沐如意,他们在注视这位远山宗的小凤凰如今成长到了何等地步。

沐如意对面是个面容极普通的少年,一袭白衫上零零散散写着些诗句,此刻正无奈地挠着后脑勺,极不情愿的样子。

————

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接踵摩肩。

一位老人站立在街边,望着天,手里捏着个烟杆,身后站着位金甲侍卫。

最终老人还是叹了口气,往前走去。

途径一个摆着些许蔬菜的摊子,后面坐着位儒衫书生,清秀的脸庞有些稚嫩,此时埋首于书卷间,完全不顾摊子的生意,就连面前站着两人都没发现。

叶放蓝上下打量一番,少年的衣服像是洗过很多次,有些泛白,但很干净整洁,老人突然开口道:“你在读什么?”

书生眼睛盯着书本,“大礼。”

叶放蓝微微额首,蹲下身随手拿起一颗白菜,问道:“这些菜怎么卖?”

直到这时,书生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脸色一红有些不好意思道:“一文钱。”似乎是怕老人嫌弃,他又慌忙说道:“都是今天刚摘的,很新鲜的。”

叶放蓝低着头挑挑拣拣,突然冒出一句:“大礼中有一句‘命里八尺,难求一丈’,你怎么看?”

书生郎一脸认真,思索了好一阵儿,才缓缓说道:“‘命’字拆开来,上面是个人,下面是一加叩字,我自以为是一人一叩,叩佛,叩天。只是···”

“在下愚钝,只觉得那些拜神求佛,命中注定的事有些太虚无缥缈,所谓命高八尺难求一丈,什么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话,也是敬而远之。”

“若这是一道考题,你已经跑题了。”叶放蓝说道。

此话一出,叫少年脸颊更红了,垂着眼帘不敢说话。

“不过我偏偏就不喜欢这种选拔。”叶放蓝随手又拿起一片青叶,深吸一口气道:“其实都无所谓了,很多事是注定的,奇迹和幸福总是相辅相成,灾难也总是尾随而至,其实很多事并非命中注定,这世间大部分麻烦和灾难都是自找的。”

老人站起身,长出了口气,丢下些碎银子,对金甲侍卫说道:“把这些菜打包起来。”

书生郎蹭的站起身,瞪着双眼,看着金甲侍卫,不卑不亢道:“老先生,这些菜只值十文钱。”

叶放蓝嘴角轻笑,说道:“我这银子买的不是你的菜,而是你手中的那本书,那本书上的字是云墨所写,值这些银子。”

书生郎半信半疑,却还是坚定地摇摇头,“这本书是我在旧书摊子淘来的,只要十文钱,用不了这么多的。”

“那是你不识货。”老人讥讽道。

金甲侍卫将这些菜连着破布兜在一起,从少年手中夺过书本,递给老人,一前一后向前走开了。

少年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弯腰一把抓起地上的碎银子,抬脚便要追过去,却发现那二人早已不见踪迹。

半空中,老人与金甲侍卫凭风而立,俯视着这人间山河。

老人随手翻了翻书,随意地将其递给侍卫,“你有什么想说的?”

金甲侍卫摇了摇头,他自然看出这本书就是很普通的旧书,至于所谓的云墨,那是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

老人指向自己,说道:“当年我差点饿死街边,也有人给了我一枚银子,但他让我从胯下钻过去羞辱我,你猜我怎么做的?”

不等回答,老人自问自答,“我钻过去了,后来我做了大官,就把他杀了,但是我花了很多银子给他下葬,一码归一码,恩是恩,仇是仇。”

叶放蓝低头望向一处偏僻的屋子,只有四面墙壁还有木板搭着的顶,只能容纳一人躺下,方才卖菜的书生回到屋里,从算不得床的木板下面摸出个陶罐,将碎银子放进去。

书生从破旧的枕头下摸出本书,先是灌了一大口凉水,又把馒头掰碎泡进水里,哧溜哧溜几口喝完,摸了摸肚子,这才心满意足地拿起书本趁着还有光,认真读了起来。

叶放蓝放低嗓音,带这些悲怆说道:“李瞰贤,你说,这算得上太平盛世吗?”

————

远山宗的大试台上。

“摇师兄,请指教。”沐如意却没有丝毫松懈,握着长剑行了一礼。

摇一更幽幽叹了口气回礼,小声嘟囔道:“沐师妹,其实我是不想参加的,都怪我师父整天催我整天催我。”

少年嘴边的声音很小。

但十九楼首座的灵识何其强悍,这句话一字不差地落在白玉台的众人耳中,叫第二楼首座脸色一黑,眉头挑了挑,暗道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收拾收拾下这小子。

沐如意没有理会,左手二指一并,雪白长剑变成一道剑光,空气中生出圈涟漪,飞剑疾速,只见得残影,伴着略有些刺耳的剑啸。

下一息,赫然出现在摇一更面前,摇一更不急不慌,看似随意地向前踏出一步,身子微微前伏,背后长剑随之出鞘,人动剑动,狠狠斩下,原地响起清脆的声响。

摇一更抵住这一剑,忽然间,他觉得脸颊微痛,仿佛被片叶划了一下。

他迅速拉开距离,飞剑在他身边悬浮。

脸颊逐渐有血珠渗出,滚落下来。

那是沐如意的剑意。

有些缥缈无法捉摸,但却实实在在的是一道极具杀伤力的剑意,被藏在风中。

摇一更摸了摸脸颊,低下头看着指尖的血污,无奈笑道:“沐师妹,我真不喜欢打斗,只有一剑,你若接的了或是躲过,那我便认输,你看如何?”

沐如意沉默不语,将飞剑唤回握在手中,红剑穗微微荡漾着。

摇一更深呼吸一口气,轻抚着剑柄,看着远处的骄阳,缓缓举起了剑。

第三十四章 清风剑气

摇一更,在十九楼弟子中也算的上颇有名气的家伙,当然并不是像沐如意一般,以天资闻名,而是因为一件口口相传的事。

摇一更一天只练一剑。

每逢第二楼弟子一日的功课结束,他才晃晃悠悠地从院子里走出来,拎着自己的剑,走到第二楼的溪水边,盘腿坐下,也不出剑,就这么阖眼呆坐着,一坐便是五个时辰,若不是他手掌轻轻抚着剑脊的动作,其余师兄弟都觉得这家伙只不过是换个地方又在睡觉。

每到夕阳将落在山头时,摇一更才会缓缓睁开眼睛,而后递出一剑,也只有一剑,或是平砍,或是冲刺,或是横抹,都是些很基础的剑招,动作很慢,很轻,又不像是陷在泥泞般,倒像是刻意的放慢了动作。

就像他的动作一样,他的修为增长也很慢,但一步一步走的都很扎实。

此时的山峰,清风拂过,看台上陷入寂静,很安静,风吹拂的声音很清晰。

摇一更举着剑,一道道清风自四面八方涌来,盘旋在他的剑上,此起彼消,看起来像是一道白浪汹涌在他的剑上。

这一剑,蓄势太久。

久到陈安之有些发困,看着举剑的少年。

“陈师弟,你觉得沐姑娘能接下这一剑吗?”杜毅壮注意到陈安之脸上的表情,开口询问。

陈安之说道:“能不能接下这一剑我不知道,但若是我的话,我会趁他蓄势时,打断他的动作。”

陈安之不会让对方使出这一剑,倒不是因为接下与接不下的问题,他只是单纯的觉得这样的行为很蠢,战场之上,殊死搏斗,每一秒都是极其珍贵,且不说剑修厮杀胜负只在一瞬间,就算是面对武夫,这么久的时间也足以让对方近身。

所以,这位大剑仙从不会这么做。

因为他的剑,比较快。

摇一更突然松开手,他的剑飞到高空,发出阵阵风啸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狂风过境。

那把剑划出一道弧线,仔细看去,也不过是简单的劈砍,伴着清风,落了下来。

一条雪白长线自这头冲向那头,如溪水倾泻,如清风扑面。

在少女面前有两道选择,一是躲开,二是硬抗。

没有犹豫,她要硬接下这一道剑气,在少女心中,若是躲开这一剑,又怎么算得上大剑仙。

沐如意面色一沉,体内灵气尽出,盯着那道白线,一手在身前掐诀,一手握着长剑,剑身散发出一圈淡淡的涟漪。

砰的一声。

白线瞬间散开,剑气如溪水遇顽石,顺着涟漪边缘倾淌分开,沐如意以灵气凝聚的屏障挡住大部分剑气。

只是剑气未散,还在不断向前。

雪白道袍少女吃力,身形往前倾斜,持剑的手臂微微颤抖,身子因着剑气的推进,又向后倒退一丈左右,石台上多出两道约有两尺深的沟壑,像是被双腿犁出来一样。

剑锋与剑气交接绽放出绚烂白芒。

摇一更一天只练一剑,也只有一剑,这一剑被他称为清风万里。

他自认为资质平庸,领悟剑招又慢又没灵性,所以他坐在溪边,每天练习劈、刺、点、抹这些基础剑招,直到现在,他虽然也没有领悟出什么特别的剑意,但对于一招一式早已了然于胸,也在每日听风听雨的期间,捕捉到一丝风,凌冽如剑的风。

所以,这些天来,他一直在积蓄着这一剑,他知道自己不如沐如意,即使高了对方一个小境界,也不过是占了年岁长的光。

那道清风剑气在沐如意的身前久久没有消散。

摇一更的脸色逐渐苍白,两眼通红布满血丝,虽然少年的嘴上埋怨着麻烦,可他比任何人更迫切这一场大试的胜利。

这是少年的倔强,他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赢,一定要赢。”

硬抗下这道剑气的少女也不好受,手中长剑因剑气冲撞震动不已,沐如意体内灵海掀起惊涛骇浪,蒸腾灵气犹如龙行于水,于全身经络奔走起来,最终游离至双臂之上。

清风剑气攻势迅猛,但被抵挡之后,便如风入密林,剑风气势由盛转衰,渐渐地开始消散,只是残余的清风,依旧咄咄逼人,却再也无法推进半分距离。

沐如意得到一丝缓和,察觉到剑气已有颓势,看着那道清风剑气,体内残余的灵气沿着长剑迸发出来,捕捉到那丝不甘的剑意,初时一愣,随即嘴角露出一丝轻笑,手中长剑以一种奇怪的轨迹,轻轻摆动起来。

白玉台上,几位老家伙不约而同地眯起眼睛,看出沐如意的用意,她在感悟摇一更的剑意。

三洲五地剑修成千上万,其剑意千姿百态,各有不同,沐如意身为先天剑心,对剑意的感悟更深,也更加真切,所以她极敏锐的察觉到清风剑气的攻势已去,所以她此刻在观风悟剑意。

而与此同时,沐如意脚下平地开始激荡起风。

摇一更的这一剑,几乎将他的家底抽空,此刻灵气荡然无存,眼看着清风剑气将要消散,又看到沐如意似有所悟的表情,难免露出一丝悲色,身躯已经摇摇欲坠。

怎能不心如死灰?

有些东西,是一开始便注定的。

哪怕你为此付出很多。

但不行,终究是不行。

摇一更垂下头看着手中的长剑,然后又抬起头看了看头顶的太阳,突然觉得此时的自己,像极了一个废物,他把视线放平,看着沉浸在剑意中的少女,露出一丝苦笑。

在先天剑心眼里,像我这样的人,大概就是废物吧。

大道泥泞,崎岖难行。

不过自己好像也没有后悔过,大道之上,天才与庸人齐行,无论先后。

略作惆怅后,摇一更的眸中,像是有漫天碎星渐渐聚集起来,像是有了光。

“那个家伙叫什么来着?就快输的那个男的。”洛三千想了想,突然问道。

叶简汐不满道:“那是摇师兄,要喊师兄的。”

————

大梁国土某座小镇上空,叶放蓝眯着眼睛,注视下方的那位读书郎。

一直寡言的金甲侍卫突然开口道:“大人,那少年悟性一般,并不是读书种子,您怎么就看中他?”

叶放蓝指了指,没有说话。

金甲侍卫木器瞪大眼睛,顺着老人的手指望去,只见有个身高跟手掌差不多的青衣小童,他趴在少年的肩头,小手捧着脸颊看书本,赤着小脚来回踢踏着。

光线不太明亮,书生微微往前弓腰,眯起眼睛。

青衣小童稳不住,一下子栽了下去,小脸砸在书本上,叫他一时间有些晕头转向,好容易站直身子,小手指着书生极不满的跺了跺脚。

而书生没有丝毫反应,像是没看到小童。

接着小家伙又歪着小脑袋看着书生,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眼前一亮,身子浮空而起,小小的手掌推着书生的额头,好像要让书生离远一点。

金甲侍卫说道:“书童伴身,是福亦是祸。”

叶放蓝背负起双手,转身向前方走去,“派人看着他,但无论发生什么,不准出手相助,直到他走到大梁京城,那就把他领到我门下。”

金甲侍卫点头,罕见的露出一丝笑意,他跟在这位老人身边近三十年,怎能不知老人令人在他左右,这意思明显是已把这位书生看作弟子。

只是不知是书童伴身,还是在菜摊前的那番谈话,让这位挑剔的老人动了收徒的念头。

————

今天忙毕业的事,就只有这些了。

第三十五章 十九鬼口,三灾五劫九难

让人心悸的墨绿色。

好像是在水里,还有一颗颗气泡在上升,身体不断在下沉。

惊慌失措地四周看去,只有无尽的水和束缚着自己的竹藤编造笼子。

头顶那抹亮光似乎遥不可及,逐渐变得细小而朦胧。

张了张口,想要喊出声,五脏六腑像是被河水灌满般,伴随着强烈的窒息感。

水流突然絮乱起来,前方好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游了过去。试着望去,却看到一双女人的赤脚,白皙小巧,再往身上看去,雪白的丧衣格外刺眼,胸前有一柄纱扇。

顺着水流向前淌着,旁边好像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

十口黑黝黝的洞窟,像是窥视的巨兽,渐渐地有血红的光沿着洞窟边缘渗出来。

眯着眼睛,想要看的更清楚一些。

“我恨!”突然之间,一声暴喝如惊雷炸耳。

“呼···”

陈安之挣扎着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淌落下来。

曙色熹微处拨碎梦乡,气温微凉,降下了新春的第一场霜。

陈安之缓缓伸出双手在面前,松了一口气。

昨日灵海痊愈与之前不同,或许是因为玉养人的缘故,他可以感知到正气天下的灵气,并将其吐纳入体内,所以他愉悦,在看完沐如意的大试之后,他便离开看台来到第十九楼顶峰,用三息时刻记起吐纳口诀,开始吐纳灵气。

只不过与三千年前相比,这次吐纳的效果可以说是几乎为零,虽然能够感受到灵气,并纳入体内,但那些灵气却始终无法聚集在灵海,沿着自己的经脉奔走,好在肉身强横经得住这种暴乱,没有当即爆体而亡,灵气顺着他的呼吸被排斥出体外。

即使及时吐出属于正气天下的灵气,即使他肉体强劲,陈安之还是感受浑身作痛,只能提前结束今天的活动,一步一步挪移到自己的屋子中,倒头昏睡过去。

陈安之想了想,今天好像是两位第十九楼的弟子出场,何三溪和叶简汐,对于这二人他没有特别的情绪,所以也懒得去看,与此相比,他更在意刚才的那场梦。

已经多少年没有做过梦了。

陈安之记不清楚,成就圣位的他,甚至都快忘记了梦是什么感觉,仔细回想起方才的梦境,他微微眯起眼。

雪白丧衣,女子的脚,还有纱扇。

他曾经在一个人身上见过,在深坑村的时候,在那位被沉入河水的山妖身上。

所以他很确定刚才那场梦是恒幽被沉进河水时的情景,游过的巨大生物像是刻意带着恒幽来到那个地方,只是水下的十个洞窟究竟是什么东西,还有洞窟深处发出暴喝的究竟是谁?

陈安之把这些东西拼接在一起,却发现没有必然的联系,好像还差一根绳子,将这些大珠小珠串联起来。

他思绪有些混乱,莫名又想起红袍口中的不孝徒孙,若那洞窟与恒幽有关,其中自然少不了不孝徒孙的身影。

不过陈安之不急,这些零星的碎片是珠子,那些在背后的人是线,等到大戏开幕,各色人物粉墨登场时,这一切就能够串联起来。

他知道,终有一天长夜降临时,幕后人将走到台上来。

————

浪溪河临近深坑村的那段水流,再向前行十里,开始流入很逼狭的地段,河流迁回于悬崖哦峭壁之间,两岸绝壁断崖,曲折回环,极其险峻。

立于空中俯瞰下去,一曲接着一曲,河水拍击狭壁,到处都是浪花。

乌蓬木舟逆流而上,饶是此处河流奔腾,依旧平稳前行,激荡的浪花被无形屏障阻隔没能攀入船内,在空中如瀑布垂落。

渐渐地,木舟驶入两峡。

河水凝成的白衫罩林语越的身姿,她肩头撑着一把黄油纸伞,翘立在船头,此刻脸色缓和许多,向阳洒下的光落在她的侧脸,描绘着精致的面容,仿若仙子落凡尘。

“唔。”春风双手撑天,伸着懒腰走出来,瞥见两岸的峭壁,略有不满地皱着柳眉,嘟囔道:“好臭的味道。”

这番话好无道理,此处河流湍急,崖风凛冽,生物尚且无法在此停滞,更别说那些随风就散的气味,何来臭味一说。

春风打个哈欠,走到林语越身旁,脚尖向下轻点三下,乌蓬木舟霎时静止在河流中,如生了根。

林语越有些好奇,转过头问道:“大人不是嫌弃此地,为何偏要停下来?”

春风没有接话,四处看了看才随意说道:“这里就是十九鬼口了吧。”

林语越点头,“是。”

春风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河流,突然开口,“你说这里面的东西有没有被人拿走?”

林语越轻笑道:“大人,这是十九鬼口。”

春风神色平静,“我知道。”

林语越沉默片刻,春风双手合拍,露出恍悟的神色,说道:“那一定是没被拿走了。”

在浪溪河汇入黄河干流的河段,周边峭壁林立,河段曲折极为危险,而十九鬼口就位于这段峭壁之上,地如其名,共有十九个洞窟,其中有十个洞窟沉在河水中,九个洞窟立于峭壁半中间。

有传言说,十九鬼口的最深处中有稀世珍宝,但同时与此伴生的是莫大的危险,一旦进入洞窟便无回头路,只能一条路走到地,是生是死全靠天命。

但事无绝对,三州五地有九九归一之说,所谓九九归一在十九鬼口这里,就是说沉于河中的十个洞窟九条死路,只有一条生路,通往稀世珍宝。

而悬于上方的九个洞窟又被称为九死一生,与九九归一相近,亦有一条生路。

但在林语越成就浪溪河神位的几百年来,见过听雨修士,见过沧海修士,都是在中土豫州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他们进入十九鬼口,但从未见有人出来过。

那黑黝黝的洞窟,像是一张张恶鬼的血盆大口,安静地潜伏在这里,将每一个进入其中的人吞噬进去。

也由此得名,十九鬼口。

当年林语越刚刚成就浪溪河神位,在巡视时经过此地,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恐惧,不是来自修为的压力,而是一种发自神魂的惊颤,以后每逢单数年的三月三,龙抬头,十九鬼口里会传出低沉的嘶吼声,像是承担了巨大的痛苦,在河水中漾荡开来。

但十九鬼口里面的东西从未出来过,所以两者倒是相安无事。

林语越思绪飘了会儿,将自己巡视时怪事悉数告诉春风,感慨道:“十九鬼口里究竟有没有宝物还是另说,我倒觉得这更像是个诱饵,引诱着贪心之辈飞蛾扑火罢了。毕竟,谁也没见过这里面的东西。”

春风抬起头望向高处的九个洞窟,皱了皱眉,“你说对了一半,这确实是个诱饵,不过宝物确有其事,但要拿到那东西,要先经过九难,存在即为道理,十九个洞窟亦然。”

林语越听不太懂。

春风抬起纤手,指着九洞窟解释道:“我家老爷说过,西牛贺洲那群喜欢故弄玄虚的光头,他们信奉‘九难’之说,一曰淫,二曰妒,三曰贪,四曰嗔,五曰戾,六曰痴,七曰苦,八曰疑,九曰恨,九个洞窟包含凡人修士大部分的恶念,只有经过九难,便会有路开,通往下方的十洞窟。”

“下方的洞窟十个,也象征着小三灾,大二灾,五劫,反之亦然。十九鬼口当年被叫作牟南窟,不过设下这个玩意儿自省己身,希望借此长生成佛的小秃驴,终究是熬不过一个情字,竟然与当时武德王朝的长公主私情,被自己设下的五劫给玩死了,应该就是坐化在这里面。”

春风摇了摇头,本形为白鹿的少女,对于秃驴们自然没有好感,此刻满脸不屑地看着河底,视线似乎穿过水与山落在最深处,讥讽道:“你水淹大山倒是放出了个不讨人喜的东西,不知道小秃驴看到自己的金字匾额如今鸠占鹊巢,会是什么表情。”

说罢,她转过身打趣道:“要是他还活着,一定会超度了你俩。”

林语越没来由打了个寒颤,勉强笑道:“大人知道这下方东西的来历?”

春风点点头,“就是个蛇妖罢了,当年盘踞山中作恶,被大能囚禁在井里,若是它当年不贪口欲吃了几个人,惹怒了沧海修士的话,如今也能成就浪溪河水神,再修行个千年,化龙是无望的,但或许能变个蛟之类的。”

“说起来,应该是天上的那位设下的局。”一提到那位,春风眼中闪过一丝忌惮,那位大人出身名门,师承何仙人,但却与以悲天悯人的何仙人截然不同,若说何仙人是暖阳,那位大人便是寒月,“也怪不得一向厌恶长蛇的老爷,没有在它跑出来时,出手斩了。”

林语越眼神复杂,却也有些疑惑,开口道:“大人,那声音并不是近些日子才有的。”

春风微怔,想起老爷回山时沉重的表情,眼底有疾风骤雨般,而后摇了摇头,否定自己心中那个荒谬的想法,平静下来,低声道:“不可能的,辩机早就死了。”

第三十六章 我试过,可真疼啊

陈安之没有为那场梦纠结太久,第十九楼的弟子大多去了大试看台,不知为何洛月桐今个儿也没有敲门打扰,陈安之也懒得去想,下床打了盆水,洗漱过后,便来到山峰之顶,再次尝试吐纳灵气。

清晨的露珠有些微凉,透过衣衫触碰到肌肤,叫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陈安之刚合上眼,微微一愣,突然想起今天第一场好像就是洛月桐的比试,对手好像是第十一楼的弟子,他抬头看了看天,想了想,对手好像不是很强。

于是他更懒得去大试那边了。

陈安之坐在崖顶的一块山石上,神情平静,有山风铺面,不急不缓。

有一道脚步声在陈安之心海响起,他轻轻出一口气,倒没有回头,放空心神以灵气感知,锦衣少年缓缓而来,停在他身后一丈左右。

一丈距离。

在武夫的圈子里颇有讲究,未到圣人之列,武夫相对于修士,尤其是剑修来说,有着天然的劣势,一丈距离正正好好,是大三境以下武夫能够造成杀伤的范围。

‘小三境。’略作估量,陈安之已了然对方的实力。

武夫与修士不同,没有那么复杂的境界划分,分为小三境,大三境,小三境代表强身,通臂,练足。

在武夫中,寻常练武的人能够强身健体,达到小三境的前两境不是什么难事,第三境才是真正的分水岭,是龙是虫全看能否迈过这第三境,达到大三境。

小三境之后便是大三境,分别是锻体,强肌,听心。

这与小三境的武夫有着天壤之别,一个真的只是强身健体,而另一个则意味着踏仙路。

一旦到达大三境,那可不是寻常武夫能够,踏风而行,拳碎山河这些修士才能做到的事情,也并不是玩笑。

踏过大三境,再高一些,就没有详细的境界对比,统一称为圣人,肉身成圣。

在三千年前那个群雄逐鹿,天才辈出的大世,陈安之曾领教过大三境巅峰武夫的厉害,那是他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何为肉身兵器,虽说平日里陈安之也在锻体,但相对那位大三境武夫来说,那不过是热身罢了,对方的那一双拳头,仿若无坚不摧。

虽说当时自己也有些托大,但他不得不承认对方很强。

陈安之神色如常,他在灵气外露的那一刹那,就猜到了对方的境界,所以他并不慌张,因为无论一丈还是百丈,他的剑更快。

“陈安之。”洛三千说道:“有人说咱俩差不多。”

陈安之没有说话,他猜到来者不善。

自昨日的第一次见面,他就不太喜欢这个人,他觉得洛三千笑的太假,而他凑巧不喜欢。

洛三千笑了笑,向后撤退了半丈,扯着喉咙说道:“但我觉得呀,世间从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树叶。”

似乎是有些阳光有些刺眼,锦衣少年举起手,挡在眼前。

陈安之觉得对方实在有些聒噪了点,于是他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洛三千看出对方不想打理自己,倒也不恼,反而就在旁边扎起马步,兀自练起拳来,拳势若滚雷一般,掀起罡风与清风相撞,发出破空之声。

这一拳,没有蓄势,握拳挥出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坦坦荡荡,没丝毫晦涩的感觉。

这让陈安之稍稍有些侧目。

“你知道吗?”洛三千咧嘴灿烂一笑,清秀的面容熠熠生辉,他没管陈安之有没有在听,自顾自说道:“我的家族在汉武城那边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族人都是都是天赋极高的修仙苗子,连那挑水的下人都能触及修仙路的门槛,偏偏就我一个废物,吃了很多仙草灵药,却没有一丝灵气。”

说话间,他又挥出一拳。

陈安之挑了挑眉,没有接话,锦衣少年又开口了,“我爹娘位高权重,没有人敢在明面上说些什么,可我知道,族里那些人背地里都以我为耻,说我给府前那块皇帝亲笔的匾额蒙了灰。”

“所以呀,我看了很多书,在一本古籍中找到了何仙人的记载,何仙人当年灵海被苍凉所废,断了仙桥,可他偏偏剑走偏锋,以四处奔走的灵海碎骨锻体,然后就一飞冲天,成就现在人人皆知的何仙人,不过别人都说这是杜撰的,但我不觉得。”

说到这儿,洛三千收拳站直,长吐一口浊气,咧嘴笑道:“因为我试过,那滋味,可真疼啊。”

第三十七章 沐春光而摘叶

“辩机死了。”春风凝望上方的洞窟,神色平静。

她在春风富贵山的时候,曾听老爷说过,当年辩机已经触及圣人门槛,只差临门一脚,就能进入圣人领域,成为不灭金身的佛陀。

为了成圣,辩机和尚在这座山上打石,仅凭着一双拳头,凿出了牟南窟,并在最深处盖了一座府邸,并借此来明悟己身,希冀能够成就圣果。

若是成功,那辩机和尚将成为自黑暗动乱以来,三州五地第一位佛陀。

崖风不住地在刮,拨乱少女的长发,一缕青丝黏在春风白皙的脸颊,她没有抬手摘下,清澈的秋水长眸映照着满山春色,她开口道:“只可惜,终究是逃不过一个情字,谁能想到,这一段因果却是要拿一位半圣的命来还的。”

林语越犹豫片刻,试探着问道:“大人,那每逢二月二,这里传出的嘶吼声是?”

春风略作思索,说道:“我家老爷说,当年辩机和尚有一串菩提子,常年听他诵经,已隐约有化蛟的趋势,辩机和尚坐化之后,他所经历的三灾五劫九难少了束缚,汹涌而出,分别占据了这十九洞窟,而辩机和尚道韵也因此残余在十九鬼口。”

“况且,二月二龙抬头,此处地势大半在水,每逢二月二,河水上涨,这些洞窟在下,难免会出现龙吸水之势,所以说不定是那串菩提子化蛟了也说不定。”

林语越沉默不语,她虽贵为浪溪河神,但说破天也不过是个分水河神,对于圣人之列并不清楚,至于半圣手中菩提子都能化蛟,这种事更是闻所未闻。

她猜到春风可能有所隐瞒,但却不敢再详细问下去。

春风微微眯起眸子,她并没有说谎,菩提子化蛟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可能性,但还有一个可能性太过骇人,所以就连她自己也不愿意相信。

那就是——辩机未死。

“大人,这里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林语越换了个话题问道。

“或许是舍利子,也或许不是。”

春风没有多作解释,脚尖轻点,乌蓬木舟再次缓缓前行,在湍急的河流中,渐渐离开了此地。

按着老爷的吩咐,她要前往西牛贺洲的妖丘,那里是她的故乡。

————

陈安之想了很久,对辩机这个名字没有印象,关于十九鬼口更是闻所未闻,应该是近三千年来出现的人与物,至于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想要的东西有很多。

时光悠悠,三千年在一场大梦中过去了。

这期间自然有天才辈出,所以陈安之不知晓名号的人有很多,辩机和尚便是其中一个,但他好奇的是,辩机好像认识自己。

洛三千看出陈安之的疑惑,他耸耸肩说道:“我只是个传话的,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陈安之嗯了一声,合上眼不再理会锦衣少年。

洛三千席地而坐,仰望着天空,轻声说道:“小时候,我觉得天是真的很高,高到我用一辈子都触碰不到,可现在我突然觉得,天其实不是很高,只要我伸伸手就能够得着。”

陈安之不做理会,闭上眼沉浸心神,轻轻握住玉佩,吸纳灵气融入灵海,他在又一次尝试,只不过这次他并没有如鲸吞般吸纳,而是一缕缕的将灵气敛入体内。

将玉佩灵气转换成灵海中的灵气,然后借此来修复破碎的灵海。

修复灵海这一过程需要的时间很长,正气天下的修士需要三五年时间,而陈安之不一样。

他需要更久。

因为他的灵海浩瀚无比,是圣人的灵海。

这些日子陈安之时不时会想起深坑村那场命悬一线的战斗,若是当时红袍带着杀心,现在他和沐如意可以说已经是两具死尸。

修士之间,只有弱肉强食,哪里有真正的大道齐行,境界相仿的两人才可齐肩,倘若差了一两个境界,又何谈齐行之说。

再说起来,有人说不能对自己动手,但难免会遇到疯狂之辈,万一到时对方抱着必杀之心而来,他又能依靠几次刀气。

陈安之决定加紧一些,最起码要进入洗剑楼将那把剑拿到手,然后在长夜来临之前,达到沧海境。

如果有时间的话,那就去一次十九鬼口。

所以,先前觉得时间充裕的陈安之,突然觉得好像并不是那么充足。

崖风轻拂,白衣剑客心神放空。

洛三千也不再说话,他躺在草地上,双手垫在脑后,望着天。

直到正午时分,骄阳晒得陈安之有些不适,腰间的沐春剑似乎轻颤一下,他睁开了眼睛,眸中有光闪过。

洛三千双手撑地,站起身来,说道:“要走了吗?”

陈安之此时终于正视了洛三千一眼,打量了一番,看着锦衣少年面容挂笑,觉得果然还是不喜欢这个家伙。

洛三千似乎是睡了一觉,双手握拳朝天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说起来,洛师姐也该回来了。”

“你真的很吵。”

陈安之瞥了他一眼,轻笑道:“如果你能少说些话,或许还能讨人喜欢一些。”

洛三千毫不在意地笑道:“我不是很想讨人喜欢。”

洛月桐赢了大试。

但她赢得很惨。

在陈安之的视线中,她是被人搀着回来的,原本洁白的道服被血迹染透,灵动的眸子此刻如洇了霜。

洛月桐抬起头,扯着嘴角,笑了笑说道:“有点疼。”

陈安之淡然的表情有了一丝变化,问道:“险胜?”

洛月桐沉默了会儿,说道:“嗯。”

“对方高了你两个小境界。”叶简汐解释道,“你已经很棒了。”

陈安之想了想,轻笑道:“你很厉害。”

洛月桐面对着这几人的目光,仅仅只是抬起头望着天边。

然后嗯了一声。

她不觉得自己很棒,即便是打败了高了自己两个小境界的对手。

因为,还有一个人,高了自己两个小境界。

而那位少女,在登楼试中击败了自己。

没有谈论太多,洛月桐需要疗伤,叶简汐扶着她回到了屋子里。

陈安之径直回到自己的屋中,将刀剑从腰间解了下来,刀鞘插在地面,撑开一方屏障,沐春剑被平放在桌上。

方才在山顶他曾感受到沐春剑自主颤动,想来应是小沐春吸纳了不少何安在的灵气,隐约有苏醒的意思。

他将玉佩放在沐春剑旁边,有星星白芒自半空垂落,朝着沐春剑身聚集而去。

紧接着,有白色槐花凭空出现,蝶舞般落下,铺满地面,白光宛若水流不断自沐春剑身淌落下来,如大泽蒸雾。

一道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桌上。

瓷娃娃一样的小家伙,握着小拳头揉着眼睛,她坐在那里,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纯净通彻,羊脂白玉般的肌肤隐隐有光华流动。

她歪着脑袋,红嫩的小嘴嘟着,奶声奶气说道:

“唔,我睡了好久呀?”

与其同时,远在另一座山峰的洗剑楼里。

一把倒插地面的长剑身上布满裂痕,这把剑数千年来一直存在这里,没有半点剑意传出,甚至来此求剑的弟子们都认为这是一柄废剑,不会存在剑灵。

但若是以圣人灵识望去,一位身着白衫的少年盘坐于长剑之上,他身上遍体鳞伤,缓缓睁开双眼,轻声呢喃道:“沐春?”

而在这一刻。

有风微微浮起。

古朴的剑气弥漫开来,这是极锋锐的剑气,叫其余古剑瑟瑟颤动,剑灵俯首。

如沙场秋点兵,天子临庙堂。

……

远山重重叠叠,连绵百里,峰峦起伏,

冬风渐暖摇落凛冬,天气晴朗,云儿渐渐收起,昨夜大概是大梁今年最后一场雪了。

此时天蒙蒙亮,空中透着微光。

树枝上的雪洁白无瑕,从枝干的边缘静静滑落,跌落下来,在空中划出笔直的白线,打在何安在的脸上。

一丝凉意透过肌肤泌入心里,把何安在从睡梦中唤醒,接着那道寒意便卷席了全身,雪化的时候是最冷的,尤其是这么一个早晨。

何安在缓缓睁开眼睛,定了定神,向四周看去,一间厢房,一方院落,遍地是皑皑白雪。

“何师兄,何师兄。”人未到,声音便隔着院门传了过来。

这声音落在耳朵中有些熟悉,何安在想了想,记起声音的主人是自家的小师弟、

在远山宗内,锁门是不必要的,所以门虚掩着,小师弟便踩着话音推门而入。

白色的道服像雪一般,小师弟站在那里,稚嫩的眉眼初露英气,他看着躺在雪中的何师兄,也不惊讶,似乎是习以为常了。

“师兄,你又在院子里练了一夜剑法啊。”小师弟撇了撇嘴,感叹道:“也难怪师兄你能进步这么快。”

何安在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道:“勤能补拙,我入门晚,天资也算不得好,只能多练才行。”

小师弟看了看何安在,点点头道:“师兄说的对。”

何安在轻轻抖落着身上的雪花问道:“这么大清早,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小师弟剑眉蹙起,间中有崇山峻岭,道:“什么事情来着?我刚才在路上还在想着呢。”

何安在无奈地把手搭在额头,道:“你这记性,整天忘东忘西的。”

话音还未落定,院门便响起有如山涧清泉般欢畅的笑声,接着院门再次被推开了,闪进一个身着蓝色衣裙的少女,一双晶亮的眸子,明镜清澈,此时弯的像是月牙儿一样,仿佛那灵韵也溢了出来。

“宁师姐!”小师弟见到来者顿时笑了起来,小师弟自幼来到宗里,天资说不上好,所以受到的关注自然也少,除了师父以外,平日里只有何师兄和宁师姐对自己最好,就像是亲生哥哥姐姐一样,这也使得小师弟对他们格外的依赖。

宁师姐脸上笑意渐浓,酒窝在脸颊若隐若现,可爱如天仙,她伸出手轻轻敲了敲小师弟的脑袋。

小师弟吃痛捂着自己的脑袋,问道:“师姐,干嘛打我啊。”

“宁如意,你今天怎么也来了。”何安在见这大清早,自己的庭院就这么热闹自然有些好奇。

宁如意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还骂小师弟没记性,倒是把自己今日要洗剑的大事给忘的一干二净。”

何安在与小师弟对看了一眼,两人面面相觑,其中意味不言而喻,竟然把这重要的日子给忘了!

宁如意撇撇嘴道:“还不赶紧走?”

跟着宁如意,二人走出了何安在的庭院,走过一条青石板路,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座座巍峨高耸的山脉,山林密布,飞瀑奇岩,珍禽走兽,天下奇观,应有尽有。

站在山巅,远远望去,有九座庞大的楼阁分别坐落在九座山峰之上,白云环绕楼阁半腰,叫人看不清楼顶真容。

这便是远山宗足以为当今正道之首而存在的依仗——九楼。

远山宗历史算不上悠久,设宗不过五百余年。据说开派祖师原本只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剑士,前半生学剑,后三分之一的人生游历神州土地,前往那些名门正派一一上门请求赐教。

在其六十一岁那年,他的剑断了,因为太多次的战斗使他的剑彻底断了,剑断了,剑客就没了继续挥剑的理由,但是剑的意志却需要传承下去。

于是他决定设宗立派,将自己毕生所学传授下去,在路经远山时,便觉得此山九座山脉首尾相连,聚天下之灵气,是一处绝好之地。遂决定在远山开宗立派,名为:远山。

而之所以说九楼为远山宗坐稳正道之首,是因为远山宗创派之际时逢天下大乱,名门正派为‘持牛耳者’这一身份争得头破血流,邪道魔教趁机出来作祟,圣人不显,朝廷无能,神州血流成河,日月无光。

远山宗开派祖师于山上俯视人间悲剧,心生不忍,当下前往龙泉山庄,请求当时的庄主为他铸造九把天下无敌的剑。龙泉山庄第三任庄主恰巧听闻过他早年的事迹,并对他钦佩不已,如今听说他要用剑斩尽天下邪魅,亲自为其铸造了九把锋锐无比的宝剑。

铸造宝剑需要时间,而就在这空档,祖师爷派人在九座山峰之上,分别铸造高达九丈的高楼,不是随处可见的泥土或是木制建筑,而是耗费难以估量的汉白玉雕砌而成,在其底楼悬有牌匾,刻有铁画银钩的两个大字,一楼,二楼一直到九楼。

九剑铸成之日,就在这远山的九座山峰上,九座楼阁已全部竣工。

远山宗祖师背负九把长剑,走上每一栋楼的最顶层,将其分别放置其中。

第一把剑名为‘斩妖’被雪白电光萦绕剑身的长剑悬浮于‘一楼’顶层,有闪白的电光疯狂游走,整栋楼层皆是一闪而逝的电光,蕴藏着凌厉的剑意。

第二把剑名为‘伏魔’,凌冽的罡风沿着剑尖向上奔袭而去,瞬间充斥了整栋楼层,隐约有除去世间一切邪魅的架势。

第三是一把剑身两面刻有日月星辰的长剑,名为‘开天’。

第四楼的顶层是一把刻有山川草木,闪出深邃的光,名为‘蔽日’。

最后的一栋楼,没有气势惊人,没有光怪陆离,只有一把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长剑静静悬浮其中,无名。

祖师做完这一切,盘坐在无名之剑的后方,双手掐起法诀,其余八座楼阁中的剑皆被牵引,剑尖指向无名之剑的楼阁,如庙堂群臣见天子,剑尖纷纷低下三指左右。

“九剑接令,随我降妖除魔!”

随着祖师的话音落定。

远山宗上空,风起云涌,九栋高楼瞬间剑气冲天。

这一天,神州内所有的修士都被那凌厉的杀意惊动了。

一楼的‘斩妖’率先破空而去,光芒大作,在空中留下一道道骇人的电光。

十息之后,是‘伏魔’的离去,前往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方向,藏在风中。

接着,是‘开天’‘蔽日’,相继离开。

一直到第八把飞剑的离去,祖师手中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两把飞剑直直北上杀敌,盘踞北方山河的血宗老祖当即被飞剑刺中身亡。

其余的飞剑各自两个成一组绕路向其余三个方向飞去。

一日之后,八把飞剑悉数回归,而神州的邪派魔教已尽数伏诛。远山宗一时间名动天下,不过五十年后,便已成为正道各门诸派的领袖,世间更是将九楼称为神仙楼。

远山宗祖师于三百二十岁仙逝,他一生收徒仅八人,将除却无名之剑所在的洗剑楼之外的八栋楼,分置八人,传下的剑法也不尽相同。

并留下遗言:当年降妖除魔龙泉山庄功不可没,遂一旦龙泉山庄有难,远山宗须鼎力相助。

也不知过了多久,何安在竟也在疼痛中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迷迷糊糊还没彻底睡着。

百花弄管着奴仆杂役的领班闻讯来到柴房,将何安在唤醒,见暂时还死不了,也是松了口气,摔出一吊钱,满脸嫌弃说道:“你扫了万少爷雅兴的事,我就不跟你追究,今个你就别做活了,这是你这个个月的工钱,去找个大夫包些药,明个还有些多杂事要忙活。”

“记得把这些也收拾一下。”他皱着眉指了指满地的血迹。

何安在神色恍惚,却也只得点点头。领班自然看出何安在不对劲,人心终究不是铁打的,思索之后又摸出两吊钱丢在床上,嘱咐道:“包些好药,别耽误了明日做活。”

一向惜财如命的铁公鸡破天荒的开了一次恩,这倒是让何安在有些出乎意料,领班也没多说,其实也算不得开恩,毕竟何安在是自个儿管着的人,若是就这么死了,上面问下来自己不好交代的事小,扣工钱的事大,那可就不只是两吊钱了

第三十八章 月夜便是偷鸡摸狗

沉杆镇近些日子以来有些不太安稳。

荒郊野岭的边缘地带,深夜里突然传出了巨大的嘶吼声,似乎是承受极大痛苦的巨兽,自十九鬼口那边的山崖传来。

有人说十九鬼口那边夜里有红色光芒出现在天空,还有人说是金色佛光,说法不一,再加上自怪相出现之后,沉杆镇经常有人莫名其妙的消失,一时之间,沉杆镇到处传着十九鬼口那边有大妖将要现世,要汲取九九八十一条性命来滋补身子的传闻。

十九鬼口民间有所传闻,但止于大妖之说,山上仙人是他们触及不到的,所以关于仙人都在里面折戟的事情,自然一概不知,在他们眼中十九鬼口不过是大妖的栖息之所罢了。

这件事情闹的人心惶惶,有自称下山游历的某大门派弟子主动请缨,前往十九鬼口降妖除魔,刚开始还有人劝他不要冲动行事,以免平白耽误了性命,后来那人竟真的背着个如小山般的怪物归来,说是十九鬼口的妖物已经伏诛,里面有很多宝物,大家可以放心进入其内挑选其一,这才让谣言稍稍平静下来,又掀起了一阵淘金的风头。

若不是十九鬼口着实难进,再加上之前的种种传言,恐怕十九鬼口那边的山崖早已人满为患了。

“无稽之谈!那十九鬼口就连听雨修士都死在里面,更别说他一个小小的化魄境修士,他能有通天的本事?”

作为奉旨担任沉杆镇官吏的林平凉,此时听到百姓间的种种传闻,不由得勃然大怒。

沉杆镇处于洛云王朝边境,与大梁王朝边境相邻,虽说这些年来王朝之间相安无事,可在这边境之地,难免会有一些小摩擦,上升起来便是两个王朝的事情,他作为此地的父母官整日处理这种事情,已经够焦头烂额,这时候又传出这样荒谬的言论,自然满是厌恶。

能够在此处任职的,必然不是寻常百姓书生,大多是由官立青云山出身的修士,所以林平凉很清楚十九鬼口的危险,至于近些日子发生的异象,他不是没有飞鸽传书上面,只是传信过去直到今日都没有回信。

眼看着淘金潮越闹越厉害,又不能将十九鬼口的事情公布于众,还要阻拦这些上头的百姓进入那里,林平凉心里更是郁闷,只能下令凡是进入十九鬼口者,赋税一律上提两成,这才让百姓稍稍有些收敛,至少不敢在明面上提了,但暗地里难免会有鬼迷心窍之辈,对此窥视,还有什么林平凉想独吞十九鬼口的传闻,叫他哭笑不得。

而至于那个招摇逛骗的家伙,早就不知踪迹,无法捉拿归案。

“大人,今日寅时,又捉到两名偷摸上山的。”有兵士刚走府衙来报,面色有些尴尬,显然是听到了刚才的话。

顶风作案,如此肆无忌惮,根本不把自己的命令放在眼里。

林平凉闻言脸色发青,大手一挥斥道:“全部给我关起来。”

“这些日子,上面连个音信都没有。”他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却又放下来,重重叹了口气,没来由升起一股无力感。

“音信有人来的更实在吗?”

随着门前话音响起,这座位于洛云王朝边偶的县令小衙内,来了两个人。

一位手握团扇,精神抖擞的老翁,身后跟着一位面容肃穆的年轻人,一前一后,一主一次,走进了衙门。

林平凉见到前一位老者,慌忙起身单膝跪地,“下官沉杆镇县令林平凉见过大人。”

这位官居洛云王朝兵部侍郎的老人什么都没说,待对方起身,才笑眯眯说道:“还有一拜呢?”

林平凉舒心笑了,起身到桌边亲自沏了一杯茶,恭敬地递到老人面前,待他接过之后,用手拨开官袍,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缓缓叩首到地,“弟子林平凉,拜见师父!”

老人微微额首含笑,轻饮一口茶,柔声道:“在这个穷山僻壤,倒是委屈你了。”

林平凉摇头笑道:“师父说笑了。”

和蔼可亲的老人走到桌边坐下,说道:“可你刚才明明是在埋怨朝廷不重视你这个地方官。”

林平凉慌忙道歉道:“弟子不敢。”

“来来,站着干嘛?”老人笑意盎然,看着这个已是中年却还如孩童般的徒弟,略带训斥的说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你身在官职,这种话以后千万少说。”

林平凉心中惭愧,垂着头道:“是弟子鲁莽,叫师父费心了。”

老人摆摆手,正色道:“该说正事了,朝廷此番让我来一是告诉你十九鬼口的事自然有人去管,二是有个好消息。”

“恭喜你高升了。”

————

陈安之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说道:“沐春,你醒了。”

木桌上的小家伙双手撑着桌面,嘿咻一声站起来,小小的眉头皱了皱,“是你呀大哥哥。”

沐春的手小小的,身子也小小的,有些许灵气萦绕在小家伙周身,时而飞起时而着落,让她看起来像极了故事里的小仙子。

她看了看四周,小声问道:“这里是哪里呀?”

陈安之静静看着一脸好奇的小沐春,面如春风,带着宠溺的语气,“这里是远山宗,你记得吗?”

小沐春歪着脑袋,清澈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摇了摇头,“不记得了,但我知道你是谁,你是之前接我的那个大哥哥。”

陈安之笑着伸出手摸着小沐春的脑袋,略作思索,“嗯,是我。”

小沐春的状态看起来还是有些懵懂,记不起以前的事情,他也在怀疑是不是三千年前的黑暗动乱中,小沐春受了创伤,之前在老槐树下没来得及察看,现在稍作检查,发现小沐春没有受创的痕迹。

更像是有人刻意抹去了她的记忆。

如此想来,陈安之含笑的眸子深处,闪过一丝煞气,强行抹去记忆这般行为,几乎相当于断了所有因果。在三州五地,无论是人还是物,最忌惮的便是因果线,而强行斩断因果线,给本体带来的伤害是无法想象的,尤其是对于以后争夺大道气运,必然会有严重的牵连。

“嗯?”小沐春昂起脸颊,望向远处,抿抿嘴,“那边好像有我认识的人,他的身上有着和大哥哥一样好闻的味道,还有那边。”

陈安之顺着小沐春指的方向看去,前面是洗剑楼的方向,后面是沐如意所在的第一楼。

小沐春突然苦着小脸说道:“那个跟大哥哥一样的人,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大哥哥,我们救救他好不好。”小沐春天真烂漫的样子,让陈安之心口猛然一疼,他自然知道小沐春说的是谁,先前他曾感触到摘叶的虚弱,可没想到会严重到这种地步,于是他点点头,安慰道:“嗯,我们会去救他的。”

小沐春扯着陈安之的手,开心地笑着:“那我们现在就去救他好不好?”

陈安之轻笑着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说道:“现在不行。”

小沐春愣了愣,疑惑道:“为什么呀。”

陈安之笑着不说话,他知道小沐春活了几千年,但心智一直是五岁孩童的样子,有些事跟她解释起来,她也听不懂的。

陈安之没说话,小家伙的眉头皱了起来,蹲在桌上画圈圈,低着头苦恼,嘟囔道:“可是他很难受呀,他身上有跟大哥哥一样的味道,小沐春应该是认识他的,可是小沐春不想看着他那么难受···”

陈安之一阵无语,暗道不愧是跟着何安在的剑灵,什么都没学会,就学会絮絮叨叨了,可偏偏自己还对此没有办法。

“大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去帮帮他呀。”小沐春突然抬起头,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三千年前,陈安之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小家伙,三千年后除了宠溺之外,更多一分愧疚,当下软了心,柔声道:“小沐春不想看着他难受吗?”

小沐春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一本正经解释起来:“小沐春很喜欢温柔的大哥哥,所以小沐春想,有着大哥哥一样味道的人,一定也很温柔,会跟小沐春成为好朋友的,所以小沐春不想看着好朋友不舒服。”

陈安之哑然失笑,小家伙这番话说的没有逻辑,完全就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是他却丝毫不觉得难理解,因为在很多年以前,小沐春就是这么一个心思柔软的小沐春。

他想了想,眸子里满是宠溺的颜色,他问道:“那大哥哥要是去帮了那个家伙,小沐春会不会高兴呢?”

小沐春很认真的想了想,点点头。

陈安之深呼吸一口气,伸出手轻轻捏着小家伙粉嫩恩的脸颊,无奈道:“那我们今天晚上就去救他好吗?”

满脸无奈的陈安之对小沐春应允下了,事实上他知道这件事的难度有多大,先不说第一楼那个一直看着自己的老家伙,就单说坐镇洗剑楼的长老,也不是他所能敌的,但怎么说呢?

龙有逆鳞,人有软肋。

如果说沐如意是陈安之的逆鳞,触之则怒,那小沐春便是陈安之的软肋,就是看不下去小家伙难过的样子。

无论时间过了多久,百年也好,千年也罢,一直如此。

小沐春笑得很开心。

陈安之也跟着笑了,有斜阳透过窗子洒了下来,落在身上,地面,还有心底。

他似乎想起了那天,依旧是一个斜阳满地的时候。

那位儒衫少年来时满地斜阳,握着一把剑,两人喝了很多酒,从白日到了夜晚。

他走时满身月光,那把剑被交给还叫做姜初一的家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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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剑气长河落

夜晚让世界安静下来,星碎的光静静地挂在黑色中。

月,藏在云间。

风拍打檐铃,有极清脆的声响。

小沐春按陈安之的吩咐,乖乖地待在剑身中。

陈安之看了眼自己腰间的玉佩,想了想,就这么走在洗剑楼前方的白玉广场上。

脚步声很轻。

但在夜晚中很清晰。

陈安之要进洗剑楼。

其实他可以等着大试之后,获得优胜再进入洗剑楼,但那时间有些久了。

越接近洗剑楼,里面古剑堆积的剑意也就越浓郁,直到陈安之站在洗剑楼前的台阶上,那些剑意铺面而来,有一缕缕无形的气机从洗剑楼荡漾而出,成涟漪状散发而去。

有一道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不急不缓。

陈安之随之向前踏了一步。

“这不合规矩。”醇厚的嗓音响起,阻止陈安之再往前进。

陈安之转过身来,望着远山宗掌教的脸,说道:“五千年前,远山宗的洗剑楼从没有什么规矩。”

远山宗掌教笑道:“你是要去寻它?”

陈安之说道:“他是我的剑。”

远山宗掌教叹了口气道:“我可以让你进入洗剑楼,但···”

他说道:“你就欠了远山宗一个人情。”

四周一片寂静无声。

陈安之眯起眼睛,嗤笑道:“怎么还?”

远山宗掌教淡然道:“当年何祖师在远山重兴远山宗,设下十九楼,并将何家的姓氏匾额锁在里面,我想请你取出来。”

陈安之盯着老人,眼里闪过一抹异色,衣袖微颤。

先前他之所以说远山十九楼是赝品,正是因为他曾见过屹立在云间的十九座楼阁,那才是真正的十九楼,在每一座楼的正门上头,分别悬挂着不同姓氏的匾额。

而那些拥有自己姓氏匾额的楼阁,无一不是真正掌握着三州五地命脉的家族。

当年的修者一旦成就半圣之位,十九楼便会有摘云榜飞出,显示被赐予哪位的姓氏,承接天道福气,成为十九楼的家眷之属。

距离天近了,也就距离大道近了,行走在大道上的修士,没有人能抵御这其中的诱惑,一旦成为十九楼家眷,不仅自身更有希望证道,其在下界的家族也会因此得到庇护。

可谓是平步飞云起。

只是如今的三州五地,被何仙人斩断了与天上十九楼的联系,自成一方天地,这也导致三州五地成就半圣之人,却不能前往天上十九楼。

“你是想让远山宗承接何家的气运?”陈安之很清楚,身为天下主的何安在,他的姓氏匾额,有着任何匾额都无法比拟的气运。

若是取出匾额,只那一瞬间流露出的气运,远山宗的山峰将长满山灵草仙树。

远山宗掌教毫不避讳,坦然承认道:“长夜将至,远山宗乃何祖师创立,抵御长夜的重任,远山宗弟子责无旁贷,只是现在三州五地势力复杂,长夜过后,远山宗必然元气大伤,所以需要一个镇山河的东西,顶起这一方气运。”

陈安之笑了笑,他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何安在当年要把何家匾额锁在第一楼?”

远山宗掌教摇摇头,轻声道:“祖师胸怀天下事,这么做必然有他的用意,若是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陈安之仿佛听笑话一般,眼神戏谑,他自然不会相信对方的言辞。

人常说,说谎要八分真两分假,远山宗掌教取出匾额要撑起小气运是真,但肯定也有其他的意图。

所以陈安之不相信,准确说是没有全信。

远山宗掌教浮现出一脸淡然的表情,说道:“你迟早是要进第一楼的,为了‘天上’的事,为了查清当年是谁偷袭你的那件事。”

陈安之挑了挑眉,他之前有过疑惑,何安在为什么会死?自己三千年前是被何人偷袭才失去意识,既然被偷袭为什么对方没有趁机杀了自己,还有何安在为什么要把三州五地与‘天上’的联系隔断。

最重要的是,三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安之突然洒然笑了,他说道:“身为远山宗掌教,你为什么不亲自进第一楼?”

远山宗掌教笑意苦涩道:“我何尝不想,只是远山宗掌教世代间有口口相传的规矩,只有让沐春剑出鞘的人,才能进入第一楼,而在这三州五地,能让沐春剑出鞘的也只有你。”

“而且,何祖师当年为了躲避某些事情,将关于‘天上’的线索分为十九段,交予十九个人以口口相传的规矩传承下去,这十九个人各不相识,也没有任何特征,但他们都知道你的存在,而且会通过不同的形式去见你。”

“远山宗掌教便是之一。”

陈安之一脸古怪表情,像是在说你这扯的也越来越大了,但转念想一想,关于‘天上’事关重大,以何小家伙的性子,为了保险起见,也不是不可能。

陈安之抬起头极目远眺,望向远处,他有很多事想搞清楚。

何安在当年在山海关那边找到过他,问了他一些问题。

比如说天下,到底该是怎样的一个天下,圣人该不该去天上坐。

现在想来,大概那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陈安之当年没有回答何安在,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聊些其他的。

何安在说姜初一太过粗心。

姜初一说何安在小女人家心思细腻。

结果到了最后,两个人只顾着斗嘴,等到对方披着斜阳离开了,他俩也没讨论出个什么来,所以陈安之现在有些郁闷,如果当时自己问他一些东西,现在是不是也不至于满头雾水,蒙着眼往前。

所以陈安之要进第一楼,不管远山宗掌教说的真的还是假的,他都是要进的。

至于会不会取出何家匾额,那就是再说的事情了。

远山宗掌教背负双手,笑眯眯地望着陈安之不说话,他在等对方的答案,而且他很自信,陈安之一定会答应,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好奇心更让人冲动。

更何况是积攒了三千年的好奇心。

陈安之收起视线,转过身往上方走去,“什么时候?”

“等你方便的时候。”远山宗掌教收敛笑意,严肃道。

门开了。

陈安之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门后。

远山宗掌教这才松了口气,转过身离开了这里。

······

洗剑楼内,弥漫着磅礴剑压,浓郁的剑意汹涌扑来,剧烈的气体流动压迫的人睁不开眼睛。

洗剑楼共有五处洗剑池,每隔三丈便有一方洗剑池,有数不尽的长剑倒悬在池中,洗剑池无依靠之物,浮空而立,四周有阶梯如长龙呈旋涡状向上蔓延,越往上走,洗剑池越来越小,剑也就越少,可剑气却越发磅礴。

位于最顶空的洗剑池不过一丈见方,有状若小山的山石,八把古剑倒插其上。

剑气磅礴比之下方四个洗剑池还要更浓郁。

陈安之停下脚步,轻呼一口气,稍作打量之后,说道:“我要找一把剑,一把快死的剑。”

淡然且平静的话语在洗剑楼里响起。

剑气微微浮起,没有他熟悉的剑意。

陈安之略微思索一会儿,说道:“哦对,他叫摘叶。”

陈安之突然觉得有些麻烦,摘叶应该是陷入沉睡了,这样一来就需要他自己来找,但是这里剑有很多,一个一个的找,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陈安之想了想,一缕无形的气机从身上荡漾开来,风流写意。

楼阁中。

有微风平地而起。

无数倒悬在洗剑池中安静的长剑,开始齐齐颤动起来,剑条之上涌出一缕缕剑气,飘渺如烟,渐渐汇聚成一条磅礴的剑气长河。

长龙卧波,围绕洗剑楼,如天外银河倒挂,震撼人心。

紧接着,无数长剑飞起,凝聚成另一条剑气长河。

第五层洗剑池猛然降下沉重的剑意,悉数落在陈安之的身上,却叫剑气长河不敢靠近,安静下来。

悉数剑尖点地,如臣子朝见君。

陈安之抬起头看向最高处,说道:“你们还是待在远山,毕竟这里是那个小家伙创建的,你们要看好这里。”

轻微的剑鸣。

古剑再次陷入沉寂中。

便在这时。

一抹璀璨光华挟着清冽的风,落了下来,直奔着陈安之而去。

第四十章 所有的宿命

一抹似水般的流光,裹挟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烈风,自高处落下来。

陈安之没有动作,他微微扬起头,看着那抹剑光,还有里面蕴在光里的那道身影,嘴角轻轻勾起。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但他腰间的沐春剑动了。

白芒微起。

一道小小的身子突然出现在陈安之面前,小小的手掌此刻却如同天罗地网,将那流光剑气悉数拦截。

掌心抵着剑尖,前者细嫩柔软,后者尖锐锋利。

但剑尖却再也无法前进半分。

也就是在这时,最顶层的八把长剑爆发出惊人的剑气,却不见剑灵出现。

“你怎么这样!”小沐春不满地看着布满裂痕的长剑。

剑柄处,遍体鳞伤的少年虚影目光柔和,他望着小沐春说道:“小沐春,你先别管,我有些事情要跟那家伙算清楚。”说罢,视线落在后方笑意浓郁的男子,眼中闪过一丝锐气。

小沐春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奶声奶气说道:“沐春不认识你,更不能让你伤害大哥哥。”

少年闻言微怔,随后以惊诧的目光向陈安之求证。

陈安之终于收敛起笑意,微微点头道:“发生了很多事,小沐春失去了很多记忆,我也有很多事情搞不清楚。”

少年似乎有些不敢置信,瞪大眼睛,凝视着那张小小的天真脸庞。

小沐春打量着少年,脸上带着好奇和疑惑,伸出小手去摸了摸长剑,迷惘的眼神下掠过黯然,“一定很疼吧。”

少年点点头,不置否认。

陈安之突然伸出手搭在小沐春的头顶,柔声说道:“小沐春,”

陈安之问道:“剑身怎么回事?”

摘叶面色古怪,问道:“你不知道?”

陈安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很多事,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作为姜初一的剑,摘叶自然看出陈安之目前的身体情况,一阵默然,他是怎么都没有想到,当年那位叱咤风云的大剑仙,居然沦落到这种地步。

摘叶说道:“我心情不好,不想说。”

陈安之知晓少年心里想些什么,嬉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当年还是个小修士的时候,咱俩不就一起降妖除魔了?现在不过是重头再来罢了。”

最后一句话,落在摘叶耳中,总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它该在的地方,落了下去。

“说起来,我倒是有很多事想问你。”陈安之想了想,神色庄重肃穆,“我是被谁偷袭的?”

摘叶站起身,一步步走到近前,疑惑问道:“你被偷袭了?”

陈安之看着摘叶,瞳仁微微颤动。

洗剑楼中,剑气荡漾宛若微风。

小沐春天真无邪,对摘叶剑身好奇不已,完全没去注意其余二人的谈话,东瞅瞅,西看看。

摘叶望向一脸天真的小沐春,视线落在小家伙手腕,有红绳穿白玉而衔接在那里,“你应该知道,无论是何安在还是小沐春,亦或是宁姑娘,他们都是不属于三州五地的人。”

陈安之嗤笑一声,“何安在那小家伙是三州五地的人,是中土豫州,大隋王朝将城镇的小家伙。”

摘叶咽了口气,没有反驳。

摘叶绕回话,继续说道:“你觉得以当年大剑仙,除了何安在和天上天那几个老家伙,还有谁能伤了你?”

陈安之犹豫了一下,“没有人。所以我搞不懂谁能偷袭我,并让我睡了三千年,醒来时灵海俱碎,躺在大梁的那处破庙里,关于那场黑暗动乱的记忆似乎不是很完整,所以我要问你还记得什么?”

摘叶很认真的想了想,而后微微摇头,“事实上关于那场黑暗动乱,我的记忆也很零碎,好像是有人刻意抹去一般,只是隐约记得在我进入洗剑楼时,何安在就坐在我前面,失魂落魄的像个疯子一样,不住地重复一句话,这场动乱一开始就是错的,他们要下来了。”

陈安之先前在第十九楼接触到簪子时,听到楼里传出这样的嘶吼,似乎何安在也很忌惮那些家伙,随即想到洛三千口中的那个十九鬼口,以及远山宗掌教提起的十九个线索,淡漠的眸子终于起了波澜,“一开始就是错的?究竟是说的什么错了,何安在有没有说他们是谁?”

摘叶摇摇头,略作叹息道:“事实上当年我苏醒的时候,何安在已近疯癫,我想要问他一些事情,根本无法与他沟通,他就一直呆坐在我面前,直到那天夜里,有黑色雾气自门外淌进来。”

说起那天的情景,摘叶的眸子中罕见流露出弄浓浓的惧意。

那天夜里。

何安在好像清明了许多,眼神不再涣散,露出清澈,也不再重复那些叫人听不懂的话,反而跟摘叶说起了自个儿在小镇的故事,说起当年跟着姜初一练剑的事情,很久没见过那位儒衫少年笑容的摘叶,心里却被浓浓的不安填满。

他虽为剑灵,但也曾听说回光返照之说,而眼前何安在的表现很像人们口中的回光返照,而之所以让他如此确信,是因为无论他说些什么,何安在始终是自言自语。

接下来的一幕,让摘叶永生难忘。

时至深夜,月光透过缝隙洒落进来,一束束,落在地上一块块。

何安在越说声音越细微,说到最后,声音变得颤抖起来,他惊慌地瞪大眼睛盯着洗剑楼的大门。

摘叶有些疑惑,顺着何安在的视线望去。

渐渐的,白皙的月光似乎有了形,被缥缈的黑色雾气裹在其中,成一道道黑柱落下来,落地如水一般,慢慢地浸染开来,朝着何安在流淌。

何安在好像极为恐惧那黑色物质,他不断地结出法印,轰击满地的黑水,那些绚烂的法术和剑气,却如同石沉大海般没有任何效果。

与此同时,洗剑楼八剑浮空而立,自主攻伐,那一道道可开山辟海的剑气,砸在水面,黑水非但没有受到剑气的阻拦,八剑反而在触碰到黑水时,像是失去控制,齐齐坠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黑水似乎带着莫名的禁制,何安在有通天的本事施展不出,甚至八剑也被侵蚀,连同剑灵都被锁在剑中无法动弹。

黑水流淌的速度缓慢,但却不受任何阻拦。

慢慢地攀上何安在的脚掌,沿着小腿向上,一寸寸如小手攀爬覆盖,过程很慢,何安在痛苦地蜷缩起身子,渐渐的被黑水吞没,他因为痛楚发出低沉的嘶吼,像是一头蛮兽,是真真切切的长啸,直到最后,何安在栽倒在地,身子被黑水席卷着自门缝各处渗出去。

“我想要去救何安在,可他却很艰难地摇了摇头,他抬起头望着我,他的眼眸很清澈,我知道这一刻他是清醒的。”摘叶的身子微微颤抖,双眸被惊悚填满,“他对我说:这就是所有的宿命。”

第四十一章 官不立佛

月光在晚风的指尖轻舞,如水弥漫开来,穿过洗剑楼的缝隙,漏下了一地碎星般的皎洁。

摘叶苦笑道:“我害怕极了,只能偷偷顺着窗子缝隙看,就看到何安在平躺在空中,在远处的深夜里,有两队人抬着棺材走过来,他们的脸上带着脸谱,慢慢地抬着何安在,把他放进棺材里,然后嘴里发出很刺耳的嘶吼声,抬着棺材,朝着天上走了。”

“他说,这就是天下之主的宿命。”

陈安之认真听了摘叶的讲述,心里一阵凛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何仙人没死,这是三州五地很多人心中所想,因为何安在超越了之前所有的天下之主,是能够在黑暗动乱中力挽狂澜的真正的仙人,仙人与天同寿,仙人怎么会死。

在极少数站在天上的人心中,何安在死了,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死在了什么地方,但难免心中也会有猜疑,或许何安在只是躲起来了,他并没有死。

何安在是三州五地的天下之主,这样的人物堪称尘中仙,自古至今数万年来,三州五地也不过出现寥寥数人罢了。

而偏偏是这样的仙人,反而在接近晚年的时候,毫无还手之力的被掳走了。

陈安之突然想起三州五地的史籍记载下,自秦主一统天地,成为第一任天下之主,往后的每位天下之主的尸首,好像从未有人知晓过,当年鼎盛天下的唐主死后,彼时宋主还未证道,象征着天下之主的玉玺下落不明,天下大乱,而得和氏璧者得天下之主位。

有传闻称唐主不愿把玉玺传下去,将其带入了陵墓,于是有心思不轨者,冒着天下之大不韪,踏遍三州五地寻到唐主的陵墓,但里面却是一座衣冠冢。

陈安之如剑般笔直的眉峰紧缩,何安在曾经提过一件事,那是小家伙在一本破旧的书籍上看到的,上面写到,因为太接近天下大道,窥视过多天机,历代天下之主反而都得不到善终,在晚年时会遭遇非常可怕的事情,即使自行了结,尸骨也会被脸谱人抬棺,有莫名的生物长嚎送葬。

当时他和何安在只当是书里的故事,只觉得是写书人作为噱头胡编乱造的,毕竟那可是天下之主,乃是真正与天下大道心意交融的人物。

试问一个无敌于世间的人,一个人世间的红尘仙人,

有谁能够让这人束手无策?

这其中的事由,只想一想就叫人觉得恐怖。

“何安在就这样消失了,听说自那以后,上面那八个老家伙就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气了。”摘叶叹了口气。

陈安之的心绪罕见悲伤起来,他静静地抬起头,想起儒衫少年灿烂的笑,心里一阵阵绞痛,若是真的生老病死,他或许还不会如此伤悲,他在悲哀。

曾经以仁义道德享誉三州五地,以一己之力平复黑暗动乱的何仙人,在安稳大世,人却变得疯癫起来,最后更是不明不白的‘黯然落幕’。

一代风云,天下之主,如此下场。

这三州五地究竟藏了多少秘密,又有多少恐怖到超出想象的事情会发生。

即使是陈安之,此刻也有些头皮发麻。

————

深夜里,沉杆镇往左靠近十九鬼口的山腰间。

一座小庙破破烂烂,树叶铺满的土地,面黄肌瘦的女子牵着一位小女童,皆身着粗布衣服,颤巍巍地走到佛台前,缓缓跪在地上。

破烂的庙挡不住风,神台上的佛像常年被风雨侵蚀,彩绘都已脱落,露出内里的泥胚,是个极普通的民间自建的泥土佛像,并不是官立的山河金身。

大梁王朝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官不立佛。

佛像前,女子摸出三根香火,点上之后,插在前面的泥土里,而后俯下身子拜了三拜。

官袍老人背负双手站在不远处,缓缓而来,或许是对这深山老林里破庙饶有兴趣,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女子虔诚的跪拜,碎碎叨叨地说着些保佑平安之类的话。

林平凉面色尴尬,看了看官袍老人。

官袍老人微微额首,而后缓缓走到女子身旁,只见到那原本毫无生机的泥塑佛像,竟然因着女子的祈祷而渐渐有一丝金辉自底座升起,萦绕着如两蝴蝶上升至佛像顶。

官袍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庞,微微露出一丝嘲意,他朝着佛像走了过去,蹲下身子问道:“年轻人,你这是在拜佛?”

一句明知故问的话。

女子终于停止动作,抬起头,茫然的双眼望着眼前这人,点头道:“是呀,这是道玄佛的金身。”

官袍老人笑道:“拜这个道玄有用吗?他连自己的徒弟都管教不了,还能管得了天下事?”

瘦弱女子神色慌张,赶忙摆手道:“可不能乱说,佛祖们都在天上看着呢。”

官袍老人嗤笑一声,微微站起身,抖抖尘土,“如果你的祈祷有应验的话,你家丈夫也不会被那十九鬼口的东西杀死!”

女子身形剧震,丢了最后的精气神,精气神丢了,人也就撑不起来,修士间有传这样的一句话,胸中精气神在,万里长河不倒。

说的就是精气神能撑着人坚持下去,说是一口气也好,信念也好,人都有着这样的一口精气神,所谓的好死不如赖活着,也是如此。

修士如此,凡人亦然。

女子呆滞着,身子慢慢依着神台颓唐下来,双眼失了光,满口苦涩,“我能怎么办呀,老娘生了重病卧床不起,眼看就要没了命,我丈夫也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听人说十九鬼口有什么稀世珍宝,他就想着去里面拿一些出来,给我娘治病,我们这群人就是个草芥,比不上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又不能跟山上神仙那样长命百岁,也就只能这样拜拜佛,我们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没有用,不过是想图个心安罢了。”

“可您,却连这一点的希望都要给我们打碎了。”

女子的话,碎碎念,像是繁星落水,一圈圈的涟漪荡漾开来,落在耳中,很轻,但落在心底,却很沉重。

官袍老人不说话,他信步走上前,毫不客气的抬起脚。

在女子和孩童惊慌失措中,老人踢翻了佛像,一丈高的佛像就这么向后倾倒过去,轰的一声巨响,在触地的瞬间,四分五裂。

激荡起层层尘土。

有风来。

在发梢掠过。

在尘土雾气中,披着袈裟的和尚,背后隐约有曦光绽开,他双手合十在前,虎口挂着一串佛珠,低声念道:“南无阿弥陀佛。”

官袍老人毫不畏惧,转过头冷笑道:“就你这和尚,也好意思真的受人香火。”

和尚法相看不出任何表情,又念一声佛号,彻底消散在空气中,毕竟只是一缕受香火的法相,做不了什么。

“林平凉。”官袍老人啐了口唾沫在地,面向那对母女,神情激昂正声道:“你是大梁的子民,就让大梁给你希望。”

被喊到姓名的父母官慌忙上前,唯唯诺诺,自知此事逃不了责任。

官袍老人叹了口气,道:“这世间不平事太多,我知道你身为父母官,大事小事皆需上心,自然有些管不过来,但···”

老人话锋一转,说道:“遇到一件,就要管一件,你知道了吗?”

林平凉不住点头,“我会安置好这对母女的生活。”

与其同时,在和尚法相消失的时候,十九鬼口最深处突然发出骇人的嘶吼声,像是蛮兽受了重创,难以忍受地发出低吼。

官袍老人望着远方,陷入神往,突然呢喃道:“大梁官不立佛,是有原因的啊。”

第四十二章 佛不度我(上)

摘叶说道:“在抬着何安在的棺材即将消失的时候,有个一样带着脸谱的和尚,他盘坐在天上,缓缓地落在何安在的棺盖,诵往生经。”

陈安之长眸中掠过一丝戾气,问道:“你看清楚了?”

摘叶点头,肯定地说道:“看清了,我看到他身上穿着袈裟,脑后有佛韵流转,一定是已经成就金身的佛家圣人,但是他带着脸谱,我看不出是谁,但他给我感觉与之前见过的佛家圣人完全相反,很诡异,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高深莫测,说他是圣人,倒更像是一位佛陀。”

他有些纠结,曾经跟着大剑仙驰骋三州五地,他的见识自然不会短浅,儒家圣人,金身圣僧,刀圣等等等各种山上神仙,他都见过不觉得很厉害,而这种让他看不穿的感觉只在三个人身上见过,第一个是浩然天下的李主,第二个是正气天下的何安在,而第三个,就是盘坐在棺上的脸谱和尚。

所以他才会说出,或许是一位佛陀的言论。

犹豫再三,摘叶才说道:“我隐约感觉到,那些抬棺的脸谱人,身上皆有圣人气息。”

陈安之冷笑道:“看来那些老秃驴不管什么事,都喜欢掺和一手啊。”

摘叶问道:“你知道那些人是谁?”

陈安之摇摇头,“我不清楚,只是三千年前那场黑暗动乱背后,就有那些光头们的影子。”

摘叶疑惑道:“当年那场黑暗动乱中,寺庙里高僧不也开门救世了吗?”

陈安之皱眉道:“你可知天底下,最让人畏惧的是什么吗?”

摘叶不太确定地小声道:“力量?”

陈安之轻笑道:“说的也对,但最让人畏惧的是信仰之力,一个人的信仰脆弱不堪,但一群人,成千上万的信徒,那份浩瀚的信仰之力,才是最恐怖的。当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就连那些山河水神也都破了金身,露出真身抵御外患,但你可曾见过那些高高在上的佛陀下凡间?而山河水神,山上神仙都不在了,人们拜得最多的又是谁?”

陈安之没有把话讲完,把剩下的话藏在肚子里。

佛陀,在三州五地从来都是被供奉在庙宇中的存在,不同于百家祠庙中的各位圣人是真实存在的,这些年来,佛教内部并不和谐,发生过多次分裂,现又划分为两部八宗,各持一词,反正争来争去,释迦牟尼正佛也好,圣观音也罢,这些高高在上的佛陀,没有人见过真身。

如今的佛教虽然分裂成二部八宗,看起来处于明争暗斗的局面,但陈安之却很清楚,在佛教的主二部,上座部佛教和大众部佛教的藏经楼里,分别伫立有两口青铜大鼎,盛放着三州五地各处信徒的信念,也既是香火。

摘叶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在摘叶讲述这段故事时,最顶层洗剑池的八把长剑垂落下悲怆的剑意。

它们是在自责,责备自己为什么没能救下何安在。

陈安之表情微动,抬起头望去,轻声道:“这不是你们的错,尽力了就好。”

便在这时,小沐春终于对碎裂长剑失了兴趣,回到陈安之身边,小手轻轻攥着他的衣角,另一只小手揉着眼,满脸倦意,“大哥哥,我困了。”

陈安之眉眼柔和,轻轻摸着小家伙的脑袋,“困了就回去睡吧。”

小沐春听话地点点头,化作一团白芒,钻进沐春剑中。

待小沐春回去之后,陈安之抬起头看着摘叶说道:“你还是回剑里吧,外面还有个难缠的家伙。”

摘叶突然笑了笑,指着墨绿长剑,剑身上的裂痕让整把剑都显得脆弱不堪,意思是我都这个样子了,还能跟你再去斩山断海?

陈安之也跟着笑了笑,他说道:“你在这洗剑楼里憋得时间也够久了,该出去遛一遛了。”

站在洗剑楼门前的远山宗掌教望着那道握剑走出的身影,眼神熠熠,问道:“找到了?”

陈安之点头道:“找到了。”

远山宗掌教背负双手,轻笑道:“接下来要去哪儿?”

陈安之抬起头想了想道:“先把大试参加完了吧。”

“已经没有必要了。”远山宗掌教笑道:“你参加大试不就是个遮人耳目的幌子,现在已经在明面上了,也就没有装下去的必要了。”

陈安之说道:“说的也是,那就再看看吧。”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抬起脚走了,远山宗掌教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

第四十三章 佛不度我(中)

修士的时间很长,千百年过的很快,日复一日专注修行的日子,让人很无聊。

修行确实是一件让人心悦的事,在突破一个又一个小境界的瞬间,会让人有极满足的成就感。

但就算是再美的风景,故地重游,千遍之后也只会让人觉得乏味。

这么漫长的大好时光,应该用来做些其他的事情,琴棋书画也好,柴米油盐也罢,总好过埋头修行。

修行是滴水石穿的事,急不得,燥不得。

万里长城不会平地而起,千层楼宇不会凭空拔高。

陈安之以前是这么觉得。

只是现在,尤其是灵海痊愈,一切又是从头再来的时候,他只想要这段时间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慢到让他能有所依仗的,行走在三州五地的土地上。

第十九楼相较其他十八座楼阁,弟子少了很多,人少了,也就没有那么多让人心乱的嘈杂声。

太阳东升西落,仙鹤沐光出载夜归,阳光灿烂,一切都那么生机盎然。

陈安之最近一直躲在自己的小院中,闭门谢客,洛月桐等人来访依旧紧闭门扉。

今日,几个小家伙驻步在院门前,正在琢磨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便要破门而入时,师父不知有什么事情,突然来到陈安之的小院,驱散众人,几个人好奇就躲在院外。

薛长义敲门之后,门竟然开了,他进入院中足足有五个时辰,门才再次开启,陈安之送薛长义出门时,站在门口打了招呼,看到陈安之生龙活虎的样子,这才打消了几个小家伙的担忧。

陈安之关上门后,觉得身体似乎沉重了那么几分,四处环顾一下院中的植物,绿意盎然叫人心情不自觉舒畅起来,缓缓走进屋里,躺在床上。

“嗤,看来你比我好不到哪儿去。”遍体鳞伤的青衫少年坐在床头,下方是一把横放的墨绿长剑,看着如木偶般的白衣男子打趣。

陈安之懒得理会,视线停在上方逐渐变得涣散模糊,他闭上眼睛。

摘叶面色沉重下来,警告道:“你再这样下去,根本吃不消。”

陈安之闭着眼也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在听。

摘叶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担忧,“你要知道,你已经不是三千年前的姜初一了,你是陈安之,如此疯狂的吐纳灵气,虽然能让你迅速恢复起来,但你的身体也在承受着莫大的威胁,现在看来每次吐纳只会让你肢体僵硬,所谓的积水成渊,一次次积攒下来,总有一天会成为深渊吞噬你的。”

自洗剑楼出来后的这几天来,陈安之闭门不出,疯狂地吐纳天地灵气,结果还是散多聚少,经脉在一次次灵气的暴乱下受到了不小的创伤。

半响之后,陈安之缓缓睁开眼睛,原本将要涣散的光凝聚起来,那份沉重感也减轻不少,片刻后他才开口:“我一直有些好奇,三千年前那场黑暗动乱,三州五地究竟是胜了还是败了。”

陈安之避而不谈,让摘叶有些不满,但还是无奈说道:“应该算是赢了,不然的话,这三州五地哪里会如此太平。”

“太平吗?”陈安之若有所思呢喃道:“我怎么觉得并不太平。”

摘叶自床头轻轻跃下,站立一旁说道:“你发现了什么?”

陈安之摇摇头,问道:“关于黑暗动乱,何安在把秘密分为十九段,交给十九个人口口相传,你知道吗?”

摘叶满脸疑惑,问道:“关于那场黑暗动乱难道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陈安之问道:“那你应该不知道十九鬼口了?”

青衫少年轻轻摇头,满脸疑惑,“这个我倒是有所耳闻,但并不详细,怎么回事?”

陈安之望向窗外清明天色,心中滋味说不清楚,小家伙究竟要自己做些什么,那场黑暗动乱里又发生了什么,这一团团的迷雾堆积在他的心口,让他好似憋了一口浊气。

其实陈安之心里对摘叶说的隐患是很了解的,因为他曾是大道之上的剑仙,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他更加清晰的感知到了,只是走的越久,了解的越多,他也就更觉得时间紧迫,没有办法稳下心来,他想要尽早进入十九鬼口,所以哪怕硬提着一口气,也要如此行事。

陈安之回过神,轻笑道:“我也不了解,只是听人说起,想着回头要去看一看。”

摘叶神色凝重,问道:“谁说的?”

陈安之说道:“好像是叫辩机······”

“不可能。”还没等陈安之把话说完,摘叶便打断了,看了看陈安之疑惑地表情,解释道:“我虽没出过洗剑楼,但这些年来,从选剑的弟子口中也听说过一些三州五地的传闻,辩机你不认识,但玄奘你一定熟知,辩机就是玄奘的徒弟,五百年前,辩机和尚与武德王朝的高阳公主有私情,被发现后,王朝和佛教自然大怒,强行拆散了两人,将高阳公主远嫁荒漠,辩机被罚要斩去百年修为,也就在远嫁的途中,高阳公主自刎换取辩机免罚,辩机后来知晓之后,心痛欲绝,从此一蹶不振,差点断了金身路,而他的师父玄奘于心不忍,设下三灾五劫九难磨砺辩机,希望他能以此证道成圣,只可惜辩机心魔已成,最终死在了十九鬼口。”

“也有说法是辩机亲自设下的磨砺,据说他当时发出一声悲叹,说什么上佛渡我,不渡天下人,那我便成就佛陀,度尽天下痴情人。”

“说法众多,但唯一不变的是,辩机早已死了五百年,你能理解吗?”

陈安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或者说他好像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摘叶有些着急了,“你倒是说些什么啊。”

陈安之淡然道:“说什么。”

摘叶说道:“辩机是五百年前的死人啊。”

陈安之这才稍稍抬头,看着摘叶问道:“有人见过辩机的尸体吗?”

摘叶犹豫道:“好像没有。”

陈安之笑道:“那我还要说什么呢?我现在有剑。”

摘叶偏着头,眨了眨眼睛。

他突然觉得,这一刻的陈安之,像是回到了三千年前,意气风发,天不怕地不怕,驰骋在天下,无惧无畏,行走于大道之上,有什么精魅鬼祟,虚妄之事,他皆可一剑斩之。

陈安之在说出那句话后,像是出了口浊气,那些堆积在心口的那些迷雾,被那句剑斩开,露出清明的心海,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床头那把布满裂痕的长剑之上,轻轻摸着裂痕,微笑道:“你说,咱俩这个瑕疵品,能不能搅动三州五地这片平静的海呢?”

摘叶身子微颤,露出嫌弃的神色,揶揄道:“你这眼神怎么跟看着小媳妇一样,让人恶心。”

陈安之抿嘴轻笑道:“你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看来就应该在洗剑楼里再关你几年。”

摘叶耸了耸肩,满脸的无所谓。

陈安之继续闭目养神,两人不再说话。

“话说起来。”忽然,摘叶像是想起一事,问道:“那个叫做薛长义的人说起的大试是怎么一回事?”

陈安之笑道:“就是小孩子过家家罢了。”

摘叶抬起头,视线落在院门口方向,面色古怪,“门口有个小家伙来了好几次了,你不出去看看?”

陈安之想了想,“我现在还有些不太能动弹。”

摘叶嗤笑一声,看穿对方心思,当下也不想在多说些什么。

————

夜晚时分,陈安之坐在院中,任由月光落在身上,突然觉得有些饿了,走到厨房掀开锅盖,还有些凉了的米饭,这位大剑仙很喜欢吃米饭,哪怕是当年已经成圣,无需进食人间饭食,他依然保持着每天都要吃一碗米饭。

用他的话说,是不能忘本。

饭就是本。

陈安之随手拿起饭勺,盛了一碗饭。

“饭都凉了。”有声音在门口响起。

洛月桐走进来,熟练地弯腰拿柴火,引子准备生火,边说道:“我给你炒些菜,泡进饭里吧。”

陈安之一手拿着碗,一手在橱柜里找出些腌菜,“不用忙活了,我就吃些这就行。”

洛月桐没有停下动作,陈安之蹲在她身边,就着腌菜往嘴里扒拉米饭。

她往里面填着柴火,说道:“你要走了?”

他扒拉着饭的动作顿了下,“嗯。”

她耸了耸肩,有些故作轻松,“去哪里呀?”

他把碗放在灶台上,轻声道,“十九鬼口。”

“要小心啊。”

“嗯。”

“洛姑娘,谢谢你。”

第四十四章 佛不度我(下)

这是一个很安静的夜晚,陈安之吃罢饭后回院子睡了,洛月桐终究是没有炒菜,坐在桌边呆呆地看着夜空,心里就好像天上挂桐的缺月,总觉得失去了些什么。

那种感觉,说不上疼,但总叫人欢快不起来。

过了好久,洛月桐兀自笑了起来,明亮动人的大眼睛眯成月牙,溢满了光。

“算了,睡觉咯。”

蜡烛的光,晕着昏黄和暖意,陈安之守在烛火边,回忆就这么漾开来。

三千年前,有位喜欢白衫的女子总是了然一人,这样守着一盏烛走过一个又一个的夜晚,有时会捧书夜读,有时会怔怔出神。

陈安之想起总是那么清冷的女子,把针脚错乱的剑穗递给自己,第一次拿起针线的女子总归有些笨手笨脚,细嫩的手指多了些小伤口,刻意藏在背后,每每想起她逞强的样子,陈安之总觉得心里暖了一些,但如今更多的是,苦涩,愧疚和悔恨的暗流长河。

那是关于李涵雪的回忆,是一段安宁美好的岁月。

如果,她没有死去的话,如果,她不是死在断崖门前的话。

沐如意坐在长桌边,如今已不是了然一人,一旁还坐着些同样身着白袍的弟子,皆是面色严肃。

沉默仿佛一种会传染的气氛,当一个人沉默下来,其他人也会有这种不知如何说起的无言的感觉。

沐如意一只手细细地摩挲着剑穗,稍稍有些安心,剑穗下面的丝线有些磨损,看起来是带了很久的样子。

“深坑村应该还有古怪。”首先打破这份寂静的是白行知,他的眼神中满是怒意,望向正座的掌教师父,愤然道:“师父,弟子白行知请愿前往深坑村,斩除了嗜血的妖怪!”

沐如意二人前往深坑村除妖之事,第一楼已经知晓,原本以为随着大妖的死,此间事情已然了结,可谁知已经有了好转之色的马阑雨,今夜里突然死了。

死状凄惨,只看一眼就叫人头皮发麻,闻讯赶来的弟子见状心生恐惧,更有些胆小的女弟子浑身颤抖,双眼噙满泪花。

他的肉身很完整,在树上挂着随风晃来晃去,看样子像是自缢而亡,但事实上就算不是自缢,那副惨状也必然活不了太久。

肉身是完完整整,但人皮却被剥了下来,有夹杂着黑气的鲜血,不住地往下滴落。

马阑雨为人忠厚,总是笑呵呵的汉子,平日里对师弟师妹们也关照有加,第一楼上下,对这个师兄都极为尊重。

与马阑雨平日里交好的白行知,更是头呲欲裂,恨不得将凶手碎尸万段,以及心头之恨。

他犹记得那个身材壮硕的马阑雨,是个心性耿直憨厚的家伙,在第一楼众多师兄弟中,算不上出类拔萃,剑道进步慢,但对于修行却很认真,虽然平时有些愣头,遇到疑惑会缠着白行知询问。明明是师兄,却常常被师弟妹捉弄,也不生气,就是傻呵呵地笑。

白行知经常劝他要有些师兄的样子,拿出一点威严,他总是挠着头说没关系,师弟师妹年龄小,喜欢闹着玩。

远山宗掌教沉默不语,静静地盯着桌上那颗被血液染满的东西,依稀可以看到红色下的金曦,这是在马阑雨手中找到的,当时他手里死死地攥着这个东西。

关于这个不过拇指大小的东西,门下弟子不知道,但身为掌教的老人却十分清楚这东西的什么来历。

这是一颗舍利子。

在三州五地,只有触及圣域的佛教僧人,死后才会有金色舍利子产生,舍利子的大小根据修为亦有不同,据说证道成圣的佛教圣人坐化之后,他的骨骼全都是金色的,不过也只是表面似如镀金。

但也有例外,有极个别的佛家圣人坐化之后,但是从内而外,满是金曦。

“师父。”

远山宗掌教没有说话,白行知又开口,喊了一遍。

老人叹息了一声,眉眼间有着浓浓的疲倦,说道:“都回去休息吧。”

“师父!”

这次不仅白行知着急了,其余弟子皆开口轻唤,沐如意悄然握紧剑柄,情绪有些起伏。

远山宗掌教站起身,视线在弟子们愤然的表情一一划过,又是一声浓浓的叹息。

远山宗重设宗门已三千年,唯独今年风云涌动,随着姜初一的出现,平静了这么多年的水面,开始有涟漪泛起,下方暗流疯狂流转。

这位老人已经度过了八百多年岁月,一直平静的心境,终于起了波澜,他缓缓说道:“这件事,我会去要一个说法的。”

不等弟子再多说什么,他挥挥手遣散众人。

等楼下弟子返回自己的院子后,远山宗掌教走出问风厅,走到后山自己的庭院,蓦然停步,不再往前走。

因为他的对面突然出现了一个衣物破烂的和尚,一个喜欢喝酒的和尚。

济颠和尚罕见地没有饮酒,站在月光下,双手合十颂一声佛号,“宁无痕前辈。”

位居高处的老人没有接话,眼神冰寒看着济颠,像是在等待对方开口。

济颠和尚自知宗门对远山宗有愧,先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早年我气血方刚时,偶然知晓师尊的计划,也是极力反对,甚至因此出走师门,在世间做一个逍遥和尚,这些年来喝酒吃肉好不自在。”

宁无痕沉默片刻,突然说道:“但你还是来了。”

济颠和尚看了眼宁无痕,说道:“毕竟他是我师父,十九鬼口里的那个人,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师兄,我要接他回去。”

宁无痕瞥了他一眼,心里是有些愤怒的,济颠和尚的师父是位早已证道多年的佛圣,圣与半圣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再加上远山宗背后的老人对这件事,也是持着默许的态度。

他不能阻拦济颠和尚带走舍利子,更无法阻拦他带走马阑雨的尸体。

所以他胸口憋了一口气,怎么都无法吐出来的浊气。

“点到为止,出口恶气,免得剑心蒙尘。”

便在这时,有一道苍老的声音,在他的心海扬起,紧接着此处天机遮掩,自成一方小天地。

得到了默许,宁无痕长吐了口气,缓缓向前踏出一步,笔直如剑的身子迸发出强烈的威压,迅猛扩散开来,让这明亮的月光都为之黯淡几分,“马阑雨是远山宗的弟子,是我宁无痕的徒弟。”

挥手画乾坤,是圣人手段,显然宁无痕背后那人默许了。

济颠和尚淡然的表情终于变了,这是来自一位准圣的气势,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山上水间一直有传言,远山宗掌教宁无痕一只脚已经迈入圣人境,就差一个契机,便能成为近千年来第一位证道成圣的人。

“我不管你们上座部为了那个辩机妖僧策划着什么,”宁无痕说话时没有看着济颠和尚,而是看着远方的天,“你们要拿走舍利子可以,但我先要为弟子讨一个说法。”

济颠和尚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承受着莫大的压力,呼吸急促起来,“你应该知道,马阑雨不会死,他是···”

他话说到一半,似是想到了什么,慌忙闭上嘴。

宁无痕又向前一步,脚掌踏地,寒声道:“剥皮之痛,生不如死。”

“我乃远山宗掌教,宁无痕。”他身子立的笔直,如一把藏拙的剑初显锋芒,“为给徒弟马阑雨讨一个公道。”

随着老人话语落地,天空有云卷风动,遮住了蒙蒙星光,掩着温软月光。

济颠和尚左右是躲不过了,只得叹了口气,颂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突然感受不到宁无痕与济颠气机,韩笑白睁开眼,幽叹一声胡闹胡闹,又闭上眼,蓦地嘴角轻笑,“老秃驴,这下你可有苦头吃了。”

来自升平门的刀客视线穿过屋子,落在远处,悄然握紧长刀跃跃欲试,最终犹豫再三还是松开了。

————

夜色微浓,星光璀璨,美不胜收的天海让人流连忘返。远处有悠悠钟声传来,伴着柔和的清风,朦胧的夜色。

此情此景,似乎只有举杯邀星畅谈,张琴赋诗作对吗,才是最相映得彰的。

只是,官袍老人的脸色却极为凝重,他站起身,伸手抓起桌上的酒壶,抬起手臂狠狠灌了一口酒,桌上摆着一封被揉成一团的信纸。

林平凉站起身,满脸惊诧,“师父,这是?”

官袍老人胸脯起伏不定,沉声道:“十九鬼口要进人了。”

林平凉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弟子不解,十九鬼口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随即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慌忙闭嘴,朝廷既然都已让自己不再过问此事,其中因缘自然不是他这个层次人所能接触到的。

换句话说,有些不该知道的事,知道了,就意味着死亡。

官袍老人面色阴沉,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传令下去,从今日起,若是有凡人接近十九鬼口方圆五里处,一律格杀勿论。”

沉默片刻,他皱皱眉又补充道:“方圆十里。”

林平凉悄然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点头道:“下官听命。”

鬼使神差地,他偷偷瞥了一眼信封,依稀可看到上面的字。

却让他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字似乎是用血写上去的,浸透了纸张,甚至可以看到字体下淌落的一道道血迹,让人触目惊心。

“佛不度我,我度天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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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百怪千奇李绣春

洛三千就蹲在山顶看天边的云彩,他在家族那边是很受关注的人,当然这里的关注并不是好事,他从小就被当做没有灵气的废物,加上性格也很张扬,在家族人的印象实在糟糕,每次走出屋门,都会被人指指点点,所以家族里同龄的孩子,都不会跟这个废物一起玩,不过他却从不在意,完全不顾及自己的身份,跟下人的孩子照样玩的开心。

但那些玩伴终究是身份有别,时常没办法一起玩耍,在没人一起玩的时候,这个从小就不被看起的家伙,最喜欢蹲在草地掐草尖丢进嘴里细细咀嚼,或者爬到粗壮的树干上躺着。

不管怎样,这个小家伙总喜欢看天上的太阳,一直看着,也不觉得眼酸。

陈安之闭目吐纳,吸气时,漫天灵气如横挂瀑布横淌而出,蕴含着骇人听闻的气力,呼气时又如细水长流,轻柔至极,涓涓淌落。

摘叶坐在桌子上,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你是想再次站到剑道最高处,但你要知道嘛,所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你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对不对,总有一天会把你自己害了对不对?”

陈安之在漫长无趣的吐纳之后,终于轻轻吐出最后一口浊气。

他伸出手,屈起手指,在空中轻轻敲了一下。

摘叶的身子没来由得往前倾倒,好似头顶挨了一下打,他愤愤抬起头,不满道:“好心当成驴肝肺。”

突然,他像是想到什么,盯着陈安之问道:“痊愈了?”

陈安之轻笑着摇了摇头,松开手露出掌心中的玉佩,说道:“只是大部分而已。”

此时,玉佩已失了灵韵,如普通的玉石没什么区别。

陈安之稍稍收拾,洗漱过后走出院落,来到山顶,正好遇到抬头看天的洛三千。

洛三千没有回头,伸出手掐根草尖丢进嘴里,笑着说道:“远山上的草尖跟我住的那边的味道不一样。”

少年把家族称为住的地方,而没有直接说是家族里的府邸。

陈安之没有开口说话。

洛三千比划着手,说道:“我住的府邸真的很大,院子里有一座小山,山上也有一片草地,那里的草是苦的,还有一点涩口。”

陈安之一直都觉得洛三千话很多,但他没觉得这样不好,因为他也是个话很多的家伙,只是恰好他不喜欢洛三千而已。

锦衣少年不傻,反而很聪明,他知道陈安之不想搭理自己,于是他说道:“在洛家府邸最深处有两个祠堂,一个大祠堂,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牌位,还有一个小祠堂,从我记事以来就从没有打开过,每当我,也只有我接近那里时,下人就会很惊慌地把我支开。”

陈安之稍稍提起些兴趣,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洛三千笑了笑,指了指天空,突然说道:“他们越不让我靠近,我就越希望知道,所以有一天我就把柴房的柴全都点着了,好大的火,洛家上上下下都乱成一团,我就趁这个时候,偷偷溜进那个小祠堂里,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有声音在陈安之的心海扬起,是摘叶以神念告知,“那个小家伙有古怪,他身上有生机,也有死气,生死参半,让我很不舒服。”

三州五地有剑断是非之说,一提及剑修,剑客,大多数人第一反应都是正非邪,虽剑修剑客不全是正气之辈,但由此也可看出剑多为正义。

所以剑灵,对于阴晦之物也最为敏感。

方才见到洛三千第一面,摘叶就萌生出极不舒服的感觉,再仔细看去,就发现这家伙身上有死气生机萦绕。

陈安之以心声问道:“还看出什么?”

生机死气只有剑灵、圣人或是天生祥瑞才能察觉到的,所以陈安之没有看出来,只是觉得不喜欢对方。

摘叶沉默片刻,说道:“他的三魂七魄全在。”

人有三魂七魄,生机死气,自那场黑暗动乱以来,三州五地的凡人修士,天生三魂七魄不全,像是被人凭空抽走一般。在这座正气天下,三魂七魄齐全的人,也只有那些隐世不出的老家伙和陈安之。

而生机死气,生机存,这人健康长寿,而死气现,则意味着这人命不久矣。这二者唯一能存,从没有均衡一说。

如今这两大怪事,居然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而且还是一个走何安在老路的家伙身上。

这其中说没有蹊跷,陈安之断然不信。

陈安之想了想,关于三魂七魄不全的事,他一直有着疑惑,按说起来,现在的三州五地虽然灵气浓郁程度远低于三千年前,但也不至于影响到魂魄,最为关键的是,魂魄不全,居然还能生活,甚至修行,这在浩然天下哪怕三魂七魄只少一魂或是一魄,这人就无法如常人般生存,哪怕是圣人亦是如此。

陈安之突然觉得眼前这个锦衣少年有点意思,心中的疑惑,或许能从这个少年身上窥视一二。

见到陈安之一直沉默不语,洛三千干脆自言自语道:“其实我翻进那座院子,却根本进不去小祠堂,我刚一落地就觉得毛骨悚然,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那祠堂里看着我,整个身子就跟进了泥塘似的,接着我就看到门开了,有个浑身是血的光头站在里面,他背后是密密麻麻的白玉佛像,他们都在看着我。”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一场梦,我确实昏了过去,两眼一片昏黑,但身子却很真切地感受到痛楚,像是有人拿刀在我身上一片一片的剜肉,又拿湿乎乎的东西填在被割下的那个地方,骨头又被一寸寸敲碎,又涂抹上别的东西。”

虽然少年说得风轻云淡,但他的脸色却有些凝重,流露出深深的惧意,他说道:“在我疼的几乎要死去的时候,就听到有个人在我耳边低语,说帮助我走了古武路,作为回报要我去远山宗找一个人,找一个腰间别刀佩剑的家伙,说自己叫做辩机。”

“我醒过来的时候,躺在自己的床上,发现自个儿确实厉害了,而且不止一点。”

陈安之平淡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皱着眉,面色阴沉不定,“所以你根本不是在古籍上看到何安在的锻体之法?”

洛三千蹲在远处,吐出嘴里嚼碎的草尖,没吐干净又呸呸地吐了几下,这才笑着说道:“我当然看过,只不过我不傻,我担心按那法子锻体,自己会被活生生折磨死。”他耸耸肩,状似无所谓地说道:“没想到我居然熬过来了。”

然后他有些恼火,“你说他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彻底昏过去,没有知觉,我也不至于这么疼,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大道艰辛,古武之路更是难走,如果我连这点疼痛也经不起,接下来还怎么跟修士争锋?”

洛三千最后站起身,咧嘴灿烂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你说,我会不会成为下一个何安在?”

清风揽曦光,轻轻吹拂着两人的衣角,带动漫山的青草香味。

陈安之没有完全相信洛三千的话,因为这一切都是他口述的,而且最关键的是前后说法矛盾,再加上陈安之很不喜欢他,所以没有完全相信,但也不可全不信。

这也是他没有即刻前往十九鬼口的原因之一。

但接下来洛三千的动作,却叫陈安之眯起眼睛,眸中闪过一丝精光。

“辩机说若是你不相信,就把这句话告诉你。”锦衣少年似乎猜到了陈安之不会轻易相信,他找到一处草丛稀疏的地方蹲下身,用手指在泥土上写了一句话。

“千奇百怪李绣春。”

陈安之自然认得这句话,或者说整个天下知道这句话的人,应该只有两个人,另一位是何安在,这句话是当时何安在告诉他,要提防着李绣春时所说的一句话。

洛三千说道:“我知道李绣春是谁,但却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陈安之抬头望向天空,水洗般的晴空当中,曦阳当头。

他怔怔失神,良久才回过神来,心意微动,走过去轻轻将那行字抹去,而后转身离开了。

————

马阑雨的死没有从第一楼传到其余楼阁。

沉寂了许多日子的准圣斗在洗剑楼前的浸心池举行。

浸心池是一方巨大的潭水,中间是方圆五丈的石台,潭水中满是怒放的莲花,在石台上密密麻麻的细微剑痕看的出来,材质绝非凡物。

浸心池周边依次排列有二十二道看台,依次是首座、十九楼弟子以及其他宗门来者的位置。

不过清晨,十九楼弟子早已坐满看台,感受到一丝丝紧张以及兴奋感,正座位置是远山宗掌教和别的门派的领头者,只是不知为何,济颠和尚此刻却鼻青脸肿地坐在相对而言不起眼的边缘。

浸心池上空有一口大钟,一是为了钟鸣判胜负,二是为比试设下防御,避免剑气外泄。

随着一道雄浑钟鸣响彻天地。

看台上凭空出现一道虹光,随着虹光逐渐敛去,露出一位神情威严的老者,眼神如电一一扫过看台,四下喧闹声当即消散,噤若寒蝉。

又是一声钟鸣。

老人把视线投向掌教,后者微微点头,他这才从袖中掏出卷轴摊开,缓缓说道:“准圣斗第二试开幕。”

“第一场比试分别是,第一楼沐如意。”

人群中顿时喧闹起来,引起无数哗然。

老人对视若无睹,继续说道:“对手是。”

他的视线落卷轴上,闪过一丝古怪之色。

“第十九楼的,洛月桐。”

第四十六章 芳菲三月

芳菲的三月,清风飘然,春水静怡。一丝云起,一片花落,娇嫩粉晶的柔软,落在水面,点碎了潭水的平静。

随着老人的话音落地,洛月桐一跃而起,身形翩翩似蝶,丈许距离恍若一步,轻松落在石台上。第十九楼弟子发出一阵叫好声,为她呐喊助威,薛长义没有参与到年轻弟子之中,他露出慈父般的目光,带着淡淡笑意,显然对洛月桐很是满意。

准圣斗第一试的那场比试,洛月桐虽然身负重伤,但是与此同时也得到了莫大好处,借机一举突破瓶颈,迈入化三魄的境界。

带着一份自信,霞光闪动,沐如意缓步于空中,飞剑移在她的脚下,托着修长身子,在缥缈白光中如仙子一般,朝着台上走去。

依旧是化五魄的境界,少女的境界看起来没有变化,也只是看起来,她的修为在一点点极缓慢地积累,百丈高楼不会平地而起,需一点点把每一处地基都夯实,这才能使之屹立狂风暴雨而不倒。

脚尖点地,而后在石台上稳住身形,沐如意向对面看了一眼,丝毫没有紧张之色,拱手道:“洛师妹,还请赐教了。”

银铃般的声音荡漾在莲花丛中,上空的大钟一声嗡鸣落下屏障,将此地彻底与外界分隔开来。

洛月桐在上一次的登楼试败给沐如意,心中有所不甘,为了这次大试一直努力修行,但在大道之上却还是只能望其项背,当下有些许紧张,拱手还礼道:“还请沐师姐多指点一二。”

言罢,洛月桐微微压低身子,一柄碧绿长剑握在手中横在身前,浑身气势瞬间提升到极致。

沐如意很自信,洛月桐败在她手上一次,也会有第二次,但她从不曾轻视对方,也不愿以境界差距来获胜,所以她一手掐剑诀,说道:“洛师妹,我已压制自己的境界,以化三魄与你比试。”

这时又一声钟响,这场比试正式开场了。

洛月桐沉默不语,不待钟声歇去,立刻持剑向前。

沐如意手指向前指去,刹那间,雪白长剑恍若泡沫炸裂绽出一点光,疾若闪电,掀起一阵强风,冲向洛月桐。

这是自摇一更的剑意中所领悟到的清风剑气,而今被她拿来于洛月桐试手。

洛月桐似乎预料到沐如意如此蛮不讲理的剑,脚步一溜侧移躲开袭击,在电光火石之际,掠过三丈距离,直奔沐如意而去。沐如意唤回长剑即刻握在手中抵在身前,光芒灿烂。

青色霞光与洁白剑气撞在一起,只听到铮的刺耳声,洛月桐身形一顿,沐如意也是一抖,但两人立刻又稳住身子,一时间竟然僵持住了,不分上下。

只不过这僵持的时间很短,两人同时收了回去,洛月桐后扯出些距离,沐如意脚踩清风,满脸严肃,随即向前冲去,不给洛月桐喘息机会。

只见她手中长剑骤然增长一丈,以灵气附着剑身,在临近时突然跃起,竟是持剑朝着洛月桐头顶正上方砸下来,还没落地,洛月桐衣衫被清风扯动,罡风凛然。

洛月桐不慌不忙,没有选择退避,抬起长剑护在头顶,顿时长剑绽放霞光绽开一道屏障。

“嘭~”

一声巨响下。

洛月桐身子下沉些许,但抵住了这次攻击。

看台上的弟子此刻有些无言,比试的二人都是纤弱女子,却以最蛮横不讲道理的硬碰硬来一决胜负,让本来期待看到各种潇洒仙法剑式的众人都有些失望。

沐如意一击无功,往回撤退,洛月桐毫不迟疑,只见她手臂扯动,一抹剑光在空中横起,朝着沐如意狠狠斩去。

沐如意双眉紧皱,在这片刻之间,已是扯开两丈之距,避开了那剑。

洛月桐面无表情,直接一步踏出。

沐如意亦然。

两人的身影居然同时在原地消失,半空中两道光芒一闪而逝,时而撞击在一起,随后一触即分。

实力微弱的弟子也只能看到空中一闪而逝的光芒以及剑气相撞的涟漪,听到台上发出的兵刃交接声。

寒光绽,剑意出。

漫天剑气铺天盖地而来,弥漫在这一方石台。

看到这一幕,周围才响起了不少赞叹声。

‘铮’

便在这时,只听得台中响起清脆回音远远地回荡开来,十分悦耳。

伴着声响落地,一柄碧绿长剑如受重击,于空中打了个旋儿,倒飞而出,紧接着便是洛月桐的身子从天上直直砸向地面。

下一刻,一道白衫身影率先自空中扑杀下来,沐如意一双明眸亮若星辰,青丝在风中飘舞,风姿绝世,动人心魂,她地速度很快,就要追上洛月桐。

眼看在这间不容发之际,洛月桐手腕轻抖,掉落在地的长剑迅猛折回,同时手中掐出剑决,碧绿长剑在半空绽放辉光,凌厉无比。

沐如意剑式顺势一挑,拨开袭来的长剑,这一剑来势凶悍,毫无技巧可言,但却堪堪帮助洛月桐避开了攻势,得到一丝喘息机会,趁机拉开距离。

沐如意落地后,持剑立在远处,面色缓和道:“洛师妹,我要认真了。”

洛月桐深呼吸一口气,将急促的呼吸调稳,脚掌拧地,说道:“好。”

沐如意不在说话,脚尖一点,竟是借力再次迅猛前冲,与此同时劈出三道剑气,呈现月弧状的剑气裹挟着清风离剑而出。

撕裂清风,平底响雷。

终于,场上的比试开始动用剑式和灵气。

洛月桐眼看着剑气神色平淡,脚下步子变得虚幻起来,向前迈出一步,手中长剑顺势前挥,激荡出同样的三道剑气。

场中卷起无数飞沙走石。

下一刻,让人惊诧的一幕出现了。

洛月桐的身子僵住,没有任何动作,灵动双眸此刻被震撼填满。

一柄不过三指长短的曦光小剑,安安静静的悬浮在洛月桐眉心前方三寸左右。

这是陈安之教给沐如意的灵气小剑,方才蕴藏在风中,不被人察觉。

倍受关注的一场比试,声势浩大的硬碰硬开场,竟是如此的潦草收场。

不止门下弟子没有料到,就连薛长义一时间都有些微微的惊诧,虽说他早已猜到这场比试的结果,但,他没有猜到竟是这么迅速。

甚至可以说,毫无悬念。

————

“所以说呀,这人能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薛长义蹲在山崖上,望着前方峭壁半腰的洞窟,狠狠嘬一口烟杆,没来由叹息道。

一道金光划破天际,落在他的身后,激荡起层层尘土。

薛长义不满地站起身,拍了拍肩头灰尘,皱眉道:“你就不能给我安稳着来?”老人没有过多絮叨,埋怨起其他事来,“你说说,这也不知道上头是咋想的,偏偏要把我派到这个穷山僻壤来,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唯一一个离得近的,还偏是别国的地盘,我这点烟叶呀,抽完可咋整啊。”

说着,老人还有些幽怨地捏了捏烟袋,似乎在惋惜存货不多的烟叶。

金光内敛,露出金甲侍卫的魁梧身子,他的身上时不时有金曦小弧乍现,一闪而逝,盔甲下传出声音,“朝廷传话,说是让您与他合作,一同进入十九鬼口。”

“我呸!”这位老人突然跳脚,气急败坏地骂道:“这不就是想让我死的?不说十九鬼口多危险,就说那个各种弯弯道道的老家伙,老子最烦跟他打交道,太费脑子,一个不小心就会着了他的道。”

第四十七章 雨落心湖扰涟漪

浸心池一片安静,无论是场内还是场外。

该怎么去评价这样的一场战斗,没有人知道,前半段说的上势均力敌,但转眼间峰回路转胜负已分,就像是一篇故事在高潮时戛然结尾。

直至此地静寂了很久,主持比试的老人才轻咳一声,说道:“沐如意胜。”

远山宗掌教深深看了一眼,轻声说道:“很不错。”

这三个字即是对沐如意说,也是对洛月桐说的。

沐如意刻意压制境界获胜,算不上境界差距带来的胜利,这样在以后的大道上,不会成为一块硌脚的石头,再加上沐如意胜而不骄,如此平静的面对胜利,所以很不错。

随着老人的话音落地,灵气小剑瞬间消散,洛月桐眼眸中因震惊而有些呆滞的光,渐渐凝聚起来,渐渐吐露出锋芒,洛月桐输了比试,但剑心未输,事实上她对于自己败给沐如意已有猜测,而今非但没有因此失去信心,反而更有动力,这是一种很强大的力量,也是洛月桐的很不错。

陈安之走近浸心池,没有进去,抬头望去,视线尤为清晰,远处天空如水洗,下方池中石台一抹白衣傲立,如同绽放在天地间的一枝莲。

准圣斗第二试与之前的有所不同,对战名单并不会早早公布出来,所谓修行,终究还是用以实战,在实战之前没有人知道对手是谁,所以此举的用意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而最为关键的是,每场大试结束,若是场上弟子觉得可以再战,场下准备的弟子皆可挑战。

沐如意没有下场,很显然她在等,一双秋水长眸落在远处的男子身上。

便在这时,细雨落了下来,天空残云几缕,天光渐歇,还有一道轻灵的声音如雨落在水,在陈安之的心海响起,“你来上台,我帮你进洗剑楼。”

陈安之眼神平静,仔细想了想,没有继续向前走,看着层层雨帘,摇了摇头,他轻轻拍了拍腰间,那里如今多了一把长剑,布满裂痕的长剑,意思是我有剑了,不需要进洗剑楼。

沐如意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视线在看台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安静等待的其余参赛弟子,身为当事人的洛月桐没有看清那柄灵气小剑从何而来,事实上在座很多修为较低的弟子都没有看出来,那些准圣斗的弟子亦然。

再加上先天剑心的名气实在骇人,一时间竟真的没人上台。

过了许久,风儿静了,雨也倦了。

沐如意再次行礼之后,下了石台,往陈安之这边走过去。

陈安之转过身,离开浸心池,在准备准圣斗第二试的这段日子里,他的名字已经从名单上面抹去,作为取出摘叶的交换条件,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会为远山宗出手两次,还有一次的交换条件是,无论输赢,都要让洛月桐进入洗剑楼。

洛月桐不是先天剑心,但陈安之却看到她拥有无比澄净的心湖,不为凡尘所染,通彻,安逸,一如月色纯洁。

这样的人很少,它不是天资上的益处,而是心境,也有人把这称为赤子之心,这是最为宝贵的,甚至有位儒家先圣这样说过:“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在陈安之心中,拥有赤子之心是任何天才都比不上的。

远山宗在赌,在这场不知几方势力的棋盘,远山宗站在了何安在这边,赌陈安之一定会再次成为当年的大剑仙。

陈安之也在赌,他赌在这漫长的三千年里,远山宗还是何安在重立下的那个远山。

没有人会想到,这场赌局,竟成为了后世津津乐道的一场天地豪赌。

细雨落下,被萦绕在少女身边的灵气蒸腾开来,两人并肩而行。

陈安之视线穿过重重雨帘,落在更远处的山,平静说道:“我要走了。”

沐如意在思考很多事,就像她曾经想过的那样,她知道陈安之心里藏了很多事,陈安之一定会去做某些事,也知道陈安之注定不会在远山宗太久,但她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走。

她想了想,从怀里摸出那枚簪子,指尖轻轻抚摸簪头的四个小字,说道:“这枚簪子是何仙人的簪子对吧。”

陈安之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看来你有翻过史籍之类的。”

沐如意点点头,“在深坑村时我就有些好奇,后来在读书的时候,偶然看到陆茗娴传给何安在的簪子外观与它相似,就找了些史籍对比,发现确实如此。”

陈安之轻笑道:“那也可以是仿造品啊。”

沐如意跟着笑了起来,她说道:“一开始我也觉得,但是见过它的大显神威,就不这么认为了。”

陈安之耸耸肩,“这东西我留着没用,送你了。”

沐如意没有矫情地推辞,轻轻将簪子别在发间,继续往前走,“你要去哪里?”

陈安之说道:“一个大概很远的地方。”

“多加小心。”沐如意没有追问是哪里,只是细心叮嘱道。

陈安之突然伸出手搭在沐如意的头顶,眉眼弯下来,如春风千斤压低剑锋,就好像三千年前,每当他离开时,那个摇光族的小家伙总会轻轻扯着他的衣角,叮嘱他多加小心。

————

叶放蓝就这么站在悬崖顶头,盯着湍急的河流,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有些苦恼。

过了许久,他才收起烟杆,往山下的方向走去,不知道是不是老人的错觉,他觉得浪溪河这段水位好像上升了很多。

当老人走没几步,突然停下脚步,似是察觉到什么,转过身抬头望向对岸的峭壁。

也是一位老人,慈眉善目,不过看起来却比叶放蓝更有气势,他身着官袍,背负双手正笑吟吟地看着这边,在他身后,站着个穿着县令官服的中年男子,散发出极威严的气势,如同顶天立地的长枪。

官袍老人满脸堆笑,“叶大人,咱俩有阵子没见面了吧。”

叶放蓝朝着官袍老人身后瞅了瞅,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嗤笑道:“萧静思,你那个傻徒弟没跟着你?”

被称作萧静思的老人,听到对方略有不满的话语后,微笑道:“我那个傻徒弟现在不知道躲在哪里醉酒,不知叶大人找他何事,话说起来,林平凉亦是我的弟子,也是这边县界的父母官,不知道他能否帮上叶大人的忙呢?”

林平凉是老人的弟子,叶放蓝自然清楚,这时问的话,显然另有所指,萧静思此言颇有些打趣意味,为什么单指某位弟子,其中原因两人心知肚明。

叶放蓝有些不悦,随即变脸笑道:“我作为师叔,关心一下师兄的徒弟,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此言一出,气氛瞬间死寂下来,只剩下不知名的动物啼叫,混杂在清风与水流声中。

说起来,萧静思本不是洛云王朝的人,祖籍大梁的老人家世显贵,其父在朝廷更是官居正二品,而萧静思天资聪颖,自幼便进入翰林书院潜心读书修行,被书院看重,若是无什么意外,萧静思的仕途可谓是平步青云。叶放蓝家贫,全靠自个儿苦苦钻研学问,再加上脑子灵光,倒是考上了翰林书院,与萧静思同年,两人也因此成为师兄弟。

他和萧静思,被誉为大梁王朝未来砥柱。

只是如果没有那件事的话。

对于普通人来说,有很多触及不到的事,对于翰林书院的学生亦然,比如说当年翰林书院的藏书阁为什么会突然起火,偏偏起火之后少了一本书,一本名为《千里将城》的书,对于他们来说,这件事很难解释,甚至穷尽一生都会困惑着他们,但作为当年的亲历者,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件算不得久远的故事。

在藏书阁起火之后的某一天,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的解释,在一个灼阳高挂的夏天,叶放蓝还未登入朝堂之高,正持书奋读,师弟突然闯进来,告诉他萧师兄走了,去了洛云王朝。

沉默了片刻,萧静思微笑的嘴角渐渐落下,他正色道:“你终究不是我,没有办法理解我要做的事。”

叶放蓝没有过多呈口舌之快,看着他勉强笑了笑,说道:“当年你偷偷把《千里将城》拿走,不就是发现书中藏着的秘密,十九鬼口里面有什么,我想你比谁都清楚。”

萧静思闻言神情微变,皱起眉头,显得有些无奈,“《千里将城》并没有把秘密写完,我也只是知道一些而已。”

言罢,他突然闭上嘴,神念微动,一道声音落在了叶放蓝的心湖之上。

“辩机未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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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睡虎下山

在白玉桥上,那对男女一前一后缓缓而行,走至桥中,少女先停了脚步,男子也停下了。

这些细雨被拦在灵气屏障之外,落在两人的脚边,渐渐渗入泥土,渐渐下沉到更深处,无声无息。

陈安之在这些天想明白很多事,他知道何安在的性格,何安在若是将事情一段段拆开,那必然不会简单地藏在远山宗而已,所以不管他是不是愿意,都得去十九鬼口走一遭,或者说去外面走一走,把自己摆在明处,让其余拿捏着线索的人,知道自己活过来了。

陈安之引天地灵气入体效果甚微,如今也只是恢复到化魄境,远远达不到自保,这样的决定是冒着极大的危险,但也是迫不得已的事。

一旦长夜来临,不管何安在留下什么样的后手,哪怕能够是对这场棋盘一锤定音,恐怕都会因着长夜而泡汤。

正是想明白这一点,陈安之才没办法再按捺下去。

沐如意也想了很多事,却没有办法去想明白这些问题,因为事情太过复杂,或许也没那么复杂,只是她还没有到达某一个高度,所以很多事情都沉在更深的水下,若是有朝一日真正的潜下水,或许能够一目了然。

沐如意想了想,虽然她说过不会去追问陈安之一些事情,但总有一件事是她迫切想要知道的,于是少女盯着脚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开口:“陈安之,我们之前是不是认识,我是说,在很久以前。”

清风在天地间缓缓前行,绕过青山绿水,穿过细雨珠帘,止在身前,落在脚下。

陈安之站在少女背后,视线落在微微摇曳的剑穗,一手搭在酒葫芦,一手轻抚剑,微笑道:“沐姑娘,你相信天命吗?”

沐如意微怔片刻,轻轻摇了摇头,小小的红宝石在额头轻轻晃动,她说道:“人寿元有限,修士修行得以百岁千岁,这本就是逆天而行的事,但却偏偏都信天道,怎么谈得上信天命或是不信?”

陈安之咧嘴笑道:“那我便换句话问沐姑娘,你相不相信世间有轮回?”

沐如意点头道:“我相信,但再怎么轮回,也不全是以前那个人。”

冰雪聪明的少女猜到了陈安之想说些什么,她突然有些不高兴,这是很没有理由的情绪,就好像自己被当作一个替代品,不管怎么想,都会让人不舒服。

陈安之猜到少女的心思,他轻轻走到少女的身边,手掌搭在沐如意的肩膀,露出一丝神往,“不管你之前是谁,也不管我之前是谁,你是沐如意,我是陈安之,陈安之在风雪破庙被沐如意救了性命,所以······”

生性浪荡的男儿,哪怕是活了长久岁月,说出这番话来,也没来由觉得脸上一热,当即闭上嘴,也不往下说了。

一缕清风没入山中,压弯了桃枝,像是开春时第一滴落入湖中的水,像是积雪落下房檐的一声轻响,如春风拂过大地,叫人不自觉得高兴起来。

沐如意没有转头,眼睛始终望着远方,不过脸上却悄悄露出一丝笑意,在这方算不上晴朗的天地,宛若绽放在雪地里的一枝红梅,好看极了。

少女轻轻吐出一口绵长的气,没有再多问些什么,其实这句话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小小的不满也因此一挥而散,暗生情愫的人儿总是容易满足,但要是问为什么会喜欢,那大概是因为初见恍若重逢,总有些心湖漾动。

轻轻说了小心两个字,沐如意就自顾自地快步离开。

雨水渐歇,如狼毫般的雨丝落在陈安之身上,陈安之也不撑开灵气避雨,他摘下酒葫芦,抬起手臂痛饮一口酒,然后抬起手臂扬了扬,笑着喊道:“沐姑娘,好酒!”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多了一道身影,陈安之转过身,面容刚毅的中年男子没有看他,反而望着沐如意渐渐消失在雨帘中的身影,若有所思道:“断崖门之后,若干年后,沐如意注定凤仪天下。”

薛长义无限感叹,先天剑心,大梁皇女,远山宗掌教亲传弟子,这些身份单拎出来一个,都注定不会平凡,更何况这些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陈安之笑了笑,他自然不关注这些,在他眼里沐如意只是沐如意。

薛长义知道对方不想讨论这些,再看了一眼雨幕之后,看向陈安之手中的酒葫芦,笑问道:“这举世难寻的缠梦酿,也让我尝一口?”

陈安之摇了摇头,笑道:“就是举世难寻,我才更不能让你喝了。”

薛长义罕见地露出懊恼的神情,“大剑仙三千年前应该喝了不少缠梦酿,还在乎这一口吗?”

陈安之说道:“积少成多,滴水累渊。”

薛长义轻轻咳嗽一声,不再纠结,问道:“这次去十九鬼口很危险,你可想好了?”

陈安之点点头,伸出手指,指了指远处第一楼所在的山峰,说道:“我对那块何家匾额并无兴趣,而且我知道你们都想让我进入第一楼,所以我更急不得,若是我真的进去了,取出远山宗想要的东西,没有了价值,到时候恐怕会让我自己处于更危险的地步。所以里面的何家匾额不取出来,十九鬼口再危险,远山宗也不会让我有性命之忧。”

陈安之话说的很难听,意思也很明显,就是掐准了何家匾额一日不取出来,远山宗就会保全他一日,所以他才敢这么说,也敢这么做。

谁知薛长义没有丝毫的不悦,反而微笑说道:“对于何家匾额,我也没有兴趣,事实上关于他们谋划的事,我也并不清楚,只是那天夜里你居然能打开了第十九楼的大门,再加上你对于剑道的回答着实不像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我这才有些上心,后来对掌教师兄的追问下,才知道原来你就是当年的大剑仙,这来头可真是吓死个人。”

一位证道千年的大剑仙,比起一座王朝,甚至一个鼎盛的宗门,都更让人崇敬,所以即便是步入将近半圣的薛长义,在想起自己招惹了这么一个家伙,当时也是一身冷汗,剑心动摇,回过神后,更是仔细地去回忆陈安之的每一句话,甚至连一个字都要琢磨半天。

这是一个大剑仙的剑道,而非普通的圣人。

陈安之笑了笑,“我好歹也算是你的弟子,弟子将入险境,你这个做师父的不送点东西?”

“我送你个狗屁!”薛长义忍不住爆粗口,随即缓了口气,“一路小心。”

这条路,注定艰难万分,这一路没有旁人能够帮忙,所以只能说一路小心。

陈安之敛去笑意,郑重地点点头,“会的。”

薛长义还想再问些关乎大道的问题,但陈安之却转身向前走了,他站在原地想了想,突然露出一丝醒悟的笑,大道上,别人的终究是别人的东西,解释再多都不如亲身实践。

中年人的视线落在更远处的山上,轻声呢喃道:“卧龙低鸣,睡虎下山,大雨要来了。”

————

这几章因为在忙找工作的事,所以节奏有些放缓,马上要进入紧张刺激的章节了!

第四十八章 猛男落泪方小商

这一天,陈安之带着两把剑一把刀,从远山宗的大门下山,在无数道来自高处的注视目光下,路过远山宗山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远山宗的山门是用泰山石根雕刻而成,有着说不上的威武,泰山五岳正神之首,不受皇帝加持,受天地大气道,不止三州五地平民修士对其崇敬,就连那些庞大王朝的九五之尊,也要来泰山之巅封禅,长久累计下来,就连山石都有浩然正气长存,更不要说泰山石根。

只可惜远山宗大门上头的山字顶上不知被谁横斩一剑,成了四边包围之势,总让人觉得不太舒服。

陈安之深深看了眼山字,记在心中,也没停留太久,他来到了红栏镇,并没有急着离开,先去了趟当铺,行走江湖,最重要的莫过于手中的银子,恰好他手中还有些值钱的物件,自己也不需要,索性卖了换些银两。

手中有些银两的陈安之依旧没有急着离开,他找了家客栈,一下子交了半个月的房钱,然后就再无其他大的动作。

而就在陈安之住下的第二日,红栏镇来了一些人,他们住在距离陈安之所在客栈不远也不近的地方,也就是在那日之后的每天夜里,红栏镇的夜空多了些信燕掠空而起,飞往四面八方。

陈安之就站在窗边,高高抬起脑袋,看着那些信燕离去,神色平淡,默默地记下这些信燕飞起的地方和它所去往的方向。

这一呆,便是七个日夜,陈安之每天除了吃饭饮酒,闭目吐纳灵气,再没有其他动作,好像根本就没离开的意思。

这让信燕那头的某些人开始疑惑起来,捉摸不透陈安之的想法,在他们眼中,陈安之下山必然是有自己的打算,而他的一举一动都应该是有理由的,可这些日子接到的信燕内容,却始终千篇一律,陈安之平日里游山玩水,饮酒作乐,好一副人间逍遥的样子。

缠梦酿喝一口少一口,不能常饮,陈安之又好酒,干脆在小镇酒肆买了一壶上好的烧酒,提在手中,在小镇晃晃悠悠地转悠一圈,最后走回客栈。

到了客房中,陈安之锁上门窗,先拔开塞子,喝了口酒。

摘叶盘着双腿,浮在他的背后,抬手一抹,立下剑气屏障与外界隔开,脸色有些洋洋得意。

陈安之转过身,看着摘叶说道:“有多少人,什么境界?”

方才他绕着小镇散步,转了一圈,没有以灵气感知,修者对于天地间的灵气敏感,尤其是修为高深的更是可怕,现在陈安之境界很低,不过化三魄的境界,若是贸然以灵气感知,只会打草惊蛇,但剑灵本就是灵气所凝聚成形,能与天地灵气相融,更何况他是摘叶,而非寻常的剑灵。

摘叶微微直起胸膛,邀功道:“一共八人,五个化魄境,三个凝魂境。”随即少年脸上露出一丝不屑,讥讽道:“这些虾兵蟹将,放在三千年前,我动一动手指就能把他们都捏死。”

陈安之看着浑身裂创的少年剑灵,落在裂痕布满的剑身,说道:“你还没告诉我,这伤痕怎么回事。”

摘叶昂着头,一脸不忿地说道:“现在本少爷心情不好,不想告诉你。”

“哎呦,我不想说,你问不出来的。”摘叶摆摆手不想多说,而后咬牙切齿道:“总有一天,本少爷要打回去,把那家伙打碎,碎成粉拿浆糊都黏不起来那种。”

心里有了估摸后,陈安之也不追问,会心笑道:“那就好,话说起来,你觉得摘叶,沐春,轻刀,我若是补下一个剑阵,能不能将这些人全部袭杀?”

摘叶闻言,捏着下巴凝眉苦思了好一会儿,有些犹豫道:“要说本少爷完好无损,或者沐春现在能醒过来,那只需一把剑就能把他们全杀了,但就现在的情况论起来,有点难,你的境界和灵气都太低了,再加上现在这种情况,有点难,不过轻刀倒是可以勉强当做一把剑凑一下,应该能行。”

摘叶面色一沉,询问道:“你不会是想把他们都杀了,虽说杀了也没什么,但这样你无疑是在给自己树敌。”

陈安之笑问道:“有三千年前的敌人多吗?”

摘叶摇了摇头。

陈安之又问道:“比他们强吗?”

摘叶又摇了摇头,但是立马再次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随手一挥以灵气在半空凝结出一张地图,说道:“这是这些年我根据洗剑弟子口中所勾画出的中土豫州形势图,空白的地方是没有听过,没有探寻过的地方,你看板块正中就是大梁王朝,北边这座山脉是我们所在的远山,南边似花的板块是武陵源,西边云一样的是洛云王朝,而东边临着东平海,这地方势力反对,其每处地方都有三大宗门书院以上的存在,而且单拎出一个,相对于当年的往生宗,只强不弱,而且方才我灵气感知时,发现这八个人中,除了远山,大梁,皆有不同门派派遣探子,所以你若是杀了他们,就相当于对整个中土豫州宣战。”

陈安之点头道:“我大概清楚了。”

摘叶深呼吸一口气,对陈安之说道:“你真的想好了?”

陈安之突然灿烂一笑道:“死无对证,只要不留下把柄,谁能知道呢?”

摘叶开心笑道:“说的也是。”

陈安之拿起,走到门边,突然停了脚,蓦地打开门,看着站在门口的少年,如柳叶斜飞般的眉毛下,是双细长的桃花眼,衣物华贵,流光溢彩,黑亮垂直的长发未束披散在身后,俊美至极,只是这柔美的脸庞,却透着股英气,让人警觉原是一位少年,若只是粗略扫去,只觉得是个绝美的尤物。

俊美少年见到陈安之后,先行一礼,自报家门道:“在下白鹿书院方小商,拜见阁下。”

陈安之有了兴趣,折回身,搬了张椅子坐下,问道:“何事?”

方小商也是位自来熟的主儿,见陈安之没有丝毫请座的意思,竟折身去楼下,不一会儿也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外,和坐在屋里的陈安之面对面,从怀里摸出一本书,说道:“我平日里最爱收集古籍,前日在镇东头的当铺偶然淘到这本古籍,书里故事在高潮时戛然而止,我左右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又实在找不到下一部,折身询问店主下部书籍时,他才告诉我是你买给他的,所以就寻了过来,想购此书后半部分,若是价格合理,我愿出双倍。”

陈安之斜靠着椅子,看了看方小商手中的书籍,寻思一会儿说道:“这本书只有这上半部分,写这本书的人已经入土了,没来的及写完,所以我这里也没有后半部分。”

方小商眼神为之一黯,不甘心地翻了翻书本,叹息道:“可惜可惜,我还对后面的故事颇有兴趣,可惜了。”

便在这时,陈安之以神念问询:“他是不是那八人之中的?”

摘叶的声音随即在他的心湖落下,“不是,完全不是。”

陈安之原本以为方小商是身边的探子之一,还想套他些话,如今问清楚在看到少年神情沮丧,似乎是真的在为书籍苦恼,懒得再说些什么,站起身便要出门,这些日子他并非简单的游山玩水,每到一处都会在心里琢磨是否廖无人烟,是否适合摆布剑阵袭杀这些人,最后终于还是给他找到了个绝妙的地点。

无视掉黯然神伤的方小商,陈安之走了出去。

陈安之朝着北边一路走去,出了红栏镇,过了浪溪河,在山路中走了一段,突然止步,回身道:“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后面尾随的少年手里捏着书籍,可怜兮兮道:“这本书真的没后半部分了吗?”

饶是陈安之淡然的心境,此刻也有些波澜,忍住那一丝怒意道:“真的没了。”

方小商苦着脸又问道:“真的没了?你不会是想把后半部分藏起来,然后跟我讲价吧。”

陈安之深深呼吸一口气,心思流转,突然多了一丝笑意说道:“你说对了,我还真是要藏起来。”

说罢,他便自顾自的大步往前走去。

方小商愣了愣,脸色更是委屈,赶忙跟上前去,缠着陈安之。

摘叶猜到陈安之的心思,嗤笑道:“凝一魂,是个好苗子,不过马上也是一个很好的替罪鬼了。”

陈安之笑了笑,没有说话。

一路上,俊美少年碎碎念,说了很多讨好的话,又说了自己对这本书有多喜欢,最后终于说到了肯出十两黄金来买这本书。

说到肯出十两黄金时,陈安之站在原地,一脸奇怪地看着方小商,那本书确实只有上半部分,而且也不过是讲一些民间的奇趣怪谈,是陆茗娴闲来无事写的草稿罢了,根本值不了那么多金子,再看到方小商身上华贵的衣物,陈安之的眼神变得玩味起来。

再怎么说,一个替罪鬼也比不上行走的当铺,这一路上,少不了花费银两,不能总靠卖家底来度过。

方小商被陈安之看的有些头皮发麻,双臂环抱揽着上半身,惊慌说道:“我可不好龙阳之癖,虽然是很喜欢,但也绝不会出卖肉身的。”

这次换成陈安之愣住了,他抑制心中不悦,尽力微笑道:“我可以给你下半本书,但你要跟我去杀几个人。”

方小商闻言倒是松了口气,“不是龙阳就好。”稍作停顿他又说道:“不过杀人也不太好,你要知道花花草草生命宝贵,更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

摘叶在长剑中笑的前仰后翻,毫不吝啬自己的笑声,让陈安之有些生气却有无可奈何。

陈安之抬起脚直接离开,可谁知方小商紧接着又跟了上来,这叫陈安之的眼神瞬间变得锋锐起来,宛若断山的剑光。

方小商被吓得止住脚步,随即摇了摇头,“我不能走,我要看着你,如果你杀的是坏人,我肯定会帮你的,但如果是好人的话,那我就不能坐视不管了,我要拦着你,就算我拦不住。”

陈安之看着有所胆怯,却还是逞强的少年,突然觉得他与何安在有些像,脸色渐渐柔和下来,平淡道:“我要杀的人,是想要杀我的人。”

方小商道:“你是个坏人?”

或许是看到何安在的影子,陈安之也就想多说些,他摇头道:“我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没做过好事,也没做过坏事,但他们要盯着我,甚至想杀我,你如果是我,你会怎么办?”

这段谈话被摘叶以大神通遮去了,后方隐匿的几人虽能听到谈话,但落入耳中反而成了陈安之坐地起价的对话。

方小商满脸呆滞,真的凝眉苦思,露出纠结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苦巴巴说道:“那可真是猛男落泪,我也不知道咋做了。”

第五十章 一朵桃花 一道剑气

同样是锦衣少年,方小商给陈安之的感觉却与洛三千不同,后者笑里藏刀让陈安之有些反感,方小商的笑容总让人觉得这位少年是不是少了根筋,但总叫人没办法讨厌起来,在陈安之眼中,这才是少年应有的笑容,纯净,不带有一丝杂念。

活了几千年的老家伙,心思城府没有长进,看人这一方面,还是有些准的。

陈安之自然不会把心思跟方小商多说,略一沉默,背手于身后,抬头看林稍新叶,然后继续往前走。

春日景暖,天高云淡令人心旷神怡,开春的生意点点缀满山腰,草木挂绿,像是欲遮还羞的少女,昨夜里降下的雨珠挂在叶尖,压完了娇嫩的腰肢。

方小商看着白衣男子的背影,竟然无由生出一丝难以形容的感觉,在褐色与挂绿的山间,在生机勃发鸟兽啼叫的天地,却总显得有些孤寂。

陈安之平静在山间漫步,所走之路,渐渐偏僻,杂草灌木丛生,干枯的老枝,新吐的嫩芽,没过小腿,他罕见地放松心神去欣赏美景,不再像以往那般心中有莫名的急切渴望,无论是新愁还是旧恨,暂时都被放在一旁,这短短的山路,成为他这些日子里,最平静惬意的。

方小商在后面慢慢跟着,虽出生在世家大族,但也不是娇生惯养的人,路上崎岖,障碍颇多,有尖锐的枯枝挂着精美衣物,挑出细绒也不埋怨,一言不发跟着陈安之往前走。

年近十六的少年,四岁便被送入书院读书修行,衣食住行皆有下人打理,没有机会好好生活,书院所在山中灵气旺盛,植被常年旺盛,也没怎么见过这番景色,此时,竟也跟着陈安之放松下来。

方小商走到陈安之身旁并肩而行,突然想到什么,询问道:“说起来,我还没问你的名字。”

陈安之看着远方,“陈安之,平安的安,之所以的之。”

方小商没加思索,脱口而出道:“好土的名字。”话刚出口,赶忙闭嘴,心虚地瞅了男子一眼。

陈安之没有在意,因为他知道一个更土的名字,偏偏三州五地的人还特别崇敬那个名字,他微微侧脸,他稍微收起心神,严肃下来,在一处四周被参天大树围着的空地停了下来。

这里距离红栏镇有十几里的距离,位于山谷密林中,古木拔地而起,将正中间方圆三丈的草地遮盖的很隐蔽,可以说人迹罕见。

方小商听到陈安之说要杀人的时候,只以为对方是在开玩笑,可这条山路越走也就越偏僻,甚至最后已没有路,只能趟草而行,他才渐渐明白,陈安之没有再开玩笑,他是真的要杀人,如此一想,方小商肠子都悔青了,喉结滚动,萌生退却的心思,下意识后退,不过又像是有些犹豫,也只是一步。

陈安之没在意方小商的纠结,视线往后方瞥了一眼,这动作很细微,目光落在斜后方,寒冷在眸中一闪而逝。

他以心湖声轻问摘叶,“多远距离?”

短暂的沉默后,摘叶的声音响起,“距离最近的是位凝一魂的家伙,右后大约十丈距离,停下了。”

陈安之点点头说道:“帮我设下障眼法。”

“本少爷是名剑,可不是你的下人,居然要本少爷做这种零碎事。”摘叶虽有不满,但还是嘟囔着如实照做。

随着话音落定,障眼法施展开来,此地的怪异之处也随之显露出来,有大小不一的三块青石,坐落在荒草丛中,分别位于正北,正南,正东三个方向,只是不知为何,偏偏正西方没有青石,显得有些突兀。

陈安之略作思索,抬头看向踌躇不安的方小商,轻笑道:“害怕了?”

方小商如实点点头,悄然吞了口唾沫,“有一点,我还以为你之前是在跟我开玩笑。”

陈安之笑了笑,将背后的摘叶剑摘下来放在位于正北的石头上,接下来依次将腰间刀剑摆放在其余两块青石上,剑尖对准正中心,若是从上往下细看,可以看出三块青石所处正好构成一个三角,而剑尖所指,正是三角的中心。

做罢这些事,陈安之走过去,看了看方小商问道:“先前我问过你那个问题,你有答案吗?”

方小商不谙世事,那里能说出一二三四,当下只能无奈摇头。

陈安之笑道:“修行大道之上,无论你是圣人还是尘心,皆是蝼蚁,按理来说只有搀扶着往前走,才能走得更远,但总有些人居心叵测,总想从其他人身上得到点什么,所以这些人总该付出些什么,虽然不痛不痒,但这就像手指上扎了根刺,虽然不疼不痒的,但就是让他们不舒服。”

方小商听着这段看似无头无脑的解释,有些迷糊,但还是乖乖地点头应和。

陈安之笑叹口气,说道:“简而言之,就是等价交换,这世间所有东西,都是要等价交换。”

方小商这边还在琢磨这其中关系,陈安之就不再看他,也没有再提任何话题,抬起头看着天边的云彩,沉默了一段时间后,走到剑阵中心,盘腿坐下,脸上却有些无奈。

此剑阵是陈安之在陆茗娴那里学到的,乃陆茗娴将儒学跟道教融合自创的招式,有一个很简单的名字——花开,剑阵里九把剑分别位于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以及正中九个方位才算完整剑阵,最基础也要五把剑才算完成。

在三千年前,陆茗娴尚未成就圣位,只是半圣时,曾以此剑阵袭杀过位刚刚证道的墨家圣人,虽说当时那位新圣证道时受了重创,但即便如此,区区半圣也远不是圣人的对手。

可陆茗娴偏偏就是个鬼才,用李绣春的话说就是天生儒圣的恐怖存在,他以半圣境界凭借花开剑阵越天道击杀圣人,只为了给学生安在讨一个说法,为此,陆茗娴亦是受到墨家几位老圣人的疯狂报复,破了圣人不理凡事的规矩,携手袭杀陆茗娴,让其好几次差点殒命,而他的可怕也再次展现出来,竟然能从三位圣人同时出手的死局逃命。

便在这时,摘叶突然有些不安地说道:“事情有变,又来了一个人,看样子是同伙,境界是凝三魂巅峰,接近听雨境了,在左后大约十五丈距离。”

停顿片刻后,摘叶又说道:“我不能再感知了,那家伙有些棘手,身上有法宝,已经有所察觉。”

陈安之闻言微怔,花开剑阵很强,但那是完整的剑阵,如今的陈安之只有三把兵器,有一把还算不上剑,正西也就是艮方向是没有剑的,再加上如今修为灵气不济的缘故,对于能否击杀凝三魂的修士有些没底。

于是他把视线落在方小商身上,化三魄境界也是一个天才,陈安之想了想,像是下定决心,开口道:“能拜托你吗?事成之后,后半本书我就给你,不要银两。”

摘叶以心声问道:“那不是孤本吗?根本没有下半部。”

陈安之咬咬牙回道:“那我就给他写出个下半部。”

“······”

摘叶一阵无语,索性不再搭理他。

方小商初时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纠结了好一阵子,“我不想杀人。”

陈安之摇头道:“不需要你动手,你只需要坐在正中央,供给灵气就好。”

方小商还是有些不安,“可那也是帮凶!”

陈安之目光渐凝,突地嗤笑道:“你跟我走到这里,我若失败了,你也会被他们杀了,而且这些人手上可没有一个干净的。”

毕竟是不谙世事的少年,虽是聪明,但还是被这句话呛到了,细细斟酌之后,松了口:“你确定我不需要动手?”

陈安之坚定点头,站起身走到一旁。

方小商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终于下定决心,走到剑阵中央,盘腿坐下,闭上双眼有淡淡的乳白灵气浮动。

陈安之走到正西方向,心中默念剑诀,只看见青石霎时间抖动起来,长剑自主浮空悬在青石上方,缕缕灵气似水从方小商身上向三个不同方向漂浮而去,接着便有银辉乍现,随着越来越多的灵气涌出,银辉与灵气凝聚成线,剑意与灵气交融,千丝万缕的灵气丝线相映交错,充斥在这一方荒草地。

此番监视,中土豫州的王朝宗派出动了一些修为不低的探子,其中不乏有凝魂境修士,在一些小的宗门王国看来,似是花了极大心血和代价,事实上,这些探子作为战力对于这些大宗王朝来说,虽是些不痛不痒的人物,但胜在藏匿的本事很强,而且也颇有经验。

这其中,那位凝三魂的修士正是来自东平海的蓬莱山的谷雨,前些日子师弟下山,师父在山上总觉得心神不宁,担心事有所变,吩咐其随之下山,并将以感知出众的竹笛交给他,以便在必要时刻发挥奇效。

只可惜,再怎么保险,终究输在了一个浑身伤口的剑灵身上。

所谓的棋差一招,便是如此。

在摘叶设下障眼法的瞬间,此地的两个人就已经在探子眼中消失了,任由灵气感知也察觉不到,又等了一个时辰,却始终不见人影,难免会有些疑惑,只是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们,要在此地静候。

蓬莱弟子疑惑不解,以心湖声向谷雨问询,“谷师兄,这陈安之在耍什么花招?”

谷雨左右感知不到陈安之的存在,也有些疑惑,轻轻摇了摇头。

蓬莱弟子嗤笑一声,讥讽道:“师门也是,不就是一个化魄境的废物,至于花这么大力监视他吗?再怎么说,他也就是个废人而已。”

关于陈安之的身份,事关重要,蓬莱山的高层并没有跟弟子提过,只是说要把他每天做了些什么都如实禀报师门,且不可伤了陈安之性命。

谷雨跟着嗤笑道:“就算是废物,咱俩也得看着,放心吧,这次任务结束,师兄带你去花楼和花酒去,啧啧啧,那里面的小娘子,可真是让人回味。”

说着,他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嘴唇。

不过谷雨没有过多回味,毕竟是老练的探子,知道孰轻孰重,突然想起师父赠予他的竹笛,慌忙拿出来使用,正巧赶上摘叶以灵气感知,两者相撞,这才让谷雨警觉大事不好,慌忙招呼师弟向后撤退,完全不顾是否隐蔽。

其他势力的探子看着突然逃窜的两人,万分惊诧,还没反应过来,前方突然亮了起来。

是光亮了起来。

也就在这时,两道身影,三块青石,两剑一刀,在那白花花的亮光中,在突然落下的细雨中,出现在众人眼前。

二十丈之内,灵气桃花虚空绽开,千朵万朵,挂在灵气丝线,恍若压枝低,花蕊中有剑气勃发,数不尽的剑光宛若细雨,随着陈安之手中动作,被一阵清风吹拂,白色剑气桃花倒飞,哗啦啦地朝着天空飞起。

“花开。”

陈安之的声音不大,如细雨春风,落在这些人心里,却让人觉得这是人世间最可怕的一句话。

与此同时,桃花怒放,剑气愈发凌厉惊人。

清风絮乱,春雨骤急。

一朵桃花,一道剑气。

绚烂的白光爆裂开来,疯狂四散的剑气瞬间将此地围绕,犹如暴雨后的山洪泥石流,白茫茫一片,气势汹汹的剑气洪水中,不时有殷红飞溅而起。

方小商闭目沉思,没有睁开眼,却真切地听到剑气割肉的闷声,以及悲怆的惨叫声,当下身子有些颤抖,更用力闭着眼。

这一场剑气洪流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便如水流四散开来,渐渐消散。

古木摧折,山石断裂,无数参天大树,皆被剑气斩断,露出一片杂乱的地方。

陈安之缓缓睁开眼,眉头却紧锁,飞快掠到摘叶剑旁,握在手中,眼神凝重看着前方。

谷雨费劲力气站起身来,丢掉手中只剩半截布满裂痕的竹笛,堪堪稳住身形,看到剑气的第一时间,他便催动竹笛法宝抵御在身前,可即便如此,依旧受了很严重的创伤,血肉绽开,露出白色的骨骼,一道道骇人的伤口布满全身。

谷雨双眼通红,他亲眼看着师弟在他面前被剑气贯穿咽喉,甚至连话都没说出来便丢了性命,他杀过人,但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亲近的人被杀,再看到陈安之时,心中早已被怒火填满。

谷雨啐了口血唾沫,表情变得狰狞起来,死死地盯着陈安之,抖抖手腕,一杆竹枪自步袋飞出握在手中,咬牙启齿道:“挨千刀的,今个儿老子不杀你,我就不姓谷。”

言罢,谷雨身形微动,瞬间消失在视线中,下一刻,一抹凝聚的赤色流光裹挟着长枪突然出现在陈安之面前,如电芒袭空,自头顶向下方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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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吾等军士

临近正午,阳光却不刺眼,浮云层层叠叠堆积在一起,半遮曦光。

长枪恍若电光游蛇,寒光一点在这片地方亮起,随后而至便是吐露杀机的锋锐枪尖,以及后方杀气腾腾的狰狞面孔。

陈安之早已准备,右手握剑,左手抵着剑脊,抬臂横在头顶抵御这蛮横一击。

谷雨习枪法,走的更是蓬莱山出名的勇战枪,练枪时兼顾握力、膀力。臂力,腿力、腰力等提升,不仅枪法霸道,肉身也不逞多让,这一击势大力沉,陈安之顿时只觉得身子一沉,脚掌稍稍陷入泥土之中。

好在陈安之早有准备,而且自身肉体也如金石锤炼并不受影响,与此同时,他双臂发力向前推开,左手顺势握掌成拳,勾拳挥出。

谷雨并不是莽夫,借着陈安之的力,迅速拉开距离,双脚稳稳落在地面,舞动长枪若蛟龙戏水,暴雨打梨花,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一抹白光被击飞出去,而后身子微微躬着,双腿屈膝半蹲,左掌握着枪杆半中,右手握枪根,枪尖泛着寒光对准持剑的白衣男子,朝着他得意的笑了笑。

直到看见自己偷袭的灵气小剑被击飞,陈安之的眉头才微微皱起,觉得现在的局面有些不利了,毕竟对面是一位接近听雨境的修士,也是陈安之自醒来为止,遇到的最棘手的人,深坑村的恒幽虽已是沧海境的大妖,但毕竟有浩然正气簪子天然克制,不像眼前的枪士。

方才对方整个人无声无息,好像真的死去了一般,若不是陈安之凭借经验以及对危险的敏锐洞悉,恐怕很难躲过那恍若平地炸雷的一击。

谷雨舔了舔嘴角,眼睛变得通红,浑身充斥着肃杀之气,脚掌用力向前拧地,咧嘴一笑说道:“你我相差两个大境界,你觉得你能有胜算吗?”

陈安之没有说话,将双脚从泥土里拔出来,暗自握紧手中的剑柄。

谷雨瞬间发力,动作迅猛敏捷,整个人腾空而起,枪尖往前横推,有灵气萦绕在枪尖瞬间扩散,一道灵气凝聚的枪尖呈螺旋状激射而至,呼啸挟风。

枪尖所过之处,留下一道深约三寸的沟壑。

陈安之见此情景,脸色稍稍沉重,连连出剑,打出四五道剑气,那道势不可挡的枪尖轻松击溃第一道剑气,毫不客气地扎进第二道剑气,直到最后一道剑气彻底溃散,灵气·枪尖这才化作一团白汽蒸腾消散,距离陈安之仅有一丈。

谷雨在打出一道灵气·枪尖之后,没有傻等,原地激荡起微薄灵气,脚尖发力,魁梧身躯借力而去,转瞬即逝,在碎木杂草铺满的地面之上,响起一连串脆裂的声响。

他的动作很是迅速,这五丈距离,只不过瞬间而已。

谷雨握紧长枪,屏气凝神,体内汹涌澎湃的灵气翻涌,这次袭来的不再是灵气所化的枪尖,而是实实在在泛着幽光的铁枪,谷雨拧动手腕,向右猛地拉开,同时左手握定长枪,长枪在其手中仿佛蛟龙摆尾,划出一道圆形。

陈安之不退反进,一脚向前重重踩地,不做蓄力,持剑手臂微微后撤,然后一剑直直而去。

兵刃相交,山林之间,响起清脆的敲金击石的声响。

陈安之一身雪白长袍,衣决飘荡,在罡风中如青松站立。

谷雨眼眸眯起闪过一丝寒光,虽然长枪被方才那一击敲打开,但他紧接着极其熟练的变招,右手突然送开,左手迅速收回握住枪身,以枪作刀,横扫而去。

便在这时,半空中突然响起一声炸雷,隐隐有银瓶迸裂的声音落下来。

一道宛若游蛇的璀璨银光,在这方不算明亮的地方,格外刺目。

谷雨的动作骤然止住,脚掌后蹬,带起一片片土屑,迅速向后扯开,只可惜还是被那道突然出现的雷电击中手臂,一阵剧痛随之传来,鲜血就这么蜿蜒的淌下来。

陈安之吐出一口浊气,强忍住灵海中不停翻涌絮乱的灵气,立刻向前冲去,摘叶在空中划出一片片凌厉的光,好似柳叶飘落。

谷雨的整条左臂有银光乍现,呲呲作响,又看见陈安之趁机发难,只能慌忙抵挡,只是头顶又一声惊雷炸响,叫他不断后退,余光瞥到远处不断在掌中画符的少年,眸中的光更是阴冷。

按理来说,三州五地的境界实力差距很大,尤其是在凝魂境之上更是可怕,就是根本无法逾越的鸿沟,但先前陈安之的花开剑阵已让谷雨受了重创,冷不丁挨了方小商一记偷袭更是让他伤势加重,再加上陈安之总是贴近肉搏,根本让谷雨无法发挥出全力。

谷雨心中清楚,若是一直纠缠下去,落败只是时间问题,当下只能狠下心咬咬牙,自怀里摸出一枚灵符,有些念念不舍地看了一眼,往身前轻飘飘一抛,极速地念念有词起来。

刹那间磅礴灵气涌出,白光大放,一股沉重如山的危机感,叫陈安之竟然感觉到肌肤有实质性的针刺痛楚,陈安之只得后撤,而谷雨得此空隙身形在原地腾空而起,原地有一位洁白缥缈的巨大法相外显,顶天立地,肃然危坐,缓缓探出手,朝着陈安之挥过去。

这是具有沧海境威力的法相,能够赐予谷雨这道符箓的人,即便不是半圣,也在沧海境巅峰了。

只可惜这符箓只能攻伐,而不能防御,不然谷雨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若是在三千年前,这区区法相在陈安之看来,不过是挥手抹去的东西,可现在的陈安之就连受了重创的谷雨都有些不敌,更别提沧海法相,陈安之躲闪不及被法相一掌击中,如遭雷击,整个人倒飞出去,遍地断裂的草叶树枝在威压之下化作齑粉,而陈安之更是惨烈,身躯全部陷入泥土中,口鼻流血,沾染着碎土,显得格外狰狞。

方小商看着这一幕,情绪复杂至极,再看向洁白法相,既有愤怒,但更多的是恐惧,对云泥之别的差距,对逼近面前的死亡而恐惧。

······

云海滚滚涌动,恍若将要落下,狂风过境,瞬息万变,阵阵雷声迅猛滚走于云海之中,不时有电弧在云海乍现,自云海低端渗透而出。

已是暖春,万里长城绵延的北方却仍是寒冰与风雪的世界,血水浸染的地方,有将士立于城楼准备弓弩,粗如手臂的弩箭激射而出,不分敌友,无差别攻击。

长城之下,有剑气四射,虹光万丈,一把把废弃的布满豁口的血染长剑堆积成山,剑修手中长剑折断,却仍握在手中浴血奋战,根本没机会去换新的兵刃。

有曦光亮起,庄严宝相的僧人,双拳已磨破露出森白的骨头,一拳接着一拳,仿若不知疼痛,手臂断掉便画印止血,疯狂挥拳。

黑色铠甲早已碎裂,肉身早已布满创伤,却没有一个人选择退后,哪怕一步!

这些人,所有守望在长城之外的军士,杀红了眼,哪怕不敌,哪怕身之将死,却仍然义无反顾。

长城之内,大门缓缓开启,又一波守望军士身着黑色铠甲,平底恍若浪起,行军声掷地有声,在这一方天地,“吾等军士,必将守望长夜,不退不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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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守望军不退不畏

这一天,万里长城不断有信鸽腾空而飞,嫩黄纤细的腿上束着密信,前往三州五地四面八方,与此同时,亦有百道长虹冲天而起,同样飞往各地,怀揣密信。

其实也算不得秘密,因为喊杀声震天响,就连距离万里长城不过十里的边塞小镇居民都已听到,只是他们并不在意,依然安居乐业,只是有些好奇,这些日子的喊杀声比往常久了些,此地百姓安居乐业,有大嫂在菜市场为了几文钱在跟摊主斗智斗勇,磨破了嘴皮。

而万里长城之外,年轻的,苍老的尸体堆积成山,大地盖上一层坚冰,又被血水浸染,乌云在天际嘶鸣,电光划过山巅,鲜血染红了铠甲,耳边充斥的只有战鼓雷鸣,喊杀冲天,擂鼓的兵卫亦是红了眼,布满血丝,恨不得手中的鼓棒便是杀敌的刀刃,一下又一下砸在鼓面,奋力嘶吼着,沙哑了喉咙。

函谷关据点的主将的眸子被鲜血的颜色模糊,守望军死了很多,战死沙场,甚至都没有办法马革裹尸,主将抬起手臂将嘴巴啃进酒坛,这是万里长城特有的酒,将士们都称它烈酒,这酒确实很烈,但也只有它才配得上在这里守望长夜的铁血兵士。

主将仰天长啸,自腰间拔出之阔刀,霎时间,灵气外放,自城墙一跃而下,手中长刀沾染着鲜血。

距离此处千里的山海关据点,发须皆白的老人不顾旁人的阻拦,颤巍巍地戴上那顶象征着荣誉和骄傲的黑色头盔,一抹红翎光洁傲立。

“常将军,您快走吧!这里有下属顶着!”有军士单膝跪地,苦苦哀求着。

一人声,百人呼应,霎时间,黑色甲胄兵士跪成一片,口中齐呼:“请常将军三思!”

常将军爽朗大笑,手掌重重拍着胸口,喊道:“老夫活了这么久,早就活够本了,你们还年轻,保护着百姓撤退,山海关守望军听令!”

“上有老者,退!”

“下有小者,退!”

“有家室者,退!”

威严的声音在黑压压的人群上空如雷滚过,黑色浪潮中却无一人后退。

被唤作常将军的山海关主将,年已花甲,早已上不了战场,却见他微微摇头,眸若闪电,老人视线环绕而过,出生训斥道:“你们以为这样我就会高兴了?平添枉死罢了!你们若是真的把我当做将军,就护着百姓撤离!”

守望军开始有人缓缓卸去甲胄,常将军奋力一跺脚,声若惊雷,大喝道:“脱什么甲!就算是退了,你们也是守望军,也是守望军的骄傲!我永远为你们自豪!给我把甲胄穿上,谁都不能脱下来,穿着甲胄,你们就是守望军,无论在哪儿,都是守望长夜的守望军,而现在你们要做的是,把人安安全全地全部送走,不能战死沙场对不起自己的心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机会,但你们不能对不起这一身盔甲,不能对不起三州五地的百姓,更不能对不起盼望你们活着的人!”

守望军大多无亲无故,就连他们自己都以战死沙场为荣,哪里会有这份盼望,老人身为守望军将军最清楚不过,但他还是这么说到。

因为希望这群兵士活下去的,正是他自己。

说罢,老人昂首阔步率着一队不过百人的队伍,朝长城外走去,停留在此地的军士齐刷刷单膝跪倒在地,手微低着头,甚至有些军士嘴唇咬出血珠,双眼通红。

“恭送常将军。”

“恭送常将军。”

“恭送常将军!”

并不是懦弱,只是在面对多出数倍的敌人,再多的守望军又能如何,更何况对方有三位半圣坐镇,山海关段长城告破,最多三日,他们能做的,就是在这三日之类,带着更多的百姓逃命。

何尝不想战死沙场,何尝不想与将军一同杀敌。

但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有比这更重要的人。

小镇上有间书塾,当讲到何为盛世时,鬓发已有雪花白的中年教书先生抬头望了望远方,蓦然落下两行血泪,悲叹一声,“哪有什么盛世太平,只不过有人在黑暗中负重前行罢了。”

…………

那尊洁白巨大的法相,端坐在距离红栏镇几十里外的山中,方小商呆在原地,方才他听到兵刃交接声睁开眼,正看到陈安之陷入苦战,若是陈安之败了,自己作为帮凶也难逃一死,所以他慌忙在手中画符,帮着陈安之作战。

可现在,方小商知道哪怕再多一百个方小商,也只会成为法相一掌之下的亡魂罢了。

陈安之试着动了动手指,只能轻微地挪动,内脏受了点轻伤,肉体被那一击打得实在,浑身神经像是被针扎一般,很难坐起。

谷雨啐了口血水在地,拿起长枪在手中转了几圈,强忍着浑身犹如撕裂般的痛楚,一步步走向陈安之,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在临近陈安之的时候,他一脚踩在后者的胸口,这一脚确实沉重,陈安之被这一脚踹得胸口沉闷,气血翻涌上来在嘴角滑落,谷雨的前脚掌顺势又拧了拧,讥讽道:“你不是很威风吗?怎么不威风了?”

陈安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谷雨背后那尊洁白法相,看着法相的脸,仔细想了想,对这幅面孔没有印象。

陈安之的眸子里是淡然,也只有淡然,落在谷雨身后,好像对方根本就没有把他看在眼里一样,那种感觉让谷雨心中蒙羞,他毫不遮掩自己的杀气。

银色长枪在半空尤为刺眼,灵气蔓延缠绕在长枪之上。

就在这时,洁白法相突然朝着远方望去,而后微微额首,缓缓消散在天地之间。

在一声骇人的嘶吼声中,在一抹血红色的光出现在密林深处时,一只血淋淋的手臂穿过谷雨的胸口,一颗滚烫的心脏在掌心,微微跳动,而后手掌用力一捏,瞬间被捏碎。

长枪宛若游蛇透体而出,自陈安之胸口,深深地扎在背后的泥土里。

那双淡漠如水的眸子,凝聚的光,突然涣散,与此同时,陈安之的脊柱有金色曦光一闪而逝。

第五十三章 风雨已至,日将歇

大梁京城尺子巷的有个道袍老人,看起来应该是个懒人,衣着邋遢,破破烂烂的道袍也不缝补,喜欢伏在桌上睡觉,从不主动招揽客人,闲的实在无聊,就会对着天空发呆,抬起枯瘦的手指在空中指指点点,嘴里骂咧咧的。

但一有风起雨落,扯动旗帜上乐天知命故不忧的大字,就会立马缩着脑袋,嘟囔着小气,说都不给说,这类叫人听不懂的话。

今天天气很好,暖阳落下催人困倦,本应是补觉的好时光,老道士竟然罕见的没有伏案休息,斜躺在木椅中,打量来往的行人。

过了一会儿,老人突然直起身,朝着一位少年喊道:“小家伙,来来来,老道我与你有缘,给你算上一卦如何?”

不远处背着书箱的少年脚步明显停顿一下,侧过身略带疑惑地看着老道,老道士赶忙勾手,示意少年来到近前。

老道士一眼看出少年初来京城,还有些稚嫩,微笑道:“年轻人,贫道我从不揽客,也就是见你有缘,帮你算上一卦,你看如何?”

少年手掌下意识握着腰间的钱袋,摇摇头,直接说道:“我没钱。”

老道士愣了愣,随即大笑道:“贫道说了有缘,可没说要收你的钱,是不要钱的。”

少年将信将疑地走到摊前,犹有怀疑重申到:“我真的没钱啊。”

老道士笑着点点头,展开一张黄纸,将毛笔尖沾染些墨汁,递给少年。

少年犹豫不决,还是接过笔在纸上写下个‘一’字,将黄纸往老道那里推了推。

“你是要进京城见一个人,一个于你有知遇之恩的官,而且官位不低。”老道士仔细看了看,突然开口说道。

少年书生迟疑地点点头,看着老道,意思是让对方继续往下说。

老道士哈哈笑道:“不过很不巧,你要找的那个人现在不在京城,就算他回来,也未必会见你。”

少年书生问道:“为什么?”

老道士将那张黄纸捏起放在眼前想了想,微笑道:“等你成了真正的读书种子,他或许会见你也说不定。”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还想再问些什么,老道士却始终微笑不回答。

书生也不追问了,他一脸认真地盯着老道士的脸庞。

暖阳之下,一老一少,道士书生,两个衣衫朴素的家伙,相对无言。

过了些许时间,老道士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走吧,寸金光阴很难得。”他挥挥手,示意少年离开。

少年书生扯了扯肩带,把书箱向上提了提。

在书生离去之后,老道士轻轻将那张黄纸揉成一团,丢在桌上,视线落在远方,有些惆怅地呢喃道:“叶放蓝,你倒是找了个极好的接班人啊。”

“只是这长夜将至,不知道他能不能成长到你想要的那个地步。”

便在这时,一只小巧的信燕,从高空落在桌前,轻轻扑打开黄纸团,来到老道士身前。

老道士取下信燕带来的纸条,展开后,悠然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最后变得阴沉下来,他猛然抬头望向碧空,正襟危坐道:“太阳落山,风雨已至。”

“饕餮要来了。”

······

阳春时节,嫩柳垂青,落日坠在山头,绕过枝头,点缀在地面一束束零碎的光。

枯黄和嫩绿宛若星光漫天布满山脊,只是山谷的某一处仿佛被天神凿了一块豁口,有乌云遮日,恰好露出缝隙,引得天光坐落。

“嗡···”

自陈安之脊柱溢出的金色曦光一闪而逝,在他体内迅速游走之后,停留在眼眸处,与此同时,悄然浮现出一枚三瓣金莲像停留在眉间片刻。

“噗···”

一声轻响,三瓣金莲像突然凋谢开来,一枚花瓣渐渐如星光消散。

这动静很轻,没有人察觉到。

方小商思绪彻底混乱,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视线落在陈安之前方的那道人影,转瞬化作深深的恐惧。

满腹诗书的少年也不知该怎么形容那个人,或许对方已经不算是人。

那是一道满身是血的身影,浑身上下不着寸缕,没有皮肤,甚至可以看到肌肉纤维和微微跃动的血管,他张了张嘴,却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手臂从谷雨的胸口拔出来,甩了甩手,丢掉被捏碎的心脏残渣。

血人转过身,深深地看了陈安之一眼,又把目光转向方小商,后者正在盯着血人,视线相触,吓得他浑身一哆嗦,连退数步,举起手便要画符戒备。

谁知那血人的视线在方小商身上一扫而过,微微躬下身子,恍然看到陈安之眉间的二瓣金莲像,微微一愣,被鲜血遮掩的眸中露出一丝怜意,随即仰天长啸一声,手脚并用,一道猩红光芒掠过,突然消失在原地,化作一道虹光在密林中远去。

方小商没想到对方竟然就这么离开了,一时间有些呆滞,随后反应过来才松了口气,发现自己后背早已被冷汗打湿,这才想起受了重伤的陈安之,抬起步子便要走过去,结果脚下一软,竟直接瘫坐在地,仿佛被抽空了力气,只得望着陷进泥土里的男子,却没有任何办法。

胸口传来的穿心之痛,让陈安之几欲昏迷的意识,略微有些清醒,他的意识已近模糊,浑浑噩噩,双眼模糊之中,只看到一道红色身影突然出现,然后消失。

一道道熟悉的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如同走马观花一般,他们或是笑容,或是哭泣,或是愤怒,或是哀怨···

千姿百态,一闪而逝。

最终停留在一张熟悉的面容,那是张美艳的不可方物的女子面容,她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眸中恍若蕴着暖春,而后渐渐消散开来。

即便模糊消散,陈安之也知道那是谁,是他怎么都不会忘记的人,他的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丝笑意,想要抬起手去抚摸女子的脸,突然只觉得喉咙微甜,血气翻涌,用仅存的意识强行忍住那口鲜血的涌出。

陈安之眸中原本已涣散的光,宛若星辰流光聚集,最终汇聚成一点金光,悄然敛入体内,融合在血液中,如暖流般,经过全身,慢慢滋润肉体,他的伤势在金光游走下,,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起来。

原本模糊的面容在陈安之眼前渐渐凝结,变得清晰,睫毛微颤,缓缓地,慢慢地睁开眼睛。

方小商休息片刻,正要起身去查看陈安之的伤势,突然瞪大眼睛,如同见了鬼一样。

万丈曦光呈千万道,丝丝缕缕落下,敛入陈安之体内,在他眉间垂下千丝万缕金辉,滋润着陈安之的躯体,被金曦覆盖过的红色血液隐约露出淡金色的光。

一种极诡异的文字浮现在他裸露在外的肌肤之上,在他体内七百二十个穴位泛起金光,仿若一个个小天地,隐约可见其内盘坐着金曦小人,或是在打坐,或是在念经,或是在练拳,侧卧,七百二十个小人姿势各不相同,有庄严的颂祷声传出,好像众生朝拜祭祀,声势浩大。

方小商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他眯着眼睛仔细观察陈安之肌肤上的文字,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文字,就连三州五地最古老的书籍上也不曾出现,但也绝不是万里长城那头所存在的字体。

穿透陈安之胸口的那杆长枪在金色曦光中,渐渐被吞没变作碎光散开。

也就是在这时,如同战鼓擂动,惊雷乍现的声响在这一方天地间回荡,震得方小商耳膜嗡嗡作响。

这是陈安之的心跳声,给方小商一种极沉重的压迫感。

曦光在空气中堆堆叠叠,一道又一道填满这一小片天地,璀璨至极,叫方小商不得不闭上眼,无法直视那里。

第五十四章 小城别离伤悲不伤悲

这里的动静不大,但却很显眼,在漫山纯净的绿意中,勃发着金色曦光,映衬得这一方天地也变得璀璨起来。

但不知为何,居住在红栏镇的修士,甚至有听雨境的大能都未曾察觉这里的异象。

在陈安之彻底昏死过去后,在曦光渐渐内敛时,方小商终于缓过神来,飞奔过去,四下查看生命体征,在陈安之的胸口摸了又摸,最终难以置信地喃喃道:“难以相信,难以相信。”

诡异文字闪烁几下,伴随曦光彻底没入陈安之体内,方小商惊异地发现有两股气机,雪白气机絮乱且狂躁,犹如山洪过溪,在其之上,有成千上万条金曦木舟气息逆流而上,浩浩荡荡,两者互不相让,冲撞着溅起数不尽的巨浪,金白掺杂,荡在破破烂烂的灵海中。

初时是这样的,但渐渐的,两股气机彻底交织在一起,糅合成两股金白气机,在如同破屋般的灵海中,萦绕游走,如游龙过山,所过之处散落星辰光般的烁烁光辉,原本狂躁的气机也就此逐渐趋于稳定,如山涧溪水潺潺,平缓安宁。

陈安之因痛苦而紧蹙起的眉间山脉,也渐渐地舒展开来,睫毛微微几颤,竟隐约有苏醒的迹象。

摘叶盘腿坐在空中,花开剑阵杀伤力极强,其中自然借用剑灵灵气的缘故,因此在血人消失之前,摘叶一直都没办法离开剑身,自然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方才花开剑阵刚刚崩溃,他第一时间便察觉到陈安之微弱的气息,气势汹汹冲出来,就看到眼前这一幕,一时间愣住了。

这诡异的文字他曾见过三次,也只有三次。

每一次出现都意味着不详。

当下,摘叶的脸色有些沉重。

方小商闭紧双眼,仔细捕捉那两股神秘气机,突然间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睁开眼正看到陈安之面色古怪的看着自己。

陈安之扯了扯嘴角,向下使了使眼色,“我可真没这个癖好。”

方小商疑惑不解,沿着对方的视线望去,慌忙把手挪开,讪讪笑道:“误会误会,我也没这个怪癖。”

幸亏此地没有他人,倒也没看到,少年深情款款怀抱着白衣男子,好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

陈安之笑了笑也没在意,起身之后环顾四周,视线落在谷雨的尸体上,疑惑道:“这家伙怎么死的?”

方小商轻咳两声掩饰尴尬,将陈安之被长枪刺穿之后发生的事情如实讲出,事实上少年也有所疑惑,希望能够从陈安之那里解惑一二,只可惜陈安之在听完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额首,站起身将长剑狭刀别在腰间绑在背后,朝着山外方向走去。

方小商连忙快步跟上,问道:“你这就走了?”

陈安之停下脚步,微笑道:“不走难道等着敌人的增援过来杀了我们?”

方小商摇摇头,认真道:“走是要走的,但走之前我想搞清楚,你到底是谁?”

陈安之微微转头望着苍翠的山,低声道:“我说过了,我叫陈安之。”

方小商没有纠结,转头说道:“你刚才杀得那些人,都是些名门正派的弟子对吗?”

陈安之不置否认。

方小商又道:“我不想说什么埋怨你的话,现在你我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想知道你接下来做什么?”少年略作停顿,加重语气道:“也应该知道。”

陈安之突然觉得有些烦躁,伸手摸向腰间却落了个空,酒葫芦在方才法相的一击中已化为齑粉,连同从红栏镇酒肆里买的好酒,没有摸到酒,陈安之索性把手搭在剑柄上,长出了口气,说道:“我要去一个很危险的地方,可能会死。”

方小商心情复杂,他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已经死过一次了。”

陈安之点点头,“所以我说那里很危险,我可能会死,彻底的死去。”

方小商没有接话,两人就这么并肩前行,在崎岖的山路上,一个抬头望天,一个俯首看地思索。

天空拖曳出一抹纤细如彗星尾巴的长虹,在朝霞映照之下,晕开层层光圈,有些夺目,宛若惊鸿。

陈安之抬头看了半天,终于开口道:“我答应过你,会给你下半部书,但我现在手头没有这下半部,在我还记得的时候,写书的家伙只写了上半部,后来听说他死了,但我其实是不相信,那家伙是个很聪明的人,可以说整个三州五地也只有端坐在庙堂的几位圣人,或许能与他在权谋之道上比划两下,所以我觉得他没有死,你应该能看到下半部。”

方小商眨了眨眼眸,突然恍然大悟道:“原来从头到尾,你都是在空手套白狼。”

陈安之嘴角噙笑,侧过脸看着少年说道:“就算如此,你接下来也会跟着我。”

方小商微微一怔,随即笑道:“你怎么这么肯定?”

陈安之继续往前走,似乎在讲述无关紧要的事情般,轻松说道:“这里的事情必然会被人知晓,到时候那些大宗大派的派人来调查,轻而易举就能感知到你残余的灵气,所以说,你跟我一同走,很危险,但你若是自己孤身游历,更加危险。”

“最关键是,我一定能找到下半部书籍。”陈安之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他绝对没死。”

方小商闻言站在原地仰望苍天,久久无言,最终深深地叹了口气,脸上却毫无沮丧之色,反而隐隐露出丝兴奋,“上了贼船难回头啊。”

少年有份没来由的热血,在这个萌芽的年纪,孤独的剑客,诡异的文字,背负着的血海深沉,这样的存在总是让他向往的,就像是一把行走在黑暗中的剑,期待着破晓的那一道剑光。

反正左右无事,反正漫无目的,哪怕惊险,哪怕性命堪忧,总要走一走,闯一闯,在大道上行走的人,有哪个不是在刀尖上跳舞?

一百里,从红栏镇到文水城,这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马车赶路起来,也不过三日罢了。

文水城有一条大河穿过城东头,据说这条河是古黄河支流故道,听说是因为掌管这段河道新上任的小河神,惹怒了某位如今端坐庙堂的道家圣人,这才惹来祸端,硬生生被截断,往右平移了数十里,改道而行,彻底与黄河分离,小河神失了所有小气运,丢了数百年的道行,一下子打回原形,成了一条大鲤鱼精,沉在河底,不敢露出水面。

这天,直到华灯初上,暮鼓三响。

一辆马车缓缓进入城中,停靠在一家客栈门前,自马车下来位身着白衫的少年,接着又下来一位腰间别刀剑的男子。

文水城不比红栏镇,虽说是城,但也不过是大梁王朝边偶的一座小城,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唯一能让这里土生土长的百姓津津乐道的,也只有那个无从考究的河神故事,而且文水城地理位置并不是很好,这里的百姓也就没怎么见过山上人,对于他们来说,陈安之腰间别刀剑,背负长剑的装束,再加上那副恍若仙人的面庞和气质,可不就是高高在上的山上神仙。

所以他刚一走进客栈,自然而然便引来了很多目光。

陈安之没有理会这些目光,方小商付过客房的钱之后,走到他身旁,埋怨道:“你是不是把我当做钱庄和杂役了?”

陈安之坦荡荡地点头道:“是。”

方小商常常会被陈安之这种耿直呛得说不出话,他没好气的白了对方一眼,谁知陈安之根本没在意,反而微微皱眉道:“我出去转悠一圈。”

方小商懒得理他,鼻孔出气嗯了一声,转身跟着店小二,往客房走去。

陈安之绕着文水城走了一圈,每条街上都走了一遍,似乎是在寻找什么,经过了很多小巷子,看见了有许多小孩子嬉戏追逐,发出悦耳的笑声。

自然,他也受到了不少关注,那些目光或是羡慕,或是疑惑,或是敬仰,或是冷漠,或是避而远之,大概是觉得这么一个山上神仙般的人物,来小城干什么。

终于,不知道是不是走的有些乏了,陈安之在一家茶叶铺子停下了脚步,他静静地看着那里,扎着羊角辫的小女童四五岁年纪,站在店门口,小小的身影踩在小板凳上面吆喝着来往客人,小脸因为喊得卖力而涨得通红。

恍然间,陈安之竟失了神。

“你要买茶叶吗?”小女童终于注意到那个奇怪的人,好奇问道。

陈安之如梦初醒,微微摇摇头,轻声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童上下打量了陈安之一番,回答道:“我叫茶笙,你呢?”

陈安之眸中闪过一丝黯然,垂着头嗤笑一声,像是在自嘲,低声呢喃道:“是了,再怎么像也不可能是你呢,小四宝,我是个不称职的师父啊。”

这声音很小,淹没在喧闹的叫卖声中,不为人知。

陈安之看着那个小女童,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在那个灼日下的茶棚,扎着羊角辫的小四宝牵着一条黄狗,昂首挺胸地站在茶棚前,那是她刚刚赶走恶霸时候得意的样子。

想到这里,眼眸不自觉多了一丝笑意。

茶笙嘟着小嘴等不到男子的回答,突然小手合十拍了一下,似是想起什么,惊奇道:“你背着剑,还有刀,是不是很厉害的,我听桥底下的老爷爷说,他认识一个带着刀和剑的家伙,是很厉害的人。”

这句话落在陈安之耳中,如一石惊起千层浪,陈安之赶忙问道:“哪个桥?”

茶笙晃着小脑袋说:“你找不到老爷爷了。”

说着,小家伙突然觉得有些难过,往日里她最喜欢往桥底下跑,因为老爷爷会给她讲很多故事,尤其是说到那个带着刀剑很厉害的家伙,老爷爷总是笑得很开心,说那家伙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家伙,就连何仙人都比不过,还说自己曾经跟那个很厉害的家伙打过一架,还用刀换了那家伙一壶酒。

每当说起这里的时候,茶笙会扮鬼脸说老爷爷吹牛,老爷爷也不生气,就是笑眯眯地摸着小家伙的脑袋。

所以现在,大颗大颗的泪水溢满了眼眶,沿着粉嫩脸颊落了下来,茶笙抬起小小的手掌摸着泪水,“我再也见不到他了,老爷爷说,他要去很远的地方,去一个很长很长的城墙那里打怪物,他还说要让那个很厉害的家伙看看,老爷爷还说,要让茶笙知道,自己不是吹牛的。”

茶笙说着说着开始大哭起来,小小的身子因为悲伤而颤抖着。

外边上数几个巷子,孩童在嬉闹,而这里的孩童却在哭泣。

在不远处,腰间别刀佩剑的白衣剑客,轻轻将手搭在刀柄上,看着哭得如此伤心的小女童,不知为何,淡然的心海竟有了微微起伏,也有些伤心。

第五十五章 暖春已至,冰凌莲花

老爷爷走了以后,茶笙这些日子里再也没跑到桥下面去了,以往每每吃过早饭,茶笙最喜欢跑到城东头的桥底下,缠着老人讲故事,文水城也有说书先生,但茶笙总觉得他们跟老爷爷,是比不上的,尚且年幼的女童说不出差距在哪儿,只是觉得说书先生讲的不如老爷爷好。

可是再也听不到老爷爷的故事,如此想来,茶笙哭得更加伤心了。

一直以来处于沉寂的狭刀,此刻微微颤动,似是呜咽,似是悲怆,又好像哀伤,这些声音交织落在陈安之的心中,平添几分伤感。

茶笙这么说来的话,陈安之猜到了茶笙说的老爷爷是谁,他不是很熟悉那个家伙,只是觉得那位刀法不错的家伙很合自己的口味,所以他有些伤心。

那种感觉就像是伯牙绝弦,此生难逢一知己。

在陈安之看来,这个世上能合自己口味的人很少,陆茗娴算一个,何安在只能算半个,还有就是那个气势汹汹来找自己打一架,结果把刀输给自己的家伙。

至于刀换酒,也不过是恰好多了一壶酒,恰好对方也喜欢饮酒罢了。

他没想到刀客还活着,更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去了万里长城,所以陈安之有些伤心,但也有一些小小的欣慰。

与此同时,陈安之也大概猜到了,长夜确确实实将要来临,不然那刀客怎会突然前往万里长城,这样想来,他又有些愁绪。

各种滋味,在陈安之眼眸流转,就像是水底暗流涌动,交织复杂的光。

也不知那小小的身子哪来的这么大气力,茶笙还在哭着,周围的行人皆被小家伙的哭声吸引,停下脚步朝这边望过来,面带不解。

陈安之想了想,走到茶笙近前,把手放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小家伙的脑袋,声音柔和下来,“你放心,老爷爷一定会回来的,他是个很厉害的人。”

摘叶盘踞在剑中,语气有些低沉,“我还是挺喜欢那家伙的,虽然他是有些弱。”

陈安之没有接话,静静地看着茶笙,小家伙听到温醇的声音,渐渐止住了哭泣,一双大眼睛宛若洇了霜的黑玛瑙,长睫毛眨一眨便有泪珠滚下来,她小声询问道:“真的吗?”

真的吗?

其实这种话,说出来之后,就连陈安之都觉得有些亏心,因为他曾经坐镇函谷关上百年,万里长城是怎样险恶的地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再加上长夜将至更加危险,所以陈安之知道,那个刀客多半是有死无生。

摘叶以心声警告:“这个小家伙可是心生剑胎,日后若是走上大道,你可知这句话会带来怎样不可挽回的后果?”

也许这句话说出来,会让小女孩心有希冀,会期盼着老人的归来,若是修道之人,长此以往,倘若真的盼而不归,必然会铸成心障,修行路上的瓶颈尚可借厉仙草宝药等外力突破,可心障一立,又岂是外力所能突破的。

陈安之眉眼低垂,平淡的眼眸此刻堆满哀伤,他黯然说道:“我知道。”

摘叶微怔,随后微眯眼眸,严肃道:“心生剑胎虽比不上先天剑心,但也算是剑道奇才,日后必然会走上大道的,你拦不住的。”

陈安之微微摇头,思绪茫然,呢喃道:“我知道,所以我更不会让她走上这条路。”

摘叶似是想起什么,脸上划过一丝哀色,语气也随之低沉下来,“她不是小四宝,虽然很像。”

微微勾起的嘴角,却是最让人心伤的苦笑,陈安之此刻像是无助的孩子般,带着极缥缈的话语,“如果不是我看到小四宝是心生剑胎,非要收她为徒的话,那小家伙或许已经嫁人生子,有一个简单的人生了。”

摘叶沉默不语,作为一直伴随陈安之南征北战渡过漫长岁月的剑灵,他知道在这个一直嘻嘻哈哈的家伙心中,一直怀揣着对小四宝的深深愧疚。

事实上,不止陈安之如此,每当摘叶想起小四宝的死,总会感觉像是被密密麻麻的陶瓷碎片扎满心脏,痛得说不出话来。

陈安之没有回答。

茶笙伸出小手轻轻扯了扯陈安之衣角,又重复问道:“老爷爷会回来吗?”

小家伙大眼睛里噙着泪,一脸的天真无邪,叫人有些不忍欺骗。

陈安之略作沉默,微微点点头。

便在这时,茶叶铺子里发出嘈杂的声音,似乎是有人争吵,接着便传出叮铃咣当砸碎东西的声响,茶笙轻轻咬着嘴唇,低着头,攥紧拳头,却始终不说话。

陈安之抬起头,顺着铺子门向里望去,有挡帘遮掩,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只是偶尔飞出盛着茶叶的瓷盘,藤筐告诉他,里面并不安稳。

竹帘哗啦一下掀开,满脸怒容的男子走出来,身后跟着两位杂役模样的人,男子稍作整理身上褶皱的衣物,抖去沾染在身的茶叶,目光在门前陈安之身上一扫而过,落在小茶笙那边。

男子敛去怒意,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笑容,他走到茶笙身边,伸出手捏小家伙白嫩的脸颊,“小茶笙,你这是什么表情?”

茶笙吃痛,秀眉紧皱,却还是倔强地瞪着大眼睛,直视对方。

男子松开手,可以清晰茶笙白嫩的脸颊泛红,显然刚才那男子下手不轻,他嗤笑一声道:“桥底下那老家伙走了,我看这文水城还有谁能给你撑腰?”

便在这时,茶叶铺子里走出个年过二八的少女,肌肤胜雪,秀雅绝俗,双眸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自有一股清茶淡雅之气,让人为之所摄,不敢亵渎。但那冷傲灵动中颇有勾魂摄魄之态,又让人不能不魂牵梦绕。

她缓步走出门来,视线落在男子身上,那双黛眉蹙起,带着几分怒意,:“叶千自,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家大哥早晚会回来的。”

被称为叶千自的男子抬起头,似是有所忌惮,眸中闪过凛然,说道:“文溪心被朝廷派到万里长城去了,早晚都是死,还有那个桥底下的老乞丐,等他们死了,我看你们这个文家茶铺,还有谁能撑腰。”

陈安之微微向前迈出半步,手掌刚刚搭在摘叶剑柄,心海突地漾起涟漪,一抹流光自腰间狭刀处激射而出,与此同时,随着一声少年的吟诵,半空中惊雷乍现,宛若银色游蛇游曳劈落而下,直奔叶千自的头顶而去。

······

暖春已至,万里长城塞外寒冰逼近城下,被血染红的冰渣堆堆叠叠,绽开一朵朵冰凌雪莲花。

常将军将长枪握在手中,枪尾抵在脊柱,枪尖指地,在他身边站着零星十数人罢了,身上的黑色甲胄皆变得破破烂烂,甚至还有好几处伤口正在淌着些许鲜血。

但他们皆站立在城门之前,不曾有半分后退。

在距离他们不过三丈的地方,是黑压压的敌军,不是饕餮,而是一个个模样怪异的妖修,有些尚未完全化形的,还保留着本体的一些特征。

在妖修正前方一匹高头大马上,面容俊秀呈现着阴性美的男子,眉间有一枚小小的犄角,他双腿猛夹一下马匹,抖了抖缰绳,催马向前走了几步,面带笑意道:“常将军,我很欣赏你,你是个有骨气的人,你带领的守望军也一样让我很欣赏。”

常将军嘴角溢血,呸的一声啐了口血唾沫,正声道:“若是劝降的话,那你不必多说了,我这手中的长枪,还能再多拉几个垫背的,况且你过了我们这一关,可未必能冲破下一道长城。”

阴柔男子苦笑着摇摇头,说道:“常将军,我们十万大山并不想与三州五地为敌,你们总觉得大山妖族来自十万大山,饕餮也来自十万大山,把我们归结为同伙,这可实在是冤枉,诚然,在三千年前我们大山妖族是有些个懦弱鼠辈投靠饕餮。”

“但事实上,大山妖族一直生活在大山边界,最深处的大山内里,从不敢靠近,而那饕餮便来自大山深处不为人知的地方,现在大山深处饕餮又现,我们大山妖族也是苦不堪言,再加上能够抵御饕餮的,也只有被何仙人设下法令的万里长城,所以大山妖族也不过是想躲进长城之内罢了。”

常将军嗤笑一声,对男子说道:“你们妖族诡计多端,嘴上的话是最不能信的。”

阴柔男子重重叹了口气,露出一丝哀色,“常将军,你仅剩的这些人马,根本拦不住我的大军,所以我这番话不是在向你求情,而是解释,我不想再发生枉死,如今饕餮重现大山深处,无论是十万大山还是三州五地,都难逃此劫难。”

在其身后,一健硕汉子策马向前,嚷嚷道:“跟他说这些作甚,三州五地那群迂腐的软弱之辈,怎么会听咱们的,不如砍了直接进城。”

“说的有道理。”

一缕清风拂过大地,破破烂烂的衣物在这群残兵败将中,也并不显眼,老人不知何时出现在此地,悄无声息,甚至连妖修大军的两位半圣都没有察觉。

阴柔男子脸色巨变,方才说话间,这老人还不曾出现,而且他的气息太过平常,平常到让人觉得只是一位寻常老叟罢了,就连气势汹汹的壮硕汉子也被吓到,当即缄口不言。

老人笑嘻嘻地伸出手,跟一旁的守望军士说道:“小子,我的刀送人了,借你的刀一用如何?”

没等兵士回话,手掌像是被莫名的力量弹开,长刀自主飞往老人,阴柔男子见状慌忙下令后撤。

老人将长刀握在手中,轻轻掂量两下,抬起头,视线落在妖修大军,更后方的远处,轻叹道:“你说的对,但是来不及了,它们已经来了。”

第五十六章 一个腰间别刀佩剑的男人

陈安之有些头疼了,他不过是在文水城歇脚一日罢了,待不了多久,方才没有立刻出手也是有所考虑,若是没有把此件事情彻底了解,待他走后,文家茶铺必然会遭到疯狂的报复。

所以他不是很想插手这档子麻烦事,可这方小商实在是性子急,容不下不平事,还有这狭刀,也因为桥下老人的缘故,居然主动攻伐,这梁子可就算结下了。

突如其来的动静倒是让叶千自有些猝不及防,说来也是,平日里在这文水城飞扬跋扈惯了的大少爷,除了文家茶铺的长子和那个不知从那儿来的桥下老乞丐,他还真没料到有第三个人会对他出手。

不过到底是有蛮横的资本,叶千自虽不能踏入修行之道,现在看来此人好似浪荡公子,但实则不然,他平日里倒是专注武夫这一路子,而且很下功夫,不过二十出头,如今已达小三境巅峰,若是真的给他得到什么机缘,说不准还真个能够成为拳碎山河的大三境武夫。

不过机缘气运这事,谁能说的准。

至于能否达到战意凝聚如剑气外放的大三境,那更是难以定论的事情。

话说回来,方小商方才安顿好住宿的事务,突然想起要提醒陈安之装束问题,这便朝着他出门的方向寻了过来,眼看着前方有人群围观,当下猜到准是那家伙。

走近茶铺,正听到叶千自蛮不讲理的话语,喜欢打抱不平的少年哪里会放人不顾,当下在手心画出惊雷符。

叶千自清晰感受到头顶惊雷的炙热,而相对于头顶的袭击,正面的狭刀流光更让他觉得心悸,一股生死攸关的危机感笼罩着他的心头。

狭刀擦着叶千自的脸颊而过,渐渐渗出血珠,惊雷落在他面前不过半寸的青石板路,青石板上如春风吹动野火燎原,绽开蛛网般的裂痕。

狭刀自主攻伐之后便沉寂下来,而方小商也不再出手,站到陈安之身边,目光不善地盯着叶千自。

陈安之歪了歪头,说道:“不是很准,偏了一点。”

方小商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这是故意的,再怎么说这里也是大梁城池,我哪敢下手杀人。”

叶千自后退数步,自然看出对面二人是修道之人,心知不是对手,压下心中的恼火,赶忙伸手拦住将要出手的下人,又摸出手巾擦去脸上的血珠,笑眯眯道:“在下叶千自,是本城叶家的长子,不知二位仙人从何而来?”

这番话倒是从头至尾都没有提及刚才出手发难的事。

原本有些想要当出头鸟博取叶家少爷欢心的家伙,此刻听了这番话,硬生生止住想要上前的身形,连叶少爷都不敢惹的家伙,若是贸然出手,岂不是触了霉头,换句话说,能让地头蛇都盘踞的下山虎,他们怎么会是对手。

归根结底,再大的荣华富贵,也比不过自己的这条烂命。

陈安之看了看目瞪口呆的小茶笙轻笑道:“没有什么来头,今日刚到这文水城,恰巧与这小家伙有缘。”接着,他又指了指身旁的方小商说道:“再加上这家伙性子急躁,才贸然出手,顺便还有些事要问一下小茶笙。”

叶千自大笑道:“原来一场误会罢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叶某就不打搅了,先行告辞了。”

小三境武夫不是方小商的对手,叶千自心里清楚,再加上这二人突然出现在文水城,看起来也不像是要久居的样子,况且刚才梁子也结下了,叶千自也不打算交好,文家茶铺的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拿下的,所以他此刻选择先避其锋芒,等这二人走后再好好算账。

这等心思,陈安之心里自然猜到,但正如先前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也没有开口再多说什么。

毕竟他也不是什么慈悲为怀的大善人,这世间的不平事太多,根本就管不过来,就算是茶笙很像小四宝,但终究不是她。

眼看着叶千自便要离开,方小商倒是不高兴了,他微微向前迈出一步,挡住叶千自的去路,寒声问询道:“茶铺的事情还没说清楚。”

叶千自微笑道:“这位仙人,我已经退了一步,还是不要咄咄逼人最好。”

方小商还要说些什么,陈安之轻轻捏了捏他的肩头,少年疑惑转头,正看到后者微微摇摇头,虽心有疑惑,却还是侧开身子,让出路来。

待叶千自一行人走远,站在茶铺门口的少女缓步走到二人面前,“多谢两位出手。”

虽是感谢,可她的脸上却始终挂着忧色,挥之不去,很清楚叶千自为人的少女,自然知道这二人走后,叶千自一定会把这笔账记在文家茶铺的头上,可人家也是好心出手相助,也不好说些什么。

而周边围观的群众,看到了难得的热闹,也急匆匆地走开,很自觉地远离叶千自一行人,唯恐看完热闹,自己也成了热闹。

叶千自走了没多远,脸色变得铁青,接下来也没往其他地方走,径直回到府邸,就站在正堂,看着厅中悬挂的祖宗画像。

身后的下人一言不发,站在叶千自身后,细微的动作都不敢有,就怕到时候一个不小心引火烧身,虽然在文家茶铺前叶少爷看起来很大气,但是这些下人却深知叶千自府邸颇深。

其实这也很有些意思了,寻常时候,叶千自给人不小心弄脏衣物,还要把人杖责的皮开肉绽,而今脸颊都被人划破了,这落地上的可不仅仅是血,还有他叶家的脸面都掉地上,蒙了好大一层黄土,可这位少爷却连个屁都不敢放,硬生生忍下来了。

可见这修道之人确实要高人一头,即便是文水城的最富贵人家,也是一样。

一直在文水城享福作威的大少爷,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左右想来都觉得不舒服,牙齿磨得咯咯直响,脸上闪过一丝狠厉之色,勾了勾手,示意下人走到近前,沉声道:“去找些人,给我看着那个文家茶铺,再给我去查查那俩人是什么来头,要住几天,全都给我查的一清二楚。”

叶千自越想越气,索性将手中擦拭血迹的手巾狠狠往地上一丢,长吐一口气。

便在这时,厅外有脚步声与交谈声响起,叶千自转过头,望向正在相谈甚欢的两个人,慌忙捡起手巾,作出副恭敬的样子,心思流转,刻意将沾血的一面对着那二人,确保在显眼的位置。

身为文水城县令的中年男人有些谦卑,保持在前者斜后方,微躬着身子,满脸讨好的笑,一手往前伸着引路。

在县令前方走着的是位年轻人,一身黑衣裹着修长的身材,俊秀的脸庞让人看起来总有些阴恻恻的感觉。

“王仙人,您肯赏光寒舍,实在是让叶家小院蓬荜生辉啊。”文水城县令陪着笑,迎着年轻人走往正厅,恭维道。

被唤作王仙人的年轻人微微看了看四周,微微讥笑道:“你这小院,算不得小啊。”

文水城县令讪笑着点头应何。

二人走到正厅前,叶千自早已遣散下人,立在一侧等候,姓王的年轻人视线落在他身上,略作停顿,眸中闪过一丝精光,有些讶异,抬起视线,文水城县令赶忙介绍道:“这是犬子叶千自,还不赶紧跟王仙人问好。”

叶千自左手搭右拳,行礼道:“见过仙人。”

“王泽。”年轻人微笑额首道,“小三境巅峰?”

叶千自不敢托大,如实回答,“去年刚迈入小三境巅峰。”

王泽上下打量一番,看着叶千自脸颊的伤口,“这小城里,居然还有能够打伤小三境武夫的人?”

文水城县令也觉得惊异,招呼着王泽入座后,叫叶千自详细讲一下。

王泽拿捏着一盏茶,仔细听完叶千自的讲述,叶千自说的谦卑,末了还不忘说一句仙人不过一时失手罢了,倒把自己讲成个楚楚可怜的人物。

这期间,王泽没有说任何话,盯着正门口,眼角的余光却一直在注意着,叶千自脸上的厉色一闪而逝,但还是被他博捉到了。

王泽举起茶杯轻轻抿一口茶,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放下后却悄然不见,一脸淡然道:“这二人实在是欺人太甚,难道叶公子就不想出口气?”

叶千自微微摇头,笑道:“这件事是我有错在先,那二位仙人出手也在情理之中,何来出气一说。”

王泽转过头,看向文水城县令说道:“县令大人,我刚想起来,先前跟你提及的那个仙药,还有一枚,可以帮助贵公子突破小三境,步入大三境武夫。”

文水城县令顿时喜言于表,欣然道:“我愿出万两黄金。”

王泽却摇摇头,手腕一抖,手心朝上,对着叶千自慢慢摊开,一团巴掌大小黑乎乎的粘稠物体浮在手心,他说道:“实不相瞒,这并不是什么仙药,而是饕餮的心脏。”

厅内其余二人闻言脸色大变,饕餮相对于他们来说,是只存在于书中传言的生物,早在数千年前就被何仙人斩尽才是。

王泽没有在意二人的表情,继续说道:“功效是一样的,饕餮鳞片刀剑不入,坚硬如神金,肉体蛮横有庞然大力,对于武夫而言,确实是上好的大药,不过还有一点,这东西是一把双刃剑,吃下去之后,会承受极大痛苦,若是撑过去,好处难以想象,但若是失败,则会当场爆体而亡。”

接下来他没有说话,厅堂里陷入一阵沉寂。

叶千自只觉得口干舌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视线落在饕餮心脏上,眼眸逐渐被贪婪占据,这是一种很诡异的感觉,似乎那心脏有着莫名的吸引力,叫他忍不住伸手去触摸。

王泽微微向后移了移,将心脏收起,叶千自如梦初醒,失落感油然而生。

王泽抬起手指着叶千自说道:“我可以把这东西送你,有一个条件,我碍于某些限制不能出手,所以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叶千自微怔,疑惑道:“何人?”

王泽说道:“一个腰间别刀佩剑的男人。”

……

……

我想写一个细水长流的故事,可是最近每每写这段剧情,总觉得无从下手,所以就一天断,一天更,这段故事我会抽空改一下,现在大家先迁就着看。

敬请谅解。

第五十七章 沉湖畔故人故

陈安之二人没有在文家茶铺待太久,终究于心不忍的家伙,还是选择了多管闲事,他再次摸了摸小茶笙的脑袋,告诉她不用担心,他会把这一切摆平的。

在陈安之走没几步,小茶笙突然跟上来,一双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摆,扬着小脸,问道:“大哥哥,你是不是老爷爷说的那个很厉害的人?”

陈安之直愣愣地望着天幕,突地笑出口气,“是,所以你放心吧。”

姓名文茶心的少女听闻此言,信步走来面挂疑惑问询道:“您认识那个老仙人?”

陈安之说道:“大概算是认识吧。”

文茶心脸色凝重,微微侧过身,做出请的姿势,“有些事,还请移步屋里说话。”

陈安之犹豫片刻,点点头,猜测到那刀客定然是交代了些什么。

小茶笙一脸懵懂地跟在后面,还有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方小商。

一行人走进茶铺,陈安之环顾四周,这里一片狼藉,文茶心轻轻将门掩上,略带歉意地微笑道:“这里实在站不下脚。”

走过茶铺,走向院子,是个很干净的小院。

文茶心停下脚步,看了看方小商没有走进正屋,后者很干脆地坐到院中石凳上,大咧咧笑道:“你们去聊,我不爱听这些。”

陈安之想了想,也没说些什么,最后几人进了屋中。

文茶心斟茶,纤纤手指拿捏着茶壶,手腕带动手指,恍如描摹一幅精致的工笔画,一点点,一笔一笔从心底晕染而出。

通明的水落入杯底,茶香就这样冒了出来,一枚枚芽叶缓缓沉至杯底,在渐渐浮出,顺水摇曳飘送,茶叶微微舒展开,就像是裙摆的皱褶被抚平。

文茶心沏茶之后,信步走到一旁坐下,眼神肃然,“可否借刀仔细一观?”

这要求,陈安之自然不能接受,先不说这刀里藏着的刀意,就算没有,也断然不会把兵器轻易交给他人,所以他摇了摇头,“有什么事,还是直接说吧。”

鲜有被拒的少女闻言一时愣住,随即回过神觉得确实是自己唐突了,赶忙解释道:“那位老仙人说他的刀鞘上刻着荒桥二字,所以我想确认下。”

方小商就坐在石凳上,心里怎么都觉得有些不舒服,再怎么说自己也是跟你陈安之有过患难之交,转头你就把我当做外人,还背着我偷偷摸摸的说事情。再说起来那个文茶心也真是的,好歹我也出手相助了对吧,怎么着都得让杯茶意思一下是不是,你说论长相,我是没他帅,论修为,也看不透那家伙,应该是不如他,但好歹我比他年轻啊。

方小商独自坐在院子里暗暗腹诽,过了些时候,心里觉得无趣了,就扬头望着天空,蔚蓝的天空,白云堆堆叠叠,一层层,一片片。

这个饱读诗书经纶的少年郎,同样也并不会看轻野史杂记,一字一句都看的认真,即便如此,他此刻也觉得那些书里的天,都没有眼前的天干净。

可他又搞不懂了,怎么这么干净的一片天下面会有个叶千自,方小商眨了眨眼,再看着天空的时候,总觉得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干净了。

他一手后撑着石凳,一手伸直手臂,手掌摊开对准天空,作出擦拭的动作,然后又认真看了看,小声嘟囔道:“还是不干净啊。”

便在这时,屋门开了,陈安之先走了出来,还是那副淡然的神色,没有波澜,倒是随后出来的那两个人,神情沮丧,尤其是小茶笙脸上,依稀可见未干的泪痕,还有额头上一小块灰尘。

方小商忍住心中疑惑没有开口,陈安之走到他身边,开口道:“回去吧。”

方小商点点头,跟着陈安之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陈安之止住脚步,方小商一个不留神,差点撞上,刚要开口,就听到陈安之的话语,“茶笙,你为什么要学剑?”

小茶笙站在原地,贝齿轻轻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陈安之突然叹了口气,“我不瞒你,你有些让世间大部分人眼红的体质,心生剑胎,我想那个老家伙也是看出了这一点,他也知道我一定会来这文水城,所以这才会告诉你姐姐。”

“明天下午,我会来文家茶铺,你若是真的能说出让我认同的话,我便收你为徒。”

陈安之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等对方来得及说话,便推门而出。

方小商急忙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文家茶铺。

方小商没有问,事实上他也有些习惯了这样,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眼前这个总是一脸淡然的家伙,甚至连死都不会变脸色的人,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做什么都是胸有成竹的。

所以方小商没有开口,他跟着陈安之往前走,看出了这不是回客栈的路,是出城的方向。

两人路过了一家酒肆,陈安之走进去,没消一会儿,那家伙探出半个身子,手掌摊开伸到方小商面前,“方小商,拿钱。”

方小商一阵无言,第一句话就是拿钱,这叫他又好气又好笑,没好气地把手伸进布袋,摸出些碎银子丢给陈安之,后者一把抓住,道了声谢。

买了些酒和吃食的二人又是一路无话,朝着城外走出去,经过文水城头的大河,此时已近傍晚,华灯初上,一艘艘画舫在船头点一盏灯火,竹帘半卷,不时有丝竹琴瑟声传出。

俩人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渐渐地方小商有印象了,他知道前方有一座湖,有个很奇怪的名字,叫做沉湖。

当时两人驾车从此路过时,自己还打趣这片湖名字很奇怪,陈安之依旧是那副样子。

可如今,陈安之在前面走的方向,分明就是沉湖。

摘叶在剑身中盘坐,声音落在陈安之的心湖,有些悲凉,“真的决定了吗?”

陈安之没有回答,一直淡然的脸色罕见的露出一丝哀色,一闪而逝。

沉湖的水很清澈,天边如火灼烧的云彩倒影湖中,仿若铺天盖地的烈火,填满方小商的瞳仁。

绕着湖畔走不过十丈距离,方小商突然呆住了。

与湖畔其余杂草丛生明显不同,这一片小小的地方很干净,隆起的坟茔上有些新土,看样子才添了没有很久,还有几根残香插在前面。

鬼使神差地,方小商瞥了一眼陈安之,心里翻起惊涛骇浪。

陈安之静静地站在那里,虽然他脸色如常,可那双眸子却不停涌动着一种叫做悲伤的东西。

陈安之微微蹲下身子,把手中的酒壶和吃食递给方小商,而后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拔掉塞子,一股清爽的花果香气弥漫出来。

缠梦酿流淌在地,慢慢渗透土壤。

陈安之抬起头望向远处的沉湖,金色的光毫不吝啬地落在水面,波光粼粼,叫人一时睁不开眼。

好像一副金色长卷在这位白衣剑客面前展开,像是大梦一场,写满记忆,夕阳的光透过火烧云落在脸上一片赤光,光影交错间,他又看到了那个小家伙,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四宝。

……

……

那天也是在湖畔吧。

“师父,你又喝酒!”

“师父。”扎着羊角辫的小四宝佯装生气,小手掐腰,站在一旁,“师娘会骂你的!”

接着,小家伙绷不住噗嗤一下笑出来,食指竖在嘴边,“小四宝会帮你保守秘密的,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说罢,小四宝跑到身边,嘿咻坐下来,晃荡着双腿,一脸的向往,“师父,江湖好玩吗?”

陈安之如山峰般的眉皱起,仔细想了想:“算不上好玩,但是很新鲜。”

小四宝嘟着嘴,歪了歪脑袋,“那山海很大吗?”

陈安之点点头,“山海很大。”

小四宝说道:“有沉湖大吗?”

陈安之笑了,“比沉湖大,是几千个沉湖也比不上的。”

小四宝惊讶地瞪大眼,“那小四宝能不能全部逛一圈呀!”

陈安之眉眼柔和下来,他伸出手搭在小家伙的头顶,带着春风笑意,“有师父在,一定能逛完的。”

……

……

“师父,山海一点都不好玩。”

小四宝倒了。

她的身体从天上坠落到沉湖中,缓缓地沉了下去。

距离沉湖三千里的万里长城,剑气冲霄,粗若蛟龙的剑气贯穿天地。

三日之后,天空晴朗,三州五地却突然下起了雪。

是一道绵延千里的雪路。

坐镇万里长城的陈安之,撕破了立下的剑誓,他的身上带着星星雪花白和朱砂红凋落,像是穿越了春夏秋冬,终于赶了过来。

那一日,血污浸透沉湖畔的青石。

沉湖不是很大,但上千人的鲜血也不过刚刚浮了一层。

陈安之坐在青石边,摘叶浮在身后。

小四宝沉在沉湖底,拙锋立在身旁。

江湖不好玩,只是新鲜罢了。

山海也不大,填不满这座沉湖。

第五十八章 风将起,雨将落

天色落了下来,灰蒙蒙的天打西边蔓延开来,太阳藏在山底下,把最后一缕曦光收敛。

陈安之蹲在坟茔前愣神,回忆像是杂草般蔓延交错,最后缠绕在一起,在文家厅堂时,文茶心突然下跪,拜托陈安之收小茶笙为徒,按她的话来说,老乞丐走的时候,特意嘱咐她,近些日子就让小茶笙去茶铺门口吆喝,遇到一个带刀佩剑的家伙,就上前留下,对方见了小茶笙自然就会明白了。

陈安之是最惜才的,或许是因为与陆茗娴交好的缘故,连着他也有一颗先生的心,所以当年遇到小四宝,这个性情洒脱的家伙,才会欣然收她为徒。

陈安之这一辈子有很多后悔的事,有些事后悔三两天也就过去了,可对于小四宝,却是怎么都过不去的,若不是当年他不顾陆茗娴的劝阻,执意前往万里长城镇守百年,小四宝又怎会因他而死。

所以,陈安之不愿意再收徒。

因为茶笙和小四宝很像。

也因为他们两人又不太像。

方小商看出陈安之心不在焉,所幸坐在湖畔,湖风吹拂,双袖飘荡,猎猎作响。

此刻迎风而坐的少年,哪里还有半点书生气?

方小商知道陈安之藏了很多,但也担心知道了某些秘密会给自己招来不幸,所以少年很聪明的选择缄口不言,虽然这一路上,陈安之动辄便管自己拿钱,他也曾想过甩掉陈安之自己四处游历,只是人总是有些好奇心,越是神秘危险,也越是想要靠近。

就像是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方小商望向很远的地方,也跟着愣愣出神。

陈安之回过神,看了看少年,拎起在文水酒肆买的那壶酒,走过去把手臂伸到方小商面前,摇了摇手中酒葫芦,问道:“会喝酒吗?”

方小商瞥了他一眼,看了看他腰间的酒葫芦,轻笑道:“我觉得那个酒葫芦的酒更好一些。”

陈安之笑了笑,兀自把手中酒塞拔开,抬起手臂喝了一大口酒,这一路走来,方小商什么都没有问过,他也什么也没有解释过,两个人好像心照不宣的,保持着一份默契。

但关于下午的事,他觉得自己还是要说些什么。

方小商伸出手讨要酒,接过后,身子后仰,抬起头也灌了一大口酒,而后手背在嘴边一抹,“下午我本来想出手教训那家伙一顿,你为什么要拦着我?”

此话颇有些质询的意味。

陈安之听过少年的话,盘腿而坐,望着湖面说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这天底下有多少不平事,你方小商又有多少把剑?”

他说话时有些出神,说着些似是呢喃的话,方小商侧过脸,看着陈安之,极认真地一字一句说道:“我知道自己身微力薄,但这不平事,见一件还是要管一件的。”

陈安之没有接话,深呼吸了口气,看着远方。

这句话听起来很耳熟,以前也有个小家伙这样说过,在很高的天上俯视人间山河时,陈安之为了应景,还特意将酒水注满剑气,从天上洒落,璀璨的酒水剑气在夜幕中如雪白游鱼摇曳,那可真是好一副星河剑气图。

他曾经背着那个醉酒的小家伙,小四宝喝醉之后很不老实,在他背上时而拍手大笑,时而伏在他的背后哭泣,那天从天上十九楼下来的时候,她举着小手指着人间山河,嚷嚷着:“没酒啦,既然无酒,那就杀人!杀的这世间再无不平事。”

事实上那个小家伙也做到了,她管了很多不平事,但最终却没人帮她管一管她的不平事。

现在,陈安之和方小商两人就坐在湖畔,谁都没有说话,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酒。

约摸过了两炷香的时间,陈安之摇了摇酒葫芦,已经见底的酒葫芦空荡荡的。方小商酒量不太好,已经微醺,白皙的脸上泛着微红,眼神有些飘忽,他晃悠悠地站起身,一手掐腰,一手指向前方,“陈安之,你为什么杀人?”

神色面容淡然多时的陈安之,蓦然露出灿烂的笑容,他晃了晃手中空空的酒葫芦,说道:“因为没有酒了。”

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文水城是没有湖的,这里曾经是一座大山,名为落云宗的宗门坐落在此,只是在某天夜里,陈安之就站在这里说过一句话,在这句话之后,从此世间再无落云宗,原本的高山夷为平地,成为了湖泊。

“我叫初一,正月的初一,为徒弟小四宝讨一个公道而来。”

方小商有些莫名其妙,他看了看陈安之,后者望向文水城,骤然亮起的那一点血色光芒,哪怕隔着很远的距离,仍是让他觉得有些刺眼,也有些惊诧。

那是一股让人心悸的威压,自文水城传来。

方小商脸色逐渐沉下来,眸子里有光阴晴不定,“很浓的戾气。”

陈安之站在湖畔,身子立的笔直,如一把宝剑,他的脸色轻松自如,手掌搭在剑柄上,笑道:“既然无酒,那便杀人。”

男子身前的这方深过十丈的沉湖,有风拂过,微微泛起涟漪。

他眺望那抹鲜艳的血光,心很静,很定,所以整个人显得尤为自信。

陈安之微微把摘叶拔出寸许,将剑意注入,原本如针线大小游走在体内的金色曦光,摇身一变,粗了许多,在全身经脉迅猛游曳,如鹏翱于空,龙游御境。

而身体内的变化也被陈安之察觉,神情微微一怔,有些难以置信。

新湖之上,摘叶轻声道:“与何安在当年一样的情况。”

陈安之仰起头,望向远方,视线仿佛透过深沉的夜幕,直接落在更远处,嘴角扯了扯,最终露出一丝释然的笑,“看来再怎么小心还是躲不过,那小家伙是铁了心要让我去北极仙路走一遭。”

摘叶跟着苦笑,稍作犹豫,视线抬平,说道:“看来你们这次还真是惹了个不小的麻烦。”

一道血红色的长虹自文水城方向拔地而起,拖曳着彗星般的尾巴。

隐约可见虹光内里,远超常人体形的家伙,脸上挂着狰狞的笑,瞬间而至。

陈安之叹了口气,微微摇头道:“为什么总有些家伙,不愿意做人呢?世间还真是有太多戏剧了。”

摘叶知道陈安之在暗指什么,他盘坐在心湖上空,轻轻摇摆着身子,打趣道:“那你是又要收徒了?”

陈安之没有回答,摘叶剑一寸寸出鞘,被他提在手中,剑锋指地。

狂风四起,扯动白衣凛然,往前迈出一步,白衣剑客就这样凭空而立在沉湖上方。

一道温醇清朗的声音随风扩散开来。

“我叫陈安之,这次出剑,只为徒弟茶笙讨一个公道。”

文水城的夜。

微风起。

细雨将落。

第五十六章 从今以后,你做辩机

虹光中,叶千自蓦然抬头,原本褐色的眸子,如今变得猩红,一双竖瞳叫人看去便不寒而栗,裸露在外的肌肤,被泛着幽光的鳞片覆盖,他手脚并用,在湖面如野兽狂奔。

很明显叶千自得到了莫大的好处,整个人气势陡然攀升,竟隐约散发出大三境门槛武夫的气势。

陈安之握紧剑柄,微微侧过头,轻笑着说道:“方小商,这个麻烦,可值十斤好酒?”

方小商哪里还笑的出来,此等情况,就算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很不妙,悄然咽了口唾沫,讪讪道:“别说十斤,能度过这一劫,你这辈子的酒都被我承包了。”

“你说的啊。”陈安之咧嘴一笑,手持摘叶剑缓缓举起,在叶千自临近时,奋力向下一砸。

毫无技巧可言,实实在在的挥砸动作。

叶千自没有躲开,他直接冲撞向持剑而立的白衣剑客,在叶家府邸时,他强忍着作呕的感觉,将整个饕餮心脏吃了下去,忍受了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期间数次痛的昏厥,但都被他咬牙坚持过来,尤其是一枚枚鳞片自血肉中生根,钻出肌肤的那种疼痛,可就是这种痛苦,他都熬了过去。

所以叶千自很自信,自信自己的肉体就是世上最坚固的兵器。

叶千自直直一拳挥出。

陈安之一身雪白长袍,长剑决然挥动,双脚拧地借力,堆砌起小小的泥土堆。

叶千自以拳做兵刃,抵挡陈安之的剑。

沉湖之畔,骤然响起一道刺耳的金石相交声。

叶千自沉入湖水中约莫三丈左右,平静的水面被这突然的动静惊扰,激荡起巨大的浪花,溅到岸边。

陈安之深呼吸一口气,调整气息,整条手臂微微颤抖,竟有些酸麻的感觉。摘叶被这一下震得头晕脑转,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盘坐在剑身中破口大骂,“陈安之,你是故意的对吧?有剑锋不用你用剑脊拍?”

陈安之微微摇头笑道:“看来这家伙真是皮糙肉厚,我还以为这一剑能把他直接拍烂。”

摘叶翻了个白眼,活动了下身子,嗤笑道:“你早就不是以前的姜初一,还指望着跟以前一样大显神威呢?”

陈安之早就习惯了摘叶这张破嘴,知道自己若是接话,这家伙会更来劲儿,索性不再理他。

湖水中不断有气泡翻涌到水面,紧接着就像是沸腾了一般,不断地向上翻涌起巨大的水波,陈安之吐出一口浊气,脚下骤然发力,高高跃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巨大的弧度。

便在这时,原本沸腾的湖水瞬间激射出无数水珠,这些水珠因受力颇大,接连成线,呈箭矢状袭来,陈安之挥动长剑,抹出一道剑气,将四处飞溅的水珠悉数打散,空中氤氲起一缕缕的水雾。

藏匿在水珠帘后的拳随后而至,裹挟拳风将漫天水珠搅动成旋涡状,而这双拳便是旋涡的中心。

春寒料峭,只着一袭薄衫的少年,站在稍远处的湖畔,感受到那双凌厉的拳风,更觉得通体寒冷,方小商自问若是自己处于陈安之的处境能不能接下那一拳,答案是否定的,身为凝一魂修士,面对大三境武夫,虽不可说毫无反手之力,只是那力道着实小了点。

所以,武夫之路是很极端的,要么步入大三境成龙作凤,要么困于小三境寸步难行。

不过也好在对方是武夫,三千年前陈安之身为剑修,磨砺剑道的同时也不会拉下锻造肉身,虽比不上那些圣人武夫,但也不会逊色太多,甚至在灵气的加持下,还能隐约压制对方。

即便是现在,他的肉身依旧强横,只不过三千年的沉寂,也着实让他身体机能强度有些退化,尤此可见,磨砻浸灌才能日进有功的说法,并不是全无道理。

叶千自的身子从湖水中一跃而出,一拳砸向陈安之的胸口处。

心主神明,主明则下安,主不明则十二官危。心藏神,可统脏腑,经络,气血等肉体活动,若是失神,则目光散乱,神思恍惚,五脏六腑皆危,同时心口亦是人体脆弱部位之一,若是给这一拳击中,不说吐血,半天恍惚是躲不过的。

眼看着那迅猛的拳头临近,方小商心急如焚,但二者如此近的距离,他实在控制不好灵气攻击,很容易误伤到陈安之,一时间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反观陈安之却不避不退,长剑缓缓向前递出,毫无技巧的一剑,甚至可以说破绽百出。

“这一剑不太行。”摘叶摇头晃脑,似是极为惋惜,“跟之前相比,差了一万个陈安之。”

陈安之听到此话,原本剑锋直指在手腕轻抖下,转变作剑脊,硬扛下这一拳,盘坐在剑身中的摘叶像是被庞然大物撞击般,震得七荤八素,虽说这一击对于他来说造不成什么创伤,但滋味总归是不好受。

想要开口怒骂的摘叶,怕再被陈安之捉弄,赶紧闭嘴。

两人僵持不过片刻,叶千自向后跃开,稳稳落地,咧嘴一笑,“陈安之?”

陈安之轻轻放下手臂,轻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这三四个时辰,倒是让人恨不得把眼刮出来看了。”

叶千自竖起一只食指摇了摇,笑道:“你若是看不清楚,那我就帮你把眼珠子刮下来,看个清清楚楚,然后等打死你之后,文家的那两个余孽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我会把你们葬在一起的。”

陈安之微笑道:“埋不埋,我倒无所谓,在此之前,我想问你几句话,关于你身上的饕餮之力。”

叶千自活动下筋骨,脸色骤然阴沉下来,浑身上下发出爆豆般的响声,在陈安之将要开口时,突然发难。

————

刀光亮起,自下而上,掀起不少冰渣,夹杂在呼啸的罡风中,一路犁出触目惊心的沟壑。

冰天雪地的地方,在更接近大山的天地,数不清的脚印像刀刻在厚厚的冰面一般,错综复杂,一个叠着一个。

天空是黑色的,视线从上往下落下来,下面依旧是黑压压的,狂风肆意吹拂着脸庞,甚至有夹杂的细小冰凌割裂出血线,瞬间涌出的鲜血初见空气,便凝成冰珠挂在脸颊。

这一方天地仅有的明亮是天雷游曳在云间,时而乍现的雪白电弧,还有地面兵刃泛着的幽光,以及那一道顶天立地的刀罡。

自文水城来的刀客出了一刀之后,却迟迟没有再拔出刀。

那一刀所向披靡,落在比大山深处更深的地方。

他仰望着刀光消失在遥远的北方大山,微微叹息了一声。

常将军不解,大山妖族更是不解,但接下来,他们明白了,脸色也陡然变差,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叫做惊慌失措的神色出现在除了刀客之外的每个人脸上。

方圆千里之内,大地动荡,山峰颤抖,坚冰碎裂,若蛮牛滚泥塘一般,轰然振动。

十万大山躁动不安,有供奉的庙宇,足足四十八座庙宇,内有供奉的金身泥塑泛起光辉,有金曦迷雾宛若瀑布流淌,落在地面成云雾缭绕。

与此同时,距离三州五地十万里之外的地方,一处散发着白色和冰蓝的陆地凭空而立,有很多的雪,还有很多的冰堆砌而成,虽然现在已是开春时节,这里的雪依然不停,凛风依旧刮得人肌肤如刀割。

如果此时风雪稍微小上那么一些,大概也能算的上赏心悦目这一词,只是目之所及的白雪,难免有些单调了。

浑身笼罩在白袍里的男子,脸色苍白,甚至连皮肤也是雪白的,尤为病态,如果不是那双漆黑宛若深渊的眸子,怕是只觉得整个人都与这雪地交融。

他缓缓地走着,突然停止了脚步,转过身望向三州五地,唇角蓦然露出一丝笑意,这是一种洋洋得意的笑,像是完成了什么大事,总要炫耀一番,可这种神态却总叫人讨厌不起来,像是书生明悟了道理,露出舒心的笑一般,宛若暖阳。

他许是走的有些乏了,在这漫天风雪中盘坐下来,自怀中摸出一枚簪子,眼神落在上面,满是怀缅之色,随后收起来,又取出一盏烛台。

青铜烛台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在这漫天的风雪里,居然没有丝毫的动摇,仿佛带着烧穿天际的温度,使得方圆十里的坚冰风霜瞬间融化,而后又冻结覆盖,这一切,不过一息之间,看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也行是袍子实在太大,有些遮住视线,男子抬起一只手提了提头罩,露出张温润如玉的脸庞,烛火蒸腾雪花撒发出的白色雾气缭绕在他面前。

渐渐的演化出很多景象,有一位刚要进入断崖门,却驻步略有思索的负剑少女,有一位站在山峰,背负双手眺望天空的锦衣少年,万里长城之前,持刀而立的刀客以及远处黑压压的饕餮兽群。

这些画面一闪而逝,最终定格在沉湖畔。

看着陷入苦战的白衣剑客,男子轻轻闭上眼睛,嘴角扬起意味深沉的笑意,有释然,有欢喜,有欣慰,却没有一丝不好,他闭上眼静思了很久,然后抬起头再次看向遥远的前方。

他缓缓伸出手,将漫天的风雪攥在手中,白色的曦光在指缝间流露出来,捏碎,又松开。

天空中有数不尽风雪,根本看不清前路,望不到归途。

但是他却好像看到了。

他看到了遥远的地方有一道粗若山脉的极光照耀下来,有数不尽或是苍老,或是年轻,或是完整,或是残缺的尸体在那道五彩斑斓的光中沉浮,没有生机,也没有声音,安静极了。

他轻轻笑了,先是轻笑,然后就是笑出声音,最后竟捧着肚子大笑起来。

“十九楼,成仙路,成个狗屁的仙,有个屁的仙。”

说完这句话,他再次平静下来,神情漠然,伸手在空中一抹,收回时,缓缓摊开手掌,手心赫然多了一缕烛火。

下一刻,男子将手凑到嘴边,轻轻吹了口起,原本指甲大小的烛火骤然放大,凝聚成一副青年和尚模样。

他在天空中,握着烛台轻轻划开一道裂缝,把那和尚轻轻往前一递。

“从今天起,你就叫做辩机了。”

做完这一切,男子才吹熄了那风雪都无法撼动的烛火,收进怀中,缓步向前走去。

…………

最近更新有些不稳定,最近工作稳定了,一些杂事也差不多了,下周开始补更,每天补一些之前断更的章节。

第六十章 漫天风雪度祠堂(文末有福利)

只手遮天。

很多成语在三州五地其实都是有典故而言的,但是很多人对此不以为然,比方说只手遮天,有人就觉得哪有人能一只把天遮住。

但实则不然,就在风雪地里那位白袍男子伸出手,把漫天风雪攥在手中又捏碎以后,原本潜伏在暗处,或是高坐在天上俯瞰人间的大人物,突然神魂被遮蔽了,视线被纷乱的雪花扰乱,惊怒之下顺着灵气探查,越查越心惊胆战,最后只能悻然作罢。

只手遮天这个词在这里就显得最恰当不过了。

高坐在春风富贵山的红袍老人,眼看着池塘的画面变成风雪交杂,没来由叹了口气,拿捏起茶杯就往嘴边凑,吸溜了两口发现没茶水了,茶壶也是空的,抬起头喊了春风两声,没有回应,这才想起春风富贵都下山了,老人干脆把茶杯丢在一旁,双手插进衣袖中,自言自语道:“陆茗娴呀陆茗娴,不愧是至圣一脉的弟子,你到底死了没啊?”

说完之后,老人突然有些惆怅了,在他的印象中,陆茗娴早在三千年前那场最终的战斗中死掉了,而且当年他亲眼见证了那位儒圣的死,可如今感受到这似曾相识的灵气,叫老人心里又有了疑惑。

三州五地的修士灵气各不相同,尤其是证道成圣的大手段人物,更是各有千秋,所以他才会心中对陆茗娴的死开始有了怀疑。

倘若陆茗娴没死,那何安在呢?

何安在当年可是成就天下之主的人,这样的人毫无踪迹的消失了,虽说传闻中何安在已经死了,但到了那个层次的人,谁能说的准呢?

“不过,好像又不太一样。”

红袍心里嘀咕的厉害,倒是也没有担心什么,三千年前他虽然站在陆茗娴的对立方,但现在他早就从这摊浑水中跳脱出来了,再怎么着,也不能算三千年前的旧账。

不过也不好说,主要是这个时间段太过蹊跷,万里长城之外,饕餮出现,长夜的前兆降临,也偏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散发出陆茗娴或许还没有死的讯号,这叫人怎么能不多想。

再说回十万大山里四十八座祠堂庙宇,祠堂庙宇躁动不安,金曦雾气宛若水漫金山,自庙宇中缓缓淌落出来,尤其是正中心的祠堂,其中供奉着一座孩童石像,双腿并拢跪在那里,双手合十,合着双眼,一脸的虔诚。

明明是受人香火供奉的金身,却做出这般行为,着实叫人看不懂。

风雪凭空落下,瞬间将那些流淌的金曦雾气冻结,而后碎裂成一段段的冰凌,孩童石像瞬间光芒大盛,竟然将这漫天风雪抵御在外。

金曦与风雪对峙。

天地间隐约响起哀鸣,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撕破,这方空间渐渐出现了裂痕,露出深不可测的深渊裂缝。

“你居然没有死!”

孩童的泥塑石像突地发出一声怒吼,撼天动地,瞬间将风雪打散。

而四十八座庙宇彻底静寂下来,再无光亮发出。

······

沉湖畔有风落下,婆娑着水面波纹,荡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叶千自一步掠至陈安之面前,微微侧身,右臂顺势抬起握拳,对着陈安之迅猛砸下。

陈安之挥动摘叶剑,先是以剑脊抵了这一拳,而后趁着下一拳的空袭,剑锋游走,剑尖对准胸口,直刺叶千自心口。

叶千自如今已是大三境武夫,对于陈安之的攻击,他早有防备,一击落空的手臂,瞬间变拳为掌,朝着陈安之的手腕抓去。

饶是拥有饕餮鳞甲的叶千自也不敢硬扛下这一剑,陈安之果断松开剑柄,另一只手横着抓来,顺势变刺为横抹,银光乍现,剑锋沿着叶千自的胸口滑过,发出一连串叫人耳膜刺痛的金石之声。

摘叶剑锋确实锋锐,即便是叶千自察觉危险当下向后扯开,也被这剑锋划开些许鳞甲,血液淌落下来,滴在地面。

叶千自像是不知道痛楚般,脚掌刚一落地,再次腾空而起,如捕蛇鹰般扑杀而下,踹向陈安之,陈安之向后跃开,刚刚稳住身形,不待喘息片刻,巨大的身影再次从半空落下。

陈安之刚刚抬起持剑的手臂,叶千自的脚掌当头而来,怦然一声巨响,陈安之只觉得身形向下一坠,整个人猛地一沉,双腿径直陷入泥土中三寸左右,叶千自一击得手,借势落地后,抬起手臂,狠狠砸在剑脊上,接二连三的拳头如暴雨一般落下。

深沉的夜幕突然亮起一点白芒,紧接着半空炸响风雷声,将黑夜撕裂出一道豁口。

一道雷电朝着叶千自头顶落下,电弧爆裂开来,在他身上四处游走,最后落在地面消散。

惊雷的威势不可谓不大,仅仅只看叶千自脚下多出的凹陷也能领教一二,可即便如此,待烟雾电弧散尽,叶千自稍稍侧过脸,轻蔑笑道:“全力了?”

陈安之趁机拔出双腿,攥紧剑柄骤然发难,与此同时方小商也并不为所动,口中呢喃念念有词,手里接连作出画符的动作,落雷接二连三地落下。

仓皇之间,叶千自只得不断挪移身形,躲避掉两人的夹击,虽说对于他而言,陈安之的剑是最具有威胁的,但一直被落雷骚扰,也让人心烦,更何况方小商这家伙下手颇狠,控制着雷电朝着同一处不断攻击,叶千自有数次没躲开,被落雷接连击中手臂,竟然真的被他炸飞了几片鳞甲,血肉绽开。

叶千自没有恋战,寻到一丝契机,迅速向远方奔走,拉开一定距离。

陈安之长舒了口气,原本以为前些日子受的伤应该不碍事,结果方才那番苦战时才发现,自己有些动作还是僵硬了许多,说白了就是肉身跟不上意识,这也跟长久以来没有在锻炼肉体上下功夫有一定关系。

叶千自轻轻舔了舔嘴唇,狞笑道:“热身时间结束了吧,陈安之,我听那位大人说,你曾经斩过上万只饕餮,甚至曾一剑毁掉了整个落云宗。”

陈安之沉默不语,他之前就猜测到叶千自背后有人在主导这一事件,只是一时间想不通是谁,但他也没有开口询问。

叶千自又说道:“现在看来,你也不过徒有虚名罢了。只要杀了你,那位大人就会再赏我一枚饕餮心脏,到那时,我突破大三境,指日可待了。”

话音刚落,叶千自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猩红之气,一股无形的气在其脚下瞬间扩散开来,激荡起些许气浪,伤口以肉眼可见速度痊愈,鳞甲掉落出的肉又一次长出新的鳞甲,一抹虹芒在其眼中闪烁。

陈安之眼神不起波澜,平淡的像是在看着一个将死之人。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三州五地的武夫讲究协调一说,人肉体的潜能是无限的,但所能承受的度,在任何一个阶段都是有限的,所以才会讲究徐徐渐进,阴阳协调这么一说,也就是为了避免出现潜能大于承受能力的情况。

而现在,叶千自很明显太沉醉于得到的力量,将这一点彻底忘记了。

陈安之眨了眨眼睛,微微侧过头,对着方小商说道:“你往后撤点,我也是第一次用那家伙的攻伐之术,掌握不太好。”

回过头,一抹金曦在他眼眸最深处一闪而逝,原本游走在经脉各处的金色曦光犹如山洪过溪涧,势不可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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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大家看我这么一大段废话,也谢谢大家一直观看大剑仙的故事。

第六十一章 似火灼似刀割(斗胆求月票)

月光的清辉翻过院墙洒在地面上,满地流银,婆娑的树枝在风中摇曳,苍穹中繁星点点像千万盏灯火,又像是一眨一眨暗送秋波的明眸,熠熠生辉。

新茶出锅封存,空气中茶香久久未散,文茶心抬起藕臂轻轻擦了擦额角渗出的细汗,小茶笙赶忙递过去一方手巾,面前的炒锅不是飘出阵阵草木茶香,经过细心翻炒过的茶叶已完全失去了水分,外形扁平挺直,色泽黄绿明亮,茶香清新。

文茶心稍稍擦了下汗水,而后牵着小茶笙的手,坐在院落里的石凳上,轻声说道:“茶笙,你想要学剑吗?”

小茶笙年幼不太懂,只知道若是答应姐姐说的学剑,那就要离开文水城,离开姐姐,小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茶笙不想学剑。”

文茶心看出小家伙的心思,心里有些开心,却也有些失落,“茶笙不是最崇拜老前辈,想跟老前辈那样见多识广吗?”

小茶笙摇头道:“茶笙不想离开姐姐。”

文茶心仔细看着小茶笙,目光满是爱怜和不舍,柔声劝道:“可是小茶笙总有一天会长大,会离开姐姐的。”

小家伙这下可犯了难,低着头,委屈地噘着小嘴,也不说话。

文茶心叹了口气,“在很早以前,老前辈就告诉我,你先天就有学剑的资质,我本来打算将你送进远山宗学剑,可是老前辈却拦住我了,他说会有更好的人出现。”

少女不知道跟小家伙讲这些她能不能听懂,但她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爹娘在两年前上山采茶的时候,不知被哪来的野兽伤了,后来被城里熟人上山时恰好遇到了,这才把俩人的尸体带回家。

后来朝廷突然派人来这里,硬生生将二人的尸首带走了,顺道一起带走的还有文家大哥,文家不是没有反抗,只是她们哪里是朝廷的对手,莫说掰手腕,就连反抗都显得太无力,另一方面她们也想不通,在这个穷山僻壤的地方,一对普通夫妇的尸体,为什么会让朝廷大动干戈,派重兵将这两具尸体接走。

不过这些疑惑在往后琐碎的日子里,逐渐被消磨,也就再没提起过了。

所以这几年来,文茶心鲜有人好好说说心里话,少女探出手轻轻把小家伙揽在怀里,脸颊轻轻蹭腻着小家伙的脸颊,“小茶笙想不想去外面看一看?在天空飞来飞去那种?”

茶笙略作犹豫,微微点点头,“想,但我想跟姐姐一起去看。”

文茶心把视线落在远处的月,语气中充满了温柔,“等你学会了飞剑,再带姐姐一起好吗?”

小茶笙想了很久,肉肉的小手轻轻攥着姐姐的衣角,有些迟疑地说道:“可是,小茶笙只想跟姐姐在一起,没有姐姐,我哪里都不想去。”

文茶心闻言心里隐隐作痛,她又怎么舍得让小茶笙走呢?在没有见过陈安之两人之前,她的心里一直有所迟疑,也并不觉得非要茶笙走仙人这条路才是最好的,可是今天飞剑和落雷着实给身为凡人的她带来太多震撼,这也坚定了她要让茶笙拜师的念头。

老前辈是在朝廷人马走了半个多月来到文水城的,这些年来出手相助,也让文家姐妹尤为相信老前辈,所以她们也相信老前辈都信赖的人,绝对没有恶意。

今个儿的月很圆,月光如水,小的时候,文茶心对月圆没什么感觉,正月十五和中秋节也都是兴致不大,可直到现在,她才觉得原来有些东西,只有不能经历的时候,才能真正的体会到它的意义。

文茶心微微叹了口气,又想起老前辈走之前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虽然她至今不明白何意,但还是隐约能察觉到那句话沉重的分量。

“茶笙是你们文家唯一的转机。”

······

······

气若游龙在陈安之浑身经脉大穴四处游荡,陈安之话音落地之后,气血雄壮不少,丝丝缕缕的灵气竟流转于他周身,尤其是在他的脊背处更是有些许金色曦光落下,将整个人衬得宝相庄严。

摘叶沉浮在剑身,此刻因着诡异攻伐之术的缘故,周身亦是镀上一层金曦,

叶千自扎下马步,微微弓腰,拳收于腰侧,骤然发力,一拳轰向陈安之,“去死!”

这一拳远超之前的威势,仅仅只是挥拳,竟裹挟着风雷之声,嘶嘶作响。

陈安之以剑开路,笔直向前,金色曦光犹如丝线激射而出,萦绕在他身边,曦光荡漾,骤然亮起,在黑夜中显得有些刺眼,而在摘叶剑身,荧光流淌,原本墨绿的剑身此时晶莹剔透,映衬着那些裂痕。

轰然一声巨响,叶千自往前递出的右拳好似给人针刺了一下,那股痛楚不算强烈,但传递的极为迅速,瞬间浸入心脏,他慌忙向后扯开,横面查看,中指骨节的鳞片竟被刺破,血肉绽开,露出白花花的指骨。

陈安之没待他缓过神,等叶千自下意识抬头望去,一抹金曦剑锋吐露着锋锐的寒气近在咫尺,几乎要横剑力斩。

脚下泥土飞溅,庞大的身躯此刻灵活的宛若飞燕,只不过一息功夫,迅速附身向右方滚开,险之又险才躲开了这致命一击。

一击落空之后,陈安之没有立刻追击,他站在原地皱了皱眉,三千年前他曾经在何安在身上见过这种攻伐之术,严格来说算不上什么法术,只是借助浑身游走的金曦灵气加持之下,能够将自身迅速拔高甚至一个大境界,所以哪怕是简单的挥剑,威力也远胜之前。

最叫他不懂的是,三州五地修士灵气通常会盘踞在灵海中,只有刻意使用时,才会游走在全身,而这金曦灵气却截然不同,它无时无刻不在经脉血液中游曳,甚至连骨骼表层都因此镀上一层金曦,呈现出金灿灿的颜色。

不过事无绝对,提升境界的时间也受限于灵气,灵气磅礴自然时间较长,而灵气稀薄也会迅速掉落回之前的境界。

叶千自躬身蓄力,抬起右拳递到嘴边舔了舔,一直凝视着陈安之,他在陈安之抬起头对视的时候,开口道:“你的灵气很香,吃起来一定别有滋味,我杀了你,先把文家那俩姐妹当做开胃菜,再细细品尝你的味道,你说怎么样?”

陈安之一言不发,轻轻抖抖手腕,大约估摸了一下自己所能坚持的时间,一些太消耗灵气的剑式他不能动用,因为大多是些杀伤力极强的剑招,只一击就能抽干自己仅存的灵气,若是能够击杀那自然是好的,但就怕落空,会将自己和方小商置于很危险的处境。

况且,叶千自背后的那人还未曾露面,会是怎么难缠的对手,稍微一想便知,所以他不愿意耗费太多精气神。

叶千自见到陈安之没有动作,率先发难,一个纵身跃起,扑向陈安之。

陈安之一步向前踏出,不等脚下落实,手中摘叶剑笔直刺出,剑意涌动,凝聚在剑身而不外泄,萦绕着剑身流淌。

叶千自避其锋芒,在半空中一闪而逝,倏地来到陈安之背后,手掌握拳,迅猛砸向他的后背心处,这一拳倘若落实,怕是凝魂境修士也要被轰穿胸口,活生生砸碎心脏。

陈安之视线一直紧盯着怪物般的家伙,脚掌落在半空好若踩在平地,突然转身,拧动手腕,剑光在半空画弧,犹如半弦月落,剑锋斩在布满鳞甲的手臂,大半个剑身削泥般斩破血肉,砍在骨头上。

这一击势大力沉,叶千自只觉得手臂一阵剧痛,他仿佛看到骨头上碎裂出如蛛网般的裂隙,自知不妙也没后退,任由长剑在手臂中,左拳勾起横空画弧,直奔头颅而去。

陈安之左手出袖,整条手臂的大穴烁烁生辉,抬起时在空中拖曳出一条金色光彩。

一人一拳。

原地恍若响起一声炸雷。

叶千自向后倒飞出去十数丈,轰然落在湖水中,砸起巨大的浪花。

陈安之倒滑出去三丈左右,浑身衣物宛若风割破破烂烂,露出被割破渗血的伤口。

方小商在一旁越看越觉得心惊,先前在红栏镇的时候,在他印象里,红栏镇的陈安之是个用剑的高手,可如今再看,怎么都觉得陈安之是个会用剑的武夫。

陈安之吐出一口浊气,之前他一直搞不懂何安在明明一副温润书生样子,怎地打起架来却宛若莽夫,现在他终于明白些许。

夜色里,文水城的叶家府邸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他出现的很突兀,也很安静,甚至在他说话之前,早已听雨多年的王泽都未曾有一丝察觉。

“阿弥陀佛。”来者是个和尚,样貌看起来倒是年轻,俊秀的面容,眉间点缀着一簇小小的火花画像,平添了一丝邪魅。

王泽悄悄吞了口唾沫,大厅中充斥着狂躁的热气,叫他口干舌燥,豆大的汗珠渗出来,顷刻打湿了背后的衣物。

年轻和尚并未出手,仅仅只是站在他们面前,自然而然散发出的威势,却叫王泽肌肤如针刺般,浑身感受到灼烧的痛楚实质化宛若刀割,甚至连心脏都恍若火灼,一阵阵心痛,一时间有些呼吸困难,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想要擦拭汗水,却发现自己像是坠入泥泽,动弹不得。

听雨境修士尚且如此,更别说一旁毫无修为文水城县令,早已昏厥过去。

年轻和尚双手合十,又颂一声佛号,缓缓开口道:“我奉大人口谕前来,让娘娘即可停手,自禁摇光圣地深处,此件事,大人不做计较。”

年轻和尚说话的速度缓慢,但一字一句中却蕴含着丝毫不可冒犯违背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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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此剑:摘阳(上)

三千年前,天下还被冠名正气的时候,陈安之觉得不是很大,也根本瞧不起这座天下。

其实不完全是瞧不起,大剑仙御剑而飞一日便可十万里,他觉得不是很大,所以他想去更高的那片天地去看一看,虽然那时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这么一处更加广袤的地方。

但,彼时的陈安之却觉得这座天下真的很大,就像是一泓潭水,看起来就这么大个地方,向下看去,却深不可测,有很多让人疲于应对的家伙,以至于连曾经的大剑仙,甚至天下之主都因此遭了灾。

就只眼前而言,这个吞下饕餮心脏的叶千自,就很麻烦,非常麻烦。

陈安之拿起酒葫芦饮一口酒,又系回腰间,深深出一口气,以剑尖撑地站起身来,浑身有些乏力,看来是金曦灵气带来的负担也是颇重的。

湖水沸腾,一团黑影突地破水而出,以迅猛之势再次袭来,陈安之手指并拢,向前一甩。

叶千自的头颅微微向一旁侧开。

一抹金曦从脸颊一侧掠过,灵气小剑泛着金辉,竟在叶千自的脸上落下一条细微的血槽,有金色碎光在伤口绽开处,阻止血肉的愈合。

陈安之顺时而动,略微弯腰,双腿骤然发力,原地只留下一道残影和瞬间龟裂的土地,伴随着空气中隐血炸响的破空之声。

叶千自身形忽动,生生在空中掉转身子,向右方倾斜,一抹金白交杂的流光一闪而逝,被险之又险的躲开,即便如此,陈安之这一剑还是带起了一道血花。

生死相交的局面下,三州五地的修士大多惧怕武夫近身,除了剑修与杂家修士,一是剑修攻伐之术太过凌厉。二是杂家修士素来以灵气加持肉身闻名,同境界自然还是无法与之硬碰硬,但胜在能以灵气御法,遂大三境之上,若论输赢还是不好说。

方小商看得心惊胆战,那二人始终胶着,实在是找不到机会助陈安之一臂之力。

叶千自躲开几乎致命的一剑,身形难免因此有些凝滞,陈安之迅速调整剑锋,朝着叶千自的肩头斩去。

武夫,历来擅长小范围的厮杀,尤其是近身之后对于一击必杀的招式掌握。

握掌成拳,满身拳意流淌汹涌磅礴,没有蓄力,直勾勾地朝着心口轰出,这一拳,好似连拳风都凝结成型,显得那血色拳头大了一圈。

以命搏命。

叶千自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点。

在他还是孩童的时候,体弱多病,经常会和其他孩童欺负,他也不怕,谁欺负他他便冲上去跟对方扭打在一起,有时候明明知道自己打不过,就死死地抱着对方狠狠去咬,扛着对方拳打脚踢也不松口,直到对方认输求饶,有时候甚至会。

所以现在,叶千自硬扛着这一剑之威蛮横出拳,势要将陈安之重伤。

陈安之一瞬间凭借本能,双眸泛起微微金曦绽光,周身有金曦灵气迅猛游曳起来,气血如龙,云蒸霞蔚,金曦灵气如千丝万缕流泻,萦游在体表,将他整个人笼上一层虚幻的金彩,恍若肉身成圣。

数不清这是第几声平地落惊雷。

虹芒与金辉相撞,一圈无形的涟漪忽地扩散。

叶千自那一拳追上了陈安之的身影,与此同时,陈安之的剑锋也斩在了他的肩膀,摘叶剑轻而易举的斩落,竟将叶千自的臂骨斩断,仅剩些许筋肉连接着,在空中晃荡荡,好像风中无依的草。

而陈安之吃下这一拳也并不好受,落地之后连退数步才止住身形,嘴角溢出血丝,好一阵胸闷气短。

叶千自一把扯下摇摇欲坠的手臂丢在一旁,连带鲜血瞬间涌出,伤口处突然氤氲起淡淡血雾,灼烧掉附着在伤口的金曦,如泉涌出的鲜血因着这血雾竟缓缓变缓,最后凝滞下来。

“果然是把好剑。”叶千自盯着摘叶剑,脸色逐渐阴沉下来。

凭借饕餮心脏跻身大三境武夫的家伙,哪怕只是刚刚成就大三境的武夫,却在面对一个小小的凝魂境修士,吃了这么大的亏,这是何其荒唐的事。如此一想倒叫叶千自心情难免沉重下来,早已没了先前的狂妄,开始细细琢磨起陈安之的招式来。

陈安之没有接话,他知道自己能够与大三境武夫打个平手,甚至隐约压对方一头实在是运气使然,自个儿本就是剑修,肉身强硬自然不用多说,再经过金曦灵气的加持,能与刚刚跻身大三境还未彻底稳固的肉体争锋,也不是什么不能达到的事。

二则是三州五地大三境武夫千千人,三千大道尽不相同,大三境武夫在破境时,往往会伴随着自己对天地,对人,对世间万物的感悟,从而领悟出自己的道,而后再寻一方山水,观山望雨摇风听水,以此摘天下小气运加持己身,从而彻底达到手脚撑天地的大三境。

而叶千自本就是强行拔高,所谓揠苗助长,自然无法与真正的大三境武夫相提并论,说白了就是徒有其表。

不过即便如此,也不容小觑,陈安之体内仅存的灵气只能出一次杀招,必须要等确保能够一击必杀的时候方能出手,故此陈安之虽出剑频繁,但招招并不足以致命。

清风拂过明月,落了一地雪花白,孤零零的坟茔,满地的荒草,沉湖畔沉寂了下来。

叶千自吃了大亏,非但没有恼怒,反而更加冷静下来,眸中红光闪烁,仔细衡量最适宜的方式,仅余的右臂斜横在胸前,脸前,作出一副防御的姿态。

陈安之自然没有动,他看着渐渐内敛气息的叶千自,心里罕见地露出一丝凝重,他微微侧过脸,视线落在小四宝的青冢之上,脸上闪过一丝黯然。

突然像是记起了什么,更加失魂,他悄然握紧摘叶剑柄,浑身大穴赫然亮起,蕴藏在大穴中原本动作不一的金曦小人,此刻竟然出奇的一致,皆是手持长剑而立。

陈安之微微抬起头,望向远处的浩然明月,似是神游,似是回忆,最终化作一声遗憾的低吟,“小四宝,看好了,此剑名为:摘阳。”

该结束了。

小四宝问过很多次师父,那道金灿灿的剑气到底叫什么。

每当她问起的时候,陈安之总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这不过是他云游在山水时自创出的招式,一向懒得起名的家伙,也就没有给这道剑式赋予名号,所以他不知道怎么说,而且此剑招蓄力时间太久,与之相比有更多威势更甚的剑式,所以他也没有将这剑招教给小四宝。

而今,思绪如错综复杂的线团,蓦然扯出这一缕,倒叫他更加愧疚,所以此刻哪怕用不到这剑招,他还是用了,哪怕这一剑会彻底抽空他体内所有金曦灵气,哪怕会给他破碎的灵海再增添一道裂隙。

浓浓的不安笼罩在叶千自的心头,饕餮心脏赐予他的本能告诉他,要在对面这个男子出剑之前就解决这场战斗。

叶千自骤然发力,原地响起风雷炸鸣,留下宛若蛛网般碎裂的土地。

与此同时,沉湖的那一边,有一线曦光奔袭而来,宛若天边升起的一丝朝阳,衬得天上明月都为之黯淡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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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话实说这章有点水,最近很纠结怎么写的更有抵挡起伏,怎么写都不顺心,下次一定注意,希望大家能够谅解,抱歉。

第六十三章 此剑:摘阳(中)

来自春风富贵山的那位少女乘坐的小船,慢悠悠地从浪溪河驶入北黄河主干流,在河水之上,春风毫不客气地把脚探进河水中,狠狠地把脚踩进河水,灵气瞬间冲荡入水,打进更深处的河床,震得底下那座河神府邸震了三震,金色大字的匾额因着这力道,哗地一下松动,坠下分毫距离。

好一个蛮横不讲理的少女,匾额如颜面,即便只是松动一毫,那也是等于扫了北黄河河神的面子,这一脚就跟踩在人头顶没啥区别,可即便如此,北黄河河神愣是缩在府中没敢吱声,更别提出来讨个说法。

说到底,北黄河前面终究是挂了个字,就好似那半圣与圣,后面一样,但挂了个前缀,这就表示完全不同的意味。

说到底,终究不是黄河主神,再加上几百年前浪溪河神遭那场天灾的时候,他也没露面,面对春风富贵山这位不讲理的少女的这一脚,自知理亏。

端坐在大水府邸的青袍男子叹了口气,身子也随之全陷在椅子中,愁眉苦脸的却是连个屁都不敢放,就盼着这位小祖宗赶紧走。

为什么一直住在春风富贵山的少女,会没来由地帮着林语越出口恶气,这是他怎么都想不通的,所以说女人心海底针,饶是河神也难以捉摸。

那一脚纯粹出于对林语越的同情泄愤而已,林语越可怜吗?帮大梁挡了一灾,又被那百姓卸磨杀驴,平白损了几百年的气运,末了还要被大梁摘了山水河神的正位,怎么不可怜?

可是林语越也不可怜,被人砸了一处金身庙宇,就要水淹上千条无辜性命,这哪里可怜了?

所以在薛长义送人谋取林语越的河神位的时候,她没有阻拦,但不代表她不生气,这口气自然不能对着大梁撒,那也就只能落到这个倒霉的北黄河河神的头上了。

春风踩过一脚之后也没再动作,一双秀手撑着坐在船头,把双脚伸进河水中,轻轻踢踏着,林语越撑着个伞站在她身后,望着少女的侧脸没有开口,此时已是夜深,月色落下来,勾勒出少女脸庞柔和的轮廓。

林语越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少女算不上惊艳,但却带着一份别样的气质,一眼望去就让人觉得心情如暖阳照,不自觉的明朗起来,春风二字在她身上,倒是绝好的名字,叫天上的明月都为之黯淡几分。

当然,是在她不开口,不动作的时候。

或许是白日睡得太多,春风丝毫没有困意,漫长的路途让她突然觉得有些无聊,于是她开口道:“好看吗?”

林语越看出了神,呓语道:“好看。”随即回过神来,慌忙解释,“大人天生丽质,叫我倒是有些羞愧了。”

春风轻笑一声没有接话,转而说道:“你觉得陈安之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林语越微微摇头,“妾身与那人只有一面之缘,不好说他是怎样的,只觉得似乎很多大人都对他有兴趣。”

春风双手用力身子向后挪了挪,嘿咻一声站起身,立在船头,眼神有些飘忽,“陈安之是个很厉害的人,他身上有太多太多秘密,有一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毕竟是碎了大道根基的人,怎么可能全数记起。”

林语越好奇问道:“那大人您很了解他吗?”

春风宛若明澈湖水般的眸子里平静,却有许多意味流淌,悲伤,黯然,这些情绪在她眼底氤氲藏匿,她微微侧脸,眯起眼嗤笑道:“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想杀了陈安之,但是他却能活这么久吗?”

林语越察觉到一丝寒意,慌忙摇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春风笑的灿烂,“就是因为不知道陈安之身上到底有什么,但他们也知道陈安之有他们想要的。”

林语越沉默了,她不敢再继续询问,她很清楚为什么能活着,也想继续活着,那些东西远超过她所能到达的层面,虽说能够窥视一些天上事固然是好,但与之相比,还是活着更重要。

春风把视线落在天上,望着皎洁的月,缓缓伸出白皙藕臂指着月亮,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低语道:“所以我才不想继续学剑啊。”

“那一剑,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剑。”

……

……

文水城叶家府邸,年轻和尚双手合十颂一声佛号,转过身面朝门外,轻笑了一下,喃喃自语道:“看来是结束了。”

大厅中其他两个人自始至终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突然听到和尚这没头没尾的话,当下以为是要对自个儿出手了,汗珠瞬间就淌落下来,也没想着反击之类的动作。

安静站在这里从未出手的年轻和尚,放个屁都能崩死他们,

三州五地为何从没有大修士的碰撞,圣人之间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从不亲自插手尘事?俗话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而圣人一旦出手,岂止是殃及池鱼,甚至连数百个城池都会因此毁灭。

除了这一方面的因素之外,还有就是因为三州五地这潭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深,大修士都唯恐会因一个不恰当,招惹出什么老怪物,到时候就不简单是一人性命所能挽救的局面了。

所以在年轻和尚出现在文水城,灯火阑珊的大殿突然席卷起风雪,瞬间如坠冰窟,那位正在饮茶的娘娘脸色变得很难看,面对这颇为嚣张的警告,她惊怒地将手中茶杯攥碎,茶水冰晶,晶莹剔透的冰渣落在华贵的衣物上。

待到风雪散尽,大殿内早已蒙上一层寒霜,就连燃火的灯芯都变成冰晶,水汽升腾的热茶凝结成碧绿的冰。

也不知是此地太冷,衣物单薄的缘故,还是因为气愤,朱唇惨白的女子一扫先前的雍容华贵,一把掀翻面前的长桌,书籍奏折散落满地。

年轻和尚说完这句话之后,又转身对王泽说道:“娘娘确实当得起女中豪杰这一身份,我家大人对她也颇为欣赏,再加上大人曾与娘娘祖上某人有些渊源,所以这件事,大人不做计较,算是给了几分薄面,劳烦回去之后,请娘娘为徐兼前辈上一炷香,以表敬意。”

……

……

今日铺垫,明天后天结束文水城的剧情,马上要到各色人物粉墨登场了。

第六十四张 此剑:摘阳(下)

春风富贵山上的红袍慢悠悠地沏一壶茶,视线落在不请自来的老道脸上,嬉笑道:“我家春风啊,你别看她傻乎乎的,其实她比谁都精。”红袍老人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不过呀,还是我更精一点,一眼就把她看穿了。”

老道脸色阴沉下来,不悦道:“你早就知道了?”

红袍点头,“嗯啊。”

老道深呼吸一口气,却露出一丝欣慰,“那就好,活着就好。”

红袍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轻轻吹去茶里的热气。

北黄河之上的乌蓬木舟中,春风纤手摸上长发,对着铜镜,轻轻梳理着,突然心血来潮地将三千青丝编做两个羊角辫,轻轻晃了晃脑袋,兀自笑了起来,嘴角漾起两个小小的梨涡。

林语越撑着伞站在船头,月光下的河水波光粼粼,倒映在水中的明月,被行舟的波纹惊扰,成一片片的碎瓷。

······

······

大梁京城不知怎地突然下起了雨,雨势颇大,位居大梁最高处的中年人罕见地没有持烛批阅奏折,他就坐在高高的门槛上,看着雨水敲打金顶和红墙,雨水在房檐接连成线,滴落下来打在青石台阶之上。

雨打芭蕉,落青石,小小溪流汇进凹陷处,积水渐多,许是离得有些近了,斜风扫细雨,再好的衣物,也变得湿漉漉的,灯火辉煌的宫殿内急匆匆走出道身影,慌里慌张地撑开手中的雨伞,遮掩在中年人的上空,“陛下,这刮风下雨的,可别恙了龙体。”

大梁皇帝挥手示意把伞拿开,摇头道:“你说这雨怎么说下就下了呢?”

太监模样的老人顺从的收起伞立在一旁,微微弯着腰,小声道:“这已经是谷雨时节,近些日子雨天确实来的有些多了。”

大梁皇帝笑了笑,双手搓了搓肩膀,站起身说道:“以前怎么没觉得下雨会这么冷呢?”

常言说伴君如伴虎,亲眼看着大梁皇帝长大的老太监,怎么能不清楚他的脾气,莫说其他,就连这一字一句都得琢磨,方才一时顺口倒没怎么细想,倒是这细细一琢磨下来,总觉得话中有话,偏偏自个儿还没琢磨出来这是啥意思,当下缄口不言,唯唯诺诺也没敢接话。

大梁皇帝瞥了眼老太监,微微摇了摇头,“你啊,就是太自作聪明了,就跟洛云的那个娘们一样,没有那个能耐还要学人家天后娘娘,刚死了男人立马就露出狼子野心,你看看,洛云王朝辛辛苦苦筹划千年的棋盘,差点因为这人给全毁了,你说她是不是自作聪明?”

没等老太监仔细琢磨,大梁皇帝又说道:“辞儿在军中怎么样了?”

老太监回道:“皇子在边疆坐镇,将士们都士气高涨,前些日子还亲自抓到一名洛云的斥候,斩了洛云三名大将,当真是气冠三军。”

中年男人闻言微微点头,脸上看不出情绪,说道:“如意前几天刚进了断崖门,辞儿也能独领大军了,看来是我老了啊,是不是该立储了?”

明明是雨天,凉意迫人,老太监却满头大汗,头颅低的更深了,瞳孔一阵紧缩,恨不得此刻连扇给自己几个大耳光子,浑身抖得像是筛子,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额头磕在石头,一下一下,血液蜿蜒铺满他苍老的脸庞。

中年男人站在雨帘前,廊檐下,自然而然便带着一股尊贵不可侵犯的帝王气,他轻轻抖去沾染在衣物上的雨珠,“如意常年待在山上不问世事,你能接触到的也只有辞儿,支持辞儿倒是无可厚非,只是最近朝中声浪难免大了些。”

“这些年你为沐家,为大梁鞍前马后苦劳功劳皆有,去吧,回去吧,好歹体面一点。”

老太监额头抵着青石板,久久没有抬起,鲜血掺杂在雨水中弥漫开来。

春雨还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风还在肆无忌惮地刮着。

静寂了许久,老太监喏了一声,缓缓从地面站起,离开时身影佝偻着,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如一盏将熄的灯火。

大梁皇帝叹了口气,而后伸出两根手指,捻着一道雨水连接而不断开的水线,沉声道:“那二人可出了我大梁边境?”

在其身后的阴影处,黑袍笼着全身的人影缓缓走出来,略微行礼后,说道:“启禀陛下,船已行至万重山,大约只消三日,便会出了大梁,到达洛云境内。”

大梁皇帝微微点头,“看来这次那位不可一世的娘娘是真的做过了界,那些人是铁了心要给她个教训了。”

沉吟片刻,中年男人又说道:“薛长义那边如何了?”

黑衣人略作迟疑,还是如实答到:“原本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只是在将进入十九鬼口时,突然有风雪落下,竟然生生将薛大人重伤。”

大梁皇帝剑眉紧蹙,薄唇抿成一线,思索之后说道:“这个十九鬼口果然不简单,传我口谕,让薛长义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待到黑衣人消散在暗处,大梁皇帝又一次蹲坐在门槛上,重重叹了口气,突然骂了一句脏话,似是发泄一般。

······

······

陈安之一向讨厌跟人逞口舌之快,在他看来,打不过了,那就讲讲书本上的大道理。

打得过呢,那还费什么话,一剑斩了算了。

所以陈安之选择了出剑,在叶千自迎面袭来的时候。

没有惊世骇俗的异象,也没有震天动地的威势,这蓄势挥出的一剑,在陈安之和叶千自之间,划出一道金色火线,仿若天边的一线骄阳露出曦光。

一线生死。

死亡的恐惧瞬间笼罩在叶千自的心头,他惊慌失措地望着那一线曦光,速度攀升到了极致,企图躲开这一剑之威。

一瞬间。

沉湖那边亮起一丝曦光,随后拖曳着长长的尾巴而来,随后凝聚只一点金曦,来势汹涌,杀意决然。

这一点曦光,一点点,如浪潮澎湃冲刷着峭壁,堆叠在一起,自天边而来。

陈安之随着剑动,摘叶剑被金色流辉裹满,渐渐地吞没了陈安之的身躯,最终化作一道金色曦光,迎着前方的一点曦光疾驰而去。

叶千自体内如长江大湖沸腾不止,气血翻涌,感受到这一点曦光,身体好似要炸裂开来,仓皇奔逃,在沉湖畔飞掠而过,每一脚落下,便是一处凹陷。

眼看着他前进的方向,方小商瞬间大惊失色,慌忙画符企图阻拦,可谁知那叶千自全然不顾,径直前冲想要逃离。

恍然间,身形倾斜,脚掌踩下一处土堆,沾染上略带湿润的新土,土地龟裂开来,木屑飞溅,却仿佛踩了个空,倒是叫他踉跄一下差点跌倒在地。

方小商脸色惨白,而在剑气中的陈安之竟然露出极愤怒的光。

也正是因为这些许的迟钝,一点曦光自后背透体而出,紧接着是那一线曦光。

“咔~”

一声轻响,远在某处皇宫大殿的铜镜暗淡下来,出现一丝细微的裂痕,而后如同春风吹动烈火燎原一般蔓延,布满了整个镜面。

银瓶乍破,铜镜轰然爆碎。

狂暴的剑气汹涌流过,叶千自身上鲜血迸溅,密密麻麻的剑痕出现再他的身上,数不尽,查不明。

虹光敛去,露出一道白衣身影,那双淡然无波的眸子,如今却布满血丝,他甚至都没有回头去看叶千自究竟死了没有,而是一步步,似是不敢接受地挪向那处木屑与泥土混杂的凹陷处。

“嗡~”

一声通彻的剑鸣响彻天地,陈安之紧紧攥着摘叶剑柄难以置信的看着空空如也的棺材,那副棺木他很熟悉,是用摇光圣地的神木做的,足以千年不被侵蚀,但视线穿过断裂的棺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里面什么都没有。

小四宝当年已是半圣,再加上陈安之常年给她仙草灵丹养体,根本不可能受到岁月侵蚀而肉身消散。

不论怎么想,都不应该。

陈安之呆呆站在那里,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动作。

第六十五章 此间事了事又来

毋需置疑,小四宝在而立之年就已临近圣人境界,甚至已跻身半圣,从一介卖茶女到如此地步,天赋异禀自然不必多说,其中更少不了陈安之这个算不上称职的师父的帮助。

灵气渗骨再怎么也不可能被岁月侵蚀而消散,而仔细查看棺木之下,也并不能发现撬开的痕迹,反倒是棺木中多了些擦痕。

陈安之坐在沉湖畔的青石之上,思绪错综复杂,当年是他亲手将小四宝放进棺材中,并加持许多禁制,那可是大剑仙设下的加持,从外部摧毁棺木无疑于天方夜谭,但方才叶千自一脚将其踩碎,很明显在这之前,棺木已经被打开了。

这其中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有远高于大剑仙能力的人强行破了禁制,二则是小四宝从内把棺木打开了。

但这两种可能性都太低,甚至说几乎为零,小四宝当年被三州五地的修士群起攻之,拙锋被活活打碎,小四宝的神魂也在死去时彻底消亡,他曾想尽办法,甚至不惜落下大道创痕,前往阴曹地府去所要人。

阴曹地府那是何等地方?

除却天地之主超脱天下而独立,任你风华绝代,任你成圣傲视天地,到死后除非彻底被人把神魂打散,否则终究还是要回到下面,哪怕只残余一丝魂魄都躲不过。

而且活人永不可进,即使是圣人也要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或许才能勉强到达阴曹,而不入地府。

可当年已成就大剑仙的姜初一,拼着大道根基被天道斩下三寸的代价,硬生生地闯入地府,将那地府闹了个翻天覆地,也没寻到小四宝的魂魄,最终在回到三州五地时,被那斩仙台活活砍了个半死,若非何安在于十九楼替他强行扛了一刀,恐怕大剑仙前面那个大字,就要被摘去了。

即便如此,那一次之后,姜初一还是受到重创,闭关疗伤了近百年,才能够再次出现在三州五地。

而如今,小四宝凭空消失,不知道生与死,何安在亦是如此,再加上三州五地乱成一锅粥,不知藏匿着什么样的秘密,这其中太多谜团,叫陈安之背脊泛起一阵寒意。

摘叶在剑身中,以心声说话,语气颇有些沉重,“时间太久,没有灵气残余。”

陈安之没有接话,摘叶也随之沉默下来,这滩水越来越深,也越来越浑浊,而一件件,看似无关,却总能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连接到一起,他们像是在按着别人安排好的道路,一步步走下去,却什么都没有了解到。

方小商检查过叶千自的尸体,确保他已经彻底死去不会复活,缓缓起身,走到陈安之身边坐下,他想了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不知道陈安之经历过什么,无法真正地感同身受,又怎么去劝人呢?

陈安之饮一口酒,晃了晃酒葫芦递给方小商,说道:“在好早之前,有个少年郎,跟你差不多大小吧,他跟我说就是个好东西,喝多了就总想给这琼浆玉露腾个地方,所以才喝醉酒的人,总是絮絮叨叨的。”

“可惜啊,我现在喝了蛮多酒,可就是说不出个一二三四。”陈安之眯起眼睛,轻笑一声。

方小商接过酒葫芦,抬起手臂也灌了一大口酒,一缕说不准是醇香、果香、还是花香的香气,萦绕在唇齿之间,沁人肺腑。

“好酒。”方小商感受着韵味余香,仿佛眼前也明亮起来,忍不住感叹道。

也仅此一口,陈安之便把酒葫芦塞好,轻轻呼出一口气后,手掌搭住腰间剑柄,眼神坚毅道:“走吧。”

方小商愣了愣,“回文水城?”

陈安之点点头。

两人将坟茔仔细地恢复原状,陈安之蹲下去,想了想,终究是没有立一块碑,在他心里存在着一丝侥幸,倘若小四宝还活着,他一定能够见到,虽然他也说不上那时候的小四宝是怎样的,但不管风水怎么流转,他陈安之是小四宝的师父,一直都是。

回到文水城之后天色已亮,陈安之在客栈稍稍清理一下,处理过伤口之后,换了身衣物,便前往文家茶铺。

还没走近,便看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站在铺子门口,显然已经恭候多时,文茶心亭亭玉立,只是脸色有遮不住的倦意,显然昨夜并没有入睡,而小茶笙乖巧地站在一旁,脑袋像是小鸡啄米般轻点,强忍着困意。

见到陈安之之后,文茶心先一步上前,施了个万福,柔声道:“见过陈前辈。”

小茶笙有样学样,也跟着问了声好。

陈安之从来不注重什么礼节,这么一来,还有些不自在,微微额首回应之后,他蹲下身子,手掌搭在小四宝的头顶,笑道:“小四宝,你为什么要学剑?”

小四宝如实地摇摇头,小声问道:“大哥哥,您是为什么学剑的呢?”

陈安之哑然失笑,剑眉微微蹙起,仔细想了想,为什么学剑呢?

那已经是几千年前的事情了,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因为自己生在远山宗的原因吧,这么说来,自己刚开始好像是不喜欢练剑的,要不是被那家伙强迫跟她一起练剑,恐怕自己还不会喜欢学剑。

这么一想,陈安之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笑意,回过神来,他又说道:“那我换个问题好了,你要跟我学剑吗?学剑可是件很苦的事。”

小茶笙低着头,很认真地考虑起来,最后摇了摇头,“茶笙想留在姐姐身边。”

小孩子最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笑和哭,不舍和留念,这些话不会因为某些原因而藏起来,小茶笙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可是,老爷爷说,一定要跟着大哥哥学剑。”

陈安之笑着点点头,“现在想不通没关系,那小茶笙就先在家里待着,等大哥哥办完这里的事情之后,再来问你一次好不好?”

清晨的风带着丝凉意,轻轻吹过发梢,带着一缕清香,去往远处。

小茶笙轻轻晃了晃脑袋,羊角辫在风中摇了摇,粉嫩的小嘴巴噘起来,小家伙竖起小拇指,高兴地说道:“那一言为定,大哥哥一定要来。”

文茶心站在一旁,面对着这位连老前辈都极为尊敬的年轻人,心里充满敬畏,小茶笙说话期间,她几次都因小家伙无礼的话而紧张,听到陈安之说的话,只觉得对方或许只是客气一下,毕竟这等神仙人物都有自己的气节,能够收小茶笙为徒,是文家修来的福气,而小茶笙居然把这福气拒之门外。

当下,文茶心脸色有些为难道:“前辈,茶笙她···”

陈安之看出文茶心的心思,开口安慰道:“我要去办一件事,那里太过危险,就算是小茶笙现在答应了,我也不会把她带走,所以你无需担忧。”

陈安之没有多做停留,要想确保文家茶铺的安全,他要去叶家府邸走一趟,顺便看一看,饕餮心脏绝不会那么轻易的出现在这里,文茶心欲言又止,刚要说些什么,便被他抬手打断。

叶家府邸在城东头,占地颇多,看起来是威武雄壮了不少,陈安之沿着街道一路前去,还未接近,便听到骚乱声呼救声传来,那冲天而起的火光顺着风势很快接连成一片火海,丈余长的火蛇在房檐奔走,木材爆裂声如鞭炮般炸响,瓦片泥土暴雨般掉落。

不过叫人奇怪的是,这冲天的火势,却没有被风引着蔓延起来,沿着文家府高高的围墙围成一圈,距离此处不过五尺的房屋并未被波及。

陈安之安静地站着,眸子中却有意味不明的光,方小商闻询赶来时,火势终于被扑灭,只余下乌黑的木架,和弥漫的浓烟。

陈安之转过身,沿路走回,“该走了。”

方小商犹豫地看了看狼藉的府邸,又看了看陈安之,“这是?”

陈安之深呼吸一口气,星眸烁烁生辉,“看来有人想让我们加快步子了。”

所谓的此间事了,事又来,大概就是如此。

“阿弥陀佛。”悬空而立的年轻和尚双手合十在胸前,眉间火焰印记渐渐敛了光芒,他微笑望着陈安之二人的背影,讼了一声佛号。

王泽站在和尚身后,心有余悸地看着那片化为灰烬的文家府邸,咽了口唾沫,年轻和尚没有回头,微笑道:“贫僧还有要事,不便亲自见娘娘,接下来还请劳烦您转告了大人的话了。”

王泽连连点头,身手指掐诀,瞬间化作一道虹光,一刻都不想多留。

年轻和尚脸上渐渐少了笑意,笑眯着的双眼闪过一丝光,而后向前踏出一步,在脚掌落下的那一瞬间,周围景色突变。

头顶是清明的天空。

脚下确实湍急的河流与山峰。

两岸的峭壁分别有人站立把守,薛长义瘸着一条腿,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晴日之下。

年轻和尚朝着器峭壁上的洞窟走了过去。

他穿着红色的袈裟,微风撕扯着衣决,像是一团摇曳的火。

大梁与洛云两大王朝的人马很强,听雨境修士打头互相戒备,但他们却对这和尚视若无睹,或者说是根本未曾察觉到。

年轻和尚一步步在空中走下去,缓缓进入洞窟。

浪溪河水依旧湍急,冲刷着两岸峭壁,这里好像悄然发生过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六十六章 十九鬼口的秘密

文水城位于大梁国境的边偶处,距离十九鬼口尚且需要三四日的行程,陈安之在客栈跟方小商讲清楚接下来所去之处的危险。

方小商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抬起头,对他笑了笑,“九死一生?”

陈安之叹了口气,“我倒希望能够是这样的,好歹还能看到一丝生机。”

说完之后,方小商很久没有接话,陈安之抬起手臂,喝了一口茶,是文茶心送的,说是作为小茶笙的拜师礼,茶是好茶,只是喝惯了酒的男子,确实不怎么喜欢。

方小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看了眼陈安之,又瞥了眼他奇怪的装束,突然问道:“我好像从没见你拔出腰间的刀。”

少年略微停顿一下,又补充道:“还有那把剑。”

陈安之原本正准备站起的姿势停下,又坐下来,捏了捏眉心,“该咋说呢。”

“因为没有遇到能让我拔出来的家伙吧。”除了那个叫做恒有的妖。后半句他没有说出来,而是在心里默念。

方小商愣了下,随即轻笑道:“陈安之,你是个很厉害的人对吧。”

陈安之对他笑了笑,“大概是的。”

方小商又问道:“那你先前为何还要拉着我一起赶路?”

陈安之轻咳一声,“因为没钱。”

在临近黄昏的时候,咸蛋黄般的夕阳微醺,暖黄的光流淌在风中,马蹄声细碎,踩着风缓缓驶出文水城门。

方小商其实想了很多,他猜测陈安之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藏了很多的秘密,这些秘密就像是那本书的下半卷,结局叫人猜不到,却又引着他想要继续读下去,哪怕是一场悲剧的结尾,他也想去看一看。

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方小商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常常会扪心自问,如果再过个十年,自己还会不会好奇地去趟这一趟浑水,答案是不会,哪怕只是再过个一年,他就不会。

但他也从不后悔,正因为年少轻狂,他才有幸见到了更加广阔的天地,而不单单只是一个埋首圣贤书的呆子。

陈安之心里是欣赏方小商的,所以他才会郑重其事地跟书生少年解释这一趟有多危险,听一听他的想法,而不是直截了当的离开,所以他才愿意跟方小商多说点,就好像几千年前跟那个白衣少年烛下论道。

至于没钱,当然也是大剑仙自以为的玩笑话罢了。

后来,陈安之一个人坐在那座不知道有多长的城头喝酒,回忆起这段时光,总会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意。

赶路的时候总是无聊的,陈安之突然心血来潮,拍了拍方小商的肩头,微笑道:“方小商,当初你帮我坐镇剑阵阵眼,也算间接救了我,我来教你一道运气之术,你想不想学?”

正在捧书细读的少年把头微微抬起,瞥了眼陈安之,揶揄道:“比起这个,我还是更想读那下半卷书。”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方小商在对陈安之的神秘越来越震撼的同时,也更加熟悉他的脾气,说话也就不再那么客客气气的,尤其是在知道那本书根本就没有下半卷,自己被空手套白狼的时候,再看陈安之的眼神,总觉得这位白衣剑客有些欠揍。

陈安之吃瘪,讪讪笑道:“写这本书的人跟我很熟,回头我催催他。”

方小商掀了一页书,“麻烦您收一收,我还是喜欢你刚开始那股桀骜不驯的样子。”

“······”

直到这一刻,陈安之才深深体会到红袍话中的含意,活了这多年,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哪怕经历过再多的是非亦是如此。

如此想来,陈安之就有些郁闷了,再怎么说也比方小商多活了那么多年,怎么一时间就想不起怎么反驳呢?看来这些书生喜欢读书还是有些用的,最起码能在口头上不落下风,也算是精神层次的胜利了。

方小商放下书,好奇问道:“你身为剑修,难道还精通儒家的门门道道?”

三州五地百家争鸣,看起来是三教鼎盛,实际上诸子百家,剑刀枪棍各有千秋,看似同属一类,其实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法修剑修虽同是修灵气,但都各有其独特的灵气运转方式。

所以一般而言,鲜有并流而下的修士存在,所以对陈安之能够教给他运气之术,方小商是不信的。

陈安之仿佛看穿少年的心思,一本正经道:“这运气之术是我偶然在古籍中看到的,觉得很是玄奥精妙,能够撰写出此法术的人,必然是大能之辈,所以这才仔细记在心中,并非儿戏之言。”

眼看着陈安之郑重其事的样子,方小商表情渐变得严肃,身子坐的笔直,连呼吸都轻缓起来。

“听好了。”陈安之深呼吸一口气,缓缓说道:“修士一旦开心尘,化六魄,则心门开,灵气蒸腾,掐诀画法则灵气运转于周身,此术要气转于心门,心为首,聚心门而凝神,人皆为天地所化,心神与天地灵气照应,再引灵气加持于双足,双臂,使得灵气藏于天地而不显形,藏于清风,细雨,世间万物,从而攻伐沉寂而不宜察觉,说起来倒是很简单。”

如此听来,确实算不得难,修士体内灵气有自己行走的规律,牵引灵气而走其实不难,但心门何其脆弱,牵引灵气凝聚在心门的要求实在太过苛刻,灵气急,容易气血攻心,灵气缓,则堵塞心门经络,积水成渊导致经络崩坏。

方小商将陈安之说的每一个字都认真记住,虽听起来有些糊里糊涂的,心里半信半疑,他自然明白其中的惊险之处,所以更不敢轻易尝试。

陈安之说道:“记在心里就好,这运气之术算得上精妙,但着实有些铤而走险的意味,所以你现在只要记住便好。”

————

浪溪河入北黄河交汇处的两岸峭壁之上。

薛长义把烟杆在地上磕了磕,用脚掌拧了拧烟草灰烬,借着头顶上还算明亮的月光,老人从怀里掏出本书,没看两眼又收了起来,站起身,许是牵动了伤口,老人疼得咧了咧嘴。

在他背后,金甲侍卫依旧沉默不语,只是坚不可摧的铠甲,此刻却残破不堪,布满骇人的爪痕。

对岸的峭壁之上,官袍老人看起来也不好过,左手臂缠绕着纱布,腰杆挺得笔直,仍是站如山巅松柏。

薛长义突然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朝对岸扯着喉咙嚷道:“我说老家伙,咱俩都给伤成这个样子,你到底进不进?你忍得了,我可咽不下这口气。”

萧静思眸中阴晴不定,情绪显然也并不淡定,他张了张口,似是记起什么,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随手一丢,那轻飘飘的纸张竟然在空中如惊鸿过隙,穿过山风落到薛长义面前。

薛长义暗骂了一声,艰难地捡起掉落在地的纸张,摊开来,脸色却渐渐变得凝重,他犹豫了一下,神色庄重肃穆,“萧老头,这是谁写的?”

第六十七章 清风徐来,血光犹在

淡黄的纸张柔软匀密,九个血红的大字力透纸背极为醒目,用手触摸上去,甚至能感受到稍稍湿润的触感,仿佛刚刚书写一般。

“佛不度我我度天下人。”

官袍老人没有回答薛长义的询问,微微叹了口气,阖上双眼沉默不语。

薛长义手中力道稍稍加重,纸张泛起褶皱,胸脯起伏不定,显然情绪极为波动,他深呼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松开纸张。

其实不管萧静思怎么说,薛长义自然不会全盘相信,他若有所思地望了眼安静的洞窟,神色复杂,关于十九鬼口的事情,越是接触,就越让人觉得涉及其中的每个人,都不可轻信,即便是朝夕相处的人。

三州五地有一种植物生长在峭壁,三十年一花开,花期半个月,在这半个月间采摘的花朵研磨成粉末,经过某种特殊的方式灼烧吸入鼻中,会让人产生飘然若仙的感觉,一旦碰了此粉末就再也忘不了,往后只会越来越依赖此物。

而眼前的十九鬼口显然更具有吸引力,每个人都希望能够从这其中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至于是什么东西,很难有一个界限。

薛长义叹息一声,视线落在峭壁间奔流的河水,“萧老头,你说这畜生到底从十九鬼口里边得到了多大的好处,竟然真的要化蛟了。”

萧静思摇摇头,十九鬼口对于他们而言太过神秘,他二人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要真的去说的话,也只有下旨的人才知道这里面有些什么。

薛长义见萧静思不说话,索性颓然坐在地面,也不嫌弃,轻声道:“小老头子,你说咱们头顶上那两个人,是不是已经猜到里面是什么东西了?”

萧静思眯起眼睛,仰头看着明月,惆怅道:“谁知道呢?我们不过是马前卒,大梁死了你一个薛长义,还会有千千万万个薛长义,娘娘少了我也是如此。”

“你薛长义总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可殊不知这天地下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这么一想,是不是觉得你机关算尽才换来头顶上那可怜的花翎,是不是也没那么重要了?”

薛长义嘴角抽搐,在心中腹诽,你萧静思不也是如此,又有啥资格说我?

不过老人没有为了逞口舌之快而开口反讽,揉了揉下巴,拿着烟杆凑到嘴边,又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浓浓的烟雾在他面前缓缓上升消散。

·······

石壁满是剑痕,新印盖着旧痕迹,纵横交错,其上蕴含的剑意磅礴,凌厉无比。

有微微的光浅淡萦绕,使得洞中蒙蒙水汽呈现出淡淡的素白,幽静缥缈仿若白霞落尘世。

位于断崖的洞口从外看来算不得大,但进入之后却别有一番天地,绿意盎然的草木生长有些茂密,占据在正中央的位置,有一块丈余高的巨石伫立在草地上,上面布满浅浅的剑痕,稍稍走近一些,便有清风铺面,一丝一缕皆挂绕剑意,如石上流水下坠淌开。

在一侧平整无草木的空地。

一张石桌,石凳,还有张石床。

负剑的少女没有急着去明悟先辈所留下的剑意,而是缓缓走到一旁,细心擦拭着桌凳,安静地坐下来,额头那小小的红宝石因着动作,轻轻晃动着。

有柔和的光线晕着,漾在少女宛若琥珀的眼眸,好看极了。

擦拭之后,沐如意轻轻将长剑摘下放在桌上,准圣斗的比试不过进行到一半,掌教师父突然叫她退出比试,这则消息在传出时,引起了轩然大波,无数道声音响起,有质疑,有猜测,更多的是不解。

最被看好的先天剑心退出比试,那这场准圣斗最大的亮点也随之而去。

不过很快,这传闻便被断崖门重开,先天剑心将进所盖过去,一时间中土豫州的修士议论纷纷,甚至有人断言,远山宗将再添一名剑仙,或许还有可能成为世间第二个大剑仙。

对于退出大试,沐如意也是百般不理解,可师父却连个解释也没说,只是让她进入断崖门,仅此而已。

断崖门,任何一个远山宗弟子对其都算不上陌生,这是远山宗的荣耀所在,却也是最让远山蒙羞的存在。

史书记载中,能够在三州五地数得上名号的远山宗大能先辈,皆进入过断崖门明悟剑意,若把洗剑楼看做远山宗在藏剑上的底蕴,那么断崖门无疑是精神宝藏,因为在断崖门后,是历代先辈所留下的剑道,每逢出关时,明悟剑道的先辈便会在剑石上留下一道剑痕,也是唯一一道。

而这其中最叫人瞩目的,便是姜初一的剑道,传言中姜初一临近出关的那一道剑气将剑石,生生斩成两半。

可就是这样一个传奇的大剑仙,最后却背叛了三州五地,成为远山宗怎么都抹不去的耻辱。

少女站起身向后走去,视线在山壁的剑痕上一一划过,最终停留在剑石之上,新奇,疑惑,秋水长眸中所蕴藏的情绪最终被震撼填满,一道深约三寸的剑痕安静地躺在剑石之上,而那无坚不摧的剑意盘踞在剑痕上,却不曾溢出半丝,仅仅只是看着这剑痕,便叫她呼吸急促起来,没来由生起一丝凛然。

传言中,当年姜初一出关时刚刚成就圣位,两千年之后的那个黑暗年代,身为大剑仙的姜初一,那一剑该是怎样的风景。

沐如意吞了口唾沫,没来由冒出一丝懊悔,为何自己没生在大剑仙的那个时代,跟那家伙比一比剑道。

无论胜负。

·······

清风徐来,血光不散。

陈安之看着站在前方戴斗笠手持长刀的人,以及满地倒在血泊中的黑衣人。

那戴斗笠的人很有礼貌地向陈安之行了一礼,然后从怀中摸出绸布擦拭去刀上的血迹。

是个很有风度的人。

而且很强。

倒在地上的黑衣人大多是凝魂境的修士,拦在马车前方,陈安之现在不过刚刚稳固化七魄的境界,纵使经验再怎么丰富,也只能暂时避其锋芒,远远感知到便要调转马车方向。

然而就在将要离开时,一道白芒拖曳着长长的尾巴,落在俩人面前,待虹光敛去之后,已是遍地尸体在血泊中。

而这一切,不过片刻之间。

陈安之一直冷眼看着这一切,他不相信有莫名其妙的善意,尤其是在他身上,在这个漩涡中,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在这件事中,没有一个人是单纯的。

刀客笑了笑,“有人要我保护你们去你们想去的地方。”

陈安之的声音很平淡,“是谁?”

刀客摇头道:“我不能说。”

陈安之笑道:“我想我大概不需要。”

刀客也跟着笑了,他张了张口却没有响声,反而有心声在陈安之心湖荡漾,“三千年前你或许不需要,可现在已经不是你的时代了,姜·初·一。”

声音缓慢却掷地有声。

在陈安之的心湖久久回荡,叫他不禁眯起眼睛,认真审视起眼前这位始终风度翩翩的年轻刀客了。

第六十八章

淡黄的纸张柔软匀密,九个血红的大字力透纸背极为醒目,用手触摸上去,甚至能感受到稍稍湿润的触感,仿佛刚刚书写一般。

“佛不度我我度天下人。”

官袍老人没有回答薛长义的询问,微微叹了口气,阖上双眼沉默不语。

薛长义手中力道稍稍加重,纸张泛起褶皱,胸脯起伏不定,显然情绪极为波动,他深呼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松开纸张。

其实不管萧静思怎么说,薛长义自然不会全盘相信,他若有所思地望了眼安静的洞窟,神色复杂,关于十九鬼口的事情,越是接触,就越让人觉得涉及其中的每个人,都不可轻信,即便是朝夕相处的人。

三州五地有一种植物生长在峭壁,三十年一花开,花期半个月,在这半个月间采摘的花朵研磨成粉末,经过某种特殊的方式灼烧吸入鼻中,会让人产生飘然若仙的感觉,一旦碰了此粉末就再也忘不了,往后只会越来越依赖此物。

而眼前的十九鬼口显然更具有吸引力,每个人都希望能够从这其中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至于是什么东西,很难有一个界限。

薛长义叹息一声,视线落在峭壁间奔流的河水,“萧老头,你说这畜生到底从十九鬼口里边得到了多大的好处,竟然真的要化蛟了。”

萧静思摇摇头,十九鬼口对于他们而言太过神秘,他二人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要真的去说的话,也只有下旨的人才知道这里面有些什么。

薛长义见萧静思不说话,索性颓然坐在地面,也不嫌弃,轻声道:“小老头子,你说咱们头顶上那两个人,是不是已经猜到里面是什么东西了?”

萧静思眯起眼睛,仰头看着明月,惆怅道:“谁知道呢?我们不过是马前卒,大梁死了你一个薛长义,还会有千千万万个薛长义,娘娘少了我也是如此。”

“你薛长义总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可殊不知这天地下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这么一想,是不是觉得你机关算尽才换来头顶上那可怜的花翎,是不是也没那么重要了?”

薛长义嘴角抽搐,在心中腹诽,你萧静思不也是如此,又有啥资格说我?

不过老人没有为了逞口舌之快而开口反讽,揉了揉下巴,拿着烟杆凑到嘴边,又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浓浓的烟雾在他面前缓缓上升消散。

·······

石壁满是剑痕,新印盖着旧痕迹,纵横交错,其上蕴含的剑意磅礴,凌厉无比。

有微微的光浅淡萦绕,使得洞中蒙蒙水汽呈现出淡淡的素白,幽静缥缈仿若白霞落尘世。

位于断崖的洞口从外看来算不得大,但进入之后却别有一番天地,绿意盎然的草木生长有些茂密,占据在正中央的位置,有一块丈余高的巨石伫立在草地上,上面布满浅浅的剑痕,稍稍走近一些,便有清风铺面,一丝一缕皆挂绕剑意,如石上流水下坠淌开。

在一侧平整无草木的空地。

一张石桌,石凳,还有张石床。

负剑的少女没有急着去明悟先辈所留下的剑意,而是缓缓走到一旁,细心擦拭着桌凳,安静地坐下来,额头那小小的红宝石因着动作,轻轻晃动着。

有柔和的光线晕着,漾在少女宛若琥珀的眼眸,好看极了。

擦拭之后,沐如意轻轻将长剑摘下放在桌上,准圣斗的比试不过进行到一半,掌教师父突然叫她退出比试,这则消息在传出时,引起了轩然大波,无数道声音响起,有质疑,有猜测,更多的是不解。

最被看好的先天剑心退出比试,那这场准圣斗最大的亮点也随之而去。

不过很快,这传闻便被断崖门重开,先天剑心将进所盖过去,一时间中土豫州的修士议论纷纷,甚至有人断言,远山宗将再添一名剑仙,或许还有可能成为世间第二个大剑仙。

对于退出大试,沐如意也是百般不理解,可师父却连个解释也没说,只是让她进入断崖门,仅此而已。

断崖门,任何一个远山宗弟子对其都算不上陌生,这是远山宗的荣耀所在,却也是最让远山蒙羞的存在。

史书记载中,能够在三州五地数得上名号的远山宗大能先辈,皆进入过断崖门明悟剑意,若把洗剑楼看做远山宗在藏剑上的底蕴,那么断崖门无疑是精神宝藏,因为在断崖门后,是历代先辈所留下的剑道,每逢出关时,明悟剑道的先辈便会在剑石上留下一道剑痕,也是唯一一道。

而这其中最叫人瞩目的,便是姜初一的剑道,传言中姜初一临近出关的那一道剑气将剑石,生生斩成两半。

可就是这样一个传奇的大剑仙,最后却背叛了三州五地,成为远山宗怎么都抹不去的耻辱。

少女站起身向后走去,视线在山壁的剑痕上一一划过,最终停留在剑石之上,新奇,疑惑,秋水长眸中所蕴藏的情绪最终被震撼填满,一道深约三寸的剑痕安静地躺在剑石之上,而那无坚不摧的剑意盘踞在剑痕上,却不曾溢出半丝,仅仅只是看着这剑痕,便叫她呼吸急促起来,没来由生起一丝凛然。

传言中,当年姜初一出关时刚刚成就圣位,两千年之后的那个黑暗年代,身为大剑仙的姜初一,那一剑该是怎样的风景。

沐如意吞了口唾沫,没来由冒出一丝懊悔,为何自己没生在大剑仙的那个时代,跟那家伙比一比剑道。

无论胜负。

·······

清风徐来,血光不散。

陈安之看着站在前方戴斗笠手持长刀的人,以及满地倒在血泊中的黑衣人。

那戴斗笠的人很有礼貌地向陈安之行了一礼,然后从怀中摸出绸布擦拭去刀上的血迹。

是个很有风度的人。

而且很强。

倒在地上的黑衣人大多是凝魂境的修士,拦在马车前方,陈安之现在不过刚刚稳固化七魄的境界,纵使经验再怎么丰富,也只能暂时避其锋芒,远远感知到便要调转马车方向。

然而就在将要离开时,一道白芒拖曳着长长的尾巴,落在俩人面前,待虹光敛去之后,已是遍地尸体在血泊中。

而这一切,不过片刻之间。

陈安之一直冷眼看着这一切,他不相信有莫名其妙的善意,尤其是在他身上,在这个漩涡中,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在这件事中,没有一个人是单纯的。

刀客笑了笑,“有人要我保护你们去你们想去的地方。”

陈安之的声音很平淡,“是谁?”

刀客摇头道:“我不能说。”

陈安之笑道:“我想我大概不需要。”

刀客也跟着笑了,他张了张口却没有响声,反而有心声在陈安之心湖荡漾,“三千年前你或许不需要,可现在已经不是你的时代了,姜·初·一。”

声音缓慢却掷地有声。

在陈安之的心湖久久回荡,叫他不禁眯起眼睛,认真审视起眼前这位始终风度翩翩的年轻刀客了。

··················································

第六十九章 近了清风,近了浪溪河

月明星稀,清风拂面。

捧一卷书坐在车辕的白衣少年,那张俊美的脸庞上,泛起淡淡的惬意,他微微放松身子,依靠着放松身子,也没读书,就这么享受着清风明月。

年少时出门远游求学,跨越两座王朝,走的路确实越算得上远,早先刚出暖巢的少年心高气傲,刚正不阿,也因此吃了不少苦,有次在洛云游学时遇到个卖身救父的孩子,一时心软,最后浑身家当全被骗走了,不过他也不一蹴而就,一路走下来,坑蒙拐骗之辈见过不少,世间冷暖也知了不少。

就在这样不急不缓的远游求学里,方小商平淡无奇地走过了四季的时间,年关的时候,他破天荒地给家里写了三封书信,一封是向爹娘长亲报平安,道一声新年好。一封是向爹娘详细讲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经历,写成故事寄了回去。

最后一封是问家里拿银票。

半载来,仅此三封。

年少游学千百里,不虚此行。

如今临近洛云,叫他的心思也随之有些波澜,背井离乡的游子,对于家乡总是有些别样的情绪,或许平日这些思愁不显山漏水,直到临近了,那是最藏不住的,也是最真实的情感,方小商幽幽叹了口气,嘴角兀自露出一丝笑意。

方小商觉得不耐烦出去透气,这倒叫刀客一时有些无聊了,他双手抱肩,搂着长刀在胸前。

陈安之从没有真正的相信斗笠刀客,心中一直保持着戒备,只是突然警觉自己体内的文字,想要仔细看清楚,也就没再注意刀客。

当他仔细凝望过去时,那金色小字就变得虚无缥缈,叫他看不清晰,再加上这小字一直在运动游转,如此一来,更加看不清晰。

横竖是躲不开了,这隐疾在他心中如一根刺,如鲠在喉,若以后不把它拔出来,总觉得会出现什么岔子。

思来想去实在没什么好办法,陈安之也就没再纠结于此,当年这些文字在何安在身上时,也没出现什么异象,若是真个说起来,或许发生在晚年何安在身上的不祥或许与此有关,所以陈安之现在倒也没着急。

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睫毛轻颤,动了几动后,星眸睁开,陈安之看着百无聊赖的刀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总不能一直喊你喂吧。”

中年汉子耸耸肩,一脸无所谓道:“叫我腊月吧。”

陈安之面色古怪,上下看了看腊月,笔直的眉峰微挑。

腊月无奈道:“说起来还是要怪你,我爹年轻的时候最欣赏大剑仙,我出生的时候,他便起了个贴近初一的名字,也不管合适不合适。”

陈安之说道:“所以你拿了刀。”

腊月道:“剑是娘们学的东西,太秀气,我不喜欢,还是大开大合的刀最适合我,当年我爹把我送去学剑,结果我执意学刀偷偷溜了,学成回家的时候,把我爹气的半死,拿着藤条满院子追着我打。”

“最后还落了个笑话,说什么听雨的修士再怎么厉害,也厉害不过自己的爹娘。”

“不过我知道我爹是骄傲的,我不在家的时候,他干完活就挺着胸脯在村里转悠,逢人便夸腊月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有人取消我爹说腊月学的是刀,成不了大剑仙了,我爹就吹胡子瞪眼跟他们讲,腊月以后是比大剑仙更厉害的大刀圣。”

腊月轻轻笑着,他的语气很平淡,藏匿着些许的回忆和欢喜。

陈安之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腊月是个好名字,你爹也是个很厉害的人。”

腊月摸了摸下巴,“那可不,我谁都不怕,就怕我爹。”

陈安之没有接话,天底下最厉害的,不是冠绝古今的天下之主何安在,也不是剑断山海的大剑仙姜初一,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是天底下所有为人父母的人。

他掀开车帘弯腰钻了出去,轻轻拍下方小商的肩头,问道:“大概还有多久?”

方小商从怀中摸出地图,环顾四周,又看了看地图,大概确认了下所在位置,而后说道:“天亮之前就进入洛云王朝境内了,不消半日,就能到达浪溪河入河口。”

陈安之点点头,双手撑着车辕坐下来。

沉默了很久,月光落下来,车厢内也是静悄悄的。

······

这一天夜里注定是不平静的,尤其是随着年轻和尚的出现,陈安之越来越临近十九鬼口,那些端坐在王座或是山巅的人都开始有些别样的情绪,或是焦急,或是期待,身子微微向前鞠着,屁股离开位置极为关注这里。

薛长义原本坐在山巅,突然站起身狠狠啐了口唾沫在地上,走到峭壁边上,望着下方湍急的河流,朝着对岸喊道:“萧老头,这都几天了,你们洛云的娘娘给你们啥指示没?”

萧静思眉头紧皱,说来也是奇怪,娘娘素来对十九鬼口这边的事情最为上心,可这几日却异常的安静,莫说旨意,就连他放飞回京的几只信燕都没得到任何回应。

甚至连此地有大蛇化蛟的消息,都没能惊动娘娘回信。

萧静思把手放在腹部的纱布上,被血污浸透白纱如雪地一枝红梅,他上前两步,亦是望着下方河水,脸色阴晴不定,前些日子薛长义实在耐不住性子,让手下人对着十九鬼口打了一记法术,这其实是极为冒失的举动,但萧静思也失去了耐心,遂没有抬手阻拦。

可偏偏就是这一动作,叫这二人吃尽苦头,还未临近的灵气被突然激射出的水花打散,紧紧着便有一条黑影冲天而起,待看清那东西的真容,叫两岸人皆倒吸了口冷气。

‘蛟’这一物在三州五地虽不常见,但也算不上凤毛麟角的存在,或许在寻常修士看来,穷尽一生也难遇一次,但这二位都是官居各自王朝的高位,跟在皇帝身边,见识自然不会短浅,可这头生双脚,腹部隐约有爪长出迹象,分明是化龙的意思。

蛟一旦涉及到化龙,那就不能同日而语。

早在秦主所在的独尊天下,真龙一族因不满秦主独尊,意图掀起一场浩劫,结果被秦主手持天下玉玺,生生将龙族屠尽,当时有儒家圣人为龙族抱不平,也被秦主斩了十多位成就多年圣位的大能,导致三州五地不仅断了龙气,儒家也因此元气大伤,法家修士一时间取而代之,成为百家之首。

若不是后来唐主估计法家势头过盛,有意打压并扶持儒家,上万年以来,法家将成为何等恐怖的存在,也难以猜测。

话说回这将化龙的蛟,让俩人最为吃惊的是,传言中只有吐纳龙气的蛟才有可能化龙,换句话说这十九鬼口里必定有龙气存在,才使得蛟得到了莫大好处,可龙气早在万年前便没了,这十九鬼口怎么会有这等东西存在。

没等两人细想,被激怒的蛟便疯狂攻击起来。

这一场架不可谓不艰难,两座王朝驻守这边的修士伤亡惨重,陨落了五位听雨境修士,领头的薛长义和萧静思以死相博,这才将那蛟重伤躲入河底,再无动作。

薛长义也是倒了血霉,意外一个接一个的,叫他心里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况且大梁京城那边一直都没有下一步指示,又叫他心里憋了口气,老子在这边拼死拼活,京城那边倒是连个屁都不放一个。

思来想去,薛长义干脆喊道:“萧老头,你到底在等啥?”

萧静思依旧不说话,眸中的光阴晴不定的,显然也在憋着口气。

不过气归气,能够爬到这个位置的老人哪能没有点城府,嘴上叫的厉害,可脚下却一点动作都没,站在悬崖边上,就等着对方先动。

萧静思自然猜到薛长义的算盘,干脆坐下来,也不说话,让手下人扎起火堆,打来几只野味,自个儿烤了起来。

薛长义低声骂了一句,回过头,金甲侍卫依旧是面无表情,更是觉得无趣,从腰间解下烟杆,吧嗒吧嗒的抽了起来。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这一路上陈安之趁着歇息时,便内审己身,想要看清那文字的真容,只是每一次都是徒做无用功,金色文字时而出现在脊柱,时而盘踞在灵海,不管离得再怎么近,却都蒙着一层金曦雾气,叫人看不清楚。

腊月和方小商一路上还是以斗嘴为乐,不过也没真个较真生气,这才使得赶路途中多了些乐趣。

第七十章 各有千秋数百年 (有话说)

北边的万里长城上亮起千百丈冲天而起的刀光,恐怖的威压落在近前,昭示着这一次万里长城这边有了圣人坐镇,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就在于千百年不曾现世的圣人,一旦出手,胜算必定要高出许多。

但坏就坏在,事态已很严重,竟然将圣人都迫不得已而出手。

老乞丐出了一刀之后,远处重山之间,黑压压的兽群宛若浪潮铺垫盖地,这惊扰大地的震动将冰冻的土地龟裂开来,一块块碎冰翻起,连接着土壤。

老乞丐甩了甩手腕,直射的阳光在刀面中闪烁,他有些惆怅说道:“都怪我一时年轻气盛,怎么就把那刀换酒了呢?”

说罢,老乞丐兀自叹了口气。

遍体鳞伤的常将军看着奔腾而来的黑色浪潮,心里隐约猜测到什么,忍不住问道:“老前辈,那是?”

老乞丐看出汉子的心思,瞥了一眼,“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东西。”

常将军愕然,一阵心悸,常年镇守万里长城的军士对饕餮的故事再熟悉不过了,只是谁也没见过,再加上传闻中何仙人早已斩掉最后一只饕餮,这也导致饕餮也就是存在于传言故事中的一种生物。

而如今以这积压成浪潮的趋势看来,数目相当庞大,哪有传言中的样子?

不仅他们,就连大山妖族那边也看愣了,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动作。

老乞丐稍稍活动了下身子,看着大山妖族大军问道:“还能动不?”

头生犄角的年轻人回过神,慌忙答道:“全听老前辈指挥。”

老乞丐深呼吸一口气,扯了扯被动的略显僵硬的衣物,抖落下一些冰渣,他缓缓走到最前方,说道:“能动还不赶紧摆兵列阵,等那群畜生真的来了,就啥都晚了。熬过这一次,大家都有肉吃,熬不过,大家都变成肉吃。”

年轻人神色凝重,传令下去,大军极有秩序地运作起来,他翻身下马走到老乞丐身旁,望着远处黑压压的兽潮,心中闪过一丝凛然,略作犹豫道:“前辈,这饕餮数量太多,军士们经过一场恶战,身子都有些乏了,怕是撑不了太久。”

老乞丐咧嘴笑了笑,语气颇坚,“这饕餮兽潮倒不可怕,都是些未开灵智的怪物,全靠一只开了灵智的饕餮指挥,只要除掉最中央指挥的饕餮将军,其余饕餮就会一哄而散。”

年轻人咽了口唾沫,眼神炙热起来,二百岁的年纪,在妖族漫长的寿命中正值青年,如此年纪便做了先锋统帅,怎能不意气风发,站在老前辈的身后,倒叫他也跟着激动,跃跃欲试起来。

······

······

官袍老人那边四五人明显愣了愣,显然是没想到竟然有人悄无声息地来到近前,为首的萧静思顿时觉得洛云的俸禄养出了一群废物,可转念一想,这么密集的把守游查下,这行人都能来到这里,也说明确实有些本事。

萧静思的脸上充满了戒备和审视,尤其是落在那个持刀的中年汉子身上,这名洛云王朝官居二品的兵部侍郎眼眸深处,还有一抹凛然。

深不可测。

萧静思心里当下有了判断,听雨境巅峰修士,眼力还是有的,尤其是在看不透对方深浅,此般情况下,绝对是境界之间有着鸿沟。

只是洛云王朝境内,何时多了个位沧海修士,这就不得而知了。

薛长义远远地便看到对岸的情形,明显感知到安静站在一旁的中年男子,对方极平凡的相貌,却叫他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丝寒意。

不动如山,便如君临,说的便是如此。

官袍老人咬咬牙向前走了几步,左掌抱右拳朝着腊月行礼道:“敢问阁下从何而来?”

当官袍老人突兀走出,其余随从慌忙跟上,将老人围在中间,萧静思叹了口气,抬起手臂摆了摆,又向前走出来。

面对着一位也许已登沧海的修士,他们这些听雨境根本就不够看,是生是死全在人一念之间,再怎么保护也无济于事,还不如主动上前示好,讨个好感。

腊月怀抱着长刀,笑了笑,竖起大拇指往陈安之那边指了指,也不说话。

萧静思微怔,方才几人走出来的那一刹那,他心里便大约有了估量,先是惊艳于白衣剑客的长相,哪怕是混迹官场多年,见过许多俊秀修士,可还是感叹这男子长得确实好看,但老人没有为此停留太久,接着就觉得一旁的少年有些熟悉,最后他的视线落在这名刀客身上,再也没有移开。

而如今看来,很显然这名别刀佩剑的白衣剑客才是这行人的领头人。

萧静思心思还算活络,赶忙把手移了些许,面带歉意又问了一遍。

那边,陈安之想了想,转头看着中年汉子,很明显的意思,我遇到麻烦了,还没进十九鬼口,这麻烦你得给我摆平,这是说好的。

腊月感受到前者的目光,重重叹了口气,无奈道:“要收费的。”

陈安之指着方小商缓缓道:“他没脑子,没资质,就是有钱。”

薛长义侧耳聆听,听雨境修士听觉之灵敏,视觉之敏锐远超寻常,可仅仅是隔着一条浪溪河,却怎么都听不清对岸在说些什么,看来是被人遮了天机。

薛长义心中不爽,刚要开口骂上两句,一只信燕突地从天而降,落在近前,老人疑惑解开鸟腿的信,随着信件紧锁的眉峰也随之舒展开来。

最后老人将信纸凑到烟杆焚烧,抽了两口,吐出浓浓的烟雾,转过身哈哈笑道:“走咯走咯,回京抽好烟草去咯。”

金甲侍卫罕见地露出一丝不解,脚下略作停顿,询问道:“大人?这就走了?不报仇了?”

薛长义瘪了瘪嘴,笑骂道:“陛下有旨,我要是不从,死不死在这长虫畜生手里我不知道,回京之后一定会死在陛下手里。”

不知信里写了什么,心情大好的老人并没有出手教训他,反而脚步轻快地往山下走去,边走还边嘟囔着:“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没水喝,嘿!”

金甲侍卫闻言微微弯腰,跟在薛长义背后,渐渐消失在山崖。

与此同时,腊月往前走了几步,从怀里摸出张不知是何材质的卷轴,叫萧静思身体紧绷,瞳孔紧缩,唯恐对方一言不合便劈了自个儿。

心里也是叫苦不迭,暗骂为什么这行人不从对面峭壁出来,也让自己看看笑话。

萧静思弯腰恭敬接过卷轴,仔细查看之后,蓦然脸色难堪起来,他挥了挥手,让随从让出一条道路来,更加恭敬地将卷轴递还,“请大人多注意安全。”

腊月随意地接过之后,塞进怀里,而后转身对陈安之挑了挑眉,“走吧?”

陈安之笑道:“早有准备,可不能给钱的。”

腊月耸耸肩,一脸的无所谓。

原本两方对峙紧张兮兮的气氛,在这卷轴出来后彻底消散,看着三人走下峭壁,萧静思幽幽叹了口气。

身旁的林平凉慌忙上前低声问道:“师父?”

萧静思摆摆手示意不要多讲,语气黯然,“走吧,撤兵了。”

林平凉还想说说些什么,突然看到老人眉间闪过一丝惧意,赶紧闭嘴,跟着下了山去。

十九鬼口有十九个洞窟。

每个洞窟各有千秋。

三人站在上方的洞窟前方,腊月开口道:“我就在这儿等你们出来。”

陈安之笑道:“你不进去,我们若是死在里面了,你岂不是没完成那个忙?”

腊月摇头道:“我若是进去,你们才是真正的九死一生。”

陈安之问道:“我们该走那个洞窟?”

腊月又摇了摇头,“都一样的,你若是对的人,那就是九死一生,若不是他等的人,无论是哪个,都是十九死。”

陈安之点点头,深呼吸一口气,对腊月抱了抱拳。

方小商心头突然闪过一丝警觉,接下来整个人便被彻底束缚,脚不能行,口不能言,眼睁睁地看着陈安之走进那黑黝黝深渊一般的洞窟。

待白衣剑客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方小商转过身怒目以视,中年汉子无所谓地笑了笑,“你进去,会害了他,也会害了你自己。”

“不说这个,有些累了,我不想拌嘴。”不等方小商开口,腊月指了指脚底下,神秘兮兮道:“我带你长长见识,看好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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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83023:47

第七十一章 晃了晃

十九鬼口,小三灾,大二灾,五劫九难,象征着小三灾,大二灾,五劫的十个洞窟位于下方,九难悬于上方。

陈安之沿着洞窟往山内走,没走几步,在外界投落下的微弱的光中,在洞窟中央,有镌刻着‘痴’字样的山石安静矗立,极为突兀,投射下的阳光渐渐地在更深处止了光亮,有呼啸的风在黑暗中,同时扑面而来来的是潮湿的寒意。

无树无草,如此潮湿的环境,甚至连苔藓的踪迹都寻不到。

十九鬼口明显要比外边寒冷很多,原因大概是没了阳光,暖风也进不了窟内的缘故,一阵柔光自陈安之的背部亮起,这光亮时间不长,很快便渐渐内敛,摘叶摇晃着脑袋走至陈安之身旁,看着光秃秃的刻字石头,轻笑道:“九难中的痴,我以为就是说说而已,没想到还真个有这种东西。”

陈安之没有接话,盯着石头地步沉默不语,突然走过去,用手轻轻拍打石头上的尘土,原本被遮掩的几行小字,就这样显露了出来。

“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摘叶捏着下巴走到石头旁,细细琢磨了下诗句,微微点头赞同道:“好诗,没想到那辩机和尚还真是个痴情种子。”

陈安之笑着摇摇头,继续往下看去。

“天下浩然正气长存,天地二主择一····”

接下来的字像是被人可以涂抹了一般,看不清楚。

摘叶说道:“这句话的意思,可是一个天下诞生了两个天下之主?”

摘叶不相信,自古至今,在同一座天下的前缀只能有一个天下之主的意志,要么浩然,要么正气,绝不可能两者共存。

陈安之若有所思道:“也不尽然全是,总有些事情藏匿很深,被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纵使曾经惊天动地过,在时间长河中,也激不起浪花。”

两人没有再次停留太久,借着摘叶身上的荧光,沿着这条洞窟道路往前走,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开始逐渐亮起来,两侧的石壁由远及近依次亮起光,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被镶嵌在石壁内,散发着光芒。

摘叶笑了笑,他站起身望着前方突然接连亮起的荧光,晃了晃身子,“看来是主人开门接客了。”

通道的尽头已清晰可见,夜明珠微弱的光在空气中晕了开来,照亮了那道石门。

石门很简单,就像是两块巨石简单的堆在一起,粗糙的像是随手堆砌的积木,石门也算不上庞大,但却流转着沉重而又古朴的气息,让人一眼望去,便有种震慑人心的的观感。

若是以一句话来概括,那就只能说这是一件充满着岁月沧桑的石门。

摘叶神情渐渐凝重下来,手掌小心翼翼地触摸下石门,没有任何异象发生,收回时候凑到眼前仔细看了会儿,说道:“这里异常潮湿,而这石门却很干燥,一定有古怪。”

陈安之一阵无语,“这地方就这个大石门,我又不是看不到。”

摘叶不好意思地讪讪笑,绕开话问到:“我们要不要进去?”

“等一等。”陈安之突然发出诧异的声音,摘叶循声望去,正看到他蹲在右侧石壁前,方才光线太微弱,没能发觉这里的古怪,待夜明珠亮起,这才有石刻壁画栩栩如生,经过漫长岁月,却依稀能够看出雕刻手法之精妙。

摘叶仔细看去,只见第一幅石刻壁画,描绘着一个带着脸谱的女子,三头六臂,站在高高的石台之上,而在祭坛下方,跪满了人,皆俯首在地。

……

……

也不知过了多久,书生少年竟也在疼痛中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迷迷糊糊还没彻底睡着。

百花弄管着奴仆杂役的领班闻讯来到柴房,将何安在唤醒,见暂时还死不了,也是松了口气,摔出一吊钱,满脸嫌弃说道:“你扫了万少爷雅兴的事,我就不跟你追究,今个你就别做活了,这是你这个个月的工钱,去找个大夫包些药,明个还有些多杂事要忙活。”

“记得把这些也收拾一下。”他皱着眉指了指满地的血迹。

消瘦的少年神色恍惚,却也只得点点头。领班自然看出他神情不对劲,人心终究不是铁打的,思索之后又摸出两吊钱丢在床上,嘱咐道:“包些好药,别耽误了明日做活。”

一向惜财如命的铁公鸡破天荒的开了一次恩,这倒是让书生郎有些出乎意料,领班也没多说,其实也算不得开恩,毕竟他是自个儿管着的人,若是就这么死了,上面问下来自己不好交代的事小,扣工钱的事大,那可就不只是两吊钱了。

书生郎吃力地把工钱扯过来,塞在枕头底下,而后摸出本书。

领班眼看着此,不由得露出丝鄙夷,“我说你整天捧着个破书,有个球用,看多了就能吃饱了?”

书生郎也不反驳,眼神一直盯着书本,久久的沉默。

领班讨了个没趣,懒得跟这书呆子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顺带着甩了下摇摇欲坠的木门。

一滴滴水珠从脸颊躺了下来,砸在书本上,像是绽开的水梅花。

求学苦啊。

尤其是被偷走全身家当的少年,只能靠打杂工来养活自己,有时候想了想,他突然觉得那个老道士算的不错,自己见不到人,也不是什么读书种子。

可就是心里不甘心,所以打杂工也不愿意离开,一次次叩响薛府的大门,一次次听着薛大人尚未归来的消息。

而此刻隔着十来条巷子的薛府内,薛长义抬起手抿一口茶,“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金甲侍卫面无表情。

薛长义突然问道:“你懂了没?”

金甲侍卫沉默片刻,“应该懂了。”

薛长义气笑,拿着烟杆就往金甲侍卫身上招呼,“懂了就是懂了,不懂就是不懂,老子最烦的就是你们这种嘴硬的家伙。”

金甲侍卫默默地承受着敲打。

许是无聊了,三棒子打不出来一个屁,薛长义也懒得再说什么,又嘬一口茶,站起身,“备马,我要去看看我的读书种子了。”

……

今天发烧了,状态不太好,软绵绵的,不好意思。

第七十二章 我只想跟她说说话

洞窟口不过一丈见方,从外看起来不大,但内里却越来越宽广,两侧石壁镶嵌着的夜明珠挥洒着曦曦微光,恍若云雾轻纱,缠绵在空气中。

陈安之沿着壁画依次看下去,第二幅壁画中祭坛上多出一条石梯,而那脸谱女子沿着石梯向上走,下方跪拜的人民满脸虔诚。

摘叶说道:“我曾在古籍看到过,在秦主的独尊天下之前,是没有修士之分的,先秦练气士笃定世间有仙,便建造天梯希望能到达天上,这石梯大概就是类似于登天梯一样的东西吧。”

而第三幅壁画往后的壁画被侵蚀脱落,叫人看不出来刻画的是什么内容,仅仅从残余的壁画能够窥知一二,脸谱女子最后躺在了棺材,有带着脸谱的家伙抬着棺材,还有饕餮等怪物正从石梯下去,下方的人群呈鸟兽散,脸上挂满了惊慌和恐惧。

再往后的壁画被侵蚀的很彻底,更没有办法辨别。

摘叶的视线落在第三幅壁画,眸底似乎漾起一片涟漪,这微不可查的情绪一闪而逝,他伸出一个手指,转过头看着陈安之说道:“这个情景,我曾经见过。”

陈安之沿着手指方向望去,脸色凝重,“当年何安在也是被这般抬走的?”

摘叶点头道:“是。”

陈安之静下心来,尝试着将这些壁画联系起来,大概就是一场准备飞仙却突发意外的场景,只是有很多点让陈安之想不通,这个躺进棺材里的女人是谁,她为何是三头六臂,还有就是这棺材最后回去往哪里,为何无论是入棺还是抬棺的人,都带着脸谱。

摘叶说道:“我一直以为饕餮是从十万大山深处诞生的,但是看这壁画来说,好像并不是如此。”

陈安之若有所思道:“确实如此,当年何安在杀进大山深处没能找到饕餮的老巢,就已经有所疑惑,看来这饕餮果然是不属于三州五地的东西。”

说罢,陈安之站起身抖了抖衣衫的灰尘,走到石门旁边说道:“我现在思绪是一团乱麻,也只能指望着这里面的家伙,能够给我一把快刀了。”

搭在石门上的手臂稍稍用力,碎石土屑簌簌落下,看似极其沉重的石门,竟然就这么被推开了。

没有璀璨的光华,也没有异象突现,就好像好容易归乡的游子,推开自家的老房子,除了被那纷飞的尘土迷了眼,倒也没其他的了。

眼前是一条漫长的路,没有其他景色,那条长路孤傲的刺破黑暗,蔓延到不知通往何处的远方。

陈安之与摘叶四目对视了片刻,而后缓缓点点头,他将摘叶剑握在手中,一只脚轻轻迈到那条长路之上。

这条路漫长而又笔直,看不到尽头,目之所及处皆是黑暗,孤寂的黑色叫人的情绪不由自主地多了些不安和踌躇。

陈安之走在这条路上没有说话,摘叶静静地悬浮在后方亦是一言不发,忘记了有多久没有好好的思考过,自从醒来之后,一件接一件的事情叫他有些头晕脑胀的,三千年前的大剑仙没什么担忧,见谁不爽,直接提剑斩了便是,哪像如今,是不是走下一步,还得看藏在幕后的家伙脸色。

不过也正是这一段安静的路途,让他罕见地静下心来,开始梳理起之前毫无头绪的事情来,他想不通何安在的弟子为什么要豢养大妖于山中,若是为了祸害一方,那也不必大费周章,而碰巧的是十九鬼口距离深坑村不过百里,按照之前做的那场梦,恒幽被浸猪笼之后,显然到过这里。

何安在费尽心思将三千年前的谜团答案拆作十九段,交给十九个人保存,而他晚年又发生种种不祥,以至于神志不清,最后已经成就天下之主的何安在,居然毫无反抗之力的被装进棺材里,强行抬走,不知去往何方。

当时在第十九楼所听到的他们,这个他们到底是谁?

还有自己为何偏偏又在饕餮将犯时醒来?

这些东西在陈安之的脑海里逐渐有了一个大致的脉络,只是长夜将至,而这场冗长的黑暗中,到底有多少人能够站在光亮处。

摘叶听着陈安之喃喃自语,大致了解了一些东西,他想了想说道:“陈安之,你觉得这像不像下棋?”

陈安之微怔。

摘叶又说道:“何安在持白棋,而我们并不知道的对手持黑棋,而今的局势,长夜就像是满盘碾压之势的黑子,而白子零零散散,我们就像是之前就被吃掉的白棋子,如今又一次出现在棋盘上,何安在希望能够借着我们,来把长夜掀翻。”

陈安之的眸子像是静怡的潭水,下方是不停涌动的暗流,许多情绪交杂其中,他说道:“饕餮心脏出现在三州五地,这就说明有人早已投靠了十万大山深处,而且这个数量一定不在少数,不然对方也不敢在这当口如此行事。”

摘叶点点头,他把视线落在长路上,一时间有些出神,“这条路,太长了。”

······

······

祥和,宁静,安怡。

这一方天光落下的地方,若真的要用词语来形容,也只能用所有代表静谧的词语来形容。

明明是山窟。

此处却有青草茂盛,花开正怒,一束刚好从缺口落下的光,将这不大的生意笼罩着。

枯寂了数天的和尚缓缓睁开眼睛,有星星雪花携风在他的眼眸呼啸,他双手合十,微微阖眼低头,颂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年轻和尚嘴角微挑,露出丝笑意,“吾乃辩机,此生此世。”

随着他口中话音响起,那一束侥幸落下的天光,刹那间彻底消散,青草枯萎,花瓣凋落,这一方空间彻底暗了下来。

“嗤~!”

伴随着一声轻响,其额间的小火花印记在黑暗中渐渐亮起,就好似烛台之火,风雪不落。

······

······

不知走了多久,在这里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陈安之只需要做两件事,一件是赶路,而另一件事是思考,可即便有酒作伴,却还是叫人觉得十分枯燥。

“初一。”

似是心脏停了半拍,宛若风铃般悦耳的声音,熟悉而又缥缈,仿佛隔着遥远的时光,穿越而来。

陈安之的脚步停住,一时间身子有些僵住了。

“初一,是我啊。”

一道洁白缥缈的身影,安静地站在经过的长路,三千青丝挽作飞仙鬓,绝美的容颜上缀着双春风笑意的动人眸子,宛若一泓清水。

摘叶初时一怔,随即回过神来,赶忙说道:“好一个‘痴’,竟真个掐着人的软肋使劲,陈安之,你可千万别信。”

李涵雪,兜兜转转数千年,哪怕知道早已转世为沐如意,哪怕明知道这是个假身,摘叶还是怕这个最喜欢意气用事的家伙,着了道。

陈安之的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笑意,他微微侧过头,看着一脸凝重地摘叶,说道:“我知道,我只想跟她说说话。”

摘叶安静地盯着陈安之的双眸,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里,不断地有叫做悲怆的东西流转。

不知沉默了多久,陈安之轻轻笑道:“不过,还是算了吧。”

摘叶没有接话,他重重叹了口气,轻轻把手搭在陈安之的肩头,按了按。

许是没有回应。

那身缥缈洁白的衣物渐渐绽开血花,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剑伤出现在她的身体,那张倾城的面容被血污遮掩,身上的剑痕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突然间,她放声大笑,仿佛有说不出的快意。

“姜初一,剑成之时,你可敢娶我?”

“姜初一,我问你,剑成之时,你可敢娶我?”

第七十三章

官居正一品的叶放蓝此刻心情大好,带着一位心腹账房,便离开了富贵与官宦人家扎堆的上平巷,但是没让金甲侍卫跟着,说是太扎眼了。

一直身穿粗布麻衣的叶放蓝,走在路上若是没身后那位心腹账房跟着的话,看起来倒是与寻常农家老头没啥区别,叶放蓝也不着急赶路,正巧外头街市还挺热闹,许久没安心散步的老人,竟然如孩童一般,这瞅瞅那瞧瞧,看上什么就站在摊前跟人讨价还价,就是三文钱的小物件,他也要生生给人磨掉个半文。

年轻时就跟叶放蓝在书院读书,后来做了账房的先生也见怪不怪了,跟在大人身后,砍下价钱了,便掏腰包,然后摸出账本记上,一文半钱的都不能落。

百花弄跟上平巷隔了十来个巷子,说起来也不算远,但毕竟是烟花之地,乱哄哄的吵闹极了,看起来就与平整肃穆的上平巷差的不是一点半点的。

薛长义一路上笑呵呵地,买了不少东西,倒也不值钱,也说不上需要,老人最享受的就是讨价还价的过程,还是从小疾苦落下的毛病,按说起来这毛病应该视财如命才对,可升官发财了,这一来一去的,就成了这坏习惯。

眼看着薛长义一路往百花弄走,账房就奇怪了,忍不住问道:“大人,您说的这读书种子,再怎么说也不该在这儿啊。”

账房先生话说的隐晦,没拿什么腌臜淫·乱来形容这百花弄,毕竟是大人多次提起的读书种子,日后传到他耳中,那可不是辱了斯文。

薛长义正把玩着刚买的陶瓷小玩意,听了这话,笑眯眯问道:“那你说这读书种子该在哪儿?翰林书院还是白鹿书院?”

账房先生笑着摇摇头,不接话了。

薛长义见了他这幅模样,笑骂道:“让你说你又说不出个屁,我说出来吧,你们总觉得离谱,真是跟那些书院的老家伙一个熊样子,所以这些年那些老家伙说什么天资聪慧,这的那的天才想跟在我身边,我都不惜得去理,还有我说多少次了,咱俩在一块,你就别觉得我是啥大人不大人的了,没你当年救我这一条烂命,我哪能这么活蹦乱跳的。”

账房先生看了看周边的人,白天的百花弄口,人算不上多,零零散散的几个人,还有些个招揽客人的,大白天也蔫蔫的,抬起眼皮,这俩老头衣物实在寒酸,也就没了兴趣,眼皮往下一搭拉,似睡未睡的样子。

账房先生这才轻叹一声,说道:“你这么说话,倒不怕被人听去了,传到书院里,少不了抄写诗书百遍。”

薛长义笑道:“不怕,当年老家伙罚我抄些《儒礼》三百遍,我一口气抄了一千遍给他,现在还记在账上呢。”

账房先生跟着笑起来,“要不咱先生总说咱俩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薛长义哈哈大笑,伸出手掏出烟杆,“也就是跟你,我才能这么说上几句话了,平时总要端着个架势,累啊。”

官居正一品的叶放蓝此刻心情大好,带着一位心腹账房,便离开了富贵与官宦人家扎堆的上平巷,但是没让金甲侍卫跟着,说是太扎眼了。

一直身穿粗布麻衣的叶放蓝,走在路上若是没身后那位心腹账房跟着的话,看起来倒是与寻常农家老头没啥区别,叶放蓝也不着急赶路,正巧外头街市还挺热闹,许久没安心散步的老人,竟然如孩童一般,这瞅瞅那瞧瞧,看上什么就站在摊前跟人讨价还价,就是三文钱的小物件,他也要生生给人磨掉个半文。

年轻时就跟叶放蓝在书院读书,后来做了账房的先生也见怪不怪了,跟在大人身后,砍下价钱了,便掏腰包,然后摸出账本记上,一文半钱的都不能落。

百花弄跟上平巷隔了十来个巷子,说起来也不算远,但毕竟是烟花之地,乱哄哄的吵闹极了,看起来就与平整肃穆的上平巷差的不是一点半点的。

薛长义一路上笑呵呵地,买了不少东西,倒也不值钱,也说不上需要,老人最享受的就是讨价还价的过程,还是从小疾苦落下的毛病,按说起来这毛病应该视财如命才对,可升官发财了,这一来一去的,就成了这坏习惯。

眼看着薛长义一路往百花弄走,账房就奇怪了,忍不住问道:“大人,您说的这读书种子,再怎么说也不该在这儿啊。”

账房先生话说的隐晦,没拿什么腌臜淫·乱来形容这百花弄,毕竟是大人多次提起的读书种子,日后传到他耳中,那可不是辱了斯文。

薛长义正把玩着刚买的陶瓷小玩意,听了这话,笑眯眯问道:“那你说这读书种子该在哪儿?翰林书院还是白鹿书院?”

账房先生笑着摇摇头,不接话了。

薛长义见了他这幅模样,笑骂道:“让你说你又说不出个屁,我说出来吧,你们总觉得离谱,真是跟那些书院的老家伙一个熊样子,所以这些年那些老家伙说什么天资聪慧,这的那的天才想跟在我身边,我都不惜得去理,还有我说多少次了,咱俩在一块,你就别觉得我是啥大人不大人的了,没你当年救我这一条烂命,我哪能这么活蹦乱跳的。”

账房先生看了看周边的人,白天的百花弄口,人算不上多,零零散散的几个人,还有些个招揽客人的,大白天也蔫蔫的,抬起眼皮,这俩老头衣物实在寒酸,也就没了兴趣,眼皮往下一搭拉,似睡未睡的样子。

账房先生这才轻叹一声,说道:“你这么说话,倒不怕被人听去了,传到书院里,少不了抄写诗书百遍。”

薛长义笑道:“不怕,当年老家伙罚我抄些《儒礼》三百遍,我一口气抄了一千遍给他,现在还记在账上呢。”

账房先生跟着笑起来,“要不咱先生总说咱俩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薛长义哈哈大笑,伸出手掏出烟杆,“也就是跟你,我才能这么说上几句话了,平时总要端着个架势,累啊。”

官居正一品的叶放蓝此刻心情大好,带着一位心腹账房,便离开了富贵与官宦人家扎堆的上平巷,但是没让金甲侍卫跟着,说是太扎眼了。

一直身穿粗布麻衣的叶放蓝,走在路上若是没身后那位心腹账房跟着的话,看起来倒是与寻常农家老头没啥区别,叶放蓝也不着急赶路,正巧外头街市还挺热闹,许久没安心散步的老人,竟然如孩童一般,这瞅瞅那瞧瞧,看上什么就站在摊前跟人讨价还价,就是三文钱的小物件,他也要生生给人磨掉个半文。

年轻时就跟叶放蓝在书院读书,后来做了账房的先生也见怪不怪了,跟在大人身后,砍下价钱了,便掏腰包,然后摸出账本记上,一文半钱的都不能落。

百花弄跟上平巷隔了十来个巷子,说起来也不算远,但毕竟是烟花之地,乱哄哄的吵闹极了,看起来就与平整肃穆的上平巷差的不是一点半点的。

薛长义一路上笑呵呵地,买了不少东西,倒也不值钱,也说不上需要,老人最享受的就是讨价还价的过程,还是从小疾苦落下的毛病,按说起来这毛病应该视财如命才对,可升官发财了,这一来一去的,就成了这坏习惯。

眼看着薛长义一路往百花弄走,账房就奇怪了,忍不住问道:“大人,您说的这读书种子,再怎么说也不该在这儿啊。”

账房先生话说的隐晦,没拿什么腌臜淫·乱来形容这百花弄,毕竟是大人多次提起的读书种子,日后传到他耳中,那可不是辱了斯文。

薛长义正把玩着刚买的陶瓷小玩意,听了这话,笑眯眯问道:“那你说这读书种子该在哪儿?翰林书院还是白鹿书院?”

账房先生笑着摇摇头,不接话了。

薛长义见了他这幅模样,笑骂道:“让你说你又说不出个屁,我说出来吧,你们总觉得离谱,真是跟那些书院的老家伙一个熊样子,所以这些年那些老家伙说什么天资聪慧,这的那的天才想跟在我身边,我都不惜得去理,还有我说多少次了,咱俩在一块,你就别觉得我是啥大人不大人的了,没你当年救我这一条烂命,我哪能这么活蹦乱跳的。”

账房先生看了看周边的人,白天的百花弄口,人算不上多,零零散散的几个人,还有些个招揽客人的,大白天也蔫蔫的,抬起眼皮,这俩老头衣物实在寒酸,也就没了兴趣,眼皮往下一搭拉,似睡未睡的样子。

账房先生这才轻叹一声,说道:“你这么说话,倒不怕被人听去了,传到书院里,少不了抄写诗书百遍。”

薛长义笑道:“不怕,当年老家伙罚我抄些《儒礼》三百遍,我一口气抄了一千遍给他,现在还记在账上呢。”

账房先生跟着笑起来,“要不咱先生总说咱俩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薛长义哈哈大笑,伸出手掏出烟杆,“也就是跟你,我才能这么说上几句话了,平时总要端着个架势,累啊。”

第七十四章 微风入林,曦光敛梦

华灯初上,红彤彤的灯笼光照在李生平的脸上似血一般。

他领了晚饭回到自己的柴房,先是把手臂上被鲜血浸透的布条解下来,虽说今日做活时,他已经很小心不用受伤的左手,但是忙起来哪里还顾得着这些,昨夜稍有些好转的伤口也是再次淌血。

好在少年意志够强,咬着牙又涂抹上一些红色碎末,然后换了条新的布条缠上去。

正当李生平啃着馒头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领班推门而入,一见到还在吃食的寒酸少年,眼神闪过一丝不明意味,缓声道:“李生平,你赶忙吃完,天字楼顶尚房的客人点名要你去忙活。”

寒酸少年疑惑,当下也忘了啃馒头,问道:“天字楼的客人?”

点一个杂役,这在百花弄还真是头一次听说,更别说是天字楼的客人点名,所以就连识人无数的领班都不清楚这位客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莫非是独爱龙阳之好。

李生平沉思片刻,突然打了个寒颤又问道:“莫非是万少爷又来了?”

领班摇了摇头,说道:“不是,你别管是谁了,赶紧吃完跟我走。”

李生平在百花弄待了半个多月,谈不上七窍玲珑,却也懂得了最基本的处世之道,活的小心翼翼,也清楚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不过是个命贱的杂役,听着吩咐做就行了。

李生平随着领班走出去,绕过金碧辉煌的大厅,沿着条青石板铺砌的道路前行,渐渐的,有水声传来,一旁的小瀑布落下来,声音清脆悦耳。

踏上石桥,便看到前方楼阁宏伟,前方一湾碧绿水潭,清宁如镜,天字楼的影子清晰可见。

天字楼,李生平只是曾远远望见过,却不敢靠近一步,那里毕竟不是他这下等杂役能够踏足的地方,据说天字楼的客人大多是极大户的老爷公子,还有这世上神仙一般的大造化人物,服侍于天字楼的杂役也都是经过千挑万选,而后加以培训,要读过书,要识得大体。

所以在李生平这个破落人儿刚一踏进天字楼时,便有无数道目光齐刷刷的望了过来,这些目光或是惊愕,或是不解,更多的是厌恶。

说来也是,李生平衣衫寒酸,身子消瘦,再加上昨日创伤让他显得毫无精气神,与这里可以说是格格不入,像是一只老鼠钻进了龙宫,就连呼吸都是脏了这地方的空气。

沿着楼梯到了最顶层,脚下的地板全是由华贵到极致的白玉石砌成的,仅有三间偌大的客房,檀木雕刻的门板,上好的丝绸做成的帘子,无不显示着这里客人身份地位的尊贵。

李生平小心翼翼地走着,每一步都踩得轻微。

领班带着他来到一间客房门前,门扉半开,客房中的情景抬眼可见,屋内一侧摆着三张檀木桌椅,左右各一,还有一张在正中的主位坐着位朴素老人,此刻正提着酒杯饮乐,在老人身后,站着位账房先生模样的老人,抬起头望向这边,眼神中却让他感受到一丝怜悯,似乎是在可怜一个将死之人。

李生平怔住,情绪有些波澜,自然认出了老人正是先前在菜摊买书的那位。

领班在百花弄做活了挺久,眼力劲儿自然比巷子口那些个人毒辣许多,哪怕这老人衣着朴素,甚至可以说简陋,但他还是一眼看出老人内敛的气质,放低姿态把老人迎进门。

事实证明他做的很对。

领班脸上堆满献媚的笑,轻轻叩门道:“大人,这小子就是李生平。”

老人点点头,说道:“让他进来。”

门,在李生平走进之后关上了。

“坐。”老人自个儿开了一坛酒,瞬间酒香四溢,灌满整个房间。

李生平抖了抖鼻子,是百年的缠梦酿,上千两一坛的好酒,虽然他并未尝过,但机缘巧合下曾闻过这酒香,那可真是一辈子难忘。

他的动作自然落入男子眼中,薛长义轻笑,斟了一杯酒,笑道:“读书人怎能不好酒,要不要尝一下?”

李生平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低下头,赔罪道:“大人说笑了,小的不过是百花弄里一个下人,哪里配得上喝这酒。”

端着酒杯的手停滞在半空,房间中一片寂静,李生平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达官贵人的喜怒哀乐难以捉摸,他唯恐自己说错半句话让人不高兴,当下也知道闭嘴不语是最明智的选择。

李生平无言,等了许久老人没有别的言语,垂着的脑袋微微又低了半分,担心惹怒对方。

过了许久,安静中,响起的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

·····

陈安之安静地站在半空,脸色平淡地看着下方的一切,这是他心里的‘痴’,如今在蜃境中被演化出来,其意味便是攻人心,若是熬过这一关,必然扶摇而上,可若是心志不坚者,很容易沉沦其中,最终化作这里的蜃灵,生不能死不可。

一柄支离破碎的碧绿长剑沉浮在他背后,少年身上有些星星绿芒洒落。

在烛火摇曳时,眼前的画面渐渐如叶落静水,惊扰起一圈圈的涟漪。

摘叶的瞳仁随着渐变的画面而慢慢紧缩,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试着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悄然看了眼陈安之,后者脸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剧变,依旧风轻云淡,仿若一场大戏的看客。

有风从青萍尖尖浮起,微荡在山涧,没入茂林消了痕迹。

静怡的翠林时而有不知名的鸟轻轻啼叫,时而有虫嗡,微风入林,曦光敛梦,倒是好一副绝妙的美画。

远山宗偏僻的稍等确实如此,倘若往上,走上主干道,那便是另一副截然不同的画面。

远山之上,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欲聋,刀光剑影。

人声鼎沸,乌泱泱的人群把断崖门前本就狭小的空地挤满,呈半月状。

断崖门什么年代存在的,在远山宗的历史上并没有详细的记载,只是提及到此处原本是一位大能剑修先辈为了闭关悟剑时,凿出来的一个地方。

后来远山宗立派祖师被敌人暗算偷袭,逃亡于此,被正巧出关的前辈救了,后来远山宗立派祖师偶然获得一方剑石,坚不可摧,且内敛剑意萦绕其上,遂将其搬入洞府,便将这处断崖取名断崖门,远山宗弟子天资聪颖者,皆可在此感悟剑意。

不过都是记载里的故事,有时候史书也不一定做得了真,究竟是怎样,也难探。

距离上一次开启断崖门,已是四千年前的事情了,也就是在陈安之的面前重现了当年。

白芒划破天际稳稳落在断崖门前,白衣拢体的女子手持一把细长白剑,面色苍白冷峻,柳叶黛眉裹着浓浓的怒意。

白衣女子冷眼看着义愤填膺的人群。

人群便躁动起来,有人出声喊道:“远山宗包庇罪人姜初一,痴迷不悟者,杀之便是。”

清风拂过,带动满山碧翠。

白衣女子惨笑问道:“姜初一何罪之有?我远山宗何罪之有?竟惹得三州五地的诸位名门正派的人物围攻我远山宗,莫不是要让我远山宗灭门这才算了?”

站在人群前头的中年汉子喊道:“勾结饕餮,这便是一等一的大罪,而远山宗明知如此,却还为姜初一开脱,这便是罪,吾等修士嫉恶如仇,自然要出手讨个公道。”

话音未落,便有人应何,“李涵雪,你且看多少远山弟子迷途知返,便知你们这群包庇姜初一的人,是有多荒唐。”

“你若是现在离开,还来得及,我们便过往不究。”

李涵雪的视线在人群中一一划过同样愤怒的脸庞,哀色一闪而逝。

她看到人群中大多是熟悉的面容,是昔日的同门,如今却都红着眼,兵刃相见。

李涵雪嘴角挂起一丝嘲讽的笑意,朱唇轻启,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入耳,她说道:“白费口舌毫无意义,我就在这里,姜初一就在门后,我是师姐,自然照顾好他。”

一袭白衣似雪的女子微微站直身子,剑尖指地,任风凌冽,“所以,你们谁也别想往前一步。”

第七十五章 仙子手可摘星辰

在三州五地的记载中,远山宗曾遭遇过一场灭门之灾,起因则是因为姜初一疑似与十万大山有所勾结,而这传闻也是起于姜初一放走了一位年幼的大山妖族。

说起来,这罪名可大可小,可有可无,就全看愿不愿意追查了。

可坏就坏在姜初一太过显眼,年纪最小的剑道准圣,在整个三州五地无疑都是最璀璨的明珠,再加之远山宗的势头越来越盛,难免会叫其他宗门有些看不过眼。

人心最是难以揣测,尤其是在勾心斗角,阳谋暗计,于是便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生生地将这档子事推到了难以挽回的局势,一时间惹得三州五地的名门正派皆是义愤填膺,谣言便是如此,一旦成了大家口中的默认,那谣言也就变成了事实。

况且,远山宗势力浩大,门下弟子众多,虽说天资都拔尖的存在,但心性品行方面就鱼龙混杂了。

难免有些弟子平日里飞扬跋扈,招人厌烦。

所以这股从万里长城刮起来的风,越来越凌冽,而就在姜初一不知被何人重伤,躲进断崖门后疗伤静养的时候,三州五地的大风终于起了,而且愈刮愈烈,最后竟变作要推翻远山宗的趋势。

一日之间,三州五地大半名门正派云集在远山脚下,叫嚣着要让远山宗交出叛徒姜初一。

于是便有了远山宗上下乱成一团,火光冲天,喊杀声充斥着天地。

远山上的风刮了三天三夜,火势沿着山脉蔓延,附身望去,火龙游于长野,叫人心惊胆战。

白衣女子坚守在断崖门前,有师兄弟腾出手前来帮忙,却终究是敌不过这泱泱大军,象征着远山宗的白雪长袍如今已被完全染成红裳,布满剑痕,露出血肉绽开的惨像,触目惊心。

李涵雪守在这里已有三天三夜,早已精疲力尽,手中细白长剑布满豁口,倾城的面容此刻被血污遮掩,唯有一双秋眸依旧清明坚定无比。

断崖门前方空地很小,根本无法一拥而上,只有以车轮战来消耗李涵雪的体力。

剑光骤然亮起,李涵雪手中长剑于空中抹出一道银狐,伴随着温热的血液溅射,那颗头颅上还挂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而这一下,倒是叫下方修士一时间有些停顿了。

李涵雪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身影向后扯出几步,背靠着石门,突然笑了起来,她笑着抬起剑尖在下方人群一一划过,她慢慢说道:“姜初一有一剑,名为‘摘阳’,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剑式。”

攻上断崖门的敌人大多是凝魂修士,半圣之列皆在与远山长老等大能交手,遂李涵雪也不至于完败。

“我也有一剑。”她说着微微侧过头,像是看向门后的人,柔声道:“可惜他看不到了。”

“此剑名为:夺月。”

瞬时间尘土激荡,远方有风来,一股气浪以李涵雪为中心迅猛扩散,众人只觉得地面沉了几分,一阵阵实质化的涟漪激荡而出,土地寸寸龟裂。

在这风中有银辉不断萦绕,晴朗长空竟悄然有星河半月现,垂落下千丝万缕洁白的流光。

这就是半圣之威。

而随着银色流辉越来越浓,锋锐无比的剑气自女子体内爆发而出,整个人呈现出滔天的威势,不受侵犯,而这粗若游龙的剑气打入云霄中,竟使得漫天星辰为之黯淡了几分。

这等异象,叫众人全部身体一震,只觉得不妙,慌忙祭出法宝飞剑杀向李涵雪,而这些东西又无一例外,皆被银辉击碎。

忽然间,有浓郁的灵气自远山宗各处冒出来,一条条,一道道,如百鸟朝凤争相辉映,向着那道剑气游荡而去。

不断有点点灵气接连成线,疯狂涌入那道剑气,渐渐地,隐约中,剑气凝聚成一把长剑。

一把开天辟地的长剑。

她缓缓抬起手臂,漫天星辰垂下,萦绕着白衣决然,仿若仙子手摘星辰光一般。

高处端坐在元层之上俯视远山乱景的圣人,感知到这一剑之威,脸色巨变,他伸出手,摘得一缕清风来,弹指间,掀起一连串音爆轰鸣,裹挟着,漫天风雷迅猛而去。

这一击,乃是圣人的神通。

圣人不问尘间事,除非遇到另一位圣人出手,而在这位圣人眼中,李涵雪这一剑,显然已经到达了圣域的门槛。

与此同时,这位圣人也难免有些唏嘘和庆幸,姜初一和李涵雪,准圣和半圣,若不是今天这档子意外,恐怕日后远山宗将更加如日中天。

摘叶攥紧拳头眼睁睁地看着下方发生的一切,怒火中烧,只觉得头呲欲裂,恨不得立刻出手,去把那道清风拦下。

陈安之的双眼早已通红,布满血丝,这一场大戏在他面前上演着,仿佛回到了四千年前的断崖门一般,总是闭着眼,可那一幕幕却仍然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他的手掌搭在刀柄,几欲拔刀,最终却没了动作,站在空中。

‘痴’一说无明,愚昧无知。二说痴念,如陷泥泞,无法自拔。

倘若陈安之出手,那势必会被蜃境得逞,趁他一丝痴念,将他拖入更深处的泥潭,说到底,这说起来蜃境的破解之法其实简单,只要学会忍耐,忍常人之不能忍,这便好。

可多少人重经心中挂念的事,或是愤怒,或是欢喜,或是思念,纵观古今,七情六欲又有谁能躲过?

痴既为一切烦恼之所依,也是心障之因,多少绝代天骄快意潇洒,最后终究是躲不过一个痴字。

所以这蜃境说来简单,却也很不简单。

更何况当年陈安之于断崖门后闭关,不曾亲眼所见,而如今却将这一幕幕落入眼中,其中悲痛,那是一言半语便能讲述。

狂风势不可挡,撞击在那道惊人的长剑之上,有一轮新月虚影影影绰绰,在狂风之下,竟迅速瓦解,消散在空中,化作星星银辉。

“噗~”

这一击的反噬,叫李涵雪整个人如遭雷击,原本就不堪的身子彻底崩溃,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般翻涌血气,猩红的血涌上喉咙瞬间喷了出来。

若不是以剑尖抵地勉强支撑着身子,勉强半跪着支撑,她早在一时间便瘫倒在地了。

“姜··初··一··,说·好··的。”李涵雪手臂用尽全力,踉跄起身,托着濒危的身子依靠墙壁,抬起头视线有些浑浊了,那些人影影绰绰,依稀间,只看到三道银光乍现,填满世界。

伴随着利刃划破血肉的沉闷声响。

三把长剑从她的胸口穿过,透体而出,泛着幽幽的光,暗红的血水沿着剑刃缓缓滑落,坠在红裳,又浓了几分。

高傲倾城的头颅缓缓低下去,身后的断崖门内却有惊人的剑气冲天而起,云卷风起,眼前的雪花白渐渐化为浓墨黑,她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那双秋水长眸里失去了所有光彩,彻底暗淡下来。

那声极通彻的剑鸣响彻天地,一束粗若蛟龙的剑意贯穿天地。

一瞬间,天地间安静了,在场所有人口干舌燥,没有人敢轻举妄动,端坐在云端的圣人更加清晰感受到那股剑意,一脸淡然取而代之的是凝重。

一抹碧绿流光破开沉重的天幕,激荡起千层万卷的狂风,原本将要消散的星辰光如牵引般掠向那抹流光,拖曳着长长的尾巴,落在圣人面前,随后而至的是身着白袍的年轻男子,他浑身萦绕着一条磅礴剑气,雪白刺眼,如白色蛟龙环绕四周,迅猛游曳。

便在这时,陈安之缓缓睁开双眼,他的视线落在更远方的天际,手掌搭在沐春剑柄。

陈安之活了很久。

见过很多事,也看过很多风景。

可是他从不觉得自己要因此学会什么,成长什么,任由别人做什么。

很久以前或许有人能够让他听话。

可那人已经又一次死在他面前。

他只是想在看看李涵雪。

仅此而已。

哪怕是这样的画面。

如今看过了,那何须再多留,哪怕一分一毫。

所以,在摘叶目瞪口呆中,那柄雪白如玉的沐春剑,缓缓被拔出了一指。

第七十六章 三千年沐春剑再出(求订阅)

大剑仙第一卷人间有清风第七十六章三千年沐春剑再出远山宗曾经在三州五地消失过四千年的岁月,究其原因,很多当年亲历过的人,皆选择缄口不言,似乎对此避之不及。

修士,修的便是天地之间的灵气。

而灵气取之于天地,最后自然要反哺于天地,从而达到一种循环。

尤其是踏足圣人领域,摘取三千大道择一道而成圣,对于天地灵气的吸取更加磅礴,最终实质化成为灵海,所以在死后这些灵海没了容器,自然会回归天地。

圣人陨落,天地为之恸哭。

那一日,在三州五地的天空,无论是晴朗还是阴沉,是狂风大作还是平静无风。

在同一时刻,不约而同的下起了银色的细雨。

远山宗的上空,在一剑破开深沉的天幕之后,变得晴空万里,却显得太过干净了些,空旷的有些寂寥。

“姜初一!放肆!”

天际云层若惊雷乍现,千军万马滚滚而过。

云海滚滚涌动,缓缓下压坠落,一寸一寸,不断地靠近姜初一,有阵阵雷声迅猛滚走于云海之中,那些一闪而逝的电闪雷鸣,不断地从云海底端渗透而出,时而乍现。

姜初一双眼通红,手持摘叶碧绿长剑,气极反笑,怒喝道:“我放肆?你们攻我远山宗这事难道还不够放肆?”

端坐在天际的圣人没有说话,此事已经到了不可退让的地步,况且姜初一刚刚成就圣位,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圣人神色严肃,洁白缥缈的巨大法相外显,肃然危坐,他手中动作不断,一道道势若山峰的灵气掌印自半空轰击而下。

姜初一单手掐印,轻声念道:“春风来,桃花开。”

一阵清风掠过天空,临近云海竟如狂风过境瞬息万变,迅猛罡风肆意扯动云层,竟将那云海彻底搅碎,露出清明的天。

又一阵清风拂过大地,仅仅只因为新圣这一句话,惹得漫山千树万树的花苞绽开,远山恍若落入一片花海中。

云层中传出一声闷哼,显然被这一击打伤,老圣人抬起手臂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鲜血,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击之威,明明是最讲道理的一句话,却有着最不讲理的威势。

而姜初一不过是刚刚踏足圣域的家伙,就能达到如此境界,这样想来,老圣人的眼神更加阴沉,绝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姜初一微微勾了勾手,瘫倒在血泊中的女子被莫名的力量牵引着,渐渐飞到他的身边。

也只有这一刻,姜初一眼中才多了些柔和,抬起头时却陡然消散,他看着那位曾经高高在上的圣人,沉声道:“从此再无远山。”

话音落地。

姜初一目光如电,身形猛然跃起,如同从九天扑杀而下,剑光闪烁之间,狂风大作,万里清风平地起,有层层剑影叠嶂,每一步落下,凭空便升起青莲怒放,若是仔细看去,便能发现这每一朵花蕊中皆吐露剑锋,摆列成阵,天地间一片肃杀之气。

老圣人冷哼一声,终于站起身,那状伟岸的巨大法相随之站起,举起手掌朝着姜初一狠狠砸去,所过之处,虚空发出吱吱声响,似是承受不了如此之大的压力。

姜初一并不躲避,迎着铺天盖地的巨掌而上,他手中碧绿的长剑似要刺破长空,天地间突然一片寂静,有密密麻麻数不尽的细小流光,如雨似叶,平润静怡却饱含必杀气机,锋锐无比。

陈安之自始至终没有去看那场注定要被载入史册,却因着某些原因而被藏匿的战斗,他把视线落在很远处的天际,目光没有丝毫的转移,仿佛那空荡荡的地方有个藏匿在深处的家伙。

姜初一的剑,修的是一个顺字,顺心,顺意,顺自己。

这一点,哪怕过了千万年依旧不变,这便是剑心。

在他年轻时行走于天地之间,漫步于崇山峻岭,手摘清风,逐步于琼楼玉宇时,俯身捞月,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顺其自然而为,若身前有千丈山万丈海,又怎能拦住他。

所以陈安之在进入蜃境第一时间做出的判断不是破局,而是直接毁掉蜃境,所以他一直安静地看着,默默忍受极大的痛苦,只为等待着这一刻出手。

“夺月。”

搭在沐春剑柄的手终于动了。

“我从不曾忘记。”陈安之将剑又拔出半寸,雪白剑身四溢出渗人的白光,“所以不需要你们再帮我记起。”

陈安之满口苦涩,扯出一丝勉强笑意,那一瞬间,所有画面全都消失了。

倒也不是说是消失了,而是那沐春剑光太过刺眼,恍若白昼将所有东西都遮掩过去。

“所以。”陈安之喉咙泛起一丝腥甜,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凌冽,像是交杂着风雪,“你们不该利用她。”

陈安之微微向前踏出一步,他的肌肤渗出血丝,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在他体内此刻就如同龙吸大泽,大泽已空却怅然不知,伴随着一声脆响,灵海又多了一处裂痕,自中心蔓延,如一道闪电横空落下。

摘叶早已意识到陈安之将要做的事,可他却没有办法去阻拦,倘若贸然出手,以陈安之的状态,所遭到的反噬极有可能瞬间要了陈安之的命。

这一片天地被星月和剑光填满。

“轰~”

一声巨响,陈安之的身形猛然一沉,脚下如同蛛网般碎裂开来。

“我一直就是这个性子,冲动,热血,没脑子,陆茗娴一直这样说。”

“可那又如何?”

“我从不后悔,也从不想改变。”

“因为我是姜初一,是唯一的。”

“大·剑·仙。”

三千年。

陈安之第一次将沐春剑彻底拔出。

这一刻,清风怒啸,星光璀璨。

一道白光,自天上而来,接天连地。

它径直地,毫不吝啬自己的姿态,向着前方,似蛮荒猛兽,斩断所有阻拦在它前方的任何东西,哪怕千丈山万丈海。

在它将要到达的尽头,虚空被生生撕裂,漫天白芒中,隐约看到尽头有一道袈裟身影盘坐,如一团火焰,熊熊灼烧。

······

······

在如针芒般的视线中,李生平慢慢地走出天字楼,每一步走的缓慢,叶放蓝对他说的那番话,不可谓不是全盘托出,其中利弊一目了然,可正是如此,才叫他原本来到京城的那颗求学之心,开始犹豫起来。

回到自己的小柴房,刚刚躺在床板上,领班便满脸堆笑的走了过来。

李生平疑惑地看着他,要知道领班可是分人摆脸色的主儿,对于李生平这种下人,平时都是板着脸,看来是天字楼的客人对他吩咐了些什么。

果不其然,领班脸上一副谄媚的笑意,说道:“李公子。”喊了一声之后,也不继续说话,似乎是在等着对方的回应。

这称呼已然换作尊称,倒是让李生平有些受宠若惊,慌忙自床上爬下来,唯唯诺诺回道:“领班,我这就去做活。”

谁知,领班肥胖的身躯尤为灵活的挪到近前,赶紧搀扶着他,教李生平打了个寒颤,不知道领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公子,您身上有伤,小心着点。”领班的语气愈发柔和,似乎是在服侍着京城里的富贵少爷。

李生平悄然吞了口唾沫,看着领班更不敢动了。

能爬到领班位置,自然不是什么愚钝之人,见到李生平一头雾水,他忙解释道:“李公子,刚才顶尚房的客人现在正在弄外面等着您呢。”

李生平心里头非但不喜反而一沉,刚才叶放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关于他的目的以及那件事的成功几率,太小太小,成就圣人之位?他李生平根本就没想过,那是种极致尽头的日子,虽说在百花弄的生活很苦,但好赖这条命还能吊着,但是真的跟着叶放蓝走上那条路,能读到圣贤书,看到圣贤道理,但那最后,还是要走向死亡。

思来想去,李生平反倒不想离开自己这个破屋了,反而开始思索是不是真的如老道人说的那样,他就不该来京城。

李生平不动,领班倒是急了,也不敢真的跟往日一样骂骂咧咧,只得柔声催促道:“李公子,马车已经等了会儿。”

不出去显然是不可能的,李生平点点头,把枕头里藏着的铜钱扒拉出来装进布袋里,本身就没什么值钱的玩意,收拾起来倒也省事。

在往百花弄外面走的路上,李生平一路的胡思乱想,自己究竟哪里能被叶大人看上。

在他肩头,小小的男童如坐平地,晃荡着一双小腿,微微摇晃着脑袋。

李生平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走到了门外头,不知是不是心里的作用,他总感觉着空气也好,阳光也罢,都比百花弄里要清明不少。

只是面前这辆富丽超常的马车,却教他心情不怎么好,淡白色的绉纱被挑开,车内人的话带着不容置疑的态度。

“走吧。”

第七十七章 海上生桥起(求订阅支持)

这一剑,惊天动地。

就是一直波澜不惊的年轻和尚,也因着这一剑脸色稍稍变化,惊站起,双手不断结印,火线自他身后展开,嗤地猛击向那道剑气。

陈安之显然并不好受,他的行为显然是竭泽而渔,不止将所有积攒的灵气挥霍一空,还强行掳取灵海根基,只为将沐春剑拔出这一剑。

轮廓分明的脸此时已被伤痛之感覆盖,苍白的嘴抿作一道线,气若游丝,一道道细小的血丝如植物根脉浮现在肌肤,远远望去,只让人觉得他如同碎瓷一般,触之极碎。

“噗。”

陈安之试着向前挪了一步,胸口突然翻涌起不适,喉咙只觉一股腥甜,慌忙用手捂住,却还是抵不住指缝间淌落下鲜血。

摘叶面色不安,“你···”

话到嘴边,却又被少年咽了下去,化作一声叹息,伴着陈安之这么久,他很清楚陈安之的性子,多说无用。

前方因着剑气明亮起的光与裂缝,开始渐渐消散。

陈安之将沐春剑归鞘,强提一口气,纵身跃起,手掌悄悄搭在刀柄之上,朝着将要消散的裂缝而去。

那一道骇人的剑气在年轻和尚不断地消磨下,渐渐消散,最后化为一缕白芒氤氲消散。

他缓缓抬起头,眉心间的火花明暗闪烁,而后抬手轻轻在空中一抹,那道裂缝竟骤然合起,叫陈安之扑了个空。

有遥远而缥缈的声音传来,“姜初一,三灾五劫九难,于你有莫大好处,你这般强行破境,是最傻的行为。”

陈安之皱起眉头,脸色苍白,“你费尽心思要我来,却又这般躲着,又是何意?”

那声音又一次响起,仿佛在耳边环绕,“三灾五劫九难各择一而历,九难已过,五劫将至,陈大人,过了三灾,你就会知道很多东西,有些事情只有你才能解开。”

没等陈安之开口,那声音轻轻嗤笑一声,又说道:“陈大人,与其想要一剑破境,不如先想想办法好好休养片刻,接下来是怎样的,我也并不清楚。”

年轻和尚这倒是没有说假话,因为他只是按照吩咐做事,唤醒机关罢了,其中很多事情他并不清楚,包括陈安之经历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他全然不知,更不晓得为何陈安之会搞成这副模样,说到底,他不过是那位大人随手捏出来的傀儡罢了。

回音落定,陈安之站在远处,没有再贸然行动,伤痕累累的身子也不允许他再做出先前的行为,他轻轻送开紧握刀柄的手,盘坐下来。

当然,陈安之并不相信,却又无可奈何。

“准圣。”摘叶做出判断,感觉很没把握,毕竟陈安之修为尽失,而这还不算什么,最关键是他的大道根基更是雪上加霜,现在的局面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陈安之深呼吸一口气,浑身上下的痛楚很清晰地传过来。

摘叶跟着坐下来,视线落在长路之上,“很疼吧。”

陈安之闭着眼,发出声轻轻的嗯声。

摘叶双手撑地,身子微微往后倾斜,轻笑道:“还知道疼那就没事,反正这也不是你第一次做这种混账事了。”

陈安之咧咧嘴。

摘叶又说道:“当年你出关之后斩了那老不死的,吓得多少宗门缩着脑袋不敢露头,硬闯那阴曹地府,还闯了两次,真是他·娘的意气风发。”

摘叶自顾自的说着,陈安之不再理他,开始内视己身,灵海如一轮满月悬于黑暗中,本应银辉流转,雾气蒸腾的地方,此刻却布满许多裂痕,有疏有密,又长又短,有曲有直,形似冰裂的纹路,惨不忍睹。

破破烂烂的老房子这下更是四面漏风,摇摇欲坠了,仿佛再来一阵大风便会彻底将它摧垮。

陈安之缓缓运转呼吸,一吐一纳之间,脊柱浮现出金色文字华光流转,闪烁着阵阵神辉,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接连成行,如星河一般,围绕着残破的灵海游离,灿灿金色小字落在灵海之上,似是镌刻一般,竟然渐渐渗透下去。

陈安之的心神完全沉浸于此,尽力想要去看清那些小字,却被针刺般的金辉烁眼,叫他心神剧痛,完全无法看清那些字迹。

那些排列的小字穿针引线一般,在灵海裂缝处浮现缝缝补补,将灵海牢牢地捆在一起,随着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响,原本碎裂的灵海再次重圆,只是一道道金色针脚总显得有些刺眼,灵海中心顿时有噗的一声轻响,金色灵气如泉涌般溢出,在灵海中实质化成海。

“嗯?”陈安之心神一动,这金色小字的动作并非陈安之牵引,自主而动修复治愈破碎的灵海,一股宁静空灵的感觉弥漫开来,叫他也跟着放松下来。

金色泉水淌出并无多少,浅浅的一滩罢了,可即便如此,陈安之也从中感受到那股磅礴的气,而那金色小字也不再刺眼,却依旧朦胧着金曦雾气,不被读取看清。

像是久旱的沙漠逢遇甘露润物,干涸的灵海渐渐吐露盎然生机,陈安之的灵海中悄然出现一朵三瓣莲花悄然独立,于浅水中微微摇动,不多时,便落下一片金瓣坠落而下,渗透进灵海。

在这一刻,莲花怒放,瑶草露尖生长,金色灵气弥漫开来,一座玉桥突然呈现,凭空而立,桥头扎在莲蓬之中,另一端桥头落在金色曦光,古怪小字化作一颗颗细小的星辰,冲天而起,落在桥身,竟凝结成一幅浩瀚星河长卷。

陈安之怔在原地,他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金辉,但光辉却从他指缝间穿行而过,一闪而逝。

白玉小桥。

三千年前陈安之在与何安在轮道时,曾提及此事,灵海上铸仙桥,一上一下,以灵气为刀,在仙桥上镌刻自己的道,飞升成仙时,便踩自己的道登陆彼岸。

这是何安在当时所说的道。

而如今竟出现在陈安之的灵海中,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叫他有些无奈,只是中溢出的金丝更多了,流转向四肢百骸,让他通体舒泰,血肉与脏腑以及骨骼都在被滋润,与此同时,在陈安之灵海上空的灵桥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一柄长剑刻印浮现在灵气小桥之上,金色灵海千变万化,时而星河满天坠落,万物泯灭,时而金莲摇曳生机勃勃,时而枯寂无生机,生机与死气交替出现,周而复始,不断地轮回重现。

陈安之神色凝重,如今这灵气威势磅礴,却蕴藏着一半不详,领略着世界伊始,鸿蒙淡淡生机,又心忧于宇宙枯寂,星辰陨落的死气。

这一切没有持续太久,渐渐地消散下来,灵海有金曦蒸腾,如大泽起雾。

陈安之缓缓睁开眼睛,有金色曦光在眼底打了个旋儿,停驻在眼眸,远远望去倒是没有丝毫异样,只有接近时才能发现。

陈安之轻吐出一口浊气,望着远处茫茫路途,对摘叶轻声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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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掌 何安在的路

叶家府邸今日好不热闹,叶放蓝罕见地让厨子做些好的菜肴,又让下人整理出一间颇为宽敞的屋子,给李生平居住。

这一切自然是账房先生张罗的,叶放蓝一回到府内便缩在书房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夜色微浓,天有些闷沉沉的,月亮刚刚挂上梢头,便被云遮了去。

叶放蓝整理好昨夜翻阅的书卷,整齐地码在一旁,点一盏烛火,而后悠闲地坐在椅子上,沉思片刻,他才抬起头望向书房门口,淡笑道:“我能不能问你一下,是谁派你来的?”

阴影处缓缓走出道黑衣身影,看样子应该是一位少女,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

刻着隐蔽法印的黑纱遮住了容颜,叫人看不透,身材匀称,纤细白皙的手中捏着一把银色匕首,一双长眸湛湛透着股子寒芒,当真若雪绽红梅,星落秋霜。

虽看不见她的面容,但叶放蓝却隐约能猜到,那黑纱下是怎样的一张布满寒霜的面容。

叶放蓝轻轻笑道:“杀气确实不错,只是隐匿还是差了点意思。”

黑衣少女没有言语,身子微微下沉,向前稍稍挪动一步,手脚骤然发难,一抹银光迅猛且凌厉。

叶放蓝神色依旧悠闲,淡然起身一手拿捏起书卷,一手抄在背后,身子向一旁倾斜几分,那道势如破竹的刀光擦着衣边而过,而他身后的墙壁如豆腐般,被轻而易举的切开。

而就在这一息之间,叶放蓝背在身后的手掌猛然拍出,袖中自有翻书风,迅猛游曳而出,空中陡然响起一声炸响,隐隐约约可见有一道近乎透明的掌印奔袭而来。

黑衣少女手腕转动,匕首在空中掉头反手刺向那道掌印,掌印剑气相触,空中绽开几道白芒。

黑衣少女身体紧绷,身形弹地而起,只瞬间便来到叶放蓝身边,没有拖泥带水的动作,当头劈下。

好快的刀。

叶放蓝眯起眼睛,身子向后掠开,顺势举起手中的书卷挡在头顶。

“铮~”

兵刃交接声极为清脆。

黑衣少女的匕首被书卷挡住,如虹的气势难免有些一丝停滞。

而就在这一刻,只见叶放蓝空着的手掐出法诀,而后以中指抵拇指,轻轻一弹。

一股螺旋状的气流细微难察,破空激射。

死亡的危机笼罩心头,曼妙的身影在空中强行扭转开来,那抹气击如刀割般在她腰间带起一抹血花。

黑衣少女赶忙后撤,在距离稍远处站定身影,视线悄悄打量四周,很显然,这是一次极其失败的刺杀,腰间淌落鲜血的伤口提醒她,必须想办法撤退。

叶放蓝一手持书卷,一手负后,有翻书风自长袖间萦绕而出,手中书卷悄然掀了一页。

黑衣少女右脚稍稍向后退了一步,踩在一片阴影,身子竟如同融化般,陷了进去。

叶放蓝脚尖轻轻点地,自他点地处悄然掀起一圈涟漪,而那少女撤退的动作也正因这一点如遭雷击,身子向前踉跄脱离阴影,根本无法离开。

叶放蓝看着少女微笑道:“你若是杀当今大梁朝廷一品官员算不上难事,但刺杀一位听雨境修士,还是差了点。”

少女眸中阴晴不定,并不接话。

这位大梁的狗头军师也不着急,反倒细细揣摩起来,眼前这少女必然不会是走错了门,顺便杀个人。可真的说是刺客,仅凭少女不过凝魂境的修为,她身后的人也未免太过心大了。

······

······

何安在与陈安之谈论圣人死后不知踪迹时,曾提出过这样的一个很大胆的想法,他将三州五地的修士比作炉鼎,而灵海则是炉鼎中的丹药,修士这一生路途就是为了将这灵丹妙药完善下去,如此下去成圣之时,这灵丹妙药便达到了最完美的状态。

接下来的事便可想而至,自然有人来收取丹药,这样讲来倒也不是不无道理,就是太过于惊世骇俗了,要知道圣人已是站在近乎巅峰的存在,可以说除了天下之主以外,圣域便是一个修士这辈子最高的指望。

紧接着,何安在又谈及要将灵海打碎,致使这灵丹妙药有了瑕疵,从而躲过某种势力或者说是某群人的监视,达到真正的遮掩天机。

陈安之当时只觉得这是异想天开的说法,并不觉得何安在能够真正的做到,可如今看来,不禁叫他有些头皮发麻,这何安在竟然将这一套在他的身上实践,更不知道经过这千年的岁月,是否真的完善。

不过总的来说,陈安之确实收获巨大,那金曦小字自主修复了他碎裂的灵海,灵海中的海水如今开辟到水塘大小,最重要是在灵海中冒出的金莲与白玉小桥,流转着恐怖的气息,成为了正儿八经的凝魂境修士。

摘叶看着陈安之,总觉得白衣剑客有哪里与之前不同,但又说不出具体哪里变了。

陈安之把沐春剑归鞘,将思绪藏起,稍稍抖了抖衣衫,向前走去,“走吧,看看这家伙究竟在盘算什么。”

第七十九章 山海(书已肥,请宰)

陈安之沿星空长路继续往前走着,突然间停下解开酒葫芦灌了好大一口酒,下一步落下时,金曦灵海翻滚起浪涛冲天,两瓣金莲微微摇曳,他的身体被清风金曦淹没,化作一道金芒一闪而逝。

时间仅仅过去一炷香,星空长路的上空传来脆裂声响,抬头望去,只见天空裂开一道缝隙,掉落出一座千丈青山,又洒下一片雨,绕山而成万丈海,在这一方天地间,山海相依。

千丈青山无名,陡然落于漫漫长路之上,刺入天穹。

万丈沧海无浪,安逸环绕于巍峨青山脚,静若平地。

陈安之前行的身影抵至万丈海前,一轮白玉盘升起,海上生明月,清冽的光线之下,是死水般的蔚蓝海面,以及远处苍翠碧绿的大山。

摘叶在身后匆匆赶来,视线触及这凭空出现的山海,初时一愣,疑惑道:“这是?”

陈安之沉默良久,半天后才说道:“数声啼鸟落沧海,千丈青山独倚楼。”

摘叶昂着脑袋,忧虑地向青山望去,“这不是当年何安在写得一首诗吗?”

陈安之看着那座大山,好看的眉眼微微弯起弧线,“纵使身前有千丈山,那又如何?我有一把宝剑可开山,脚下有万丈海依然无惧,我有长剑辟海而行,何安在是这么说的。”

走到这里,陈安之终于有些明朗,提及千丈山万丈海,他就猜测到大概是那个小家伙设下的关卡,而之前在断崖门前的那一场蜃境,其实根本就不需要破境,也没有任何破境的手段,正如他先前所说,一剑斩开就是最完美的手段。

陈安之也不往前走,竟然直接坐了下来,微微叹了口气,“观山明剑意,听海悟三生,这小家伙也不知道是被谁传染的,偏偏就喜欢这山山水水的,也真个就不好好说话了。”

何安在不止一次跟陈安之强调过关于山海的事,细细想来,他倒是也说过很多惊世骇俗的话,先是将三州五地修士比作炉鼎,又提出三州五地皆是山,四海升平,称之为山海,在这座山海之外另有其他山海,只是相隔甚远,遂互相而不知。

陈安之对此始终保持着深信不疑的态度,虽说三州五地已存在数万年之久,都不曾听闻过有其他山海天下存在,但若真是如此,那北极仙路又究竟通往何处?

而且当年二人初登北极仙地,确确实实看到了,从门后坠落出的尸体,体内灵气以及纹路完全异于三州五地修士的尸体。

陈安之不清楚,但他觉得何安在一定知道一些端倪,只可惜这小家伙如今却不知遭遇到什么,他是不相信何安在会死的,不仅仅因为何安在是天下之主,更多的是跟何安在相处甚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位书生少年的可怕,集浩然正气,天下三千大气道于一身的人,会是站在怎样高的地方,无人可知。

陈安之坐在万丈海边,阖上双目,这里很安静,偶尔有风起的声音,撩搔着海面,迎面扑来,他缓缓运转吐纳之术,体内的金色灵海泛起波涛,随着呼吸而富有韵律的波动,与此同时,渐渐地山海仿佛也动了起来,时而山在海中,时而海缩山溪,极为奇特,这一方天地似乎陷入了很奇特的一种韵律。

衣衫摩擦与走动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地方很是清晰,杂乱的脚步伴随着谈论声在身后纷沓而至。

此处竟然有人到来。

摘叶被声音惊动,疑惑地回头望去,只见后方有十几名少男少女正朝着这边走来,摘叶不仅皱起眉头,与先前那副景象不同,眼前这群人是真正存活于世的人,身上有着蓬勃的朝气。

而那少男少女们也明显为之一愣,个个敛神静气,没有再左右交谈闲聊,皆是目瞪口呆看着眼前奇特的一幕。

万丈海浪伴随着盘坐在地的男子呼吸而动,吸气时海涛泛起白色浪花翻涌,吐气时海浪缓缓退去,期间海浪中有一缕缕细微的金丝脱水而出,落在男子的身上,仿若镌刻文字烙印自肌肤。

“我们不是第一批进来的人吗?”

“没听说有其他比我们更提前啊。”

不多时,这群人低声议论起来,有目光偷偷打量着对面二人。

而摘叶震惊之余亦在打量着对面这群人,这群少男少女大多衣着华贵,脸上大多带着丝稚嫩之气,想必是某处的大宗门派的弟子外出试炼,只是这十九鬼口怎么会突然出现这群人,这是叫摘叶一直想不通的一点。

拓跋威是这群人中年龄稍大的,有幸成为第一批进入万千门的弟子,阅历比较丰富,倒是自告奋勇承担起领头的作用,他盯着自始至终都安静坐在那里的青年男子,忍不住微微皱眉,他虽不是此间最强的弟子,但再怎么说,能够进入万千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他们必然是人中龙凤,难免有些心高气傲。

在人群的边缘处,有一位少年一直安静地站着,哪怕在看到前方有人,脸上也没有丝毫变化,他就这样一直冷眼看着这一切。

鬼使神差地,拓跋威瞥了眼少年,悄然打了个寒颤,之后便往前走去,扯着嗓子问道:“前方何人?”

摘叶眼看着魁梧少年走到最前方,对方张了张口,却发出很奇怪的声音,那是一种晦涩难以听懂的语调,叫摘叶听的是一脸懵逼。

摘叶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讪讪道:“这家伙说的什么鸟语。”

拓跋威看着摘叶开口也同样是听不懂,大族出身,年幼时又进入宗门的他自诩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了,可语言却是闻所未闻,于是他转过身对身后的同伴问道:“你们谁能听的懂?”

身后的年轻男女皆是摇头,纷纷表示并不知晓。

拓跋威视线落在那少年脸上,而后迅速挪开,又转身面对着摘叶,对面的少年看起来着实吓人,浑身宛若青花碎瓷,周身有星星荧光洒落。

有少女似是想到什么,小心翼翼开口询问道:“拓跋师兄,这两人会不会是那边的人?”

拓跋威顿时脸色一变,沉声道:“不是没有可能,早些年师兄他们也曾说过有遇到过那边的生物,而今听他们的言语,确实不像是我们这边的人。”

站在边缘的少年一直没有任何动作,紧紧盯着盘坐在地的男子背影,金曦雾气自男子身下氤氲升起,前方的万丈海水因着那雾而潮起潮落。

终于,那潮起潮落的海水终于平静下来,萦绕一丈见方的金曦雾气悄然敛入陈安之体内,他缓缓睁开双眸,长吐出一口浊气,而后站起身,察觉到后方的人群,转过身,如山峰笔直般的剑眉微微蹙起,薄唇抿成一线。

人群中发出几声刻意压制的惊呼,一位少女惊奇地望着男子,轻声说道:“这人生的可真好看。”

陈安之看着对面你的人群,脸色有些难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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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远山宗内,锁门是不必要的,所以门虚掩着,小师弟便踩着话音推门而入。

白色的道服像雪一般,小师弟站在那里,稚嫩的眉眼初露英气,他看着躺在雪中的何师兄,也不惊讶,似乎是习以为常了。

“师兄,你又在院子里练了一夜剑法啊。”小师弟撇了撇嘴,感叹道:“也难怪师兄你能进步这么快。”

何安在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道:“勤能补拙,我入门晚,天资也算不得好,只能多练才行。”

小师弟看了看何安在,点点头道:“师兄说的对。”

何安在轻轻抖落着身上的雪花问道:“这么大清早,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小师弟剑眉蹙起,间中有崇山峻岭,道:“什么事情来着?我刚才在路上还在想着呢。”

何安在无奈地把手搭在额头,道:“你这记性,整天忘东忘西的。”

话音还未落定,院门便响起有如山涧清泉般欢畅的笑声,接着院门再次被推开了,闪进一个身着蓝色衣裙的少女,一双晶亮的眸子,明镜清澈,此时弯的像是月牙儿一样,仿佛那灵韵也溢了出来。

“宁师姐!”小师弟见到来者顿时笑了起来,小师弟自幼来到宗里,天资说不上好,所以受到的关注自然也少,除了师父以外,平日里只有何师兄和宁师姐对自己最好,就像是亲生哥哥姐姐一样,这也使得小师弟对他们格外的依赖。

宁师姐脸上笑意渐浓,酒窝在脸颊若隐若现,可爱如天仙,她伸出手轻轻敲了敲小师弟的脑袋。

小师弟吃痛捂着自己的脑袋,问道:“师姐,干嘛打我啊。”

“宁如意,你今天怎么也来了。”何安在见这大清早,自己的庭院就这么热闹自然有些好奇。

宁如意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还骂小师弟没记性,倒是把自己今日要洗剑的大事给忘的一干二净。”

何安在与小师弟对看了一眼,两人面面相觑,其中意味不言而喻,竟然把这重要的日子给忘了!

宁如意撇撇嘴道:“还不赶紧走?”

跟着宁如意,二人走出了何安在的庭院,走过一条青石板路,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座座巍峨高耸的山脉,山林密布,飞瀑奇岩,珍禽走兽,天下奇观,应有尽有。

站在山巅,远远望去,有九座庞大的楼阁分别坐落在九座山峰之上,白云环绕楼

第八十章 枉死

叶放蓝手掌缓缓加大力气,黑衣少女细嫩的脖颈出现一道血丝泛起的痕迹,呼吸困难,长眸向上翻,额头渗出汗水,长大嘴巴尽力吸气。

眼看就要翻白眼了,叶放蓝这才松开手,黑衣少女顿时失去力气,瘫坐在地上,连连咳嗽吸气,叶放蓝双手拢袖站在少女跟前,笑着开口问道:“怎么地?你是说还是不说呢?”

黑衣少女耷拉着脑袋,闭嘴不语。

叶放蓝看着一言不发的少女,说道:“那我换个问题,你是为了给我提个醒还是为了给陛下提个醒?”

皇城边上,天子脚下,一品大官员竟然被人刺杀,这可真算的上是一等一的大事了,敢如此行事,那岂不是打了大梁的脸面。

叶放蓝伸出手一把扯下少女脸上的黑纱,微微挑眉,“倒是个俊俏人儿。”

黑衣少女目含愤恨地死盯着老人的脸,“你们这群人做的亏心事还嫌不够多吗?”

叶放蓝微微一怔,随即便皱起眉了,这番语气,看来并非是他心中所想的那样,反倒更像是被压迫许久的人,终于有勇气拿起长剑来反抗了。

老人也没怎么琢磨,他折身到桌边,拿起烟杆狠狠嘬了一口,转过头看着瘫坐在墙边,气息渐弱的少女,黑衣少女秀容如今苍白,眼神有些涣散。

叶放蓝瘪了瘪嘴,说道:“你知道多少事?”

黑衣少女气力尽失,强提一口气,嗤笑道:“叶大人,你可还记得陈以观?你就不怕举头三尺有神明?”

陈以观。

少女提及这个名字时,叶放蓝悄然握紧了手中的烟杆,怎能不记得?

十五岁便通读诗书经纶,两袖翻书风,上品书童伴身,怎一个意气风发了得。每每想起那一板一眼行礼恰当的少年,叶放蓝总是有些揪心的。

陈以观自幼便跟在叶放蓝身边,早已对他视如己出,只是总有些事情,在老人心中比亲情更加重要。

叶放蓝叹了口气,浑浊的双眼露出一丝哀色,“陈以观是个好孩子,如果那件事成功的话,他的未来绝不止在大梁这么简单。”

黑衣少女又咳出一口浊血,淅淅沥沥的沿着嘴唇淌落下来,叶放蓝的那一击让她五脏六腑都受到创伤,但她脸上却还是带着悲愤,“所以你便要再造一个陈以观?”

叶放蓝点点头,“是的,这是大梁筹划的上千年的计划,这一路上死的又何止陈以观一人,你心中怨恨的我都懂,或许在很多年以后,大梁的路上便不会再有陈以观和你这样的枉死了。”

说罢,叶放蓝将烟杆放在桌上,缓缓站起身,探出手。

·····

·····

山海长路间安静无声。

千丈山崖之上有云雾缭绕,树梢绿叶无风自动,悄悄地摇曳着。

陈安之侧过脸看着摘叶,带着一丝疑惑,像是在询问这是怎么一个情况。

摘叶微微摇头,低声道:“这群人是从我们走过的路过来的,在你刚刚吐纳的时候。”

拓跋威心里打起拨浪鼓,师妹所说的情况极有可能,在踏上这条历练之路时,他在私底下花了三锭金子才从师兄口中套出些情报,说是在这条路上,最危险的并非是那一路的关卡试炼,而是外乡人。

据说在这条路上有一批远古时期便被流放的罪人,他们语言不通,无恶不作,专门在路上洗劫年轻弟子,好多师兄前辈都因此而折陨在他们手中。

这样想着,拓跋威上前一步,右手握拳抵着左掌,微微鞠躬行了一礼,“吾等只是路过,还请阁下通融。”

说着,拓跋威还做出个恭敬的姿势。

陈安之扯了扯嘴角,“这人说的是什么鬼东西?”

摘叶微微眯起狭眸,轻声道:“莫非是北极仙路那边的人?”

陈安之眸中有光一闪而逝,“看来这次的十九鬼口,并非表面那么简单了。”

第八十一章 白莲绝美

此地在陈安之开口时,安静下来,摘叶的身体流转出点点光华,像是一盏绿莹莹的明灯。

前方安静站立的白衣剑客,让拓跋威心中不宁,像是一头威胁十足的洪荒巨兽,他侧过脸看向边缘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

他并不是鲁莽的人,在未知对方实力之前,自然不会轻易动作。

“四海升平,梼杌将现。”方才还抿嘴沉默的少年突然开口,他的声音很轻,随风落入陈安之的耳中极为清晰。

陈安之的脸色稍变,少年说的是三州五地的语言,这倒不至于叫陈安之神色变换,真正叫他变色的是梼杌将现的消息。

便在这时,就在身后突然一股让人心悸的恐怖气息铺天盖地而来,让两方人都为之一阵惊悚,波澜无惊的万丈海水翻涌起浪花,如同泉涌。

一道道黑影自海水中上升,显得非常诡异,陈安之转过身,仔细看去,在黑影浮到水面时终于看清,是一具具尸体如同在水上行走般,垂直于水面浮动,若是仔细看去,便能看到这些尸体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就算水中仍显得如同活着一般。

有风铃悠悠自千丈山响起,在风中荡漾着,仿若就在耳边。

这一切太过诡异,陈安之微眯狭眸,有光闪烁,神色凝重感觉很不妙。

“那是什么?”后方的那群少男少女显然也看到了海上的异动,发出阵阵惊呼声,甚至有些胆小的少女脸色苍白,萌生了退却之意。

其中一位身着蓝衣的少女惊惧无比,带着颤动的声音,“传说中在这条路上会遇到一座坟墓,它是绝顶强者的坟墓,,乃仙人所铸,无尽岁月来,任你风华绝代,一旦遇到,那就是必死之局。”

拓跋威下意识后退一步,随即像是想起什么,赶紧站直身子,佯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道:“不要危言耸听,这可能只是试炼的一部分。”

作为领头人,话语是有几分重量,此话一出,倒是让躁动的人群因此安静了不少。

只是这静怡的气氛还没安静多久,海水整个的沸腾起来了,一道巨大的阴影如遮天蔽日的乌云在海水下方,缓缓飘过。

巨大的阴影如一尾荒古时期的长蛇,漫长无边,占据了眼前大片的海水。

相对于陈安之的淡然,摘叶就有些愁眉苦脸,盯着海水下方的阴影,悄然咽了口唾沫,缓缓道:“这是什么东西?”

陈安之皱着眉思索,而后询问道:“梼杌自海上来。”说到一半,他瞥了眼刚才那位说话的少年,又继续说道:“梼杌与饕餮相同,皆有王族之属,为一族号令所在,莫非这海里就是梼杌王族?”

陈安之说的不确定,因为那阴影止在海面不再有动作,相比之下,反倒是不断沉浮的几具尸体更有威慑感。

一具具尸体身着白衣,可以看到皆是女性,容貌绝美,像是在熟睡一般,她们的裙摆在水中散开,好像是一朵朵怒绽的白莲花,最为奇特的是,这些女子白皙的额间皆有三瓣金莲像,若是方小商在此,一定会惊讶这些金莲跟当初陈安之额头的一模一样,只不过如今陈安之额头的金莲只有两瓣。

悠悠风铃声在突然间戛然而止,又一次陷入的寂静,陈安之视线落在那些金莲烙印上,心头笼一层阴霾,他沉声说道:“是摇光圣地。”

摘叶惊讶,难以置信地询问道:“摇光圣地早在五千年突然消亡,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太古往事随着岁月流逝,摇光圣地的历史如一粒石子沉入浩瀚的岁月长河,悠悠时光流失,摇光圣地的遗址如今早已被荒草树木吞没,若非是有曾经摇光圣地走出的天下之主设下禁制,其遗址上早就新起他朝了。

曾经诞生过天下之主的摇光何其强盛,自古以来,整个三州五地总共才出过几位天下之主?

屈指可数,这些人无一不是君临天下,震古烁今,没有人能够触及他们的成就。

而三州五地存在的弹指可斩圣人的帝兵,皆是天下之主留下的兵器,而摇光圣地供奉着的正是数万年前那位冠绝古今的奇女子——昭仪之主的兵器。

可就是这样一个底蕴恐怖的圣地,在一夜之间消亡,彻底从三州五地销声匿迹,没有人知道原因,或许有人知道,但早已沉沦在苍茫的长河里,不为人所探知了。

摇光圣地自建派之初就有一个严格的规矩,只收女弟子,而且必须是未曾行房事的年轻少女。

陈安之轻声道:“摇光圣地秘法一旦修至大成,在她们额间便会有金莲烙印,而这里的每具尸体额间都有金莲印记,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摘叶脸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他深呼吸口气,尽力稳住情绪,“摇光所有的顶尖战力,都死在了这里。”

还有一句话被摘叶咽了下去,太过恐怖骇人,就连他自己说出来都有些难以置信。

昭仪之主将摇光圣地流传的功法更加完善,惹得无数强者为之神往却不得,其中最让人眼红之处,就在于它能够使人如莲藕花苞重生,一旦修出三瓣金莲,那就意味着这人拥有了三条生命,这是何其恐怖的事情,所以摇光圣地数万年来,也不过刚刚出了数十位罢了。

每死亡一次,便会掉落一瓣金莲,直到三瓣金莲全部消耗殆尽,才会迎来真正的死亡。

而在这片海中,尸体足足有十二具,最让人心悸的是,这些尸体额头上的三瓣金莲完好无损,这就是很恐怖的事情。

摘叶突然瞪大眼睛,想到一种最不可能的可能性,他转头看向陈安之,后者微微点头,似乎是猜到他心中所想并加以认同。

‘这些摇光圣地的弟子,皆是自杀。’

陈安之没有继续细想下去,视线转向海中的尸体,就是他体内的金色灵海翻滚,灵气外泄出来,都感觉到阵阵刺骨寒意。

若真是如此,那么这个地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竟让整座摇光圣地的人,都心甘情愿的在此自杀,还有身后的这群年轻男女,究竟来自于哪里?

“嗤~”

一声轻响,陈安之周身瞬时间裹上了金曦迷雾,如大泽蒸雾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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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异变发生

千丈山上,有一棵苍劲的古木枝丫如虬龙般舒展向四周,老树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粗若小山一般,耸入天空,有老藤似蛟龙般,缠绕着古木而上。

此地草木兴盛,生机盎然,若是不明底细的话,一定会误以为这里是一片鸟语花香的净土。

但是这里听不到任何动物的啼叫,看不到其他生物活动的痕迹,万丈海里潜伏的巨大阴影,以及漂泊在海上的尸体,都显得十分的诡异。

“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要往前进,我有一种预感,那和尚并没有欺骗我们,若是成功闯过去,说不准会对三千年前发生的一切稍微知晓一些。”陈安之无视掉后方不敢轻举妄动的人群,侧过身对摘叶这样建议道。

说完这句话,陈安之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后方的少年,双眸闪过一抹异色,对于这位少年,陈安之分外敏感,感受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摘叶点点头,应和道:“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没有回头路了。”

前方的万丈海一片寂静,四处无路,陈安之暂时也不敢贸然前行,因为谁也不知道是不是暗藏玄机。

陈安之把手伸进怀里,摸出那枝桃木簪子,这是何安在留下的,只希望能够起一些作用。

桃木簪子明明只是物件,但入手却让人觉得温润如玉,宛若翩翩君子,叫陈安之心里稍稍有了些底气,他一手拿着簪子,一手握在腰间的刀柄。

对于后方的人群,陈安之心里早已有了估量,除了那神秘少年身上似乎有秘宝遮掩气息,其余人最高不过凝魂境罢了,倒不足为惧。

况且现在看来对方也不熟悉此地,想必也不敢贸然行动,这对于他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只需要稍微提防神秘少年便可。

“走吧。”陈安之略作思量之后,开口道。

摘叶脸色严肃,紧跟着陈安之,好像很久以前一样,两个人总是这样,从来都是以陈安之为首,而摘叶只需要紧紧跟在后面就好了,或许也正因如此,才有了三千年意气风发的大剑仙。

陈安之周生登地升起金曦风雾,身影化作一股清风,向一侧掠开。

这突然的动作倒是让后方人群吓了一跳,慌忙向后撤退出一定距离,而在这期间,神秘少年一直没有说话,跟随着人群行动。

“卧槽!这人找死吧!”待撤到自认为安全的地方,拓跋威毫不顾忌形象脱口骂道。

“看来这人就是个莽夫。”有人嘲讽道。

有花痴的少女皱起眉头,有些担忧地小声道:“他不会真的会死掉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呢。”

陈安之自然不会如此鲁莽,他绕开那群尸体前行,说到底还是对神秘尸体有些忌惮。

起初,陈安之的速度风驰电掣般,不受丝毫的影响,当飞行十数里后,明显差距到了异常,飞行速度随之渐渐慢了下来。

陈安之脸色稍变,沉声道:“有古怪。”

原本沸腾而蒸发金色灵气的灵海如遇到凉意,居然开始停止涌动了,不再有灵气流淌而出,灵海仿佛在渐渐闭合。

摘叶的吝啬也变得很难看,身为剑灵,原本就是天地所生,而今居然也受到了些许影响,碧绿的身形闪烁几下,黯淡了几分,隐约有消散的迹象。

陈安之注意到在摘叶身上发生的异象,有些惊诧,开口劝阻道:“你先进入剑身,不要再出来。”

摘叶也不费废话,知晓自己在这地方也只会给陈安之增加负担,叮嘱两句之后,便化作碎光没入摘叶剑身中,略作修养。

而也正是停顿的这一小会儿,陈安之又感觉到体内灵海的沸腾减弱了一些,但并没有完全停止,依旧有灵气蒸腾,还可以借此前行。

不知何处有风起,轻轻婆娑海面惊奇一圈圈涟漪,略带着湿润水汽的风扯动着陈安之的衣角,有一丝丝的凉意,却无法叫他略微急躁的心冷静下来。

前方是海,后方是海,前路无望,后路亦不可归,现在的陈安之彻底陷入了两难。

陈安之不敢托大,疯狂燃烧灵气向前方飞掠,无尽的金曦将他整个人淹没,一抹金色流光划破长空,洒落下的灵气将海水掀起一道浅浅的凹陷,激荡起两道水墙。

‘果然是山上有古怪。陈安之心中自语,他在前进时也在细心捕捉让灵海停滞的原因,终于在越来越临近千丈山时,他察觉到一丝极其隐晦的气息,在悄悄的潜入他的体内。

那股气息细弱丝线,稍一不留意,便不会被捕捉到。

当前行至百里处,前方千丈山上的古木以清晰可见,如巨人手臂般的枝桠上,甚至能够看到最前方的枝叶,一叶一叶晶莹剔透,翠绿欲滴,伸展向苍空一片葱郁。

而也就在这里,陈安之的灵海将要彻底停滞,仅余些许气泡破绽出缕缕灵气,裹挟周身的金芒也敛入体内,缥缈在脚下缕缕金丝。

越来越近,速度越来越减缓。

当彻底看清前方情景时,陈安之瞳仁一阵紧缩,心里蒙上一层浓厚的阴霾。

在那株顶天立地的大树下,有一具雪白的骸骨坐在下方,他的腰杆挺得笔直,坐如松柏,面对着万丈海,透发着一副妖异而又正直的古怪气息。

感受不到任何生命迹象,亦无灵气波动,看起来不过是普通的骨骇。

就在陈安之接近千丈山时,灵海彻底停滞,所有灵气一瞬间反涌动回体内,陈安之的肉体失去所有的支撑,如同尘土一般簌簌坠落而下。

恍然间,他似乎看到树下的骨架突然动弹了一下,有一抹金色光芒在其额间闪烁,隐约呈现出三瓣金莲烙印状。

一片寂静。

在陈安之掉落如海水时,所有的一切都变的安静下来,只有让人心悸的蓝色,一如那天在远山的梦。

远处的千丈山亮起如星光细微的金色光芒。

就在陈安之落入水中的一刹那,原本只是沉浮在水中的一具具尸体,额间的三瓣金莲齐齐发光,竟然直接活了过来,潜入水中,朝着落水方向,宛若游鱼一般而去。

漫长的星空长路之上。

那群人看着异变陡然发生,众人无不惊诧,瞪大双眼,拓跋威沉声说道:“这里的可怕可见一斑,所有人都不要大意,决不能贸然前行。”

第八十三章 淡酒桃花别烟丝

叶放蓝杀人的时候,特意脱去了绣有仙鹤补子的大梁官服,听雨修士灵气外放护体,倒不是怕血溅染脏了官服,而是觉得若是穿着官服杀人,总有一种辱了父母官的身份,给大梁抹灰。

墙边的少女明亮眸子此刻变得黯淡无光,睁着眼睛朝地面低垂着脑袋,已失去了呼吸,

叶放蓝坐回书桌后面,把烟杆挖进袋子里挖了些烟叶,用手指压了压,探身拿过桌上的烛盏,也没点燃,抬起头看着少女的尸体,一时间怔怔出了神。

“我呸,庸官误国,大梁的读书种子都毁在你们手中了。”

那位不知道名字的少女死之前怒目以视,悲怆地说出的这句话,在叶放蓝的脑海中久久漾荡不去。

庸官。

误国。

好大的一顶帽子扣在这位年近百岁的老人头上,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句话似曾相识,在好多年前的那场大梁大洗牌中,好像也有人说过同样的话。

三百年前那场大梁的天灾,虽说被浪溪河神抗了不少,可还是落下了长久岁月的遗灾,疆土之内大片的土地缺水干涸,天上降下的小雨还不足以湿地,这也导致一少数田地常年颗粒无收,百姓自然是叫苦不迭。

而这一切,在叶放蓝上任之后开始慢慢有了好转,但他的做法却叫一些在朝同僚不满,叶放蓝放任贪官,将原本赈灾的细米换作糠,任由地方官贪污,坐视不管。

当时,好多那些正直的同僚联名掺了一本,要罢免叶放蓝,并要求彻查。

尤其是为首的李瞰贤最为义愤填膺,那段日子,大梁皇帝收到最多的就是李瞰贤提议彻查叶放蓝同党的奏折。

可是叶放蓝却毫不在意,他自认为出身贫苦,所以更能够体会到灾民最需要什么,一斤细米可以换五斤糠,在已经要靠‘观音土’眼中,这糠就是他们的命。

而关于贪污,人的贪欲是无限的,没有喂饱底下的人,就没有人肯为他叶放蓝卖命,所以小小的敛财他不加管制,只有当手下人贪得无厌时,他才会派人彻查,清点出来的财产,又一次作为购置赈灾的资金。

可这样做的对吗?

叶放蓝从不认为是对的,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哪有一定的对和错,只是在这个时间节点上,也只有这个办法勉强适用罢了。

一如他现在做的事。

书童伴身的读书种子,乃是大梁未来的希望所在,可他现在做的事,却是在用大梁的希望在赌,赌对了,大梁就将迎来万丈光明大道,赌输了,大不了又是几百年的修生养息。

烛盏中的火苗跃跃在老人清明不少的眼眸中,房门骤然响起,叫他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将烛盏放回桌面,叹了口气轻声唤道:“进来吧。”

门外人得到示意,轻轻推门而入,瘦弱的书生少年还有些拘谨,走进来先是规规矩矩地行礼,而后余光不经意瞥到一旁瘫在血泊中的少女,眼眸闪过一丝凛然,尽力克制情绪,使自己显得没那么害怕。

李生平说话时声音仍有些颤抖,毕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当下心里是有些恐惧地,悄悄捏了下衣摆,“叶大人,饭菜准备好了。”

这细小的动作逃不过叶放蓝的眼睛,他拿起烛盏又放下,笑骂道:“说了戒烟,怎么又想抽了。”说着,老人便把烟杆里的烟丝抠出来,枯黄的烟草丝散落在棕桐色的桌上,老人一脸惋惜,“三杯两盏淡酒,粉面桃花,琴声起,一步三摇轻舞,嘬一口烟叶,烟雨朦胧,人自醉呀,斋草阁一等一的烟叶啊,可惜可惜了。”

好一副丝竹醉软的画面,如此的闲情逸致,倒是丝毫不嫌门边的尸体大煞风景。

李生平杵在门口,少女的尸体叫他浑身不自在。

叶放蓝没来由打了个哈欠,“害怕了吗?”

李生平犹豫片刻,如实地点头,“是,第一次见。”

叶放蓝看着李生平不自在的样子,仿佛看到以前的自己,回过神,记起一事,手腕弯了弯勾勾手,示意少年走上前来,而后捋着胡须上下打量着一旁的书架上,突然眼前一亮,伸出手拿下本书。

是极普通的书,看起来有些年份了,棕黄的封面很干净,没有任何字。

叶放蓝把书本放在面前,呵呵笑道:“我知道你看不惯这样杀人的行为,书生嘛,与人为善教化道理,我之前也是如此,但是杀人嘛,往简单的说,就是挥刀挥剑什么的,朝着复杂里说呢,就是把同类的生命剥夺了,其实都是一样的,第一次见,难免会有些不适,可是以后呢,你少不了往这方面走。”

叶放蓝大手一挥,“这本书呢,你回去慢慢看,对以后的那件事有很大的帮助。至于杀人,我不强迫你去杀人,也不会教你,等你接触到了,真的走投无路,你也会做出让自己活下去的决定。”

李生平伸出的手停在半空,露出纠结神色。

李生平不知哪来的勇气,望向叶放蓝,开口问道:“我有拒绝那件事的权利吗?”

好一番无礼的话,若是以他的立场,问出这句话的结果恐怕只有一个,那就是成为这书房的第二具尸体,可是少年心里却有一种直觉,他觉得眼前这位视杀人如儿戏,从一见面就在算计自己的老人,并没有那么坏,或许说没有坏到无理由杀人的地步。

所以,他鼓起勇气,问出了这句话。

书房中安静下来,空气似乎也随之凝结,让人平白觉得呼吸也有些凝滞,却又不敢加重呼吸的旋律,唯恐惊扰了寂静。

便在这时,烛盏将将燃尽,发出极轻微的嗤声,钻出一缕细烟,氤氲在空中消散。

黑暗就在这一刻笼下来,唯有窗外皎洁静怡的月色,灌满书屋,落在书桌,衣角,肩头,心底。

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烛火将满屋月光赶出去,叶放蓝脸色古井无波,没有丝毫的变化,他点点头,缓缓说道:“当然有,但是你若是拒绝了我,走出叶府的大门,便会有其他人出现,到那时,这件事便没有我插手的地方,你是生是死,我也无法过问。”

说到底,他叶放蓝只不过是走在明面上的人,真正在暗处掌控这一切的那群人,对这个谋划了上千年岁月的计划,不会允许任何跳脱出去的可能性,哪怕知道多一个李生平,成功的可能性依旧微乎其微,但那又如何?

再多枉死,再多的血,又能怎样?

得到了答案,李生平反而舒了口气,在百花弄天字楼,叶放蓝说的很详细,前因后果以及为此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天资绝佳的读书种子为此殒命,都讲的一清二楚。

在大梁皇城最深处的隐蔽地方,有一处被阵法遮掩的小天地,那里供奉着三千年前的某位儒家圣人残骸,如今已被染满血迹,一层又一层,每一次开启都会有新的鲜血将其覆盖,皆是年轻滚烫的血液。

“我听您的。”李生平脸上挂起一丝笑,决然而又悲怆。

————

陈安之的身形不断地在向下沉,无论他如何挣扎,丝毫无法挽回颓势。

白色游鱼在蔚蓝的海水中游曳,朝着陈安之而来。

陈安之也注意到尸体的动静,神情顿时一凝,那一具具尸体此刻宛若活人一般,在临近时,张开雪白藕臂,若非她们的双眸紧闭,看起来倒是与活人毫无区别,关节还能够弯曲。

陈安之毫无抵抗之力,任由羊脂白玉般的手臂攀上身子,有肌肤裸露的地方,接触到一抹刺骨的寒意,比海水还要冰冷,那抹凉意泌入肌肤瞬间传递到心脏,叫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些女子纤手扯着陈安之的衣角,攀在他的手臂大腿,就这样拽着他向下沉没,速度明显加快了不少。

陈安之一阵头疼,幸亏肉体强度还在,能够屏气好长一段时间,不然现在他早就淹死在海水中,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若是一直往下沉,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下方突然亮了起来,陈安之艰难地低头望去。

一株金莲在下方静静摇曳,三瓣花光华灿灿,晶莹剔透,明明是在海水中,却有沁人心脾的馨香传入感知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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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张 转辄千年遇故人泪两行

蔚蓝的海水,似丝绸般柔和,微荡着涟漪,站在高处看去,烟波浩渺,一望无际,沉默而又静宁,凝聚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神秘。

远处青山葱郁,树木茂盛接连成海,远远望去,蓝绿交融,混杂在一起,一时间竟叫人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山。

冰凉的触觉一点点侵蚀着身子,陈安之渐渐向下沉,水在他身上越来越沉重。

若非下方的金莲散发出的炙热气息,陈安之真的怕自己被冻僵失去知觉,这群闭着眼的女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流出,僵硬地拉扯着陈安之往下方潜。

“陈安之···”

恍恍惚惚间,仿佛有一道声音在心海漾开,像是隔着很远的距离,穿过遥远的时光长河而来。

只是那一声轻喃实在细微,再加上陈安之被寒意泌入心底有些恍然,听的并不切实,只叫人以为听错了。

陈安之的身形还在不断下沉,三瓣金莲原本闭合的花苞,随着他的接近缓缓绽放开来,流转光华,硕大的莲蓬中九子连珠,白润如玉,一座宫殿不过巴掌大小,由青铜祭炼而成,像是从远古的蛮荒刺破荒芜岁月而来,让人感受到来自时光的气息,还有厚重的历史。

目光触及至青铜古殿,叫陈安之浑身为之一僵,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青铜殿古朴沉重,在其根基处可以清晰看到镌刻金色文字,如龙形苍劲,如凤舞飞扬,犹如老龟沉重。

这些文字怪异,一如陈安之脊柱与灵海中的金曦小字,流转金色光辉,具有神秘莫测的力量。

“陈安之···”

就在他想要更加仔细看清那些文字时,那低声轻语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而这次叫陈安之听了个真切,慌忙间他回头四望,在海水中,视线受阻,四周都是白色的身影,那些女子就如木偶一般,每当他挣脱松了一些,那些尸体便会再次抓紧。

一道细嫩藕臂悄悄攀上陈安之的脖子,冰凉中却带着一丝温润,竟然柔软完全与死尸不同。

“陈安之···”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声呢喃,落入陈安之耳中惊起一圈圈的涟漪,恍若一瞬间回到了三千年前。

“叶晨曦。”陈安之粗略扫了一眼,惊讶地张开口,霎时间灌进一大口海水,咸涩充斥口腔冲入体内,只得闭上嘴巴。

“嘘···”

自刚才便一直动作才缓缓凑到陈安之身旁的女子,悄悄眨了眨眼,那双灵动的大眼睛,还有眼角的泪痣,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即便在这群惊为天人的摇光弟子中,也显得尤为动人,微笑露出的一颗小虎牙,多了一丝灵动,叫这个一直以来负重前行的男子感触万分,淡漠许久的眸子不知觉间蒙上一层水雾,又落在水中。

周遭其他尸体因着女子动作,脸上齐齐变得狰狞,吓得那泪痣女子慌忙闭上双眼,不敢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搂着陈安之的手臂又紧了几分。

何安在自幼便埋头诗书,对于儿女情长这方面十分愚钝,可即便如此,这一生走走停停,却始终绕不开三位女子。

在遇到小四宝之前,陈安之有过两位算不上弟子的弟子,第一位最终成就天下之主,而今却不知踪迹,第二位便是一直缠在何安在身边的叶晨曦。

叶晨曦没有多余动作,在扯着陈安之下沉时,纤纤玉手却在悄悄的动作,直到触碰到陈安之背后的那把雪白长剑剑柄。

“沐春。”叶晨曦脸色一时间露出丝惘然,随即睁开双眼,手臂顺势而动,将那把曾经随着天下之主征战天下的帝兵彻底拔出,“好久不见了。”

几乎同一时间,古木下的雪白骨骇突然腾跃而起,口中骤然发出刺耳的啸叫,虬劲的古木随之伸展开来,一条条粗若盘山的树枝如游蛇般蜿蜒扎入海水之中。

叶晨曦在拔出沐春剑的一瞬间,秀手拎着陈安之的衣领,速度提升到了极致,朝着上空迅速逃离。

这一刻,三瓣金莲烙印齐齐发出刺目的金光,摇光弟子的尸体赫然睁开眼,没有瞳孔,被猩红的血填满的双眸,令绝美的容貌平添一丝恐怖。

飘散在海水中的长发暴涨,迅猛缠绕向飞速向上冲去的二人而去,细柔的发丝此刻竟像是势不可挡的利剑。

······

······

满山苍翠,参天古树林立,灌木丛生,一人高的杂草若是走进去,只怕是会了了痕迹,很轻易便在里面迷了路。

春风蹲在地上,削葱根般的手指在地面勾勾画画,她时而停下手中动作,蹙起柳眉凝思,时而紧咬嘴唇在地面拧画,过了好久儿,她这才长舒了口气,站起身子,心满意足地看着脚尖前方算不上好看的痕迹。

有圆有角,很多图形叠加在一起成复杂的图案。

“这样应该就能瞒过那老家伙了。”说着,春风咬破指尖,挤出一滴血液落在图案中心,一抹金曦一闪而逝,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线被金曦斩断。

春风富贵山上。

正在蹲着身子烧水的老人突然哎呦一声,随即掐起手指算了一算,而后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叹息道:“你个小丫头片子,你真当老子不知道你是谁啊?我把你留在身边是护着你啊。”

越说老人越来气,干脆将手中的蒲扇丢在一旁,气呼呼地坐到椅子中,捏着胡须,“狼心狗肺!狼心狗肺!”

“不行,万一你出啥事可咋整。”红袍老人转念一想,立刻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慌里慌张地便要往门外走,也顾不得将灶炉的火熄了。

林语越面带忧色,犹豫说道:“大人,您这样,会不会惹得那位大人不开心?”

春风无所谓地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头也没抬,“除了师娘,我从不怕惹任何人生气,就算是师父,我也不怕,可是现在师娘不在了,我不想再惹师父生气,所以我要做些什么。”

“山上的那位大人,三千年前就怕我师父,我师父高兴了,所以那老头再怎么生气,那又能怎么样呢?”

春风侧过脸,脸上挂着得意地笑,手掌按着腰间的乾坤袋,仿佛摸到了让人心安的后盾。

那又能怎么样呢?

天不怕地不怕的女童,漫长岁月之前就是如此,跟在那家伙身后那么多年,耳濡目染,更是毫无畏惧,管他前方是什么高山阔海,又能怎样?

我有一剑,便可斩之。

似是话说开了,少女也就想多说些什么,于是她又问道:“我师父曾问过我为什么学剑,你知道我回答的什么吗?”

林语越摇摇头。

春风微微扬起头,望着远方清风入林,许是阳光有些刺眼,她抬起手稍稍遮着点,眯起那双大眼睛,嘴角扬起好看的笑,“我说呀,我要跟他去看看这新鲜的江湖。”

林语越似懂非懂,春风又说道:“可是这江湖却一点都不新鲜,一点都不好玩,所以我就不想学剑了,也就没拿起过剑。”

“但我知道,我的剑从不会因此而生疏。”

春风微微向前迈出一步,眺望着坐落深山的那片雄伟宫殿群落,胸有万丈豪气生。

“摇光圣地遗址不可破?那我今天就偏要进去看看,你这个几万年前就该死去的家伙,究竟靠什么还在苟延残喘!”

······

······

砰砰砰,磕头了,进群我们一起唠唠嗑好吗?

摇风现在整天在群里挨打,卑微无疑。

读者群人数破百,我就国庆给大家来个国庆七天乐!

第八十五章 山海外山海

叶晨曦提着陈安之向上撤退,暗流涌动,身后那幽邃的深蓝,一根根针般发丝铺天盖地而来,显得非常危险。

置身于水中,这样的处境很危险,动作会受到极大地阻碍,叶晨曦准备破水而上,迅速脱离这海水。

可就在这时,一股让人心悸恐怖气息,自头顶的海面外落下来,叫叶晨曦毛骨悚然,慌忙间只得向一侧掠开,就在她逃离此处不多时,一道骇人的神光砸穿海水,落在海底,竟劈开一条沟壑,自万丈山那边而来。

叶晨曦眸中惊疑不定,沿着体外流转的金辉险些熄灭,她向上扫了一眼,只见一抹白色流光自海面横掠,迅猛飞来。

避其锋芒,叶晨曦拎着陈安之的衣领往另一个方向冲去,期望能够破水而出。然而天空中又一道巨大的阴影铺天盖地而来,像是一条山脉从天降下,砸入水面,掀起惊涛骇浪。

先前那巨大的冲击波及,轰击在叶晨曦的背部,将她差点掀飞,逃离的身影出现一丝停顿,下方密密麻麻的发丝随后而至,朝着二人包裹而去。

叶晨曦立即稳住身子,再次转变方向逃跑,灵动双眸此刻凝重无比,全无先前的俏皮,在水中悄然踏出一步,一阵实质化的灵气涟漪在脚掌落下瞬间扩散开来,而她的身影也就在那一刻瞬间消失。

只眨眼的功夫,便出现在十丈之后,冲出水面,伫立在距离海面一丈距离的空中。

如激射箭矢般脱水而出的发丝,撕破空气,发出极刺耳的啸叫,叶晨曦头也不回,手中沐春剑向后一划,一抹璀璨洁白的剑气无坚不摧,将坚硬的发丝拦腰斩断,落入水中,化作一滩滩黑色浊水。

叶晨曦食指轻扣剑柄,原本将要入水的剑气掉转方向,冲着俯冲的骨骇而去,叫后者不得不仓促应对。

也正是争取的这一息时间,叶晨曦又迈出一步,身形陡然出现在星空长路上方。

似是被设下了某种禁制,发丝停滞在半空,略作停顿后,缓缓缩回海水中,摇光弟子尸体渐渐平静下来,闭上那双血色双眸,再次回复平静。

虬龙般的古藤蜿蜒缩回古树,缠绕盘踞在古木之上。

而白色骨骇止住脚步,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双人,百丈距离,一线生死。

叶晨曦缓缓落,湿漉漉的衣物贴着身子,彰显出女子曼妙的身材,一滴滴水珠自她的发间滴落,长长的睫毛挂着水珠,看起来宛若出水芙蓉,美艳动人,好似仙子出浴。

那张近乎完美的秀容上依旧挂着丝劫后余生的惧意。

暂时脱离险境,陈安之心思流转,却发现脑海里一片迷糊,但谈不上不相信,陈安之的沐春剑乃是帝器,虽说其中剑灵小沐春沉睡不醒,那也绝不是随便就能驱使的,唯感知到亲近的灵气,才会被拔出鞘。

而在这天底下能做到此的,也不过一掌之数,所以对于叶晨曦的真假,自然不需要多加怀疑。

可是三千年前,叶晨曦分明死在了青园中,怎么会突然出现,竟然还藏匿在一堆摇光弟子的尸体中。

这一时间,陈安之有些蒙了。

叶晨曦以灵气蒸干湿透的衣物,水汽弥漫,衣带飘然,衬得她更像是仙子下凡,看着陈安之一筹莫展的样子,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朱唇微微挑,露出颗洁白的小虎牙,“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算的上我师父呢?”

陈安之静下心来,长出了口气,详细询问,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情况,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叶晨曦本就是古灵精怪的性子,听着陈安之一连串的问题,竟皱起眉头,大眼眨动,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好久没见,你就不能关心下我这个不记名的徒弟吗?”

陈安之哭笑不得,笑叹道:“现在也不是叙旧的时候啊。”

叶晨曦俏皮地耸耸肩,指尖轻轻摩挲沐春剑脊,双眸流露一丝怀念和哀伤,她轻声道:“这把剑在你这里,看来是计划失败,他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陈安之一时语塞,曾经自诩快意潇洒的大剑仙,此刻却发现自己原来不是什么都能放下,什么的都能洒脱,当往事故人沉重,那些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实,却堵在嘴边。

“三千年了啊。”叶晨曦脸上挂起淡笑,似神伤,似忧愁,是无法言喻的痛楚。

雨过江南,春风过千帆,一度飞燕衔草落堂前,陌上新桑已是千年。

陈安之不说话,叶晨曦心中其实也有了定数,她抬起头,眼神有些复杂,陈安之出现了,那就证明何安在失败了,无论是谁出现在这里,注定都会是另一个人的悲剧,所以她的心情很纠结。

不过毕竟是有过预测的,叶晨曦很快便把伤痛埋在心底,只是那双长眸却洇了霜,“当年我和何安在再次进入青园,期望能够再次寻到文圣庙。但当我们再次进入之后,却发现青园完全和之前不同,到处都是海水,在一望无际的海水中,坐落着一座山峰,也就是你我现在看到的这些,后来我们在前往千丈山时,遇到了一群人,和他们来自同一处山海的人。”

陈安之闻言微怔,依叶晨曦的话来讲,看来何安在当年所猜果然没错,这三州五地四海自成山海,山海之外仍有山海。

叶晨曦抬起头,视线落在那群躲得很远的少男少女身上,露出一丝不屑,嗤笑道:“此地是一处早已破碎的小山海,山海有隔阂,当年何安在与苏离那一战中,打碎了虚空,使得青园坠落,正巧落在入口,所以便使得青园之后便是这处废弃的小山海,而作为曾经鼎盛过的山海,必然有无数奇珍异宝以及功法,所以那群人所在的另一座山海便将此地视为寻宝地,每次裂缝开启时,便会派遣年轻弟子进来磨砺。”

“那你此地又是为何?”陈安之问道。

叶晨曦哑然一笑,抬起手臂指向千丈山,开口道:“何安在曾经进入过那里,了解到除却三州五地之外,还有三座山海存在,而这座小山海曾经鼎盛至极,甚至可以说哪怕三州五地的圣人倾巢而出,都难以撼动丝毫,可这座山海的人,却没有撑过那一次长夜,只是当年时间太过仓促,无法详细调查。我便留在这里,希望能够更加详细地去调查,只是这片海有古怪,能够吞噬灵气,所以我一直无法抵达彼岸。”

“那何安在?”

“何安在从不属于三州五地。”

陈安之面色渐渐沉了下来,绕快话题,平静道:“长夜将至三州五地,我在大梁曾遇到过饕餮化的修士,很强。”

叶晨曦冷声长笑,“看来那群人还是没有死心,当年何安在在只身御敌,就察觉到三州五地内有人做了叛徒,投身于黑暗,这些年来,看来他们还是没有彻底放弃。”

陈安之说道:“那小家伙似乎埋了很多后手,你都知道多少?”

叶晨曦摇了摇头,“至于后来的事情我知道的不是很多,我藏匿于此,倒是从那群人口中了解一些,对面的那座山海似乎也在遭受着与三州五地相同的事情,有凶兽频出。”

便在这时,整座山海突然颤动起来,一束纤细的丝线自海底喷薄而出,于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宛若彩虹般落在千丈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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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圣陨为了谁?

洛云王朝近日尤为热闹,手持砍柴刀的少年成为洛云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不知道洛云王朝有多少郡县没关系,不知道洛云边疆也没啥,但若是不知道那个至今仍坐在洛云皇城大门前的那个少年,那可就没啥聊的了。

端坐在洛云龙椅上的娘娘确实是一位传奇人物,庶民出身,样貌倒是出落得好看,但也算不上惊艳,洛云皇帝早些年微服私访,起驾回京城时便把这位娘娘载了回去。

洛云皇帝虽比不上大梁皇帝的文韬武略,但能够从当年六子夺嫡中脱颖而出,坐稳皇位,也必然不是愚钝之人,可他硬是不顾文武百官如何上书奏本,一意孤行地要把这位娘娘纳为正宫。

说来可笑,这洛云皇帝如今病入膏肓,娘娘也没能为他诞下子嗣,不过幸好还有妃嫔争气,倒也没绝了后,不过终究是没立储,当时朝堂之上好不热闹,御史台和三部官员各持一词,为哪位皇子有资格能坐上洛云皇位争得头破血流,甚至有手握些许兵权的边疆大将军蠢蠢欲动,想在这锅粥里,分上一杯羹。

这场闹剧直到白鹿书院战队娘娘之后,才渐渐平静下来,而这位娘娘也确实展现出了她的雄才伟略,只是眼看着洛云皇帝龙体一日不如一日,娘娘也有些心急,若是洛云皇帝真个驾鹤西去,到时候就算是白鹿书院再怎么支持她,恐怕都少不了一场腥风血雨,不管最终结果是好是坏,洛云注定会因此元气大伤,到时候,洛云拿什么来阻挡大梁的铁骑。

最关键是,尤其是在长夜将至的正当口,内忧外患,让洛云娘娘难免有些急于求成,结果就导致最关键的一步走了偏差。

惹得上头的大人们十分不满,这不,盘坐在皇城大门前的那位少年就是最好的警示。

富贵的心境与他的名字很符合,朴实纯净,没有那么多心思,老爷让干啥就去干啥,说来洛云打一架,那就得来打一架。

至于跟陈安之那场纯粹的武斗,山主老爷是没吩咐,但怎么说也没耽误正事,虽说常年在后山砍竹,使得少年底子坚实、浑厚,但那再怎么说,能与大剑仙来一场较量,无疑是一场很好的磨砺,说不定能够基于此而成功破境也说不定。

洛云皇城占地广袤,黄琉璃瓦片镶绿剪边,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飞檐上,悬挂金色风铃,金碧辉煌,好不气派。

马蹄声急促如雨打芭蕉,在临近皇城时,骤雨渐缓,零星碎响渐渐停歇。

萧静思微微探身撩起车帘,目光刚刚触及背影,脸色不自然地惆怅起来,难受,总之就是非常难受,他甚至想立马掉转马车,回到红栏镇,远离这个不好惹的家伙。

不是没有较量过,在萧静思刚刚回到京城,急着觐见娘娘时,两人是打了一架,结果自然是不好的,老人鼻青脸肿的挨了一顿实在的胖揍,气呼呼地回到府中,心里却多了一丝凛然,小小年纪便到了听海境,倒真不愧是从山上下来的人。

可是转念一想,萧静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娘的明明是娘娘惹得祸,你倒是进去收拾她啊,你逮着我胖揍一顿是怎么回事?

不过生气归生气,游说这一档子事,还是要他来。

萧静思喟叹一声,整理一下官袍,取而代之的是谄媚的笑脸,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样你总不能动手了吧,好歹我比你年长那么多呢,尊老你总得会吧。

短短的几步路,老人心里腹诽不少。

富贵怀抱着那把锈迹斑斑的砍柴刀,有些困意,脑袋似啄米般,点了又点,眼皮耷拉着,好像是半睡半醒。

萧静思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没敢偷摸从一旁溜过去,心中却暗暗骂道:“我呸,你个兔崽子。”

前天,还是一样的场景,萧静思寻思着偷摸溜过去,结果走到一半,就被富贵逮到了,又是一顿胖揍,还说什么君子不做苟且之事,说老人偷偷摸摸的有辱斯文。

那一通引经据典,驴头不对马嘴,说的萧静思是满头黑线,却也只能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一声,而今这家伙又睡着了,可老人却不敢再偷偷溜过去,免得又被这肚子里没墨的家伙强行喷一身的唾沫。

萧静思行至少年身后约莫半丈,停下脚步也不说话,就安静地等着。

四周安静下来,守门兵士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皇城守卫士兵,说起来在寻常百姓眼中也是神仙人物,可在他们眼中,这两位听雨修士又何尝不是神仙人物?

过了会儿,富贵伸了伸懒腰,佯装惊讶转头道:“这不是萧大人吗?”

萧静思看着少年清亮的眸子,心里把少年骂了个狗血淋头,脸上却还是笑呵呵地,“别别别,大人千万不要折煞小老儿,不知道大人这一觉睡得舒服吗?”

富贵闻言笑道:“还可以还可以,就是地板硬了点,还没春风富贵山后的草坪睡着舒服。”

萧静思陪着笑,“那大人不如挪一挪,我早就给大人订好了咱京城最好的客栈,还有顶好的美酒,不如大人您去尝一尝?”

富贵煞有其事的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还有正事呢,你们娘娘还没露面呢。”

萧静思一阵头大,刚要说些什么其他的转移,富贵突然咧了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这睡得时间长了,身子都僵了,我得活动一下。”

一连串的折腾,老骨头都快散架的老人脸色瞬间僵住,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干笑道:“大人,我这没多少年了,您就别折腾我了。”

富贵双臂张开,微微后仰活动身子,“谁说要跟你活动了,我家大人给我说了,必须要见到洛云娘娘,你家娘娘既然一直不肯见我,那我就进去见她吧,反正都一样。”

少年微微下蹲,双腿弓着,轰然发力,身子拔地而起竟直直跃过城墙,落入皇城之中。

意识到砍柴刀少年要做什么的老人想要开口阻拦时已为时已晚,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袭流光已奔射皇城,然后整座皇宫就传来一阵宛若地牛滚泥塘般剧烈颤动。

萧静思当即止了动作,呆若木鸡,过了好半天,在又一次地动山摇中回过神,“这,莫非是沧海境?”

只是在第二次震动之后隔了许久,始终没有第三次震动传出,皇城之内,静寂无比。

“小家伙,你放肆了。”

一袭黑衣裹体的老人,须发皆白,悄然出现在偌大的广场上,拦住少年的去路,在这位老人出现的瞬间,洛云皇城瞬间落下一层水波般流转的金色光辉,笼起皇城高墙。

“就算是你家老爷来,也不敢这么放肆地硬闯皇城。”老人面色倒无波澜,望着血气旺盛的少年,略作审视,露出一丝赞叹之意,“小小年纪已是听雨境巅峰,看来红袍对你确实下了心思。”

富贵双手抱拳,略微行礼,他曾经在山上见过这位老人,轮资质,是足以与老爷平起平坐的前辈,实力虽差了老爷一大截,但有些时候,并非全靠境界说话,富贵当下也是收起骄纵,沉声道:“前辈,洛云娘娘所做之事已经越了界。”

“越了界?”黑衣老人音调拔高,突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我呸,就算是越了界,她贵为洛云的娘娘,也不是你能够教训你,你让你家老爷过来,看他敢不敢教训?若不是娘娘经历过圣陨,你看看那老家伙敢不敢在娘娘面前放个屁?”

这一通话把红袍是骂了个狗血淋头,一点颜面也不留,富贵昂着头,不卑不亢,缓缓说道:“前辈,这是老爷吩咐的。”

老人一挑眉毛,“你回去问问你家老爷,有没有良心。”他手指向后方巍峨大气的皇宫,“你去问问你家老爷,这皇宫里的人,究竟是因为什么才遭到圣陨。”

富贵确实不辱他的名字,朴实或者说是愣头,哪怕知道这其中有许多隐情,但他还是硬着脖子,固执道:“这是老爷吩咐的。”

老人气乐了,在春风富贵山上他就知道这小家伙的犟脾气,当下一扫衣裳,说道:“来,我就陪你打一架,打得过我,我就让你去见娘娘。”

“不行。”富贵的态度突然来了个大转弯,脑袋摇得像波浪鼓似的,“前辈您已是半圣多年,我才刚刚听雨境,您这是以大欺小。”

言语之间,好一副委屈样子,仿佛之前痛揍薛静思,硬闯洛云皇城的是其他人。

老人缓缓往前走,“我不欺负你,以听雨境来打一架,正好我也刚睡醒,活动下身子。”

富贵也不废话,一袭青衫猎猎作响,一步迈出,砍柴刀顺势挥出,一抹磅礴刀光糅杂风雪流水呼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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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她的眉眼带笑

细线一端没入海水之中,由盘坐三瓣金莲的青铜仙殿莹莹而出,呈弧形落入千丈山之中。

山海震颤,空旷无垠,有说不出的死寂,没有一丝生意,仿佛一切都静滞下来,犹如时光走到尽头,岁月崩塌。

“这是怎么回事?”陈安之心中不宁,那道纤细的虹桥丝线,有一股非常特别的波动传来。

叶晨曦脸色沉重,轻轻飞到空中,“我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藏匿在此处,有很多人经过此地,不过先前这里并没有出现过这些异象。”

陈安之微微点头,这里太过神秘,有很多未知但却有踪迹可寻的迹象,比如说三瓣金莲与摇光弟子,又比如说沉在海底的青铜仙殿,前者曾存在于三州五地,而后者三千年前曾在长城外的十万大山深处出现,只不过彼时的青铜仙殿更加巨大,在十万大山引起轩然大波。

就在这时,死寂的海水突然沸腾,已经静止许久的阴影缓缓移动起来,巨大的气泡炸裂,海水沉陷又涌出,由阴影为中心产生巨大泉涌,从四周淌落下来。

瞬时间,有一股气息从千丈山,伴随着一声刺耳的长啸,如山岳压顶,让人窒息,陈安之神魂似是被雷电砸中,身体浑身一震,差点瘫软在地,几乎无法站稳身形。

雪白骸骨随即半跪于地,头骨微微低垂,如将军面帝皇,而那漂浮在水中的摇光尸体皆调转身形,围成一圈,双膝跪地,藕臂向前探,双手并拢,明明双手空空,却似是托着极为珍贵的物件。

俯视过去,仿若一朵中空的白色莲花,白莲摇曳,生机盎然,洒落下清辉,一片瑰丽。

沉寂在海底的三瓣金莲洒落金辉,徐徐上升,仿若金色莲蓬,白色莲花悬浮在半空之上,有星星金曦白辉坠落于空中消散,神圣而又美好。

然而站在岸边的两人却丝毫没有心情欣赏,叶晨曦因这啸声瞬间坠落而下,根本无法升起,猛地抬起头,望向千丈山,一双灵动的大眼中充满了惊惧,再无先前的俏皮,“这是什么东西?”

陈安之神色凝重,身子如陷泥泞,脸色凝重,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晨曦缓缓摇头,眸光闪烁,沉声道:“我也不清楚,从你踏入这里时,发生的异动是我三千年不曾见过的。”

万丈海上空,那道虹线缓缓坠落而下,与下方阴影相映。

海水哗啦啦地落下,阴影真容在虹线彻底没入时,显露出来,原是一道气势磅礴的长桥,将星空路与千丈山勾连。

淡淡雾气萦绕长桥,时而蒸腾而上,时而如蝶落下,这座堪比长河般的宏伟石桥,大气磅礴,镌刻着各种图案,布满岁月的气息。

“啊!”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人群中不断传出惊呼声,甚至有少女带着哭腔的悲怆。

流转出的朦胧光华,莲蓬溢出的金霞,像是潮汐一般,汹涌澎湃而去,后方的年轻少男少女原本朝气的脸庞瞬间干枯,饱满的血肉干瘪下来,像是腐朽的老树皮一般,

只不过瞬时间,朝气蓬勃的少年少女变作风烛残年的老人,满脸褶皱,身躯佝偻,血肉干枯,在陈安之两人的视线中,如尘土一般簌簌坠落而下,像是岁月数千载,转瞬而逝,一堆堆齑粉安静地矗立,让人毛骨悚然。

十来条性命眨眼间便彻底消逝,一片寂静。

若非沐春剑为陈安之二人撑起一方屏障,将那金色潮汐抵御其外,恐怕他们的下场不会比那群人好到哪儿去。

只是不容多想,一抹流光瞬时间掠过长空,迅速朝着长桥冲去。

一直站在边缘的少年周身出现一层金光,如金色流水滚滚而动,薄薄一层虚幻透明,隐约之间有真龙模样游曳其上,张牙舞爪,气势惊人。

那少年翩若惊鸿,一闪而逝,浑身焕发金色的光彩。

伺机而动的少年突然动作,叫陈安之心底一沉,与叶晨曦对视一眼,两人周身涌起磅礴汹涌的灵气,跟在少年身后。

只是,少年刚刚掠至长桥,虚空漾起水波,身影立刻消失在了半空,不见踪迹。

陈安之深呼吸一口气,一股奇异的波动,自长桥传来,叶晨曦沉声说道:“不好,有异象!”

话音刚落,便有磅礴巨大的力量朝他们撕扯着,要将他们拽过石桥,带进千丈山中。

陈安之点头,灵海沸腾,金色曦光流转全身。

叶晨曦周身萦绕因白灵气蒸腾不熄,却依旧无法拜托束缚,在那股力量面前,两人宛若怒涛中的扁舟,将他们撕扯了过去。

悠长而又沉重的钟声在本该静寂的山海彻响,星光迷离,像是被钟声摇碎的流沙铺展银河挂在漆黑的夜空。

这是一座山,很小的山。没有山头,像是被人横斩,在千丈山之上。

骇人气机扑面而来,重重砸在陈安之的身上,仿佛有一个恐怖的强大存在盘踞在山上,散发出他的威势,让人不由自主地颤栗。

陈安之心脏如擂鼓般剧烈跳动,这是一种发自心底的惧意,威势天生克制,叫人生不起战意,只有恐惧。

叶晨曦浑身发抖,指了指山脚,一株小树流转瑞气,缭绕云雾,光彩四溢,若非此地太过诡异,必定会认为是仙树宝药。

不过半丈高的小树,此刻满树花开,黑白相间的花瓣看起来十分诡异,雪白的花瓣如纯洁月光,偏又沾染血迹,纷纷扬扬,不时飘落。

花瓣漆黑如纸烬纷飞,裹挟雾气,蕴藏死气,在天地间盘旋上升。

陈安之深呼吸了口气,视线落在小树后方,由沾染岁月气息的山石组成的沟渠,殷红的涓涓细流自山巅流淌下来,灌溉小树以作养分。

“这是圣人血。”陈安之迟疑一下,话语却少了些底气,血水中布满道韵,圣人血虽有道韵,但远不及这般浓郁,说是圣人血,反而更像是——天下之主的血液。

“咣当···咣当···”

铁链撞击声夹杂钟响,断断续续从山头激荡而出,不时间有压抑着的低吼,循声望去,最上方有一道极为恐怖的身影,散发出无可匹敌的威势。

身姿曼妙的女子,一身白衣素裹,染满血迹,有鲜血从她身上汩汩外流,沿着身躯汇聚成细小水流,顺着山石,流淌而下。

在其背后,粗若手臂的铁链嵌入肩胛骨,将其牢牢锁住,有风铃悠悠,悬于上空,垂落下千丝万缕金色流光,流转着庄重肃穆的气机。

被铁链束缚的女子面容极其痛苦,每当她稍有动作,便有一道道金曦小字浮现在铁链,似是镌刻上去,风铃轻摇,垂落气机砸在女子的身上,令她苦不堪言,只得发出阵阵凄惨的哀嚎。

似是察觉到下方来人,她突然安静下来,缓缓抬起头向下望去。

该怎么去形容那张容颜,纵使天底下最具才华的书生,搜肠刮肚,将最美的诗词拿出,都会觉得辱了女子。

在绝美的容颜上缀着双金色秋水长眸,只是此刻却挂着两行血泪,沿着脸颊淌落。

不知想到了什么,女子的嘴角微微翘起,脸色柔和,轻轻扯出一丝笑意。

陈安之如遭雷击愣在原地,那张带笑的眉眼,却与三千年前那位书生少年郎,有几分神似。

第八十五章 何家负我

大剑仙第一卷人间有清风第八十五章何家负我此刻,两行血泪的女子很安静,她微笑着,轻轻迈动步子,金曦小字镌刻的铁链发出哗哗地响声,齐齐发光,哗啦啦地拉扯绷直,将女子的动作止住。

陈安之眼神深邃,深深地望了一眼,似是要把这张面容记在心里。

穿过肩胛骨,脚踝与手腕的铁链绷的很紧,像是一张拉满的弓弦,伤口汩汩地往外流淌着血液。

一定很疼。

仅仅只是看着,就能够猜测到她忍受着莫大的痛苦,可女子却还在笑着,春风压弯了眉梢,如碧波般水遮雾绕的双眸在笑,如樱桃娇嫩红艳的朱唇在笑,好像根本不知道疼痛,又或者她在将痛楚藏在心底,遮掩起来。

“你···姜··初·一。”

女子艰难开口,漫长岁月不曾与人沟通的她,几乎要忘却语言二字是何物,所以初时开口,顿觉得有些晦涩,语调缓慢,一字一字,却说的有些含糊不清。

陈安之小心翼翼移动脚步往后撤开一些距离,哪怕现在他在山脚,对方在山顶,可本能的直觉告诉他,这位遍体鳞伤的女子,依旧恐怖。

甚至比四千年前他第一次见到上一任天下之主的李主,还要恐怖上不少,这种感觉,就好像面对耸入云巅的山,不可逾越。

“我们绕开走吧。”叶晨曦扯了扯陈安之的衣角,轻声说道,脸色倒是毫无异样,似乎没有听到女子的声音。

“姜初一,树···道···你···拿···一···”女子再次开口,依旧是说的不太清晰,断断续续的,陈安之倒是能够理解到大概意思。

视线落下,停在下方以鲜血灌溉的小树身上,苍劲如虬龙,老皮皲裂,树枝蜿蜒伸展向天空,算不上高,但却给人以漫长岁月流转其上的感觉。

茂密枝叶半分阴阳,一面乌黑无光,一面洁白缥缈,若是仔细望去,满树叶瓣没有相同的两叶,每一枚叶子自有形状,一半如汉白玉雕,晶莹剔透,另一半若浓墨渗透。

有叶瓣如风铃,悠悠唱响,有叶瓣状似长剑,锋锐无比吐露剑芒,有小鼎微垂,流转古朴气息,甚至有叶若盘膝而座的大能,生动无比。

在茂密的树叶之间,零星挂着九枚拳头大小的果实,红亮晶莹。

陈安之凝目仔细望去,果实表面刻有铁画银钩的大字,九枚果实各有其一,在其上面,天地独尊的气息扩散出来,撼人心魂。

“轰!”

心海处一声炸响,叶晨曦像是被五雷轰顶,身子不由自主地要跪拜下去,一种发自内心的臣服油然而生。

一轮金色神焰如灼阳般,刺得人眼睛作痛,不敢直视,当中立着一道恐怖身影,照亮苍穹,如一尊天帝立在巍峨的山巅,睥睨世间,金曦遮掩,唯有一双眸子若有岁月沧桑流转,一方刻有双龙衔珠的玉玺在其身旁沉浮。

此刻不止叶晨曦彻底呆滞,就连陈安之也怔在原地。

这个人来头太大,太过慑人。

天地间唯他独尊,仅仅有一丝气息溢出,却仿佛压碎了天地。

传国玉玺。

山巅封禅。

天下独尊。

这是三州五地第一任天下之主。

秦主。

独尊天下,那是三州五地有文记载的岁月源头,亦是秦主的天下。

曾经以一己之力将诸多王朝圣地争据的天下镇压,并在天下之前第一次冠于姓名的人。

这道如泰山一般的金色身影,一步步远去,像是踏破了万古岁月,逆流而上,一步步走回极其遥远的那段岁月里,静静伫立。

陈安之内心激动不已,而叶晨曦却早已瞪大双眼,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唐主,每一任天下之主寿元极其漫长,动辄便是上万年,而唐主的盛鼎天下,那已经是多少万年前的事情了,最起码三万年,甚至更加遥远古老。

唐主的身影逐渐消失,什么都没有留下,如归去青冥,镜花水月一场。

小树的果实皆刻有大字,陈安之似是想到了什么,赶忙往后看去。

其中一枚果实的字体是‘唐’,大道气息弥漫不止,不过盯了片刻,瞬间有一道迷蒙虚无的身影出现,有迷雾遮掩面容,看不真切,他负后而立,在其头顶倒悬着一口混沌雾气缭绕的唐刀。

它像是镇守世间所有黑暗,汹涌着浓郁近乎实质的灵气,垂落下千万道丝绦,尊贵庄严,像是有岁月长流在涌动。

他傲立在半空,萦绕着的雾气让他看起来虚幻缥缈,似是独立于另一处天地。

男子站立许久,似是沉思,似是盘算,突然间他抬起头望向女子,缓缓点了点头,而后抬起右掌,探出食指,在空中缓缓划动,唐刀随之而动,拖曳着曦光于空中留下印记,,苍劲如龙蛇游走。

是一个金灿灿的‘唐’字。

隐约有与前人争锋的架势。

古之天下主,何其强大,一个人便是一段时光,一个时代,无敌于世,该是怎样的寂寞,棋无对手,难免想与前人较量,却不得相遇,又该是怎样孤寂。

作罢这一切,男子在小树前站立许久,最终望向山巅,像是在问询一般,最后以传国玉玺刻下一个‘秦’字,而后缓缓离开。

可惜可叹,任你风华绝代,纵然你震古烁今,再强大,再尊贵,到头来还是淹没在时光长河中,终究要朽灭。

两位天下之主傲视古今,惊才绝艳,到最后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

陈安之深呼吸了口气,他把视线缓缓向后望去,那枚还未刻印的果实,像是写了一半,隐约能看出是‘何’字,很显然当年何安在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而没有写完。

便在这时,摇光弟子簇拥着三瓣金莲缓缓落下。

秦,刘,唐,武周,宋,朱,李,苏。

八枚果实上的金色大字齐齐烁光,唯有镌刻着半字何的果实沉寂无光。

八道身影依次出现在这方不大的天地,让人心惊胆寒,天地似是承受不住这些人的威势,竟然发出极轻微的迸裂声。

风铃摇曳,清脆却响彻天际,铁链换发无尽仙光,女子似乎是受到无尽的折磨,再也无法保持镇静,发出一阵阵悲惨嘶吼,颤抖着四肢,身躯因痛楚微微蜷躬,铁链被这动作扯动发出哗哗乱响。

“何家负我!”

女子痛苦地蜷缩起身子,血液自她身体迸裂的伤口淌落,似是杜鹃啼血,金色眸子淌落下两行血泪。

“何家负我!”

第八十六章 数万载不过一声怒吼

天下之主公参造化,震古烁今,彼此之间不能一战,是每位天下之主生平大憾,自古至今,天下之主就那么几位,每一个都留下丰功伟绩,功垂青史。

陈安之顿觉口干舌燥,天下之主说起来不过简单的四个字,嘴唇上下一张便说了出去,可这四个字所蕴含极其沉重的意义,就算是他这个大剑仙,也远远不够看,圣人之上,一丝一毫皆为深壑。

换句话说,圣人之下皆为蝼蚁,天下之主脚下,皆是尘埃。

而如今,八道虚影安静矗立在半空,神光溢彩,灵气磅礴若汪洋,神音不绝于耳,似是黄钟大吕在轰鸣,万物叩首以拜。

这仅仅只是天下之主遗存的神识烙印,无意识流露出的寸缕威压,却叫陈安之肌体难堪重负,细微的血珠渗出肌肤,眼中布满血丝。

而叶晨曦亦是如此,在古之帝王面前,她根本不敢运转灵气抵御,那是冠绝古今的天下之主,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们都是威严的至尊,守护三州五地,君临天下,而且不止一位,哪怕只是道道神识烙印,气吞山河,睥睨九天,叫人心生绝望。

“孤,秦帝,予你独尊。”

秦帝黑发披散,眸子深邃无比,开口时威凌天下,带着不容违逆的正气,他微微踏出一步,虚空传出破碎之声,传国玉玺冲天而起,垂落下千丝万缕神辉。

“寡人,汉祖,予你宽量。”

随之而动的是一把混沌气缭绕的斩龙剑,打出一道混沌气,没入传国玉玺之中。

“朕,唐主,予你盛鼎。”

唐刀横抹,万丈曦光飒飒而落,化作流辉掠入玉玺。

“朕,天后,予你凤仪。”

“吾,宋主,予你仁义。”

“小生,长京,予你浩然。”

“孤,苏离,予你正气!”

伴随天下之主一位位的走出,不断有神光没入那枚传国玉玺,神光缭绕,宛若一道道神环。

独尊,宽量,盛鼎,凤仪,仁义,浩然,正气。

这是每一任天下的前缀,代表着一个时代。

叶晨曦浑身颤抖,承受莫大的痛苦,脸色极为痛苦,“我们还是绕开吧,山脚一侧还有条道路。”

她艰难抬起手指向右方,在树木丛生的山脚处,有一条不显眼的小道。

陈安之咬紧牙关,摇摇头,且不说在这种情况下,连行动都是极为艰难的事,更别说贸然行动说不准会引起什么无法挽回的灾难。

况且,陈安之也想搞清楚这里曾发生过什么,还有历任天下之主皆在此留下神识烙印,又是为何,他艰难抬起头往上看去。

八位天下之主催动帝器传国玉玺,这是一种骇人的威势,无可披靡,像是一片天地演化,诸天完界震动不已,万古混沌之气流动,仿若有三千大气道,小气运,可熔炼天地。

陈安之心中凛然,若非有沐春剑在身旁,可能此刻他与叶晨曦早已被这威势碾压,化为飞灰。

风铃如遇狂风,疯狂摇曳,声音不再轻灵虚幻,有上古祭祀音浩荡,与黄钟大吕声相撞,悠悠而来,震慑人心。

那风铃不知是何材质铸造,竟能与大道加持的传国玉玺相对峙,而不落下风,两者并未真正地碰撞,仅仅只是威慑,若真的相撞在一起,那将是无法想象的灾难。

但仅仅如此,这方天地都快要崩溃,无形的涟漪横扫而去,清风似乎都被阻拦,山海在帝威之下而颤抖。

“何家负我。”

可即便在如此震慑的威势之下,金瞳女子却丝毫不受影响,状若疯癫,只在喃喃重复同一句话,“何家负我。”

最终风铃作了些许退让,没有选择以硬碰硬。

传国玉玺沉浮在秦帝头顶,秦帝站在虚幻山巅眺望疯癫女子,虽看不到表情,却有一种名为哀伤的意味在眸中。

“长生二字,难倒多少人,都付诸尘土间,不过一捧黄沙。”

秦帝再次开口,似是在与人对话。

只是金瞳女子此刻神智不清,根本不予理会。

“孤有憾,当年所取,今日归还。”

秦帝字字铿锵,话语浩荡于苍茫大地,他开创了前所未有的时代,三州五地四海独尊,上击外敌,下镇地府,真龙造反祸乱世间,那又如何,不过是秦帝抬手之间。

而如今,他却以较低姿态在与眼前的女子对话,虽只是一缕烙印,但他始终是天下之主,抬起头看着安静的风铃,触及铁链的视线瞬间冰寒。

他昂起头,眸若有闪电,盯着风铃开口:“归还半数。”

铁链依旧有金曦小字浮现,似是隔离出一道屏障。

此地静寂下来,隐隐有虚空裂开的声响,似是在对峙。

秦帝目光逐渐寒冷,“三道。”

没有多余的解释,这本就是属于女子的东西,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

风铃悄然无声,在半柱香后,金曦小字终于黯淡,铁链也随之松懈。

秦帝再上前一步,随之而动的是汉祖与唐主,三人手中动作不断,各自打出一道神辉,疾若闪电,迅速没入女子体内。

而那女子也因着神辉渐渐渗入,浑浊的眸子清明几分,似是唤得魂魄归。

“化六魄唤七魄,凝三魂。”

鬼使神差地,陈安之瞳仁一阵收缩,脑海中掠过这样一个大胆的想法。

只是女子的神智依旧算不上清明,她缓缓站起,气势陡然上升一大截,如同一匹洪荒猛兽,此刻她给人的感觉哪里有半点柔弱女子,分明比秦帝更加威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苍穹长空,唯她所独立。

女子站定身形,突然间仰天长啸,似是要把这数万载受到的痛苦宣泄而出。

整座千丈山忽地摇动。

而陈安之不知道的是,除却此处山海,整个三州五地也在晃动,有上古颂唱声在这片广袤无痕的大地响起,浩大肃穆,跨越时空而来。

腊月站在空中,突然间身影一个趔趄,差点直勾勾跌倒,止住身形之后,感受到絮乱的空气,面上一丝慎重悄然而逝,随即又嬉笑起来,踢了踢慌张蹲下抱着脑袋的方小商的屁股。

“赶紧给老子起来,不就是个地震,看你那怂样子,跟个娘们儿似的。”腊月调侃道。

方小商不满,站起身刚要与腊月争个一二三四,突然间听到凭空响起的浩大颂唱,脸色突变,一把抓住腊月的手臂,“这是什么声音。”

腊月登地也被方小商突然动作吓了一跳,没好气地赏了后者脑袋上一巴掌,“人吓人吓死人你知道不?”

方小商哪有心思斗嘴,道:“这到底是什么鬼。”

······

······

远在数十万里之外的北极仙地。

一直行走于风雪中的男子缓缓停下脚步,伸出手摘一缕凛冬的风,双手搓了搓,轻笑道:“转盘开始了,那我就再添点彩头吧。”

随着男子话音落定,摇光圣地上空突然降落下一片风雪,有碎裂声响彻天空,原本枝繁叶茂遮掩的青山,随着漫天水晶与风雪化为星芒,露出一座巍峨壮观的宫殿,还有一棵粗若山峰的参天古木。

“去吧,小家伙。”男子把双手凑到嘴边,哈了口热气,兀自笑了起来。

“去吧去吧,让这潭水彻底浑浊起来。”

“让那些老家伙都给老子下来!”

第八十七章 何家?何家?

北极仙地中这身着白色袍子的男子不知在这片风雪里走了多久,他一直朝前走,仿佛不知道寒冷为何物,凛冽的风如刀割,夹杂着片片雪花,寻常人在此莫说寸步难行,怕是刚落在此地,便要被这风刮走。

而这男子虽然走得缓慢,却丝毫没有停滞过,罩头的袍子被风灌的呼呼作响,却丝毫没有掀开的意思,他偶尔停下来,拿出烛盏,细细打量一番,而后收起来继续向前。

若是仔细看去,便能看到这男子其实每一步踩得并不真实,狂掠向他的风雪,萦绕在他脚下。

远处有长路悬空而上天,千丝万缕光垂落下来,流光溢彩。

可不管那男子走了多久,却丝毫没有靠近的迹象。

于圣人而言的咫尺之间,此刻却仿若隔山阻海。

“等你走来,再看看这北极仙路。”

男子独立于此,不知经过多么漫长的岁月,淡然开口,带着一丝笑意。

“何家?”

“何家啊。”

第一句话语气上调,似乎带着些嘲笑。

而在第二句时,却变得有些释然,似乎想明白了些什么。

男子没有停留太久,肩上堆叠了些细雪,他却没有抖落,就这么往前走,似乎肩挑起这一方风雪天地。

······

······

八位天下之主的身姿虚幻恍若幻影,但给人以难以承受的压力却不作假,尤其是立于最前方的秦帝,眸子开阖间恍若有金色电芒。

只是那几位的视线从未有过偏移,一直停留在女子的身上,对于身后两个瑟瑟发抖的家伙视若无睹,仿佛山巅的雄鹰,不曾注意地面的蚂蚁。

女子站定身形之后,风铃又垂落下半寸,将她镇压。

山海安静下来,与此同时,八位天下之主似是做完了一切,身影逐渐消散,化作星星曦光,似是风铃摇碎清梦,落下铺满天地的金色光雨。

笼罩天地的威压瞬间减轻不少,只是女子隐约溢出的威势同样让陈安之有些承受不住。

女子金色眸子恢复片刻清宁,她缓缓抬起手臂,手指并拢,于空中一抹,似是隔空擦去了什么,作罢之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承担极大的痛苦。

“树···果···”

片刻后,女子微微抬头对着陈安之艰难开口,似乎对于树上的果实具有执念。

不知怎地,即便这女子强大到无可匹敌,可陈安之却不曾从女子身上感觉到一丝恶意,他犹豫再三,指了指果实,试着与女子沟通,“这是什么?”

抬手间,视线不经意掠过第九枚果实,陈安之瞳仁猛然紧缩,看着第九枚果实,一副难以置信地样子,鲜艳红嫩的果实表面完好无痕,可刚才分明可这一半的‘何’字。

果实上镌刻的是历代天下之主的姓氏,而今镌刻何安在一半姓氏的果实,却被抹去痕迹,其中意味叫人难以捉摸。

“还是不要去摘。”叶晨曦神色紧张,轻轻扯住陈安之,摇摇头。

陈安之抬起头望着女子,后者神色平静,极淡然地与陈安之对视,没有再次开口。

陈安之望着那双金色眸子,自进入十九鬼口以来便不安的心,居然放松下来,似是下定决心,他深呼吸一口气,不顾叶晨曦的劝阻,试着往前慢慢挪动脚步,缓缓探出手。

小树果实,通体如红玛瑙般灿灿神辉,有一股奇妙的香味弥漫,泌人心脾,比之陈年佳酿还要叫人身心俱醉。

指尖停在距离果实半指之距,略微犹豫一下,终于向前探去。

与其说那东西像是绚烂赤霞,倒不如说是燃烧到了极致的火焰,瞬间冲入陈安之的体内,顿时让他周身笼上一层神圣的光辉,像是有一团神焰灼烧。

如果是常人的躯体,此刻早已化成灰烬,但陈安之的灵海此刻却像是被灼烧,蒸腾起无尽灵气,所有灿灿赤霞像是万流归海,最终全都被吸收了。

在这一刻,他的血肉、脏腑、骨骼晶莹无比,无尘无垢,像是瑰美的艺术品,绚烂生辉,肌肤也闪烁晶莹的光泽,生之力量在缓缓流转。

发出海啸与雷鸣之声。

第八十八章 手可摇光碎

摇光圣地遗址高耸于荒山之上,林语越境界算不得低,但在这个当年鼎盛于中土豫州的圣地而言,不过地上蚂蚁而已。

初时行走在边缘,还感受不到什么,直至临近时,那股深沉而悠长的岁月气息扑面而来,以及其中流淌着无处不在的威压。

摇光圣地,曾经走出过天后娘娘的地方,即使数万年岁月的流失,依旧无法彻底抹去她存在过的痕迹,天下之主的道韵以及凤仪天下的无尽神威,仍然萦绕在此并不曾完全消散,有近乎实质化的道韵于空气中游走,叫人心脏如同被一张手掌攥紧般。

呼吸紧促,仿佛有人在心脏上轻轻扣指。

这是林语越最深切的感受,同时她的心里也充满了忌惮,对于天后,对于天下之主,这么漫长的岁月之后,居然还残余如此骇人的威力,叫人怎能不忌惮。

她悄然瞥了眼一旁的少女,而后者却脸色如常,犹如散布于长廊庭院,对此地的道韵威压视若无睹,林语越心中又平添了一丝忌惮,倾城面容看起来可爱无害,可却能在此处行走自若,其·实力底蕴不可谓不恐怖。

春风背负双手闲庭散步,林语越心惊胆战,两人行走在这片荒山之上。

林语越的反应倒是还好,有对此地敬畏之心,反观扎着羊角辫的少女,却时而驻步,时而前行,一副游山玩水的样子。

两个人都走的很慢,忽然间,春风止住脚步,静静立身在此,视线微微上扬,似是眺望,似是冥思,在视线落下的地方,是一棵粗壮无比的古木,枝丫伸展进了云霄,像是一座小山般,粗过寻常山岳,有古藤似是蛟龙绕树阶梯般斜着盘旋而上,灌入云霄之中。

顺着主躯干往上望去,隐约可见有数座楼条藏匿在缭绕的白云,大片的殿宇如一座座天宫,或是缀在枝干,或是浮在茂密叶丛,或是伫立在粗若山脉的枝干上。

林语越生时不过普通女子,死后坐在浪溪河中倒也没去过其他地方,听说过大梁皇城巍峨辉煌,可她此刻却想的是,就算是上千个大梁皇城也抵不过眼前所带来的震撼。

春风歪着脑袋想了想,抬起手指着树巅处说道:“很震撼吧,当年我跟你一样震撼,甚至都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地方存在。你可知此地为何被称为摇光?就因为这棵参天古木,最顶端的楼阁,站在那里仿佛抬手可摇动满天星辰,所以以摇光为名。”

想来也是,一棵树而已,竟然粗过山岳,其上宫阙坐落,飞瀑流泉,水雾迷蒙,瑰丽如仙界。

在藤蔓上,有一道道大瀑布垂落下来,耀银如星光遗落千丈,白茫茫。

若是行走在此间,恍若画中游人。

林语越回过神来,悄悄吞了口唾沫,声音很轻,似是怕扰了美景,惊起鸥鹭,“我们是要去最上面?”

春风点头,向前走着说道:“对啊,也算你赶得巧,让你长长见识。”

于古木前,有一汪澄净湖泊,蒸腾水汽,临近了,才看到藏匿在水雾中的古玉石堆砌的长桥,古桥一头坐落在湖畔,一头架在古木粗壮的根须之上,将两地勾连在一起。

“摇光仙池,说是仙池,其实不过是借了这棵树的光,凡人饮之可延年益寿,对于修士效果更甚。”春风踏上长桥,随口说道。

林语越伸手掬一捧湖水,毫无凉意,入手温暖如玉,灵气迫人,自主钻入体内,她略作思索后,便想尝试着喝一口。

“不过我倒是听说摇光圣地的弟子常年以此沐浴,所以摇光弟子以圣洁出尘而闻名。”春风没来由冒出一句话,叫林语越手上动作停了下来,再看向手心里清澈湖水,目光有些复杂,轻轻松开手,站起身。

春风耸耸肩,“说起来,当年秦帝于泰山封禅,令兵家圣人合力铸造了一尊仙鼎,而其中炼器水便是取自摇光仙池,不过也是野史罢了,不知是真是假。”

林语越缓步跟上,没有接这个话茬,疑惑问道:“大人,方才我就有所疑惑,先前此处有阵法阻隔,你用尽手段都没能将其解开,为什么突然间便显露出来了。”

抬起的脚步停下来,春风低着头,没有言语,有清风拂过,带动湖面星星点点波纹,没入树冠,了了痕迹,只剩下一阵窸窣轻响。

一道温润如玉的身影悄然浮现在脑海,捧一卷书,持一柄长剑,书生意气,剑客潇洒。

春风嘴角挂起一丝弧度,嗤笑道:“大概是,有人嫌这里的家伙管的太多了。”

······

······

仔细算来,富贵这一辈子来,还真没怕过谁,就连经常责骂自己的老爷,也没怎么怕过,惹了麻烦,做了错事,都有春风护着,所以相对于没有啥好法子教训自己的老爷,他更加怕那个一直笑眯眯的少女。

富贵一直记得,春风最宝贵的物件有两个,一个是她扇风的竹扇,一个是不知道谁送给她的束发用的红丝带。当年富贵因着一点小事跟春风吵了一架,一气之下用蜡烛把扇面戳了几个窟窿,虽说后来认错了,春风也笑眯眯的接受了,可明里暗里自己没少被春风折磨,甚至有次他喝了汤之后,拉了整整一天的肚子。

从那以后,富贵就更不敢招惹春风,尤其是那两条红丝带,更是避之不及,生怕弄脏了,再惹得春风不高兴。

所以在挥出那一刀的时候,在面对一位半圣,富贵依旧没有什么怕的,打就是了,刀者,修的不就是一往无前,不惧不畏。

糅杂着风雪流水的刀气铺天盖地,将这一方壮阔的皇城填满,直奔着老人而去。

老人缓缓往前走出一步,探出一只枯瘦的手掌,却宛若最坚硬的城墙,磅礴刀气随着老人的动作渐渐缩小。

用力攥紧,有璀璨细小的星光自指缝间漏出,老人收回手掌背在身后,轻笑评价道:“火候还是差了点。”

只是藏在背后微微颤抖的手臂,以及掌心不为人知的淌血的细微伤口,却像是在告诉他,此子不可小觑。

富贵脸色凝重,并不在意老人的调侃,事实上他也知道自己并不是老人的对手,哪怕对方将境界压制到与自己相同境界。

“啧啧啧,老家伙还在那嘴硬呢。”

洛云皇城上空,红袍不知何时出现,站立于空中,颇有赞赏地看了看持刀的少年,而后视线移到皇宫大殿,苍老的脸上罕见地闪过一丝伤感。

第八十九章 她以肩挑万古青天

陈安之盘坐于小树前方的空地,肉体宛若兵器淬火,置身于一种极奇妙的状态,他的血肉、骨骼在小树果实的作用下,呈现出一种淡红色的莹光,像是仙家兵器于火中锻造。

有一抹灿灿的赤炎在他体内流转,像是苍龙遨游天地一样,沿着经络游走,霸道无比,朝着灵海直奔而去。

陈安之清晰感知到了灵海的变化,那株许久不曾有动作的金莲,此刻竟然无风自动,摇曳中洒落出星星金辉,与此同时,灵海掀起波浪,如击峭壁,一次次冲刷着仙桥。

他的体内传出海啸的声响,声势浩大,伴随着电闪雷鸣。

异变陡然发生。

有金色小字自脊柱浮现,伴随着灵海和金莲仙桥,与那道炙热气息呈现出对立之势,水火不容,金色小字并排成列,激射出成千上万道,一道道小字绕灵海而行,竟将那势不可挡的炙热气息阻拦在外。

“响春树。”叶晨曦明眸盯着黑白小树,脸色凝重无比,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安静的女子,淡然开口,“看来你还是没有完全疯癫。”

有些惊讶,但不算很诧异。

全无先前惊悚颤抖的样子,倒更像是运筹帷幄的谋士,计划中出现一些从未想到的意外,但无伤大雅,所以只是意外。

女子眼神不再癫狂,金色的双眸俯视着叶晨曦,没有任何言语,她安静的站在那里,明明被铁链束缚,却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气质,像是一尊帝王,赏人间江山如画,又似是旁观着跳梁小丑。

叶晨曦轻轻走到陈安之身边,伸手将陈安之腰间的沐春剑摘下,绑在背后,又探出手将三千秀发扎起来,随着她的动作,容貌也随之变换。

长发垂肩,一身雪白绣金丝的道袍裹身,与束缚女子相比丝毫不逞多让的倾城面容,美的不可方物,却又透露着一份英气,光彩照人,当真是丽若冬雪一点梅绽,神如秋蕙落霜寒。

只瞬间。

整个人爆发出全然不同的威势,睥睨天下,无可阻挡,恍若另一尊天下之主降世。

她抬起头,纤手在空中轻轻抹了一道,虚空中藏匿的少年脸色骤变,突然整个身子如遭雷劈,露出身形,赫然自不远处跌落出来,化作一缕缕的雾气氤氲开来,星星雪花自半空落下。

‘叶晨曦’嘴角勾起,笑道:“分身啊,居然被骗了。”

“算了,这盘棋不就是骗来骗去的。”

她转过身,看着盘坐在地的陈安之,手掌搭在剑柄思索了会儿,眼底掠过一丝黯然,缓缓摇头,“算了,相见莫若不见。”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就学不会怀疑呢?”‘叶晨曦’幽幽叹了口气,陷入一丝惘然,“如果你能够学会他们师徒半点心机,事态也不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这一切,都是为了九州。”

‘叶晨曦’说罢,敛去那丝沉沦,双目晶晶,月射寒江,一步步走向山顶的女子。

“当年你问我为何不愿摘下果实,成就天下之主,我现在告诉你,因为我比你年轻,比你走得更远,所以比你所造就的天下之主更强,你我都一样不属于这里,而不同的是,你是那里的囚犯,而我不是。”

‘叶晨曦’走的缓慢坚定,一步步,越来越接近青天,远远望去,天空似乎落在少女的肩头,被她以一肩挑之。

“所以你看,现在有哪位天下之主能够敌我?就连何安在,连那个老不死的李长京,不都败在我的剑下?”

“又比如说我要走,你怎能拦我?”

“你觉得何安在跟宁清心是所谓的金童玉女,是三州五地的希望,可你却没有想过,真的有金童玉女可开天的这件事吗?”

‘叶晨曦’缓缓抬起持剑的手臂,绕过女子,面对着后方荒芜的虚空,轻轻划了一道,一抹璀璨到了极致的金色剑气铺天盖地而来,虚空似是经受不住这样的威势,发出阵阵哀鸣声。

“他们把从你那儿拿到的大气道还你,我想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彻底清醒,我只是暂时替你去万古长夜那边,也算是还了你帮我救他一命的因果。”

“还有,你把大气道赐予他的恩。”

‘叶晨曦’停顿一下,眼神复杂地盯着女子,重重叹了口气,视线落在剑眉紧蹙的陈安之身上,罕见地露出一丝柔色,“应该要不了多久,等我回来了,你可千万要活着啊。”

‘叶晨曦’眉头挑了挑,似是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自语道:“不过你要是死了,大不了我再去一次阴曹地府,说起来那阎罗还欠着我一个人情。”

而此地发生的一切,陷入奇妙状态的陈安之并不知情,他心惊胆战地审视着互相对峙的两道气息,生怕这两道气息狂暴起来,导致自己爆体而亡。

“傻子呦。”‘叶晨曦’撇了撇嘴,伸出一根手指,却想起好多年以前的那个小男孩,被别人欺负了,从不跟自己告状,倔强的昂着脑袋说大男子什么的。

于是她轻轻打了个响指,一道温润的白芒飞出,没入陈安之体内护住他的心神,“你的机缘,你自己把握,我就是护住你心神,失败了最多就是重伤,这样以后你也不会怪我的,对吧。”

言罢,她转过身,走向那道虚空裂缝,白衣身影渐渐消失在虚空裂缝之中,脸色却终究是有些失落。

此去经年,不知又要多少岁月才能相见。

到那时,大概就不需要假装了吧。

······

······

断崖门后。

感悟剑意的沐如意突然皱了皱眉,冥冥之中似乎断掉了一丝说不清楚的东西,像是心里突然少了一块地方,空荡荡的,却又说不出具体是什么。

额间小小的红色宝石悄然闪烁一下,明灭后,失去了一丝光泽,似是蒙了霜。

······

······

山巅光阴长河缓缓流失,暖春时分进入金秋时节,绿叶枯黄翩然落地,又有嫩芽新出,缀在枝头。

春风二人走在粗若蛟龙的藤蔓而上,不断有手指粗细的纯白灵气萦绕在她们周身,而后缓缓流淌游离,不曾进入体内。

林语越心里十分纠结,如此浓郁的灵气,还是第一次见到,虽说她身为浪溪河河神,受天地眷顾,可毕竟是黄河分支,灵气在经过黄河主干,北黄河分支,再到浪溪河,早已所剩无几。

若不是春风早已叮嘱过,此地灵气虽多,但毕竟两人不是摇光弟子,贸然吐纳,说不得会引发某些禁制。

两人一路向上行走,林语越越来越感觉到那股压力的增加,,这里的一切,与古之天主有关,带给二人以沉重的压力,而春风也收起闲散的态度,脸色逐渐凝重下来。

突然间,春风心中一惊,前方传来扑朔的声响,似是有东西在空中飞行。

春风抬头望去,只见斜前方一处枝丫的宫宇,掠出一道人形生物,手臂略微弯曲展开,寒光湛湛,从宫宇向着下方扑来。

同时口中传出刺耳的尖啸声,让人耳鼓嗡嗡作响。

这的确是个人,容颜美艳,一袭白衣却破破烂烂,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手指宛若利爪,生长有野兽般的指甲,眸子里是一片血红,满口利齿。

看起来极为骇人。

春风脸色难看至极,沉声道:“为了所谓的长生,竟然让弟子活生生变成这幅模样,真是可悲可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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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一缕春风

春风手腕轻抖,一柄碧绿如玉的竹扇自袖间滑落而出,被握在手中,向前横抹,横断摇光弟子的前路。

“锵~”

金石之音伴随四溅的火星回荡开来。

利爪与竹扇相击。

明明只是一位瘦弱的少女,此刻却把爆发出强劲的力量,春风周身激荡起一圈尘风,挥动竹扇的手臂势不可挡,强大的力量将摇光弟子瞬间掀飞。

“那是什么?”林语越此刻也看清了人形生物的真容,心中惊疑不定,深刻感觉到此地的诡异。

春风嗤笑道:“西牛贺洲有一血脉自古绵延至今,实力雄厚,但却只敢一直藏在暗处,就因为他们所修行的道法天理不容,所以遭到正门邪派的一致仇视。”

林语越心中凛然,此等秘闻她倒是闻所未闻,“是什么道法?”

摇光弟子被那一击掀飞,似是有担忧,站在远处空中保持戒备,倒是没有再次扑杀而下。

春风瞥了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嗤笑道:“就是炼尸术,将尸体炼制成为人形兵器,哪怕是生前毫无修为,死后依旧能拥有宛若金石的肉体,只不过都是些没有灵智的行尸走肉罢了。”

春风抬起手指着摇光弟子,“她们倒是个例外,居然已经初开心智,应该是在活着的时候便被炼制成了这副鬼模样。”

说着,春风想到古籍中的记载,这是一种被列为禁忌的法术,炼制条件极为苛刻,成功率极低,最关键是彻底的离经叛道,所以为天下不容,在秦帝证道的那座天下,那位至尊的古之天主甚至将炼尸一派斩杀殆尽,最后炼尸血脉的大能不知用什么样的条件,才换取秦帝的不杀,得以延续零星血脉,最终也只敢在暗处苟存。

摇光弟子停顿片刻,冲天而起,重新积蓄力量,双臂向前屈伸,再次扑杀而下,口中发出刺人耳鼓的叫声,如利刃一般,伴随雪亮的光芒劈落。

春风将竹扇竖起,以扇为剑,朝着摇光弟子立时劈出三道碧绿剑气。

剑芒冲天而起,如碧绿闪电般耀眼,璀璨了这一小方天地。

又一声脆响在此地惊起,碧绿剑芒势不可挡,摇光弟子打出的雪亮光刃被剑芒击碎,剩余的两道剑芒斩落在摇光弟子的身上,瞬间将其双臂齐齐斩断。

摇光弟子似是不知道痛楚,竟然直勾勾地往下冲,张开满是利齿的大口,要狠狠咬向春风的脖颈。

春风自然不会让其得逞,微微向前迈出一步,口中轻叱,一股气浪自周身勃然而发,实质化凝聚两道粗若手臂的剑气围绕周身,璀璨雪白的剑气宛若游龙萦绕,似是秋风起雾浓,似是大泽蒸雾起。

剑气自主有魂主动征伐,拖曳出彗星般长长的尾巴,如激射的箭矢,将摇光弟子彻底洞穿,坠落而下,穿过层层绿叶树枝,跌落到不知何处。

春风好看的眼眸微微眯起来,凝望着远方的宫宇,那里不知何时已有数十道影影绰绰的人形生物悬浮于空,只是骇于刚才春风那番凌厉的手段而不敢上前。

林语越悄悄吞了口唾沫,春风给她的感觉一直都是深不可测,如今就算是多了两道剑气环绕,给她的感觉依旧是如山一般无法逾越,所以她没有察觉春风身上发生的变化,只是对于那群摇光弟子,她更加清晰的有所感触。

河神毕竟是属于神位,对于这些阴晦之物的感知更加敏感,遂心里也有些难以平静,在大梁国土,浪溪河流域虽说不上广,但好赖也绵延了数百里的距离,这百里之内,听雨境修士少之又少,更别提沧海修士。而现在,那座宫宇之上,足足有数十个听雨境的妖孽,甚至还有已达沧海境。

“为了满足你的长生梦,多少天才香消玉殒。”春风自语,初时看到这群摇光弟子,沉淀许久的心境起了些波澜,有感慨,有悲哀,这些年轻弟子生前无一不是一代天骄,若是能够顺利修行,恐怕摇光圣地不知道该有多么鼎盛,莫说远山宗,就算是那些自古延续至今的古之天主的血脉,恐怕都难以与之抗衡。

春风没有多做停留,迈步便要继续前进,那群摇光弟子终于动了,足足三十多道身影,齐齐扑杀而下。

春风悠悠叹了一声,手掌翻转之中,一尊巴掌大小的小鼎赫然出现在手心,流转着蛮荒,四溢岁月的气息,不止存在了多少年之久。

手掌轻轻甩,小鼎随之飞出放大,微微倾斜,泻·出千丝万缕的金芒,这些金芒自主攻伐,瞬间吞没了所有摇光弟子,利刃割破血肉发出沉重的噗噗声,而那里金曦迷雾扩散开来,丝毫看不透发生了什么。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金曦光芒倒流,掠回小鼎之中。

宛若残枝百叶散落一地的肉体,真正尘归尘土归土,林语越目瞪口呆,“这是?”

春风淡然收起小鼎,不急不缓地说道:“这个啊,只是秦帝封禅时的那尊鼎的仿制品罢了。”

林语越彻底无语,好一个只是罢了,虽说是仿制品,可这威势她却是亲眼所见,抬手间可杀沧海境修士,这传出去足以让天下的宗门王朝为之争抢,而在春风口中好像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东西。

春风没有理会林语越古怪的表情,一边向前走一边说道:“真正的封禅鼎,哪怕只是一个沧海境的修士驱使,只要灵气充沛,就算是来上万个圣人,也只不过抬手间。”

林语越这次倒没有接话,闷着头往前走,事实上涉及到圣人领域,已经不是她所能够想象的存在,所以她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

不是没有野心,只是有时候,野心需要实力,而她很显然并没有达到那一层境界。

知道的多了,反倒不是什么好事。

春风又前行五六里,这一路上倒是没有摇光弟子出现,一切寂静无声,非常的安静,再往前走景色渐渐开始转变了。

有一处处雕刻在树干上的图案,都是古人所留下的,非常朴素甚至可以说简陋,像是孩童随笔雕刻一般,只能依稀看出个大概。

春风仔细观摩,看下去眉头不禁挑了挑,这是一个故事,刻图上记录了摇光圣地的诞生,这棵树是从一个不知来自何方的棺材里掉落出来,经过漫长岁月生长而成的,起初都是些关于摇光祖师如何偶遇到这棵树,并在此建立摇光圣地的,是一些极其琐碎的事情。

而看到后面,便开始有奇异的图案出现,一位戴着脸谱的人出现在摇光圣地,并带着一位女子消失了,再后来便出现了一位天下之主。

刻图讲述的不是很详细,有些地方被岁月侵蚀的模糊,但依稀能看出那位凤仪天下的天后能够成就天下之主,与脸谱人有所关联。

再后来,最后一张刻图中出现了一位没有瞳仁的女子,浑身被如瑞彩缭绕,气贯长虹,星月抖动,有着睥睨天下之威,强大到了极致。

在画面中她静静地站着伸出一张纤秀如玉的手掌,脚下却是大地龟裂,数不尽的人群俯首跪拜,作出颂歌状,仅仅只是看着这幅刻图,春风似乎感觉回到了无尽岁月前的天下,感受到这人的无上风姿。

春风心中难以平静,似是抓住了一丝什么,迫不及待地往后看去,可接连走出很远,都没有下一幅刻图出现,似乎就是到此结束。

“看来答案就在你那里了。”春风猛然抬起头,望着缭绕在云雾中的雄伟宫宇,眼神中充满了凝重。

第九十一章 何仙人的话(第二卷开启)

静怡。

有微风缕缕,没入树梢,摇光圣地的弟子尸体捧着金色莲花不知落在何处,古藤老树也安静下来,雪白骸骨缓缓走回树下,盘腿而坐,一如亘古岁月之前那样,静静的坐着。

她眉间的金莲却没有散去,金灿灿的,生动极了,叫人看不透这具骸骨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生命存在。

三州五地是一座天下,也是一处山海。

山海很大,并不只是眼前所看到的这些,在假冒叶晨曦的女子消失的地方,在那更深处幽邃的地方,不知道还潜伏着怎样的存在。

陈安之浑身缭绕着金色神焰,肉体和灵海都在发生着变化,在那道温润的光芒落在身上时,伴随而来的是一阵凉意,将体内那两道对峙的气息笼罩着。

金色灵气海水汹涌澎湃,如浪击峭壁,炙热气息如灼九天,散发出焚烧一切的温度,竟将金色海水生生逼迫出一半,落在灵海中,占据半壁江山。

温润气息似是一味调剂,竟落在两者之间,凝聚成一条纤细而又高耸的屏障,陈安之初时一愣,仔细审视而去,发现下方灵海竟呈现出一种玄妙的图案,就好像是太极一般。

只不过一半是金色,一半是赤红。

白色温润气息坐落炙热气息,仙桥金莲落于金色海水。

陈安之非但没有感到幸运,反而一阵头大,炙热气息中所裹挟的大道气息他能够明确的感受到,相比而言,那团白润的气息倒更叫他发愁,虽不过小小的一团,却蕴含恐怖无比的力量。

“这炙热气息必然来自那棵小树上的果实,而这仙桥和金莲应该是何安在在我身上留下的后手。”陈安之心中自语,剑眉不悦地蹙起,越想越觉得自个儿被当做一个测试体,难免心中憋了口气,回过头又仔细看了看那团氤氲白汽的气息,“那这个的话,又是从何而来。”

不知为何,陈安之虽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恐怖波动,但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敌意,相反,每当接近时,他会觉得很舒畅,紧绷的神经也会因此而轻松下来。

陈安之试着牵引灵海,灵海内,太极运转,交织扩散出天地间的‘道’与‘理’,先如摇碎星光点点孕育汪洋,神华流转变化万千,阴阳并济,生长与衰败,繁华与死亡,不断地交替轮回。

片刻永恒,万古刹那,分不清彼此,此刻的灵海宛若混沌衍生而成,有万物颂祷,黄钟大吕,在陈安之的体内传出,声势浩大,庄重肃穆,叫人不由得想要顶礼膜拜。

陈安之心中涌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在开天辟地,似是再造一方世界,他周身的一切变得玄而又玄,神秘莫测,像是来到了世界尽头,盘坐于岁月长河,俯瞰人间山河星辰,一会儿繁星满天,一会儿苍穹死寂。

时间在慢慢流逝,太极灵海蒸腾起的赤金交杂的灵气缓缓流淌,滋润了陈安之的肉体,一遍又一遍的洗礼,让其血肉,骨骼,脏腑都坚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与此同时,有涓涓细流顺着经脉,从四面八方流动而去,像是万流归宗,竟齐齐地没入心门,让其每一次心跳,都恍若擂神鼓,振人耳膜。

这动静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平静下来。

当灵海彻底平静下来,陈安之的修为并没有任何的增长,但灵识却异常敏锐,扩散开来数十丈,这对于凝魂境修士来说,根本就是无法达到的。

陈安之仔细体会这种感觉,有多久没曾这般体会过,三千年了,天地万物,一草一木似乎都变得生动很多。

他缓缓吐了口气,站起身轻轻整了整衣衫,活动下筋骨,脸上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连身体都变得轻盈了不少。”

往常腰间别刀佩剑,背后还背着一把剑,怎能不沉重,如今肉体被洗礼之后,感觉好了很多。

陈安之习惯性地要把手搭在剑柄上,却落了空,低头看过去,原本属于沐春剑的位置,此刻只剩下一条绳子,耷拉在刀身上。

“·····”

陈安之笑意瞬间凝固在脸上,目瞪口呆地看着空荡荡的腰间。

“阿弥陀佛。”

一声压抑着笑意的佛号自身后传来,周边景色瞬息万变,最终凝滞在一簇落下枯萎很久的残枝百叶的山洞之中。

陈安之可谓是气不打一处来,转过身,正看到站立在不远处,双手合十的年轻和尚。

沐春剑是何安在托付给他的,如今却被他给弄丢了,这怎么想都是一件很荒唐的事,赫赫有名的大剑仙,到头来居然把剑给弄丢了,这传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

“我的剑呢?叶晨曦呢?”陈安之一时间被气愤冲昏了头,手掌搭在刀柄,微微拔出丝许,雪白的刀光瞬间满溢出来,将山洞填满。

年轻和尚不急不忙,轻笑道:“此花非花,此叶非叶。”

他轻轻抬起手掌,止住陈安之拔刀的动作,继续说道:“那人并非叶晨曦,就连贫僧都不曾看清她的样子,或许只有那位大人才有资格与她相谈,但沐春剑乃帝器,既然能被人轻易拿走,说明此人与您有很深的渊源。况且丢了沐春剑事情虽大,但您不也同样获得了颇大的机缘?”

陈安之眯起眼眸,眸中闪过一丝不悦问道:“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安之素来不喜欢与佛教打交道,在他印象中,这些光头一个个都喜欢故弄玄虚,真要说起来本事倒是不大,三千年前他曾经跟一位佛教圣人有过一段不愉快的交道,那秃驴修为是远远比不过自己得,倒是借着什么香火之力,居然也能跟自己比划一阵子,尤其是那香火极为古怪,叫风头正声的大剑仙也吃了些苦头。

年轻和尚丝毫不在意陈安之的敌意,笑眯眯道:“何仙人当年留下十九段线索,其中一段交于我家大人,我家大人又将此使命刻在我的血脉中,并命我在此地设下三灾五劫九难,说是磨砺心性,只可惜毕竟大人不在此地,难免被其他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使得机关变了味儿,还帮着豢养了一条祸害。”

年轻和尚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佯装懊悔道:“你看看,我又说跑题了,之前我被他人所害,不得已神魂回到大人身边,直到最近你出现了,所以我也跟着出现了。”

陈安之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听着,浑身依旧保持着戒备。

“按之前的计划,我本是要直接当面告诉你何仙人的留下的线索,但大人却觉得只有让你亲眼看到,或许你才能接受。”年轻和尚说:“何仙人当年说,山海之外有山海,万丈山海天外天。”

第九十二章 只有我师父

山窟内顿时剑拔弩张。

其实里面并不昏暗,头顶上有一处算不得大的窟窿,有天光落下来,叫这里也跟着明亮不少。

年轻和尚耸耸肩,看着陈安之,“还有一件事,大人要你小心大梁。”

小心大梁。

说起来就只有四个字,为什么要小心,要小心大梁什么,这些话他都没有说清楚,陈安之也没来的及去问,因为年轻和尚说罢这些之后,便化作一簇燃尽的火苗。

伴随着‘嗤’的一声轻响,彻底从此处消失了。

远在不知多少里外的北极仙地,白袍似是有所察觉,从怀中摸出盏烛台,看着自燃的烛火,将十九鬼口发生的一切看在眼里,最终化作一声雪白的叹息。

“爱这东西像是一片无言的沃土,没有花哨的张扬,也不需要山盟海誓的表达,只要默默地在身后,却是你最坚实最可靠的根基啊。”

陈安之心中憋了一口气,很憋屈的气,自醒来之时,到如今的每一步,他感觉自己就好像是一个牵线木偶,任由身后的人摆弄,再加上十九鬼口这事整的不清不楚的,你要说线索,也就知道个三州五地是一座山海,在外面还有好多山海,还有被废弃的小山海里面有个近乎无敌的人,还有三州五地的历代天下之主皆是由她所成就的,除此之外,对于何安在的死对于三千年前发生过的事,可以说是没有一点关联。

当然,或许是有关联,只是现在还不明显,看不出来。

所以陈安之很生气。

摘叶从剑身里冒出头,看了看陈安之,脸色有些凝重,他自一开始便躲在剑中不曾出现,是因为有一股极其磅礴的力量将他克制,让他根本无法出现。

陈安之心情复杂,抖了抖袖子,转过身朝外面走。

摘叶问道:“你觉得是谁?”

陈安之说道:“其实想一想,叶晨曦的那段话却是经不起仔细推敲,是我大意了,普天之下,能够拔出沐春剑的人也就那么几个,这潭水太浑了,看来圣人在这里面都难以翻起个水花。”

骇人的动静早在陈安之醒来的那一刻边消散,峭壁间的河流奔腾起来,腊月二人又开始骚扰下面的长蛟,可任凭他怎么捣乱,下方始终没有回应,似乎是真的怕了这位沧海修士。

安静了一会儿的天空,突然开始不安静,一道道神辉落下来,恍若天边彩霞千丝万缕穿过山体落入洞中。

方小商被这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慌忙道:“这是什么东西?”

腊月习惯了少年一惊一乍的样子,收起脸上的笑意,凝视着拉扯着一团光往上的丝线,光团中他大致猜到了是谁,看来是要有人按捺不住性子,要强行出手干预,只是那人是谁他不知道,也阻拦不住。

“我们走吧。”

过了良久,那团光晕彻底消散在天空,一抹云悄然掠走清风,腊月才深深吐了口气,有些惆怅,也有些黯然,背过身对方小商说道。

见惯了杀人,恩怨的浪荡刀客,对触摸不到的天际,对于铁环连锁般绵延千万年的恩怨,没有很多感想。

方小商愕然,看了看洞窟,又看了看刀客的背影,“陈安之呢?”0

腊月的视线放在远方,天空还算晴朗,只是偶尔有风卷云过。

方小商学着抬起头,视线也望的很远,就在这时,他听到腊月有些缥缈的声音。

“他已经走了。”

······

······

春风缓缓往上走去,悠悠然环顾四周,似乎在考察战场,林语越神色不安地紧随其后。

春风问道:“你知不知道说三州五地最巅峰的战力被称为什么吗?”

林语越犹豫片刻,如实答道:“天下之主,但那些无比尊贵的大人不能说是战力,是三州五地的象征,排除这个,应该是圣人之列了。”

对于这个回答,显然在春风意料之中。

她轻轻笑着,抬起头指着天空说道:“一叶遮天望不到,天上遥遥十九楼。”

林语越皱了皱眉头,但是隐藏的极好。

春风没有直接解惑,而是背负着双手继续向上走去。

林语越思索许久,还是觉得没有想通春风大人说的话,天上遥遥十九楼,她倒是听闻过远山宗有十九楼,怎地天上也有东西存在?不过她也没有过于纠结,毕竟再怎么说,距离自己也太远了。

距离树冠越来越近,已经能够看到在茂密的枝叶中,有着一朵硕大无比的莲花,十丈方圆左右,而在其中坐落着一幢宏伟的宫宇,通体晶莹剔透,汉白玉堆砌的墙壁没有被岁月留下丝毫的痕迹,有白雾缭绕,宛若仙境。

林语越早已浑身发抖宛若筛子,承受着莫大的压力,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发出。

春风转过身,蹲下,低着头俯视下方,“还真是高,要是掉下去,哪怕下面是水,也得身体摔裂吧。”

林语越勉强扯笑,不敢接话。

春风深呼吸了一口气,把小鼎重现握在手中,转过头对着宫殿大声喊道:“怎么地?是我用这封禅鼎砸进去,还是你自个儿开门呢?”

说着,她小声嘀咕道:“也不知道是仿制的封禅鼎硬还是这个白玉殿硬。”

厚重的宫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温润的白芒瞬间掠出,临近了,才渐渐内敛,露出道曼妙的身姿,长发如瀑乌黑亮丽,一双秋水眸子闪烁韵味,她的衣物很整洁,一尘不染,容貌娇媚,却又带着股子清冷气质,尤其是她眉间的三瓣金莲,更是平添几分圣洁,复杂的气质杂糅在她身上,竟丝毫没让人感觉到不适。

“大人只见你一个人。”女子衣决飘舞,立于半空俯视着丫鬟模样的少女。

春风不耐烦地挠了挠头,她微微低着头,轻笑道:“我师父呀,最不喜欢别人俯视自己,尤其是那些狗仗人势的奴才,所以呀。”

少女舔了舔嘴唇,秀手轻轻拍在鼎身,“我没其他优点,就是特喜欢我师父。”

话音尚未落定,漫天霞光涌动,凝聚一只手掌,赫然砸在女子的头顶。

“所以啊,能这样让我仰着头的看的人,只有我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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