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煞七十二变 - xp1024.com
《地煞七十二变》


第一章 七十二变

…………………………

“呸!”黑西装的老大不屑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自打他入了这一行,什么阵势没见过,几把破棍子破刀片就想吓到他?

从来只有他往人门前泼大粪,哪儿有人敢往他身上扔炮仗?黑老大仔细一看,人丛里半遮半掩躲着几个后生,手里拎的家伙居然是土喷子。

走在一帮心满意足眉开眼笑人们中的李长安回头望去。忽然,一阵锣鼓唢呐喧嚣,斜刺里杀出一队披麻戴孝的人马。

年纪大的呼朋唤友要搓麻将,年纪小的聚在一起玩手机看电视。这是他从爷爷屋里带出来的小玩意儿之一,大多不值钱,他也只是拿来留作纪念。

虽然一方是保房子,一边是拆房子,但都不过是为求财。

“这可真是莫名其妙……”

“这难不成是本鬼怪图册?”这是他从爷爷屋里带出来的小玩意儿之一,大多不值钱,他也只是拿来留作纪念。

这让李长安有点纳闷,他仔细打量这本书。李长安把票子推了回去。挖掘机开上了房前的小坝,厚重的轮胎压碎了坝子,铲斗就要挨上砖墙。

“老板。”他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一切形状都开始扭曲,各种颜色融化开来,混杂在一起,让人心头发闷。

耳边也想起许许多多话语,也是叽叽咋咋听不清楚,只听到操着各种怪异的南腔北调。

好像一声锣响,京剧、梆子、黄梅、花鼓……一齐开唱,嘈嘈切切入耳来,听得李长安胃液翻滚。

好些年前,有开发商看起村里的地盘,要建成一片高档小区。其他村民陆续拿了拆迁款走人,唯独李老头死活不肯挪窝,眼瞧着一栋栋富丽堂皇的楼盘拔地而起,李老头的两层小洋楼却如同钉子一样定在中央。

李老头死了。李长安翻开第一页。李长安翻开第一页。开发商脸色顿时发黑,黑西装的老大也顾不得数衣服上究竟被炸了几个口子,赶紧扯开领口,露出发达的胸肌和纹身,张口骂道:“你爹……”开发商脸色顿时发黑,黑西装的老大也顾不得数衣服上究竟被炸了几个口子,赶紧扯开领口,露出发达的胸肌和纹身,张口骂道:“你爹……”

“爹呀!”

“我等下在屋里挑点东西就行了。”这不坑人嘛?但奈何开发商使尽了千般手段,老头就是不搬走,急得开发商是头上长疮脚底冒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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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下在屋里挑点东西就行了。”消息如同石子投入池塘,些许有些波澜。

李长安摇摇头,就要将书合上。

第二章 人头面

李长安愕然抬起头。

“行,客人等着,我这就提下味儿。”李长安打了个冷颤,不敢再看。

“要吃面吗?”

“卖糖葫芦了!”一个老汉扛着稻草杆子在街边吆喝。如此惊悚的场面,李长安却没在周遭食客们身上发现丁点惊讶的样子。

李长安好险没吓得叫出声来。店家一声吆喝,一碗热气腾腾的素面就端在了李长安面前。

他定睛一看,才发觉面锅下的火焰居然不是红色而是绿色,里面燃烧的不是木材,而是一根根人骨。

李长安打了个冷颤,不敢再看。李长安失魂落魄地穿行在这人流中。

“要吃面吗?”李长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面摊前。

一阵喧嚣的市井吵闹声顿时涌入耳朵。他站起来,走到破屋的门前。说吧,那面摊老板双手扶住脑袋,就这么一转,脑袋居然被他自个儿拧了下来,然后手摸索着找着面锅,便把自己的脑袋扔进了沸腾的面汤。

汤的香气又窜进鼻子,李长安不禁有些反胃。汁水四溅。

“要吃面吗?”

“糖葫芦,拿好了。”就好像一头扎进了古装剧里。如此惊悚的场面,李长安却没在周遭食客们身上发现丁点惊讶的样子。

………………………………他心里咯噔一下,望向了街面。那面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竟然是黑色,上面撒这些切碎的葱花,被滚烫的面汤一冲,热气混着香气便直扑人脸面。

李长安好险没吓得叫出声来。

“卖糖葫芦了!”一个老汉扛着稻草杆子在街边吆喝。

“咔嚓。”

“客人可以用其他的东西抵账嘛。”那面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竟然是黑色,上面撒这些切碎的葱花,被滚烫的面汤一冲,热气混着香气便直扑人脸面。

李长安失魂落魄地穿行在这人流中。月光恍若为线条勾勒的恶鬼注入了血肉,似要从书中跳脱而出,李长安心里发寒,他翻动书页,首页上本已墨迹消退的文字上,有两个字的墨迹从新显现。

街面上缭绕着些浅薄的雾气,虽然灯光还算明亮,但离得远些,便就有些隐隐绰绰了。

“店家,你这面汤味儿淡了。”一阵喧嚣的市井吵闹声顿时涌入耳朵。

素罗裙的小姑娘笑吟吟地从篮子取出一个死人手,递给一对面目苍白的男女。

“今日新摘的山花。”穿着素罗裙的小姑娘挎着篮子从李长安身边经过。

23.244.120.40,23.244.120.40;0;pc;1;磨铁文学前路被阻断了。

“通幽?”

“那也不打紧。”

“今日新摘的山花。”穿着素罗裙的小姑娘挎着篮子从李长安身边经过。

“要吃面吗?”23.244.120.40,23.244.120.40;0;pc;1;磨铁文学一阵喧嚣的市井吵闹声顿时涌入耳朵。

应该快到鬼市的尽头。

“客人,你的面钱还没给了。”月光恍若为线条勾勒的恶鬼注入了血肉,似要从书中跳脱而出,李长安心里发寒,他翻动书页,首页上本已墨迹消退的文字上,有两个字的墨迹从新显现。

“抵账?”

“行,客人等着,我这就提下味儿。”

“客人,你的面来咯。”

“通幽?”

“客人,你的面钱还没给了。”月光恍若为线条勾勒的恶鬼注入了血肉,似要从书中跳脱而出,李长安心里发寒,他翻动书页,首页上本已墨迹消退的文字上,有两个字的墨迹从新显现。

第三章 老道

“多谢?”老道哼哼几声,似乎余怒未消,

“老道不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你要真有心……”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声救世人……”

“锵”一声,长剑离鞘三寸。鬼缝里钻出个白灯笼。

“小子,你能看到鬼?”灯笼前方的群鬼便齐齐散开一条道路。老道说道半截。

老道闻言瞪视李长安良久。说完,老道走到枯骨前,做了个稽首。李长安回过头,却发现老道迟疑不定地看着自己。

老道闻言瞪视李长安良久。

“你可晓得?”说完,这人从斗篷里掏出一把纸钱,塞进了面馆老板怀里,随即便抓住了李长安的手腕,低声喝道:“跟我来。”李长安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是反问道:这斗篷男人便带着李长安一路快步飞奔,李长安只觉得两边景色变幻,街边悬挂的白色的灯笼逐渐稀少,路边的鬼也不见踪影。

“姓李,名长安。”然而,老道不知道,李长安惊讶的不是枯骨,而是枯骨边浮在半空中的两个鬼魂,那是一个农妇牵着一个小孩,衣着褴褛,面色枯黄,老道稽首后,她们还规规矩矩还了一礼。

“李长安么?也好。”刘道人抚着斑白的长须,正色说道,

“如今世道纷乱,既然同住一个屋檐下,老道就要丑话说在前头。”老道说道半截。

“不用怕。”老道注意到李长安的神态,笑着说道,

“这枯骨不咬人。”

“多谢?”老道哼哼几声,似乎余怒未消,

“老道不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你要真有心……”

“那又要到哪里去?”老道不死心,继续问道。

“道长,又要到哪里去?”刘道人语气森然。说着,将手里的白灯笼往前面一引。

说完,这人从斗篷里掏出一把纸钱,塞进了面馆老板怀里,随即便抓住了李长安的手腕,低声喝道:“跟我来。”

“小子,你能看到鬼?”

“姓李,名长安。”李长安回过头,却发现老道迟疑不定地看着自己。

“他的面钱我替他给了。”

“李长安么?也好。”刘道人抚着斑白的长须,正色说道,

“如今世道纷乱,既然同住一个屋檐下,老道就要丑话说在前头。”它们或露出狰狞的死相,或露出贪婪阴毒的神色。

老道说道半截。

“你怎么还不走?”李长安回头看去,身后不见那条喧嚣的鬼市。李长安回头看去,身后不见那条喧嚣的鬼市。

“你怎么还不走?”眼前所见,不过是几所破败的茅屋瓦舍,夹着一条又短又窄的土路。

中间飘荡着几点碧绿磷火。那里,一大一小两具枯骨相抱而死。不过,对方好歹有救命之恩,李长安也不好显露出来,只是点点头。

刘道人语气森然。他指着这些鬼物,就要开口先喝骂一阵。一段经文念完,母子的魂魄在半空浮现,她们此时衣着鲜亮,面色也变得丰盈,她们朝着两人的方向拜谢,随即便慢慢消退了身形。

老道摇摇头,接着道:“看你这穷样,罢了吧!”李长安回过头,却发现老道迟疑不定地看着自己。

次日,墙缝透进来的阳光晃在李长安的眼睛上,把他唤醒。点燃油灯,借着灯光,李长安发现这件瓦舍的状况比他初来时那间瓦舍好得多,虽然同样破败,墙面隐见裂缝,窗柩脱落,头上的瓦顶也有些破洞,但好歹勉强能遮风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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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烦,让一下。”

第四章 画皮

一次是发梦,那么两次呢?兵丁把碗往李长安怀里一塞,喝道:聚在门口的人们忽的散开。

“给妖怪吃了。”女子此时站在门边,手里向提着根稻杆一样,拿着一根粗大的木椽。

这话说的少年面色羞红,他鼓足勇气,抬头对着女子说道,

“还是姐姐好看些。”这里的动静引来了周遭的邻居。而李长安这边,一来不知何去何往,二来老道与他有救命之恩。

他也不是个矫情的人,当下就应允下来。可老道师门有个收徒必须要有至少半年观察期的规矩,所以李长安也尚未正式列入门墙。

王申见女子说得可怜,身上又被雨水打湿,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便应了下来。

却听见几声惊叫。说着说着,绿衣女子似乎悲从心来,掩面嘤嘤哭泣。

“不用管它。”说着,女子一把将少年跩上床榻,手一掀,被子就盖住了两人。

……………………世道纷乱,普通人家也没那么多讲究。王申儿子年龄不过十三四岁,还是个懵懂的少年。

“娘,新妇是鬼呀!”

第五章 治鬼

店家备好饭菜,老道也正巧沽酒归来。李长安反倒惊讶起来:“师父,你不是说就一只小鬼吗?”

“我……”

“呃……”老道掏出一张符纸,手上捏了个法诀,嘴上念叨起咒语,那符纸便一下无风自燃,他拿符纸在鼻下画了几个圈,便抽动鼻翼一顿猛嗅。

可李长安却定定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反倒问起刘老道:“师父,不知道周家的法事,你得了多少报酬。”

“我是怎么教你的,咱们一派那是以济世度人为宗旨,降妖除魔为根本,做法事讲什么报酬?!”李长安反倒惊讶起来:“师父,你不是说就一只小鬼吗?”可李长安却定定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反倒问起刘老道:“师父,不知道周家的法事,你得了多少报酬。”可李长安却定定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反倒问起刘老道:“师父,不知道周家的法事,你得了多少报酬。”完毕之后,将这些个物件小心收起,连那杯酒都重新倒入了葫芦里。

“我沽酒时顺道打听了消息,现在榆林城里能做的活计就两宗,一是城北一户周姓人家闹鬼,我顺道去看了,不过是死人眷恋不去,不成气候。二是张姓的大户人家,等会儿你就和老道过去探个究竟。”上次冒险救李长安,一来是鬼市自有鬼市的规矩,二来,如他所说完全是祖师爷上身,要收了李长安这个弟子。

“屁!”谁知,老道却是呸了一口,

“当然是吃饭最重要。”

“啊?”反倒是周家娘子怀里的幼子朝着男子伸出双手,奶声奶气的叫到:“爹爹。”男鬼一听,先是愣了一会儿,便马上跪下磕起头来。

“呃……”李长安却是叹了口气,一路上,老道这番心慈手软的做派他也是见多了,以老道的本事,衣食住行本不用如此寒酸,但奈何,他一来谨小慎微,不肯接大买卖,二来是个软心肠,受不得穷苦人家的钱财。

“去什么张家,去城北的周家。”

“你方才跑哪儿去呢?”…………………………老道所使用的符咒,是他最擅长倚重的

“冲龙玉神符”,作用便是唤起鼻神冲龙玉,用来辨识探寻妖鬼。

“多谢老道长为我家相公超度,但平日家中无甚积财,相公的丧事又把财货耗得七七八八,只得用这些不值钱的东西稍稍抵下法事费用,余下的请宽限几天……”周家娘子也面色复杂地看着男鬼,唤了声:“相公。”而他们都看不见,在周家娘子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男人,这男人用眷恋的眼神看着母子几人,听到大妈们的闲言碎语又恶狠狠地瞪过去,可马上又将目光缩回去,小心翼翼看向旁边,刘老道一手符箓一手长剑,气定神闲。

“屁!”谁知,老道却是呸了一口,

“当然是吃饭最重要。”…………………………

“我是怎么教你的,咱们一派那是以济世度人为宗旨,降妖除魔为根本,做法事讲什么报酬?!”李长安话才起了个头,老道便眼尖地瞧见他手里攒着一张黄纸,心里顿时泛起毛来。

“你方才跑哪儿去呢?”

“啊?”23.244.120.40,23.244.120.40;0;pc;1;磨铁文学

“急?”老道抹了把胡子,反倒瞪了李长安一眼,

“小子,我问你,行走江湖什么最重要?”男鬼见刘老道肯为他耗费法力超度,怎能不感恩戴德。

这位管事也来得巧,方才从男鬼现身到被超度,全被他看在了眼里。看来嗅觉太灵敏也不尽然都是好事,看着老道被臭得上火,李长安明智地决定翻过这一页。

然后,他拨开腰间沽酒的葫芦,从后面掏出一个小葫芦出来。这小葫芦里装的也是酒,不过不是老道从市面上沽来的劣酒,而是上等的汾酒,平时舍不得喝,只是用来奉祭祖师。

“我……”上次冒险救李长安,一来是鬼市自有鬼市的规矩,二来,如他所说完全是祖师爷上身,要收了李长安这个弟子。

老道这一派唤作上景门,道统脱胎于《太微三部八景二十四真箓》,所谓

“景”即是对应身体部位的神明。

“屁!”谁知,老道却是呸了一口,

“当然是吃饭最重要。”李长安却是叹了口气,一路上,老道这番心慈手软的做派他也是见多了,以老道的本事,衣食住行本不用如此寒酸,但奈何,他一来谨小慎微,不肯接大买卖,二来是个软心肠,受不得穷苦人家的钱财。

鼠须男人一番哭诉,老道才搞明白这位正是那张家的管事,方才李长安没干别的,就是去揭了黄榜,顺道领来了这位张家的管事。

看来嗅觉太灵敏也不尽然都是好事,看着老道被臭得上火,李长安明智地决定翻过这一页。

李长安兴奋地应了一声,转身走向张家大门的方向,可马上就被老道拉了回来。

李长安瞧着老道,语重心长地说道:“师父,我们没盘缠了呀。”

“你小子懂个啥。”老道悠哉哉说道,

“涮着喝不过一杯,闻着喝,那足足能喝一大葫芦!”须知,法师驱鬼不外乎驱赶、诛灭、超度三种,其中驱赶最省事也最为普遍,诛灭更是永除后患,唯独超度耗费精神耗费法力,大多法师都不会轻易超度。

李长安兴奋地应了一声,转身走向张家大门的方向,可马上就被老道拉了回来。

老道这一派唤作上景门,道统脱胎于《太微三部八景二十四真箓》,所谓

“景”即是对应身体部位的神明。

“腐尸?”街面上几个大妈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她们议论的主角,周家娘子抱着几个年幼的孩子满脸忧愁。

这位管事也来得巧,方才从男鬼现身到被超度,全被他看在了眼里。而他们都看不见,在周家娘子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男人,这男人用眷恋的眼神看着母子几人,听到大妈们的闲言碎语又恶狠狠地瞪过去,可马上又将目光缩回去,小心翼翼看向旁边,刘老道一手符箓一手长剑,气定神闲。

李长安兴奋地应了一声,转身走向张家大门的方向,可马上就被老道拉了回来。

李长安实在看不下眼。店家备好饭菜,老道也正巧沽酒归来。

“小鬼怎么的?小鬼就不凶啦!”说着,老道指了指那张家管事,

“你赶紧去把这事儿给推了!”然后,他拨开腰间沽酒的葫芦,从后面掏出一个小葫芦出来。

这小葫芦里装的也是酒,不过不是老道从市面上沽来的劣酒,而是上等的汾酒,平时舍不得喝,只是用来奉祭祖师。

………………………………然后,老道就带着李长安开始每日的功课。

“小鬼怎么的?小鬼就不凶啦!”说着,老道指了指那张家管事,

“你赶紧去把这事儿给推了!”男鬼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刘老道为人是好,可惜……

“你方才跑哪儿去呢?”

“走。”老道收齐物件,

“跟我找饭钱去。”

“屁!”谁知,老道却是呸了一口,

“当然是吃饭最重要。”…………………………

“这是什么?”

第六章 鬼婴

而在院子的另一边,张员外躺在椅子上,竟是精力不济,已经沉沉睡去。

待到李长安退开,只觉得额头上凉飕飕的,拿手一抹,全是冷汗。老道已然掷出一道令牌,手舞足蹈,口中急急念出经文:“朱雀陵光,神威内张。山源四镇,鬼兵逃亡……”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只剩下最后的超度。

于是李长安直接问道:“不知道张员外在什么地方?”随后,他便示意徒弟做好准备,脚踏七星步,嘴中念起经文:“元始上帝,真符敕行。元始太真,五灵高尊。太微皓映,洞耀八门。五老告命,无幽不闻……”他看向李长安,李长安也是摇了摇头,他这双眼睛也没看到什么鬼物。

“用诸真镇魔坛仪么?”23.244.120.42,23.244.120.42;0;pc;1;磨铁文学在生产力不发达的蒙昧时代,大多数地区都有溺死女婴的恶习,连许多大户人家都不能免俗,看来张家也是如此。

李长安一把拽住他,指了指张员外的肩头,那里坐着一个皮肤青黑,浑身浮肿婴儿状的小鬼,它踩在张员外肩头自顾自玩耍,时而用乌青的嘴巴贴住张员外的耳朵,瘪着的腮帮子一鼓,张员外就打一个哆嗦。

于是李长安直接问道:“不知道张员外在什么地方?”

“谁说没办法?老道我要起坛!”李长安一个激灵,一步就迈到鬼婴旁边,拿着一根红线套向鬼婴,因为怕把鬼婴惊醒,也不敢捆得太紧,粗粗捆上之后,便用木钉钉在地上。

“这小鬼真有这么厉害,需要开坛才能解决?”老道正要上前见礼。

第七章 一意孤行

只见,小小的院子挤满人,几个吹拉弹唱的混在其中,使劲制造着声响,当头的竟是个身着绿袍的官人。

眨眼间。老道越说越激动,李长安心道:没看出来还是个老愤青。鬼婴在李长安手中挣扎不休,皮肤的手感也是湿润滑腻得恶心,李长安也只得强忍着,不敢放手。

那鬼婴从木盆里抬起头,歪着脑袋四处瞧了一阵,很快便意识到自己遭了道士的道。

“师父!”李长安大声喊道。

“要找死你就尽管去吧,老道就当没你这个徒弟!”

“玄机上人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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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荒山、破庙、美人

说吧,他叹了口气,脸上愁苦之色愈加浓重。李长安抽动着鼻翼,追着鬼怪留下的气味一路前行。

于是,李长安笑着说道:“各位差爷,贫道还要这儿流连片刻,就劳烦各位给我师尊带个口信,报个平安。”

“正是小民。”到了这里,鬼怪留下的气味儿愈加新鲜,但却突然散开。

“还好小姐是先遇到了贫道,要是先遇上了恶鬼……”李长安笑了笑,也不想拿话吓唬她。

这对人马里多是神色躲闪,时刻注意着周遭风吹草动的衙役,领头的却是一个年轻的道士,道袍外面还穿着一身披挂。

“道长。”

“真的有鬼?”王小姐似乎对这个问题很好奇。

“能否让贫道查看一下令郎遇害的房间?”

“还好小姐是先遇到了贫道,要是先遇上了恶鬼……”李长安笑了笑,也不想拿话吓唬她。

一声惊雷。

第九章 斗

他身也未转,头也未回,只是掏出一个物什指向恶鬼。没变化?没了那股子杀鬼的兴奋,李长安此时却感到又累又后怕又庆幸。

庙外响起一个刻意压低的苍老声音。

“你在里面吗?臭小子。”恶鬼贪婪的目光在李长安身上巡视,似乎犹疑着该挑哪个部位下口。

黑暗中,只听得男人粗重的喘息,和沉闷的斩剁声。

“锵。”他却没发现,在他翻查的功夫,那恶鬼的尸体却在缓缓溶解。李长安不再管它,他翻出黄壳书,一页页细细翻看起来……斧刃磕在坚硬的青石上,火光溅起。

…………………………雷光间息时。仿若满屋子的影影幢幢都是妖魔在蠢蠢欲动。

持咒之后,将血抹在斧刃上。斧刃磕在坚硬的青石上,火光溅起。然后抄起带来的大斧,划破拇指,以指作笔,以血为朱砂,飞速在斧面上绘制起一道血符。

“喝!”

“喝!”原来背卧的李长安手中正拿着一本书,书页翻开,上面彩绘着一个狰狞鬼物,通体碧蓝,眼似圆铃,牙似锉刀。

“喝!”

“你在里面吗?臭小子。”他规规矩矩磕了几个头,起身拿起一把铁铲。

“扑通。”

“喝!”他吃力的翻动恶鬼,又挪了块大石头,踮起恶鬼的头颅,凸出粗大的脖颈。

没变化?…………………………惊雷再起。他之所以来找蓝皮恶鬼玩儿命,还不是寄希望与这本书能起什么变化,甚至于送他回到原来的世界。

“砰!”他规规矩矩磕了几个头,起身拿起一把铁铲。一斧头下去,照样皮开肉绽,无非是骨肉紧实些,要多费些气力。

他身也未转,头也未回,只是掏出一个物什指向恶鬼。

“扑通。”荒山破庙,风雨飘摇。头皮居然如同衣物一样被脱了下来,露出个硕大的蓝色恶鬼头颅,这恶鬼瞪着铜铃样的眼睛瞧着李长安。

持咒之后,将血抹在斧刃上。

“我回来了!”头皮居然如同衣物一样被脱了下来,露出个硕大的蓝色恶鬼头颅,这恶鬼瞪着铜铃样的眼睛瞧着李长安。

然后抄起带来的大斧,划破拇指,以指作笔,以血为朱砂,飞速在斧面上绘制起一道血符。

李长安双手扶住大斧,剧烈喘息几口,便奋起最后的力气。可笑那鬼物还编了个大小姐迷路的鬼话。

这骗得过符咒,可骗不过李长安。心中犹豫,身体就下意识退了一步。

他手上一抖,险些拿捏不住,神色变化几下,便把这画皮放到一边。恶鬼眼仁顿时缩成了针尖。

…………………………

“扑通。”

“王小姐”在黑暗里无声的笑起来。可它动也动不了一下,连转动眼珠都办不到,那铁砂一击中它,就有股无形的力量镇住了他。

可是痛!恶鬼的蓝色皮肤厚实且坚韧,大部分铁砂也只是穿透了皮肤,就卡在了肌肉中。

这火铳声势虽猛,但造成的伤害却不过是皮肉之伤。巨响中,火光乍现。

待看清屋内是何人之后,他表情顿时转为惊愕。

“果然和这画上一模一样”…………………………道士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法术,一不小心,总有妖鬼上恶当。

可笑那鬼物还编了个大小姐迷路的鬼话。这骗得过符咒,可骗不过李长安。

头皮居然如同衣物一样被脱了下来,露出个硕大的蓝色恶鬼头颅,这恶鬼瞪着铜铃样的眼睛瞧着李长安。

李长安不知道老道又去寻他,也不知道老道看到一地鲜血会是什么想法。

…………………………没了那股子杀鬼的兴奋,李长安此时却感到又累又后怕又庆幸。

等李长安回过神。他犹豫了半响,最终还是挥动起铁铲。头皮居然如同衣物一样被脱了下来,露出个硕大的蓝色恶鬼头颅,这恶鬼瞪着铜铃样的眼睛瞧着李长安。

直到恶鬼轻微抽搐的尸体彻底没了生息。坟边有一个刚挖开的小土坑,土坑里放着一本被透明胶包裹起来的黄壳书。

23.244.120.42,23.244.120.42;0;pc;1;磨铁文学这火铳,是委托王知县借助官府的力量,驱使良匠连夜赶制,那铁砂更是用老道留下的祖师符箓炮制过。

她解开腰带,宽松的道袍滑落在地,露出雪白的肌肤,年轻姣好的身段暴露在空气中,最是美不胜收,只是她脸上的裂口却让这一幕显得诡异而恐怖。

休息了一阵,李长安挣扎起身。大腿、手臂、背脊、腰肋?恶鬼直挺挺仰面栽倒在地。

恶鬼眼仁顿时缩成了针尖。

“爷爷,你安心休息吧,改天我再来看你。”李长安不信这个邪,他又把书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翻查起来。

李长安却似乎仍旧没有醒来,背对着恶鬼一动不动。轻微的撕裂声中。

毕竟第一口总算最美味的。

“喝!”恶鬼眼仁顿时缩成了针尖。恶鬼身形一滞。

“扑通。”

“贼……”恶鬼裂开大嘴,露出锉刀一样的牙齿。恶鬼贪婪的目光在李长安身上巡视,似乎犹疑着该挑哪个部位下口。

“王小姐”在黑暗里无声的笑起来。一时间,这恶鬼竟有些犹疑。李长安做足准备就等恶鬼上门。

黑暗中,只听得男人粗重的喘息,和沉闷的斩剁声。李长安一下子就翻身而起,神态动作哪儿有刚才的淡定。

李长安愕然。此时的他正在李老爷子坟前。恶鬼直挺挺仰面栽倒在地。

斧刃磕在坚硬的青石上,火光溅起。一时间,这恶鬼竟有些犹疑。

“爷爷,你安心休息吧,改天我再来看你。”仿若满屋子的影影幢幢都是妖魔在蠢蠢欲动。

李长安一下子就翻身而起,神态动作哪儿有刚才的淡定。可即便如此,李长安这次赌命也是凶险万分。

李长安双手扶住大斧,剧烈喘息几口,便奋起最后的力气。天光微亮。

…………………………一个还要倚仗凡人甲胄的小道士会有什么本事?

她又将头上的发髻散开,乌黑的长发垂下来,头发分开收拢在胸前,双手伸向脑后。

庙内。他却没发现,在他翻查的功夫,那恶鬼的尸体却在缓缓溶解。原来背卧的李长安手中正拿着一本书,书页翻开,上面彩绘着一个狰狞鬼物,通体碧蓝,眼似圆铃,牙似锉刀。

如此平凡简单,李长安却兴奋到又跳又叫。

第十章 鬼屋

“我这房子,面积大,装修也好……要不是我急着用钱,我能这么便宜租出去?”

“李……啊!”

李长安吸溜了一口泡面,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电脑屏幕。

电话那边答应得也爽快,表示随时都可看房,但有个条件,看房必须是在白天,最好是中午12点。

尽管选择了现代社会,但可惜现代社会也不尽美好。

简单来说,李长安断粮了,他原本也有一份月工资2000出头的工作,但可惜他请假参加老爷子丧事时,与老板起了冲突。穿越回来之后,李长安发现双方时间虽然不同步,但那边一个月下来,这边也过了七八天,一来一去,公司这边就逾期了。

李长安目光又落回房门上。

一回到公司,李长安就被告知,他被开了。

祸不单行。

就在李长安估算着自己微不足道的存款能撑多久时,他接到了房东的电话。

客厅朝阳那边有一扇大窗户,两人进屋时,就把窗户打开透气。可现在,那窗户却在一点点自己关上,窗帘也在一点点自己拉上。

“前些天你电话一直打不通,人也找不见……”电话那头的房东絮絮叨叨一阵,才抛出真正想说的话,“过几天,我儿子就要结婚了。”

“小李,还没睡吧?”

“大白天的哪儿有什么鬼?不过你这情况也危险,突然晕厥,不是心脏病就是脑溢血,你年纪轻轻的……”

李长安看了眼时间,20点整。

就在李长安估算着自己微不足道的存款能撑多久时,他接到了房东的电话。

脸上火辣辣地疼痛惊醒了刘竹竿。

只是……

“有事您说。”

“前些天你电话一直打不通,人也找不见……”电话那头的房东絮絮叨叨一阵,才抛出真正想说的话,“过几天,我儿子就要结婚了。”

这是李长安昨夜看到那条出租信息的地址,信息里出租的房屋很是让他满意,三室二厅,家电齐全,押一付一,环境不错,交通便利,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便宜,一千块钱出头,几乎算是白捡。

刘姓男子看到李长安的脸色愈来愈古怪,赶紧解释道:“这房子以前是我老丈人在住,老人家嘛,比较封建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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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哦,恭喜……”

“谢谢,我的意思是,我那儿媳妇不愿意和老人住在一起……”

左边墙角那只,脖子上一圈乌青,舌头吊的老长,应该是个吊死鬼。

“……”

“那个婚房……”

好吧,李长安听到这里也明白了,他得搬家了,而且听房东的意思他还得尽快滚蛋。尽管有些猝不及防的愤怒,但租房的合约却是要到底了,李长安也没打算和对方争辩什么,爽快的答应下来。

不过这样下来,李长安就得尽快找到一个新的房子以及工作。

他打开租房子的网站,一条条租房信息看下来。

简单来说,李长安断粮了,他原本也有一份月工资2000出头的工作,但可惜他请假参加老爷子丧事时,与老板起了冲突。穿越回来之后,李长安发现双方时间虽然不同步,但那边一个月下来,这边也过了七八天,一来一去,公司这边就逾期了。

条件满意的价格贵。

“咱们这次怎么吓这两个活人?”

价格合适的条件差。

忽然,他眼前一亮,一条刚刚刷出来的租房信息出现在他眼前。

……………………

次日,午后。

李长安抬头看着小区门口上几个鎏金大字。

电话那边答应得也爽快,表示随时都可看房,但有个条件,看房必须是在白天,最好是中午12点。

“啪!啪!”

“春华公寓。”

“您老看得真准,我是来看房子的。”李长安点头,却是有些好奇了,“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应该就是这里了吧。”

他打开手机信息,上面写着春华公寓2栋14—4。

它伸出双手,绕到李长安左边。

右边电视机旁的,浑身浮肿青白,约么是个水打棒。

这是李长安昨夜看到那条出租信息的地址,信息里出租的房屋很是让他满意,三室二厅,家电齐全,押一付一,环境不错,交通便利,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便宜,一千块钱出头,几乎算是白捡。

“什么鬼?”李长安笑着打断他的话,眼睛眨也不眨地说道,“刚才你突然就晕倒了,我想把你送去医院,没想到刚拖出门,你就醒了。”

李长安扭头看着它,脸上似笑非笑。

这是李长安昨夜看到那条出租信息的地址,信息里出租的房屋很是让他满意,三室二厅,家电齐全,押一付一,环境不错,交通便利,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便宜,一千块钱出头,几乎算是白捡。

李长安虽然很是不相信会有这等好事,但还是本着碰运气的想法,当时就打了电话。

电话那边答应得也爽快,表示随时都可看房,但有个条件,看房必须是在白天,最好是中午12点。

就在李长安估算着自己微不足道的存款能撑多久时,他接到了房东的电话。

于是乎,李长安中午吃了碗泡面,就挤公交来到这春华公寓。

这春华公寓是个有些年头的小区,小区里的单元楼也是没有电梯的楼房,每一栋楼上也看不见个标识。

李长安正寻思着是不是打电话给房东,让他下来接自个儿。

浑然不知自己接下来的命运的刘姓男子总算是停下了嘴巴。

刚掏出手机,旁边就插进句话。

李长安正寻思着是不是打电话给房东,让他下来接自个儿。

他打开租房子的网站,一条条租房信息看下来。

价格合适的条件差。

“小伙子,是来租房的。”

李长安转头瞧去,旁边是座凉亭,凉亭里聚着一帮打牌的大爷大妈,一个在旁边观战的大妈冲着李长安搭话。

“您老看得真准,我是来看房子的。”李长安点头,却是有些好奇了,“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嗨,也没啥,这小区多的是租房子的。”大妈摆摆手,嘴上说着没什么大不了,脸上却满是得意,“我看你东张西望的,就知道你八成也是找房子的。”

“小伙子,你是准备租哪栋的房子,我给指路。”

“谢谢阿姨。”

闻言,李长安赶紧翻出手机,指着屏幕念到。

“2栋14—4。”

李长安笑了笑也不答话,只是用手指着客厅窗户的方向。

念出地址,却许久没听见回声,他纳闷抬眼一看,却惊讶瞧见,满亭子的大爷大妈都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那个要为李长安指路的大妈,面色则更是纠结怪异,她支支吾吾一阵,才说道:

“小伙子,你这房子吧,它有点……”

左边墙角那只,脖子上一圈乌青,舌头吊的老长,应该是个吊死鬼。

“你就是李长安,李先生吧。”大妈话说到半截,突然旁边冒出来个男人。

一阵之后,那缩在电视旁的水大棒打了个招呼。

这男人瘦得像根竹竿,鼻梁上架着副眼镜,他自我介绍到:“我姓刘,就是昨晚和你电话联系那个,我等你老半天了,来,往这边……”

这男人急匆匆把李长安催促着走。

李长安笑吟吟的跟上,心里头却疑惑,看着这架势莫不是那房子还有什么猫腻?

…………………………

“有……有用么?”

4-4号房间在4楼走廊的尽头。

“谢谢阿姨。”

它的房门很是陈旧,许多地方表漆脱落,露出下面斑斑的锈迹。门前的地面上也是积满了灰尘,似乎楼道清洁时故意避开了这一段。

“李……啊!”

电话那边答应得也爽快,表示随时都可看房,但有个条件,看房必须是在白天,最好是中午12点。

“很久没人住了。”

刘姓男子讪笑着说道,转过头,就在嘴上轻声咕叨了几句,似乎在抱怨物业管理。

李长安不以为意,他抬头看着门上,那里悬挂着一面镜子和一个刷把。这是当地的一种风俗,乔迁新居时用来辟邪的,许多老人家还坚持着这个习惯。

只是……

这春华公寓是个有些年头的小区,小区里的单元楼也是没有电梯的楼房,每一栋楼上也看不见个标识。

李长安目光又落回房门上。

浑然不知自己接下来的命运的刘姓男子总算是停下了嘴巴。

正常人家最多贴个“福”字,而这4—4号房间的门上却贴着个钟馗像。

“那死竹竿吧。”吊死鬼拍板决定,“这次把他弄惨些,省得没事就往咱们屋子里领人。”

刘姓男子看到李长安的脸色愈来愈古怪,赶紧解释道:“这房子以前是我老丈人在住,老人家嘛,比较封建迷信……”

一边说,他一边就掏出钥匙。

“赶紧进去看房子嘛。”

说吧,他插进钥匙,撞了几下房门才将这门打开。门一开,一股子霉味儿就直直往人鼻子里钻。

李长安转头瞧去,旁边是座凉亭,凉亭里聚着一帮打牌的大爷大妈,一个在旁边观战的大妈冲着李长安搭话。

好吧,李长安听到这里也明白了,他得搬家了,而且听房东的意思他还得尽快滚蛋。尽管有些猝不及防的愤怒,但租房的合约却是要到底了,李长安也没打算和对方争辩什么,爽快的答应下来。

不过这样下来,李长安就得尽快找到一个新的房子以及工作。

“太久没人住,通下风就好。”

“前些天你电话一直打不通,人也找不见……”电话那头的房东絮絮叨叨一阵,才抛出真正想说的话,“过几天,我儿子就要结婚了。”

刘姓男子转头解释,带头跨进了房内。

李长安却没有立刻跟上,他驻足在房门前,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

屋里的群鬼顿时一阵欢呼,那水大棒抬手示意安静,然后就朝李长安这边打了个眼色。

刘姓男子一进屋就不停的在王婆卖瓜,殊不知,李长安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他的身上。

怪不得这么便宜,原来满屋子全是“脏东西”。

…………………………

“砰。”

李长安看着新奇,那些鬼也没想到有一种能力叫“通幽”,只当李长安眼珠子转个不停是在看房子。

终于,厚实的窗帘垂下来阻挡住外面的阳光。

“我这房子,面积大,装修也好……要不是我急着用钱,我能这么便宜租出去?”

“太久没人住,通下风就好。”

刘姓男子一进屋就不停的在王婆卖瓜,殊不知,李长安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他的身上。

他眼光不停在屋内各处巡视,小小一间屋里,藏着的鬼怕是有十来只。

左边墙角那只,脖子上一圈乌青,舌头吊的老长,应该是个吊死鬼。

“李……啊!”

右边电视机旁的,浑身浮肿青白,约么是个水打棒。

那边跟着刘房东屁股后面转悠的,腰腹之间血肉模糊,肠子肝脏隐约可见,兴许是被卡车碾过。

………………………………

在那边世界也没见过这么多鬼挤到一间屋子里。

李长安看着新奇,那些鬼也没想到有一种能力叫“通幽”,只当李长安眼珠子转个不停是在看房子。

他脸上顿时一片煞白。

一阵之后,那缩在电视旁的水大棒打了个招呼。

23.244.120.42, 23.244.120.42;0;pc;1;磨铁文学

它眨巴眨巴眼睛,迟疑着挪回左边。这次李长安的目光没有跟着过去,它才松了口气。

“李先生,那鬼……”

几个鬼物便朝他聚了过去,围成一个小圈,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李长安拖了把椅子坐在它们旁边,架起二郎腿,光明正大地偷听起来。

屋里的群鬼顿时一阵欢呼,那水大棒抬手示意安静,然后就朝李长安这边打了个眼色。

“咱们这次怎么吓这两个活人?”

“这次用‘鬼遮眼’。”

“有……有用么?”

“怎么没用?现在的城里人有几个见过真正的黑,到时候突然蒙住他们的眼睛,眼前一下子就伸手不见五指,保管吓得屁滚尿流。”

“先吓谁?”

“那死竹竿吧。”吊死鬼拍板决定,“这次把他弄惨些,省得没事就往咱们屋子里领人。”

浑然不知自己接下来的命运的刘姓男子总算是停下了嘴巴。

“嗨,也没啥,这小区多的是租房子的。”大妈摆摆手,嘴上说着没什么大不了,脸上却满是得意,“我看你东张西望的,就知道你八成也是找房子的。”

“李先生,我这房子的质量,你要是错过了,保管全中国你都找不到第二间。”

他拍着胸口信誓旦旦,李长安却是不置可否。确实,这么一套塞着这多鬼的房子,别说全中国,全世界都难得找到第二间。

一个砂锅大的拳头印在了它脸盆子中央。

尽管选择了现代社会,但可惜现代社会也不尽美好。

“你考虑得怎么样?”

李长安笑了笑也不答话,只是用手指着客厅窗户的方向。

“小伙子,是来租房的。”

刘姓男子还以为李长安发现了什么破损,赶紧看过去,可一眼下去,冷汗刷的一下全冒了出来。

刘姓男子讪笑着说道,转过头,就在嘴上轻声咕叨了几句,似乎在抱怨物业管理。

……………………

客厅朝阳那边有一扇大窗户,两人进屋时,就把窗户打开透气。可现在,那窗户却在一点点自己关上,窗帘也在一点点自己拉上。

“还没醒?”李长安脸色一黑,抬起手又要来两下。

终于,厚实的窗帘垂下来阻挡住外面的阳光。

“外……外面的风……风大,这窗窗……窗帘也坏了。”刘姓男子浑身抖个不停,连话也打着颤,“我……我们还是去……去外面……”

“砰。”

刘姓男子一直刻意敞开的房门也突然关上。

他的裤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湿了一大片,身子一软,已经摊到在地,竟然一下子就被吓晕了。

他脸上顿时一片煞白。

“李……啊!”

“有事您说。”

他又想说些什么,可水大棒已经躲在了他身后,一把捂住他的眼睛,到口的话变成了一声尖叫。

他的裤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湿了一大片,身子一软,已经摊到在地,竟然一下子就被吓晕了。

“小伙子,是来租房的。”

屋里的群鬼顿时一阵欢呼,那水大棒抬手示意安静,然后就朝李长安这边打了个眼色。

就在李长安估算着自己微不足道的存款能撑多久时,他接到了房东的电话。

早就守在李长安身边的吊死鬼接到指令,它似乎第一次吓人,很是紧张,还像个活人一般,深深吸了口气,长舌头在胸前直摇晃。

他又想说些什么,可水大棒已经躲在了他身后,一把捂住他的眼睛,到口的话变成了一声尖叫。

它伸出双手,绕到李长安左边。

李长安扭头看着它,脸上似笑非笑。

“李……啊!”

右边电视机旁的,浑身浮肿青白,约么是个水打棒。

它自己反倒先是眼前一黑。

它愣了一下,又吸了口气,挪到了右边。

“太久没人住,通下风就好。”

李长安的目光也跟着来到右边。

它眨巴眨巴眼睛,迟疑着挪回左边。这次李长安的目光没有跟着过去,它才松了口气。

它差点以为眼前这男的能看见它呢!

他脸上顿时一片煞白。

它晃荡了几下长舌头,壮着胆子把手伸向李长安的眼睛。

刘姓男子还以为李长安发现了什么破损,赶紧看过去,可一眼下去,冷汗刷的一下全冒了出来。

可突然。

李长安笑吟吟的跟上,心里头却疑惑,看着这架势莫不是那房子还有什么猫腻?

就在李长安估算着自己微不足道的存款能撑多久时,他接到了房东的电话。

它自己反倒先是眼前一黑。

李长安摇头叹气,然后对失魂落魄的刘竹竿问道。

一个砂锅大的拳头印在了它脸盆子中央。

……………………

“砰。”

“啪!啪!”

脸上火辣辣地疼痛惊醒了刘竹竿。

他茫茫然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面带微笑的李长安。

在那边世界也没见过这么多鬼挤到一间屋子里。

“李先生?”他神色茫然,“你也死了么?”

“还没醒?”李长安脸色一黑,抬起手又要来两下。

一回到公司,李长安就被告知,他被开了。

这男人急匆匆把李长安催促着走。

刘竹竿赶紧护住瘦脸,连声叫到:“醒了!醒了!”

这时,他终于注意到他此时正在楼道上,4-4的大门就在他身后不远处。

他打了个哆嗦,顿觉下半身凉飕飕的。

“李先生,那鬼……”

“什么鬼?”李长安笑着打断他的话,眼睛眨也不眨地说道,“刚才你突然就晕倒了,我想把你送去医院,没想到刚拖出门,你就醒了。”

刘姓男子一进屋就不停的在王婆卖瓜,殊不知,李长安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他的身上。

拖?他刚才用了个“拖”字吧!

刘竹竿还没回味过来,李长安就继续说道:

“大白天的哪儿有什么鬼?不过你这情况也危险,突然晕厥,不是心脏病就是脑溢血,你年纪轻轻的……”

李长安摇头叹气,然后对失魂落魄的刘竹竿问道。

李长安看着新奇,那些鬼也没想到有一种能力叫“通幽”,只当李长安眼珠子转个不停是在看房子。

李长安笑了笑也不答话,只是用手指着客厅窗户的方向。

“东西带了么?”

“啥?”

“租房合同啊。”李长安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房子不错,我租了!”

“那个婚房……”

第十一章 柳枝打鬼

相较这虚无缥缈的未解之谜,还是眼前快吃不起饭的问题更为急迫。李长安挥舞着柳树枝,几个鬼物委委屈屈地双手抱头在墙角蹲作一排。

此时分成两排,矮的在前,高的在后,规规矩矩在墙边站军姿。李长安找了把椅子坐在他们面前,若有所思。

手里的柳树枝下意识地敲打手心,每敲一下,对面的群鬼就一阵胆战心惊。

“你要来陪我么?”他从刘竹竿手里租下这个房子,一来是租金实在是便宜,二来是他也好奇。

“啊……”一声长长的呻吟,只有上半身的男人从桌子后面爬出来,血肉模糊的腰间在地上拖出一条血痕。

“才七年?这时间对不上啊!”

“那又怎么样?和尚道士咱们又不是没见过?”

第十二章 噩梦

李长安想了想,5万对现在的他也不是个小数目,他点点头,应允下来。

木桥晃动,李长安手中的灯笼一下子变作绿光。李长安撇嘴。早说么,听你这口气,还以为你是建中南海的呢!

他伸出一个巴掌,晃动五根手指。他手上拎着个十字架,腰间插着把桃木剑,脖子上还挂着佛珠,中外古今、各教各派降魔驱鬼的玩意儿,他身上几乎挂了个遍。

李长安撇嘴。湍急的河水在脚下嚎叫,昏黄的月亮撒下暗淡的光,影影倬倬落在河面,好像怪物在桥下蠕动。

这绿光反倒把来

“人”照得更加清楚,这

“人”脸上长满细密的白色绒毛,一双獠牙探出嘴角。李长安本以为很长时间都不用看到刘竹竿那张干瘦的脸。

“谁?”

“什么坏了。”他拿起床头的矿泉水咕噜灌了大半瓶,抹掉额头上的汗水,神色中有些许的惊惧,但更多的却是愤怒。

“大早上的干什么?”李长安残留的睡意都被这帮家伙吓没了,

“有什么事敲门啊。”当然新换的电视,也是淘来的大块头。八成是那黄壳书搞得鬼!

它能带人古代世界穿越一月游,远在千里之外制造梦境自然也不无可能。

“你还是人么?”李长安从噩梦中惊醒。他伸出一个巴掌,晃动五根手指。

他手上拎着个十字架,腰间插着把桃木剑,脖子上还挂着佛珠,中外古今、各教各派降魔驱鬼的玩意儿,他身上几乎挂了个遍。

白色的绒毛与黑色的獠牙俱在眼前。又是一声,黑暗里突然钻出一双乌青的手,那手上的指甲长而弯曲,像是野兽的钩爪。

可是,他仍然不肯进屋,只是呆在门口,瞧着房间内贴着的几张符箓眼神闪烁。

说着,刘总指了指自个儿。刘竹竿笑呵呵地介绍,李长安也不知道这两人来干什么,只是一人倒了一杯白开水。

“李先生,我听小刘说,你是个有真本事的人,我就不和你绕圈圈,我的工程是出了点问题,不晓得铲了哪家的祖坟,一个死鬼跳出来闹我。”

“坏了。”水肿的吴老大幽幽说道。

“就是春华公寓2栋4—4的租客。”

“我说电视坏了。”李长安本以为很长时间都不用看到刘竹竿那张干瘦的脸。

可是,他仍然不肯进屋,只是呆在门口,瞧着房间内贴着的几张符箓眼神闪烁。

“没门!”木桥晃动,李长安手中的灯笼一下子变作绿光。

“你还住在4-4?!”李长安撇嘴。

“电视坏了。”桥头突然传来

“扑通”的声响。他伸出一个巴掌,晃动五根手指。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湍急的河水在脚下嚎叫,昏黄的月亮撒下暗淡的光,影影倬倬落在河面,好像怪物在桥下蠕动。

这电视本就是个老古董,突然高负荷运转,坏掉也是正常。当然新换的电视,也是淘来的大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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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是人么?”李长安眉头一挑,赶情是撞了鬼,找他来驱邪的。白色的绒毛与黑色的獠牙俱在眼前。

这电视本就是个老古董,突然高负荷运转,坏掉也是正常。

“嘎吱吱——”李长安撇嘴。木桥晃动,李长安手中的灯笼一下子变作绿光。

李长安从噩梦中惊醒。

“你们搞什么名堂?”李长安本以为很长时间都不用看到刘竹竿那张干瘦的脸。

李长安这才想起自己在屋里划分了区域,不让鬼进去的地方一律贴上符箓,包括卧室。

早说么,听你这口气,还以为你是建中南海的呢!

“电视坏了?”刘竹竿终于反应过来,即便隔着电话,李长安都能听得出他此时有多么惊讶。

李长安撇嘴。

“大早上的干什么?”李长安残留的睡意都被这帮家伙吓没了,

“有什么事敲门啊。”他手上拎着个十字架,腰间插着把桃木剑,脖子上还挂着佛珠,中外古今、各教各派降魔驱鬼的玩意儿,他身上几乎挂了个遍。

李长安想了想,5万对现在的他也不是个小数目,他点点头,应允下来。

“那你准备给多少?”李长安悚然一惊,他慌慌张从兜里掏出符纸,还没来得及念咒,那符纸便化作了飞灰。

23.244.120.40,23.244.120.40;0;pc;1;磨铁文学可没成想,第二天他就上门了。

第十三章 符咒与剑术

这把剑不是那些花里花俏的装饰品,显得古朴非常,木质刷上黑漆的剑鞘,麻绳细细缠绕的剑柄。

跟着老道一个月,李长安学会了四种符,分别是冲龙玉神符、收惊定神符、破煞诛邪符、镇宅安家符。

刘竹竿猛地打了个寒颤。刘竹竿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路上,竟是眼睛死死盯着前路,头也不敢转动半分。

李长安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他虽说从老道那里学了几手剑术,但毕竟时日尚浅,不过是仗着身强体壮,欺负一下营养不良的古代人。

砍了人家只赔一个鸡腿,这不是李长安小气。这鸡腿不是普通的鸡腿,鬼物没有实体,自然享受不到人间五味。

但如果食物通过特殊处理,被供奉的鬼物就能享受到贡品的滋味。这种被处理过的食物统称为

“法食”。刘竹竿不明所以接了过去,有些纳闷,这几天风和日丽的,拿把大雨伞做什么?

不由得好奇问道:“李先生,你这伞是?”对了!这

“剑术”也是一门变化神通啊!这能单纯当做

“使用剑的技术”来看待。一张破煞诛邪符便一气呵成!镇宅安家符,这道符贴在房中,能够阻止妖精鬼怪进入房内,李长安租房的卧室、厕所、厨房都各自贴着一张。

他这么问倒不是看不起自个儿房东,只是当初与刘总商定时,说倒是候会亲自来接李长安。

这帮鬼这番表现,李长安也只当做他们胆小而已。他思来想去一阵,也只有那本黄壳书有这能力和动机了,七十二地煞术中正有一门变化与现在的情况对得上号,那门变化唤作

“剑术”。李长安身形在空间有限的室内辗转腾罗间,剑势绵绵,剑光潋滟。

没有什么一剑刺出三朵剑花的玄奇武侠招式,只是简单的劈、刺、点、提、绞、扫、撩等基础动作。

他把手搭在剑柄上,突然,脸色一变……一路上,竟是眼睛死死盯着前路,头也不敢转动半分。

约定的时间到了,李长安接到电话就下了楼去。所以方才舞剑的时候,他避开了桌子板凳空调电视,却唯独没有避开家里的鬼。

刘竹竿猛地打了个寒颤。群鬼顿时一阵七嘴八舌,总结出来,竟然是怕被长剑误伤。

当初要是有如今的身手与剑术,对付那蓝皮恶鬼何须重重谋算,挑着两把好剑,就能把那颗蓝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跟着老道一个月,李长安学会了四种符,分别是冲龙玉神符、收惊定神符、破煞诛邪符、镇宅安家符。

一时间,李长安有些哭笑不得。跟着老道一个月,李长安学会了四种符,分别是冲龙玉神符、收惊定神符、破煞诛邪符、镇宅安家符。

当初要是有如今的身手与剑术,对付那蓝皮恶鬼何须重重谋算,挑着两把好剑,就能把那颗蓝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那吴老大转过身去露出后背,李长安的话顿时堵在嘴边。刘竹竿不明所以接了过去,有些纳闷,这几天风和日丽的,拿把大雨伞做什么?

不由得好奇问道:“李先生,你这伞是?”就在方才,手握住剑柄的一刹那,一种仿若骨肉相连的感觉突兀浮现。

那吴老大转过身去露出后背,李长安的话顿时堵在嘴边。一路上,竟是眼睛死死盯着前路,头也不敢转动半分。

他把手搭在剑柄上,突然,脸色一变……李长安倒是有些莞尔。鬼物没有实体,寻常的武器根本伤不了他们,即便李长安有

“通幽”之能,能接触鬼魂,但也仅限于自己的身体而已。

“一个朋友。”李长安脸上似笑非笑,

“你想见见他么?”两人上了车,刘竹竿却不住地往李长安手边猛瞧。清净心神。

现在,却只来了个刘竹竿……将这张符与先前画成三张放在一起,李长安竟然有些精神萎顿,体内的法力更是已经见底。

不过转眼间,他就不再纠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凡事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一路上,竟是眼睛死死盯着前路,头也不敢转动半分。他神色轻松抬起头来,却惊讶发现都躲在了房间边边角角,直勾勾地看着李长安。

跟着老道一个月,李长安学会了四种符,分别是冲龙玉神符、收惊定神符、破煞诛邪符、镇宅安家符。

这奇怪的感觉?古代世界世道不好,荒郊野外里不仅有妖魔鬼怪,更多剪径的贼匪,李长安在老道那里学了几手剑术,也弄来一把铁剑护身。

在那一个月中,但凡露宿野外,必定是抱剑而眠。所以制作符箓时,只能用自身的法力应付,所以一天下来,将将把自己会的符箓画个遍。

他神色轻松抬起头来,却惊讶发现都躲在了房间边边角角,直勾勾地看着李长安。

现在,却只来了个刘竹竿……对了!这

“剑术”也是一门变化神通啊!这能单纯当做

“使用剑的技术”来看待。尺长的黄纸上,先画符头,再行符胆,最后落下符脚。

刘竹竿猛地打了个寒颤。不过转眼间,他就不再纠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凡事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收惊定神符,顾名思义是用于安抚心神的。但凡身虚体弱或意志薄弱的人被鬼神所惊,就适合用这道符安定心神。

所以,这肯定不是自己的本事。刘竹竿猛地打了个寒颤。镇宅安家符,这道符贴在房中,能够阻止妖精鬼怪进入房内,李长安租房的卧室、厕所、厨房都各自贴着一张。

“时间不等人,早去早回吧!”道士画符,一是靠引动天地灵气,而是靠祖师神灵降下威能。

李长安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他虽说从老道那里学了几手剑术,但毕竟时日尚浅,不过是仗着身强体壮,欺负一下营养不良的古代人。

所以,这肯定不是自己的本事。将这张符与先前画成三张放在一起,李长安竟然有些精神萎顿,体内的法力更是已经见底。

吴老道闻言,立刻伸出两根手指。李长安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他虽说从老道那里学了几手剑术,但毕竟时日尚浅,不过是仗着身强体壮,欺负一下营养不良的古代人。

寻常一柄钢制的八面汉剑,重量在3斤左右,平常人端都端不稳,一剑准确刺中空中飞舞的蚊子,简直是神乎其技。

第十四章 鬼脸

这哪里是什么农家乐,分明是个农庄。也不用他多说,说曹操曹操到,两辆轿车停在了大厅门口,刘老板就从领头的车上下来,他目光扫过久等的李长安两人,却是停也没停一下,径直走到第二辆车旁,迎下了一老一少。

“接待我?”李长安脸上带着玩儿味的笑意,

“那客人已经到了,主人又在哪儿呢?”李长安一个字儿也没听懂,不过这套路……他摩挲着下巴……很熟啊!

李长安认真打量起这个素玄道长,身形清瘦,一身白色道袍在山间夜风中微微鼓荡,银白的头发盘起用木簪,面色红润健康。

“我以为你们已经歇业了。”

“李先生。”刘竹竿声音哆哆嗦嗦,

“能换首歌吗?”

“这里是最开始闹鬼的地方,刚开始的时候,先是工人听到有女人的声音,我以为是女员工在这边偷懒,也没在意。后来,渐渐在夜里看到女人的影子,我还是没有在意,后来工人就闹着停工,说是有鬼,我不相信,以为是有人恶作剧,晚上就带着人守在这……”说着,刘老板哆嗦起来。

说完,他就迫不及待退到老道士旁边介绍到:“这位道长你肯定也听说过,龙虎山天师府六十五代传人,羊城道教协会副会长,张素玄,张道长。”随着歌声,放在车座上的黑伞也轻轻摇晃,似乎和着拍子。

“接待我?”李长安脸上带着玩儿味的笑意,

“那客人已经到了,主人又在哪儿呢?”…………………………

“这……”刘竹竿尴尬得说不出话来。李长安从包中取出一纸黄符扣在手中,抬脚跟了进去。

“好啊。”他爽快地换了首歌。话音一落,徒弟和刘老板脸色都苦出了黄莲味儿。

也不用他多说,说曹操曹操到,两辆轿车停在了大厅门口,刘老板就从领头的车上下来,他目光扫过久等的李长安两人,却是停也没停一下,径直走到第二辆车旁,迎下了一老一少。

“那些法器?”忽然,保镖一声尖叫。这老少头发都盘成发髻,身上穿着道袍。

“哦,李先生,你也到了,不好意思,让你等久了。”这刘老板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脸上却没看出任何抱歉的意思,可见只是随口敷衍。

第十五章 夜黑勿开灯

发生着一番古怪事情之后,谁说都是乌龙,但一行人间的气氛终究变得有些沉闷,连带着看素玄师徒两人的目光中,都带着怀疑的成分,要不是素玄道士那一串头衔和偌大名声,估计刘老板已经让两个保镖把这俩给扔出去了。

一张鬼脸正贴在窗户窥视着屋内。话音刚落。

“这点小事啊什么啊!”想到那只狐狸,众人脸上的怀疑缓缓褪去。那只狐狸委实过于诡异,如果说是妖怪,那就说得通了。

刘老板纠结一阵,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相信这个素玄道士,忽的瞧向了李长安。

一张鬼脸正贴在窗户窥视着屋内。

“我看时间也不早了,贫道也消耗了不少法力,今天就先回去吧。”他正背着众人,站在一个阳台前,捏着嗓子学女人笑。

“刘先生你请宽心,贫道已经窥破了山里妖魔的虚实,有贫道在这里,它是不敢现身。”

“我这徒弟从小跟着我驱邪治鬼,也是我看护不周,让他受了惊吓,染上了邪疫,从此脑子就有了点问题,他这是发病,对!发病了!”可他徒弟却没配合他的辩解,反倒凄厉地大哭一声。

素玄发现刘老板隐晦的动作,装作若无其事地挪动脚步,挡住了刘老板的视线,又摆出了那副云淡风轻的高人范儿。

“刘先生你请宽心,贫道已经窥破了山里妖魔的虚实,有贫道在这里,它是不敢现身。”想到那只狐狸,众人脸上的怀疑缓缓褪去。

那只狐狸委实过于诡异,如果说是妖怪,那就说得通了。这哪里是什么鬼脸,原来是一张人脸涂鸦贴在窗户上,那画上的人脸扭曲尖长,七分像人,三分像是狐狸,刘老板等人本就心怀戒惧,猛地一下瞧着,自然被吓了个够呛。

“嘻嘻。”刘老板心肝猛地跳到嗓子眼,他不由得转头看过去,却瞧见那画像的眼珠一转,正对上他的视线。

他骂了几声,转头却瞧见素玄道长面色有些古怪,赶紧问道:“道长,这画有什么问题?”

“我看时间也不早了,贫道也消耗了不少法力,今天就先回去吧。”好嘛,古装剧台词都整出来了。

李长安听了好笑,什么叫真的有鬼?感情你以前认为世上没鬼么?这算不算徒弟揭了师父的老底?

“哦……没有。”这素玄道长好似刚回神,连忙摆手,

“心正就不怕外魔,我一眼就看见那只不过是张画,本来就要提醒你们,这个年轻人就已经先开了灯。”

“哦……没有。”这素玄道长好似刚回神,连忙摆手,

“心正就不怕外魔,我一眼就看见那只不过是张画,本来就要提醒你们,这个年轻人就已经先开了灯。”

“啊?”

“这点小事啊什么啊!”他骂了几声,转头却瞧见素玄道长面色有些古怪,赶紧问道:“道长,这画有什么问题?”话音刚落。

屋内一片死寂,只剩下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李长安拍拍手上的灰尘,从头到尾他都没有闻到丁点儿鬼味儿。

他突然停下来,叫住了刘老板。可能是想好了继续忽悠的台词,用特凝重的语气说道:“刘先生你这里作祟的怕不是鬼啊!”

“谁?”

“在哪儿?”

“谁在笑?”……不是想象中的女鬼,而是一个年轻道士,正是素玄半路不见的徒弟。

这素玄脸皮也厚实,当下不尴尬,继续张嘴说了一长串让人听不懂的玄学用语。

瞧着刘老板脸上从怀疑变成懵逼,才下了结语:“这山中煞气浓重,我方才推算,才发现山里卧着一头妖魔啊,你这次动工,惊醒了它,你上次在这间屋子看到的厉鬼,是它幻化出来警告你呀!

“一个披头散发,白色衣裙上斑斑血迹的女人站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只有手上捧着的肉块上,滴滴鲜血从上滑落。素玄这一拉扯,好似把年轻道士从噩梦中惊醒,他把怪笑收了起来,眼泪却停不住,嘴上不停念叨着。在场的人更慌了,刘老板急忙问道:“素玄道长怎么办?”

“嘻。”李长安看了半响笑话,眼下金主发话了,也不再划水,带头朝着一个方向走过去,其他人连忙跟上。

李长安拍拍手上的灰尘,从头到尾他都没有闻到丁点儿鬼味儿。李长安总算是看明白,这素玄道长就是个纯粹的神棍,半点法力修为都没有,亏得他还想见识一下这边世界的修行人士。

不过想来也正常,这边灵气如此浑浊稀薄,别说修行人士,就是妖魔鬼怪要成型都困难。

“啊……哦。”这素玄道人才好似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手忙脚乱,不见之前云淡风轻的高人风范,一开口声音却走了腔:“何方妖孽……”李长安听了好笑,什么叫真的有鬼?

感情你以前认为世上没鬼么?这算不算徒弟揭了师父的老底?素玄有些挂不住脸,他刚才还信誓旦旦说不是鬼,现在不是打他脸么。

这个提议大家还是接受的,只是一帮人走到楼梯口,却是怎么也迈不动步了。

那刘老板却没有立刻应和,只是拿狐疑的目光看住他。你说闹鬼还勉强能够接受,现在黄口白牙说是有妖怪?

太玄乎了点吧,建国后不是不准成精么?可一拽过身来,年轻道士脸上的神情却看得人心里发毛,他脸上挂着一个木偶似的僵硬笑容,眼睛却不停地滚着泪珠子。

“你还看个锤子,能把那张画看活过来呀!”

“哦……没有。”这素玄道长好似刚回神,连忙摆手,

“心正就不怕外魔,我一眼就看见那只不过是张画,本来就要提醒你们,这个年轻人就已经先开了灯。”23.244.120.42,23.244.120.42;0;pc;1;磨铁文学

“谁?”

“在哪儿?”

“谁在笑?”……屋内一片死寂,只剩下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说着,他笑眯眯地看过来。

开灯的正是李长安。

“小刘啊,你先下去把灯开了。”

“这点小事啊什么啊!”

“有鬼。”刘老板煞白着脸唤了一声,却没见回应。他心里急了直接上手拉住袖子。

一张鬼脸正贴在窗户窥视着屋内。素玄有些挂不住脸,他刚才还信誓旦旦说不是鬼,现在不是打他脸么。

话音刚落。

“李先生……”李长安拍拍手上的灰尘,从头到尾他都没有闻到丁点儿鬼味儿。

“我看时间也不早了,贫道也消耗了不少法力,今天就先回去吧。”刘老板心肝猛地跳到嗓子眼,他不由得转头看过去,却瞧见那画像的眼珠一转,正对上他的视线。

“那张画是活的。”谁知,那保镖却僵着脖子转过煞白的脸,嘴唇哆嗦开阖,

“它的眼睛会动!”

“刘先生你请宽心,贫道已经窥破了山里妖魔的虚实,有贫道在这里,它是不敢现身。”

“你搞什么?”他这才松了口气,小声骂了几句,才挂起献媚的笑容转头瞧向自己老板,可刘老板脸上却没发现满意的神情,反倒是一脸惊恐。

他正背着众人,站在一个阳台前,捏着嗓子学女人笑。夜风突然带来一阵女人的轻笑声。

第十六章 狐狸

“怎么样?”李长安刚要打声招呼,刘竹竿顿时瞪了个溜圆,一下子跳起来,拔腿就跑!

李长安绕到房子背后。

“身上半点鬼味儿没有,也好意思装鬼?”可李长安愕然发现,刘老板们的神色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倒是更加惊恐。

刘老板顿时就安静了下来,但不说话也没动作表情,只是呆在原地双眼空洞无物。

李长安腾出一只手,撩起披散的头发,露出的却是一张脏兮兮的中年妇女的脸。

李长安寻思着是不是再来一下,却不经意看见素玄道士双手握拳,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李长安翻了个白眼,他今晚听到的尖叫可是够多了,耳膜都快受不了。

他得到

“通幽”和

“剑术”两项变化之后,无论是神经反射还是眼力身手都提高了许多,那黄色影子一闪而过间,他隐约瞧出是只狐狸。

在旁边的树丛里,刘老板绕着一棵歪脖子树狂奔不止,气喘吁吁眼看就要口吐白沫。

李长安稍稍放心,只吓人不伤人,看来那个狐狸倒也不是个凶神恶煞。

“你做什……”

“哐当。”这

“女鬼”一头长发胡乱披散开来,身上穿着的白色衣裙上染满了血迹。大半夜,瞧着这么一位冷不丁冲过来,确实能下得人心脏麻痹。

“什么女鬼,只不过是流浪过来的精神病人。”得,这下他如果还圆得过来,那可就真见鬼了!

李长安不由得有些怜悯,原以为她是刘老板竞争对手或者仇人派来装神弄鬼破坏生意,现在看来,只是个疯癫的可怜人。

终于,在一处灌木下,发现一根黄色毛发。李长安腾出一只手,撩起披散的头发,露出的却是一张脏兮兮的中年妇女的脸。

李长安刚要打声招呼,刘竹竿顿时瞪了个溜圆,一下子跳起来,拔腿就跑!

李长安点了点头,解下背上的长剑,连鞘握在手中,鼻翼抽动,冷笑道:“哐当。”

“我一眼就看出不对劲。”吴老大嘻嘻笑着,

“她不是疯了,是被什么东西给迷了。”这刘老板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身体委顿在地,手却死死抱住了李长安的腿,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是一阵子哭,一阵子

“李大师”

“救命”的乱喊。李长安正寻思,耳边突然听到一阵

“咿咿呀呀”的叫唤。走了两步,想起屋子里还躺着一个,于是回头说道,

“记得把房子里那位女士带上。”

“刘老板?刘总?”李长安哂然,原来不是不能醒,而是不愿醒。真不知道该说这人是脸皮厚,还是脸皮薄。

“这就是那女鬼?”吴老大飘到女人旁边,好奇问道。他在伞中时,对外感知范围有限。

“我?”李长安头也不回,

“拿了你的钱,当然是去办你的事。”李长安稍稍松了口气,把刘竹竿扔回沟里,起身拽住已经跑得翻白眼的刘老板,掏出一张

“收惊定神符”就贴在了额头。李长安哂然,原来不是不能醒,而是不愿醒。

真不知道该说这人是脸皮厚,还是脸皮薄。收回目光时,

“女鬼”已经冲到了眼前。

“鬼呀!”没等她起身,李长安就一步跨过去,把这

“女鬼”双手绞在背后,给摁回了地上。这

“女鬼”在地上乱拱一阵,却怎么也挣脱不开,也不再挣扎,只吃吃的笑。

李长安瞧着空荡荡的身前,除了那个装神弄鬼的女人,什么也没有啊?

“鬼呀!”李长安刚要打声招呼,刘竹竿顿时瞪了个溜圆,一下子跳起来,拔腿就跑!

不过这点儿能力,还不成气候,所以能让刘竹竿等人产生幻觉,但却迷惑不了身具法力的李长安。

不过这点儿能力,还不成气候,所以能让刘竹竿等人产生幻觉,但却迷惑不了身具法力的李长安。

“没有。”

“没有。”李长安没兴趣安抚一个中年男人,手脚并用把他甩开。那边,吴老大已经把其他人挨个检查了一遍。

李长安绕到房子背后。于是,楼梯口上刘老板一帮人的尖叫的声音又高了几个声贝,李长安揉了揉耳朵,心想以后如果再有这种活计,一定要让每个人带上一个口塞。

“真没有。”狐狸这玩意儿很是邪乎,相较于其他动物,特别容易成精,所以古代传说里,出场最多的就是狐狸精了。

即便没有修成妖怪,但活得久的狐狸也会有些迷惑人的奇异能力。于是,楼梯口上刘老板一帮人的尖叫的声音又高了几个声贝,李长安揉了揉耳朵,心想以后如果再有这种活计,一定要让每个人带上一个口塞。

李长安想起那画后的黄色影子,顿时恍然。

“哇!”可李长安愕然发现,刘老板们的神色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倒是更加惊恐。

李长安翻了个白眼,他今晚听到的尖叫可是够多了,耳膜都快受不了。

不过这点儿能力,还不成气候,所以能让刘竹竿等人产生幻觉,但却迷惑不了身具法力的李长安。

“还真是怪了?”李长安皱起眉头,他没闻到鬼味儿,吴老大也没有发现同类,刘竹竿他们为何作出恐怖的神情,莫不是集体出现幻觉?

“李先生,你后面……”却是刘竹竿捂着后脑勺从地上爬起来。李长安点了点头,解下背上的长剑,连鞘握在手中,鼻翼抽动,冷笑道:李长安腾出一只手,撩起披散的头发,露出的却是一张脏兮兮的中年妇女的脸。

他纳闷地瞧向刘老板,要问个究竟。李长安唤了几声也没有回应,正想着是不是让吴老大来掏一把。

李长安瞪住眼睛。吴老大总觉得这话有点不对,但还是四下检查几圈。

李长安稍稍放心,只吓人不伤人,看来那个狐狸倒也不是个凶神恶煞。

的却是没什么东西啊。他手电往人堆里打过去,看看是谁的声音如此奇葩,却见着素玄道士双手捏在胸前,正在

“引颈高歌”。

“李先生,你后面……”李长安眨巴眨巴眼睛,又是狐疑地四下看了许久。

原是那

“女鬼”又从地上爬了起来,捡回了那块肉,蹲在地上小口地撕咬,发现李长安在看她,她一下把肉块藏在身后,把头发拢在身前,朝李长安咿呀乱喊。

“我?”李长安头也不回,

“拿了你的钱,当然是去办你的事。”

“李先生,你后面……”

“这就是那女鬼?”吴老大飘到女人旁边,好奇问道。他在伞中时,对外感知范围有限。

李长安腾出一只手,撩起披散的头发,露出的却是一张脏兮兮的中年妇女的脸。

第十七章 白狐拜月

咦?还真听得懂人话。李长安有些惊讶,这般灵性,如果是在灵气充足的古代世界,恐怕早就修炼有成了。

还真是苦了这方世界的妖怪精灵,好好一只狐狸精,还得靠装狗乞命。

不用吴老大翻译,李长安也知道意思是,东西是从这里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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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突袭

“刘老板呢?”

“你们有剑么?”太近了!近到可以清晰看见,僵尸浑身的褴褛,破布里兜满的泥尘烂叶,以及皮肤上生着的细密白毛。

怎么办?李长安没有急着逃跑,反而先观察起形势。

“没时间解释了,赶快按,不然里面的人都得完蛋!”李长安急冲冲说着。

李长安却顾不得这满眼白花花的皮肉,他拦住这女人。在场的人听完都露出犹疑和惊惧的神色,只有刘老板一拍巴掌。

李长安表面不动声色,可心里早已是惊涛骇浪。李长安四下看了看,忽然发现角落里堆放着几捆钢丝绳。

他在心里合计一下,开口说道:刘老板咳嗦几声。

“刘老板呢?”

“你们有剑么?”刘老板赶紧小跑过来,双手合十,脸上全是后怕。

“哐当。”

“啊?”前台妹子一脸茫然。李长安从床上滚落在地板,回头一看,僵尸的双臂陷入床垫当中。

那白毛僵尸双臂一缩,破碎的布料、海绵、弹簧便一起飞了出来,乱七八糟打在李长安脸上。

“谢……”

“这可怎么办?”刘老板顿时苦了脸。素玄从后山回来后,他那一堆法器也给搬了回来,塞进了车里。

素玄的徒弟便在车中翻找几下,掏出把剑,就跑了回来。听着身后的破门声,李长安只得庆幸自己没有裸睡的习惯。

他甩开僵尸,一路跑到底楼。

“没时间解释了,赶快按,不然里面的人都得完蛋!”李长安急冲冲说着。

听着身后的破门声,李长安只得庆幸自己没有裸睡的习惯。他甩开僵尸,一路跑到底楼。

“快走!”李长安四下看了看,忽然发现角落里堆放着几捆钢丝绳。他在心里合计一下,开口说道:“是僵尸。”李长安一个激灵,残留的睡意飞到了九霄云外。

“谢……”他怀着万分之一的希望,问道:“桃木做的?”刘老板赶紧小跑过来,双手合十,脸上全是后怕。

李长安四下看了看,忽然发现角落里堆放着几捆钢丝绳。他在心里合计一下,开口说道:从梦里跳出来了!

事不可为,他果断转身就跑,出门前不忘把门给带上。

“加!一定加!”刘老板赶紧拍着胸口表态。现在全靠这位救命,别说加钱,就是要他去朝天门裸奔,他也得先答应下来呀!

顿时,整栋楼都响起刺耳的警报声,楼道走廊间红灯闪烁。

“快走!”事不可为,他果断转身就跑,出门前不忘把门给带上。刘老板赶紧小跑过来,双手合十,脸上全是后怕。

“加!一定加!”刘老板赶紧拍着胸口表态。现在全靠这位救命,别说加钱,就是要他去朝天门裸奔,他也得先答应下来呀!

李长安沉吟一下,扭头问素玄师徒。

“哐当。”这僵尸就挺着双臂,立在李长安身边。

第十九章 电锯斗僵尸

寻常僵尸不过是追寻血肉的野兽,只要知晓弱点,定好计策,几个成年男子都能解决。

而这头白僵的脑子明显还没腐烂干净。李长安独自在站在走廊上,手中剑柄有节奏地敲击着房门。

李长安摆摆手,从地上爬起来,却又忍不住咳嗽几句,呼吸道里满是铁锈味。

他很明白这只僵尸不是刘老板庄子的

“土特产”,反倒与自己梦里的僵尸一模一样!不,这分明就是同一只僵尸!

消防报警已经关闭。打趣完刘老板,李长安便自个儿会房间收拾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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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山蜘蛛

那头领手忙脚乱把门给抵严实,那边山蜘蛛已经迫不及待叫起来:“快给我拿过来!”气氛正热烈的宴席上闯进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

“至于那一伙山贼……”况且这道士看来着实古怪,头上连个发髻都没有,头上一层短毛,只比和尚多一些。

几个头领都忍不住离席,聚了过去。那山蜘蛛更是爱不释手,连声说道:“好、好、好!”山蜘蛛不耐烦地摆摆手。

送来了便送来了,这点小事何必禀报。他正要开口驳斥,忽然,田野里传来一阵铃铛响。

“赶紧把门给我关上!”哦,这勾起了山蜘蛛一丁点兴趣。

“还有什么宝贝!”王老六盯着那短发看了一阵,忽的惊叫起来:“一并卖于我如何?”今年是个好年景,风调雨顺,地里也有个好收成,可庄子却仍满是忧愁。

第二十一章 斩妖

“送诸位往生极乐。”

几个头领面面相觑,却突然大笑起来,山蜘蛛更是狞声说道:

“原以为是个送财童子,没想到却是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正好剐了心肝下酒!”

李长安没有搭话,却是一拍脑门,面上作苦恼之色。

“啊呀,说错呢。”

说着,他又从布囊里取出一沓纸来,展开,都是落着画像的通缉令。

“‘山蜘蛛’李大虎,原灌县军户,贪慕保正徐大妻子美色,奸杀其妻女,屠尽满门。”

“‘癞张飞’葛雄,灌县上田村人,因口角杀邻居王二,恐其亲族报复,纠集同伙杀王二亲族二十余口。”

…………

李长安将蛇头山上每个头领的“事迹”一一读完,幽幽一叹。

“诸位恶贯满盈,看来注定只能下地府,去油锅里走一圈了!”

这边刚说完,那边脾气大的“癞张飞”已经气红了脖子。

“放你牛鼻子娘的屁!”

他抓下帽子扔在地上,露出脑门上一大块癞皮。抄起家伙,便大步冲了过来。

“看你葛爷爷给你开个瓢!”

葛雄手里的是一条齐眉长棍,虽只是普通的白蜡杆,但棍头裹上了黄铜,一棍下来,也能让人脑浆迸射。

人未到,棍先至。

长棍夹着恶风当头砸下。

李长安这时候才不紧不慢拔出剑来。

他提剑迎上,在这势大力沉的一棍之下,剑身就好像一条游鱼,在惊涛怪浪里轻巧贴住轻舟。只顺势一带,长棍就偏了方向。

然后,长剑顺着棍身倏忽一刺,再收回时。

剑尖一点梅花,葛雄已捂着喉咙倒下。

山蜘蛛瞳孔猛地收缩,这葛雄本性好勇斗狠,更兼气力过人,一直是他手下头号大将,没想到今儿一个照面就被人撂倒。

“点子扎手,并肩子上!”

说罢,山蜘蛛已经带头冲了上来。他擅使双刀,还没近身,双臂已经抡圆飞转,刀光在身前构成一道刀幕,风声赫赫,好不骇人。

李长安却看得嘿嘿直笑,这刀法倒是和小时候打架用的王八拳有异曲同工之妙。

“人用王八拳,你用王八刀,干脆改名‘山王八’得了。”

山蜘蛛气得脸色发青,一咬牙,舞得更快了一分,倒是隐约有点八爪蜘蛛的意思。

李长安嘴上调笑,剑下也不含糊。

扭身躲过几个头领的攻击,长剑绞进刀幕里,这密集的刀幕便开了一丝缝隙,剑尖顺着空隙便钻了进去。

…………

片刻之后。

尸横遍地。

李长安身上道袍开了几道口子,身上也多了几道新伤,流着血染红了衣衫。

他没在乎这些伤口,也不收剑归鞘,找了个没打翻的案几,把仍在滴血的剑搁在手边,将就着上面残留的食物大口咀嚼起来。

屋内打斗的动静已经引起屋外山贼的怀疑,外面七嘴八舌喊着几个头领的名字,大门也被拍得砰砰响。

李长安只管对付身前的“大餐”。他一直在赶路,嘴上好几天没沾上荤腥了。

而大厅里的女人却瑟瑟聚在一起,眼中有三分的快意,七分的恐惧。快意来于地上的尸体,恐惧则来于制造尸体的人。

大口吃肉的道士,满地的尸体,和瑟瑟发抖的美人,这画面倒是有一股奇异的和谐感。

忽的,李长安眉头一皱,之前吃饭的老兄太不文雅,好生生一条猪肘居然撒进了酒水。

本来被死人吓得面色煞白的女人们,看到李长安皱眉,更是抖得花枝乱颤。唯有舞姬似乎有点胆色,咬了咬嘴唇,勉强鼓起点勇气,小心翼翼说道:

“道爷可是对饭菜不满意,我这里……”

话到半截,李长安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慢悠悠开口。

“你还在等什么?”

舞姬茫然无措,似乎不知道李长安说的什么?

李长安却已把猪肘吃干净,又扯下一个鸡腿。

“一进门就闻到你身上的妖味儿,你还装什么?”

“妖?”舞姬大惊失色,“这里有妖怪!”

李长安呵呵一笑,在袍子上挑了快干净的地儿,擦掉嘴角的油污。

“抹上再多的香粉、花露也盖不住那臭烘烘的蜘蛛味儿!”

舞姬惊容僵在了脸上,慢慢收拢起一个冷酷的神色来。

周遭的农家女们看着她的神情变化,顿时如惊鸟一般散开,其中一个慌不择路地跑向李长安,看情形竟是要一头扎进李长安怀里。

“道长……”

“噗呲。”

女子不可置信地低下头,李长安放在手边的长剑,已经稳稳插进了她的胸口。

“大妖怪都骗不过我,小妖精还敢来赚我?”

李长安抽出长剑,女子便软软倒在地上,伤口流出绿色的血来。再瞧那原本四散惊走的农家女们,一个个都停下脚步,恶狠狠地盯着李长安,脸上的皮肤皲裂,裂开的口子下居然都翻出一个眼球。脖子下的身躯也开始迅速膨胀。

最终,“砰”的炸开。

李长安躲开几块裹着衣料的皮肉,再看过去,不见美人,只见几个顶着美人头的大蜘蛛。

他大笑着提起一壶酒,一饮而尽,提剑迈入这积满鲜血尸首的杀场当中。

………………………………

蜘蛛女从左侧袭来。

八只黑漆漆的钩爪,如同八柄铁锥,落到人身上就是八个窟窿。

李长安却直接探手过去,准确抓住一只腕足,低喝一声,将这一只砸在右边袭来的那一只身上。

然后手腕一抖,剑光闪过,将这两只一并破成两半。

与此同时,又一只蜘蛛女悄无声息从顶上偷袭,却不料,李长安早有准备,长剑顺势一带,它便跌落在地。

未起身,便被重重一脚踏在身体上,美人头立刻喷出一口鲜血。

“死道……”

与这骂声一并从嘴中出来的,是一截锋锐的剑尖,长剑从它后脑贯入,从口而出。

待李长安拔出剑来,偌大的厅中,只剩下他与舞姬两个活物。

“你还在等什么?”

又是这句话,不过李长安又添了一句。

“几个小蜘蛛可耗不了我多少气力。”

“嘻嘻。”这舞姬却一下子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从身后慢慢展开了八只长得骇人的钩爪。

接着是腹部,最后是头胸。

一个近两米高的大蜘蛛,居然从一副小小的人类女性躯壳中跳出。所幸这间“聚义厅”是一个天然口袋状的大山洞改造而成,空间够大。

而李长安瞧着这巨大蜘蛛,深知与其角力是极其不智的。

所以当这蜘蛛如同一辆卡车撞过来时,李长安果断使出了他珍藏的绝技——打滚。他利落地避开蜘蛛的冲撞和尖锐的钩爪,手中的长剑顺势砍过去。

双方交错而过。

李长安皱起眉头,方才那一剑手感不对劲,仿佛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挡住。他转身回望,蜘蛛果然毫发无伤。

“哈哈!”蜘蛛妖狂笑起来,明明是蜘蛛脑袋,发出的却是女人的声音。“臭道士,我有妖力护体,凡铁可伤不到我!”

但可惜,那蜘蛛妖没能如愿在李长安脸上看到惊骇的神情。

“我自然晓得。”他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

这一路上,他斩杀了不少妖魔鬼怪,偶尔有几个有大蜘蛛这本事,就得用上他斩杀僵尸后,新得的一门变化。但这门变化,若非迫不得已,他实在不愿动用。

当下,便是迫不得已的时候。

李长安在剑脊上轻轻一弹,长剑仿佛回应他一般,轻轻鸣颤起来,接着,他伸手做剑指,在剑身上划过。

手指所过之处,漫出朦朦的青光。这光辉轻微淡雅,如梦似幻,但蜘蛛妖却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之物,嚎叫一声,震得空气都仿佛颤了一下,就再次冲了过来。

李长安竟是故技重施,身子一滚,又是顺势用剑砍过去。

两者再次交错而过。

同样的动作,同样的位置,结果……

李长安一振长剑,甩出一行绿血。

蜘蛛妖闷哼一声。

身体一侧的钩爪竟是齐齐断开,腹部迸裂出一条长长的伤口,绿色的妖血淌了满地。

受此重创,蜘蛛妖惨嚎着在地上挣扎,残余的钩爪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挂出阵阵火花。

李长安绕到它受伤的一侧,正要上去结果了它。蜘蛛妖突然冲他吐出一团白色物体,这物体迎风展开成一张蛛网,李长安猝不及防,被罩了个正着。

那蜘蛛妖却没有趁机攻击,反倒借着残余的触脚,爬到大厅最上方寨主的虎皮座位上,冲着后面的石壁撞上去。

石壁竟像是纸糊的,一下子就被撞烂,露出个黑漆漆的洞口,三两下,那蜘蛛妖就消失在了洞穴深处。

李长安呆愣了一阵,他倒是没想到这妖怪这般聪明。

他随手把蜘蛛网从身上扯下来,他这次过来,路上也宰过一些蜘蛛,大多都会喷网。所以一开始,他就没中招,只不过想趁机会,阴那蜘蛛妖一把而已。

李长安没有立刻追上去,只是散去剑上的青光。忽然间,他的脸色变得白中透青,身体晃了晃,极度空虚乏力的感觉弥漫全身,就好像一夜撸了七八次一样。

这就是他所用变化之术的后遗症。这门变化之术唤作“斩妖”,专破各种妖气邪煞,只是使用一次的消耗极大。每用一次,李长安都觉得自己是精气神贼走楼空,跟肾虚似的。所以,能不用,尽量不用。

他歇息一阵,感觉好了点。

而厅里的积血已经流到了门外,门外的山贼已经急得开始撞门,可惜门闩坚实得紧,一时半会儿怕也撞不破。不然,李长安可以等一等,想必当他们闯进来,瞧见自家头领和妖怪死在一起,表情一定是有趣的。

李长安笑了笑,取了一根火把,走进了地道中。

第二十二章 空壳

洞中幽深曲折。

李长安打着火把一路追来,火光映着岩壁,显出湿润的光泽。

山洞逼仄,最窄处仅供一人通行,宽敞处也不过三四人并肩,要不是一路上绿色的血迹,李长安真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妖怪的障眼法。

那么庞大的身躯是怎么在这么小小的山洞中活动的?

不过地上的血迹和鼻腔涌动的蜘蛛妖气味儿却做不得假,冲龙玉神符下,一切气味儿都难掩踪迹,只是……他捂住鼻子,真TM臭!

但臭归臭,空气却没有预料中那般浑浊。

忽的,李长安脸色一变。

他用手指在身上抹了把不知哪个的血,举在空中,指头上感到微微的凉意。

这山洞是通风的!

这意味着洞的另一边可能也有出口。

容不得这么小心翼翼慢慢追了,李长安振奋精神,快步冲入洞穴深处。

……

“谁在那里?”

李长安忽然止住奔跑。

他把火把往前伸,余光里,显出一些模糊的影子。

许久,前方没有回应,李长安按剑向前,这些沉默的影子慢慢被纳入火光中。

李长安瞳孔一缩,握紧了剑柄。

原以为是密道的山洞里,居然出现了大量的人。

地洞在这里蓦然扩大许多,却被前面突然出现的人群堵了个严实,只在中间留出一条小小的缝隙。

这些人中男女老少都有,看穿着打扮,有行脚商人、农夫、樵人甚至还有山贼,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面容呆滞,一动不动。

李长安试探问道。

“妖怪?”

对面不发一语。

“生人?”

对面一动不动。

李长安慢慢靠近,忽然用剑鞘戳向一个山贼打扮的男人。

剑鞘碰到这男人,他竟像个气球轻飘飘“飞”到岩壁上,当即扁了下去,然后摊在地上,就像个漏气的娃娃。

“原来是皮囊。”

李长安说得轻描淡写,但心里却冷得很。

蜘蛛的捕食方式,是先将毒液注入猎物体内,待到血肉内脏化尽,再将其吸空,只留一层外皮。

这密密林立的人群原来都是人的空壳,是受害者的残骸。

李长安在这些空壳中穿行,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在无声中仿佛被莫大的寒冷包裹,顿觉现代世界灵气稀薄也是一种幸运,至少少了这些恐怖的妖魔。

忽然。

他的背后,火把的余光中,一具残骸的嘴唇忽然蠕动一下,慢慢吐出一节黑色的尖锐的物体,那这东西往李长安背后延伸,竟是蜘蛛妖锐利的触足。

这触足慢慢对准了李长安的后脑勺,猛地刺了下去。

电光火石间。

李长安背后长眼一样迅速侧身,触足贴着他后脑勺掠过。长剑从他腋下穿出,没入那具空壳。

空壳里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嚎,一团黑影破体而出,一路撞破许多残骸,没入洞穴深处。

李长安卷起袍角,抹去剑上腥臭的绿血,笑道:

“就等你出这招!”

说罢,他快步跟上,但没追几步,就停下脚步。

山洞已到尽头,蜘蛛妖正在那里等着他。

可李长安却是露出了玩味儿的笑意。

在洞穴的尽头是一间小石室,石室顶上开了一个小口,一束阳光从中投射下来,正照在横卧在中央的女人身上,这女子身披薄纱,肌肤胜雪。

转过脸来,楚楚可怜,颜色竟胜过舞姬三分。

李长安不由透出爱怜之色。

“可惜……”

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与怨毒,朱唇微启。

“道爷……噗!”

女子或者说蜘蛛妖不可置信地吐出一口妖血。

李长安已将剑从她心口拔出,擦掉血迹,收剑归鞘。

“……可惜如此绝色美人,也让妖怪给吃了。”

这一剑终于除了这蜘蛛妖,这妖怪死后显出原型,化作巨大蜘蛛,撑破了美女皮囊,塞满了整间石室。

李长安退到洞中,借着火把的光亮,从怀中掏出了黄壳书,翻开来,书页上绘着一个狰狞的大蜘蛛。

“不是啊!”

李长安颇有些意兴阑珊,与前面的画皮鬼、白僵不同,蜘蛛这一页,没有色彩,只有单调的线条。

忽然,前面响起乱糟糟的吆喝。

李长安收起黄壳书,抬起头来,一大帮山贼已严严实实堵住前路。

…………

“杀了这臭道士。”

“给头领们报仇!”

“可是这道士很厉害。”

“怕什么,我们人多!”

“他一个人杀了所有头领。”

“可他也受伤了。”

“他打得赢妖怪,一定会法术!”

山贼们顿时沉默起来,习惯了刀头舔血的他们,比起身手武功,还是妖怪与法术更让他们敬畏。

见此,李长安隐隐松了口气,连番大战下来,他已经很是疲累。只是……

山贼中幽幽响起一个声音。

“你们忘了咱们兖州绿林第八条规矩了么?”

山贼里掀起小小的喧哗,那声音继续说道。

“为兄弟报仇,就能继承他的一切。”

山贼们的呼吸都急促起来,看向李长安的目光中,犹疑之色消减,更多的是饿狼般的贪婪。

终于,一个山贼忍不住越众而出。

“奶奶个球,你们这帮没卵子的怂货,谁也不要跟我抢。”

说罢,他迈动脚步就要杀上来。这个动作好似一声信号枪响。

“宰了这个牛鼻子。”

“给兄弟报仇!”

“俺也要做头领!”

众山贼喊着乱七八糟的话一拥而上。带头那个这时却反倒放慢了脚步。

李长安叹了口气,一是为自己又得劳碌,而是为这帮山贼的愚蠢,如此简单,就被人当了枪使。

且这样狭窄的空间,人多又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李长安不退反进,拔剑出鞘,森森剑光映得洞内生寒。

血花绽起。

那鼓弄口舌的山贼已被他刺于剑下。

…………

聚义堂内,红色的人血与绿色的妖血已经融成一个颜色。

忽然。

漆黑的地洞里传出阵阵喧嚣,然后跑出一群神色仓惶的山贼,他们双股战战,不停惊惶回顾,好似身后有什么恐怖的东西追上来。

当头的一人更是慌不择路,被地上的尸体绊倒在地,就像推倒了多米洛骨牌,山贼们滚作一团,跌倒入腥臭的血水与冰冷的尸体中。

一个半截手掌不翼而飞的山贼,忽然用断手对着山洞。

“妖……妖怪!”

“妖怪?”

刚走出山洞的李长安微微一滞,他浑身浴血,布鞋浸足了血水,身后留下长长一串血脚印。

“是在说我吗?”

他有些恍惚。

在身后狭窄的地洞中,暗淡的火光里,山贼乱糟糟两两三三冲上来,气势汹汹却破绽百出,就像轮流把身体的要害送到李长安剑尖前。

我到底刺死了多少个?

七十还是八十?恍惚里实在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最后连剑都快握不住,却再没人胆敢向他迈出哪怕一步。

李长安向前走一步,肝胆丧尽的山贼便往后退十步。

待他走出聚义堂,山贼们束手束脚远远躲在一边。

李长安目光转过去,山贼们就直打哆嗦。

“我的驴呢?”

山贼面面相觑,一个似乎想开口,却被其他人赶紧拉着。

开玩笑,难不成给这位杀神说,兄弟们看你的驴长得肥壮,已经给厨子拉去了?

那边不回话,李长安也懒得开口再问,他吹了声口哨,立马响起一串铜铃声。

不多时,一头皮毛黑亮的大青驴欢脱地从角落跑过来,嘴里还不停嚼着菜叶。

紧跟着,在它屁股后来,又撵出个满脸横肉、躺胸露乳的胖子,手里拎着把杀猪刀,脸上老大一个带泥的蹄印子。

他哼哧哼哧追了一阵,却连驴屁股都摸不到,只得叉腰骂道:

“该死的畜牲……”

话刚出口,这边的山贼已经齐齐冲了过来,七手八脚把话给堵了回去。

李长安看也没看一眼,慢慢翻身上了驴背。

铜铃儿声响,晃悠悠出了寨门。

第二十三章 山宴

深夜幽林,月儿挂在树梢。月光盈盈若水,山风一过好似能吹起涟漪。

李长安盘坐在月华中,胸腹间有节奏地在起伏,原是借着月华在修行。

片刻之后,他长长吐出口气,睁开眼,草叶下、花丛里、树梢上、石缝中……都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都是些被月华吸引过来的小妖精。这些小东西大多都是草木山泽精气所化,没什么危害,李长安也不管他们,只是举起月盏,把月光收拢起来。

然后饮下一口月酒,清凉的气息似乎让伤口都不再那么疼。

他放下酒盏,却发现一个“胆大包天”的小妖精正躺在他的脚边,似乎刚才的“月光浴”太舒服,居然睡着了。

这小东西是只花精,乃是花的精气孕育,长得和人类小女孩儿差不多,却只有手指大小,身后收拢的“翅膀”是两片小小的茉莉花瓣。

李长安看得好笑,折了根草茎戳了戳她的脸蛋,她用小手拨开草茎,翻个身用花瓣盖住了自己。李长安看得更想逗她了,于是又戳了一下。小花精刚抬起手来,却突然僵住,她轻轻抬起花瓣,脑袋探出来,正瞧见一张大脸笑眯眯地盯着她。

“呀!”

她惊呼一声,一骨碌爬起来,手脚并用躲进草叶下面。

可惜那草叶太小,遮住了脑袋,却漏出了屁股蛋。

李长安笑着敲了敲她的屁股,她便将屁股拱进了草叶下,却露出了脑袋。

李长安还想再逗逗她,却突然发现,她小小的身子抖得厉害。

是了,自己图一时开怀,这个小东西却被吓得够呛

李长安不再逗她,只是用草茎粘了月酒递到她的小脑袋旁边。这小东西立马就闻到了月酒的味道,也顾不上害怕,麻利地从草叶下钻出来,尽管小脸上还带着些晶莹,却迫不及待地抱住草茎,把脸埋进了酒滴里。

吸溜。

她两三下就将酒滴吸了个精光,然后眼巴巴地望着李长安,似乎在说:请再来一滴。

这时,一个黑乎乎的大脑袋却突然冒了出来。

“啊呀!”

小东西又是一声惊呼,这次倒是学到了教训,钻进了草丛子里。

大青驴打了个响鼻,咧着嘴迈着小碎步到了李长安身边,伸出舌头,往盏里还剩小半的“月酒”舔过去。

李长安也不阻止它,只是拍拍它的脑袋。

“你个吝啬货,一个小家伙又喝得了多少?”

大青驴晃着脑袋,小小的舔了一口,竟露出酒鬼一般的陶醉神色。

这头驴不是什么妖怪仙兽,只是在马市购置的普通青驴,但偶然喝了月酒,居然开了几分灵智,李长安也乐见其成,毕竟常常孤身在荒郊野外,有头驴说说话也好。

忽的,大青驴支楞起耳朵。

“道士……”

一个清越的男声突兀响起,李长安神色一肃,却不慌不忙将剑取来横在膝前,才转过头去。

前方的老树下,站着个峨冠博带的中年男子。

“……要参加酒会么?”

李长安虚眯着眼睛打量着男子,指节敲击着剑鞘,良久,他忽然笑道:

“好啊。”

……………………

李长安扶着剑跟在男子身后。

在男子的引路下,黑夜里崎岖的山林似乎好走了许多,尽管月光被厚而密的树冠遮住,但林间飞出许多萤火虫,一路环绕跟随,倒是不必担心脚下看不清楚。

李长安默不作声掏出一张冲龙玉神符。

大半夜深山密林还穿着如此整齐,这个男子自然不会是普通人。

李长安恰起法诀,黄符静静燃烧,他的脸上反倒露出疑惑的神情。

这个男子身上什么味儿都没有!

李长安鼻子里只有泥的气味儿、水的气味儿、树的气味儿……没有妖的气味儿,更没有人的气味儿。

自打学会冲龙玉神符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无功而返。

“先生怎么称呼?”

男子头也不回。

“唤我衡先生便是。”

衡先生?胡先生是狐妖,黄先生是黄鼠狼妖,当路君是狼妖,虞吏是虎妖,无肠公子是蟹妖,这衡先生又是哪路妖怪?

李长安想再摸一下虚实。

“原来是衡先生当面,贫道俗姓李,道号玄霄,不知是参加什么酒会?为何邀请贫道?”

衡先生依旧没回头。

“只要有好酒,自然都可以参加。”

原来是看上了自己碗中剩余的月酒,这月酒对妖怪的吸引力怎么大么?

“驴舔过的也可以么?”

谁知,这句话却让衡先生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淡然说道:

“驴喝过的与人喝过的,并无不同。”

呃……好吧,只要你不嫌弃就成。

……………………

李长安觉得,自从得到黄壳书上的神通后,自己本来就大的胆子,好似变得更加肥了!

就算比不上赵子龙,也与姜伯约差不多了。

深山老林,居然敢和莫名其妙出现的妖怪参加莫名其妙的酒会!以后行事可得谨慎些啊。

不过现在么,来都来了。

李长安坦然跟着这个衡先生走入一个林子,在林子中央有一片不小的空地。空地上有一块大青石,石头上被凿出一个小池子。

衡先生径直走到池子边上,取出一个小葫芦,揭开塞子便飘出浓郁的酒香,香气温醇绵长,即便在李长安放大许多倍的嗅觉里,依然没有一丝杂味儿,当真是难得的好酒!

这衡先生却丝毫不顾惜,将葫芦里的酒统统倒入了池中,然后就寻了个地,盘腿坐下,闭目养神起来。

李长安问了几声,不见回应,干脆也学着他的样子,将盏中残存的酒倒入池子,也坐下将剑搁在膝前。

不多时,忽的传来阵阵轰隆声。

李长安循声望去,不由得将手搭在剑鞘上。

只见,一个足有三层楼高的巨人扛着一个巨桶从林中走出,他自顾自打开酒桶,李长安鼻子动了动,里面装的也是好酒。

巨人将桶中酒一股脑倒入池中,那池子也有几分神异,这么多酒倒进去,居然只涨了小小一层。

巨人刚坐下,便飞来一只雀鸟,从鸟背上跳下个小东西,却是个穿着官服的老鼠,老鼠怀里抱着个小酒壶,也将酒倒入池子。

尔后,形形色色的妖怪相继到来,有禽兽得道,也有草木成精,唯一共同点是,都带来了好酒。

他们混杂着坐在一起,即便是蛇与青蛙这类天敌之间,也毫不顾忌。

就连李长安身边也坐下了一只穿着短衫的大兔子。见此,他颇为纳闷,虽然兔子很可爱,但红烧兔头也很好吃呀!

他很想转头问一声:“兔妖,我可是道士啊,你不怕我把你降服之后,拿来下酒么?”

转眼间,空地已经坐得满满当当的,酒池也渐渐装满。

忽然,衡先生睁开眼睛,开口说道。

“来了。”

“什么来了……”

李长安不明所以,旁边坐着的兔子却用红眼睛瞪了他眼,示意他噤声,指了指耳朵。

李长安有些懵,人生第一次被兔子教训,但他还是安静下来,如言侧耳倾听。山中寂静,只听到山风里隐约有玉碎一样的清脆声响,轻微而断续。继而,那声音逐渐密集,好似渐渐充斥着这片山林。

忽然,李长安眼前,一条垂下的树枝尖上,冒出个小骨朵,紧接着,仿佛冰裂玉碎一样的声音,绽放出一朵小花,花成四瓣,却是半透明中带着微微的蓝色。

此时月色正好,月光映在半透明的花瓣上,渲染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还没等李长安看个通透,枝丫上已经绽开第二朵、第三朵……顷刻间,满树芳华。

李长安若有所思,抬起头,山林已化作花海。

………………

半透明的花瓣在枝头轻轻颤动,好似一树树摇动的月辉。

此时此刻,花树下。

不论是人是妖,是草木还是禽兽,都沉醉在这良宵美景当中。

直到,衡先生拍拍手。

花海里便飞出一个个花精,和先前李长安遇到那个小花精没什么差别,就是身形大上了好几圈,每一个手中都捧着一个巴掌大的木碗。她们云集在酒池上,又忽侑散开,木碗中已盛满酒液。

她们将木碗分发给在座的每一个客“人”,无论身形大小,无论带来酒水多寡,统统一碗一视同仁。身形小的,倚着碗如同挨着浴缸,身形大,只用指尖小心放着。

李长安看得有趣,忽的,一阵花香袭来,一个盛着清澈酒液的木碗已递到眼前。

“咦?”

李长安接过来,有些小小的诧异。别的客人碗中只盛着八分满,他这只碗中,却满得快要溢出来。

他抬眼看去,扑扇着茉莉花瓣翅膀的花精冲他眨了眨眼睛,尔后汇入花精群中,飞入花海不见。

“饮胜。”

衡先生高举酒碗,李长安也应和着将碗小心举起,随场中客人一并饮下。

酒液入喉,仿佛有千百种滋味儿在胸腹间流转,俄而汇成一处,散出浓郁的生机,所过之处,四肢百骸无不温暖舒爽,就是周身多出发痒,他往瘙痒处搓了搓,搓下块血痂来。

李长安挽起衣袖,蛇头山恶战留下的伤口已然痊愈。且酒中孕育的生机只去了小半,更多的融入了身体。

他有些惊异,这般神效,算作琼汁玉液也不为过吧!

忽的,大青驴噘着嘴把脑袋往他怀里拱了进来,伸长舌头向碗里舔过去。

这蠢驴!舔碗底都舔成习惯了。

李长安拍了拍驴脑袋,任它舔去碗底的残余。

不料。

大青驴舔了几口,忽的趔趄了几步,身子一僵直直倒在地上。

李长安急急看去。

只见这蠢驴虽然倒在地上,但嘴里却打着呼噜,似乎只是醉倒了。李长安松了口气,可随即眼神一凝,这蠢驴嘴角的涎水里长出几朵雪割草,耳朵里慢慢钻出一束牵牛花,身体各处的皮毛下面,好似都有绿芽在蠢蠢欲动。

“这……”

李长安傻了眼,这蠢驴莫不是要成盆栽?

忽的,旁边的衡先生伸手在蠢驴头顶上一拍,花草绿芽便全都脱落下来,落在土中。

蠢驴摇摇晃晃站起来,支楞着耳朵似乎没搞清楚状况,反倒又哼呲呲将脑袋往酒碗里伸来,李长安赶紧一巴掌把它拍开。

盆栽没当够,又想作花肥么?

蠢驴委屈叫上几声,没一阵,便摇着尾巴吃草去了。

而这时,场中的妖怪们已经离开原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赏花饮酒。

李长安孤身一个无妖搭理,忽然脑中浮出一个念头,自己没有头绪,找不着那蜘蛛妖怪,可现场这么多妖精,能不能向它们打听一番呢?

尽管自己也觉得有些异想天开,但左右无事可做,李长安便厚着脸皮找了几个看着和善些的妖怪凑了上去。

“蜘蛛?”

这妖怪只有半人高,身体大半已经化作人形,只是背着两片薄纱似的翅膀,应该是某种昆虫得道。

“是不是那种八只腿,很多眼睛,靠陷阱捕猎的恶心家伙?”

昆虫妖怪面露嫌恶,李长安却心里一喜,貌似有戏啊。

“这种恶心家伙很多吧!山里山外还有凡人的地盘,到处都是!”

“呃……我是说成了妖的。”

“也不少啊!山里山外还有凡人的地盘,到处都是!”

李长安眨巴眨巴眼睛,有这么多?

“我问的是大蜘蛛……”

李长安回想黄壳书上的蜘蛛图,上面所画的蜘蛛正在将一个活人裹成茧,而这个活人在它身前不必小鸡仔大多少。于是,他左右看了看,最终指着盘坐的巨人。

“像他这么大个的。”

“哦……”几只妖怪一起仰起头来,冲着一脸莫名其妙的巨人发出无意义的赞叹。“这么大个儿的蜘蛛啊!”

“你在哪儿看到的!”昆虫妖怪急切问道,满脸都透着震惊与害怕。

李长安颇有些无语:“我这不是问你们么?”

“咦,我倒是有点印象……”旁边一圆头圆脑,散发着草木清香的妖怪拍着脑门说道,“……我前些日子,听一只路过的黄雀说,岷州有一座山来了一个大蜘蛛,凶残得很,把附近的小妖都吃光了!”

李长安眼睛一亮,赶紧问道:“哪儿座山?”

妖怪圆脑袋一双圆眼睛瞪得溜圆。

“我也不知道啊!”

李长安正待细问,忽然,鼻尖落下一点清凉。

他取下一看,是一片小小的花瓣。

心有所感,抬起头来。

山风带着山泽的气息涌入林中,半透明的小花纷纷离了枝头,在月光下,好似一场纷纷细雨,月光洒了满地。

须臾间,李长安肩头已经积满了花瓣。

此时,大地颤动,一直盘坐着的巨人站了起来,他向场中拱拱手,在轰隆的脚步声,大步离去。

宴会散场了。

…………………………

繁盛的花景好似浮生一梦。

美梦醒来,欢宴散去。

转眼间,树林里重新变得冷清。李长安依旧站在原地,不是眷恋不去,只是琢磨着方才打听过来的情报。

“岷州?”

他掏出一份儿高价弄来的地图,借着月光看了半响,终于点点头。

“恩,岷州在这里。可是……”

他挠了挠头,按照计划,他应该正在官道上。可是现在,他抬头眺望,山连山、树挨树,但见层林怪岩,不见乡闾人家。换而言之,他早就迷路了!

“道士,你在看什么?”

他扭头看去,这衡先生倒是神出鬼没得很。李长安尴尬地笑了笑,将自己的状况直言相告。

那衡先生严肃的脸上难得的闪过一丝笑意,指着地图上一个地方,说道:“你现在在这里。”

李长安一看,脸上更加尴尬,衡先生所指之处,地图标识唤作“玉衡山”,与他预期的所在离了十万八千里。

这时,衡先生又开口说道:“你顺着左边的山道就能下山,下了山便是官道,再沿着官道一路向北便是岷州了。”

山道?

周围树木间塞着灌木,灌木间连着藤蔓,哪儿来的山道?

李长安往左边瞧去,愕然发现那里的林木确实稀疏了一些,隐约是条道路。

他赶紧拱手道谢,衡先生坦然点头承受,皱着眉头考虑了一阵,递过来一个木牌。

“暂时借与你。”

李长安接过手中,发现这牌子看似是木头,但质感却坚实许多,介于木与石之间。牌子上用墨笔勾勒着几个遒劲端庄的文字,李长安认不得,却觉得有些眼熟。

仔细回想,忽然想起那张祖师爷留下的符,这与上面的符文竟有几分相似!

“云篆!”

李长安一声惊呼,抬起头,风吹树动,周遭再无他人。

他也不纠结,朗声道了句:“多谢。”便牵起青驴下山去了。

行走在山路上,李长安才惊觉“木牌”的神异。

他所过之处,横生的树枝抬高为他结起棚顶,荒草底伏,荆棘避路。遇到险坡,树木就伸来枝干作扶手;遇到沟涧,藤蔓就勾连起来作渡桥;遇到溪水,便立刻水落石出。

这哪里是他走在山路上,分明是山间万物为他让出一条道路。

不过几个时辰,李长安已经走出深山密林,踏上了一条荒芜的官道。

玉衡山?衡先生?

李长安恍然大悟,原来是玉衡山神!

他将木牌放在山脚的一块青石上,诚心诚意做了个稽首,便骑上大青驴往北而去。

第二十四章 飞剑

人死之后,身体还会动么?

自是可以。

这个男人大抵是采药时摔死的,浑身的擦伤已经腐烂长蛆,即便被麻绳死死绑在板车上,仍旧挣扎不休。

李长安在他身边低声念诵: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声救世人……”

法力一点一点耗去,死者的动作也逐渐平息。

最终,李长安端起一碗符水,里面化了一张收惊定神符,勉强也可用来安抚魂灵。

他用柳枝沾了符水洒在死者身上,伸手抚上双眼,这伤痕累累的躯壳终于安息。

“他已经去了。”

旁边的人们都松了口气,其中一个女人却嚎啕大哭起来。

一个老人走上前来,奉上一个装着铜钱的陶碗。

“多谢道长为石家的娃子超度。”

那日酒宴之后,李长安就按着衡先生所指一路行来,路上人烟寂寥,村社残破。好不容易路经一个寨子,想要买些食物和水,正巧撞上死人诈尸,李长安本想一剑枭首了账,但架不住对方妻子哀求。他没正儿八经学过超度,也只有回忆着刘老道的方法,将就着来了,没料到事情也办成了。

李长安瞧了眼老人碗中的铜钱,有些沾着黑土,有些黏着细糠,有些磨秃了字迹,有些泛起了绿锈,应当是各家各户掏出家底凑出来的。

以前,他还笑老道心软吃土,如今,落到自己身上,又怎么狠下心拿走这些苦命人唯一的积蓄呢?

但上景门信奉“有所偿有所得,有所得有所偿”的信条,于是他想了想,抖了抖鹑衣百结的道袍。

他一路嫌麻烦,身上没带备用衣物,这身道袍还是蛇头山上那件,虽然已用山间溪水把血迹洗掉,但满身的破口却没工夫去补。

于是,李长安将陶碗推回老人怀里,笑道:

“出家人用不着这么多钱,若是方便,还请凑点碎料帮我补一下衣服。”

半个时辰过去。

老人驱散了围在李长安周遭听故事的孩子,将补好的道袍递了过来,李长安接过抖开,袍子上打满了补丁,就快补成百衲衣了。修补过的地方针脚细密很是用心,缝补的布料虽然是粗麻,但质地不算太差,李长安抬眼一看,发现老人的衣襟短上了许多。

李长安心头感叹,却也没多说什么,点点头便告辞离去。

出了寨子,老人却又追了上来。

“还有什么事吗?”

“有一件事忘了告诉道长……”老人拱手说道,“前些日子寨子来了几个匪人询问……”

说着,他抬头看了眼李长安的头发。

“……有没有见过一个短发的年轻道士。”

……………………

日头西沉。

李长安骑驴别了寨子途径一处旅店。

今晚是这个月最后一个月圆,虽然床榻睡起来更加舒服,但是为了月酒,也只得草地里和蚊虫相伴一宿了。

此时,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在旁说道:

“小道士,前路艰险,晚上多有盗匪鬼魅出没,不如在店里歇上一宿。”

李长安转头看去,一个老人坐在旅店的门槛上编着竹筐。李长安的目光在他身上巡视良久,忽的展颜笑道:

“不劳老丈费心,贫道的剑术还勉强可以自保。”

说完,径直离去。

走了百米远,李长安脸上的笑容却逐渐收敛。

那老人可不是普通人。若是篾匠,手上却没有竹蔑所划的积年伤痕;若是农人,背脊未免太过挺直。最重要的是,他那长长的山羊须打理得太过整齐。

再联想到寨子那位老人家的话,此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刺客!

有人想要自己的命!

李长安有些意外,但没有惊惧。路见不平拔剑而起,说来豪爽潇洒,但也要知道,拔一次剑便会结下一次仇怨。今天的刺客,想来也是迟早的事。

没有什么怨天尤人,李长安照常赶路,只是多了几分戒备。

走了一段路,进了一片小树林。

忽的,空中响起一阵尖啸。

李长安头也不回,拔剑出鞘。

“咔嚓。”

一根箭矢应声被截作两段。

紧接着,隐隐看见一个人影在林中腾挪,箭矢不断袭来。李长安只是转过身来,仍让大青驴继续前行,自己将箭矢一一格开。

到了最后,李长安连剑也不用,徒手就把射向眼睛的一根箭矢抓出。

这一抓之后,似乎被李长安轻描淡写便挡住所有箭矢的身手所震慑,林中再无箭矢射出。李长安抬眼看去,林中寂寂,那人影已消失不见。

李长安只当对方知难而退,继续催驴前行。

没走多远,突然身后响起一阵风雷相激、树枝折坠之声,李长安悚然回望,只看到两道电光风驰电掣、相逐而来,一路上洞穿树干,斩断枝丫。

转瞬间,便由远及近,到了李长安身前,他忙拔剑相对,两道电光却忽攸散开,围着他在树林中旋转飞射,光芒闪动间,好似狂风暴雨袭来,只听到风声赫赫,落叶萧萧。

忽然,两道电光合在一处,纠缠着飞射而来。

李长安用剑身格开一道电光,另一道电光只来得及用剑柄勉强荡开。这道电光虽然被荡开,但却也沿着大青驴的脖子飞过,割下了一大撮鬃毛。

大青驴脖上一凉,昂起头“啊呃”的叫唤起来。而那电光交错一下,眼看要再次袭来。

李长安赶紧高声喊道:

“且慢!”

两道电光应声停下,仿佛一下子风停雨歇,林中再次寂静,只有残叶飘零。

李长安这才看清楚,那两道电光原来是两枝小剑,都不过两指宽半米长,剑刃轻薄,在空中飞旋游动。

他脑中突然响起一个大名鼎鼎的词——飞剑!

这时,两支小剑在他周身绕了一圈,又慢慢朝着一个方向飞过去。

李长安只得催驴跟上。

到了一处小空地,那里等着的却是旅店那位老人。

他负手而立,两支小剑在他身边环绕相逐,仿若孩童嘻戏。

他看着乖乖跟过来的李长安,笑着说道:

“小道士仗着几分剑术肆意妄为,可认得老夫的飞剑之术么?”

第二十五章 飞剑?

“小道士仗着几分剑术肆意妄为,可认得老夫的飞剑之术么?”

老人负手而立,面带笑意。

李长安却有些愕然,肆意妄为?这哪儿跟哪儿?

难不成有什么误会?怀抱着微妙的希望,李长安问道:

“老丈是不是认错人呢?我可从未仗着剑术肆意妄为。”

“认错人?”老人反问,“小道士忘了蛇头山上一百三十七个剑下亡魂?”

蛇头山?那些山贼?一百三十七?我有干掉这么多么?

“老丈,你可怜那蛇头山上的山贼,怎么不可怜一下被他们凌虐杀害的百姓。”李长安以为这老人是嫌他杀戮过盛,于是开口解释,“况且,山贼的头领还蓄养妖物……”

岂料,这老人却一挥手,冷笑道:

“蛇头山再不堪,也是我家大当家的手下走狗,是对是错,自有大当家的判定,你一个小小野道士也敢插手。”

李长安听到这里,总算明白这老人的身份了。

“原来老丈是为土匪做事。”

老人闻言神色不渝,皱眉说道:“我家大掌柜的,江湖人称架金梁,乃是河北道绿林魁首,黑白两道哪个不让他三分,怎可单单用‘土匪’两字称呼。”

李长安却是笑一声。

“大泼皮便不是泼皮呢?”

老人勃然作色,骂道。

“小道士满嘴胡言乱语,老夫本念在你难得的好身手,只要你幡然悔悟,入了门下,前事就一笔勾销。可你居然如此喜欢卖弄口舌,我非先刮你几百个耳光,在让你土匪的坟前磕上几千个响头才成!”

听着老人的语气,竟是全当李长安已经束手投降,任他宰割了。

李长安听罢却叹了口气,说道:

“我之前一声‘且慢’想必让老丈误会了,我只不过是……”李长安从驴上下来,拍了拍大青驴的脑袋,大青驴往主人怀里蹭了蹭,便熟门熟路跑远了。

“……不想伤着我的驴罢了,至于你我二人……”

李长安拔出长剑,向着老人微微颔首致意。

“……话不投机,多说无益!还是让我领教一下老丈的飞剑之术吧!”

老人面色蓦然一变,冷声道:“不知死活!”

话音未落,两支小剑腾空而起,在老人周身环绕一圈,便电射而来。

到了李长安身前,却没有像之前一般,直直飞来,而绕了一个圈子,一前一后一高一低,好似精通合击之术的高手同时攻过来!好在李长安身手灵活,剑在手中也仿若一体,每每能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出一剑,抵挡攻击。

但飞剑的好处之一,就在于剑后无人,李长安只能挨打不能反击,没多时,快补成百衲衣的道袍又多了几道口子。

李长安无奈,只得装作渐渐不支,向着老人的方向“节节败退”,可这老人也不愧是积年的老贼,鬼精得很,当时便看穿李长安的意图,笑呵呵往后退了十来步。

还能有点剑仙风范么?!

李长安气得在心里大骂,可随即他意识到:对方可能还真不是什么剑仙。

概因对方的剑太弱了,这个弱不是相较于李长安,而是相较于传说中的飞剑。

刘老道闲聊时也说过剑仙与飞剑。在他的描述中,剑仙可以说是正儿八经的陆地神仙,投剑化龙、画地成江、开山裂海的神通暂且不说,千里之外取人首级,迅若闪电,势如雷霆是基本功能。

老实不客气讲,如若遇到的真是剑仙,恐怕李长安也只会—但见眼前青光闪过,人与剑俱作两截了。

这才是飞剑!

而老人的“飞剑”,也不过是两把会飞的剑罢了。

李长安神色一动计上心来,他飞挪腾转间,忽然从身上飘下一张符纸。

老人原本负手而立,一脸稳操胜券的淡定之色,但一见这符纸,神态就变得郑重,他知道这道士是会几手法术的,赶紧嘬起唇一声唿哨。

那纸符只燃了一个边角,两只小剑已经舍了李长安,剑光合离缠绕几次,纸符就被绞成了碎片。老人得意地笑起来,任你法术通玄,用不出来也是白搭。

可他目光一转,李长安袖子下面火光微亮,一点纸灰飘洒出来。

“中计了!”

他一抬头,正对上李长安笑意盎然的眼睛。

“果然如此!”

老人的神色霎时变得极其精彩复杂,七分是恼羞,二分是惊怒,剩下一分却是隐隐的忧惧,他不知道李长安施放了什么符咒?又会产生什么效果?只得咬着牙,又是一声唿哨,声音又尖又急,两只小剑的攻势也随之迅猛了几分!

李长安反倒笑得愈加轻松,他会的符咒不多,刚才施放的不过是“冲龙玉神符”,符咒没什么杀伤力,却让他完完全全摸清楚了所谓飞剑的虚实。

两枝小剑一左一右袭杀而来,右边的踪迹诡异飘忽,伺机而动;左边的来势凶猛,如雷霆一击。

李长安却不慌不忙抬手迎上左边来剑,手上不知何时握上了剑鞘。

间不容发!

小剑收势不住,竟然直直贯入剑鞘,被李长安用手扣住。

另一边,伺机而动的另一只小剑,已呼啸而下。

李长安已等待多时,瞄准了奋力一剑劈下,剑刃撕开口气,带起一道青色光晕,他已经用上了“斩妖”。

两剑相交。

没有金铁交鸣之声,反倒爆出一个凄厉的惨嚎。小剑之上,仿若有个无形之物被李长安这一剑斩碎。

小剑跌落在地,如同离了水的鱼,挣扎着扑跌几下,便没了动静。

而被李长安锁在剑鞘中的小剑却剧烈挣扎起来,李长安只是轻描淡写用剑往鞘上一磕,这小剑便老实下来,只在鞘中轻颤,如同动物受了惊吓,恐惧得发抖。

剑当然不会恐惧,恐惧的是附着在剑上的东西。

李长安转头看向老人,他一脸煞白,僵硬着没有丝毫动作,似乎还没从形势变化中回过神。

“三流术士也敢自称剑仙?”

说着,李长安突然拧身而上,十来步的距离被他刹那间拉近。而老者失魂落魄之余来不及反应,等他有了动作,李长安的剑尖已经贴住他的下颚,那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山羊胡子,连根而断。

老人没看抵住喉咙的长剑,只是瞧着地上那枝小剑,脸上慢慢失去了神采,最终长叹一声,闭上眼睛。

“是老夫小觑了道长,还请下剑利落些。”

李长安却施施然收回了长剑,同时也放开了剑鞘中锁住的小剑,这枝小剑一得自由,头也不转地躲到了老人身后。

“老人家……”他笑道,“前路艰险,你还是回乡下颐养天年吧。”

说完,他也吹了个唿哨。

铜铃儿叮当响,大青驴嚼着树叶子跑回来,一双驴眼瞧着老人,摇头晃脑打了响鼻。

李长安当着老人的面,慢悠悠收剑归鞘,慢悠悠翻身上驴,这蠢驴还焉坏焉坏地拿尾巴尖扫了人家一脸,李长安磕了它一脑瓜子,慢悠悠骑驴离去。

从始到终,老人只是面色灰暗,动也未动一下。

离了那老人,李长安便一头扎进了山林里。今儿是这个月最后一个月圆,可不能错过了,至于那个老人……

虽然是个三流术士,但在普通盗匪那里,却也是个厉害的人物,经次一战,怕也晓得了他的厉害,李长安料想前路应该会平静许多。

……………………

次日早晨。

李长安出了山林,踏上官道赶往岷州,行路不久便遇上一条岔道。

他左右看了看,附近也没个标识,正巧路边立着个供行人歇息的亭子,亭子里坐着个老和尚。

他骑驴过去,发现这老和尚眉毛胡须皆白,更兼长得慈眉善目,一派高僧大德的气象,却不知为何孤身在此。于是规规矩矩做了个拱手礼,正要开口问路。

谁知,那老僧却放声大笑,撸起袖子,露出坚实的筋骨,对李长安抱拳说道:

“玄霄道长见谅,昨日,我那老兄弟让你见笑了。”

呵!原来也是个土匪头子。

第二十六章 飞飞

呵!原来也是个土匪头子。

李长安摇摇头,只是问道:“有茶水么?”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打了老僧一个措手不及,他愣了许久,才从腰间解下一个水囊,抛了过来。

李长安接过来,抬手就往嘴里灌进去,早起赶路,是有些口干舌燥。

老僧瞧他喝得畅快,不禁问道:“道长既然知晓我是绿林中人,为何还如此泰然自若?”

李长安瞄了他一眼,没有答话,只是突然拔剑。

这一下,仿佛捅了马蜂窝,亭子周遭的灌木草丛下,忽然冒出百十号持刀挎剑的匪徒,许多匪徒手中还张着弓弩,粗粗数下来,怕不下百张。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把亭子里的人射成蜂窝。

可这百十号匪徒刚冒出头来,李长安却又施施然收剑归鞘,又举起水囊往口中灌了一大口。方才剑拔弩张的匪徒们不禁面面相觑,真是站出来不是,缩回去也不是。

看着老僧的气度,以及听他的话语,这人不是所谓的架金梁就是架金梁团伙的头目,这样的土匪头子,知晓李长安的厉害后,怎么可能不做准备呢?

“玄霄道长果然名不虚传!”

老僧点头赞叹几声,摆手让匪徒们收起阵仗,说道:

“又让道长笑话了,实不相瞒……”老僧脸上露出笑容,“我们本意是要在此伏杀道长!”

李长安没有半点动容,只把水囊抛掷回去,抹了把嘴巴,问道:“为何又变了主意?”

若是,还想要伏杀李长安,老僧也不会出现在亭子里了。

“我那老兄弟不自量力,幸得道长剑下留情。”老僧抱拳一拜,“如此恩德,我等又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李长安嗤笑一声,拿目光扫了眼走出埋伏的匪徒,意思不言而喻。

老僧却是笑了起来。

“我只是来请道长到我的兰若盘恒一阵,聊表谢意。至于这些小子……”老僧笑得坦荡,“不过是担心我的安危,毕竟我辈中人,谁又敢孤身出现在玄霄道长面前呢?”

能把这种话说得如此坦荡,也算是一种本事呢。李长安慢悠悠往周边看了几眼,匪徒们已经合围了上来,把亭子周遭堵了个水泄不通,虽然都已把武器收起来,但百十双眼睛却牢牢钉在李长安身上。怕是只要稍有动作,迎接他的就是乱刀斩作肉泥!

可是……

“若是现在动手,在被杀之前,能拼死对方多少人呢?”

李长安脑中这个想法一闪而灭。他无意识地用手搭着剑柄,只这个动作,就让现场的气氛紧张得似要凝结起来,离得近的土匪脑门上更是蒙上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李长安从思绪中回转过来,扫了眼这帮紧张到快要“走火”的匪徒们,嗤笑一声不加理会,只是面向老僧。

“有肉么?”

“昨日刚猎的麋鹿。”

“有酒么?”

“正有一批陈年好汾酒。”

“既然有好酒好肉。”李长安笑道,“那这个客人我也只好当一次了!”

…………………………

百十号土匪拥着李长安到了一处寺庙。

进了庙门,老僧又将他带入一间偏殿。

偏殿里菩萨被撤了个干净,却在如来佛祖的宝座上立了个关公像,神像脑门上不伦不类顶了个牌匾——替天行道。

替天行“盗”才对吧!

李长安腹诽一句,略一打量。

偏殿里菩萨腾出的位置都做了酒席,席上摆满了饼子、肉脯、瓜果,大厅中央还烤着一头整鹿,正往火里滴油,也不怕肉香味儿飘进佛祖鼻子里。

老僧让李长安坐在上席,李长安也不推辞,他倒要看看这老土匪头子,要搞个什么飞机?

尔后,殿中陆续来人,很快就将席位坐满。

当头的正是那个用飞剑的老人。

老僧为他们一一介绍:

“这是罗坟山的葛二秃子……”

“这是黑风寨的武大有……”

“这是衡水帮的没尾巴……”

一一点名下来。好家伙!河北道大半的山贼土匪响马的头子都在这儿了!

一口气点完名,老僧就板着脸喝道:

“还不快来见过玄霄道长!”

底下的贼匪头子们乱哄哄地喊了一阵,困惑、嫉妒、仇视、冷漠……各种眼神递过来,李长安只在鼻腔里哼了几声,全当回应,便该吃吃该喝喝!

不得不说,这烤鹿手艺当真不错!

末了,席下人散去,李长安酒足饭饱,才拍拍肚子,懒洋洋问道:“老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老僧呵呵笑着,又从江湖大佬变作面团团的老和尚。

“我只是让手下儿郎和道长见个面,以后若是不慎冲撞了道长,也好请道长看在今天的情分上,剑下留情。”

李长安却是摇了摇头。

“老先生说笑了,蛇头山上我依仗的是地势便利,但要挪到开阔的地方,十来张弓就能把我射成筛子。”

尽管对方摆足了姿态恭维,但李长安心里却清楚得很。武功好又怎么样?妖魔鬼怪又不会同你比武!山贼头子也不会和你单挑……呃,还真有个来单挑的。

但总而言之,河北道绿林总瓢把子怎么可能担忧区区一人一剑。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有事请直说。”

“道长谦虚了。”老僧沉吟一阵,话锋一转,“我确实有事相求。”

他拍拍手呼唤到:“飞飞,还不过来参见道长。”

说着,房外走进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老僧解释道:“这是我的独子飞飞。”

大盗的儿子?李长安不禁打量过去,这少年穿着一身碧色长衫,眉目低垂。虽脸上粗糙泛黄,但姿态娴静,任谁第一眼瞧去,都会认为是个儒家学子,要不是老僧开口,谁也料想不到这是个小土匪。

老僧将飞飞打发下去,转头问李长安:“我儿飞飞如何?”

不像是你的种。李长安腹诽一句,嘴上却淡淡说道:“令公子灵台清明,不像沾了邪祟。”

老僧楞了一下,忽的又大笑起来,神态间露出几分大盗的峥嵘。

“道长说笑了,有我架金梁在此,哪儿个妖孽敢来作祟!”

李长安瞄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他说得没错,但凡沙场大将、绿林巨寇大多煞气冲天,寻常妖魔根本不敢靠近。李长安不通望气之术,也看不到煞气,但这架金梁号称河北道绿林总瓢把子,煞气想必足得很。

此时,老僧却突然叹息起来,这倒让李长安起了几分兴趣,这人一直都在江湖大佬和老和尚的做派间来回切换,叹气还是头一遭。

“也不瞒着道长,我还有个名字,叫做徐崇道。”

“徐崇道?徐大善人?”李长安惊呼一声。

不怪他大惊小做,要是换了其他人在此,恐怕连下巴都得掉下来。即便李长安在这方世界来的时日不久,但“徐崇道”这三个字也是如雷贯耳。

这位可是人称河北道第一巨富,同时也是河北道第一善人。南方遭了水灾他捐钱,北方遭了旱灾他捐钱,朝廷兵变他捐钱,突厥寇边他也捐钱,平时修桥铺路、扶危济贫更是多不胜数。李长安路上常听人说——活不下去,就去投奔徐大善人!

没想到,大善人竟是大土匪,捐出去的钱全是抢来的!

老僧双手合十,念了个“阿弥陀佛”,才继续说道:

“这行当做得久了,也有了些余财,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现在我也老了,深感自己罪孽深重,就想着退出来金盆洗手,痛改前非,平日里也多行善积德……”

李长安双目低垂,权当他是放屁。

“……可飞飞却不肯跟我退隐,一心想要当大盗,怎么劝也不听。他年纪虽轻,但技艺已经快赶上我了,老一辈的他不服,年轻的又斗不过他,未免以后牵连家人。”

说着,老僧离席对着李长安郑重一拜。

“请道长为我除此孽障!”

……………………

老僧将李长安引进了大雄宝殿。

殿中开阔,木柱林立,却只在大殿尽头塑着一座顶着房梁的青铜佛。

佛陀低垂的眉目下,飞飞持剑而立。

他已换下了碧色长衫,穿着一身黑色劲装,此刻眉眼冷厉,哪儿有刚才那副谦良温恭的模样。

李长安却是看得脑瓜子疼,他又不是傻子。

为我除此孽障?那老僧说得干净利落,他要真这么干,怕是走不出这间贼窝。

况且老僧的话已经说得很明显—“老一辈的他不服,年轻的又斗不过他”。他又是彰显威势,又是曲意奉承,这分明只想着让李长安揍自己儿子一顿得了,让他晓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绝了当大盗的心思。

大门在嘎吱声中逐渐合上。

殿中门户四闭。

只有透过厚厚窗纸的暗淡光线,从窗格中弥漫进来。佛像的祭坛前,一点油灯摇曳,照得佛陀笑得狰狞。

“飞……”

李长安正要先打个招呼,那飞飞却是话也不说,翻手拿出一个弹弓。

空中立刻响起一声尖啸。

李长安抬剑护住面门,只听到金铁交鸣,他手腕一顿,地砖上几声弹响,一颗浑圆的铁珠子落在他的脚边。

那飞飞昂起脖子,冷哼一声,又掏出一根钩绳,往房梁上一掷,手在绳上扯了三下,脚在立柱蹬了二次,便窜上房梁,躲在了黑漆漆的房顶上。

李长安仰头望着上方,殿内光线暗淡,飞飞又穿着一身黑衣,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但李长安知道飞飞一定在默默寻找他的破绽,等待出手时机。

他干脆站定在大殿中央,气定神闲,等着飞飞出手。

果然,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哪儿沉得住气。

耳边的尖啸再次响起。

李长安轻描淡写将射来的铁珠挑开,还没等这颗珠子落地,又是一颗铁珠飞袭而至。

尖啸连接响起。

昏暗的大殿中,李长安挥舞长剑,或挑或挡,只听见连续的“铿锵”声,偶尔溅起几点火光。

忽然,呼啸声停。

珠子滚落满堂。

“停了?”

李长安耳朵一动,轻微的破空声里,一颗珠子击向他的后脑。

他赶紧用了一个“苏秦背剑”,一声轻响后,却发现这颗珠子的撞击力道比之前小上许多。

他循着珠子飞来的方向看去,在立柱上发现一个凹痕。

“弹射?”

一个警醒!李长安赶紧用剑一绕,冰冷的剑锋就贴着耳边划过,飞飞的剑刃斩在李长安的剑身上,拖出一串火光。

他已灵猫似的落在地上,继而无声无息往旁一滚,已到了李长安背后,挥剑削向李长安的小腿。

李长安脚下没动,只是反手握剑,向后一刺,剑尖正抵在飞飞的剑锷上。

飞飞蓄势已久的一击便被李长安这天马行空的一剑所截断。

他飞身退后,望了望李长安的剑,又看着自己的剑锷,满眼是不可置信。

李长安这才慢悠悠转过身来,笑道:“到此为止,怎么样?”

飞飞听了反倒作出恼怒的神色,一跺脚。

“臭道士哪儿来这么多废话,我是决计不会……哼!”

说着,他劈手把弹弓砸过来,李长安偏头躲过,而飞飞已趁机挺剑刺向他的咽喉。

李长安不避不挡,也是直挺挺一剑刺回去。

飞飞不过十六七岁,身子还没张开,用的剑也比李长安的短上一截。

他的剑尖没靠近李长安,李长安的剑尖已经到了他的眼前。

他不得不抽身退开,寻了个方位又不屈不挠地攻了上来。

接下来,飞飞的攻势猛烈如潮,但在李长安看来,还不如躲在房梁上射弹弓来的威胁大。两人一来一往,李长安权当是给他喂招,甚至还有点走神。

说实话,剑术也就那么回事儿,说得再玄乎,也逃不脱“快准狠”三字。如今的李长安,剑在手中便浑若一体。他所得变化之术,“通幽”让他身体强健灵活,“剑术”让他机敏迅捷,唯一欠缺的对战经验,也在这段时间与妖魔贼匪的恶斗中抹平。

天下间,单纯能在武艺上胜过他的,恐怕也没几个了人了。

至于一掌下来开山裂石?一剑挥来剑气纵横?不好意思,的确是有,不过那玩意儿通常叫法术。

尽管突然从一个普通人变成武林高手,但李长安深知没什么好得意。还是那句话,妖魔鬼怪又不会和你比武。

李长安神飞天外,却没见自己略有恍惚的神态,被飞飞完完全全给瞧在眼里。少年人自尊心强烈,最受不得人轻视,这飞飞又是个格外骄横的性子。当下被气得脖颈通红,双眼似要喷火,蒙着头恨恨一剑刺过来。

李长安没想太多,于是故技重施,仗着剑身长一些,回手就是一剑。

谁料,那飞飞却是一咬牙,只是稍稍扭动身子,避开要害,宁用血肉之躯往剑尖上撞,也不愿放弃这一剑。竟是要弄个两败俱伤的场面。

“哎?”

李长安的注意力这才集中起来。此时,两人距离极其接近,再想抽身也来不及了。

他没有惊慌,只是脚下一踹,几个珠子便被他踢到飞飞脚底,飞飞一脚踩上,顿时一个趔趄,手中剑也偏了势头,被李长安用剑贴住一绞,便脱手而出。

此时。

李长安手中长剑只消轻轻一吐,便能贯入飞飞的胸口,遂了老僧的“心愿”,但终究他还是留了手。电光火石间,他勉强移开了剑锋,但身体却来不及躲闪,只得让飞飞撞入他的怀中。

飞飞冲得很猛,撞上时,李长安已经鼓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冲击,却出呼意料的小。这飞飞似乎比一般少年更轻盈些。

李长安下意识看向怀中,有些诧异地发现飞飞虽然顶着一张粗糙的黄脸,但脖颈处的皮肤却是又白又嫩,与脸上皮肤差异明显。李长安只当他是风吹雨打给整残了,不以为意。

但这一番相斗之后,飞飞的领口已经有些松动,李长安不经意扫过去,猛地瞧见微微鼓起的胸口上裹着一层厚厚白布。

“没这么狗血吧!”

李长安心里咯噔一下,就要把飞飞从怀里抛出去。

“别动!”

飞飞立即喝道,手上不知何时有握上了一把弹弓,皮筋已经拉满,一颗铁珠蓄势待发。

“再动,我就给你换个眼珠子!”

说完,凶狠的神色顷刻变为欢喜。

“我赢了?”

李长安无奈点头,“你赢了。”

“我赢了!”

飞飞欢快地从李长安怀里跳下,走了几步,忽的站定,转过头来定定看着李长安,然后又背着手,雀跃着来回踱了几步,忽的又把手里的弹弓抛过来。

“道士,送给你了。”

飞飞哼着歌儿得意地出了大殿,李长安才低头看着手里的弹弓,镶金描银一看就是值钱货色。

“唉。”

旁边传来幽幽叹息,李长安侧眼瞧去,老僧抓着钩绳从大梁上吊下来,竟是从头到尾都躲在一边,看了个完整。这一家子,还真是一脉相承。

“连道长都被那孽障用技给赚了,如此,再没有人能制止他了。”

闻言,李长安脸上难得露出点讥诮。

“这世道妖魔横行。”他若有若无看了老僧一眼,“多了区区一个飞贼,又算得了什么?”

掂了掂手里的弹弓,顺手就往老僧怀中抛了过去。

“送你了。”

第二十七章 云浣纱

被老僧的事情耽搁了时间,再想赶去岷州城,怕也会错过关门的时辰,进不了城了。于是在老僧的盛情相邀下,李长安在群房歇息一晚。

……………………

次日清晨。

“咚。”

悠远的钟声敲破山中寂静,晨钟伴着朝霞,好一副山中幽寺的意境。

但意境再好,也是扰人清梦的。

李长安翻了个身,扯着被子盖住耳朵,但那钟声却不屈不挠地钻进耳膜,他只得翻身而起,打着哈欠下床出门。

推开房门,晨光微曦。

公鸡才开始打鸣,李长安满脑门低血压、起床气。

你说你一个假和尚庙搞什么晨钟暮鼓?

“道长,早上好。”廊道里,一个扫地的小沙弥见了李长安,赶紧双手合十行礼。

“嗯,小师父早上好。”李长安随口应了声,没走两步却突然僵住。

“咦?小和尚?”

他猛地回头,吓了那小沙弥扫帚都跌到地上。

李长安盯着小沙弥局促的神态,和光溜溜的脑袋。

哟呵,真和尚!

昨日和飞飞交手之后,李长安也大摇大摆在庙内晃荡了一阵。一路逛来,这庙里和尚一个没瞧着,土匪倒是满地都是。毕竟连菩萨都给酒肉让了座,李长安只当这寺庙不过是贼窟的皮,没想到……

他饶有兴致地笑起来,转身出了院子,来到大殿之前。

昨日出了大殿时,李长安还看到满地喝得七荤八素的土匪,如今,土匪不见踪迹,只有几个僧人在洒扫。

一阵诵经声进入耳中,李长安循声走去,却正是昨日设宴的偏殿。

他信步进入殿中,偏殿两侧的菩萨都已归位,该慈悲的慈悲,该怒目的怒目。如来佛在座上低眉轻笑,替天行“盗”的牌匾也换回了“佛光普照”。

而在如来身前,老僧披着袈裟,堂而皇之领着十来个僧人诵着经文。

一夜间,土匪窝又变回了和尚庙。

呵,这世道还真是光怪陆离得紧。

………………

老僧瞧见李长安,便迎了上来。

“阿弥陀佛,道长醒了。”

李长安笑了笑,懒得和他装腔作势,直言自己是来告辞的。

“道长请稍等。”

老僧对着僧众吩咐几声,带着李长安去一个偏院。

一入院子,他就抛下高僧大德的幌子,冲李长安抱拳朗声说道:

“昨日,我家小崽子的事真麻烦道长了,我备下了一点礼物给道长践行。”

他拍拍手,两个剃光头发烫着戒疤的土匪抬着一个大箱子进了院子。

他俩把箱子抬到老僧身边放下,打开来,李长安往里一看,却是神色古怪。

那老僧瞧着李长安神色突然变化,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仍爽朗笑道:“道长可是对这礼物……”

他本以为是李长安嫌少,还心想这道士看起来洒脱,私底下竟也如此贪婪,不由得鄙夷了几分,可一转头,自己也愣住了。

倒不是箱子里的物件有多么贵重,或者别出心裁,里面放着的不过是一些绢布而已。这不打紧,因为这方世界本就有把绢布当货币的习惯。可问题在于,李长安一个浪迹天涯的游方道士,随身带着这么一大箱玩意儿,不是累赘么。

最重要的是,老僧准备的礼物也不是绢布啊!

他阴沉着脸,将抬箱子的招到身边,低声喝问道:

“怎么回事儿?我备下的银钱呢!”

抬箱子的苦着脸,凑到老僧耳边,低声说着些什么。老僧听着,面色一会儿恼怒,一会儿恍然,一会儿又纠结,端的是如同这山中云彩,变化万千。这神态虽然说来复杂,却也常见的很。无他,每当家长听到自家熊孩子又捅娄子之后,都会有这个表情。

“道长……哎!”老僧此刻哪儿有巨寇的风采,“请你稍等,我重新备上一份。”

“不用了。”

李长安一摆手,忽然大步走到箱子旁边,手上一张符咒在静静燃烧。他俯身埋头在箱子里,鼻翼抽(和谐)动几下,才起身点头说道:

“果然。”

方才打开箱子,李长安面色古怪,不是因为布帛,而是因为箱子里隐隐飘出的熟悉气味儿。他祭起冲龙玉神符,唤起鼻神,又走近了仔细闻,才确定这布帛上的气味儿与蛇头山洞窟中的气味儿十分相似。

正是蜘蛛妖怪的气味!

李长安转头问道:“这是从哪儿来的?”

……………………

“这是近日有名的‘云浣纱’!”

“据说这料子织成就是素白色,不沾尘土,也不沾水,很是坚韧,但穿在身上更是轻若无物,刚出来便是有价无市。就连城里的官儿都想拿这料子给皇帝老儿作贡品……”

李长安抬手打断了对面汉子嘴上的滔滔不绝,一个抢东西的土匪怎么一张口,就成了卖东西的销售?

“我是问这东西的产地是哪里?”

李长安问得更细了一些,他方才又发现,这云浣纱上的妖气不是沾染得来,而是料子本身散发出来的。也就是说……李长安得出个有些惊世骇俗的结论……这料子的原料极可能来源于妖魔本身!

“这料子是綦县出的。”

“綦县?”李长安记得,岷州城辖下就有个綦县。

“没错。”那汉子又趁机打开了话闸,“这綦县原来老穷的,土贫水更差,地里长不出好庄家,只能往外嫁女儿,不能往里娶媳妇儿。可据说,綦县的山里突然来了个织女娘娘,带来天上织晚霞的仙梭,才有了这‘云织雾纺’的……”

“等等。”李长安突然问道:“山?什么山?”

汉子愣愣回道:“云萝山啊。”

“岷州有一座山来了一个大蜘蛛,凶残得很,把附近的小妖都吃光了。”

李长安摩挲着下巴长出的短须,是它么?

……………………………………

李长安谢绝老僧的相送,自己牵了驴出了山门。

这庙建在山腰。时日尚早,山路上还有雾气缭绕,却已有香客相伴前来礼佛。

他们瞧见李长安,都是满眼古怪,一个短发的道士牵了驴从和尚庙里出来?

殊不知,李长安瞧他们的眼色更加古怪。

世上庙宇不计其数,菩萨更是多如牛毛,怎么就偏偏拜了这庙里舔血的菩萨?

他下了山,折转方向,要去那綦县见识一下那“织女娘娘”,才翻身上驴。

忽然。

耳边尖啸声乍然而起。

一物破空而来!

第二十八章 山雨见荒村

“埋伏?!”

李长安当下一惊,莫不是老僧出尔反尔!

可随他即便意识到是自己想多了,这尖啸声持续太长了,分明是远远射过来的,到了自己身边也就是强弩之末。与其说是袭击,倒不如说是打声招呼。

李长安轻抬剑鞘,破空而来的物件就被弹开,正落在大青驴的顶门上。

他定眼瞧去,一撮带旋的鬃毛上搁着一颗……铁珠子?

唉!脑瓜子疼。

他一转眼,一匹神俊的狮子骢从道旁迈步而出,马背上笑吟吟倚着个……嗯,姑且唤作少年郎吧。

“道士,听说你要去綦县?”

狮子骢迈着小碎步靠了近来,马背上除了飞飞,还有一大包行囊,压得这匹骏马步履都有些沉重。

怎么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李长安心里有些不妙,只是敷衍着点点头。

“我也要去綦县。”飞飞有些出神,双眼凝视着前方的虚空,“父亲还是不肯承认我,总说我本事太小,经验太少。我这次去綦县,就是为了那“织女娘娘”手上的仙梭……”

话说到一半,李长安却越听越不是味道,他急匆匆一抬手。

“既然如此,就祝郎君马到功成,咱们就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再见”两字出口,李长安早已骑驴跑出了百余步。他回身看去,飞飞还驻马在原地。

他才松口气,忽的,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狮子骢鬃发飞扬,几息之后,已和大青驴并驾齐驱。

“唉。”李长安敲了记驴脑袋,“你这蠢驴咋不跑得快一点。”

“道士是要与我赛‘马’么?”飞飞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俯视着驴背上的李长安,“要不我再让你几十步?”

“唉。”他又敲了记驴脑袋,“你这蠢驴咋不长得高一些呢?”

“啊呃……”

大青驴委屈得直叫唤,大眼睛扑闪扑闪瞧着自家主人,分明是在说:

“道爷,俺只是头驴啊!”

……………………

“小郎君,你要去綦县便去。”李长安有些无奈,“何必跟着我个野道士不放?”

飞飞只是骑着马默默跟着,许久之后,才开口,却答非所问。

“从小父亲都不喜欢我学他的东西,可我偏偏喜欢,而且学得很快。有一天,父亲告诉我他要退隐,而我告诉他我要当大盗,名震天下的大盗!他不许,我就偏不依,他就找了许多人,想叫我知难而退,可那些人统统不是我的对手!”

飞飞说到这儿,昂起下巴,快骄傲成开屏的空雀。

“直到父亲手下最厉害的二叔输给你,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找你来与我比试。那时,我没有担忧,只有高兴,以为只要胜过你,父亲就会改变心意……”飞飞转过头来,声音有些低沉:“道士,我赢了么?”

“你赢了。”李长安漫不经心点头,他没在乎那点儿胜负,更对土匪家的家长里短提不起兴趣。

“可父亲说我胜之不武,可赢了不就是赢了么?”

飞飞望着李长安,眼神迷蒙。

李长安却只是笑,并不答话。

这反应却有让他气恼起来,他猛地一挥马鞭,一声脆响炸在空处。李长安和大青驴没什么反应,狮子骢反倒差点吓得撅了蹄子。

飞飞慌忙安抚好自己的坐骑,再看过来,李长安一副悠悠哉看戏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我们再打一次!”

李长安依旧不回答,依旧只是笑。那笑容在飞飞眼中格外可恶。

“锵。”

他拔出腰间配剑。

“昨日,我输……你在剑术上的确占了上风,但不过是你仗着剑比我长。这柄剑比我昨日用剑长七寸,比你的剑长三寸,这次我一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飞飞将剑横在身前,剑光流转潋滟如同秋水,确实是把难得的好剑。

可惜,比剑又不是比丁丁,哪儿能以长短分高下。况且剑客用剑,务必以身体臂展决定剑身长度,而且要对剑的长短、重心都要了然于胸。

这飞飞也是急晕了眼,仓促换剑,赢是不可能的,反倒会输得更快些。

李长安摇摇头,懒得与他细说,催着驴子就走。

………………………………

老天爷的脸色从来是说翻就翻。

瓢泼的大雨没半点兆头,就从天而降,构成重重雨幕,将人锁在了小小屋棚中。

“都是你!大道不走偏要走小道!一路上连个躲雨的地儿也没有。”

谁让你跟着的?现在反倒怪上我?

李长安心里念叨一声,把湿透的上衣脱下来。

因飞飞死皮赖脸的跟着,李长安干脆就抄了小道,一路上尽往荒僻里走。以为让这飞飞体会到行路的艰苦,便会乖乖熄了心思,至少也不会再跟着自个儿。

谁知,飞飞没改变主意,老天爷倒是来了个措手不及。

两人正在山道上,也找不到片瓦遮身,活活淋了半个时辰的雨,才找到这么一处茅草屋棚。

李长安将袍子晾起来,转过头,飞飞背对着他缩在角落,双手环抱似乎在轻轻发抖。而他那硕大的行囊正在一旁,却没有丝毫打开的意思。

李长安对此心知肚明。

“今晚兴许要在这屋里过夜,我去寻点柴火。”

说完,他寻到一个快要散架的蓑衣,披在身上迈入雨中。

出门的一刻,飞飞稍稍偏过脸来,那黄色似乎淡了许多。

…………………………

约么半个时辰。

雨势转小,天光却又晦暗了几分。

李长安抱着捡来的枯枝回到小屋,刚一进门,迎接他的却是一道雪亮的剑光!

他急忙把枯枝全扔过去,那剑光却只是一抖,便将枯枝尽数绞成碎截子。

这短短一瞬间,李长安却已长剑在手!

他凝眉看去,飞飞换上一身清爽劲装,也挑衅地看过来。

“你这是干什么?”

“我说过我们要再比一场,如今被山雨困住,不比剑还能做什么?”

说吧,飞飞已经长剑一展,攻了上来。

这把剑果然是把好剑,所过之处,桌、椅、墙、柱都如同热刀切黄油,没有半点滞涩。

李长安连声叫到:“停!停……当心!”

他倒不是担心自个儿,飞飞的剑固然是好剑,可李长安手中的剑却也是现代钢材锻造的。

他之所以略显慌张,完全是因为小屋棚。

这屋棚大抵是猎人或者樵户用作山间修整的,已经遗弃多时,屋中的支撑架子多处朽烂。

飞飞这么不管不顾乱砍一气……

“咔嚓……”

在连续的响声中,屋棚仿若醉汉,先是摇晃了两下,便轰然倒塌!

………………

飞飞顶着一脑袋碎草末,同他的狮子骢一起从屋棚的残骸里钻出来。

耳边便传来一阵欢快的驴叫声。

他气冲冲瞧过去,李长安牵着大青驴,好端端地站在树下,身上还披着蓑衣。

方才,房屋倒塌一刻,李长安和他的驴子,见势不妙就冲了出去,还不忘拿走晾起的道袍。

反观自己……

飞飞一把拍下头上的草渣,举起剑,作势又要攻过来。

李长安赶忙一摆手。

“且慢。”

他指着天边低沉的乌云。

“不如先找个避雨的地儿?”

“还找个什么?”飞飞抹了把脸,手上全是雨水和草屑,“那儿不就有现成的地儿吗?”

飞飞抬手一指,却是山下一个小村子。

两人之前寻避雨之处时,其实先看到这村子,但李长安在路口静立片刻,便头也不回找了这个小屋棚。

飞飞对此颇为不满,现在正好去那村子。

李长安闻言,却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那村子可没人呢。”

“没人不是正好么?”飞飞莫名其妙。

李长安瞧着他,沉吟片刻,摩挲着下巴的短须。

“好。”

也该叫他知道,这世道吃人的,不止强盗和官府。

第二十九章 尸宴

村子比想象中还要残破一些。

先前躲在重重雨幕后,叫人看不真切,如今走近了,掀开面纱,才惊觉这村子里不是残缺的屋顶就是倾頽的墙桓,木料腐烂生出菌类,墙壁被雨水一冲便淌下泥水。

“啊……”

半声惊呼响起,李长安回头看去,飞飞板着脸站在那里,脚下,一具干枯的尸骨枕在泥水中,唯有一截手臂飞了老远。

李长安一言不发,他走过去将手臂捡起,放回尸骨怀中,转头继续往村中走去。

村子更深处,忽的出现了许多棺材,这些棺材和村子一样残破腐朽。在半坍塌的房顶下还好,那些曝露在风雨中的,爬满了青苔与野草,暗青色中伸出来些乌黑干瘪的手脚。

飞飞的脸色有些僵硬。

“怎么,害怕呢?”

“害怕?区区一些死人罢了。”飞飞僵着脖子辩解道,“天正五年的定海川一役,天正六年剿灭合州白莲道,我都去见识过!”

末了,也许是觉得还不够有说服力。

“我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活人还多!”

是么?那你一定没见过春运。

况且,活着的人又怎么会害怕死去的躯壳,他们害怕的,是躯壳之外的东西。

李长安没有与他分辩,而是各自分开去寻住处。

不久之后。

“道士!道士!”

李长安循声而至。

“我找到了。”

飞飞兴奋地指着一间看来完好的大屋大呼小叫。李长安仔细打量,这屋子是石头彻成的青瓦房,厚实的大门紧闭,屋顶墙面完好,在一片废墟中突兀着醒目。

呵!这飞飞还真有点儿做大盗的天赋,一出手,就找到了正主。

就这点儿恍神的功夫,飞飞已经把马栓好,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

见此,李长安脸上神色愈加显得玩味儿,他把大青驴牵到狮子骢一处,拍了拍驴脑袋。

“聪明点儿。”

“啊呃!”

也许是第一次离家出走,看什么都是新鲜。这飞飞在屋中左瞧瞧西看看,竟是一刻也停不下来,但实际上这屋中也没特别的。

这屋子是村子的祠堂,上首的台子上摆满灵位,两侧是些灯架,灯架上灯油早已干枯,只剩些褐色的污迹。房顶靠近大门处,还有一个破洞,先前被高墙挡住,两人也没发现。

唯一怪异的是,屋子中央有一个大石台子,独自放在空旷的厅堂中,如同这祠堂一般,醒目得怪异。

飞飞饶有兴致地转了半响,才想起天色不早,应该准备床铺,正巧那石台平平整整长宽合适,正好拿来当床使。

他兴冲冲正要出门,去马背的包裹上取下自己的枕头,忽的转头对李长安说道。

“那台子是我的。”

李长安眨巴几下眼睛,笑着说道:

“请便。”

………………

“飞飞。”

“飞飞。”

飞飞猛地睁开双眼。

一张幽绿的大脸正在眼前。

他一个哆嗦,方要开口尖叫,嘴巴却一把堵住,手刚按上剑柄,却也被摁住。

飞飞心中一片冰凉,可他也是个性烈如火,剑用不成,收起下巴露出脑门就要撞上去。

“看清楚,是我!”

那绿脸一声低喝,声音很是熟悉。飞飞慌忙停下动作,定神看去,原来是李长安。

他呆呆看了李长安半响,忽的颤着嘴唇,呐呐言道:

“你……你怎么突然死了!”

“你才死了!”即使是李长安,此刻也难免有些哭笑不得。他竖起手指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周围。

飞飞顺势瞧去,才发现,那些灯架上燃起了幽幽的绿色灯火,绿光跃动,映得房中如同鬼蜮。原来李长安一张绿脸,不是因为死了变作鬼,而是被这绿光染的。

他慌乱的心绪稍稍平静下来,但心里隐约想起那些老人回忆里古怪的传说,他不经意抬起头来,一轮昏黄染着血色边沿的月亮嵌在屋顶的破洞里,就好像……好像怪物的眸子。

他打了一个寒颤。

“这里……这里不对劲!”

他忽然想起李长安先前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和斩妖除魔的传言。

“他一定知道什么。”

飞飞回过神来,抓紧配剑,转头四下去寻道士,却发现李长安正在大门边,冲他招了招手。

他蹑手蹑脚走过去。

“你……”

“嘘。”

李长安示意他不要说话,尔后又指了指大门的缝隙。

飞飞依着李长安所指,瞧向了门缝。

此时,骤雨停息,本该天朗气清,但村中却不知为何泛起了薄雾,浑浊的光从昏黄的月亮上洒下来,照得雾中隐隐绰绰,似有大群人影在往祠堂慢慢走来。

“他们是什么人?”

飞飞转头轻声询问李长安,却也隐隐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对劲。

李长安没有回答,只是指着门缝外的一侧。

飞飞又依他所指看过去,那里是一片彻底坍塌的房舍,一口破破烂烂的棺材搁置在废墟中。

突然。

那棺材微微一震,盖子缓缓滑落,一具干瘪的尸体,张着嘴似乎无声地呻吟着,它从棺木里站了起来,然后蹒跚着挪动脚步,汇入雾中的人群。

“这……这……”

飞飞的心脏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兹……”

房中一声轻微的摩擦声响,飞飞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往外跳去,再也回不来了。

他慢慢回头。

室内的石台上裂开了一丝缝隙。

………………………………

祠堂厚实的大门被缓缓推开,雾气混着大群的人影一同涌了进来。

俄而,灯台上绿火高炽。

雾气消散,人影显露真容。

这哪里是什么人!枯黄如同乱草的头发,干瘪的躯干,朽坏的衣料,分明是一个个刚从棺材里爬出的死人!

这群死人在厅堂里规规矩矩站好,像活人一般分出了个站立顺序,然后统统跪倒在地,对着石台拜服叩首。

在死人的磕头中,那石台忽的震动起来,在“卡兹”的摩擦声中,石台的“台面”缓缓挪开。

与此同时,石台上方的横梁上,响起一点微不可闻的动静。

原来李长安与飞飞正躲在横梁上,见那“石台”打开,怕里面冒出什么妖怪,把两人瞧个正着,小心换了个位置。

好在石台动静不小,把李长安他们发出小声音给盖住了。

那“石台”缓缓打开,居然也从里面跳出个死人来。只是这死人似乎比匍匐着的那些更丰润些,头发尚存有一点光泽,肌骨皮肉还留着些活人的颜色。

李长安面色沉重,这说明这个尸妖已经有了道行。

飞飞脸色更是恶寒,那石台居然是口棺材,自己居然在一具死尸上面睡了大半夜!

他恶狠狠剐了李长安一眼,这道士一定知道,却焉坏着没有提醒他。

而房梁下又有了变化。

那尸妖从石棺中出来后,又将棺材合上。它立在石棺后,一抬手,底下的死人便齐齐站了起来,又一挥手,就有几个死人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

“聿聿。”

门外响起一阵马的悲鸣,几个死人竟抬着一匹马回了祠堂。

飞飞先是一惊,很快又松了口气。

抬进来的不是他的狮子骢,而是一匹矮脚马。

这矮脚马一路上不停挣扎,却被几个死人牢牢抓住,动弹不得。死人们将它放在尸妖身前的石台上,便退了下去。这矮脚马此刻却没了挣扎,只是“呼聿聿”悲鸣着,眼中泛着水光。

那尸妖伸出枯瘦的爪子,抚在矮脚马的脖颈上,慢慢俯下身,咬了上去。

在吮吸声里。

矮脚马不停颤抖,尸妖的躯体肉眼可见地恢复着活力。

带它抬起身子,已经变作了一个活得太久的老人。

尸妖往后退了一步,这仿若一声令下,群尸一拥而上!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石台上只剩下一个千疮百孔的干瘪马尸。

那尸妖往前走一步,死人们就将马尸抛在一边,退回原位站好。尸妖又是一挥手。

李长安瞳孔微缩,按住剑柄。

这次,抬进来的……是一个活人!

第三十章 尸潮

死人们抬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头戴着儒巾,却是个书生。

那书生神态惊惶,但麻杆似的手脚,在死人手中,连挣扎都做不到。

当他被放在石棺上,一张脸已经全无血色。

李长安已低伏身子,手握住剑柄。

可随即,袖子却被死死拽住。

他回头一看,却是飞飞紧紧抓着,怕惊动下面的尸妖不敢说话,只是冲着李长安使眼色。

李长安笑了笑,他理解飞飞的想法,下面的书生与他无亲无故,周围又这么多骇人的活尸,跳下去何异于跳入地府?

可是……

忽然!

那尸妖把双手高举。屋内绿色的灯火随之高涨。顿时房中光辉一盛,把躲在房梁上的李长安和飞飞都曝露在光明中。

所幸,下面的死人没一个在此刻抬头,但……

飞飞的动作僵硬下来。

那书生仰躺着把两人看了个分明,他眼中立刻爆出难以言喻的光芒,飞飞的心却随之沉到了谷底。

只要书生哼上一声,两人就不得不面对下面密集的活尸。

可那书生没有吭声,眼中的光芒反倒迅速消退,他转动眼珠扫了圈周围的活尸,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轻轻一叹,竟是选择闭目等死。

飞飞觉得自己该大大地松一口气,可心头复杂的触动,让他实在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

李长安却无声地大笑起来。如此义士,怎能不救?!

他取下飞飞腰间的钩绳,纵身一跃!

人在半空,剑已出鞘。

青光缠着剑光,直取惊骇的群尸!

难得一身好本领,遇事何必瞻前顾后!

………………

李长安突如其来的袭击下,连那尸妖都措手不及。

它方抬起头,还没来得及露出惊讶的表情,青光一闪,小半边脑袋已经不翼而飞。没有鲜血四溅,只有眉眼间抽搐几下,便扑倒在地。

李长安趁着活尸们还没有围上来,赶紧一把拽起书生,用绳索套在他的腰上,抓住绳子的另一头,奋力扯动,那书生便直直地上了房梁。

做完这一切,李长安奇怪地发现活尸们居然没有上来干扰。

没时间想太多!

他助跑几步,一脚蹬在墙壁上,人已借力而起。

“小心!”

房梁上响起两声惊呼。

李长安突然感到脚腕子一紧,人已在半空中被扯下,重重摔在地面上。

他强忍着痛楚,定眼看去,那尸妖顶着半截脑袋怪笑,张开嘴,露出一口黑色的烂牙,咬了上来!

李长安不敢大意,急急用剑抵住,可那尸妖忽然喷出一口腥臭的黑气!

他没有防备,被喷了个正着,刚沾上这黑气,头脑就晕晕乎乎,只模模糊糊瞧得尸妖一口烂牙越来越近!

他心里焦急万分,但身体却没有半点反应。

可突然,身体中涌现出一股勃勃生机。这股活力在体内一闪而退,却将脑中昏沉一扫而空。

李长安目光一清,尸妖的烂牙已逼近眼前。

他急忙用剑柄往这嘴烂牙上用力砸过去,尸妖哪儿会料到李长安清醒得如此之快,被李长安磕飞了几颗门牙,脑袋也被砸得往后仰去。

李长安长剑一振,剑刃已再次青光缠绕,顺势斩过去!

尸妖那半截脑袋便冲天而起,尸体终于彻底没了声息。

这一次,总算溅出点儿血来了。

“啊昂……”

李长安才松上口气,活尸们却齐齐发出古怪地吼声,他无奈转头,活尸们已然汹涌而至。

………………

李长安脚步轻灵,闪过一只活尸的乌青枯爪。长剑趁机斩在活尸身上,剑刃在干瘪的身体上拉出一条长长的伤痕,但那活尸竟完全不为所动,依旧不管不顾地扑了过来。

若用“斩妖”应该能一击建功,但“斩妖”消耗极重,祠堂内这么多活尸,一尸一剑,怕是先得把李长安累死!

李长安别无他法,只得躲闪。

但空间太小,活尸太多。

李长安很快就被逼到了墙角。

房梁上的飞飞慌忙射下来些铁珠,每一击倒是都能把活尸击倒,但被击倒的活尸很快便能重新站起来,它留下的缺口立刻也会被其他活尸填补。

所以,他的支援没什么作用,反倒差点打着李长安。

眼看着李长安就要失手被抓,落得和那匹矮脚马一般,成为一具千疮百孔的干尸的下场。

他却突然一个矮身,就地一滚。

手中剑连消带打,身形辗转腾罗,竟让他活生生从活尸堆里挤了出来!

他两三步跨到大门前,没有趁机逃出门去,反倒是把两扇厚实的大门给合上

然后在墙上蹬踏跃起,赶在群尸围过来之前,险而险之地爬上了房梁。

他拍拍胸口,正要冲惊喜的飞飞说些什么。

忽然。

“咔嚓。”

脚下的这一段房梁居然已经被虫蚁蛀空。

李长安脚下一空,落了下去。

身下是涌动的群尸,他心中没什么惊慌,反倒升起一丝明悟,这一下应该就万事皆休了。

可,随即手腕一紧。

千钧一发之际,止住了坠落之势。

他抬起头,却是飞飞用脚勾住房梁,双手死死地抓住了他。

“道士,你现在欠我一条命了!”

“道士的小命不值钱。”李长安笑着回道,“估摸着值得上一碗酒。”

“有酒就成!”

飞飞用力将他拉上房梁。李长安刚踩了个实在。

“借剑一用。”

转身抽出飞飞腰间宝剑,示意两人退后一些。

然后一剑劈在房梁上。

这段房梁正在大门斜上方,原本这里的房梁架子就已经倾斜错位,也正是如此,这里的房顶才会塌陷。

李长安这一剑,正斩在架子的支撑处,于是这一段的木梁与青瓦便尽数坍塌下去,将大门给堵住。

他把剑还与飞飞,说道:“好了,我们走吧!”

“走?”那书生却是愣了愣,望了望四周,“怎么走……啊!”

话没问完,他屁股上就挨了一脚,只觉得一阵腾云驾雾,然后一头栽进泥水里。

他哼哼着从泥水里抬起头,正瞧着一双干瘦乌黑的小腿。

活尸?!

“救……”

刚一开口,泥水就灌入口中,呛得他直咳嗽。

与此同时,李长安却也从天而降,将那活尸钉在地上。

他转动剑刃,把活尸的脑袋生生给卸了下来,这才起身,打量周遭,发现村中还有两两三三的活尸在行动。

而飞飞却用剑鞘胡乱抽着石墙,嘴上恨恨说道:“这些杀千刀的死人!我的‘青花白’!”

青花白是飞飞对自己坐骑的爱称,而之前拴马的地方,已然空空如也。

李长安却不慌不忙吹了声口哨。

铜铃声随之响起。

大青驴欢脱地从一个拐角跑了出来,这次嘴上没嚼着草叶子,反倒咬着一根缰绳,绳子另一头正是飞飞的狮子骢。

“做得好!”李长安揉了揉驴脑袋,“下次整碗都给你喝!”

“啊呃!”

这时,那书生终于从泥水里爬了起来,他抹了把嘴巴,规规矩矩对着两人鞠了一躬。

“多谢两位……啊!”

可惜话仍旧没说完,就被飞飞拎着衣领,扔上了马背。

“还废话做甚?赶紧走!”

说吧,翻身而上,策马狂奔。

………………

一行人刚奔出村口。

“啊昂!”

村中的活尸齐齐发出一声嚎叫,低沉而怪异的嚎叫声在山谷中回荡,仿若到处都有活尸在与之回应。

而同时,几人惊觉随着这声嚎叫,村中的废墟中伸出如林般的手臂,顷刻间,数不尽的活尸从土中钻出来,汇入追来的尸群中,黑压压一大片,竟让人有被浪潮追打的错觉!

飞飞骇然失色。

“怎么会这么多!”

李长安却是突然笑道:“你听过‘愚公移山’么?”

“什么?”

李长安骑在驴上,学着老夫子摇头晃脑。

“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说着,他指着身后狼奔豕突的尸潮,“……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飞飞满脸呆愕,无言以对。

反倒是那被横放在马鞍上的书生,抬着头幽幽说道:

“道长,都这时候了,你就别开玩笑了。”

李长安闻言大笑着不做回答,只是催驴狂奔,留下群尸在驴屁股后面吃灰……

……李长安本来是这么想象的,但是……

“驴呀驴,我本以为两条腿的总是跑不赢四条腿的,可今儿……”

李长安摇摇头,一剑戳翻一只快咬上驴屁股的活尸,大青驴却叫也不叫唤一声,夹着尾巴,拼了驴命往前窜!

也是他没想到,这帮活尸跑起来居然还挺快,一路上能撵着他们不放。

又是一只活尸逼近,李长安正要抬剑刺去。

忽的,一声熟悉的尖啸,那活尸应声而倒。

李长安回头看去。

缺月下,一个飒爽的骑士跃出山道。却是飞飞去而复返。

他一阵风似的卷到李长安身旁,拉起弹弓连发几弹,追得急的几个活尸被他一一点名击倒。

“道士,你欠我两条命啦!”

“是是是。”李长安点点头,“两顿酒么。”

“这次光是酒可不够。”

飞飞大笑着在李长安身边来回奔驰,每当有活尸追得近了,便赏上一颗铁珠子。

一时间,李长安发现自己竟无事可做。

他干脆收剑归鞘,瞧着路边野果子红通通长得喜人,顺手捞了一把,扔进嘴里,酸酸甜甜滋味不错。

“你……”飞飞策马过来,气鼓鼓地看着他。

“咋啦?”

李长安眨巴眨巴眼睛。

飞飞张了张嘴,却忽然敲了下横在马背上的书生。

书生无奈抬头对李长安说道:“道长,你这就有些不合适……”

话到一半,李长安递过野果。

“尝尝?”

“哦,多谢!正好我腹中有些饥……”

书生还没正要接过来,却被飞飞劈手夺过,他策马远去。

“味道不错,抵你半条命了!”

…………………………

尸群追得虽紧,但不知为何,在越过一座界碑后,便不再追击。

几人却不敢停留,一路疾奔。

终于,逃出山林时。

眼前,天光初显,一座城池夹在山与水之间,紧闭的城门上写着两个大字:

“綦县。”

第三十一章 期望

今儿,城南景业坊的客栈发生了件怪事儿。

大清早的,没来得及洒扫,连门面也只开了一扇,就旋风似的卷进一伙怪人。

打头的是个骑驴的短毛道士,领着个骑马的黄脸少年,马背上还夹着个年轻书生。

这伙人浑身的泥泞枯枝烂叶,狼狈不堪,活像被大鹅追了三条街的野小子,但出手阔绰,二话没说就定了三间上房。

进房后,别的事儿没干,就是蒙头睡,过了晌午也没见起来。

嘿!这大清早到客栈,赶着投胎似的来睡觉。掌柜的开了几十年客栈,还是头一遭见着。

他把这事儿说与相熟的客人。

“难不成是遇见了‘那个’?”客人神神叨叨指着一个方向,却是语焉不详。

“唉,哪儿会?”旁边的另一个酒客倒是坦荡些,“遇到那村子,还有能活命……”

话到这里,急急止住。

木头楼梯嘎吱响动,走上来个短毛的道士。

那道士挑了个临窗的位置,点了一大桌酒菜,没吃上几口,就唤了小二过去,当头就是一句。

“小二哥,近来可有怪事发生?”

…………………………

“道长说笑了,这佳期将近,正是普天同庆的日子,哪儿来什么怪事?”

小二笑得讨巧,嘴巴里却不尽老实。李长安看明白了,也没揭破,而是顺着口风问过去:

“佳期?什么佳期?”

“当然是乞巧节了!”小二的声音顿时拔高了一个调,从里到外透着神采,“道长你今晚一定得看看!我们这儿的乞巧节与别处不同,那是要热闹许多,今儿晚上还有灯会呢?”

“你瞧……”小二示意李长安看向窗外,只见街面上来了几辆牛车,车上载满了绸缎和彩灯,几个仆役打扮的,正沿街悬挂。

“啧啧!这牛半城还真是阔绰,为了讨好织女娘娘,什么法儿都想得出来!”小二摇头晃脑说道,“也是他运气好,要是撞上娘娘下凡的是我……”

这小二哥没说是他又会如何?不过看他想入非非的神色,也可见一斑了。

“织女娘娘?牛半城?”

李长安听着却有些上心,他正待细问,忽的楼下传来一阵喧哗。

不多时,楼梯口就涌上一帮挎刀背剑的汉子,这帮汉子上楼后便散开,拥出一位穿着绫罗的富态中年。

这富态中年往堂内扫了一圈,刚刚还有些喧闹的堂内顿时鸦雀无声。他忽然抬脚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子边。

那位子上原本坐着几个精壮的汉子,个个袒胸露乳,言谈之间咋咋呼呼,尽是东家的寡妇,西坊的小娘子,语气神态跟个斗鸡似的,八成是街面上的泼皮。

可这帮挎刀背剑的汉子一上来,几个泼皮顿时从斗鸡变作瘟鸡。待富态中年靠近了,一个个更是仿佛坐上了烧红的铁板,没一阵便扛不住,缩肩含胸站起身来,刚要讨饶让位,那中年却从怀里抖出张画像来。

“诸位可见过画中人?”

……………………

年轻公子?面白无须?骑着矮脚马?

李长安笑着摇头:“不知道。”

中年叹了口,拱了拱手,拎着一帮护卫意兴阑珊下楼了,他方才问遍了在场所有人,都没见过骑着矮脚马的公子。

这伙人刚走不久。

书生便拿袖子遮住脸,低着头,鬼鬼祟祟地走过来。

刚坐下,李长安调笑到:“原本还无人怀疑,但公子如此作态,不是不打自招么?”

“哈?”书生眨巴眨巴眼睛,瞧了四周一圈,见场中确实没有人关注自己。想了想,最后低头看了眼自个儿,还是昨日那件脏儒服,哪儿像个什么公子?

他松了口气,终于放下了袖子。

“实不相瞒,我……”

“不必多说!”

李长安摆摆手,他向来不爱听别人家的屁事,只是给书生倒了杯茶。

“谢谢。”书生还当李长安是体谅自己,连声道谢,正要接过。

忽然从边上伸出只手来,将茶夺过,紧接着旁边的位上便坐下个人来。

不是飞飞,却又是谁?

“书生,我可是听下面那帮人说了……”飞飞将脸凑过去,笑容里满是恶趣味儿,“……他们找的是个骑矮脚马的……”

“小声些!小声些!”书生连连摆手。

飞飞却坏笑着继续说道。

“那帮人一瞧就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

说着,他打量了书生几眼。还别说,昨天夜里看不真切,今儿洗干净脸面,才瞧得这书生模样还挺俊俏。

“……说吧,你是拿了人家的钱?还是偷了人家的人?或者,人财两得?”

“小郎君说笑了。”书生却是叹了口气,有些涩然地如实相告,“我是……是离家出走!”

飞飞顿时眼前一亮。

哎哟呵!你也离家出走啊!

这么一下子,两人仿佛找到了知音,言语间,推杯换盏,颇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我从小就不喜欢读书,可父亲偏偏逼着我去读,让我好好读书考取功名,但如今的世道,当了官又有什么用……”

“对对对!读书有甚意思……甚么阴阳殊性,男女异行……狗屁不通!还是舞刀弄剑爽快许多!”

两人说了一阵,越说是越激动,却忽然齐齐转头看向李长安。

“道士,你呢?”

“我?”

李长安方才自斟自酌好不惬意,没料到这话题冷不丁就扯到了自己身上。

“出家人无牵无挂,哪儿来这些烦恼……”李长安举起酒杯,“……我们还是谈谈今晚的灯会吧。”

他一饮而尽,笑得肆意洒脱,但笑容下的心绪却如这杯中酒,略带凉意。

哪儿个子女不曾违背过父母家人的期待?

书生的家人希望他读书做官。

飞飞的父亲希望他放弃做大盗的念头。

而李长安自己呢……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仔细想来,他背负的期望比之书生、飞飞还要更小些。如果那些期望的人还在,恐怕得到的失望还要更多一些。

长安,长安啊……

这小小的一点,他不是也没能做到么?

第三十二章 灯会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稼轩居士这首《青玉案》写尽了元宵灯会盛景,今晚的灯会虽不在元宵,更不在临安,但热闹之处,也有词中三分意象。

虽然已月上中天。

但城中愈显欢腾。

街道两侧花树林立,彩灯千乘。

行人如潮,笑语连天,各式的摊贩沿街相连。

俄而,锣鼓喧天,街上开来一大队人马。

当头的抬着个三四米的女神塑像,神像上装饰着彩带与花灯,在神像后,跟着敲锣打鼓的,踩高跷的,喷火的,舞狮子的……热热闹闹,连成一条长龙!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长龙”里钻出个十一二岁、粉雕玉琢的女孩儿。

“哎,慢点。”

随即,又跟着出来一个气质温婉的年轻女子。

这两人气质容貌乃至身上衣饰都是这小小县城难以见到的,但周围的行人却彷如看不到她们,只在靠近她们时,不由自主地绕开来。

“好香啊!”

忽的,那女孩儿昂起小脸,鼻子在空中嗅了嗅,跟着味道跑到一个混沌摊前。

“老伯!老伯!”

她连唤两声,那卖混沌的老汉却丝毫没有回应,只顾着招呼其他客人。

女孩儿眼珠子一转,转头对跟上来的女子娇声到:“姐姐!”

“诶。”

女子应了一声,手上掐了个指决。

那老汉却仿若才看到两人,虽然咋一下被两人的气质容貌惊得楞了片刻,但还是走了上来。

“两位要点什么?”

“老伯,你锅里煮的什么?”女孩兴冲冲拉着女子坐下,指着铁锅问道,“看上去好好吃的样子!”

“小姑娘有眼力。”老汉被夸得眉开眼笑,“我这碗馄饨,可是这城里的老字号,就是菩萨吃了也得说声好味道!”

这话自夸得过分了,但小姑娘却听得脸上发光。

“给我来一……两碗!”

“得勒!”

片刻之后,两晚热腾腾的馄饨就端上桌来。

小姑娘抓起筷子,双眼放光,夹起一个,还没进口,就叫了声。

“好吃!”

这吃的哪里是味道,分明是吃了个新鲜。

女子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只是看着小姑娘大快朵颐,自己却

是连筷子都没沾一下。

待小姑娘吃得差不多,便柔声道:

“该回去了,师父等得急了。”

听到这话,小姑娘脸上雀跃的神色顿时萎靡下来,她依依不舍看了眼热闹的街面,点点头,却忽然说道:

“娘亲说,在凡人的地方拿了东西就要给钱……我们应该付钱么?”

“付钱?”

女子脸上全是惊讶,显然她的字典里就没“付钱”两字,她脸色有些尴尬,“可是,我没带钱啊。”

“这样的话……”小姑娘眼珠子,忽的叫到。“老伯!”

老汉闻声过来,小姑娘却从兜里掏出一枚玉环。

“这个能抵混沌钱么?”

老汉眼睛都直了!

这玉环别说抵两碗混沌,就是连人带摊子都给包下来,也是绰绰有余的。

老汉抖着双手捧过去,可一旁突然伸出只手来,将那玉环轻巧地摘走。

“一碗混沌可不值这价钱,这混沌钱我帮她们付了。”

一个带着狐狸面具的道士忽然从人群里冒出来,撒了几个铜子在老汉手心。随后,便泰然自若地将玉环揣进了怀里。

女子见状皱起眉头。

女孩儿却蓦然睁大眼睛,兴奋说道:“道士哥哥,你这面具哪儿买的?”

这称呼让这道士也愣了一下,但他还是指着街道对面。

“那儿买的。”

女孩儿往道士指着的方向一看,对面一个小小的面具摊儿上挂着奇奇怪怪各式面孔。

“姐姐,我想要!”

女子警惕地看了道士一眼,转过头,满脸无奈。

“我们没钱。”

“如果不介意。”道士却突然插话,“我可以帮你们买。”

女子一皱眉,正要拒绝,那小姑娘却拍起手来。

“好呀。”

小姑娘强拉着女子来到面具摊前,先选了个和道士一模一样的狐狸面具,尔后又挑了个兔子面具。一前一后,刚笼在脑袋上。

“卖糖葫芦咧!又大又圆又甜的糖葫芦咧!”

一个卖糖葫芦在她面前招摇而过。

小姑娘盯着那一串串糖葫芦,眼睛都直了。她赶紧扭头,冲道士说道:

“道士哥哥,能帮我买一串糖葫芦吗?”

道士语带笑意:“当然可以。”

不消片刻。

小姑娘头戴两个面具,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拿着糖人,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物件,都让哭笑不得的女子抱着。

她舔一口糖葫芦,又舔一口糖人。

“道士哥哥你真是个好人!要不是我家要搬走了,我一定请你去我家玩儿!”

“搬家?”道士也拿着串糖葫芦,话语在面具下有些口齿不清,“这边不好么?”

小姑娘语气低沉。

“我也觉得这边很好啊,可是最近我家附近来了个恶邻居……”说着,她举着零食张牙舞爪一阵,反倒显得愈加娇憨可爱,“……凶得很!母亲说她会引来灾祸,害怕殃及到我们,所以就要搬走。”

“恶邻?哪儿的恶邻?”

“就在……”

小女孩儿抬手一指,正要说话,却被那温婉的女子赶紧拉了一把。

小女孩儿才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了。

“不告诉你!”她冲道士摆摆手,“再见了,道士哥哥。”

说完,便拉着温婉女子跑远了。

道士也摆了摆手,却是回头看向之前小姑娘所指方向。

残月衔在云头,一座山峦的轮廓在月色中隐隐绰绰。

……………………

“慢点慢点。”

女子柔声招呼着。

那女孩儿却是不管不顾,牵着女子,只管横冲直撞。

忽的,却又刹住脚步。

前方,一个宫装的少妇站在长巷的墙边,笑吟吟地看过来。这少妇姿态雍容,衣着首饰华贵,却是与周遭都格格不入,饶是如此醒目的美人,周围的行人却没有人停下来看上一眼,只是自发地绕行,在她周遭留下一片开阔。

“娘亲!”

女孩儿娇笑着扑进少妇怀中。

“这里好热闹,好好玩,我们不搬走行不行?!”

“不是娘亲不愿意住在这里。”少妇摸着女孩儿的头,语气里满是宠溺,“实在是不能继续住下去!”

“可是好好的哪儿有什么灾祸嘛!”

少妇笑着摇摇头。

灾祸?不是已经到了么?

她抬眼望去,花树下,狐狸面具的道士冲她点点头,转身汇入喧嚣的人流中。

她拍了拍女孩儿的背心,牵住小手。

“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上路了。”

说吧,领着女孩与温婉女子,转身迈入墙角的阴影中。

在墙角下,放置着一行手指高的铜像,这些铜像铸得惟妙惟肖,且式样齐备,有策马前驱的武士,有敲锣打鼓的乐人,有驾车的马夫,有随行的婢女,有挑担的小厮,还有拉着行李的牛车……

奇异的是,这三人一步跨出,身体竟然急剧缩小,很快便与这铜人一般大小。他们走到马车边,拉开车厢,居然就钻了进去。

然后,这些铜像就活动了起来,武士策马开路,乐人吹锣打鼓,马夫挥动马鞭,车轮便缓缓滚动……

不多时,这行车马便消失在阴影之中。

第三十三章 梁上客

馄饨摊前,老汉捧着几枚铜子还有些恍惚。

“老板!老板!”

那边食客连呼几声,老汉才回过神来。

“算了吧!”他一拍脑门,“我就不是那发财的命!”

“来咧!”他吆喝一声,把抹布搭在肩上,一转身,迎面立着个狐狸面具的道士。

那道士抬手便抛来个小物件,老汉慌慌张接住,低头一看却是那枚玉环。

“东西是好东西,可最好拿去大和尚的庙里供上几天,毕竟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明器。”

“明器?!”

听到这两字儿,老汉手一抖,差点儿没让这失而复得的宝贝给飞出去。

他急忙抬起眼来,哪儿还有那道士的影子?

……………………

在远离喧嚣的小巷,狐狸面具的道士独自立在阴影中。

喜不自胜的老汉,乃至满街的笑颜都收入他的眼里,他取下了面具,却是蔚然叹息。

谁能想到,如此平和热闹的人间胜景下,掩藏着的却是满城弥散的妖气。

因着刘老道,李长安一向有每到一处,先闻闻味儿的习惯。今儿祭上冲龙玉,这满城的妖气也把他吓了一楞。

他循着气味儿满城转悠,却意外发现了两股别样的妖气。

妖也分做两类,一类是潜心修行的妖仙,妖气清而纯;一类是生吞血食的妖魔,妖气腥而浊。

小姑娘与温婉女子身上的妖气就属于前者,所以李长安只是稍稍接触,并未为难。而这满城弥漫的妖气却属于后者……

他慢条斯理换上一件夜行衣,带起面具,系紧长剑,步入巷末。

前方正是妖气最浓郁处。

………………

李长安循着气味儿,在巷道穿行。

闻到的妖气越来越浓,寻思着前方大抵是个荒宅废庙,却迎面撞上一个灯火通明的热闹地儿。

他在巷口探着身子小心看过去。

入目却是个富贵人家的大门所在,朱漆铜首的大门前车水马龙,门上的牌匾写着两个字儿。

“牛府?”

“牛半城?”

李长安立刻想起客栈小二的话语和羡慕的神色,再想想一路过来的见闻。

呵!他笑着摇摇头。

“官与匪勾结,人与妖勾连,这光景可真是荒唐得很!”

他转身绕到牛府边沿一处偏僻角落,利落地越过墙桓。

李长安一脚踩在牛府的一处偏院里。

被面具遮住的脸上颇有些激动,这翻墙越桓的买卖他还是头一次干!在现代世界,他颇喜欢《狂战士信条》那一款游戏,今儿终于逮着机会,玩儿一出真人版!

他似模似样地藏在树干后,打量周遭环境。

“牛半城”不愧“半城”,就着县城而言,却是也奢豪得很,不仅在城内包办了满街的花灯,府内各处,也悬挂着灯笼,照得府内宛若白昼。

李长安仔细分析了一阵躲藏路线,可尴尬的是,等了半天也没等来巡逻人员。

终于,不得不承认这“牛半城”就是个县城土豪,府内哪儿来那么严密的阵仗。

他干脆走出藏身地,大摇大摆往妖气浓郁处走去。

……………………

这一个大屋子。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拔出剑,一点点推门而入。

然而,屋内什么也没有。

没有人,也不见妖,只有一个个木箱子码作一堆。

他打开来,里面全是那“云浣纱”,原来却是个仓库,这满府的妖气全是这些东西散出来的。

李长安有些失望,正要去另寻线索。

忽的,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李长安上下左右看了几眼,最后抱着房柱爬上了房梁。

“快点快点!”

管事模样的男子招呼着一群仆役,往仓库里抬着一个个大竹筐子。

“哎!”

他忽的一叫,却是仆役过门槛被绊了脚,竹筐砸在了地上。他两三步窜过去,不去扶箩筐,反倒踹了仆役几脚。

“叫你们快!也得给我小心啊!这可是明儿供给织女娘娘的!要是磕坏了什么,看爷爷不扒了你的皮!”

仆役爬起来唯唯应诺。

“织女娘娘?”

伏在房梁上的李长安却心思一动。

待到这帮仆役退走后,李长安小心翼翼滑下房柱,他翻开一个竹筐,借着走廊灯笼照进来的微弱光线,发现这些大竹筐里装着的,尽是些米粮酒肉、瓜果蔬菜。

还真是怪了!这妖怪或者说神仙,也需要这么多的凡人吃食?

莫不是里面另有玄机?

李长安正欲探手进去检查一下。

忽然。

“你在做什么?”

身后猛然响起一个声音。

李长安心下一惊,拔剑转身,循声刺去。

“锵!”

昏暗中闪现一丝火光,却也是个带着面具的黑衣人,手持两把短剑,挡住了李长安的剑。

生平第一次玩儿真人潜入,冷不丁就被人叫破行藏。

李长安心里发慌,剑上的攻势就愈凶猛。

那黑衣人也是没想到李长安一上手,攻势就同如疾风催烈火,两只手两把剑,抡圆了也抵挡不住,只得且战且退。

很快便退到了床边,李长安却得势不饶人!

不一阵,两人破窗而出。

那人左支右挡,身形在后退间,却仿佛能凭空借力般连续腾挪闪躲。

要是一般的好手,估计就让他脱离了剑锋,一个不好,反而会被反手刺上几下。

但李长安剑随意转,偏偏就如影随形。

黑衣人挣扎几下,便难以支撑,被李长安用剑一绞,一柄短剑便脱手而出,人也被逼到墙角。

眼看就要被李长安拿下,黑衣人空出的手却迅速捏了几个指决,口中短促响起几个音节,忽的往墙上一拍。

那面墙壁,整个墙面都绘制成一副猎虎图。

黑衣人正拍到虎首上,这一下彷如“画龙点睛”。

“吼!”

那画中的老虎忽的咆哮一声,竟从墙上一跃而出。

李长安眼也不眨,提剑就刺。

谁料,老虎迎风就涨,眨眼间,就化作房子大的庞然大物!张口一吞,李长安连人带剑都给吞入腹中。

随即,老虎的腹部就一阵鼓胀,紧接着,皮毛下爆出一道雪亮的剑光,整个身躯便炸裂开来。

李长安转眼便破腹而出!

没有血肉横飞!只有漫天的油漆墙灰洒落。

李长安没有管落在头上的灰尘,他把剑在手,目光警惕左右一扫,那使双剑的黑衣人已经趁机离去。

此时。

“什么声音?”

“有贼!”

…………

杂七杂八的呼喝声向这院子靠近,这一番打斗的声响已经惊动了牛府中人。

李长安往地上看去,找到了黑衣人来不及带走的那柄短剑,拾起来纵身越过墙桓。

………………

回到客栈。

书生早已睡下,飞飞还不见人影。

李长安掌起油灯,将面具搁在一边,仔细观察起这柄短剑。

这短剑通体呈银白色,剑鄂剑身浑然一体,上面都雕着精致的纹路。不像把杀人利器,倒像是个供人玩赏的工艺品。

可是剑刃却极其锋利,李长安提起它,随手一砍,厚实的桌角便应声而落。

这锋利程度与飞飞那把宝剑也不逞多让了!

然而,光是一把好剑不值得李长安如此在意,他在意的是……

……那墙上跳出的巨虎。

那人会法术啊!

李长安这时也想明白了,黑衣人应当也是去牛府探查消息,两人稀里糊涂给打了一架。

只是,突然冒出个这样的人物,这本就前途无定的除妖之行,多半会横生些波折。

第三十四章 剑器舞浑脱

次日。

早已过了辰时,与綦县隔江相望的云萝山仍旧在一片烟笼雾罩中。

满山翠色掩在浓雾里一片死寂。

而这边的綦县却又热闹非凡。

只因,新修的织女庙落成了。

牛半城摆下流水宴,又请来戏班杂耍,全城的“善男信女”自然都来捧场。

书生早早把李长安与飞飞拉出来,赶到了这场地占了个前排位子候着。

倒不是他有多稀罕这个热闹,而是……

“李道长!飞飞小郎君!”他激动得两颊通红,“快看,是薛大家!”

飞飞打了个哈欠,李长安漫不经心左看右顾。

这薛大家,是个有名的舞蹈名家,搁现代世界是个艺术家,放在古代叫做舞妓。

这书生说来也实在荒唐,他曾在某个宴会上看这薛大家舞过一曲,从此便念念不忘。离家出走的原因除了不愿读书做官,就是听说薛大家要到这綦县演出,想再看这薛大家跳一支舞。结果,半道迷路撞上了那活尸村,险些丢了性命。

问他值不值得,后不后悔,他却一拍胸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若是能再看一次薛大家的剑舞,便是粉身碎骨那有何妨?”

虽然不是很理解这种思维模式,但李长安也懒得干涉别人的想法,却对着“粉身碎骨”的薛大家有了几分好奇。

新庙前搭上了一个大台子,唱戏的杂耍的都走过一遭,终于轮到这薛大家登台压轴!

但首先上台的不是薛大家,而是十二个打着光膀子的大汉,每一个都抬上一面大鼓。

尔后,薛大家才缓缓登场。

她往那台上一站,脸上只是略施粉黛,但却有十二分的颜色。眉眼间妩媚动人,偏偏一身劲装打扮,显出英姿飒爽。腰身挺得笔直,背着双手,坦然受了台下几千人的注视。

尔后。

“咚!”

十二条大汉齐齐擂动大鼓。

薛大家将双手一展开,台下齐齐传出声惊呼。

原来她手中竟握着两柄寒光闪烁的利剑,剑柄上没有剑穗,只是一个铁环用长长绸缎系住。

鼓声连响,那薛大家也扭动腰身,伴随着鼓点舞起剑来。

只见衣袂翩飞间,剑光闪烁,配合着鼓声,竟让她以柔弱之身,舞出昂扬之气。

书生看得目眩神迷,李长安却是个不解风情的,只瞧得台上美人身段不错,姿态优美,除此之外,大抵只有看她舞剑的动作,依稀可看出其习练过正儿八经的剑术。

渐渐,台上鼓点愈来愈密。

薛大家的动作也越来越快。

忽然。

她竟松开剑柄,用绸缎牵引长剑舞动起来。

一时间,台上全是长剑与她身形翩飞的影子。

后边的人被这一幕吸引,不自主往前靠去。

前排的却被剑光所慑,不由得往后退去。

两厢撞在一处,倒是把中间的挤了叫苦不堪。

此时。

那薛大家却忽然收起一柄剑,另一柄却往台下一掷。

这柄剑被绸缎系住,虽然只是掠过了台下看客的头顶,但底下人却被剑锋所慑,尽皆被迫倒在地。

这抛来的一剑竟如同分海一般,劈开了人群,直直到了李长安的身前。

李长安不动声色,按剑在手。

薛大家却手腕一抖,以身为轮轴,将剑收了回去。

那一下,李长安分明瞧见,她脸上勾起的笑意。

“薛大家对我笑了!”

没想到,旁边的书生倒是先兴奋地叫了起来。

“嗯嗯……”李长安敷衍点头,“却是笑了。”

他左右瞧了一眼,周遭葫芦似的滚了一圈人,也就书生胆大得莫名其妙,仍旧兴致勃勃。

真是个痴人!

而台上,薛大家已收起双剑,谢场退去。

书生却还沉浸在剑舞中,迟迟不可自拔,嘴上喃喃:

“可真是……可真是……”

李长安见他始终接不上下去,突然接道: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书生眼前一亮。

“道长好文采啊!”

李长安却是笑道:“你瞧我是会舞文弄墨的样子么?”

“这……”书生脸色顿时僵住,不知如何作答。

李长安也不管他,只是瞧着薛大家退下的背影。那突然掷出的剑,莫名的一笑,还有点意思啊。

节目演完,李长安也终于见到了那牛半城。

与大多数地主老财一样,这牛半城身穿绫罗,长相富态,也不知心肠是否也是一样。

他上了台讲了许多废话。

李长安听得无聊,想着是否换个时间,比如说子时,再听他讲讲真话。

忽的,台下闹出一些骚动。

李长安侧眼看去,原来是个半大小子被几个人拦住,冲不过来。

少年挣扎一阵,嘴中突然大喊:

“织女娘娘不是神仙,是妖怪!”

“不是神仙,是妖怪!”

没喊上几句,就被身边拦住他的人,一齐捂住嘴巴。饶是捂嘴的人动作算快的,仍旧在台下人群里引起一些喧哗。

“这小子谁呀?”

“还有谁?不就是牛措大家的小崽子么?”

“旁人求爷爷告奶奶都见不了娘娘仙颜一次,那牛措大仗着是牛氏族人,得了伺候娘娘的好差事,自个儿在仙山享受不愿回来,留下的娘俩个就硬说娘娘是妖魔,这不是胡闹么!”

“忘恩负义!”

“不知好歹!”

…………

台下人群(和谐)交头接耳一阵,竟然全是众口一词对少年的声讨,还捎带上了他的母亲。少年听得面目通红,可惜被死死拽住,嘴巴也被捂住,真当是动也动不得手,还也还不了口。

李长安看了都替他憋屈。

牛半城听得底下的舆论偏向于他,这才脸色稍霁,但大庭广众下又不好做些什么,只是挥挥手,让两个仆役将少年押回家去,让他母亲好好管教管教。

跳过这一段插曲,牛半城又开始他的连篇废话。

书生对剑舞回味了好一阵,将将回过神,却对牛半城的话一个字儿也不愿听,当下便要离开。

“李道长?”

他方想叫上李长安,却发现道士已没了踪影。

“飞飞小郎君?”

他又一转头,这才发现飞飞也早已不见。

“哎?”

他再一转头,身后一个富态中年领着帮挎刀背剑的汉子,泪汪汪地看着他。

“王二叔?”

“上!别让大郎再跑咯!”

第三十五章 雾

李长安一路尾随三人到了一个偏僻的院落。

看到两人把少年压进门内,便出门离去。

等那两人走远,李长安才往小院走去。

刚走到门前,门内就传出一个压抑着哭腔的妇人声音。

“你这不孝子?为何要去招惹那牛半城?”

“娘亲我只是……”少年的声音还有些激动。

“只是什么……只是想让我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你也被送过去么?”

尔后,就听到那少年诺诺的回话。

“娘亲不要生气,孩儿只是一时没忍住。”

妇人叹了口气。

“忍不住也要忍,咱娘俩个孤家寡人哪儿是牛家的对手。”

少年的声音沉默了一阵,才又缓缓响起。

“若是綦县也有评书里,那般仗义助人的侠士就好了。”

“这世道哪儿有什么行侠仗义的义士。”

“怎么没有?”少年立刻反驳,“榆林那边就有个叫玄霄道长的豪侠!”

听墙脚时,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号,李长安一时半会儿还有些尴尬,他敲响大门。

门内的争执声顿时消失。

不久后,院门打开。

走出个形容消瘦的妇人,眼眶微红,脸上依稀看得几分标致,却一身荆钗布裙,唯有手上的同心指环别致些。

她推开门乍一见是个道士,却是抹了把眼睛,苦笑说道:

“道长勿怪,家境贫寒难以度日,若是化斋,还请去别家吧!”

说着,便要把院门关上,李长安急急手抵住。

妇人脸上顿时变了颜色,质问道:“道长这是何意?!”

“夫人勿怪。”李长安赶紧解释道,“贫道只是想问一些关于这织女娘娘的事。”

谁知,李长安的解释却让妇人的神色却变得更加慌张,强行就要把门关上。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夫人莫慌。”

李长安往门内瞧了一眼,那半大小子听到动静,拿了根柴火棍冲了过来,他对着娘俩笑道。

“我方才听见门里有人谈及玄霄二字,真是巧了,贫道的道号恰好就是玄霄。”

“不信……”他从怀中掏出个折子,“……这是贫道的度牒。”

“哐当。”

母亲面容呆滞,儿子的棒子掉在地上。

…………………………

“那牛半城勾结妖魔,害了我父亲和乡亲的性命,请道长帮我报仇!”

进了院子,少年一下便在李长安面前跪倒,甩开脖子就把脑门往地上砸。李长安赶紧扶住,少年却犟着脾气死活不起来,他也只得听之任之。

他转而问一旁的妇人。

“夫人为何认定那织女娘娘是妖魔,害了你家丈夫呢?”

妇人屈身一拜,却是从头说起了自家的际遇。

“妾身相公姓牛,读了些书,平日帮人读写书信,妾身也在家做些女红补贴家用,虽然日子紧了些,但好歹过得去。”

妇人神色迷蒙,似乎有些沉浸在回忆中,但一转眼便咬紧了牙。

“可牛乌,就是那牛半城,忽然声称山里来了仙人,要送人过去享仙缘。初初,没人相信,他便强绑了一些人送入山中,其中就有我相公。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既然如此,为何城中其他人不见怀疑呢?”

李长安皱眉问道,他在城中也旁敲侧击问过一些人,除了外来的,本地人都说这“织女娘娘”的好。

“那是因为……”妇人张了张嘴,似乎一言难尽,“……道长你跟我来。”

说完,吩咐少年守住家,领着李长安出了门。

这一路直接出了县城,到了江边一处滩涂边。

“道长你看。”

不需她说,李长安已经瞧见江面上横着一排小船。

每只小船上都站着两个人,立在船头的,手中都拿着一根长竹竿,伸入水中一阵搅拌,再拿出来竹竿上已经缠上一圈白色的丝线。船后头的赶紧把丝线捋下来,放入船中。而船头的人,便又将竹竿伸入水中。

“这是……云浣纱?”

李长安有些吃惊了,外界传这云浣纱传得玄乎,连‘仙梭’都传出来了,没想到,却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飞飞见到这一幕,大概会失望,再高明的大盗,也没法子将这一江水给偷回去。

“这所谓的‘云浣纱’就是那妖魔的手笔。”妇人冷声说道,“綦县因这‘云浣纱’才有今日的富裕,除了亲朋遇害的,谁有会说那个织女娘娘的坏话呢?”

李长安看着江面的一切,皱眉问道:“如此说来,这织女娘娘也算造福一方,为何要坚称为妖魔呢?”

“道长有所不知,这捞丝不是每时都有,只有往那‘织女娘娘’处送上一批人,这江面上才能捞上一回丝。”

“牛半城说这是仙人赐福……”妇人冷笑一声,言语愈加激动,“可哪儿家的仙人赐福,会跟做买卖似的?”

李长安点点头,没有言语,只是仔细观察起江面。

“咦?”

他突然瞧得江面上虽然雾气滚动,但始终弥散不到那些小船的位置。这江面上好像被无形之物隔开,靠近綦县这一边,波光粼粼天清气朗;靠近云萝山那一边,却是浓雾弥漫。

再看得仔细些,才惊觉,那些丝线哪里是水里无中生有长出来的,分明是雾气化入水中,凝结而成!

这雾有古怪!

另一边,妇人继续恨声说道:

“牛半城每隔一段时间,便搜罗些没跟脚的外来人送过河,为了掩人耳目,偶尔也选一些小门小户的本地人,自己家的子弟却是一个也没往里面送!”

“道长,要是对面真是神仙,他牛半城为何不让自家人去趟这个仙缘?”

听到这儿,李长安却是奇道:“你家不也是牛家子弟么?”

“我家相公确实也姓牛,但我家本是逃灾至此,与这綦县牛氏根本没有干系,但我家相公却被牛半城强拉进了族谱,谎称是牛氏族人送进了那云萝山中。”

李长安点点头,心底下也了然了几分。

他倒是不曾认为那个织女娘娘真是什么神仙,这刺鼻的妖气可做不得假。

他只是想弄清楚,事情的具体情况,以及妖气为何弥漫满城,不过现在看到这江上捞丝人,也大抵知道缘由了。

现在看来,妖怪并未在城中活动,城内的妖气都是捞丝人沾染回去的。

他沉吟一阵,忽的问道:

“你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往对面送人,什么时候会送?”

“便是今日!”

第三十六章 仙山?

日头西斜。

一只游船停泊在綦县的码头。

码头上,鼓吹甚嚣,綦县的男女欢送着一批人登上游船,这批人神色都是期待中混着忐忑,都是被选上去伺奉织女娘娘的“有缘人”。

在这帮子“有缘人”上船后,又涌上一帮民夫,往船舱里抬去一个个大箩筐。

“嘶。”

一个抬箩筐的后生牙缝里挤出一口气来。

“这箩筐怎么这般沉!”

说着,他竟要伸个手去看个究竟。

“吁!”

和他搭手的是个老头,以前兴许是个赶马的车夫,一着急就露出了职业习惯。

“你干啥?不怕娘娘怪罪啊!”

后生闻言,赶紧把手给缩了回来,连声讨饶:

“不敢不敢。”

民夫们本是同时出发,但两人的箩筐似乎格外沉上一些,待到抬进船舱中,竟然落到了最后。他们活动着酸软的手臂,见自己已是最后一批,出门时便带上了舱门。

然而,没过多久。

两人所抬的箩筐的盖子被顶开,一个大活人从筐里冒出头来。这人顶着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除了李长安,还能有谁呢?

李长安缩在箩筐里等了一番,见舱门处再没动静,干脆就从筐里带着跳了出来。

他翻开其他的筐子,都是些米粮蔬果。

“这是韭菜。”

“这个不认识。”

“这是梨。”

他随手挑了个大的,在衣袖上擦了擦。

刚把梨咬在嘴里,一扇窗板被支开,一个人影利索地翻进舱内,猛一抬头,露出个黄脸来,与李长安撞了个正着。

“你怎么在这儿!”

两人异口同声问道,便是一阵大眼瞪小眼,终于飞飞招架不住。

“我当然是要去寻那玉梭!”

“哪儿有什么玉梭,那是……”李长安急切说道,正要将这山中的妖魔的情况介绍一番。

忽的,那窗板又被支开,又翻了人进来。

这次这人就远没飞飞身手灵活,下窗时,左脚拌了右脚,滚了个满地葫芦。

吃着痛爬起身来,露出张面白无须的俊脸,却是书生。

得,一伙人全到齐了。

书生猛然瞧见舱内两人,顿时露出惊喜神色。

“李道长、飞飞小郎君,你们也……”

“好了……”李长安头疼不已,赶紧抬手打断他的话,“你又来做什么?”

闻言,书生两眼放光,快速说道:

“我听说薛大家要去织女娘娘跟前献艺,准备献上的正是那《裴江军满堂势》,我就……”

得勒,不必继续听下去,李长安也听明白了。

一个为了莫须有的宝物,一个为了个舞妓,没头没脑也敢去闯那龙潭虎穴?

李长安正要解释一番,让两人趁着还没开船,赶紧离开。

忽的,舱门处有了一丝声响。

有人来了!

李长安一个健步抓起盖子跳回竹筐,飞飞踩在船支柱上往上一跃,已经壁虎似的贴到墙上。

唯有书生呆呆地不知作何反应。

那舱门被推开,进来个黝黑精瘦的汉子,看来是个惯被风吹雨打的水手。这水手下舱来清点货物,一抬头就瞧见舱内多了个傻不拉几的书生,他愣了片刻,回头就吼道:“头儿!”

不一阵儿,闻言下来个疤脸的大汉,他目光阴鸷,上下打量着书生,直瞧得书生额头淌汗,口中结巴。

“我……我!”

李长安只管看戏,没有插手,他心想让这船头把书生赶回岸上也好,谁知……

“算了,多上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岂料,这船头好似对船上混进外人不以为意,反倒隐隐有些乐见其成,他一招手,“一起上来吧!”

“哦。”

书生傻愣愣点头,就要跟上去。

“且慢!”

箩筐堆里,忽的飞起一个盖子,从里面跳出个李长安来。

他扒开头上的菜叶子,伸手又拽下个飞飞。

“这里还有两个。”

“头儿。”

那仆役忽的眼儿一颤,往疤脸大汉附耳过去,轻声嘀咕几句,眼睛死死盯着李长安和飞飞的腰间,两人却都是配着剑。

船头不耐烦推开水手,却轻蔑一笑。

“没打紧,一两把家伙在那山里也顶不了用。”

说吧,招呼几人跟上,转身上了甲板。

………………

几人上了甲板,才发觉游船已经开离码头,向着对岸的云萝山缓缓行去。

李长安观察起船上众人,水手们神态平常,显然已经习惯了,而“有缘人”们,一个个却是期待中混着忐忑,再看向船首,盛装的丽人回眸一笑。

李长安冲那薛大家点点头,目光越过她,投向前方。游船不远处,云萝山弥漫到江上的浓雾,好似建立在江面上的墙,正缓缓的蠕动。

眼看船就要驶入雾中。

“阿嚏!”

床上众人被这“惊天动地”的一声吸引过来,李长安忙不迭道歉。

“不好意思,昨夜偶感风寒。”

说着,他作势又要打上一记,身边的人忙不停躲开,他却施施然掏出个手巾把喷嚏给捂住了。

他又道了声不是。

游船一头便扎进了江雾中。

尔后,除了水声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除了雾气在也瞧不见其他东西。

行了一阵。

雾中突然响起船主的声音。

“半路上船的几个,方才忘了告诉你们。”

“这织女娘娘是属水的神仙,最忌见火,你们有什么火折子、火捻、火石现在都交出来。”

说完,走来个水手就要搜身,李长安几人不等动手,就将身上的引火之物一并交了过去。

这江面其实不算宽广,游船没驶一阵,便在浓雾环绕中抵达了对岸。

船头招呼着众人下船,上了岸,才瞧见这边早有两个女子等候多时,看模样应该是山中的侍女。

在两个侍女身后,雾气笼罩着山里的一切,只偶尔间露出些怪石巉岩的鳞爪来。

不见仙气缭绕,反而有些鬼气森森。

一个“有缘人”不禁懦懦问道:“这便是仙山?”

两个侍女相视一笑,齐齐挥手,顿时雾气消散,云萝山显露真容。彷如拉开了帷幕,亭台楼阁流水飞瀑奇花异石一同涌到眼前。在这中间,一条蜿蜒的山道通往山顶,那里矗立着层层叠叠的宫殿銮宇。

做完这一切,两个女子也不说话,只是转身踏上山道。

船头赶紧一边跟上,一边回头催促:“还不跟上来!”

踏上山道,一路上景色奇秀,瞧得众人赞叹不已,只是时不时李长安就打上一声喷嚏,实在是煞风景之极。

……………………

到了山上,女子将众人引进一处宫殿。

此时,日头已然沉入西山。殿内却没有一丝昏暗,织女娘娘不喜见火,殿内就装饰着一种可以散发出白光的奇特植物。

而殿内摆放着许多几案,案上堆满了些色相俱全的食物,想来俱是珍馐。这些位子大多已经坐上了人,看样子都是之前进山的“前辈”。

女子安排众人一一坐下。

本来“有缘人”们都是些平头百姓,乍然成了这等仙府的座上客,一个个腿不是腿、胳膊不是胳膊,拘谨得紧。

但不一阵,堂内涌入一群莺莺燕燕,个个都是容貌娇艳的少女,她们回转在宾客之间,殷勤劝酒伺奉。再加上有前辈以身作则,攀扯关系,渐渐都放下拘谨,堂上的气氛顿时热络起来。

而身形高大(相较于其他人)的李长安,以及面容俊美的书生自然成了侍女们注目的重点。

李长安微笑着坦然受之,只是落到实处……他瞄了一眼案上的珍馐,学着那个船头,只捡了几个果子了事。

宴席将近,堂内一片狼藉。

殿内突然走进一个女官模样的,拿了个折子,念起些名字。

“王二。”

“周六。”

“李虎。”

…………

每念到一个名字,便人喜不自胜离席而出。

李长安看得奇怪,转头问向旁边的老资格。

“新来的不知道,我们这儿只算是外院,要享受真正的仙家生活,那还得去内院。”

“每一段时间,便会选上一批虔诚敬奉织女娘娘的,送往内院……”

这老资格捋着泛着油光的胡子,眼中透出点得意。看他身形应该是个常年劳作的苦哈哈,进了这山,倒养出点儿白胖。

“估算着日子,也该要轮到老哥我了!”

说着,他拍拍李长安的肩膀。

“你就还得等一阵了。”

那女官念完之后,突然对着薛大家说道。

“织女娘娘想看剑舞,你这次也一并来吧!”

李长安冷眼看着堂内一切,若有所思。

………………

散了酒宴,各自分了房间,回房歇息。

一路上,书生仍旧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酒宴上几个侍女对他格外照顾,投怀送抱殷勤劝酒,他自然就色魂与授。而飞飞也是两眼放光。

“有好多宝贝!”

李长安笑了笑也不附和,只是时不时捂着嘴咳嗦一声。

到了房间,关上门,他却开口问道。

“你们觉得此处如何?”

书生与飞飞齐声说道:“自然不愧是神仙居所!”

“神仙居所?”

李长安却是哈哈大笑起来,这可真是本年度最好笑的笑话。

迎着两人疑惑的目光,李长安怀中翻出一张纸符,手腕一抖,黄符燃起。

空气中,响起细微的“噼啪”声。

第三十七章 佳人有约

空气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被点燃。

在“哔哩哔哩”的轻响声中,地上落下一层灰烬。

彷如轻薄的幕布被火燎开,露出被幕布遮掩住的世界。原本几人眼前的是个富丽堂皇的屋舍,但被火焰燎开那一部分却露出个泥墙的寒酸茅屋,整个屋子好像就被一分为二,半是堂皇半是寒酸。

“这是……”

飞飞蓦然睁大眼睛,一步窜到灰烬前,沾上些在指尖,轻细仿若无物。他仔细观察一阵,才发觉寒酸的这一侧似乎在眼前更为清晰一些。

“这是……雾?!”

原来,他们本以为散去的雾气,只是更加隐蔽地继续笼罩着他们。

书生也被吸引过来,他蹲下来用手抚着地面,在雾气被灼开之前,这里是一片木质地板,而被灼开后,进入眼中的却是一片平整的泥地。

但指尖上,仍旧是木质地板那坚硬光滑的触感,轻轻一敲,还能听到“空咚”回响。

李长安见状,指尖点起两点青芒,按入两人眉心,两人顿觉头脑中一层层朦朦胧胧的东西被清开。书生再摸地面,却是实打实的泥地了。

这时,李长安耳朵一动。

“有人来了!”

飞飞赶紧把书生拽回桌边坐下,装出一副聊天的模样。李长安用袖口一扫,将地上灰烬拂散。

此刻,雾气又聚拢过来,散除的幻象重新显现,偏偏李长安又点了青芒入两人眉心,保留着些真实的视界,虚幻与真实两个世界重在一起,看得两人都是头昏脑涨。

“咚咚。”

“哪位?”

门外传进个软腻的女声:“送被褥的。”

李长安使了个眼色,让飞飞、书生注意着别露馅,便开口:“请进。”

房门推开,门口俏生生立着个红衫丽人。她披着薄纱,穿一身袒领襦裙,露出小半截雪白的胸脯来,头发草草用发簪束住,发丝垂在脸庞显出几分妩媚,目光盈盈好似泛着春水。

这哪儿是送被褥,明明是送人来的。

“啊!”

书生那边却突然一声惊呼。

红衫女好奇瞧过去,书生的脑袋快垂到了裤裆里。

他方才看到的,不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而是个上身像人下半身是蜘蛛的怪物。这怪物上半张脸上,八只猩红眼睛参差分布,中间没有鼻子,而下半张脸上一张巨吻里探出两个螯牙。

此时,她正拿八只眼睛看过去,书生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声。

“哦,我这兄弟是小地方来的。”李长安赶紧救场,“没见过姑娘这种天香国色,还以为是‘织女娘娘’当面,自然就紧张了。”

“嘻嘻,郎君可真会说话。”她没称呼李长安为道长,概因李长安为方便混进来,在上船前就换了身常服。

说完,她作势要跨入门中,但进门时,脚上却被门槛绊住。

“哎呀。”

娇呼一声,便投入了李长安怀中,李长安也顺势将其揽住。

书生嘴角抖了抖。那蜘蛛女哪儿是绊住了脚,分明是硕大的腹囊卡在门框上,被她用力挤了进来,收势不住才投入李长安怀中。

他张嘴差点又叫出声,却被飞飞拿眼瞪住,生生将惊呼给吞了回去。

红衫女伏在李长安怀里,双颊飞起两点嫣红,或者说两颗螯牙交错摆动。

“郎君真是壮实哩。”

书生听得一个冷颤,在他耳中,这句“壮实”好似在夸奖栏中猪羊。

李长安却笑道:“我也这么觉得。”

“郎君果然风趣得很。”红衫女拿眼角的春光勾住李长安。

“长夜漫漫,山中枯寂。”她手指在李长安领口间滑动,“郎君若觉得……”

她附耳低声留下句话语,一转身,留下一条丝巾,翩然出门而去。

她才一出门,书生便急切想要问话,李长安给了个手势打断他。

果然,那红衫女又探回半个身子,对李长安眨眨眼睛,送上一个秋波,这才真正离开。

等了一阵,确定她确切已经离开。飞飞、书生绷在脸上的表情终于维持不住。他们有无数问题想开口,一时间却堵在嘴边。最后,只化作简单的两句。

“这些东西?”

“幻术。”

“神仙?”

“妖魔。”

两人长吁一口气,却是惊怒后怕交杂,亭台楼阁是破屋烂瓦,红粉美人是妖魔所化。特别是书生,更是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现在想来,宴席上在他怀中向他撒娇的美人……宴席?书生脸皮抖了抖,颤声问道:“那些吃食?”

“果子还是果子。”

飞飞面色微变,书生却松了口气。

“果子自然还是果子,至于其他的……”李长安心中暗道,“你们还是一辈子都不要知道为好。”

书生脸色几番变化,终于还是接受了事实,平复了心情,但看李长安的目光中,却露出一丝复杂。他们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妖怪幻术迷惑。可李长安却看得清、听得明、闻得着,那些蜘蛛女拖着硕大的腹部对他投怀送抱,探出螯牙的嘴在耳边温言细语,他就不恐惧、不慌张、不恶心么?

“道长,你……”

李长安卷起衣袂在碰过红衣女的手上,用力擦了擦。

“怎么?”

“你……”不必问出来,书生已从这个动作得到了答案,于是转了话题,“你其实没有染上风寒,时不时装作喷嚏,捂上口鼻……”

“换气而已。”

李长安将那手巾展示出来,却是厚厚几层湿润棉布。他自进入雾中,就没有吸入一口雾气。

“那船头不知道还在和妖怪谈些什么,趁着船还没有开走,你们赶紧离开这里。”

说着,他提起剑,推门而出。

“你要去哪儿?”

李长安晃了晃红衫女留下丝巾。

“佳人有约,怎能不赴?”

……………………

李长安自然不是真的要去赴约,他潜出院子,周遭哪儿有什么亭台楼阁,不过是些粗制滥造的土围子,甚至连有的连土围子也没有,一些“有缘人”直挺挺躺在空地上。

他避开沿路的蜘蛛妖,循着妖气的来源,一路往山顶潜去,他要去探一探那“织女娘娘”的真容。

小心走了一阵,只觉得夜色渐深,雾气渐浓。所幸,山中多有那种发光植物,倒不至于完全看不见前路。

李长安迈进了个尽是高大枯木的林子。

他在林中穿行一阵,忽的瞧见前方的树上挂着白色茧子,他走竟一看,茧子上露出个干瘪的人头。

再往前走一步,前面的树上也有着人头茧。且越往前走,树上挂着的人头茧就愈加密集,到了李长安实在经不住停下脚步,前方的树上密密麻麻的茧子像是结得太多的山果。

他正看得心底发寒,忽的听到后方传来一声熟悉的惊呼。

“难不成?”

他皱起眉头,驻足等了片刻。

浓雾里冒出两个人来,却是飞飞和书生。

“你们又跟过来做什么?”李长安有些急切,语气也严厉了起来。“不是让你们回綦县么?!”

“第一次出手怎么能空手而归?”飞飞却是昂起下巴,犹自辩解,“妖怪的巢穴不见得没有宝物。”

书生也诺诺说道:“薛大家也在这里……”

“你们……”

刚开口,李长安眼神突的一凝,他挺直腰侧身回望。

黑暗的浓雾中亮起八团猩红的光芒。

“呵,我真是糊涂了。”

他按住剑锷。

“哪儿有蜘蛛不会结网?这雾便是它的网啊!”

第三十八章 山蜘蛛

黑暗的浓雾中亮起八团猩红的光芒。

随即,雾气如潮汐涌动,大地颤抖不休,人头茧纷纷“逃离”枝头。

伴随着浓雾,黑暗中迈出一头八足巨兽。

这是一只小山般的巨形蜘蛛,浑身披挂着斑驳的色彩,如同树干般粗细的肢节上遍布着剑戟般的乱刺。

它用八只长脚将身体高高撑起,巨大的猩红眼睛从枯木林上方俯视下来,在口器两侧的螯肢上抓着一个男人,它口吐蛛丝,螯肢扣住男子头脚不断翻滚。

转眼间,一个大活人就被裹成了一个茧子。

飞飞与书生都已经惊骇得面无血色,就连李长安也第一次感到身体在微微发抖,这不是兴奋,是紧张与恐惧!

他翻阅那黄壳书时,对蜘蛛妖只有一个体型庞大的简单印象。可真当面对面时,才发现这份庞大究竟意味着什么——自己所依仗的掌中剑,在这蜘蛛面前真不比牙签大上多少。

真要用区区一根“牙签”挑战这巨大的妖物?

李长安心头惨淡。

但是自打得到剑术以来,他一路上遇妖斩妖、遇鬼杀鬼,无形中积累起的心性,却容不得他这么简单就退缩。

“来都来了……”

李长安一咬牙,硬着头皮拔剑出鞘,剑指妖魔。

忽然。

这蜘蛛妖将身体一偏,粗长的肢节横扫过去,激起烂泥碎石如暴雨扑面而来。李长安立刻抬起手护住面门,但即便有衣服阻隔,这些烂泥碎石打在身上仍旧噗呲生疼。

扛过这一阵,他呲着牙放下手,眼睛一下就瞪住了。

但见前方肢节所过之地,巨木摧折,山石横飞,一条半米长的沟壑似要将这林子一分为二。

李长安咽了口唾沫。

“这……来都来了……看一眼也该走了。”

他扭头大吼一声:“快跑!”

还在发愣的飞飞和书生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们慌忙应了一声,与李长安一起拔腿就跑。

才跑几步,李长安心中就涌起巨大的不安,自己这三人无论腿的数目还是腿的长度,加起来都比不上那蜘蛛妖,能跑得过么?

他不禁回头看去,却发现那蜘蛛不慌不忙将螯肢上的人头茧挂在树梢,然后须肢在地上一扫,一块磨盘大的青石激射而来。

剧烈的撕风声已在耳边响起。

太快了!

李长安脚下一动,就要躲开这块飞石,然而他却猛然想到飞飞与书生还在自己身前。

纵使自己现在提醒,飞飞也许躲得过,但书生是决计躲不开的!

于是他腰腹用力,强行将已经挪开的身子扭转回来。长剑一横,已经贴上了磨盘大的飞石。尽管是勉力为之,但电光火石间,他也用尽了所有的卸力技巧。然而,飞石的力道沿着剑身与手臂传导过来,仍旧立时让他胸腔里泛出腥甜。

他狠狠一咬牙,吐气开声,飞石的势头终究偏转开来,擦着他的小腿翻滚出去。

此时,又是一声厉啸响起。

李长安猛然抬头,却是蜘蛛妖在短短的功夫已经追到身前,挥动树干粗的肢节横扫过来。

而李长安身形忽的一缩,然后猛地如同弹簧一般窜了上去,竟是不退反进,抢在肢节扫到他之前,冲进了蜘蛛妖胸腹之下。

但蜘蛛妖的腿太长,李长安根本就摸不到它的身体。于是,他两三步抢到蜘蛛妖一只肢节边,飞速掏出一张破煞诛邪符贴在剑刃上,咬破舌尖喷上一口舌尖血。如此同时,并指成决,往剑上抹上一道蒙蒙青光。

然后,双手握紧剑柄,如同伐木一般,奋力劈斩下去!

“铿锵!”

金铁交鸣声中,李长安双手的虎口顿时迸裂开来,血流如注。

但他反而将剑握得更紧,高高举起,又是一剑劈了下去。

“刺啦!”

上一剑,砍断了剑戟一般的乱刺。这第二剑实实在在砍中蜘蛛的肢节,伴随着刺耳的撕裂声,剑刃嵌入肢节,拖出一条长而深的伤口。

蜘蛛妖终于吃疼不住,在震耳的哀鸣声中,匍匐下来。

李长安咧嘴大笑,长剑第二次亮起青芒,身形一转,剑刃顺势劈斩在蜘蛛妖的腹部。

它的腹部远不比肢节坚硬,被长剑轻易破开,腥臭的绿血顿时喷涌而出,冲了李长安一身。

李长安收剑在腰侧,趁机会正要给它来记更狠的!

可那蜘蛛妖却猛地蹦跃而起,高过树梢,八只脚收拢起来,缩成了一个球。

尚在半空,八只脚突然舒展开,疯狂地乱刺下来。

赫赫厉风中,眨眼间,地面就被这蜘蛛妖刺了个千疮百孔。虽然李长安仰仗身手,都间不容发一一避过,但也实在拿蜘蛛妖没法子,只得抽身而退。

他翻身出了蜘蛛妖的攻击范围,一回头,差点没一口气呛死。飞飞与书生非但没趁这机会逃跑,反倒呆愣愣地杵在原地看戏!

飞飞实际上是李长安这一番动作惊呆了。从冒险抢入蜘蛛妖腹心之地,再到击伤蜘蛛妖从容退去,这一系列的兔起鹘落,胆识、身手缺一不可。

不!应该说无论胆识、身手,都到了非人哉的地步。

“这、这简直……”

“简直是评书里才有的段落。”书生喃喃说着。

李长安哪儿想到自己的表现这么吓人,发现这俩傻货还在呆呆看着自己,只是怒道:

“发什么呆!还不快跑!”

…………………………

李长安刚才的一剑,非但没有使蜘蛛妖心生退意,反倒激发了它的凶性!

几人没跑多远,忽的听到身后一连串巨响。

回首望去更是骇然。

只瞧见,蜘蛛妖那八只巨眼猩红更胜先前,一路上凡有挡路的巨石树木,尽皆直直撞开。

凶威赫赫,横推而来!

几人更是加快了脚步,然而两条短腿终究跑不赢八条长腿。

李长安忽的开口:“分开跑!”

说罢,他便折转方向,默不住声向另一边跑去。

“道士!”飞飞回首惊呼。

“跑!”

李长安只是简单回应一声,便不再言语。

那蜘蛛妖见几人分做两拨,却顿也没顿,也跟着身形一转,撞翻了一块巨岩,便冲着李长安追了过去。

或许是消耗过甚,李长安的脚步忽的慢上了一些。

不过几息的时间,那蜘蛛妖便已经衔在了他的身后,它猛地往下一扑,口器上一对螯肢已夹击而来。

以蜘蛛妖的体型与力量,一对螯肢足以轻而易举地将人拦腰铡断。

在这生死之刻,李长安却如同自投罗网般,驻步转身。

蜘蛛妖没有趁机咬上,反而猛地滞住冲势,眼中的红光更是一缩。

李长安已然长剑在手!剑刃上冷艳青光朦朦。

蜘蛛妖眼中红光闪烁,慌张间,故技重施要将身体抬高。

“晚了!”

李长安长笑说着,倒持长剑,踏足、扭身、挥臂,一气呵成!

长剑当即脱手而出,破开重重雾障,准确地贯入一团猩红的光芒中。

“嘶嘶!”

巨大痛楚中,蜘蛛妖滚倒在地,八只肢节疯狂乱舞。

顿时,山岩被扫飞,树木被绞碎。

李长安正要退出蜘蛛妖肢节所及范围。

忽的。

脑中响起一阵轰鸣,虚弱无力的感觉从四肢百骸同时涌出。

糟糕!“斩妖”用得太多。

他的眼角的余光中,剑戟森然的肢节已横扫而来!

第三十九章 绝境

李长安眼睁睁看着蜘蛛妖的肢节横扫而来。

此时,一条钩绳灵蛇般地卷住他的腰身。千钧一发之际,扯得他倒飞回去。

他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一个月白色裤腿下面。

抬头一看,却是飞飞及时赶来。他双手扶膝,额头的汗水从鼻尖不断滴落。她大口喘息着说不出来,却仍旧咧起嘴笑得畅快,竖起三根手指在李长安眼前摇了摇。

李长安楞了楞,却是笑道:“好好好,三顿……”

忽的,一点“雪花”落在李长安鼻尖。

他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山中的浓雾忽然剧烈翻滚起来,随着翻滚涌动,却也逐渐越来越浓稠,最终竟在空中凝结成白色的丝絮,飘飘洒洒落满林间。

眨眼间,林子就盖上厚厚的丝绒。浓雾散去,天朗气清,仿若大雪初晴。

另一边,蜘蛛妖的狂躁举动已然停止,它团成一团,一动不动地躺在狼藉的林地里。

若是以为它死去了,那就大错特错。反而,这股安静意味着它已经渐渐能忍受破眼的剧痛,它比之前任何一个时间都更加危险!

李长安深知这一点,他拉住跃跃欲试的飞飞,转身离开。

………………

奔出枯林,踏入山道。

妖雾消散,山中的一切也露出真容,没有奇花异草、亭台楼阁,只有些枯枝败叶、破亭茅屋。蛛网四结,这云萝山终究有了个妖魔老巢的模样。

两人往山下赶了一阵,撞上了木然等在路边的书生。

书生瞧见两人,转过头来,却是满脸的沮丧。

李长安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呢?”

书生苦笑不言,抬手指着山下。

他所指的方向上,一座残破的山神庙立在山腰,在破庙周遭,大片茅屋胚棚杂乱陈设。这正是方下船时,众人在山脚下望见的宫殿群,也正是“有缘人”们的客舍。

此刻,在“宫殿群”中,惨叫声起此彼伏,偶尔有人惊呼着跑出门外,却被门中伸出钩镰似的长脚勾住,拖回门内,顷刻间,便再无声息。

李长安心有不忍,他可以想象到那场景——当雾气突兀散去,一切美好的假象都如同泡沫被戳破。广厦千间化作草棚茅屋勾连,高床软枕也成了石台泥坑,怀中千娇百媚的美人转眼就成了张口吃人的妖魔……

幻灭之后总是惨剧。但书生所指却不是这些,李长安举目眺望,一艘游船离了水岸,驶向了夜色中盘踞的县城。

忽的,几人心中一阵惊悸,回首看去。

浓稠的雾气漫过枯林。

前途断绝,追兵又至。

…………………………

雾气虽浓,却不如初入山那般包拢全山,如今只堪堪抵着人的腰腹。

蜘蛛妖一路搅动浓雾,从山上俯冲下来,真好似踏云天降。

飞飞与李长安卖力狂奔,他们不敢沿着山道奔逃,概因山道前方便是成了妖怪食堂的草棚群。他们只得折转方向,绕路下山。然而疯长的荆棘、横生的枯树枝、凌乱的山石,山中的一切仿若都在阻扰他们的脚步。

不过片刻,两人就被蜘蛛妖堵在了一块崖壁前。

李长安终究是消耗过度,发觉逃生无路,便软倒在地。反而是飞飞,他转身倔强地望着逼近的妖魔,手上只有一把弹弓,腰间的宝剑已不见踪影。

蜘蛛妖越逼越近,飞飞已经可以清楚瞧见——它狰狞的口器,口器旁遍生硬刺的螯肢,螯肢前端猛然收缩泛着光泽的尖刺,以及八只……不对,现在只有七只眼睛了。

浓雾随着妖怪的迫近愈加汹涌,漫过飞飞的胸前,撞在山壁上倒卷回来,竟似要将飞飞整个吞没。

在这翻滚的妖雾里,飞飞强忍着恐惧,他如同以前无数次拉开弹弓般,先瞄准再撒手。

“嗖。”

铁珠飞向它注定无可撼动的敌人。

果然,铁珠击中蜘蛛妖,但蜘蛛妖却连一丝反应都没有。

飞飞却眉头一紧:“没有反应?”

他飞快地取出弹丸,再次拉弓射出。这一次,他瞪大了眼睛,只见这弹丸射中蜘蛛妖坚硬的头部,却轻易地嵌了进去,好似……好似射进一团棉花?

飞飞惨然失色,大惊着回头叫到:

“等等!”

此时,崖壁之上,书生或者说与书生交换了衣物的李长安已一跃而下。

他手中持着飞飞的宝剑,剑身上再一次缭绕着“斩妖”青色的光芒。他的额头不断冒出冷汗,眼前早已昏花,蜘蛛妖在眼中成了一团模糊的色块。

这是他最后一剑,不成功便成仁!

脑中轰鸣声不断,李长安似乎隐约听见飞飞的呼喊。

他在说什么?

等等?

等什么?

模糊的色块终于占据了整个眼帘,李长安用力咬破嘴唇,疼痛让他短暂的清醒。

他调整长剑,借助下坠之势,让剑身贯入蜘蛛妖顶门。

然而……

“砰。”

一声细微的轻响,蜘蛛妖整个炸作四散的飞絮。

李长安剑下一空,已经没有任何的力量调整身体。他直直砸在地面上,痛楚和疲敝淹没了他的神智。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仿佛听到了一声嗤笑。

………………………………

李长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是张恶毒可憎的怪脸。

这张脸约么有个人的轮廓,但头发稀疏,脸上横生着斑斓的角质,额头、下巴、脸颊胡乱长着大小不一的眼睛。

这张怪脸的主人,伸手掰开李长安的牙关,将一个软管插入他的喉咙。

李长安尝试挣扎一下,全身酸软乏力,动弹不得。

他干脆停了下来,冷眼看着怪物究竟要干什么。这怪物也发现李长安已经醒来,却仍旧不动声色,反将软管插得更深些。随即,李长安感觉到某种流质通过软管流入胃中。

直到胃部再也塞不下,这怪物才抽出软管从李长安身边退开。

此时,李长安才看清楚这怪物的样子。他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身体还是个人的样子,却在背部伸出八只手臂,这些手臂长短粗细都不一,有些手臂有三节,有些却只有一节。

这并不是蜘蛛妖怪,只是个妖化人,活人被妖气侵蚀扭曲的产物。

“刚才是什么?”

李长安沙哑着嗓子问道。

“饲料。”

蛛化人语气木然,好像一节枯木一颗石头。

饲料?

李长安不再理会这蛛化人,他转动脖子四处打量。

最显眼的是个巨大的山洞,洞口便是些高大的枯木,这些枯木的却比洞口高不了多少。

李长安自己便被裹成“人头茧”挂在树上,除了他之外,薛大家、飞飞、书生甚至于那个李长安询问过的老资格……山中残存的活人,一个不少全挂在这里。

只是大部分人虽然被裹成了“人头茧”,但神色安详快活,显然沉浸在幻梦之中,唯独飞飞和书生神色惨淡,面容痛苦。

“他们没死。”蛛化人看出了李长安的担忧,“只是遭些罪。”

他将软管插入一个人头茧口中,慢慢加了一句。

“却不如当时便死了。”

“说得也是……”

李长安惨然一笑。

忽的,树梢剧烈颤动。

蛛化人赶紧扯出软管,滑下树去,匍匐在地。

那蜘蛛妖便自洞穴中走出。

它行走之间,大地颤动,妖雾翻涌。

它停在李长安面前,一对螯肢就在李长安眼前摆动,腥臭的气味儿扑面而来。

李长安却微微昂首,找到了自己的配剑,它已整把剑没入蜘蛛妖眼中,只留下剑柄的一点剑首。

李长安咧嘴一笑。

“疼不疼?”

第四十章 绝境如何逢生

“疼不疼?”

话音方落,妖雾骤然沸腾,七只磨盘大的妖眼红光大炽。破眼上的剑首淌出碧绿妖血。

李长安冷眼与其对视,任由螯肢在脑袋四周摆动。

“呲。”

螯肢掠过空气,在李长安脸颊上留下一道血痕。接下来,这蜘蛛“娘娘”却没对李长安这个不知死活的俘虏再做什么。它在左右寰转几次,忽的摆动节肢取下一个人头茧,夹住这茧抵到李长安身前。

这茧子里裹着一个中年妇人,李长安可以清晰看见劣质水粉下粗糙的皮肤,眼角遮掩不住的鱼尾纹。她尚在幻梦中沉眠,眼睛与嘴角都勾起浅浅的弧度。

“呵,这又是什么意……”

李长安冷笑还挂在嘴边,瞳孔便剧烈收缩。

蜘蛛妖舒展开一只螯肢,螯肢在空中微微抖动,竟然从尖端挤出一根黑色半透明的针管。

螯肢轻轻一扣,那针管便自妇人天灵盖贯入。

妇人终究从虚幻的美梦中清醒过来,她头颅不停抖动,微微昂首,睁圆了双眼,嘴巴因痛楚而张开。

可是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喊不出。

因为她的嘴里、眼眶里乃至鼻腔里,都蒙上一层蛛网状的白膜。

在让人毛骨悚然的吮吸声中,不断有流质从天灵盖被针管吸走。妇人的颤抖停息下来,她的皮囊随之干瘪,像是被吸空的饮料袋。蜘蛛妖却仍然没有罢休,螯肢继续往下探去,把干瘪的头部都挤进了蛛茧,把最后一点残余吸光,就好像现代人吸取盒底的牛奶。

随后,妇人的头颅又慢慢从茧中“长”了出来,开始是干瘪着歪在脖颈上,最后慢慢鼓胀,又变回了那个因痛楚而扭曲的人头。

这皮囊像如同一个气球,被蜘蛛要吹起,尔后吐出一团蛛丝封住头顶的伤口,最后,这蜘蛛妖竟然将这空壳挂在了李长安身边。

接着,蜘蛛妖又抓来一个茧子,里面裹着的是个男子。它再次伸出针管,这次却未进食,只是轻轻刺入男子的脖颈,输入了自己的毒液,便也将其挂在李长安身边。

这个男人的美梦似乎很是畅快,一张大嘴微微咧开,唇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蔓延出白色的细丝。

不用多久,这些细丝便会结成膜封住男子所有的孔窍。也不用担心他不能呼吸进食,因为到那时,他早已被化作一袋浓液。

李长安不忍再看,扭过头,却是妇人那张狰狞的脸。

还真是妖孽,趣味儿恶劣得很。

李长安闭上眼睛。

……………………

飞飞是在一连串噩梦中惊醒的。

她梦见被夺走了弹弓、宝剑,塞了一怀的书籍刺绣,然后便被绑进了一架红轿子。可一转眼,那红轿子便化作一只狰狞的蜘蛛。

初初醒来,全身痛楚酸软,喉头发疼,脑中轰鸣。

她睁开眼,惨白的阳光自虬结勾连的枯枝间透下来,覆在她满是乌青擦伤的脸上。

她记忆里最后一个片段,是被那蜘蛛妖泄愤折磨。

“这是……阴间?”

“我死了么?”

这结果倒也不比梦中情形来得糟糕。

很快,她便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微微颔首垂目下去,脖颈之下全被白茧裹住。

“飞飞醒了!”

这声音的主人颇为激动欣喜。这是谁?有些熟悉。飞飞的脑子一时间转不起来。

“醒得真不是时候。”

这个声音平平淡淡,好似主人家万事都没放在心上。这是……道士!

脑中一个激灵,飞飞忙忙扭头寻去。

李长安正挂在她斜对面的一截枯枝上,随风晃悠,周边挂着一圈茧子。

瞧见这头熟悉的短发,飞飞不知为何心下安定许多。只是转眼一想,为什么说醒得不是时候?

忽的,浓雾漫过枯林。

七只猩红的巨眼出现在眼前。

…………

雾气收敛,蜘蛛妖归还了巢穴。

李长安身边的树枝上又挂上了一个人头茧。

“便这样死了?”

飞飞脸色苍白,蜘蛛噬人的一幕,委实过于骇人。

“便这样死了。”

书生叹了口气,他醒得早一些,但无论看过多少次,看来仍旧觉得世间的残忍莫过于此。

他瞧见飞飞眼中惶然无依,安慰道:“看那蜘蛛妖的用意,是把我们三人留到最后,至少……能多活上一些。”

飞飞惨笑:“岂不是更惨。”

书生心儿一颤,却是无言。

是啊,那些死在前头的,能在美梦中一了百了,自己三人在死之前,还得备受煎熬。真不如当时便死了!

一直沉默着听两人对话的李长安突然开口。

“死?那也未必。”

他转头对着斜下方,在那里蛛化人正用背后的手臂攀住树干,用软管塞进一个人头茧的口中。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唤了声。

“牛秀才。”

语罢,他死死盯住蛛化人,或者说蛛化人唯一条正常的手臂。那只手上戴着一枚造型别致的同心指环。这蛛化人浑身脏兮兮,唯独这枚指环光洁如新。

飞飞与书生见李长安冷不丁称呼那妖怪为“牛秀才”,难不成这妖怪是道士旧识?两人满腔疑惑,飞飞捺不住性子,就要开口询问,却被李长安用眼神止住。

他继续开口试探:

“如今那牛半城在綦县一手遮天,綦县的百姓也相信这山里的蜘蛛妖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唯有牛秀才的妻子说织女娘娘是妖魔,牛秀才的独子还大闹织女庙,三翻四次让那牛半城下不了台。”

“你说,牛半城会不会干脆就把那小子送过来?倘若送过来,是如你一般变作不人不妖不鬼的怪物?还是干脆就被裹成茧子吸成空壳?”

一番话下来,这蛛化人却仍旧如那石头木头,没有丝毫的动容,只是重复着他日复一日不变的工作。

李长安心头空落落的,难道……

“不敢称秀才,鄙人只是小小童生。”

只是小小的一句,三人便好似激流中抓住一根稻草。李长安松了口气。没赌错!他正要开口。

“不必多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牛秀才便截断了他的话头,一边说着话,一边手上的动作仍旧有条不紊。

“但是没有用的。”

眼见着峰回路转,绝处就要逢生。可转眼这救命稻草就想自个儿断掉。

飞飞急得脱口而出:“你这妖……怎知没用!”

“对!”书生接口说道,“瞧见那蜘蛛妖的眼睛么,就是道长刺瞎的。”

牛秀才几只眼睛扫过两人的脸,声音依旧木然。

“那有如何?瞧见我的眼睛了么?八只。瞎了一只,它还有七只。你们呢?不是挂在树上等死么?”

说着,他转身朝着李长安。

“这满山的雾气就是蜘蛛的网,我即便帮你们逃出蛛茧,却也逃不出这雾网,除非……”牛秀才昂起头来,脸上八只杂乱分布的眼睛闪动着仇恨的光。

“……你有办法杀了这蜘蛛妖!”

杀蜘蛛妖?飞飞与书生的神色都暗淡下来。这谈何容易?

“我知道。”

李长安却淡然点头。

“你有办法?”牛秀才急急追问。

“我没办法。”

牛秀才楞了一会儿,眼中的光芒慢慢散去,眼看又要变回个石头木头,李长安却笑道:

“可不代表其他人没有办法。”

“我说得对么?”

他忽然转头看向身边空无一物的树丫。

“薛大家。”

第四十一章 饵

“薛大家?”

书生瞧了眼自个儿斜上方的枝丫,那里挂着一个巧笑嫣然的美人。

薛大家明明在这儿啊?!

李长安笑道:

“似薛大家这般的绝色美人怎么会满身鱼腥味儿……”

鱼腥味儿?听李长安这么一提,书生也似有似无闻到那么一丝,源头……好像还真是薛大家。

“……恰好,此刻我身旁可是芳香扑鼻得很呢。”

话音方落,便接连响起一个柔媚的女声。

“小道士看得一本正经,没料也是个嘴上抹蜜的,说话中听得很呢。”

哎!?

书生瞪大眼睛瞧过去,只见雾气中泛起一阵涟漪。转眼间,一个身姿英挺却面容妩媚的美人儿倚在那处树丫上,手中摆弄着柄银白色精致短剑,正是那薛大家。

薛大家好似一只猫儿,轻巧的从一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期间递给书生一个眼神与轻笑,书生立刻有些神魂颠倒。

她施施然走到“薛大家”的茧子前,皱起娥眉打量一番。

“笑得傻嘻嘻的。”

语罢,伸手往“薛大家”头上一拍,“薛大家”立刻变作了李长安的模样。再一拍,又变作了一个陌生男子,李长安依稀有些眼熟,仔细一回想,这不是当日在船舱那名船夫么?

怪不得有鱼腥味儿!

李长安冲龙玉神符用得多了,他的鼻子也比常人灵敏了许多。他早已发觉挂在树上的薛大家其实不是本尊。但这又如何?就算揭穿别人,对当下的处境也并无益处。

直到今天,他闻到了一丝若有如无的香气,这才冒险揭开牛秀才的身份。其实早些天他也闻到过一次香气,只是那时一闪而逝,他也没来得及多想。

如今,这薛大家去而复返。

“薛大家去而复返。”李长安直接点出了她的行迹,“想必已有完全之策。”

薛大家没有回答,反倒又跃到李长安旁,笑问道:“小道士,你看我像哪里人?”

李长安眨巴眨巴眼睛,心想这我哪儿看得出来?我脸盲来的。不过听人说过——北方人多似牛羊驴马,南方人多像鱼蟹鳖虾。您老啊,活像山里的王八。

这俏皮话在李长安肚子里转了转,没滚出来。那边,薛大家抱着膝盖,坐在树丫上,讲起了故事。

“我呀,是岭南人。我们那儿啊,七分山两分水只有一分才是田地。每年过冬,遇到灾年便一村子一村子的死人,遇到好年便一户一户的死人,也是奇怪,人怎么和那野草似的,怎么也死不绝。”

“我家乡只是偏僻的小村子,更是经不起折腾。”

“好在附近的山泽里有一种大蜘蛛,丝囊里偶尔会长出一种白色的珠子。中原的贵人们很喜欢这种宝珠,只需寻到一个,便能换回让整个村子过冬的粮食。”

“这种蜘蛛名字叫‘车蜘蛛’,意思是车轮那么大的蜘蛛,不过这是汉人的叫法,我们管它叫‘阿措拿罗’,意思是吃人的怪物。”

“这车蜘蛛厉害得很,五六个好猎人也不是对手,遇到危险还会呼唤同类。不过为了活命,人总是能想出办法。我们发现了一种药草,唤作‘弥日须’。只需让蜘蛛吃掉小小一株,便会睡死过去。”

说着,她拿出一株药草来,翠色喜人,李长安瞧得眼熟。

“可是蜘蛛又不是兔子,也不吃草啊。那便只有下饵,让饵来吃掉这‘弥日须’,再把饵送给蜘蛛吃掉。”说到这儿,她顿了顿。“但是本就是饿得慌铤而走险,能入口的活物都进了肚子,你们说,还能用什么下饵呢?”

三人都变了脸色。还能用什么下饵?答案已不言而喻。

薛大家在几人脸上流连一阵,便笑了笑继续说道:

“不论岭南还是中原,这蜘蛛吃人的方式总是差不多的。先是裹成茧子,然后注入毒液,活活化掉血肉,最后再一口吸干。奇妙的是那‘弥日须’在毒液里也能化去,同时还能保持效力。蜘蛛只要吸食上一口,便会沉睡过去,等候在旁边的猎蛛人便可以一拥而上,破腹取珠了。”

“不过说来好笑。”

嘴上说着好笑,她脸上却不自觉收起了笑意。

“费了这么多劲儿猎到的蜘蛛,肚子里却不一定长有珠子。那又怎么着,只得继续下饵呗。先用老人,老人用光了便用孩子,孩子用完了,便只剩青壮了。这下便要仔细合计合计,若是村子里男人多一些,便先用男人;若是女人多一些,就先用女人。一直到找到珠子,或者粮食够吃……”

说的人轻描淡写,听的人却汗毛倒立。在此情此景下,更很添了几分阴魅。

书生望着那薛美人,脸上却是苦笑。

“薛大家你有法子便是有法子,何苦拿这话……”

这话怎么呢?书生却也说不出来,呐呐不言。

“你这书生话可说早了,我还没说完了。”薛大家却是笑吟吟来了一句。

“我可没法子。”

“没法子!怎么可能!你不是说有弥日须么!”

最激动还是牛秀才,他死死拽住软管,恨不得冲过去,把唾沫喷到薛大家脸上,却害怕惊动蜘蛛妖,咬了一阵牙,又是不疾不徐做着手里的事,只是用八只眼睛瞪住薛大家。

薛大家却没管这牛秀才,反问了李长安一句。

“知道云浣纱么?”

李长安点头:“自是知道。”

“如何。”

为何要问这个?李长安想了想,面色变得凝重。

“刀剑难伤。”

“没错!刀剑难伤。”薛大家懒散散唉了口气,“这只蜘蛛妖跟猪一般,吃完人便是回洞睡觉,睡觉时必定用蛛丝包裹全身。”

“有多厚?”

“那便不知道呢?”薛大家拖住香腮。“我只知蜘蛛外出时,洞穴深处塞满蜘蛛丝。想来,不比綦县城墙薄。”

这么厚!李长安一盘算,就算自己用斩妖也破不开啊!

“用火呢?”

李长安想了想,便开口说道。

飞飞书生眼前一亮,对呀,那蜘蛛丝不是怕火么?入山时,那船头还特意收走了几人的生火的工具。

“用火……”薛大家沉吟一阵,却还是摇头。

“弥日须只能让蜘蛛妖睡死,虽说不能感知到山中雾网,但大火临身,睡得再死终究还是会被惊醒的!”

林中一时间陷入沉寂,只有几个陷入幻梦中的,偶尔间,挤出几声痴傻的笑声。

忽的,李长安开口说道:

“我倒是有一个笨办法……”

第四十二章 赶着投胎

“你这法子……”

薛大家不住地打量着李长安,仿佛要重新认识他一遍。也不怪她,毕竟李长安刚才说的法子,若非无法无天惯了的人,片刻间也不会往那个方向去想。

“有用倒是有用,不过么……”薛大家话锋一转,“就是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这些我倒是可以调集,可难免会耽搁许多时日,到时候你们怕是连骨头都凉了,不对,到时候你们也没骨头呢。”

李长安立即反问道:“何必费力调集,眼下不就有现成的么?”

“你是说?”

薛大家狐疑地看了眼飞飞,暗道难不成那“架金梁”还安排了一队人马给他们保驾护航?

岂料,李长安却理所当然地说道:

“官府难道就没有保境安民、清剿妖邪的职责?”

“噗呲。”薛大家却是一口没憋住,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小道士你有什么好法子。官府?就綦县大堂里那个面团团的官儿,他连牛半城都不敢对付,难不成有胆子对妖魔出手?”

“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看他还肯不肯。”

旁听许久的飞飞立时脱口而出。敲她眼角带煞,不假思索的模样,这类事想必是没少干的。

但这薛大家却是对飞飞的提议笑而不语。

李长安有些诧异,她莫非还是官面上的人?

不过,既然如此,李长安将目光投向了书生。

书生对李长安的目光丝毫不显意外,矜持地对李长安点头回应,转头面向薛大家,顷刻间就成了哈巴狗。

“这点薛大家不必担忧,只需到綦县客栈寻一个名叫王齐的人,将我等商议告知于他,那綦县县令必定俯首听命。”

书生说得太满,连心有准备的李长安都很是诧异。李长安并不知道书生具体身份,但知道他一定来自于豪门大族。

当时在活尸村被吸光血液的那种矮脚马,李长安也略有耳闻。这品种不是中原的产物,而是来自于一个名叫“矮丑”的藩国贡品。如今,时局动荡,贡路堵塞,加之中原衰微,豺狼四起,这矮脚马更是稀罕,非名门望族不可得。

薛大家也更是诧异。李长安这个现代人虽有了解,但不够深刻。这县令可是号称百里侯,在偏僻的地儿就是一实打实的土皇帝。綦县这位虽是个软蛋,但能让其俯首听命,书生背后的能量也足以让人瞠目结舌。

她脑中快速翻过几个权倾天下的豪门巨姓,问道:

“不知郎君?”

书生早就等着这句话,当即便报出了自己的大名。

“不才莒州王子服。”

说完,便微微昂头,似乎要摆出个膏腴子弟的模样,可惜当下前头部以下全被茧子裹着,脸上还被收拾得鼻青脸肿。

不见傲然风骨,但见傻气横生。

可“莒州王子服”这五个字似乎已有足够的杀伤力,飞飞薛大家都是惊讶地脱口而出。

“滥情郎?”

“花痴?”

两人的话语顿时让书生或者说王子服维持不住作态,他尴尬说道:

“是多情不是滥情。”

但却对“花痴”这个名号挺中意的,连声说道:

“‘花痴’只是朋友抬爱,不敢当不敢当。”

可他话里话外哪儿有不敢当的样子,分明愿意得很。

…………………………

计划已经商议周备。

“既然如此,我这便用王家的名号吓唬那官儿去咧!至于三位么……”薛大家抿嘴一笑,“还请自求多福咯!”

“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飞飞急急喊出声来,“你不先把我们放下来?!”

闻言,薛大家却是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小妹子还真是傻得可爱呢?”

说着,便如同出现一般,虚空中泛起涟漪,须臾便隐去了行迹,只剩下一点香气慢慢飘散。

“姓薛的,你给我出来,你这是……”

飞飞挣扎着叫嚷了一阵,忽的反应过来,她叫自己……妹子?她习惯性地反驳了一句。

“什么妹子?本大爷是堂堂绿林男儿,瞎了你的狗……”

话说一半,却急急打住,小脸忽的变得通红。

若是以前,一张黄麻脸也瞧不出什么。可惜,她现在一张脸蛋白嫩得很,红起脸来,便成了个大苹果。

她以前兴许是用某种药物抹在脸上,才弄出了一张粗糙的黄脸。可这些天,被困在蛛茧里,脸上的妆容便渐渐掉下来,更兼早晨飘了一场小雨,她早已露出真容,却是一个肤色白皙,面目清秀,却还没完全长开的小丫头。

“你们……”她扭扭捏捏转头来,相对同伴解释一二,却猛地瞧见二人脸上一丝惊讶也欠奉,不由眯起眼睛,“……早知啦?”

“这个……”书生还道编上几句,可在飞飞灼灼目光的逼视下,很快便缴械投降。

“飞飞小郎……小妹子。”他期期艾艾说着,“这男子和女子行走坐卧的姿态差异还是挺大的。”

“哎,有这回事儿?这飞飞平日和男子也无甚不同吧!你眼睛也太毒了。”李长安心里嘀咕一阵,忽的有点理解书生为何有个“花痴”的美名。

“道士!?”

李长安扭过头,瞧着飞飞已将目光转移过来,忙忙点头敷衍几声。

“一样一样。”

总不能真话告诉她,我瞅见了你的裹胸布吧。

飞飞将信将疑地看着李长安,得亏李长安是个脸皮厚实的,理直气壮的就给瞧了回去。

飞飞这才相信一些,却马上气恼说道:

“那姓薛的女人为何不放了我们?”

“这个么……”

李长安苦笑着解释道:

“一来是怕放了我们打草惊蛇,惊动了蜘蛛妖。二来,钓蜘蛛可是需要下的饵……”

飞飞不可置信地望过来。

李长安叹了口气答道。

“我们就是饵啊!”

他扫了眼枯林,残存的活人已经不多了。

…………………………

枯林还是那副模样。

惨淡的日光融入阴郁的薄雾,裹着空壳的蛛茧在虬结的枝头,随风打转。

“还没来么?”

飞飞的声音里早没了平日的活力,她此时眼窝深陷,面色青黑。而书生更是醒一阵、昏一阵。

反而是被死人包围的李长安,虽然也是疲敝,但平静间还有几分精神。

“已经来了。”

李长安淡淡说着,眼睛望向牛秀才。“对么?”

这秀才正清扫着那些人头茧,闻言手顿了顿,没有会答。

飞飞强打起精神,书生也从半昏睡中挣扎醒来。他们没有多余的力气发话,只是安静地等待李长安继续说下去。

“昨天喝下的食物里,掺了些奇怪的味道,便是那‘弥日须’吧。”

三人一起看向那牛秀才,他迟疑了阵,才终于答话:

“今天,牛乌那厮便会送一批人……”

话到半截,他忽的跳下树去,跪倒在地。

浓雾涌动,蜘蛛妖出洞食人。

…………

说实话,乍然见薛大家的脑袋插上针管,李长安竟然莫名的有些快意。

只是,那副漂亮面容下的船夫,若是牛半城的帮凶还好,不过自作自受;若是个不知情的可怜蛋……也没甚好说,死都死了。

现在唯一问题在于……

那蜘蛛妖把“薛大家”的空壳挂起。按照它吃人的习惯,会挑选出下一个受害者,提前注入毒液。

李长安环顾四周,林子里空荡荡的,残存的活人只有他们三个了。

蜘蛛妖在飞飞和书生间,摇摆这毒针,最终却停在了飞飞的头上。

飞飞的眼神霎时变得绝望,她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是深深看了李长安一眼,闭上了眼睛。

那边书生却是嘶哑着吼起来。

“你这八爪臭虫!挪开你的爪子,要吃人,就先吃你王爷爷!”

情急之下,书生却是连市井俚语也给骂了出来。

飞飞却瞪眼骂道:

“闭嘴!我今日落到妖怪手里,是我学艺不精,管你这书生什么事!妖怪!要杀便杀,我要是皱一下眉头,便不是……哼!”

李长安却慢悠悠说道:

“你们两个争个什么劲儿?这蠢妖怪也听不懂人话啊!”

蜘蛛这种东西,收集声音,全靠腿部听毛感知震动。它听得见声音,却未必辨得了人言。否则,薛大家也不会大大咧咧冒出来,与几人搭话了。

不过,要吸引它的注意,未必不能用声音。

眼看蜘蛛妖的毒针已经触及飞飞头顶。

“歹!”

李长安鼓足余力一声大喝。

果然,那蜘蛛“听”到声音,转过头来。

“呸!”

李长安酝酿许久的一口唾沫,又准确命中了它的眼睛。

“哈哈!”瞧着蜘蛛妖眼中红光大炽,李长安咧嘴笑起来,暗道:“用口水还是这么用省力些。”

“来吧!道爷我赶着去投胎呢!”

他闭上眼睛,脖颈一点剧痛。

第四十三章 天干物燥 宜用火攻

蛛毒入体。

李长安的意识顿时被扯入黑暗之中。

然而,就在他思维渐渐散去之际。

黑暗里突然爆出一丝绿光,这绿光猛地扩散,驱散了意识中的黑暗,但与此同时,自身也消失殆尽。

李长安顿时就陷入不尴不尬的境地,没有死,但又醒不来。

幸运的是,他的意识界中又侵入一道白光,虽然较之绿光微弱许多,却恰好打破困住李长安意识的外壳。

先是感觉到肠胃有液体流入,尔后感到嘴唇的湿润。

接下来,便可睁开眼睛,正看到薛大家笑吟吟将一个水囊收回。

再然后,耳朵逐渐听得到声音。

“道士,你怎么样?”

“道长,你还好么?”

最后,身体各部分也逐渐能够控制。

李长安转过头,却是飞飞与书生关切的眼神。

他张了张嘴,发现舌头还不甚受控制,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立刻露出疲惫的笑容,竟是齐齐晕厥在地。

李长安挣扎起身,含混着吐出两个字。

“他们?”

薛大家检查一下。

“无甚大碍。”

“蜘蛛妖?”

“在洞里睡得正死。”

李长安抬起头来,大量四周。

只见,周围聚集着大量人手,从穿着上看,有些是綦县的差役,有些是民兵,还有些却是书生家的护卫。

那王齐正扶着书生,指挥着这些人往林中,四处泼洒着一些浓稠液体。

这浓稠液体呈黑色,气味古怪刺鼻,正是古代守城利器—猛火油,或者说现代人耳熟能详的“石油”。

这边是李长安的“笨办法”——放火焚山。

…………

李长安几个身体虚弱,呆在这里也是碍手碍脚,便下了山去,沿路上,都有人在倾倒石油。

到了山腰处,只见这里雾气消散,地上扑了一层灰烬。

无论建筑物还是妖魔都现出了原形,那些小蜘蛛妖更是在沉睡中,但此处的差役兵丁却不敢对妖怪痛下杀手,只是远远泼上猛火油。

这也无关紧要,反正等下大火焚山,一切都成飞灰。

到了山下。

游船正停靠在山脚的码头,那个船头垂头丧气被绑在一旁,一队队差役、民丁自船舱中自船舱中抬出一罐罐火油。

他们的武器解下来,随手堆放在码头上。

几个时辰过后。

差役民丁们相继从山中归来,一一点名后,带队的县尉冲几人点点头。

薛大家便立刻将火把掷在地上。

顿时,只见一条“火龙”蜿蜒而上,所过之处,大火迅速蔓延。没到半柱香的时间,云萝山上,烈焰冲天。

不知是被大火染红,还是毒素所激,李长安此刻有些亢奋,苍白发青的脸上有了几丝病态的潮红。

他此刻已经恢复了些力气,便起身从船边拎起一根长枪,抬眼观察了焚天的烈焰,默不作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

熊熊大火顷刻间便染透了天穹。

这云萝山久在蜘蛛妖的妖气侵淫之下,水脉断绝,草木枯死。除了那帮妖魔便再无一个活物,再加上猛火油,整座山一点就着。那些小蜘蛛妖尚在睡梦中,便被大火化作飞灰。

然而,在场中人脸上却无多少欣喜之色。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关键不在于这些小妖,而是在于……

“嘶嘶!”

忽的,山上响起一股低沉却又让人心烦气闷的嘶吼。

众人齐齐抬头望去。

山顶的火焰中冒出一个庞然大物!

………………

蜘蛛妖是在剧烈的灼烧痛楚中醒来。

平日里护佑它安全的蛛丝,此刻却成了催命的阎王!

它的蛛丝本就是易燃之物,更是被李长安等人泼上许多猛火油,大火一起,洞穴刹那间便变作融钢化铁的熔炉。

它拼命从燃烧的蛛丝中挣扎出来,已经是浑身焦黑,伤口迸裂流出妖血顷刻间便被高温蒸干,八只节肢已经废掉了大半!

然而,挣脱出洞穴并不是灾厄的结束,而仅仅是灾厄的开始。

整座山无一不备烈火包裹,正如同往日被雾网包裹一样,任何猎物在火焰这个无情的猎人手下都无所遁形!

然而,还有一线生机!

云萝山脚下便是綦江,只要及时逃出火焰,投入江中,凭借大妖怪的强横的生命力,未尝不能包住性命!

哪怕是愚昧的野兽也会本能地知道如何求生,更别论蜘蛛妖了。

它怒吼一声,照着最直接的下山路线,冲入火海。

沿途间,不闪不避,遇到障碍便一头撞开,遇到断崖便直接滚下。

纵使这样的代价是遍体鳞伤,肢节还剩两只能够活动,七只眼睛有六只被烈火毒烟撞击弄瞎,但竟真的被它冲出火场!

毫无疑问,今日若被它逃脱,綦县的百姓必会招致最凶狠的报复!

然而……

在蜘蛛妖挺住一口气,终于横冲直撞逃离火场,眼前不远处,便是奔流的綦江。

前方必经之路上,一个孤零零的人影横枪而立。

正是李长安!

这蜘蛛妖乍见李长安,便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

这一人一妖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且,此时蜘蛛妖若不搬开道士这块拦路石,便不能及时入水降温,然后被体内的高温活活蒸熟。而李长安也明白,此地若让蜘蛛妖逃脱,会招致怎样的恶果!

一人一妖比任何时刻都更加不死不休!

蜘蛛妖此刻爪牙尽毁,连丝囊也早已坏死。它只是驱动残肢,拖动庞大的身躯,如同倾塌的山峰,埋头向李长安撞来。

李长安不闪不避。

他双手拿起长枪,用膝盖一顶,竹制的枪杆便断作两截,李长安丢下尾部,迎头而上。

眨眼间,两者的距离便不过二三十步。

蜘蛛妖在山火照耀下投下的阴影,已经李长安吞没。

忽的,李长安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斩妖!”

顿时,断枪上便裹上一层青芒,尤其是枪头,青光浓郁得让人心悸。

人尚在奔跑中,突的,一脚向前猛踏在地,身随力转,就着这股惯性,他咬紧牙关,似乎要将这条手臂并着这跟断枪一并投出去。

枪如离弦箭。

准确命中了蜘蛛妖的脑袋,那蜘蛛妖坚硬的外壳,早已被大火烧烂。这投出枪便伴随着让人牙酸的“卡兹”声,钻进了蜘蛛妖的脑中。

蜘蛛妖冲锋之势猛地一滞,一头栽倒在地。然而,在惯性作用下,仍旧犁开大地往前滑去,直到李长安身前才将将止住。

此刻,蜘蛛妖仍旧想用烧焦的螯肢夹向李长安。

李长安冷哼一声,一脚踏在枪杆上,断枪完全没入蜘蛛妖的头颅,这食人无算的大妖魔颤抖一阵,终究完全没了声息。

也许是热血冲头,尽管因那投枪与斩妖,李长安体内已经是贼去楼空,但他仍旧觉得意气未尽。

李长安打量了这蜘蛛妖的残骸一阵,忽的,探手刺入一只毁坏的眼球里,在沸腾的血水中,抓住了烙铁样的剑柄。

无视手部神经传来的剧痛,奋力将长剑自蛛眼中拔出!

顿时,滚烫的热气与沸腾血水,一并从长剑留下的口子中喷射出来!

“老伙计。”

李长安捧剑笑道:

“好久不见了!”

………………

李长安本以为最先找到这儿的,应该是薛大家。没料,最先过来的却是牛秀才。

从醒来伊始,李长安就没见过牛秀才的身影,还以为他不敢见人,就此潜去。

此刻,他却突然冒出来。

他一见着蜘蛛妖庞大的焦尸,脸上一直保持的木然神态顷刻间土崩瓦解。

他一下便冲了过去。

撕咬、踢打、咒骂、嚎泣。

这个平日里神态木然到似乎是个行尸走肉的男人,在大仇得报的一刻,所爆发出的行为情绪却如此激烈。

在一通发泄之后,他转身走到李长安面前。

“恩公。”

牛秀才拜服在地,双手奉上蜘蛛妖唯一完好的眼珠。

李长安接过手中,这眼珠呈多边体,上面附着的组织已被清理,拿在手中,如同一颗巨大猩红宝石。

“恩公,请借剑一用!”

李长安默不作声,把长剑递了过去。

牛秀才接过剑,便反手将剑刃探向身后,把背上横生的畸形手臂切割扯断,尔后,又将脸上多余的眼珠一一剜出。

然后,便取下手上的同心环,小心翼翼擦去方才沾染的血迹,把指环同长剑一并递了过来。

便转身迈入熊熊火场。

李长安没有说话,更没有阻拦。

只是在他泰然坐在火焰中,微笑着说些什么之后,点了点头。

………………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长亭,古道,正是分别时节。

飞飞打马北归,书生依依不舍,道士按剑而立。

斯人渐远,书生不禁高声呼唤。

“飞飞妹子,世道艰险,如何再得闻故人消息?”

闻言,她驻马回顾,英挺的脖子昂得高高的,似在回答书生,眼睛却瞥着道士。

“记住!总有一天我会名传天下,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的消息。”

说罢,狮子骢潇洒一甩马尾,蹄声远去。

书生痴痴望着那身影在道路尽头不见,喟然叹息:

“今日一别便不知此生是否得以再见,道长……”

一转眼,李长安却也不见踪影。

在旁候了多时的王齐走上前来,手里牵着道士的大青驴。

“李道长方才便已离开,离开前,把他的驴委托给郎君呢。”

“道长也走了么?”

“驴兄啊驴兄。”

书生抚着大青驴柔顺的脊背。

“如今,便只剩下你我了。”

(王齐:那我算什么……)

………………………………

夜半三更,万籁俱寂。

綦县大牢,紧闭的大门悄然打开,从里边闪出个缩头缩脑的人影。

这人披着一身囚衣,手里边拿着一盏灯笼,蒙蒙的灯光照在脸上,却是前些日子里风光无限的牛半城。

完了!什么都完了!

生意完了!田地完了!宅子完了!名声更是完了!

但好在藏在隐蔽处的钱财尚在!足以让他买通牢头,足以让他安抚心腹,足以让他更名换姓东山再起。

他快步赶向城门口。

城门下,一个孤零零的人影背对长街,提灯等待。

“快……”

方要催促其打开城门,却猛地住了嘴。

靠近后,那提灯人转过身来,他才惊觉—提灯人不是他的心腹,而是一个短发的年轻道士。

“牛乌?”

“啊。”

他下意思应了一声。

剑光一闪,灯笼打翻在地。

李长安在牛乌的尸身上拭去剑尖的血污。

牛秀才自尽前托付给他的,除了那一枚指环,还有仇敌牛半城的性命!

第四十四章 虫巢

与大多数单身且独居的男士一样,我也是一个不太爱收拾房间的人。

所以屋子里有了些扁平的,小小的,长着触须的,在阴暗角落蠢蠢欲动的“房客”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是不太在意的,毕竟蟑螂又不吃人。

直到某天起夜,迷迷糊糊推开房门,光着脚踏出卧室……

“咔嚓。”

脚底与地板间多了些滑腻粘稠的碎屑……

嗯,我决定弄死他们。

我在网上弄了些药,按照卖家的指导,在入夜之前,在房间的四角撒上些许。

第二天清晨,地板上星星点点搁置着许多死透的亦或仍在痉挛的尸体。

将他们一个个扫出来,占了小半个撮箕。

怎么会这么多?

这数量着实出乎了我的预料。

看来那句话确实没错—如果你在家里发现一只蟑螂,不要担心,角落里一定还藏着成千上万只。于是,当晚我又放了一些,第二天的结果可想而知。所以第三天……

事情开始巡返往复,而我有些乐此不疲。

你看这不是很像农事?头天播撒下“种子”,第二天就能得到“果实”。是不是颇有些收获的乐趣?

然而……

我的收获越来越多,开始是小半撮箕,后来是大半个撮箕,再后来塞满了整个撮箕,最后拢成一座小山,连撮箕都装不下了。

这不对劲,我从这莫名的狂热中清醒,这很不对劲。

蟑螂怎么会越来越多?

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又藏在哪里?

我独自站在房间中央,好似每个角落都有东西窥视自己。每一个角落都在悉悉索索。

但当我硬着头皮翻遍了每一个角落,却是一无所获。

“没事,蟑螂不吃人。”

我如此安慰自己,但我仍旧买了几个监控摄像头,分布在房间各处。

天还未亮,我便清醒过来,或者说从未真正睡着,我迫不及待打开电脑,查看监控录像。

我此刻又紧张又兴奋却又藏着恐惧,好似要解开某个黑暗中恐怖的却又散发着致命吸引的秘密。

录像初初无甚奇异,镜头里的房间没有丁点动静,当我忍不住就有快进的时候,墙角处爬出一只,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虫子就像黑色的浪潮,从墙角,从座缝,从凳底……从每一个阴暗的角落侵透蔓延下来,淹没了整个房间。

好似一条毒蛇缠上了心脏,心打了个冷战。

嘴唇有些发干,努力分泌些唾沫,我努力忍着一把扔掉鼠标的冲动,继续看下去。

浪潮终于缓缓退去,镜头又露出房间的情形,而推潮的方向……我的卧室?

一个激灵站起来,疯狂在卧室翻找起来。

床底下?没有。

床头柜后?没有。

椅子下?没有。

抽屉里?没有。

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

我漫无头绪,好似个困在牢笼的野兽。

难道?

猛然一憋,瞧得窗户上留下了一丝缝隙……

难道,是出去了?

对!一定出去了。

我松下一口气,坍倒在椅子上,愣愣坐了一阵。

忽的,耳洞有些发痒,我掏了掏。

“可是,又去哪儿呢?”忍不住有些疑虑。

眼角又轻微的刺痛,我又揉了揉。

“管他的!明天一定要搬出去!”

鼻子里又开始发痒,这次却再也止不住。

“阿嚏。”

随着喷嚏,一个小小的、扁平的、长着触须的、总在阴暗里蠢蠢欲动的东西,跌落在键盘上。

啊,我知道它们藏在哪儿了。

……………………

1404租房。

黑色的怨气弥漫了整个大厅。

一个狰狞厉鬼悬浮在半空中。而厉鬼对面,吴老大等鬼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那厉鬼发出尖利的嚎叫,身形和如有实质的怨气一同扑了上去。

群鬼顿时一哄而散,唯有一只小鬼,呆愣愣躲闪不及,竟然原地抱头蹲防。

那厉鬼更是张开嘴巴,下巴一直抵到腰腹,看情形,竟是要将小鬼一口吞下。

忽的,半路伸出只手来,揪住厉鬼的脖子,一把摁在地上,便是一顿暴揍。

被按在手下的厉鬼,由自挣扎不休。冷不丁挨了顿拳头,这鬼却只是愈显疯狂,半点其他的情绪都没有。

完全被怨恨支配了么?

徒手抓鬼的,除了鬼物,也就只有归来的李长安了。他见此,眉头一皱,便要抽剑将其断作两节。然刚摸上剑柄,五脏六腑就传来一阵刺痛。

脸上一白,身子晃悠几下,手上却任纹丝不动。

这是那蛛毒留下的后遗症。李长安事后仔细回想,约么肯定救他的,应当是玉衡山宴所饮之酒。

当时,蛛毒其实已经渗进了他的五脏六腑,但同时也激发出酒所含的生机,于是酒与毒相互中和抵消,最后的结果其实是将李长安的五脏六腑重新翻新了一遍,却也效力耗尽,不能巩固疗效。

所以,李长安此刻的内脏还稚嫩脆弱得很。一旦用上大力气,或者催动法力,便容易震动伤脏腑。

在綦县诸事了结之后,李长安回现代世界,本欲好好疗养休息一番,可谁料,一回来就撞见这么一出。

一身行头没来得及卸下,便不得不出手。

既然拔剑不成,他也懒得再造杀孽。

他让吴老大寻了个饮料瓶子,提溜起厉鬼,将他揉成小小一团,塞进了瓶子里,紧上瓶盖,在贴上一张黄符。

放在桌上,只看着瓶内漆黑浓烟翻滚旋转,隐约还显出个狰狞面孔,瓶身也是震动不休。

“啪。”

于是李长安又贴上了一张,这瓶中厉鬼终于安静下来,化作一瓶黑“墨水”。

“也不知这鬼从哪儿来的?哪来这么大的怨气?”

这倒不是说这鬼厉害,而是在这个大环境下,鬼魂残留现世,很容易被外界环境磨个魂飞魄散。

吴老大一帮子货,别看现在又弱鸡又怂,最开始一个个也是厉鬼来着,否者也不可能坚持到进入1404租房。只不过,加入前,魂魄都差点没磨散,附着魂体的怨气自然是最先被磨光的。

所以,一个个才一副平和模样,有些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老了。

李长安正要开口教训一下,这帮怂货。

忽的,久违的电话铃声响起。

李长安一看,不认识的号码。

“李大师么?我是张素玄啊。”

第四十五章 女警

生锈的公交车牌歪道在亭子边,贴满广告的公交车只是稍稍停靠,便快速逃离,掀起路上飞尘。

“咳咳。”

粉尘入肺,激起行人一串咳嗽。

李长安捂着口鼻,走出公交车亭子。

他四处抬头环视一圈,眼前所见尽是些墙面斑驳的老房子,房子与房子之间,都是些违规搭架的棚子,把狭窄街道挤得愈加逼仄。而路上似乎少有清扫,墙角与垃圾桶边堆放着大堆苍蝇乱飞的垃圾,风一来,便是塑料袋与尘土齐飞。

“李先生。”一个略带港台腔的声音响起,“这边。”

李长安侧目看过去,张素玄一身素白的练功服负手立在路边,一头银白头发整齐梳往脑后,姿态闲适安然,在一片“乱世”中竟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

要不说有人就是祖师爷赏饭吃,天生就适合干某个行当呢!

其他人要在这环境,这年岁,再这么一身打扮,整个就一下楼溜达的广场舞大爷。偏偏这位张“大师”,愣是让他穿出了些许的“仙风道骨。”

可惜假货还是假货,不然也不会找上自个儿。

李长安笑了笑,上前与其汇和。

昨日,张素玄一通电话,就要请李长安帮忙。本来,李长安一身五劳七伤,打算在家休养,当即便要拒绝的。但转眼一想,上次虽在刘老板处赚的一笔小钱,但后来购置了许多没派上用处的物资装备,特别是那瓶给老道准备的赖茅以及腰间特别定制的长剑,更是大头中的大头,这笔钱早就花了个七七八八。

正道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李长安自个儿又不愿行盗窃、诈骗一类下作买卖,为糊口计,也只得勉强应下了。

老实说,尽管应允下来,李长安还是有些奇怪的。似张素玄这种神棍,应当同科研工作者一般,对超自然的东西是最不相信的。即便发生在眼前,大多也会顽固地寻个借口否定。也不知这张“大师”为何观念转变如此之快?一有事,就立刻寻到了他李长安的堂口。

当神棍的,察言观色是吃饭的本事。张素玄不知怎么就猜到了李长安的心思。

“李先生是真正的行家,我这‘李鬼’也不敢拿假话诓你。”

“从我师傅的师傅那一辈儿算起,我这路数也算传了三代人,虽说祖上也传了些风水堪舆、占卜问卦、禳灾辟邪的东西,但都是屠龙之技,真货是一次也没遇上过。”

“直到上次撞见那狐妖和僵尸,就好似开了个口子,最近几单生意……”

张素玄忽的闭口不言,卖了个话术等李长安上勾开口。可这掏心置腹必有所图,李长安心里亮堂,只似笑非笑拿眼看着他。

他干笑两声,摆手叹到。

“……不提也罢。”

说着,上前引路说道。

“李先生,那地方还有些难找,我先带你过去。”

“不用。”李长安却是一步越过他,“这地方我熟。”

说罢,领着张素玄熟门熟路穿过一间小超市,转进一条小巷,又沿着小路走了百十步,抬头便是个小区门口。

小区保安亭前,早就等着个矮胖的年轻警察,一见两人,便立刻迎了上来。

“张老,您来啦。”

张素玄矜持点头,随即向他介绍李长安。

“小唐啊,这位是李长安李先生,别看年纪不大,但道法精深,是我专门为这个案子请来的。”

这姓唐的警察听了,又赶紧给李长安见礼,尔后便引两人进入小区。

“来,张大师、李先生,案发现场就在一号楼八楼。”

………………

张素玄让李长安来帮忙的事情正是一件命案,倒不是请李长安来破案,他也没那本事。只是因为死者的死相实在怪异,便寻李长安过来看一下,其中是否有灵异的因素。

李长安也在电话里稍稍问过,这死者和涉嫌人员,其实与张素玄八竿子打不到一块,也就是说纯属公事。

张素玄一个神棍,这么热心参合到其中来,还自掏腰包请来了李长安。若是其中没有猫腻,那是谁都不信的,不过李长安自个儿向来不爱窥人隐私,也没细问。

……………………

楼是老式的居民楼,只有楼道没有电梯。

三人一口气爬上来,都有些气喘吁吁。

歇上一口气,小唐揭开了一道防盗门上的封条,掏出了钥匙。

“你在干什么?!”

猛地一声厉喝,楼道上“噔噔噔”风风火火冲上来个警装丽人。

说是丽人,实则是礼貌用语。这上来的女警约么三十左右,虽然五官尚可,但脸上肤质有些粗糙暗淡,更是一点淡妆也没化。身形矫健,动作利落,一眼便知是个风里来雨里去的精干角色。

忽然冒出这么一号人,李长安只当是警察内部沟通没到位,本不以为意,可转眼看到小唐,一张胖脸上冷汗直冒;再看张素玄,老神棍已搓着手凑上去,眉眼间尽是讨好。

“少芸啊……”

岂料,那女警把眼珠子一瞪。

“谁是‘少芸’,我叫张倩!”

女警一句话把老神棍噎得说不出话,又气势汹汹盯住小唐。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身为人民警察,居然带两个无关群众进入案发现场,要是破坏了什么重要物证,你担得起责任?!”

雌威凛凛下,小唐双股战战。

“张……张队,我不是我,是局长……”

“小唐说得没错,是王局长让我来处理这件事……”张素玄连忙插进来,打起了圆场。

“少芸啊,这件事王局长都已经交给我了,你就不要再插手了嘛。”

“我说!我叫张倩!”女警再次强调,眼中怒火翻腾。

“什么叫我不要插手?我是警察还是你是警察?!”

眼看这“火山”又得爆发,忽的,女警的裤兜里响起一阵手机铃声。

她随手抄起一看,便满脸不甘地按了接听,随后,脸色就在阴沉与更阴沉中转变。

而这边,小唐悄悄把手机塞回了兜里。李长安冲他竖了个大拇指,他挤眉弄眼几下,示意不要让对面给发现。

片刻之后,女警挂了电话,但一张脸已经黑成了锅底。

她哼哼了几声,甩下一句。

“不准破坏现场。”

便气冲冲下了楼去,好似看也不想看在场某人一眼。

张素玄对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说出话来。转过头,对李长安拱拱手,又对小唐说道。

“小唐,麻烦开门吧。”

……………………

防盗门打开,立刻涌出沉闷腐朽的空气。

三人立刻就捂住了鼻子。

“我先开窗,透透气。”

小唐说着,就小跑到窗边。

张素玄却连忙叫到。

“别别别!要保护现场。”

于是乎,李长安也只得在这闷人的空气里,打量起周遭。

这应该是间租房。

地上没有铺上瓷砖,房间里虽然有些家具,但一来少而来也不是成套的。

大抵是某些人买来坐等升值之余,简单装修一下,便用来出租创收。李长安草草看了几眼,客厅角落里放着整整一箱子蟑螂药,四角居然还布着监控!

小唐又领着两人进了房子的卧室。

一打开卧室门,空气中腐臭的气味儿愈加浓重。

死者的尸体就跌坐在卧室电脑桌前的椅子上。

先前,张素玄在电话里,也没解释清楚这死者具体是什么死法,只说很是蹊跷。

但不知为何这死者明明已被发现有一段时间,警队那边却没有挪走尸体。

小唐已经开始讲述死者的基本情况。

“死者姓钱,叫钱程,现年22岁,刚大学毕业,孤身来城里打工,现在在某网络公司上班……”

小唐正低头看着档案文件照本宣科,李长安已经走了过去,他把椅子转过来,让死者的脸面朝自己,然后便皱了皱眉头。

死者身上没有什么明显伤痕,也没有血迹,只是表情扭曲,嘴巴微张,瞪着一双眼睛,眼球的位置似乎有些……偏移?

尽管死相有些可怖,但让李长安皱眉的却不是这些,他隐约看得这人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

“别动!”

李长安正思索间,那边小唐却忽然大叫一声,把张素玄都给吓了一跳。

“怎么?”

此时,小唐那张胖脸比面对女警还要紧张。李长安刚问了一句,忽的听到一阵细微的奇怪声响。

尽管轻微,但在窗门紧闭的房间里,却分外清晰。

几人同时转头看去,只见死者的左边眼球在微微向左转动,不!应该眼球被挤到了左边!

死者的内眼角轻微鼓起,然后从里面钻出一条触须,接着,死者的眼球被挤得快要鼓出眼眶,两条长着短勾的虫腿扒住枯黄的眼球,一只蟑螂便从死者眼睛里钻了出来!

小唐已然面无血色。

“快跑!”

他带着哭腔吼出一声。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砰。”

只见,死者的两个眼球一齐飞出。

接着,数不清的蟑螂从死者的眼眶、鼻腔、耳朵、口中涌出,好似漆黑的浪潮,冲击到天花板上,随即倒卷回来。

转瞬间,虫子便堵住了门窗。

在嗡嗡的震翅声中,虫子从四面八方向三人扑了上来!

第四十六章 御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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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呸!”

虫子塞满了整间卧室,在轰鸣般的振翅声中,四面八方朝着三人扑下来。

小唐与张素玄慌忙抓起身边的东西胡乱拍打,可这虫子实在太多,张素玄一张口,便有虫子要从嘴巴里钻进去。

那边小唐更是一脸苦涩。

这尸体只要靠近,便会有蟑螂出来扑人,所以警方才迟迟没有处理尸体,他也是因为近来得罪了领导,才会派来做这事儿。

他原以为两人了解情况,岂料张素玄心神不宁忘了这茬。而李长安撞见死人,更是眼都不眨,直接就凑了过去。

这一下可就是捅了马蜂……不,蟑螂窝了!

不过,小唐隐约发现了些不同,之前蟑螂扑人,明显是为驱赶靠近者,没这么大阵仗,但更有目的性。

这次阵仗虽大,几乎塞满了整个卧室,但却是胡飞乱撞,更像是……受到了惊吓?

小唐尚有闲暇胡思乱想,一旁的老神棍却是受不了了。

他拍打下往耳朵里直钻的虫子,终于想起自己还带了李长安这么一号人物。他急忙往李长安的方向看去。

只见嗡嗡乱飞的虫群里,李长安施施然在其中踱步,他所过之处,虫子自觉散开。

张素玄见状,赶紧叫到。

“李先生,救命!”

李长安才注意到两人的狼狈,他点了点头,在老神棍希冀的目光中,嘬起嘴吹了口气。

“……”张素玄。

忽的。

张素玄正呆滞间,一点清凉拂过脸颊。

紧接着,耳边响起尖利的声音,正是风高速掠过的声响。

狂风平地而起,卧室内的空气被搅动起来,虫子们顿时被极速旋转的空气扯开,噼里啪啦被甩在墙面、地板、天花板上。

“砰!”

接着,卧室门一下子被撞开,砸在墙面上。

狂风自门外涌入,汇入卧室狂乱的空气中,让空气更加狂躁。

屋内的家具剧烈摇晃,纸张书页掀起乱飞,张素玄两个更是被狂风裹得东倒西歪。

小小室内,短短时间被挤入了大量的空气。窗户终于支撑不住,在嘎吱声响后,突的爆裂开来。

狂风卷着虫子携着碎玻璃,从破窗宣泄而出。

风声渐息。

张素玄与小唐站在狼藉的卧室内,虫子的尸体从天花板上掉落下来,他们却动也没动一下,只是一脸的呆滞。

而让他们如此呆愣的源头,李长安却是倚着桌子,脸色苍白,冷汗直冒。

他方才所用,正是斩杀蜘蛛妖之后,得到新的一门变化之术。

御风!

风是野马,是尘埃,是万物之间气息相连。拥有“御风”之后,李长安只要用自身气息牵引,便可如当下一般,狂风呼来。

但风最不受约束,若想精细控制,甚至乘风而起……李长安方才便小小尝试了一下,顿时便觉得如同与天地角力,一瞬间,法力与精力便同时一空,顺道还牵扯了脏腑。

………………

“张大力!”

一个高亢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张大力?死者的名字么?

李长安好奇看去,却见女警怒气冲冲堵在门口,盯着老神棍。

而仙风道骨的张素玄张大师,却是满脸焦急,急得连家乡话都整出来了。

一张口,没了港台腔,只有一股子老陈醋味儿。

“什么张大力?这里哪儿来什么张大力!”

“呵。”

女警冷笑一声,扫过李长安苍白的脸,便盯住了小唐。

“我让你注意保护现场,你给我保护的现场呢?!”

两人如梦初醒。

他们呆呆地看了看周围,座椅倾倒,垃圾散落,墙面上布满蟑螂碎块与污血。

而椅子上,只剩下一具光洁的骨架,以及几片破碎人皮。

“这个……少芸啊。”

“我叫张倩!”

……………………

楼下已经围住了一圈大爷大妈。

方才碎破璃落下来时,楼下正有一些居民。

好在玻璃被震得很碎,基本无人受伤。只有个干瘦的男子被划伤了左腿,只是条小口子,他却不依不饶满地打滚。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伤的,不是左腿,而是第三条腿。

正巧,女警领着焉头巴脑的老神棍下了楼来。

她一眼便看见地上打滚的男子,便叫到。

“白修业,你趴在地上作什么?!”

这男子闻言,立刻一个骨碌翻起来,舔着脸笑到。

“没事儿!我闹着玩儿呢,张队长。”

这白姓男子消停了,其他人却围了上来。

他们确实没受伤,可掉下来的,不止玻璃渣啊。

眼见女警与小唐被重重围住,正满头大汗安抚群众。

张素玄赶紧拉住李长安,偷偷开溜。

一直走远,老神棍才幽幽叹了口气。

“李先生想来已看出我和少芸之间……”

李长安点点头,漫不经心说道。

“你肯定欠她很多钱。”

张素玄愣了下,哭笑到。

“李先生开玩笑了,我确实对少芸亏欠许多。”

他回头深深望了一眼。

“她是我和前妻的女儿……”

得。李长安咧了咧嘴,他最不惯听这些晚间八点档。

他赶紧开口打断。

“你找我还真没找错。”

说着,他抬起手,手里攥着一团桌布包裹的东西。

又将其层层解开,里面露出一个大得出奇、紫得发亮的蟑螂。

乍一眼瞧见这么大只小强,张素玄顿觉头皮发麻,禁不住退后了两步。

“这是?”

“在现场发现的。”李长安补充了一句,“有施术的痕迹。”

张素玄变了脸色,他之所以插手这件事,不正是害怕女儿遇到普通人不能对付的东西么!

“蛊?”

他立刻想到这门大名鼎鼎的巫术。

“是不是蛊术我不清楚,不过……”李长安神色冷历,手不自觉扶向腰间。

“妖术驱虫害人一定是真!”

他把虫子重新包裹起来,指尖燃起一道冲龙玉神符。

那虫子身上有一些无形的线延伸向城市深处,线上缠绕着一股子与现场一般无二的古怪臭味儿。

李长安抬起头来,目光越过街道与屋顶,投向城市灰蒙蒙的天空。

往这边么?

………………

沿着这根无形之线。

李长安一路追到了城中村另一边。

迎面却是一栋老旧的筒子楼。

两人寻着气味上楼,来到一扇木门前。

“碰碰。”

张素玄敲了两下,门内却迟迟没有回应。

“没人?”

李长安鼻翼微动,却是摇了摇头。

“拿着。”

李长安将手中大虫子一把塞给张素玄,偏头问到。

“买保险了吗?”

“啥?”

张素玄抖着脸皮,接过虫子,却有点不知所措。

李长安咧嘴一笑,退后两步,合身一撞。

“砰。”

木门应声而开,房内情景暴露在两人眼前。

“嘶。”

张素玄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房子正中立着个臃肿的人形。臃肿并不是因为穿得多亦或长得胖,而是密密匝匝的蚊子里三层外三层将给围住。

“风来!”

无暇多想,李长安立刻再次呼来狂风。

随机,人挟风势,一同闯入房中。

风涌入房内,掀起龙卷。

蚊子立刻便被剥离,露出里面一具干瘪尸体。

“李先生!”

张素玄也跟了进来,他突然指着尸体惊呼一身。

尸体上残余的蚊子聚拢起来,汇聚成拳头大的虫玉,顶着狂风往窗户飘去。

李长安往腰间一抹,手上已捉着一枚半掌长,两指宽的小剑,剑身上用朱砂绘制着符咒。

“天煞煌煌,地煞正方……”

李长安嘴唇迅速开阖,小剑脱手而出,化作一道流光,穿过虫玉中心,将其击散。

小剑去势不减,钉在衣柜上,串着一只手指大的蚊子。这蚊子腹部鼓起,红得发亮。

剑刃穿腹而过,鲜血沿着剑刃,丝丝流淌。

这小剑是李长安脑洞大开的产物,心想反正都是“剑”,是不是也能将“剑术”用在这上面。

可惜,包裹在运输途中耽搁了,李长安这次回来,才从保安亭里给它扒拉出来。

但效果其实也不理想,发挥不出剑术的犀利,绘上符咒的效果也比不上符纸。

但好在经过变化之术的洗礼,李长安无论是肌肉控制力还是手眼协调都变得十分优秀。

扔这东西,在十步之内,也可说得上指哪儿打哪儿!

…………

蚊群消散。

李长安反倒一声闷哼,一口腥甜涌上喉头。

刚才唤来狂风,纯属他勉力为之,却是扯伤了脏腑。

“李先生,你没事吧?”

张素玄在后面看得真切,开口问到。

李长安摇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大碍,而后便拔下剑符,大蚊子的尸体落在地板上。他皱了皱眉头,忽的蹲下来,将蚊子腹部刨开,从中挑出半个指甲盖大小的晶石碎片。

李长安将其捻起来,擦拭了血污,放置在阳光下,析出红色的光。

“李先生,这是……”

李长安又摇摇头,他在晶石碎片里感到些许灵气,但不清楚这晶石究竟起了什么作用。

“现在该怎么做?”张素玄又问到。

“还能怎么着?只能再用那蟑螂……”

李长安边说边回头,目光落在张素玄手上,却是愣住了。

“虫子呢?”

“虫子?”

张素玄低头一看,手中空空如也,只有一小块桌布铺在地上。

原是他惊骇之际脱手了。

张素玄冷汗顿时布满额头,这大蟑螂可不是普通的虫子,而是会吃人的怪物!

如若让它跑了……老神棍打了个冷战,慌慌张四下寻找。

就在他转头之际。

半截虫躯探出耳后……

第四十七章 新的受害者

虫子的触须已经探进了老神棍的耳朵。

老神棍却全然不觉,仍旧四下张望着,殊不知他寻找的要命的死神正在他的耳后!

“别动!”

李长安一声断喝,老神棍不明所以,他转过头来,迎面便是一截雪亮的剑尖。

他被这突然的一剑吓得手脚冰凉。

只觉得,耳朵上凉飕飕的,那一剑却是贴着他耳朵,间不容发飞了过去。

“你……”

他正要质问,却听着“啪叽”一声,一个东西掉在了脚边,他随之低头看去。

却见着方才苦苦寻找的大蟑螂正在脚边,蟑螂的头部被劈成了两半,却仍在挣扎着要翻过身来。

他的脸顿时变得和头发一般颜色,像是被针刺了一记似的,猛地退了一大步。

见此,他哪里还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摸着被剑刃割出细细伤口的耳沿,还有些许疼痛,但却满心庆幸——差点儿就被这虫子钻进了脑子里!

“李先生,多谢救命之恩。”老神棍心有余悸。

李长安摆摆手,取回了这一枝小剑,低头看了眼已经成功把自己翻过来的蟑螂。

“咔嚓!”

一脚将其踩扁,然后从残骸里也找出了一片晶石碎片。

张素玄站在一边,瞧着室内的虫子和死尸,脸上一轮风云变幻,却是有些打退堂鼓,他期期艾艾问道:“李先生,现在又该怎么办?”

李长安让他稍等,然后闭着眼,将注意力全放在嗅觉上。

片刻之后,却还是摇了摇头。

他之所以能最终这些虫子,就是依靠着虫子身上那无形之线上的气味儿。方才为救张素玄,他只得出书切开大蟑螂的脑袋,那时这无形之线便立刻消散。空中残留的气味儿,也被现代城市复杂的气息裹挟冲散,已是难以辨认。

然而,大蟑螂身上蔓延出的无形之线,其实不止一根,这里只是其中一处而已。也就是说,在城市的许多地方,仍然有可能有虫子作祟。

这已经超出了李长安的能力范围。

他站起身来,说了句让张素玄如释重负的话。

“报警吧。”

……………………

警局内。

无论是警察还是群众,经过大厅时,都不禁将目光投注在厅内的某个角落上。

倒不是他们少见多怪。

毕竟一个年轻人,手里提着一把剑,站在警察局里,还一副泰然自若地模样,却是也是够奇怪的。

张素玄没有报警,或者说,他直接一个电话打给了王局长,他将李长安的猜想以及现场情况报给手机那头,那王局长立刻便重视起来。

毕竟虫群吃人的案子如若只有一例,那还可以用遇见了某种稀少奇异的自然现象来解释。可在短时间内又发生了另一例,那便极可能是性质极其恶劣的、却手段未知的连环杀人案了!

且照着李长安的想法,极可能出现,或者已经有了其他的受害者。

这便容不得他不慎重对待了,那王局长立刻发动了警方的力量全城进行调查搜索。同时,亲自带队封锁了现场,李长安也第一次见到了这王局长,一个大腹便便的老瘦子。

这局长也不含糊,兜头就给了李长安和张素玄一个顾问的头衔。

不得不说,国家机器转动起来,产生的能量确实惊人。

没多久,两个死者的共同点就被找了出来。

这个死者名字叫隋亮,也是这个城市底层中的务工人员,且与钱程一样,之前住在某个公寓之中,却在不久前,前后脚搬离了原来的公寓,却也在前后脚的时间内相继死在虫子手里。

虽然,这线索很少,但好歹开了个头。

所以,警方立刻便将那个公寓的住户叫到警局,于此同时,也让各方注意有没有什么突然消失,又或者突然不出门的人。

………………………………

身为顾问,李长安是有资格参与案件的。

所以,在警察同志询问公寓住户时,李长安也拎着他的配剑,施施然站在一边,引得其他人频频注目,他却不以为意,反倒转头问着旁边的矮胖警察小唐——他也被临时调过来,处理这个案子。

“怎么就这么点儿人?”

到来的住户只有稀稀拉拉两三拨人,还没有旁边的警察多。

小唐瞧了眼,解释道。

“那个公寓是个偏远地儿,价格便宜,住的人不是打工的,就是刚毕业的外地学生,流动性强,短时间能找来这么几个,已经很不错了。”

李长安点点头,目光在几个住户脸上打量了一阵,便定在其中一个男子身上。

这个男人眼窝深陷,瘦的像个骨架子,不就是之前,在钱程楼下撒泼打滚的白修业么?

这白修业似乎是警察局的“常客”,一点不见局促,一副葛优躺的模样占了两个位置。

旁边的其他住户对他避之不及,特别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更是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缩得远远的,将头埋在领子里。但她越是如此,这白修业越是拿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嘴角牵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

“这人?”

李长安指着这白修业,转头向小唐询问。

小唐是亲眼见过李长安的本事的,不敢怠慢,赶紧回答。

“这人叫白修业,就是一毒虫,不过这女的之所以不敢见他……”小唐胖脸上勾起一抹鄙夷,“……还不是因为做了亏心事。”

“什么亏心事啊。”

小唐话音方落,旁边就插进一个女声,却是老神棍的女儿张倩张队长。

“没!没!”小唐赶紧摆手,“我就胡咧咧。”

他又连忙抱起一堆文件。

“对了,王局还等着这些文件了,你们慢慢聊聊啊。”

说完,撒腿就溜。

兴许是习惯了手下老鼠见猫的态度,张倩也没有多想,只是难得的用这张总是紧绷着的脸,笑了笑。

“别听他胡说,这个白修业……。”她迟疑了一下,“也算个可怜人吧。”

“这人算是进局子的“熟手”,他的情况我们也很了解,这人有一种怪病,一发作起来身体里到处都疼,他开始就用吗啡镇痛,后来渐渐产生抗药性,就染上了毒瘾……”

“……只是可怜了他的女儿,只有三四岁,很可爱的一个小家伙,就他一个瘾君子拉扯着。好在这人还没坏透,毒瘾再大,也知道给女儿一顿饭吃。”

……………………

张倩说了阵话,便自己忙去了。

她前脚刚走,小唐后脚便溜了回来。

正巧,李长安也有了个小小的疑问。

“你们的法医室在这层楼么?”

“法医室?”小唐挠了挠脑袋,“不在呀,咋呢?”

话音方落。

走廊上忽的响起一声高喊。

“又找到了!”

找到了?找到什么了?

这时,张素玄却忽然钻了出来,拽住李长安就往外面走。

“李大师,快来!找到新的受害者了!

第四十八章 白修业

王局长带队先行一步。

小唐开车载着李长安和张素玄随后跟上。

这一次的案发地点却又不是城中村了,而是城北一个普通的居民小区。

几人抵达的时候,院子里挤满了警车,警车旁围满了群众,叽叽喳喳臆测着楼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拍照录视频的更是少不了。

李长安不想引人注目,绕过人群,上了楼去。

到了事发地点的楼层。

却见一帮子警察,没有进屋,只堵在楼道上,大多脸色发白,甚至还有扶着墙角一个劲儿干呕的。

三人进屋,顿时明白为何如此。

浓烈的腐臭塞满了房间,甚至掩盖住了虫子的臭味儿。小唐和老神棍脸上一白,捂着嘴就冲了出去。李长安也是捏住了鼻子,庆幸自己没有习惯性地来一发冲龙玉。

这死者在客厅中央,那王局长正带着一帮技术科的,在尸体周围忙碌。

李长安凑上前去,打量这位受害者。

也许是刚洗完澡,死者身上只穿着一条内裤。

尸体脖子以上还算正常,头颅完整,脸上的皮肤还残存着些光泽,即便作为外行的李长安,也看得出他的死亡时间并不久。

脖子以下却是惨不忍睹了,饶是李长安见了,也顿觉胃液翻涌。

他的四肢与躯干上,布满了血肉溃烂留下的疮口,小的如硬币,大的如海碗,深可见骨,腐烂流脓。

内脏从腹部的疮口中流出来,红色的血水与黄色的脓液驳杂,白色的蛀虫进进出出。

那王局长和几个技术科的警员却是眉头都不皱一下,不但贴上脸去仔细观察,甚至直接上了手,在烂肉上翻找。

瞧见别人都如此敬业,李长安顶个顾问的名头也不好划水,他硬着头皮,施放了冲龙玉神符。

片刻之后。

李长安夺门而逃,加入了楼道中的呕吐大军之中。

他扶着墙角,脸上白的发青。

不管用上多少次,这闻到的气味儿都能刷新他的忍耐上线。

只可惜,尽管李长安把午餐都给吐了出来,但他却一无所获,虽然尸体上残留着“蛊”的气味儿,可施术的核心体内有晶石碎片的大虫子却不见踪影。

难怪不见大群的苍蝇驱赶活人。

他本来还打算接着虫子身上的无形之线顺藤摸瓜,找到施术者,又或者另一个受害者。

现在看来,也只得期望找到其他的线索了。

…………………………

李长安去别的楼层换了口新鲜的空气,楼道上酸臭的味道实在难闻。

待他回到现场,王局长正指挥一帮警员收敛尸体,至于那些蛆虫,深藏在尸体内,一时半会儿无可奈何,也只得以后在想办法处理了。

此时,李长安才注意到,这王局长的神色有些奇怪,他的脸上不是老警察司空见惯的公事公办,也不是热血尚存的义愤填膺,而是悲伤中夹杂着缅怀。

再看其他的警察,神色大多也是如此,几个年纪小些的女警更是捂着嘴,轻声抽泣。

“死者你们认识么?”

李长安走到小唐身边,低声询问。

“他叫孙勇。”小唐神色复杂,“是我们之前的一个同事。”

“之前?”

“他前不久被警队开除……”小唐犹豫了一阵,小声说道。“在工作上犯了一个错误……哎,还说这些干什么?人都已经不在了,还走得这么……”

小唐面露不忍,却是不想再说下去,李长安却没有放过,继续追问:“什么错误?”

这道不是他八卦,他只是觉得,这有可能是个突破口。

一直和和气气的小唐被这么追问下,脸面上也有了一些不愉快。看起来,孙勇犯下的错误,不仅在他个人,兴许在整个警队里都是个黑历史。

但李长安是个混不吝的主,他仍旧不屈不挠的追问。

“究竟是什么错?”他眼看对方不愿回答,加了一句,“你同事的死因,很有可能是被人报复!”

“报复?怎么可能。”小唐却是哑然失笑,“就白毒虫?他事后得了一大笔钱,不知道多开心咧!”

“白毒虫?”李长安脑中顿时想起那个瘦得几乎是一具枯骨的男子,“白修业。”

“就是他。”

“这件事本来被上面压下来,还下了封口令的。”

小唐被李长安利剑一般的目光逼视一阵,终究还是扛不住,瞅了眼王局长,才小心翼翼把李长安拉到一边,低声解释。

“那白修业是个吸粉儿的嘛,前不久,被现场逮着送去强制戒毒,当时送他去戒毒所的,就是孙勇。”

“戒毒?”李长安脑中浮现张倩给他讲的话,“他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吗?他去了戒毒所,他的女儿怎么办?”

“就是因为这个……”小唐满脸苦涩,“据说,白修业被送去戒毒前,磕着头给孙勇说过他女儿还在家里,可当时孙勇这小子被女朋友劈了腿,他整日浑浑噩噩,不知是忘了,还是压根就没听进耳朵。”

“我们再想到那个小姑娘的时候……”小唐抽出根烟,夹在嘴边,却迟迟没有点燃。

“人都已经烂了,大门上全是干掉的血印子……”

小唐闭上眼睛,没有说下去,李长安也没有继续追问,那场景已经可想而知了。

他冷声道:“玩忽职守!”

小唐点点头。

“事情发生后,上面顾忌到这件事如果传开,社会影响太过恶劣,就把事情压了下来,几个涉事的该开除开除,该判刑判刑,孙勇本来也该进去的,可是他家里有点人脉……只是没想到……”

“逃得过法律,却没有逃过谋杀么。”

小唐笑了笑,没有接茬,他一个警务人员,也不适合说这种话。

“说起来,孙勇这小子也是活该!还有白修业那几个邻居,小女孩儿拍门都把手拍烂了,别说过问一下,就是给社区民警说一声也好啊。”

“白修业的邻居?”李长安幽幽说道,“怕是死得差不多了吧。”

“你是说……”小唐瞪大了眼睛,却又连忙摇头,“怎么可能?白修业事后话都没说一句,该干嘛干

第四十九章 蛇球

张倩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浑身低气压环绕。

她作为堂堂的警队队长,发现了受害者,于情于理都应该由她带队去现场。可临行前,局长却忽然找了个需要人留守警局,居中协调的借口,不顾她的强烈反对,硬是把她给留了下来。

可瞧见王局长屁股后面跟着的老神棍,她如何还能不明白?

她一言不发生着闷气,周遭的警员都晓得自家队长的暴脾气,不敢在这时候触她霉头,自觉地绕着她走。

好一会儿之后,她也是终于想通了。

还能怎么着?官大一级压死人呗。

她认命般的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警局的人手大多都派出去了,反倒是她这个队长无事可做。

大厅里稀稀拉拉没几个人,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白修业和边缘那个瑟瑟发抖的女人。

张倩皱起眉头,坐到了两人中间,她瞧着白修业,发现这男人明显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消瘦。

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

张倩回想一阵,很快想起,是不久前撞见白修业吸毒,就顺手把他抓获。可随即上面有紧急调派,她把白修业交给局里,便立刻出差去了。

直到前两天,她才出差归来。

看到白修业,她就不仅想到那个乖巧到让人心疼的小女孩子。

“球球最近还好么?”

闻言,白修业慢慢将目光转移到她的脸上。愣了许久,突的笑了起来,开始只是无声的轻笑,尔后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放恣,最后竟是放声大笑,让整间警局都听得见他歇斯底里地笑声。

“你笑什么?!”张倩打断了他。

“没事……没事……”白修业停住笑声,在骷髅似的脸上抹去笑出的泪珠。

“原来你不知道啊。”

“不知道?什么不知道?”

看着白修业枯瘦的脸上古怪地神情,张倩满心疑惑,她鼻子一动,闻到一阵似有似无的熟悉怪味儿。

…………………………

在对王局长简单交代后,张素玄便拉着李长安赶回警局。路上,仍旧是小唐给他们开车。

车上。

“张队长那边呢?”

张素玄死死盯着手机,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没有接电话。”

李长安又问道。

“警局的电话呢?”

张素玄咬着牙:“也没人接。”

“附近的警力呢?”

“都撒出去了,就算是临时调集……”

张素玄神色惨然,却没有说出口。若那白修业真的是那个驱虫的凶手,这么久的时间,警局里面的人,怕是连尸体都凉了。

“都怪我!”

张素玄喃喃自语,张倩本来是警队队长,本应该带队到现场的。张素玄却因那蟑螂和蚊子的事心有余悸,害怕会遇到危险,通过自己和王局长的关系,强行把女儿留在了警局。

却没想到,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成了最危险的地方。

张素玄把头埋在手里,肩膀微微颤动。

李长安看在眼里,却不知如何安慰。整个警局都没有人回话,八成是那边已经下手了……自欺欺人的话,李长安实在也说不出来。

张素玄却抬起头,看了眼窗外,突然对小唐吼道。

“你TM能不能开快点!”

情急之下,张素玄也顾不得什么高人做派,直接就爆了粗口,口水都喷到了小唐的脸上。

也不怪他着急,这前前后后有了五六分钟,小唐这车连一百米都没开出去。

但这也怪不着小唐,虽然现在已经是晚上八九点,但该堵车的时候,一样会堵车,该是红灯的时候,一样是红灯。

小唐没有反驳,反而一咬牙。

“你要多快?!”

“你投胎的时候跑多快,现在就给我开多快!”

“那成!你坐好了!”

说罢,他一脚把油门踩到了底!

…………………………

李长安正儿八经体验了一回现实版飙车戏。

没想到小唐看起来胖的一团和气,开汽车来,也是个彪悍的主。张素玄这么心急火燎的一催,他也干脆发了性子。

引擎轰鸣中,他一路超速、闯红灯、走小路,愣是在比平时还短的时间内,赶到了警察局。

而大队人马,却还堵在路上。

一到楼下,李长安立刻提剑下车,顺便把老神棍摁回车里。

“你就不要进去捣乱了。”

说完,转头又对小唐说道。

“你也一样。”

尽管知道这白修业会驱虫杀人,但小唐却强制按捺住颤抖的小腿,咽了口口水,挺起胸,大声说道:

“我是人民警察。”

李长安闻言一愣,好似第一次认识了整个矮胖的男人。

他笑了笑问道:

“警察同志,你会对付蛊虫么?”

小唐面上一垮。

“警察同志,你有枪么?”

小唐更是无言以对。

李长安拍了拍他的胸口,把他挺上胸口的肥肉拍回了肚子上。

“人民警察的职责是保护人民群众。”

说着,他指了指老神棍。

“这个老群众就交给你保护了!”

说完,他转身走向警局大楼。

大楼已然如离开时一般,灯火通明,但却没有一丝声息,像个光彩照人的坟墓,只有浓郁的蛊虫恶臭飘散出来。

李长安却不由得勾起一抹轻笑,恍然间,好似又回到了古代世界。

龙潭虎穴,也不过只身去闯。

嗨,只可怜自个儿伤还没好利索。

…………………………

李长安没有等待后续的支援,便独自一人闯进了警局,这个时候,每耽搁一分钟,就有可能失去一条人命。

一进大楼,空气中的蛊虫气味儿又浓郁了几分。

“我早该发现不对劲儿的!”

老神棍不知道,在他自责万分的时候,李长安也是满心的后悔。

他先前之所以询问小唐:法医室是否在这里?

就是因为他在警局里闻到了蛊虫的气味儿!

可当时,他以为是自己几人在现场沾染上的味道,并没有太过在意。直到他觉得气味儿浓郁得不正常,才有此一问。可惜,当时被发现新的受害者的消息牵扯了注意力,不然……

李长安握紧剑鞘,向着气味儿源头冲了上去。

源头在大厅内,正是之前住户们所在的大厅。

李长安拔出剑来,小心推开大厅的房门。

大厅内的灯已被关上,光从楼道照射进去,眼前所见,便是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住户和警员。

他赶紧上前检查。

好在,都还有声息,从表面上看只是晕倒了而已。

他稍稍松了口气,随即便听到了“嘶嘶”的声音。

李长安没有急着循声上前,反而退到门口,按亮了房灯开关。

光亮回归了大厅,李长安握住剑的手心却不自觉沁出了汗水。

只瞧的大厅的角落里,无数色彩斑斓的蛇类缠绕在一起,绞成了一个巨大的球体,在蛇躯蠕动间,李长安瞧见了一张扭曲的浓妆艳抹的脸。

“天煞煌煌,地煞正方……”

李长安口诵法咒,挥手掷去一枚绘制破煞诛邪符的小剑。

他寻思着这些蛇是由邪法聚集而来,破煞诛邪符指不定有点作用,就权且一试。

没想到,那些蛇真的就此散去,剩下赖着不走的,也被李长安用剑一一挑开。

被蛇球裹住的,果然是那个被白修业一直盯住的女人,她此刻面容僵硬狰狞,脸上的浓妆已经花成了鬼脸。

尽管不抱希望,但李长安还是俯下身,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突然。

她的嘴猛地张开,一条赤练小蛇从口中弹射而出!

第五十章 追击

女人的嘴忽然张开。

一条小蛇便从口中弹射而出,张开毒牙咬向了李长安的手腕。

这蛇只有筷子粗细,红得像一条闪动的火光。

李长安之前遇到的蛊虫,无论是蚊子还是蟑螂,都异化出巨大的体型,而这条蛇却反而比普通的蛇更小些,瞧着蛇身上艳丽的颜色,可想而知,它的特异之处一定在它的毒液!

而现在,它的毒牙已快触及李长安的手腕。

电光火石间。

李长安福至心灵。

他迅速转动手腕,冰冷的蛇首便擦着腕部皮肤飞过。

然而,那蛇却是来势不减,又直直飞向了李长安的面门,这一下他却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

然而,何须用躲?

毒牙当面,李长安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稍稍往后缩了缩。那蛇快够到他的鼻尖时,却猛地绷直,竟是再不得寸进。

原是,李长安手腕转动后,顺势捏住了它的尾巴。那小蛇徒劳咬了一口空气,溅出几滴腥臭的毒汁。

李长安已随手一挥,将它甩在墙上。可这条小蛇在半空中扭动细长的躯体,借着墙面反弹的力量,竟是又朝着李长安飞了过来。

随即。

剑光暴起。

自三寸处,赤练蛇被一分为二。

没等两截蛇躯落下,李长安已翻手拿出一枝小剑,挥手一掷,小剑化作流光将蛇头钉在了墙上。

这赤练蛇被一剑看作两截,还被小剑穿头而过钉在墙上,但却仍旧没有就此死去,反而不停地挣扎,那截落在地上的蛇躯仍蠕动着,朝着头颅方向游去。

李长安一把将其抄起,蛇躯便扭动着缠住他的手腕,筷子大的细长躯体居然掩藏着不小的力量,把李长安的手腕勒得生疼。

李长安把蛇躯从手腕上解下来,然后攥住七寸处,往上一捋,一片晶石碎片混着内脏,从断口挤出。

顿时,方才还勒得人发疼的蛇躯,软趴趴没了声息,那蛇头更是停止了挣扎,却是死透了。

李长安把碎片收起,再去检查那个浓妆女子,已是命丧蛇口。

他叹了口气,为她合上了双眼。

忽的。

门外楼道上发出了一声响动。

这个时候,警局的人大多都昏倒在地上,而小唐和老神棍都在外面,在楼道中活动的是?

白修业!

李长安提起剑,腾地一下站起来,他冲出厅门,一个消瘦的背影在楼道上奔逃。

“白修业!站住!”

他一边喊,一边翻手拿出小剑。这种情况下,哪儿会有老老实实听话不动的?

那白修业果然将李长安的话置之不理。

见状,李长安挥手就将小剑掷出。

要是在古代世界,他就照着后脑勺扔了。可现在是在现代文明社会,李长安也只得瞄准了白修业的腿部。

“啊。”

白修业一声痛呼,脚上一个趔趄,便翻到在地。

在倒下的同时,他对着李长安抬起手,袖口里便钻出苍蝇蚊子蟑螂等一大股飞虫,在楼道上列出一道虫墙向李长安推了过来。

李长安不疾不徐翻出一张破煞符,手腕一抖,黄符便无风自燃。他用符火往前一引,齐整的虫墙立刻溃散开来,飞虫们嗡嗡乱撞。他又脱下外套,两手抓起在虫群里扫了几下,方才骇人的虫墙便消散一空了。

另一边,白修业已是扶着墙站了起来,他用衣袖裹住手,把腿上的小剑拔出扔在地上。

李长安移目看去,小剑上升腾着淡淡的青烟。

“住手吧!你已经跑不掉了。”

那白修业闻言,骷髅般的脸上裂出一个让人不安的笑容,他朝李长安竖起中指,嘴巴开合无声地说了一个全国通用的词儿。

然后,抓住身边的窗沿,从窗户上翻了下去。

李长安黑着脸,跟着一跃而下。

………………

楼层不高,只是二楼,而且楼下还是草坪。

白修业落地上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几圈,便挣扎着爬起来。

李长安紧随其后,人还在半空中,已经瞄着白修业的背影,握紧了剑柄,准备借着下坠力道,顺势前冲,废掉这个嘴巴不干净的家伙另一条腿。

正常情况下,以李长安的身手完成这个动作自然绰绰有余,然而……

落地的一刹那,李长安倾斜脚腕准备偏转下坠的力量,可忽然间,身体却有点力不从心。

“咔嚓。”

李长安身子一歪,砸在了草坪。

TMD!

脚崴了。

居然忘记了自己伤还没好利落。

李长安一脸晦气,撑着剑鞘从地上爬起来。

前方,白修业瘸着一条腿拼命逃窜。

“呸。”

他吐出一口草渣子,拖着崴了的脚,一瘸一拐追了上去。

…………………………

老神棍悄悄咪咪转出警局后面。

他知道李长安说的没错,自己进了警局,也只是扯后腿而已。但当女儿深陷险境,哪个父亲可以理智地作壁上观呢?

那小警察也是个死脑筋,听死了李长安的话,死活拦着他不让他进楼。

可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如何会是他这个老狐狸的对手,三言两语便被他借口脱身,绕到了警局后门。

他此时也没想着去对付那个凶手,只是想确认一下女儿的安危。

刚转到后门,一抬头,却见两个“瘸子”在草坪上上演一出慢速追逐戏。

后面追的自然是李长安,前面跑的干瘦得像具枯骨……

白修业!

老神棍打了个哆嗦,就要往旁边躲。可刚一动,脑子里就闪过三个受害者可怖的死相,而自己的女儿……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老神棍“哇哇”鬼叫着冲了过去。

白修业也没想到身边会突然冒出个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被老神棍抱住了手臂。

“放开!”白修业劈手乱砸,“你给我放开。”

老神棍咬着牙死死抱住,简直恨不得整个人都骑上去。

“李先生,快!”

白修业见李长安越来越近,一咬牙,奋力一扯,被老神棍抱住的手臂竟是连肩而断。

诡异的是,这伤口却没有流出一丝血来。

老神棍抱着断臂摔到在地上,没等他起身。那断口处,蜂涌出大批的毒虫。这些虫子瞬间便爬满了老神棍的身体,沿着鼻孔、眼睛、耳朵、嘴巴就要往身体里钻。

顾不得追白修业,李长安赶紧赶到老神棍身边。

先是抬手从他耳朵里,扯出一条红头蜈蚣,然后掏出破煞诛邪符贴在他脑门上,驱赶走身上的毒虫。

尔后,又抓起老神棍的衣领,把差点魂飞魄散的他摇醒。

“有没有被虫子钻进身体?!”

老神棍茫然回神,先是呆呆摇了摇头,又忽的脸色苍白,猛地点起头来。

“有只蟑螂钻进了我的嘴里!”

说着,两只蟑螂腿飞出了牙缝。

咦!看来不用担心那只蟑螂了,只是真的有些恶心。

李长安默然不语,要离他远一些。

老神棍却脸色忽然一边,抓住了李长安的手臂。

“少芸呢?”

不等李长安回话,旁边就插进了一个女声。

“这么快就回来,你们……这是做了什么?”

两人转头看去,女警提着两大袋子外卖,愕然瞧着两人的狼狈。

第五十一章 问冤仇

医院喧闹,铁椅冰凉。

老神棍手里揣着张诊断书,薄薄一张纸,被他展开又叠上。医生告诉他经过透视扫描,他的体内没有发现“异形”。身上被毒虫咬出的伤口,也都是普通毒素,用药抹一抹便好。

李长安无言地低头看着脚踝上的绷带,被叫回来加班的小护士心情不好,绷带不要钱地往他腿上绕,早知道不如回家自己贴狗皮膏药。

医院走道的那头人声喧嚣,却是留守的警员在排队检查。支援赶到之后,警局里的人就相继醒来,随即便被拉到医院作检查。从头几个检查的人来看,是中了一种致人昏迷的毒素,暂且没发现后遗症。

而张大队长在人堆里穿行,凭着凛凛雌威维护秩序。她也是运气好,白修业动手前,她瞧着所有人都在忙碌,倒是她这个队长清闲着,就干脆亲自跑了趟腿,给留守警员和住户们买宵夜,因此逃过一劫。没接电话,是因为电话落在了警局里。

家属关切询问,住户后怕哭嚎,警员低声安慰……总而言之,一地鸡毛。

两人抬起头来,面面相觑。

弄得如此狼狈,却还是让那白修业跑了!

……………………

张素玄脸色疲敝,满眼的血丝。

再怎么保养有术、仙风道骨,他内里也只是个普通的老头子。

奔波了整整一天,已经是疲敝欲死,坐在椅子上,看着都有些摇摇欲坠,却仍是强撑着,不愿去休息。他双手反复绞着手里的单子,脸上忧心忡忡。

“你不要太过担心……”李长安劝解道,“虽然白修业是张队长抓的,但张队长对白修业女儿的事完全不知情,白修业的目标也不一定会是她。”

“李先生。”张素玄抬起头来,抹了把脸,消去些许疲敝之色,“他都敢在警察局行凶,你看他那样子……会在乎谁是无辜?谁是有辜?”

李长安却是说不出话了。一个吸毒者加邪术修行者的想法,怎可用正常人的是非观念来衡量。

“李先生,真的没有其他办法找到他了么?”

白修业自警局逃跑后,便仿佛人间消失,各方都找不到他的行踪。

面对张素玄期冀的眼神,李长安却是缓缓摇了摇头。

他何尝不想逮到那个白修业,无论下一个目标是不是张倩,都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消亡。

李长安追索妖邪,依靠的也不过是冲龙玉神符。但现代世界灵气枯竭,符咒的效果大打折扣不说,单是城市里驳杂的气味儿便可扰乱嗅觉。跟何况,城市里多的是各种密闭交通工具,而警察局后面不远处,还有一个垃圾中转站。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冲龙玉神符失去了效果。

“李先生,有没有可能……”张素玄没有放弃,他忽的眼睛一亮,急急问道,“唤来死者的冤魂,询问那个白修业在哪里?”

“你会么?”李长安反问。

张素玄顿时语结。

寻常的召魂之术,不过是唤来在世间游离浪荡的孤魂,但现代世界的大环境可以说是烘炉磨盘,魂魄没有肉身保护,很快便会被消磨殆尽。

这种情况下,再想招魂,怕是得深入幽冥,叩问黄泉。

李长安不知道这灵气枯竭浑浊的世间,有没有人能够办到,反正他自个儿是没这本事的。

他摇摇头,正要对张素玄稍作解释……等等!李长安忽然想到。

这冤魂?未必没有啊!

………………………………

家中客厅。

李长安手里拎着个饮料瓶子,瓶子上裹着几张黄符,符咒下,黑色的烟气在瓶中缓缓流动。

房内群鬼不敢呆在客厅,全都缩进了卧室里,只留下一道门缝。

黑漆漆的门缝里,十七双鬼眼睛盯着李长安,或者说李长安手里的饮料瓶。

之所以只有十七双,因为吴老大鹌鹑似的站在一边,他浑身青白色浮肿的肉抖个不停。伴随着抖动,身上不断有水珠滴下来。那些水珠仿佛有生命似的,刚落到地板上,就滚动着汇集回吴老大的脚边。

李长安瞥了他一眼。

“你要是害怕,就先躲进屋去。”

“怎……怎么可能?”吴老大赶紧反驳,“有老板您在这儿,区区一只厉鬼还能跳起来咬我屁股?”

话是这么说着,鬼却悄悄往后挪了一小步。

呵。

李长安摇摇头,扭开了瓶盖,那吴老大嗖的一声就窜进了卧室。

他眨巴眨巴眼睛,这鬼当得未免太怂了吧。

而那瓶子黑气顿时澎涌而出,凄厉的惨嚎回响在室内,那厉鬼就要从瓶中冲出。

然而,刚冒出个脑袋,就被李长安一把摁住。

于是乎,小小的饮料瓶上就长出了一个硕大的脑袋,看来诡异又滑稽。

“噗。”

门缝里传出一连串低笑。

那厉鬼转头作凶厉之色。

“哐当。”

房门顿时就被关上。

“一帮怂货。”

李长安无语看着紧闭的房门,默默吐槽一句,然后抓着厉鬼的脑袋,把他的脸扭了过来。

随后掏出一张照片,放在厉鬼面前,两相对比。

照片上是个年轻的男人,这个男人的名字叫:

“钱程。”

…………………………

在看到钱程的遗体时,李长安就隐约觉得有些面熟,经过老道这么一提醒,他终于想起了被他塞进饮料瓶里的厉鬼,并将两者联系了起来。

那厉鬼被镇压时,想必已在外界游荡了一段时间,却还缠绕着浓烈的怨气,可见刚死的时候怨气之盛。可想而知,他要么生前是极度的恨,要么死得极惨。

那么,万虫噬体够不够惨呢?

“钱程。”

李长安唤了一声。

但厉鬼却没有丁点回应,只是疯狂挣扎,还尝试去咬李长安的手臂。

这很正常,怨气掩盖神魂,记不得自己,记不得亲人,唯记得仇怨,是常有的事。

李长安又对比起他的脸来。照片上是个木讷的青年,而李长安手里却是个狰狞的厉鬼,虽然轮廓眉眼依稀相似,但实在不能确定这是同一个人。

于是,李长安转头冲卧室叫到。

“吴老大!”

水大棒磨磨蹭蹭从房间里出来。

李长安眉头一皱,喝道。

“赶紧把东西拿出来!”

吴老大“肥肉”一抖,才想起这位可比厉鬼凶多了,赶紧小跑过来,却也不敢太靠近,隔了一米多,抬起手来,手上却是捻着个小活物。

一只蟑螂。

吓!

从瓶口蔓延的黑色怨气顿时一收,厉鬼疯狂的神色变作惊恐,脑袋往下沉,竟是要缩回瓶子里。

李长安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的头发,又把他拉了出来。

“果然!”

他心头暗道。鬼物害怕杀死他的东西,死在蟑螂口里的,怕也没其他人呢。

另一头,那吴老大也是个皮实的,瞧着先前还凶焰滔天的厉鬼,居然怕他手里一只小小蟑螂,他就促狭的拿着蟑螂往厉鬼脸前递过去。

“等等!”李长安发现他的动作,赶紧叫到。

“啥?”

吴老大茫然,一低头。

却见那厉鬼一反畏缩之色,猛地张开血口咬了过去!亏得,吴老大得了提醒,手缩得快,只让厉鬼咬住了蟑螂,咔嚓几口便嚼成了碎渣。

这鬼物虽然怕致其死亡的东西,但也仅仅只怕那单独的个体,而不是个体的种类。好比,被枪决的恶人化作恶鬼,他害怕的仅仅是那一颗子弹,而不是所有的枪械。

离得远,乍一下,还能用蟑螂吓唬一下这鬼,靠得近了、瞧得久了,他还如何分辨不出来?这不是作死么?

吴老大已经屁滚尿流逃窜回了卧室,李长安也懒得骂他,只是瞧着厉鬼,忽的开口:

“白修业。”

厉鬼脸上凶厉疯狂微微一滞。

“你还记得他吧。”李长安笑道,“想报仇么?”

厉鬼微微抬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些许清明。

第五十二章 魂灯

老旧楼宇间,巷道的十字口上。

低矮的路灯下飞虫缭绕,撒出些轻薄的光。

此处离江不远,江上湿寒的江雾被夜风吹过来,浅浅地在巷道里蒙了一层薄纱。

早已过了凌晨。

行人俱已归家,四野寂寂。

若是恍惚里踏入这路口,难免会产生踏入某种界限之中,走错一步,便是非人之境的错觉。

李长安却没这么多的感触,只是觉得四下无人,正好作法。

他拿来四碗白饭,分别放置在路口的四条巷道上,紧接着又在白饭上插上香烛。

尔后,他取出一个碗来。

碗里色泽艳艳,竟是新鲜的血液。

他又拿出几张黄纸和一支毛笔,用毛笔醮上鲜血,在黄纸上分别书写出四个词。

陵光。

执明。

孟章。

监兵。

写完,他便将血迹未干的黄纸挑好方位,各自镇在碗下。

随后,朝着四个方向一一躬身拜祭,口中念诵。

“敬拜四方神,请开四方门……”

…………………………

李长安学道日浅,会的符咒法术寥寥。斩妖除魔,更多的是依仗黄壳书赋予的变化之术。

但机缘巧合之下,通过刘老道,他也接触过一些民间方术。

他现在所用便是其中之一。

民间方术顾名思义就是民间口口相传的低等法术,甚至于根本称不上法术,大多只是对某些灵异特性的因势导利,简单、粗陋、成功几率小、后续危害大。

譬如说,柳枝打鬼、打小人,以及大名鼎鼎的碟仙,都属于这等方术。

李长安现在所用的,便唤作“点魂灯”。

这是从刘老道那里学来的,但因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刘老道也没正儿八经教授。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照着记忆里刘老道的步骤,依样画葫芦而已。

……………………

几个准备步骤走完,终于到了最关键的一步。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拿出一个橘子灯笼,上面开着四个光口。

尔后又取出装着厉鬼的瓶子,与橘子灯笼一起放在路口中央,接着把瓶盖扭开,顿时黑雾冲天而起,灯光闪烁里,厉鬼再获自由。

李长安退后两步,躬身一拜。

“请仙人上轿。”

厉鬼没有动静,寒雾里只听见嘻嘻的轻声怪笑。

李长安耐住性子,再拜。

“请仙人上轿!”

厉鬼依旧没有动,只是笑声越来越放肆,越来越尖利。黑色怨气翻腾,路灯剧烈闪烁,飞虫四散惊飞。

明灭不定的光影里,李长安皱起眉头,再拜了一次。

“请,仙人上轿。”

厉鬼终于动了,却是张开狰狞大口,冲李长安扑了上来。

“日你个仙人板板!”

李长安气极反笑。

这便是这等民间方术的弊端,虽然能便利地招来鬼怪精灵,但普通人缺乏对抗鬼怪的能力,许多时候,都只会羊入虎口。

但,那是普通人……

李长安剑也懒得拔,抬手就抓住厉鬼面门,另一只手,照着厉鬼下巴就是一记上勾拳。

立刻,便让厉鬼的血盆大口给闭了回去,顺道还磕飞了几颗门牙,落到地上便化作黑烟消散。

随后李长安又逮着厉鬼饱以老拳,直打得黑烟飘散,魂体松动。李长安才停下手,将其如同面包一般,揉成一个小团塞进了橘子灯笼里。

眼见他还在闹腾,李长安喝问道。

“你还想不想报仇。”

橘子灯笼里的动静这才停息下来,四周飘散的黑烟从灯口汇聚进去。俄而,灯笼里投射出一道红光。

李长安提起橘灯,沿着红光迈入幽深小巷。

这魂灯所指,便是白修业所在!

………………………………

魂灯指路,一路行到城郊。

眼前是一栋废弃的旧房。这是栋两层民居,年久失修,二楼已经坍塌,底层藤蔓沿着墙壁裂缝生长。

这是个流浪汉也不会入住的危房,此时,变形的窗口却透出些微弱的光。

魂灯里红光大炽。

但不用它提醒,那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的蛊虫臭味儿已告诉了李长安:这便是白修业的藏身之所!

李长安用符咒镇住厉鬼,以免他打草惊蛇。

没有急着冲进去,他低伏身子,慢慢潜到附近。

透过破烂的窗户,可以瞧见屋内点着蜡烛照明。摇曳的烛火下,一个枯瘦的人影背门而坐。

他手中似乎捧着个本子,拿着笔,似乎在写什么东西,只是含胸缩背、神色呆滞,偶尔回过神,才落下那么一笔。

再看四周,李长安瞳孔微缩,他原以为是被风雨侵蚀染黑的墙面竟是在微微的蠕动,再看仔细些,哪里是墙面,分明是厚厚一层虫子!

墙上、地面、天花板,黑色的虫群缓缓蠕动。

这数量未免太多了!

李长安退回来,暗自计量。

“报警?”

不,一来唯恐夜长梦多,二来警察在场反倒畏手畏脚。

他抓起一根枯草,无意识搓动,碎屑在指尖纷纷落下。

这……李长安心思一转,近来天干物燥,方才途径的道路边,环卫遗留下的垃圾车上,堆放着大量干燥的枯叶。

……………………

如若再次照面,李长安会发现,白修业比几个小时前,变得还要枯瘦。

他的身上,好似已经不存在脂肪血肉之类的东西,皮肤下面只剩下骨头。

瘦成这幅模样,与骷髅也无甚区别了,自是做不出什么表情。

他只是木然呆坐着,像一个随时会崩溃的塑像。

“呜呜。”

忽的,屋外传来阵阵呼啸。

“起风了?”

他慢慢抬起头,动作迟缓得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哐当!”

可随即,狂风冲破了堵在门口的木板,卷着大量燃烧的树叶蜂拥而入。呼啸间,好似一条火龙狂舞。

白修业这才从死气沉沉的状态中苏醒,他抄起一个骨质的笛子。尖利的笛声中,虫群鼓动起来,列队拦向了“火龙”。

可刚一靠近,所有的虫子都好似变作无头的苍蝇,乱哄哄散开,被火焰一燎,便留作一地虫尸。

“这是?!”

白修业脑中蓦然浮现出那个持剑的年轻人。

“白修业!”

一声厉喝,狂风倒卷,火龙裂开。

满室树叶燃烧纷飞间,李长安跨出火海,手中长剑熠熠生光。

……………………

一声断喝,告知敌手自己已然到来。

李长安便再无言语,或者说,剑就是他的言语。

他挺剑直刺。

那白修业好似被剑锋所慑,呆呆没有任何动作。

长剑没有丝毫犹豫就贯入了他的心口。

不对!

李长安没有欣喜,反而神色微变。

剑刺入太轻松,不像是刺入细致紧密的肉体,反倒像是刺入某种结构松散的东西。

他猛地抬头,却见白修业双眼怒瞪、嘴巴张开,但那眼中却没有眼珠,口中也无齿舌。

但听“嗡”的一声作响。

他眼鼻口耳,乃至剑刃撕裂处,忽然冲出大批绿蝇。

李长安抽身急退。

同时,狂风夹带着火焰四合。

空气中的焦臭味儿又添上几分。

蝇群被火势所阻,李长安正要绕过再去寻白修业。忽的,感到剑上一重。

他侧目看去。

原是天花板上豁口处,坠下几条大蛇,正落到剑身上。

尽管被剑刃割得鲜血淋漓,却仍是缠住剑刃,张开蛇口就要咬过来。

李长安手腕一抖,正要把它们震开。

忽的。

“嗡嗡”声大作,火焰里,冲出一只硕大的绿头苍蝇。

距离太短,在大蛇的纠缠下,无论是躲闪还是用剑都已来不及。

李长安却头也不回,另一只手,并指成剑,抬手就刺过去。

“嗡”声立止。

他的指尖不知何时夹起一枝小剑,已将大苍蝇一剑贯穿!

第五十三章 日记

李长安甩动小剑。

大苍蝇便被剑刃开膛破肚,虫尸坠落在地,摔出一枚晶石碎片。

顿时,一直在室内缭绕不散的虫子,忽的从门窗各处飞出逃离,而李长安剑上的几条大蛇,更是松开剑刃,拖出一地鲜血,游动着逃出门去。

李长安散去狂风,只留下一地烧焦的虫尸,以及枯叶燃烧后的残渣。

而白修业,只剩下地上一张皮而已。

李长安用剑尖把它挑起来,打量一圈,摇了摇头。

“又让他给跑了。”

他可不认为这张皮就是一个蛊术师的本尊。

“可是……”李长安将皮从剑尖抖落,“如此脱壳逃生,还算得作是人么?”

尽管都是法术的修习者,李长安却无论如何都不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变成这样子。

他起头打量起这个白修业的藏身之所,目光却一张桌子所吸引。

这张桌子不过是一张破烂的老旧四脚木桌,也就是农村宴席上常用的所谓的“八仙桌”。

桌子不稀奇,真正吸引李长安目光的是桌子上摆放的东西。

先前,被厚厚的虫子盖住。现在,虫子不是被烧死就是逃跑,这上面的东西终于露出真容,却是一尊古怪的神像。

这神像制作粗陋,但也可看出依稀是个人形,可具体的部分却由各种虫子的器官的组成,例如蟑螂的足,蚊子的口器,苍蝇的眼睛,蜈蚣的尾部……看来,既让人恶心,又使人不寒而栗。

在神像前,用大碗盛装着贡品。

祭品上蛆虫乱爬,散发着浓烈的腐臭味。抵近一看,竟是心、肝、脾、肺、肾各种内脏。

“这是?”

李长安面色沉重,正要仔细检查。

忽的。

“砰。”

兜里的橘子灯笼爆开,却是厉鬼乘着黑气冲脱了黄符的封印。

他惨嚎着在李长安头顶上盘旋,李长安眯起眼睛,手已按上了剑柄,这厉鬼却忽的扑向了供桌,抓起桌上的内脏撕咬起来。

此情此景,实在让人心生厌恶,李长安便要上前制止,却忽的瞧见,厉鬼身上的怨气居然在一点一点消散。

他转到厉鬼侧面,那厉鬼一边撕咬,一边在……流泪?

李长安心思一动,便听之任之。

……………………

他在满地的虫尸里徘徊一阵,弯腰从地上扒拉出一个小本子。

正是白修业先前手上那一本,因为此番逃得匆忙,遗落在了这里。

李长安翻开本子,却是一本娟秀笔迹书写的日记。

…………

“今天,阿婆给我找来了‘蛊炉’,他叫阿业,看起来傻嘻嘻的。”

“真的要在阿业身上养蛊吗?他看起来好疼。要是养出了蛊虫,阿业会死么?”

“我知道草鬼婆不应该动情,更不应该对‘蛊炉’动情,可是……”

“我怀孕了,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阿业,他笑得傻呼呼的,还把孩子的小名都想好了,就叫球球,不管是男是女都叫球球,还说自己笨,让我以后来起大名……可是傻阿业,婆婆是不会允许这个孩子出生的……我们一定要逃出去!”

“婆婆发现了!怎么办?怎么办?”

“阿业你看到这里,我可能已经不在你身边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把球球抚养长大。不要再回去,不要再用蛊,也不要再想我……”

日记在这一页,笔迹就变的很模糊,似乎纸张反复被打湿过。李长安又翻到下一页,这一页的笔迹又与之前的娟秀不同,明显是个男人的笔迹。

“阿莎,你再耐心等等,放心我不会让你孤单太久,等到球球长大,我就来陪你……”

“我今天捡到一块奇怪的石头,一靠近它,我体内的蛊虫又开始咬我。这石头太危险了,我把它藏了起来。放心吧阿莎,我是不会再碰蛊的。”

“痛!好痛!吗啡?为什么吗啡也没有用了!”

“阿莎、球球,对不起!我染上了毒瘾。对不起对不起……”

这一页尽是写着“对不起”三个字,李长安又草草翻向后面,尽是些忏悔怀念的句子。

直到……

“球球死了?阿莎!球球死了!”

“你们都给我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不!简单的死太便宜你们了!”

“对了,你们不是笑话我是条毒虫,那好吧,就让你们尝尝被毒虫,一口一口咬死的滋味!”

“不行么?我果然是个废物,以前保护不了妻子,现在保护不了女儿……”

“有用!那块石头有用。”

“为什么还是不能听我的命令?明明都已经养出来了!”

“我终于明白了,不就是要祭品么,拿去!拿去!心、肝、脾、肺、肾,统统都拿去!”

“还是惧怕白昼啊,不过也够了,足够了。”

“痛吧,痛吧,很痛吧,被虫子一点一点吃掉,很痛吧!哈哈哈,球球你看到了么?爸爸给你报仇啦,不用急,他们一个个都会下来陪你的,还有你最喜欢的张阿姨哦。”

“我快撑不住了,但是还有最后一个人啊,不过献祭上我最后一点儿东西,应该还能驱使一次吧。”

“阿莎、球球不要急,我很快就来陪你们了。”

…………

笔记写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

李长安合上日记,面上不悲不喜。

人生多艰辛,世上多苦难,这一点他不早就知道了么?

他把笔记收起来,转头看向厉鬼,不,应该叫“钱程”了。

钱程浑身的黑色怨气已消散大半,只剩下几丝黑色缠绕在身上。

李长安翻看日记的功夫,他已经快吃光了供桌上的内脏。

现在,正抱着一块肝脏奋力撕咬。

李长安叹了口气,忽的喝道:

“钱程。”

这一声仿若黄钟大吕,将他自无尽的迷魅中震醒。

他身体猛地顿住,脸上的疯狂狰狞消散,他呆呆地看了手里被咬烂的肝脏半响。

忽的,如同触电一般将其抛开,尔后,便趴在地上,呕吐起来。

可惜,魂魄是吐不出什么东西的。

他干呕了一阵,才茫然抬起头来,看着李长安,才张开嘴眼泪就淹没了眼眶。

“好痛!好痛啊!”

李长安轻叹一声,盘坐在地。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声救世人……”

随着咒声。

钱程的神色渐渐安详,几分钟过后,李长安终于见到照片里那个年轻人,神态依旧有些木讷。

这年轻人冲着他弯腰鞠躬,便化作光华缓缓消散。

李长安长舒一口气,按了按痛得钻心的脚踝,也懒得站起来,就着狼藉的地面,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喂,我是李长安……”

“……哦,是张队长啊。”

“什么?老……张老师进重症监护室了?!”

第五十四章 风火

“人一旦上了年纪,这身子骨就不像自己的了……”

老神棍把自个儿从蓝色被子里撑起来,老腰靠在同样是蓝色的枕头上。

单人病房里陈设朴素,空气中充斥着消毒液的味儿道。

他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包邹巴巴的烟盒,转头对李长安问:

“有火么?”

可随即烟盒就被劈手夺走。

“医院里不准抽烟!”

他的现任妻子气冲冲说着,随手就将烟盒扔进了垃圾桶。

李长安摊开手,不知是说没有火机,还是其他什么意思。

老神棍只得对自己妻子无奈苦笑。

“我这不是没事……”

他说的倒是实话,他人上了年纪,还随着李长安奔波了一天,期间又撞上了白修业这么一个大刺激。在警局时,人稍稍松懈一些,立刻就晕倒了。那王局长算是他的忠实“信徒”,立刻把他塞进了重症病房。医生检查后,并无大碍,又转回了单人病房。

可话没说完。

“什么叫没事!你知道我多……”

他的妻子说着便抹起了眼泪,旁边一个年轻小伙接着说道:

“爸,你知道我们当时接到王局的电话多担心么?妈当时都快急晕了,我推掉了所有的行程就飞了过来,你以后能不能……”

小伙子虽然一通抱怨,但神色中的关切却是做不得假。

李长安抬头看着窗外,日头西斜,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他也不再打扰人家享受天伦之乐,告辞出了房间。

甫出门来,转眼看见张倩坐在楼道的医疗椅子上,脚边放着一盆凉掉的热水。

张素玄昏睡了多久,她就衣不解带照顾了多久,李长安也在一旁守护了多久。

李长安指了指房门,张倩笑着摇摇头。

他走过去坐在她旁边,忽的问道。

“张队长。”

“嗯。”

“我能请你喝一杯么?”

“啊?”

……………………

李长安不喜欢酒吧。

夜店太吵,音乐震得他反胃;清吧过于优雅情调,他呆得不自在。

总而言之,他认为自己就是一个俗人。俗人么,喝酒不是爱酒,而是爱那个气氛。所以,他还是更喜欢烧烤摊、大排档,当然花前月下两三知己也是不错的选择。

张大队长似乎也是如此。

她卸下了警服,换上一件黑色束腰长裙,头发烫成大波浪披在肩头,涂着口红,画了眼影,抹着淡淡的妆容掩盖疲敝的脸色。

但她确实很不自在,不时撩撩头发,整理一下衣服,好似总担心着妆容有哪些地方不对,局促得像个初次约会的小女孩儿。

李长安看着好笑,安慰道:

“不用这么紧张,就当朋友间的聚会闲聊,你看我……”

他站起身,转了一圈,还是那一身穿了两天的衣服。

“嗨。”

张倩忍不住笑了一声,又是自嘲的小小叹了口气,掏出个发圈把波浪卷扎成单马尾。

“也不怕你笑话。”张倩放松下来,又找回了辣手警花的本色。“我也是好久都没有约会了,突然出来一次,紧张得很。”

“我也差不多。”

李长安笑着坐下,和她干了一杯。

………………

李长安不善言辞,张队长是个喜欢用行动来说话的人。这两人凑到一块儿,实在无趣得很。

说到底,迄今为止,两人之间的交集,除了白修业的案子,也只有老神棍了。

可这些事,张队长不会说,李长安也不会问,这倒也算一种默契。

酒至半巡。

李长安鼻翼微动,尔后冷不丁开口问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这间酒吧么?”

张倩愣了愣,犹豫着说道:“这家环境还蛮安静的?”

“不。”李长安摇摇头,语气里有些意味深长,“是因为这家酒吧的后巷偏僻又安静。”

“什么?”

张倩略显茫然,不明白李长安为何这么说。

“没什么。”李长安也不解释,只是指了指她的手机。

“我手机忘带了,能借你手机打个电话吗?”

………………

推开铁门,李长安踏入酒吧后巷。

后巷不宽也不窄,大抵能容下小车通行。正如李长安所言,一个僻静无人的死胡同。

李长安没有打电话,反而将手机塞进兜里,慢条斯理的解下一直随身携带的剑囊。

后巷的路灯老旧,灯光偶尔亮起几秒,尔后便是长久的黑暗。期间,唯一的光亮竟是来源于城市上空厚实云层的漫反射。

昏暗里,却有夜风游弋,轻微的呼声里,似乎积蓄着某种力量。

李长安将剑鞘配在腰间,突然开口。他语气悠然,仿佛和老友交谈。

“不管什么法术,魇胜、诅咒、降头乃至于扎小人,都需要什么东西来确认目标,高级点的生辰八字、真名,低级点的头发血肉指甲,那么你的蛊术又用什么定位呢?”

李长安转过头去,一个消瘦的男人穿着宽松的兜帽卫衣,低垂着头立在后巷中。

“后来我想到了,是气味儿对吧?”

“可是气味这种东西很容易掉的,现在人勤换衣物勤洗澡,怎么能确保气味一直在呢?什么东西会一直带在身边,而且不会清洗呢?”

“答案已经很简单了——手机。”

李长安冷眼看着对面那个消瘦男子。

“我说得对么?”

“白修业!”

闻言,男子猛地抬起头来,路灯适时亮起,李长安握剑鞘的手更紧了几分。

白修业的人皮早已抛弃在了破屋,但此时兜帽下的却并非血肉,而是各类互相纠缠在一起的虫子,在蠕动的虫群里,两颗眼珠沉浮游移,俄而挤到额头,俄而滚落到下巴。这不是人的眼睛,而是单纯观察工具。

“这就是所谓献祭出最后一点儿东西么?白……不,已经不是白修业,这里的只是一个单纯寻着气味儿来害人的‘蛊’吧。”

话音方落,那“白修业”忽的朝着李长安冲了上来。

“连趋吉避凶也不会了么?”

李长安冷眼相待,挥手掷去一支小剑,正中它的咽喉。

“白修业”却只是动作一顿,中剑部位剥离下大量虫子,混着小剑落在地上。

它似乎还是残留了点智慧,从这一剑知晓了李长安的厉害,也不再鲁莽冲上来。

它忽的高举双手,游移到脸正中的嘴里发出一声怪异的尖啸。

尔后,便是一阵令人厌恶的“嗡嗡”声响。

李长安抬头看去,只见后巷上空,一朵乌云压下来。

仔细一看,哪里是乌云,分明是密密麻麻的蚊子、苍蝇。

紧接着。

四周又传来细密的悉索声。

李长安举目环视,从墙角阴影,从巷口拐角,从墙头涌出层层叠叠的蜘蛛、蚂蚁、蜈蚣。

最后,又传来“嘶嘶”声。

低头看去,只见排水沟中纠缠蠕动着,涌出无尽的毒蛇。

这一下,可真是天罗地网、插翅难逃。

可李长安脸上却无半点惊慌之色,他反倒笑了起来。

“知道我为什么选这家酒吧,这个后巷么?”

对方默不作声,李长安却也自顾自答道:

“因为这里既安静又偏僻,而且……”他掏出一张符来,转手引燃,却没有掷向“白修业”,反倒往墙根处掷去。

“……因为这里有燃起管道啊。”

“风来!”

顿时,烈焰暴起,狂风涌动。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猩红的烈焰立刻吞没了整条小巷。

………………

风卷烈焰,在后巷盘起一道火焰龙卷。

在如此风火之势下,再多的虫子也不过是燃料,终究是化作飞灰。

片刻之后,更大的一股风势加入巷中,狂风更盛,反倒是把火焰扯灭。

这风把火焰扯灭之后,却突然戛然而止,只余下地上些许余烬,以及漫天飞灰纷纷洒洒。

李长安自这灰烬中踏步而出,竟是毫发无伤。

他走到“白修业”身前,此时“白修业”已被火焰烧成一具焦黑残骸,却仍旧苟延残喘着。胸口中隐隐透出点红光,身上不停剥落些烧焦的虫子,挣扎着向李长安蠕动过来。

李长安拔剑出鞘,垂目看去。

这焦尸仍旧不屈不挠向李长安探出手,可手刚一抬起,手上的虫尸便往下抖落,还没触及到李长安,就只剩下一截烧焦的骨头,最终也断落在地。

可怜可恨可悲可憎。

心中思绪回转,可最终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说到底,李长安不过是一介野道人罢了,无从判人是非、断人因果,所作所为只有任性由心而已。

他提起剑,一剑贯入胸口。

这具强撑着不死的焦尸终于颤抖两下,溃散开来,只留下一小块红色晶石挂在剑尖。

忽的。

李长安脸上一点冰凉。

“哗啦。”

骤雨突至。

这倒是当时好雨。浇灭了余焰,驱散了焦臭,连地上的残渣也一并被雨水裹挟,滚进了下水道。

李长安收剑入鞘,转身归去。

他回到张倩身边,将手机递还。

张大队长注意到他身上水迹。

“你怎么呢?”

“下雨了。”

她抬头又看着几个工作人员往李长安来的方向跑去。

“他们怎么呢?”

“哦,他们家燃气管爆了。”

……………………

“白修业”一死,事情便风平浪静、再无波澜。

李长安也如愿以偿在家好好养伤。每日里,看看电视、上上网、玩玩儿游戏,阳光明媚便出去走走,小日子好不惬意。

说来他的身体素质好得离谱,寻常人很可能留下一辈子病根的伤势,在他这儿,个把月就痊愈了,身体各处反倒因为许久没动弹,显得蠢蠢欲动。

今儿一早,他便已经起床。

晨跑个把小时,回家吃了早饭。

一转头,却见一个臃肿的身形堵住了窗户的阳光。

却是吴老大扒拉着玻璃,往外面呆呆凝望。

李长安走过去一瞧,不出意外,是楼下那一对刚搬来的母女。自打她们搬来之后,吴老大整天就是这么一副望夫石的模样。

也不知该说他青春无限,还是色心不死。

李长安摇摇头,懒得管这档子事。

他活动活动筋骨,领着群鬼把房间和冰箱各处的东西清理了一遍。然后,整理好自己的配剑和各种物件。

昨夜,他做了一个梦。

是时候再次启程了。

第五十五章 不愿作佛

第五十五章不愿作佛

沧江以北,泗水以南,名为郁州。

这郁州讲来奇怪,进了城门是郁州县,出了城门便是千佛寺。

这千佛寺是附近地界上鼎鼎大名的伽蓝宝地。在左近,风头甚至压过了五台山与护国寺,盖因千佛市有个九州都独一份儿的功业,便是每年都有弟子证得肉身佛。

故此,千佛市香火鼎盛,庙宇连绵,豪屋千栋,华庭万间。

理所当然,郁州泰半土地成了大和尚的“佛业田”,泰半百姓也作了和尚的“善男性女”。

而眼见得又到了成佛的日子。

平日里闲散的僧众也收敛几分,巡逻更是严密了许多。

整个千佛市都下了戒严令,一切僧众夜间不许出门。

然而,夜里某处僧寮的院墙上,悄然翻出一个光头。

此人法号圆通,本是临近州府一泼皮,因避兵灾逃到郁州,旁人都做了和尚的佃户,唯独他马屁拍得独到,竟被收录门墙做了一火头僧。

奈何泼皮本性难改,时常拉着一屁股赌债,平日里还能下山敲打下善男性女,弄点儿银钱,但现在封了山,便坐腊了。

更兼债主催得猛,手又痒得紧,今天偶尔听得肥的流油的典座今夜不在房间,便起了心思……

…………

“阿弥你个陀佛,怎么如此严密?!”

圆通恨恨吐出根草茎。

他本已把巡逻僧人的线路摸得门清,岂料今夜人手莫名加倍,才避过拨意料中的,又来了拨意料外的,逼得他六神无主乱窜一气,滚进了草丛。

他抬起眼,瞧得周遭景物荒僻陌生,慌张一阵,终于记得这应是某处禁地,平日似圆通这般普通僧人是不允许也不敢来这儿,今儿倒是误打误撞进了这里。

他往深处走了一阵,越走越心凉。眼前所见,路上石板间野草横生,墙面屋檐下蛛网四布。

圆通心里不禁浮出各种光怪陆离的传说,打了个哆嗦。

忽的。

“我不愿作佛!”

一声凄呼吓了他一屁股墩。

他惊魂未定,耳际又响起阵阵佛唱。

如此,他反而心下安定了些。

“妖魔鬼怪怕是不会念佛经咯?”

他支楞起耳朵,听得声音是前方院墙后传来,又瞧得墙边有一颗枝叶茂密的大隗树,便轻手轻脚爬了上去,借着夜色与树冠掩护,向墙内张望。

出乎意料。

这偏僻的院落里人道是比想象中聚集得多,他们围成一个圈,人人手中持着一盏莲灯,口中念咏着陌生的经文。

其中一人身形特别肥大,圆通仔细一瞅,这不是典座么?

他左手边的是寮元,右手边的是知客,对面的看身形应是库头……这一帮子人竟然都是寺里的大和尚。

再看圈子中央,两个护院武僧挟住一个年轻僧人,往他嘴里灌着什么东西。

两个膀大腰圆的武僧,圆通并不认识,倒是那个年轻僧人……

“嘶,这不是本愿么?人都说他年纪虽小,却佛法精深,今年便选中成佛,怎生……”

圆通正迷糊间。

那两武僧却忽的把本愿放开,本愿一得自由,转身就要逃跑。

武僧也不制止,只是抱手在怀,冷眼旁观。

而,那本愿才迈出三两步,下半身却忽然好似定在了地面上,上半身却还在做奔跑的姿势。

没过多久,连上身的动作都凝固下来,只剩下脖子和脑袋还能活动。

他只能转过头,向着他的师傅——寺中维那。维那却眼睑也没抬一下,似乎这不是人,更不是他的徒弟,是石子,是草芥,只管念诵经文。

而那两个武僧哼呲着抬来个沉重物件,揭开物件上的黑布。

本愿的脸上忽的扭曲到极致。

那是一座莲台,莲台上竖着根半人高的铁钉!

大和尚们的佛唱急促了几分。

监寺微微顿首,两个武僧便一人抬起本愿的一条腿,高高举起,对准位置,放在了铁钉上。

本愿脸上顿时青筋暴涨,眼角开裂,通红的眼珠似要瞪出眼眶,显然已痛到极致,却连惨叫也发不出一声,可随即,他连疼痛的表情也凝固了。

武僧将他一直摁到莲台上,让铁钉完全贯入他的躯体。

随后,将他双腿盘起,作禅坐状。又把左手竖在胸前,作无畏印;右手摊在膝上,作与愿印。

再将手伸向他惊恐扭曲的脸……

荒僻院落间,凄凄夜色里。

“下巴应当收一些。”

“右边嘴角却是有些高了。”

“眉眼还要再低垂点。”

……

佛唱停息。

莲台宝座上,一尊法相庄严的肉圣佛业已成型。

那监寺掏出一枚黄玉放入本愿口中,而后,这一切好似耗尽了大和尚们的气力,嘱咐武僧把本愿搬进屋后看守院落,便互相搀扶着离去。

…………

圆通早已魂飞魄散。

他拼命压抑住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这便是成佛?”

“这就是成佛!”

他忽的想起,前些日子他拍马屁时,典座和尚夸他聪明有慧根。

当时,他洋洋自得;如今,却不寒而栗。

“逃,一定要逃出去!”

不过这世道艰辛,要跑路,没点盘缠怎么行?

忽的。

院中房门嘎吱打开又关上。

却是两武僧搬了本愿入屋子出来。

两人出来便说起话来。

“师弟呀,师兄忽然想起有点急事……”

“急事?莫不是去寻那林家寡妇?”

“唉,师弟莫要胡说。”

“怎么是胡说呢?不瞒师兄,那寡妇丰腴雪白的身子,我也馋得紧。”

“师弟的意思是?”

“不然咱师兄弟今晚亲上加亲,做个连襟?”

“可是这边?”

“唉!怕个甚,谁会来?谁敢来?”

“那么,同去?”

“同去。”

瞧这两看门的勾肩搭背的出去了,圆通忽的想起本愿嘴中那枚黄玉,可不就是盘缠么?

待两人走远,圆通悄然翻进院中,推开房门,门内却是一片漆黑。

他早有准备,取下了门外挂的灯笼往前一引。

他立刻惊扑在地。

昏暗室内,十几号人沉默相迎。

圆通扑在地上,等了许久,也没其他动静,大着胆子爬起来,用灯笼照看。

原来是如本愿一般的“肉身佛”,不过皮上多了层金漆。

他松了口气,朝周围拜了几下。

“各位师兄弟,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过取些阿堵物,要报仇千万别找我啊。”

说完,他便凑到本愿身前,从其嘴里撬出了黄玉。

这本愿似乎还活着,黄玉离口,低垂的双目就淌下两行血泪。

圆通哪管这些,他当时便窜到下一个肉身佛前。

既然本愿嘴中有玉,那么其他……

这具肉身佛显然比本愿来得早,却是房内除了本愿外,唯一一具没刷上金漆的。

圆通翻开它的嘴唇,果然也有一枚。

圆通喜不自胜,取出后立刻走向另一具,却是没发现……

这“肉身佛”张开的口中,犬齿慢慢生长,脸上长出红毛。

第五十六章 雨行僧

“一、二、三……十一、十二。”

“发了!”

圆通手中捧着十二枚黄玉,温润的玉色冲散了心中惊恐。

他喜不自胜转身欲走,却忽的僵住。

惊鸿一瞥间,他瞧着某座莲台上空空如也。

“哈……”

长长的一口腥臭湿寒的气息自脑后散入衣领。

他浑身战栗,却也死死攥着玉不放,不敢回头,抬脚就走。

然而。

一道历风袭过。

斗大头颅冲天而起,灯笼跌落在地,被血水一浇便立时熄灭。

昏暗中,他涣散的瞳孔里映着,一个高大黑影举起无头尸体,对着脖颈大口狂饮。

………………

天将破晓。

二僧勾肩搭背醺醺而归,言谈间,挤眉弄眼好不亲热。

忽的,两人动作一滞,继而神色大变。

本该两人看守的房子房门大开。

两人相视骇然,齐齐抢入房门。

当头所见便是身首分离的尸体扑倒在地,黄玉在四周散落。再看本愿,颈部被咬开一个豁口,却因被铁钉贯通,头部仍挺着端直。

而其他的“肉身佛”俱在莲台上挣扎蠕动。

抢先进门的武僧见状,急忙扯下手腕上的念珠,将佛珠一一放在“肉身佛”头上。

这些“佛”立刻安静下来,两人又将他们的手脚扭回去。

一切仿若都回复了正常,只是……

“师兄,少了一个。”

“不……一个都没少。”

两人的目光望向地上尸首。

………………

空山新雨后。

“老丈,叨扰片刻,可知这余云寺在此山何处。”

松树下的老人神色茫茫。

李长安隔着山涧遥喊。

“老丈?”

“哦!”这老人仿佛才从迷昧中清醒,他转头四下寻了一阵,才瞧得对面年轻的短发道人。

“这位道长,是在唤小老儿我么?”

李长安点点头,耐心询问方才的问题。

“余云寺啊?”

老人念叨一句,却又是沉入了自己长久的思绪中。

风吹云过,松涛阵阵。

老人终于开口。

“日子太久,小老儿也是记不清了,大抵……”老人回首指着烟笼雾绕的山上,“……在此山深处。”

说罢,山风拂来,人已飘飘飞起,随风掠过树梢,转眼便没入雾中。

毕竟只是山中游魂,还能记得多少东西?

李长安也不甚失望,不过是厌倦山路重重复复,道左相逢,随口一问罢了。

他笑了笑,转身走入云山更深处。

………………

这雨云似乎与这山眷恋不去。

李长安才走了一阵,便又开始霏霏靡靡。

他撑着一把大伞,但山风却卷着雨水从四面八方漫过来。

李长安狼狈爬坡上坎。

忽的。

山林深出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

“啾啾秋有鸟,寂寂更无人。”

有人?!

李长安寻声跟去。

远远看见一个白衣僧人沿着小溪漫行。

“和尚?等等。”

李长安喜上眉梢,加紧步伐追上,然而到地四面环顾。

山雨淅淅,溪水咚咚。雨水将山、石、溪、木调成一色,融成一副山雨图,然而这幅图卷中却没有那白衣僧。

不见了?妖鬼?

李长安不惊反喜,他唤起冲龙玉,鼻端却一无所获。

此时,山雨大作。

李长安只得放弃搜寻,他抬眼看去,旁边一黄角树冠高出林木,望之如屋盖。

他赶紧过去,便见黄角树足足十人合抱,树旁倚着一块屋子大的青石,青石与树干的夹角间立着一个小小茅草棚子。

大雨临身,恰巧能在荒郊野外遇见一容身之所,这是何等幸运?

可惜,草棚下早已有了个“住客”。却是个石雕的菩萨,风蚀日久,也不晓得是哪家佛陀。

李长安朝他合十一拜。

“反正菩萨是石头身,不如把这棚子让给小道吧。”

说完,他就这石佛请了出去,自个儿钻进棚子。

别说,有了遮雨的地儿,反倒看得到山雨曼妙,只不过一路跋涉,实在有些疲乏。他把剑横在膝上,用伞挡住迎面风雨,靠着青石便浅浅睡去。

…………

梦里不知时日长短。

一点风雨打在脸上,李长安立刻清醒,眸光似电,长剑轻吟。

眼前,树是树,山是山,水是水,并无什么不同,只是挡雨的伞哪儿去呢?

李长安转眼一看,却讶然瞧见,自己的伞正撑在佛像头上。

他按剑观察这佛像良久。

没错呀,顽石而已。

他满怀疑窦,将伞取回,依旧放在原处,闭上眼假寐。

没过多久。

面上一凉,风挟雨刚漫入棚子。

李长安猛地睁开眼,伸手往前一捞。

但见雨伞滴溜溜在地上打转,而自己手上却是多了一窜佛珠。

他将其放在鼻下,嗅了嗅。

“唉?”

唯有雨的气味儿。

………………

李长安找到了那间寺庙。

或者说那间寺庙的废墟。余云寺早已化作一片烂泥破瓦,面目模糊的佛陀在一片碎瓦里冒出个脑袋,遍生青苔,野草疯长。

唯有偏殿残存着一段墙桓,勉强可遮雨容身。

李长安并不为寺庙是废墟而失落,或者说,他一开始寻找的便是废墟。

他走入那片墙下,施施然坐下,闭目养神。

不知多久,兴许是一阵雨的时间。

李长安如有所感,睁开眼睛。

但见,傾倒的围墙一点一点立起,房屋在身后重建,青瓦飞回屋顶,正殿牌匾斑驳,檀香缭缭里如来宝相庄严。

院落里,枯树繁花似锦,淹没膝盖的荒草消退,露出青石板的路径。

“嘎吱。”

山门出,红漆的大门推开,雨中走进一个白衣僧人。

他走到李长安身前,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小僧空衍,请问道长法号。”

“和尚见礼,贫道玄霄。”

说完,李长安饶有兴趣上下打量这和尚。这空衍面容俊美,气质也好似这空山秋雨,清澈空明。

却是一副骗得小姐夫人香油钱的好面相,如果他还活着……

李长安挪出小半个位置,笑到:

“和尚,何必站在雨中,且来一同避雨。”

“道长说笑了。”空衍和尚立着不动,淡然回应,“小僧一介雨中孤魂,何必托身屋瓦。”

这回答倒是洒脱坦荡得很。

随即,他也开口问到。

“不知道长来我这荒山破庙,所为何事?”

“无他。”

李长安横剑在膝,坦然告知。

“斩妖除魔而已。”

第五十七章 僧鬼

“斩妖除魔。”

李长安声色平淡,但言语内容却凛凛如剑锋。

和尚却是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笑着就这么盘腿坐下,雨水自他身上淌下来,却不曾打湿衣物。

“道长瞧得小僧是魔么?”

这和尚身上气息透彻空明,若不是尚存一丝淡到极点的鬼味儿,李长安还以为这又是一尊山神。但他还是摇摇头。

“和尚魂虽然不是,但躯体……”

人死之后,魂魄投胎,留下尸体尸变为祸一方也是常有的事。

“道长何不自己看。”

说罢,他指着李长安身后。

此时,李长安身后倚着一面泥石墙,但那不过是幻象而已,他伸过手,便径直穿了过去,用剑鞘扒拉一阵,最终取出一个发黄的骷髅。

“这是你?”

“正是小僧皮囊。”

李长安摇摇头,也没太失落,取出那串佛珠与这骷髅一并物归原主。

和尚道了声谢,捧在怀里,借着雨水用袖口差掉骷髅上的泥污。

“当时一死,便见他一日日朽了。中间,虫儿也咬,草儿也长,末了墙塌下来掩住,也算作一了百了。”

“只是偶尔怀想,下雨的时候便回来看看。”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几枚果子递来。

“山中青果,聊以奉客。”

李长安接来,果子沾上雨水,显得青葱可爱,咬在嘴里,理所当然的酸涩。

李长安放下果子与其交谈,发现这僧鬼言语豁达,不羁于物,词句里妙语连珠。于是,一人一鬼,一僧一道,一在雨中一在檐下,倒也相谈甚欢。

说了一阵,李长安瞧这空衍心胸开阔,于是翻出黄壳书,指给他看。

“大师可曾见过这妖魔?”

空衍隔着雨帘瞧来,但见书页上绘着个三头六臂的人像,勾勒生动,色彩浅旧。其人坐莲台,披袈裟,戴毗卢,却又面容狰狞,口吐獠牙。

如此图画,其他和尚看了怕是要骂娘,空衍却只是笑到。

“小僧可没见过这等佛陀。”

李长安拱手告罪,空衍摆摆手,问到。

“所以,道长入深山,访古寺,问老鬼……”他指了指自己,“便是要寻这魔物么?”

“正是。”

“如此道长自去寻便是,斩了这孽障,也算为我佛门除去一恶,只是……”

空衍指着东方。

“……切莫再往那边去了。”

“为何?”

李长安却是奇怪。

空衍郑重说道。

“这些日子,从东方来的雨云中,凶气扬扬,腥气冲冲,正是兵灾之相。”

说罢,他顿了顿,瞧了眼李长安膝上长剑。

“道长豪胆,只身仗剑入深山寻魔,想必一身好本事,可这兵战凶危,卷入其中,无异于片舟卷入海涛,顷刻便有覆身之祸……”

空衍正苦心告诫,忽的风来挪走雨云,雨势顿时便稀疏了。李长安往上瞧了瞧,连檐下的“帘子”都不成串了。

此时,空衍站起身来。

“这番雨也要停了,小僧也该告辞了,道长一路珍重。”

说罢,一转身竟就融入细雨中,随即,云歇雨收。再看庭中,不过残砖废瓦,枯树一枝罢了。

李长安也站起身来,该见的也见了,虽说结果不如预料,但见到这么一人,也算不虚此行。他活动活动筋骨,把剑负在背上,提起行礼,转身便往东方去了。

不是李长安不把空衍的话当回事儿。

斩了几次黄壳书上的妖魔,他也算总结出了点经验。这书页上的妖魔图,开始时都不过是简单线条勾勒,但离得妖魔愈近,这线条就愈生动,颜色也就愈鲜艳。

此番,他东南西北各个方向都转过一圈,唯独往这东方,这画上颜色才显出一点。

说到底,不是拂人好意,而是不得不往这个方向啊。

………………………………

辞别余云寺,一路向东。

战乱尚未见着,只是一山连着一山。

转过一个晨昏,终于在山间寻到一条茅草疯长的小道。

踏上这道路,他是多多少少松了口气,既然有道路,那顺着道路就一定有人烟,那么就可以正儿八经吃点儿东西,寻个住宿。

他正高兴时,忽的神色一变。

路旁,灌木林里。

一点寒芒带着厉风呼啸而来。

剑在背上仓促难以取用,李长安后撤一步,抬手就抓住此物,随后身随力转,卸掉力道,定眼一看,三尺长的黑漆短杆,梭状枪头,却是一把梭枪。

这把梭枪只是一个开头,接着,接二连三的呼啸声自空中响起,数根梭枪破空而来。

李长安仍不拔剑,只是仗着眼疾手快,膀上气力,将几根梭枪一一挑飞。

转瞬间,他的周边就散落着十来根梭枪,自身却毫发无伤,而林中也仿佛为他身手所慑,一时之间,竟是全没了动静。

李长安冲着那处灌木林子,冷声道:“出来。”

林子里没有回应,只是听得细微的悉索,貌似这帮人正在悄悄撤走。

“呵!哪儿来这么容易?”

李长安听着灌木林中动静,举起标枪,朝着声音来处挥手掷去。

立刻,林中响起一声闷哼。

却转瞬即止,似乎中枪之人在开口后,便立刻被人捂住嘴,而林中细微的动静也同时停了下来。

李长安冷笑一声,放声说道:

“哼,现在不动有什么用,刚才声音的方位贫道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说吧,他用脚尖挑起地上一根梭枪,举在手里,对着灌木方向,作势欲投。

“且慢!”

忽的,灌木丛里枝叶摇动,跳出一条兽皮裹身的大汉来。

这人一出来,便连忙向李长安讨饶。

“道长且慢动手,都是误会!误会!”

“误会?”

李长安放下梭枪,打量了这大汉几眼,又指着灌木林。

“既然是误会,何必藏头露尾?”

这大汉闻言拱了拱手。

“却是我等的不是。”然后对着林子招手。“出来吧。”

说完,林木里又是一阵悉索,相继又钻出来五条汉子,其中一个精瘦的,瞧着李长安神色愤愤,走路捂着屁股,一瘸一拐。正是中了李长安一枪,发出闷哼那位。看来,那一记梭枪被枝叶所隔,倒是没造成太大的伤害。

当头出来的大汉拱手说道。

“我叫孙仲,和我这几个兄弟都是山中的猎户,先前听着这方有大动静,以为是野猪,一时鲁莽……”

这人说得真诚,只是李长安颠了颠手里的梭枪,与其他梭枪略一比较,杆子都用黑漆刷上,形制、长度相差无几。

猎户?

李长安笑了笑,并不言语。

“冲撞了道长,我等也是抱歉得很,不如这样吧。”

这孙仲又是一拱手,做足了礼数。

“这山路崎岖偏僻,道长不如在我们哪儿歇息一宿,顺道,也好让我备上些吃食,给道长赔罪。”

李长安本要拒绝,可忽的,他发现这几人虽然长得都不一样,但却有一些共同特点,俱是眉毛稀少零落,额上经脉鼓起发黑,眼仁里微微泛着血色,嘴巴开合间,牙齿稀疏。

他沉吟片刻,忽的把手中梭枪抛还给孙仲,答了一声。

“好。”

第五十八章 肉香

这院子是极其破旧的。

墙面斑驳,梁柱倾折。

修补的手段也很粗陋,拿些泥巴、竹篾、破布糊弄住破口,弄些还泛着青色的树干撑起房梁、墙壁。

四周高大的松柏枝叶四合,侵占了院子上空。山木蔽日,阴气森森。

李长安还在打量着这处窝点,那边孙仲已拍手说到。

“到家了!大伙儿各自歇息去吧。”

院里的汉子顿作鸟兽散,唯独那个臀部受伤的汉子直勾勾地盯着李长安的背影,手掌在腰间猎刀柄上不停摩挲。

李长安偏过头来,他便赶紧挪开目光,一瘸一拐的快步离开。这便反倒换作李长安瞧着他,若有所思。

那孙仲见状,连忙出声打了个哈哈。

“走了许久山路,道长想必也饿了吧。”

李长安回过头去。

“听你这么一说,肚子还真有些没着落。”

孙仲脸上做出个憨厚的神色,笑道:“如此,道长且随我来,我这就给你备上些吃食。”

………………

孙仲把李长安引进一间屋子。

这个院子虽然破败得很,但房舍却不少,庭柱之间依稀可见得许多精致的镂刻,想来是座官宦人家建造的山间别院,遗弃已久被这帮猎户作了据点。

不多久,孙仲便端来了吃食,不算丰盛,不过是一碗稀粥,几块饼子混着些野菜。

“山里条件简陋,女人们都在山下的村里,味道不好,道长还请多担待。”

孙仲给李长安碗里添上菜饼,殷勤相劝。李长安也不作声,端起稀粥放在嘴边,也不动口,只拿鼻子嗅了嗅,粥的香气里隐约藏着些特别的清香。

李长安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孙仲,他的眼睛就像张了钩子,盯着李长安的嘴巴。

李长安忽的又将这碗粥给放了下来。

孙仲有些愣神,眼神闪动几下,勉强笑道:“可是不和道长胃口。”

“那倒不是。”李长安老神在在,“我这人有个毛病……”

说这,他扭头看着孙仲,脸上似笑非笑。

“……无肉不成欢啊。”

“这个……”孙仲显然没料到眼前的道士回来这么一出,眼睛里有了一丝鄙夷,这得多厚的脸皮才能说出这话?

但他却仍旧按耐住性子,小心作答:

“似道长这般贵客,平日里自当好酒好肉招待。可道长这一路也瞧见了,这一趟兄弟几个都是两手空空,实在无甚收获,这肉食自然也就没有了。”

“施主不老实,道士我明明闻到……”李长安拿手往鼻子里扇了扇,“……有炖肉的味道。”

孙仲闻言,脸色大变,正要说话,李长安已然提剑起身,两三步窜出门口。

“嗯,是这边。“

他闻着气味儿就走,可没两步,就被孙仲追上,伸手拦下。

“道长你真闻错了,实不相瞒,兄弟们都快揭不开锅了,哪儿还有肉食?“

道士冲他一咧嘴,忽然起手一拂,便把他扫了个趔趄,越过他快步就走。

没几步,就转到一个柴门紧闭的小房子前,正要推门而入,孙仲又不依不饶追了上来。

这次,却张开手臂,整个人堵在了道士前头。

“道长且慢,是孙某人小气了,确实是前不久猎到一头野猪,你请回,我这就割上几斤上好的肥肉给你送去。“

“不劳烦,还是我自个儿来吧。“

说着,李长安又是抬手推去,孙仲却是脚下生根抵住了力道,可李长安随机便拽住他的衣襟一拉,他便破掉了重心,变作滚地葫芦。

李长安已推门而入。

………………

房子不大,看样子是厨房,四面有窗,前后两扇门。

李长安眼睛一扫,便找着了目标。

那是厨房里面的一个灶台,灶里柴火正旺,一口铁锅被盖子盖住,白色的蒸气从盖子边沿溢出。

那肉香就从这口锅里传出。

此时,李长安神色却无甚欣喜,反而有些犹豫,片刻,他便深吸一口,将盖子一把揭开。

锅里是一大锅汤。

乳白色的汤水在锅里沸腾,边沿上翻着些油沫,一些野菜叶子贴在铁锅上。

而在沸汤中间翻涌的,大小不一的……是人头。

李长安抿着嘴,眼中有些悲戚。

一个女人的头颅滚到锅底,一个孩子的脑袋又浮了上来。他的脸正对着李长安,脸上的肉已经被煮得肿胀发白,辨不出面目,唯独额头一颗痣,依旧显眼。

看面的说,额头长痣是大展鸿图之像,可惜着孩子人生尚未起航,便断在这里,作了一锅汤。

“本想让你多活些时辰,既然你急着找死,便挂不得我姓孙的啦。”

李长安侧过头去,那孙仲堵在了门口。此时,他的脸上没了先前热情得有些讨好的表情,反是满脸的阴狠。

稀疏的眉毛下,一双泛红的眼珠眨也不眨,他又是拍了拍手,笑嘻嘻喊道:

“兄弟们,都出来吧。”

说罢,屋外响起阵阵哄笑与怪叫,一帮子拿着各种武器的男人一拥而入。

李长安冷眼看去。

“眉稀、齿疏、筋黑、目赤,食人之相也。“

老道所言,果然没错。

……………………

李长安默不作声,打量屋里贼子。

包括孙仲在内,共有八人,却是比之前多上两人,应当是院子里留守的,先前藏起来,没有出现。

在看这帮人的武器,却不再是之前的猎刀猎弓,而是朴刀长矛短斧铁锤,其中几人身上居然还披上了甲胄,虽然只是简单的皮甲,但也可从中窥出他们真正的身份。

“逃兵么?”

李长安心中暗自盘算,他们先前虽一拥而入,但乱中有序,站定之后,竟然也隐隐排出某种阵型,一眼便知是积年的厮杀汉。

“麻烦了。”

这帮人可比山贼什么的难对付多了。

这边李长安还在思索,那边孙仲又开口了。

“本想切了道士作肉吃,但我孙仲也是个爱惜人才的,道士若投降,便让你做个头领,如何?”

“加入你们?”李长安哑然一笑,“作甚?吃人么?”

“吃人有什么不好?”那边孙仲却是放声大笑,目光阴测测在李长安身上游移。

“老的柴,小的嫩,女的软绵,男的有嚼头。”

“这破世道,呸!”他吐了口口水,“不杀人哪儿来的肉,不吃肉哪儿来的力气,没有力气兄弟们怎么在世上混?”

他还想再说什么,可旁边屁股中枪那位早已忍不住了,他越众而出。

“大哥,还和这牛鼻子废个什么话?正好挖了心肝,配着锅里‘馒头’下酒!”

可说完,他就被孙仲按住肩膀。

“急什么?这道士厉害,大伙并肩子上。”

说完,这帮食人贼散成个半月,互相掩护着,步步逼近。

第五十九章 斗

长矛前突,短兵伺机而动。

这帮食人贼结成战列慢慢逼近。

李长安也算厮杀经验丰富之辈,与人、与妖、与鬼皆有恶斗,但这种结阵而战的对手却是第一次遇见。

他目光凛凛,在诸贼身上游动。尽管对方配合娴熟,行动中前后呼应严谨,但李长安仍然有把握,在一息之内刺死对方任意一人,哪怕是躲在人群后的孙仲!

但问题在于,刺死敌手之后,必将招致其他敌人的攻击,甚至于陷入重围,到时难免会左支右绌,甚至于阴沟里翻船。

一时间,李长安仿若是老虎咬刺猬,居然无从下手。

他皱起眉头,拔剑出鞘。

贼人们齐齐向前一步。

他调整姿态,作势攻击。

贼人们又是齐齐向前一步。

李长安最终却没有上前硬来,反而忽然退到灶台后。

灶洞里,七八根手臂粗细的的木材,半截支在灶台外,半截在灶台里熊熊燃烧。

李长安瞧了一眼柴火,孙仲立刻猜出了他的想法。

“当心。”

他刚提醒出声,李长安已经抓出了全部的柴火,抱起来朝着贼人们全甩了过去。

立时,火星四溅。

但这帮贼人只是挥动武器把柴火挡开,阵型稍稍一乱便恢复了正常。

李长安刚往前跨出的脚步,立刻就退了回来。

眼见事不可为,趁着贼人们被柴火阻挡,李长安转身就往后跑去,那里是厨房后门,没有贼人阻拦。

………………

孙仲没有惊慌,反倒是露出一抹得意之色。

“秦老六!”

他吊起嗓子一声大叫。

“啊哼。”

后门随声转出一个铁塔般的黑汉子,手里一柄大斧,斧身黑得像漆,斧刃白得像雪。狰狞着一张黑脸与李长安打了个照面,二话不说,横着斧头拦腰斩来。

李长安正要冲出后门,突然冒出这么一斧头,就好似他把自己送到了斧刃上。

眼看就要被腰斩,李长安却顿也没顿上一下。

千钧一发之际,他忽的用出一招“铁板桥”,人好似凭空折成两段,大斧贴着他的肚皮砍进一团空气。

李长安挥掌撑在地面上,借着这股力道,腰上用力,已扭转身体重新站起。

人才站稳,他手中长剑依然斜斜点出,正刺中秦老六的膝盖窝。

这黑汉吃痛不住,顿时单膝跪倒在地。

“啊!”

他大吼一声,还待起身,却感到一点尖锐的冰凉抵在了后颈。

李长安抬眼看去。

这一番兔起鹞落过于迅捷,仿若眨眼间,李长安就从必死之地中将形势扭转。贼人们的狞笑还挂在脸上,只有那个屁股中枪的汉子已然变了脸色。

李长安冲他们冷冷一笑,手上用力,长剑贯入黑汉子后颈。

“嘎吱。”

被李长安甩开的房门,才从墙上弹回,将将掩上。

…………

贼人们此刻的脸显得十分可笑。

狰狞而又得意的笑容尚且挂在嘴角,惊怒却已在眼中涌现。

“兄弟!”那屁股中枪的汉子悲呼一声,眼角都快崩出口子。

“我要拔了你的皮!”

旁人要是说这话,泰半只是表达一个愤怒,但这位,想必真会这么干,或许,也没少这么干。

怒火攻心,哪儿还管得到什么阵型?

尽管走路还一瘸一拐,却反倒冲到了最前头。

他沉肩撞开房门,抬眼便是黑汉子跪倒在门外的尸体,以及……一双冷冽的眸子,比这双眸子更冷的,是一截逼至眼前的剑尖。

……………………

汉子捂着喉咙踉跄着退回厨房。

随后的贼人顿时齐齐停住脚步,脸上具是惊疑不定。

这黑汉子和屁股中枪的汉子,在他们中都是身手排在前列的,却双双在照面间,被这个道士刺死。

自己若是贸贸然冲出去,能在道士剑下活命么?

一时间,贼子们不敢当出头鸟,李长安也没急着冲进来,只剩下那个贼子捂着喉咙,脚步蹒跚挣扎不倒。

方才还杀气腾腾的气氛,顿时陷入诡异的平静。

可孙仲却忽然脸色大变,叫到:

“结阵!”

可惜,他醒悟得太晚了。

李长安已然蜷成一团,飞身而入,正撞在那捂着喉咙的汉子胸口。

一撞之下,汉子满腔鲜血顿时从喉咙口上澎涌而出,飞溅三丈,淋了黑汉子尸体满脸。还在抽搐的身体同时横飞而起,撞入人堆里。

贼子们本来就已散开的阵型,还来不及重新聚拢,便被撞得更散。

李长安趁势突入!

他长剑横扫,便将一个措手不及的贼人开膛破肚,身型一转,又将剑贯入另一个贼人的胸口。这贼人却出乎意料的悍勇,长剑穿胸而过,他却忍住剧痛,抬手死死抓住剑刃。

李长安不敢与他纠缠,索性放开剑柄,伸手接过这悍勇贼人放开的长矛。

长矛回身一点。

“咔嚓。”

一生脆响,一个提着朴刀要攻上来的贼人,左膝立刻化作一包碎骨头。

他惨呼着跪倒在地,李长安却径直越过他,长矛在手中一转,已然挑飞了一个双股战战的贼人手中铁锤。

他脸色苍白,大叫着转身就跑,全然不顾将后背暴露在李长安矛下。

“哼。”

李长安冷笑一声。

“鼠辈。”

他挥手一掷,长枪破空,贯入逃跑贼人后心,去势不减将其钉死在墙上。

他扫了眼残余的贼人,竟是都被吓破了胆,哆嗦着不敢上前。

李长安脸上露出一丝嘲讽,施施然拾起落在地上的铁锤,他转身回到那个膝盖碎裂的贼人身前,举起铁锤,吐气开声。

“喝!”

铁锤夹着厉风,当头砸下。

这贼人急忙举着朴刀去挡。

“哐!”

一声巨响,屋顶积尘簌簌而下。

铁锤重重砸在刀面上,又压着朴刀砸在这贼人头顶。

“咚。”

又是一声闷响。

血水混着鼻涕、眼泪、脑浆,一并从七窍迸出!

贼人的手软软垂下,朴刀也从头顶滑落在地。

李长安一言不发,再次高举铁锤。

“砰。”

仿若砸碎熟透的西瓜。一块小小的头盖骨横飞出去,黄的、白的、红的,一齐飞溅出来,铺了一地。

他看也不看这碎头颅,随手扔掉铁锤,又转身走到那悍勇贼人身前,他脸上神情依旧狰狞可恶,却早已毙命。

李长安握住剑柄,转动剑身,然后一把拔出。

立刻,热血从胸口中喷涌而出。

几滴飞溅得高的,正落在李长安的眼睑上。

……………………

小小厨房,血流满地。

孙仲一干贼人早已没有狰狞的神色,只是苍白着脸,死死抓住手中武器,好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

李长安抬起眼,沾血的眼睛看着孙仲,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我还以为……”

他擦拭掉脸上血迹,指尖上留下些许热气。

“你们的血是冷的呢。”

第六十章 口信

厨房死寂,没有刀剑交鸣,也无嘶吼呐喊,唯有虚掩柴门下,暗红的血水混着尘埃杂物淌出门外。

走廊上,连串的血脚印延伸出去。

血印尽头,短发的道士提剑逼近三个残存的贼人。

一名食人贼把手中大刀仍在脚下,“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求求你,饶了我,饶了我。”

他不住磕头,涕泪横流。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截迅速而又决绝的剑尖。

雪亮剑光乍起乍灭,鲜艳血花绽放于喉间。

道士从容迈过倒下的尸体。

“啊!”

另一名食人贼忽然一声大叫,挺着长枪冲了上来。他来势凶猛,似乎一往无前,但眼中却淌出泪水,沿着因恐惧而扭曲的面部褶皱流动。

道士只是微微侧身,便让过了枪头,同时用手臂夹住枪身。这贼人腰间还有一把佩刀,但却因恐惧丧失了理智,只是哭喊着抓着长矛往前送。

李长安举起剑,一剑劈下将枪身断作两截。

这贼人收势不住往李长安这边倒了下来,道士顺势用手中的断枪迎上去,尖锐的断茬刺入他的腹部,连带着将背后的皮甲顶出高高一块。

李长安将他随手推到廊边栏杆上,这栏杆早已被时间与蠹虫蛀空,顿时就被压得折断崩坏,于是这贼子便混着破木头一并倒在廊外的尘土中。

还剩最后一个。

李长安转回头来,看着对面那个面目苍白,嘴唇哆嗦的男人。

“孙仲。”

李长安向前一步踏出,这孙仲便哆嗦着退后几步。此时,却没注意到已经退到走廊的尽头房门前。他绊在门槛上,身子一个趔趄就滚进了房间,连手上的猎刀也没抓稳,滚到了一边。

他还想捡起猎刀,眼前便是一暗,他抬起头来,道士提着仍在滴血的长剑立门口。

傍晚的阳光自他身后投入室内,勾起血色轮廓。在这逆光中,孙仲看不清道士的面容,只瞧得脸部的轮廓上,两道垂下的目光,冷冽如同剑锋。

他猛地打了个冷颤,连地上那唯一的武器也顾不得,连滚带爬地躲远了些。

李长安却没有追上去,只是呆呆站在门口,定定看着房中。

这间房大抵就是这帮贼人的屠宰场了吧。

房梁上悬挂着许多铁钩,铁钩上挂着些人的躯干和肢体,在空气中微微摇晃,有的甚至还滴着血。而在墙边,用石头和门板铺成一个台子上,台子上放着一具胸腔到腹部俱被剥开的尸体,尸体上某些部位已经不翼而飞。而在尸体旁,还放着一个大木盆,盆子里盛满了肠子、心、肝、脾、肺、肾……

良久,李长安才长舒一口气,转头看向孙仲,一字一句说道:

“死有余辜,罪无可恕!”

说罢,将地上的猎刀一脚踢还给孙仲。

那孙仲没有趁势捡起这聊胜于无的防身武器,却是忽然笑了起来。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容扭曲而怪异,好似把恐惧、惊讶、愤怒……许多情绪夹杂在一起。在暗淡的光线下,辨认不清究竟含着多少种,只听着他的声音尖厉得歇斯底里。

“原来你来杀我们,就是因为我们吃人?”

他的声音蓦地拔高,语速更加急促。

“罪无可恕?吃人算个什么罪?吃这么点儿人算个什么罪?”

“当年,‘人屠子’领着兄弟们围菜州,一围就围了大半年,城里城外粮食都吃完了。粮食吃完了,仗还是要继续打。你说怎么着?”

孙仲裂开嘴,露出稀疏惨白的牙齿。

“咱们围城的,就吃城外的人;守城的官军,就吃城里的人。这一场打下来,好的么,菜州人都被我们给吃绝种了。”

他嘻嘻笑着。

“道士,你想杀吃人的人,那就去杀呀,城里城外加起来也有个十来万。你有本事,一个个逮出来,都杀了呀!”

这孙仲说着说着,瞧得李长安的神色略有变化,心头一喜,以为有了生机,还待摇动口舌。

“这乱世,弱的不就是给强的吃……”

忽的。

剑光旋起旋灭,孙仲的头颅冲天而起,正落在那木盆中。

“废话连篇!”

李长安撩起袍角,擦拭起剑上血污。

“我是道士,又不是神父,听你这么多遗言?”

他收剑归鞘,瞧了一眼满屋的碎尸,喟然叹息。

说得也没错,道士确实是个没大本事的道士。在这风雨飘摇、妖魔横行的乱世,哪里又管得了许多。只是且行眼前善,且诛当前恶罢了。

他摇摇头,正要解下铁钩上的碎尸,把这些已分不出你我的受害者埋葬。忽的神色一动,耳边似乎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

“救……救……”

还有活人?!

李长安猛地转头,冲向声音来源方向,却是铁钩上倒挂着的一个汉子。

他遍体鳞伤,看伤口似乎是被小刀活活割下来的,一截手臂已被连根斩断,锋利的钩子贯入皮肉,将其倒悬起来,一个木盆放在下面,已经接了大半盆的血。

这男人居然还活着?!

李长安小心翼翼将其解下来,正要开口询问伤势。

这男人却突然挣开李长安,跳将起来冲向了墙边。

“你……”

道士正疑惑间,他却已经扒开墙边杂物,露出一个小门,一弯腰就急匆匆钻了进去。

这房子居然还有隔间?

李长安赶紧跟上。进门后,他抬头打量,这隔间并不大,但里面却绑着许多妇孺儿童。那男子嘴里碎碎念叨着,不停在人堆里翻找,鲜血从他遍身的伤口中涌出,只要稍稍驻足,便能积下一滩血水。

李长安张了张嘴,最终却没阻止他,只是去为其他人解开捆绑。

然而,他的心却越来越凉。

这些妇人和孩子全都死了!

……………………

“没有,没有,不在这,不在这……”

男人无力跪倒在地喃喃自语。

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在房内巡回,神色凄惨无助,忽的,定在了一旁的李长安身上。他眼中猛地绽出了一种名为希望的光芒。

“道长,道长!”

他没有站起来,也许是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他膝行着往李长安挪过去,在地上拖出两条血轨。

“见过我的娃么?这么高一点,脸圆圆的。”

男人慌慌张笔画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指着额头,

“对对!这里还有一颗痣。”

额头?痣?

李长安伸出去扶男人的手停在了半空。

男人的脸上先是期待,尔后变得愕然,最后成了惨然。

他身体摇晃几下,用手撑住地面没有倒下,过了一阵才慢慢又开口说道:

“道长慈悲,能帮小人一个忙么?”

李长安赶紧回道:“你请说。”

“小人姓毛名丰年,是山下下河村人士,因近来兵灾,为保住我家的香火,带着妻子进山避难,谁知……”

毛丰年的话在这里停顿下来,脸上不见悲戚,只是一片麻木。

“……劳烦道长为我少个口信,就说……”

他匍匐摆下。

“孩儿不孝啊!”

“你放心,我一定带到。”

李长安把他扶起,为他合上了双眼。

第六十一章 村宴

大抵是酉时。

短发的道士独自行在荒草萋萋的村道上。

夕阳斜照昏沉,红色的霞光弥漫在天地的边沿。

歇息一宿,今晨草草埋葬了尸体,便下山去寻那村庄,路上也没瞧着几个能喘气的,一路弯弯绕绕,不注意便到了这个时刻。

妖魔鬼怪开始活跃的时刻。

日本人好像管这叫“逢魔时”。哎,不过是昼夜交替,魑魅苏醒罢了。

李长安停下脚步。

前方的道路上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刻着三个字“下河村”。

到了么?

仔细打量这石碑,底座是个龟身蛇尾的玄武,碑上绑着许多绳索,绳索上又挂着绘满符咒的红布。

这是一座“镇碑”,在这妖魔横行的世上,许多村落都有类似的东西,用于阻挡某些弱小的妖魔鬼怪。这与拜城隍、土地类似,四时祭拜即可。

可座镇碑上的香烛却早已燃尽,只剩下些竹签插在软泥一样的香灰里。

李长安收回目光,转而环顾周边田野。

田地里无人劳作,野草竞生,将零散的作物掩盖。在道路的尽头,一座小村庄躺在夕阳的余光里,不见炊烟,寂静无声。

他忽然对此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

越靠近这村子,村子的荒弊就愈加明显。

别说人烟踪迹,就是鸡鸣犬吠也无。

李长安在村子入口站定,有些迟疑。

“哦!贵客终于到了!”

忽的,耳边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李长安循声看去,却是村口的老隗树下,转出一个老人。

贵客?我么?

李长安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抱拳作稽。

“老丈是?”

老人还礼说道:“小老儿是这村中里正,在这里恭候道长多时了!”

“我等早已备下宴席,为道长接风洗尘,请跟我来吧。”

说着,他伸手前引。手从衣袖中探出来,却又很快被他捉住衣袖掩盖起来,惊鸿一瞥间,李长安瞧着他手背上尽是红肿起泡,这是……烫伤?

就这么一阵功夫,太阳已然沉入西山,只剩下些霞光还滞留在西天。时日不早,李长安干脆跟了上去,倒是要看看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谁知,一进村子,这老人却忽然拍手大叫。

“大伙还不快来拜见贵客。”

话音方落,各个村舍里忽然涌出许多村民来。

他们携老扶幼,与李长安一一拜见。

“小人叫毛武……”

“小人叫毛陆……”

……

古怪的是,他们非得一个个给介绍得清楚,好似生怕道士落下任何一人。

道士不是个爱端架子的人,见此只得一一回应。

期间,李长安瞧见这帮村民无论老幼,手背上都有被烧伤的痕迹,严重的甚至已然溃烂。然而,无暇问询,就被更多的礼敬问候给淹没。

他还有些昏头转向,一不注意,又被拉到一个大院子,院前有一大屋,房檐伸展得远。老者拉着李长安在檐下坐着,不多时,便来人摆上两个矮桌子,老者拉着李长安一同坐下。

接着,人群川流不息,许多桌子在院中规整排列,又奉上瓜果酒肉,人们次序入座。

待回过神来,只瞧得院中人声鼎沸,男女老少丝毫不避嫌,混杂在一起,张家长李家短,觥筹交错。又有几个小儿在追逐嬉戏,引得大人们轻声呵斥。

竟然是摆开了一场村宴。

李长安偏头去看那老者,老者瞧着院中小儿,笑得白胡子轻颤,举起酒壶自饮自酌。

再看他桌上,与院中其他桌上一般,供给丰足。唯独李长安这个坐在最上首的,桌上冷冷清清,唯独一尊酒壶一个酒杯。

他也不恼火,只是揭开壶盖,放在鼻下闻了闻,不是酒,却是白水。

忽然。

耳边的喧嚣声突兀停止,李长安抬起头。

夜风拨开浮云,露出残月撒下清辉。

凄凄月色下,宴中无有活人,满座无头腐尸而已。

……………………

“道长莫要误会,我等不是作祟。”

月光被屋檐遮住,照不到这老者身上,故此他还维持着一副活人的样子。他见着李长安神色冷漠,手已经扶上了剑柄,赶紧解释道。

说完,他拍了拍手。腐尸堆里钻出一个汉子,这汉子与腐尸不同,头颅还好好呆在脖颈上,只是浑身血液浸透了外衣,想必同样是鬼类。

他走到庭中,直挺挺就朝李长安跪了下来。

“见过恩公,多谢恩公为我妻儿下葬。”

男子抬起头来,却是李长安亲手葬下的毛丰年。见此,李长安的神色缓和了些,问道:

“何时回来的。”

“就在昨夜。”

“妻儿找到了吗?”

“拖恩公的福,一家也是团聚了。”

说着,他对着旁边的“人”群里招招手,无头鬼们便让出一条道来,从里面走出一个妇人,妇人手中牵着一个孩子。

这孩子很是怕生,一直藏在妇人身后,直到夫妇俩蹲下来,轻声在耳边嘱咐几声,才含糊着道了声:“谢谢恩公。”

尔后,又躲进了母亲怀里,只是偏着脑袋,露出圆圆的脸蛋和额头上的“富贵痣”,却是好面象,可惜……

瞧着这一家子站在一起其乐融融,好似也没什么可惜的。离乱人未必及得上团圆鬼。

感慨片刻,李长安又问道:“二老呢?”

毛丰年恭敬答道:“没有脸面,不敢见贵人。”

………………

这一家子笑着退下,李长安看得忽的有些羡慕,他又倒了一杯壶中清水,一口饮下,清凉中孕育着温暖。

他放下杯子,老人在旁笑道:

“我等俱是幽冥中人,无物以奉客,这一壶清水道长还喝得习惯么?”

“‘初阳朝露’怎么会是区区清水?”

李长安笑着说道。

这世上凡水中最宜泡茶煎药施符的,唤作无根水,而无根水里最好的便是这‘初阳朝露’,顾名思义,即是早晨第一缕阳光投下后,收取的朝露。

自古以来,鸡鸣破晓,百鬼走避。全因,这第一缕阳光是割开昼夜、斩断阴阳的利剑,哪怕是有道行的积年妖邪,也是能避则避的。这帮鬼冒着晨光灼伤,点点滴滴收集了这么一壶朝露,也算是煞费苦心。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李长安放下酒杯,转头面向老者,淡然说道:

“老丈有事还请直言,贫道量力而为。”

闻言,老丈收起脸上的笑容,他沉吟了一阵,慢慢说道:

“道长果然慧眼如炬。”

此时,庭下响起一连串的“扑通”声。满座的无头鬼,全都离席,拜伏在地。

李长安转回目光,这老者已经移开案几,挺直了腰部跪坐着。

“已死之人别无所求,然身残魂缺不能转世。”

说着,老人伏身拜下。

“望道长垂怜,为我等取回头颅。”

第六十二章 京观

四野寂寂,黄沙漫漫。

这一代草木丰茂,偏偏到了这小小一片平地,草木枯死,土地干裂成沙。

而在这片干涸土地中央……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百十个头颅,一层层码放在一起,堆成一座小小“京观”。

京观,李长安是知道的。乃是军人炫耀武功,震慑敌人的手段。

可这座用手无寸铁的无辜者堆积的“京观”,在这片杀得没了人烟的土地上,能震慑些什么?

鬼魂还是野兔?

李长安放在剑柄上的手攥得死死的。此刻,胸中涌动着拔剑的冲动,奈何,敌手却不在此处。

他终究松开了握紧剑柄的手,胸中却愈加闷顿,他打量这些头颅,发现左耳都被割下。

李长安转身询问带他过来的老人。

“是叛军做的么?”

这方世界中央虚弱,无力弹压四方,各地藩镇割据,叛乱四起,纵兵掠民者不知其数。李长安一介游方道士,又自认为是过客,所以也不甚理会纷乱的局势,但也听闻到,朝廷发兵讨伐这一带的叛军。这战势一起,平日就军纪松弛的叛军,自然更加肆无忌惮,从那吃人的孙仲便可见一般。

“不。”老人却摇头,告知了一个有些出乎意料的结果,“是朝廷的官军。”

“官军?”

李长安初时还有些惊愕,下意识里认为官府就是保护民众的,代表着官府的官军又怎会屠杀自己的人民?可随即又意识到,这可是封建社会乱世的战场中,匪过如梳,兵过如篦概莫如是。

那边,老人继续说道。

“官军还没到,城里的贼人就强行征走了村里的粮食,我等还想着等官军打赢了这些贼人,我们这些小民的日子就好过许多,这当口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谁知道等官军一来,也要征粮。可怜我等的粮食早已被贼人征走,哪儿来的粮食上缴。可那征粮的军爷却说,交不出粮食,全村便是叛逆!我也只好哀求他宽限三日,让我等尽力筹措……”

说到此,这老人已然声泪俱下,连带着周遭的村民也一并哭泣起来。然而,云过月现,便只有无头的腐尸立在路旁微微颤抖,夜风伴着啾啾鬼哭声浪荡四野。

“……谁知,还未到三日,便又来了一队兵丁,话也不说,见人就杀!可怜我那三岁的小孙儿也被斩下了头颅,一并码做这个!”

月亮再次隐没,腐尸又幻化回人。

老人戟指着那京观,眼中泪水流尽淌出血水。他愤愤然走向那京观,还在哭泣的村民们齐齐变色,呼唤了一声。

“里正爷!”

只见老者刚靠近那京观,忽的,百十个头颅便齐齐张嘴瞪目,厉风伴着尖叫骤起,老者便似被迎面狠狠撞了一下,倒飞而回。

老者落在地上,这下,却连生人的幻化也维持不住,变回了无头腐尸的模样。村民们赶紧聚集过去,都张开嘴吐出丝丝青气,这些青气汇聚到老者身上,老人又变回人的模样,只是委顿了许多。

他推开搀扶他的手,颤巍巍站起来,对李长安拱手拜道。

“乱世人命如草芥,我等虽然遭此横祸,但也没什么报仇雪恨的念头,只求早早离开这凄惨人世。”

他语气悲愤。

“可道长也瞧见了,我等头颅俱被扣押在此,无法下葬,只得游荡在这伤心地……我等小民,做鬼也要被欺压么?”

“老丈放心。”

一番话听完,李长安只觉得胸中意气难平,他拱手慨然回应。

“李长安必竭尽所能!”

……………………

道士脚踩沙土,手提长剑,慢慢靠近那座“京观”。

十步。

九步。

……

三步。

两步。

一步!

他慢慢小心逼近,然而却没有出现老者靠近时出现的情况。

“难不成只针对鬼魂?”

李长安瞧着已近在眼前的头颅,伸手尝试取下一个。

忽的。

“当心!”

耳后传来一阵惊呼,接着便是一道厉风。

这袭击虽然突然,但李长安的神经却也时刻没有放松。

他立刻转身,同时使了一招“苏秦背剑”。

“锵!”

一把鬼头大刀凭空而现,重重砍在剑身上,却被借着扭身之势卸开力道,末了,李长安抓住时机,一剑刺出。

电光火石间。

李长安在眼角余光中瞥见剑刺中了偷袭者,然而,长剑刺出传回的手感,却好似刺了一个空。

道士赶紧后退两步,拉开距离,抬眼一看。

来袭者,手持鬼头大刀,身披锁子甲,但却周身插着些箭簇,浑身黑气缭绕,原来是一个鬼兵。

“这下可有些棘手。”

李长安正打量间,那鬼兵已大叫一声,黑气涌动间,挥刀扑上来。

但凡战殁之后,能化作鬼兵的,都是战场厮杀的老手。

李长安不敢大意,持剑迎上。

一人一鬼甫一接手,鬼兵一刀砍过来,李长安一贴一引一绞,鬼兵手中大刀居然轻而易举被挑飞了?

这?难道是假的鬼兵?

李长安正诧异时。

那鬼兵已欺身而上,一把夹住剑身,手顺势抓住了李长安的手腕。

…………

剑身上的符咒飞速燃烧,而鬼兵身体与剑接触的部位,黑气剧烈翻腾,发出冷水入热油般的“滋滋”声响。

那鬼兵却是眉头也没皱一下,抓着李长安的手,反倒越来越紧。

“他要做什么?”

李长安抬眼看去。

那鬼兵怪笑一声,便张开大嘴,只见一团星云状的白气在其中汇聚。这些白气呈丝状,给人一种强烈的锋锐感,哪怕这鬼兵自己便是控制者,但这白气汇聚时,依旧将他的口腔与面部割出无数黑气翻滚的伤口。

“白虎煞气!”

李长安心头一凛。这鬼兵难缠就在于此,但凡是战殁之鬼,骁勇凶恶反在其次,倒是一口白虎煞,锋锐无比,销金断玉只是等闲。

这鬼兵气力不小,饶是李长安一时半会儿也挣脱不得,免不了挨上一口白虎煞气。只可惜,这鬼兵万万想不到,手里这道士有一门变化之术,唤作“通幽”。

李长安忽的身子一缩,然后如那弹簧一般,猛然展开。

“咚。”

道士的头顶与鬼兵的下巴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

当即,李长安一声痛呼,鬼兵也是一声闷哼,也因这触不及防的痛楚放开了道士。

李长安不敢久留,脚下用力一蹬,已飞速退开。

一抬头,便见着那团煞气在鬼兵口中爆开,如箭如戟的煞气从头颅四处穿透而出。眨眼间,鬼兵的头颅就好似个扎满孔洞的猪膀胱,四处漏着黑气。

受此重创,这鬼兵仍然挣扎着聚拢散开的黑气,不肯就此消散。

李长安只好送他一程。

“斩妖。”

剑上蒙起青光,已将其拦腰斩断!

鬼兵顿时爆作漫天的黑烟,在这团浓稠的黑烟里,一道青光悄然飞遁而去。

李长安在腰间一抹,一掷。

一支小剑已然飞出,将这道青光截做两半,一半仍旧破空而去,一半却飘然落下。

李长安走去将其接在手中,青光消散,却是半截黄纸。

这纸张入手细腻,上面虽然也用朱砂绘着天书符文,但边沿上,却用靛青勾勒出繁复的纹路,看上去是一道华丽的符纸,但在底部却写着“哀牢山封仁清敬义”,这不像哪个神明的名字,反倒像是道士自个儿的姓名与道名。可谁家写符咒会落自己的款?难道不是符咒,而是……

“敕书?”

李长安有些不确定,他听得老道讲过。“敕书”这东西,是有跟脚的道门子弟,凭借着祖师或者道派名义,呼神唤灵襄助施法的高级货,似上景门这类祖上没阔过,近来还没落的小道门是决计没有的。

既然那鬼兵上携着有这东西,筑京观的缘由怕也不会简单!

“道长?”

李长安正寻思着,旁边却传来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他扭头,一众村鬼眼巴巴的看着自个儿。

他心头一动,管他什么缘由,杀戮无辜民众,和邪魔有什么区别,那施法的道士若是敢来寻自己,那一剑斩了便是!

………………

不在其中纠结,李长安心里当下也畅快了许多,他大笑着对无头鬼们笑道。

“解决了。”

鬼群里顿时沉寂下来,好似这帮鬼没一个有这心里准备,忽然间自己的头颅能够取回,却一时没了反应。

忽的。

“哈哈哈!我的头!”

一声欢呼,好似打开了闸门,整个鬼群都沸腾起来,冲着那“京观”一拥而上。

“我的头又回来啦!”

“这个头是我的……这个头是你的……”

“哎,这头看来有些像我。”

“呸!昏眼贼,这是老娘的!”

…………

群鬼哄闹着,把李长安都给挤到了一边。

他看着好笑,正要去寻个地儿坐下,一转身,却见老者还矜持着站在原地。

“小儿辈让道长见笑了。”

李长安指着涌动的鬼群,问道:

“老丈不去寻自个儿的头颅么?”

老者笑着轻抚长须,正要作答,旁边忽的插进一个声音。

“里正爷,我找着你的脑袋呢!”

却见一个小伙儿,手上抓着一团乱糟糟的白色毛发,拔萝卜似的把一个人头从京观里拔出来。

老者眼珠一瞪,急得跳脚骂道:

“歹!你个臭小子轻点!别把我的胡子弄断了!”

第六十三章 怨煞

“来,娘给你缝头。”

荒凄凄的野地里,拿着针线的妇人慢慢招手。

“来咧。”

一个赤着身子的孩童怀中抱着一个骷髅,嬉笑着投入妇人怀中,而后,又举着这头颅向着妇人撒娇。

“娘,你快看,我的头里钻进虫子了咧。”

“好了好了,看见了。”

妇人笑着从头颅眼窟窿里拔出一条蜈蚣,又拍了拍孩子的屁股墩。

“躺下。”

“哦。”

那孩子应了一声,顿时便化作一具无头腐尸跌在妇人膝上。

妇人拿起那颗头颅与腐尸的脖颈小心对上,在昏暗中,细细缝补。

李长安:“……”

此情此地,要是搁其他地儿,道士早就一剑砍上去了,不过现在……哎,看在眼里,还是觉得,心里猫儿抓,剑上手儿痒。

他干脆转过头不再看她们,

一转头,这边一帮汉子拿着农具,在地上挖着坑。

挖了一阵,一个汉子忽然说道:

“这大小深浅合适么?”

几人面面相觑一阵,其中一个说道:“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说完,他便跳入坑中,规规矩矩躺好。

“哎呀,埋我正合适呢!”

…………

李长安已然无言以对。

一个大活人待在一堆鬼中间,难免会冲击三观。正好此间事了,他也该告辞了。

忽的,身后一身惨叫。

“儿啦!”

李长安猛然回头,却是之前那对母子。

此刻,那孩子头颅已被缝上,但却变得浑身青黑,面部更是狰狞可怖,竟是突然变作了厉鬼。

“糟糕!”

这孩子被怨煞侵染了。

而短短时间,这孩子已抓住母亲的衣襟,不是撒娇,而是张嘴咬下。

千钧一发之际。

李长安及时赶到,他抬手托住孩子下巴,让张开的嘴闭了回去。不等这孩子有其他动作,李长安已然掏出一张黄符,镇在他的额头。

道士将这孩子放在地上,孩子的身体不住扭动,黄符下的脸,一会儿是恶鬼的狰狞,一会儿是孩童的委屈。

妇人虽还惊魂未定,却也凭着本能,抓住了李长安的袖子,急切问道:

“道长,我儿怎么呢?”

李长安摆摆手。

“无妨,怨煞攻心而已。”

孩子头上所贴,只是一张安神符而已,之所以能定住这孩子,不过是襄助了他自身的神志与怨气斗争。

这一下,李长安也想明白了。

怪不得,这帮村鬼遭此横祸,依旧没有化作厉鬼。原来怨气都被锁在头颅里,用来孕育鬼兵。一旦接回头颅,也就取回了横死的怨气。还好自己没来得及走,否则这一村子的鬼……

李长安暗自庆幸,手贴在符咒上,轻声念诵。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世人……”

…………

孩子在李长安的咏颂下,逐渐平静下来,最终,道士伸手为他闭上上眼。

李长安站起身来,回顾群鬼。

发现这帮子鬼,女的不缝头也罢,男的竟也不再挖坑,只是呆呆站在原地看着自己。

“你们怎么停下来了?继续啊。”

回应李长安的,是一片难堪的沉默。

良久,还是老人越众而出。

“道长,我等商量了,暂且不缝上头颅。”

“为何?”李长安有些不解。

“道长也看见了。”老人苦笑,“这一缝上头颅,便会被怨气侵染,化作厉鬼,这厉鬼是投不了胎的。”

“这有何难?”听到原因,李长安哑然失笑,“我为你们一一超度,不就是了?”

谁知,听到这话,老者只是弯腰一拜。

“道长如此仁义,我等也不能恩将仇报啊。”

“这是什么话,你……”

李长安刚说到一半,便想到了其中缘由。

“道长你也想到了……我早听闻城里的乱军头目擅使法术,官军杀我等,不是为了粮食,而是为了用我们的怨恨施术。”

老者怀抱着自己的头颅,幻化出来的脸上,一片惨然。

“我等贸然请道长破了‘京观’煞气,已然是连累了道长。若还让道长为我等费时超度,不能及时脱身,介时引来了官军,这不是恩将仇报,给道长带来杀生之祸吗?”

“呵,哈哈哈。”

听完,李长安却是放声大笑起来。

“老丈何必担心?”

“大战在即,官军哪儿会抽出精力,理会我们?就算理会,这消息一来一去的时间,也足够超度了。”

“可是……”

老丈还要说话,李长安却打断了他,说道:

“没什么可是的,老丈莫要忘了,我们还有大半瓶无根水,这可是祈福超度的上好材料!即便无根水也不顶用……”

李长安拍了拍腰间长剑,笑而不语。

…………………………

江陵城外,重重营寨将城池死死围住。

中军大帐里,只有个中年道士端坐在蒲团上。

忽的,一道青光自帘幕贯入。

那道士猛地睁开眼,那道青光已经飞到眼前,忽的一涨,化作一人手持长剑迎面斩来!

“临。”

道人不慌不忙,手中指决一掐,已然口吐真言。

持剑人便立刻散作青光,落在道人手中,却是半截“敕书”。

回顾“敕书”带回来的影像,留着和尚的短毛,却穿着道士的衣裳。

“和尚?不,道士!”

道人脸色变幻一阵,终于站起身来对着帐外,喊了声。

“快请罗将军过来。”

不多时。

厚重的帘幕掀开,帐里便闯进一个顶盔顶甲的大将。

“道长,何事?”

“将军且看。”

中年道士指着大帐中央,这里摆着一个巨大沙盘。沙盘上内容详尽,除了城池州府、山关险要,竟是连散落在城池周边的各个村庄都一一标识,但奇怪的是,每个村庄的位置,都插上了一根细香。

而在中年道士所指之处,一根细香已然折断,而该处的标识为——下河村。

这小小细香居然让着大将大惊失色。

“大阵……”

道人抬手打断,淡然说道。

“一个小小阵点而已,与大局无碍。”

将军闻言,松了口气,他沉思一阵,试探着询问。

“那么,不去理会?”

中年道士皱着眉头思索一阵。

“若是过路不长眼的法师所为自然无碍,怕的是城中贼人同伙故意坏我阵点……”

将军点点头,转身向着帐外高声唤道。

“张执虎。”

“末将在!”

“派队精干儿郎去那下河村,但有僧道之流的可疑人士都给我执来!”

帐外的声音迟疑问道:

“对方若是反抗?”

将军眉毛一挑,一个血淋淋的“杀”字便待脱口而出,然瞟了眼那中年道士,想来对方也是道士,便也不好说出个“杀”来,只是有些不耐回道:

“那就把他驱逐出附近。”

“且慢!将军不必顾忌贫道。”

帐外人正要领命,中年道士却忽的开口,他又坐回了那蒲团上,摇动的烛光照得面目阴森。

“既然已造下这滔天杀孽,何必再顾惜区区一两条同道性命?”

“僧道之中多心思诡诈、擅于幻化之辈,若是撞见……。”

“莫问缘由,杀了便是!”

第六十四章 讨魔校尉燕

次日清晨,雾锁四野。

荒凄山道上,急促的马蹄声搅得雾气涌动。

俄尔,一匹雄壮的黄骠马劈开浓雾,四蹄奔驰间,鬃毛飞扬。若是在其他地儿瞧见,任谁都会夸赞一句:好一匹高大雄武千里驹!

可此时却不然,概因马虽高大,但马上的骑手却生得更加雄壮,两厢对比倒是显得马儿娇小。这骑手披着一件厚实宽大的熊皮斗篷,看不清面目,只瞧得他半伏在马背上,好似一头黑熊夹着黄狗。

“唏律律。”

这“黑熊”忽的一勒缰绳,黄骠马人身而起,生生从狂奔中停了下来。

他侧耳倾听,雾气的空隙间送来隐隐的言语声。

“吁。”

调转马头,循声驰去。

…………………………

这马是难得的良驹,虽驮着熊罴似的汉子,但脚程却也不慢,不多时,便赶到了一块平地。

雾气正浓,前方看不真切,只听得沙哑的诵咏声不断。

这骑手翻身下马,动作间,宽大的斗篷下哐当作响。他牵着马往前走了几步,眼前逐渐清晰。

前方的平地上,冷清清不见一人,只有十来个新坟杂陈其中,而在新坟的边上,散落着几个没有填上的坟坑,而诵咏声正是从那坟坑里传出!

忽的,那沙哑的声音骤然停止,接着便传出一声低喝,然后便是几声闷响,那坟坑里便跳出个衣衫褴褛的“人”来。

这“人”脖子以下腐烂长蛆,脖子以上却是干枯的,风干的嘴唇卷缩起来,露出黑黄稀疏的牙床。它转头昏黄的眼睛在眼眶里转动几下,便定在那骑手身上。

这么定定看了几息,突然间张开嘴露出干瘪的粘连在牙床上的舌头,四肢抽搐几下,就以一种怪异的姿态扑了过去。

普通人见到这情形,怕早已魂飞天外,那骑手却动也不动,就连天性敏感易惊的马也只是温吞吞打了个响鼻。

直到那走尸冲到身前,那骑手不慌不忙从斗篷下抽出一把门板似的巨剑,夹着厉风横扫过去。这一剑,别说是这具腐烂的走尸,就是铁打的也能给捶扁了。

然而,巨剑正要扫中走尸之际,一根木棍却从斜刺里杀出,正点在剑格上。但是,这点阻拦在这一剑的赫赫威势下实在是微不住道,那骑手只是稍稍加了把力,稍稍顿了不足眨眼的时间,剑刃便照旧碾压过去。

可是,对点出这一棍的人来说,这点时间却以完全住够了。在那一刹那,他已抓住这具走尸,将将退出了巨剑所及。

一剑落空,骑手也没有追击。

他杵剑而立,瞧了眼那阻挡他剑刃的木棍,不是什么武器,不过是一把铁锹的长木柄罢了。转眼又看那具走尸,已被一个短发的年轻人用黄符镇住。

“和尚?”

声音低沉雄浑,彷如夹着北地的霜雪。那短发的年轻人瞧过来,指了指身上的麻衣。

“道士。”

短发的道士世上不多,而又有如此身手的,自然也只有个李长安了。

…………

说来也是稀奇,这鬼缝头也有它自个儿的门道,针脚细密缝得再结实也不作数,非得打上个结才算正儿八经给接上。

这也到是便宜了李长安,只消让群鬼各自挖好自家坟坑,再把脑袋缝上不打结,他便可以挨个收整。

尽管如此,一宿忙活下来,还是没弄完,嗓子唱哑了不说,稍一松懈,没成想就让一具走尸逃出坑去,差点儿让人拍成肉酱。

他把这尸体抢回来,用符纸给镇住,松下口气,这才抬眼打量那个骑手。骑手也把兜帽落下,却是个狮鼻阔口,虬髯的威武汉子。

男人的相貌没什么好打量的,他很快就将目光落在大汉手中的巨剑上,这把剑足有两掌宽,长三尺有余。这么大一块铁疙瘩,在如此雄壮的人手中,别说是砍人,就是妖怪都能被劈成两半吧!

道士的目光在剑上停留了一阵,忽的,他瞧见大汉厚实的斗篷因杵剑的动作露出一丝空隙,那那空隙里反射出幽幽的冷光。

铠甲?!

他心里一顿,目光越过大汉投注到那匹骏马鞍上,那里挂着一个弓袋,弓袋里是一把铁胎弓!

李长安心头清楚,自己破了京观上的法术,很可能迎来官军的报复,看这甲胄兵器眼前这人莫不就是?

李长安已然打起十二分的警惕,但仍旧有条不紊不疾不徐的完成超度的步骤,只是把腰间的剑鞘扶到了更方便拔剑的位置,才淡然问道:

“军将?”

“差役。”

大汉反问:“练尸?”

“超度。”

瞧着走尸在李长安手下渐渐安详,大汉点点头,将剑收回鞘中,冲着李长安拱手问道:“这位道长,可知最近的村子在哪里?”

“哦?左近是有一个村子……”道士慢条斯理地站起来,瞧着那大汉问道,“但不知差爷有何贵干?”

李长安心有疑虑,态度实在称不上恭敬,这自称差役的大汉居然也没发火,反而解释道:“道士莫急,我没有歹意,只不过想买些干粮。”

“是吗?”道士不置可否,只是笑道,“那我还是奉劝差爷不要去费那功夫呢?”

“道士什么意思?”

这三番两次被言语搪塞,这汉子也有点恼火了,李长安却还是那老神在在的模样。

“差爷要去村里买些吃食,也得有人卖,你说是也不是?”

“那是当然。”大汉立刻回道,“某家又不是那强取豪夺的土匪。”

“那便好说了。”李长安笑了笑,拿铁锹往后一指,“差爷要找的村子就在前面,你要找的人么……”

他指着脚下的坟坑。

“……全在这里头!”

道士话音方落,就见那大汉双目瞪成了铜铃,须发皆张,声音如炸雷:“谁干的?!”

却见李长安往他身上一指。

这大汉虽长得粗豪,但心思却也活络,立刻就晓得了李长安的意思……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最终长叹一声,只是牵着马寻了块石头,盘膝坐下,从兜里掏出一个布囊,解开不过是一个发黄的馍馍而已。

他把这唯一的馍馍掰成两半。

“道长?”

“不饿。”

这汉子把半个馍馍又包起来,塞回兜里,取出一个水囊,灌上一大口后,剧烈的咳嗽几下,这才拿起馍馍吃起来。

他吃得很慢,倒不是珍惜粮食,更像是借着这点儿时间休息。不过吃得再慢,也不过半个馍馍,经不住他这般大汉几口。很快这半个馍馍就进了他的肚子,他又坐了一阵,便翻身上马。

此时,道士正挥着铁锹给坟坑填土,这大汉犹疑了一阵,还是开口问道:

“道长是刘黑子的人?”

“谁?”道士挥动铁锹满头大汗。

这回答很是让大汉舒了口气,他抱拳说道:“道长的慈悲某家敬佩得很,但道长还是尽快离开吧。”

“为何?”道士铲下黄土填入坑中,“就因为这些枉死的村民?”

闻言,这大汉楞在当场,胸中千语万语,最终只化作一个抱拳。

“道长珍重,后会有期。”

………………

为尸体合上双眼,李长安拉直了腰杆,锤了锤脊椎骨。这一番辛苦终于要完了,脚边这具尸体,便是超度的最后一人,接下来只需为它合上坟冢即可。

道士提溜起愈加破烂的铁锹,耳朵一动,听到一阵凌乱的马蹄声。

“那大胡子怎么又回来呢?”

李长安颇为纳闷儿,没多想便杵着铁锹翻出坟坑。

但一翻出坑,他便意识到事情不对,大胡子不过一人一马,但此时的马蹄声未免过于密。他猛地一抬眼,首先便瞧见一个白袍白马的小将领着十来骑正在自个正前方百十步远,每个人都张弓搭箭对着自己。

道士打了一个激灵,身子一缩翻身滚回泥坑。

“噗嗤嗤。”

箭矢胡乱打进来,插在坑中的泥土与尸身上。外面,同时响起一阵乱糟糟的哄笑声。

李长安拔起几根插在尸体上的箭矢,形制统一,制作精良,再回想惊鸿一蹩间,那些骑士统一的装束。没差了,是正儿八经的官军。

“龟孙儿。”

他恨恨将箭矢仍在地上,抄起铁锹,翻身而上。

……………………

一通乱箭下,那道士却是毫发无伤,张执虎也太在意,只当是这几个月没什么活动筋骨的机会,箭术稍有生疏。

此番他亲自出马,不就是出来活络活络筋骨,呆在军营里,几个月对着城池围而不攻,实在是乏味的很。

他正神飞天外,那道士却拎着把铁锹又从泥坑里翻了出来。

“原是个不知死活的莽汉。”

他挥挥手,让部下将弓箭收起,好不容易找到的乐子,这么容易就死了,岂不可惜?

“驾!”

张执虎催动胯下白马,提起白蟒似的马槊。此时,雾气已然消散,阳光自云后照射下来,投在他银白色的甲胄,晕出灿漫的光,和着鼓荡起的白袍,真有些天将下凡的感觉。

“道士,到了阴曹地府,别忘了报上我张执虎的名号!”

两者相距不过百来步,战马冲锋之下,几息的时间,马槊已逼至道士面前,可那道士却没丝毫反应,还提溜着那把破烂的铁锹,腰间的长剑好似一个摆设,全没有拔出来的样子。

这让张执虎很是失望,他还指望这个道士手底下有两招,能给他带来一点乐趣了,谁料看起来完全被吓呆了,不过他也没有因此而留手,反倒是从斜上方全力刺了下去。

这借着马力的一刺,不仅有开山裂石的力道,更兼具追风赶月的速度,以往在战场是无往而不利。

可如今,却是刺空了?

那道士居然在千钧一发之际,只轻描淡写的一侧身就避开了这势在必得的一击。

没等张执虎从那空落落的别扭手感中回过味儿,耳边就听着自家坐骑一声悲鸣,但见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那道人不但避开了马槊,还同时一铲子切在马蹄上。

顿时,张执虎马失前蹄,身子一空,也一并摔了下来。

他经验也算老道,摔下来时尽量护住了身体,但仍旧被摔得眼前发黑,胸口发闷,全身上下无一不疼。脑袋上装饰着长长白羽的头盔也不知滚落到了哪里。

他咬着牙,刚勉强撑起身子,眼前一黑,道士已欺身而来。

张执虎的反应也是迅捷,虽是单膝跪地,但腰间一沉,左手扶鞘,右手拔刀。

“锵”的一声,一团雪似的冷光就要从鞘口(和谐)爆出。

可惜,李长安的动作更快,刀才出鞘一半,道士便一脚踏在柄头上,生生将他的反击摁了回去。而后,伸手揪住张执虎颈后战袍,一提一拉,便将其拖拽在地。高高提起手中铁铲,对准了没头盔保护的后脑勺。

“哐。”

铁铲磕在地上的碎石上,崩出几点火星,留下一团头发,却没有预料中的血肉横飞。

原是这小将关键时刻用了一招“乌龟缩头”,舍了战袍,从铁铲下逃得一条小命。

“苟延残喘。”

道士冷哼一声,正待追上去结果了他。

“嘣。”

几声弓弦声响,李长安刹住脚步,拨开袭来的箭矢,而那白袍小将已被部下趁机抢了回去。

张执虎虽然仍旧惊魂未定,但也强撑着对李长安怒目而视,道士也冷笑着看回去,可忽然又放声大笑起来。

小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拔出刀来指着道士。

“你个贼道士,本将只是一不小心着了你的道罢了,有甚么好笑的?!”

“怎么会不好笑?”

李长安满脸促狭提起铁锹,但见铁锹破破烂烂的边沿上,挂着一大团带血的头发。

“没成想,军爷也是个与佛有缘的,怎生又找我一个道士剃度呢?”

张执虎闻言呆滞下来,颤巍巍摸了摸顶门,那里不仅血淋淋而且还光秃秃。

这铲子不论用料还是锻造都很粗劣,刃口也相当的不锋利,用得多了,边沿就像个烂刮子。故此,那张执虎的头发不是切下来,而是他自个儿缩头时,硬生生从头皮上扯下来的。

如今,他顶门上空荡荡一圈血肉模糊,刚才风姿飒爽的白袍小将转眼就成了血染的“地中海”。

瞧这张执虎白马白袍的扮相,平日里想必是个爱装扮的风流性子,如今“未老先衰”……

“杀了他!”

他尖声大叫起来。

“杀了这乱党!”

………

“停手!”

张执虎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刚落,便紧接着插入一个炸雷般的声音。

可那张执虎已然红了眼,根本不理会这声音,劈手夺过部下的弓,刚拉开弓弦。

忽然

“呼咻。”

如同狂风突进的呼啸声响起,便见一道黑光自张执虎眼前一闪而没。双方不由得顺势看去,却见道旁青石上,一根四羽大箭箭身尽数没入石中,只留下尾羽轻颤。

“嘶。”

张执虎冷汗直冒,他身后的部下更是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马蹄声急,一骑绝尘而来,闯入场中。

来人一勒缰绳,马“唏律律”人身而起,正挡在双方当中。

马是身形高大的黄骠马,但在来着身下,却活脱脱像个矮脚马,正是那大胡子去而复返。

他将手中铁胎弓插于囊中,随后又从怀中掏出一物掷给那队官兵,这才冲双方拱手,豪声说道:

“道长,小将军,卖我燕某人一个面子,就此罢手如何?!”

那张执虎本已挽弓如月,只要一松手,箭矢便能脱弦而出。但那汉子骑在马上,俯视下来,便好似一座山峰投下沉重的阴影,压得他无论如何也射不出这一箭。

最终,这地中海小将只是将弓箭恨恨摔在地上,戟指着大汉:

“官兵缉拿乱党,你这汉子也要造反不成……”

“将军。”他部下却忽然打断他的话,将先前大汉掷出的物件递给张执虎。方方正正,却是一块令牌。

普普通通一块黑铁铸造的牌子,那小将一看却是变了脸色,嘴中脱口而出:

“讨魔校尉燕?!”

瞧他那一惊一乍的模样,李长安暗想:难不成这大汉来头很大?他转眼瞧那汉子,那汉子却只立在马上微微颔首。

“正是某家。”

新晋的地中海小将满脸的阴晴变化,旁边的部下拉扯了他许多下,他才不情不愿将牌子抵还给大汉,退下来行了个礼。

“原来是燕折冲当面。”

大汉是摇头说道:“某家已不在军旅,不敢当一句‘折冲’。若燕某人在军中还留有一丝薄面,小将军就给某家一个面子,就此罢手如何?”

“这……”张执虎很是不情愿,这也不难理解,任谁被拔掉头发,都会这么不情愿。

他还在纠结之际,那大汉却是不由分说的一摆手。

“此事就这么说定了!某家有要务在身,不能久留。小将军你且为我给你家将主道声好。”

说罢,竟是策马就走,只留下一根贯入石中的黑羽大箭。

“这虎头蛇尾的一通算个什么事儿?”李长安有点懵逼,而对面的张执虎狠狠地瞪了李长安几眼,居然一声唿哨,就这么带队撤了!

很快,平地上便又只剩下李长安和一堆新坟,好似刚才的一番恶斗,不过是雾中幻影,随着雾气一并消散了。

“还真是莫名其妙。”

李长安摇摇头提起铁锹。还有一个坟没填上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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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忍死



北郊是个好去处,春日里绿水盈盈、繁花似锦,城里不知哪家高门望族也在这儿圈了地,依山傍水,起了别院,建了亭台阁楼,这下子更是成了游玩的佳地。

可,这是好些年前的光景了。

这世道一日比一日坏,天灾人祸过了几轮,人们就只得苟且的活着,哪儿还有游赏的气力,连那起朱楼的大族也几经波折、星流云散了。

于是乎,曾经的春光明媚化作了荒郊鬼林,那大宅子也与草木同朽了。

往日里,还有些无家可归的乞儿借着残砖破瓦遮风挡雨,可这几日,那些乞儿统统不见了踪影,都说是宅子里枉死的主人家从土里爬出来,给捉食去了。

荒芜里更添上了几分阴森,那北郊,那宅邸就更无人迹了。

可今日,这荒郊却有了来客。

薄暮。

故道上勾连成垫的野草包裹起骏马的四蹄,马上的骑士沉默着注视着眼前的“残骸”。这宅子大多已经倒塌,高高的围墙只剩下小腿高的基座。

前边越过塞满野草的院子,一座房子便塌伏在昏暗的光线里,好似将死的巨兽。门板缀在门框上,在风中微微晃动,如兽吻开合。

骑士策动缰绳,这骏马轻巧一跃,便跨过坍塌的围墙落入院中。

院子里空荡荡的,除了野草,便只剩一棵老隗。骑士翻身下马系上缰绳,掀开斗篷后,露出一张虬髯的面孔,原是那燕姓的汉子。忽的,一片东西飘在他肩膀上,抚下来,是一根质地粗糙而坚硬的翅羽。

他抬眼看去,晦暗天光下,是一树红彤彤的眼珠子。原来树上黑压压一片的不是树叶,而是大群红眼的乌鸦。

这乌鸦见了人也不聒噪,反倒动也不动,只拿红彤彤的眼珠子盯下来。光是这么一只,便足以让人汗毛倒竖,而这里,鸦群占满了枝头。

可这燕姓汉子却没有丝毫的惊惧,反而他脸色凝重的神色还松动了一些。

他从鞍上取下一个木盒子,打开盒子上一个活动的小门,再敲了几下盒子。

“砰、砰、砰。”

随机,那盒子里居然也钻出这么一只鸟来,顶着一对红眼珠子的脑袋在小门边,左右四顾几下,便扑腾着融进了树上的鸦群中。

这鸟儿名字简单,就叫做红眼鸦,虽然看着不太吉利,但却是道法培养的异禽,有警戒、监视、传信种种妙处。

镇抚司的玄骑出公务时,也总爱带上这么一两只。

至于这镇抚司,自然是朝廷所立,下设二十六卫,号为“天子亲军”,分镇天下各路妖邪鬼魅僧道巫觋。又因为一身黑衣,在江湖里,好听点叫声“玄骑”,不好听就骂声“老鸹”。

但如今朝廷式微,大多数时间也不过是调解江湖与朝堂关系的面团衙门。

然而,如今这面团衙门却办下了一件大案,抓得一条“大鱼”,惹得四方风云际会。

这燕姓的汉子本是镇抚司龙骧卫所属,按照事先上头的布置,应在三日后与同僚一起接应押送“大鱼”的队伍。

但几天前,押送队伍却突然断了音信。按理说,这烽烟遍地的年头,音信隔绝也算常态,所以龙骧卫里仍旧依计划,按部就班执行。

这燕姓汉子却始终觉得心有不安,再加上兹事体大,干脆抛下正在集结的同僚,单枪匹马星夜来援,多亏那黄骠马很是有几分神异,否则就他这般昼夜不息地跑下来,早就跑死了。

可如今,到了地头,瞧见这满树的红眼珠子,想必是其他各卫驰援都已及时赶到。

“莫非……自己是杞人忧天?”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大步走入门中。

“但愿如此吧。”

………………

屋子里黑得异常。

浓稠的黑暗仿若浆水,踏进房门便将人紧紧包裹,不见半点光明。

一股浓重而腻人的怪香充斥其中,让人毛骨悚然的恶意掩藏在森然的黑暗中。

燕姓的汉子皱了皱眉头,又向里走了几步,才抱拳宏声说道:

“龙骧卫燕行烈奉命来援。”

等了许久,黑暗深处才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原来是燕校尉当面,真是失礼了。”

说完,燕行烈眼前的黑暗向两侧退开,露出前面一团篝火,和旁边斗篷裹身得瘦小老者。

听着老者的口气,似乎认得燕行烈,但燕行烈却只觉得此人颇为面熟,想不起来具体信息。

老者笑道:“老朽是奉天卫副指挥使胡道功。”

这么一说,似乎有了些印象。

燕大胡子点点头,“见过大人。”

而后从怀中取出一道文书与铁牌,说道:“请验印符。”

任务交接,必验印符,这是司中规矩,老者自无不可,点头唤道:

“阿五。”

不一阵,旁边的黑暗便如雾气般一阵涌动,里面走出一个镇抚司装束,却用黑纱遮面的男子。他行走的姿态颇为怪异,步伐迈得极小,行走间膝盖也不见弯曲。

燕行烈视而不见,只将手里的物件递过去。

但这阿五伸手来接之时,燕行烈却是勃然变色,手腕一翻便捉住“阿五”的手臂。那阿五一声低吼,所做出的反应既不是挣脱退后,更没有动拳脚,反倒是伸头似要咬上来。

却在半途上被燕行烈抓住脖子,一把掼在地上,碰的一声闷响,迸起几块碎砖。

阿五犹自低声咆哮、挣扎不休,但似乎关节僵硬,不能如同常人一般弯曲,挣扎之时只能像条上岸的活鱼,奋力挺摆,然而动作之间,却也能震得身下砖石碎裂,可见力道着实不小。

燕行烈却是面不改色,一双手如钢浇铁铸的一般,纹丝不动。

然后,在几声让人牙酸的“咔嚓”中,将阿五的手臂折到背后,单手摁住,腾出手来,掀开面纱。

面纱下是一张年轻的面孔,只是脸色青灰,额头上贴着一张两指宽的短小黄符,一道狰狞刀伤斜着将他面孔劈开,翻卷的皮肉泛着黑黄的色泽,而仍在嘶吼的嘴里,两颗獠牙探出吻外。

“僵尸!”

果不其然!

早在踏进这房门之时,燕行烈皱眉的原因不是那浓腻的异香,而是香气之下掩藏的另一种气味,泛着腐烂的腥甜。

他早年在疆场效力,这种味道他再也熟悉不过。

而在这“阿五”走进时,那怪异的姿态,更是让他警醒万分。近年来,战乱绵延,南方之地又多泽沼毒瘴,最是容易出僵尸。他执行这司中公务,常在荒僻处行走,十之八九都能遇到些游尸走影,那阿五的行走姿态,分明是新成僵尸,关节骨肉尚未完全僵化之姿。

他立刻翻出一张黄符,口中急诵:

“急召六丁六甲兵,破邪去障,速放光明,去!”

语毕,一符掷出。

那黄符的尾部就燃起耀眼的光焰,掀起一阵大风,绕着燕行烈在室内飞速旋转,炽亮的光撕烂了重重黑障。

一时间,满室皆明。

………………

但见室内。

除了老者和阿五之外,还有十三个同样镇抚司装束,面带黑纱之“人”分列两边。它们不是被开膛破腹,便是缺胳膊少腿,一番打量下来,倒是燕行烈手下的老五品象最全。

而在这帮僵尸身后……燕行烈目眦尽裂,须发皆张。

但见房屋边沿,积尸满地。一个个镇抚司装束的尸体如同破烂一般堆积在房屋边角。

“延中丁得功、江陵徐建山、蜀中巴麻子……”

燕行烈一眼扫去,便在其中找到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俱是各卫中有名堂的好手。

“好贼子!”

燕行烈握住腰间剑鞘,便要暴起杀人!

老者却笑道:“校尉且慢动手。”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老者也不搭腔,只是慢吞吞地解开了斗篷,露出枯瘦的身躯。

见此,燕行烈反倒是愣住了。

但见这老者的左腿齐膝截去,右手手腕处只有一节褐色的骨茬,躯干上更是遍布伤痕,最恐怖的伤势却是在左胸膛上,那里一处碗口大的孔洞,可以瞧见蠕动的血肉和断裂的肋骨,可其中最重要的心脏却是不翼而飞。

“这是……”

老者慢吞吞将手伸进篝火中,从中取出一个烧得焦烂的物件,塞进空荡荡的胸腔里。

随着这番动作,屋内腻人的香气立时消散许多。

老者这才反问一句:

“燕校尉可曾听说过忍死术?”

此时,燕行烈哪里还不明白,原来这押送的队伍,包括这位老者早已全军覆没。燕行烈长叹一口气,悲愤之余更是诧异,此番行动可是聚集了各卫的好手,怎么可能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光了?

他不禁问道:“老大人,何至于此?”

“呵,何至于此?”

老者自嘲地摇摇头,开始讲述此行的始末。

“这趟行动开始也算是顺利,咱们就料想那贼人再猖狂,各卫好手齐聚的情况下,也不敢撩咱镇抚司的虎须……”

“……可在几天前,咱们一帮老江湖却糟了贼人的道,十成的本事去了七成,连个消息也传不出去。一路且战且走,虽说打退了好几波追击,杀了不少贼子,自个儿却也损失惨重。”

讲到此,老者愣愣盯着烟火,神色中终究透出颓然与凄苦。

“老朽这几个可怜徒儿有孝心,即便身死也化作了僵尸,帮我这个没本事的师傅,再加上这忍死术,老朽才坚持到了最后。”

“若是燕校尉再晚来个一时半刻,老朽怕也是坚持不住了”

“不过……”

老者话锋一转。

“校尉也瞧见了,贼人凶猛,三州九卫的好手都尽数折在这里,连老朽也是命不久矣。”

“现如今,这屋里活着的镇抚司玄骑便只有你一个,但这接下来的差事可是要命得很。”

他转头注视着燕行烈,苍老的面孔在火光中,严肃而沉重。

“你接?还是不接?”

燕行烈从容笑道:

“赴国事,何须惜身?”

“好!好!好!”

老者放声大笑。

“燕校尉果然名不虚传,如此……”

话未讲完,忽然就听见庭院里,马儿长声嘶鸣,原本如同死物一般的红眼乌鸦们,也齐声聒噪起来。

燕行烈抢出门外。

只见到鸦群四散,翅羽漫天

老者的声音在屋内呵呵笑道:

“这帮贼子,追得可真紧!”

…………

黄昏。

“来了。”

“准备……啊!”

头领前半截话尚在耳边,就化作一声惨叫。

黑气裹身的敌“人”们,轻而易举击破了前阵,呼啸而来。

年轻的叛军小卒在极度的恐惧中,向逼近的敌人刺出一枪,明明正中胸口,却仿若刺入一团烟气。然而,对方挥出的一刀,却直接割掉了他的头颅。

而在战场的另一边,高据马上的官军大将,冷眼看着叛贼的最后一丝力量,也被法术役使的鬼兵扑灭。

这座被重兵守护的雄城,终于被他以毫发无伤的方式“收复”了。

“将军。”

年轻的副将喉头滚动,眼中透着渴望,正如其他沉默着的其他将士一样。

戎马一生,他自然知道士卒所期待的到底是什么。

于是,在万众瞩目中。

将军传令道:

“屠城!”

………………

是夜。

荒山深林,月满中天。

李长安盘坐在一块大青石上,高举酒盏,承接月华。

待到月光尽作了美酒。道士收回酒盏,却皱起了眉头。

原本清澈的月酒中,却突兀地染上一丝殷红。

尝试着吮了一口,满嘴的铁腥。

“浊了。”

道士摇摇头,毫不顾惜便将盏中酒泼洒出去,尚在半空,七分便化作月华,剩下三分落在草叶间,夜风一撩,也散作点点荧光了。

他摇摇头,抬头望去。

在东方绵延的天际处,红光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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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鬼太守

荒郊。

月下数骑相逐。

燕行烈紧贴在柔顺马鬓上,南方湿冷的空气钻入衣领,将斗篷高高扬起。

在他身后,山崖投下的阴影中,急促的马蹄声紧紧相随。

蹄声急且轻,但却不意味着距离远。

很快。

三骑紧跟着,越出山影。

凄冷的月光照在白惨惨的骨头上,干枯的皮肉上套着破旧的铠甲。来者原来不是活人。

燕行烈没有停下来,先将这三条“尾巴”打发了的想法,因为天上盘旋的鸟儿告诉他,后面还有更多。

鲁莽厮杀无济于事,反倒会拖慢脚步,陷入困境。

可突然间,前方的阴影里,又跃出一骑。

这忽然出现,双方的距离几乎是面照面。马儿全力奔驰下,也没法闪避,燕行烈只来得及拨开对方刺出的长枪,两匹马便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

这一撞,让黄骠马停下了脚步,晕头晃脑原地蹒跚几步,那匹鬼马更是被撞飞出去,没等落地便已散了架。

可马上骑士,却早有准备地跳下马来,趁着黄骠马被撞得发晕的功夫,拔刀斩向马首。

须臾之间难以走避。燕行烈一把拽住缰绳,竟以蛮力拉得马儿双蹄悬空而起,避开了刀锋。

而那碗口大的铁蹄落下之时,却正踏在这鬼物的脑门上,直直把他的脑袋踩进了胸腔,又将胸腔踩进了黄泥。

虽解决了这个鬼骑,但这短短的功夫,身后的三骑却也追了上来。

从方才短暂的交手来看,燕行烈断定这帮鬼兵并不是愚笨的鬼物,应该还保留了些身前厮杀手段。

果然。

三骑虽同时追来,但一骑却稍稍一顿,便在外围游走掠阵。另外两骑也打了个弯,一左一右包抄过来。

燕行烈却是动也不动,冷眼瞧着这两骑,左刀右枪,夹击而来。

逼近身前,才猛地举起右手,喝到:

“疾!”

顿时,他手中亮起刺目的强光。

“唏律律。”

两鬼骑被这强光一照,立刻便是人仰马翻。

强光须臾即灭。

燕行烈已跳下马来,合身一撞,拿刀的鬼骑被他撞飞出去,砸在路边大树上,四分五裂。而后,重剑奋力一挥,便将另一骑碾作一团碎骨烂肉。

同时,耳后马蹄声急。

掠阵的鬼骑已策马而至,借着马力便一枪刺来。

燕行烈剑也不用,只手臂一展,便将这长枪夹在腋下,蹬蹬退后了两步,那鬼骑便难以撼动他分毫,反被他连人带马撅翻在地,一脚踩碎颅骨。

战斗旋起旋灭,燕行烈收剑归鞘,脸颊上就靠近一点温热。

却是马儿过来亲昵主人。

他拍了拍自个儿老伙计的脖子,便发现马儿喘气急促,脚步也有些微微颤栗。

是了,这黄骠马再是神异,载着燕大胡子这般巨汉,连着昼夜赶路,已经到了极限。

燕行烈略一思索,便下了决断。

他从行囊中翻出一对纸人纸马,分别抹上自个儿与马儿的血,往地上一掷。

月光幽幽,在一阵诡异膨胀变化后,便化作了黄骠马与燕行烈的模样。只是纸人化作的燕行烈,一嘴大胡子之下,居然是一张抹粉似的大白脸,脸颊上还有两团红通通的腮红,别有一副诡异的喜感。

燕行烈绕着这纸人纸马转悠了一圈,尤嫌不足。

一拍掌,从马鞍上拖下一个黑色大布袋。解开布袋,里面居然装着一个红衣丽人,肌肤胜雪,五官妩媚,然而手上却被锁上厚实的铁梏。熟睡中,眉头依然紧锁,看来我见犹怜。

然而,这大胡子没有半点怜香惜玉,提起女子便扔上马鞍。从地上抓起一堆烂骨头,胡乱塞进布袋中,捆上放在纸马上。

“去。”

这纸人纸马便应声向东而去。

做完这一切,燕行烈便拉着马儿,潜入道旁的树林子,同时,不忘清理足迹。

不多时。

道上,响起骤雨般的蹄声。

大群鬼骑蜂拥而至,粗粗估算,不下百骑。

它们在几具残骸间略微停驻,便在带头的鬼骑号令下,顺着纸人方向往东追逐。

此地再次陷入寂静,只有断断续续轻微的虫鸣。

又不知过了几时。

道上,忽然泛起了雾气。影影约约,雾气中传来缥缈的鼓吹声。

这鼓吹声愈来愈近,越来越大。

忽的。

雾气中突兀走出一支鼓吹乐队。

接着,便是手持长幡、牌子、旗帜的仪仗。

然后,一根根长兵搅动雾气,一队手持大戟的士兵列队而出。

再之后,便是甲胄周备的武士,三三两两,结伴而行。

终于,一辆漆成黑色的华贵撵车从雾气中浮现。车撵上载着个巍冠博带,手持玉如意,神色肃穆的男子,在一旁侍立着一员金甲大将。

车撵上大旗飘扬,上书四字:嶓冢太守。

端的是千骑拥高牙,好一副封疆大吏出巡,威风凛凛模样。

然而。

世上哪儿有专挑晚上出巡的高官,更加没有个名为嶓冢的州府。

这嶓冢有是有,不过乃是汉中一名山。只因山中险胜,幽林蔽日,瘴气重重,素有“鬼府”之称。

而前些年,山中出了一个擅长役鬼练尸的鬼修,借着战乱绵延,被它拘走许多战场孤魂,学着生人开府建牙,号称鬼中太守。

可谁也不知,这鬼太守生前不过衙中小吏,死后却享有府君威仪。这他次应邀出山,未尝不能在这乱世中更进一步。

想到此,这鬼太守神色间便有了些志得意满,他扫了眼撵车旁,那里跟着几具身披黑衣的僵尸。

“那姓胡的老鸹子还真有几分本事,但依旧不是我这尊鬼将的对手。不仅自个儿身死道消,连手上的僵尸也一并落在我手里。只可惜,那一屋子镇抚司好手的尸身,竟被这老鸹子给烧了,当真可恨……”

“太阳煌煌。”

“什么?”鬼太守猛地从思绪中惊醒。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却是又快又疾。

“顿开金光,通天彻地。”

他没由来感到毛骨悚然,只来得及大叫一声:“鬼将!”

那声音斩钉截铁。

“射杀不祥。”

接着,鬼太守只看到一根箭,不,是一道光,穿透了推开并挡在他身前的鬼将,接着,他手中最强大的鬼将,瞬间便被灼成了飞灰。

鬼太守咬紧牙关,扭头看去。

一个雄壮的身形手持铁胎弓,跨出深林。

………………

一箭将那金甲大将射杀,燕行烈眼中却殊无笑意。若再有一支“赤乌”,他定能将这鬼太守一并射杀。然而,回想起一向大方的指挥使拿出“赤乌”时,仿若幼而失怙、老而丧子一般的神色,他这辈子估计也难见到第二支。

手头寻常符箭已是无用,所幸,此行之前,他还从卫中扒拉出另外一件宝贝。

他扔下铁胎弓,手中已握住一块白玉为底,金线描出的玉符。

出自天师府的金光神符。

“咔嚓。”

玉符碎裂,金光骤现。

………………

燕行烈深知,自己那纸人纸马的把戏根本瞒不了多久。方才,那些鸟儿也回报,先前过去的骑士已然快要归来。

介时,必然是鬼兵四下搜索,一旦暴露,便是陷入重围,脱身不得。

所以,他打一开始,就是以纸人纸马做诱饵,伺机袭杀,这些鬼兵不过是法术役使,操术者一死,鬼军自然不攻自灭。

所以,“赤乌”若能建功自是最好,若是不能,便得在四下合围前,突入群鬼中,斩杀那鬼太守。

究其时间,不过三息。

燕行烈长吸一口气,拔剑出鞘。

………………

第一息。

燕行烈浑身披起厚重金光,舍身撞入最外围的戟士阵中。攻其不备之下,所过之处,长戟摧折,鬼兵披靡。

鬼太守端坐车撵,以如意指麾将士,四面合围。

第二息。

燕行烈身上金光暗淡,虽已冲破戟阵,但铁甲武士已围拢上十七八人。他面无惧色,脚步毫不停歇,刀剑加身浑然不顾,只管挥动重剑猪突猛进。

鬼太守眉目皱起,他扔下如意,双手结成法印,口诵真言。

第三息。

金光摇摇欲坠,但武士却被燕行烈以一柄重剑,斩得七零八落。身前却尚有僵尸阻道,耳中已听见急促的马蹄声。

无暇纠缠。

他干脆用剑身做盾护住要害,凭着天生神力与残余的护体金光,生生撞进尸群。

鬼太守催动法术,周遭群鬼眼中勾出点点鬼火,在他手中飞速汇聚。

………………

三息转瞬即过。

燕行烈已然破阵三重,鬼太守已在他剑锋所及之中。

可,他护体金光已碎,浑身上下,增添了好几处伤口,最严重的在左肋处,被镇抚司同僚化作的僵尸所抓,深可见骨。

然而,还是迟了,鬼太守法术已成。鬼火在他手中结成一颗幽绿玉珠。

他黑色冠冕下的面孔森然,手往前方一指,那玉珠便化作一道流光击出。

这燕行烈的身手着实不凡,这电光火石之间,他还来得及挪动他小山一般的身躯,扭腰避开鬼火,同时抬起剑来,用剑身护住要害。

但那鬼太守森然的面孔上,却勾起一抹狞笑,突然吐出一个字来。

“敕。”

顿时,那鬼火无声无息暴涨开来,化作一个庞大的火球,燕行烈毫无反抗便被卷入火中

瞧着面前跃动的幽绿火光,鬼太守呵呵一笑:

“什么辣手判官,不过如……”

话未说完,一只大手自火中伸出,这只手虽被鬼火撩开血口,但却依旧刚健有力,五指如同铁钳,死死扣住鬼太守的脸。

然后,“轰”的一声。

黑色斗篷卷开火焰四散。

燕行烈雄壮的身躯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

鬼太守难以置信。

“怎么……”

这只手抓着他抬高几分,而后猛地掼下。

那底下华贵的车撵顿时四分五裂。

群鬼开道、车撵出巡的鬼中太守,被狠狠打入泥尘中。

…………

月色肃杀,夜风冷冽。

群鬼环侍之中。

斗篷尚带余焰。

燕行烈已擒获敌方魁首。

尽管已经完完全全失败,躺在对方脚下,身家性命操之于敌手。

这鬼太守依旧声嘶力竭叫唤个没完:

“燕行烈,你此时就算杀了我,也逃不开我教的追杀,你若是识相,就投降于本官,本官……”

燕行烈轻蔑一笑,摘下了这颗鬼脑袋。

………………

鬼太守死后,残余的群鬼,死的死,散的散,还有些胡乱厮杀起来,收拾起来,并没有花上多少功夫。

燕行烈牵着马行走在林间道上,他身后暂时没有追兵,可容他寻个地儿稍稍修整补给一下,最好的地方,自然是附近的官军大营。

“呱。”

一只红眼乌鸦落在马鞍上,聪明的鸟儿带来了好消息。

“附近便有一队官军?”

顺着鸟儿指引,燕行烈闯进一块火光明亮的空地。

尚未认清情况,他便一头扎了进去。

“我是镇抚司龙骧卫麾下讨魔校尉燕行烈,速速带我去见你们将主。”

话才说完,燕行烈终于看清场中状况,却是有些发愣。

场中刚刚经历了一场厮杀,部分官军的手中兵刃尚在滴血,而倒在地上的尸体,一无甲胄,二无兵刃,苍苍白发、青青总角夹杂其中。而尚有几个衣衫不整的,正趴在呆滞不动的女子身上。

一个将官打扮的,匆匆提起裤子,小心问道:

“镇抚司?”

燕行烈讷讷不知所言。

此时。

“嗯咛。”

女子娇哼声突然响起,音色略带沙哑却又透着慵懒柔媚,好似一双小手拨动心弦。

燕行烈侧目一看,那马鞍上的女子,恰巧在此刻醒来;又恰巧发出如此诱人的鼻音;再恰巧抬起头,露出妩媚容颜,垂下如云长发;最后还恰巧撑起身子,露出起伏的圆润线条。

“咕噜。”

不用看,燕行烈便知这是什么声音。果然,那将官小心翼翼的表情变得贪婪凶狠。

贪如狼,狠如羊,疆场效力多年,这帮兵油子的德性,他如何不知?

燕行烈轻叹一声。

“呵,这妖女。”

又瞧了眼地上的尸首。

“哼!禽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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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豺狼

“禽兽。”

摔倒在地的老者涕泪横流。

刀兵,鲜血,狞笑,惨呼。

一场兽行在小小山道上上演。

丈夫鼓起余勇扑向官兵,迎接他的却是一柄雪亮的钢刀。

年幼的孩子哭喊着“阿爹”,却被那嫌吵闹的军汉,一把抓起掼在地上,眼看便出气多进气少。

在官兵脚下的妻子还没来得及哭喊,便被抱起一把扔在板车上,紧接着,一具臭烘烘的躯体便压了上来。

她声嘶力竭胡乱抓挠,可血肉做的手指如何胜过铁铸的甲衣,只是徒劳地抹上一道道血痕。

直到那官兵终于不耐烦。

他扯下头盔,猛地砸在女子脑袋上。

“碰。”

闷沉沉一声,女子额头鲜血直流,眼神中已然散乱。

但这官兵由嫌不足,抓起女子双手摁在板车上,又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

“噗。”

雪亮刀尖穿透了木板,将女子一双手掌牢牢钉在板车上。昏昏沉沉中,女子发出一声嘶哑的嚎叫。

那官兵却舔了舔嘴唇,迫不及待褪下裤子,正要一逞兽欲。

“噗。”

一模一样的声音,然而这次钉在板车上的,却是这官兵的头颅

紧接着,一只登山靴踩在了这颗头颅上,将剑刃拉出来。

顿时,红的白的脏了青锋。

短发的道士弯腰取下女子掌上的匕首,又从这官兵的尸身上割下块布来,慢条斯理擦拭起剑上污浊。

“祖师爷说:福祸无门,为人自召。

道士自认也不是个遇到事儿,赶趟子往上凑的人。

昨夜里,城里杀得火光冲天,连道士我的酒都给染浊了。

兵战凶危嘛,区区贫道惹不起还躲不起。

今儿一大早,我特意放着好好大道不走,专门费力吧唧翻山越岭绕小路,结果还是撞着了你们这帮腌臜货色。”

李长安将剑锋擦亮,抬起头来,看着围上来的这些名为“官兵”的豺狼,好奇问道:

“莫不是道士我几天没洗澡,专召你们这些蝇蚊虫蛆?”

“宰了这牛鼻子!”

回应他的是一片刀枪剑戟。

……………………

一帮人里面,总有性情鲁莽,喜欢打头阵的。

一名壮实的官兵吼叫着,当先一步,挺抢刺来。

李长安反应迅捷,身子一矮,便切进身前。

使长兵的自然怕被短兵近身,他神色一变,就要退后,却被李长安抢先一步,踩住脚面,尔后狠狠一记膝撞正中脐下三寸。

“咔嚓”一声,鸡飞蛋打。

他方因剧烈的疼痛弯下腰来,李长安已顺手将匕首捅进了他的脖子。

眼见壮实的官兵一个照面,就被这短发的道士给宰了。

官兵群中一个马脸,大声叫到:

“当心,是个好……妈的!”

话到半截便换作一声咒骂,原是那道士杀人后,连气也没喘上一口,直楞楞就往人堆里冲了进来,当头的目标就是这马脸。

“哪儿来的莽道士!”

他骂骂咧咧一刀劈过去,手上用力七分,心里却松懈了三分。

这道人身手好是好,却是个傻子,只要自己缠住他几息,介时七八柄刀子围上来,还不是被斩作肉泥。

可不成想。

那道士手中剑仿佛有灵性般,绕过刀锋贴住刀身,只是一引一绞一划,马脸便被划伤了手腕,走脱了兵刃,被道士近了身来,顺手一剑柄砸在太阳穴上,顿时两眼外凸,鼻血飞溅。

而后,李长安一把拽过这马脸官兵的领子,扯过来身形一缩,便躲进了他怀里,七八柄钢刀收势不及,乱糟糟劈在这官兵的背上,血肉横飞,顿时就活不成了。

而此时,一截锋锐的剑尖却鬼魅般,从这马脸官兵右肋处刺出,一名官兵便惨呼着,捂着腹部踉跄而退。

剩下官兵一惊,齐齐拿刀砍杀过去,可李长安早已转过身形,又从左边闪出,一剑划过一名官兵的喉咙,而后撑着马脸尸体奋力一顶,这尸体便横飞出去,砸在了两名官兵的身上。

待这二人手忙脚乱将尸体推开,眼前所见,便是一名同袍被劈开面目,立毙当场。

两人倒吸一口凉气,一行人围攻,转眼间,便只剩下两人。

两人胆战心惊,犹疑不前。

道士却是毫不犹豫,揉身抢进。

“道长当心!”

忽然间,耳边传来几声警示。

李长安侧目看去,原是六个弓手打扮的见势不妙,早早退缩下去,聚在一起张弓搭箭,浑然不顾道士身旁的同袍。

“砰。”

六张弓弦响作一声。

双方之间,不过五六十步,重弓平射之下,箭矢追星赶月转瞬即至。

电光火石间。

李长安却不慌不忙,将长剑贯入一名因见到弓手举动惊慌失措的官兵胸口,这才伸手作剑指,喝到:

“风来。”

一声令下,狂风平地而起。

……………………

说起御风这门变化,不知是这方世界灵气更充裕,还是自个儿修为又有精进。虽不说如使臂指,但大致区域内,刮歪几根箭矢还是绰绰有余。

就算不能尽数刮走,剩下一两根到了身前,也已经软绵无力。

随手接过一根,从容捅进身边最后一个官兵的喉咙里。

这官兵便捂着箭矢,抽搐倒地。

道士震掉剑上残血,正要上前结果了那几个弓兵。

“妖、妖……妖术。”

几个弓兵哆哆嗦嗦一脸惊恐,其中一个更是尖声叫出这么个词儿来。

李长安莫名其妙。

妖术?我这算什么,你家堆人头塔养鬼卒才是正儿八经的妖术。他却不知,昨日攻城之时,鬼卒轻而易举地屠杀了城中叛军,却也把一些旁观的官军吓破了胆。所以在屠城掠夺时,这帮胆怂的,才连城也不敢进,只敢在周遭搜寻些“边角料”。

结果运气不好的,正撞上李长安。

“不要过来。”

几个弓兵尖叫着,仓惶中又射出一轮箭来。

然而惊恐之下,颤抖的手自然射出软绵的箭,李长安唤起风来,便被卷得没影了。

眼见这一幕,他们终于承受不住,扔下武器转身就逃。

可没跑几步,便被几个咬牙切齿的青壮扑倒,拳打脚踢也挣脱不开。很快,更多的人就扑了上去。

贪残的狼没了爪牙,软弱的羊露出犄角。

刚开始还有咒骂声,转眼便只剩求饶,接下来只有惨呼了。

道士摇摇头收起剑来。

祸福无门,唯人自……得了吧。

他扫了眼满地死不瞑目的尸首。

无论是村中的冤鬼,还是这地上的尸体。这百姓又做下了什么事,才招得这灭门之灾、杀身之祸?难道是身而为人么?

乱世人如草啊。

见得太多,李长安连气也懒得再叹一口了。

他冷眼看着人堆中惨呼声渐渐消失,片刻之后,人们四散开来,寻到自己死难的家人放声痛苦,只剩原地几堆不成人形的烂肉。

他转过头去,瞧见自己先前救下的女人。

她没有去参加这场复仇,这是呆呆坐在地上。乱糟糟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面目,怀中抱着已经没有声息的幼子,膝上躺着死不瞑目的丈夫。

“大嫂,节哀……”

这干瘪瘪的宽慰还未说完,一团刺目的殷红便从胸膛扩散开来。

在红色的中央,发丝的遮掩下,是一把没柄的匕首。

道士终究还是叹出口气来。

弯下腰,替一家人合上双眼,轻声念诵: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

……………………

超度完这一家子,李长安心头却愈发堵得慌。

他转过脸去,却发现幸存的百姓齐刷刷地跪在了身后。

“使不得,使不得。”

道士赶紧上前,将他们一一扶起,劝慰几声,便各自去收拾散乱的行礼以及亲友尸身,唯有一位腿脚受伤的老人还伴在身边。

老者告诉李长安,他们本是附近的村民,自朝廷大军来临后,便竭力供养,要粮给粮要人给人,如此才避过了屠村磊塔的厄运。昨夜里,瞧见府城方向火光冲天,心有不安,村民才躲进林中,没成想还是被那官军找了上来。

“幸得道长出手相救,否则我等皆为山中冤魂。”

李长安摆摆手,询问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老者幽幽一叹。

“拖家带口的还能怎么办?若是没饿死在山里,等官军走了,自然是回村子,只希望接下来的官吏盘剥不要太狠……”

老者的话让李长安无言以对,只是心中像压上了什么东西,沉得难受。

忽的。

“救命……”

李长安转头瞧去,只见一个身作嫁衣的女子,跌跌撞撞从林中跑出来。

道士赶紧迎上去,那女子脚下一个踉跄,直直跌进了他的怀中。

女子抬起头来,李长安顿时一愣。

该怎么形容这张脸呢?大抵是西湖带雨、碧波烟横,总而言之,一张妩媚动人的容颜撞进了李长安眼帘。

按理说,生长在网络时代的李长安,也是见惯了各式各样的美人的。

可是。

在屏幕前见到美人是一回事儿,在现实生活中见到美人又是另外一回事儿,在怀中见到美人那便更加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但好在道士心思澄澈,惊艳之下,并未失态。

“姑娘莫慌,发生了什么事?”

女子伏在李长安胸膛上,梨花带雨。

“妾身今日出嫁,不料在送亲途中,突然冒出一个强人,那强人杀光了其他人,便要将妾身抢去作压寨夫人,妾身自是不从,他就给妾身戴上了此物……”

说着,女子抬起手,只见一双纤细的皓婉上,锁着一把粗糙厚实的铁铐。

“……妾身趁他不备,好不容易逃了出来,那强人却紧追不舍。”

李长安心中郁郁,正不知何处发泄。

正好!

“那强人长得什么模样?”

女子略一回想,便是小脸煞白,她声音颤抖。

“那强人身似熊罴,面似钟馗,一嘴大胡子甚是吓人……”

“娘子莫慌,且与父老一同歇息片刻。”

李长安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

“那强人,贫道为你打发了。”

第六十八章 白莲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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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木争高,摩云蔽日。

密林小道上颇有几分晦暗阴惨。

李长安打量着对面那个男人。

对方身量极高,怕是有两米开外,体格却又及其壮硕。

身似熊罴?

脸上一团浓密的大胡子,发髻散乱,昏暗光线下,远远的也看不清具体什么模样。

面似钟馗?

“就是此人?”李长安心里有些嘀咕,“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此时,那大胡子却率先开口:

“前方的道人可否让开道路?”

道士微微一愣,却是笑道:“那可不成。”

为了避免波及到他救下的百姓,他可是特意到山林中阻截,怎么可能放这大胡子过去。

“大胡子可是去追一位嫁衣小娘?”

“正是。”

“呵。”道士一展长剑,“恰好,贫道可是在此等候多时。”

话音刚落,那大胡子就一声不吭,拔剑冲来。

他身形虽大,却极为迅猛,直如恶虎生风,行进之间,掀起林中积叶飞舞。

几步抢至身前,一柄重剑劈斩而下。

剑锋割开空气,带起一阵“鬼哭”。

“这强人身手似乎不错。”

李长安心中暗想,手上却也毫不迟疑,抬手一剑,却是轻灵地贴向重剑剑身。

分明是打算用惯用的“四两拨千斤”的手段。

然而,剑锋甫一接触,李长安便脸色一变。

这大胡子的剑好似岸边礁石,根本牵扯不动,值得急急侧身躲避。

岂料,这么又疾又重的一剑,那大胡子手腕一转,竟然硬生生半路变招。

大喝一声,又追着李长安,横扫过来。

李长安避无可避,无奈将剑横在身前,硬挡了一记。

“咚!”

仿若铁锤擂上铜钟,惊飞林中雀鸟。

李长安一连退了十来步,才稳住身形,而手中剑却仍旧“嗡嗡”颤鸣不息。

他不由咂舌,这人好大的怪力。别看李长安平时用剑,多迅捷灵巧。但实际上,身负几门地煞变化的他,在身体素质包括力气上,都比正常人强上许多。

可于这大胡子一比……他摇摇头,好在这柄剑是花大价钱在现代定制的,否则方才那一下,定会落得个剑毁人亡。

李长安割下一块布,胡乱缠在剑柄上,方才那一下把他虎口震裂了。

他谨慎地看向那大胡子,却发现他没有乘势抢攻,反倒是杵着剑,在原地大口喘气。

这人……好似受伤了?

李长安试探着挥剑攻去,半途灵巧一转身,绕到大胡子的身侧……

如此几番。

李长安终于确定,这大胡子的确受伤了,而且,行动也不甚便利。

道士不是个迂阔的人,抓住对手痛脚,穷追猛打的事儿做起来也得心应手。

当即,他就改变策略,绕着大胡子一阵猛攻。

剑势轻而密,如绵绵细雨。

但在细雨中,偶尔夹着一两剑,狠辣刁钻,譬如雷霆乍现。

逼得大胡子不得不剑剑小心应对,消磨许久,终于僵持不住,被李长安逮住机会,挑飞兵器,剑锋一转便要斩下头颅。

刀剑临身,这大胡子反应也是奇怪。

竟是微微一叹,挺直腰杆闭目等死,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

嘿。

李长安乐了。

你一被行侠仗义的强盗,怎么还能做出一副烈士模样?

这时,道士仔细一打量,猛然想起,这不是那天给他解围的大胡子嘛?

怪哉,以大胡子那天的做派,怎么会是个抢亲的强盗?

这么仔细一琢磨,李长安终于发现了蹊跷之处。

先前打斗时没注意,现在仔细看大胡子斗篷下的衣物,当真是浑身凄惨,鲜血染透外衣,却又发干凝结,身上还插着些只斩掉杆子的箭镞。

哪儿家的强人会这般好色不要命,身受如此重伤,不赶紧处理伤口,反倒拖着重伤之躯,孤身来追一个女人?

如此想来,那女子也奇怪得很。

这般兵荒马乱,刀往脖子上架的时候。

哪儿有人家在这时候嫁女儿的?

李长安脑中思索的时候,手中利剑却也没忘抵在大胡子的脖颈上。倒是那大胡子早已闭目等死,可半晌,那剑也每个动静,只当是道士在折辱于他,恨声道:

“贼道人,要杀便杀!安敢如此折辱我燕行烈!”

这么一骂,道士也反应过来,这样不是个事儿。

拖着大胡子到一林翳空隙下的亮堂处。

收回剑来,抖了抖四处漏风的袍子,指着自个儿。

“差爷可还认得贫道?”

……………………

待李长安回到山道,那女子已经不见踪影,只有乡民们围在一起,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你们在做什么?”

一问之下,乡民才瞧见了李长安,齐齐欢呼着:

“太好了,道长回来了!”、“叔公有救了。”……

接着一个相貌憨实的汉子激动地跑过来。

“道……”

猛不丁发现旁边跟着李长安的燕行烈,舌头一打颤,话也说不出一句。

“安心。”李长安笑道,“这位燕兄兴许不是坏人。”

而后,又问道:“先前那位姑娘呢?”

“那位小娘?”汉子偷偷瞧了眼大胡子,往后挪了几步,才答道,“道长你进林子没多久,她说怕家里人担心,怎么也不听劝自个儿走掉了。”

说完,他露出急切的神色。

“道长,快救救我三叔公,他也不知发了什么病?”

“怎么呢?”

李长安随着汉子钻进人群。

只见先前那个腿脚受伤的老者,正背对着他,坐在地上,手脚缩起,不停地颤抖。

难道……癫痫?

“老人家,你……”

那老者突然转过头来,满脸红光,青筋冒起,好似吃了某种非法药物一般,极度兴奋中涕泪横流,声音又尖又细。

“白莲降世,万民翻身!”

啥?

李长安正莫名其妙,忽的,右腿便是一紧,他低头看去,却是那憨厚汉子露出同样兴奋的神色,死死抱住了他的右腿。

紧接着。

周遭的乡民同时涌上来,脸上都是奇怪的兴奋。

搂腰、按手、拦脚。

即便是李长安,一时间也难以挣脱。

而此时,几个外围的汉子手中拿着钢刀,口中高呼“杀恶鬼”,向李长安齐齐砍过来。

“糟糕,莫非要阴沟里帆船?”

忽的,李长安眼前一暗,一个雄壮的身形挡在他的身前。

正是燕行烈出手相救。

事出突然,他没来得及拔剑,只张臂一挥,扫向钢刀。

然而乱刃之下,一双手臂哪里挡得过来,若是躲闪,身后的李长安便会暴露在刀口下。他也只得凭着斗篷厚实,侧身抬手硬挨了几刀,幸得这些乡民没摸过刀把子,就算砍破了斗篷,留下的伤口也不深。

大胡子抓住时机,扯下斗篷,扫开乡民。

紧接着,一张黄符咬在口中,双手结起法印,腹部高高鼓起,而后,猛地一瘪。

吐气开声。

“哼!哈!”

顿时,以他为中心,一股肉眼可见的声浪扩散开来。

声浪拂过,李长安立刻脑子一懵,恍惚一阵才清醒过来。

摇摇头四下一看,身上束缚已松,那些乡民全都倒在了地上。

“道士莫慌。”

燕行烈转过身来,说道:

“他们中了妖女的惑心术,被我震醒暂且晕过去,很快便会醒来……”

说着,那大胡子忽然跪倒在地,咳出一大口血来。

李长安一惊,赶紧上前扶住,却被燕行烈摆手拒绝。

他强撑着站起身来,对道士拱手说道:

“燕某使命在身,不敢耽搁,江湖再见。”

说罢,竟要强撑着去追他口中的“妖女”。

李长安赶紧拦住他,心想:就你这身体状况,就是追到了又能怎么样?

思索一阵,李长安便问道:

“那妖女究竟是什么人?”

大胡子迟疑了片刻,想到先前那些疯狂的百姓已泄了消息,便说道:

“道士可知道白莲教?”

“白莲教?”李长安愕然,嘴上脱口而出:“那个天字第一号搅屎棍?”

这个教派可是大名鼎鼎,让李长安印象深刻。

他还记得当初跟着刘老道厮混的时候,某次在乡下瞧着一个神汉,拿“徒手入滚油”的把戏忽悠乡民。李长安当即就要揭穿,却被刘老道拉着就走。

“小子,你要是行走江湖再遇到这白莲教,二话不说,绕道走。”

“为什么?”

“你知道天下间哪儿三种人不能惹么?”

“老人,女人,小孩儿?”

“呸,是高手,疯子和人多势众的。”

“这白莲教占哪样?”

“三样占齐咯!”

后来,刘老道详细解释,李长安才知道。这白莲教聚集了大量的旁门左道,其中不乏各路高人。立教几百年来,从来只做两件事,一是忽悠民众,二是扯旗造反。不管盛世乱世、丰年灾年,作死永不停歇,好似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搅乱乾坤。

听得“搅屎棍”这三字儿,燕大胡子深以为然点点头。

“这妖女便是这白莲教中重要角色,先前在林中动手,就是以为道士是白莲教中来接应她的人。此番若是让她走脱……”

燕行烈回想起那荒宅中,镇抚司同僚陈尸满地的惨烈决绝。

“燕某人百死难辞其咎。”

说完,他咬牙便要动身,却是被李长安强行摁住。

“燕兄稍安。”

“贫道为你走这一遭。”

第六十九章 镇龙锁

越过青石,跨过山涧。

道袍当风,李长安灵巧地在山路间穿行。

他催动冲龙玉,仔细辨别空气中每一缕气息,脑中回想起临行前,燕行烈的嘱咐。

“道长此行,千万小心。”

“那妖女身份干系重大,想必白莲教中人也已派下好手四下搜寻。”

“且这妖女自身也是邪道高手,虽被镇抚司中手段封住修为,但从这惑心术看,其中一部分怕是已逐渐失去效力。若是让这妖女取回法力,介时恐怕更难制服……”

时间紧迫,燕行烈也不多废话。

总而言之,就是行动一定要快!

要比白莲教的接应快,更要比妖女恢复的快!

然而人生在世,难免波折。

飞奔中的道士突然一个急刹车。

他抓来一把空气,拂过鼻端,便是皱紧了眉头。

那红衣女子的气味中,混杂了其它的气味。

……………………

一支官军在山道间蜿蜒前行。

人数虽不多,但行进前旗仗规整、杂而不乱,显然指挥者也是个老行伍。

这只队伍隶属左近那只朝廷大军,此行正是去朝廷报捷献俘。

“崔二叔,今日就在此处修整。”

车辚马萧中,张执虎打马来到队首。

胡子花白的老将望了眼日头,皱起满脸的褶子。

“可是少将军,这离天黑还早着呢。”

“将士们都乏了。”

他硬邦邦撂下一句,迫不及待就回到了马车旁。

马车上,坐着个红衣的俏丽女郎。

“我看是那小娘子乏了吧!”

老将腹诽一句,却是叹了口气。他还能咋的,虽然他才是这队伍的实际指挥者,但奈何对方是将主的侄儿。

他也只得捏着鼻子安排将士四下扎营,眼睛却不住往马车上的女子看去,真是个漂亮女娃子。

这女郎是今儿半道上捡的,说是官宦人家的女儿,遇到某个大胡子恶贼与家人走散了。

说来也奇怪,自家少将军性子有多傲他是知道的,长安多少朱门贵女他是一个也没瞧上过,偏偏见到这女郎,就好似饿狗撞上了肉骨头。

一整日,什么也不过问,就顾着给人家献殷勤。

瞧着他围着小娘子不停打转的模样,老将脑子里冷不丁升起一个新鲜的念头。

“少将军他……好像一条狗哦。”

嗯,还是一条嚷嚷着要娶“肉骨头”的“狗”。可这“肉骨头”实在是来历不明,若真是某个官宦人家还好,若不是……被将主知道了,少不了拿自己撒气,治个管护不周的罪过。

想到这儿,老将就觉得自个儿背脊隐约发疼,不仅低声问旁边的黑袍男人。

“你家小姐究竟是哪儿家千金?”

那黑袍男回以两个鼻孔。

你娘咧!老将火冒三丈,可人家这作派,保不准真是哪儿家名门望族。

他悻悻然掩了火气,可日头太大,实在按不下去,于是乎找了个碍眼的屁股,一脚撂上去。

“哎哟喂。”

屁股的主人当即摔了个恶狗扑屎。

“你……”这倒霉蛋怒冲冲翻身而起,一看到老将顿时化作满脸的谄媚。“……老人家有什么吩咐。”

“朱蛤子……”这迅捷的反应和厚实的脸皮让老将翻了个白眼,“……把你的人带上,去拾些柴火回来。”

“得令!”朱蛤子满脸笑嘻嘻,“您老还有什么吩咐?”

老将摆摆手。

“那便把弓带上,弄点山货,给老子打打牙祭。”

……………………

“哦豁。”

李长安伏在林中,瞧着下头安营扎寨的队伍,觉得这趟行程怕是已经凉了。

下面的队伍对于一支军队,人数很少,不过百来人,偏师也谈不上。可对于单枪匹马的李长安……还是算逑吧,他可没“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本事。

混进去,伺机刺杀?

这念头刚起,李长安自个儿都摇头。

可,就这么回去?亏得自己在那大胡子面前,还大打包票。

忽的,前面传来一阵喧哗。

道士手脚并用爬上树冠,掩去身形。

俄尔,一伙官军装进了林子,言语中,似乎是来拾柴火,顺便弄一些山珍野味。

“张三,你和李四,去那边。”

“单耳同独眼往左边。”

名叫朱蛤子的将官指示手下四下散开后,好死不死坐在李长安藏身的树下偷起懒来,伸腰敲背好不惬意。

在他头顶上,短发的道士若有所思。

……………………

“大人饶命啊!”

“我为朝廷立过功,我为朝廷负过伤啊!”

李长安逮着那官兵回到山道,村民们早已散去,但却多了个瘸腿的马儿,正昂着脖子,啃着低矮处的树叶。

燕大胡子坐在一旁,身前散乱着几枚带着血迹的箭头,身上裹满了绷带,绷带上绘着一些简单的符文,流转着暗淡的光华。

“如何?”

一见李长安,大胡子便急切问道。

道士却是摇摇头,把那朱蛤子扔到地上。

“哎哟。”

这朱蛤子也是个妙人,刚醒来两三眼就搞清楚了状况,当即对着燕行烈一个劲儿磕头,嘴巴里也说出上面那句话来。

李长安却从这话里听出点意思。

“你嘴里叫他大人?你认识他?”

他听了,赶紧转过来,满脸的谄笑:

“道长您贵人多忘事,昨日我可是亲眼见道长你大发神威。”

哦,李长安恍然,原来这人是那日白袍小将所带的骑士之一。

道士点点头。

“既然咱也是老相识,也不能让你吃什么苦头,问你什么话,你就老老实实的交代了,否则……”

话音未落,这朱蛤子就叫唤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坚决配合镇抚司展开工作,没两下就把那支队伍的底细抖了个底朝天。

包括如何遇到那女子,女子如何自述,他家少将军又如何对女子痴迷。

听完,李长安沉吟一阵,忽的问道:

“我看军中有两个黑袍人,不像官军装束,他们是……”

“他俩是半道自个儿找来的,是那小娘……妖女家中仆役。”

闻言,道士与大胡子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透着凝重。

………………

又问了几句。

终于从这油滑的家伙嘴里掏不出新鲜东西。

道士冲大胡子使了眼色,意思不言而喻—这货你打算怎么处理?

一直小心打量着两人神情的朱蛤子,哪里不知道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立刻发动了十二层的功力,啪叽一下扑在地上,眼泪鼻涕一涌而出。

“大人,饶命啊!小的上有老,下有小,我为朝廷……”

“停停停。”

大胡子头疼地打断了他的话,想了一阵,还是挥挥手。

“你自去吧。”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这朱蛤子嚎了一声,却也没跑,只拿眼珠子偷偷瞄李长安。

道士笑着摇摇头:“去留随意。”

“嗯呐。”

他这才利索地爬起来,一溜烟跑了没影。

待到此人跑远,燕行烈才悠悠叹了口气:

“妖女已和白莲教中人碰头了。”

“那百十号官军的主将也着了妖女的道。”

“若是摆出燕兄你镇抚司的身份……”

“怕是不顶用。”燕赤霞摇摇头,“若是去官军大营搬来军令,一来怕时间不够,二来恐怕那主将受到迷惑已深,不会听令;若是直接出现在那支官军面前,恐怕会被妖女教唆围杀。”

李长安一摊手。

“那就是没辙了。”

许久。

“不。”

思忖好一阵的燕行烈抬起头来,眼中熠熠生光。

“也许,还有机会。”

“怎么说?”

“道长可曾瞧见妖女手上铁梏?”

李长安点点头,娇柔美人手上锁着这么个粗顽的东西,自然是显眼得很。

“那铁梏唤作镇龙锁,是我镇抚司专为押送重犯所制,天下少有,专门锁人神魂。一旦带上,天王老子也挣脱不得。”

“而其中机巧,是由将作监大匠打造,每一个镇龙锁都是独一无二,钥匙都只有一把。”

“而妖女手上镇龙锁的钥匙……”

……………………

“……在那姓燕的手里!”

红衣女子半倚在青石上,语气娇娇柔柔似乎不甚在意,但尾指长长的指甲却划过铁梏,响起一阵抓人心肝的摩擦声,却连一道白痕也留不住,最后落在底下青石上,徒劳削飞一块石屑。

两个黑袍人面露难色。

“圣女,左使已接到我等消息,正往这边赶来,待汇合后回到教中,这镇龙锁总是有法子弄开的,何必现在去在意一个老鸹?”

这女子听了忽的笑了起来:“两位真是我教中翘楚……”

此话一出,二人顿时喜上眉梢,可下一句话,好似数九隆冬一盆冰水泼下来。

“大名鼎鼎的辣手判官在两位眼中都只是区区老鸹,那为何对付这么个身负重伤的老鸹还要推三阻四……”

女子脸上的笑容隐隐透出了三分阴冷。

“莫非是我这区区圣女……”

两个黑袍人肝胆俱裂,赶紧扑倒在地。

“小人不敢,小人只是考虑到这荒山野林的,我俩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那燕行烈,而且圣女身边也无人支使……”

“用不着你们去找。”

那女子冷哼一声,脸上的神色忽的又变回那娇柔妩媚的模样,低低唤了声:

“张郎。”

“青妃。”

白袍的将军走过来。

“那恶贼,我为你找到了!”

第七十章 重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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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此处?”

“对,对,就是这儿。”

朱蛤子冲着张执虎一阵点头哈腰。

这货也是油滑,一回到军营,转头就把道士和大胡子给卖了,领到这块儿山道上,只可惜这里早就没了人影。

他左右瞧了瞧,找着几个染血的箭头,赶紧捡来献宝似的捧到张执虎面前。

“将军,我发现那大胡子的时候,他正从身上取箭头呢。你瞧,这血还没干呢!”

“血迹未干,那这贼子定然尚未走远。”

这张执虎大手一挥。

“给我搜!”

“且慢。”旁边的老将实在瞧不下去了,“少将军,且不说那燕行烈可是朝廷镇抚司的人,就说他当年也是……”

这话说出来,张执虎脸上也有些摇摆。

“张郎。”

那一并跟来的红衣女子却低低唤了一声,那水波似的眸子往小将眼前一递。

“若是为难,便由他去吧……”说着,抬起手露出皓婉间的铁梏,“为了张郎,这块顽铁奴也是受得住的。”

“青妃。”这张小将感动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了,拉过小手,赌咒发誓:“你放心,我一定逮住那姓燕的,让他交出钥匙……”

老将看在眼中,悄悄骂了声“狐狸精儿”,作势还要再劝。而另一边,官军却在道边,扒拉出几具草草掩埋的官军尸体。

“将军,这儿有些兄弟的尸首。”

张执虎见了大喜过望。

“可恨贼人,竟敢坏我将士性命。给我搜!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

日落月升。

百十号人洒进荒山野林,也折腾不出什么花儿来。不过是百十个火把,三三两两缀进这幽沉黑夜罢了。

“哎。”

搜山的官兵一个不小心,伴在树根上,差点连手里的火把也给摔了出去。

“你小心些,别把火把灭了。”一旁的同伴提醒道。

“灭了好。”

他爬起来,没好气回到。

“正好回营睡觉,省得三更半夜在山里喂蚊子。”

“这是军令。”

“狗屁个军令!”他骂骂咧咧由自愤愤不平,“那张白皮自个儿给女人献殷勤,却来拿乃公折腾!”

“嘘,你小声些!”

那同伴一个激灵就扑了过来,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左右瞧了瞧,才低声骂道:“你不要命啦!嘴巴不把门是不是?”

“怕个甚!”他一把扯开同伴的手,嚷嚷道,“就咱们这点儿人马,进了这山,撒开来,自己人都见不着一个,别说那燕……”

话到此却突然顿住,他呆呆指着前方,口中喃喃:“那人是……”

同伴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

只见,前方的林间小道上,立着个高大的男人,留着一嘴浓密胡须。

“燕行烈!”

此话也惊动了那道上男人,他转身就沿着山道奔逃。

这官军慌慌张取出怀中哨子。

顿时,一声尖利哨响划破沉沉黑夜。

……………………

若是从高处看这莽莽大山。

就会瞧见,四散的火点在哨声中汇聚在一起,忽而,又化作一条“火龙”蜿蜒而去。

而在另一边,官军的营地中,百十人的营地此时变得空空荡荡,只留下红衣女子与他的两个仆从,以及张执虎与几名侍卫。

追击队伍的呼呵声逐渐远去,山林子在此陷入沉寂,只有篝火里的噼啪声与林中此起彼伏的虫鸣。

忽而。

“咔嚓。”

黑层层的林中传出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几名守夜的护卫一跃而起。

“谁?”

“谁在哪里?”

“藏头漏尾之辈,出来!”

乱糟糟的叫喊中,来者慢慢显出身形。

却是两个人,只呆在光与影的交汇处,瞧得见轮廓,看不清面容。一个高大雄壮,一个修长矫健,正是燕行烈与李长安。

燕行烈上前几步,走入火光照耀之中,冲那张执虎拱手说道:

“小将军,你身后那名女子乃是朝廷要犯,可否交给下官?”

“放屁!”

不出意料,这张执虎毫不犹豫就拒绝了,且戟指着大胡子,口中骂道:“分明是你这髯贼见色起意,竟然假托公务,强掠良家!”

“色欲熏心。”

燕大胡子摇摇头,知道话语讲不通,拔出剑来。

“竟然如此,就别怪燕某不客气了。”

“不客气?”那张执虎听了大胡子的话,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的确,若是平时,就自己这几个人的确不是燕大胡子的对手,哪怕对方受了伤,可现在么……他拍了三下手掌,话语中还带着笑音。

“都出来吧。”

话音方落,那本寂静的林中忽然响起淅淅索索的声响,接着黑暗中接二连三燃起一个又一个火把。

火把下是一个个披坚执锐的精悍武士。

大盾在前,长兵在后,竟是隐隐将两人围了起来。

“髯贼!”

张执虎得意笑道。

“你那点儿纸人纸马的伎俩,早就被青妃看破了。”

他瞧着两人,好似在看两尾投入网中的游鱼,抬手下令道:

“拿下。”

…………………………

老将心里烦闷得很。

倒不是因为燕行烈手段厉害。

诚然,这燕行烈确实名不虚传,虽然身陷重围,但仍旧能借着林中复杂地势,护着旁边的拖油瓶左突右冲,虽自个儿添了几处新伤,但身旁那道士却连衣角也没被挨着一下。

但在老将的安排下,合围的武士并不急于建功,只是牢牢稳住阵型,保持合围之势,渐渐压缩对方的行动空间。

若无意外,燕大胡子败亡只是迟早的事儿。

然而,老将烦闷得恰恰是这一点。

这可是镇抚司的燕行烈,擒之杀之都是小事,就怕因此恶了朝廷。介时怪罪下来,小将军顶多不疼不痒地挨几鞭子,他可就得拿脑袋背锅了。

不过么,好在他也留了一手。

老将摆下的这口袋阵,看来虽严密,但实际上却是留下了一个口子。

眼看包围圈渐小,知道事不宜迟。

“朱蛤子!”这老将忽的大喊一声,“给老子稳住了。”

但却背过白袍小将的方向,悄悄使了个眼神。

那朱蛤子心领神会。

突然“哎哟”一声,脚下拌蒜倒了下去,顺手还勾倒了身旁的同伴。

顿时,十面埋伏便只剩下了九面。

然而,接下来一幕,却差点没让老将骂娘。

这渔网明明开了个口子,但鱼儿愣是不往口子跑!

燕行烈拖着道士模样的累赘,愣是没往那口子钻。

老将也不好做的太明显,所以只照会了做人做事一向机灵的朱蛤子,其他人可完全不知道他心中纠结。于是乎,这口子转瞬就被其他武士合上了。

这小插曲没掀起什么波澜,其他人自然也没瞧出什么道道。

只有那红衣女子目光闪了闪,忽的开口说道:

“没成想这贼人竟然这般厉害,这么多人也敌不他。”

此话一出,张执虎顿觉面上无光。

“宵小之徒,有什么厉害的。”

他翻身上马。

“青妃看我如何把这髯贼拿下。”

说罢,他策马向前几步,忽的张弓拉箭,但利箭所指,不是燕行烈,却是李长安。

到现在他如何认不出,这道人便是替他了却三千烦恼丝的李长安。自打那以后,他头上是一直又疼又痒,偏偏他又是个极其注意外表的,从此,一顶头盔在头上就没取下过。

仇人见面自然分外眼红,他抬手一箭,含恨而出。

而另一边,重围之下的燕行烈逐渐左支右绌,这突如其来的冷箭他哪里看护得住。

这一箭竟然正中李长安背心!

第七十一章 神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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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箭穿过人丛的空隙,精确落在道士的背心,而后又带着道士飞了出去,钉死在树干上,手脚晃动两下,便没了动静。

场中气氛微微一滞,而后又爆出一阵欢呼:

“将军神射!”

官兵们欢呼鼓舞,那小将却反而露出些疑惑:“我何时有这气力?”

而场中那朱蛤子同样满脑子官司,他可是亲眼瞧见过这道士身手的,怎么会死得这般容易?

莫非,这也是个……

脑中灵光一现,他忙举着火把往道士脸上凑过去。

惨白的脸上两团艳丽的腮红,两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本呆滞看着地上,这火光靠近时,却忽的一动,吓得那朱蛤子手上哆嗦,火把就直直杵在了道士脸上。

然后。

“哄。”

一个大活人居然就这么被点燃,瞬间化作一个熊熊燃烧的火人。

“这……”

张执虎汗毛倒竖,他猛地一个回头。

红衣女三人仍旧站在原地,在她们身后是一片约有三丈高的断崖,月盘高悬崖上,而不知何时,一个人影在崖边扶剑而立。

“青妃,当心……”

此时,那人已然拔剑出鞘,背倚月光,自崖上一跃而下。

夜风飒飒,袍带当风。

背光中看不清面容,唯有一双眸子,森然凛冽好似宝剑生光。

最先反应过来是一个黑袍人。

他仰起头,握手成拳猛击自己腹部。

立时,便听着一阵好似野兽磨牙时喉头鼓动的怪异声响。

这黑袍人的眼、耳、口、鼻喷涌出大量的黑雾,汇聚在一起朝着李长安迎头兜去。

这黑雾怪异得很,虽是雾,却不似寻常雾气轻散缥缈,反而如大量黑色颗粒混在一起,翻滚蠕动给人粘稠的质感。

燕大胡子心里一个咯噔。

虽在重围,他一直不忘留意这边情形,眼见着诡异的黑雾,一个名字炸雷般响在脑中。

“巫家兄弟!”

这两兄弟是有名的邪派术士,却不知何时也作了白莲教的走狗。

这两人最厉害的手段,便是一口采自积尸地的阴煞之气,销魂蚀骨最为歹毒!活人迎面撞上,怕是连滩浓水儿也留不下。

燕行烈扫开乱糟糟刺来的兵刃,又抓住一根背后偷袭的长矛,顾不得矛头将手掌割得鲜血淋漓,只是急急开口提醒:

“小心,那是阴煞……”

“斩妖。”

道士冷眼见身下黑雾翻涌,左手作剑指往剑刃上一抹,三尺剑刃立时青光缭绕。

迎着那黑雾,一剑斩下。

剑刃与那黑雾甫一接触,便好似热刀入牛油,那黑雾顿时一分为二,化作轻烟四散。

“不可能……”

黑袍人满脸大惊失色,不等他作出下一步反应,青色的剑光便一闪而灭。

那惊愕的神情便僵在他的脸上,直到脸上浮现出斜切过整张脸的红痕,红痕中又泛起细密的血珠。

终于,半截脑袋沿着倾斜的红痕滑了下去。

“大兄!”

另一名黑袍人悲鸣一声,恨恨结起法印,口中迅速念诵:

“都天阴煞……”

可惜三步之内,咒术快不过刀剑。

只见剑锋在月光下,倏然而现,这黑袍人喉头间便绽出一朵刺目血花。

“别动!”

道士施施然震落剑上残血,左手却早已抵在女子下颌,手指间吐出一枝小剑,剑尖微微陷入羊脂似的皮肤中,渗出一点晶莹血珠,沿着在月光下透着氤氲色泽的脖颈慢慢滑落。

这女子仍是一副娇柔妩媚模样,只是瞧着李长安,忽的开口说道:

“妾身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

“当不得圣女谬赞。”

道士笑着回应。

“圣女还是把手拿出来,莫作些多余动作。”

“妾身哪儿敢?”

这女子娇笑着,却是老老实实把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忌惮地看了眼道士剑上渐渐散去的青芒。

“妾身又不是铜皮铁骨,可当不得道长一剑。”

此时,忽的插进一声咬牙切齿的怒骂。

“贼道人快放开青妃!”

“哎呀。”

李长安抬眼一看,熟人啊!

“这不是秃瓢小将么?”

这小将顿时涨红了脸皮,闷声不再言语,只是策马一枪刺来。

李长安却是笑嘻嘻道:

“小将军为何如此不解风情,佳人面前何必动刀动枪。”

说罢,竟是一把将女子拖到身前作了盾牌。

这妖女倒也配合,扮出可怜兮兮模样,期期艾艾唤了声:“张郎。”

一声下来,便是百炼钢也软作了绕指柔。

明明一枪下去,便能将那可恨的道人捅个通透,却偏偏会先伤及美人。

张执虎再三咬牙,终于硬不下心肠。他叹了一声,一勒缰绳,这狂奔的马儿竟是将将在女子身前转了个方向,这足以说明这小将马术之精妙。

然而,偏偏这时那贼道人却探出半个身来,在小将目眦欲裂中,抬手一剑戳在马屁股上。

“嘶聿聿。”

马儿吃痛之下,撒开四蹄就跑,带着小将一头扎进了林子里。

只剩下一句气急败坏的怒吼:

“崔老三,给我宰了这俩狗贼!”

然而,李长安只回以一身嗤笑。

他抬手指向前方,深吸一口气,平生第一次竭力调动法力,催行神通。

口中只一句:

“风来!”

语毕,群山呼应。

自山岭之巅,自峡谷之渊。

狂风携着腥气、寒气,夹着飞沙、草木、走石呼啸而来!

场中的火把没两下便被熄灭,人也大风裹挟冷不丁滚倒一地。

所幸这大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待那老将呼呵着众官兵起身,点燃火把,四下一看。燕行烈、李长安、红衣女,三人都已不见踪影。

“在那儿!”

一个眼见的官兵忽的指着一处林子大声叫道。

然而,话音方落,只听“嘣”的一声弦响。

这官兵便腾空而起,重重砸在身后树干上。在他的胸前,一根黑色四羽大笴穿胸而过,将其牢牢钉在树上。

接着,弦声如霹雳连响。

每响一声,必有人中箭而倒。

最后,更有一名兵士仗着身披重甲手持大盾,呼号向前,却被连甲带盾一箭洞穿。

场中立刻噤若寒蝉。

而林中也不复发箭,只有燕行烈的警告仿若掷地有声。

“追,则死!”

众兵士面面相觑,终究不敢向前踏出一步。

第七十二章 无遮大会

鸡鸣五更天。

徐氏夫妇早早起了床。

推开门户,四野寂寂。破败的茅屋塌伏在寒露中,门里门外都是空荡荡的,与郁州大多数百姓一般,家里窘困,黄狗也养不得一只。

依着往日习惯,徐氏捡起了锄头与背篓,身后却响起一声呵斥:

“你这婆娘,糊涂了不成?”

这么一提醒,徐氏拍了拍脑门,木讷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

是矣,今时可不同往日。

……………………

两夫妻本不是这郁州人士,只因前些年李虎作乱,一家人为躲兵灾辗转来了这郁州,一路上盗匪劫道妖鬼捉食,一大家子便只剩下三口人尽数做了大和尚的佃户。

但这大和尚的“佛业田”也不是好种的,两口子竭力耕作也养不活三口之家,眼见得年幼的儿子夜里饿得直叫唤,两口子一咬牙就把独子送上了山去。

既入空门,与尘世就再无瓜葛,山上的幼子理所当然的断了音信。只听得只言片语,说是交了好运,被某个大和尚看中做了门下弟子,取了个法号唤作“本愿”。

徐氏夫妇本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儿子,直到昨日,寺里传来消息,儿子学佛有成,证得肉身佛。

要于今日的无遮大会上,登坛讲经。

这可是光耀门楣的大好事啊!

……………………

徐氏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兴许是笑这种事情,自孩提之后,便已然生疏。

她喜滋滋放下手上农具,转头烧来热水,翻出一年也用不上几次的皂角,与丈夫一起细细梳洗。

完了,又取出一个包裹来,打开却是两件打满补丁的衣衫,褪下身上褴褛,小心穿上衣衫,这可是管邻家借来的,坏了可赔不起。

一番收整下来,似乎有了几分富足模样。两口子对视一眼,一人把住房门,一人到墙角刨出一个布囊,取出来数出几个铜子,便将空瘪大半的布囊埋了回去。将铜子小心收好,两口子才舒了口气,相互打量一下,满怀着笑意出了门去。

此刻天光微曦,远处的千佛寺盘山而建,琉璃的金顶,粉刷的围墙,在朝阳里泛着金光。

富丽堂皇,一如尘世里帝王行宫,又好似化外神仙居所。

……………………

“师傅,这是佛法么?”

小和尚满脸疑惑,在山中苦修惯了的他对眼前的一切全然不解。他转过头询问身边穿着百衲衣的老和尚。

此时,法会气氛正盛。

四方汇聚来的信众挤满了广场,一座华丽高台搭在前方,四周饰满了彩带锦旗,一个个高僧走马灯似的上台下台。

台下,一个个胖大的和尚抱着功德箱在人群中穿梭。

小和尚那话恰巧被旁边徐氏夫妻听去,他俩当即就变了颜色。

“小师傅说的什么话?这怎生就不是佛法?”

这声质问嗓门不小,引得周遭的信众一齐转过来,怒目而视。

老和尚赶紧双手合十,朝着周围躬身道歉:

“老僧师徒初来贵地,没见过这般场面,还请各位施主海涵。”

此时,胖大的和尚腆着肚子巡到了此处,话也不说一句,只拿功德箱往人身前一摆。

那徐氏夫妻顾不得争执,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投入箱中,这不是他小气,只是这法会还有九日,今日投尽了,来日投什么?

胖和尚哼哼了一声,又把箱子摆在了老和尚身前。

老和尚慈眉善目道了声“阿弥陀佛”,却是半文钱没有。

胖和尚泛着油光的脸上作出个不屑的表情,转头便去寻下一个施主。

此时。

场中响起一阵欢呼。

“活佛出来了!”

原是法会的压轴,今年的活佛们要上台表……讲经了。

只听得一声锣响,膀大腰圆的武僧们抬着莲座,自台上的帘子后鱼贯而出。

活佛们端坐在莲台上,拈花微笑,虽不成张口,却自有精妙的佛法演说。

当真好不“神奇”。

“这……”

小和尚脸上疑虑愈深,却冷不丁被旁边的夫妻扯住衣摆。

“小和尚快看,左手边第二个,便是我儿!”

瞧着两夫妻满脸的激动,小和尚刚想说些什么,却被身旁的老和尚伸手拦下。

……………………

天色将暮。

今日的法会也迎来最后的高潮。

在台上活佛们齐齐的佛唱中,场中忽的降下无数的白莲花瓣。

惊得信众们匍匐在地,口中高呼着“我佛显圣”、“菩萨保佑”,又或者低声许下些乱七八糟的愿望。

只有那小和尚把嘴一瘪。

“幻……哎哟。”

却是老和尚敲了他一脑壳,摇头道:“慎言。”

…………

法会结束。

武僧们又将莲台抬回幕后,然后一路转进一间偏房。

千佛寺主持和尚早已等待多时,他挥手让僧人们退下,马上便急不可待问道:

“如何?”

武僧的首座,一个浑身肌肉隆起的僧人应声捏住一具“活佛”的脸,从口中取出黄玉。

顿时,慈悲的佛陀化作狰狞的僵尸。

这僵尸刚显出原形,还没翻出风浪,就被那首座一把扼住咽喉,小鸡仔似翻来覆去查看,最后将黄玉塞回嘴中,摇摇头。

“尸性尚深。”

“比之往年如何?”

“炼化的程度差上许多。”

“十日之内,能将这尸身化作金身么?”

“怕是不成。”首座沉思了片刻,“若是借助化魔窟……”

“这些年化魔窟用得太勤……”

主持摇了摇头,转口说道:

“终究还是信愿薄了。参加法会的人数没有减少,奉佛精诚的人却少了许多,根子还是在寺里。”

主持沉默了一阵。

“这样吧,吩咐下去,今后佃户的租子降下半成。平日里对僧众也要约束一些,不要频频下山扰民。”

说着,他抬眼看着首座,不轻不重点了一句。

“特别是你院下的武僧。”

首座唯有诺诺称是。

………………

“老秃驴!”

出了门之后,首座却是立马阴下了脸。

骂完一句之后,逮住了路过两武僧,批头就是一顿咋呼。

“跑掉那具僵尸找到了没有?”

“什么?没有踪迹?”

“给我快些找到!要是这当头惹出什么乱子,当心你们的皮!”

发泄一番,心情自然好上了许多,他又骂上几句,晃着螃蟹步就走开了。

“老秃驴。”

两人望着首座离开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这俩便是那日玩忽职守以致走脱了僵尸的武僧。

一人骂完尤自愤愤不平。

“这老王八,当日收钱的时候,可不是这般说的。”

另一人却忧心忡忡。

“那僵尸去向半点线索也无,咱们如何去找啊?”

“找个什么?咱寺里处处佛光普照,那等鬼物早就受不住跑了吧。”

“可万一他没跑,只是躲起来了呢?”

“那僵尸只是没有灵智的愚物,哪儿会知道躲避?”

“那要是……”这武僧迟疑一阵,“他有灵智呢?”

那僵尸有灵智?

那不就意味着,有一个嗜血如命、力大无穷,偏偏又对寺中无比熟悉、极度憎恨的怪物,时时刻刻躲在阴暗里,窥视着寺内一切活物?

此言一出,两人面面相觑打了个寒战。

……………………

法会结束,信众们陆续散去,唯有几个虔诚的留下来,帮这沙弥们收拾现场,这徐氏夫妻也在其中。

这收拾完,就是日落西山了。

借着天边的余光,两口子抄着近道下山而去。

此时,小路上也无人迹。暮色四合里,只有两人穿过小道时,路边茅草响起的“沙沙”声。

绕过一小片林子,两口子忽的瞧见前方的道路上,立着一个装扮熟悉的背影。

身着袈裟,头戴法帽,这不是今日法会上活佛的装束么?

这莫不是撞上佛缘呢?

两口子相互瞧了一眼,从彼此脸上瞧见了欢喜与忐忑,以及些许的期待,是牛儿……不,是本愿么?

夫妻俩恭敬走上去,低声唤了句:

“上师。”

天地晦暗,四野风声淅淅,那活佛肩膀微微一动。

两夫妻又上前一些。

“活佛。”

此次,那佛闻言转过头来,张开一嘴獠牙。

…………………………

两具尸体早已冷硬。

淌在地上的大片血迹干涸成褐色。

一夜鸡飞狗跳之后,官军早已拔营而去,留下两个黑袍人暴尸荒野。

朱门公子模样的年轻男子站在旁边沉默不语。这人长相俊秀,手持着一把象牙作骨的折扇,一袭青衣上绣着一朵怒放的白莲。

在他周边,簇拥着剽悍的武者与阴鸷的术士,其中跪坐着一个官兵,蓄着山羊须的老人正在低声询问。

片刻之后,那老者点点头又挥了挥手,那官兵便抬手抓住自己脑袋,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嚓”声里,一点点将脸扭到了背后。

“谁杀了巫家兄弟?”

年轻男子声音低沉。

“禀左使。”老者近身恭敬回到:“是燕行烈和一个短发的道士,圣女也落到了他们手里。”

左使脸色淡漠,但手中扇骨却在嘎吱作响。

见状,那老者继续说道:“左使莫急,内应传来消息,这镇抚司打定主意,是要将圣女关进那千佛寺的化魔窟。”

说着,老者呵呵一笑。

“咱们只需在那郁州布下人手撒下网来,等那燕行烈自个儿撞上门来。”

“千佛寺?撒网?”左使听了却是冷冷一笑,“那里怕已是天罗地网,等着我们往上撞。”

说罢,他挥动手中折扇,那地上的尸体上立刻燃起绿色火焰,火焰里骨肉迅速消蚀。

他转头看向东方的天际,那里正是郁州的方向。跃动的绿色火光似在他脸上戴上一个阴森的面具。

“传令下去,但凡通向郁州的道路,都要撒下人马耳目,一旦发现那燕行烈,不惜代价,夺回圣女!”

“喏!”

第七十三章 夜半来客

江南又是黄梅时节。

天上绵绵的云翳快压到树梢,四野晦暗而阴湿。

“相公,这司户佐不过区区薄官,何必为此拼命赶路?”

河岸边,一个容貌姣好的年轻妇人揉着脚,不住抱怨。

“我可是听说了,如今这丹徒城中十室九空,你这司户去了,也无用武之地啊。”

“传闻这附近有妖魔好掠妇人,你这班心急火燎的专抄小道,也不怕妾身被那妖魔捉去?”

“捉去了才好咧!”

呼延翼暗自腹诽一声,也没有搭话,拿出水囊只管去河边打水。

妇人之见!

呼延翼心中颇为恼火。

他难道不晓得那丹徒城中如今是何情形?他难道不晓得大军破城后会是何种情况?

诚然司户不过是小官,但哪儿家的高楼不是平地起?

诚然这新复之地做官必是困难重重,但若非如此,如何显出他的本事?

自个儿寒窗苦读数十载,不就是为了今天?

此刻,他是恨不得背生双翅,飞入那丹徒走马上任,就这走走停停的,他早已不耐烦了。

“早知道就孤身而来,省得耳边聒噪。”

他嘟嚷一声,举起盛满的水囊就要灌上一口。

“这位郎君,这河水还是莫喝为好。”

此时,旁边却突然插进一个苍老的声音。

夫妻俩俱是一惊,连忙扭头看去,却不知何时道旁立着一个杵着竹仗的老人。

这老者身着绸缎,似是富贵之家,一脸笑容看来也颇为和善。

只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如何冒出个老人家?

呼延翼的妻子心中嘀咕,满脑子都是些闾里怪谈,也顾不得脚腕酸疼,赶紧回到了丈夫身边。

呼延翼却没这多心思,只是好奇道:

“老丈何意?这河水莫非喝不得?”

那老人笑了笑,用竹仗指着某处河面。

“郎君且看。”

呼延翼顺势看去.

一团硕大物件从江心浑浊的激流中浮出,夫妻俩垫脚望去,齐齐尾椎骨一颤。

原来是个死人!

这尸体已被水浸得肿胀,几乎辨不清手脚,已呈巨人观。(这里就不详细描写了,各位看官若是有兴趣,就自个儿百度吧)

“呱。”

对岸飞来只乌鸦,扑腾着落在尸体上,尖利的鸟喙落在鼓胀的肚皮上。这一下便好似戳破了尿胞子,只听“砰”的一声,发黄的浓水、腐烂的内脏一并炸出,洋洋洒洒落满河面。

那被炸个正着的乌鸦,身上挂着截肠子扑腾了几下,终究也没入了江中。

那恶臭一直漫到了岸边。

呼延翼一个激灵,手上的水囊好似烧红的烙铁,被他一把扔进水里。尔后,赶紧拉着脸色惨白的妻子远远离开河岸。

老者笑呵呵跟上来,说道:“这条河是泗水分流,上游便连着丹徒的护城河。”

“罗将军虽大破刘黑子,但却也杀伤过重,郎君辛亏不是昨日来此,当时可是浮尸满河,恶臭千里,蝇虫啸聚密如黑云……”

“嗨。”老丈摇摇头,“只可惜满城的人平白肥了鱼虾。”

一路避开了百十步,鼻前的恶臭才稍缓,呼延翼这才躬身作谢。

“多谢老丈提醒。”

“当不得,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说完,老者笑眯眯地打量了夫妻两人几眼,忽的开口说道:

“老朽的房舍就在左近,郎君不妨去歇歇脚,也喝碗酒水解渴?”

……………………

两人跟着老者,离了道路,投入林中,前往老者口中房舍。

一路行来,树愈高,林愈密,光线愈暗,寒气愈深。

望之四周,尽是枯寂耸立的松柏。

妻子愈来愈心悸,悄悄拉着丈夫的衣袖,低声道:“相公。”

呼延翼却不耐烦回到:“恁多心思,却不是你要歇脚的么?”

是我要歇脚,但却不是在此时,更不是在此地啊!

妻子满腹委屈,正要分辩一二。

老者却忽的回过头来。

“无妨,老朽这宅子是偏僻了一些……正好,前面也到了。”

说着,领着两人又向前十余步。

只见,苍苍郁郁柏木林中,环抱着一座高墙飞檐的大宅子。前面,一道朱漆的大门看来颇为陈旧,门旁两只石兽也掩没在茅草中。

“让郎君与娘子见笑了。”老者依然是那一副和善的笑脸,“这宅子我也是刚买下不久,还没来得打整,实在惭愧得很。”

说着,他便推门而入。那呼延翼也是想也不想就跟了进去,只留下妻子在门前踟蹰。

当时,风动树林,林中呜呜如鬼哭,寒气从四周围拢来,她打了个寒颤,抓紧衣襟,连忙赶上丈夫的脚步。

尔后,风声渐大,压到了门前的茅草,露出石兽上头戴双角、脸生四目的狰狞面孔。

……………………

呼延翼本以为老者是独居在此,没成想宅子里还有几个神情木讷的仆人。

安排妻子去别院休整,他就被老者拉去设宴款待。

他本没想在此地久留,刚打算推辞,老者却二话不说,斟了杯酒端上呼延翼的面前。

浓郁酒香扑鼻而来,呼延翼愣是没把推辞的话说出口来。

他本不是嗜酒之人,但这老者的酒似乎别样的醇香。

呼延翼经不住饮下一杯,接下来便水到渠成。

“……这妇人当真好不晓事!”

也不知是这酒太醇,亦或老者劝得殷勤,呼延翼杯中酒也满了,话也多了。

他不仅把自个儿底细抖了个底朝天,顺道把心里的郁闷一股脑儿就给倾泻出来。

老者笑着安慰道:

“妇人只管儿女情长,哪儿顾得丈夫的雄心壮志?”

说完,他话音一转。

“不过么,令夫人也是身娇体弱,哪儿经得住这般苦行,这样吧……”

老者为呼延翼又斟上一杯,笑眯眯说道:

“不如将其暂且留在老朽这儿,待郎君上任后,再遣车马来迎,如何?”

……………………

妻子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的丈夫会将她丢弃在这陌生人家。

可惜,满脸的泪珠挽不回良人赴任急切的心。

哭得累了,只得听从老者安排住进一间小院,劳累与忧惧之下,竟是沉沉睡去。

等她醒来,已是入夜。

房间里寂静无声,一盏油灯如豆立在房子中央。

这灯光太暗了,甚至于照不亮墙壁,留下黑暗四面合围。

一时间,这妇人竟是不敢离开床榻。

只是听着自己心跳声愈来愈急,呼吸愈来愈长。

终于。

她颤着声问道:

“有人吗?”

无人应答。

许久之后,她才强鼓起勇气,蹑手蹑脚下了床,拿起油灯,一咬牙推开了房门。

院子里没有半点儿声响,头顶上无星无月。

她一只手抱在胸前,一手哆嗦着举起油灯。然而,厚重的黑暗彷如铜墙铁壁,沉沉地把灯光压回来。

她又打了个哆嗦,竟不知该不该跨出这房门。

忽的。

“咚咚咚。”

黑暗深处,传来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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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人殉

“咚咚咚。”

黑暗深处传来敲门声。

这声音打破了宅中死寂。

人声、喧哗声、脚步声一同响起。

世界好似在这一瞬间“活”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周遭紧逼的黑暗好似也缩回许多,寒气渐退,灯光摇曳着温暖。

这妇人长舒一口气。

方才那黑暗死寂,她是再也不想经历一次,下意思就要去寻那喧嚣。

才转头。

吓!

昏暗里一张无表情的脸。

她蹬蹬退了好几步,打开嗓子就要喊声救命。

“呼延夫人,你无事吧?”

说话?是人?

仔细看去,这不是这宅子木讷仆役中的一个么?

这人,走路怎么没个声?

“无事。”

她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息几口,勉强镇定心神。

“你来有什么事儿么?”

那仆人作了个礼。

“我家主人让我带呼延夫人去别院暂避。”

“避?”妇人却是一愣,“避什么?”

那仆人始终一副木讷模样,呆立在黑暗里,像是一尊只有嘴巴会动的石像。

“方才来了位道长,硬要在此院饮酒。”

“在此饮酒?”妇人蹙起娥眉,“你家主人难道没告诉那道士,此院中有女眷?”

“我家主人说了,可……”

这仆人石头般的脸上,终于有了别样的表情。

“那道长说,长夜漫漫,有佳人作伴……岂不美哉?”

“岂有此理!”

这妇人脸都气得通红。

“这世上怎么有这般厚颜无耻的道士?!”

此时,走廊上一阵喧哗。

妇人转眼看去。

院子里,咋咋呼呼闯进一个腰配长剑的短发道士。

…………………………

“娘子如何称呼?”

妇人冷脸应到:“夫家姓呼延。”

道士却是不以为意,笑道:“原是呼延夫人当面。”

妇人冷哼一声扭头不去看他。

这道士当真蛮横无礼得很,竟是强拉着妇人不让走。老者无法,只得在房中备下酒菜。

此刻,眼见两人又要起冲突,他赶紧拿出一个小酒坛,揭开盖子,顿时醇厚的酒香溢满室中。

老者为两人一一斟满,开口要调节下气氛:“不是老朽自夸,我这酒……”

“老丈这是何意?”那道士却突然打算他的话,“贫道算不得贵客,也不能用这等劣酒糊弄?”

说罢,从腰间解下一个葫芦来。顺手将杯中酒往后一泼,正落在一名仆役的脚边,那仆役一言不发,只挪动脚步离那酒液远了些。

“来瞧瞧。”道士得意地晃动小葫芦,“这才是好酒么。”

说完,抬手就给自己倒上一杯。

那妇人扫了一眼,却是嗤笑一声。

但见,那杯中酒液浑浊发黄,其中还沉浮着些许黑色残渣。

还以为能见识到什么琼浆玉液,原来是个大言不惭的乡巴佬,竟以为自个儿的乡间土酿胜得过老者的醇香美酒。

“不信?”

妇人的鄙夷堂而皇之摆在脸上,似乎激起了道士的蛮浑性子,端起酒杯就往妇人脸上塞去。

妇人被这突兀的动作吓了一跳,抬手一巴掌就扇了过去,正落在道士递来的手上。

这只手就这么一歪,酒液泼洒出去,溅了旁边老者一脸。

场中气氛立刻变得尴尬且怪异。

始作俑者的道士施施然坐回去,老神在在。

目睹主人狼狈的仆从们一动不动,好似无知无觉的木偶。

老者默不作声,只抬起宽大的袖子,低头擦拭。

唯有那妇人尴尬地连声道歉。

片刻之后。

老者终于放下袖子,用他一贯和善的语气说道:

“小小意外,无需介怀。”

妇人心中愧疚稍安。

“老……嘶!”

一抬眼,全部的话语都化作一口凉气梗在喉头。

眼前是怎样的脸?!

嘴唇外翻着,嘴角一直裂到耳根;鼻子塌陷着挪到了额头,一只眼睛原地竖起,一只眼睛却移到面孔中央!

方才擦拭酒液时,老者竟将自个儿的五官擦得扭曲移位。

瞧得妇人神色变化,老者却全然不觉,反倒用这张扭曲的脸笑了起来:

“呼延夫人这是怎么呢?老朽身上有什么不对么?”

“我、我……”

妇人声音颤抖,不敢再去看那张怪脸。

移开目光,便见室内昏暗的边沿,仆人们面无表情盯着她,一动不动。

妇人此刻只觉得灯光愈发微弱,寒气愈发逼人,她转头瞧向席上另一位客人。

道士笑着点点头,站起来斟上一杯浊酒。

“如何?”

“还是贫道的酒喝得吧。”

………………

昏暗室内,灯影摇曳。

无声肃立的仆役;五官错位的老者;惊骇欲死的妇人;淡定斟酒的道士。

场中是一片诡异的平静。

直到。

“咦?”

老者终究瞧出端倪,他轻呼一声,抬起袖子嗅了嗅。

“符酒?原来如此。”

他招了招手,旁边的仆人便递来一面铜镜。

他对着这镜子,左右看了几遍,便唉声叹气好几回,好似寻常人瞧得自个儿眉毛画浓了似的。

终于,他耐不住伸手在脸上小心捏揉,可惜好半天,也不过还原了三分人样。

油盏上灯火如豆,老者或者说老鬼放下镜子,幽幽一叹。

“你这道士好不晓事,这张笑脸,可是老夫请来方圆百里手艺最好的‘徐菩萨’给塑的。好心让你借宿,你却坏了我这幅好面孔。”

“无妨。”李长安把葫芦系回腰间,语气轻松得好似嗑家常,“请那匠人再塑一次不就成了?”

“那可不成。”老者转过脸来,嘻嘻笑道:“一时口腹之贪,那匠人已祭了老夫的五脏庙。”

说着,忽然一转头,把那三分人样的怪脸对着那妇人。

她立刻发出一声尖叫,跌倒在地,顾不得叫痛,手脚并用爬到了墙边。

“夫人莫怕嘛。”

这老者依旧是满脸的笑容,但在这张面孔下,却显得别样的恐怖怪异。

“老朽只想送你一份好姻缘。”

“好姻缘?与你这老鬼的肠胃结缘么?”

李长安冷笑一声,端起酒杯,走到妇人身边。

“这位呼延夫人已为人妻,怕是要拂了你的‘好意’咯。”

“哎呀,年轻人怎么老是不听老人家的好意呢?”

老鬼似模似样的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那老朽便只有得罪了!”

说话间,周遭侍立的仆从已围拢上来,那老鬼仍旧坐在席上,拿着铜镜摆弄五官,只挥手说道:

“拿下他们。”

末了,又加上一句。

“别弄坏了那位呼延夫人,至于那个道士……”

他给自个儿斟上已一杯。

“我要用他的心肝佐酒!”

……………………

呼延夫人捂着嘴在墙角低声抽泣,前方,面容呆滞的仆役围拢上来。

“且慢。”

“哦。”正在纠结自个儿鼻子的老鬼抬起眼皮,暗想着道士莫非要交代什么遗言。

却见那道人将杯中酒泼洒出去。

那酒落在地上,便泛起阵阵烟气,空间扭曲一阵,房中的一切都变了模样。

桌子化作祭台,床榻成了棺材,窗户与墙壁一起混作石墙,角落里砌起累累白骨,墙上的饰物尽成了钉死的干尸!

这哪里是宅邸的别院偏房,分明是一处墓穴。

那老鬼见状,先是一惊,然后便哈哈大笑起来。

他惊的是,道士符酒厉害,竟然能还这大墓的本来面貌,笑的却是……

“你这道士当真是自寻死路,若是宅子,你还有几分逃脱希望,这下变回墓穴,你是插翅难逃!”

瞧了瞧这一杯酒的效力,李长安也有些咂舌,这镇抚司的家伙就是厉害。

这酒是他与燕行烈分别后,大胡子赠与他的,说是能还形显影、去幻存真。如今恰逢其会,他顺手一试,果然是好宝贝!

李长安没有理会那老鬼的挑衅,更没搭理逼近的仆役,倒是扭头唤了声。

“呼延夫人。”

“啊?在!”

那妇人泪眼朦胧抬起头来,茫然应道。

李长安指着墙上钉死的一具具干尸,笑问:“你可知这些是什么人?”

妇人抽泣两声,话语里结结巴巴:“人殉?”

“不错。”

李长安点点头,继续问道:

“你可知为何要用铁钉钉死?”

话音方落,呼延夫人没来得及回答,那边老鬼已变了脸色。

“还愣着干什么?快杀了他!”

他大声叫到。

然而,先前一直如木偶一般任他摆弄的仆役们,此刻却没有听从他的命令。

老鬼慌忙站了起来,手中翻出一枚铜钟,用一根小木锤奋力一敲。

“哐。”

声音清脆,但仆役们却露出痛苦的神色。

在这钟声里,李长安却继续说道:

“是因为害怕。墓主人害怕殉葬的仆人。”

钟声愈来愈急,仆役们更是痛苦地委顿在地,浑身溢出青色,那是怨鬼魂体受损之像。

但仆役中没有一人向前一步,反倒看向李长安的眼神中颇有几分希冀。

“生前,主人家高高在上,仆役贱如泥尘。可死后,大家也不过同穴为鬼,还能以权势虐人么?”

“所以若想保住身前尊崇,便只能用铁钉钉住尸身,用方术控制魂魄,逼着他们继续为奴为仆,可若是……”

李长安瞥了眼面容惨淡的老鬼,挪步到一具干尸旁。

“取下铁钉,放其自由,又会如何呢?”

会如何?

这一点自然是老鬼最为清楚。

“不!”

他大叫一声,抛下铜钟,化作一道阴风向李长安扑了过去。

可李长安已然抓住干尸身上铁钉,手上用力,一把拔出。

那老鬼本已扑到了李长安面前,但此刻,那仆役之中,突然也冲出一道阴风,与老鬼纠缠在一起。

立时,墓室内,阴风惨惨,鬼哭神嚎。

可没几下,那仆役便渐渐不支,可李长安却拔出了第二具干尸的铁钉。

于是,又一道阴风扑向了老鬼。

接着,第三个、第四个……

………………

狭窄的墓室内。

一团庞大的阴气占据了大半空间。

凄厉的惨嚎声中,但见十几个怒气冲冲的面孔追逐撕咬着一张扭曲怪脸。

许久之后,阴气四散,化作一个个仆役,那老鬼却再没踪迹。

仆役们甫一化形,便在一个中年男子模样的仆役带领下,对着李长安匍匐在地。

“道长大恩大德,我等没齿难忘。”

李长安却没有立刻答话,只是摩挲着剑柄,半响无言。

许久,才问那领头鬼。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唤马三。”

“马三么……”李长安迟疑片刻,“尔等可曾害人?”

那马三赶紧回道:

“好叫道长知道,此穴乃地气交汇之所,这大墓更是由高人布置,那老鬼长久经营之下,不但自成幻境,而且汇阴聚煞,宜养鬼魂。我等虽困在此处,但却不必去做那贪求血食害人性命的恶事。至于那老鬼残害生人,只因他生性贪残。”

李长安握住剑柄,默然无语。

诚然,这帮仆役鬼魂中,只有怨气,而无血煞,看来确实不曾食人。可泥沙俱下,何人可独得清白?

也许是猜到李长安心中所想,这马三又说道:

“但我等也确实难脱罪孽,在那老鬼胁迫之下,也曾犯下恶果……可我等确实没有害人之心啊!若道长放我等一马,我们必定一心向善,甚至力所能及之下,救助路人。”

说完,他俯身叩首。

“我等只求有这一方之地,在这凄惨人世,保存残魂。”

唉!

道士幽幽一叹,让他犹豫不定的正是这一点。若说这帮仆役鬼全然无辜,那是不可能的;可若把罪果归到他们身上,那确是不公平的。

所以……斩还是不斩?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群鬼匍匐在地,道士按剑而立,妇人茫然无措。

许久,道士才盯着群鬼,慢慢说道:“我若是说‘不’呢?”

“道长对我等恩同再造,我等不敢向道长动手。”

说罢,那马三又是一个叩首。

“我只有自散魂魄,以证心意,请道长重下决定。”

“何必如此?”

李长安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归入幽冥。”

“道长有所不知。”马三抬起头来,满脸苦笑,“我等殉葬之鬼,阴籍也与墓穴主人绑在一起,若是主人不入冥府,我等也是无法投胎的。”

墓主人?得,已经被他们分而食之了。

“这还真是……”

李长安正头疼之际。

“砰砰砰!”

外面传来阵阵砸门声。

这夜,这鬼宅,迎来了第二位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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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山君有请

夜半,这鬼宅来了第二位访客。

此时,空间泛起阵阵涟漪。

不多时。

石棺又成了高床软榻,落在地上的干尸成了一个个别致花瓶,这阴森墓室又变作布置风雅的客房。

而另一边,那访客显然没什么耐心,听那又急又重的声响,怕是马上就要上脚了。

李长安瞧了眼马三,群鬼抬头尽是茫然不知。

他只得领着群鬼与呼延夫人到了前院,嘱咐女子藏好,便让马三去开门迎客。

“原来是柳使者。”

门前寒暄一句,马三便引进一个男子。

道士抬眼一瞧,却是乐了。

这男子的扮相委实有趣的紧。

上半截子身着儒衫、头戴方巾,下半截却配着个花裙子。脸上搽着胭脂,手上捏着丝巾,走起路来混若无骨,一路摇摇曳曳来了中庭,一双三角眼四下打量,张嘴便吐出截蛇信儿。

“吆,马三喇,你家主人不在么?“

马三跟着进来,脸上摆出先前那副木讷模样

“我家主人听闻山君妻子新丧,担心山君身边无人伺候枕席,正巧附近遇到个美貌女子,正要去把那女子抓来献给山君。”

“你家主人倒是有心,不过不必了。”

这蛇妖翘着兰花指儿把那丝巾轻轻一抖,马三默不作声躲得远些。那蛇精也不在意,只拿丝巾掩住红唇,腻声说道:

“山君昨日巡山,得到一绝色美人,那模样俊俏的,就是青丘来的狐狸精儿都是及不上的,当时山君就认定,那美人是下一位妻子啦!”

说着,他掏出张大红帖子。

“今日我来,就是为了送请帖的。”

“如此恭喜山君了。”

马三道着喜,语气却是丁点儿起伏也欠,这蛇妖看得无趣,眼珠子就落在旁边瞧热闹的李长安身上。

“哎哟,哪儿来的小哥儿,面生得很啊?”

几人早有准备,马三也就不紧不慢说道:

“这位是我家主人的远房表亲。”

“老鬼的表亲?”

这么一说,这蛇妖反倒来了兴致,绕着李长安转了两圈,蛇信在空气中探了几探。

“怪哉,怎么是个活的?”

李长安顺口敷衍。

“鄙人不是鬼,自然是活的。”

“不是鬼?是妖么?”蛇妖想着这鬼类的亲戚自然也是妖怪一类,于是乎又探出信子,“可咋没啥妖味儿勒?”

“新近为妖不成气候。”

“咋的人味儿这般重?”

“好不巧,正是人变的妖怪。”

“人变的妖怪?这倒是稀奇!”

这蛇精板着手指,一顿盘算。

“咱蛇变的是蛇妖,那耗子变的是耗子妖,这人变的么……”

他一拍脑门。

“对了,是人妖!”

人妖?

李长安脸上表情霎时僵住。

都说打蛇打七寸。道士眼神灼灼往那蛇妖上下一扫,却不知这化作人形的蛇,七寸在哪儿个地方?

“吓,这小哥儿……”

这蛇妖那手帕遮起脸来,露出一双三角眼滴溜溜往李长安身上转。

“……眼神直勾勾的好不渗人,咱家可是正经儿的雄妖怪。”

说罢,把那红帖子塞进马三怀里。

“咱家还有帖子要送,这就告辞了。”

……………………

“如此说来,那老鬼倒也真只想着牵一回红线?”

那蛇妖走后,李长安寻思了一阵,觉得其中颇有些关联,仔细一询问,终于晓得了事情始末。

原是附近的山里住着个“山君”,刚死了老婆,正巧这呼延翼两口子路过此地,偏偏那妇人相貌又生得别致,这老鬼又着急舔那山君的沟腚子,一来二去,就动了歪心思……

“呸!”呼延夫人啐了一口,“这腌臜老物!”

道士笑着没搭话,只想着这山君是什么来路?

这“山君”二字,在古籍中,一是指老虎,二是指山神。

他扭头问马三。

“这山君,是猛虎得道,还是山中神灵?”

“呵。”

那马三脸上难得露出表情,却是嘲讽不屑。

“道长太抬举了,哪里是什么虎妖、山神,不过是一老魈罢了。”

“这老山魈仗着有几分道行,趁着这乱世的功夫,收拢了一大批山精野怪,自己取了个‘山君’的名号。”

“那山魈淫性深重,最好掠走美貌妇人,但其性情狞恶,所掠妇人不是被其折磨致死,便是不堪其辱自杀,算上之前那位,已经有五六十个美貌女子被他掠走,受辱而死。”

听完这一番话。

李长安蔚然叹息,这世道当真是处处险恶。

本只是顺手除掉一个老鬼,却牵扯出一个妖怪山大王。这妖怪还真和人一般,数目一多,便互相勾连。

不过到此,李长安也想明白这么处理这帮怨鬼了,那就是……

管他的呢!

既然不害人,那就由他去吧!自己就一野道士,又不是什么天使判官,还能裁人罪业?

说到底,道士也没什么“天下大同”的梦想。在这混乱的世道,所能做的也不过是,顾身边事,除眼前恶。

于是,道士也不再纠结,正要吩咐群鬼将呼延夫人护送回家便了事。

此时。

“咚咚咚。”

大门又一次被敲响。

莫不是那蛇妖瞧出什么破绽,去而复返?

………………

嘱咐妇人再次藏好,李长安这次便同马三一起打开大门。

甫一开门,便见一个雄壮身形堵在门口,似乎打量着门旁石兽。

“不慎失路……”

见房门开启,那人转过脸来,话到半截竟是一愣,然后却遮住脸转身就走。

李长安赶紧上前一步,叫到:

“可是燕兄?”

…………

“非是燕某忘恩负义,实是愧对道长。”

李长安叫住来人,没想还真是刚分别没多久的燕行烈。

道士便把大胡子拉进来,询问到底发什么什么事儿?

“与道长分别后,害怕被白莲教发现,便也一直在旷野中行走,却不料还是被一好手发现偷袭,等某好不容易击退那好手,回过头来……”

大胡子面有愧色,一言难尽。

李长安才仔细打量他,发现他不仅是孤身一人,连身上的斗篷甲胄也不见了,浑身上下就一柄配剑。

“那妖女?”

“不见了。”

“你那黄骠马?”

“也丢了。”

“那你的符箓法器呢?”

这镇抚司中,似燕行烈这等沙场出身,在术法一道半路出家的府卫,除了武艺之外,所有本事可都在那些物件上。

“在马上一并没了……我当时正在疗伤……哎,算了。”

大胡子意兴阑珊。

“之后,我也在山里找了一阵,结果却是失路到此。”

还能说什么?祸不单行呗。

李长安沉吟片刻,询问到:“接下来,燕兄打算怎么办呢?”

大胡子一咬牙。

“只有向司里求援了。”

“你就不怕……”

道士话未说尽,大胡子却是点点头,苦笑一声。

“奈何……别无他法。”

“我现在连那妖女是死是活,是回到了白莲教,或是落到其他人手中都是不知?”

李长安正要点头,却忽的灵光一现。

“我倒是有点儿头绪?”

说着,他从马三处讨来那张喜帖,摆在燕行烈面前。

“山君有请,不知燕兄赏不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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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雾谷

旭日东升,金光万丈。

霞光自东方的天际处奔涌而来,如潮水漫过山野,将一切都染成金红。

却在此处戛然而止,好似撞上铜墙铁壁。

李长安与燕行烈神色凝重,打前就是那山君所在的‘锁魂谷’。

地脉走势在此突然塌陷。

高陵深谷,古木参天。

粘稠夹着灰气的浓雾盘踞于此,道士站在谷口,往前望去,但见浓雾漫漫好似云海,偶尔探头的树冠便似零星岛屿。

谷中甚少声息,太阳投下光芒如万千利剑,刺入这灰色的“海洋”,却被这雾气蠕动着转瞬间吞噬殆尽。

在这雾与光的交界处,李长安按剑而立,在他身后是明媚人间,身前却好似鬼蜮魔窟。

不。

那确实就是鬼蜮魔窟!

………………

“道长,万万不可!”

时间返还昨夜。

那白莲圣女失踪之日,便是那山君得美人之时。天下哪儿有这么巧合的事,李长安把自己的猜想与燕行烈稍一分说。

两人方有所意动,旁边的马三却急切开口劝止。

“那山君所在可是去不得啊!”

“我虽鄙夷那山君行事,可那山魈的道行可是实打实的,他手下百十号精怪也都是凶恶之辈,更别说他如今广宴宾客,势必有更多的妖魔鬼怪正往他老巢聚集。那个地方,已经是实实在在的妖巢魔窟!”

“就是神仙去了,不脱层皮也休想出来,两位这个时候闯进去,不是羊入虎口、自陷绝境嘛!”

这一番大实话说出来,场中一时有些沉默。

两人确实有些想当然了,诚如马三所言,那山君所在确实是龙潭虎穴。而反观两人,李长安一介野道人,燕行烈更是拔了牙的老虎,都济不了事。

那大胡子长吸一口气,却反倒是下了决心,慷慨道:“多谢好意相劝,但燕行烈职责所在,却是不得不走这一遭!”

说罢,他朝道士拱手作礼,说道:“燕某厚颜可否请道长再帮某一次。”

李长安抬手示意,但讲无妨。

“此地附近有一城名为平冶,城中有一人名为周同,稍后我手书一封,请道长务必将信送到他手上。”

送信?

李长安默然无语。

这哪里是去送信,分明是怕他开口于之同去,找了个由头故意把他支开。这大胡子已然心存死志。

道士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泛泛之言尔。是慷慨壮烈?亦或卧薪尝胆?终究是自己才能做的决定。

道士为大胡子倒上一杯符酒,无言中一饮而尽。

正所谓风萧萧兮……

“道长,我或许有个法子。”

那马三忽的迟疑着开口说道。

这气氛当时就有些尴尬了,你说有法子不早些说,气氛搞起来了,你才开口,皮一下很开心么?

“道长,燕大人。”那马三涩然一笑,“可成听过‘猴儿酿’?”

猴儿酿?

李长安点点头,这等大名鼎鼎的野酿,他自然有所耳闻。

书中多有记载,大抵是猴群在树洞亦或石洼处堆积百果,酿成酒后飘香十里。故事中,常有樵夫或者好酒者前去偷喝。但切记不可多喝,一来会被猴群察觉,二来容易醉死。一旦被猴子抓住,“必嬲死之”。

“这附近的山中就有一群猴儿,平素里奉那山魈为主,所供奉之物就是这‘果酿’,我等偶尔随老鬼去参加山魈的婚宴。”

“记得某次,那老山魈得到一个特别美丽的女子,在宴席上,便拿出这‘猴儿酿’,那场酒宴后,满地都是醉死的妖精。”

“如若,道长与燕大人口中女子真的那般绝色……”

道士与大胡子异口同声。

“我等便有机可乘!”

……………………

“注意脚下。”

不消提醒,李长安也瞪大了眼睛,死盯着脚下那条快被荒草掩埋的石径。

若是不慎失路,怕是再也走不出去了。

入了这雾谷,道士才察觉,这谷内并不像在外边看来那般死寂。

在雾气深处,总是传来絮絮低语。俄尔,夹杂着几声狂笑或惨哭。

李长安偶然抬头张望,忽的瞧见路边的树干后,探出一个妇人,向着他微笑招手。

道士没有理会,只顾低头前行。

那妇人神色顿时变成了凄怨,张嘴似要挽留,吐出声音却不成言语。

眼见道士背影走远,她急切跳出树后,下半截却是空荡荡的,只一团灰气与雾相连,转瞬间,便被那雾气吞没。

一个雾中残魂而已。

枉死鬼类,但凡失了心智,都会本能诱使活人重复它的死法,正如溺死鬼拉人入水,缢死鬼劝人上吊。

而这谷中声响,尽是雾中冤魂哭嚎。

道士却是不禁问道:“这山谷如此偏远,哪儿来这么多迷路鬼魂?”

“道长有所不知。”

燕行烈宽大的身形走在道士前方,此刻他身上多了件灰斗篷,那斗篷无风自卷,幻化出马三的脸来。

“这雾中残魂,只有少部分是迷路致死,大部分还是被谷中妖魔掠来的百姓,被吃尽血肉后,残骨便抛弃在谷中,魂魄也被雾气所拘,日益侵蚀消磨。”

“原来……咳咳咳!”

一只侧耳倾听的大胡子刚要点头,便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而斗篷上的马三也是眉目紧皱,显然也是苦苦支撑

“你们还撑得住么?要不先暂且分开?”

………………

时间再度返还昨夜。

“如此,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混进那婚宴?”

两人都把目光投向马三,在场中,也就他了解详情。

马三思索一阵,才慢慢说道:

“妖性散漫,盘查不严,要混进去倒是简单,只是介时场中定有许多耳明鼻灵的妖怪,需在他们面前掩藏身份。”

“道长倒是简单,虽是活人,但自身却好似不惧阴气侵袭,身居阴阳两界,只要染上些阴气,便很容易瞒过去。”

李长安点点头,这大抵是“通幽”的功用。

马三目光又转向燕行烈。

“只是燕大人就麻烦了。”

“怎么说?”

“燕大人气血强盛如烘炉,道行稍浅的鬼类甚至都不敢靠近,任谁都能看出是个大活人,却不是一点阴气能够遮掩的。”

燕行烈苦笑道:“我行囊里倒是有些遮掩血气的物件,可惜……”

可惜丢了,这说了当没说。

那马三想了片刻,倒是给出个解决方案。

“燕大人畏寒否?”

燕行烈大笑道:

“刀斧加身尚且不避,何惧区区寒气?”

……………………

于是乎,马三就化作一件斗篷,用他的阴气遮掩燕行烈的阳气。

只是这样一来,燕行烈便如身处数九隆冬,寒气侵体,一路咳嗽不停;而马三也好似紧紧贴着火炉,魂体时时刻刻都被灼烧。

所以,李长安才建议这一人一鬼暂且分开。

马三却断然拒绝。

“道长请看我们脚下,那石径越来越明显,这说明前方就快到那山魈所在,此时分开,万一撞上什么妖魔,那便前功尽弃了!”

燕行烈也点头称是。

“咳咳,这咳嗽只是老毛病,不碍事儿,就是辛苦马三兄弟了。”

“道长于我等有大恩,这等小事何足挂齿?”

道士摇摇头,正要说些什么。

忽的瞧见,前方石路加宽且并进一条支路,在那条石道上,一个衣饰华美的妇人手持红帖款款而来,面向不错偏偏生了副尖嘴。

“小心,那是青城妇。”

马三提醒一声,便不再言语。

接着,道路越来越宽,并入的小路也越来越多,汇聚而来的妖魔也更多。

虿、囚牛、鬼狐、野狗、厉鬼、活尸、狐妖、蛇精……

雾中石路上,赫然上演了一出百鬼游行。

道士和大胡子也是胆大包天之辈,面不改色混入其中。

那道士还顺手寻了两个连体人形妖怪。

“两位是什么妖怪啊?”

“别人都叫我们‘蒙双’。”

“哦,那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么一个妖怪。”道士比划道,“和你们差不多,却是三头六臂的和尚?”

“这个……”两妖怪羞涩应道,“我们不常出门,实在不晓得勒。”

此时,百鬼突然原地停滞下来。

李长安言笑依旧,只悄然按住剑柄。

……………………

新房之中,处处挂满红绸。

“阿郎,你在这般,妾身可是不依的。”

那白莲妖女换上了一件全新的嫁衣,娇笑着推开一名男子。

这男子也身披大红袍,却是个满脸褶子的老人,身材矮小,手臂垂膝,最古怪的却只有一条腿长在中央。

这正是那位“山君”。

山君被推开后也不气恼,腆着脸又要贴了上去。

“乖乖,反正就要拜堂了,你就先让我缓一缓相思之苦吧!”

“那可不成,妾身可是正经人家的女儿,说好了,可是拜堂之后才能……”那青妃妖女眼睛一眨,便是泪眼婆娑,“若非如此,妾身宁愿撞死在这墙上。”

“好、好。”

山君嘟嚷几声,也只得撑着独脚,跳将出去。

待掩上门,那青妃就立刻变了脸色。

她使劲儿拍打手臂,满脸的恶心厌弃。

“这该死的老魅,若非我被封镇,非拔了那一身黑皮!”

骂了几句,神色稍解,她便将手放到脑后。

良久,竟从脊椎处慢慢拔出半截斑驳的金针。

这点儿功夫,她已然面色惨白,香汗淋漓。

她却是咬紧牙关,继续一点一点将那金针往外拔出。

第七十七章 妖巢

灰茫茫的雾谷里,百千条林间小径终究汇聚成一条宽广石道。

道上,有四蹄踏踏,有双脚蹒跚,亦有腹足蜿蜒……

各类的妖魔鬼怪在道上默默前行。

李长安与燕行烈两人混在其中,泰然自若,好似浑然不知,若是不慎暴露身份,便会被群起而攻,甚至分而食之。

前方愈加宽广平坦,雾气似乎薄了许多。

道士瞧着周边千奇百怪的妖魔,寻思着都是些什么种类。

忽的。

“这位小哥儿,你变化得真像人啊!”

头顶突然响起一个沙哑声音。

道士略微退后,仰起头,但见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妇人在枝丫上吐着蛇信,她长长的脖子在树干上盘转几圈,最终接在道旁一具干瘪躯体上。

这是什么鬼怪?说这话又是何意?

道士隐隐觉得周遭气氛有些不对,他不动声色稍一打量,赫然发现,这道上的群妖不知为何停下了一部分,眼神灼灼全都望向了自己。

难不成……燕行烈已悄然握住了剑柄。

道士却使了个稍安勿躁的眼色,抬头笑道:

“谬赞了,常在人间行走罢了。”

“哎呀,你这人话说得真好。”

那老妇妖怪咯咯怪笑,长长的脖子慢慢缩回去,放着手脚不用,却用嘴从身上叼出团物件。

“想必对人的东西了解得很吧……你晓得这衣服怎么穿么?”

这妖怪抖开物件,却是件红绸长衫。

道士愕然。环顾四周,发现这些妖怪手里都摆弄着乱七八糟的衣物,眼巴巴瞧过来。

是了。

他恍然想起临行前,马三说那山君。

老山魈虽是食人的精怪,但平生却最好学人,不仅读书识字,学人穿戴,还划了土地,起了宅院,最不喜其他妖怪在他面前显出原形。

看着这些妖怪的做派,那山君的府邸应该就在前面了。

……………………

原木混着土石筑起高墙,门楼、沟壑、望楼一应俱全。

若是在他处,道士定会认为是哪家豪强的庄园,任谁会想到却是个妖魔建起的老巢?

一伙家丁装扮的仆役拦在大门处,迎检着来访的众妖魔。

这帮散漫的妖魔竟也老老实实排队进门。不知为何,道士竟然有一种火车站过安检的既视感。

不禁让他大感世事荒诞。

“哎,不许插队!”

“你请帖呢?忘带了!没请帖不许进去。”

“保持顺序,进门贺礼放左边,武器放右边。”

“歹!说你勒,武器不准带进去!”

“老兄误会了,我这剑是幻化的……”一粉面郎君指着腰间配剑讨饶,“是我的尾巴变的。”

“我管你是不是变的。”那守门的把白眼一翻,“要么放下兵器,要么就别进去。”

“你……这总行了吧!”

粉面郎君也是气急了,身子一转,腰间配剑已然不见,只是裤子上破了个大洞,钻出条硕大的尾巴,尾巴末端长着黑黝黝的勾刺。

呵,原来是条蝎子。

李长安只道这蝎子是在赌气,却不料那守门的一挥手,竟也真的放行了,尔后转头就瞧见呆在一旁的道士。

“怎的?你这把剑也是尾巴变的?”

道士有些迟疑,可随即衣袖被拉了一下,回头看去,却是大胡子面有喜色,冲他微微颔首。

“燕兄,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卸下武器入了门中,道士把大胡子拉到偏僻处低声询问。

“道长放心,我已确定那妖女就在此处……”

说着,大胡子面露得色。

“先前燕某只有三分把握,如今,却有八分。”

……………………

“三头六臂的和尚?这倒是没见过……兄弟是同道中人啦,和尚这玩意儿最是好吃不过,皮肉娇嫩偏偏有筋骨结实,可惜近来世道不好,大庙咱小妖招惹不起,小庙么多数已经破败,前些年我听说西边有个小庙里住着个转世高僧,我就翻了几个山头过去吃他,结果到了地儿,瞧着庙也塌了,和尚也早死了……真特娘的扫兴,自打那之后,我就再没捉到过和尚……”

进了寨门便是个大院子,林子里的雾气漫不过来,这早晨灿漫的阳光便寻得了可趁之机,洋洋洒洒的投下来,草木成精的妖怪就向阳而立,鬼魅之属便缩到了角落。

一大院子的妖怪熙熙攘攘,也算各有安置处。

道士和大胡子都是呆不住的人,混进来后便顺势各自去查探消息,李长安也顺道打听一下那尸佛,可没成想撞着个妖怪中的话痨。

噼里啪啦一顿话砸下来,饶是李长安一时间也有些懵逼。

这个可真心招惹不起。

他告罪一声,赶紧闪人。

正巧,那边燕行烈也打探得差不多,两人重新聚头。

“如何?”

“没什么有用的消息。”

“我这边也一样。”

两人稍一交流,都是所得寥寥,唯一有些价值的就是……

“瞧见那道大门了么?”

两人所处的大院被高墙围起,有几处出口都把守着山君的喽啰,燕行烈所指的大门,是其中看守最严密处。

李长安点点头。

“听说正式的宴席会在那门内进行。”

“没错。”大胡子略一颔首,便低声道,“马三方才说,那里面虽然不小,但肯定装不下场中所有的妖魔,更别说还有些厉害妖怪没在这院子里,到时定会直接出现在宴席上。介时开宴,咱们就不要去参合,以免暴露。”

李长安表示赞同。

深入虎穴和深入虎口可是两个概念,更何况,现在还无长剑傍身。

只是末了,他又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能否从其他道口混进去……”

说到这儿,道士目光一闪,冷不丁瞧见一黄衫人蹑手蹑脚挪到一道口处,身子一阵扭动,竟慢慢与周遭混成一色,贴着墙角悄悄溜进了那道口。

那口子守着七八个喽啰,当头的是个连鬓的精瘦“汉子”,那妖怪才溜进去,他便露出疑惑的神色,鼻子在空气嗅了嗅,忽的仰头“嗷”的一声钻进那道口。

便听得几声“哐当”与惨叫。

然后便见得那连鬓汉子施施然从道口走出,手里拽着个似狗似羊的怪物。那怪物身上缀着间破烂黄衫,身上破了条大口子,被连鬓汉子一路拖拽,鲜血淌了一地,胸口微微起伏,好歹一息尚存。

几个贪愚的妖怪被这新鲜血肉吸引,凑上去想要沾点儿油水,却被汉子抽出刀子砍上几刀,留下几具尸体便是一哄而散,只有几只鬼物小心舔舐地上血迹。

那连鬓汉子也不再管那些鬼类,只把尸体收拢起,拖拽向院子边缘的一排长房。

那汉子与长房门口的喽啰打趣几句,便一起讲尸体抬了进去,却是忘了掩上门扉。

道士与大胡子对视一眼,悄然移步过去。

探头往里一瞧,只见房中堆码着灶台、案板、锅、碗、瓢、盆,几只肥硕妖怪穿着围裙在里面张罗。

那似狗似羊的怪物被剐了衣衫,搁在案板上,一刀下去,身首分离,往沸水里滚三滚,便被扔到墙角处,哪里堆满各类血食,牛、羊、猪、狗,甚至还有……

人?!

道士握手成拳,大胡子须发皆张。

马三顾不得隐藏,赶紧出声劝导:

“二位,大局为重,切不可意气用事啊!”

二人无语半响,最终却是齐齐一叹。

“罢了,死都死了……”

道士扭过头,不忍再看,只按耐住胸中意气,此时此地终究是发作不得。

忽的。

但听哐当一声锣响。

道士侧目看去。

那大门前迈出一个燕颔虎须、豹头环眼的彪形大汉,开口声音洪亮震人。

“吉时已到,宾客入场。”

话一落地,在场的群妖那是乌压压就涌了上去。

那门里地方虽大,哪里装得下这么多妖怪,去晚没了位置,可不就得在外面喝风?

打头的是个山羊成精,顶着一对犄角,就往门里撞去。

没成想,半个身子进了门,却被门口的汉子一巴掌给扇了回来。

“山君说了,变化得像人的,才能进这院子。”

这妖怪倒也皮实,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巴子,也只是晃了晃脑袋,便没事儿妖似的跳脚吼道:

“我怎生不像人?”

躲在群妖边缘的道士打量过去,凭他看来,这羊妖变化得还是不错的,腿是腿,手是手,比场中一些把脸变到屁股上的,强上许多。

那汉子却嗤笑一声。

“瞧你那犄角,再瞧你那尾巴,妖形未脱,也敢说像人?去休,去休。”

“你这……”

被刷下的妖怪还待争辩,那汉子却已不耐磨嘴,瞪起一对铜铃眼,抓住那妖怪,嘴巴张得比人头还大,一口就囫囵吞了下去。

牙齿磨了几下,吐出一口血水。

“特娘的,这老物,肉真柴!”

饶是妖性散漫盲愚,也被这动辄吞食的汉子吓了一跳,场中倒是稍稍安静了一些。

汉子见此,也是得意的很,抱起手来,嚷嚷道:

“乃公说谁像便像,说谁进便进,敢碎碎叨叨污某耳朵,当心乃公一口吞了!”

说罢,他往群妖里扫视一圈。

一眼就瞧中里面最像人的“妖怪”。

道士与大胡子。

第七十八章 虿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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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安方踏进这间宴客的厅堂,厚实的大门便在嘎吱的声响中缓缓关闭,将一众落选妖魔的嚎叫挡在门外。

来不及细看,群妖簇拥着,他一脚踏进这个张灯结彩的妖魔盛宴。

说来造化弄人。

想进这屋子的妖怪进不来,不想进来的李长安与燕行烈偏偏却被点了名。

“且见机行事。”

两人相互道了声小心,就隐藏在十来个被选中的妖鬼中,在侍者的安排下,一一落座。

方坐下,堂中就咿咿呀呀响起些丝竹腔调。

这大堂子宽敞得很,四对金柱撑起高高的屋梁,偏偏在中央处镂成天井。阳光抛洒下来,四周皆暗,中央独明。

中央阳光照射下,被用作了舞池。曦光下,几名妖娆舞姬翩然起舞。纱巾飞扬时肌肤隐隐若现,眉目流转间顾盼生辉。鼓乐激昂,舞步轻快,颇有些胡旋的味道。

只是身姿旋转间,总有长长的尾巴自那裙摆下探出,亦或是发丝间支楞起毛茸茸的耳朵。其中一名身子丰润的舞姬,带着一阵香风转过来,竟有三对女乃子颤巍巍,看得场中妖魔嚎叫不已,瞧得道士目瞪口呆。

“这……”他扭头朝燕行烈看去,然而那大胡子却根本没把那妖娆瞧在眼中,只默不作声打量堂中布置。

“哎呀,少见多怪,少见多怪。”

他自嘲几句,振奋起精神,也仔细观看起堂中形势。

贫道可是来玩儿命的,可不能这般松散。

这大堂四壁都是坚实的青砖墙,没开有窗户,但各处张起彩灯,倒也不显昏暗。

各个角落里,侍立着一些仆役装扮的妖怪喽啰。一个个看起来虽然是低眉顺目的模样,但那未化尽的尖牙与利爪,却道明它们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而大门处,更有选中道士的环眼妖怪领着一帮配着武器的喽啰,对着场中虎视眈眈,震慑着某些拎不清的宾客。

环着舞池,两侧为宾客设有席位。

在李长安进来之时,他就注意到上首的几个席位,除了主位尚且空着,其他几个席位,却是早就有“妖”落座。

与道士和大胡子不同,这帮无需在门口排队点名就能入场的,自然是那山君的“贵客”。

在古冢中商议对策之时,马三就特意提到过,那山君总爱邀请附近的一些厉害妖魔。如是寻到时机,道士与大胡子少不得做一回“恶客”,介时,怕是也得与这帮“贵宾”称称斤两。

他俩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深深的凝重……貌似都不太好对付啊!

坐在首席的,看来是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一副折扇轻摇的风流模样,但自腰下却是水桶粗细的蛇躯,盘在旁边的金柱上。

那金柱采伐自雾谷中的古树,日日夜夜被那妖雾侵袭,沉重坚硬,叩之隐隐有金石之声。

但那蛇妖摇头晃脑鼓掌间,只无意中,便勒得柱子上红漆破裂深陷,嘎吱作响。

次席上是一头庞大的黑猪,背脊上的黑毛如荆棘丛生,肚子上是层层叠叠的肥肉,蹲坐在席但脑袋却快够到屋梁。全身俱是猪形,唯有一双前蹄化作人手,方便捞取食物。

在他身前无有桌案,只是几张布匹铺叠在地,上面是堆积如山的吃食,却在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着。

在这猪妖旁边,是个衣衫褴褛的黄衣妖怪。这黄衣妖怪生的古怪,可说是场中最像人,也是最不像人的妖怪。

说像人,是因他手脚皆备,耳目俱全,人该有的一个不少,不该有的也一个不多;说不像人,是因他幻化的形象实在丑恶得紧。

酒槽鼻、地包天、大脑门儿,颧骨高高突起,偏偏双眼细小如豆,蓬头历齿、潦倒枯瘦。一眼看去,只四个字—妖魔鬼怪。

在临行前,马三也大致为两人说过,有哪些厉害的妖魔会出现在宴上。

譬如那蛇妖,住在南山的一处古墓中,自称升卿公子。

又如那猪妖,住在西方的沼泽里,号称大肚太岁。

两者俱是有名的凶恶之辈,而这黄衣妖怪……李长安默默回忆起马三的话语,它常年被束缚在古墓中,所得也是偶尔出门的见闻亦或老鬼口中流出的只言片语,讲出来也颇为细碎不成体系,但这黄衣的邋遢妖物,他好似也提到过,好像叫……道士才勾起点儿印象,一抬眼,正巧就对上了那一双黄豆似的眼睛。

道士微微一愣,他也不想在此刻生事,便装作漫不经心偏开目光,装模作样看起了场中歌舞。

“好!”

舞姬弯腰露出三抹深邃沟壑,道士和着其他妖怪,鼓掌叫好。

他因阴气入体而显得苍白的脸上,露出与其他妖怪一般无二的兴奋神色,但心中却依然提起十分的警惕。

那黄衣妖怪的目光仍旧在他身上巡竣。

这妖怪是怎么回事儿?

难道……是瞧出了破绽?

此时,本就闹腾的妖鬼里,忽的掀起阵阵欢呼,原是仆役们进场,正要奉上酒食。

倒是稍稍遮掩了道士的窘迫,那黄衣人的目光也终于挪开,道士略微松气之余,也赶忙跟着群妖呼喝起来。

经黄衣人那一茬,他也警醒起来。

此刻,他不是斩妖除魔的道士,而是代替亲戚来赴宴的妖鬼,至少在翻脸之前是这样。

很快,在李长安的大呼小叫之下,他面前的案几上便堆满了酒食。

这妖怪的厨子手艺还不错,食物供给丰富之余,也是色香俱备,勾的道士空荡荡的肠胃,咕咕乱叫。

天可怜见。

这几天沿路来,只见鬼影不见人迹,道士就没寻到什么像样的东西填饱肚子。背包里的干粮更是早就吃完,唯一剩下的吃食,只一枚青果,这还是那日余云寺鬼僧赠与他的。那果子色泽青涩,光看了不需尝,便晓得酸苦难耐,道士实在是下不了口。

而此刻,面前案几上摆满了肉脯、肉汤,肉香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道士的肠胃里馋虫造反正欢,但他手上却迟迟没有动作。

无他。

这可是妖巢,鬼晓得这些肉从何而来,厨房里那半具人尸,他可还是历历在目。

可是,奈何肉太香嘴太馋。嗯,看着形状也不像是人肉,不不不,就算不是人肉,也指不定用什么人油人杂碎煮的……案上一把割肉刀子拿起又放下,李长安叹息再三,终究还是理智战胜了馋虫。所幸,案上还有些果子,他挑挑拣拣寻了些眼熟的,安抚叫唤得厉害的肚子。

“嗯,这桑葚还是挺……”

忽而。

他眉头一蹙,飞速抄起割肉刀,一把钉在脚边。

燕行烈警醒地看过来,李长安不动声色冲他摆摆手。

尔后抬起刀子,却见刀尖上挑着一条背壳斑驳的长脚蜈蚣,头部被刀尖刺穿,长长的身子盘在刀身上,仍在卷曲蠕动。伤口处流出浓稠绿汁,腥臭刺鼻。

“毒虫?”

道士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张狞丑面容。

“这位小老弟面生得很啊?”

却是那黄衣人不知何时,从上席挪到了道士的对面。

他瘫坐在席,臃肿而又破烂的衣衫披散开来。在细不可闻的沙沙声里,时不时有毒虫在布隙间探出头爪。

他朝着道士咧嘴儿笑,可那打招呼的方式却不那么和善

道士慢条斯理把那长脚蜈蚣头壳切碎,绿色腥臭的汁液沾染刀身,只这么片刻,刀尖处已遍布大大小小的斑点,稍一用力,便碾成一堆碎屑,这才笑道:

“初来乍到,有什么礼数不周之处,就请大王多多见谅。”

“哈哈,区区老鬼不敢叫大王……”黄衣人摆摆手,“……能接到山君请帖的,都是左近有跟脚的,不知小老弟是……”

道士把早已编好的话,拿来骗鬼。

“冢中老鬼是我远亲,近来出门采食,不料撞见了个管闲事的道士,受了些伤,不良于行,就让我来见见世面。”

“哦,伤势还好么?”

“小伤而已,不打紧。”

这问答之间,已经吸引了席中许多妖怪,连那铜铃眼的妖怪也把目光投了过来。

这可是大大的不妙。

道士面上笑吟吟与那黄衣人搭话,心中却思绪千转。

打一进屋,这黄衣的妖怪就盯上了自己,放了毒虫蜇人不成,又拿话来探底,实在奇怪得很。

这妖怪若是看出他是生人,揭穿便是,却又何必与他扯犊子;若没看出,那又为何纠缠不休?

李长安目光微微一瞥,瞧得马三悄然幻化,张嘴做了个口型。

虿?

虿鬼!

是了!苦也!这么偏偏撞到这么个妖怪!

…………

所谓虿者,毒虫也。

而虿鬼,即毒虫之类的怨恨汇聚成的妖魔。

在此行之前,马三提到的厉害妖魔,其中就有这虿鬼,当时道士也并未太在意。

现在想来却是要命。

他对付那白修业时,可是烧杀了不少蛊虫。对于毒虫之类,他可算是满身血债,不怪引来这虿鬼的敌视。

在这妖魔群侍,正要收敛爪牙、掩藏锋芒以待时机的关头,被这么个厉害妖怪盯上,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

但好在这虿鬼针对自己,是因为天性使然,而不是自个儿身份暴露,只要小心应付……李长安方作此想。

“那老鬼……”

那虿鬼忽的咧开嘴角,短薄的上唇绷起来,露出黑黄色的牙床。

“……已经被你宰了吧!”

第七十九章 人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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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鬼已经被你宰了吧!”

歌舞声歇。

虿鬼这声质问恰巧传遍堂中,勾起满堂的注意。一时间,妖怪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这些视线太杂,李长安辨不清其中意味,只听得身旁燕行烈的呼吸声逐渐粗重。

众目睽睽下,道士低头笑了笑,垫着手中唯一称得上武器的家伙——两指宽,半尺长,没了刀尖的割肉刀。

呵,有点轻。

他又抬起头,对着虿鬼那张怪脸,正要说话。

“啊……”

场中忽的响起几声惨呼,道士转头看去,见着上席处,那些舞姬们一个个花容失色、四散奔逃,其中一个更是急切间化出原形,却是个彩羽的斑鸠,脱了衣衫,振翅便要从那天井出飞出。

可方升到房梁高,却被一只遍生黑毛的大手一把攥住。

这番变故,有血有肉,可比虿鬼质问道士这般干瘪瘪的对话精彩得多,一众妖怪赶紧“转了台”看起了这番热闹。

只有那环眼汉子厉声大喝道:

“猪大肚,住手!”

原来,鼓吹声停止时,正是舞姬们给贵宾敬酒的环节。

正轮到那唤作大肚太岁的猪妖,偏生有了虿鬼质问李长安这一档子事儿,把众妖的目光吸引过去,连舞姬们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一拍。殊不知,那猪妖是个在食物面前极无耐心的,一个不耐,竟是将斟酒的舞姬一把抓住,连人带酒塞进嘴巴里!

环眼汉子还在高声质问,但猪妖连眼珠子都没转一下,自顾自鼓动腮帮子,从嘴里拉出一条染血的破烂纱衣,尔后,又将那斑鸠囫囵塞进嘴里。

一边咀嚼,一边口齿不清的嚷嚷。

“这宴席真没意思,主人家不出来见客也就算了,说好了好酒好肉管够,却尽拿些劣酒凡肉敷衍……”

“你这……”

眼见对方完全无视自己,环眼汉子怒气勃发,便要动手。

“唉,太岁何必这么大火气……”

忽的,那上首的屏风后,笑吟吟转出一位华服老者,只一个眼色就叫停了环眼汉子。

道士眉毛一挑。

正主终于出来了!

…………………………

这山魈虽处处学人,但幻化的形状却实在奇葩,面容之丑恶,竟是与那虿鬼仿佛。

老长一张鞋拔子脸,一个鼻孔外翻的鼻子占了一大半,豁牙凸眼,一条生在中间的独腿蹦蹦跳跳往主位坐下。

先是呵斥那环眼汉子,又拱手朝猪妖致歉。

“是老朽招待不周,这里给太岁赔个礼。”

说完,他拍了拍手。

“好酒好肉即刻奉上!”

不多时,厅堂大门轰然打开,鱼列走入一队背着大瓦缸的妖怪。

不多时,这些个半人高的大瓦缸堆满中庭。

这下子,蛇妖顾不得勒房柱,猪妖吐出了半截斑鸠,虿鬼也不找李长安麻烦,群妖们更不再嬉闹,一个个都鼓大了眼珠子,瞧着那一坛坛大缸子。

“这是……”

“对!”

老魈大笑着跳入场中,揭开瓦缸盖子,顿时,浓郁的酒香溢满大堂。

“这便是百果酿!”

语罢,他那独腿一蹦,又跃回席位,高声唤道:

“来人啊!给我与诸位贵客倒酒,今天不醉不归!”

堂中,立马回应起翻天似的鬼哭妖嚎。

………………

有些浑浊的琥珀色酒液带着些许残渣。

李长安轻轻晃动酒碗,就有那醇香跳出碗来,攀上口鼻,诱得他耐不住低头抿上一口。

山果的清新伴随着酒的绵醇一起涌入喉头,再浸满脾胃,只是这么小小一口,道士竟有些微醺,不是喝醉,而是彷如四月里踏青,阳光温暖春风徐徐,那般慵懒欲眠。

“果然好酒!”

可惜,可幸。

可惜这般好酒当前,却不能一醉方休;可幸,也只有这般好酒,才能靡倒这满庄子的妖魔。

“道长、燕大人,等会儿,无论看见了什么,都请暂且忍耐。”

此时,趁着满屋子妖魔的心思都在酒中,那马三却悄然提醒。

忍耐?

道士蹙眉。

这是何意?

“好酒有了!好肉在哪儿?”

那边,那猪妖又开始大声咋呼。

底下一帮小妖,借着酒性,竟也拍桌子敲碗,一并鼓噪起来。

“好肉!好肉!好肉!”

山魈也不以为杵,笑道:“莫急、莫急,马上便有。”

说罢,大门处,又走进一队仆役,各自手中都端着一道盘子。

“好肉来了!”

一个花脸的妖精留着口水,在李长安放下一盘,才依依不舍的退下。

好肉?

道士纳着闷儿,低头一看。

木盘子里盛着半截煮的皮开肉绽的手掌。

………………

这便是所谓的好肉?!

“道长,这可是妖怪的老巢,还请暂且忍耐!”

马三的劝告适时响起,李长安满腔怒火化作一声叹息,他松开握紧的拳头。

是了。

瞧得厨房里那半具人尸,如何还料不到会有这么一出。

他抬眼看向老魈处,见得老魈的盘子里装着一颗人头。

这人头没怎么经过烹煮,双眼紧闭,眉目宛然,看得清生前应当是位美人

旁边的蛇妖熟视许久,忽而笑道:

“这人头看得眼熟……”

“升卿看得没错。”

那山魈在人头脸颊上摩挲片刻,笑道:“正是我那刚死去的夫人……”

“哦,原来是嫂夫人。”蛇妖小小吃了一惊,摇起扇子,“那叫小生如何下得了口。”

虽如此说着,但那蛇妖手中一截臂膀,却始终没有放下。

“无妨。”

山魈勾起嘴唇,露出参差黄牙。

“难得细嫩的好皮肉,不与诸君分享岂不可惜?”

“山君当真洒脱。”

“过奖过奖!”

那蛇妖与山魈齐声大笑,好一副宾主相得的模样。

而在台下,燕行烈铁塔似的身躯却在微微颤抖,他嘴唇喏嗫,虽没发声,但分明是两个字。

禽兽!

“哪里是禽兽。”道士叹了口气,“分明是禽兽不如!”

妖魔果然始终是妖魔,学了人形,却学不了人性。

李长安端起酒碗,正要一浇心中怒火。

“小老弟何故唉声叹气?”

冷不丁,某个让人心烦气短的声音钻入耳朵。

道士冷眼看去,虿鬼啃噬人肉,似笑非笑。

“莫非对这人肉不甚满意?”

……………………

这老鬼还真是虫子托生,一如那蚊虫般,让人烦不胜烦。

道士也是个混不吝,群妖环侍的当头,也没低眉顺眼的意思,当即就要怼回去。

不料这当头,却突兀插进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

“你这老鬼何故对个小鬼苦苦纠缠。”

却是大肚太岁发了话,它手中抓着一截人腿,一反之前的狼吞虎咽,慢悠悠细细品尝起来。

“这可是山君老爷的大好日子,撒下平日里难得见到的好酒好肉,你可别扰了大伙的兴致。”

虿鬼那古怪笑容当即一滞,他赶忙转头分辩道:

“这两个鬼可是没说实话,太岁晓得,那老鬼最是贪残不过……”

“那又如何?”

不料,这猪妖一摆手,竟是对老鬼的死活浑不在意。

“死了就死了,又不是你老子,难不成你还要为其报仇?”

虿鬼被这番话呛得脸色发黑,没来得及破口大骂,那边那蛇妖已笑嘻嘻插嘴道:

“他俩虽同是鬼类,一个是人,一个是虫,自然谁也不是谁的老子,怕是这两位得罪了他吧。”

道士哂然一笑,看来这虿鬼的人缘可不怎么好,他也乐得再添上一把火。

“鄙人生前在山中捕虫为业,死后也没其他本事,只在深山里寻些毒虫饱腹。”道士装出疑惑模样,“哪里能得罪这位大王。”

“原来是个吃虫的,怪不得这虿鬼像要生吞了你。你不晓得,它可是虫祖宗!”

这猪妖哈哈大笑,要不怎么说是猪妖呢,三句话离不开个“吃”字。

说罢,它哼哼瞧了那虿鬼一眼。

“老猪我左近都快被吃光了,倒是虫子繁盛得很,却不知这毒虫子该如何个吃法。”

道士笑吟吟说道。

“好叫大王知道,这吃毒虫么需用油炸。但凡毒虫剔了毒腺,拔了毒牙,滋溜儿往那油锅里一suo,捞起来裹了盐,往嘴里一咬,便是酥脆鲜香……”

道士讲得鲜活,这帮土妖怪哪里把持得住,胆子小的只是咽口水,胆子大眼珠子已往那虿鬼身上打量。

而那猪妖,早已是“疑是银河落九天”了!

虿鬼一张丑脸已经黑成了锅底,破烂的布袍下,散发出一些色泽古怪的烟气,吓得周边的妖怪屁滚尿流地退开。

眼见着气氛紧张,那山君赶紧开口解围。

“承蒙诸位给老朽面子,来我这庄子为我捧场,老朽无以为报,正好我手下的厨子新近研制出一道新菜,老朽自己都还未尝过,今日里,正好让大伙尝尝鲜。”

那猪妖一身欲念尽在吃上,听闻有新菜,那里还在意虿鬼,赶忙转头问道:“可是东郭?”

“正是东郭。”

“好、好、好!”猪妖喜不自胜,连叫三声。

不多时,在猪妖眼巴巴的期望下,走进一个大腹便便的妖怪。

这妖怪一进门,只招呼几个仆役搬来炉灶,架好大锅,设起案台,摆好刀具,似模似样净手更衣,别的尚且不说,这派头倒摆得十足。

尔后,他又指挥着几个仆役,盘进来两个大台子,台上有东西,只是用黑布笼罩,布下隐约有动静,看来似是活物。

打发仆役退下,他这才拍着肚子发话。

“俺早年习得一门手艺,叫做‘脍’,即是将肉割成一片片极薄的肉片,最大程度保留食材的风味儿与口感,厉害的高手,能在食材还活着的时候,一片一片将肉尽数割下……”

说着,他得意洋洋昂起头来。

“俺经过几年的修行,终于习得了这门手艺,今儿,俺就为大伙儿上一道……”

他忽的伸手扯下黑布,山魈抚须微笑,其他妖怪则齐声惊呼。

那大台上支着大木桩,木桩子上绑着两个大活人,一个是个妇人,另一个却是孩童。

“人脍!”

道士蓦然握紧了刀柄。

……………………

“道长。”马三轻声唤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道士面无表情。

那边,妖怪厨子仍旧在侃侃而谈。

“这人痛苦的时候,肉质最是鲜嫩有嚼劲儿。但肉疼哪儿比得上心疼,人有句话说母子连心,这俩正是母子……”

说着,他忽的往孩子身上割下一片皮肉。

孩子被紧紧绑在木桩上,口中被布团堵住,惨呼不得,只在紧缚中浑身颤抖,而对面的母亲已是泪如泉涌。

厨子得意洋洋把那片肉装入盘中。

“亲眼看着至亲一点点死在面前,再加上凌迟的痛苦,这才是人最悲痛的时候,也是人肉最美味的时候!”

“说得挺好,怕是没割上几刀,这俩就得咽气。”

此时,妖怪群里,却冷不丁响起抬杠的声音。

“放的什么鸟屁!”

这厨子一急,张口就骂。

“俺可是练足了手艺,若是没割足九百九十九刀,就让这人咽了气,你就拿我的肉吃去。”

“口气却是挺大。”

这次厨子早早支楞起耳朵,正好逮着了发话的家伙,他转眼看去,便见一个短发道士打扮的鬼类。

他气呼呼回到:“不是口气大,是俺手艺好,不然你来试试……”

那鬼或者说道士却不屑一顾。

“若是手艺好,何必支上口铁锅,怕是手艺不精,到时候直接往锅里煮吧!”

“放屁!那是用剩下的骨头内脏熬汤的。”

厨子还以为道士会胡搅蛮缠,却不料他倒是点起了头来。

“原来如此……”

说着,话锋一转。

“可你这汤头煮得不成。”

说着,他起身上前,竟是要越席代庖一回。

那厨子自是不依,但奈何道士先前讲那炸虫子说得鲜活,在场的妖怪们都以为他精于烹饪,竟是起哄着让他露上一手,厨子无法,转头看向上首,不料那山君也是饶有兴致的点头。

他只得垂头丧气让开,嘴里嘟嚷:“却看你有什么本事。”

道士没搭话,走到案台上,瞧着上面十来把样式大小不一的刀具。

忽而,指着最小的一柄问道:“这刀何用?”

“取髓的。”

他又指着最厚最大的一柄。

“斩骨的。”

“便是它了。”

道士领着斩骨刀,在满堂妖怪的注目中,老神在在走到铁锅旁,瞧了一眼里面翻滚的蔬菜与香料,转身朝那厨子勾了勾手指。

“你且过来。”

那妖怪厨子愣愣走来。

“作甚?”

道士笑呵呵指着锅里。

“你瞧瞧,你这汤是不是尚缺一味材料。”

“不可能!缺啥?”

厨子傻不拉几探头看去。

“自然是缺……”

话到半截,道士忽的将他的脑袋按进沸汤中,猝不及防之下,滚烫沸水呛入眼睛喉头,他还没来得惨呼,雪亮的刀尖已然捅进了他的喉咙。李长安又将这妖怪的脑袋拉起来,用刀锋一点点豁开他的脖子。新鲜热血涌入沸汤,激得腥气四散、白气蒸腾。

“……你的头颅。”

此刻,那厨子已变会原形,赫然一头肥大的老狼。李长安切下狼头抛入锅中,抬眼对目瞪口呆的群妖笑道:

“诸位看贫道这一锅狼头汤如何?”

第八十章 重围

炉灶里炭火青红,狼头在沸汤中翻滚,涌出血沫须臾破灭。

满堂哗然。

惊疑、冷漠、狂喜、愤怒……好一张妖魔鬼怪百态图。

燕行烈已默不作声站到了李长安的身后。

“贫道莽撞,连累两位了。”

“道长……唉!”马三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罢了,就以这副残魂答谢道长恩德。”

燕行烈却是放声大笑。

“道长说的什么话?不过是快我燕某人一步罢了。此情此景,哪个男儿按捺得住?”

道士再次道了声歉意,便躬身解开那母子的束缚。

看着抱头痛哭的娘俩,他只轻声说了一句。

“且留在贫道身边。”

那边,那老山魈面上先是疑惑,再是恍然,接尔便作厉色。

“是生人。杀了他们!”

……………………

环眼的妖怪瞪视着道士与大胡子,是既羞且怒。

他本是山君手下最倚重的大将,平日里是耀武扬威好不得意,左近的小妖见了他,哪个不得抖三抖。

今儿是山君的大好日子,但妖性痴愚散漫,为免些个拎不清的妖怪闹出什么幺蛾子,他被委以重任,维持宴中秩序。

岂料,那猪妖无视他的存在,悍然吞噬舞姬,这已是让他怒火中烧。更难堪的是,他亲自挑选入场的妖鬼,居然是两个大活人,还在山君当前,忽然翻脸杀了东郭狼。

此刻的他,羞怒之火从五脏中焚出,几乎把全身点燃!

恰好山君发令,他哪里会按捺得住,抄起一柄狼牙棒,助跑两步,就已腾空而起。

“死来!”

照着燕行烈的后脑勺,从上而下扑击过来,将那狼牙棒奋力砸下。

这背后的偷袭,在满腔羞怒下,是又快又猛,眼瞧着就要将大胡子砸个脑袋开花。

可是。

千钧一发之际,大胡子竟如背后长眼一般,以身形不相符的敏捷,弯腰一转身,不仅这狼牙棒落到了空处,同时伸手一搭,再是一拉一推,那狼牙棒便脱手而出,环眼汉子也被掀飞了出去。

然而,还没完!

“喵。”

一声撕心裂肺的猫叫。

掀出去是环眼汉子,落地却成了只毛皮油亮的虎斑大猫。

它龇牙咧嘴把身子低伏,前探的利爪深深扣进青石砖,尾巴如皮鞭子在空气里打了个霹雳,夹着阵恶风,又扑了上来。

这一番兔起鹘落,却是比方才的含羞偷袭还要迅猛三分。

饶是以燕行烈的身手,腰腹间也多了四道鲜血淋漓的爪痕,然大胡子也逮着机会,揪住了这大猫的后颈,一把将它摁倒在地。

大猫转头还待去咬,却被大胡子用另一只手揪住顶门的皮肉。

燕行烈这一身怪力自是不消多说,别说一只大猫,就是老虎在他手里也逃脱不得。

大猫挣扎不休只是徒劳,倒是四个爪子胡乱扒动,把身下的青砖划得稀烂,而大胡子却也腾不开手解决它,只得唤道。

“道长!”

“省得。”

话音刚落,道士已一跃而上,手中雪亮的刀子就找上了大猫粗壮的脖颈。

然而。

刀子碰上那油亮皮毛,却是被滑开了。

道士冷冷一笑。

“斩妖。”

手中青光一闪,收手后退间,腥臭妖血喷溅三丈。

这虎斑猫妖还待挣扎,然而越是挣扎,那几乎横贯脖颈的伤口上,血液就喷溅得越快,没两下,在大胡子手底下,便只软塌塌一团烂肉。

群妖面面相觑,山君目光闪动。

这大猫平日里也是这山君手下一员大将,任谁也没料到,电光火石之间,如此简单就葬送了性命。

这俩生人好是棘手!

妖怪们都瞧着场中二人,颇有些迟疑不定,他们本只是宾客,眼见两人手段厉害,哪儿会为了山君拼命,一时间场中鸦雀无声,唯有那猪妖好似根本没注意到场中变故,仍旧在大吃特吃。

道士看的好笑,抓起那大猫掷给猪妖。

“那猪大肚,你不是好吃么?这猫肉便送你了!”

“那敢情好!”

猪妖大喜笑纳。

其实,这猫妖此刻血虽放得多,但妖怪顽强的生命力还是吊住了它一口气,落到这猪妖手上,它还是软绵无力的喵了一声。

“太岁,嘴下留……”

山魈伸出的手僵在空中。

那猪妖转过头来,口齿不清问了声。

“啥?”

它嘴里咀嚼不停,手里拿着大猫已然没了脑袋。

那山君神色变幻,终究还是没与那猪妖翻脸,强忍怒气转过脸盯着场中二人,已是满目狰狞。

“谁杀了这两人,庄中的醇酒美人任取之!”

………………

“不妙。”

李长安冷眼应对着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贪婪视线。

最担心的的事情理所应当的发生了。

那山君虽啸聚了一帮妖魔,但妖怪都奉行实力主义,山君说到底不过一老魈,手下想必也太多厉害妖怪,凭着两人手段,还是有可能走出这妖谷。

但这宴中,不仅仅只有山君和它的喽啰……

李长安握紧手中斩骨刀,目光越过一部分急不可耐围上来的妖怪,望向上席处。

这些小妖怪暂且一说,关键在于上席那几个……

“哈哈哈哈!”

那猪妖忽的扔下手中的大猫尸体,周身黑毛疯长,一双猪眼红光闪动。

“那道人你可听清楚了,是山君老爷赏格开得大气,须怪不得本太岁不讲颜面。”

语罢,腾身而起,双手化蹄,背毛如利刃炸开,两根长矛般的獠牙探刺出口。

落地之时,地面震动,房舍摇晃,梁上积尘簌簌如雨下。

“你就乖乖让我吃了吧。”

说罢,已是冲撞而来。

半道上,但凡是来不及的闪躲的妖魔,尽数被他撞飞,落个皮穿肉烂、筋断骨折。就是那合抱的房柱,被它轻轻一蹭,也是横飞出去,上头的木梁砖瓦砸下来,被他身势一带,竟也如强弓劲弩飞射而出,砸得周围小妖抱头鼠窜。

这房子虽大,但这如小山般的猪妖当前,这凶猛的冲撞却好似塞满了空间,给人避无可避的感觉。

那些受了山君鼓动而围上来的妖怪,更是一哄而散,退缩到了角落,唯恐殃及池鱼。

转眼间,让人窒息的庞大身形已逼至眼前。

“我来!”

道士身旁越出一个雄壮身影,面对这如山河倾倒的撞击,燕行烈竟是当头迎了上去。

只听得一声沉闷巨响。空气猛然炸开,碎裂的地砖四溅飞散,黄土夯实铺以石砖的地面上,深陷的蹄印伴着两条犁痕延伸出十余步。

尽管筋骨颤动,面上赤红如血,猪妖如山崩的一撞,好歹是燕行烈给停下了。

道士二话不说,当即蹂身而上,手中斩骨刀裹上浓郁青芒,照着那猪脖子就是一刀。

然而,这一刀,好似钝刀子划上了橡胶,别说见血,连那猪妖的皮都没有划破。

无往不利的“斩妖”,这一次居然无功而返。

“太轻了!太轻了!”

猪妖通红的眼珠子瞥过来。

“给本太岁挠痒痒,怎生这点儿气力?”

道士没有理会,心思一转便是恍然。

这“斩妖”之用在于破除邪气阴煞,以往死在其下的妖怪,刀枪不入全仗妖气护体,本身却还是肉体凡胎,而这猪妖是纯属皮粗肉厚啊!

这一刀建功不成,场中情势便就危急万分。

在身前,燕行烈握着猪妖獠牙与其僵持角力,但他牙关紧咬,手足颤抖,显然渐渐不支。

而在身后,贪婪的群妖再次围拢逼近。

“燕兄,再不将压箱底的本事使出来,咱们便只在妖怪的肠肚里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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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凶神恶煞

云翳遮住日头,堂子里愈加阴晦凝重。

燕行烈在猪妖前苦苦支撑。

马三焦急无措。

不知名的俩母子低声抽泣。

李长安持刀四顾,群妖重重围拢。

“燕兄,再不将压箱底的本事使出来,咱们便只在妖怪的肠肚里相见了!”

话音方落,这绝境中迸出一声吟啸。

“剑来!”

剑?什么剑?

李长安脑子里刚转过半个念头,便是神色一凛,没有来的,一个莫名的感觉拽住了他的心神,冥冥中似有什么东西与之呼应。

而后,轰隆一声。

突如其来的尖啸刺破耳膜,刹那间,炸起满堂红光。

一物破壁穿户电射而来,白虹贯日一般,从李长安眼前一闪而逝。

猪妖那数吨的庞大身躯立刻横飞出去。

便听得,“喀嚓嚓”、“轰隆隆”、“哗啦啦”……

一顿墙柱摧折、房梁萎地、砖瓦倾落,这半边大堂就这么倒塌下来,扬起厚厚烟尘扑住满堂人、妖的眼鼻。

李长安赶紧掩住口鼻,脸上却有些发愣。

方才那物从他眼前掠过,电光火石之间,他隐约瞧见,那似乎是一柄形制古样的剑?

原来燕行烈那七八分把握就是这个。

入门卸兵器时,燕行烈胸有成竹,道士只当他留有后招,并不晓得具体什么手段。

现在看来,竟是一柄飞剑!

飞剑,李长安是见识过的,譬如老土匪手上那两柄,可惜是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

燕行烈这一柄好大的声势,想必不是那等货色吧?

……………………

白灿灿的阳光自坍塌的房顶上倾斜下来,投入尘埃里,颗粒毕现。

浓尘遮住了眼界,似乎也堵住了言语。

方才还是剑拔弩张的堂中,此刻却没了别的动静,只余下猪妖绵绵不绝的尖利嚎叫,这让李长安不仅想起,在那少年时,一大家子杀猪吃炮汤的时日。

原来这猪妖叫唤起来,与猪圈里养的也别无二样。

尘埃稍定。

李长安环视场中妖魔,在各式怪异的面容下,他看到的皆是疑虑与观望。

谁说妖怪都蠢,这不一屋子聪明的么?

哦不。

道士把脚下那不知道什么玩意儿踢远了些,方才就有个趁着尘埃摸上来的,可惜本事不济,被李长安揪住,利索地抹了脖子。

道士再看了一圈,确定剩下的确都是聪明的,才将目光转向那瓦砾中的……杀猪现场?

………………

那猪妖的惨叫声愈加高昂。

庞大的身躯因剧痛在瓦砾间翻来滚去,碾出更多的粉尘。

而造成这一切的元凶,那柄飞剑好似泥鳅般不住皮肉里钻,饶是这猪妖皮粗肉厚,很快也只有半个剑柄露在外边。

那猪妖吃疼不住,也尝试着化出手来,妄图将那剑拔取出来。可惜方探出手,那剑又往皮肉里钻深了一寸,巨疼便让它哀嚎翻滚着打回了原形。

一对短短的前蹄连肚子都够不着,哪儿谈得上拔剑。

想必这猪妖,猪生第一次发觉减肥的重要性吧!

在群妖胆战心惊的注视下,那嚎叫声愈加虚弱,不多时,猪妖连翻滚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趴伏在废墟里,原本利刃般竖起的黑毛也纠缠着压在皮肉上,裹满了残砖碎瓦,出气多进气少,拱嘴里哼哼冒着血沫。

这猪妖算是完了!

忽的,李长安瞳孔一缩。

猪妖肉山般肥硕的身体,竟然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枯瘦下去,没一阵,便只好大一堆皮包骨。那猪妖奋力嚎叫一声,口中吐出一道黑烟,迅速在空中化成一只与之一模一样的黑猪。

好家伙,竟然还能玩儿一手“元神”遁出,这可是相当厉害的本事。

道士呵呵一笑,便要上前去把那妖魂捉住。

可是,那柄飞剑却突然间破体而出,绽出艳丽的红芒往那妖魂上一卷,那妖魂便被红光绞得七零八碎,须臾间没了踪影。

乖乖个隆。

道士不由得停下脚步。

这把剑不仅吃肉喝血,竟是连魂魄都要嚼碎咽了!

大胡子哪儿来这一凶神恶煞的玩意儿?!

………………

一剑斩杀了猪妖。

可燕行烈神色间仍是凝重,他捏起法诀,沉声连喝了三下。

“回来!回来!回来!”

可那剑却半点没理会主人召唤,在将猪妖吃干抹净后,反倒是腾空而起,撒欢似的在堂中呼啸飞转。几个倒霉的妖怪,立时就丢掉了脑袋,吓得妖怪们赶忙扑倒在地,胆颤心惊地听着那恐怖的尖啸自头顶掠过。

燕行烈脸已经黑如锅底,他双手变换了个法印,咬破舌尖,厉声道:

“速归!”

那撒欢的飞剑忽的一顿,这才仿若不情不愿地飞回来。

只是那飞回的方向,赫然要掠过马三与那母子。

剑会辨别敌友么?

飞剑何其迅捷,容不得人多想。

道士一步就跨到飞剑之前,手中斩骨刀已裹上青芒。

那飞剑却如同燕儿般轻巧一转,绕过了李长安,投入燕行烈手中。

“这剑……”

做完这动作,李长安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心中疑虑,趁着妖怪们胆颤着尚未起身,赶紧冲大胡子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燕老兄,你这凶神恶煞剑好像不怎么听话啊?”

燕行烈哪里不懂。

道士看得准,这柄飞剑厉害是厉害,可惜是个半成品,凶戾未去,剑灵未生。好似尚未熬成的大鹰,凶猛是凶猛,却不怎么听使唤。

方才吃了那头猪妖,就已然唤醒凶顽,难以掌控。若不是道士机警,险些就伤了自己人性命。若是再放它出去,天知道会先割掉谁的脑袋?

只是此情此景,一如两兽绝地相争,哪一个稍漏颓势,便是被生吞活剥。燕行烈不便明言,只是悄然回了眼色。

这下,道士虽不晓其中根由,但也大抵明白……这剑是依仗不上了。

……………………

这剑犹自颤鸣不已,好似一头凶猛的猎犬,虽牵在主人手中,但仍旧冲着猎物龇牙咧嘴。猎物胆颤心惊,却殊不知一旦放开缰索,这猎犬指不定先咬主人一口。

但妖怪们不晓得啊。

大胡子神色睥睨,剑锋所指,禽类敛起翅羽,兽类收起爪牙。

上首处几个大妖怪,虿鬼早就不见踪影;山魈两股战战;蛇妖则游上屋梁,竟是头也不回的跑了!

大妖怪们尚且如此,小妖哪里还敢逞凶,若不是畏于山君往日积累的凶威,早就跑了个没影,但一个个也是面面相觑、你推我攮,是谁也不敢向前,包围的圈子快退到了墙边。

道士与大胡子对视一眼,都是暗自松了口气。

总算是唬住……

“哐当。”

大门轰然撞开。

一帮子不成人形的妖怪一拥而入。

领头的妖怪黄衣褴褛面容狞丑,正是那先前不见踪影的虿鬼。

………………

“诸位,山君说了,杀了这二人,这庄子里美酒想喝便喝,婆娘想睡就睡……”

妖类中毒虫之属,心思总是要狡诈一些。

在虿鬼看来,区区两人(可怜的马三被忽略了)便敢闯入妖巢,不是胆大包天,便是本领高强,亦或是二者皆备,总之不会是易于之辈。

所以,在那动手之初,他便悄然潜出大堂,去外院拉来妖魔。

一来,多些妖怪多层保险;二来,也是让场中其他妖,譬如那头猪,先试一试二人的成色。

所以打一进门,虽然口中喊得热闹,但眼珠子却不停四下打量。

只第一眼,就看到了那瘦骨嶙峋的庞大尸体。

理所当然放缓脚步,落在了队伍中央。

……………………

“我来。”

晓得燕行烈不便出手,李长安已然提刀迎上。

见状,大胡子也是稍稍松口气。老实说,现在光是压制手上的飞剑,都已竭尽全力,实在没功夫应对这帮新来的妖精。

道士的本事他是信得过的,虽然其手中无剑,但……

“接着!”

大胡子从剑柄上取下一个小包,将其抛了过去,

道士抖开来却是一包金针……这有什么用?

暗器之类,李长安不是没有准备过,譬如那小剑。可惜道士的对手要么是皮粗肉厚、生命顽强的妖魔,要么是有形无质的鬼怪。似暗器这类小玩意儿,你就是丢进了它脑浆子里,它还能爬起来给你大战个几回合。

可大胡子在斩妖除魔的行当也是老江湖,当是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这镇抚司的金针……

当头迎面扑来一个妇人,面容颇为姣好,可惜刚及身,便是皮肤皲裂,冒出老大一只绿螳螂。

李长安试探着掷出一枚金针,本瞄的是那三角脑袋,可这妖怪反应也是迅捷,双翅一震,身子便偏转开来,那金针就落到了前肢上,浅浅刺入小半截。而这螳螂前臂一展,那镰刃就朝着李长安挥来。

道士正欲抽身躲避,忽的瞧见,那螳螂动作一滞,竟是直楞楞僵硬着扑倒在地。

哎?

后面妖怪接二连三越过螳螂,一拥而上。

李长安手上的金针也飞速掷出,飞针轻快,这么短的距离下,哪个妖怪躲得开?

李长安掷出金针无不命中,命中的无不立时扑地。

率先冲上的妖怪顷刻间便一扫而空!

妖怪们一如那潮水,汹涌而来,潮头碰上礁石落得个粉身碎骨,便立即汹涌而去。反倒是那虿鬼在此时越众而出。

“原来如此,这便是你等依仗的手段。”

李长安一抬眼,便对上那狞丑面容上怨毒的眼神。

你想杀我?正巧,我也想宰了你!

道士甩手就是一针,不偏不倚正中虿鬼眉心,还没等道士露出喜色,就赫然发现这一针彷如刺入了幻影,直楞楞透体而过,击中了虿鬼身后一倒霉妖怪。

“这金针的确厉害,可惜对我没甚作用!”

虿鬼自觉看透二人手段,当即不再留手。

只见他呵呵一笑,面上五官忽而流动溃散,黄衣之下,飞出无数小虫与绿气。不消片刻,便只瞧见一团浓稠的汇聚不散的雾气,这雾气呈深绿色,色泽艳丽得刺眼,无数飞虫夹杂在雾中,翻滚蠕动朝着李长安席卷而来。

虫雾还未卷至,那腥臭之气已抢先钻进人的口鼻,道士顿时头晕目眩,鼻腔里是火燎似地刺疼。

好厉害的猛毒!

李长安连忙掩住口鼻,后退了一大步,不假思索喝到:

“风来。”

立时,长风自天井灌入,把本以定下的烟尘再次裹挟起来,飞沙走石如浪潮汹涌而去。

妖怪们被带得东倒西歪,可是那虿鬼所化的浓雾……竟是半点没有退散!尽管被这风面团似的揉捏形状,但这团毒雾就是不曾散去,反倒以违反常理的方式,是一点点朝着李长安翻滚蠕动着靠近。

道士这手“御风”可是支撑不得太久,就这么短短几个呼吸,法力便快要见底,那呼唤来的狂风渐渐要脱离他的掌控。

…………

李长安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虫子的震翅声彷如响在耳边,那艳得刺目的绿色已然尽在眼前。

毒雾一点点相道士靠近,可那阻挡毒雾的风却越来越弱。

道士忍不住要抽身后退。

咦?

惊鸿一蹩间,道士瞧见浓雾变化形状时,隐约露出里边一只奇怪的虫子。

这浓雾里裹挟的虫子,多是蝇蚊等细小虫类,可那只怪虫似有人手指粗细,通体墨绿,形状像是蝎子,偏生长了两对膜翅。

这虫子绝对有古怪!

李长安目光一闪,竭尽全力调动法力。道士喉头忽而冒起腥甜,狂风因而大盛。

风力如刀,把近在咫尺的毒雾撕扯开来,露出藏掩在毒雾中央的怪虫,但须臾间那毒雾便翻滚而回,把那怪虫重重裹上。

可,就在那短促的一刹那。

一枚金针悄无声息没入毒雾,很快又从毒雾中穿透而过,可这一次,那针上却带出了一只墨绿怪虫。

“呲!”

风啸中响起声短促而尖利的怪异虫鸣。

毒雾刹那间溃散开来,正巧李长安的法力也已枯竭。

但唤来的余风仍裹挟着散开的毒雾倒卷回去,大门方向的妖怪们本就被狂风撂倒一地,如今更是躲闪不及,撞入散开的毒雾中。

而后,只听得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尖嚎。

转眼间,大门方向妖魔一空,只剩下一滩滩带着血沫的脓水。

好厉害的猛毒!好厉害的虿鬼!

道士倒吸一口凉气。

暗自道了声侥幸。

………………

勉强抽干法力,不仅让道士脏腑生疼,也让他神魂恍惚。

“常应常静,常清静矣……”

他默念几句清静经,安抚心神,堂中忽的响起大胡子的怒喝。

“老山魈,哪里走?”

道士急忙看去,只见上首处,屏风倒地露出背后一扇洞开的木门。那老山魈却已不见了踪影。

燕行烈口中呼呵,但脚下一时间却没什么动作。

李长安晓得他此时的尴尬,空有厉害的手段,一时半会儿却不便施展。留在此处看护马三及那母子,尚能震慑妖邪,若是追上去,撞上些不晓得厉害的,反倒是麻烦。

于是,道士笑道:

“燕兄稍歇,贫道去追。”

说完,道士先寻到虿鬼的本体——那只怪虫子。

这金针虽然厉害,但只是封镇行动,并不杀伤性命。

其他小妖不成气候暂且不提,唯独这虿鬼毒性猛烈,留下来是一大祸患。

道士便用那斩骨的刀子,撬开甲壳利落地结果了他,毒血溅上刀身,顷刻间便溶出几个孔洞。这斩骨刀也不堪使用,李长安便在地上僵硬扑倒的妖怪们身上扒拉一阵,从一披着破烂盔甲的大马猴手上,抢了一把剑来。

这是柄八面重剑,血锈斑斑、厚实古拙,也不知道这马猴从哪个战场拾来的,入手倒是比李长安惯用长剑重上许多。不过么,道士一身技艺不在勤学苦练,而全赖“剑术”这门神通。提剑在手里,挑、斩、削、刺,空挥两下,手感上便祛除生涩,用来圆转自如了。

他立剑四顾,一番大闹下来,这华堂坍塌大半,残尸脓血满地,大锅子里肉汤正香,宾客们大多已胆裂四散,剩下的混着山庄的仆役,堵在山魈逃离的木门前,却没一个敢露出爪牙。

李长安提剑走去,瞧着那堵路的妖怪们,只一挑眉:

“让开。”

便不待回应,只管迈步向前。

所过之处,妖怪们仓皇让出道路,目送李长安从容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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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贪痴

“苦也!苦也!苦也!”

老山魈撑着一条独腿奋力蹦跶,穿过飞檐的回廊,雕花的门洞,弯曲的过道。

在往日,这庄子的后院布局是他最为得意之所。乃是掠来的江南大匠,依着大户人家庄园仿制,要的就是个重重叠叠、回环曲折。

而今儿,他跑路跑得心急火撩,偏生这道路愈发曲折,墙是一道连着一道。此刻,他是恨不得把这些挡路的玩意儿给全推平了。

若不快些,那俩煞星就撵上了!

他非是那没见识的乡间野妖精。

昨日里惯例在山间巡视,给周遭的小妖显显威风,没成想撞着个绝世美人。

美人手袋铁梏,来得蹊跷,只说自己是被贼人劫掠的良家,可山君事后也曾翻检马背上的行囊。

铁胎弓、四羽箭、符咒、法器,还有那柄凶得骇人的剑!

不需多问,这女子口中的“贼子”必定是为极厉害的人物。最明智的做法便是当做没看见,由她来去。山君当时也作此想,可一回头,瞧见那伏在马背上的婀娜身姿,那如云的长发,那象牙般的肌肤,那妩媚的面容……老山魈是眼睛与某话儿一起直了。

当即,一股勇气或者说贪欲涌上脑子,于是乎有了今日的广宴宾客,还一不做二不休,把那黄骠马并各式法器一并昧了下来。

没成想,色欲引来了煞星,贪念导致了翻盘。

当那大胡子抓着蠢蠢欲动的飞剑,唬得妖怪们肝胆俱裂时,山君脑子里终于转出一个名字来。

讨魔校尉,辣手判官,名震东南三道,镇抚司龙骧卫,燕行烈。

这山君是当即就坐了腊。

他不过一有点道行的老山魈,占了个深谷称君道祖,平日里只吃些路人、樵夫,掠些貌美女子,在小池塘里抖些威风,那晓得一脚踹上镇抚司这尊祖宗。

他当即是跑了路。喽啰不要了,庄子也不要了,这地盘儿更是不要了,只是那千娇百媚还没一亲芳泽的美人,却是万般难舍,于是乎半道上折了回来,未免撞上那俩煞星,他是撑着条独腿拼命蹦跶。

终于赶到安置美人的小院,老山魈先是扒着墙头偷偷瞅了几眼。

万幸,没见着煞星,只有门前看守新娘子的俩小妖精,他二话不说,赶紧跳进院子。

“老爷……”

俩妖精忙不迭上前问礼,可山魈哪儿有功夫与她们墨迹,当即劈头就是一句。

“夫人呢?”

“在里面呢。”

老山魈松了口气忙推门进屋,却没瞧着俩小妖默默对了个眼色。

…………

“夫人啊,夫人,大事不妙,你说那贼人打上门来了!”

女子坐在床头,正擦拭着额头的汗水,一听山魈所言,当即花容失色。

“那大胡子追来了?”

“是了,还有一道人”

“那可如何是好?”

“放心,那贼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里。”

说着,山魈快步走来,掀开女子裙摆,露出脚腕上连在床头的铁铐。它取出怀中钥匙,把那铁铐打开,一把拽住女子。

“我们现在赶紧走!”

可那女子刚下地,便娇柔柔“哎呀”了一声,身子一歪,却是跌回了床上。

“你这是作甚?”老山魈此刻是急得冒火。

女子却揉着脚腕,嘴上满是委屈。

“这铁链子锁得太久,这脚走不动了。”

“哎呀!”

老山魈一拍脑门,便要把门外的小妖唤进来,可一回头,那门边哪儿还有人影。

“罢了。”

他弯腰蹲在床前。

“为夫背你走。”

女子笑盈盈伏上老山魈的背脊,手指间却悄然扣着一枚斑驳的金针。

……………………

李长安闯入后院时,眼前所见是一片混乱。

纵火的、抢夺的、厮打的、嚎叫的……

奇形怪状的妖怪们干着五花八门的事,道士顺手斩了几个,便同那鸟兽四散了。可接下来,那一道接一道的回廊,九转十八弯的道路,把李长安绕了个头晕目眩。

好在一转眼,就撞见个熟悉的白脸儿仓皇躲进墙角。

道士两三步追上去,不见了人影,唯有一套衣衫扑在地上,一条菜花蛇正往草笼子里钻,一路蜿蜒着,扑簌簌直掉粉末。

道士眼疾手快,一把逮住尾巴尖,抖鞭子似的一甩。

“啪挞”一声响,这条菜花蛇就焉巴在了道士手里,掐住了七寸给提起来。

“柳使者,昨日才认识,今儿便再见,这莫不是天注定的缘分?”

那蛇吐着信儿,只嘶嘶叫唤,好似条面上裹粉的寻常花蛇。

“不好,竟是认错了蛇……”

道士脸上似笑非笑,那菜花蛇倒是吐信儿吐得更欢。

“……听闻蛇胆利目,近来眼睛干涩,既不是柳使者……”

还未说完,那菜花蛇赶紧口吐人言,表露了身份。

“别,别,是我,人妖……”

“嗯!”

“……道长。”

柳使者立刻改口,嘶嘶哀求道:

“您老法力高强,何苦来为难我这么个小妖精。”

道士笑呵呵把这菜花蛇放开。

“在这妖巢里,我俩也算老相识,我也不为难你……”

说着,他拍掉手上沾上的粉末。

“你且告诉我,山君去了何处?新妇又在哪里?”

…………

“便是这院子。”

菜花蛇把李长安引进一小院,道士第一眼就瞧见门户张贴的“喜”字。

“山君先前往这院子里来,新娘子也关在这院子。”

说罢,它捏着兰花指,期期艾艾往旁边挪了几步。

“小的也只晓得这些……您看这儿……”

“多有麻烦。”

道士道了声谢。

“哎。”

那菜花蛇得了应,撒丫子就跑了个没影。

道士四下扫视几眼,提着剑跨入房中。

房子里装饰满了红绸、红灯、红纸,满堂都是喜气洋洋的红色,倒显得地上那滩血泊与尸首不那么醒目。

那尸首是只古怪的生物,像一只独脚的狒狒,从那身上衣物,李长安确认这就是那山君。道士靠近了仔细打量,这山君扑倒在地,四周和身上都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唯一的伤口也是致命伤来自于后脑勺,一片血肉模糊,脑浆、血液、毛皮、碎骨片混杂在一起,深深凹陷之余也向四周溅射开来。

以道士时常给妖怪、土匪开瓢的经验看,八成是在毫无防备或者反抗下,被人以重物反复捶打致死。

“看来新娘子不太中意新郎官么。”

道士笑着捻起些地上血液,触手尚温。

他起身割下一条布幔,用山君的妖血信手书了一道冲龙玉神符。

“急急如律令!”

剑指一压,布幔化为飞灰。

他已祭起上景门看家的本事,唤起鼻神“冲龙玉”。

………………

那妖女兴许是晓得了李长安这门本事,一路上兜兜转转尽往那儿气味重的地方钻,不是花园,就是茅厕,再加上妖怪们也不爱洁净,不做法时还不明显,只道这庄子布局别致,就是隐约有些怪味儿,可这一唤起“冲龙玉”,那味儿……好似在积粪池边用鼻子寻榴莲。

饶是李长安久经考验,冷不丁也被这气味儿冲得有些失神。

他艰难辨别着妖女留下的一点残味儿,几经兜转,瞧得周遭别说人影,连妖怪都跑了个精光。终于,道士不得不承认,还是让那妖女给走脱了。

他叹口气摇摇头,转身去寻大胡子,刚穿过一洞门,一拐角便撞着一席艳红的嫁衣。

两人大眼瞪小眼,眼眼都是惊愕。

“妖女……”

“是你这牛……道长!救命啊!”

“哈?”

第八十三章 葫芦书生

“道长!”

前一声惊愕莫名,后一声便是哀婉凄切。

那白莲教的圣女转眼就换了面孔,娇柔柔提着裙摆,两只红绣鞋蝴蝶穿花也似的小跑着,带着一阵香风就依了过来。

如此美人入怀,夫复何求?

可惜当面却是个不解风情的,美人儿跑来刚打了个照面,就生生被一截锈斑斑的剑锋给抵了回去。

“道长这是作甚?”

女子把眉眼柔得与那水波一般,低着头似泫泫欲泣,好似受了莫大委屈一般。

“在这妖怪巢穴里,你我同为生人,理当同舟共济才对!”

“可不敢与新娘子同舟共济。”

道士笑着冲女子手上铁梏努了努嘴,那上边,新郎官的血还没干了。

“贫道头壳可不是铁打的。”

“道长明明知道奴家……哎?”

话到半截,道士突然伸手拽住女子衣领,将其提在身旁。

紧接着。

一阵子错乱脚步,女子身后的门洞便连滚带爬涌进一堆狼狈不堪的妖怪。

………………

这园子不大,用粉刷的矮墙围拢,留着两处出口

大抵是附庸风雅,中央弄了个小小的花圃,正值时节,开得也算斑斓。

可这一帮妖怪一拥而入,各各神色仓惶,哪儿会依着圃中留下的花径走,一股脑儿地冲突到花木中,见着前面堵路的是那凶残的道士,齐齐便刹住了脚步。

一帮子凶恶妖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在原地转悠,那五颜六色的花木就只得遭殃,眨眼碾落成烂泥了。

瞧着这帮妖怪狼狈模样,道士略一思索,便晓得自己想差了,这帮子不是追着妖女来,而逃离着某个东西。

忽而,道士耳中听到一个细微的沙沙声响。

像是什么东西拖拽在地面上摩擦声?

这下子妖怪们愈加惊慌,其中牛犊大小,似猫似狗的玩意儿还拱起脊背,朝着道士龇牙试探。道士只将那剑锋似的目光扫过去,它便呜咽一声,夹着尾巴缩了回去。

见状,道士这才把剑锋一敛,移步让开道路,妖怪们如蒙大赦,争先狼狈而逃,不消片刻,小小的院落狼藉的花木中,唯有道士与那妖女,以及隔着一道矮墙越来越近的沙沙声。

……………………

“沙沙。”

隔着一道矮墙,那撵着大帮妖怪狼奔豕走的声音愈来愈近。

李长安解开手中布囊,仅存金针一枚。

道士默不作声将其取出扣在手中,那声响忽然消失,对面的门洞里就探出一个水缸大的蛇头,白色鳞片好似抛光的金属,映着耀目的光晕。

方才便是这巨蛇?

不对。

仔细打量,道士瞧得这蛇双目无光,连那蛇杏儿都是搭聋在嘴边,显然已经丧失了意识。

果然,那门洞又转出一个年轻书生,他单手夹着水桶粗细的蛇躯,一步步将其拖拽进来。

一进门,便朝着道士咧嘴一笑,而后抱起那巨蛇,双手一搓,每搓一下,那蛇便缩小一分。没一阵,水桶粗细的蛇便只有筷子大小,他这才从腰间取下一个葫芦。

李长安鼻子尖,当即就闻到一股子绵醇的酒香。

那书生又冲着道士笑了笑,把这蛇塞了进去,在耳边晃了几晃,心满意足将葫芦挂回腰间,这才朝李长安拱手说道:

“劳道长久候。”

“不打紧。”

道士还了一礼,掌中针手上剑却没半点收回去的意思。他只寻思这是哪来的人物,方才那巨蛇应当先前从宴会上跑路的升卿公子,如果没看错,被这书生塞进葫芦时还是活着的。

拿活生生的蛇妖泡酒,这书生也好本事,若不是当下敌我未明,少不得拉住他,换一杯妖蛇炮制的酒尝尝鲜。

“道长当心,这书生厉害。”

正寻思着,耳后传来粗沉得声音,道士一转头,却是燕行烈领着马三并那母子走了过来。

此刻,大胡子手上还牵着他那匹黄骠马,也不知从哪个地方寻回的,那柄凶神恶煞剑也不晓得放在了何处,腰间挂着他的重剑,手里拎的家伙却是李长安的配剑。

见了那书生,他赶紧拦住马三,让他护着俩母子躲在后面,自己三步并作两步,于道士并肩而立。先是将长剑递还给道士,这才望向书生,神色肃穆。

“昨日,便是这书生突袭于我,这人十分厉害,相斗中,我没法保着妖女周全,只好让马儿驼着妖女先走……才有今日之事!”

大胡子三言两语把事情讲了个大概,道士却听出了点道道。

“保妖女周全?”

“不错!”

没等大胡子搭话,那边那书生已拱手正色道:

“鄙人受人所托,为天下除此妖女,两位俱是义士,请万勿阻挡!”

说罢,凛凛目光逼视那妖女。

“吓。”

妖女却装模作样唤了一声,拿葱白的指尖儿绕着发丝儿,半掩在道士身后,娇笑道:

“这公子好凶恶的眼神咧,怕是要把奴家活吃了。”

她拍了拍胸口。

“可是啊,奴家现在是这燕大人与道长的人,你要想得到奴,少不得与他们斗上一场勒。”

大胡子狠狠瞪了妖女一眼。

“这妖女固然该杀,但燕某职责所在,却是不能从命。”

说完,抽出剑来,一步向前。

那书生却是摆摆手。

“两位高义,在这妖巢之中,能为不相识纸人挺身而出、自陷险境,鄙人已是自愧不如,如何能在此时此地与二位动手。”

说完,竟是一拱手,转身便走。

末了,只有一句提醒隔着墙头传来。

“两位当心,那妖女已然脱了金针封印。”

女子脸上笑容当即一滞,本已悄然挪远,正要趁机逃跑,可两道凌冽的目光投过来,铁钉一般将其定在了原地,却是李长安按剑轻笑。

“道……”

还没说出话,就被一只大手捉住脖颈,这女子身形也算高挑,可在燕行烈手上,却好似那小女娃子手里的布娃娃,单手便可任意摆弄。

被他抓住脖子,拇指摁在后脑勺,便乖乖低下头,露出后项上渗出血珠的猩红小点。

女子自是不肯,奈何万般的挣扎在大胡子的怪力下皆是枉然,只气得破口大骂,什么“驴球子”、“没腚眼儿”、“入你娘”……变着花样儿从那樱桃小口中蹦出来,倒是与平日的媚视烟行大相庭径。

事不关己,道士就听个新鲜。

燕行烈倒也沉得住气,半点不理会这污言秽语,只摇摇头。

“果然脱了封印。”

转头询问。

“道长,那金针还有么?”

“尚余一枚。”

道士将手中金针递过去,大胡子接过便是一指摁进脊椎。

这女子当即软绵绵倒在地上,世界从此安静。

………………

一行人出了谷口。

回首眺望,那深谷中浓雾依旧,但依稀可以看见,雾气翻腾里,一道浓烟直上天际。

这可不是道士等人做的。

也不知这庄子平素里积累了怎样的恩怨,那山君一死,妖怪就失了管制,放开了天性,抢夺的、吞杀的、打砸的、纵火的……道士一路所见,妖怪们尽是自相残杀。

这倒是省了几人力气,以至于大胡子还有闲心,回到那摇摇欲坠的堂子,回收了道士扔出去的金针。

“如何?”

道士递过一酒葫芦,里头装的是山君庄子里的猴儿酿,却是他走之前顺手牵羊。

“都不抵用了。”

大胡子正摆弄着手里金针,闻言逃了摇头,接过葫芦灌上一大口。

“那便麻烦了……要走上一遭?”

“对,是要走一趟。”

………………

燕行烈虽豪迈过人、勇于任事,但却任侠意气。好听些叫为人四海,难听些就是有组织无纪律。他自觉与李长安脾性相投,又曾并肩作战,该说的不该说的一并透了个底。

譬如这金针,唤作渡魔针,乃是佛家金身炼制,是镇抚司各卫所常备的利器!

虽然道士很不明白哪儿来这么多和尚作针,不过他一野道士也管不了人庙里的八卦。

重而言之,这针端的厉害。

那妖女身上封印,一来是手上镇龙锁,二来就是刺入脊骨中的渡魔针。

此番,这妖女虽然拔出了金针,但其实效力仍旧留存体中,一身本事用不出来,不然也不会被那书生给逼回来,乖乖撞进李长安手里。

但奈何,这金针是消耗品,须得时时更换,偏生燕行烈手里的存货,都在那庄子里被李长安挥掷一空。

而他回收的金针,用过一次后,便效力大减,应付那些山精野怪还可以,对付白莲圣女却是抵不了用。

道士口中的麻烦,即是封印妖女必用金针,而金针只有镇抚司驻所才有。

两人口中要走上一遭的,便是附近唯一一座有镇抚司驻所的县城。

平冶城。

“只怕会暴露行踪,引来白莲教的高手。”

道士却还有疑虑,大胡子一路行来不走大道,只穿山越林,不就是为了避免行踪暴露么?

“避开大道,只乔装进城应该无妨。”

李长安却仍旧摇头,先不说大胡子这体型如何乔装,他所担心的,也不是那些被白莲教煽动的平民百姓。

此次押送这白莲圣女,不仅是秘密进行,且汇聚了镇抚司三州九卫的好手,但几天之内,被人宰了个干净不说,连半点消息也没透出。

是那白莲教势利强盛若斯?

当然不是。不过一老套路,出了内奸而已。

这些年朝堂风雨飘摇,底下也被各方势利渗成了装水的筛子,只是没成想这镇抚司也没躲过。

所以李长安其实是问:你不怕被内鬼出卖行踪么?

燕行烈却是摇头笑道。

“那人我却是信得过。”

“只是我等不熟此地路径,要去那平邑,怕是要多费些时日,也不知这金针……”

“两位恩公是要去平邑?”

那救下的女人忽而开口道

“奴家便是平冶人氏,这左近有一条捷道,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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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化魔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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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佛寺,水陆大会。

一声锣鼓响,今日的喧嚣便又可告一段落,佛爷、权贵、百姓俱都各自归家。

值日的沙弥骂骂咧咧开始清扫起地上狼藉。西边上日色昏沉,他估算是赶不上晚饭了,倒不是工作量增加了许多,只是昨日里还有些清贫善信帮忙,今儿却不知突然没了踪影。

当真不像话,这礼佛的事儿,又不是和尚念经,怎能这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懈怠?

“呸。”

他啐了一口,直了直腰,一抬头就在一水儿光头里,发现了两个格格不入的和尚,一老一少正往山上走。

这俩和尚身上灰扑扑的僧衣打满补疤,一眼便知不是本寺中人。

他道了声晦气,三两步上前,用长扫帚将两人截住,冲那老和尚道了声阿弥陀佛。

“且住,本寺法会之际,概不挂单。”

这沙弥的态度颇为骄横,这老和尚却也不恼,只还了句阿弥陀佛捧出个木盒子。

“劳烦禀告主持师兄,千佛寺北宗弟子了悟,奉师觉显禅师法身归寺。”

……………………

天光未暗,那经堂里早早燃起了油灯。

寺里的大和尚一个不落,全挤在这小小经堂,齐刷刷把目光投向房间的一侧。

那里,一个老和尚正在翻检着今年新鲜出炉的肉身佛们。还别说,几日的法会开下来,这肉身佛们都变得如那铜铸的一般,皮肤上泛着金光,乍一看,好真似那庙中供奉的佛陀。

但这老和尚却是摇了摇头。

“品象尚可,只是其中一具还差些火候。”

老和尚指着最边缘的一具,仔细看这具肉身佛脸上的金光确实要薄淡些,若是再仔细点,就可瞧见它脖颈上环着一道细痕,还有些乱七八糟的针线。

“特娘的。”

武僧头子见状低声啐骂一口,把硕大的身躯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只是现在没人因此找他麻烦,大和尚七嘴八舌闹哄哄吵作一团。

“要我说,还是朝廷给的单子太重。”

“呸,要不是贩给私家,朝廷那点单子不是绰绰有余。”

“呵,某人拿钱的时候可不是这般说的!”

……

“好了,经堂里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眼见得吵闹快发展成全武行,主持老爷猛拍桌子镇住全场,一锤定音道:

“这次也拿窟里的顶上吧。”

话音方落,房门便响起敲门声。

“进来。”

一个僧人推开门,快步走到主持身边,俯下身轻声禀告。

打发报信的僧人退下,对着一屋子探究的眼神,主持和尚摆摆手说道:

“无甚大事,觉显老和尚死了,了悟送他尸骨归山。”

“哦。”先前翻检肉身佛的和尚眸光一闪,“可留有法身。”

主持却是嗤笑一声。

“那法身是什么人都能修成的?一盒子骨灰罢了。”

说罢,他转头对角落里武僧头子说道。

“了难,化魔窟多是你门下打理,你跑一趟,送那了悟进化魔窟,也好让他早早下山。”

武僧头子起身答应,临出门却迟疑问道;

“那丧金……”

主持不耐烦摆摆手。

“从库中取几两银子打发了便是。”

武僧头子点头应诺,出了门却是摇起了头。

“主持也忒吝啬,这觉显师徒好歹也算是千佛寺同门……”

他唤来门前的侍立的和尚。

“你去库中取一百两来,就记在我的支度上。”

……………………

薄暮。

雾岚从山坳间漫出来,如极薄极薄的轻纱披在山道的石阶上。

一打走进山门,那小和尚的脖子连轴似的转个不停,好似那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哪儿看哪儿新鲜。

实际上,他们尚在山脚,那千佛寺还在山腰子上了,现在沿途所见,多是花草石树,偶尔瞧着个落脚的凉亭。

只时不时越过茂密的树冠,瞧得山上刷得雪白的高墙以及金灿灿的琉璃瓦。这一切,都是他长大的破败小庙中不曾见过的。

小和尚瞧了眼远远在前方引路的千佛寺和尚,光鲜的衣衫和抹了桐油的锃亮头皮,他局促地拽了拽身上改小的旧僧衣,不禁问道:

“师傅,咱们真的和千佛寺是一家的么?”

老和尚了悟胡子一颤,眨巴眨巴眼睛说了句俏皮话。

“谁家还没个发达的亲戚?”

别看这师徒俩个一身寒碜,但与这豪奢的千佛寺还真是份数一脉。

这千佛寺最开始并不叫“千佛寺”,而是唤作三佛寺。

相传在三百年前,郁州一带地龙翻身。当时这郁州城外紧挨着立着两座山,一大一小好似大人牵着小孩,附近人便唤它叫爷孙山。可这一番山塌地陷,那孙山就抹掉了“脑袋”,露出山腹里一个直通幽冥的魔窟。

霎时间,窟中妖魔一涌而出,不过几日,郁州是白骨遍地、怨气冲天如云蔽日,当时此间有三位同门的高僧空见、空性、空衍,三位高僧不忍生灵涂炭,便自投魔窟,化作三身佛镇化邪魔,庇佑了一方安宁。三人的徒子徒孙为了看守孙山的魔窟,便在这爷山建了这三佛寺,后来寺中出了变故,老和尚这一脉出走,三佛寺也改作千佛寺了。

然,虽分出了支脉,两方的关系却也没恶化,老和尚这一脉仍旧承认自己千佛寺的身份,每当宗主圆寂后,法身也都会送回千佛寺,放入那化魔窟,与祖师一同镇化妖魔。

若是不出意外,自己最后的归属也是一抹尘土寄入山窟吧。

老和尚正暗自感怀。

“师傅,师公他老人家明明已经证得肉身不朽,你怎么还把金身烧成骨灰呢?”

老和尚听了顿时一个激灵,赶紧前后瞧了瞧,见得无人注意,才松口气,嗔怪地瞪了小和尚一眼。

“我是怎么说的……放聪明些。”

小和尚翻了个白眼,接了下一句。

“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不该做的事不要做。”

老和尚满意点点头。

小和尚却是讨了个没趣儿,干脆又打量起沿途景致。

此时,山道旁渐渐少了怪石老木,多了亭台楼阁、飞檐画栋,两侧里,开始见着各式各样雕琢精致的石像,好似迫不及待要让访客见识到——什么叫珈蓝宝地,什么是佛法庄严。

小和尚瞧着瞧着,眼中每多一份新奇,脸上就多一分疑惑。

这是佛法么?

虽没开口,但老和尚如何不晓得弟子心中所想。

想当年,他第一次跟着师傅归山,也是这般疑问,也是这般年龄。

只不过当年的老和尚,人死烧成灰装进小小盒中,当年的小和尚成了老和尚,带着个新的小和尚,又走上这条故道。

长阶漫漫,溪水泠泠。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

“这是祖师的诗?”

老和尚了悟含笑点头。

想当年,三僧中空见慈航普度,空性法相庄严,空衍旷达风雅,素有诗僧的美名,也因了这份风雅,还有起一灵不昧转世为人的传言。

“师傅,传言说咱们师祖转世托生不忘前尘,既然如此,他老人家为何不回寺呢?”

“当然是因为传闻是假的。”

前方忽的插进一个粗豪的声音,前方迎面走来壮硕的中年和尚,正是武僧头子了难。山间夜寒,他却只松垮垮披了件单薄僧衣,露出浓密的胸毛和坚实的筋肉。他迈开步子,虎虎生风。

“不过是些秃驴作得几句歪诗,拿着空衍祖师的名头招摇撞骗罢了。”

他先冲着老和尚行了一礼,而后一巴掌拍在老和尚的肩膀,把那老身骨砸了个趔趄。

“了悟师兄,多年不见,老当益壮嘛!”

………………

化魔窟窟口在孙山顶部的平台上,四周皆是峭壁,唯有一道索桥与爷山相通。

若非没有其他路径,了难是不乐意踏上这索桥的。他体型太大,身子太沉,一个人能顶三四个的分量,这座三百年的造物在他脚下,总是加倍的嘎吱作响与摇晃,好似下一刻就得散架一般。

不过了悟师徒俩个倒是习惯了穿山越岭、走村访寨,这点摇晃也如履平地。

好不容易过了索桥,了难抬头一看顿时脸色发黑,但见一个幽深洞窟前,一帮子赤膊的僧人借着酒肉搏戏正欢,连索桥上来了人都浑然不知。

“你们这些兔崽子,就是这么做看守的?”

他当即便恶狠狠冲上去,挨个踹成狗啃泥。完了,还不解气,挥起砂砵大的拳头,砸得这帮僧人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好了好了。”老和尚慢悠悠跟过来,“时候不早了,了难师弟,咱们还是先把我师父的法身安置好吧。”

喝酒吃肉赌博,也算是千佛寺和尚一大特色。这了难所恼怒的,更多的是在北宗人面前丢了颜面,瞧着老和尚递来了梯子,他也利索地下了台阶。

“以后再收拾你们!”

又叱骂了一句,他便引着师徒俩进了化魔窟。

………………

小和尚常听得师傅提起化魔窟,在老和尚口中,这化魔窟充满了传奇的色彩,可如今亲眼见了,却没想会如此……

阴森?

窟中湿冷,时有水珠从顶上滴入脖颈,激得人打冷战,耳边缠绕着“嘶嘶”的如蛇一般细小声音,小和尚晓得那是风穿过缝隙。

四周黑暗,唯一的光亮来自于那个像土匪多过像和尚的师叔手中的火把,借着这点儿火光,小和尚鼓起勇气,打量起这洞窟。

窟中两侧,被铁栏隔开一间间牢笼,笼中的犯人大多都是萎缩在角落,一动不动,若是还听得轻微的喘息,看见他们脑袋跟着光源转动,小和尚还以为他们早已死了。

兴许是因为那些藤蔓吧。小和尚发现,洞窟里生长着一些怪异的藤蔓,手腕粗细,外表光滑无叶,囚徒们无一例外,都被这藤蔓死死缠住。

忽而,小和尚瞧得旁边的牢笼中,一个囚徒被藤蔓吊在了石壁上,他的大半个身子都嵌进了石壁中,若不是他被火光所激,脑袋稍稍动了一下,小和尚便当他是一块凸出的山岩了。

吓,小和尚脚步一顿。

仔细回想,先前石壁上那些凸起的块垒,莫不似一张张模糊的人脸?

这发现震得他心神摇晃,待他回过神来,已落下队伍老远,洞窟里阴湿黑暗裹挟过来,他觉得自己好似也将化作石头,打了个激灵,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加紧脚步跟上。

重新追上师傅的脚后跟,小和尚才稍稍松口气,迟疑了一阵,终究还是旁敲侧击地问道:

“了难师叔,这些人要关到什么时候?”

了难随口应道:

“自然是把业障化尽的时候。”

“如何才算把业障化尽?”

大和尚停下步子,打量了他一眼,笑呵呵指着牢笼中某个半个身子嵌入石壁的囚徒。

“如他这般,就差不多化尽了。”

小和尚闻言心中一紧,面上欲言又止。了难和尚回头却是看了个分明,他咧着嘴冲老和尚说道:

“了悟师兄,你这徒儿倒是好心肠,可惜用错了地方。”

说罢,他指着一个囚徒。

“此人唤作吕徒,会些采阴补阳变换雌雄的邪术,常化作女身潜入良家后院,将良家女子采补至死。”

“这斯叫普赤,是南疆的蛊师,惯用活人人心头血饲蛊。”

“那人是龙图道人,混账一个,勾连师傅妾室,灭了自家师傅满门。”

……

一路深入洞窟,了难和尚随指随走,口中所述听得人胆战心惊。

“如何?这帮家伙可都该打入阿鼻地狱,可值不得半点怜悯。”

小和尚听了虽点头称是,但脸上仍有些犹疑,在了难口中他们穷凶极恶的罪人,而小和尚一路看来的,却是一个个麻木不仁在折磨中慢慢等死的囚徒。

迟疑许久,他还是期期艾艾问道:

“既然是罪大恶极,何不当即处决,何必……”

何必平白折磨许多年?虽未说出口,话里话外却透着这个意思。这下子,了难和尚只是笑了笑,没有应答。

化魔窟,化魔窟。化去了魔,自然成就了佛。这天下寺庙不知几凡,开法会收集信愿的更是不少,可为何这寺庙号称“千佛”,还能把那珍贵的肉身佛拿出贩卖,还不是靠得这化魔为佛的手段。

“本善。”

却是一直不曾吭声的老和尚了悟轻声提醒。

小和尚苦起了脸。得,又讲了不该讲的话。

他正要于了难道生歉,忽的瞪圆了眼睛,指着斜前方的牢笼,发出一声惊呼。其余二人忙顺着他所指看过去。

火光晦暗,粗粗看去并不真切,只瞧得一个囚徒被藤蔓捆缚在石壁上,可经了小和尚提点,两人仔细一看,这囚徒的脑袋竟是不翼而飞。

了难暗自啐骂一口。

这帮小崽子实在太不像话,值班时饮酒博戏也就算了,特么窟里人死了也不通传一声。不,兴许他们压根就没发现这人死了咧。彼其娘之,是时候该狠狠操练一下了!

“想必是禁不住牢狱,自个解脱了吧。”了难和尚瞧着那无头尸呵呵冷笑,“这手段倒是新奇,还能把自个儿脖子摘下来。”

“可是……”

小和尚凑到牢门前仔细打量,许久才回过头面色煞白。

“他的头哪儿去了?”

牢笼中空空荡荡、一览无余,却是没有发现那囚徒丢掉的脑袋。

“施主想知道那脑袋去了哪儿么?”

一间囚牢中忽的响起一个嘶哑苍老的声音,小和尚扭头看去,却是个形容消瘦、面皮松弛的番僧,瘫坐在地,身上缠着藤蔓,好像一只行将就木的老狗。

小和尚摸了摸脑袋,却是应了一句。

“我也是和尚,不是施主。”

那番僧操着嘶哑的声音。

“在贫僧看来,能给上一口吃食的都是施主,小施主既也是个参禅念经的,不如施舍则个。”

小和尚闻言,呆头呆脑地从怀里掏出半个冷馒头,正要隔着铁栏抛过去。那了难却是冷不丁开了口。

“这番僧参的是吃人的禅,念的是剥皮的经,小和尚要当这厮的施主,光是馒头怕是不成。”

“这……”

小和尚闻言一愣,脑子还没转过弯。那番僧忽的眼冒红光,手脚并用便要扑过来,可惜他刚有动作,身上的藤蔓就瞬间活了过来,把他死死地拽住,半点前进不得。他便不再挣扎只嘻嘻怪笑,一口烂牙间喷出涎水。

“小和尚变成老秃驴殊为可惜,不若趁着皮细肉嫩,施舍给我等分而食之,诸位施主,你们说是也不是?!”

“正合某意。”

“腿上肉多,却要留给俺。”

“模样挺俊,光吃岂不可惜?”

……

话音方落,这窟中的囚徒们顿时躁腾起来,哪里有先前那死气沉沉的模样,连那几乎要融入石壁的,都开始挣扎抖动,似要裂壁而出。

小和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手脚颤栗不知所措。

老和尚摸着弟子的小光头,只唱了声阿弥陀佛。

“瞧着没?”了难大咧咧笑道,“这才是他们的本来面目。”

说罢,他迈开大步向前,丝毫不理会那些污言怪语威胁谩骂,仿若全当是蚊虫聒噪。

………………

三人一路向下,渐渐把囚徒的嚎叫甩在身后,而眼前也豁然开朗。

了难将火把挂在石壁上,领着了悟师徒跨入一处宽广的石室。

这石室内灯火长明如昼,装扮成大雄宝殿模样,中央法台上供奉着主尊佛像,其他陪侍的佛像在两侧依次排列,其余装饰,如帷幔、祭台、香炉、牌匾……无不具备。任谁也难想到,穿过那一路阴暗幽深,在这山腹深处,居然有这么一处堂皇的宝殿。

只不过那莲台上坐着的不是释迦摩尼,而是一位三头六臂的佛陀。这佛陀虽带法冠、披袈裟,但面目皮肤都栩栩如生人模样,小和尚晓得,这就是三位师祖所化的三身佛。

他好奇仔细打量,正面是位面露悲悯的老人,应当是慈航普度的空见祖师;左边是金刚怒目的中年,定是法相庄严的空性祖师;而右边那个淡然微笑的青年,当然就是那位风雅的诗僧,自家这一脉的祖师空衍了。不知怎的,小和尚总觉得相对于其余二位祖师,自家祖师的面孔上仿佛差了些意味。

“本善。”

“啊?”

小和尚回过神来,却是师傅在呼唤。

“还愣着干什么,快随我来拜祭师祖。”

小和尚赶紧应声,跟着师傅一起焚香叩首拜祭,一番折腾下来,他忽的瞧得师祖身边陪侍的佛像颇为不同,不似寻常佛像那般姿容饱满,反倒有些干瘪枯瘦,连五官都有些扭曲模糊。

“这些是寺中历代先贤的法身。”

小和尚恍然,扬起头问师傅。

“师爷的法身也摆在这里吗?”

没等老和尚回答,旁边的了难和尚却是哈哈一笑。

“证得肉身不朽留有法身在世的才有那资格。”

他促狭的逗弄着小和尚。

“你家师爷只能放那儿。”

手上所指,却是石壁上开凿出的一排排小石穴,其中小部分放置着各种式样的盒、罐、瓮。

小和尚不服气了,嘴巴一鼓,“可……”

了悟老眼一鼓,把徒弟到嘴边的话给瞪了回去。然后笑眯眯把骨灰盒放入一个空石穴中,默不作声扫了眼那些个金身遗褪,暗自瘪了瘪嘴。

呵,比上次来时,又少了几个。

……………………

归程时,囚徒们自然又是一番恶行恶相。

可怜本善小小年纪哪儿见过这阵仗,一路上只勾着头紧紧跟着师傅的步子,出了洞窟,过了索桥,他仍是止不住后怕,手心背心全是冷汗。

他回首望去,那幽深的洞窟好似择人欲噬的怪兽,而看守这怪兽的,居然只是几个吊儿郎当的酒肉和尚?

“这么些人手,就不怕里面的人逃出来么?”

了难和尚浑不在意,只头也不回地答道。

“窟口留僧人看守,只是防止某些不明就里的香客闯入。”

末了,又解释了一句。

“有三位祖师坐镇,这化魔窟三百年来都是有进无出,管他邪术高深、魔焰滔天,入了窟中,都只是化作石头等死罢了?”

一个“死”字不说还好,一说出小和尚脑中就闪现出在窟中所见。狰狞的囚徒,逐渐化为石头的活人,形容枯朽的先人,还有那三头六臂的祖师。

兴许是吓懵了,一个没由来的念头闪过,化魔窟,化魔窟,既可化魔为佛,可否化佛为魔?一句荒唐的话便脱口而出。

“若是祖师入了魔……”

话到半截,小和尚苦了脸急急打住。糟糕了,又说了不该说的话。

了难和尚微微一愣,便哈哈大笑起来,全当是童言无忌了,也不恼反而打趣道:

“俺们三位祖师爷是世间一等一的神僧,若是入魔,自是一等一的魔头!”

…………

子时,夜色深沉。

化魔窟旁,那陡峭的绝壁上突然攀爬上一个人来。

说来怪异,这人既然能爬上悬崖峭壁,但行动之间,各处关节仿佛生了锈,说不出的僵硬。他拖着蹒跚的脚步,一步步挪到化魔窟前。

此时,窟前看守着一个白胖的武僧,可惜这厮裹着个毯子,倚在石壁上,满身的酒气熟睡正酣。

那怪人站在他面前熟视良久,那白胖武僧似乎在感到了什么,咕噜着说了几句梦话,翻个身竟又沉沉睡去。

见此,那怪人终于迈动僵硬的脚步,渐渐逼近,最终却径直越过,走入了化魔窟。

此时,天风推开云翳,勾月投下冷光,只照得一席破烂僧袍没入漆黑的洞窟中。

进了这化魔窟,这僧袍人的动作愈加僵硬缓慢,一路行来,破烂僧袍下洒下带着火星的灰烬,被洞窟中的细风缓缓卷开。

他的到来,再次沸腾了这枯寂的洞窟。

“选我!选我!”

“到我前边来。”

囚徒们大多挣扎嘶喊,他却全然不理会,只蹒跚着停驻在番僧的牢笼前。

“嘻嘻,看中我了吗?也罢!”

番僧慢慢站起身来,顶着蠕动收缩的藤蔓,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到铁栏前。

“与其苟且,不如速死。”

说着,他双手抓住铁栏,把头猛地一撞,硬生生把脑袋挤进了那巴掌大的铁栏,把头颅送到了僧袍人的身前。

僧袍人伸出手来,枯瘦如骨爪的手抚上番僧的脖颈,尖锐的指甲扣入皮肉,立时鲜血淋漓。

“来吧,来吧。”番僧喃喃自语,“我的怨恨,我的恶念,我的业果,带着我的头颅……”

噗嗤,皮肉撕开。

咔嚓,颈骨断裂。

番僧的尸体扑倒在地,血液自脖颈涌出,冲积出一个小小水潭,粘上鲜血的藤蔓蠕动着,将其慢慢拖拽向石壁。

那人携着他的头颅,脚步蹒跚着穿过嘶噪的囚徒,穿过静坐的肉身佛,一路上洒下点点灰烬。

他绕到三身佛的侧面,一个被莲台与供桌遮掩住的视线死角,这里用石块堆码着一个简陋的祭台,上面供奉的不是瓜果馒头,而是三颗干瘪的头颅。

烛光跃动,这人昂起头注视那三身佛,但见他头顶着破烂法冠下,一张面孔枯瘦如干尸,遍生白毛,一对獠牙探出吻外。

这僵尸张了张嘴,发出几声莫名的嘶吼,便将手中的头颅放在祭台上,而后退下几步,僵硬地弯腰叩拜。

莲台上,那笑得悲悯的佛陀嘴角微微一动,在晃动的烛影中,显出些许狞恶。

第八十五章 羊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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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这平冶县风起一道传闻,说是左近的山道闹起了妖怪。

这妖怪颇似人形,但却长手长脚,身高丈余,浑身披着刀剑难伤的长毛,能生撕虎豹,力逐奔马。

那长毛妖怪生性残忍,惯爱捉食路人。一旦被其抓住,若是运气不好正值它饥饿,当场便会被捉住双腿,高举过顶,一点点自下阴处慢慢撕开,那长毛妖怪便张嘴大口吞食漏出来的血液五脏;若是遇到它不饿的时候,就会被它串起来,带回巢穴作储备粮。

你问怎么个串法?

嘿,见过河边的渔家怎么收整活鱼么?拿稻草束或者嫩树枝穿过鱼鳃再打个结,再闹腾的鱼都得服服帖帖,提回家往放回水里,还保管鲜活哩。

也不晓得是哪个洪福齐天的,不仅把这妖怪吃人的西洋景看了个周全,还能逃脱升天,活灵活现把事儿给讲出来。

不论如何,这事儿算是传开了,十里八乡也没人不晓得,那山道本身也只是一条偏僻小路,平日过路的也只有樵夫猎户盐贩子之类,这传闻一出,就更没人愿意走了。

但傅九郎却是不信这个邪的,身为平冶左近有名头的游侠儿,地面上哪个朋友不晓得,他性子犟胆子大。

刀剑难伤?问过腰间这口百练的宝刀没?

………………

“呱呱。”

几只乌鸦在脑袋上盘桓几圈,落在了对面的树杈上,几对黑米粒样的眸子盯着他不放。傅九郎晓得,这是要等他死了烂了生蛆了好下口勒。

“滚开些,老子还没死了!”

他很想吼这么一句,奈何一根手腕粗细的棍子,穿过了他的双颊,卡住了牙关,堵住了言语,顺道搁在树杈子上,把他吊在了半空中。

最开始的剧疼已经过去,现在只有异物与疼痛的刺激下,涎水混着血水顺着胡须直淌。苍蝇落在脸颊的伤口上嗡嗡叫唤,他被缚住的双手却只能死死抓住滑溜的棍身,生怕自重把伤口撕开,甚至于扯掉下巴。

至于他那引以为傲的百炼宝刀——喏,树根下,明晃晃碎成几片的便是了。

此时,忽而响起一阵哗哗声。

傅九郎转不开脑袋,只在眼角的余光里,瞧得一从矮树像野草般分开,里面趟出一个腰围兽皮的长毛巨人,手中提着一个不住挣扎的干瘦老头。

那巨人发出几声浑浊嘶吼,挥手赶开了傅九郎身旁乌鸦,像是屠夫驱赶案板上的苍蝇。

而后,从树杈子上取下木棍,手指掐住老头下巴,挤开牙关,拿木棍子削尖的那头往脸颊上一钻,便如串鱼一般把个大活人给串了起来。

老头疼得翻白眼,可怜木棍堵住了口舌,只在喉咙里挤出几声嚯嚯的游丝一样的呻吟。

“活该,要不是你这老梆子,爷会落得这地步?”

傅九郎又喜又恨,挣扎着踹了老汉几脚,那老汉正疼得打摆子,也顾不得他。

……………………

这长毛巨人身高腿长,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傅九郎被挑在木棍上,只觉得眼前景致飞掠而过,没回过神,就被带进了一个洞窟,脸颊上伤口被扯动,连人带杆子就被挂在了石壁上,那长毛巨人也出洞口,不知做什么去了。

他这才有空打量周遭。

这洞窟也没什么特别,只不过角落里有一座锈斑斑的大鼎,鼎旁堆积着许多白骨,兽人都有。看得傅九郎心中一片冰凉。

“难道我傅九郎大好男儿竟死于妖怪口腹之中?”

可怜他年少无状,还没成家立业,一时间悲从中来,瞧着同一竿子挑着的另一位“咸鱼”,就愈加刺眼。

“都赖这老倌儿……”

他挣扎又想再踹上几脚,可眼珠子一转,却蓦然放大了瞳孔。

此时,洞外日头西斜,山雨大作,细密的雨滴在洞口织成帘幕。忽而,一人掀开雨帘落拓拓跨入洞中。

来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腰间悬着一柄无穗的长剑。

刚进来,他便解下了斗笠,却是个短发的道人。

这道人拍下斗笠上的雨水,将其搁在一边,这才抬头发现了石壁挂着的两人,洒然一笑:

“两位朋友倒是别有兴致。”

屁个兴致!

傅九郎挂在石壁上直翻白眼,却也难掩心中激动,这不,连脸颊上翻卷开得皮肉似乎都更鲜红了几分。

天无绝人之路啊!

他喉咙间“呜呜”发出些哀鸣,提醒道人赶紧把他放下来。

可忽的,光线一暗。

洞口处堵上了一个庞然大物。

“完了。”

傅九郎心如死灰。

…………………………

从雾谷中逃出,道士与大胡子便决意走一趟平冶城。

当时,救出的妇人自称是平冶人士,晓得有一条近道直通平冶,只是坊间传言那条小道近来正闹邪祟,道上并不太平,所以妇人言语间颇为踟蹰。

但道士与大胡子都不是把乡野怪谈放在眼中的人。道上有妖怪?岂不正好遮掩行踪。只是没曾想,日暮将雨,距那平冶县还有老长一段路程。

无法子,雨夜在山道间行走,实在过于危险,好在那妇人又提到,附近有一座猎户留下的草庐。道士便让几人稍歇,自个儿前去探路寻找。结果草庐没见着,倒是闯进了长毛人的洞窟。

早在傅九郎眼中惊喜转为惊恐之前,道士已察觉身后的异动。

他猛地低身下伏,一道劲风就自飘起的蓑衣上扫过,带着蓑衣间扬起积水飞溅出去,砸在石壁上,化作散碎晶莹。

道士撑在地上的手腕一转,已然灵巧转过身来。眼中所见,是个长毛怪人,身形庞大几乎堵塞住了洞口。

心思急转间,长剑已然出鞘,斩在了长毛怪人身上。

然而,一剑下去,却好似砍在了上好的链甲上,锋利的剑刃只割下几缕毛发,留下一道浅浅的伤口。

长毛巨人咆哮一声,高举着石磨大的双拳,兜头砸下。

“砰隆!”

飞石四射,尘埃扬起。

道人却早已抽身而退,半空中,施施然用剑身拨开几颗飞溅的石子。

这长毛人显然也有几分粗浅的灵智,一击不中,面上尽是羞怒,当即手脚并用追了上来。

道士不进反退,持剑迎上,只是忽的解下蓑衣,一把仍在长毛人的脸上。

待那长毛人气急败坏扯下脸上蓑衣,眼前哪儿还有道士踪影。正要扭头寻找,腿弯突然传来一阵巨疼,猝不及防,跪倒在地。

却是道士趁机绕到它背后,把长剑当做凿子,给他腿窝子狠狠来了一击,冷不丁让他摔了个灰头土脸。

他愤怒地爬起来,要给那狡猾的道士一个好看,可一抬头……

一截雪亮剑尖在眼中无限放大。

道士轻巧一跃,躲过长毛人垂死的一拳。他围着巨人倒下的尸体转了几圈,确认它真是死透了,这才上前,提起长毛人的脑袋,握住留在眼眶外的剑柄。

“噗嗤。”

红白交杂的浆体喷涌而出,顺道带出一颗破烂的眼珠。

道士在长毛人的毛发上,擦拭掉剑上的血污。

眼前这一幕,对棍子上挂着的两人当真是峰回路转,他们呜呜怪叫挣扎,想让那道士赶紧放他们下来,可那道人反倒冲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长毛人的尸体拖拽到一旁,自己像壁虎一般攀附在洞口上方。

傅九郎不明所以,可不多时,那雨帘里闯进几只羊,后面跟着又进来个长毛巨人,这长毛人比之前那个要生得矮小些,但进入洞窟时,仍得勾着腰。

现在,傅九郎哪里还不晓得道士的打算。他瞪大了眼睛,就见得道袍鼓涨,那道人如一头大蝙蝠无声落下。

剑尖映着冷光,对准了长毛人暴露出的脖颈。

先前检查了一番长毛人的尸体,李长安就发现,这长毛人毛发虽坚韧难伤,但皮肉却是普通货色。这居高临下的一剑,立刻贯了个通透。

“咔嚓。”

是剑尖刺穿了颈骨。

长毛人惨叫着伸手来抓,道士却抓住它顶上一缕长毛,机警地从它肩头跳下。

而后,就如荡秋千一样,道士围着它脖子转上一周,手中剑刃也随之在脖颈上走了一圈。但见脖颈间血液喷涌,这长毛人硕大的头颅竟就这么被李长安“旋”了下来。

道士从无头尸肩上轻巧跃下,这才上前斩开木棍,救下两个倒霉蛋,打量起这洞窟。这洞中应该时常收整,不似寻常野兽妖魔洞中那般恶臭脏乱,最里边用枯草树枝铺着张床,旧鼎旁一面平整的石头上,还摆着两只粗陋的大石碗。

看得出,这长毛巨人不仅外貌像人,生活习性也颇为似人,若不是以人为食,李长安也不会取了他们性命。

不过留下的这洞窟倒是不错,正适合避雨过夜。于是道士客气地嘱咐了那两人几句,便寻回了蓑衣,戴上斗笠,重新迈入傍晚的山雨中。

……………………

“就在这儿了。”

天色愈晚,雨势愈大。

终究赶在日暮前,李长安领着大胡子并那母子回到洞穴,而洞外,大雨已如天河倒悬。

“呼。”道士长舒一口气,把身上雨具取下来晾在一边。“险些回不来。”

“两位朋友,不介意再多上几人吧……”

他大声招呼一句,往里边走了几步,却是愣住了。

倒不是横生了什么变故,而是那两人正厮打着滚做一团,亏得被长毛人一顿折腾,没什么力气,谁也奈何不了谁,只是浑身沾满泥土,看来颇为滑稽罢了。

道士哭笑不得,把两人分开。

“两位朋友,这又是为何?”

“道长不知,若不是这老倌……”

那年轻人性子急,顾不得两颊漏风,张嘴就说了一大堆话。老汉是个口讷的,半响插不上一句,干脆从怀里掏出些碎草料喂羊去了。不过这一面之言听下来,李长安也大概明白二人的恩怨情仇了。

这少年郎是附近豪族子弟,傅姓家中行九,唤作傅九郎。而这老汉,就是一过路的羊贩子。两人本也没什么瓜葛,不过是道左相逢,偏生傅九郎瞧中了老汉的羊。

“道长您给评评理,我也不曾亏欠于他,出个价格比市面上还高上一成。嘿,这老倌儿居然不卖!”

“这羊有人订下了。”老头嘟囔了一句。

“我这人性子倔,他不卖我就偏要买,我就出到了两倍的价钱……”

两倍?李长安瞧了瞧老头的羊,看得还算肥实,不过呆头呆脑地,听着吆喝就走,没听着吆喝就一动不动,从开始到现在就没听到一声叫唤,莫不是遭了瘟?

“没成想,这老头还是不卖,我还就跟他犟上了,于是乎……”

于是乎,老头被他纠缠得辛苦,便钻进了这条小道,想拿长人的传说吓退傅九郎,却没想傅九郎也是头倔驴,竟是不管不顾跟着撞了进来,结果两人连人带羊一并撞进了长人的手里。

“老倌儿,我就问你一句……”那傅九郎冲着道士嘿笑了几声,又转头叉腰问道,“三倍的价钱,你卖我一只。”

老汉白眼一翻,不搭理他。

“嘿!你这……”

傅九郎勃然变色,李长安赶紧把他摁住。

“羊是人家的,老丈不卖,你还能抢?”

本着冤家宜解不宜结,道士又扭头对老汉说道:

“老丈,看在三倍钱银的份儿上,你这羊就卖予他一只吧,免得这倔小子纠缠不休。”

岂料,这老头却气鼓鼓说到:

“只许这后生性子倔,就不许老汉性子倔,他偏要买,我就偏不卖!”

说罢,老汉把毡帽往眼皮上一口,抱着手侧过身去竟是不搭理人了。

道士莞尔,这两人倒是倔驴撞上强项。嘱咐了两句莫再动手,就由得他们自个儿去纠缠了。

……………………

次日,天光大亮。

昨夜浩大的雨势在四更天就已停歇,早间起来极目远望,但见林间璀璨,碧空如洗。

道士活动了一番关节,发现那老丈与他的羊都不见了踪影。

“今儿天还没亮透,那老倌儿就赶着羊偷偷给跑了。”傅九郎凑过来打了个报告。

兴许是被这少年郎纠缠得难受吧。

昨夜,因得了李长安的嘱咐,这两人倒也没再动手,只不过磨了大半夜的嘴皮子,哪曾想这老汉竟会不告而别。

道士只笑着摇摇头,他不在意老汉的无礼,也不怕泄露消息,毕竟此番进城八成也会暴露,大胡子一开始的打算,就是快去快回,取得金针后,趁白莲教还没得到消息,就立刻出城继续钻山林子。

所以,道士只是打趣:

“你这羊终究是买不到了。”

“那可不一定。”

傅九郎嘿然一笑,从一块大石头后面牵出一头羊来。

“你偷了那老汉的羊?”道士蹙起眉头。

“不不不。”傅九郎赶紧摇头,“我岂是那般下作之人?”

“是这羊自个儿躲起来的,那老汉心虚,走得匆忙没顾上。”

自己躲起来?这羊呆头呆脑的……

咦?

李长安愕然发现,这头羊虽仍然不曾叫唤,但却不像昨日那般呆若木石,那眼睛里反而透着灵动……

不对!

道士眉头一蹙,昨日天色昏沉,他也没仔细打量,今儿一看,这羊的瞳孔怎么是圆的?

正疑惑时,那羊忽的有了个奇怪的举动。

它后腿弯曲跪倒,前蹄平举在头侧,前半截身子抬起又伏下,如实再三。

这羊……居然在跪拜?

第八十六章 造畜

前言提要:

李长安遵循着小黄书的指引,一路向东去寻尸佛,于途中巧遇燕行烈,与其志气相投便助其夺还白莲妖女,但因耗尽了封镇妖女的渡魔针,不得不冒着暴露行踪的风险去平冶城补给物资。

而另一方面,千佛寺盛典如火如荼之下,一具僵尸却悄然潜入了化魔窟,以人头拜祭佛陀……

……………………

圆眼珠的羊前腿曲地,磕头不止。

面对这怪异一幕,众人反应不一。

那母子俩畏畏缩缩躲在后面,她们是吃够了妖魔的苦头,颇有些草木皆兵的意味儿。而那傅九郎,惊骇之余,顶着两颊漏风的脸,倒有些跃跃欲试。

至于那白莲圣女,马背上老大一黑袋子里便是了。

李长安摩挲着下巴,似乎想到了什么。燕行烈已走上前去,一手揪住羊角,另一只手抽出一把匕首,搁在了这怪羊的顶门上。

这羊身躯颤抖了几下,却也没有挣扎。

大胡子见状也不迟疑,把刀尖子斜挑进头皮,再沿着头顶、脊背到尾根一路划下去。刀锋所过,只见着皮开,却没看到肉绽,甚至于连半点血珠子也没溅出来。

这倒是怪哉。

李长安凑上前去,愕然见着那豁开的皮毛下,不是血肉筋膜,却是又一层皮肤。肤质光滑细腻就像是……人皮?

这功夫,燕行烈收起匕首,揪住了羊皮用力一扯。

便见着羊皮里滚出个赤条条的妇人!

………………

今天平冶城西门外,那是格外的热闹。

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把那城隍庙前堵了个水泄不通。

说道这平冶城隍那也是有来头的。传说是百年前,平冶有个豪强作恶,士民百姓苦不堪言,恰巧平冶有一书生略通法术,从鬼神口中得知泰山府君巡游天下,便要途径这平冶城。书生便夜拦法驾,具呈豪强罪状,听得府君大怒,让判官勾了这豪强寿数。但天行有常,不可擅改,取一命便得抵一命,书生也因此暴毙而亡。

平冶百姓感其恩德,为其塑了神像,建了庙宇,推作了平冶城隍,日夜香火供奉不休。

但那是几十年前的光景。

这些年世道渐坏,百姓连自个儿的生计都成问题,哪儿有余力供奉城隍,再加上这几年平冶百姓大多改信了一个叫白阳佛的佛陀,这城隍庙便愈发破败了。

可当下再看这百年老庙,却是换了梁柱,刷了红漆,翻新了砖瓦,连那门窗屋檐上都挂起了红绸彩带,随风招摇,好不气派。

只是可惜,庙主人也就是城隍公与城隍婆,却被恭恭敬敬请出了庙门。一尊袒胸露乳的佛陀堂而皇之占了中堂。

一阵子“噼里啪啦”爆竹声响后。

新晋的主持正要引着几位出资的“大善人”上头香。

人群里却出了些骚动。

原是一个瘸腿的乞丐敲着个破碗儿,唱起了曲儿。

“怪世道,怪世道,官作匪,匪坐堂,和尚占了城隍庙……”

一曲没玩,便被几个膘肥体壮的“善信”围住一顿好打。

这乱糟糟的功夫,老倌儿趁机挤开了人群,再回身把几只肥羊从人堆里拔了出来。这人与羊身上都沾着草叶与晨露,想来大清早一路赶来的,却不想被礼佛的信众堵在了城门外,现在才脱了身。

他掰着手指清点了数目,便要赶着进城门。

这时,一个小娃子指着老倌儿的羊说道:

“阿娘,那羊的瞳子咋是圆的咧?”

“胡说啥咧?这羊眼哪儿有圆的?“

娃子的母亲扫了一眼,也没细看,只把小孩儿拉住。这白阳佛乔迁的大喜之日,怎可说这等胡话,赶紧道儿几声“阿弥陀佛”。却没见着,那羊倌儿频频回头,似乎把这娘俩的身形容貌记熟了,这才驱着羊进了城门。

进了城门,老倌儿沿着墙根,专门挑着偏僻地势走,穿过一片住了鼠雀与蓬蒿的空弃街巷,最终到了一个孤零零的老旧院子,大门上挂着白字牌匾——敬神庄。

这世间有个说法,说是神佛塑像之类不可骤然弃置,否者便得化作妖魅害人。所以各地但凡有余力,都会设置一座“敬神庄”安置遗弃的神像,这个偏僻的院子恰是这么一处所在。因着一来位置偏僻,二来不吉利少有人来,倒是成了这老倌儿的窝点。

“刺啦。”

他推开了大门,映目的是座杂草蔓生的大院子以及三件寒碜瓦舍,庭中瘸腿的、断胳膊的、眇目的、独耳的、褪去漆彩的……各路神佛或座或立或仰或俯,落在藤蔓与荒草里,一阵子风打着卷儿从门缝里挤进来,带起几缕残香伴着蠓虫轻飘飘往上升。

老倌儿嘟囔了几句,还是有些不大习惯这院子,不管来过多少次,总觉得这些神像好似一个个孤魂野鬼,冷泠泠地待着活人。

他吐了口唾沫,把大门门栓抵上,牵着羊进了庭院。

“悉悉索索”的过了一阵。

院子里便少了几只羊,多了几个人。

……………………

在这江湖中,人贩子虽是下九流中的下九流,最是见不得光的存在,但其中也是有门道的。这一行俗称“打絮巴”,江南一带叫“扯絮”。行内流传着一门诡术,名为“造畜”,即用秘法炮制牲畜毛皮,再用这毛皮裹住活人,便能把人硬生生变作牲畜。此术一经施展,若是长久不解开毛皮,皮里面的人就会彻彻底底变作牲畜。介时,便是剥了皮、剁了肉、下了锅,那也是形不散、味不移的。

老倌儿也只得了皮毛,手里的羊皮子连人的眼珠子也变不去,若是时间久了,别说彻底变作羊,非得先还了人身,再把那羊皮子撑破了不可。

他把皮子挨个剥下,但见满院子尽是赤条条,却颇有姿色的年轻女子,只是各各神色呆滞,双目无神,口中还留着涎水,被这老倌儿连踢带拽统统塞进了偏厢。

再把那皮子小心翼翼一一叠好。

此时。

门外头一阵喧嚣,随后便是“咚咚咚”一阵子又急又快的敲门声。

老倌儿神色一紧,将手里的皮子藏在角落,便上前贴在了门旁,把一只手搂进怀中,正了正嗓子,作出漫不经心的腔调。

“哪个在叫门?”

门外立刻有人应道:

“是阿叔回来了么?我是王成。”

老倌儿神色稍安,下了门栓,推开门来,见着门外几个后生抬着尊神像,个个累得大汗淋漓。

见了门开,便是一拥而入。

………………

新进这门的是平冶的城隍。

塑成中年官吏模样,漆彩多有褪色,但周身打理得还算干净,没多少灰尘。

那自称王成的是个眇目的壮实汉子,指挥着几个后生将城隍爷安置在墙角,便给了几个铜钱打发走了闲人,又抵上了门户。

老倌儿坐在了门前,自顾自叠起了羊皮,而王成则开始一一给这些神像上香。院中神像颇多,老倌儿羊皮都叠好了,王成的香却还没上完。他冷眼瞧了一阵,开口道:

“若是这些神佛有灵,先得收拾了你我;若是不灵,你拜它作甚?”

王成依旧规规矩矩地上香叩拜。

“求个心安么。”

老倌儿呵呵一笑,正巧见着王成在给新来的城隍上香,他寻思在城隍庙时还是一对公婆,怎生到了这儿就这一城隍公形只影单。

“又给抬回去了。”

王城头也不回地给了答案。

“主持和尚说那庙中孤单,让那城隍婆于白阳佛作伴去了。”

这答案把老倌儿听了各目瞪口呆,摇头晃脑地“啧啧”好一会儿,直到王成上完香,坐到他面前,问道:

“这次却是比预计晚了一天?”

老倌儿接连道了几声倒霉,把被傅九郎纠缠到今晨连夜下山的事情,都给讲述了一遍。

王成皱起眉头,似乎把老倌儿的话咀嚼了几遍,才又开口。

“这次的‘货’还齐全么?”

“落下了一只……”老倌儿试探着问道,“要不要弃了这院子?”

“那傅九郎是左近的一个游侠儿,不足为虑,倒是你说的那道士以及随后的黑衣汉子……”

王成想了一阵。

“听闻最近白莲教开了悬赏在四下搜寻一人,听你这描述,倒是颇为相似,好似叫什么燕……”

“燕行烈。”

“没错,正是燕行烈。”

王成拍掌一笑,却忽然瞪园了那只独眼,那提醒他的声音可不是旁边的老倌儿的。顿时,他如同一只炸了毛的野猫,一跃而起,转身就从墙角里拽出一把短刀,这才顺着声音来源方向看去。

但见墙头上蹲着一个短发的道人,在道人一旁,一个双颊贴着狗皮膏药的少年郎正摇摇晃晃地试图保持平衡。

“老丈何故不告而别。”

道士笑吟吟说着话,同时跃入院中,而后施施然挪了几步,隐隐堵住了大门的方向。

老倌儿见了是李长安,稍稍一愣但很快稳下了心神,冲着眇目汉子使了个眼色,回过头却是换上一张笑脸。他顺着李长安的话头,道起了不是。

“也是小老儿的不是,光顾着赶时间……”

他向前迎了几步,又回头招呼起王成。

“阿成啊你把刀子拿来作甚?放下!放下!这位道长可不是歹人……动手!”

老倌儿笑呵呵又近了几步,却是突然变了脸,只是动手的对象不是道士,而是刚跳入院子立足未稳的傅九郎。而那王成也是紧随其后,操持短刀也不动手,只横在了道士与傅九郎之间。

傅九郎才立稳脚步,便瞧着了这一幕,哪里不晓得,自己是被对方当成了软柿子。当即是勃然大怒,腰间新还的配刃也不动用,仗着身高臂长,摆开手臂就去捉那老倌儿的脖颈。

岂料,那老倌儿不闪不避,只把干瘦的身子一缩,蒙头就朝傅九郎怀中撞进来。傅九郎嘿然一笑,转手就来擒抱,他却没瞧着,老倌儿一只手悄然探入了怀里。

“当心!”

傅九郎耳边听得一声提醒,怀中已是一道雪亮银光暴起。

千钧一发间,他只觉得领后一紧,竟是被人生生拽退了两步。

恍惚后,定眼一看,老倌儿手中银光赫然是一柄鱼皮匕首,锋刃磨得雪亮,映得他五脏六腑生寒。

若不是道长快人一步,自个儿岂不是已被这老倌儿算计得手,当场开膛破肚。

“老贼……。”

傅九郎羞愤不已,咬着牙拔出腰间配刃,便要找回场子。

谁料。

那老倌儿瞧了眼还卷曲在地上翻白眼的王成,又看着道士从始到终都没出鞘的长剑,干脆地把匕首往地上一扔,束手就擒了。

………………

傅九郎一口子怒气生生堵在了胸口。

他瞧了眼两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贩子,上下槽牙是磨得咔嚓作响。但平日又自诩光明磊落,不屑于折辱不能反抗之人,眼下也只能与自个儿置气。

李长安检查了一番厢房中的遭拐的妇人,出来便瞧得傅九郎如同走了草的土狗,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看哪儿哪儿不顺眼,嘴里骂骂咧咧。

“呵,这该杀千刀的拐子拜佛倒是挺殷勤……”说着,他拔起一道香,却是冷笑起来,“倒是抬举了你,原是拿些没味儿的劣香糊弄。”

傅九郎这么一提,李长安才注意到,别看这满院子青烟袅袅,却是半点香味儿也无。

“你这话说得可不对。”

老倌儿蒙着头不搭话,那眇目看守听着有人怀疑他的“虔诚”,却是不服气了。

“一档子归一档,俺虽是做的缺德的买卖,但平日里礼佛敬神却是不曾含糊的。这平冶城里家家拜佛、户户烧香,你出去问问,哪个不晓得,这等无味香可是用来孝敬白阳佛的上等法香。”

说罢,他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瞥了傅九郎一眼。

“亏你傅九还是平冶人……”

“这腌臜泼才……”

傅九郎当即作色,却是终究压不住怒火要修理他一番,却被李长安伸手拦下。

道士俯身从不知哪家胳膊的神佛前,拔起一柱佛香。

单从工艺上看,却是如眇目看守所言,是制作精良的好香,只是没有气味儿……李长安神色一动,手腕一翻,一道冲龙玉神符便在指尖燃起,而后鼻端一嗅,却是变了颜色。

道士沉声问道:“你说这平冶县中人人好佛?”

没等着那王成作答,傅九郎就先嚷嚷着把话头截去了。

“哪儿有佛陀会抢别家神仙作老婆?我看全是淫祀假佛!”傅九郎啐了一口,却是话锋一转,“不过家家拜佛、户户烧香倒也是真,我家许多长辈也拜了这白阳佛。”

说罢,兴许是为了证明自个儿是平冶人,他说起了一则传闻。

“听闻有些个因躲避战乱来了平冶的蠢蛋,只因信了这佛陀,便宁可妻儿饿死,也要把最后的家当换了香烛拜佛,求个什么白阳净土。”

如此荒唐?李长安皱起眉头。

“既然如此,官府就不曾管制?”

“管制?”傅九郎冷笑道,“这白阳教便是几位官老爷牵头引进来的。”

道士点点头,若有所思。

………………

几个时辰后,某个僻静院落。

“这是成梁,是我昔日军中袍泽,也是这平冶镇抚司主官。”

照着约定,李长安和燕行烈碰了头,便被大胡子神秘兮兮地带到一个僻静院子,院子里候一个穿着官服的汉子。汉子神态动作都与燕行烈颇为相似,举止间带着些军伍的痕迹,只是有些发福。

“这是玄霄道长,此番能平安抵达平冶,全赖道长出手相助。”

“哪里……”

李长安刚要客气几句,不料那汉子推金山倒玉柱般就拜下来,道士赶紧将其扶住。

“这是做什么?”

“司中这次任务,他人不晓得其中凶险,成某难道不知,若非道长仗义相助,将主怕是……”

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他便被大胡子从地上拽了起来。

“燕某欠下的人情自由燕某来偿还,哪儿须得你来拜?”

说着,大胡子又拍了拍成梁的肩膀,笑道。

“说过许多次了,不要叫唤我‘将主’,你我已不在军中,我不再是昔日的折冲都尉,你也不再是当年的中军将佐,你我二人以兄弟相称吧。”

说完,不等汉子开口,转头对李长安沉声到:

“计划有变,怕要在平冶耽搁一天。”

……

“平冶也没有渡魔针?!”

这结果出人意料,按照成梁的解释,这渡魔针虽不十分稀罕,但分发到天下各个卫所,也只能备着一两根罢了。不巧的是,前些日子平冶镇抚司剿了个厉害的妖魔,耗费了许多符箓法器,连压箱底的渡魔针也用出去了。

“如此说来,想要渡魔针,只得去其他卫所?”

“不必如此。”

成梁解释道:

“物资耗尽一事早就报备了,不日就能有新的符箓法器补入府库,不过要耽搁些时间。”

“多久?”

“照上头公文的知会,明日便能送到。”

………………

叙了些陈年旧事,讲了些新鲜见闻。

一来成梁有些公务还要处理,二来道士两人也要略作修整。他便告辞而去,出了院子,七歪八拐转过几道街角,却是突然停住了脚步。

“如何?”

旁边插进一个急切的声音。一个光头似乎在此等候已久,肥头大耳正是今早占了城隍庙的主持和尚。

“小声些!”

成梁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主持和尚进了旁边的无人窄巷。

“没错。”

他呲开嘴角,哪儿有半点先前的豪爽,一张脸上满满都是阴谲。

“通知少主,圣女就在平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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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围捕

是夜。

月黑风高云重。

在东方天幕的边沿处,隐约见得雷霆乍起乍灭。

暴雨将至,夜色沉沉。

已是宵禁时分,城内各家早已闭门锁户,但平冶的西城门却反而悄然打开。一对城卒守在门旁的兵洞里,为首的是个浑身甲胄的大汉,正是这平冶镇抚司的百户,白日里与燕行烈照面的成梁。

俄而。

一阵子杂乱又密集的马蹄声中,便见得,百余骑骑士明火执仗鱼贯而入。

这帮人着装各异并非官兵,但瞧样子也不是贼匪。

虽然其中其中不乏面容凶恶携刀带枪的武士,但更多的却是些穿着袈裟、道袍、彩衣的方术之辈。

若是有老江湖在场,譬如刘老道这样的,只瞧上一眼,怕是会立刻扭头就跑。

那伏在一名骑士身后的侏儒,虽是身形短小可笑,但他身前那名骑士并身下马匹,动作间僵硬死板,裸露在盔甲外的皮肤,被火光一照,隐隐透出些金属的放光,分明不是活人,乃是法术炼制的铁尸。

这侏儒莫不是湘西的“坐墓童子”?

而旁边一骑,手中提着一盏铜灯,非但没放出光亮,反将周遭的光线尽数吸入。火光环侍下,此人所在愣是比周围都要暗上几分。朦胧里,只瞧得一个又长又瘦的人影无声坐在鞍上。

这定是在淮阴凶名昭著的“怪影”。

另一边,一个大和尚袒胸露乳坐在鞍上,怀里还搂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这女子腰枝细长,像条蛇似的缠住和尚,容貌艳丽,就是嘴有些尖。时不时发出些蛇鸣也似的“嘶嘶”声响,原来是一只青城妇。那这和尚想必就是独爱各类女妖的悲风和尚。

…………

一一数下来,不是横行绿林的江洋大盗,便是凶名昭著的左道修士。总之,都是在镇抚司悬赏榜单上有名号的人物。

虽然都是些乖戾人物,但行动间却颇有章法,涌入城后野不喧闹,只就地散开,隐隐将一个朱门公子模样的年轻男子拱卫在中间。

“小人成梁,拜见左使。”

成梁越众而出,上前走了几步,远远地便拜伏在地。

然而。

等来的却是一阵让人尴尬的沉默。尔后隐隐响起几声嗤笑,甚至于,一名骑士故意策马从脑袋旁边走过。

成梁神色一变,不过他既然背弃通贼叛节,此番又卖友求荣,哪里容不下这点羞辱。所以,他愈发低伏着身子,活似一条摇尾乞食的狗。

这番恭敬终于换来了“主人”的垂怜。

被称作“左使”的年轻男子使了个眼色,紧随在他身侧的一名老者便越众而出,下马将成梁扶起来。

“成香主入教不久,便能立下如此大功,真是羞杀我这老朽啊。”

成梁赶紧顺坡下驴,拱手道:

“为我教做事,不敢居功。”

老者大笑着道了几声“后生可畏”,便收敛了神色,询问其燕行烈的情况。

“那燕行烈被我诓骗在一处宅院,因惧我教中耳目,须臾间也不敢外出露面,小人以保护的名义,部下了人手监视,到目前为止,并无异动。”

成梁方将此间情况一一道来,旁边却插进一个质疑的声音。

“听说那髯贼身边多了个道士,你那些手下莫不是让人用幻术糊弄了,也不知道吧。”

成梁侧眼一看,是个抹着胭脂穿着彩衣的不男不女之人,脸上是不加掩饰的鄙夷与憎恶。他略一思忖,想起白莲教里有个叫桑冲的采花贼,惯爱化作女子混入人家后院奸淫女子,后来被镇抚司逮住,下狱逼供时挨了宫刑。想必方才策马而过的,便是此人了吧,怎么又放出来了。

他神色不变,只拱手解释道:

“我已部下了符箓法器,不管是幻术还是遁术,都是无所遁形的。”

那人还待说话,却被老者打断了话头。

“用番子的手段对付番子,妙啊妙……”

老者抚须赞叹了几句。

“成香主。”

“属下在。”

“你是这平冶地主,此番可还有什么良策可以教我?”

“左使带来的诸位教友都是本领高强之辈,此番行动定是无渝,不过……”

他话锋一转。

“燕行烈老于军伍,若是纵马前去,难免打草惊蛇横生枝节,不若下马潜去,再将其重重围住,若如此……”

“燕行烈插翅难逃!”

…………………………

“轰隆”。

惨白的闪电割破了天幕,大雨如同天河倒悬般,席卷了平冶城这小小角落。

百余人或藏身檐下,或立在街道当中,或蹲伏在瓦顶,好似一张大网将一间小院重重围住。

小院中人并未安息,从窗格里透出些昏黄的烛光,映出两个剪影,似在对桌饮酒。

“燕兄,此番你已是插翅难逃,何不交出圣女束手就擒,何必累及那道人白白送了性命?“

成梁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可那院子里却半点回应也无,只有窗格上的剪影仍在淡然对酌。

“长老。”

白莲左使终于耐不住发话了,先前是怕误伤了屋中的圣女,才在包围成型后让成梁劝降,如今瞧这情形,燕行烈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负隅顽抗,如此便只好……他做了个手势……派人先进去试探一下。

老者得了指令,环顾场中,却愕然发现身边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挪开了视线,显然是怕点到了自己。

说来这帮人都是声名赫赫的高手,一个赛一个乖张暴戾,若不是有左使压阵,哪儿能把它们捏合到一处,没成想……

“燕行烈威风至此啊!”

老者叹了口气,于是将目光投向成梁。

成梁皮笑肉不笑,暗自道了声“老王八蛋”,又将目光转向自己身边唯一的手下。

这手下神色一愣,下意思左右一看,一张脸却是垮了下来。他们这帮子人本被安排监视这院子,可方才被嫌弃没本事,其他人都被远远撵走,只有他这个总旗被留了下来。

“大人。”

他也是在镇抚司当差的,哪里不晓得这燕行烈的威名,抬头要哀求成梁一声,却迎上了一张被雷光照得惨白,宛如恶鬼的脸。

他打了哆嗦。

…………

倒霉的总旗哆哆嗦嗦站在了房门前,眼前这扇木门仿佛是钢筋铁铸,似有千钧之重,他磨磨蹭蹭许久,愣是没有推开。

他偷偷用往后瞥了一眼。

院子的大门口处,他的上司平冶镇抚司百户成梁,慢条斯理将手搭在了腰间的刀柄上,那意思已经是不言而喻。

罢了,早死晚死都是个死。

总旗一咬牙,撞进了门去。

“啊!”

一道炸雷伴着尖叫。

惨白的雷光里,成梁“呛”地拔出了腰刀;老者并指成决口中微动;怪影手中铜灯大放光华;坐墓童子退进了阴影更深处,只留下他的铁尸骑士瞳孔猩红……

连那白莲左使也将手中扇骨握得咔擦作响,便要下令,让众人强行突入。

那总旗却跌跌撞撞又跑了出来。

成梁上前一把拽住他的领子拖出院落。

“里面怎么回事儿?”

总旗神色古怪。

“假人。”

“什么?”

“跑了。”

………………

闯入屋子的白莲教众,似乎惊扰到了拿着空杯子对酌的“李长安”与“燕行烈”。他俩转过头来,白得诡异的脸颊上,两团艳丽的腮红显得格外的刺眼与嘲讽。

成梁浑身发抖,也不知是惊是怒是惧,只抽出刀子乱刀砍过去。

没几下,便只有一堆碎木上,飘着两张纸人。

那两人竟在他眼皮子底下,上演了一出金蝉脱壳。

他气急败坏在屋子里扫了一眼,瞧见角落了搁着麻布口袋。

抱着莫须有的希望,他上前解开了袋子,结果里面绑着个浑身腥膻的老倌儿。双目凸出,面色灰白,显然毙命已久。

“人呢?!”

身后白莲教众投来的目光让成梁芒刺在背,在自个儿的脖子被扯过去质问之前,成梁抢先把那倒霉的总旗扯住。

“哪儿去了?!”

“大人,确实没见着那燕行烈出入啊。别说是他,连过路的人也没几个,也就卖炊饼的武二郎,收粪的牛臭……”

可怜总旗已骇到语无伦次。

“……还有个羊贩子,他的羊个头真大,快赶上一头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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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夜雨

那还是李长安跟着刘老道浪迹江湖的时候。

某次跋山涉水后,师徒俩一头撞进了座偏僻小城。俩人苦寻了许久,也没找到个红白喜事、压惊迁坟的业务,倒是瞧得座菩萨庙前分外热闹。

原是庙祝在显露“神迹”,兜售些能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

两人混进人群瞧得分明,什么“神迹”?分明是几招街头戏法,也就糊弄这僻远小城居民,搁在繁华地界,怕是三岁小孩儿都能给他当场揭穿,但当下却引得人们争相购买那“灵药”。

同样是神棍,凭啥你的生意就这般优秀?

李长安瞧不过眼,正想做一回“打假斗士”,刘老道却将他拦了下来,拉出了人群,低声道:

“莫要去招惹,那人是白莲教徒。”

白莲教?

虽是初来乍到,但李长安也对这个组织有了些初步的了解。简而言之,这是个教徒遍及五湖四海,聚集了大量旁门左道、绿林豪杰,打着宗教的幌子忽悠民众造反的恐怖组织。

这种庞然大物,李长安一介野道士自然是招惹不起的。

可眼前这人么?一手装神弄鬼的戏法实在粗陋得紧。都说白莲教龙蛇混杂,但也不会让这种人出来丢人现眼吧?

老道哪里看不出徒弟的想法,指着神棍旁边的香坛。

“瞧见那些香了没?”

那是神棍先前“施法”时点燃的法香,满满一大把,燃了小半,正袅袅地往上升着青烟。

“是否是有烟无味儿?这就是白莲教独有的法香。”

老道所言无措,法香燃起的烟气飘满全场,却没有丁点香气,不过李长安仍然有所怀疑。

“世上有烟无味儿的劣香多了是,总不能人人都是白莲教吧。”

老道闻言一笑。

“乖徒儿,为师今天就再教你一招,免得你以后遇人不淑。这白莲教的法香其实是有气味儿的,真正入了门的教徒身上的气味更是别样不同。可莫说是普通人,就是寻常犬类成精,也是闻不出这味儿的!不过么,为师问你……“

老道捻须而笑,配着半白的长须,倒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可惜衣袍过于寒酸坏了卖相。

“为师最厉害的是哪般本领?“

李长安想了想,言简意赅诚实回道。

“苟。”

刘道长手一抖,充门面的宝贝胡子都给拔下了几根,疼得龇牙咧嘴。

“臭小子,今晚的食宿,别想老道给你垫一文钱。”

李长安诚实依旧。

“师父,我们已经睡了三天破庙了,您口袋里也没钱啊。”

…………………………

“所以么,即便假托什么白阳佛,他白莲教的底子,贫道也是一闻便知的。”

此时,在平冶城外东郊道旁的一处废弃旅舍,李长安将这段往事予傅九郎娓娓道来。在敬神院,李长安就察觉到了法香的蹊跷,与那成梁会面时,更是闻出了白莲教门徒特有的气味儿。他当时不动声色,却事先让傅九郎装成羊贩子,借着老倌儿“造畜”之术,来了一出金蝉脱壳。

“后来呢?”

这少年郎总爱远走高飞、行侠仗义的故事,这故事在道士眼中平淡无奇,傅九郎倒是听得目眩神迷,急急追问下文。

好在后来的故事倒有些传奇色彩,不至于让人过于失望。

“后来么,我俩就半夜潜了回去,把那神棍装了麻袋,丢进乱葬岗,召来了些孤魂野鬼一起捉弄了一番。没料想,他只以为是作恶招致了鬼神报复,第二天不但散还了钱财,还自个儿投了官。”

言罢,两人一起大笑起来,末了,傅九郎却是面露感慨。

“若非家中……唉,我也想同道长一般,仗剑天涯快意恩仇!”

道士笑了笑,不置可否。

恰好,燕行烈也从偏厢出来,褪下了那张快被他撑破的羊皮,换回了斗篷衣甲。步伐间依旧虎虎生风,只是面容上难免带着些恍惚。

被视为兄弟之人出卖的滋味儿着实不好受,但李长安也不是知心善导的人,只是将燕行烈招来,三人略议后事如何。

燕行烈心智坚韧,很快便收束起惨淡心思,恢复了往日风采。

“如此,那些解救下来的女子,全就赖傅兄弟照应了!”说着,他对傅九郎拱手一礼,“此番援手之恩,燕行烈没齿难忘!”

“应有之义!应有之义”少年郎傻笑着连连摆手推辞。

“九郎不必推辞。”

道士提醒道:

“九郎此后须得谨言慎行,切勿将帮助贫道与燕兄之事说于旁人,白莲教势大,恐遭迁怒加害。”

傅九郎肃颜点头。

“九郎自是晓得。”

“如此便好,此去珍重!”

“珍重!”

……………………………………

两人本打算趁着白莲教注意力尚在平冶的时机,趁夜从山路抄近道,赶往下一处驻有镇抚司的城池。

然而,事与愿违。

一场大雨阻断了两人的行程。在这方世界,雨夜闯山实在是自寻死路。所幸,借着断续的电光,两人找到一处无人的茅舍。

这房子显然已被废弃,难免积了灰尘,生了蛛网,但好在墙壁屋顶大体完好,尚能遮风避雨。

两人将马匹系在屋旁的柴棚,拉着裹着羊皮的白莲圣“羊”进了屋子,合上门扉,便把风雨雷霆关在了门外。

李长安在屋里翻找了一阵,意外地找到了一盏油灯,灯盏里还残留着些许灯油。道士掏出打火机将其点燃。

“砰!”

刚关上的房门突然被撞开,紧接着,七个身形彪悍,腰悬长刀的汉子便挎着大步涌入,一边取下头上斗笠,一边大声嚷嚷。

“主人家听好了,这房子爷爷们征用了。尽管把吃食给端上来,听话的有赏钱;不听话,刀板子……”

说话的汉子话语忽的一滞,瞪大了眼睛瞧着熊罴似的燕行烈,又转头看向道士头上短发。

而道士眼神一凛,瞥见七个汉子衣襟上绣着的白莲。

“燕行烈?!”

“白莲教。”

……………………………………

屋外,是大雨连天。

屋内,是触不及防的狭路相逢。

短暂的相持是一片凝重的死寂。

直到。

“轰隆!”

雷霆划破夜空,也震碎了场中死寂。

那先前说话的汉子忽而脚步一窜,和身撞开房门,冲出了屋外。靠近门的两个汉子左右各一步,正要拔刀护在门前。

然而,燕行烈已如猎豹一般窜了过来,两人才握上刀柄,已结结实实被他庞大的身躯迎面撞上。

“咔嚓。”

门扉以及半面土墙摧枯拉朽一般,和两个汉子被燕行烈一并撞进了重重雨幕。

顿时,雷光混着风雨倒灌而入。照得剩下的白莲教刀手轮廓惨白,映得李长安双眸凛凛生光。

俄而,雷光退却,衰微的灯火略一摇曳,骤然熄灭。

“锵。”

刀剑的出鞘声自乱雨飘打的黑暗中暴起!

………………

钢铁交击间并着火星四溅,呼喝声中随着一声惨叫泯灭。

短暂的交手后,小屋里再次恢复了死寂。

一名刀手在黑暗中握紧了手中兵刃,眼前的黑暗让他十分不适。方才短暂的交手是什么结果?谁死了?谁活着?

但他终究是教中千挑万选培养出的好手,他很快便稳住了心神,并且屏住了呼吸,甚至试图让自己的心跳都安静下来。

多年厮杀的经验告诉他:黑暗中难分敌我,谁先发声谁就是靶子;谁成了靶子,谁就得先死。

然而。

“呵。”

黑暗中忽的响起一声轻笑。

是谁?

他的脑子尚在思索,身体却已抢先一步递出了刀子。

“噗呲。”

一连三声,这是刀刃插入肉体的声音。他的脑子终于也跟上了身体,确定那笑声不属于己方任何一人。同时,另一个问题却也悄然浮现。三个声音代表三把刀子,可是……还有一柄在哪儿?

“轰!”

雷光再次涌入。

刀手愕然发现,他刺中的“敌人”的衣襟上,一朵被鲜血染红的莲花分外的刺眼。与之同时,一柄长剑如同灵蛇一般,从“敌人”侧后窜出,无声无息却已然到了眼前。

…………

雷光如同潮水,再次退去。

黑暗的小屋里却亮起一点微弱火光。

李长安拾起打落的灯盏,将其重新点燃,于是昏黄的光线慢慢充盈了室内,照亮地上四具横陈的尸体,以及墙壁上飞溅的血痕。

他用手护住灯火,走到门前……或者说,土墙上的破洞前。

雨幕中。

燕行烈解决了最后一个白莲教刀手,回身瞧见李长安,却是一脸的惭愧。

“道……咳咳咳!”

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弯下腰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道士抬起头,只见得一道焰火拖着长长的尾焰窜上夜空,炸开一朵白莲,转眼被雨水吞没。

…………………………

平冶城。

成梁还在拽着手下气急败坏地质问。

白莲左使面目冰冷,眼神森然。

“左使不必着急。”那老者却笑呵呵开口说道,“燕行烈固然狡诈,但终究是暴露了踪迹,被我们抓住了尾巴。”

“更何况,此番入城我们只是召集了精锐好手,大部分的人手还散在平冶四周,焉知……”

话到半截,老者蓦然抬头望向东方的天际。

那里,一朵白莲在夜空中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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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追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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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沉沉的低云中,闪电照亮天地的间隙,又一朵“莲花”自云中炸响。

散布在平冶周遭,封锁了每一处道口津渡,人数众多的白莲教徒们,都如同闻到了血腥味儿的鬣狗,朝着“莲花”升起的方向蜂涌汇聚。

……………………

雨势愈演愈烈,雷霆与焰火眨眼就被暴雨吞没,天地便重归黑暗。

忽而。

“咻。”

破空声里,一道流光穿透雨幕,停悬在一处积满泥水的洼地,光辉散开了百十步,照出了空气中条条雨痕。

仔细一看,那流光本体原是只巴掌大,由精细铁件组成的机关翠鸟,镂空的鸟胸处,一颗萤石亮起炽目的光。

这机关鸟名为“夜雀”,乃是朝廷将作监所出,专供镇抚司夜间追缉所用。往日里,不知追得多少绿林豪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可风水轮流转,这下轮到镇抚司的人尝尝它的厉害了。

这鸟儿刚刚悬停,一阵密集的马蹄声便衔尾而来。

“吁!”

几声唿哨,十来个骑士闯入了这小小洼地,几十只马蹄将积水搅得愈加浑浊。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卖友求荣而不得的成梁。他驱马在周遭观察一阵,面色便愈加阴沉。他又吹了声口哨,把鸟儿唤到跟前,借着亮光翻身下马,探手在泥水里摸索几下,便从水中提起一具尸体。

“又慢了一步!”

早在第一朵白莲焰火升天,平冶的白莲左使与老者便意识到,虽然在平冶城里扑了个空,但布下的闲棋却起了奇效。

此番入城来,他们只纠结了有名头的高手,剩下召集而来的绝大多数教众,只让他们各自分成小队散开,或蹲守或游走在平冶周遭的大小道路,并严令下去只要一遇到燕行烈,便发出焰火示警,而只要亮起焰火,所有人都必须第一时间赶往焰火升起的地点。

因着组织涣散,就连在平冶城中的白莲教高层也不晓得,被从各个地方召集而来的教众究竟有多少人。但清楚的是,城外教众只是一盘散沙、乌合之众,纵使有夹杂着几个高手,也万万不是燕行烈与道士的对手,只能寄希望于能暴露出燕行烈的踪迹,且稍稍阻碍他们的脚步,能让白莲教的高手们及时追上。

然而,雨夜纵马疾驰,即困难又危险。

急于将功补过的成梁便主动请命,领着心腹手下并十来个擅长马术的白莲教高手,作为先锋部队去追击燕行烈。

谁料,才出了平冶,天上的莲花就炸个不停。他带着人马也几经周折,可还是次次都是扑空,等着他的总是一片片尸枕狼藉,这结果让他愈加愤懑与焦灼。

若是走了燕行烈,不管是白莲教还是镇抚司,都再无他成某人的立锥之地。

“咦,这人……”

说话的是成梁手下的一名总旗,因着是本地人熟悉路径,便被带在了身边,此番学着成梁从泥水里摸出了具尸首,端详了一阵却是惊疑地发出声来。

“这不是黑风寨的二当家‘百臂刀’向胜么?”

这黑风寨是平冶周遭的一伙山贼,寨中十二个头领具是强横人物,仗着武艺高超、敢打敢冲,曾经数次打退了官军进剿。如此人物,可算得上是一地豪强,没成想竟是白莲教的暗线。

“嘶……“那总旗长吸一口凉气,”这可当真厉害!”

这会儿功夫,手下人有学有样,又从泥水里又捞出了十具尸体。小总旗一一辨认过去,黑风寨里十二个头领,一个不拉全躺在了这儿。这平冶地界上凶名赫赫的黑风寨,一夜之间便成了过去词。

岂止……

成梁皱眉打量着手上尸体的死状。

与总旗不同,他看到的更多。晓得厉害的不是杀了多少人,而是杀人的方式。眼前的十二具尸体并先前几次寻到的,浑身上下并无其他多余伤口,都只一处致命伤,便干净利落地一击毙命。

譬如,眼前这死人,只喉咙被剑尖刺破,不深一分不浅一分,将将毙命只留下个细小的伤口。成梁自忖,便是把人绑死了,要刺出这么个结果,也是万分困难的,更何况是在雨夜中的乱斗。

他瞧着尸体死前残留的表情,迷茫中带着恐惧,一颗心便随之往下沉。

那些个白莲教徒真的能阻碍对方的脚步么?我真的追得上么?便是追上,又能是他们的对手么?

恰在此时,不远的夜空上又升起一道焰火。

成梁一个激灵,抹了把脸上雨水,翻身上马。

“追!”

……………………

约么半个时辰。

成梁一伙才顶着风雨赶到目的地,一座处位于缓坡之上杂木林。可惜,与先前几次一样,大胡子与道士早已脱身而去,留下的只有一地残尸。

可这一次,众人瞧着场中情景,神情却有些不自然。

纵目看去,被腰斩的上半身挂在树丫;头颅被砸烂的无头尸倒在路旁;肚皮被剖开的被雨水灌得发胀;身首分离的混在一起辨不开彼此……

如果先前是属于杀戮的艺术展,此地便是活生生的屠宰场。

泛红的雨水漫过马蹄,短暂的沉默后。

成梁驱马入场,靠近场中唯一的“活口”,一个被断裂的矛杆穿胸而过,钉死在树干上苟延残喘的男子。

成梁近了,神色微微一动。

好不巧,这人他也是认识的,乃是平冶地界上一家豪强的管事,这家豪强兼田并地结寨自保,还组织有一众团练,便是由此人统领。先前官府讨伐黑风寨,在各个大族征调乡勇,其人率着手下团练亦有从军。

呵,怪不得官军会败。

他驱马抵近了,拽着这人的发髻,喝问道:

“燕行烈呢?”

这人眼皮子动了动,张了张嘴吐出些细不可闻的字眼,成梁皱着眉头俯身去听。不料,那人咯出了口血来,全灌进了成梁的耳朵,便再无声息。

“废物。”

成梁大怒,将其从树上扯下来,一把贯进泥水里,又纵马来回践踏了许多次,才抑平了心中汹涌的无名火。他阴沉着脸看着场中一具具七零八碎的尸体……慢慢地,他脸上的神情从愤怒转为疑惑,又从疑惑便成思索,最后竟是狂喜起来。

场中死状如何?凶残?也对,受伤的野兽总是要更危险一些。

不过,这很意味着,他累了,手软了,刀子也就偏了,没法子维持那精准而高效的杀戮了!

猎物终于露出了破绽。

“砰。”

天上又是一朵莲花绽开。

这次,很近!

………………

燕行烈手中重剑横扫,方将一个狂热的白莲教徒斩作两截。便听得杂乱的弦响,十几步外的草丛中,忽然冒出几个弓手,一阵乱箭射将过来。

“风来。”

李长安并指作决,狂风夹着乱雨倒卷回去,将箭矢尽数扫开,燕行烈已趁机突入人群,手中重剑轮转,肢体便伴着血肉横飞。

于是又一场厮杀宣告完结。

道士倚剑而立,由得雨水冲刷剑上血污,自己则趁着机会狼狈喘息。

自打遭遇那七个白莲教刀手,没拦下莲花状焰火,便好似捅了马蜂窝。在这黑漆漆的雨夜里,总有小股白莲教人马突然冒出来,少则几人,多则数十,仿若蚊虫一般杀之不尽、斩之不绝。

两人一路且战且退,黑暗里也辨不清方位,之能估摸着方向大致往东。碰到白莲教人马,有时避得开,有时触不及防迎头撞上,有时拦得下对方发射焰火,有时拦不下就得一番辛苦厮杀。

一路下来,燕行烈扔掉了代表镇抚司身份的斗篷,因着那斗篷早被雨水清透,重得像块铅铁,他已无力负担;李长安取人头颅时,手上愈发滞涩,也不知是手软了,还是剑钝了。

道士稍稍恢复了些气力,便回身从一旁的灌木笼里,牵出一只羊来。这羊呆呆傻傻,呆立着不叫唤也不动弹,道士牵住绳子便乖乖跟着走。

这只羊自然就是白莲教苦苦寻觅的圣女,亏了这一身羊皮掩护,一路撞上的白莲教徒们不明就里,否则早被趁乱抢走。

两人略作修整理,便要尽快动身。

忽而。

一道雷光炸响,勾勒出约么两百步开外一个披着斗笠的人影。

燕行烈就地捡起一张短弓,李长安扶住了剑柄。

“二位且慢动手,在下并无恶意。”

那人抬起双手,示意手中没有武器,慢慢靠近了,才抬起了斗笠,老天爷很给他面子赏了记雷光,照清了面容。

“是你……”

燕行烈眉头一蹙,移步挡在了羊前……此人正是先前在妖怪庄园中撞见,意图刺杀白莲圣女的书生。

“你来做什么?”

“特来襄助二位。不过现在看来,倒是在下多事了。以两位的本事,这些个乌合之众根本阻拦二位的脚步……”

“这话说得可不对,贫道现在一双膀子可是酸软得很。”

这雨夜里,还不晓得潜藏着多少白莲教徒,哪儿有功夫与他扯这些客套话,道士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书生有话,不妨明言。”

“道长快言快语。”

那书生也不恼,只拱手一礼。

“既然如此,便容得在下唐突了。想必二位也清楚,虽然先前一路势如破竹,但遇到的……”书生指着白莲教徒的尸体,面露不屑。“……乌合之众罢了。”

“白莲教的好手虽被二位设计调向了平冶城,但自那焰火升起,两位计谋便被戳穿,白莲教的高手随时都可能追上来,介时两位怕是双拳难敌四手……”

道士与大胡子沉默无言,虽不晓得这书生从哪里得来的情报,但其所言着实不虚。

书生见两人没有反驳,郑重说道:

“我有一计,不但可让二位摆脱困境,还能将那些个穷追不舍的白莲教精锐一网打尽,如此东行之路便再无险阻……现在,就看两位信不信得过我?”

燕行烈依旧无言,书生将目光投向李长安。

“不信。”

道士坦然回应。

“但是,此情此景也别无他法,不妨说来听听。”

第九十章 废墟

乱雨如箭,迎面飘打。

成梁只是压低铁盔的帽檐,免得雨水打入眼角,便任由劲风将斗篷扯得笔直,飞掠的雨点击打其上,擂出阵阵水花。

身后密集的马蹄声中,忽而响起一阵惊呼,紧接着便是几声马的嘶鸣伴随着人的惨叫。

不需回头,他也晓得那是有人雨夜中看不清路况,因而失蹄坠马。

这是第几个了?

这个念头刚闪过,便随着前方山岗后一道疾速升起的焰火,被迅速抛之脑后,他直起身顾不得扑面的雨水,挥手喊道:

“快!再快点!”

那是今夜中第三道在同一位置生起的焰火,那意味着至少三只队伍在前方与燕行烈一行不期而遇;意味着那些野草般不值一提的白莲教徒们,终于纠缠住了疲惫猎物的手脚。

意味着,苦苦追寻的“猎物“已近在咫尺!

说来也怪,这越是靠近,成梁的头脑却反而越是冷静。这感觉仿佛回到当年效力疆场之时,他以勇力与燕行烈、李魁奇并称三虎,无数的日与夜他就是这般纵马疾驰,然后将胡虏杀得片甲不留。

只是,当年与他并肩作战之人……他脑海中闪过一个雄壮的身影,一个名字在嘴里反复咀嚼,却迟迟没有吐出口。

恰在此时,又一朵焰火在云上炸开。

第四道!

“驾!”

成梁一个激灵,快马加鞭,顷刻便甩开其余人等。他要抢在其他人之前,夺回白莲圣女。

“唏律律”

战马昂首长鸣中,他纵马跨过山岗,天地蓦然一清。

雨势渐歇,被夜风扯碎的乱云飞渡,半轮残月自云后时隐时现。

山岗后是一片视野开阔的低地,大片建筑群的废墟塌伏其中,在晦明不定的月光里,只显露出一整片笼统而漆黑的轮廓,起伏着蔓延入更远方的黑暗深处。

这是?

这片陌生的废墟让成梁微微一愣,但很快他便打住了念头。此地是何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燕行烈在什么地方?白莲圣女又在什么地方?

好在这无需他另耗时间去搜索,泥浆里一路散落的残尸将他的目光指引向了废墟前沿的一片斜坡。

斜坡上厮杀正当惨烈,百余名白莲教徒将燕行烈三人团团围住。然而,尽管双方人数差距悬殊,但确是人少的一方占了上风,杀得白莲教徒节节败退。

乱糟糟的刀枪剑戟里,短发的道人闪转腾挪,手中长剑神出鬼没;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手持一双铁尺,好似极擅长幻术,手上刚挥出一片火花,转身边散成一抹黑烟……咦?这又是谁?

在成梁得到的情报中,够胆掺和燕行烈这趟浑水的,一路来也只有短发的道士一个,从哪里又冒出个懂幻术的书生?

但那不重要,这书生和远方的废墟都不重要。

成梁的目光牢牢锁定了人群里那个熊罴一样的汉子,以及他身边那只傻呆呆的羊。

“驾。”

马儿在他的鞭策下撒开了四蹄,他架稳了马槊,枪尖遥遥对准了人群里那个雄壮的身影。

嘴中快嚼碎的那个名字,终于从齿缝间迸出。

“燕行烈!”

…………………………………………

大胡子早早就察觉到了快速逼近的马蹄声,眼角的余光里更是瞥见得一骑趁着风雨突袭而来,只是周围的白莲教徒忽然愈加悍不畏死,扑上来用血肉之躯纠缠住他的手脚与剑刃。

不过几个呼吸,地上又添了残尸数具,他也终于寻机脱身而出。

然而。

才将将转过身,一点明晃晃的枪尖已在眼前无限地放大。

电光火石之间。

燕行烈以与庞大身形不相符的灵活,微微晃动,那本该穿胸而过的马槊便落在了腋下空处,而后他铁铸似的手臂一展,这连人带马力逾千斤的一击便被他单臂夹在了腋下。

成梁感觉自己好似撞上了一块顽固的山石,只微微一晃便不得寸进,眼睁睁瞧着马槊弯曲到一个令人心悸的程度,没来得及撒手,那“山石“吐气开声:

“喝。”

一阵天旋地转,竟是连人带马便被扫飞了出去。

马儿直直飞出十余步,落地又滚上了好几圈,停下来已是四肢尽断,口鼻涌出血沫,显然是活不成了。

倒是成梁,虽然身躯庞大,但也出乎意料的灵活,人在半空已是利落地脱离了马鞍,虽甩落了头盔,但滚上几圈卸去力道,便毫发无损地站了起来。

他解下浸满了泥水的斗篷,露出与燕行烈一般无二的镇抚司装束,随即又抽了腰间的重剑……于是乎,两个好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巨汉,在这尸横遍野的雨夜里默然对峙。

……………………

燕行烈瞧着对面那个曾经生死相托的旧日袍泽,神色难免有些复杂,尽管晓得无济于事,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为什么?”

成梁没有回答,只咧开嘴露出个“果然如此“的冷笑。

“为什么?”

这话像是反问,也像是在嘲讽。

“为什么投靠白莲教?为什么背叛镇抚司?为什么……出卖你?”

他拖着重剑踱步向前,夜雀随着他的动作,振翅悬停在两人中央,炽亮的光辉散开,在黑夜里划出个圆形区域,两人同时跨入其中,好像站上了一处擂台。

“我也想问为什么?”

成梁的声音很平静。

“为什么我要困守在这一小小县城。”

“为什么一年到头只能和山精野怪打交道。”

“为什么区区一个七品县官都能对老子呼来喝去。”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成梁一身得好本事,为什么就不能出人头地,为什么就不能荣华富贵……“

他微微一顿,语气中有了些许波澜。

“……直到有人给带了一句话。我才终于明白了,朝廷不能给我的,镇抚司不能给我的,你燕行烈同样不能给我的,白莲教可以!”

“呵,我猜你一定在想:给我带话的是谁?没错……”

成梁脸上泛出个恶劣的笑容,他瞧着燕行烈愈来愈难看的脸色,一个字一个字说道:

“李。”

第一个字。

燕行烈已是勃然作色,被雨水浸成缕状的须发怒张开来。

“魁。”

第二个字。

燕行烈的脚步重重一踏,泥水飞溅,人已电射而出。

“奇。”

最后一个字。

燕行烈已逼近成梁跟前,早已高高扬起的厚重剑锋,挟风带雨劈头斩下。

“咚。”

声如洪钟大吕。

火星迸射里,两柄重剑的交击激起无形的震波,光线下飘散的细雨顷刻间被排斥一空,连悬在二人上方的夜雀也被冲翻,萤石的光亮骤然收缩,只映照出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一者狂怒,一者冷笑。

以及,面孔前两柄相互撕咬的重剑,一者血迹斑斑,一者光洁如新。

“嘎吱兹。”

钢铁与钢铁绞杀作一处,发出让人牙酸的声响,然后两柄剑骤然弹开,紧接着,两个身负怪力的猛士作出了同样的举动。

握紧剑柄,挥出剑刃。

不同的是,短暂的角力后,燕行烈向前踏出了一步,而成梁后撤了一步。

然。

一步之差便是生死胜负之别。

成梁的剑还没来得及挥下,燕行烈的剑刃已然触及了他的胸腹。

下一秒,便是皮开肉绽血肉横飞!

但这刹那间,成梁却反倒咧开了嘴角。

“得手了。”

…………

成梁撒了谎,平冶镇抚司中的法器符箓确实消耗一空,但是上头拨付的补给抵达的日子不是明天,而是昨天。所以,他可以从容地挑选些小道具,譬如金甲符,然后耍弄点要命的小把戏。

燕行烈诚然老于江湖,但世界上有很多东西,足以让人失去理智,一头撞入陷阱。譬如,一个足以让恨挠穿心肝的名字。

试问,这世上有多少人,比他这个昔日同生共死的袍泽弟兄更加了解燕行烈呢?

果不其然……

燕行烈的剑锋距成梁止毫厘之间,一道金光构建的甲胄虚影便忽然浮现。只眨眼的功夫,那金甲虚影便被剑锋击碎,但燕行烈这一剑也无功而返,被滑向了空处,徒劳搅碎了一团冷雨。

与之相反。

成梁的剑刃已然咬上了燕行烈的头颅。

“叮。”

一声轻响融入风雨,几乎微不可听。

成梁瞳孔一缩,瞧得一柄长剑无声无息自黑暗中刺出,剑尖间不容发抵住重剑剑锷,只轻轻一点,便让他苦心孤诣设下的陷阱变作了梦幻泡影。

振翅声里,上空的夜雀终于稳住了身形,光亮又扩散开来,照出长剑后一席破烂的道袍,以及一双带着疲惫却依旧冷冽的眼睛。

正是李长安。

几乎与之同时。

随后的白莲教马队终于跟上,当头的一名骑士更是绕过了三人,纵马驰向了羊皮里的白莲圣女。那人一身艳彩衣裳,却是那采花贼桑冲要趁机夺人!

燕行烈也从狂怒中清醒。

“道长!”

李长安微微点头,大胡子挥剑逼退成梁,便舍他不顾,转身就冲向了桑冲。

“闪开。”

成梁见着这一幕更是焦急万分,此番出卖故友,本就是他叛投白莲教所递出的投名状,没成想却被道士识破,反倒被将计就计戏耍了一番。当下若是被其他人抢先救下圣女,以后他如何在教中立足?!

惊怒之下,哪里顾得上对手剑术高超与否,随手一剑便想将道人逼退。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是大错特错!

那道士手中之剑,哪里是一块死硬的钢铁,分明是条活着的灵蛇,剑尖是蛇吻,剑柄是蛇尾,在空中忽而一颤,抖开了浑身雨水,绕开成梁递出的笨重剑刃,飞窜来就要咬住他的喉咙。

成梁亡魂大冒。

幸亏马队其余人已经赶上,一阵腥臭恶风袭来,一个身形蛮横地挤入两人之间,身披重甲,铜皮铁骨,正是坐墓童子手下的铁尸武士。

成梁踉跄着退后了几步,刚刚提紧的心肝还没放下,便瞧见一点青光一闪而没,那凶猛的铁尸武士忽然就没了动静。

紧接着,但见剑光暴起,那要命的“蛇吻”又在眼前。

惊惧之中,成梁哪里敢用手中的重家伙去格挡,只来得及揣住了怀中符箓。好在,前来援助的不止“坐暮童子”一个,一盏青铜提灯探出耳旁,周遭的光线骤然一暗,似有无数的阴影聚拢成丝,将那紧追不舍的长剑紧紧裹住。

然而,方才惊鸿一瞥的青光再现。

朦胧如萤火,清澈如溪水。

青铜灯放出的阴影立时间冰消雪融,青光裹住的剑锋转瞬便占据了成梁所有的视界。

“叮。”

又是一声轻响,伴随着金甲虚影再次出现。

“哎。”

那道人颇为遗憾地轻轻一叹,抽身而退。

…………………………

“大人!大人!”

耳边听得声声呼唤,成梁被剑光搅散的眸光终于聚拢起来。

他看见自己的手下指着废墟,对自己焦急诉说些什么。而在周围,坐墓童子抱着铁尸的脑袋跳脚大骂,“怪影”端详着缺了一角的铜灯面无表情,远处的桑冲甩着软趴趴的手臂刚从泥水里挣扎而起……而他自己,双手还捂着脖颈,仿若那一剑没被金甲符阻挡,而贯穿了他的喉咙。

“大人。”

手下人又唤了一声。

成梁才彻底回神,他放开双手,低头瞧着手心上一点猩红,再抬起头,便见着那三人已冲开了重围,没入了废墟深处。

他的脸忽的涨得通红。

“追!”

……………………

追击并不顺利。

这片废墟里,充斥着高高低低的乱石堆,像是个杂乱的迷宫。更兼各处布满了湿滑的地苔与纠结的藤蔓。人多势众的白莲教徒们行动不便,组织涣散,在这复杂的地形里又难以形成人数优势,倒是被李长安三人游斗着折损了许多人手。但终究架不住,散在四野的白莲教徒陆续汇聚,终于三人被撵进了一处危楼。

照理说,对方已是瓮中之鳖,正该一鼓作气冲进危楼中将其拿下。但白莲教徒们却只是将危楼重重围住,个别人倒是鼓动着进攻,但大多数却是面面相觑。

竟夜追索的疲惫与湿冷,一路来的惨烈死伤,早就消磨掉了教徒的狂热。饶是立功心切的成梁,只往前靠近一步,便觉得咽喉上隐隐生疼。

恰在此时,那个书生放出个口信。

“乃公打累了,暂且休战,若是不顾息圣女性命,尽管进来!”

听到这句话,成梁反倒松了口气,他招呼手下放出焰火。

“暂且围住,等左使到了,再做定夺。”

说罢,他也就地歇息,离开疆场许多年,今夜这一番驰聘,倒是磨破了几层皮。借着这喘息的功夫,他打量起周遭的废墟与眼前的危楼,却越看越陌生,越看越古怪。

夜雨停歇,云翳消散,月光朗朗。

一座残楼自废墟中突兀拔起,歪歪斜斜,砖瓦离散,像是个血肉腐朽,但却骨架不倒的巨人。刺穿屋瓦的飞檐,如同嶙峋的骨头,斜斜挑着半轮残月。

成梁皱眉思索,这片废墟既在平冶地界,但他这个平冶百户为何不曾听闻?瞧着废墟的风化程度显然时日已久,周围的其他建筑也尽数坍塌,为何此楼独独伫立?

正思索间,人群却是喧哗起来,原是白莲左使带着大部精锐终于姗姗来迟。

成梁赶紧抛下那点儿古怪,上前见礼,临了瞧了眼那危楼。

没由来的,心肝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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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怪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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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法子若是不灵,咱们可就都成了瓮中之鳖。”

瞧了眼外头严阵以待的架势,道士合上这破烂窗柩。

他这话没说全,三人岂止是瓮中之鳖,更是案板上的鱼肉!若是外面的白莲教徒不顾忌他们圣女的性命一拥而入,凭着三人目前的状态,根本没半点儿还手之力。

燕大胡子倚在墙角,一边轻声咳嗽一边处理伤口,几番厮杀他都是作为先手,硬生生撞散敌众,饶是他天生神力技艺精湛,此时也是浑身的伤口,好似个血葫芦。

李长安虽然先前在敌人合围中,闪转腾挪好不从容,但却是有苦自知,他早已撑到了极限,法力消耗一空不说,浑身关节都在嘎吱叫唤着要散架,眼下全凭意志硬撑。

唯一能让他欣慰的,大抵只有腰间这柄现代工业出品的长剑,依旧锋锐如故。他很庆幸,自己在平冶时留了个心眼,事先把配剑之类重要物品转移了出来。

至于那个书生,他是半道上加入进来,情况到也比两人好上许多,但也是面色苍白,正倚着房柱处理伤口。他先前被暗箭射中了肩膀,所幸雨水让弓受潮变软,箭矢软绵入肉不深。

这番听见了李长安的疑问,先是龇牙咧嘴拔下箭矢,再长长的呻吟一声,把自个半躺半坐摊散在了地板上,这才冲着二人笑道:

“法子灵不灵,还得看时机到没到。“

说罢,他就着还沾着自个儿血的箭矢,指向那白莲圣羊。

“即便是不灵,道长也莫慌,你可瞧见外面一个青衣郎君?”

“当然,前呼后拥好不气派。”

书生笑嘻嘻的,冷不丁就抖出个大八卦。

“这位白莲圣女,正是那位白莲左使正要过门的婆娘,半道上便被这镇抚司给截了胡,人家便来了出千里追妻,对付这么个痴情种子,你手里攥着人家婆娘……”

说着,这书生冲大胡子挑了挑眉。燕行烈哼了一声,想说些宁死不屈的硬话,但又想到还牵连着道士,当下也不好言语。

见状,书生笑得俞是欢畅,晃着箭杆:

“所以么,不急不急。”

罢了,他从腰间解下个葫芦,叩指敲了三下作响。

“这淋了一夜雨,在下是浑身湿寒得不爽利。”

他作了个举杯饮酒的手势。

“这时机未到,左右也是无事,不妨饮上一杯?”

道士眼睛一亮。

“哦,可是用妖蛇泡的酒?”

“正是。”

这书生倒是有些意思,明明是生死危机关头,偏偏透出些疲懒狡黠的味道。不过么,道士与大胡子也不是什么正经儿人,倒也不反感此人做派。当下听说有好酒,更是兴致勃勃地围了上来。

至于外头还围着的白莲教,管他的勒!

道士学着这书生,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就地坐下。还别说,这废楼的地板上覆满了厚厚的“青苔”,触感像极了绒毯,一屁股下去硬是巴适。随手一扒拉,就拽起些丝丝缕缕,借着头顶的空隙间渗进的月光,李长安有些惊讶地发现,这些不像是苔藓,反倒更像……水藻?

怪哉,这地面儿上哪儿长得出水藻?

正发散着思绪,旁边的书生已打开了酒葫芦,道士鼻翼一抽,顿时便有醇厚的酒香入鼻。好嘛,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苔藓与水藻的细微差别。眼巴巴看着书生又翻出三个杯子,一一斟满。

“请。”

两人哪里会客气,虚敬一杯,便一饮而尽。

酒液质感浓醇,才下肚,道士腹中就升起一股子热气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不但体内的湿冷驱逐一空,额头上还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燕行烈更好使骤然通了肺腑,人也不再咳嗽,连声说道:

“好酒,好酒,可惜……”

末了,瞧着周遭的昏暗颓败,摇了摇头。

“如此美酒,正该择一良霄,备下一席佳肴,痛饮一番才算畅快。“

“佳肴?在下是无法子。不过这良宵么……”

书生闻言,停杯笑道。

“倒也简单。”

说着,他取出腰间另一个葫芦,取了塞口,于空中泼洒。但葫芦中洒出的不是酒水,而是道道清澈光辉。他向周遭一共挥洒了九次,每挥洒一次,楼中便明亮一分,最终竟让整个楼中充斥着浅银色的辉光。

盈盈若水,清澈可爱。

伸手一搅,仿佛荡漾起阵阵微澜。

李长安举目张望,砖瓦、梁柱、墙壁、窗柩以及在清光中舒展的水藻清晰明了,在“水波”里投下点点斑影浮动。

“这是在下于去岁中秋,在太华山顶揽下的月华。”

书生收起葫芦,脸上露出些懒散笑意。

“如此可称得上良宵美景?”

道士没有回答,只听见“月色”二字,心中微微一动,从怀中取出月盏,在周遭水波似的清光里虚虚一舀。

再收回来,盏中已盛满酒液,清澈里散着淡淡银辉,与周遭月华相融。

李长安小呷一口,熟悉的味道里,法力点点滋生。

“这是?”

两人侧目询问,道士也大方分享。

酒盏周转一圈,又落回了道士手中,他寻思着是否再舀上一碗,又害怕让屋中月光清减,而另两人还沉浸在余味中难以自拔。道士不以为意,他晓得这月酒滋味儿。

仿若月光入喉,人生过往百种都化作清凉淌入心头,往昔愈是欢愉,愈是悲苦,愈是求不得,愈是舍不得,这酒的滋味儿便愈加动人。

燕大胡子闭目微笑,不晓得在回想什么。书生默然良久,终于是喟然一叹。

“人生虚度二十几许,方知真正的美酒是何等滋味儿,我这葫……”

他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

“馊水罢了……平白脏了我的葫芦。”

说着,他竟然作势欲扔。别说道士吃了一惊,便是大胡子也睁开了眼,两人齐声阻止。不料,这厮又把葫芦收了回去,促狭一笑。

“说笑而已。我这人吝啬,便是馊水也是舍不得的。”

这一打趣倒是让场中的氛围更热烈了几分,三人放声大笑,倒也惹得楼外正吃着冷风的白莲教徒们叫骂不已,三人只当是夜里的虫声蛙鸣,正好佐酒。

推杯换盏了几轮,书生忽而收起了葫芦,指向楼中一角。

“两位请看。”

但见他所指之处,轻薄的雾气从窗柩与水藻的缝隙间浸透进来,好似散入水中的白墨。

“时机至矣。”

………………………………

废楼传出的笑声让外面的白莲教徒们面面相觑。

年轻的左使冷哼一声,转头去于老者商议。恰如书生所言,他的确是投鼠忌器,但却也并非无所作为,在这回儿功夫,他尝试着布下法术,但怪异的是,设置法术时总是有东西在干扰,尝试了许久也找到原因。

此地颇有蹊跷!

无需多想,他已认识到这一点,于是唤来成梁询问:此地究竟是何地?

然而,成梁也是摸不着头脑。要说他在此地供职也将近十年,因着旧日军中习惯,他也踏遍了平冶各处。但众人所处的这片废墟,粗略以目力估计,怎么着也有县城的大小。瞧着各处覆满的厚厚藤草苔藓,显然存在的时日已久,成梁却偏偏对此地无半点儿印象,无奈只得唤来了他手下的身为本地人的总旗。

说来古怪,这总旗方进这废墟便有些疑神疑鬼,眼下更是揪着一把水草,神色恍惚。成梁一连唤了好几声,这才勉强回过神来,听了询问,回答的言语间也是吞吞吐吐。

“这地方好似……就是平冶城。”

“说什么胡话?”

左使才皱起眉头,成梁已拉下脸开口呵斥。

他们这一帮人前半夜才从平冶出发,难不成转了大半夜,又回到了平冶城?即便是,难不成这前后脚的功夫,平冶就成了一片废墟?

这话忒荒唐!

“大人不晓得……”

但总旗却也没改口,只是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诉说起当地人不愿提起的旧事。

“在四十二年前,平冶地界发生了一场大地震,一连三日是天旋地转、山河崩裂,城楼房舍都被震塌,整个平冶城更是凭空陷下去三丈有余,人畜几乎死绝,无法再住活人……如今的平冶只是另行择址,近年来重起的新城。”

“小人今年刚过五十,打小便在这旧城长大,只因外出探亲逃过一劫。大人您看……”

他指着方才经过的一道低矮土埂,厚实的苔藓下隐隐露出条石的棱角。

“那是当年的城墙。”又指向旁边一大片乱石堆,“这是坊市,那是府衙……”

一一指点下来,他终于下了结论。

“这里就是平冶旧城废墟!”

“那又如何?”

这絮絮叨叨的旧事,成梁早听得不耐烦了,若非左使还在皱眉倾听,他早就马鞭子伺候。

“可是……”

兴许是夜风又吹来云翳遮掩了月光,废墟又阴森了一分,这总旗竟是打了个哆嗦。

“那场地震也震塌了河提,泗水改道,平冶……平冶旧墟早被淹没了!”

……

也就是说,这片废墟是水下旧城再度现世?

这答案却是有些出乎意料,周围的听客还没咀嚼什么味儿。

忽然。

人群的边沿忽然升起了浓重的雾气,一个边缘的白莲教徒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雾气淹没,那人的同伴呼喊了几声,身边却没有丝毫的回应,同伴又照着位置伸手去拉。

然而。

空空如也。

他脸色一变。

“当心!这雾古……”

话到半截,那浓雾忽然翻滚起来,像是泄了闸的洪水,倾泻而来,贪婪地吞没了沿途的废墟与人群。

聚集在白莲左使身边的左道修士尝试着用各类法术阻止浓雾,但都入泥牛入海掀不起半点儿波澜。白莲教徒们只得向中间聚拢,但人数实在太多,雾气来得太快,除了白莲左使身边的左道高手,其他人没还得及作出什么反应便被掩没。

但好在夜风又拉走云翳,浓雾的合拢之势忽而迟缓下来。

但随后,众人惊讶地发现,这雾气在月光的照射下越来越淡,但雾中却没了先前被吞没的白莲教徒。

“不对!看那些苔藓!”

残存的白莲教徒中忽而响起声惊呼,众人随之看去。

愕然发现,那些覆盖了整个废墟的厚实苔藓正在迅速退去,露出下面的瓦砾、条石与朽木。紧接着,朽木变作了梁柱,砂砾还作了砖瓦,片片的乱石堆仿若时光倒流,又变回了街道、商铺、房舍,而后听得一阵喧嚣,死寂的街道变得鲜活,一个个行人、摊贩、货郎悄然现身,一转眼就是熙熙攘攘繁荣街景。

总旗瞪大了眼睛,喃喃道:

“平……平冶城。”

话声刚落,残月又隐入云后。

繁荣的街景顷刻便没了踪影,只有翻滚的浓雾四下合拢,和拥挤成一团残余的白莲教众人。

以及。

那栋一直未曾变化的残破旧楼。

第九十二章 客栈

浓雾似乎慢下来了。

中间人们想了许多法子,用符箓,用法器,把火把递进去,把刀子搅进去,甚至把人推进去,一样的,没半点儿变化,涟漪也掀不起一丝。

雾气收拢一点儿,人就退后一点儿。

很快就把几十号残存的教徒挤到了木楼前巴掌大的地方。

“少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人指着前头破破烂烂的木楼,“方才就那楼在雾中没有变化,不如进去避一避。”

“不可。”老者立刻出声反对。“今夜分明是燕行烈故意引诱我等至此,楼中必定有诈!”

话音方落,浓雾合拢的速度突然加快。

边沿的人措手不及便被吞了进去。

吓慌了的人哪里按耐得住,抬脚就窜进了楼中。有人带头,人群便立刻涌动起来,纵使还有人疑虑,也被人群裹挟进了楼里。

成梁进了楼中,有一刹那,感觉好似把头埋进了水里。

然后,骤然的光亮让他睁不开眼睛,只眯着眼窥见些斑斓的影象,耳边就隐约响起了些弹唱声、曲调声、吆喝声初时渺茫好似远在天边,转眼就塞满了耳朵,只觉身在其中了。

渐渐张得开眼,他便惊讶地发现,周遭哪里是预料中阴森的残楼旧宅,入眼所见是:明净的大堂,排列整齐的桌椅长凳,柜台后笑得一团和气的店家,座席间穿梭的跑堂,高谈阔论的士子,喝酒划拳的武夫,弹唱些下里巴人的优伶,乃至于桌下摇尾乞食的黄狗

这分明是闹市中的客栈,还称得上句生意兴隆咧。

障眼法?

成梁摸了把身边的一方八仙桌,感受着桌面粗糙的纹理,又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就满是饭菜与酒的气味儿。

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鼻子闻到的,手上触摸到的,生活的质感几乎扑面而来。这猜想就迅速被他自个儿推翻。

可这转瞬间,从废墟变作闹市,从残楼变作客栈,若不是障眼法,又会是什么呢?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门外天光正好,街上行人如织。

成梁已经打心眼里认同了老者的说法。

这是个陷阱。

但设下陷阱的燕行烈又在哪儿呢?

他抬头张望,出乎意料,燕行烈一行并没有躲藏起来,反倒明目张胆地坐在对面角落靠窗的位置上,圣女变作的白羊被粗暴地塞在桌下,桌面摆着好大桌子酒菜,三人正施施然饮着酒,瞧着这边的热闹。

这越是有恃无恐,成梁就越不敢轻举妄动。

“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忽的,一旁冷不丁旁边就插进一个声音,他默不作声揣紧了怀里符咒,这才虚眼看去,却是那店家不晓得什么时候出了柜台到了身边,弯着腰杆儿,偏偏又极力把脸给扬起来,笑得像个白面团团,看来谄媚而又滑稽。

成梁却半点儿不敢大意,脑中飞转正想着应对法子,就感到肩上一紧,身子一个趔趄,竟是被人蛮横地挤开,身前就卡进一个胖大和尚和一个干瘦道人。

贼秃奴!

他正要发怒,可神色一动,却冷笑一声退进了人堆里。

这地儿可邪乎着很!

既有这俩莽撞汉,整好用来探个路。

他不动声色打量起“自己人”的队伍,几百号白莲教徒经那雾气一番折腾,竟只余下了二十几人,除了他手下的几个歪瓜裂枣见风使舵得快,余下的大多数都是白莲左使带来的左道高手。眼下都盯着出头的一僧一道,或冷笑,或默然,都是打着成梁一样的算盘。

这一僧一道一胖一瘦,看来外貌差距极大,但却实乃俩兄弟,都是出了家的修行人,却是正儿八经“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的淫僧妖道。

兄弟两人素来横行于河北地界,是有名堂的强横人物,这番被白莲左使拉扯到了这江南梅雨地,被来来去去折腾了一整宿,眼下总算见着了正主,一腔的火气终于是弹压不住。

瘦道人性情阴沉些,只捏着鼠须冷笑不已。那胖大和尚脾气暴烈,率先就发了难。

“髯贼!可让佛爷吃了一宿冷雨!”

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就要上前厮杀。

恰在此时,那店家脚步一动,挡在了和尚面前。

“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成梁精神一振。

来了!

没料想,看似莽撞的胖大和尚却没立即动手,反倒先蔑了身后的众人一眼。原来这和尚并非不晓得同伙的鬼蜮心思,只是自觉法力高强,有恃无恐罢了。

他呲开嘴,上下打量了这店家许多遍,抖动着脸上横肉,忽的暴起,一掌拍在店家的头上。

“咔嚓!”

一声脆响。

店家的脖颈顿时折断,一颗头颅晃荡荡吊在了肩后。

他的身子踉跄着退了两步,竟然没伏尸倒下,反倒站稳了脚步,又抬起手扶住头颅。

“咔咔咔咔咔”

骨头与骨头的摩擦声里。

店家一点一点将头颅慢慢扶正,末了,还同拧螺丝似的紧了紧,又摆出那滑稽而又谄媚的姿态和笑容。

“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果然不是人!

理所应当,无人惊讶。

“孽障,敢在佛爷当前放恣!”

胖大和尚早有心理准备,只是冷笑着取下挂在脖子上的一串佛珠,抡圆了劈头就打过去。

颗颗森白的珠子,都有小娃子拳头大小,轮转间夹杂着厉风。若是细听,便能从破空声中听得尖细的哭嚎。

这可不是普通的木头珠子,而是秘法炼制的白骨舍利,打人血消骨烂,打鬼则魂飞魄散,是这恶僧手头血债累累的凶器。

“啪。”

一声闷响。佛珠结结实实砸在了店家的脑门上。

然而。

“唉。”

店家轻飘飘叫了声,模样好似被蚊子叮了一口。

佛珠却高高弹起,而后“哗啦啦”散了一地。

和尚瞪圆了眼睛,瘦道人扯断了胡须,白莲教众更是一片噤声,唯有周遭喧闹依旧。

“唉,客人莫要乱扔东西么。”

那店家抱怨了一句,勾下腰拾起散落的佛珠。

“还请顾念小人洒扫不已。”

说完,捡完了佛珠,便要递还给和尚。

和尚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把一张胖脸涨得通红。

“噗。”

一声嗤笑,分外刺耳。

和尚怒目看去,发笑的书生却冲他摇了摇酒杯,转头去和李长安搭话,只是开口便放开了嗓门,显然是说与旁人听的。

“道长,你可知此地是何地?”

“却是不知。”

“此地似真似幻,半在幽冥半在人间。所以寻常凡间法术,到了此地,都是无根之萍没了半点效用说来奇妙诡秘,实则世上常有。”

李长安摇头笑道:“莫打机锋。”

“鬼市。”

这答案显然不能让白莲教众人信服,大和尚更是叫骂开来。

“放屁。”

也莫怪他们嗤之以鼻。所为“鬼市”,便是群鬼依着生前习惯,在某地留恋不去,形成的一片鬼蜮。在这乱世实在常见得很,场中的各位也都是老江湖,妖魔鬼怪是时常打交道,区区鬼市哪有这般凶险?!

大和尚只当书生是胡说八道,讥笑于他。

方才失利压下的那点儿怒火,转眼又被点燃。

他猛然向一踏,身形骤然暴涨,身上衣衫片片开裂,露出青铜色泽的皮肤,已是动用了金刚法相。

法术不顶用,那就用蛮力!

他目眦尽裂。

“佛爷先拆了你这老鬼!”

说罢,他屈指作爪,眨眼已扣在了店家的脑门上,手上青筋暴起,仿若钢筋铁铸,只待轻轻一捏,保管像个烂西瓜,汁水横飞。

然而。

“原来和尚不是客人。”

那店家幽幽一叹,便见得他只随手一拨,“胖金刚”就同陀螺打起了转,而后伸手一抓,就拽住了和尚的后颈,最后轻轻一抛便扔出了门外。

转变发生得太快,瘦道士来不及救下和尚,只匆忙间打出一道“符咒”,便听得耳边又一声轻叹。

“原是道士也不是客人。”

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人已在楼外的长街上,浑身上下无一不疼。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手脚动弹不得,慌张看去,原是街上行人围拢了上来,死死摁住了他的手脚。

“啪叽。”

几滴腥臭的液体落在了他的鼻头上。

他抬眼看去。

一个枯瘦而惨白的老人抓着他的发髻,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嘴角间流出丝丝涎水。

他脑中一片空白,茫然而无助的扭过脸,只在人缝里,窥得店家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

顿时。

行人不!群鬼仿若抢食的野狗,你要一支手臂,我要一份心肝,转眼就将两人分食一空,而后一哄而散,躲进了阴暗角落,传来些嘻嘻梭梭的啃食声。

而大门外的长街上,很快又被新的行人填满。

天光正好,行人如织,一切依旧。

只有门前一大摊子血,慢慢往石板缝里渗。

店家又复转过头来,露出滑稽而谄媚的笑。

“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第九十三章 看破

堂子里喧嚣依旧。

那对弹唱的优伶转到了士子桌旁,拨弄着琵琶唱起软糯的江南曲调;隔壁桌的酒客姿态愈加放荡,酒碗越碰越急,划拳的号子越喊越响,洒落的酒水伴着吃剩的骨头簌簌往下掉,底下得了食的黄狗把尾巴摇得“呼呼”作响。

明晃晃的光从四面的窗户照进来,映得空中的浮尘纤毫毕现。

整间客栈看来热闹而又温暖。

然而,身处其中,白莲教的众人却只觉得有股子凉气,从脚裸处攀上来,像条蛇,爬上膝盖,绕过脖颈,直往人心眼里钻。

冷!

比先前在马背上吃风喝雨还要冷。

那胖僧瘦道俩兄弟虽莽撞了些,但确实是天下少有的高手,结果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就……死了?

难道真如那书生所说,自己等人这一身法术,到了这儿,就当真成了无用的摆设?

有些个不信邪的,悄悄掐起法诀,亦或念起咒语,没一阵,是个个脸色灰白、神情恍惚,结论如何也不需多说。

忽然。

人群里冲出个黑袍子,冲着店家跪倒在地,把地上的青砖当了鼓面,把自个儿脑袋作了鼓槌,“咚咚”作响,磕起头来。

人堆里几声喧哗,成梁更加吃了一惊,无他,这人正是他的手下,那个本地出生的老总旗。

他赶紧上前一步,把自个儿手下拽了起来,怒道:

“你做什……“

话到半截,成梁刹住话头,皱起了眉。眼前一张老脸涕泪横流,目光涣散,原来是已经吓疯了。

直贼娘!

成梁道了声“晦气”,早晓得镇抚司近年来人员素质堪忧,没料到衰落到这般田地。你一个专管妖魔鬼怪的番子,竟然被鬼怪给吓疯了!

成梁心头火起,抬手就是两巴掌。

但是两声脆响后,这人没清醒过来不说,反倒是愈加糊涂,开始口齿不清地说些车轱辘话。

成梁细听了几句,尽是:

“城隍爷爷饶命,城隍爷爷恕罪……”

这说的什么鸟话?!

成梁一把将老总旗推回人堆里,嘱咐剩下的几个手下将他嘴巴堵住。一扭头,无意中瞥见了那店家。

不晓得是否因为总旗的跪拜举动,这店家收敛起滑稽谄媚模样,挺直了背脊,将双手拢在胸腹之间,微微阖眼,笑得似有似无……成梁越看越觉得熟悉,越看越觉得迷惑,终于脑中灵光一闪,这模样不正像是庙里的一尊……神像?

城隍?!!

一个激灵,像道炸雷,从尾椎直窜天灵。

他踉跄着退了几步,便神色一凛,三步并作两步凑到白莲左使跟前,小声而又急促地将自己的猜想细细说了一遍,而后也不管周遭人的脸色,就在赖在左使身边不动弹了。

此地固然诡异凶险,但堂堂白莲教少主怎么会没有脱身保命的法子。先前死的那几百号教徒,不过是些喽啰,死了也就死了,可眼下聚拢在他身边的,却是白莲教多年积累的精锐,左使是不会不管的。但自个儿这个新附之人,那可得另说了。

所以成梁是打定主意,紧紧跟住这白莲左使,如此才有一线生机。

成梁猜的没错,白莲左使的确留有脱身的法子。但成梁也想差了一点,不论是先前死的几百号教徒,还是当下剩下的十几个高手,在这左使眼里都是可以舍弃的炮灰。

之所以不抽身而退,一来是有所依仗,二来还是为了白莲圣女。

白莲教丢了圣女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江湖,为此道上已是暗波涌动。这段时间,他一路追索燕行烈的踪迹,同时也不晓得斩断了多少其他势力伸来的爪子。眼下好不容易快要夺回圣女,若是就此放手,日后不知还要横添多少波折。

如此,怎么能轻易罢手?!

只不过……鬼市,不!

他扫了眼对面笑得轻佻的书生。

尽用半真半假的虚言糊弄,这哪是什么鬼市,分明是一座鬼城!还是城隍亲自坐镇的鬼城!

而且……

他又小心打量起店家。

呵,这主人家八成就是眼前这位了。

………………

白莲教众惶惶不安,带头的左使犹疑不决。

那书生又慢悠悠说起了话。

“哎,这不听本人言,丢命儿就在跟前。”

书生手上拿着颗胖和尚先前洒落的舍利,摇头晃脑的像个书呆子念经:

“莫道是鬼市就可小觑,先贤有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鬼市凶不凶险,还得看里头的鬼厉不厉害。探过些蛇窟,捅过些鼠窝,就自以为能闯龙潭虎穴。”

书生把手头的珠子弹飞,对着席上另外两人笑道:

“岂不可笑?”

大胡子板着脸点了下头。李长安附和之余,接过了话头。

“确实可笑。”

只是话锋一转,又好似在给对面支招。

“不过既是鬼市,便会有鬼市的规矩,既然有规矩,照着规矩做事,大抵也可安然无恙。”

人什么时候最慌张无助?

大抵是其人最重视的又或者最为依仗的东西,突然就没有了。譬如官迷丢了官,剑客折了剑,青楼里的花魁没了俏脸儿。客栈里这帮白莲教高手,平日仗着法术,没少为非作歹。如今身处鬼蜮,还冷不丁发觉本事不顶用了,一个个早已是心乱如麻。

猛的听到了李长安这一句,个个都支楞起了耳朵,连那白莲左使也是目光闪动。

三人自是把这情形看在了眼里,悄然对了个眼色,书生就继续接口说道:

“道长所言无错……“说着,他慢吞吞举起根手指,“却想差了一点。”

“请说。”

“你若是此间主人,有人抢了你的庙宇,杀了你的仆人,夺了你的妻子。如今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正好落在你手上。”

书生故意咧嘴笑了几声,又意味深长地瞧了眼那店家,这才说道:

“你还会同他讲规矩?”

道士答非所问。

“难说,贫道向来不规矩。”

……………………

坏人庙宇,杀人仆从,夺人妻子。

一字一句都像铁锤砸在成梁心头。

特娘的!每一样都与他脱不了干系。他只有悄悄挪动脚步,争取离白莲左使更近一些。

忽然间。

兴许是书生的挑拨,又或许是左使漫长的犹疑,那店家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他上前了一步。

“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还是这一句,连语气都没有丝毫的变化,白莲教的高手们却被吓得齐齐后退了一步。甚至于,成梁还闻到了一股子尿骚味儿。

他回头一看,娘的,还是他的手下。

这名镇抚司的番子瞧着自个儿长官看过来,一张尖嘴猴腮的脸上眼珠子直打转,哆嗦着指着大堂里面,委委屈屈唤了声:“大人……”

成梁忍住恶寒,循着方向,扭头一看。

咯噔!

心脏都顿了半拍。

周遭的喧闹一刻也未停止,唱曲儿的依旧唱曲,吆喝的依旧吆喝,然而不晓得什么时候,客栈里的士子、优伶、酒客、伙计,乃至于街上的行人,虽然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却悄然把面孔都转了过来,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白莲教的众人。

厉相已显,将要噬人。

而就在此时。

白莲左使却忽然笑了起来。

他上前一步,到了店家跟前。

“少主……”

身旁的老者面露担忧。

“无妨。”

他摆了摆手,神态从容。

他看明白了!

早在书生和道士一唱一和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大胡子手中一直捏着酒杯,从始到终不曾放手,连指甲都因发力而变白,显然是紧张到了极点。

别人眼中他犹豫不定,实际上,他一直在暗中观察。

而就在方才,城隍一再相逼,自个儿作势欲退的时候,燕行烈虽然不动声色,手上却松了力道,显然是松了一口气。

书生和道士都是狡诈之徒,不可轻信,但燕行烈却只是一介武夫,没那么些弯弯曲曲的心思。

白莲左使哪里还不明白,这三人分明是故作镇定,虚言恐吓想吓退自己一行人。

既然对手想要自己走,他偏偏就要留。

这鬼市固然凶险,但对方既然敢进,其中的门道自然是清楚的。大不了,他们做什么,自己等人也跟着做什么,只要挨到天亮,鬼市自然消散,介时看他们还能玩儿出什么花样。

打定了主意,这年轻的白莲左使洒然一笑,抖开手上折扇,露出几分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城隍,呵……店家还不看座。”

语罢,笑指对面三人,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说道。

“那一桌客人要的什么,我们就要什么。”

……………………

“好嘞。”

店家答应一声,又变回了滑稽谄媚模样,招呼伙计张罗起座椅,好似真就是个寻常客栈老板,只可惜门外那滩血还红得刺眼。

白莲左使回头嘱咐了几声,居然就施施然到了三人桌前。不管三人警惕戒备的目光,抬起双手又转了一圈,示意自己没有动手的打算,这才把折扇收起,往手心里一敲。

“扰了三位雅兴,不过我手下人数颇多,店里的桌凳恐怕不够,我看三位这桌还有空位,我就厚颜……”

说着,自顾自便坦然坐了下来。末了,还故意问了句。

“对了……这总不碍规矩吧?”

三人面面相觑。

九十四章 图穷匕见

这店家也是个促狭鬼。

白莲教二十几号人,给安排了六张桌子,挨着李长安这桌散布开,正好把三人围在了正中。

他自个儿搓着手,笑吟吟侍立在一旁,活像个等着傻兔子往树桩上撞的农夫。

这般做派,场中双方反倒愈加不肯动手,只剑拔弩张地僵持着。

里头的优伶又换了个曲儿,拨弄着琵琶,声音幽幽往这边飘。

“行至上留田,孤坟何峥嵘……借问谁家地,埋没蒿里茔……”

哀戚的歌声里,书生忽而一笑:

“郎君既能纡尊降贵,我等自无不可,不过么……”他捏起杯子,“诚恳”说道:“堂堂白莲教的少主人,随着我一穷措大吃桌残羹剩饭,恐怕跌了脸面吧。”

左使扫了眼桌上丁点儿没动的菜肴。

“不打紧。吃什么喝什么不重要,关键得看人。”

“说得好。”

书生一拍手。

“既然如此,我等也不能吝啬,这样……”

他对着店家招了招手。

“店家!”

“来嘞!”

“把这一桌菜都给我撤了。”

他迎着六桌人,二十几双眼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说道:

“我要重新点。”

不是要跟着做么,那便瞧仔细了!

………………

不多时,李长安三人桌上便撤得干干净净。

迎着那些个或森冷、或愤恨、或仇视的目光,书生坦荡荡挺起胸,抬起根手指点起了菜。

“白切猪头肉。”

话音刚落,旁边桌子上的老者立刻就跟着喊了一声。

“白切猪头肉。”

“羊脂韭饼。”

“羊脂韭饼。”

“蒸浑鸭。”

“蒸浑鸭。”

……

书生点个菜名,老者就跟着喊个菜名。不多时,七张桌子上便摆满了一模一样的酒菜。

蒸煮煎炸,荤素俱全,香气四溢。

场中人本就折腾了一整宿,吃够了风雨,哪个不是又累又饿。如今一桌子丰盛的酒菜就在眼前,任谁都在暗自吞口水,但却是谁也不敢下手。

这鬼市的东西,谁敢乱吃?

可谁也不舍得不吃,也不敢说不吃。谁晓得这店家或者说这城隍爷的客栈,定下的是什么规矩。

吃了会怎么样?不吃又会怎么样?谁都不晓得。

一帮人只能把眼珠子牢牢挂在那书生身上,都是老江湖,也都看出来了:大胡子、道士、书生,三人里真正懂得这鬼市门道的,就是那书生。

要说这白莲教的二十几号人都是天下有数的高手,虽然在这鬼城客栈中神通不在,但声威犹存。一般人在这众矢之的,恐怕是手足战战、不能自已。

但这书生却悠闲得很,慢条斯理的挽了挽袖口,这才慢悠悠端起了酒杯。

哦,要先喝酒!

那边的白莲教众人立刻是有学有样,齐刷刷地就把杯子给举了起来。

然而这边书生摇了摇头,又把酒杯放下。

那边白莲教众人便赶紧把杯子一扔,好像上面长了刺。

书生夹起筷猪头肉;白莲教众人就跟着去夹猪头肉。

书生扯下根鸭腿;白莲教的众人便齐刷刷去抢蒸熟的鸭子。

书生放下斯文,甩开腮帮子风卷残云;那边的教众就露出绿林好汉本色,在饭桌上抢得兵荒马乱。

…………

而就在这一帮子人吃得满嘴油光的时候,一个煞风景的声音突兀响起。

“哐。”

却是李长安抄起筷子没夹菜,反倒无礼之极地敲起了餐盘子。

“且慢。”

“怎么?”书生“好奇”问道。

李长安没急着作答,等着二十几双眼睛都看过来了,这才扯了扯嗓子,作出“疑惑”的神色。

“这既然是在鬼市中开的客栈,卖的东西当然是给鬼吃的。可这鬼吃的东西,人也能吃?”

一句话说完,白莲教中立刻有人面露讥笑,这道士还一惊一乍地想着虚言唬人,那书生不也吃……

“道长提醒的是,确实吃不得!”

没想到书生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一展袖袍,从儒衫宽大的袖口中掏出了个盘子。

只见,他之前“吃”下的东西,一样不落,全在那盘子里堆着。

一片死了也似的寂静。

白莲教的高人们个个木若呆鸡,配着一个个塞得鼓囊囊的腮帮子,看来分外滑稽。

“噗……哈哈哈!”

一直一语不发只蒙头喝酒的大胡子,耸了耸肩,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道士赶紧递了个眼神,别忙着笑,这戏还没唱完呢。

他憋住笑,理了理嗓子。

“都说鬼吃穿用度,都是用阳间事物幻化,贫道见识浅薄……”道士就着筷子,扒拉着桌上的肉食。“书生以为这些吃食,本来面目究竟为何?”

“兴许是人肉?”

有人松了口气。

“还是死人肉。”

有人在干呕了。

“长了蛆、发了烂、流了脓的死人肉。”

这下,全都在扣嗓子眼了。可书生与道士一唱一和,兴致正浓,仍旧不依不饶地耍嘴皮子。

“带着尸毒。”

“吃了怎么样?”

“肠穿肚烂,一命呜呼。”

“还好,我没吃。”

“我也没吃。”

“傻子才吃。”

“笨蛋才吃。”

两人一唱一和,心满意得地相互敬了一杯,浑然不顾二十几号人正扣着嗓子眼,眼泪鼻涕一并涌出,却死活吐不出东西。一时间,干呕声不绝于耳,连优伶的弹唱声都给压住了。

许久才缓过劲儿,但是,道士又说了声。

“且慢。”

白莲教众人闻声打了个颤。

“菜吃不得,这酒还能喝么?”

众人齐齐盯着酒杯子,书生嘿嘿一笑。

“道长多虑了,若是有毒,咱们三人先前喝了许多,早发作了。”

这话入了耳朵,白莲教众人稍稍安心,却也不敢全然相信。这次不看书生了,这厮会戏法,焉坏得很。改盯着道士和大胡子,眼瞅着两人真真切切把酒杯挨上了嘴,又明明白白瞧见了喉头滚动。

一个个这才抄起酒水往肚皮里灌。先前一番干呕,是什么东西都没吐出来,虽然并无什么生理反应,但总有些心理阴影,杯酒下肚才好受一些。

就连白莲左使也是面色铁青,勉力维持着从容不迫的风度,斟了酒,才嘬了半杯。

“哐。”

那可恶的道士又敲起了筷子。

“慢着,还是不对。”

“怎么说?”

“咱们这酒好像是自个儿带的。”

“也对。”

“那店里上酒是啥?”

“兴许是蛤蟆尿。”

“吃了怎么样?”

“肠穿肚烂,一命呜呼。”

“还好我没喝。”

“我也没喝。”

“蠢材才喝。”

“傻瓜才喝。”

………………

“你娘咧!”

白莲教这帮人都是绿林里的豪杰,哪个没个几分脾气,这三番两次的洗涮,哪里还忍耐得住。立时有人操着污言秽语拍案而起,只是一旁的店家把目光幽幽往这边一递,那火气便被这一盆冷水浇灭,讪讪又坐了回去。

就连白莲左使也是气急,那点儿刻意维持的风度也不见了踪影,陶制的酒杯在他手里粉身碎骨,锋利的碎片刺破手掌,混着嫣红的酒水洒了一地。

他死死盯着三人。

“几位还有什么见教,不妨一并拿出来!”

虽然对方已经气急败坏,但三人,尤其是书生不是什么见好就收的主。

“见教不敢当,不过鄙人还真有……”

“怎么?”

话没说完,白莲左使目露寒光,语气不善地出口打断。

“菜不能吃,酒不能喝,难不成这凳子也坐不得?!”

“哪里的话?”

书生笑呵呵摆了摆手。

“说来惭愧。”

他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可没半点惭愧的意思。

“近来囊中羞涩,我等这一桌子的酒菜钱还可勉力支付……”

说着,书生唤来了店家,问起了这一桌子酒菜作价几何。

那店家拿起算盘一阵拨打。

“二两银。”

书生二话不说,便从怀中抽出两张黄纸钱,折叠成元宝就递了过去。说来奇怪,在书生手上还是纸钱,到了店家手里就变成了两锭银元宝。

罢了,他挨个指了指周边白莲教的六张桌子。

“……左使属下的那六桌子酒菜,我就无能为力了。”

“不劳破费!”

虽然晓得这其中必定有鬼,但白莲左使还是示意老者结账。

然而。

老者手里拿出的银子,落在了店家手上,赫然成了几块碎石头;他又换了黄金,结果成了黄泥块;不得已筹集了铜钱,还没递过去,就成了一捧烂树叶。

“小生意不容易,客人就不要开玩笑了。”

店家声音幽幽,而在场中的白莲教众是冷汗直冒。

于是,立刻有人扯下了腰间玉佩,只是递过来就成了烂树皮;敲下剑鞘上镶嵌的珍珠,眨眼就成了死鱼眼珠……无论何种金银珍宝,此时此地都成了一文不值的朽木烂泥!

“客人莫不是没钱。”

店家的声音不温不火,白莲教众人却齐齐打了个寒颤,无计可施下只得看向了他们的主子。

白莲左使长吸了一口,他没去看他的属下,也没去看那店家,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三人,奈何三人半点反应也无,只怡然自得的饮酒。

这边是图穷匕见了?

他心头暗自想着,终于扭头应付起那店家。

“城隍爷也莫在装模作样,看上了我等身上哪些东西可以抵账,直说便是!”

冷眼旁观的李长安,听着这话心中微微一动,没由来想起初到这方世界时误入的鬼市,想起那碗人头面,想起那个向他索命的摊主。

“心、肝、脾、肺、肾,哪里都可以抵嘛?”

店家点头,露出森白的牙。

………………

“少主,救……”

惨叫声戛然而止。

客栈内似乎没什么大的变化,里头依旧喧闹,外头依旧沉默,只有地上蜿蜒向客栈后厨的血痕则无言地述说着,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既然无钱付账,那便用命来抵!

一两银子一条命,价格很公道,至少比屠肆上鬻儿贩女的要公道。

不过,地上散碎的餐盘与桌凳,以及某些人身上新添的伤口,则诉说着选出“酒菜钱”的过程不那么公平。

书生痛痛快快地饮了一杯,这白莲教越是狼狈,他心中就越是畅快。要说场中这些白莲教高手,他平日无论撞上哪个,都得好生掂量掂量。可如今,只不过略施小计,便除掉十余人。

“何苦来哉,为些吃不得的酒菜,白白丢了性命。”

白莲左使一张脸已经黑成了锅底,书生又在耳边说这些风凉话,更是让他双目几欲喷火。

“不要高兴得太早,等到鬼市一散,看谁能笑到最后!”

“呵。”这点儿威胁,对书生而言不过是迎面清风。“客栈这关左使算是过了,可你不会认为,我等费劲心思引你们入此,就只准备……”

忽然。

“唉。”

道士一身长叹,打断了书生的话。

白莲左使把森然的目光转了过来。“怎么?道长也有见教。”

“不。”

道士摇了摇头。

“只是感慨阁下好手段而已。”

一语既出,书生与大胡子却是听得一愣,齐齐诧异地看过来,剧本里可没这句。

“哦。”

白莲左使脸上的气急败坏一点点收敛起来,他嘴角微微勾起,细长的眼睛透出骨子里的傲慢。

“道士发现了。”

道士笑着给自己斟了杯酒。

“半个身子都麻了,再不警醒点,怕是得做个糊涂鬼。”

书生闻言神色一变,经道士这么提醒,他骇然发觉自己下半身居然没了知觉。他猛然往下一看,但见自腰间以下,半个身体都被一层极薄的水膜覆盖,几缕血丝好似蠕虫在其中蠕动。

那杯酒?!

恍然之后,书生是既懊恼,又诧异。懊恼的是先前自己自诩尽在掌握的沾沾自喜,诧异的却并非对方为何能施展法术?而是,若不是道士提醒,他居然从始到终都没有察觉。

“摄魂术。”

沉默了一夜的燕行烈道出了谜底。

“都说白莲教善于操弄人心、乱人神魂,摄魂术独步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书生苦笑起来,这下哪里还不明白,虽然他看似把对手耍得团团转,但却在对方法术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渐渐深陷,若非道士及时提醒,已然把底牌抖了个精光。

只是他还有个疑问。

“什么时候中的招?”

“从诸位看见我的第一眼起。”

他语气平淡地道出了答案,便从桌子下迁出了白莲圣女化作的羊。仔细检查了一番,这才松了口气,一夜来的辛苦追逐,终于把自个儿没过门的媳妇儿抢了回来,也不枉自己冒着风险,与敌人虚与委蛇。

“来了。”

可突然间,那书生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白莲左使闻言狐疑地抬起头,却诧异地发现三人脸上没有半点儿沮丧或者懊恼。他眉头一跳,心头忽然冒出股危机感。

“什么来了?”

书生的笑得有些诡异。

“左使没听到么?那鼓吹声。”

楼外传来的喧嚣中,的确隐约听得些鼓吹声。他仔细倾听,便发现那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可明白地从里头分辨出短箫铙歌、胡笳大鼓,曲调庄肃,声势浩大,好似哪家王侯仪仗渐近。

“那是什么?”

书生没有作答,反而又抛出一个问题。

“左使可曾听过这平冶城隍的来由?”

“来由?”

白莲左使心头的危机感愈发紧迫,还待追问,可是突然之间,脚下的大地猛然晃动起来。

房梁上嘎吱作响,灰尘簌簌直下,全七八糟的尖叫声一齐入耳。

“地龙翻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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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秤恶量善

时间回溯到几个时辰以前。

暴雨滂沱。

李长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书生。他对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印象颇深。毫无疑问,他是白莲教的敌人,但敌人的敌人却不一定是朋友。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在今夜的危困之时,却伸出了援手。

他提出一个计划:在附近的一面湖泊下,掩藏着一座鬼城……

“如此明显的陷阱,怎么保证对方会乖乖入瓮?”

“鱼儿上不上钩,得看鱼饵香不香。”

“白莲教此番行动的领导者是白莲教的少主人,其人年少气盛,可用激将法。但又谨慎多疑,所以得反着来。”

“即便如此,只依靠城隍,怕是除不尽白莲教的高手。”

书生轻笑一声。

“两位,可曾听说过平冶城隍的传说?”

…………………………

成梁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在他的记忆里,前一刻还在地动山摇,头顶上的梁柱伴着尘土与砖瓦轰然倒塌,他身处其下避无可避。

这一刻,一切都恍然梦幻,没有地震,没有客栈,甚至于没有吞噬活人的浓雾,身边只有古旧的废墟与茫然的同伴,而头上也没有倒塌的屋梁,而是一片……湖面?

暴雨早歇,夜风正重。

半轮残月印在湖面,被夜风卷起的波涛一搅,破碎开的冷光就慢慢往水下渗。

“我在湖下?”

成梁脑中升起个荒谬的念头。这念头驱使他举目张望,没错了,在废墟的幽深处是更幽深的湖水,湖底废墟上的水藻舒展开来,长长的丝缕伸向湖面,细密密像军队的枪林。

俄尔,暗流席卷。

藻林蠕动摇曳,藻底的沉积也被卷了上来,那是……

成梁汗毛倒立。

冷光下一张又一张惨白的脸,被水流随意拨弄的四肢,衣摆浮动中隐约可见的白莲。

是人!

是被浓雾吞没的几百个白莲教徒。

“法术能用了!”

耳边忽的响起几声欢呼。成梁循声看去,怪影手中缺了一角的铜灯上,又复发出灰蒙蒙的光。身边的众人有学有样,一时间各类小法术在团体中纷纷上演。

他们狂喜不已,有什么比身处诡境,自己依仗的本事再次归来更让人兴奋,更让人安心的呢?

但成梁反倒汗毛倒竖。

他很清楚,先前的法术失灵,在于鬼城,在于城隍。而现在法术能用了,鬼城也不见了,那么,城隍又在做什么?

他瞪大了双眼,望向记忆中城隍所在方向。

黑暗中好似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更仔细些,却突然发现那影子身后冒出一点幽兰的鬼火,那鬼火迅速扩大,最后形成一个人的模样。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无数的魂魄在那影子身后一一浮现,汇集的光辉也照亮了他们生前伫立的影子。

笏头履、进贤冠,身披蟒袍,腰缠玉带,一如庙中城隍模样。

紧接着,成梁便见得那城隍引着众鬼,向前走了一步,然后抱手、躬身、俯首,竟是带着身后群鬼向着自己一行人的方向俯首叩拜。

这一拜让成梁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既是因为惊讶,也是因为恐惧。

城隍叩拜的对象自然不会是他,也不会是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换而言之是他身后的某种东西。

而他的身后有什么?

他不敢看,他的本能拼命地提醒着他不要回头,

但很快他就感到背上寒气上涌,一股轻薄的雾气攀上他的肩头,丝丝缕缕像是幽深水波中的细藻,蠕动着附上了他的脸孔。

莫名的恐惧好似随着薄雾潜入了他的身体,死死攥住了他的心智,迫使他一点点扭头过去。这一刹那,他只感到自己的脖子前所未有的僵硬,好似每转动一点,骨头、经络乃至于血管皮肤都在咔咔作响。

最后,他最终扭过了头,放大的瞳孔中映出一片朦朦的雾。

雾中……什么也没有?

不。

“咚。”

水波、雾气与冷光交融处,忽的响起一阵鼓点。

每一鼓都好似敲在人的心头,强硬地摁住心脏随之跳动。

紧接着,一点翼角刺破薄雾,雕着嘲风,刷着朱漆,再是飞檐,再是斗拱……半座华贵建筑竟从雾中缓缓浮现。

宫殿?

这念头刚从人心头升起,那雾气便骤然沉降。

一点一点露出雾中种种。

先是无数招展的旗帜长幡,再是数百骑鲜衣怒马的骑士,再是手持锁链的兵卒,再是各式鼓吹,再是铠甲鲜亮的侍卫,再是持扇的宫娥,再是捧灯的仆役,以及……

成梁瞳孔紧缩。

……“宫殿”底下密密麻麻的人……不!那舌长三尺的是吊死鬼,浑身发白浮肿的是溺死鬼,骨瘦如柴而腹大如鼓的是饿死鬼,颈上空空如也的是断头鬼……那“宫殿”底下压着的竟然全是露出了厉像的恶鬼。

那里是什么宫殿?分明是一架以无数的恶鬼作牛马、作车轮,碾着恶鬼的哭嚎缓缓而行的銮舆!

这究竟是哪家神圣?!

冷光照得水波幽幽,队伍寂静无声。

没由来的,成梁想起书生说过的一句话:

可曾听闻平冶城隍的传说?

升起些许头绪,还没待理清。

“小神平冶城隍陈敬道,叩见上神。”

群鬼的呼喊如同山呼海啸,紧随其后。

“叩见泰山府君!”

…………………………

再愚钝的人也该发现自己的处境了。

前一刻还在欢呼的白莲教众人,此时如同一群被捏住脖子的鸭子,惶惶无言起来。

泰山府君,东岳大帝,治人间万物生死之神。

再如何乖张的恶徒在这尊神祗当前,也得提心吊胆,闭嘴无言唯恐招来祸事。

然而,就在这当头,一个让白莲教众人咬牙切齿的声音忽而响起。

“臣,龙虎山正一道十七代弟子,酆都北阴大帝座下速报司活人吏,韩知微请奏。”

书生手持一枚敕书,越众而出。

“今有白莲教以妖法乱世,残虐世人,其匪首率众啸聚于此,图谋不轨,谋害忠良。故臣请于此地开赏善罚恶司,令诸判官,秤量此间诸人罪业,厘定善恶。”

他躬身再拜,面上无悲无喜,但心中却难免忐忑。今夜一番辛勤,成与不成就看这一遭。

还在也没让他久等。

那銮舆里传来一个缥缈的回应。

“准!”

………………

成梁早已是手足酸软、心乱如麻。

城隍爷也就罢了,怎生连泰山府君也都冒出来了!

他倒不疑有他。

在鬼城的客栈中的种种诡异,众人就已经确定了城隍的身份。而又能让城隍爷率领百鬼跪拜的,又怎么会是冒名顶替之辈?

这个昔日军中猛将已被惊惧击倒,脑中一片空白,连带着书生说了些什么,他都一概没听进去。

直到耳边听得白莲左使一声断喝。

“走!”

身体便下意思行动起来,紧跟住新主子的步伐。

然而。

已经晚了。

他们的结局从踏入这城墟的那一刻起已然注定。

……………………

“泰山府君为天下城隍魁首,每隔数十年,都会巡视天下城隍,时而也会沿途奖励良善,惩罚罪恶。按理说,神明行踪难测,基本不可能撞见。但我好歹在阴间挂职,还是有些小道消息,譬如平冶的城隍收拢了许多枉死冤魂,府君无论如何都会走上一遭,而府君到访之日,也是这鬼城现世之时……”

书生慢吞吞为大胡子两人讲解其中关窍,倒也不担心白莲教那边的动作。果不其然,白莲教众人没跑开几步,便被府君麾下那些携带着铁索的鬼卒追上。

这些鬼卒手中锁链颇为奇异,并不用于捆人,而是直接从人体中穿过去,造不成伤害,却像长在了肉中,另一头却贯入大地,将人牢牢栓在原地。

白莲教众人都晓得已是大祸临头,都是拼了老命地攻击鬼卒、攻击锁链,然而无论是刀劈斧凿还是各类法术,都如同镜中花水中月,落个了无踪影。

而在对面,又有一行鬼神离开仪仗队伍,向着这边缓缓而来。

人数不多,只有四个。俱是宽袍大袖,头戴獬豸冠,冠下黑布覆面。这不同于女子用薄纱遮掩半张面孔,而是用厚实的黑布将面孔遮盖严实。李长安晓得那不是什么活人所用的面纱,那是“尸帘”,死人停尸时,遮盖遗容所用。

“是赏善罚恶司的判官。”

书生小声解释。

“他们常用天平称量判决,先从魂魄中取出罪业与善果作为砝码,分置天平两头。若恶的那头重,便予以惩罚;善的那头重,就给与奖赏。看……”

他示意两人审判已然开始。

第一个接受审判的就是那悲风和尚。

无论对方如何挣扎攻击,那判官都不为所动,他一手端着天平,一手径直探入和尚胸膛。再收回,手上多了一枚黑色的砝码。

他将砝码放在天平的一头,并用沙哑的声线说道:

“逆乱人伦。”

接着,他继续探手。这次,却是一枚代表“善果”的白码,搁置在了天平的另一头。

“放生禽兽。”

还没有结束。

“荒【淫】无度。”

“祸乱人心。”

……

最后理所当然的。

“恶。”

“罚抽其魂魄为屋瓦,风吹日晒四百年。”

然后便见得和尚身躯松软倒地,而判官手上却多了一枚青瓦。

他将瓦片递给了旁边的鬼卒,一转身,选中的下一个目标却是成梁。

……………………

成梁觉得自己快疯了,不,是已经疯了!

“不,不!老子还没有出人头地,还没得到荣华富贵,怎么能死在鬼地方?!”

他抽出重剑,疯狂地劈斩周身的铁索,然而这几条明明把他死死束缚在原地的铁索,剑刃砍上去就便成了幻影、成了空气。

“哐锵。”

又一次徒劳地挥剑,透过铁索的幻影落在旁边的条石上,碎裂的石块伴着脱手的重剑高高弹起。他呆滞了片刻,忽的一阵恶寒袭来,猛抬头,那判官已近在跟前。

“对,对了!”慌乱中成梁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我是镇抚司的百户,我还有符箓,还有法器!”

他掷出了诛邪符,黄符软趴趴飘落在地。

他翻出了八卦镜,灰蒙蒙的镜面上什么也没有映照出来。

他又取出了一根金针,正是燕行烈甘冒风险寻求的,镇抚司看家利器,用佛门金身制成的“渡魔针”。

然而,电射而出的金针刺中判官,好似穿过一团空气,白白没入地上厚厚的苔藓里。

判官已是一手抬起了天平,一手抓向了成梁的胸膛。

成梁目眦尽裂,动用了最后的底牌—今夜中挽救他两次的金甲符。可惜金甲符也救不了他第三次。只见判官的手径直穿透金甲虚影,探入了他的身体中。

“损公肥私。”

“奸淫妇女。”

“通敌叛国。”

“阴谋害人。”

……

诸般垂死挣扎无用,成梁只有歇斯底里嚎叫着,眼睁睁看着判官从自己身体里掏出一个又一个黑码。渐渐的,天平上代表“善”的一头高高扬起,代表“恶”的一头死死沉下,直到判官掏出最后一个砝码。

“卖友求荣。”

他终于得到了最后的判决。

“恶。”

“罚抽其魂魄作灯芯,燃500年。”

……………………

兴许是书生的干系,也或许是李长安几个没有轻举妄动,三人倒也免了铁索穿身的待遇,但平生的善恶却免不了被秤量一番。

那边白莲教里勾得了几个魂魄,这边一位判官拖动着大袖走向了三人。

“两位不用慌张,这阴间的官儿不比凡间的官儿,只要生平不做亏心,那就不比怕这鬼神秤量。”

书生嘿嘿笑道。

“这注意既是我出的,那便由我第一个来吧!”

说罢,他竟坦然迎向判官,更是张开了双臂,任凭这判官秤量平生罪业。

“铲奸除恶。”

第一个砝码取出来,泛着白色的微光。

书生冲两人咧嘴一笑,这模样分明在说:你们看,就像我说的一样……

兴许是判官看不惯他这轻佻模样,第二枚砝码却是黑色的。

“操弄口舌。”

书生不以为意,还有闲心冲两人眨巴眼睛。

然而。

“贪杯好色。”

“狂悖无礼。”

……

一连串的黑码让天平代表“恶”的一头越来越重,也让书生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最后更是来了一个。

“欺神谩鬼。”

直接让天平“恶”的一头沉到了底儿,这下子他是丁点儿笑不来,一张脸上冷汗直冒。

好在黑码已然取尽,接下来的都是白码。

“济贫扶弱。”

“急公好义。”

……

到了最后,善恶两头将将持平。

书生也得了个不好不坏的评价:“平。”

无奖也无罚。

他擦着冷汗走回来,但汗水没擦干净,人又变回了轻浮模样,笑嘻嘻说道:

“侥幸,侥幸,想来府君不缺酒罐子。”

“你这人……”

燕行烈笑着摇摇头,也没说个究竟如何,只转口说道:

“燕某人就来作第二个吧。”

说着,他已越众而出,大步走到判官跟前,先是拱手作了一礼,便挺直了腰杆,任那判官秤量平生善恶。

“尽忠职守。”

“一偌千金。”

“杀人无算。”

“除暴安良。”

……

到了最后,大胡子得到了迄今为止,场中十几号人中唯一的一个正面评价。

“善。”

至于有何奖励,判官却没大声宣告,只在大胡子耳边悄声说了几句,然后递上了一封纸函。道士虽然好奇,却没功夫去询问,概因那判官已经扭头把那黑布对向了他。

最后轮到李长安了。

他瞧着步步靠近的判官,却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倒不是他害怕审判,只是觉得眼前人太过诡异,以及有那么点儿恶心。

这判官迈步时姿势很怪,总只有脚尖触底,脚根却从不落下,整个人轻飘飘的,好似个被风卷过来的纸人。挨得近了,可以窥见其尸帘下,灰白干硬的肤质,以及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掩盖在香烛气味儿中的尸臭。

他在道士身前站定,抬起手臂探向李长安的胸腹,袖口随着动作滑落,露出干枯的皮肤,暴起的骨节以及乌青的指甲。

道士一阵恶寒,下意识地伸手一捉。

出乎意料,这白莲教众竭尽全力都阻拦不住的手臂,居然就被他给徒手抓住了。

没有哗然,场中似乎先前还要安静亦或死沉沉了几分,李长安从短暂的惊讶中回过神,就暗自道了声“糟糕”,小心扫了周围的鬼吏,只见着一双双眼珠子幽幽向着他,手中的铁索哗哗作响,已是蠢蠢欲动。

道士讪讪一笑,赶忙将这判官的手臂放开,强忍着一剑砍下去的冲动,只侧过脸权当看不见,就同小孩儿打针似的。

可判官由此也没有接着动作,他只是绕了两圈,停下来朝着车撵又快又急地说了些什么,然后俯首侧耳倾听了一阵,竟然就直接离开了。

无论如何,李长安还是松了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吐尽,白莲教那边变故突生。

一道烈焰冲天而起!

………………

焰火化作一朵庞大的不断扭曲变形的莲花,花瓣上火舌吞吐着一张张焰火幻化的人脸。

在火莲的最中央,白莲左使脸上青筋密布,眼白赤红宛若滴血。

作为传承数百年的邪道第一教派,哪怕是面对神祗,白莲教也有与之对抗的底牌,譬如用众生欲念与罪业炼制的业火。

这法术本是用来对抗道家仪轨降神之术,今儿撞上了鬼神,也整好派上用场。

不过白莲左使毕竟年轻,修为尚浅,施展这般法术,难免需要准备的时间以及……薪柴。火势波及范围颇广,不仅有几个不慎的鬼卒被火舌吞吃,就连残存的白莲教高手也一并被卷入其中,连身躯带魂魄都化为火焰的燃料。

“少主……”

老者挣扎着向左使伸手求助,他的修为最高,燃烧得也越久。

可白莲左使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竭尽全力维持住业火,寻了个空档,就要跑路。他可没胆子继续留在这儿,触泰山之神的虎须,更何况此行的目的不是已经达到了么?

他抱紧了怀中的白莲圣女,操动火焰便要遁走。

可一抬头。

一个短发的道人拦在前方,正是李长安。

“自寻死路。”

白莲左使神色狰狞,心中冷笑不已。他这业火连鬼神都要畏避三分,你区区一个凡夫俗子也敢螳臂当车?

正好!眼下情况危急,没功夫寻燕行烈的麻烦,这道士自己送上门来,倒也能略消心中郁恨。

他催动业火,就要这道士连魂魄带躯壳焚烧殆尽。

可刹那间。

一道青光灿若银河垂落九天。

眼前浩瀚的火海立时一分为二。

“这不可……”

惊愕的话语还没说完,一只沾着泥点的拳头已经结结实实印在了脸上。

来得有多猛,回去就有多快!

白莲左使拖着鼻血倒飞而回,没了主人驱使的业火也随之熄灭。人还没落地,无数的锁链已经攀咬上来,眨眼间就将其穿成了个仙人掌。一直慢悠悠的判官们一改常态,蜂拥而上。

“滥杀无辜。”

“背信弃义。”

“妄用邪术。”

……

“恶。”

“罚抽其魂魄作蹄铁,昼夜践踏800年。”

…………

眼瞅着白莲左使身死道消,李长安这才归剑入鞘。他活络几下酸疼的腕子,心想这白莲教的少主人就是不一样,鼻梁骨都要比正常人硬一些。

他嘿笑几声,打量场中,这才发现经过那白莲左使最后的努力,剩下的白莲教高手是一个不剩死了个精光。

也就是说一夜之间,在三人……不,准确来说,是韩知微的一番设计下,几百号白莲教喽啰以及几十号白莲教高手,就此一扫而空。

瞧着完成任务,正在退场的判官们,李长安忍不住感叹一句,书生那个“欺神谩鬼”来得委实不冤。

正当他以为此间事了。

“且慢。”

书生忽然开口,拦住了一名判官。

面对大胡子与道士投来的咨询目光,书生却是拱手告了一声罪,便转头冲那判官说道:

“尊使是否遗漏了一人?”

说着,他抬起手,手上所指赫然是白莲圣女所化的羊。

原来如此!

李长安恍然大悟。

敢情这书生打的是一石二鸟的主意。

道士差点就忘了,这书生一开始是要刺杀白莲圣女的,只是一来两人本领高强,二来都是侠义之辈,不好下手罢了。此番将众人引到这鬼城,一是帮助燕行烈除掉白莲教的人马,二也是借着机会杀掉白莲圣女。

那判官闻言竟真就转过身,冲着那羊手指隔空一点。

羊身就开始变形膨胀。

“啪。”

羊皮破裂,冒出个曼妙可人儿。大片细腻的肌肤在脏乱的废墟反衬下,是刺目的白。除了破裂的羊皮,她浑身却再无其他遮掩。

燕行烈垂下眼睑,非礼勿视;李长安眼中这装束只是稍显清凉,何况一开始这人就是他亲手塞进羊皮的,眼下更是不以为意;书生倒是紧盯不放,只是眼中只有凝重,无有阴邪。

而判官已飘身而上,重新举起了天平,一只手探向圣女胸前。

燕行烈捉住了剑柄,但书生却似有似无拦在了中间,大胡子其人终究是江湖义气重了些,嘴唇蠕动了一阵,到底没说出阻止的话;而李长安本就是顺路帮个忙,此刻也就在旁边看个热闹了。

可是,判官的手指刚触及神女,就好似触电般缩了回去,然后便头也不回地退回了车队中。

大胡子松了口气;李长安满头雾水;书生到是遗憾地道了声:

“果然如此。”

……………………

次日清晨。

初升的太阳,自雨后清朗的晴空上,投下暖洋洋的光。

李长安还多少有些恍惚。

雨夜,背叛,厮杀,鬼城,刀光血影,城隍索命,府君审罪……这短短一夜间纷至沓来的光怪陆离,难免让人顿生恍然若梦之感。

他出神地看着眼前的湖泊。

不同于昨夜在水下看见的清澈,竟夜的雨水带来大量的泥沙与草木,水面上浪荡着层层叠叠的浮沫与渣滓,浊浪翻滚间吐出一具又一具泡得发白的尸体。

“相公!”

耳边忽的听得一声惨嚎。

已经变回人形的白莲圣女踉跄地冲向水中一具衣饰华贵的浮尸。

可半道上,就被大胡子毫不留情地逮了回来。

“你这妖女,往日不晓得害得多少人家家破人亡,今日又何必惺惺作态?!”

女人愣愣地盯着浮尸,又或者说那白莲左使,许久,才一点点转头看向大胡子,又是许久,娇俏的脸儿忽的笑了起来,又作出我见犹怜的哀婉模样。

“燕世叔说话何必如此无情?”

燕行烈眉头一蹙。

“哪个是你世叔?!乱攀什么交情!”

“唉,原来世叔不记得了。”圣女眉眼流转如钩,“我是青儿啊,我的名字还是你给我取的……”

大胡子脸上的冷肃渐渐变成不可置信,庞大的身躯好似承受着剧烈的冲击而微微颤抖。

“想起来了么……”

白莲圣女笑得畅快而又恶毒。

“对呀,我就是你最好的兄弟李魁奇的女儿,李青儿。”

“锵。”

燕行烈双目赤红,拔剑出鞘。

第九十六章 往事与波折

燕行烈这一剑终究没有斩下去。

靠着书生的计谋,一直紧随在身后的阴云暂且消散,几人也有余力,寻了个地方暂作休整。

然而,本该是举杯欢庆的时间,却因湖边白莲圣女的一席话,划上了个不完美的句点。

打那儿后,燕行烈一直神色郁郁,这个行事果决的汉子,竟变得犹豫不决起来。

眼下,更是守着安置白莲圣女的厢房,也不进去,只在门口来回踱步。时而握住剑柄咬牙切齿,时而摇头叹息。

“你要着急杀了她,尽管进去一剑了账若是不急”

李长安抬起手上两坛老酒,以及顺手买来的一箧小菜。

“不妨先与我喝上一杯。”

两人就在院中凉亭坐下。

大胡子不说,李长安也不会多嘴去问。

只沉默着推杯换盏了许久,直到杯盘狼藉,大胡子又放下酒杯,愣愣出神了一阵,这才终于开了口。

“道长可知道李魁奇这个贼子?”

道士点头。

这个人他还真的略知一二。世道纷乱,长安的小朝廷无力号令地方,各地多有军阀割据混战,小则占山立寨,大则吞州并县,这李魁奇便是北方势力颇大的一位。

“想必道长也看出来了,燕某出身于行伍”

李长安没有答话,等着燕行烈继续倾吐。

他斟了一杯酒,却迟迟没有下口,只神色愈来愈恍惚,目光的焦距越来越涣散,似沉浸在了往事当中难以自拔。

“当年我在北疆效力,任平卢府折冲都尉,带着家乡子弟抵御突厥。当时,李魁奇、成梁与我俱在军中,相互约为兄弟,并称三虎”

他提到这两个名字,身体微不可查地颤抖了几下。

“那年突厥犯边,我引兵迎战,留李魁奇镇守平卢虽然贼军势大,但靠着将士们戮力同心,战局倒也渐渐转危为安,眼瞧着胜利在望,岂料李魁奇那那个贼子居然兴兵作乱!大敌当前,后路阻绝,粮草不济退兵路上死伤枕藉,家乡子弟几欲一战殆尽,可怜我那陷在平卢城中的妻儿老小”

家中究竟如何,他没有说下去。只把手中酒杯捏成了碎片,再揉成了粉末,混着酒液宛如心头滴血滴滴溅落。

“我自觉无颜再见军中袍泽兄弟,再见家乡父老,便辞去了军中职务。但国仇家恨焉能不报?!流落江湖后,我多次设计伏杀那贼子,奈何那贼子身边忽然多了许多邪道妖人护卫,现在想来就是白莲教了。三番两次徒劳无功不说,反倒连累了几位亲友性命咳咳”

说到这里,情绪愈来愈激动的燕行烈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燕兄”道士皱眉关切。

“无妨。”大胡子摆摆手,“老毛病了,不碍事。”

他欲斟酒,才发现酒杯已被自己捏碎,干脆就着酒瓮昂首灌下大半。

“在那之后,我痛定思痛,晓得光凭刀剑弓弩无法报仇雪恨,于是我就加入了镇抚司道长还记得我那枚青铜剑么?”

道士点点头,那柄堪称凶神恶煞的青铜短剑,他可是记忆犹新。

“那枚剑便是我寻到对抗白莲教妖人的法子,用古时剑仙炼制飞剑的法门所制,凶戾卓绝,斩妖除魔、切金断玉皆如摧枯拉朽!可惜,便是借助镇抚司的势力,将近十年下来,其材料仍然缺少一味,那剑仍只是剑胚罢了。”

剑胚?!

李长安不由愕然,如此凶器,居然只是半成品?

燕行烈点点头。提起这柄剑,他虽然语气中不乏苦恼,但也多少振奋了些精神。

“道长里也瞧见了,那日在山君妖巢之中,我勉强驱使它射杀了猪妖,它转眼就要挣脱束缚,反噬我这主人”

燕行烈还在摇头不止,李长安却听明白了他的犹疑郁闷因何而来。

听他的述说,自平卢城陷后,他的余生实际上都在为复仇而活。而眼下,一方面仇人的女儿就在跟前,杀了她纵使不能说报仇雪恨,但也能稍稍安慰胸中怒焰另一方面,大胡子为人对“忠义”二字执着得近乎顽固,如若杀了白莲妖女,一来背弃了他的职责,二来也对不住为此事而死的镇抚司袍泽。

故此徘徊不定,辗转难安。

李长安思索了一阵,想起些旅途见闻,安慰道:

“我听说朝廷任用名将,征讨李魁奇,其人节节败退,覆灭就在旦夕”

“虚言罢了。”燕行烈摇了摇头,“大将军虽是天下名将,但无奈官兵战力堪忧,朝中又多有掣肘,先前的高歌凯进,只是李魁奇收缩固守之策,那贼子身后有突厥人引为奥援,胜负还在两可之间唉。”

说着,他忽然长叹一声,而这一口气好似吐出了浑身郁郁。

他向道士拱手道:

“多亏道长的酒菜,燕某也想通了”

“用人子女泄愤,岂是大丈夫所为?!”

燕行烈面上又有了往日昂扬。

“报仇雪恨岂可假手与他人,坐等朝廷平叛?!”

“我意已决,只待把那妖女押赴千佛寺。我便舍了这张老脸重回军中效力,投入大将军麾下,哪怕是当个大头兵,我也要亲手斩下那李魁奇的脑袋!”

“来!”

他抓起酒坛,才尴尬发现,两坛子老酒全让他浇愁去了。至于道士,杯子都快干了。

“却是燕某失态,听闻左近有个回雁楼,卖得好酒肉,劳烦道长看着那妖女,我去买上一些。”

说完,他就要起身,却被李长安抬手拦住。

“不忙。”

道士鼻子一动,笑道。

“酒菜自个儿上门了。”

立时,院子外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

“只知李道士剑快,不意也能掐会算。”

“鼻子灵罢了。”

道士笑着回头,书生挎着酒菜推门而入。

韩知微虽是龙虎山的传人,但自云只学了法术,却没入道门,还考过秀才,可惜没中,叫声书生倒也合适。

那夜后,书生托鬼神将二人与白莲圣女送上了岸,自个儿却被城隍留着,说是帮着处理些公务。

两人在此地停留,一方面是修整,一方面也是等着他再次汇合。

三人又在凉亭坐下,换上了新酒菜,也不忙着争论那白莲妖女的事儿,就天南地北的摆着龙门阵,然后就是大吃大喝。

末了酒足饭饱,书生倚在亭柱上,折了根草茎剔牙,一边摸着肚皮,一边还抱怨着:

“这平冶的城隍爷忒小心眼,愣是把我留了大半天,才放我回到阳间。可怜我从昨夜就滴水未沾、滴米未进,饿得我头昏眼花,差点儿没真去地府供了职。”

他絮絮叨叨又说了阵,眼瞅着两人都神色从容,没有丝毫坐不住的样子。这才收起轻佻模样,正襟危坐,冲二人拱手说道。

“实不相瞒,在下此番前来是为了两件事。”

“一是向两位告别。”

李长安不动声色,果然,他接着说道:

“二是恳请燕兄斩杀那白莲妖女。”

李长安有些失笑,心想你要是早来个一时半刻,趁着大胡子犹豫不决,兴许还能得到他的默许,可眼下么

“韩兄弟援手之恩,燕某纵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然而妖女之事,实在是职责所在恕难从命。”

书生神色平静,显然也猜到了会是这个回答。不过他既是来做最后的努力,自然也不会轻易放弃。

他沉吟许久:

“两位可知咎?”

大胡子虽有官方背景,但毕竟是半路出家,听了这词儿只是摇头不知。倒是李长安听过刘老道提过几嘴,但知道得也不详细。半是提醒,半是疑问的说道:

“大傩?”

“大傩”者,乃是民间甚至于宫廷都流行的一种驱疫避邪的仪式。具体而言,便是效仿上古之神方相氏驱使十二神兽吞食四方疫鬼,如此威吓邪崇,使其远离人世。

这么一提,燕行烈恍然大悟,书生也点头称是。后者还拍着手,唱起了傩戏中的“十二兽吃鬼歌”:

“甲作食杂,巯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凡使十二神追恶凶,赫汝躯,拉汝干,节解汝肉,抽汝肺肠。汝不急去,后者为粮!”

书生继续说道。

“世人听到疫鬼二字,便以为都是散播瘟疫的恶鬼。实则不然,这十一个疫鬼都是应着天地间的种种灾异而现世,不死不灭,名为鬼怪,实为神祗,瘟疫不过是其中一个。譬如咎,便是应这人间刀兵之祸而降世,喜杀戮,好战乱”

听到这儿,李长安神色一动。

“白莲教?”

可不是么,白莲教可是天下有名的搅屎棍,最爱便是四处煽风点火,掀起战乱,与书生对“咎”的描述颇为类似。

书生也是点了点头。

“本朝太祖开国之初,天下未靖之时,咎不知为何落在了白莲教手里,还被其设法封印进了当时的白莲圣女体内,从此白莲教迅速膨胀为天下第一的邪教,而为了喂食疫鬼,几百年间也不断挑动战祸而如今。”

书生目视二人,神光炯炯。

“断绝白莲教根基的机会就在眼前!”

听了这一席话,道士也大抵明白,这咎想必就在这一代的白莲圣女体内,无怪白莲教这般兴师动众,连自个儿的少主也给搭了进来。也明白了,昨夜在湖下,判官为何受到惊吓。

“只是”李长安还有些疑惑,“杀了妖女,岂不是也放出了疫鬼,让其祸乱人间么?”

书生却是摇了摇头:

“道长,依你看,这天下会因一只疫鬼而崩乱么?”

“不会。”

“那么,天下又会因一只疫鬼而安靖么?”

“不会。”

“然。”书生颔首道,“天行有常。”

他又转头问燕行烈。

“燕兄,依你看,白莲教与一疫鬼哪个对这天下的危害更大?”

大胡子毫不犹豫。

“白莲教。”

书生于是抚掌而笑。

“如此,放一疫鬼不过添一疥癣,杀一妖女则除一大患,何乐而不为?”

书生说得很对,可燕行烈仍旧是一句。

“恕难从命。”

这下书生差点急眼,大胡子却举手示意对方稍安勿躁。

“韩兄弟不晓得,燕某此行便是押送妖女去赫赫有名的千佛寺,填入那化魔窟。别的不说,只要进了那窟中,就算是九幽中的魔头,也逃脱不得,只能乖乖消磨至死,更别说区区妖女。如此,既能断绝了白莲教的根基,也不会放那疫鬼祸害世人,岂不是两全其美?!”

不料,书生听了却是面色古怪地打量了大胡子许久,直看得大胡子皱起眉头,才说了句:

“燕兄难道不知道?”

大胡子与李长安对视一眼,均从书生的话语中嗅到一丝不安。

“韩兄弟不妨明言。”

书生凝思了片刻,似在组织语言,也似在安抚心情。

“两位可知这白莲圣女是平卢李魁奇的女儿?”

原来是这个!

两人面上都有些古怪,只是点头。书生也没注意,只抛出了另一个惊天的大消息。

“那李魁奇受了朝廷招安,封侯拜将,白莲妖女便要成王侯贵女了!”

道士心里立刻“咯噔”一声,大胡子眼下全指望着跟着朝廷平叛报仇,若是对方受了招安李长安担忧地看去,却发现大胡子反倒笑了起来。

“韩兄弟开的什么玩笑?”

书生郑重其事:“字字不差,绝无虚言。”

“那就是听了谣传。”燕行烈仍旧不信,却也解释道,“当年李魁奇引突厥南下,攻入燕王府,鼎烹了燕王爷。当今的天子可是燕王之子,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怎么可能招安?”

然而,书生却冷笑道:

“倘若朝廷上主事的是皇帝,自是不可。但天下谁不晓得,龙椅上的小皇帝不过是个假皇帝,旁边立着的大太监鱼怀恩才真皇帝。”

“不可能!”燕行烈勃然变色,“阉贼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怎么不敢?”

书生的语气也愈加激烈。

“天下疯传,李魁奇十年搜刮北地来的财富,尽数送给了鱼怀恩,载满奇珍异宝、文字古玩、金银玉石的大车入明德门经朱雀街入永业坊,走了整整一天一夜!”

“那大将军呢?大将军不可能同意”

“大将军被下旨论罪,压入诏狱了。”

书生说得激动,全然没发现对面的大胡子面色赤红,身子摇摇欲坠。

“那李魁奇正往长安城,受封平卢节度使和怀远候咧,算日子,恐怕快到莒州城了!”

“乱臣贼咳咳!”

“燕兄?”

“噗。”

燕行烈口吐鲜血,轰然倒地。

“大夫,如何?”

这位闻名遐迩的神医,被半请半绑来的小老头,冷着脸说道:

“晚了。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那还能活唉”

书生面有愧色,他始终觉得是自己失言,刺激到了燕行烈。

“里头的壮士的肺腑本就有旧疾,浑身又多暗疴旧伤”

说道病人,小老头的神色缓和了些。

“此番怒火攻心,便一并爆发。若能潜行静养,兴许还能躺个一年半载,若不能”

老头开了点吊命的方子,便不理会书生的连番告罪,拂袖而去。

道士在心里组织了下言语,便推开了门。

燕行烈穿戴了衣甲,佩着长弓重剑,昂然立在门后。

第九十七章 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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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过了三更,客栈外只有虫鸣声愈加聒噪。

燕行烈枯坐在桌边,瞧着灯芯青蓝的火焰愣愣出神。

此刻的他,已然卸下了白日的豪迈从容,露出面具下的憔悴凄苦以及那么一丝……解脱?

已经过去三天了。三天来,他没有抓紧时间继续向东,反而兜兜转转来到这靠近北方的一座小镇。

途中,书生因为有急事早已离开,只有道士默默随行。

他晓得道士肯定已经看出了什么,可李长安不问,他也无心主动提及,巨大的绝望早就把他心中某些东西打了个粉碎。

三天来,每一夜他都像现在一般,枯坐一整宿,脑中回转的只有一个词儿。

“笑话。”

不是么?这十年可不就是一个笑话!

炼剑,剑不成。

倚靠朝廷,朝廷招安了。

就连这一身无用的蛮勇,也被病魔击溃。

想必九幽之下的家人、袍泽们都在笑话他的懦弱无能。

“噼啪。”

灯花炸响拉回了他的思绪。

时间差不多了。

他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放在桌上,用剑匣镇好。

悄然推门而出。

…………………………

残月高悬,燕行烈提着灯,孤身立在街道中央。

长街上虫鸣声此起彼伏。俄尔,“呱”伴着扑翅声,那是路过的乌鸦;“喵”伴着嘻嘻梭梭,那是追逐的猫鼠。再掺夹零星的人语与犬吠,倒也可称得上一声“热闹”。

不知过了多久。

这点仅存的“热闹”忽然也消失不见,昏黄而朦朦的灯光里,一点轻薄的雾气缠上了他的裤脚。

他抬起头,原本空荡荡的长街上,无声无息出现了一队仪仗。

中间的华贵銮舆,林立的旗帜长幡,护卫的武士,开道的骑士,鼓吹的优伶……以及披着白色斗篷,遮挡住身形与面容,手中捧着一盏白烛灯,排着长长的队列,一路蜿蜒入浓雾深处的仆役们。

燕行烈没有半点讶异,只伏倒、叩首。

“平卢人燕行烈,叩见泰山府君。”

……………………

这就是燕行烈能够想到的最后的法子了。

效仿平冶城隍故事,拦驾陈冤,以一命换一命。

上次燕行烈从判官处获得的奖励,是类似一种荣誉证书的玩意儿,虽无大用,但也能让鬼神行个方便。他这几日一路辗转,实际上是借此物拜访各路城隍庙,询问泰山府君的行踪。

…………

“你可想清楚了?”

书佐模样的判官代替尊神传达询问。

燕行烈点头再拜。

那判官取出一册书卷,略作翻看。

“燕行烈忠贞勇烈,多有善举,今生虽天寿将尽,但来世必有福报。若是抵命复仇,福报一笔勾销不说,还要在仪仗中服役消磨数百载。”

他再说话却仿佛带上一点劝阻的意味。

“你可想清楚了?”

燕行烈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唯愿复仇,纵使永坠幽冥,也在所不惜!”

“好。”

雾气涌动,銮舆上重重帘幕后的府君终于开口。

“掌生死勾押推勘司何在?”

“臣在。”

一名判官越众而出。

“燕行烈所言可实?”

“属实。”

“掌积财司何在?”

“臣在?”

又一名判官手持笏板而出。

“可有缺额?”

“甲申二九三号捧灯人五百年役期将满;库中系帘的绳头尚缺一副备用。”

“掌摧行司何在?”

“在此。”

一名昂藏大汉宏声而出。

“速速将罪人李魁奇的背筋取来,填入库中。”

“若!”

大汉雷厉风行,点了一队骑士,转身带头向北而去,眨眼就不见踪影。

“掌苦楚司何在?”

文士模样的判官恭敬应答。

“臣在。”

“释甲申二九三号捧灯人。”府君的声音淡漠无情。“着平卢人燕行烈替之。”

“臣遵旨。”

掌苦楚司判官转身便从队末,引着一名捧灯人来到大胡子跟前。说来也怪,那名捧灯人靠得近了,也能瞧清苍老的双手以及花白的胡须,可一脱下斗篷,底下却是空空如也,反倒不见了魂影儿。

燕行烈心头一跳,大抵也明白了判官所言的“消磨”是个什么意思,无非魂飞魄散而已。可他却没半点迟疑,捡起捧灯人的斗篷,从容地披在身上,随着这判官走向队中。

每靠近队伍一步,大胡子心头越明白一点:从此世上再无燕行烈。

在汇入队伍的最后一步,他的脚步微微一顿,抬起头来,但见街边雾气没有淹没的屋顶上,道士倚着残月挥手致别。

大胡子郑重其事还了一礼,便转身一步跨入捧灯人中。

………………………………

“嘎吱。”

被燕行烈掩上的房门又被推开。

送别了大胡子的李长安挑亮油灯,拿起了剑匣下的书信。

这封“遗书”并不长,寥寥数十字而已,简短得一如大胡子的决绝。

可李长安看得却很慢。

又过了许久,李长安才放下这一封短信,默然无语。

对于燕行烈的选择,他没法多过置喙。他纵然知晓大胡子的经历,也理解他的绝望,却也不可能完全感同身受。

他能做的,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声叹息罢了,比灯盏里灯花炸响也重不了多少。

心情沉重么?

有一些。

可这方世界的诸多悲苦,看得多了,也麻木了。

在乱世沉浮里,谁的命运不是宛如晞露,颠沛无常?

大胡子至少也求仁得仁了。

不过,随着燕行烈身死,道士这一场意外之旅也就到了尽头,他又该踏上寻找尸佛的路途了。可是在这之前,燕行烈还留下了三件事物,待他解决。

一是燕行烈的镇抚司腰牌。

书信中委托道士转交官府,告知他的死讯。

二是匣中剑胚及一卷炼制的精要。大胡子将其赠送给了李长安,以酬谢他的仗义相助,并希望道士接过他的未竟之事,将其炼制成功。

至于第三个……道士扭头看着房间角落里,眉目紧闭的白莲圣女。

燕行烈倒也不强求,只写了一句:是杀是放,道长自决之。

唉。

烫手山芋啊。

………………

郁州,千佛寺。

今儿的化魔窟前是难得的热闹,往日只飘着雾气的索道,如今挤满了肥头大耳的和尚,抬着大小物件络绎不绝,哼哧哧压得铁索嘎吱晃荡。

主持、维那、典座、监寺……寺里的大和尚们一个不落都聚在窟口,个个是愁眉苦脸。

昨夜朝廷来了使者,带来了一连串的消息。

先是镇抚司抓住了白莲教的圣女,指名道姓要填入化魔窟。

又是白莲圣女竟是平卢李魁奇的女儿,而这李魁奇降了鱼公公,成了“立皇帝”眼前红人。

眼下是杀是放,朝中尚且争论不休。

地方的官儿倒也灵醒,取了个折中的法子,全推给千佛寺,让和尚们暂且让白莲圣女在化魔窟住下,既不能放跑,还得好生伺候。

直贼娘!当化魔窟是街边的窑子?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大和尚当场就拍案而起。

真当我千佛寺是吃素的?看好了!保管让那白莲圣女……住得舒心畅意、宾至如归。

没法子。

哪边都得罪不起,就只得折腾自个儿了。

于是大和尚们今儿一大早,就亲自来督工。

首先挑个靠外的单间好生洒扫。

窟里湿气重了,要置上炭炉;异味儿浓了,便熏上檀香;地上冷了,就铺上绒毯。

再添置上绣床、软塌、屏风、茶几……又饰以书画、罗绮、珠玉、花草……到最后,一间镇压邪魔的牢狱倒比朱门贵女的香闺还要雅致舒适几分。

对了,里头的三身佛殿也不能含糊。

指不定就要朝廷的大人下来巡视。

洒扫倒是其次,重要的是陪坐的历代祖师金身,要戴上毗卢帽,披上锦袈裟,装扮个花团锦簇,不能弱了我佛门气象。

但是法身遗褪么,难免有修行不足,缺鼻子少眼儿的,那就要得罪了,劳烦移个座,搬到边角的阴暗处,让卖相好的坐在中间。

“听说了么?”

两个沙弥搬着金身在角落磨着洋工。

“咋啦?”

“山下传闻,说有个僧人模样的妖怪,专门趁夜吸人血、摘人头。”

“僧人?吸血?呵,这帮刁民!”

“可不,居然说寺里的木鱼都是人头做的……”

这时,一阵冷风挤进石窟遍布的缝隙,好似妇人哭泣的声音在窟中回响。

那沙弥打了个冷颤。

“哎……你说那些人头在什么地方?”

“管他的。”另一个沙弥却没半点在意,大咧咧道。“总不会在这……”

角落里烛光昏暗,他只顾着说话,没小心脚下。不留神就碰倒了东西,一个物件骨碌碌滚到了脚边。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朝下看去。

一颗裹着干灰表皮与黄色脂肪的骷颅,下颚脱落,彷如咧嘴而笑,黑洞洞的眼窟窿里钻出一条白生生的蛆虫。

“……化魔窟。”

第九十八章 2018年的最后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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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莲左使死了。

这个消息短短几日便哄传天下,从朝堂到江湖,不晓惊掉了多少人的眼珠子。

也无怪人们为之咂舌。

你说堂堂白莲教少主人,带着数百名教徒,几十号高手,愣是让势单力孤的燕行烈逆转翻盘,自个儿身死道消不说,连带着几百号白莲教精英也浮尸水中。

情节如此曲折,结局如此难料,就是评书也不敢这么写。

于是乎,有人不信,有人惊叹,有人咬牙切齿,更有人欢喜若狂……但无论如何,“燕行烈”这本就赫赫有名的三个字,更添上了一抹传奇的色彩。

“那燕行烈当真好运道,不声不响做了好一件大事!这个白莲左使也是废物,平白让人赚了这偌大的名声。”

鹅城,镇抚司千户驻所。

后院书房内,一个络腮胡的肥壮汉子大剌剌说着闲话。

在他身前的书桌后,坐着个白白胖胖的男子,正是这鹅城的千户。千户旁边陪站个蓄着鼠须的干瘦男人,却是这千户聘请的师爷。

听了这肥壮汉子的大言不惭,师爷眼里冒着讥笑,嘴上却连声附和。

“二爷说得极是!平白让那燕大胡子得了名利。”

唤作二爷的汉子听了却是面露嘲弄

“名利?呵。名声倒是有了,哪儿来的利?别看白莲教的花红一直挂着……”他啐了一口。“朝廷没钱啊。”

可师爷却是摇起了头。

“二爷这次可说差了。我有一同乡正在龙骧卫做事,前几日与我书信中透露。为此这件事,朝廷专门拨下了真金白银,就在龙骧卫府库里压着,白莲教的匪首们个个明码标价,光是那白莲少主……啧啧……”

“多少?”

“死活不论。”师爷伸出个巴掌。“这个数!”

“娘希匹……”

二爷嘴上嘟囔,眼睛跟饿惨了的狼似的,直冒绿光。

师爷捏着鼠须嘿嘿一笑,继续说道:

“岂止如此,二爷可晓得白莲教在燕行烈身上悬赏了多少?”

“嘿!”

二爷闻言怪眼一番。

“好贼子,哪儿有做贼的悬赏起当官儿的?!”

只是末了,也耐不住好奇。

“有多少?”

师爷伸出了两个巴掌。

“嘶……”

二爷这回是骂也骂不出声,只往嘴里吸着凉气,好半天缓过嘴来,瞧了眼一直施施然饮茶的千户,忽而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大人?”

胖千户眼皮一抬。

“讲。”

二爷连忙抖擞起精神。

“龙骧卫那帮子人,打几天前进了咱鹅城辖内,就呆在那破地儿没动弹过。俺……属下寻思着,定是为了接应燕行烈。这鹅城可是咱们的地盘,龙骧卫那帮人如何灵醒过咱们?到时候,只要燕行烈一冒头……嘿!咱们就抢先把他扣住……”

这馊主意!

师爷差点儿没笑出声,千户一张胖脸上更是直抽抽,只有二爷还在洋洋得意地继续说着。

“到时候,咱们把燕行烈送给白莲教,再把白莲圣女送给朝廷,如此这般,岂不是两头获利,又两头都不得罪……”

“放屁!”

话没说完,胖千户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怒骂。

“两不得罪?我看是两头都得罪!”

一顿唾沫星子喷得二爷是落荒而逃。胖千户这才掩了怒容,摇头骂道:“这个牛二,当真蠢材。要不是看他有几分勇力,早就撵回去当山贼了!”

旁边的师爷赶紧重新斟了杯茶水。

“那也是大人您知人善用、胸怀宽广,有您这上官,是那牛二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一记马屁拍得胖千户分外舒坦,他含笑点了点头,这才瞥了师爷一眼。

“说吧,你今儿撺掇这牛二,为了哪般?”

“大人您慧眼如炬!”

师爷伸出个大拇指,嘿嘿一笑。

“这番白莲教丢了少主人,可算是遭了重创,少不得要龟缩个十来年,咱这鹅城里可有几处白莲教的产业……”

师爷话没说完,千户却也心领意会。

别以为白莲教只会惑弄愚民,其在敛财上更是一把好手。产业与教徒一般遍布天下,就是鹅城之内,也有几处赌档勾栏,可谓日进斗金。

胖千户早就眼馋许久,师爷当下一提,一时间他便有些意动。但转眼一想,白莲教虽然丢了左使,损失了大量精锐好手,但教内还有右使,还有教主,更是有遍布天下的教徒,根基犹在。

更何况,他隐约听到些风声。别看镇抚司与白莲教这两个庞然大物闹得轰轰烈烈,但双方大部分高手实际都在各地对峙。否则,龙骧卫也不会放燕行烈一个人孤军奋战,白莲教也不会让自个儿的少主轻身赴险。

可以想象,倘若动了贪念,待到此番事了,保不齐打了小的找来老的。介时,他这三百多斤的小身板可顶不住。

“不成。我说过多少次了。”

“我坐稳这千户,只四个字……”

他竖起四根萝卜也似的手指。

“和气生财。”

“大人……”师爷心有不甘,还待再劝。

“咚咚咚。”

府衙大门方向忽的传来一通鼓点。

“何人鸣鼓?速速来报!”

不多时,一名差役小跑着前来禀告。

“回禀大人,门外是……”

“呔!”

话没说完,上头的师爷就是一声呵斥。

“懂不懂规矩,捡紧要的说……”

来镇抚司鸣鼓求助的,不是坟头窜了僵尸,就是山里出了妖怪。师爷晓得千户不耐烦这些小事,直接问起了最重要的一点。

“递银子莫得?”

差役一愣。

“没有,但……”

“但什么但。”师爷闻言,立刻不耐甩手。

“没诚意。不见!不见!”

打发了差役回去,鼓声倒是停了,但喧闹反倒更大了。

没一阵,还是这个差役连滚带爬返了回来。

“大人啦,鸣鼓那人闯进府衙了!”

“什么?!”

师爷拉高了嗓门。

“门口值班的呢?”

“十几个兄弟没几下就被尽数撂倒啦。”

师爷目瞪口呆。

“哟呵。”

胖千户却是闻言一乐。

“倒有几分本事。”

他气定神闲,端起茶杯,吹了口热气。

“可惜没长眼,惹错了人。叫牛二带人……”

话到半截,另一名差役慌张张闯了进来。

“大人。牛百户带人阻拦,被那人一剑刺翻了!”

“啊?”

胖千户手腕一抖,茶杯打翻在桌,茶水淋了一身。

可他现在管得这些,别看牛二没脑子,却是个天生神力,能和妖怪角力的主儿,撒起疯来,百十人也抵挡不住,是他坐稳这鹅城千户的一张底牌,没成想……唉!

胖千户哪里还有方才稳住钓鱼城的悠闲,当下一屁股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上肥肉与嗓门一并颤了起来。

“快!快!快!赶紧召集人手……不,不!贼人凶猛,快扶本官暂避。”

可惜。

“大人,那贼子闯过中堂了。”

“大人,贼子闯入后院了。”

“大人……”

“砰!”

书房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短发的道士牵着只羊闯入门来。

“大胆狂……”

师爷双股战战,强撑起胆子,哆哆嗦嗦开口呵斥,可被那道人那剑锋似的目光扫过,那点声气就掉进了裤裆。

没等着下一步的动作,一枚腰牌已飞入怀中,他手忙脚乱的接过。只一瞧,腿不抖了,心肝也不颤了,只有尿意仍重。

师爷恭恭敬敬把腰牌递回去,道士一挥手,他就一溜小跑出了门,瞧着角落里,牛二领着一帮狼狈的差役躲在那儿探头探脑,便不慌不忙的靠了过去。

“师爷,那妖……道长究竟什么来头?”

牛二拉着他低声询问。

师爷哼了一声。

“前几日,有义士襄助燕大人铲除了白莲教逆贼。”

他小心指点着书房内。

“便有那位玄霄道长!”

……………………

李长安最后还是决定将白莲圣女交给镇抚司。一方面还是顺路,一方面也算是为燕行烈全了最后的忠义。

道士与大胡子有过交谈,晓得他并不直接前往郁州,而是半道在鹅城,先与龙骧卫的大队人马汇合。

然而,到了鹅城,李长安才发现自己并非镇抚司中人,也不晓得他们的联系方法。打听了一番,干脆就找上了地方镇抚司。

至于为何手段如此激烈?

呵。

在打听途中,他可是听闻这鹅城千户的鼎鼎大名。

人称“抓鬼捉妖无用,和气生财有方。”

响当当得很!

……………………

师爷走后,书房似乎空荡荡再无他人,可李长安略作打量,就瞧得在书桌的边沿,拱起的桌布下,一个硕大的屁股在那儿瑟瑟发抖。

李长安嗤笑一声,两三步上前把那桌布一掀。

咦!

那胖千户活像只见了光的肥老鼠,吱了一声,连滚带爬朝着书桌另一头拱了过去。

可惜还没冒头。

“噗。”

一柄青锋穿透桌面,擦着鼻尖就挡在了跟前。

“好汉恕罪!好汉饶命!”

胖千户哀嚎一句,连连告饶。

“你要什么财货,尽管拿走;看上哪个女子,我也双手奉上,但请饶我一命啊!”

道士闻言瘪了瘪嘴,同为镇抚司中人,此人与大胡子当真是两般模样。他摇了摇头,蹲下来。

“千户大人莫慌,贫道方外之人,要你钱财女子何用?此番前来,只想请大人帮个小忙。”

胖千户松了口气,连连点头。

“您尽管说,本……小的一定办到!”

“好说。小事而已。”道士笑眯眯说道,“我只想问一声,龙骧卫的人在鹅城何处?”

胖千户闻言一愣,再打量起眼前的道士,哪里还不明白对方的身份。

“要命欸!”

他又是一声哀嚎,哭丧着脸又爬回了另一头。

他又不是牛二那个不知死活的莽汉,燕行烈那档事儿就是大漩涡的中心,他这点儿本事,粘上了就是个粉身碎骨的下场!虽不知这道士为何找上门,还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但要拖他下水,那是万万不成的啊!

但是无奈何,道士哪有这么容易放过他。

胖千户爬了几步,一抬头,道人又堵在了前头。

“千户大人这是何意?莫非这点小忙都不肯帮?”

胖千户心肝儿一颤,赶忙赔笑。

“非是小人不肯,实在是这等机密,我小小一个千户哪儿有资格知晓?”

“哦?”

道士却也不恼。

“既然千户不知道,那便算了。不过此番冒昧打扰,连累千户爬了这么久的桌底,贫道实在过意不去,这样,送千户一个升官发财如何?”

没等着胖千户推迟,一个羊脑袋就怼在了他脸上。

胖千户忍着羊骚味儿,干巴巴笑道:

“道长这羊名字取得真喜庆。”

“白莲圣女变作的羊,当然喜庆。”

“啊?”

“如何?保管千户大人得了此羊,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胖千户听了,呆愣愣瞧着圆溜溜的羊眼,好半晌又哀嚎了一声。

“要命咯!”

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又要去另一头,这次却被道士一把揪住,拽了出来。

“是你送我去见龙骧卫?还是我送你去升官发财?”

道士冷眼看着如丧考妣的千户,笑吟吟拍了拍胖脸。

“千户大人,选一个吧。”

第九十九章 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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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骧卫的人也是古怪,放着鹅城大好的繁华地界不住,偏生爱往那荒僻地方驻扎,也无怪道长找不到他们。他们驻扎那地儿唤作‘铜梁集’,本就是个冷清地方,前些日子闹了僵尸,就更没几个活人了。不过好在道路好认……越过前面那个坎子,就是铜梁集了。道长您看,这地方我也给你带到了,是不是就放小的回去?”

道路上生满了半人高的野草,马蹄踏上去,仿若分波蹈浪。

对胖千户的嘴碎,李长安没有搭理。这人滑不溜手得很,自打被道士从鹅城拽出来带路,便找尽了诸般理由推脱,奈何道士也是个油盐不进的,其人无奈之下又硬是带上了唤作牛二的汉子,说是两人的关系譬如刘备与关张,就是晚上睡觉不在一块,便都睡不着的。

呸!

哪儿有这么肥的刘备?又哪儿有如此蠢的关张?

道士不搭理,这胖千户也不气馁,咂吧咂吧发干的口舌还要再接再厉。可前面的道士忽的勒住缰绳,那马鞭指着前方。

“千户,这便是你说的荒弃集子?”

啥?

千户不明所以,抬头一看,却是张大了嘴巴。

前方山岗下,低矮的围子,鳞次的瓦房,简陋的长街,一如往日印象。可是,街道上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又是从何而来?

摩肩接踵,热闹非凡。即便站在此处,也能遥遥看见打闹的顽童、沿街叫卖的货郎、食肆上蒸腾的热气……

这哪里是什么荒弃地方,分明是一处繁华市集!

“这不可能!”千户还在犹疑,牛二却已经大呼小叫起来。“集子里人大半染了尸毒,成了活尸,最厉害那头,还是我亲手砸烂的脑袋!”

李长安仔细看二人却不似作伪?

难不成这又是一处鬼市?

他抬起头,一轮湿润润的太阳正浮在云间。

道士不由哂然一笑。

青天白日的哪儿来的鬼市?

不过既然不是鬼神,那便是人为了。

道士沉吟了片刻,终于展颜一笑,驱马下了山岗。

早晓得路上不会安生。

此时也无惧走上这么一遭!

……………………

铜梁集围着一圈矮墙,由石块、泥土、竹木交杂而成,靠得近了,才瞧见上面长满了苔藓,某些地方有所坍塌,透出一股颓败之感,与市集内的热闹喧哗颇有不符。

在门洞处,散着七八个流里流气的兵丁,正围着一个怀抱琵琶,看来以卖唱为生的女子。女子走脱不得,只得勉力应付。

挨到三人近了,这才分出一人,晃荡着八字步,一过来便摊出手。

“进门六文,畜生加俩文。”

胖千户瞧得此地蹊跷,本打定主意低调行事,不料听了这城门卒的要价,却是炸了毛。

“岂有此理!本……鹅城才征三文钱,怎生到你个乡下地方,还翻了倍!”

这门卒却半点不慌,懒洋洋答道:

“寻常穷鬼自是收三文钱了事。”

说着,他上下打量了千户几眼,嘿笑起来。

“似你这般有油水的,当然要多收些。”

“杀千刀的丘八……”

千户气得浑身哆嗦,可没等他骂完,对面的城门卒反倒把怪眼一瞪。

“胆敢抗税?想造反不成?!兄弟们!”

他吆喝了一声,那帮子兵丁就舍了女子,嘻嘻哈哈围了上来。

眼见这阵仗,千户倒也不慌,瞧这一个个松松垮垮的模样,别说身边的道士,就是牛二也能轻松把他们给收拾了。他只是感到滑稽,平日里只有他给别人扣“造反”的帽子,没成想,这帽子还能扣在自个儿的脑门上。

他冷笑连连,就要展露自个儿的身份,好好教训一番这几个丘八。

可突然。

道士轻声笑了起来。

“你们……呵。”

李长安扫了眼,虽然动作吊儿郎当,但却隐隐把三人围了起来的城门卒们。

“是白莲教……”

“教”字刚出口,城门卒忽而一拥而上,脸上嬉笑未褪,身形却没有了半分松垮。

腰刀、长枪弃置不用,只在袖中滑出尺长短匕,咫尺之间,朝着三人身上要害刺来,匕身泛着幽光,必是淬有猛毒!

可也就在同时。

旁边的女子一拍琵琶,从中弹出两柄短剑。那剑又细又薄,剑光透彻,挥舞起来好似两道流光,带着脂粉香气,在三人周遭回旋了一圈,俄尔落回原地,重新被女子藏入琵琶。

被流光掠过的城门卒们,好似中了定身法,僵在了暴起的一刹那。

说来长长一段,实际却只在眨眼之间。

胖千户这才回过神尖声惊叫,牛二慌慌张举起随身的狼牙棒。

女子却避身退后了两步,低眉敛容,作了个引路的手势,冷冷清清道了声。

“请。”

“噗嗤。”

血液喷溅声中,城门卒们的尸身这才轰然倒地。

千户与牛二面色灰败,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话,李长安就一把将羊塞进千户怀里,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

…………

入了集子中,身边的热闹没有给千户半点安全感,反倒让他愈加不安。

死了人啦!

集子里这帮行人居然没有半点反应!

他耐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城门处的尸身不见了踪影,却依旧上演着丘八调戏女子的戏码,只是丘八与女子都换了面孔。

他打了个寒颤,抱紧了白莲圣羊,三步并作两步跟紧了道士。

就在这时,人堆里忽然窜出了几个小孩儿,只顾着打闹却不避行人,没头没脑地就撞了过来。

胖千户下意识就要把小孩儿踹开,可刚抬起脚,就是一个激灵。

不对!

他放大了瞳孔,小孩手中穿着糖葫芦的签子,分明闪着金属的冷光!

他张嘴正要呼救,可一阵浓烈的恶臭却窜进了口鼻。

“收夜香咧,收夜香咧……劳烦让让。”

一个夜香妇忽然插在了千户身前,那“小孩儿”没刹住,一头撞进了粪桶里,夜香妇却只手疾眼快抄起盖子,将那粪桶一把盖住!

粪桶晃着,哐当了几声,居然再无了动静。

夜香妇这才抬起头,瞧着千户因惊恐而扭曲的胖脸,笑着指了指前方。

他扭头一看,那道人已经甩开了他十余步,连牛二也机灵了一回,紧紧缀在了道士身边,只有自个儿想东想西落在了最后。

该死的妖道!

你纵然不担心本官的死活,难道也不在意这白莲圣女被人抢走?

胖千户已经在心中骂遍了李长安的十八代祖宗,行动上却不敢再耽搁,赶紧快步跟上。

刚追上两人,没走了几步,眼前忽的一暗。

他抬眼一看,原是街道左边支楞起一个棚子,影子长长的投下来,遮掩住了大半个街道。

“当心。”

一路来寡言少语的道士忽然开口提醒。

当心?当心什么?

千户警惕打量周遭,却没发现任何蹊跷。反倒是牛二,紧绷着脸上横肉,道了声。

“太阳。”

太阳?

千户猛地反应过来,对呀,太阳好生生在右边的天上呆着,左边棚子的影子如何能投到右边来?

他奶奶个熊!

一时间,这胖千户脑中闪过的念头居然是:

牛二原来不蠢。

那以为他蠢的自个儿,岂不才是最蠢的?!

然而,这点儿恼怒眨眼就消失无踪,但见眼角余光处,棚子投下的阴影里,忽然泛起锯齿状的波纹,一根根尖刺密密麻麻从影子中冒出来,好似猛兽撑开了舌苔上的倒刺。

千户双股战战。

“道长……”

正在此时。

“轰。”

长街对面的食肆上,店家翻动铁锅,飞溅的油雾瞬间被引燃,绚丽的勾火分外炽亮,刺得人眼睛生疼。那火光隔着大半条街道投过来,浇入异变的阴影中,仿若倒入滚油,发出了“滋滋”的声响。

这火光来得突然,收得更快。

千户再看过去,哪儿还有什么影子?更别说什么尖刺。

再看那店家,却笑吟吟站在锅灶前,冲着三人作了个“请”的手势。

此情此景,胖千户倒也明白了,分明是有两拨人装作铜梁集中人,围绕着三人斗法。

其中一方定是白莲教无疑,另一方难不成是……龙骧卫?这猜测倒更让他惊疑,这些年他仗着世道渐乱,地方武备不休,对上面多有不敬,没成想镇抚司到底是家大业大,今儿算是开了眼界,以后少不得谨言慎行,夹着尾巴作人了。

他脑中飞转着些念头,脚步倒也不慢,死死地挨着李长安。这一阵子,倒是没再出什么幺蛾子,只是周边的行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拥挤,他的身形本就胖大,没几下没被人潮揉搓得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差点倒地。

他勉力稳住身形,上一秒还有些恼怒,下一秒一身的肥肉连带着嗓门都颤了起来。

“道,道长……”

“怎么?”

李长安伫步回望。

“他,他,他们……”

千户手上胡乱指点,舌头打结,声音宛若游丝。

“没影子。”

道士面色平静。

“对么?”

话音方落,周遭的喧闹忽然一滞,人流顿时停了下来。或在招揽客人,或在挑选货物,或是壮年男女,或是襁褓中的婴孩……满街的人都在这一霎那停住了动作,而后身子不动,只一点点都把脑袋转了过来,一张张迥然不同的面孔,嵌着同样空洞的眼睛,幽幽对着三人。

胖千户转过脸,带着哭腔。

“嗯!”

“莫慌。”

李长安指着前方。

“你且看。”

但见道士所指的长街尽头处,一名须发斑白的货郎将肩上所挑木箱放下,从腰间取下一面拨浪鼓,轻轻摇动。

“咚。”

第一声轻而脆。

两个货箱的翻盖应声掀开。

“砰。”

第二声钝而响。

货箱中飞出一枚黄纸鹤,展翅盘旋在货郎头顶,接下来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无休无止、蜂拥而出,在蜂鸣似的振翅声中,浩浩荡荡,几欲遮云蔽日,连那货郎也被掩了身形。

而恰在此时。

“嘣!”

第三声宛如雷霆崩裂。

无数的纸鹤仿若巨浪,向着长街上的一切生灵兜头压下。

胖千户差点以为就要粉身碎骨,闭目等死后,却只等到一阵清风拂面,他小心睁开半只眼睛。

就瞧着一枚纸鹤撞上一名行人,那行人立时便如朝阳下的露水,迅速地烟消雪融,眨眼沓无痕迹。

那纸鹤也自个儿燃烧起来,残骸飘到千户眼前,舒卷开来,黄纸打底,朱砂勾勒,原来是一张黄符。

千户这才瞪大了眼睛,举目眺望。

此刻铜梁集中,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只有萧索的街道与两边颓败无人的屋舍。

残余的纸鹤振翅回归,风卷起满地灰烬飘洒。

货郎抬手向着街道尽头的一处建筑。

“请。”

……………………

这是一家酒楼。

寻常的格局,寻常的装饰,不寻常的是里头在座的客人。

或身形矫健,或神完气足,或身怀异相,或气势凛然,看来都是难得的高手。他们明显分为两拨,一左一右,泾渭分明。

左边的装束杂乱,隐约闻得怪异的香气,必定是白莲教。右边的多着黑衣披斗篷,想来是镇抚司龙骧卫了。

道士立在门口,并不进去,只是稍作打量,瞧着双方虽有些剑拔弩张,但却并无大动干戈的迹象。

虽然一路过来,双方好似斗得不亦乐乎。如今看来,实际却是克制居多,想必就白莲圣女一事,镇抚司与白莲教多少达成了一些默契。

啧。

李长安面无表情,心中却感到一阵子意兴阑珊。对上门内一双双包含着各类情绪的眼睛,愈加觉得是此番可谓是乘兴而来,正要败兴而去。

于是乎,他把燕行烈的腰牌往胖千户怀中一塞,竟是干干脆脆就这么转身离去了!

白莲圣女既然已经带到,那此事与他再无相干,他也就懒得与这两帮子人废话。

这一出倒是打了两拨人一个措手不及。为了此刻,他们不晓得准备了多少的拉拢与威胁,经过了多少勾心斗角,设下了多少阴谋诡计……没料想,李长安却是把人往双方中间一扔,干干净净撒手而去。

只有龙骧卫中一个道士打扮的人灵醒些,赶忙起身问了一句。

“玄霄道友,燕校尉何在?”

道士挎着长剑,头也不曾回。

“死啦。”

…………………………

是夜。

驿站。

剑在匣中鸣。

李长安轻轻一按,这柄让燕行烈头疼不已的剑胚,蹦踏了几下,居然也就安分了下来。

大抵是因为“剑术”这门神通的缘故。

在燕行烈手里桀骜难驯的青铜剑胚,到了李长安手上就变得如臂使指。好似一下子从养不熟的中山狼,变成了偶尔傲娇的猫咪。

可惜的是毕竟只是剑胚,能够使用的时间不长不说,还会泄掉大量的剑气,若想再次使用,便得花时间蓄养剑气,才堪驱使。

不过,饶是如此,也足够给白莲教一个教训。

没错。

白莲教。

李长安深知白莲教可不是什么宽忍让人的主,在自个儿身上栽了这么大的跟头,连少教主都赔了进去,他们决计不会善罢甘休。而且,既然已经交出了白莲圣女,他们的报复势必也会接踵而至。

方才飞剑有灵,鸣声示警。

想必已有不速之客上了门来。

此时,门窗紧闭的房内,忽而烛影招摇。

昏黄的烛光闪动几下,转眼变作幽幽绿光。

来了!

李长安目光凛然,移目而去。

下一刻。

却是瞪大了眼睛。

……………………

郁州,千佛寺。

山顶议事堂中,大和尚们个个愁眉不展。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怎么不会如此!既然肉身佛能进化魔窟,尸僧自然也可以。”

“可惜我千佛寺百年声誉。”

“要只是声誉倒也无妨,倒是那化魔窟,乃是咱们安身立命的跟脚,如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了难,你担当得起么?”

了难眉毛倒竖,正要回骂过去,上头的主持和尚却一把将木鱼砸在地上。

“好了!”

“吵吵闹闹能济事么?”

底下一时噤声。

见状,主持和尚顺了口气,唤道:

“了凡,那窟中布置明日照旧。”

“可那尸僧……”

“你动动脑子!是尸僧躲进了化魔窟,不是化魔窟中出了妖魔。多安排人手,日夜守住窟口便是了!”

“了难。”

首座和尚应声而出。

“此番事由,皆因你手下武僧玩忽职守,加派人手赶紧将那尸僧捉住,若再有纰漏,我唯你是问!”

了难理亏气短,只得低声应偌。

末了,主持和尚深深打量起在座的每一个人,直瞧得个个神色忐忑,才开口说道:

“切记!此事是寺中绝密,务必不可有半分泄露。”

会议散去,主持又独独留下了难,再三嘱咐。

“此事你得加紧去办,若是过了几日,待到白莲圣女上山,介时郁州左近就愈发人多眼杂,更有暴露的风险。”

谈起即将到来的“闲杂人等”,主持就忽然想起一人。

“对了,那了悟打发回去了么?”

“并无,尚在山下旧寺挂单。”

………………

爷山脚下,千佛寺旧寺。

说是旧寺,实际上只是当年三位神僧诵经的小庙。因为这层关系,千佛寺也偶尔出资修缮,数百年下来,虽然寒酸依旧,但到底没有倒塌。

夜过三更,凉气犯人。

了悟老和尚为小徒弟掖上单被,便独自摸索进佛堂,对着三位祖师的塑像无声诵经。

他再次作了一个梦。

这个梦很简单,只一个年轻俊逸的僧人告诉他一句话:千佛寺将有大劫难!

他坚信这是祖师给他的警示,否者他也不会把自个儿师傅粉身碎骨,来换取一个回归千佛寺的借口。

但是他这些天一路走访下来,却没看见劫难应在何方。

千佛寺的状况糟糕么?

糟糕。

寺内的僧众像商人、像豪强、像官吏、像土匪、像强盗,唯独不像和尚。

可是称得上大劫难么?

不。

寺内僧众虽然不修佛法,但也算谨守家业,无有滥杀无辜、奸淫孥虐;化魔窟虽被滥用,先贤的金身也多被挪用,但三身佛与主要的几位祖师却仍然安好;就连这旧寺,虽然破败了些,但仍然多有修缮。

少有人知,化魔窟实际上只是表象,以三身佛、旧寺、祖师金身为节点构成的伏魔大阵才是千佛寺的根本,只要这几样无虞,千佛寺便能屹立不倒!

可是既然如此,祖师托梦的大劫难又应在何处呢?

老和尚苦思不得其解。

恰在此时,寺庙外人声犬吠好一阵喧哗。

他起身推开庙门,但见挨着小庙的村子里,打起了许多火把。

“发生了什么?”

他高声询问。

“和尚妖怪进村吃人啦!”

第一百章 百章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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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夜。

……

荒野中只有一处驿站孤灯独明。

这驿站看来已荒废许久,除了那间透出些微光的房舍还算完好,其余地方大多坍塌。周遭也是冷清清的,无有人烟,只有茅草与老槐勾连着,顺着夜风“簌簌”的响。

驿站对面的老林子里,一颗枯树扭曲的枝丫上。

一只夜枭蓄势待发,它瞄准了一只老鼠。

那小东西淅淅索索靠近枯树,浑然不知死神将近,只顾着低头寻食。

可突然间。

树下寻食的老鼠浑身一颤,毫无预兆地僵硬着翻倒在地。

与之同时。

林中从未曾停歇的虫鸣、鸟叫与生物活动产生的交响突然停滞,除了风声,居然半点声响也无。

“咕。”

这夜枭仿若惊觉了什么,长鸣着振翅而起。

但,夜色中一抹黑色烟气悄无声息的撩过。

这夜枭便僵止在展翅的动作,一头栽落在腐积的落叶上,与那只老鼠滚落在一起。随即,一只靴底落下来,将这一对“猎人”与“猎物”一并压入烂泥。

靴子的主人浑身裹着黑衣,将身形隐入夜色之中,他低伏着身子,从怀中取出一只骨笛,而在他的身后,更多的黑衣人无声无息潜入林中。

俄尔。

虫声鸟语的交鸣再次自林中响起,只是这一次,声音却似乎变得有些单调。

若是仔细听来,原来这单调的声音不止一处。

在树林里,在草笼中,在乱石后……它们勾连成一个巨大的圈子,把驿站牢牢围在其中,一点一点收缩围拢!

……………………

“那道人放着鹅城不去,偏生留在这荒郊野岭,其中必有蹊跷。”

乌桓伏在野草中,目光幽幽盯着对面的驿站,并没有因为敌我差距悬殊就轻举妄动。

在白莲教中,李长安并不受重视,多有人认为其在白莲少主一事上,只是沾了燕行烈的光。但乌桓不这么想,即便是设了陷阱,使了手段,亦或附了燕行烈尾翼,难道道士本人就没半点本事?

所有人都只是猜测,所有人都说不清楚。

然而玄霄道人必须得死!不死不足以报仇雪恨,不死不足以震慑宵小,但同时玄霄道人却也深浅莫测。

而乌桓在白莲教几位护法当中,不是最强大的,也不是最聪明的,但却是最谨慎的。

所以,教主才把诛杀玄霄道人的任务交给了他。

所以,他才不理会闲言碎语,舍了老脸,调集了如此多的教中力量,只为围杀一个孤身的道士,只为万无一失。

他打了个手势,示意谁都不要贪功冒进、打草惊蛇,然后借着夜色慢慢靠拢。

驿站紧闭的窗户上,透出些昏黄的光,好似没有一丝动静,乌桓却反倒把神经越绷越紧。

这谨慎救了他一命。

毫无预兆的,他忽然侧身一滚,便见得两柄钢刀落在他原本的位置。

他毫不恋战,只抽身而退,站定了才蹙眉看去。

却愕然发现,刀柄之后,似乎并无持握之人……等等,空中突然亮起两朵磷火,那火焰迅速张开,勾勒出手脚、躯干、头颅,再是发髻、铁甲、兜鍪。

黑烟缭绕,煞气狰狞,竟是两个鬼卒。

紧接着,黑暗中又亮起数十多鬼火,跳出了数十个鬼卒,竟然列出了一个战阵,挡在了驿站前头。

瞧模样,居然全是保留着灵智的鬼卒。

这道人倒真有几分本事,比之嶓冢那老鬼的手段也不遑多让。

见状,乌桓反倒松了口气,原来这道人故意夜宿荒郊,等着圣教前来报复的依仗,便是这些鬼卒。

厉害是厉害。

可惜。

太少了!

此番为了绞杀这道人,他可是带足了人手,要的就是一个以多欺少。

“儿郎们……”

乌桓冷笑着就要招呼手下,要来个一拥而上,可甫一回头,却是骇然失色。

在他们的身后,一支兵马无声伫立。

刀枪林立,剑戟森然。

反倒把白莲教众们给团团围住。

哪儿来的鬼兵?

他面色惨白,仓惶四顾,终于在牙兵簇拥中,瞧见一杆大旗迎风招展,上书五字。

“行营招讨。”

“燕。”

…………

驿站之内。

李长安绕着灯前这个夜半来客,向左转了三圈,向右又是三圈,打量个不休。

眼前人雄壮威风,身披明光铠,头戴凤翅盔,脚踏登云靴,当然,还有一嘴巴子眼熟至极的大胡子。

“燕兄?怎么是你!”

道士是既惊又喜。

先前他见得灯光变成惨惨绿光,只以为是白莲教来人耍了手段,便要用三尺青锋打个招呼,却没曾想出现的是燕行烈。

“府君放你还阳了?”

这话说完,他就自个儿摇起了头。

“不对,你浑身没有人味儿,只有鬼气!哪里会是活人。”

大胡子笑着解释道:

“道长看得没错,燕某确实是幽冥之人。自那日之后,我也本以为会消磨个几百年,运气好留得一丝残魂托生转世,运气不好便魂飞魄散了账。可没想府君怜我忠勇,法外开恩赦了我的苦役,还提拔我作了帐下招讨使,专司讨伐聚众扰乱阴阳秩序的鬼物。”

燕行烈将他死而复“生”的前后细细道来,道士听了不由得感慨一句,当真是好人有好报。

只是末了,燕行烈郑重其事一拜。

“燕某厚颜,恳请道长今夜再助我一臂之力!”

“何事?”

大胡子咬牙切齿。

“今夜赴莒州。”

“诛杀李魁奇!”

闻言,李长安脑中一时升起两个疑问。

李魁奇没死?

莒州在北,鹅城在南,两地相距何止千里,如何一夜赶赴?

可他半点不曾犹豫。

“好。”

………………………………

………………………………

杀人放火天。

……

郁州。

千佛寺旧庙。

骚乱平息。

村子反倒愈加喧闹,伤者的呻吟、孩子的哭闹以及死难者家属的悲嚎,这一切都让维持秩序的武僧们面色沉重。

一名面相颇为和善的僧人,从村民中牵出个八九岁的孩童,摸着孩子脑袋,给了块饴糖。

他瞧着小娃子仓鼠一样,把糖块藏进了腮帮子,这才笑着问道:

“娃儿,你说你瞧见了那进村的妖怪。”

“唔。”

孩子嘴里包着糖,口齿不清。

“长得什么模样?”

僧人俯下身,循循善诱。

小娃指着僧人的脑袋。

“与你差不多。”

“还有呢?”

娃儿偏头想了想,眼睛一亮。

“那妖怪身上衣物虽然破破烂烂的,但颜色顶好,红红黄黄的,就同法会上活佛们一样。”

“妖怪怎能与活佛一样?小娃子不要胡说。”

“怎是我胡说?”

孩子撅起小嘴。

“又不独独只有我一人瞧见,阿爹、阿妈还有村里的大伙儿都是看到的嘞!”

僧人闻言收敛起笑容,起身冲着远处的了难点了点头。

了难和尚得了准信,长吸了一口气,再转过来却是挤出了笑脸。

“此番,多亏有师兄在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分内之事,无须挂齿。”

了悟老和尚唱了声“阿弥陀佛”,两条寿眉差点挤作一处。

“可惜走脱了那妖魔。”

他从梦中惊醒,听得村中骚乱皆因有妖魔闯入,他当即就诵咏起伏魔的经文,便要伏魔卫道。可没等他靠近,那闯入村中吃人的妖魔就已然惊走。

此后,他便安抚住惊慌的村民,并组织人手救治伤患,直到现在,千佛寺的武僧才姗姗来迟。

有了千佛寺的介入,救治工作想必会更加顺利,但老和尚心中却仍惴惴不安,他一直在想着今夜闯村的妖魔,虽然没有正经照面,但也远远瞧见了背影。

那妖魔颇为眼熟。

再联想起村民那一句:“和尚妖怪进村吃人啦!”

他心底就愈发涌起莫名的惊疑。

“了难师弟……”

可没等老和尚问出口,就被了难开口打断。

“夜风湿寒,有事明日再说。”说着,他咧嘴大笑。“本以为师兄已经离开,却没想还在左近逗留,却是我等招待不周,眼下旧庙都被伤患给挤占了,也住不了人,这样,劳烦师兄移步去寺内歇息吧。”

竟是不由分说,让人带着老和尚与徒弟离了此处。

等到老和尚走远,他才回头对村民们说道:

“为防妖魔去而复返,大伙儿今夜都先到庙中暂避,也方便僧众照看。”

一来村民甫遭袭击,正在慌张无措;二来千佛寺在郁州积威已深。严格来讲,这些村民大多还是寺里的佃户,因此自是不敢反对。

待到赶羊一般,将村民们尽数撵入庙里。

“首座……”

先前问话的和尚靠过来,眼神闪烁。

了难转过脸,一对眼珠子被火把的火光映得血红。

“主持说了……”

他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

“尸僧之事半点不容泄露!”

…………

约么半个时辰。

小和尚牵着师傅的手,迷迷糊糊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

“师傅,村子怎么起火了?”

老和尚闻言,急忙回顾。

只见来时的天际处,隐隐有火光艳艳。

前头提灯引路的和尚轻声笑道:

“妖魔闯村时不是死了些人么?兴许是害怕染了邪气,起尸为害,在焚烧尸体吧。”

“阿弥陀佛。”

第一百零一章 幽冥

“可有活口?”

“无一幸存。”

“可否招得亡魂?”

“无有回应。”

“可查得玄霄道人去向踪迹?”

“属下无能。”

依旧是那间废弃驿站,灯光早已熄灭,屋内自是人去楼空,只有门前的烂泥地里,乌桓尸身未僵,空洞洞的眼珠子映着黑沉沉的夜空。

一名蓄着三缕长须,看来颇为儒雅的中年男子俯身为他阖上双眼,听清了旁边的问答,低头沉吟了许久,再起身,声音凝重。

“吩咐下去,教中一切针对那道人的行动都暂且搁置。”

“教主!万万不可啊!”

旁边人吃了一惊,急忙开口反对。

“少主之仇,怎能不报?!我愿立下军令……”

可那儒雅男子一声断喝。

“住嘴!”

他的声音隐然带着了怒气。

“我已经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断一臂膀。从今天起,教中事物一切以圣女之事为重,若非迫不得已,不得节外生枝!”

即便如此斩钉截铁,但无论作为一个父亲,还是白莲教的教主,此中仇恨哪有这么容易放下。

语罢,他将目光投向夜色下模糊的远山。

仿若在寻找消失无踪的仇敌。

但他决计想不到,此时的李长安已在另一个世界。

“人有人道,鬼有鬼路。”

“阴阳两界颇多勾连,但却不尽相同。譬如,从鹅城到莒州,在阳间或许相隔千里,在阴间兴许就近在咫尺,反之亦然……”

在擎着“燕”字大旗的队伍中,名叫娄成的鬼将侃侃而谈,李长安也恍然点头,明白燕行烈为何能放言,能一夜赶赴千里之外的莒州。

在解决了来犯的白莲教众之后,燕行烈就带着李长安赶到一间山神庙,而后,竟一头扎进了幽冥地府!

而这个娄成,据燕行烈介绍,也是他昔日部下,十年之前不幸战死沙场,死后为阎君看重,成了殿下鬼吏,但听闻燕行烈成了招讨使,在泉台重招旧部,干脆就舍了职位,重归燕行烈麾下。

十年下来,娄成也算老鬼一只,对着阴间的种种门道颇为清楚,正好为李长安答疑解惑。

说完阴阳有别,他又将起了阴间的种种忌讳,一条条掰开了揉碎了,讲得很是细致。这不单是说给李长安这个活人,也是讲予燕行烈这个新丁。

可等他苦口婆心讲了好大一堆,舌头都拉长了大半截子,一转头才发现,那俩“学生”压根就没细听。

燕行烈是满脑子的复仇,无心他事。

而李长安则是初到这幽冥地府,被新鲜景物迷了眼睛。

与想象中的阴森昏暗全然不同。

眼前的阴间到处都充斥着柔和的微光,照得近处清晰,远处朦朦。在头顶上方,是一整块蛋壳般倒扣的苍穹,“太阳”则是壳上挖出的一个洞,如纱似雾的柔光从洞中倾泻下来。

而在脚下,是一片无垠的旷野,上面别无它物,只生长着一种花瓣纤长的花儿,盛放着仿若凝固的火焰,开得热热闹闹的,铺天盖地接入天际尽头。

莫不是独摇草,或曰曼珠沙华?

李长安看它纤巧可爱,俯身意欲摘取一朵,可指尖刚刚触及,花枝自个儿一颤,竟是绕离了他的指尖。

这倒有些意思了。

“道长。”

忽的,旁边的娄成问了一句。

“漂亮么?”

这句话问得莫名其妙,道士也不晓得他是单问这花,还是问这阴间景致,不过两者都可以用同一句答之。

“别有一番艳丽。”

不料,娄成却笑道:“道长既然喜欢,那就得当心了。”

当心?

“就如同鬼魅最喜幻形惑人。”他在马鞍上姿态闲适,笑容中似乎别有深意。“这冥土也是会翻脸的。”

这是什么意思?

李长安还待细问,队伍却突然停下,他抬起头,发现前面的花海中,孤零零矗立着一栋城门楼。

道士并不惊讶,概因他来这阴间之时,也是穿过这么一处城楼。

军队来到此处,想必莒州就在这城门对面了。

但燕行烈此刻反倒没有急着穿过城门,而是掏出了一卷名册。

“王小二、张大虎、徐定、赵武、王龙……”

娄成解释道:“又不是打仗,无需出动大军,免得惊扰地方。”

道士想了想确实如此,可他随即又发现,这些被点名出列的阴兵阴将,其中有步卒、有弓手、有骑兵,更有亲卫牙兵,组成未免太过杂乱。

且一个个不是神色兴奋,便是咬牙切齿。

“这些阴兵?”

“这些兄弟都是因李魁奇的叛变,含恨战死之人。”

道士恍然。

………………

莒州是座大城,挨着长安不远(乱栽的地名儿,不要对号入座),虽然世道败坏,也遭了些兵灾,但到底不改繁华,不过是郊外乱葬岗上多了些无主孤坟,如此而已。

所以,虽然夜色已深,街上仍有人溜达。

西城青楼门口的大街上,几个士子勾肩搭背,浑身酒气醉得歪歪斜斜。

忽然。

几个人浑身一抖,只觉得身子骨侵进一阵又一阵的寒气。

“怪哉,也没起风啊。”

一个喝成猴屁股的喃喃说了一句,旁边那个喝得面色发白,却迷迷糊糊的接道:

“我好像瞧见了一队兵马,里头夹着个道士,不对,是和尚……嘶,还是像道士……”

猴屁股嘎嘎乱笑,指着空荡荡的街头。

“大半夜哪儿来的兵马,你……你醉了。”

“我没醉!”

醉鬼最怕人说他醉了,他摸着空荡荡的脑袋,急忙道:

“你瞧,我的幞头都被那道人的剑鞘给勾走了。”

李长安暗暗道了声“抱歉”。燕行烈挑选完兵卒,通过城门离了阴间,居然直接就出现在了莒州城内。

方才,那面色发白的看得没错,他们之所以莫名发寒,便是因为与鬼卒们透身而过,被阴气冲了阳身。

鬼兵们有形无质,自是于人无干,但李长安是个活人啊。

虽然夹在阴兵们,隐去了身形,但却也少了腾挪空间,那醉鬼走起路来也晃晃悠悠,他躲闪不住,剑鞘就勾走了人家发髻上的物件。

他取下幞头掷还回去,可回头就瞧见两人已经扭打作一处。

啧,这醉鬼耍起酒疯,还真是麻烦。

切记,切记,点到为止。

他摇头告诫了自己几句。

没来得及多做反思,队伍已停驻在一面朱漆大门之前。

到地方了!

………………

“那贼子就在此间宅邸之中。”

“判官抽去了他的背筋,他本该毙命当场,可不想身边有高人施法,将他救活了过来。从此,他就对阴间鬼吏有了防备,每到一处,必定设下法阵!”

说着,燕行烈便走上前去,然而,还没抵近大门,一道缭绕着绿焰的光幕突然升起,将他死死阻挡在外。

为了给李长安作演示,大胡子奋力冲撞,可那光幕愣是纹丝不动,反倒是大胡子不慎沾染上绿焰,花了许多功夫才扑灭了事。

道士仔细看了一阵。

“好似和白莲少主的业火路数一致?”

燕行烈点头附和。

“所以才厚颜……”

话没完就被道士挥手打断。

“燕兄哪儿来这么多的客套话?”

说罢上前一剑刺入光幕,剑锋上青光缭绕,绿焰即可烟消雪融。

他转动剑柄,在光幕上剜了一个大洞。

随即,收剑归鞘,侧身退开。

“诸位,请吧。”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第一百零二章 复仇

“不!不要过来!”

“张龙、赵虎……不是我害死的你们,我也只是听命行事啊!”

军将打扮的男子胡乱挥舞着长枪,语气中带着哭腔,苦苦哀求。而在他周围,几名阴兵露出了恐怖的厉相,或七窍流血、或开膛破肚、或面门开裂……丝毫不为所动,围逼过来。

男子一咬牙,挺枪刺去,却绝望的发现,枪尖刺中了阴兵,却只徒劳搅动起一团黑气。

他踉跄一步摔倒在墙角。

退无可退。

而群鬼已然一拥而上。

哭嚎、惨叫、咀嚼。

片刻之后。

墙角只剩一具白骨,还保持着惊惧的姿态。随即,那骷髅的下颚开合了几下,便“哗”的散了一地。

黑气慢慢自骨堆中渗出,又散作鬼兵模样,但他们却没急着就此离去,反倒把目光投向了另一个角落。

那里蜷缩着一个女娃子,看来十一二岁,荆钗裙布,应该是个烧水丫鬟。

照理说,这丫鬟不是李魁奇带来的军将,不当是鬼兵们的报复对象。但这些鬼兵本就是战场上的厉鬼,新近从了燕行烈,担职尚浅,凶性未消。一个个报仇正酣,眸中都亮起了血光,哪里还会顾忌是否无辜?

这小姑娘也是吓得惨了,明明看得鬼卒点点逼近,却是浑身不听使唤,别说逃跑,连呼救也办不到,只是泪流不止。

——谁来救救我?

恰在此时,一柄剑鞘护在了她的身前。

“回去。”

短发的道人走了近来。

“莫要伤及无辜。”

鬼卒见了李长安,逼近的步伐也为之一顿,眸中的红光慢慢消退,对道士行了一礼,就如此退了下去。

“唉。”

道士叹了一声,转头瞧着小丫鬟,柔声道:

“没事么?”

小丫头泪眼汪汪,小小的摇了摇头,显然惊惧未消。

“跟我来。”

道士将她拉起来,一路辗转,带进了间厢房。

厢房里塞满了男女老少,全都是李长安从失控的阴兵手中救下的仆役丫鬟。

“还有遗漏么?”

道士询问管事。

“道长仁德,全都在此了。”

说着,那管事又要带着众人下跪感谢救命之恩。道士赶紧将其扶住,连连道了几声“受之有愧”。在李长安想来,这些人之所以受难,也因他一时疏忽、思虑不周所致。光想着让大胡子一帮鬼报仇雪恨,却没考虑到这宅邸中还有无关者。

而就在这个时候。

“道长。”

娄成穿墙而入。

这一现身,吓得人群差点炸开,好一阵鸡飞狗跳之后,道士才勉强安抚住,他把娄成拉出门外。

“事成了?”

按照计划,燕行烈一干人自去复仇,待到手刃仇敌之后,就带李长安又经阴间鬼道返回鹅城。

“恰恰相反。”

不料,娄成却急忙捉住李长安就往外走。

“李魁奇身边有高僧护卫,张开了法界,吾等奈何不得!”

……………………………………

“燕行烈,你活着杀不了我,死了更奈我不得!”

“老子活着能贿赂朝廷,招安反正,坐享荣华富贵;百年之后,也能贿赂阎罗,受人拜祭血食香火。”

“没错,你父母是我杀的,你兄弟是我杀的,你儿子也是我杀的,还有你的老婆……我是真的舍不得杀……毕竟你老婆的滋味儿实在是……哈哈哈哈……”

娄成带着李长安赶往李魁奇藏身的房舍,还没靠近,就听见一个嚣张的声音聒噪不休,接着便听见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

“咚。”

巨大的闷响中,整间屋舍为之颤动。

两人都道了声“不好”,急忙抢入门中。

但见房中黑烟滚滚,在烟气当中,形如铜钟的金色光幕倒扣着,护住了两个人。其中一名,是个穿着质朴的僧人,他盘坐在地,双手合什低头诵咏不休,想必是娄成所言的高僧。而另一个,衣饰极尽富贵,但身躯好似缩了水一样,怪异的佝偻着,但又偏生手脚颇长,看起来活像一只“大虾”,应该就是那李魁奇了。

而在金钟之外,燕行烈手持重剑,奋力劈斩。

每一击都仿若洪钟大吕,震得屋宇摇动,但那金钟却只是浮出一道道梵文,便再无丁点儿动摇。反倒是燕行烈,每挥出一剑,身上都溢出黑烟,身上衣甲也随之破敝了几分,这可不是寻常衣物,乃是魂魄幻化啊。

“招讨且慢动手,李道长来了。”

娄成见状急忙唤道,燕行烈也终于停手,却仍旧双目喷火死死盯着这个近在咫尺,却因这金钟奈何不得的生死仇敌。

那“大虾”听了,是冷笑一声。

“这就是你找来的帮手?一个牛鼻子?”

道士懒得与他废话,挺剑就刺。

然而。

“叮。”

剑尖停在金钟上,不得寸进。

一直以来无往而不利的“斩妖”竟然没有丝毫的作用!

果然呢。

道士收回剑,没有再试,他冲着两人摇了头。

“斩妖”只对一切邪煞卓有成效,而这金钟—他看了眼里头埋首诵经的和尚—确实属于光明正大的佛门正宗。

“哈哈哈。”

李魁奇挥舞着“虾钳”,大笑起来。

“燕行烈啊燕行烈,你活着是个废物,死了依旧是个废物,找个帮手还他娘的是个废物……”

“呔!”

娄成愤愤将头上铁盔一摔。而燕行烈则是一言不发,只管挥剑劈砍。

可惜依旧只是徒劳无功,反倒震得自己甲胄上都生了裂纹。

娄成赶忙劝道:

“招讨不可蛮来啊!再这么下去,非但打不破结界,你自己会先撑不住的。”

可燕行烈此时哪里还听得进话,娄成只得求助地看向道士,道士却只能摇头,他了解燕行烈,知道此时此刻,他宁可在这里撞得魂飞魄散,也不会退开哪怕一步!

娄成急得直跳脚,绕着金钟快步走了几圈,忽的开口骂起了那和尚。

“你这和尚好不晓事!”

“我家招讨前来诛杀李魁奇这贼子,即为私仇,也是公理,你却来横插一脚,保住这恶徒的性命。我看蛇鼠一窝,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金钟里头,李魁奇挑衅不止,而旁边的僧人却是半点反应也无。

娄成继续骂道:

“你是哪家的和尚?如此是非不分!五台山?华严宗?百岁宫?报国寺……”

说到“报国寺”,那和尚身子微微一颤,却被娄成瞧了个正着。

“好啊,原来是护国寺的秃驴。”

“当日判官抽走了他的背筋,想必也是你给他救活的,定是抽了别人的背筋于他换上。拿无辜者的性命换了他一命,亏你护国寺自诩‘仁心济世’,我看全是假仁假义!”

这下和尚终于坐不住了。

“娄施主怎生凭空辱人清白。”

他急忙抬头辩解,露出的面孔颇为滑稽,如同脑门一样光溜溜的,眉毛胡子统统没有。

“小僧何曾害人性命?那条背筋,明明是从屠夫那儿买来的狗筋。”

哟呵。

怪不得这李魁奇佝偻成这般模样,李长安还以为他是酒色过度,生了怪病。

而娄成却是一愣,倒不是因为和尚的自辩,而是对方说出了他的姓氏。

“你认得我?”

那和尚自知失言,赶紧又把脑袋埋下去,可惜晚了,娄成已经一拍手。

“好哇!是你!”

“不是,不是。”

“你就是剃了眉毛,我也认得你,不戒和尚。”

“非也,非也。”

“出家人不打逛语。”

这下和尚终于晓得躲不过,面带苦色,无奈点头。

“是了,是了。”

故人当面,娄成却愈加愤怒,他几乎把脸贴在金钟上,破口大骂:

“好你个不戒和尚,枉我家将军当年还视你为友,不想一腔义气都付给了狼心狗肺,如今你竟然帮李魁奇这贼子!”

和尚无奈,小声道了句。

“皇命难违。”

娄成那里肯依。

“我问你,当年你在塞外被喇叭追杀,谁救的你?”

和尚声音更小了。

“师命难违。”

“你当年犯下大错,你师父要逐你出门,谁给你求的请?”

他只得念起了“阿弥陀佛。”

“你昔日要重建归宁寺,是谁卖了宅子给你筹钱?”

这下和尚连阿弥陀佛都不念了,面对娄成疾风骤雨般的怒骂,他只是垂目枯坐,不声不语不动。

而另一边,燕行烈浑身甲胄尽数崩散,他身子晃了晃,却是一步也不曾挪动,只再次高举起手中重剑。

但,这剑终于支撑不住,无声无息化为烟气四散。

燕行烈双目赤红,无有迟疑,竟是作势要用身体撞上去。

“招讨,不可啊!”

娄成见了,亡魂大冒,顾不得再骂不戒和尚,赶忙扑将过去。而此时,鬼兵们也杀尽了李魁奇的部下,陆续归来守在门外,见状也一同涌上,将燕行烈死死拽住。

“招讨,留得青山在……”

“闪开。”

燕行烈奋力一挣,只见满地黑烟乱滚,一众鬼兵鬼将都被他尽数扫开。

他抢过一柄八角铜锤,双手高举,拼尽这副残魂。

“折冲。”

娄成悲切的唤了一声。

李长安手握长剑,却不晓得该刺向何方。

李魁奇却纵声狂笑。

十年了!

“燕行烈”这三个字彷如魔咒,活着让他提心吊胆,死了也让他不得安宁!而现在,终于有了一劳永逸的机会。

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金光,他把自个儿的脑袋几乎塞进了燕行烈怀里。

“来来来!我的头颅就在这儿,往这儿砸!”

于是乎,铜锤呼啸而下。

“唉。”

不晓得哪里传来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那金钟忽如梦幻泡影,一戳即灭。

“砰。”

好似翻了豆腐脑,红的白的一并泼洒出去。

无头尸踉跄倒地,手脚抽搐着在地上胡乱扒拉。

半颗牙齿飞射出去,擦着光头,嵌入墙中,留下一个口子,冒着鲜血。

和尚没有管它,只将口中经文一变。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

却是往生咒。

而此时的屋外。

喔!喔!喔!

雄鸡唱晓。

……………………………………

天光大亮。

城门处人头攒动。

新添的黄榜上,告知了民众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新晋的平卢节度使并怀远候李魁奇李大人,在这莒州城里,被人给刺杀了!

行凶的主犯是个道士,模样就在榜上画着,生得髡首、长耳、三角眼、雷公嘴、一字眉,擅使邪术,能驱鬼害人,若能提供消息,一律赏银百两。

底下有人咒骂,有人茫然,有人眼馋,有人事不关己,更有人拍手称快。

“这道人丑是丑了些,倒也不失为一义士。”

“是极,是极。”

披着一件僧袍的李长安随声附和,顺便道了声“阿弥陀佛”。

昨日诛杀了李魁奇,但却也耽搁了时间。白日里,鬼兵们不能现身,鬼门关也无从开启,只得嘱咐李长安好生藏起来,等到夜里,再带他回鹅城。

可道士胆大包天,顺手牵羊取了件僧袍与一些散碎银两,就大剌剌出了门。

前头,一队差役拿着画像沿街盘问。

黄榜下的看客们立时一哄而散,李长安却坦坦荡荡目不斜视。

怕个甚?

你们抓捕李道士,跟我李和尚有什么关系?

正巧,辛劳了一夜,肚子也饿了。

前边的巷子里好像卖得羊肉馍馍。

他才转进巷子。

忽然,身后一声断喝。

“玄霄道人!”

李长安神色一凛,已是捉住了剑柄。

…………………………

郁州。

千佛寺。

了悟老和尚百思不得其解。

自他被带回千佛寺后,他几番请辞,可寺中只是不许,说是眼下郁州形势凶恶、人员杂乱,为他身家性命计,还是等一切平息后才下山为宜。

可山下再如何人员纷杂,杂得过这寮房?

两师徒房间对面,住着的是朝廷派来的军将,其人手下三千精锐就在山下驻扎;房间左边,是镇抚司的差爷们,其中一个还是龙虎山的入室弟子;至于房间的右边……呵,白莲教右使!

老和尚很难理解,到底是什么原因,才能把三方捏合到一处。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那就是白莲教的圣女,镇抚司的烫手山芋以及“立皇帝”新晋红人的女儿。

他站在爷山,眺望着对面的化魔窟。

在那里,白莲圣女身着盛装,有侍女搀扶,有武士开道,有大和尚们躬身作陪……哪里是押入囚犯,分明是在迎接贵人。

这样一个人物进入化魔窟,真的好么?

老和尚皱起眉头,但随即又舒展开来。

寺里和尚就算再如何不肖,想来也不敢在化魔窟多做手脚。既然如此,只要“三身佛”尚在,区区白莲圣女,也兴不了什么风浪。

只是,祖师啊。

你所言的劫难到底应在何处呢?

第一百零三章 故人

“玄霄道人。”

上回说到道士胆大包天,套了件僧袍就敢上街闲逛。可身后忽然有人一声断喝,揭破了他的身份。

他神色一变,握紧了腰间长剑。

可就在下一刻,他却又将握剑的手松弛了下来,只拿食指轻敲剑首三下作响,慢慢摇起了头。

“这声音可真真耳熟。”

说完,他猛地转过身,指着那人。

“王子服!”

那人也爽朗回应。

“李长安!”

原来出声之人竟是上次讨伐妖魔中,李长安从僵尸村中救下,此后一番同生共死的伙伴,有着“花痴”绰号的书生王子服。

“你怎生在此……欸?”道士说着就是一拍脑门,“是我糊涂了,你本就这莒州人士。”

王子服却笑道:

“我听人说杀李魁奇的义士,是个擅使剑术的短发道士,我就晓得定是道长你了……不想一上街,就瞧见你穿件僧袍唬人。”

道士指着他,同样调笑着回应。

“你不也一样。”

上次相见,王子服还是书生打扮,眼下却穿了一身甲胄,那甲胄样式既威武又华贵,可惜王子服贫弱的身材完全撑不起来,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分外别扭。

“穿上了甲胄,也不像个将军。”

“我本就是闲散汉,如何像得将军?”

说着,两人畅快大笑。

王子服立刻提议,要带道士去家中,为他接风洗尘。

道士却摆了摆手。

“尚未用过朝食,容我先去买个炊饼,填填肚皮。”

“还买个什么炊饼?!”

王子服一把将道士捉住。

“到了这莒州城,还得去街头寻食?那也太看不起我王子服了。”

竟是不由分说,拉着道士就走。

…………………………………………

…………………………………………

王家是名门望族,宅邸自然也是豪奢得很。

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也只是等闲。

王子服却绕开正门不走,只将道士从后门引入,一路兜转颇有些躲闪的意味。

“家里嫌我疲懒,才给找了这么一份儿差使,若是被家中长辈撞见,少不得又是一番训斥。”

王子服低声给李长安解释:自打上次从蜘蛛巢穴险死还生,家里人气他浪荡无行,给他在府衙里寻了个差事,好让他收一收心性,可他这人哪里习惯这些俗务,于是三天两头的翘班,也不晓得挨了多少责罚。

今儿正是他值班,又是局势紧张的时候,若再被家中长辈抓个现行,怕是要去祠堂领受家法。

于是回一趟家,就跟做一回贼似的。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辗转来到他的院子。

甫一进来,首先就是满眼的花团锦簇、争奇斗艳。

月季、玫瑰、杜鹃……认得出的,认不出的,林林百十种。白的、黑的、赤橙红绿青蓝紫的,颜色纷叠交错,热热闹闹盛满了庭院的每个角落。

果然,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

“花痴”二字原来是这般来的?

李长安这边刚下了猜测,那边屋子里头立刻响起一声娇呼。

“郎君回来啦。”

立时,便见得莺莺燕燕几个俏丫鬟从花丛中围了上来,对着王子服就是一阵嘘寒问暖,齐齐伸出素手帮他卸甲。

这王子服却将身子避开,急切的说道:

“姐姐们慢些,这铁衣吹了足了冷风,正冷得发烫,莫要冻着了手。”

这一句贴心话,直说得几个姑娘眼波潋滟。再看几人模样,想必这王子服日常就是这幅做派。得,真是个知暖知寒的贴心人。

道士恍然。

原来不仅是“花痴”,也是“花”痴。

而在此时。

“郎君……”

一个小丫鬟委委屈屈跑过来,捧着个光溜溜只有枝干无有花叶的盆栽,抹着眼泪儿告起了状。

“驴爷又偷吃了你的‘云龙探爪’。”

驴爷?

道士刚思忖这名字叫得怪,便听得高亢浑厚的叫声。

“啊呃~啊呃~”

余光里瞥见一个庞然大物碾过花池,刚转过身,一个硕大的驴脑袋就塞进了怀里,便是一阵子的乱拱。

不是大青驴,又是哪个?!

李长安拽着它的长耳朵,笑骂道:

“原来驴爷就是你这憨货。”

“啊~呃~呃~”

大青驴连声叫唤,又被道士抱在怀里揉搓了一番。在大户人家呆了几个月就是不一样,不仅肥了一圈,浑身皮毛都亮得发青。

只是这贪嘴的毛病总改不了,便是这时候,嘴里还嚼着人家的花嘞。

…………………………

…………………………

打发了丫鬟们,让她们自去与大青驴绕着院中花草斗智斗勇。

王子服与李长安就在院子中一间凉亭里坐下。

推杯换盏,叙些旧事。

谈起尸群中如何凶险,困在茧中时如何忐忑,峰回路转时如何狂喜……又说起薛大家,说起牛秀才,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飞飞小妹子。

王子服说自己曾给托人给飞飞寄去几封书信,可惜都是泥牛入海,没有回应。

至于李长安,那就更加找不着踪迹了。

世道离乱,他本以为几人兴许再无相见之日。却不料李魁奇突然身死,他被派去审问府中活下的仆役……短发的道士,使得一手好剑术……他第一时间便确信,不是李玄霄又是何人?

“那画像?”

“是我叫人画的。”

王子服一阵挤眉弄眼,道士不禁莞尔,一齐举杯大笑。

两人酒兴正酣。

“郎君。”

忽然风风火火扑进来一个小丫鬟,眼睛圆溜溜的,浑身通透着个伶俐劲儿。也许是跑得急了,脸蛋红扑扑的,撑着桌沿直喘气。

“莫急。”

王子服赶紧把自己杯子中的酒泼了,倒上茶水递过去。

“缓一缓,慢些说。”

小丫头倒也不拘谨,接过茶水一口喝了个精光,胡乱用袖口抹了嘴巴,忙道:

“郎君……呀!”

一开口,才发现亭子里还有个短发的道人,像是受了惊吓的猫,一下蹦出了亭子,然后作出乖巧模样行了个万福,再开口却还是急匆匆的。

“二老爷的金丹出炉了,家主也叫郎君同去看个新鲜咧。”

“啊?”

王子服吓了一跳。

“父亲如何晓得我在家?”

小丫头快人快语。

“还不是你那同僚,半道寻你不见,就告上门来了,还推脱什么城中有歹人作乱,怕郎君是被人掳去了……家主当时就回他……”

小丫鬟绷着脸蛋儿,作出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那荒唐儿许是又溜回家了。”

王子服并不气恼,只是傻笑了几声,反而是李长安听了,颇为意动。

“金丹?”

天下道门修行,不外乎两种,一是练气,二是炼丹。李长安这一脉用的是练气的法子,可他没正式列入门墙,所学只是皮毛,一直以来采气吐纳所生的法力,尚且不及几门神通变化所附带的万一。

猛地听了“金丹”这么个仙气儿的词,哪里会不感兴趣?

王子服虽然有些傻气,但也颇为善解人意,立刻作了邀请。

“枯坐无聊,道长不妨与我同去?”

他起身笑道。

“顺道也给我那二叔掌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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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云水散人

“我那二叔与我一样,也是个闲散的人。打小听痴了戏文里捉鬼伏妖的故事,一生惯爱寻仙问道,但一来苦于没有机缘,二来也无那份心性。学佛吧,舍不得头上三千烦恼丝;修道么,也耐不住山中清苦。到最后,只得学人谈玄服药了……”

“数九隆冬里,也只披件软旧衣裳,自诩寒暑不侵、飘飘欲飞……道长想必也晓得,那只是药性使然,吃多了还会害了身子,家父几番劝阻,他这才稍稍消停……但也没过多久,他又寻到一位高人说是要炼金丹。”

“高人?”

一提到这词儿,李长安首先想到的,便是那位羊城道教协会副会长,素玄“真人”张大力。

王子服瞧见道士神色,只是笑道:

“有正经度牒的。”

那又如何?我也有啊。

李长安不以为然,却也不好说出来,只等着下文。

“那位道长名唤罗玉卿,号云水散人,自称是龙虎山正一道第十四代入室弟子……”

“十四代?”

李长安听到这儿,插了一句。

“当代的张天师,好像也才传到第十四代吧。”

“所以才说是高人么……瞧,咱们到了。”

谈话间,两人步入一间宽敞的庭院,李长安首先瞧见的,便是庭院中央一尊三角青铜丹炉,约么七尺高,炉中炭火正当的青红。

在丹炉前,摆着个法坛,令牌、长幡、铜镜、浮尘……一应俱全。操持法事的是个仪表不俗的老道士,身形精瘦,鹤发童颜,一把练鬓长须垂在胸前,正闭目持符诵咏不休,想必就是那个云水散人了。

而在庭院上首,摆设着几副桌椅,簇拥着一干看客,为首的是两个中年男子,一个神色紧张望着丹炉来回踱步,另一个却四平八稳坐在椅子上,面色隐隐透着不愉。

王子服赶紧引着道士上前寒暄,才晓得那个四平八稳的正是王子服的父亲王景,而那个走动不休的便是王子服的二叔王乔了。

至于李长安,王子服只推说是结交的云游僧人,王景虽然有些怀疑,但却没有深究,反倒是让人搬来张椅子,让李长安一同坐下饮茶,观看那老道炼丹。

李长安自无不可,他本来也对这云水散人颇为好奇。

……………………

然而,并无什么看头。

老道士嘴中念着的东西又快又急,鬼晓得他究竟在念经,还是在骂娘,倒是偶尔跳出法坛,绕着丹炉走的九宫步颇为娴熟。

所以么,李长安很快将注意力散开,放在其他人身上,然而这么一看,反而是瞧出了些道道。

院子里,除了王家的几位主人,还围着许多的仆役,除了几位侍奉的婢女,其余都是些膀大腰圆的家丁,隐隐将老道士所在的中庭给围了起来,特别是几个出口,都被堵得严严实实。

“啪。”

身边一声轻响。

李长安侧目看去,赫然见得地上倒着根鹅蛋粗的棍子以及一捆麻绳,旁边立着个肥实的家丁,抖起脸上横肉,冲着李长安“羞射”一笑,便将那棍子麻绳藏在了身后。

这是什么阵仗?

王子服偷笑一声,掩嘴悄声说道:

“我二叔执意炼这金丹,花费颇具。人参、灵芝等药材自是不必多所说,黄海的珍珠、东海的珊瑚,西域的玉石,北疆的鹿茸……诸多宝货也被投进去,祭了炉火。粗粗估算下来,耗资怕是将近百万!”

百万么?

老实说,不管在哪个世界,李长安一直是个不太注意钱财,也不曾富裕过的一个人,他对这个数字实在无甚实感。

还没等咂吧出什么味儿,庭中变故突生。

只听得一声爆响。

“噗。”

一股子黄烟自丹炉中喷出,那老道士立时怪叫道:

“坏事了!”

众人的目光顿时齐刷刷投了过去,王子服的父亲更是冷哼了一声,扭头对旁边的家丁使了个眼色,而王子服的二叔王乔早就一蹦而起,冲入了场中急切问道:

“怎么啦?!”

老道士紧促眉头。

“丹气泄了。”

场中众人哪里晓得他说的是什么。丹气泄了,那又如何?王子服小声询问起李长安,道士只将双手一摊,不好意思,这个业务我也不熟啊。

好在老道士也没让人久等,开口解释道:

“这炼制金丹本就是夺天地之造化,丹成之时必遭天妒。贫道先前多番作法,就是为了蒙昧天听。但说来惭愧,贫道学艺不精,方才丹气外泄,已被天道知晓,必定派遣天魔坏炉中的丹药。”

老道话刚说完,王乔已急匆匆接道:

“那该如何是好啊?!”

老道士却是踱了几步,吊足了人胃口,才摆手笑道:

“无妨。”

“贫道有一道友,最擅长对付这些个坏人道行的天魔,只要请他相助,此丹必保无虞!”

李长安脸色颇为古怪,心想接下来是不是:我那道友必须要我亲自去请,方肯出山,你且在此等候……

可那王乔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那位道长在何处?快快请他过来!”

老道神秘一笑,把长须一捋。

“蓬莱。”

王乔脸上欣喜顿时一滞,李长安眉头一挑,旁边王景冷笑连连,就差下令抓人了。

蓬莱、方丈、瀛洲,海外三仙山谁人不知。别说此山尚在海波深处,就是这莒州城离海岸也得有个几千里的路程,须臾之间如何往返?

老道士瞧见王乔脸上神色,大笑道:

“莫慌,莫慌。贫道自有贫道的法子。”

说罢,唤来一个家丁,又取过一幅画轴,让他将其抖开。

但见画上用浓淡笔墨勾出一片汪洋,海上碧波浩渺里藏着一座仙山,山上云笼雾罩里又掩着楼阁,上角留白处写着三个字:蓬莱图。

末了,又转头对王乔说道:

“只是还有一事,须你知晓?”

王乔虽看得一头雾水,但仍连忙应道:

“真人有何吩咐?”

“贫道尽量快去快回,但这一来一回的中间,难免会有小精魅前来叨扰。介时,就劳烦居士守护丹炉了。”

“我?”

王乔张大了嘴巴,指着自个儿的鼻子。

“不是你,又是何人?难不成是那个小和尚?”

说着,老道士将木剑、铜镜、浮尘……一应物件统统塞进了王乔的怀里。

而后,又从庭院中一丛凤尾竹上取下竹叶,折成指长的小船,然后往那画中一投,竹叶船顷刻没入画中,成了一艘简笔勾勒的帆船。

“切勿谨守炉火,贫道去去就回。”

他再次嘱咐,而后甩动袍袖翻转,青天白日之下,忽的就没了身影。

“看这画!”

与之同时,拿着画轴的家丁惊叫起来,李长安凝目看去,见得那张蓬莱图居然活了过来,大洋上波涛开始翻涌,阁楼中似有人影走动,而船上多了个人影,驾着长帆驶向了海波深处。

“高人!高人!”

见了这一幕,王乔几乎欢欣得要跳起来。

“大哥你看,我就说玉卿真人不是骗子,是真正的有道全真!”

王景一时也有些狐疑,难不成那老道士真如自个儿二弟所言,是个在世神仙?

正在迟疑间,但见一股子黑烟忽然窜起,遮天蔽日压在了庭院上空;又有狂风平地而起,飞沙走石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俄尔,响起一连串孩童尖利的嬉笑声,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时而有人的茶水无故打翻,时而有人被扯下了腰带,时而有人被掀开了裙摆……一时间,惊叫接连不断,堂上乱成一团。

“莫要慌张!”

王乔挺身而出,大声疾呼。

“这些便是真人说言的精魅,只要守住丹炉不失,待到真人自蓬莱返还,彼辈自然退散。”

说着,招呼来了几个家丁,将怀里的法器一一分发,只留着个铜镜抱在胸前。

“只要今天护住了丹炉不失,统统重重有赏……”

“郎……郎君!”

王乔正卯足了力气鼓舞士气,不曾想,旁边的家丁忽然颤颤巍巍指着角落,舌尖打颤。

“慌什么?我等有法器护身,管他什么……”

他顺势看去。

“咣当。”

顿时呆立当场,铜镜失手坠地,口中喃喃。

“小……小精魅?”

但见院墙上,一只巨爪搭住墙头,而后,一个青面獠牙,脑袋足有磨盘大小的巨鬼,从墙后探出了头来。

这下就连王子服也坐不住了,他慌张揪住李长安的衣袖,顾不得遮掩身份,急忙唤了声。

“道长!”

李长安摆摆手示意其稍安勿躁,慢悠悠起身,从旁边的炉子上拿起铜皮烧水壶,摇了摇头,说了句只有自个儿听得懂得话。

“这特效做得还不错,比国产五毛好多了,就是吃了韭菜不刷牙,味儿忒冲了些。”

说完,忽的卷起袖口托着壶底,将满满一壶沸水往空当处一泼。

“嗷!”

只听得一声惨嚎,滚烫的热水泼出一个满地打滚的老道士来。

顿时。

阴云、狂风、黑烟、巨鬼……种种异相仿若梦幻泡影转瞬即灭,唯有日光温煦,清风拂面,几许竹叶洒进庭院而已。

众人瞧了瞧地上嗷嗷乱叫的老道士,又看了看施施然整理袖口的李长安,一时间是谁的脑袋也转不过弯来。

还是王家的家主最先回过神来,他满脸怒色中带着一丝得意,拍案而起,呵斥道:“还愣着作甚?给我绑了!”

家丁们这才如梦初醒,掏出早已备好的棍子绳索一拥而上,老道士倒也是个认赌服输的,没有反抗乖乖受缚,没几下就绑了个四蹄倒攒。

而那王乔好似仍然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喃喃说道:

“大哥?真人?这是为何啊……”

“真人?”

王景没好气地说道。

“他是骗子!”

“可是……”王乔神色恍惚,“那些个异相?”

“障眼法!”

王景恨铁不成钢,连声怒斥。

“我的金丹?”

“哪儿有什么金丹。”

王景见他仍是执迷不悟,叫人打翻了丹炉,出人意料,里头倒也不是空空如也,而是放着一封书信。他取来启视,只扫了一眼,就冷笑着将其扔到王乔的脸上。

王乔迷迷糊糊接过,小声念咏,李长安靠得近,耳朵灵,听了个分明。

“公此种财,皆非义物也。吾与公有宿缘,特来取去,为公打点阴间赎罪费用,日后自有效验。幸毋相怪……”

好的嘛,这老骗子真有意思,骗了人还不够,还打算留个信儿显摆。

这下子,王乔好似终于清醒过来,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气势汹汹冲到老骗子当前,揪住了衣领。

“金丹呢?”

得。

李长安翻了个白眼。

还迷糊着呢。

………………………………

是夜。

李长安辞别了王府。

来时他孑然一身,去时手上却多了一头大青驴。

“你这蠢驴儿……”

道士抚着驴脑袋。

“好生生的锦衣玉食不要,何苦跟着我风餐露宿?”

在先前辞别之际,大青驴咬着道士衣角不放,如今也只摇头晃脑,甩得铜铃叮当作响。

不多时,身边泛起薄雾。

李长安抬头看去,身前已多了一队阴兵,冲他俯首作礼。

道士还了一礼,却是皱起了眉头。

眼前这队阴兵并不是上次所见的那一批,更重要的是燕大胡子不在其中,只有娄成站在了当前。

“燕兄呢?”

娄成脸上堆起苦笑。

“招讨和昨夜动手的兄弟都下狱待罪去了。”

李长安吃了一惊。

“这是为何?”

娄成摇头苦笑。

“世人都晓神仙好,却殊不知仙人固然逍遥,神灵却难得自在,一言一行必在规矩之中,容不得半点逾越。”

“燕兄昨夜诛杀李魁奇?”

“私遣阴军,滥用神职。”

娄成话锋一转。

“道长也不用过于担心,招讨虽下狱待罪,但我等麾下兵马却没被遣散,想来府君并无严惩之意。”

说罢,将一封厚实的折子递给了过来。

“这是何物?”

“此乃记有吾等姓名的箓书。”

说着,他郑重其事又是一礼。

“此后,玄霄道长但有差遣,吾等万死不辞。”

……………………………………

清晨。

浓雾侵道。

郁州城门未开,门前却已排起长龙。

道旁的茶摊早早支开了铺子,卖起了茶水与早点。

“叮铃铃。”

一串儿的清脆声响,店家转头看去。

哟呵。

好俊的大青驴。

肥实高壮,油光水亮。

驴主人打扮颇为古怪,是个短发的道士,腰间还悬着一柄长剑。

但这些日子,郁州城来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江湖人士,店家也就见怪不怪,只是接待愈加小心了些。

那人要了碗茶水和些许吃食,润了润喉咙,便把店家叫住。

“店家,我且问你。”

“近来可有什么蹊跷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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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治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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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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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暗流

千佛寺。

fǎ hui当场。

鲜花着锦,烈火亨油。

彩旗与长幡飘飞相连,艳丽的僧袍衬着各处彩饰葳蕤生光。檀香萦萦,佛唱袅袅。

法台上,诸位高僧舌灿莲花,你方唱罢我登场,说完《楞严》又唱《法华》。

法台下,是一片比肩接踵、沸沸扬扬,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信众都汇聚于此。有人来得早,抢着了为数不多的pu tuán;有人心思巧,自个儿带了小凳马札;然而绝大多数人只有席地而坐。

尽管如此,也不妨碍信众们的热忱。人堆里,常常可以瞧见,某人听得摇头摆尾,陶醉不已;某人听得捶足顿胸,嚎啕大哭;某人听得五体投地,泪流满面……情绪如此波折,真不晓得为了哪般?

在人丛两侧,抵近法台的位置,也同样架起两处高台。高台上安置起座椅,备好了茶水点心,就坐着各路权贵。权贵们听经自是不会同下面的草民一样跌份,就着瓜果点心,听到精妙处,便将旁边随侍的和尚唤过来,掏出了真金白银。

看赏!

如此热热闹闹,一直到了下午时分。

阳光正好,伴着秋日的微凉,照得人昏昏欲睡。

大人会顾忌佛陀的威严,小孩子却想不了这么多。

囡囡倚在爷爷怀里,上下眼皮打架正欢,小脑袋恍惚闪过些许多思绪。譬如,上午和尚分发的粥真好吃咧,那些红色的是什么?好是香甜;和尚的绸布好多好漂亮,我要是有一条作头绳就好了;台上的和尚嗓门真是大,明明离得怎么远,声音怎么还是往耳朵里钻呢?

只可惜嗓门再大,小家伙都是听不懂的,全当了催眠曲。

正昏昏欲睡,忽的,一双僧鞋闯进了眼帘。

囡囡悄悄嘟起了嘴,不需抬头就晓得,抱着大箱子的和尚又来讨钱啦,就早上到现在的功夫,已经来来回回七八次了。

爷爷利索地掏出铜钱投了个叮咚响,却不敢抬头看那僧人的脸,生怕冲撞了对方。囡囡倒是大着胆子,悄咪咪瞄了一眼。

哎?

她把一双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道……”

嘘。

那僧人将手指竖在唇前,笑着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当。”

一串响亮的锣鼓。

台上暂且歇场,两侧幕布拉开,顿时一股子香甜之气溢满场中,所有人都被这清香勾得喉头滚动,齐刷刷将目光转了过去,只见得有小车载着饭桶,络绎不绝进了会场。

不晓得谁喊了一句。

“施粥啦!”

人群立时沸腾,哪怕wài wéi的官军入场弹压,也止不住这场中的汹涌,是一片鸡飞狗跳、兵荒马乱。

而这乱糟糟的当口,谁又会注意某个僧人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呢?

…………………………

白莲左使向计升摇晃着碗中的稀粥,白如玉红如血。他以粥代酒,向着对面高台上的陈之极遥敬一碗,眼睛瞥向高台下汹涌的人潮,嘴角擒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冷笑。

在他人眼里,高台下或许只是信众争粥而带来的短暂sāo luàn。在他眼中,却是某队兵丁占据了某个角落;某群人“无奈”被挤散;某些人“偶然”汇拢……其中有贩夫,也有走卒,有大大咧咧的江湖人士,也有老实巴交的农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却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时不时关注着高台上的向左使,又或者说关注着向计升手边那樽从未动过的……酒杯。

与此同时。

在会场外的不远处,重重灌木荒草遮掩里,同样有人打量着场中种种。

那是几个道士,为首者蓄着三缕长须,神色肃然。在道士身后,摆设着一处法坛,虽然旗帜长幡低伏,但玉牌、香鼎、符箓、香烛……却是一应俱全,且安放着一枚铜印,上头可见“正一威盟”的字样。

旁边还有一名军将领着一队精悍士卒警惕着周遭。

那军将长得五大三粗,面上却有些惴惴不安。

“道长,这位置是不是太近了。”

他奉命掩护这帮龙虎山的道士,同时为其坛前hu fǎ,自然觉得法坛离这会场越远越好。可这几个道士十分胆大,藏身之地距离不过百步,等会儿若是起坛作法,不就立刻会被白莲教的妖人发现么?

可道人却捋着长须笑道:“将军有所不知,这起坛作法恰如军中发弩开炮,就是要抵近了,才够劲道!”

军将不晓得该如何反驳,只是挠头。

那道人见状,又笑道:“将军若是无事,不如给自个儿搭个棚子。”

“啊?”他茫然抬头,天上阳光温煦,万里无云。

道人探手自风中抓了一把,拂过鼻端,却是道了一声:

“风雨将至……”

罢了,也不理会满脸诧异的军将,只转头望着fǎ hui场中,目光幽幽。

“正好起坛作法!”

……………………

“怪哉。”

化魔窟当前,李长安又改回了平日里的道人打扮,只是背后多了一条狭长朴实的木匣,里头存放的自然是燕行烈遗赠的剑胚。

“唵嘛呢叭咪吽……”和尚的念经声仿若耳屎,犹自消散不去。

他抬手敲了下自己脑壳,颇为无奈。

“这千佛寺的和尚念经,怎么就同现代的那些个神曲,听久了还脑内循环呢?”

道士折腾了几下也只好听之任之,概因眼前有更大的古怪须得他注意。

照理说,白莲圣女押入了这化魔窟,这洞窟也必定成为镇抚司与白莲教这两方势力斗争的漩涡中心,即便双方目前达成了默契,化魔窟前也必定是重重护卫、步步设防,可是……

李长安环顾周遭,空荡荡的没见一个人影,只有旧索桥在风中嘎吱晃荡。

老子费心巴力的乔装打扮,莫不成都是抛媚眼给瞎子看,尽作了无用功么?

毫无疑问,其中必有他不知晓的变故。

一时间,李长安竟有些踟蹰。

此时,晚风夹着湿冷扑面而来,道士抬目望去,残阳将天边蔓生滋长的云翳勾勒出一环金边。

他沉吟片刻,忽而展颜一笑。

算了。

来都来了。

不再耽搁,转身投入窟中。

……………………

酉时。

长风送来雨云,黑沉沉压住半边天幕。

天昏地暗,斜阳西坠。

fǎ hui也将近尾声。

法台上,最后一个节目终于上演,新鲜出炉的“肉身佛”们粉墨登场,袅袅的佛唱中,漫天的莲花纷纷坠地。

法台下,一片叩拜与祈祷里,混入了些许嘈杂。

“今天的金身佛数目怎么与昨日不同?”

可惜,高台上的向左使没有在意这点声音。在明里、暗里不晓得多少目光的注视下,他冷笑一声,掷出了手中酒杯。

与之同时。

一直闭目养神的龙虎山道士们忽的目射{和谐}精光,而后长身而起。挥起令旗、浮尘、法剑,祭起长幡、符箓、神位,步天罡,踏魁斗。

“仰启玄天大圣者,北方壬癸至灵神……”

……………………………………………………

化魔窟中。

初入时,洞口颇窄。

渐渐深入,便有豁然开朗之感。甚至于,手上火把的火光扩散出去,也照映不到边界,使人不免疑心,这洞窟是否将整个山腹都掏空了。

就像外面无人看护,洞窟里面同样无人值守。

李长安漫步其中,除了嘶嘶的风声,便只有自己脚步声空落落的回荡。他举起火把打量周遭,一间间铁栏隔成的牢笼里,偶尔见得被藤蔓紧裹的人形微微蠕动。

他又向前走了一阵,忽而站定。

前方火光映照的尽头,洞窟骤然收拢,好似凭空安置了一道门框,门内还透出些朦朦的光。

想必那三身佛便在前头了吧。

他如此猜想。

迄今为止,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到李长安不禁握紧腰间剑柄,面露冷峻。

周遭的一切都符合他对一个洞窟的想象。

眼前所见是寻常的昏暗阴森,耳中所听是寻常的空旷寂静,甚至于鼻子闻到的,也是寻常洞窟空气中的湿润沉闷。

太正常了,除了无人戍守,简直正常到无懈可击。

可是,为什么……

背后剑匣开始蜂鸣不已?!

没由来的,李长安忽的感到一阵汗毛倒竖、面皮发麻。

他警惕打量周遭,是一如既往的空荡冷寂,没见半点异常,唯有背后剑胚蜂鸣益甚,几欲破匣而出。

怎么回事?!哪儿有问题?!在什么地方?!

李长安心中警铃大作,却奈何找不出危险来源于何方,他一咬牙,便打算放出飞剑。

他找不到危险来由,剑总可以!

恰在此时。

“咚!”

浑厚钟声不知从何而来,透过山壁在窟中涤荡。

这钟声震得道士眼前视界一颤。

他随即惊觉世界如同融化了的油彩,顿时变得模糊不清。一直萦绕在脑中挥之不去的念经声也骤然消失。

而与之同时。

一股浓烈的血腥秽臭窜入鼻中。

第一百零八章 旧钟(迟来的新年快乐)

已是傍晚时分。

红色的晚霞衬着金色的琉璃瓦,本该是一片热闹灿烂,但可惜云极低、风极冷,阳光透过云翳,给天地万物镀上了一层冷灰色。

在爷山顶部,千佛寺某处冷清僻静的小院。

在这个时节,别处的草木还绿得腻人,此处的庭木却是树树枯黄,早早落叶满地。

“沙沙。”

细密的竹梢刮过青石板,却是个洒扫的僧人独自一人正在清理落叶。他背对着院门,瞧不清模样,只见得他拖动扫帚的肢体动作颇不协调,细细看来,时不时还在轻微的抽搐。莫不是身有残疾?

“师兄。”

忽的,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院门里探出了一个小和尚。

僧人闻言动作一顿,缓慢转过身来。

“我新近上山,不晓得路途,今日出来找师傅,却是不小心迷了路……”

这小和尚颇为怕生,将大半个身子藏在墙后,也不敢抬眼去看僧人,低着头只顾着说话,却没瞧见——

那转过身来的僧人的脸上,一只眼笑眯眯的弯着,另一只却睁得眼角开裂,裹着血丝的眼球像是困在笼中的老鼠,止不住地乱转。

“一路上也没瞧见其他师兄,也不晓得去了哪里……”

小和尚还在低头述说,那僧人却在步步靠近。僧人走路的姿态很怪,总是一只脚前迈,而后拖着身体其他部位前进,仿若同一个身体里住着两个互不统属的魂灵。

僧人就保持着这怪异的姿态,一步一步逼近了那小和尚,可这小和尚竟是没半点察觉,只晓得低头说话。

终于。

这诡异的僧人站在了小和尚跟前,弯起的那只眼睛也突然睁开,没有低头,只有裹着血丝的眸子拉下来,死死盯着小和尚。而后,五指卷曲成爪状,探向了小和尚的头顶……

“歹!”

突然,院内暴起一声怪叫。

一个人影从墙头一跃而下,手中操持着一根木棍,“咚”的一声,结结实实在僧人的脑袋上撞了个粉碎。

那僧人哼也没哼上一句,应声而倒。

偷袭者站稳脚跟,一连喘了好几口粗气,这才抬起头,露出张满是褶子的老脸,正是老和尚了悟,而那小和尚自然就是本善了。

“动作快些。”

老和尚缓过气二话不说,一个箭步窜到院门,把起风来。

而小和尚也赶紧蹲下身去,先是掏出个水壶,刚揭开塞子,就是一股子恶臭刺人口鼻。这辣眼的气味儿,水壶里装的玩意儿也不需多猜了,雅致点儿叫“金汁儿”,通俗说就是粪水。小和尚却毫不客气,扒开僧人嘴巴,骨碌碌就给了一大口。

灌完了,这才道了一声“得罪”。

又从后腰取下一盘绳索,麻溜地把这僧人翻了个面,可没来得及捆上手脚,这僧人四肢忽的一颤,紧接着怪异地抽搐起来,活似台上木偶的悬丝提线绞到了一处。

小和尚慌了神,先前几次,可没出这幺蛾子啊!

他不知如何是好,僧人手动他便去按着手,脚动了又去按脚。

便在这时。

“咔嚓。”

骨头断裂声里,小和尚手腕一紧,他慌张瞧去,竟是僧人的手上五指的关节尽数反转过来,扣住了他手腕。

没来得及惊叫,又是“咔、咔、咔……”,仿若故障的齿轮。

他循声看去,僧人的面孔赫然转到了背后,点点红色细毛在他的脸上飞速滋长蔓延。乱转的眸子忽而一定,黑里散红的瞳仁便直勾勾地对准了本善,小和尚呼吸顿时一滞,满脑空白。

“闪开!”

耳边一声断喝,他下意思一躲。

磨盘大的青石呼啸而下,正中僧人愈渐狰狞的脑袋,如同碾碎了臭鸡蛋,咔嚓的脆响中,粘稠得像鼻涕的红色浆体喷溅一地。

身旁,老和尚收起投掷的姿势,双手合什,低垂眼睑轻诵了几句经文。

“尸性已深,却是没救了。”

………………………………

瞧着僧人的尸体,小和尚一时有些呆滞。

我也会变成这样么?

不!不!不!

这念头刚升起,他就连忙摇起了脑袋,尸血我已经呕出去……虽然方法不怎么美丽。

他忍不住又看了眼尸体,暗自庆幸:还好昨夜是师父先找到我的呢。

想起昨夜那一幕,便立刻能在眼前浮现——残月下,沸腾的大锅前,僧人割开了自己的脖子,挤出粘稠的血液……

此情此境已足够骇人心神,可师父竟然还说,这一切的元凶竟然是……

当时,本善脑中只有那个长得像土匪模样的了难师叔说过的一句话。

“俺们三位祖师爷是世间一等一的神僧,若是入魔,自是一等一的魔头!”

唉!

小和尚一拍脑门儿,瞧我这乌鸦嘴。

………………

就在本善胡思乱想的这功夫,老和尚却已经走到了庭院的另一头,那里有一道园拱门,被门扉遮挡严实。

老和尚探手推门,可挨着门扉,却是突兀止住了动作。

“本善……”

他轻轻唤了一声,小和尚这才回过神,茫然回道。

“怎么呢?师父。”

老和尚没有回头。

“还记得上山的路么?”

本善不假思索:

“记得。”

“还记得我与你说过此番寺中变故的种种么?”

这一问,小和尚却迟疑着没有回答,倒不是他忘记了,而是心中莫名升起慌乱忐忑,他追上了师父,伸手抓住了衣角,低着头不发话。

老和尚自是察觉了自家徒儿的举动,却仍没回头,只是加重了语气问了一句。

“记得么?”

小和尚嘴巴嚅嗫了一下,还是应道。

“记……得。”

“那便好。”

老和尚笑了起来,再开口却是一句。

“如此,你便下山去吧!”

小和尚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师父?!”

“阿弥……唉。”

老和尚本要作声佛唱,可话到半截却是叹了口气。

“我有我的职责,你却也有你的使命……”了悟说到这儿,顿了一顿,他转过了身来,摸着自家徒儿的圆乎乎光溜溜的小脑袋,脸上每个褶子都透着慈爱。

“安心,你且下山,我随后就来。”

……………………

老和尚久久伫立,目送着小和尚一步三回头渐渐杳无身影,这才转身推开了院门。

门后再无院落,只有一整块山岩探出峭壁,支撑起一道平台,上头搭起一座朴实无华的八角钟亭,其中悬着一尊遍生绿锈的铜钟。

旧亭、锈钟,冷清清落在这山岩上,灰扑陈旧仿佛与这山石融成一体,浑不似身后的寺院富丽精致,整体看来,便像一匹锦绣上打上了一块粗麻。

可就是这块粗麻,建寺之初便立在了这山岩上。

老和尚犹自记得:当年,他还是小和尚的时候,师父领着他回访千佛寺,先去了山下旧庙,再是化魔窟拜了三身佛,接着便是来瞧这口旧钟。

当时,师父告知他自己这一脉的职责时,罕见了用了些粗鄙之语。

“咱们就是给这帮秃驴擦屁股的!了悟,记住,若是真有这么一日,这口钟就是关窍!”

当时自己还腹诽师父犯了“嗔戒”,可现在么……

“秃驴!”

亭子当前,了悟眼皮直跳。

抵近了看,便愈是能感受到铜钟的硕大沉重。约么丈高的铜钟已不必多说,单是旁边的钟杵就有一人合抱的大小,用手腕粗细的铁索悬挂,质地坚硬泛着乌光,显然不是寻常木材。

可是……

钟杵尾端的铁索赫然已经断裂,钟杵尾部深深嵌入了山岩中,纵使是日积月累所致,也足见这钟杵的沉重。

寺里这帮混蛋,就没想过修缮一二么?!

老和尚气得直挠头,也在此时,脑门上接着一点清凉,他仰起头,骤雨扑面。

没时间了!

他收起怒容,快步抢入亭中,褪下僧袍,露出枯瘦苍老的躯体,而后抱住了钟杵。

喝哈……

老和尚赤红的脖颈上青筋暴起,干瘪的躯体仿若注入了莫名的活力,那沉重的钟杵竟被他一寸一寸从岩石中拔了出来。

然后。

又深吸了一口气,咬紧了牙关。

颤抖着,坚定的,奋力一送。

“咚。”

无形的声波荡开雨点。

钟声沉郁透彻,直抵心中魔障。

第一百零九章 惊变

化魔窟中。

“咚。”

突如其来的钟声仿若洪钟大吕。

耳中叽喳不休的佛唱顷刻一扫而空。与之同时,一股子浓烈的血腥腐臭猛地在鼻腔炸开,眼前视界忽如油彩化开,露出“真容”下

一张狰狞怪诞的鬼脸儿塞进眼来!

不。

李长安很快便意识到。

那不是什么鬼脸。

那是一张人的面孔。

狰狞,是因为肌肉扭曲使得五官移位怪诞,是因为皮肤红肿溃烂让面色斑驳。

道士头皮发麻,汗毛乍起。

因这张突然出现的怪异面目,更是因为面孔旁,铜皮裹起棱角的棍头,朝着自己的天灵呼啸而下。

这是场伏杀!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李长安没有急于贸然闪躲。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在左侧斜后,亦有一人无声无息悄然出现,沉身拧腰,手中一杆长枪捅刺而来同样在右侧,有人以刀盾掩身扑杀而至。

三人已成合围之势,赫然封尽了李长安所有的退路。

然,更要命的是

“嘣。”

黑暗中一声短促弦响。

寒光乍现,却是一根箭镞电射而出,便要咬上他的喉咙。

刀光、箭影、长枪、重棍,千钧一发之际,李长安只以两个字应对。

“风来。”

顿时。

长风浩瀚,席卷而至。

以道士为中心,盘旋呼啸。

处在风眼中的李长安自是衣角不兴,三名伏击者却被旋风卷得东倒西歪,围杀之势顷刻溃散,便连那箭镞也狂风带偏,反倒射中了那名长枪手。

可是。

尽管箭镞深深没入了此人胸膛,可他却是哼也没哼上一声,甚至于连半点反应也没给,好似中的不是弩箭,是一束稻草,是一根秸秆。

反倒趁着风歇,仗着枪长,勉力刺出了一击。

然围攻之势已解,又失却了伏击的突然隐蔽,这无力的攻击又哪里奈何得了李长安?他只是稍稍侧身,便让过了枪尖,而后剑身搭住了枪身,顺势一撩。

粘稠血浆点点飞溅。

便见得手指与长枪纷纷坠地。

紧接着,道士身形半点不停留,拧身抖动剑光,那凛凛剑锋便似林间惊飞的长蛇,忽而窜起,绕过了一旁刀盾手手中盾牌掩身的空隙,间不容发钻进了其人的喉头。

而后脚尖一垫,刚刚落地的长枪又被挑了起来,被他抬手接住,旋身作轴扫开再次扑上的“鬼脸”,借着这离心力奋力一掷。

“噗呲。”

长枪贯穿血肉。

“哐锵。”

枪尖钉入石壁。

颤鸣不休的枪杆上,一个人影挣扎了片刻,终究慢慢没了声息,而手中重新上好的手弩也只得无力垂下。

当那“鬼脸儿”捂着被劈开的面门颓然倒地,这场突然而短促的伏杀终于落下帷幕。

“咚。”

远处的钟声依旧间歇响起,涤清了李长安脑中些许不适。他缓了几口气,俯身拾起方才打斗时跌落的火把,可刚弯腰,浓烈的腐臭味几乎要钻进他的脑仁。

道士这才发现,地面上竟然铺上了一层红色的浆体,满洞窟的恶臭便是由此而来,而且还黏在了火把上,好像是半凝固的带血的鼻涕

在这乱世厮混了许久,李长安也算是见多识广,虽然恶心,也只是皱了皱眉眉头。

他抬了抬脚,便见得脚底上拉起许多粘稠的丝丝缕缕,怪不得先前移动时颇为滞涩。可古怪的是,钟声响起之前,走动时却没有这种感觉。

李长安又扬起剑身,但见剑刃上沾染的不是鲜血,而是地上这种粘稠血浆血浆由何而来,自是不言而喻。

道士举高火把,火光蔓延开来,可眼前所见,不由让人胆战心惊。

窟中视线所及,积满了厚厚的血浆,在火把照耀下映着潋滟的光,而在更远些的地方,洞窟的边角

残肢四撒,头颅乱滚,端的是尸骸枕籍!

完全不复钟声响起前,那个寻常的湿冷、寻常的阴暗、寻常的空阔的普通洞窟模样。

幻术么?

那可真是厉害了!

道士对比钟声前与钟声后,不由心悸不已,五感中除却一个味觉不得而知,其余形、声、闻、触,竟然都在不知不觉间为其篡改。而且,便连什么时候中的招,他也没半点头绪。若非那钟声及时响起

道士摇了摇头,甩开心中冷意,但又升起了新的疑问。

这伏击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李长安把火把抵近了查看,三具伏尸中,手持长枪的身着战袍套着件简陋甲胄,是个军中效命的丘八旁边使刀盾的,一身粗布短打,瞧模样是个拿脑袋换馒头的江湖客而最开始,拿铁头棍往道士面门上招呼的,光溜溜的脑袋上烧着几点戒疤,却是个和尚。

风马牛不相及。

道士正要皱眉,可忽然间,背后剑匣猛地鸣啸起来,余光瞥见那鬼脸僧人尸身一震,手臂一伸一曲。

“咔嚓。”

李长安心中警铃大作,不假思索迅速侧身。

便有一声尖啸擦着脸颊飞掠而过,在洞窟顶上溅起一道火花,而道士目光转动,却发现这直刺洞顶的物件居然是鬼脸僧人的手臂。

这洞窟可是不下丈高啊!

眼中惊骇未平。

“嘣。”

又是一声熟悉弦响。

这次,“御风”短时间内却无法再次调用,仓促间,只来得用火把稍作格挡,将来矢磕偏,同时扭转身形,勉强避开要害,生生用肩膀吃了这一箭。

李长安咬牙吞下痛呼。

拧腰、伏身、撤步。

下一刻,那手臂如同一条软鞭,从他头顶上方一扫而过。

道士撤回站稳了,定眼看去。

在晦暗火光里,在“嘎吱嘎吱”的骨头摩擦声中,鬼脸僧人就同稚童手里的提线木偶,肢体扭曲,动作古怪,拖着异变的手臂,慢慢地从血浆中站了起来。

而在它身后,本该被李长安一枪订死的弩手,扔下了发射后的手弩,双手握住枪杆,一点点把自己拔了出来。

好吧。

这下李长安百分之百确定了,这些家伙的确不是人。

也在这时。

李长安身旁,那个用枪的丘八也“复活”过来,从地上跪坐而起,却被道士瞧也不瞧上一眼,反手便是一剑枭首了事,落了个无头尸,腰杆笔直,跪挺在地。

“呼呼嘶嘶”

山风灌入洞窟,稍稍驱散了些腐臭,却带来了更多侵骨的湿冷水汽。

“洞窟外面”

李长安眸光转动,瞧见鬼脸僧在原地扭动肢体,却不上来抢攻,好似在等待什么瞧见火光照耀不及的周遭,淅淅索索的声响里,隐隐有东西在蠕动瞧见身后来路上,血浆淹没的残尸堆里,一具死尸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下雨了么?”

道士饶有闲心自问了一句,目光转回来,瞥见身侧无头尸跪得稳当挺直,顺手就将火把chā jin了脖颈断面,正好充作烛台。

也在这短短的当口,火光跃动中或者洞穴更幽暗处,一具又一具尸体“复活”过来,它们或完整,或残缺,或是兵卒,或是僧人,或是常人模样,或是扭曲变形个有个的怪诞狰狞,只有腐臭的气味儿,与动作间骨节错位的“咔嚓”声隐隐相连。

正似那地狱牢门没箍严,放了恶鬼回人间!

群尸环侍。

道士目光却平静如水波不扬,他拔下肩上短簇,随手掷地,这才不紧不慢抬眼扫视一圈,开口只一个字。

“来。”

恰如一声令响,群魔嘶吼着蜂拥而来。

下一秒。

剑光飞转如电。

剑光渐歇,窟中重归平静。

李长安坐在一张软塌上,借着面半人高的铜镜处理伤口,而手上拿来包扎的,是从高处扯下来的干净丝绸也不晓得这化魔窟里怎么还有这么个豪华单间,装扮得跟大家闺秀的闺房似的。

不过管他的。

李长安目光越过满地碎尸未免它们再次复苏,道士不得不把他们切得更碎一些投向洞窟深处透出微光的石门。

想必里头就是供奉三身佛的佛堂了吧。

外头都是这人间地狱模样,里面是个什么鬼样子,李长安也完全不抱期待。

可是,还是那句话。

来都来了。

道士锤了锤腰杆,慢吞吞起身。

扶着剑柄,拖着残躯,摇摇晃晃走向了那道微光。

“哦豁。”

穿过几步短窄通道,站在佛堂当口。

李长安差点骂娘。

佛堂里不晓得点了多少蜡烛,璀璨的光让适应了昏暗的道士有些睁不开眼,可即便如此,他也能看见佛堂中

密密麻麻尽是活尸!

其中还有不少肢体明显异变,李长安可是对鬼脸僧人印象深刻。

得。

准备跑路吧。

道士寻思着窟口狭窄,是否砍死一两具堵住窟口,再行逃窜?

可随即发现,这些活尸似乎对他并不感兴趣,半点没露出攻击的意图。

道士胆肥,试探着像佛堂中跨出一步,顿时那些活尸便齐刷刷看了过来他赶紧又缩回步子,活尸们便又慢吞吞转了回去。

瞧这模样好似在看守着什么,莫不是那三身佛?

李长安于是踮起脚尖,向内张望,随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里头的莲台上哪里有什么三头六臂的佛陀,只一个被藤蔓缠绕得严严实实的女子。

该女子衣饰极尽华奢,却身形枯瘦如干尸,深陷的眼窝里,一对招子无神地对着虚空。

李长安莫名觉得此人轮廓颇为熟悉,稍稍端详。

这不就是白莲圣女么?!

惊讶之余却也嘿然。

这女人也是倒霉,明明是天下第一邪派的圣女,自身不但法术强横,体内还寄宿着鬼神,可说是天下少有的厉害人物。偏偏李长安撞见她时,她就被封了修为,此后差点当了妖怪的压寨夫人,还几番被道士塞进羊皮,途中更是死了老公现在更惨,绝世容颜不再,皮似老革,发似枯草,几乎成了一具骷髅。

那么。

救,还是不救?

道士目光落下来,瞧着堵塞在中间密密麻麻的群尸。

杀,亦或不杀?

念头刚转到这里,李长安就觉得自己浑身的肌肉无不酸软,周身的伤口无不疼痛。

算球吧。

道士挥了挥手,权作道别,握着剑柄缓步退出。

第一百一十章 乱像

千佛寺,fǎ hui当场。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一名白莲教信徒高声呼喊着,悍不畏死扑向了镇抚司鹰犬。可在半道上,便被那名镇抚司高手一刀捅穿了肠子,只有尸身来势不减,把镇抚司高手撞了个趔趄,差点与身后一个慌张老妪滚作一块。

镇抚司高手站稳身形,没好气便要将老妪推开。

可突然间。

腰眼一阵剧痛。

他难以置信低下头。

便见得老妪将手中的bi shou在他腰眼里转了一圈,满脸皱纹尽作扭曲笑意,口中喃喃:“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这只是场中一角,实际上这一幕在场中不断上演。

方才还彩旗飘扬、佛唱袅袅的fǎ hui现场,如今已是充斥着混乱、哭嚎、鲜血、杀戮的屠宰场。

而高台上,白莲左使向计升将这一切尽揽眼底。

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

待到fǎ hui最后一刻,瓣瓣莲花从天而降之时。

他掷杯为号,潜伏在fǎ hui各个角落的教众们,一齐发动起来。

农户杀死走贩,信徒杀死和尚,士卒杀死将官……呼号的,奔走的,场中顷刻成了一片混乱的汪洋,而镇抚司的鹰犬们则被分割成一座座孤岛,潜藏的白莲教杀手便似水下的鲨鱼,悄然展开了袭杀。

可笑,这帮镇抚司的狗官死到临头仍不自知,居然幻想能与圣教和平共处?

向计升看见那些个镇抚司的高手被前赴后继的狂热信众,被明枪暗箭的袭击撕成碎片;看见那名出身龙虎山的道人孤掌难鸣,终究身死道消;看见那个与他虚与委蛇的陈之极冲他摇尾乞怜,却仍旧逃不过一死;看见鲜血,看见杀戮……

他满目陶醉,望向法台上那个妙曼的身影——那是白莲圣女,曾经他只能将垂涎深埋心底的尤物,也是他即将迎娶的妻子。

可是……

没端端的,向计升心中忽的升起一点疑惑。

圣女不是还关在化魔窟么?

耳边一个声音告诉他:你忘了?是你安排人将她救出来的。

哦,是了。

向左使恍然。

他志得意满,举杯遥敬。

今日立下大功,教内那些反对他迁任左使的声音,终于可以消停了吧。

他尽情畅想着似锦前程。

直到……

“咚。”

一声钟响。

……………………………………

“无量天尊。”

龙图道人垂目默咏经典,手中松纹古剑因劈砍了太多的骨头,剑刃上满是缺口;宽袍大袖的道服浸透了太多的鲜血,粘稠地粘在一块,已是舒展不开。

他却仍旧毫不迟疑,挥剑砍向又一名白莲教徒。

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

待到fǎ hui最后一刻,瓣瓣莲花从天而降之时。

白莲教,这些阴沟里的老鼠,自以为得计掀开了伪装,一个又一个将自己暴露在了阳光下,却殊不知自己中了陷阱。

反击开始了。

wài wéi龙虎山的师弟们开坛做法、召祭鬼神;会场中,潜伏的镇抚司高手发动了致命一击;而最让龙图道人宽慰的是,官军精锐成功弹压住了会场秩序,将牵扯其中的无辜民众疏散离开……

其中肯定也有不少白莲教的余孽吧。

他暗自猜想。

但那也不打紧。

只要剪除了此人,便是拔掉了白莲教这棵大树,其余人等也只能做逃窜的猢狲。

龙图道人目光幽冷,投向了场中赴隅顽抗的白莲教妖人,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倒下,露出他们拼死护卫的贼首。此人神色仓惶,好像一条狗在摇尾乞怜。

大局已定!

可是……

龙图道人瞧着这人,心中没由来升起一点疑问:

这人……是谁?

立时,耳边有个声音告诉他:他是白莲教主。

哦?

龙图道人神色恍惚。

可白莲教主何时到了郁州?

耳边的声音又说:白莲教主难道不是一直都藏身千佛寺么?

声音催促道:

快,不要迟疑。机不可失,杀死他,覆灭白莲教!

龙图道人缓缓点头,长剑一震,抖落剑刃缺口上点点血肉碎屑。

“除魔卫道。”

他喃喃自语,提剑向前。

直到……

“咚。”

一声钟响。

……………………

法台下拥挤的人堆里,多是山下和尚的佃户。

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但大多有着相同的境遇。

无非是天灾**赶趟子似的往人身上凑,逼得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沦落到这郁州,靠着捡和尚的残渣剩饭,挣个活路。

马大娘亦是如此。

她本不信佛陀,可种了和尚的地,哪儿能不捧和尚的场?

所以今日天光未亮,便乖觉地上了山,听了经,捐了钱,喝了粥,好不容易挨到日暮,瓣瓣莲花从天而降……

忽的。

脑中嗡响。

下一刻,便似大梦初醒,或者魇然入梦。

周遭的一切突然变幻,方才还是日暮时分,现在却已然弦月高挂,周遭的寺庙高台变作了在大火中熊熊燃烧的村舍田园,身边的信徒换上了一张张她难以释怀的面孔,奔走,哭喊,刀光映着血光,狂笑混着哭嚎……

马大娘瞪大了眼睛,她永远忘不了这个地方——昔日的家园;永远忘不了这一晚——乱兵涌入村子,劫掠,tu shā;更加忘不了这个人……

她浑身颤抖,惊恐地看着前方狞笑着向她走来的人影。

是他!是那个恶魔!

那个杀了她的丈夫,杀了她的公婆,杀了她的大女儿,杀了她的二小子的乱兵,现在这个恶魔又来杀她,又来杀她的幺儿,她唯一的子女了么?!

不!决不!

不晓得从哪里注入了一股勇气,如同一条逼到绝境的母狼,她扑了上去!

可是……

奇怪。

抵抗比想象中的小,这个她一直以来的噩梦,好像个纸老虎,一戳就破,被她轻易地扑倒在地,涕泪横流哀声向她求饶。

可这反倒激起了她的愤怒,她的仇恨,她的暴虐。

拳打脚踢尤嫌不够,再用指甲开膛破肚,用牙齿撕开喉咙。

直到仇人渐渐没了声息,渐渐不chéng rén形,她这才停下了疯狂,愣愣站起来,木然的脸上泪水混着血水直淌,她开口喃喃要念叨些说什么……

这时。

“咚。”

一声钟响。

“哗哗哗。”

忽如拔开了耳塞,能压下一切嘈杂的细密雨声涌入耳来。

下雨了?

什么时候?

她微微一愣,茫然抬起脸来,却发现天色依旧是日暮,残阳如血沿着云翳的空隙涌动,黑云如沉铁,细密的雨点铺天盖地敲打下来。

她这才感到寒冷,这才察觉身上衣衫尽被雨水湿透。环顾四周,是一个又一个如她一般,茫然无措的,浑身浴血的失魂落魄之人,以及更多的倒伏在地的尸体。

没有乱兵,没有大火,那么刚刚杀死的又是……她垂下目光,暴雨把血水注成汪洋,那个被她撕扯得血肉模糊的,仰躺在血水里的“仇敌”。

有着小小的身子,稚嫩的脸庞,大大的眼睛空洞地对着她。

她张了张嘴……

…………………………

撕裂空气的剑尖,映着寒光凛凛。

眼瞧着“白莲教主”便要命丧当场。

“咚。”

忽如其来的钟声震得龙图道人眼前一花。

随即,他便骇然发现剑下之人忽然变了张面孔,变成了自个的上司,新官上任的陈之极陈大人的模样。

惊骇之余,他奋力错开剑锋,勉强让剑刃擦着陈大人的脖颈刺入后头的木板。

而那陈之极却还沉浸在幻觉中,手脚乱蹬,哭泣讨饶:“别杀我,别杀我,不是我害的你……咦?”

好一阵,才恍然回神,抹了把猫尿,瞧着龙图道人,楞楞问了句:

“龙图?”

但龙图道人却丝毫没有理会他,只面目苍白伫立在暴雨之中,恍惚瞧着高台上枕籍的伏尸……这都是他一路砍杀过来,除魔卫道的“成果”。

这里头有白莲教妖人,有和尚,有无辜民众,更多的是镇抚司的袍泽弟兄。

“我的儿!幺儿!”

台下,不晓得哪里传来声凄厉的哭嚎。

龙图道人身子晃了晃,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

短暂的茫然后,人们陷入了更大的哀恸与慌乱中。

从幻觉中醒来,他们发现拼命杀死的竟然是身边的亲友,妻子杀死了丈夫,兄长杀死了弟弟,而母亲则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马大娘抱着儿子,木然无语。

除却方才那声哭嚎,撕心裂肺的悲痛让她对外界丧失了所有的反应。

许久,她脑中升起一个悲愤的声音。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死她的孩子?

难道是因为自己对神佛不虔诚,对她的惩罚么?

她抬起头,望向法台上,却是一愣。

那是什么?

法台上依旧是一排熟悉的莲座,可莲座上的却不是往日里的肉身佛们,而是一些个面露痛楚的老和尚。

并且在那一排莲台之后,法台的深处,跌坐着一个三头六臂的巨人,巨人身上的衣衫依稀是僧袍模样,被庞大的身躯撑破,露出下面青灰色的肌肉筋骨;三张面孔上颧骨凸起,眼窝深陷,口吐獠牙,肉瘤横生,明明生着恶鬼模样,却带着三顶毗卢帽。

没由来。

马大娘想起某个流传已久的传说。

三身……佛么?

而便在这时,这三头六臂的巨人好似察觉到了她的窥探,三颗头颅一齐望了过来,一者狞笑,一者怒嚎,一者却闭目诵咏着什么。

她悚然一惊,可没等着惊呼出声,她怀中的孩子忽然颤抖起来。

她却惊喜莫名,只道:我的孩儿活过来了?

马大娘欣喜收回目光,却在那稚嫩的面庞上,迎着了一对死灰的眸子。

那孩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眼白里泛起些许血丝,像是游虫,丝丝向着瞳仁里钻。

马大娘哪里管得了这些,只噙着泪,手忙脚乱擦拭去孩子脸上血水,小心翼翼唤道:

“幺……”

呼唤戛然而止。

却是孩子并指成刀戳进了她的胸膛,让那个“儿”字永远也无法说出口。

她带着一丝疑惑,一丝痛楚,一丝解脱,颓然倒地。那浸没在泥水中,渐渐失去生气的瞳孔里,映出了会场最后的景象。

一个又一个死者摇摇晃晃“复活”过来,向生者展开了复仇。人群慌张逃窜,却绝望地发现会场边沿围上了许多和尚,他们拖着扭曲的躯体,缓缓逼近……

暴雨中,杀戮重演。

第一百一十一章 逐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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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

铅云将落日的余晖压成一束沿着远方山脉起伏的红线。

山腰处。

冷雨与热血一同浇入腐土,惨叫、奔走、拼杀、活人的怒喊与怪物的嘶吼……汇成一场生死逐杀的大戏。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此刻的龙图道人发髻散乱,额头处拉出条指长的口子,鲜血、汗水、泥水混杂在一起模糊了视线。

连番的恶战几乎耗光了他的体力,光是站着,便是气喘吁吁,手头的宝剑早已断裂,如今握在手中的是一柄雁翎刀,大抵属于某个倒霉的官兵。

尽管已经逃离了会场,但那个三头六臂的魔影却总是从脑海里钻出来,让这位龙虎山高徒意态惶惶。

他犹自记得那一幕:

当钟声响起,众人从狂乱的幻梦中清醒。

不论是白莲教,还是镇抚司,哪方的高手不是lǎo jiāng湖?第一时间便意识到粥中有鬼,并猜测到法台上那尊三头六臂的尸佛,恐怕便是方才的幻术以及眼下群尸袭人的罪魁祸首!

虽然不知为何,难以调动法力,但lǎo jiāng湖总有lǎo jiāng湖的能耐,譬如说——渡魔针。

于是乎,白莲教与镇抚司共计二十七个好手,第一时间发动了反击。

可接下来的一幕,龙图永生难忘。

这些高手方才逼近法台,那尸佛只端坐莲台,三张面孔依次开口。

“嗡。”

二十七人在痛呼中滚倒一地。

“啊。”

肢体抽搐,红毛刺出皮肤。

“吽。”

二十七具活尸已然新鲜出炉。

龙图道人胆战心惊。

这些人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是天下间有名姓的好手,在做好防备后,居然也……自下山行走世间二十余年,他何曾见过这等妖魔?

一时间,不晓得多少人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逃!”

所幸,那尸佛只是端坐法台,并无亲身追击的举动,否则……龙图注视着眼前扑咬上来的活尸,着武服,披黑袍,他认得这人,随着杨之极从长安出来的高手之一,终日带着长安人惯有的傲慢,如今却也只是一具丧失了人性的怪物……我也会变成这副鬼样子吧?那还不如死了!

他长吸一口气,将一口冷雨吞入腹中,这好似让他疲惫的身体又生出些气力,支撑着他奋力挥刀斩向这昔日同僚。

刀锋画出道冷艳弧光,砍进了活尸颈骨,本意一刀取下对方头颅。

奈hé xin增的气力是假,双臂的酸软才是真。刀口入肉后,却是偏移了三分,斜着卡尽了活尸的肩胛骨。

活尸不知痛楚无有疲惫,竟是顶着刀口,仍旧来撕咬活人。

龙图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闪身让过活尸抓挠,而后奋力拖动刀锋。

只见得。

血肉四溅,骨屑迸出。

那活尸已被刀锋压着,跪倒在泥水里。

而龙图已然咬紧牙关,抬脚在刀背处奋力一踏。

咔嚓。

顿时,便将活尸脑袋并半个臂膀一同卸了下来。

但是,没有喘息的时间。

一具身形庞大的活尸拦挡在了跟前,挥着筋肉虬结的巨掌拍向了他的脑袋。

龙图却不闪不避。

哄!

无形的震波扫开雨点,金甲虚影在巨尸掌下爆裂开来,最后一张“金甲符”在龙图怀中化为灰烬,巨尸亦被反震之力推了个趔趄,而龙图已然拖动长刀,抢身而入。

下一秒。

但见刀锋撕开雨幕,一颗狰狞头颅滚滚坠地。

“呼。”

龙图杵着刀,先前呼入的那口冷雨,如今才抽出空子,慢慢吐出。

然而。

他这口气还是松得太早了!

那巨尸的躯体还未倒地,忽然,其背后又窜出一道黑影,直扑龙图脸面。

竟是具活尸藏在巨尸背后,待到龙图稍有松懈,冷不丁发动了偷袭。

龙图悚然一惊。

下意识捏起道法诀,想将一记掌心雷把来者劈个四分五裂。

可指决才打出一半。

“糟糕。”

他面色一青。

立时,腹中好似被人一把攥住了肠子再狠狠一揪,剧烈的绞痛让才聚起的法力顿作烟消云散。

连身形也为之一顿,躲散不及,被偷袭者扑倒在地,一同滚入泥水当中。

…………

这活尸身躯枯瘦,裹着粗麻衣衫,一头乱发苍苍如枯草。想来,一个时辰前,它应当还是一位农家老妪。可如今的她却遍生红毛,浑身筋骨皮肉都有异化。尤其是头颅,下颚凸出拉长,满口尖牙参差交错。

龙图道人挣扎着想要将其推开,却发现这副老朽瘦小的残躯,力量却出乎意料的大,轻而易举便将他按倒在地,让这个习武经年的壮年男子挣脱不得,硬是呛了好几口泥水。

可龙图道人却哪里顾得过这些,概因,那口白森森的尖牙已然对准了他的喉咙。

匆忙中,他只得用雁翎刀奋力抵住撕咬。

相持里,刀口滑入活尸嘴中,立时,便让刀锋割破了它的嘴角。可血腥味儿却反倒激起了尸性贪残。

但见血肉淋漓洒落间,错乱的利齿将钢铁刀身咬得嘎吱作响。

碎肉、尸血、涎水,混在一起,一股脑地糊了满脸,刺鼻的血腥腐臭熏得他几欲失神,恨不得埋首在烂泥之中。

好在他勉强腾出一只手,在烂泥里摸索出了一块菱角锋利的山石,拽紧了,照着它的脑侧奋力一砸。

“砰。”

沉闷的声响混着尸血绽起。

可那活尸的脑袋只稍稍一扬,便再次张开利嘴撕咬下来。

龙图面目尽作狰狞,鼓起残余的力量,又是狠狠一击。

这次闷顿中带着一声脆响。

活尸的头骨不正常的拱起,一只眼睛更是爆裂而出,连着神经,搭在眼眶外晃荡。

但依然无用。

那活尸甩着眼球,用更加疯狂的姿态上来撕咬。

可龙图道人却再无反击的气力,只得握着刀背勉力抵挡,也就在此时,活尸的脑袋突然如同个烂西瓜爆裂开来,红的白的扑撒一地。

紧接着,龙图就被人一把从泥水里拔了出来。

“你这牛鼻子,拼命的时候,发的什么梦?”

说罢,那人舍下了龙图,转身投入了另一场战斗。

而龙图也只抹了把粘在脸上的臭血烂肉,咧嘴一笑,权作回应。倒不是他吝惜于一句“谢谢”,而是一来实在疲敝得很,二来对方的身份也很是尴尬。

救他一命的,不是镇抚司的同僚,更不是军中某位将校,而是白莲教的hu fǎ——“老蛟”黄太湖。

没错。

场中这群与活尸殊死搏杀的,其实是一帮杂牌军。

里头有零散的官军,大户人家的护卫,浑水摸鱼的江湖人士乃至于几个千佛寺武僧。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镇抚司与白莲教这两家生死仇敌。

在活人与死人的厮杀当前,从虚与委蛇、相互算计到携手作战、同舟共济,似乎也只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的事情。

去他妈的除魔卫道!

现在是在挣条烂命。

龙图自嘲一笑,呸了口嘴里泥沙,拖着刀,加入了厮杀里去。

………………

片刻后。

斗声渐息。

一伙人且战且退,付出惨烈的死伤后,总算是摆脱了活尸。

他们早已偏离了路径,人人疲敝欲死,个个带伤,可他们也不敢稍作停留,只是估摸了方向马不停蹄,撞进了一片竹林。

此时天光已然将尽。

风愈疾,雨愈盛。

荒草、竹林、灌木在暗沉的雨幕间勾连成一片模糊不清。

人群里,某位衣甲残破的将官忽然打量起周遭,而后面作喜色。

“快,往这边走。”

他招呼起众人。

“穿过这片竹林,前方就驻有一队人马。”

话声方落,前方的荒草中,便影影绰绰冒出了一队兵马。

可那将官脸上却无有惊喜,倒有惊恐。

概因迎接他们的,不是热情的拥抱,亦不是警惕的盘问,而是熟悉的蹒跚的脚步,扭曲的肢体以及一张张蓄势待发的gong nu。

“嘣……”

弓弦响动如雷声绵延。

乱箭汇同风雨,扑洒而至。

第一百一十三章 囡囡

囡囡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一场迟迟无法醒来的噩梦。

在梦中。

她看到人们发了疯似的自相残杀,看到和尚们撕开了伪装化身怪物。

看到人们四散奔逃,又相继死去。而很快,鲜血混入泥水,而死人从泥泞中爬起,扑咬活人。

她只是木然地跟着爷爷的脚步,但渐渐的,同行的人越来越少,而怪物却越来越多。

直到他们再也跑不动,直到整支队伍只剩下她和爷爷两个人。

她看着怪物们四面围拢,看着爷爷佝偻着腰挥着拐杖挡在跟前,看着那根拐杖把一个怪物砸了个趔趄,看着更多的怪物一拥而上……

“囡囡……”

爷爷唤了一声,而后被怪物们淹没。

接着。

撕咬与吞咽声中,迸出一声:

“跑!”

这一声并不洪亮,倒不若说是死前微弱的哀鸣,可却像是一根针,刺破心中的迷障混沌,整个世界为之苏醒。

囡囡感觉到了。

雨是冷的,血是热的,泪是咸的。

泥水带着土腥,怪物散着恶臭。

而梦……是真的!

跑!

此时此刻,她心中所有的悲恸、恐惧都化作了一声。

快跑!

然而,一个**岁的小女娃子在这暴雨中的山林里又能跑多远了呢?更别说她早已精疲力尽。理所当然的,她被一根树藤绊倒,扑入一从灌木里。

荆棘划破了她的脸颊,山石擦伤了她的膝盖,泥浆染脏了她的衣裳。

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怪物们一点点围拢上来,看着那一张张流露着贪婪、诡怪、狰狞的面孔,在几个时辰前,他们还是熟悉的邻居,是素不相识的路人,但如今却想将她生吞活剥。

可还是那句话,她只是个**岁的小女娃子,又能做什么呢?

不过是张了张嘴,许久才沙哑的说出:

“救……”

而此时,前头的活尸们身躯一颤,张开了挂着破碎衣料的大嘴,猛地扑咬上来。

“锵。”

千钧一发间。

一抹寒光自囡囡身后刺出。

随后。

勾、刺、点、抹、挑。

这清冽而又森然的剑光暴涨开来,将小丫头牢牢护在了中央。

“……我。”

直到这时,囡囡的呼救这才说出了口。

而一只温暖粗糙的大手便将她从泥泞中拉起。

接着,一席残破的道袍挡在她的跟前。

………………………………

李长安轻轻将囡囡掩在了身后,默不作声打量起对面的活尸。

照着龙图等人的推测,他们之所以无法调动法力任人宰割,以及死后化身怪物,都是源于那碗“佛粥”的缘故。那莫名的钟声虽将众人从幻觉中惊醒,但是那粥却仍旧留在人的身体里,时时刻刻准备将人拉入不测深渊。

李长安虽然自己没有吃下那粥,但山上的数千人却是一个不落全中了招,按照龙图等人的推断,眼下这数千人中恐怕大半都已化作活尸。

不说其他,便是眼前的活尸便有百余具,其中异变的不下十数头。

也无怪他们没有胆量随道士返身上山,便是李长安自己,法力枯竭,浑身带伤,还要护着身后的小丫头,只身单剑也难以敌众。

不过好在,人虽只有他一个,但鬼却有很多。

便在道士刚刚护住小丫头,活尸们还没来得及围上,便听得一声轰雷也似的怒吼。

一个分外雄壮也分外熟悉的身影,越过了李长安,好似一头狂呼酣战的熊罢,一头撞进了活尸堆里。

紧接着。

数不清的鬼兵蜂拥而上。

正是燕行烈与他的部众!

………………………………

在竹林里,杨之极那一番话虽然透着无耻,倒是也给李长安提了个醒。

山上活尸甚多,但他李长安又何尝无有援手?

燕行烈递给他的折子可还在怀里揣着。

他之所以先前没想到这茬,一来是道士没有挟恩驱使他人的想法,顶多哪天清寂无聊,邀大胡子到人间来作个酒伴;二来么,他也那个能耐……

老实说,李长安就一半路出家的野道人,便连身上的度牒以及“玄霄”这个道号,都是占用了死去的师叔的。从便宜师傅那儿学来的几手法术,加起来都没手头这柄剑好使。拿着折子,指名道姓请几个阴兵上来,勉强凑合。但要想招来“千军万马”,他就只得坐腊了。

好在,有龙虎山的专业户在,就无需他操这份闲心。

………………………………

眼瞧着,大胡子冲入活尸堆里,如若无人之境。

李道士自然也不甘寂寞,提着剑就要上去援手。

可迈出步子,便是一拍脑门儿。

疏忽了!

差点忘了,身边还有个小丫头呢。

他回头看来,只瞧着这个在山下村庄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女孩,正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也许是因为怕生,只捏着指甲大的一角,但却用力到手指青白。

她低着头没有发出丁点儿声音,只在稀疏的冷雨中轻轻颤抖。沾着泥水与血迹的脸上,无声的淌出两条泪痕。

李长安不由默然,才升起的些许除魔救人的豪情畅快,顿时全化作了一声短叹。

可此时此刻,哪里有空闲去悲悯哀怜?

道士很快定住心神,寻思着让一两位阴兵送她下山,可鼻子一嗅,却是咧嘴一笑,抬手吹了声嘹亮的号子。

立时,旁边不远处。

“昂嗯。”

顿见树笼里杀出头油光水亮的大驴,迈开了四蹄撒欢地往这头狂奔。

赶巧,途中正挡着具倒霉的活尸,被大青驴拿脑袋一撅,顶了个腾空而起,而后一个兔子蹬鹰,便晃悠悠飞到了坡下树杈上挂着,整个胸膛深深凹陷。

要说这活尸,虽然不知疲惫,不畏伤痛,力气也比生前大上许多,若是有变异之处,那就更加难缠。但好歹也只是血肉之躯,手断了不能拿,腿断了不能走,脑袋丢了更是一命呜呼。

便如眼前这位,胸膛深陷,肋骨尽碎,五脏移位,挤牙膏似的,嘴里冒出些浓稠血浆,眼看是就要死干净咯。

………………

驴儿跑到跟前,被道士揪住顶毛一阵乱揉。

上山时,道士打算凭着发型浑水摸鱼,便让驴儿自个儿先在寺外溜达,眼下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他还一度担心大青驴别被活尸给生吞了,可没想,好嘛……

道士摸了把驴铃,从里头抠出坨泥巴,早晓得这驴被月酒开了灵智,却没想到聪慧如斯。

“看来以不能叫你‘蠢驴’了,得叫你‘驴机灵’。”

玩笑话说完,李长安便把小丫头抱起来搁在了驴背上,揪着驴耳朵嘱咐:务必将人送到山下安置点等他。

再对小丫头说道:“囡囡,这山上危险,你就先同这驴‘机灵’下山去吧。”

小丫头没说话,只把道士的袖子又拽紧了几分,泪盈盈的眸子看着他。

李长安心底一软,却还是柔声道:

“囡囡怪,叔叔是要去救人,救更多的人……”

囡囡终究还是松开了手。

“抱紧了。”道士嘱咐。

小丫头轻轻嗯了声,双臂围住驴脖子,将小脸埋进了鬃毛里。

………………

目送一人一驴下山远去,李长安收回目光,转身走到老甲正的尸身旁。

此时此刻,这位尽职尽责的老人仰躺在泥泞里,血肉模糊、残缺不全的身躯正在轻微抽搐,脸上红毛点点蔓生。

李长安抬起剑尖,抵住他的喉咙,而后用力一压。

剑锋切断颈骨,亡者得以安宁。

道士为其阖上双眼,才抬眼看向这幽幽夜色。

天光已尽,雨势早歇。

冷月自云翳的空隙间投入微光,盘山而成的千佛寺在幢幢树影里无声静默,白日里的金碧辉煌,在这个夜晚尽作了鬼蜮森森。

“三身佛。”

李长安叩剑自语。

第一百一十四章 决断

千佛寺。

法会会场。

一方既浅又小的泥坑,吞吐着些血红色的泡沫。

李长安伫步于前,俯身拾起根不晓得谁人遗下的半截竹仗,在泥浆里扒拉出半截肠子与一副心肝。

上头血迹未干。

这意味着在不久之前,有人如同砧板上的牲畜,在此被人开膛破肚。

可现在,无论是被害人还是凶手,都已经消失无踪。

李长安举目四顾,眼中所见尽是看台倒塌、香炉打翻、旗帜坠地、绸缎践入尘土,何曾有半点白日里的奢华风流?曾经拥堵的场地上,衣衫、兵器、兜鍪、募箱、银钱……散落一地。烂泥、污血、残肢、脏器……混作一起。

任谁都可看出,不久前,这里曾发生一场厮杀……不!是屠杀。

可眼下,除却些许零碎下水,却诡异地没有半具尸首,便连那高耸的法台上,也只有几座空空如也的莲台。

法会会场。

这个今晚一切苦难开始的地方,难道已尸去楼空?

………

“如何?”

李长安没忙着作答,只先赶忙散去了冲龙玉,这才捏着鼻子死命摆手。

这满山的刺鼻恶臭差点没把他熏翻过去,如何辨得出尸佛去向。

他缓了一阵,反倒询问起燕行烈,但大胡子也只是无可奈何。对鬼而言,活人阳气好似夜中火炬,可这僵尸一类,在其眼中就与路边砂石无异,难以追索。

“岂不是扑了个空?”

“倒也不至于,这不还网罗了些臭鱼烂虾么?”

说话间,但见会场四周的林树灌木丛中淅淅索索,一具具活尸仿若无穷无尽汹涌而出。

李长安拔剑出鞘,笑道:

“瞧样子,不是咱们网到了臭鱼烂虾,而是臭鱼烂虾网了咱们。”

“那又何妨?”

燕行烈浑不在意。

“烂麻网困得住鱼虾,却围不住蛟龙。”

“弟兄们!”

他振臂高呼。

“让这些跳尸烂肉见识见识边疆男儿的风采!”

在其身边集结的阴军将士立时回应,连呼三声。

“虎!”

“虎!”

“虎!”

杀声仿若直上云霄。

随后,在燕行烈一声令下,对着密密麻麻蜂拥而上的尸潮,反冲过去。

活尸无惧生死,阴兵更是粉身碎骨亦不旋踵。

双方甫一交汇,便如两排滔天巨浪交击,撞了个……好吧,其实也没这么惨烈。

活尸们牙口再利,嘴上也没镶符,哪里能对阴兵造成多大伤害?而阴兵这边……李长安老早就有疑问,上次见着燕行烈一行,个个顶盔掼甲好不威风!此番,却只穿着粗布短打,甚至袒着上身,很是寒酸。手里揣着的,也不是刀枪剑戟,而是锤、镐一类工具。更重要的是,没了在莒州城里的凶戾,除了形体更加凝固一些,较之寻常恶鬼也无甚区别。

应召现形之时,要不是有燕大胡子在前头领着,李长安还以为自己招错了鬼,来的不是阴兵,而是一伙矿鬼。

……………………

长剑好似鬼魅闪现,搅入活尸眼眶,而后迅捷一收,带出一蓬脑浆。

李长安脚步走转不停,躲开血污,顺势砍断另一只活尸的脖颈。厮杀虽烈,他却仍饶有闲心道出心中疑问。

燕行烈闻言,先是挥动大锤,将一具活尸的脑袋砸进胸腔,抹了把溅在脸上血沫子,这才笑道:

“也不瞒道长。那日在莒州虽然大仇得报,却是私调阴兵,坏了阴司法度。阎罗怜我等事出有因,也没重罚,只让兄弟几个修缮枉死城的城墙。接到道长法令那会儿,我正……”

说话间,一具变异活尸忽然跃出。其脑袋膨胀扭曲得像个榴莲,四肢拉长好似蚊虫的触手,却被大胡子一把掐住脖子,提将起来。这活尸挥舞着四条细长的手脚,在大胡子钢筋铁铸般的手臂上胡乱扒拉,可惜半点撼动不得,反被大胡子拉扯近了,端详了几眼,嫌弃道:

“这妖怪,倒比地狱的腌臜货还要丑上几分。”

说罢,折断了它的脖子,扔到一边,接着对李长安说道:

“我正带着弟兄们,在那铁柱山开采石料咧。”

铁柱山?哦,铁柱山地狱。怪不得一身苦力打扮。

道士点点头,将大胡子扔下的活尸刺死,却是眉头一蹙。

“那你们岂不是……”

听口气,这帮家伙难不成是越狱跑出来的?

大胡子裂开大嘴:

“正是如此!”

“道长也莫要介怀,燕某身前本就是这龙骧卫的官儿,若不是死在了半路上,也该在这千佛寺中掺和一脚,承蒙道长相召,正好做完这未竟之事。更何况……”

他笑得愈加畅快,有着生前不曾有的肆意张扬。

“道长有大恩于我等,莫说只是作城旦,就是真就下了地狱,只要道长相召,也能爬出来任凭差使。弟兄们,你们说是也不是?!”

立时,周围乱糟糟一通应和。

更有“人”回道:“将军说得极是,莫非道长相助,那贼子还在升官发财嘞。如今大仇得报,便是下油锅炸上几遭,那也是开心畅快得很咧!”

“油锅哪够?非得刀山滚上一圈才够快活!”

“呸!要我说得去大叫唤烧个通透。”

“嘿嘿,尸粪泥地狱……”哟,这个口味太重。

总而言之,七嘴八舌越说越乱、越说越偏,倒也冲散了道士心头愧疚。

他矮身削去一具活尸腕足,使其扑倒再地。言语间添了几份担忧。

“既是偷上人间,恐怕会招来阴差锁拿。”

大胡子顺势抡起大锤,砸烂活尸的脑袋。

“道长莫要担心,我留下娄成拖住看管的阴差,估算着,撑过今晚……”

燕行烈的话语忽而一滞,一张大脸囧成了个长了毛的苦瓜。

道士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

但见原本空空如也的高台上,不知何时,坐着个面目惨白的男人。其人身穿皂衣,头上戴着三尺高的乌帽子,身边依着面长幡,正拿着张眼熟的折子细细翻看。

“那是?”

“监工的判官。”

李长安:“……”

也在这时,那判官好像也察觉了这边的窥看,施施然收起折子,接下来却没过来拿人,更没开腔说话,只伸出根手指摇了摇,而后低头数起了蚂蚁。

“这是何意?”

道士不是很懂阴间的套路。

燕行烈却是松了口气。

“承蒙使君宽宏,放了我等一马。”

李长安闻言紧张之色稍稍一缓,只是这一口气还没松利落。

“但是……”

“怎么?”

“有时限。”

“多久?”

“一个时辰。”

………………

这下麻烦了!

此番上山,本是兵分两路。一路是李长安与燕行烈带着一部鬼兵来寻那尸佛,意图来个直捣黄龙、擒贼擒王;另一路,则是就地散开,尽力搜救活人。

但以目前的状况看,这个计划已然落空。

李长安打量场中形势,还是如同先前所言,激烈有余,收效甚微。在活尸一边,阴兵们形体聚散无常,一嘴咬下去也只是一抹黑烟;在阴兵这一边,一来是失去冥府阴神的身份;二来是这些活尸也很有几分蹊跷……寻常走尸,大多都是魂去魄留,才能起尸扑人。

而这些活尸躯壳内却是半点魂魄也无,寻常鬼物的手段根本奈何不得。

形势焦灼更兼时间紧迫。

李长安下了决断:

“燕兄。”

“道长但说无妨。”

“我等前来斩杀这尸佛,本想着既能除魔,也能从根本上掐灭活尸源头,以求一石二鸟之效。纵使不成,还有另一部兵马四散救人……”

燕行烈点头,这策略是一同商议出来的。

“但如今尸佛逃窜潜藏,须臾之间,难觅踪迹。倒是我想当然了。”李长安揽下过错,不等对方反驳又接着说道,“眼下虽得判官宽宏,但一个时辰之内,救人与除魔恐怕难以兼顾……”

“我明白道长的意思……”燕行烈沉吟了一阵,“救人还是除魔?”

李长安举目远眺,看着这莽莽苍林与沉沉夜色。

“救人。”

……………………

作下优先救人的决断,燕行烈麾下阴兵也不再与活尸纠缠,转而全力搜救活人。

好在其后也没横生什么变故。

待到将最后一批幸存者护送下山,通过官府临时拉起的防线,去往后头的安置地。

李长安回首望去,只见着衔尾而来的活尸们缓缓退回山上。

他忍不住再次确定。

“退回去了?”

“退回去了。”

燕行烈点头确认,又接着道:

“这一夜这么来回好几次了,这些活尸从未离过爷山,包括其他方向。”

“这倒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确实……”

燕行烈附和着,瞧了眼身后的防线。

那是龙骧卫一帮人拉拽起州府,连夜组建的。其中的主力,多是官军的残存兵马以及附近拉来的青壮。这么些人应付盗匪都够呛,更别说吃人的怪物。若非有龙骧卫高手督阵,更兼活尸从不下山,早就一哄而散了。

而也在这时。

“喔喔喔喔……”

不晓得哪里的雄鸡报晓。

东方,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李长安恍然惊觉,原来不知不觉间已是黎明破晓。

那判官说是宽限一个时辰,终究却是宽限了一整夜。

道士赶紧回首去看燕行烈,却瞧得大胡子在曦光下,形体渐渐隐没。

两人不客套什么废话,只拱手笑别。

到了这时,身后的众人才后知后觉地欢呼起来。

“太阳出来啦!”

“怪物退走啦!”

“咱们活下来啦!”

……

有人喜极而泣,有人嚎啕大哭,有人相拥大笑……还有个小和尚跪在泥地里,默默垂泪无言。

李长安满身疲惫,并未多过留意。

“玄霄道友。”

叫住李长安的是龙虎山的道士之一。

“你那宝箓……”

他欲言又止,满脸惭愧。

宝箓?李长安愣了愣,随即有恍然。哦,他是说燕行烈的折子。

先前,因为要靠几个龙虎山道士作法,所以折子一直在他们手上。如今看这人脸色……怪不得当时判官手里的折子看来这么眼熟。

“我晓得……无妨。”

李长安摆了摆手。

“先离开这此处吧。”

他放心不下驴机灵和小女孩,总想着赶去瞧上一眼,才安得下心咧。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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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屋檐上的茅草浸满晨露,竟夜赶制的草棚尚带着湿润的青绿。

这是官府设下的安置地,位于爷山脚下的一处村落。

村子狭小,不过几段栅栏围起十来间泥草房,便加上些连夜赶制的草棚,也不够用。

李长安踏入这村子,先见到的,便是屋中、檐下乃至泥地上,拥挤蜷缩着的一个又一个残存者。

然而,没有喧闹,反而有些死寂。

只夹杂着些断断续续的呻吟,以及时不时的低声哭泣。

一整夜过去了,获救的喜悦早已褪去,恐惧与悲痛已然沉淀于心底,只余下麻木与茫然在彼此脸上蔓延。&1t;i>&1t;/i>

“只救下这么点人?”

李长安有些黯然。

村子里看来虽然拥堵,但细算下来,却也不过数百人,不及事变之前,山上人数的十分之一。

“已经不少了。”

回话的是先前来告罪的道士,他自言是正一道“中”字辈,道号“溪石”。

“重伤的呢?”

李长安又问。昨夜山中救人,许多人都是硬生生从活尸牙口下抢下来的,其中肠穿肚烂的也不是没有。

“都在东边的义庄里集中安置。”

说罢,溪石道人又解释道:

“此间人虽承蒙道友相救,但那尸毒却还残留体内,一旦身死难免尸变。刚开始,闹出了不少乱子。集中隔离起来,也没办法的办法……”&1t;i>&1t;/i>

正说话间,忽的传来些喧闹。

“不,不要!我不喝……”

只见得前方的屋子里,踉跄跄奔出一个男人,脚下一滑,栽倒在泥泞中。没等他爬起来,便被跟出来的两个兵丁钳制住。

男人哀声告饶:

“军爷饶命!我家里还有老母与孩子……”

可没说完,便被兵丁捏住下颚,强灌了一碗水下去。

“那是符水。”

溪石道人赶紧解释。

“虽然可拔去尸毒,但毒性诡异厉害,难免有些人承受不住,反倒会提前尸变。一部分人见此,便不肯吃下这符水。殊不知,要他性命的不是符水,而是体内的尸毒……”&1t;i>&1t;/i>

话说道这里,前头忽的有一些骚动,原是那男人忽的抽搐起来,脸上肉眼可见地钻出许多红毛。身边的两个兵丁却是见怪不怪,一人将其摁住,一人抽出刀来。

“噗嗤。”

但见手起刀落。

头颅混着热血滚入烂泥。

溪石道人抿着嘴站了一阵,许久,才叹了一声,冲李长安说道:

“李道友,我师兄与几个大人都在前方厅堂商议后续,正要请你过去。”

李长安却摇了摇头。

“昨夜救人尽是阴兵之力。”

“如今,阴兵已去,李某山野之人,又能如何呢?”

“尔等好自为之吧。”&1t;i>&1t;/i>

说罢,竟是转身就走。

………………

李长安并未远去,只是转身拐入村子边沿的一间房舍。

“劳驾。”

他对躺在门口的抱着孩子的妇人说道。

那妇人眼珠子动了动,放下了孩子,抬手将自己的一双被撕咬得不见几块好肉的腿慢慢搬开。

“多谢。”

李长安推门而入。

“道长?”

“是李道长!”

出乎意料,这屋子里的,大多都是当初他问路的那个村子的村民。

他笑着回应了几句,目光一转,便在角落里现躺在地上的大青驴,以及已沉沉睡去却仍紧抱着驴脖子不松手的囡囡。&1t;i>&1t;/i>

“啊呃。”

驴儿见着主人,扫了扫尾巴,叫唤了一声,便要用额头拱醒小女孩,却被李长安抬手阻止。

让她睡吧,能睡着也是好事。

也在此时。

“道长……”

身后响起声迟疑的呼唤,李长安回过头,瞧见一张殷切却也茫然的面孔。李长安认得他,是村子里那个梦入黄粱的秀才。那日,他老婆得了符咒,便将其从床上揪了起来,臊眉耷眼地对李长安道了通谢。

道士目光一转,没见着印象中那个粗实的妇人,却也没多问,笑道:

“秀才公,有何事相商?”

“哪敢当得道长如此称呼。”他连连摆手,“我只是想替大伙儿问一句……”&1t;i>&1t;/i>

他抬起头,凄苦里挤出几分希冀。

“咱们这些人……今后该怎么办呢?”

………………

“怎么办?”

“除了尽数迁走,还能怎么办?!”

议事厅内,几方脑团团而坐。

就座的,官军残余、龙骧卫、郁州州府三方不必多说,乃至于还有白莲教的黄太湖,千佛寺残存的和尚代表,一个叫普智的武僧。

火的是官军将领,其人姓贺。他本以为带兵到这千佛寺,是个好吃好喝的好差事,却没想,丢光了部众不说,自个儿还差点儿成了活尸的口粮,眼下正气不打一处来。

而他火的对象是郁州城衙门派来的代表,却只是个账房小吏。&1t;i>&1t;/i>

晓得这边有吃人的怪物,别说城里的知州,就是但凡有点牌面、有点关系的官儿都不肯以身赴险。推诿来去,最后只推了个倒霉蛋出来顶缸。好在这人是本地人,心系乡梓,凡事都肯用力。

但到底也只是个斗食的小官儿,面对这武将的跋扈,不敢稍有反驳,只嚅嗫了句:

“朝廷……”

可没待他说完,那武将便把怪眼一瞪。

“朝廷大军正在平叛,哪里顾得过这郁州城外几具跳尸?”

几具?几具活尸能逼得你哭爹喊娘、丢盔卸甲?

这无耻无理的话倒是激起了倒霉蛋的几分硬气,他抬起头来,恳切说道:

“这位大人,尽数迁走?说得轻巧。这千佛寺左近,数千户人家,几万余口人,且不提迁往何处。就说这旧粮将尽,新粮未熟的时节,若是迁移,又拿什么果腹?”&1t;i>&1t;/i>

这话纵使情真意切,但这年头,哪个丘八不是属螃蟹的?

“好胆!”

可那军将听了,却只道区区小吏竟敢反驳自己,怒极反笑,竟是要抽刀子砍人。

那杨之极杨大人连忙出来打了个圆场,安抚了那丘八,又扭头冲倒霉蛋说道:

“非是我等不顾郁州黎民死活,实在是妖魔一时难以制衡。今日它们是没有下山,可谁敢断定明日不会?介时,怪物扩散糜烂郁州还算是小,就怕其还有感染他人的手段。若是不迁移周边民众,到时候,这郁州可就不是几千具活尸,而是几万具!恐怕就是朝廷遣来大军也是无可奈何。”

最后,他“语重心长”地作下了结论。

“贺将军这话,也是为大局考量么。”&1t;i>&1t;/i>

这番大道理压得倒霉蛋哑口无言。

可道理说得再大,几万人的血泪难道就小么?

他望向场中众人,目光中即是质问也是哀求。

你官军的职责不是保境安民么?你镇抚司的职责不是铲除妖邪么?你千佛寺的祖业难道就不顾么?还有白莲教,死了左使死了教众,便不肯复仇么?

可是。

武将暴躁蛮横下掩着胆怯,杨大人温和之下是漠不关心,五大三粗的武僧头子只晓得阿弥陀佛,白莲教的黄太湖更是冷笑连连只是看戏,而龙图道人……

龙图道人侧开脸,避开了那道目光。

他晓得,若是集结这里所有的力量,舍得拼命,未必不能与山中的妖魔抗衡一二。可是他更是清楚,那贺将军已经打点好了行礼,杨大人连夜上了奏章,普智昨夜偷偷托人变卖产业……就是他龙图,尽管已经拔出了尸毒,恢复了一身法力神通,但三头六臂的魔影却一直盘桓在心底,让他难以生出对抗的念头。&1t;i>&1t;/i>

羞愧万分,无可奈何。

没由来的,他想起了李长安。

想起这个只凭一腔意气,便敢与白莲教为敌;这个所有人都在往山下逃窜,他却逆流而上,要去除魔救人的野道人。

若他在这里,会怎么做呢?

………………

李长安无能为力。

当秀才问出这句“怎么办”,当周遭人的目光都投过来,带着亮晶晶的期许,他很想拍着胸脯,说一句“放心”。

可此时,他脑中便回想起,破晓时那一幕:满山偏野的活尸,从树林、从草丛、从山石、从山道……数之不尽、杀之不绝,咬着队伍的尾巴汹汹而来,却在山脚处戛然而止,无声退去,仿若涨落的潮汐。&1t;i>&1t;/i>

每每回想,止不住的心神摇动。

凭什么让他们安心?

自己这一人一剑?

还是郁州州府?朝廷大军?镇抚司?白莲教?千佛寺武僧团?

这长久的沉默让周遭人的目光渐渐暗淡,到最后,李长安只有说一句:

“各位,还是暂且去外地躲避一阵吧。”

说是躲避一阵,实际如何,听者自然心知肚明,只是愈加沉默黯然。

道士只有劝慰。

“晓得大伙儿故土难离……”

可是,秀才却是苦涩摇头。

“哪里是故土难离。”

他解释道:&1t;i>&1t;/i>

“道长不晓得,这爷山左近的农人,十之**是和尚的佃户,这佃户的十之**,却是逃难的流民。就说我这不中用的老朽,本是中原人氏,说来惭愧,祖上也曾出过几位两千石,算是耕读传家。可这乱世里,经书也挡不住刀兵。家乡起了乱子,也只好举族搬迁。”

“本意去苏杭投靠亲友,可这路上,刀兵、盗匪、妖魔、野兽,轮番来了几遭,到了这郁州地界,已是家人离散,钱财散尽,再也走不动了。花了好些年的工夫,这才勉强安顿下来,尽管种的是别人的地,但好歹肚里有米,头上有瓦。只是对不起我那妻子,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为了我这只会读书的穷酸,折腾成了个粗实农妇……”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阵,猛然现自己说多了也说偏了,道了声歉意。

“道长你看,我那会儿迁移时,既有青壮护持也有钱粮傍身,尚且如此。如今孤身一人,家里的米缸也该见底了,还能怎么着呢?”

说着,他呵呵一笑,塌着腰踱步到墙角,长嘶了一口气,慢吞吞坐下。

“也罢,也罢。我若是走了,等我那老妻回魂了,怕是该找不着我。”

秀才说得轻松坦然,可这屋中气氛却愈加沉默难堪,李长安终于耐不住,逃也似的推开了房门。

屋外。

阳光熏起乡下独有的清新中带着臭味儿的空气,让李长安心情稍稍一震。

他扭头长久注视着那爷山,山脚处郁郁葱葱,山腰里云烟雾绕,山顶上连绵起伏的琉璃金顶映着灿漫的曦光。

青山宝刹,奈何是魔域妖巢。

他捏着剑柄,忽而开口:

“朋友,跟了我这么久,看足了热闹,也该现身了吧?!”

第一百一十六章 明知山有虎

小和尚本善稀里糊涂下了山,跌跌撞撞迷了道路,慌不择路撞见了活尸,又莫名其妙被阴兵所救。

短短一夜,堪称历经曲折。

可他却对这凶险毫不在意,只一心注意山上那道钟声。

钟声越来越稀,越来越轻。

待到旭日破晓,活尸退去,人群开始欢呼,他等候许久的钟声却终究不再响起。

他知道师傅撒了谎,师傅再也回不来了。

在一片欢腾里,他的眼珠子却是止不住地往外窜。泪眼朦胧里,瞧着人群前那个短发的道人。

大伙儿都说他救了许多人,可为何偏偏救不了师傅。

等等……短发?

他苦巴巴皱起小脸,回想起临行前师傅的再三叮嘱。

“记清楚了么?本善。”

“记清了。”

“那便好,你现在就下山去寻一个人。”

“谁?”

“一个道人。”

“隔壁的龙图?”

“不,一个短发的道人。”

………………

李长安没想到一直缀在自己身后的居然是个小和尚。

他打量了几眼对方,破破烂烂的僧袍,脏兮兮的脸蛋,额头上还有个大青包,想来昨夜应该在山上吃了不少苦头,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可道士却没因此展现出多少和善,一来是心情沉郁,二来是这时候,恐怕任谁都不会对千佛寺和尚有个好脸色。

但李长安终究是个不会因自己的无能,而迁怒于他人的人,故此,也只是带着几分冷漠,平静问道:

“小和尚,为何跟着我?”

本善不安得很。李长安其实想错了,他头上的青包不是昨夜在山上磕的,而是今早在村子里被一个妇人拿土疙瘩砸的,因为昨天夜里,她的丈夫吃掉了她的孩子。

小和尚有些委屈,但并不生气,谁让自个儿确实是千佛寺的和尚。

他只是害怕,害怕眼前的道士同那个妇人一般,迁怒与他。那妇人手头只有土疙瘩,而这道人腰间可是悬着一柄剑。但是一想到师傅,他便只能按捺住转身逃跑的冲动,低着头怯声回到:

“我师傅让我找你。”

“找我为何?”

“我师祖托我师傅让我来找你。”

这什么跟什么?绕口令?

李长安有心拂袖而去,可看那小和尚可怜巴巴的模样,终究是心底一软。

“那我问你。”他耐住性子,“你师祖是谁?”

“空衍。”

倒是个烂大街的耳熟名字,山里的野鬼和尚叫空衍,坠入魔道的高僧也叫空衍,却不知还有什么阿猫阿狗也叫空衍。

“你师父又是谁?”

小和尚皱巴起小脸。

“我师父叫了悟。”

李长安心想:这千佛寺的和尚当真不靠谱,自个儿不来,派个小家伙,莫不是怕被我一剑砍了?

随口问一句。

“在哪儿?”

“山上。”

山上?这个时候。

“作甚?”

“敲钟。”

这答案倒是大大出乎了道士的意料,他楞了片刻,随即神色一肃,收敛起随意的姿态,郑重追问:

“敢问小师傅,不知令师可是昨夜敲钟人?”

小和尚抬起脸来,本想回话,可刚张开嘴,眼泪倒先窜了出来。于是,愈加泣不成声,只揉着眼,死命点了点头。

得了预想中的回答,李长安慨然长叹。

对那老和尚,他既有感激,也有遗憾。感激的是,他救了自个儿乃至于所有人的性命。遗憾的是,据阴兵回报,当他们赶到钟亭时,老和尚已然力竭身亡。

“你师父……”道士本想安慰一二,可提到“师父”这两字,小和尚两眼的防波提便有决口的架势,于是赶紧转口:

“你师祖寻我为何?”

小和尚抹了把眼泪珠子,哭腔未散:“师祖说,他有除去山上妖魔的法子。”

“什么?!”

李长安蓦然拔高了音调,急急追问。

“什么法子?”

“说是……”

小和尚被李长安的激动吓了一跳,泪花都给憋了回去,赶忙回到。

“其中干系复杂,须得当面详谈咧。”

“那好!你师祖在哪儿?咱们现在就去。”

“师傅说,师祖告诉他……”

可小和尚却没挪动脚步,反而带着一脸迷糊,指着李长安。

“他一直在你身边咧。”

我身边?我身边只有一头驴,哪儿有个叫空衍的……等等!

李长安皱眉摩挲起下巴,又来回踱了几步,忽而,转身就走,只是没迈出几步,却又折返回来,叮嘱道:

“我去取个东西,你就在此地,莫要走动。”

…………

李长安的背影才匆匆而去,小和尚便觉得自己的额头上痛痒得厉害,四周好似又投来了愤恨的目光,他缩了缩脖子。

好在没过多久,李长安便去而复返,这次却二话不说,将某个物件塞进了手里。

小和尚摊开一看,却是一枚青果。

“就在自己身边”,小和尚这句话,终于让李长安把这山上尸佛与雨中野鬼联系在了一起。他猛然想起,从村子里听来的一个传说:

千佛寺三位高僧舍身镇魔,却唯有空衍法师凡尘未尽,一灵不昧,托生为人,又当了几辈子和尚。

这传说不由让人猜测,莫非雨中野鬼的空衍亦是这化佛为魔的空衍?而那一日在不知名的山中,空衍可是赠给了自己一枚野鬼。只因那果子光看便顿觉牙齿发软,所以一直呆在道士背包里,始终不曾下口,更不知为何,也没有丢弃。

如今想来,那果子压在背包里许多时日,竟然一直保持着青翠欲滴的模样,摆明了的怪异,自个儿居然没在意?!

道士方自懊恼,忽然间,空气变得湿润清新。

他心中一动,看向那小和尚。

僧衣还是那件僧衣,脸蛋儿还是那副脸蛋儿,青包还是那头青包,可好似完全换了一个人。

小和尚……不,或许应该说“空衍”,双手合什,微笑道:

“阿弥陀……”

可“佛”字没出口,便被道士一把揪住领子。

“好你个鬼和尚,还说不识得那尸佛?!”

……………

“当年,我师兄弟三人为镇压群魔,在孙山设下大阵,以自身为阵眼,集合郁州众生愿力,意图化魔为佛,福泽一方。说来惭愧,两位师兄都竭尽所有,只有贫僧贪念尘世,逸出一点灵机,化身为人。这本也无关大局,可谁想后人不肖,竟然借之敛财,徒耗愿力不说,反倒使得魔性积累深厚。”

“如今,化魔为佛不成,反倒是化佛为魔,使得我等遗褪坠入魔道。千佛寺百年愿力,都将助长魔头出世,郁州左近也恐将成为人间魔国。但好在魔头炼化愿力尚需时日,千佛寺大阵也在运转,困住群尸不得下山。但究其时间,却只留下短短三日……三日之内,只要除去魔头,一切都还有回转的余地。”

议事厅中,场中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良久。

“如此说来,这位小师傅……呵。”杨之极开腔打破了场中尴尬,只是话到半截却嗤笑了一声,“便是这千佛寺三位神僧之一的‘诗僧’空衍?”

说罢,他也不待对方回答,反对李长安道了声歉意:

“小师傅是道长引荐,我本不该多疑,可这……”

他摇了摇头,望向旁边的武僧头子。

“普智禅师,你怎么看?”

起初,那武僧头子还咋呼了几句,眼下却摆出个低眉顺眼的模样,活似个宠辱不惊的枯禅老僧,只回了句。

“阿弥陀佛。”

其意思大抵是,我信你个满头青包大头鬼。

也无怪他们如此作态。

先前的讨论中,在几方心照不宣之下,已经做好了拍屁股跑路的决议。可这关头,突然又跳出个小和尚,还说自个儿是死了几百年的神僧空衍,话语中,还有劝他们上山拼命的意思。

按说,不论得悟前尘还是鬼魂附身,都是稀松平常之事。

但不管这人还是这事,都来得太过凑巧。

好比某天你买彩票中了个十万八万,便有个电话打过来,说他是秦始皇转世,在门头沟埋有100吨黄金,但正好需要个十万八万来解冻……

别说杨之极、普智等人不信,便是那倒霉蛋也全当这是道士和小和尚为了郁州百姓的无奈之举,递来了个满是善意与苦涩的眼神。

而那贺将军更是唑唑逼人,笑骂道:

“好你个小秃驴,装模作样还来哄人?那好,我问你一句。”

他瞄了道士一眼。

“你说你是空衍,那事发之前为何不现身?!”

“非不愿,实不能耳。小僧只是一点灵机,又几度转世,浑浑噩噩,迷迷糊糊,时而记得前尘,时而只是山中野鬼。撞见道长,也是侥幸。”

这解释倒也能勉强圆上。他又追问。

“既然是空衍,想必是为山上妖魔而来。”

“自然。”

“那好,我且问你。”

“施主请言。”

“你能扫除山上群尸么?”

“不能。”

“那可否能锄灭尸佛?”

“亦不能。”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他把桌子一拍,“便是空衍,又有什么用?!”

空衍倒也不恼,只唱了声佛号,平静回道:

“我虽不能扫除群尸,但却晓得大阵中佛性尚未被魔性吞灭,只要明日晌午,尽数毁去周遭村落佛像,便可使得佛性、魔性相激相冲,在借以太阳之力压制阴邪,山上群尸必然为之大大衰弱。”

话到此。

普智抬起了脑袋,杨之极皱起了眉头,黄太湖竖起了耳朵,龙图挺直了腰杆。

而空衍依然不疾不徐地说着。

“我虽不能锄灭尸佛,但贫僧与那魔头本为一体,可以感知到其虽坠入魔道,但尚有一点佛性未泯。只要靠近它三丈之内,便可魂归本体,挑起佛性与魔性相斗,短时间定住那妖魔。”

“能定多久?”

“数息。”

“短短数息,又能如何?”

空衍笑道:

“足够择一猛士趁机近前。”

他并掌作刀,在脖颈上虚砍一记。

“斩下贫僧及二位师兄之头颅!”

这句话震得场中一时鸦雀无声,一来是因着空衍语中决绝,二来是他提供了一种可能,除掉山上妖魔,乃至于拯救郁州苍生的可能。

本来心灰意懒的倒霉蛋,此刻已是激动得不能自已。而龙图道人也是眼前一亮,赶紧将目光投向自己的上司杨之极。可他却瞧见,杨指挥使仍是那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

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便听得。

“不然。”

…………

茶是州府带来的新茶,水是刚烧开的井水。

粗茶淡水,不太合杨大人的口味。

他只是小小的呷了一口,便把茶杯放下,笑眯眯地对空衍说道:

“法师这法子虽能削弱群尸,但其数目犹在。虽能定住魔头,但却须得抵近了才可。一着不慎,恐怕就会陷入重围,为群尸所噬,端的是凶险万分啊。”

空衍颔首。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诚然。”

杨之极先是点头应承,接下来却是话锋一转。

“但不可否认,这是场大赌,还必须得下重注。”

“不过经了昨夜那一番动乱,我龙骧卫实在是伤筋动骨,一时间也抽不出足够的人手。”

说着转向官军头子。

“贺将军,你那边?”

姓贺的立时骂骂咧咧:

“老子的牙兵都死球光了,哪儿来的人?!”

他又看向武僧头子。

“普智禅师?”

这武僧低眉顺眼,还是那一句。

“阿弥陀佛。”

“大师您看……”杨之极把手一摊,话说得慢条斯理。“这法子虽好,可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周遭立刻便是一阵忙不迭的应和声。

倒霉蛋气得直哆嗦,指着鼻子就骂:

“杨之极!我看你是畏敌如虎,枉顾郁州死活!”

“我看你是关心则乱,胡言乱语!”

“且不说这法子只是在弄险,便说此人身份……”

杨之极含笑不语。

周遭的应和更是大声。

空口白牙没个证据,就想让人为之去拼命,天下哪儿都没这道理。

可是。

“此人所言应当是真。”

这关头,龙图道人却突然开了腔。

“贫道承蒙师门恩泽,开有天目。方才数度施法,都见得小和尚躯壳之下,藏有位风姿不凡的僧人。数年前,我曾祭拜过三身佛,空衍神僧的面容与眼前这位确实一般无二。而后,我又以望气术观千佛寺,但见清气上浮呈金色,浊气下沉呈黑色,清浊之气相互纠缠,而清气渐少,而浊气渐多,确实与法师所言状况相符。”

杨之极笑容顿时一滞,目光闪烁瞧向了龙图。

实际上,杨大人他才不关心这小和尚是不是空衍,更不在意山上妖魔如何如何,他只想着在这山下做足戏,让朝廷寻不到他的不是,就麻溜地把龙骧卫的人拉回驻地。

这一趟他算是把差事搞砸了,虽然过错不在他,但终究是别想升官发财,以后指不定得在龙骧卫指挥使的位置上呆多久。如此,这里剩下的龙骧卫人马,便是他手中所有的牌面,是以后建功立业的依仗,可不能浪掷在这鬼地方。

可现在,龙图突然的冒头却让他心里一惊,这龙图道人在龙骧卫可是威望隆重,他若是跳反,自己手头这些人怕是会跟出去大半。

不由得,杨之极语气带上些冷厉。

“杨佥事,你欲为何?”

龙图道人起身站在了堂中,平静道:

“属下……贫道只想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师门,对得起山上死难的弟兄,对得起郁州万千黎民。”

此言一出,杨之极脸上跟走马灯似的,红一阵白一阵,可到最后,却还硬生生掰回了笑脸。

他摇头摆尾、长吁短叹:

“龙图道长啊!龙图道长,你对我误会实在太深。”

他上来把住龙图的手臂,语重心长。

“我们龙骧卫所辖十三个州府,这郁州不过是其中一隅。若是冒险一搏,成功是希望渺茫;失败,则会将龙骧卫残余的力量消耗一空。介时,妖魔邪道失去节制,非但是郁州,怕是其他十二个州府也会尽数糜烂!我忍痛作下如此决定,哪里是为个人前程,是为大局考量啊!”

可龙图只是笑着摇摇头。

“当初,坐视燕行烈孤军奋战,杨指挥使说是为大局考量;昨日,不顾及会场无辜,发动袭杀,也说是为大局考量。”

他挣开杨之极,退后一步,郑重行了一礼。

“可这一次,我却不愿再考量大局,只愿遵从本心。”

杨之极气得想跺脚,可他也没别的法子,只能继续耍耍嘴皮子。

“山上活尸即便被削弱,可仍有数千之众?再加上那尸佛虎视眈眈,就算拼尽了所有的兄弟,相较之下,还不是势单力薄?!”

这话倒也切中要害,光凭龙骧卫残存的人手,却是有些不足,但龙图既然已下定决心,又岂会动摇,他正要开口。

“哪里是势单力薄,这不还有白莲教的诸位么?”

旁边却轻飘飘冒出一句话来。

原是在旁边看了半天戏的李长安突然发了话。

这话一出,场中其余人等一时都有些狐疑。什么时候白莲教这么见义勇为?还是说与这道人达成了什么默契?

可黄太湖却把脸一板。

“你这牛鼻……”

话到一半,猛然想起对方救过自己一干人等的性命,又赶忙改口:

“道士莫要信口开河,我可不做这送死的买卖。”

“难道是贫道想岔了?”

李长安卖了个诧异的眼神。

“也对。”

又自顾自摆出个恍然大悟的模样。

“死了个左使,立马能再顶上一个。再死个圣女,想必也是无妨的。”

哐当。

却是黄太湖惊讶之下,长身而起,失态打翻了座椅。

“圣女还活着?!”

李长安也不卖关子,便将昨日在窟中所见细细道来。

黄太湖听了,一时间却是犹疑不定。他是教中高层,晓得圣女的重要性,可比一两个左使、右使金贵多了。但他又担心玄霄道人是在撒谎,故意诓骗他上山。

道士晓得对方心中纠结,却不以为意。

“信不信,由你。”

说罢,竟是径直起身,舍了场中一应人等,施施然就往外走。

这一幕却是与铜梁集酒店中颇为相似。

还是龙图灵醒些,急忙招呼:

“道长哪里去?这还没议出个章程。”

道士依旧头也不回。

“去与不去,诸位心中自有分晓,又何必我多费唇舌?”

他打了个哈欠,走路带飘。

“李某人是累惨了,且去睡个青天白日觉。”

第一百一十七章 偏向虎山行

这一睡便是一天一夜。

次日。

将近晌午。

李长安吃饱喝足、精神抖擞到了这山前校场。

按照约定,进山的人马将在此地歃血为盟,入山除魔。

他本没对此抱有多大的期望。却没想,校场上却是吵吵闹闹、熙熙攘攘挤满了各类人等,目测有数百之众。

其中有姿态骄横的军中锐士,有剽悍肥实的禅林武僧,有意态风发的游侠儿,当然,少不了龙骧卫与白莲教双方的高手。

这倒是奇了。

李长安犹记得昨日那贺姓武将与普智的嘴脸,若非是尸毒清理未尽,一个算一个早就逃之夭夭了。

怎么短短一夜功夫,便急公好义、舍己为人啦?

正好龙图道人拖着一包物件上来见礼。

听了李长安的疑惑,他指着人堆里的杨之极,笑道:

“多赖杨大人用力。”

原来是杨之极瞧见龙图已下定决心,事态不可回转,而又有白莲教决心掺和。如此,一来是未免手中牌面真就尽数折进千佛寺;二来,反正事已至此,冒险一搏也未尝不可,若侥幸成功,也算是大功一件。

于是乎,立马转变了思想作风,反倒为入山除魔尽力奔走。

杨大人先是找到普智,直言他敬佩诸位佛法精深,但奈何千佛寺为妖魔所据,各位高僧流离失所殊为可惜。正好听闻朝廷意欲在南疆广施教化,不若就请诸位去那毒沼瘴林里弘扬佛法,争取感化几个食人生番?

普智禅师当时就义正言辞地回到:祖宗产业、珈蓝宝地,安忍弃置于妖魔之手?!千佛寺上下誓死也要夺回山门。

要拉多少壮丁?你说!

接着,杨大人又找着贺将军,坦言将军你威武雄壮、治军有方,不为一方守将,镇守一地,实在是朝廷的损失。这段时日也多赖照拂,故此准备上书让朝中师友运作一二,升您为一方守备。正好,这郁州城就有空缺嘛!

贺将军当即拍胸脯表态:郁州有倾覆之险,山上袍泽尸骨未寒,岂是计较个人功业之时?待到我老贺提兵踏破千佛寺,再说这些也是不迟。

甲胄、兵器、弓弩、武士,你要多少我给多少嘛!

之后,杨大人再与州府通气,先以乡梓安危晓之以情,再以重金诱之以利,以求得豪杰勇士。

最后,综汇各方人马,从中挑选出身手高绝、胆气雄浑者。

共计,三百人!

“活尸众多,上山之人难道不是多多益善?”

李长安接过龙图递来的物件,细细一看,却是件内衬软甲以及一些符纸、法器。他也不矫情,当即穿戴在身,顺口问出疑惑。

“因为山上大阵。”

却是空衍与溪石联袂而来。空衍解释道:

“山上的大阵本就有清净心神、导人向佛的功效,但由于我师兄弟三人的法身坠入魔道,那魔头也可凭大阵乱人心神、勾起魔障。故此,须得几位道长在山下开坛做法,与之对抗。人数一多,反而庇护不及,为其所趁。”

李长安自动脑补成恒定效果的催眠术,心想这和尚没堕落前也不曾老实嘛。而此前在山中,虽没喝佛粥,也被拉入幻觉,也就有了解释。只是,李长安回想那幻境之真,光是魔障真有这般厉害?

不及多想,旁边溪石道人已接口道:

“也是我等学艺不精,修为尚浅,护住三百人已是极限。否则,再能多些人上山,也能减去几分凶险。”

说罢,他又叹了一声。

“若有罗师叔祖在此,何论区区三百人?”

“师弟说笑了。”龙图却道,“若有师叔祖在此,何须如此麻烦?只要召开真武大帝伏魔坛……唉,说这些何用?远水难解近火。”

“也对。”溪石感慨点头,“他老人家游戏人间、行踪不定,有这时日,去请天师不是更快?”

“师弟又说笑了,天师安能轻动?”

两个龙虎山道士一边自怨自艾,一边吹着牛逼,还越吹越玄乎。李长安也不好打断,只瞧了眼空衍,发现他僧衣之外套了件轻便披挂。

“你也要去?”

“一点残魂,无可奈何。”

“小心些。”

空衍晓得李长安言中之意,笑着抬手点了点自个儿。

“那是当然,贫僧还指望这小家伙传我衣钵呢。”

……………………

山风徐徐,树梢摇动,碎影斑驳。

一切都很平和,一切都很诡异。

或者说,此时此地,平和便是最大的古怪。

蜿蜒的山道让队伍拉成一条长龙,李长安按剑站在一块青石上,警惕四顾。

眼前,阳光正好,时而还有鸟雀自林间飞过。

但是……活尸呢?

前天夜里,那漫山遍野的活尸哪儿去呢?

三百人的队伍爬过了半山腰,行程已然过半,可预料中的大敌……活尸们却始终没有现身。

这好似生死搏杀时,一拳打到了空处。

反倒让人陷入了更大的不安,却也只能对同伴说上了一句。

“当心些。”

正当这时,队伍前头忽然起了一些骚乱。

“来了。”有人喊道。

“活尸?”

李长安一跃而下,两三步抢过去。

“在哪儿?”

那人却支吾道:“便在前方,不过不是活尸,是……”

无需他多说,李长安已经瞧见,在前头的山林中,浓稠的雾气无声无息漫卷过来。

早晨山中尚无雾气,怎生到了晌午反倒起了浓雾?

这雾有古怪。

顿时,呼呵声、提醒声、谩骂声、诵咏声、刀剑出鞘声一齐响起。

然而。

一直到这雾气淹没众人,却始终没有半点异动,更遑论活尸趁机袭人。

众人顶着浓雾又战战兢兢向前走了一段,终于有人按耐不住。

“一个个畏畏缩缩的模样,既然如此害怕,何必上山来哉?要俺看那活尸迟迟不现身,定是早被吓跑了!”

说话的是州府招募来的一个游侠儿,其人没见过活尸群噬人的阵仗,也是无知者无畏。

“别在这里磨蹭了,早些寻到那尸佛杀了,拿了赏银正好晚上倡肆里快活。”

说罢,竟是离开了队伍,大摇大摆走在了最前头。

龙图有心劝解,可没等开口,便见得这厮脚下一个趔趄,一头扎进了浓雾里。

便听得。

“活尸啊!”

队伍里顿时骚乱,前进者有之,后退者也有之,总而言之乱成一团,几方的首领气急败坏连打带骂,才让他们镇定下来。

而李长安早已一步跃入雾中。

没两步。

便瞧得那厮萎靡在地,神色惊恐,而他身前一个和尚垂头而立,面上红毛便生。

活尸!

李长安神色一凛,拔剑欲斩。

可长剑方出鞘一半,他目光一动,又重新将长剑压回鞘中。

“如何?”

却是龙图道人迟来一步。

“你自己看。”

龙图闻言小心上前,发现这具活尸半点“生命”的迹象也无,好似就是个正儿八经的死物。再绕到其身后仔细一看,只见一根手臂粗细的木桩自其谷门贯入,让它“立”在了道旁。

“这是何意?”

龙图正百思不得其解,耳边忽的一声。

“风来。”

李长安并指成决,往下一划。

便有长风从天而至,将浓雾撕扯开来,露出前头的青石山道,以及山道两侧一个又一个串在木桩上的和尚。

这一幕实在让众人既惊诧又磕碜,倒吸一口凉气之余,都有些谷门发紧。

这时。

人堆里涌出些武僧,乱七八糟喊着“师兄”、“师傅”、“师弟”……便要将这些和尚尸体解脱下来。

然而,长风散去,雾气很快又复合拢。

趁着这空隙,李长安看了眼日头,制止了这些武僧。

“时日不早了,莫要在此耽搁。早些将那尸佛杀了,再行处置也是不迟。”

说罢,他转向人群中被保护严实的空衍。

“圣僧,那尸佛在哪个方向?”

空衍抬手,指向了前方那条沿途“饰”满人桩的山道。

………………

众人穿过浓雾重锁的山道,跨过年代久远的索桥。

一路来,竟然是无惊也无险,全须全尾地到了尸佛所在地。

空衍和尚指着面前的化魔窟,窟中幽深无光。

“尸佛就在其中!”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场中众人多有吸气声,借此安抚心中惴惴。

只要不是没脑子的蠢货,便晓得先前的路走得有多轻松,后头便有多艰难的一场恶斗等着自己。

于是乎,各人开始整理装备,稍事休整。

而龙骧卫中却越出一人,走到窟口当前。

对于此人,李长安颇有印象,正是那个在铜梁集中折符为鹤的货郎。当日,他以两箱符纸清空了一街鬼魅。

如今,他却带了整整十箱。

李长安犹自记得杨之极送他上山时,那满脸的肉痛。

眼下,他正将箱子在窟前一并排开。手中一面拨浪鼓鼓声不歇,箱子中便不断有纸鹤振翅而出,没入化魔窟中。

不多时。

“好了。”

这既是黄符尽数飞入,也是队伍整备完毕。

李长安点点头。

一马当先步入窟中。

………………

可是。

化魔窟中依然平静如故。

只有黄符仿若尘埃四下漂浮,手中的火炬将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凹凸起伏的石壁上,显得光怪陆离。

队伍少有人言语。

便只听得脚步声与呼吸声彼此勾连。但李长安不知怎么的,总是疑心听到了一些别样的声音,不是风声、不是火把燃烧声……他竖起耳朵,那声音终于稍稍清晰。

好像是:

“唵嘛呢叭……”

猛然间。

百倍于之前的熟悉恶臭呛入鼻子。

李长安骇然发现无数的活尸好似无中生有一般,从四面八方突然出现,张牙舞爪撕咬过来。

饶是李长安,也是大惊失色,拔剑就要砍将过去。

但下一秒。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手头的长剑也改劈砍为护身。

也在此时。

胸口位置,上山时溪石道人分发的桃符安放处,一点清凉散开。

李长安眼前豁然一清。哪儿有什么活尸?分明是龙图那张懵逼的脸。他赶紧环顾周遭,也尽是一个个刚从幻觉中清醒的同伴。

糟糕!

道士心中警铃大作,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龙图,健步蹿到前方,脸色立刻有些凝重。

不知不觉间,整个队伍通过了窟口狭窄处,到了洞穴宽阔所在。

而此时。

在队伍的前方,漫天黄符飞舞燃烧,密密麻麻的活尸蜂拥而来。

而在队伍的后方,殿后的游侠儿和官军中,呼喊搏杀依旧不曾停歇,竟有泰半之人仍旧沉溺于幻觉中不能自拔,正胡乱互相砍杀!

“我入你娘!”

回过神来的老水匪黄太湖破口大骂。

“不是说能护住三百人么?”

而李长安袖口一沉,原是空衍拽住了他的衣袖。

“道长。”

一直以来都宠辱不惊的空衍,此时却一脸仓皇之色。

“尸佛有变!”

第一百一十八章 尸犼

化魔窟中。

火光摇曳,恶臭袭人。

队伍的后方,陷入幻觉中的官军、游侠正在自相残杀。

前方。

黄符飘飞里,群尸蜂拥而来。

此般情景,也可称得上前有狼后有虎。

但人群里,众人却反应不一。

普智为的一帮千佛寺和尚,神态鬼祟,显然怀有了别样的心思龙图道人短暂的惊诧后,已然并指作觉,默默咏咒,一道青光拂过,场中人顿觉神思清爽几分而老水匪黄太湖虽然仍旧狂骂不已,却也喝骂着手下回神准备迎敌。

此时,李长安却一把拽住龙图道人。

“前面的活尸交给我,你且去应对后方。”

龙图道人闻言,下意识便要拒绝。&1t;i>&1t;/i>

在他看来,前方的活尸显然比后面的官军更难对付。他既然舍命入山,此时有岂能舍难就易?然而,李长安冲他使了个眼色,先指了指黄太湖,又点了点普智。

他稍一思索,顿作了然。

此番入山讨魔,实际上算是五方联军。

白莲教一方以黄太湖为龙骧卫则是由龙图领头千佛寺一方是普智无奈亲自出马官军方面,姓贺的吓破了胆子,死活不肯进山,只派了个校尉领兵了事至于当地招募的游侠儿,则由他们自个儿推举头领。

眼下,官军、游侠乱做一团,能济事的只有普智、黄太湖、龙图三人而已。

其中普智本就是威逼而来,哪儿敢托付后方老水匪倒是积极主动,但其人视人命为草芥,若他出手,怕是直接会把陷入幻觉的人杀光了事。&1t;i>&1t;/i>

思前想后,也只有龙图适合了。

他当即也不再推迟。

“那便交给道友了。”

…………

有龙图出马,后路自然无忧,也能集中精力应对前方尸群。

李长安当即便找到黄太湖,笑道:

“黄老先生,此番上山,一路颇多古怪,不如暂且退避?”

那老水匪只斜了李长安一眼。

“区区几只活尸,还犯不着道士拿话语激人。前日里,若非遭了和尚算计,阴沟里翻了船,哪儿需得着……哼!”

他哼哼几声,眼睛往人堆里一剜,便一把将躲躲闪闪的普智揪了出来。

“大和尚,这可都是你家的好善信,还不上去亲热亲热?!”&1t;i>&1t;/i>

说罢,招呼手下,裹挟着众武僧,反倒向着尸群冲杀过去。

李长安笑着摇摇头,提剑跟上。

…………

长剑在空气中轻轻搅动,飘飞的黄符被剑风卷入,而后随着长剑一引,飙然一射,投向四方活尸。

紧接着。

削、斩、刺、抹、挑。

李长安脚步轻盈一撤,五具合围而来的活尸便颓然扑地。

他随手揭下一张粘在剑上的符纸。

略一打量。

黄符以敕令为符头,上书“白乙大将军到此”字样。

却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镇尸符。

实际上满洞窟飘飞的黄符都是此类符咒,也是龙骧卫这帮人因地制宜的结果。可惜,这活尸不同于普通僵尸,镇尸符的效果难免大有折扣,但却架不住数量众多,也是为场中厮杀添加了许多助力。&1t;i>&1t;/i>

李长安将符弹入空中,任其飘飞,四下打量一圈,见得场中形势可人,活尸在诸人齐心协力下,一一遭到镇杀。

实际上,在这相对狭窄的洞窟中,活尸纵使数目众多,却难以展开形成合围的优势。再加之,场中众人可不似前夜狼狈,个个依仗着法力傍身,没等着龙图将后方处理好,便三下五除二将来袭的活尸杀了个精光。

而后,更是干脆抛下龙图等人,并力向前,深入这化魔窟中,一连杀退了好几波活尸。

便是先前一直划水的普智,此时也是杀得兴起,将一根混铁盘龙棍舞得上下翻飞,一连砸碎了好几具活尸的脑袋。

此时。

洞窟深处的阴影中,又有些影影绰绰在蠕动。&1t;i>&1t;/i>

“大伙小心!活尸又上来啦。”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可说是小心,言语中的蠢蠢欲动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而那普智更是抹了把脸上血浆,怪叫了一声。

“来得好!”

提着棍子便迎了上去。

“嘁。”

旁边老水匪把一对分水刺往腰间一抄,嗤笑道:

“这和尚倒是勇不可当。”

李长安笑了笑。

“那不正好。”

说罢,袖口一展,卷了一袍子黄符,提剑迎上。

可这次甫一交手。

李长安便惊讶地现,这一波活尸却比先前的要厉害一些。&1t;i>&1t;/i>

不过,他很快便释然。

这些活尸本就因那尸佛而生,越靠近源头就越厉害,也是应有之意,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更况且,这波活尸虽厉害了一些,但强度提升也有限,无碍大局。

总而言之,若是按现在情况展下去,即便龙图等人赶不上来,单凭现在的人手,也能杀到洞穴尽头,取下那尸佛的头颅。

“可是……”

没由来的,李长安心中升起了一点疑虑。

“真会有如此顺利么?”

这点疑虑方才升起,忽然,便从洞穴深处传出一阵诵咏经文声。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李长安稍稍一愣。&1t;i>&1t;/i>

“大悲咒?”

可随即,经文中的一个个字眼儿,突然好似一把把锉刀,往李长安脑仁上狠狠一锉。

道士整个人都顿时为之一懵。

但好在脑袋虽然因剧痛麻木,但身体却自行其是。

拧身。

撤步。

挥剑。

待到李长安强忍着经文诵咏声,缓过神来,脚下已然又添上一具无头尸。

可是场中的其他同伴却不是李长安。

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道士抬头四顾,先便瞧见那普智遭到两头形如巨狼的活尸围攻。

一具活尸扯住了他手中混铁棍另一具两爪搭住了他的肩膀,一张大嘴如同蛇类张开,嘴上根根外翻的利齿上,鲜血混着涎水直流。&1t;i>&1t;/i>

眼看便要命毙当场。

李长安虽不耻其为人,但此时此刻正是同舟共济之时,哪儿能坐视其身死呢?

于是不假思索,挺身相救。

挥剑照例直取活尸脖颈。

然而。

剑锋入肉,却是手腕一滞,好似一剑砍到了卡车轮胎。

李长安暗道一声糟糕,当即便是个懒驴打滚,便有一阵劲风从身侧掠过。

待他站起身来,只瞧着那活尸咀嚼的大嘴里,红的、白的汁液横飞,以及普智空荡荡的脖颈上“噗嗤嗤”喷涌着热血。

李长安却无暇对普智的死稍感悲愤,概因这两头活尸已然一前一后堵住了自己。

…………&1t;i>&1t;/i>

从洞窟深处而来的经文诵咏声仿若潮汐,一遍又一遍冲刷着道士大脑的防堤。

没有思考的空隙,亦没有喘气的余地。

两具活尸已然一前一后围杀上来。

前者好似一条真正的野兽,手脚并用,飞扑而至。而后者仿佛对人头有别样的嗜好,依旧张开大嘴,冲着李长安兜头咬下。

可道士却纹丝不动,冷眼相待。

直到前者近身,他才忽然甩动袖口,先前卷入袍中的黄符便一并涌出。

七八张镇尸符糊脸,那活尸立刻身体僵硬,李长安只稍一矮身,便轻松从其腋下钻过,而后顺势一推,将其脑袋摁进了后头活尸的大嘴中。

那活尸只是个痴愚魔物,有血肉入口,哪儿管其他,只拿错乱的利齿在前者脖颈上胡乱划拉。&1t;i>&1t;/i>

等它终于有所察觉,李长安却已然翻身而上,跨坐在它的肩膀上。

将剑尖抵在这活尸头顶,手中掏出一枚黄符。

这符可不是他自个儿的那些个大路货,而是龙图道人所赠,正一道秘传,名曰:太上敕剑神咒符。

道士将此符握在手中,而后于剑锋上一划。

剑刃划破手掌,鲜血浸润黄符,沾染剑身。

他口中急诵:

“太上混元,敕吾之剑。足济水火,刚励百炼。”

顿见,鲜血飞在剑身上蔓成符文图样。

而后。

“急急如律令!”

李长安双手握住剑柄,奋力一压,两具活尸的脑袋便一并贯穿。&1t;i>&1t;/i>

也在此时。

“敕。”

忽的响起一声令咒,满洞窟飘飞的黄符便一下子活了过来,仿若满窟蝴蝶纷飞,各自贴向了洞中活尸。

与之同时。

十多个人影跃入场中,各施手段,攻杀活尸。

原是龙图等人终于姗姗来迟。

…………

片刻之后。

斗声暂歇。

满地尸块乱滚的化魔窟里,又平添了许多冤魂。

那念经声来得突然,许多人措手不及,以至于队伍损失颇重。眼下,便还有人还红着双眼,拿活尸的残骸泄,可随即便被黄太湖和龙图喝止。

各方伤者尚且不说,便是那念经声仍旧不间断地从洞窟深处涌来,好像一把矬刀折磨着众人的大脑。许多人神情恍惚,只是勉力支撑,更不济的还抱着脑袋在地上惨嚎打滚。&1t;i>&1t;/i>

如此情形,哪还有闲工夫作戮尸这种无意义之事。

两人赶紧命令各自手下人,让尚能支撑却无力再战的,带着重伤员以及失去行动能力往后方退却。

按照龙图等人的说话,他们在后方时好受许多,这诵经声大抵是越深入便越凶厉。

待到伤员撤离,而剩下还有一战之力的,点算下来,竟只剩下三十六人。

前路凶危。

李长安不得不把空衍、黄太湖、龙图寻来,共作商议。

“诸位是否觉,这越深入化魔窟,里头的活尸就越难对付?!”

龙图、黄太湖两人当即点头。

空衍直截了当地问道:“玄霄道长是否有所现?”&1t;i>&1t;/i>

道士没有回答,只是将三人带到那两头活尸处,先用剑割开活尸身上血污烂泥板结的衣服,露出因胸骨扭曲而凹凸不定的胸膛,再拿火把抵近过去。

“这是?”

龙图难以确定。

“鳞片。”

黄太湖却答得斩钉截铁。

火光照耀下,活尸胸膛稀疏的红毛间,皮肤上生着些浅淡癣状物。老水匪在太湖里厮混了大半辈子,不晓得和多少水里的精怪打过交道,别人不敢认定,他却能一眼瞧出,这就是鳞片。

李长安仍旧没有说话,只将剑刃摁在活尸细鳞上,用力一划,铿锵有声。

却只留下一道细细的划痕。

这一下,三人都是面色难看。&1t;i>&1t;/i>

而李长安则又奋力将剑尖压下,而后豁开这怪异活尸的表皮,却见着那皮下不是血肉,而是一层脓黄色的坚韧筋膜。

老水匪骂骂咧咧,龙图皱眉苦思,而空衍则喃喃自语:

“皮上生鳞,皮下生膜。”

他要过李长安手中火把,将这活尸从头到尾细细打量。

但见其下颚拉长外凸,嘴中利齿交错,腿骨变作三截,膝盖后翻,手脚掌变为爪状,红色的尸毛隐隐透着金色,形貌俨然像野兽多过像人。

空衍沉默一阵,而后喟然长叹。

“犼。”

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听得黄太湖哑口无言,听得龙图道人面皮麻,听得李长安按剑沉吟。&1t;i>&1t;/i>

犼。

一种少有现世,多记载于古籍中的妖魔。

形状如犬,鷙猛异常,喜食龙脑。

却又来历不明,说法不一。

有人说其是穷奇一类上古凶兽,也有人说它是佛陀胯下坐骑,还有人说它是僵尸所化!

但无论如何,其凶戾难制是肯定的。

李长安看向空衍,可和尚只回以一个苦笑,显然情况早已脱离了他的掌控。

道士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纵使恶臭使得口鼻腻也全不顾及,若非如此,哪里压得住心中惴惴?

前方依旧幽深晦暗,却不晓得掩藏着多少怪物。

而自己这边,先前的一切打算已然成空。

如今回想,这一路来状况跌出。

一是桃符效用大减二是莫名的念经声乱人头脑三是这尸犼的出现。

李长安虽仍有心继续向前,但意料之外的危机纷至沓来的情形下,其他人的想法却不是他能左右的,也不想左右的。

“断言是犼为时尚早,不过有些形貌相似罢了。”

面对李长安询问进退与否,黄太湖思索片刻,却是展现出一丝决绝凶悍。

“我黄老蛟太湖里滔天的风浪尚且不惧,区区几具活尸,几声和尚念经,就想让我双手空空,就着么灰溜溜地退回去?呸!”

他吐了口唾沫。

“作他娘的梦!”

“既已深入魔窟。”龙图面露轻笑,“安能临阵逃脱?”

“如此,则事不宜迟。”

李长安点头,起身。

“走。”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尸佛

自洞窟深处而来的诵咏声依旧折磨着众人的神经。

窟中的恶臭愈加刺鼻,身前的阴暗愈加幽深。

兴许是残尸太多,以至于脚下腐积的血浆又厚了几分,已然没过脚面。

到了此时此刻,可谓是前路愈加险恶。

而反观除魔的队伍,能继续前行的却只区区三十六人。

敌众我寡,概莫如是。

但是。

既然能顶着贯脑的魔音,杀透群尸,抵达此处。

这仅剩的三十六人,哪个又不是本领高绝且心智坚毅之辈?

所以,既然已下定决心,哪怕前路坎坷,只管奋力向前。

…………

刻钟之后。

李长安站在队伍的最前头,无视脚下堆叠的残尸,只凝望着眼前愈加幽深的洞窟。

他沉声问道:

“还有多少人?”

火光晦暗不定里,有个年轻的声音昂扬应道:

“二十一人。”

李长安点头。

“走。”

…………

炷香之后。

道士割下一截袖袍,擦拭去剑柄上滑腻的血浆,又问道:

“还剩多少人?”

一片喘息中,某个浑厚的声音沉声以对:

“十二人。”

道士还是那一个字。

“走。”

…………

半个时辰之后。

李长安简单处理了几处新添的伤口,再问:

“还余多少人?”

此刻,身后的回应声疲敝欲死。

“七人。”

李长安依旧是那一个字。

“走。”

…………

又是一刻钟,转瞬即过。

眼前。

熟悉的洞窟“大厅”,熟悉的透着微光的道口,以及践入血浆的绫罗,染上污浊的床榻……一切都如前日李长安造访时一样,连那日里砍下的头颅也还在血浆里浸泡着。

这正是化魔窟的尽头,再往前,通过对面那透着微光的甬道,便是曾经供奉三身佛的佛堂,如今尸佛的巢穴了。

可此时,此处却相较于洞窟前段安静空旷许多。

没有蜂拥而上的尸群,也没了漫天飘飞的黄符,只有通往佛堂的甬道前,几具静坐不动的“和尚”。

毗卢帽、锦袈裟,正是千佛寺特产:肉身佛。

三身佛都已然坠入魔道,它们自然不可幸免。

但相较于之前斩杀的活尸,它们的异化程度委实要“客气”许多,不过长些红毛,生对獠牙罢了。

配着阴惨的风声,混着晦暗的火光,跌坐在血浆腐尸之间,倒也有些别样的和谐之感。

但李长安却丝毫不敢小觑。

说句俏皮话,这可是关底守卫,也算是小boss了吧。

他抹了把脸上血沫,习惯发问:

“还剩……”

半截戛然而止的话语在空荡荡的洞窟中回荡。

因为他意识到,此时此刻,哪里还需得着多问。

只略一回顾。

左侧,是塌着腰杆、气喘如牛的老水匪黄太湖;右侧,是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龙图道人;身后,则是一直处在众人保护中的“小和尚”空衍。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先前矢志相随的三十六人,死的死伤的伤,其余的抵不住魔音诵经断续掉队退去了。便是眼下这三人……

“如何?”

李长安低声询问,声音沙哑,好似两片砂布磨出来的。

龙图一路走来,嘴上一刻不停地念诵着: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这是净心神咒,他全靠此咒强撑至此。

此刻闻言不便回话,可那一对通红的眼睛望过来,只透着两个字:

惭愧。

老水匪好似个破风箱,艰难吞吐了好几口浊气,这才抬起头来。

却见着他一张老脸上,根根血管、经络虬结凸起,青红交错分外渗人。

“顶不住了,老夫的脑浆子都被这破经给念沸了,要是还年轻个几岁……”他语气全是不甘,恶狠狠刮了几眼前头的肉身佛,又看向李长安。

“你这道人还能支撑?”

道士按剑点头。

“果然厉害。”

他嘿笑一声。

“怪不得少主栽在了你的手上。”

你家少主人是栽在了判官手上,虽然我也砍了他一剑。

道士心头暗想,却也懒得反驳,只回过身来,一边默默恢复体力、法力,一边仔细打量这几具肉身佛。

他晓得,这最后一关,只能由他一人一剑独自来闯了!

可,忽然间。

“李玄霄。”

那黄太湖没由来地郑重唤了一声道士名号。

“何事?”

“此番入这窟中,费我许多气力,折我许多弟兄,皆是因你一句:圣女就在窟中。是也不是?”

李长安虽不解他为何突然说出这番话,但也坦然承认:

“是。”

“那好!那你给老夫听清楚了!”他戟指着道士,语气凶狠,“老夫不管它尸佛死不死,也不管这郁州活不活,我只要你把圣女给我带出来!”

这话未免太蛮横,前路凶险未知,谁人敢打包票?

但李长安却也不与他争辩,只反问道:

“若是令教圣女已死?”

当时还有一口气,现在谁晓得?

可哪想黄太湖半点纠缠也无,反而当即斩钉截铁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道士沉默熟久,终于应允。

“然。”

“好!”

黄太湖猛地大喝一身,这副老朽残躯好似又注入了新的活力。

他忽而俯身,将双手摁进地上血浆,口中快速诵咏着些模糊不清的字句,听来颇似闽南土语。

随即。

李长安诧异地发现,脚下粘稠的血浆突然好似活水流淌起来。

而身后,几人来时的方向竟隐隐传来些波涛涌动声。

“这是……”

道士还没估摸出味儿,耳边就听得老水匪大笑道:

“今日就让你们这些腐尸烂肉见识见识。”

身后的波涛声渐如雷霆涌动。

“八百里太湖,为何只有老子敢称蛟龙?!”

话音方落。

夹杂着残尸、碎木、铁片、砂石的血水汇成波涛汹涌而来。

几具肉身佛哼也没哼上一声,便被血浪席卷,接而搅入狂乱的水波当中。

“啊喝!”

老水匪双手一分,自胸腔里迸出一声断喝。

顿见塞满眼前洞窟的血浪中,立时裂出一条道路,直通邻接尸佛所在佛堂的甬道道口。

无需多言。

李长安拽起空衍便飞掠而去。

但将要抵达道口,一具肉身佛居然挣脱了血浪,扑咬上来。

只听得。

“敕。”

火光乍现。

一声轰响里,肉身佛滚回血浪当中。

李长安回头望去,龙图半跪在地,咧嘴一笑。

他点点头。

转身。

一步跨入甬道。

而尸佛……

就在前方!

…………

这是李长安第一次亲眼看见这尸佛的模样。

三头六臂、身形巨大、青面獠牙、容貌狞恶,跌坐在莲台之上,一如佛门护法明王。

可惜是魔不是佛。

再细观之,依稀见得,那三张面孔还保留些原本形象,一为悲悯老者,一为严肃中年,一为洒脱青年。

正同道士图册上一般无二。

“找到你了!”

道士眸光冷冽,迈步向前。

可就是这一步,耳边的诵咏声忽而大盛。

如果说先前是锉刀,这一下便是重锤铁凿!

冷不丁的,便让李长安一个趔趄半跪在地,眼耳口鼻析出点点血迹。

但也就在这时。

一道湿润清风忽从身后掠出。

那经声即刻戛然而止。

但奈何余威犹在,道士恍恍惚惚抬起头,发花泛红的视线里,尸佛那张相对年轻的面孔上神情变幻不定,艰难地吐出了半句:

“快……”

空衍成功了!

李长安心头一喜,却也立刻意识到

时间紧迫,空衍撑不了多久。

于是,道士心里一发狠,狠狠咬了口舌尖,一股子剧痛冲散了脑中迷蒙。

他奋力往地上一撑,跌跌撞撞冲上前去,而后奋力一跃。

人在半空,长剑锵然有声,青光大涨。

这一剑。

便要了断因果。

可就当剑尖将要临身,空衍那张痛苦挣扎的面孔终于再度开口,说出了之前没说完的半句话。

只一个字。

“……逃!”

什么?!

一点凉气忽自尾椎炸起,直窜天灵。

李长安怒目圆睁,却眼睁睁看着……

那尸佛施施然一转身,露出了掩藏在三颗硕大头颅之后的——第四副面孔。

发如披墨,肤若凝脂,媚眼如丝。

白莲圣女。

第一百二十章 最后一搏

李长安自问不是个出口成脏的人。

但此时此刻,人在半空,退无可退,避无可避,望着笑得勾魂夺魄的白莲圣女,亦或说顶着白莲圣女脑袋的尸佛。

他脑子里只有一句。

“日你娘的空衍和尚,没得一句话打准了哩!”

直接说一个“逃”字,要死咩?!

但是,尽管心里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道士手底下却丝毫不曾含糊。

半点迟疑也无。

挥出的长剑愈是迅疾了几分。

可是万万没想到,一道厉风忽自窟顶破空而来,李长安只来得运剑格挡,整个人便被扫飞出去,狠狠掼倒在地。

身子好像焉掉的皮球,在坚硬的石面上弹滚了几下,好悬没背过气去。一时间,他只听得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在哀嚎。&1t;i>&1t;/i>

可半分痛呼的空隙也无。

方坠地,道士心中便警铃大作,忍着剧痛,不假思索翻滚而出。

“噗嗤。”

石屑飞溅中。

便有一物呼啸而下,贯入了他先前所处的石面。

道士不敢大意,一连滚出十余步,这才翻身而起,抬头望去。

那竟是一根山藤。

手腕粗细,无有枝叶,青灰斑驳,从尸佛身后弹出来,像是一条巨型蠕虫,蠕动了一阵。

“咔嚓。”

从地上剜出一块脸盆大小的石块,轻轻一抖。

石块化作碎屑,扑簌簌洒落一地。

露出藤蔓顶端分裂成三瓣,张合不定的“口器”。&1t;i>&1t;/i>

李长安认得这东西,化魔窟沿途的石壁上,到处都生满了这玩意儿,可没想到他望了眼地上新鲜的石坑,心里有些凉。

然而祸不单行。

洞窟四面忽的不间断响起些岩壳破裂之声。

顿时便见得石壁上条条皲裂飞蔓延。

俄尔。

数十条一般模样的藤蔓自石壁中钻出,立在尸佛身后,尖端对着李长安轻轻颤动,好似一群毒蛇正在昂吐杏。

而那尸佛,或是说白莲圣女已然轻启红唇。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魔音如同潮汐再度袭脑而来。

李长安喃喃道:

&1t;i>&1t;/i>

“狗日哩。”

下一秒。

藤蔓如同暴雨,飙射而至。

李长安辗转腾挪,手中剑光飞转,仿若绚丽光幕徐徐展开。

然而,那数十条藤蔓攻杀之势密如骤雨,更兼势大力沉,每每呼啸而下,便溅起石屑纷飞。

实在让人左支右拙,难以济事。

不消片刻,道士身上又添上十数处新伤。

俄尔。

一条藤蔓如同铁鞭扫来。

道士实在难以应对,只好勉力侧了侧身子,拿肩膀硬吃了一击。

顿时。

左肩没了知觉,人也如同断线的风筝飘了出去,最后挂在石壁上,徐徐滑下。而身上的衣甲也被这一鞭子抽散,破烂的甲片划破胸膛血流如注。&1t;i>&1t;/i>

但至始至终,手中剑却从不曾撒手。

“道长!”

突然,道口处传来一声稚嫩而尖利的呼唤。

却是小和尚抱着脑袋痛呼着滚入堂中。

“左手三排第四格。”

李长安才注意到,自己身后的石壁上打着一排排格子,也不晓得存放着些什么。

他只是一闪身,让过条刺来的藤蔓,找到小和尚所言的格子,从里面掏出了一个陶壶。这其实是老和尚师傅的金身骨灰,可道士哪晓得这些,只连忙追问:

“这是什么?怎么用?”

可那小和尚已然脑疼欲裂,哪里还答得出话。

而眼看着又一轮藤蔓将要打过来,李长安管他三七二十一,抄起罐子就砸向那尸佛。&1t;i>&1t;/i>

可半道上便被抽了个粉碎,金身骨灰洒了出来,被那藤蔓搅得满窟都是,不知不觉间,乃至于落到了佛堂角落的“杂物”中。

那些杂物不是其他,正是白莲圣女“驾临”化魔窟前,千佛寺和尚嫌弃有碍瞻观,而搬去角落的卖相不佳的金身佛像!

这金身与金身甫一交汇,顿时放出璀璨的金光。

那诵经声骤然一变,大悲咒还是那个大悲咒,但却从折磨人的魔音变回了佛音,令人神清气爽。便是那被尸佛操纵的魔藤,也失去控制只无目标地胡乱狂舞。

“道长快走!”

却是空衍又能艰难声。

逃?

但道士的眼中却透出一股子执拗与决绝。&1t;i>&1t;/i>

诛杀不得此魔,又哪里去逃?!

“来不及的”

空衍又道。

但道士却是充耳不闻,只是奋力向前。

他穿过乱舞的魔藤,角落的佛光骤然一减。

他跃上莲台,佛光已是暗淡微弱。

他挥出长剑,佛光溘然而灭。

“啪。”

空气里一声脆响。

一条藤蔓宛如皮鞭抽在剑上,长剑终于脱手而出。

但是。

长剑飞出之前,剑锋却已然斩下圣女大半个脖子,仅剩一小块皮肉与躯干相连。

道士已然是杀红了眼,纵使再无兵刃,却不退反进。&1t;i>&1t;/i>

他灵巧地绕开尸佛抓来的手臂,攀上了它的脖颈,一屁股坐在尸佛头上,抓起这颗美人头,奋力一扯。

“唵!哑!吽!”

顿时。

尸佛残余的三个头颅同时开声。

这声音既是怒吼,也是惨嚎,更似雷鸣。

震得李长安眼冒金星、七窍涌血,震得地动山摇、碎石乱滚。

而也在此时。

一道血水自道口涌入,霎时间,席卷整个佛堂。

李长安半点准备也无,就被卷入血波之中。一时间,脑子里只有两个念头。

一是黄太湖来了?

二是老子不会游泳!&1t;i>&1t;/i>

可他没法拒绝,也没法反驳,反倒是灌了几口污浊血水,最后也只能拽着扯下来的头颅不放。

终于,他被人提着后衣领,拽出血水。

七晕八素、迷迷糊糊间,听得有人说道:

“洞要塌了。”

“快走!”

“道长的剑”

接着,疲惫与伤痛一并袭来,他终于眼前一黑,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数个时辰之后。

山下安置点。

李长安忽的从混沌中惊醒,他左手用不上力,只用右手在周围胡乱扒拉,终于在身侧抓住了自己的配剑,抱在怀中,心中这才稍稍安定。

也在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坐在一卷草席上,周遭是一张张同样铺在地上的草席,上头躺满了白布包扎的伤号。&1t;i>&1t;/i>

而反观自身,亦是如此。

左手吊在肩膀,道袍已被解下,身上裹满了白色布带,上头浅金色的纹路泛着微光,这东西曾经见燕行烈用过,对外伤颇有奇效。

“道长!道长醒了!”

不晓得哪个喊了几声,便听得一阵乱糟糟的脚步,溪石道人透着关切的脸便塞进眼帘。

“玄霄道友,伤势感觉如何?”

这么一句话入耳,他脑子里立时打了个激灵。

化魔窟、尸佛、异变、白莲圣女先前的一切,李长安全都想起来了。当然,还有那几口血水。

道士脸色一变,翻身就干呕起来。

旁边溪石道人赶忙说道:“道友莫急,早就吐出来了。”&1t;i>&1t;/i>

闻言,李长安心底的恶心感觉才稍稍缓解,他擦了把嘴角呕出的酸水,却现自个儿手心里沾着许多断。

“先前道友你虽然陷入昏迷,但手里却一直拽着那颗头颅不撒手,那黄太湖就割断头,取走了头颅,只剩一团断在你手中。”

李长安闻言点点头,他依稀记得是有这么一茬,而后又开口问道:

“那尸佛”

话到半截,却是黯然打住。

有什么好问的呢?

自己失败了呀。

所有的牺牲都白费了。

尸佛明日就将出世,郁州即将变成人间魔国,数万百姓都将流离失所。

溪石道人也是神色惨淡,忽的,狠狠一拍大腿,恨恨道:&1t;i>&1t;/i>

“都怪我等无能!信誓旦旦能护住三百人,进了那魔窟,最后却只能让道友你独自面对尸佛。”

李长安却摇摇头说道:“如此说来,岂不是我本事不济,责任更多些。”

“我不是这个意思!”

溪石大吃一惊,连连摆手。

“我是说”

李长安笑着打断他。

“玩笑话罢了。我晓得道友之意,只是到了这般田地,是谁的责任还重要么?”

溪石沉默片刻,长叹一声,仍旧有些不甘心。

“若是罗师叔祖在此。”

旁边一个道人接口道:“要是玉卿师叔祖在,哪里容得下这妖魔张狂!”&1t;i>&1t;/i>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罗玉卿?”

溪石闻言,怪道:“道友认得我师叔祖?”

李长安也不隐瞒,便将在莒州城所见一一道来,更把那老骗子的相貌、神态、语言、动作略为叙说,笑道:

“我原想那老骗子只是胡诌了个名号,没成想还是打着令师叔祖的名头招摇撞骗。”

道士摇了摇头没有多想,却没见着溪石表情有些讪讪。

“我那师叔祖声名不张,世人多不晓得。”

“那兴许只是巧合。”

道士仍旧不以为意。

“世人同名同姓的为数众多。别的不说,就是龙图道友,我前几日不晓得听那个说过,这化魔窟先前关了个弑师的恶徒,也是个道士,也叫龙图,好巧不是?”&1t;i>&1t;/i>

李长安说得轻描淡写,但溪石的回话却有些支支吾吾。

“我那师叔祖惯爱游戏风尘。”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听得道士一愣。

他眨巴眨巴眼睛,把先前的对话在脑子里颠来倒去几番,终于咂摸出了点味道。

可他还有些不敢相信,颇为迟疑地说道:

“那老道士看来没什么真本事,也就会点障眼法。”

溪石表情愈加尴尬,几乎要掩面而逃。

“我师叔祖专擅科仪,对术法一道却是不太精通的。”

李长安:“”

片刻之后。

议事厅中。

“杨佥事你看这事办的,白白折损了许多人手,还不是徒劳无功。”

杨之极杨大人一边饮着热茶,一边摇头晃脑。

旁边,龙图道人只是沉默不言。

他又说道:

“我看此地呀也不宜久留了,趁那尸佛没出山,我们赶紧撤去郁州城里,好歹也有道城墙护着。”

此时。

门外忽的传来:

“不能撤!不能撤!”

却是溪石道人忙忙慌慌闯了进来。

“玄霄道友道友说再给他一夜的时间,他找到对付那尸佛的法子了!”

龙图豁然起身。

“玄霄道友何在?”

第一百二十一章 幽冥路短

李长安何在?

当龙图道人问出这句话时,道士早已离开了村子,一路驴不停蹄,钻进了某个荒凉山坳。

此时。

最后一丝天光湮没于西山。

林间,扑飞来去的老鸹叫声哀惨。

四面荒草绵延,了无人迹。

只一间破败小庙塌伏在槐林之前。

远远看去,墙面上泥壳脱落,无有门扉,只半块牌匾倚在门框上,上头写着“城隍”二字。

李长安深吸了一口气,牵着驴儿涉草过去。

这间小庙可不好找,是他问遍了村中人,才从一个老猎人口中寻到的,可谓是方圆十里之内,除却和尚庙外,仅存的一座神庙。据老猎人言道,全靠着这地势偏僻、破败狭小,才免了被佛爷雀占鸠巢的命运。

但对于千佛寺和尚们苍蝇蚊子都算肉的悭吝脾性,也得有几分出人意料了。

可待到抵近了,道士也多少理解了和尚们突然的“大方”。

这块“蚊子肉”委实太小了。

两个缺胳膊少腿的神像,一条细窄的贡桌以及一个散烂蒲团,便再难容下其他东西,好比一个放大的神龛。

可它再狭小,再破败。

却也是城隍此类人间冥神端居之所,更是最好的连同阴阳之处。

李长安揉了揉驴儿的顶毛,抬脚跨入庙中,从怀里掏出一张名贴。

黄书红字,上书“燕行烈”三字。

这东西是大胡子前夜里偷偷递给他的,但道士万万没想到,才劳烦了人家,短短一天后,又要厚颜相求。

他是既涩然,又忐忑。但随即自嘲一笑,无外乎尽人事听天命而已,有什么好不安的?

于是乎,他从衣兜里拿出个打火机,将那名贴点燃。

幽绿色的火焰飘起轻烟。

道士不由得屏气凝神。

溪石道人说他有法子对付尸佛,可哪有什么十成十的法子,无外乎最后赌一把罢了。

先前与溪石道人的交谈中。

两人惊讶地发现,李长安口中的老骗子与溪石口中神通广大的师叔祖居然惊人的相似。

形貌、言谈无需多说。

且是一样的惯爱游戏风尘(招摇撞骗)。

一样的不擅术法(只会点障眼法唬人)。

左右已是无计可施,为自己,也为郁州黎民百姓,李长安就决定再赌上三赌。

一是赌老骗子是否真是罗玉卿;二是赌从郁州到莒州,千里之遥,能否通过阴间道路一夜往返;三是赌,才犯下过错的燕行烈,短时间内能否回应他的呼唤。

可那幽绿火焰一点点吞没名帖,已然灼得道士指尖生疼,但小庙周遭依旧只是风嚎虫鸣鸟叫。直到名帖硬生生在李长安手上燃烧殆尽,仍旧无有丝毫的变化。

驴儿通人性,叫唤着把大脑袋拱了进来,舔舐道士的指尖。

但忽然间。

道士发现庙内狭小的空间开始不断地放大,眼前两尊神像的距离不断拉长。而后,一座恢弘的城门楼竟从中“生长”了出来。

紧接着,那铜皮包裹漆成朱红的大门轰然裂开一条缝隙。

“燕兄……”

道士欣喜的话语戛然而止,硬是被门缝里探出的一截乌帽子给杵了回来。

他才有些不好的预想,就瞧见门缝里又探出一截长幡。接着,便跳出一个身穿皂衣、面目惨白的男人。

正是前夜勾走燕行烈的判官!

“苦也!”

道士暗自叫糟,耐不住悄悄瞄了眼这判官身后门缝。

可这大门好似察觉了窥探,“嘎吱”一声,关了个严实。

那判官也探手在道士眼前晃了晃,笑呵呵说道:

“莫要看了,燕招讨他们惹得阴天子大怒,是来不了啦。”

道士心里一突,赶忙拱手问道:“敢问尊神,燕兄他……”

“小小鬼吏,何敢称神?”

这判官笑眯眯地在供桌上盘起腿,把那幡子摇了两下。

“放心,无甚大事。不过罚去粪尿地狱,铲几百年屎而已。”

道士脸皮一抽,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言语。

末了,想起此行目的,瞧着眼前这判官,虽不知其性情如何,但还是恳切说道:

“容贫道厚颜,却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罢,也不管那判官应与不应,便要将这千佛寺之事从头道来。

可判官却打断道:

“且住,道士为何而来我自知晓,只是这身份所限,却难以插手人间之事。”

道士才露出点失望的神情,他却话锋一转。

“不过么。”

他把幡子往怀里一抄。

“法理也不外乎人情。我既替燕招讨应召而来,自然也不会全然袖手旁观。”

这可当真是峰回路转,万千话语只化作一句:“多谢。”

判官摇起了头。

“道士也别急着谢我。”

“有言在先,身为冥府判官,我不能多过插手阳间之事,所能做的,只能为你留一道门,点一盏灯。”

留门?点灯?

道士不明所以,正要询问。

这判官已然起身,将身后城门推开条可供一人通行的缝隙,露出门后冥土原野景致——那无边无际的灿漫的彼岸花海。

他回头瞧了眼大青驴,又把城门再推开了些。

而后,又不知从哪儿取出一盏油灯,于门前点燃。

灯光照入门中,却不发散,反汇聚成一条光带延伸入花海尽头。

“踏着此光,即可通往莒州。”

末了,他又收敛笑意,郑重说道:

“切记!务必在天亮之前回来,否则城门关闭,你将滞留幽冥。”

“切记!此行无有鬼兵护持,万万不可踏出光照之外。”

道士自然点头应诺。

而后念及时间紧迫,不能多过叙话。

道士牵着驴儿便踏入这此门当中,只是临到头,忽然想起还不知对方名讳。

“敢问尊神名讳,日好也好供奉香火。”

“不必,不必。”

那判官笑道:

“道士若有心,哪儿天请我尝尝你的好酒便是,我可听韩知微说了,道士你的月酒可是人间绝品!”

李长安既惊讶也莞尔。

不得不说,这天下何其之小。

他拱了拱手。

“一定!”

…………

子时。

莒州城。

万籁俱静。

王家的二老爷王乔却仍没安睡,只点着香炉,在榻上五心朝天。

当然,不是他发神经。这里头也是有名堂的,

据说,这人的身体里住着三尸神,每到庚申之日,便会离开人体升天,向上帝告人罪过,好绝人生籍,减人禄命,令人速死。

所以修行人便会在这天,昼夜修行,以期能困住三尸神,令其无法上天。

当然是不是谣传?有没有效果?那就得另说了。

今儿,好巧便是庚申。

王乔当然也要潜心“修行”,但奈何总是心猿意马静不下心来。

不是想起坊里的花魁,就是念及观里的道姑。

直座到口干舌燥,屁股发疼,终于耐不住性子,披衣而起。

此时,门外却传来一阵喧哗。

“有贼!”

“救命啦!”

“有贼人闯进来啦!”

……

王乔先是一惊,继而大怒。

怪不得今夜总是心神不宁。

他抄起墙头配剑,怒冲冲出了门来,就撞见一个小厮跌跌撞撞跑过去,口里还喊着:

“贼!贼!”

“慌什么?!”王乔喝到,“贼人在哪儿?”

那小厮闻言转过身来,忽而又大惊失色,竟是跌倒在地,结结巴巴说道:

“在……在……”

王乔听得急躁。

“在哪儿?!”

“就在你身后啊!”

“啊?!”

王乔大吃一惊,忙一回头,便和硕大一张驴脸抵了对面。

接着,一条又粗又大又湿又厚的舌头舔上来,给他洗了把脸。

顿时。

脑子里某根弦一下便给绷断,他张开了嘴,便要尖声大叫。

也在此时,一张黄符拍上脑门。

“收惊。”

说来也怪,这一声之后,脑门上浸入一丝清凉,心中惊怒居然一下没了影踪,他也模糊记起,这张驴脸似乎颇为面善。

他赶紧揭开符纸。

“李……和尚?”

“你家的门房实在拖拖拉拉……唉,待会儿再解释。王居士,我且问你。”

道士一把摁住王乔的肩膀。

“玉卿真人何在?”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人间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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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莒州城动。

……

这王家是州中屈一指的望族,王府震动就是官府震动,官府震动那整个莒州城不就闹翻了天。

李长安是万万没想到,自个儿一时莽撞,居然引了怎么大的后果。

但这也不能全赖他。

道士花了半夜的功夫,穿梭阴阳,从千里之外的郁州赶到这莒州城,正是卯足了劲儿争分夺秒。可有道“阎王易见,小鬼难缠”,没想一夜奔走,黄泉路都走了一遭,却挡在了这王府门前。那王家的门房却愣是不让他进门,还死活不给他通传。

“你是前几日揭破骗子那人?呸!那是个和尚。”&1t;i>&1t;/i>

“这头驴?笑话!天下驴不都一个样,还能长得像马不成?”

“你是少爷的朋友?有十万火急的事儿?哟,还是从郁州来的?还什么尸佛嘞?”

“我可告诉你,懵管你是谁?不成。就是那府衙里的太守要拜见,也得明早乖乖排队。”

“你一定要进来?好啊。明儿赶早递帖子吧。”

“啪!”

通气的小门一关,扬了道士一鼻子灰。

明儿早?

明儿早郁州百姓的骨头都凉了!

李长安无奈,只得做一回梁上君子,翻墙而入了。但奈何手艺太潮,刚越过外墙,便被暗哨逮了个正着,接下来,便是一队家丁护卫明火执仗地围了上来。&1t;i>&1t;/i>

此情此景,道士又能如何呢?只有拿剑鞘一个个敲翻了事。

于是乎,便有了先前那一幕。

…………

“关系到郁州数万生民,如此十万火急之事,又怎么能苛责道长呢……如此说来,那罗玉卿还真是龙虎山高人?那当日所炼金丹?”

“假的。”

李长安斩钉截铁。

都这时候了,还对劳什子金丹不死心的,也就求仙慕道的王乔了。

道士这一番动静,自然惊醒了王家的诸位主人。但一来夜色已深,二来道士又赶时间,就没什么见礼叙旧的必要,便各自打回屋继续歇息了。

只剩下王家家主去照会衙门,解释误会,留下王乔带李长安去寻那被关押的罗玉卿。至于王子服,据其言,那日之后,他便去长安读书备考去了,眼下并不在府中。&1t;i>&1t;/i>

“我们到了!道长请看,罗道……真人便暂居在此。”

不消片刻。

王乔便将李长安引进一间私牢,而牢中,龙虎山正一道的前辈高人,龙图、溪石等人口中修为精深,于祈禳一道当世无双,却偏偏笃于术法,同时性格古怪,惯爱游戏风尘甚至于招摇撞骗的老道士——云水散人罗玉卿,熟睡正酣。

…………

李长安瞧着牢中情景,一时间,面色颇为古怪。

纵使罗真人骗了王家百万家财,又被自个儿戳破,当场被绑了个四蹄倒攒,但李长安倒也不曾担心其身家性命。

照龙图等人的说话,这人自有护法神将随身,等闲人物害他不得。

否则,就他这点招摇撞骗的功力,以及三脚猫的障眼法,早就死在某个荒郊野岭,被野兽妖魔所吞;或是被苦主逮住,乱棍打死,裹上草席扔乱葬岗了事。&1t;i>&1t;/i>

可没想,其人在这王家私牢里,竟是这般待遇。

一桌吃了一半的丰盛酒菜,精致的摆设、家具,披着锦绣蚊帐的高床软枕,还有个床边随侍的小厮……要不是铁栏隔着,阖锁甚严,道士还以为来错了地儿,进了某间上等客房咧。

“我就寻思着,纵使炼不成金丹,学上两手幻术也是极好的。”

王乔嘿笑了两声,便让人打开了牢门。

进了门,拿探寻的眼神望了眼小厮,小厮也不言语,只指了指桌上酒菜,上头酒渍尚新;又点了点床上老道,胡须上还泛着油光。

得,装睡着嘞。

王乔赶紧上前告罪,言“有眼不识泰山”云云。

可老道士眼皮都没抬一下,反倒故意打起了呼噜。&1t;i>&1t;/i>

王乔傻了眼,忐忑唤了声:

“道长。”

老道士把胡子一翘。

“散人?”

老道朝里翻了个身。

“真人!”

老道把被子一拉。

眼见着老道士还使着脾气,李长安哪里等得住?

径直上前拜见。

“晚辈上景门下弟子李长安,拜见罗老真人。此番冒昧打扰,实在是……”

李长安将始末一一道来。

“……非真人不可定尸佛,救郁州。故星夜来此,万望真人不计前嫌,出手相助,救郁州百姓于水火。”

听到这句,老道士才哼哧了两声,慢悠悠翻身而起。&1t;i>&1t;/i>

见状,李长安赶紧上前,递上溪石给他的信物与书信。

却不料,老道士接是接过手了,可连看一眼的打算也无,只双眼瞧着头顶,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王乔看得直挠头,但李长安却早有准备。

溪石道人可给他透了底,他这个师叔祖啊,脾气是打小的古怪。本来没什么修行术法的天赋,折腾来去,只有个障眼法稍稍上得台面。

于是乎,便用此法作弄山上弟子。可龙虎山是什么地方,这点儿障眼法又能糊弄谁?

往往一用便露馅儿,一般人就自己识趣儿地安分了,可他偏不,越是失败,他就越是要用。到最后,非得人家捏着鼻子,佯装中招才肯罢休。

后来荣升师叔祖,再折腾弟子未免太过跌份,只好下山折腾冤大头了。&1t;i>&1t;/i>

道士给王冤大头使了眼色,他立时会意,让人取来一卷画轴展开。

却不是那日的《海上仙山图》,那幅画早就被王家家主给烧了,如今这幅却是《长亭送别图》,但却只见长亭、衰草、马车、送行人,独不见辞行者。

老道士见了此图,这才拂须而笑,递来个孺子可教的眼神。

他伸了个懒腰,下得床来,故技重施,身形一转便没了踪影。

而同时。

那图画上却多了个长胡子的道人,背着手慢悠悠踱步向那马车走去。

“好!”

李长安忽然大叫一声,吓了旁边人一大跳。

“真人果然好神通!竟能凭借区区画册来去无踪,想必此时已在王府门外倚马相待了吧!”&1t;i>&1t;/i>

王乔愣愣道:“可这还没上车……”

“上车啦!”

道士不由分说把画轴一合,而后探手往身侧虚空里一捞,揪住了某个“物件”,抬脚就往外走。

俄尔。

便听得一阵杀猪也似的嚎叫。

“竖子安敢!”

“小友,小友,轻点!哎哟,勒我脖子啦!”

“好歹带上我的葫芦!”

…………

阴间。

灿漫的彼岸花原野上,二人踏着光路骑驴疾行。

离开王府时,王乔本来也赠了老道一匹千里马,可奈何寻常畜生压根不敢进这鬼门关,万般无奈,李长安只得带着罗玉卿共乘一驴了。&1t;i>&1t;/i>

但好在驴儿膘肥体壮,脚程也不慢,倒也不会误事。

就是老骗子在耳边叽叽歪歪实在烦人。

他倒也不曾讲些谩骂嘲讽的话,不过是长路漫漫穷极无聊,逮着李长安东拉西扯罢了。可道士满脑子争分夺秒,恨不得把自个儿两条腿扯下来,接在驴肚子上,好让驴儿再跑快些,哪儿有闲心与他摆龙门阵。只是耐着性子,有一茬没一茬地搭着话。

“小辈倒也有些门道,竟能抄着阴间近道。”

“有几个朋友……”

瞧着李长安的回应又是如此敷衍,老骗子“啧”了一声,把嘴一闭也不说话了。

初初踏入着冥土,尚有几分新鲜,可一路赶来,旷野连着旷野,花海接着花海,也没个起伏变化,且只能沿着光路前行,不能随意走动,时间久了,难免无聊。&1t;i>&1t;/i>

罗玉卿是个闲不住的人,否则也不会龙虎山上好好的师叔祖不当,跑下山来招摇撞骗。现在无聊之下,眼珠子一转,竟是把主意打到了彼岸花上。

他瞧了眼李长安,心中暗想:

这小道士没见识,入宝山而不知,以为这满山偏野的便不是珍奇。谁让你揪老道领子,我偏不提醒你。

他可在秘传古籍上瞧见过,据言传说中的“孟婆汤”就是此花加之忘川水熬制而成。书上还说,还能用其酿制一种名为“醉生梦死”的酒,前朝有人误饮此酒,竟然一醉醉到了今朝,子孙都死了几轮,此人却还身体健壮。

道家虽戒贪求,但老道我要得也不多,这遍野的嫣红,只摘取一朵便是。

可才动了心思,俯身一捞,却了捞了个空。&1t;i>&1t;/i>

定睛一看,傻了眼。

这花丛竟从驴头处,分波裂浪般让开了一条道路,待驴蹄踏过,便自驴尾处合拢,将将躲开了他的咸猪手。

“真人,冥土诡秘难测。此行无有阴兵护持,一切小心为上。万不可出这光照之外。”

“我自晓得。”

罗老道老脸一红,却还是犟着嘴不耐烦回了一声。

可他是什么性子?这越捞不着,心就越痒痒。

安分没多久,忽的瞧见前面一朵分外硕大、嫣红,更兼挨着光路,好似唾手可得。

不由得探出身去。

手再伸长一些。

身子再倾斜一些。&1t;i>&1t;/i>

终于。

指尖挨着了花茎,却也探出了光照。

老道脸上喜色才起,便顿觉手指上一紧,原是那花枝彷如活物,扭动攀附上来,反倒扯住了他的手指。

欸?

…………

“啊!”

身后短促的惊叫才起,李长安便是一个激灵,回身捞取,奈何只听着布帛撕裂声,手上便空余一截衣袖。

与之同时。

四野忽而风声大作,眼前的一切染上朱红。

抬头看去。

天上的空洞投下带着砂砾感的血红光雾。

环顾四方。

原本灿漫的彼岸暗花忽而红得黑,腐烂欲滴,视线所及之内,所有的花枝都伸展、狂舞起来,好似数不清的鬼手要来拉扯活人,让人永世沉沦。

李长安蓦然想起,娄成说过的那一句:冥土也是会翻脸的。

他心思一动,猛然回顾。

但见罗老道被花藤紧裹,半个身子都拉进了冥土,嘴中也被花朵塞满,正冲着李长安胡乱摆手呜咽。

也在此时。

脚下的光路忽而一窄。

该死!

李长安立即意识到。

天要亮了!

这鬼门关就要关闭了。

开个单章,解释一下剧情。

我看到有书友反映,不知道这个罗玉卿是哪个。

我解释一下:这个罗玉卿不是开篇时李长安的师傅。他师傅姓刘,是一个落魄道派上景门的掌门人。而这个罗玉卿则是在莒州王子服(山蜘蛛一卷的同伴)家里,招摇撞骗炼金丹被李长安逮到的老道士,是正一道当代天师一辈的高人。我专门花了一章去写这么一个人,没想到大伙儿没把他记住。(另外,韩知微是阴死白莲少主的葫芦书生,我只少少地提过一嘴,我的锅。)

造成这结果,当然是我这个作者的问题。

我反思了一下,犯下的错误应该有三点:一是更新得太慢,导致读者印象的时间拉长遗忘;二是伏笔埋设太浅,揭示的时候又怕累赘写省略了;三是剧情设计的问题,将读者从线性的思考惯性中一下子拔出来,让人无所适从。

下个故事,我尽量不会再犯类似的错误。

能力、经验不足,让诸位见笑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高上神霄

破晓。

当第一缕阳光刺出山巅,映在千佛寺连绵起伏的琉璃金顶之上。

金光浮焰,光辉璀璨。

山前,龙图道人却越发面色凝重似铁。

“龙图道长!不能再等了!”

身旁,杨之极已是焦急万分,可龙图依然一言不发,只死死地盯着山上那“佛光普照”的千佛寺。

在他的天眼当中,没有漫山的苍翠,更没有楼阁间浮动的金辉,只有黑沉沉的魔焰拔地而起,意欲直上云天。可奈何半道上一点清光突兀而生,将魔焰压制在这爷孙二山的方寸之间。

那是千佛寺大阵中残余的佛性,如今,已然摇摇欲熄。

可以预见,兴许不待太阳升至中天,那点青光便会彻底湮灭,接着便是……

魔气四散,尸佛出世!

杨之极当然看不到这些,他只是没由来地感到不安,愈发急声催促。

“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可玄霄……”

“李道士说给他一夜的时间,可现在天已破晓,时辰已过……李玄霄,他赶不上了!”

龙图还是犹疑,杨之极心头的不安却越发鼓动,他再难顾及风度、礼仪,竟是一把拽住龙图衣襟,指着前方:

“咱们等得了,他们等得了么?!”

他所指处搭建着一座法台,上头幢幡、旗帜林立。法台周遭,聚集着熙熙囔囔上千人,其中有甲士、有游侠,但更多的却只是战力孱弱的府兵。而更靠近法台的位置,还有百十个身作彩衣的男女,其中还有为数不少的童子。

此时此刻,都是用忐忑甚至于恐慌的目光,瞧着两人的争执。

昨日,李长安与溪石商议之后,便去莒州请罗玉卿,为的就是龙图等人口中能除灭尸佛的“北极大帝伏魔坛”。

而溪石等人则留下连夜准备蘸坛,那些甲士、兵卒是坛前护法所需,而彩衣男女童子则是演法诵经所用。

这道士蘸坛脱胎于巫祭,亦是召神借法的路数。

其中最隆盛的当属“罗天大蘸”,最古老最普及的则是“大傩”,乃是以主祭戴方相面具,蒙熊皮,执金戈,带着百余童子为伥子,重演方相氏驱逐疫鬼的故事。

“北极大帝伏魔坛”即是此类。亦是诵咏经文,重演真武荡魔天尊统帅诸神扫灭诸魔王故事,以期借助神威,召来神力,镇杀妖魔。

其场面自然不是寻常镇宅超度的法坛所比,较真起来,非得数百名道士一连作法七天不止。纵使眼下事急从权,但最底线的人手、场面还是要有的,否则也招不来神明,镇不了妖魔。

法器一类还好说,郁州府库自有准备;但人手方便就捉襟见肘了,这郁州佛法昌盛,道法自然也就衰微,实在找不到几个正经的道士,几个正一道道士无奈之下,只得招来男女善信甚至童子,以数量抵质量了。

好在溪石几人本就是擅长蘸坛的道士,提前教导,尽力指挥,也能济事。

但是。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基于李长安能及时带回罗玉卿的前提上。

如若不能。

久等下去,万一尸佛出世。龙图等人还能且战且退,那些个府兵、童子恐怕只能命殒当场!

杨之极这一问切切实实击中了龙图心中软肋,那一张张忐忑、恐慌的面容终究压倒了心头不甘,他望着慢慢升起的朝阳,嚅嗫说道:

“那便……”

“叮铃铃。”

忽然间。

一道铜铃声由远而近。

龙图一个激灵,猛然望向铃声来处。

接着,一张愁苦的脸顿被欣喜占满。

“玄霄道友!”

随着这声呼唤,法台下,特别是属于昨日入山残余的一角里响起一阵喧嚣,这喧嚣很快便蔓延整个人群,最终汇成一句。

“李道长回来啦!”

此时。

在晨光灿漫的山道上,一个短发的道人骑驴而至。

在他身后探出个灰头土脸的“物件”。

“见着了小道士,偏生见不着老道士?有能耐,让小道士给你们蘸坛去?”

一人一驴一同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

…………

片刻之后。

头戴莲花冠,身作紫绛衣,脚踏登云履。

登上法台的罗玉卿焕然一新。

仙姿飘飘,风采照人。

就是一嘴巴练鬓长须突兀地少了一块,看来分外怪异显眼,惹得龙图几个后辈频频打量。

老道却只能拿眼一瞪,也不好解释。

难不成告诉自个儿的徒子徒孙们:

你们师叔祖在幽冥手贱,惹怒了冥府,差点儿作了花肥,全赖那小道士揪着胡子,拔萝卜也似的把他从冥土里扯出来,外带差点耽搁了时间,累得驴儿丢了尾巴尖?

老道板着脸不说话,只取下腰间葫芦,倒出两点法酒,往眼皮上一抹。

而后凝目打量了一番爷山,二话不说,转身就下了法台。

龙图吃了一惊,在身后连忙追问。

“师祖祖,这伏魔坛……”

“没用。”

“啊?”

“我的北帝伏魔坛降不了这妖魔。”

这话好似个晴天霹雳打在龙图的脑门上,他神色恍惚了一阵,却又萧索一笑,嘴里咕噜几句“罢了、罢了”,便下法台要招呼众人撤离。

罗老道连忙喝止。

“你作甚?”

龙图苦笑道:“师叔祖不晓得,那妖魔手下有数千活尸,既然不能降服,不如早早撤离,免得妄作牺牲。”

不料,老道却把胡子一捋。

“谁说不能降服?我是说伏魔坛不成,不是我不成!”

老道继续言道。

“那尸佛融汇了白莲妖女体内疫鬼,如今可称神魔,好在昨日你们几个冒险入山,斩去了妖女头颅,否则……”

否者如何,老道没有明言,只掏出个巴掌大的布袋,解开袋口绳索,而后竟是把整只手臂伸了进去,摸索一阵,取出来了一枚方形、玉质、金螭纽的法印。

龙图只瞧了一眼,舌尖都打起了颤儿。

“阳……阳平治都功印!这不是在宗坛……”

老道胡子一翘,满脸嘚瑟。

“我偷的。”

而后也不顾龙图仿若天打五雷轰过的脸,拎起布袋一角,抖了三抖。便见得袋口源源不绝涌出许多物件,不消片刻,便堆成了一座小山。

细看下来,尽是符简、位牌、章表、法尺一类蘸坛所用法器。

“时间紧迫,速速更换。”

龙图晓得现在无暇计较,闻言自是从命,只是还有一点疑问。

“不知要请下哪位尊神?”

老道哈哈一笑,朝着南方拱手揖礼,朗声道:

“我要请下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法旨,提点雷部诸神……”

说罢转身戟指千佛寺。

“荡平魔巢,诛灭此僚!”

…………

法台前方。

几个将校正在整队备战。

他们是一重保险,万一法坛未开,尸佛就得以脱困,便要全赖他们以血肉之躯挡住群尸,为罗老道赢得时间。

在法台周边,几个龙虎山道士正在唾沫横飞地讲解等会要注意的事项,嘱咐这些男女时刻听从他们的指挥。

而李长安……他瞧了瞧法台上整理法器的老道,自个人对这种法坛一窍不通,勉强加入只是添乱;再看看前面备战的众人,自个儿一身是伤,还吊着个膀子使不上力,上去多半是个累赘。

算球吧!

左右无事可做,他正准备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兀那小辈。”

罗老道冷不丁唤了声。

“闲晃作甚?还不速来坛下,为我护法!”

李长安左瞧瞧右看看,最后指了指自个儿。

“我?”

“不是你,又是哪个?!”

李长安也不答话,只晃了晃自个受伤的手臂。

可随即,一个小瓷瓶儿坠进他怀中。

“此乃太上金液丹,吃了它。”

道士把瓷瓶儿拿稳了,诧异地看向罗玉卿,心道这老骗子这么大方?

可罗玉卿却是误会了道士的反应,气哼哼又说道:“不是我炼的!”

说罢,埋首法台,不再搭理。

李长安呵呵一笑,也不疑有他,倒出三颗指头大的朱红药丸,一口服下。

顿时,一股子温纯之气自小腹而生,迅速散至百骸。

短短数息之内。

竟夜奔走的疲惫一扫而空,左手好似重新听了使唤。他连忙扯下吊手的布带,竟是活动自如。道士又心思一动,捞起衣摆,瞧见不但昨日的伤口已经结疤,轻轻一抹,便见得底下皮肤光洁如新,就是往日留下的疤痕也没了踪迹。

竟有如此神效?

李长安正要道谢。

可突然一声锣鼓响。

法台之上,罗玉卿已然手持法剑,步罡踏斗,口中诵咏: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

此乃《净天地神咒》,用以斥邪除秽,清净法坛,以待神降。

李长安神色一肃,扶剑侍立坛下。

开坛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触即发

“九天应元府,无上玉清王……总司五雷,运行三界。群生父,万灵师。大圣大慈,至皇至道……”

法台之上。

罗玉卿高声诵咏《雷祖宝诰》。

随着他的诵咏,法台周遭三十六柱人高的法香飞速燃烧,升腾起的轻烟缭绕不散,烟笼雾罩里隐隐幻化出种种异相。

而后。

罗玉卿又取出一封手书,用朱砂写上“弟子正一道罗玉卿代天师谨奏”字样,再盖上阳平治都功印,投入火盆之中,这才手持玉圭,叩首一拜,呼出尊神名号: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话声方落。

那手书“轰”的一下化为飞灰,周遭的轻烟忽而一聚,化成一枚令箭,直上苍穹。

紧接着。

万里晴空里一声雷响。

不知哪里涌来冷风,吹得烟尘四散,幢幡转动,旗帜招摇。

而再看那碧蓝的晴天之上,好似平湖吹皱起涟漪,竟然浮起漫天浅纹样的云气。那云气初时浅而疏,转眼便浓而密,再转眼已勾连成乌沉沉的云幕要遮天蔽日了。

底下人俱是惊呼,连李长安也不由咂舌,心道:这效果看来比人工降雨还厉害几分。

可是。

法台之上。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一道真人罗玉卿却是邹起眉头。

慢了!

他望了一眼对面的千佛寺。

在他的法眼当中,最后一点佛光在滔天的魔气里,仿若风中残烛。再有半个时辰……不!兴许连半刻钟的时间也没有,那佛光便会溟灭,尸佛便将出世。

太慢了!

他对自个儿说道。

别看罗玉卿在龙图等后辈面前信誓旦旦的模样,但这神霄雷部又岂是一时半会儿能召来的。

他深知,他是在抢时间,赌一把先后。

若他先请下雷部诸神,则尸佛死;若尸佛先一步出世,那自个儿这条老命恐怕就得交代在这里,至于护法的军阵乃至于法台下的李长安,群魔出巢之下,又能坚持多久呢?

时间紧迫。

罗玉卿却反倒露出些迟疑的神色。

但没几秒。

他挠了挠后脑勺,谄笑着对天师印道了声“祖师见谅”。

而后,取下腰间的葫芦,搁在案台之上。

“啪”一声,拍桌子瞪眼对那葫芦喝骂道:

“太湖君,昔日你妄自驱洪,水淹庄稼八百里,吞杀生灵六十万,罪大恶极,本当诛杀于震泽之畔。但我正一祖师念你曾有功德于天地,故网开一面,只罚你关押于此葫芦中一千两百年。”

“今日,局势凶危,正是你将功补过之时。你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为我兴云聚雨,我便担下干系,为你减去百年刑期!”

言罢。

那葫芦作出回应一般,自个儿晃了一晃。

但老道却神情一僵,继而,一张老脸蓦地涨得通红。

“两百年?放屁!你已刑满千年,再为你减去两百?还不如直接说放你归海。”

他气急败坏在台上来回走动,将木头搭建的台子踩得“砰砰”作响,口中“长虫”、“蚯蚓”骂骂咧咧一阵,终究还是一跺脚。

“好!两百年便两百年。”

他咬牙道。

“但须得除去此魔方可兑现。”

葫芦又晃了一晃。

老道点头,不再磨蹭,抄起法剑,踏起魁斗,口中诵念:

“授你追风吏,授你布云兵,授你开天将,授你先锋旗。”

法剑在葫芦前连番虚点。

而后。

“敕令。”

他掷下一枚令牌,口中喝到:

“兴风雷,聚**,压魔城,去!”

顿见一道青光冲出葫芦口,直上云端。

立时。

便有细微的雷声轰隆隆,仿若潮汐涌动不休。

也在此时。

在千佛寺的正上空。

好像天穹之上突然捅开一个孔洞,漫天雨云朝着那“孔洞”旋转汇聚。

将整个天幕搅成一个硕大无朋的漩涡。

如若把青天比作倒扣的大海,方才是碧波烟横,现在便是浊浪排空。

很快。

这浊浪翻涌的“大海”越来越阴沉,越来越低矮,好似下一刻就要垮下来,淹没人间,压得人不由得缩起脖子。

而在爷山之上,漩涡的中央。

云翳已然蜂拥簇拥成一座巍峨云山,自云海垂下,色泽宛如玄铁铸就,沉沉压向爷山。

雷光在其中时不时迸起。

隐隐见得一条庞然大物露出只鳞片爪。

…………

凡人何曾见过这煌煌天威。

法台前,方才还算整齐的军阵早就乱成一片,祈祷声、诵咏声、哭声、笑声不绝于耳,有人俯首叩拜,有人干脆就匍匐在地念念有词。

忽而。

某个年轻的府兵叩首起身,发觉自个儿额头粘上些湿润粘稠,用手擦拭一看,却是些腐臭发黑的液体。

哪儿来的?

他下意识低头一看。

但见身下的青青野草缀着嫩黄的野花,但却在短短几秒之内,蜷曲、发黑、腐烂,最后化成一摊浮着软烂根茎的腐水。

他愣愣一抬头,入目处,尽是一片腐烂发黑。

他尖叫一声,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从地上一跃而起。

也在此时。

被天上异相吸引的人们终于发觉,那腐化不断地在脚下蔓延,惊得人们一连退却了十余步,终于才将将止住。

可没等缓上一口气。

“快看!”

还是那年轻的府兵指着前方,惊惶出声。

众人慌忙看去。

但见方才还漫山苍翠的爷山,只剩下无数光秃秃的树干,从腐水间探出,像只腐烂的刺猬。

而失去了树叶的遮蔽,众人可清楚地看见,在那怪林之中,总有身影闪动。

那是一群群活尸下得山来。

在山脚处,在一众活人的对面。

汇成一片漫无边际的尸潮。

“师祖祖!”

正在辅助科仪的龙图惊呼出声。

“嗯。”

罗玉卿沉着脸,点点头。

此情此景,已然无需多说。

佛光已灭,尸佛出世。

…………

军阵之上。

尽是一张张惨白面庞,与一双双犹疑不定的眼睛。

而那个年轻的府兵更是双股战战,裤裆里隐隐有些湿意。

忽的。

一只粗糙的大手按住他的脑袋,蛮横地将其推了一个趔趄。

接着。

一员头顶凤翅盔、身披明光甲的大将越众而出。铁靴踏着腐水,一连走出十余步,而后叉着腰盯着尸群。

“呸!”

他恶狠狠吐了口唾沫,这才转过身来,施施然取下兜鍪,露出一头苍苍白发。

却是位须发截白的老将。

他的声音洪亮震耳。

“老夫姓卢,年岁六十有二,家在城南。先帝在位时,也做过几任杂号将军,打过海寇,剿过妖匪,平过蛮贼。杀人杀得烦腻,辞官归家已有十余年。听闻妖魔作乱,城中人人闻之色变,老夫却二话不说,自荐到此作尔等统帅。”

人群里,有人说道。

“我认得他,他是卢员外,我在他家做过佣咧。”

老将却怒斥道:

“闭嘴!军阵之上,要叫将军!”

此言一出,军中立刻喏喏,他点点头继续道:

“临行前,我那老妻问我。州府里的大人们尚且怯懦,你一刀都提不动的老朽,逞什么能?难道便不怕妖魔么?”

此时,山脚下的活尸越来越多,浓烈的腐臭顺着山风袭人。

军阵里又是一阵骚动,老将好似浑然不觉,只继续道:

“怕!怎么不怕?是人都怕!怕得我当时就多吃了两碗蕺菜团子。”

蕺菜就是鱼腥草,也叫折耳根,因为气味腥臭古怪,是贫贱人家才会吃的野菜。(ps:没骂人啊,这玩意儿我也吃的)听得卢员外这么个致仕的将军也吃这种食物,纵使气氛紧张,也引起了几声哄笑。

老将却正色道:

“你们也别笑,年轻的时候挨过饿,如今即便富贵了也就好这一口,每顿不吃上一些,总觉得不够饱。老夫多吃那两碗,没其他意思……”他拍了拍肚子,笑得坦然,“只怕今天死在这儿,没机会再吃罢了。”

此言一出,军中愈加戚戚,甚至于隐隐听着有人哭泣。

老将只是神情平静。

“我的老妻又问我:怕,为什么还要来?”

军阵中,抹眼泪的抬起了头,失魂落魄的回了神,犹疑不定的转来了目光。

“简单。”

在各色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老将举起手,掰着手指一件件说道:

“因为田土里谷子未熟;因为园子里瓜果才抽芽;因为圈里的母羊刚下了一胞崽;因为祖宅才翻新了砖瓦;因为年近八十的老母卧病在床;因为老妻腿脚不便;因为大孙子才学会走路,小儿子还在娘胎里没出来!”

这絮絮叨叨的尽是家里短长,却说得一众人呼吸渐渐沉重。

“所以我来了这里。”老将军指着脚下,“来这里与那些妖怪拼命!”

“因为我知道……”

他的声音渐渐激动,以至于沙哑破声。

“如果我不拼命,我的田土就会被妖魔糟蹋;如果我不拼命,我的妻儿老小就会被妖魔所杀;如果我不拼命,我卢家就会断子绝孙,列代祖宗都会在地下戳我的脊梁!”

老将已然面目狰狞,须发皆张。

“现在,我又问你们……”

他一双眼睛彷如喷涌着烈火,灼烧着军阵中每一个人。

“你们有田业么?”

稀稀拉拉有人回到:

“有。”

“你们有妻儿老小么?”

回应热烈了一些:

“有。”

“你们有祖宗坟墓么?”

终于齐声高呼。

“有!”

“那好!我再问你们。”

老将在阵前踱步,注视着没一个儿郎。

而也在此时,那群尸蠕动起来,好像立刻要发动袭击。但军中却根本无人投去丁点注意,只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的统帅,等他再次发问。

“你们手中有武器么?”

“有!”

“你们身边有袍泽弟兄么?”

“有!”

“你们裤裆里有卵蛋吗?!”

“有!”

呼声震天,群情奋勇。

老将这才满意点头,他大步走回阵中,却在途经那个被他推开的年轻府兵时,脚步一顿。

府兵头巾之下是张分外稚嫩的脸,嘴唇上只生着些绒毛,瞧来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正看着自己的统帅,努力挺起胸膛,想要撑起略显宽大的简陋盔甲。

老将嘴巴动了动,终究没发出声来,只将自个儿的兜鍪按在这府兵的头上,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停留径直到了中军旗下。

“听我号令。”

“前进!”

擂鼓声中,军阵迎着黑压压的尸群向前。

一直向前了十余步,直抵先前用栅栏与鹿角布成的防线后,才停住脚步,重新整队。

此时。

那群尸忽如浪潮奔涌而来。

老将的声音也再度响起。

“军正何在?”

旁边一员将校应声而出。

“今日之战,有进无退!一丁退,则斩什长;一什退,则斩伙长;一伙退,则斩队正;一队退,则斩校尉;一营退……”

他解下佩刀,递给军正。

“你就斩下老夫的头颅。”

军法一申,众人皆是悚然一肃。

而此时,那尸潮已然抵近军阵百步之处,众人可以清楚地看见那狰狞的面目、褴褛的衣衫,甚至于异变的肢体、发黑的骨头与蠕动的脏器。

军令声嘶声力竭。

“弓弩!”

便有军士弯弓搭箭,蓄势待发。

“放!”

顿时,弦声应和着天上雷鸣。

密集的箭矢好似军阵之上腾起云烟,在尖啸中,盖向群尸。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了难

“雷霆都司将,符圆法箓众官君。歘火律令邓元帅,银牙猛吏辛天君,飞捷报应张使者,苍牙铁面刘天君……”

法台之上,坛仪已到最关键的“迎神”之时。

罗玉卿每点到一位雷部正神名号,便手捏“请神指”往台下虚点。法台下,立时有人越众而出,捧着该神神牌,口诵神咒,绕坛而走。

而九天之上,似乎也有雷云翻滚、电光乍起,为之遥相呼应。

李长安却无心多看,只把剑柄握得死死的,注视着前方愈加惨烈的战局。

…………

几轮箭雨泼洒进尸群,如同细雨点打在巨浪之上,徒劳泛起几点“血花”,无改其来势汹涌。

旋即。

“巨浪”狠狠拍打在栅栏、鹿角垒成的“薄提”之上,撞得木架嘎吱作响。但立刻,便有刀枪剑戟自栅栏、鹿角后刺出,还以颜色。

军队与妖魔。钢铁与利爪。

双方在接触的一瞬间,就将这场厮杀拉入了白热化。

有活尸疯狂地把脑袋钻过栅栏,刚撕扯下一块血肉,立时便有乱刀滚下,转瞬,只剩下烂骨碎肉卡在栅栏上。

有府兵杀红了眼,只顾着挺抢刺杀,却不慎被活尸拽住袖子,拉向了栅栏,顿时,便有七八双利爪、五六张血口撕咬上来。短促的惨呼后,一颗裹着漂亮兜鍪的年轻头颅高高抛起,又轻飘飘落下。

中军旗下。

老将脸上的皮肉抖了抖,终究只是站直了,一言不发。

他没有发出任何号令,也没法子发出什么号令。

说到底,这场战斗是仓促而来、敌众我寡的战斗,仅仅为了维持一条足够长的防线,他就已经倾尽了所有的力量。没有退路,更没有预备力量。

他只能守在中军旗下,看着麾下儿郎们去厮杀、去战死、去被撕成碎片、去被妖魔吞吃。

但好在,这些活尸虽被尸佛所驱使,但终究只是贪愚、无智的怪物,只是漫山遍野地蜂拥而来,再被防线中的新鲜血肉所吸引,竟然没有任何绕开防线的意思。

他稍感庆幸,但转瞬便将这点欢喜抛去。

因为他深刻的知道,这条单薄的防线压根就不是尸群的对手,甚至于都支撑不了太长的时间,此战的胜负只在于……老将默默回首一瞥,但见法台上的罗玉卿仍在诵咏神名……老道长,你可千万要尽快啊!

此时。

“咔嚓。”

一阵巨响伴着木屑、血泥纷飞。

老将猛然看去,但见一具身长丈余的巨型活尸,正抓着一具尸体大口咀嚼。

他没有惊诧,只目光凝重。

“来了。”

顿时,尸群里忽的冒出许多特殊的活尸。

有的身形瘦小,但敏捷异常,轻而易举地闪过攒刺的枪林,便要越过栅栏;有的肢体变型,手臂或是脚掌,如鞭似刀,要同那巨尸一般破坏鹿角;有的浑身青肿、肚皮肥大,口中吐出腐毒尸水,隔着栅栏毒杀活人。

也在同时。

军阵中一个个身影闪出,或是用符,或是咏咒,亦或是靠着高超的武艺,将那一具具特殊的活尸阻挡、格杀。

老将见状松了口气,他早就听闻活尸中有一些特殊的存在,分外难缠,所以他在战前便将一些龙骧卫高手和来援的能人异士组织起来,编作别动队,夹杂在军列之中,就是为了应付这些特殊的活尸。

如今看来,收到了奇效。

身边,那个捧着刀盯着他脖子的军正兴奋道:

“稳住了!”

老将却拂须摇头:

“差得远……”

“咚!”

忽的,一声沉闷的震响打断了他的话语。

“什么东西?”

他皱起眉头,正要寻找这巨响来自何处。却又是一声闷响,并伴随着脚下强烈的震动。

便见得一个庞然大物自活尸群中冲天而起。那怪影越过了栅栏,越过了军阵,越过了老将头顶招展的大旗。

他伸长了脖子,瞪圆了眼睛。

但见漩涡状的天幕上,乍起的雷光将此物照得毫发毕现。

诡怪、恐怖而又恶心。

这怪物形似条硕大的蠕虫,臃肿的“虫躯”上满是不规则的凹凸,剑戟状的红色刚毛稀疏地破体而出。细细一看,那臃肿的“虫躯”分明就是许多活尸胡乱“揉捏”而成;“虫腹”下长短不一、凌乱分布的触足,尽是人的手脚乃至于头颈。

而在虫头处,倒还“正常”些,只是一个手拿混铁长棍,壮硕得夸张的男人。

“轰”的一声。

这怪物着地后,理所应当地溅起一阵烟尘,而后半点不迟疑,径直扑向了法台方向。

军阵中立时一阵慌乱。他们在此舍生忘死的厮杀,不正是为了给后面的法台作屏障么?如今那怪物已然越过了他们,眼看就要去破坏法坛,岂不是要白白死在这里?

那军正更是失了颜色,大叫道:

“糟了!”

老将却破口大骂:“慌什么?!尔等只管眼前之敌便是。至于那怪物……”

他扫了眼法台下那一人一剑,便回过眼来督促麾下,稳定军心。

“自有人收拾。”

…………

李长安打量着眼前的怪物。

它拱起了臃肿的身躯,一根根刚毛如同张开的铁刺,表皮凹凸的褶皱中挤出一张张人脸,正张着嘴喷涂着些粘稠尸浆。

此情景,实在让人反胃。

道士干脆将目光投注在它的头部——那名壮硕男子身上。

它的脸仿若因剧痛而扭曲,但仍可看出其身前也是满脸横肉,不似良善。

瞧着像是土匪?

但其头顶烧着戒疤,身上披着僧袍,脖子上围着念珠,就连手上的长铁棍也依稀可见“南无阿弥陀佛”字样。

原是个长得像土匪的和尚。

道士只管细细打量,并不着急动手,但这怪物显然是个急脾气,还未靠近,便已然腾身而起,将长长的身躯挺立起来,足足拉到四五层楼高,高举铁棍,然后……

轰然压下。

直将地面作了鼓面,将铁棍作了铜锤。

“咚!”

敲得山河震动,敲得砂石乱滚,敲得人心胆俱裂。

然而,一截剑锋却突如毒蛇悄无声息窜了出来,只奔它的脑侧。

“叮。”

原是铁棍头将将收回,挡住了这悄无声息的一剑。

道士得势不饶人。

挑、抹、勾、刺、斩,疾风骤雨一般攻出数十剑。

可怪物居然也将铁棍舞了个水泼不进,道士一番抢攻,只留下几处皮肉伤。

李长安“咦”了一声,脚步一踮,便抽身而退,躲过一记势大力沉的横扫,之后马不停蹄,再一连退出了十余步。

但那怪物穷追不舍,只身形一涨,便追上了道士。如疯似魔般舞动铁棍,漫天棍影便如一蓬铁雨兜头泼洒下来。

这下哪里还不明白?

这怪物居然还残留着生前武艺!

可是。

死人残留的武艺哪里抵得过李长安剑法通神?

道士只将一柄长剑探入这“铁泼雨”中,时不时听得“铿锵”作响,便将那漫天棍影尽化作一地泥坑,几十棍打砸下来,楞是没伤及他一丝一毫。

那怪物打得恼火,又是高举铁棍,奋力砸下。

“哐!”

这次却是击打在一块青石之上,直打得碎石乱射、火星迸起。

但道士早就利索地闪到其身侧,长剑一点,直取颅后。

可方抬起剑。

冷不丁悚然一惊。

目光迅疾一瞥。

呵。

原来这怪物不仅武艺没丢,脑子也还在。

不知何时,那怪物已将自个儿的长躯围成一圈,根根刚毛立起,而李长安已是自投网罗。

只在下一秒。

怪物身躯圈成的陷阱骤然一收。

“噗呲呲。”

尖利的刚毛捅穿皮肉。

只见着尸水四溅,却无鲜血横流。

怪物扭曲的脸上透着些许疑惑。

便听得。

“太上混元,敕吾之剑。”

它愣了一愣,猛然抬起了头。

雷云之下,李长安一身道袍迎风鼓荡,好似一只大鸟腾空而起,冷冽的眸光混着雷光映着剑光,雪亮的剑身上,鲜血绘就的符文红得好似烈焰燃烧。

“足济水火,刚励百炼。”

那怪物嘶吼着奋力举棍迎上。

然而。

先前擂破坚石尚且不变形的坚韧铁棍,在附上神咒的剑刃前却尤嫌不堪一击,好似刺穿豆腐也似的,连铁棍带头颅一并贯穿。

悲鸣中。

怪物颓然倒地。

李长安拔出剑来,振下腐臭的脑浆血污。

“急急如律令。”

…………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跃下怪物的尸体,左右打量了一下,确认这怪物再无声息,这才俯身扯下鞋上作废的“甲马”。

不得不说,这正一道的东西确实好用。

道士正要收剑归鞘。

突然间。

脚腕一紧。

他忙不迭低头看去。

竟然是这怪物的尸体中“长”出了一只手臂,抓住了他的脚腕。

紧接着。

怪物本就臃肿的躯体忽然一涨,又听得让人牙酸的血肉撕裂声,怪物的躯体顿时便“散开”,钻出了数十具活尸。

其中一部分扑向了李长安,另一部分却只奔法台。

糟糕!

还是大意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女儿节快乐

李长安十分懊恼。

倒不是担忧罗玉卿等人的安危。

实际上这帮“巨虫”“生”出来的活尸只是寻常货色,能拖住李长安,不过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便是李长安不回身援手,凭着龙图几个也能将其轻松打发。

只是如此一来,难免会打断仪轨进程,多少耽搁时间。而这争分夺秒的当头,每耽搁一点时间,就意味着前方就会多死一个人。

所以,当李长安将扑上来的活尸一一斩杀,冷眼跨过地上稍显细碎的残尸,就要回身致歉。

甫一回头,他有些诧异。

想象中法台被扰乱甚至于一地鸡毛的场景并未出现。

法台上罗玉卿仍在招神咏咒,法台下众人在龙图等道士的指挥下有条不紊,一如先前模样。只不过,地上多了些倒伏的腐尸,而台上则多了一员金甲将。

此将面白无须,眼细眉长,手持双锏,金甲红袍。

他……不,或许说“祂”更合适一些。

祂浮身于袅袅轻烟之中,身形介乎虚实之间,周身毫光朦朦,领后飘带当风。

道士若有所悟:溪石道人早先提起过,说是罗玉卿身边有神将护持,难不成便是这位?

果不其然。

“……扫荡罡风迎帝驾,扶持道法救良民。我今有请望来临,大赐雷威加拥护。”

一口祷词唱罢。

罗老道突然跳将起来,要去拉那神将的衣襟,这神将也好似早有准备,轻飘飘地就飞到了老道头顶,留下老道气咻咻破口大骂:

“好你个曹守坛,干吃香火,不干正事!”

曹神将面目清冷,全然不搭理他。

老道不依不饶:“我问你,那日在莒州城,老夫被那小辈沸水浇头,你为何不出来?”

李长安脚步一顿,颇为尴尬。他以为这神将依旧不会答话,可谁知祂却把长眉一挑,冷清清反问。

“你死了么?”

罗道士一老脸涨成猪肝:“那在幽冥路,老道我差点作了花肥,你怎么还不现身?!”

神将嘴角一撇,还是一句。

“你死了么?”

老道气得跳脚。

“既然如此,为何此时又冒出头来?!”

神将不疾不徐。

“因为你要死了。”

“呸!你才要死……”老道不假思索唾骂一声,却又一拍脑门,“唉!糊涂了,不是与你计较的时候。”

“龙图、溪石还有那小辈……”

他转身点了台下几个正一道士与李长安的名。

“这厮虽然是个混账神仙,不会干涉人间祸福,但护持一方法台还是堪用,尔等赶紧上前去援助卢老将军。”

“可是,这坛仪……”溪石有些迟疑。

“无妨。”

罗玉卿摆手道。

“最繁复的‘请神’之仪已经完成,剩下的步骤留下一人指引便是。况且……”

他神色变得分外严肃。

“再不上前援手,前方恐怕支撑不住。”

几人闻言转头看去,但见越来越多的特殊活尸加入战场,几乎将防线搅得支离破碎。尤其是几具形如巨狼的分外肆虐,赫然便是疑是“犼”的怪物。

李长安点点头。

返身快步上前参战。

…………

“五帝五龙,降光行风……”

鏖战不知时日。

不知何时起了狂风,掀起烟尘滚滚,也将身后老道的诵咏声吹散,几不可闻。只勉强瞧见他在台上披头散发宛若癫魔,却不知那雷霆何时能至。

李长安默不作声收回目光,重新将注意力放在眼前战局之上。

几人的加入虽然是注入了新鲜的战力,但阵线依旧不可挽回地越来越薄,地上的伏尸自然越来越多。

“咔嚓。”

又是一面栅栏不堪重负轰然倒塌。

成堆的活尸一拥而入,当面的十几个战卒匆匆递出兵器,却在眨眼间,被不顾及生死的活尸扑倒在地,防线又被打开了口子。

一位将官大声呼唤着后排跟上,要堵住口子,可眼前见得身影一闪,一席道袍已然越众而出。

李长安疾冲、矮身、翻滚,厮杀阵里闪转腾挪,手中剑光周流不休。

缺口涌上来的尸潮顿时为之一缓,且让他冲入尸群,将几个残存的士卒从活尸口下救出,而顷刻间,那尸潮涌动就愈加凶猛,道士不敢停留,便要返身退回阵中。可没等他缓上一口气,便见得一具长臂似刀的活尸冒了出来,将他冒险救下几名士卒悉数砍了个零碎。

道士吐出口浊气,只默默掏出符咒将其斩死。

也在此时,尸潮再度涌来,道士只是往后退了两步,便有一丛枪林探出,将活尸撞了个血肉模糊。

后排的士卒终于整好队形,上来厮杀了。

战阵中,李长安默默集赞力气。

他抬头稍稍张望:中军旗下,老将身姿站立如松;远些的地方,龙图手中宝剑上贴着符咒,手捏法诀念念有词;再远一些的地方,便被烟尘遮挡了,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有喊杀声与惨叫声充斥于耳,饶是狂风哭嚎也抵押不住。

而在前方,活尸依旧源源不绝汹涌而来。眼见此,李长安难免想起燕行烈赠给他的飞剑,若有此剑在想必能暂缓战局颓败。但奈何,那把剑终究只是未完成的剑胚,前些日子山上一用,如今还在温养剑气,暂且不堪使用。

正思索间。

又一具巨型活尸出现在战阵前方。

李长安目光一凛,揉身而上。

…………

“广布润泽,辅佐雷公……”

不知何时,暴雨如注,压下烟尘,又将地上血与泥揉作一色。

战线摇摇欲坠。

一具活尸杀透了防线,便要向法台方向冲去,一名府兵却飞扑过去,与那活尸滚落一团,即便嚼烂的脖子也死死不曾放手,只待同伴抽出手来,七八根长茅攒刺下来,连带袍泽的尸体,将那活尸一并捅烂在泥浆里。

而在此十来步的法台下,残尸狼藉,神将手持双锏,矗立在一地血污之中。

在中军旗下,厮杀最为惨烈的地方,尸体已然码成了一道矮墙,老将领着牙兵正在奋力砍杀,至于那个军正,早就战死了。

这一切的一切李长安尽收眼底,他却无法做些什么,概因……他重重地喘着粗气,毫不在意将雨水、血腥、尸臭一起吞入胸腔,只是目光冷冽地警惕着周遭。

周遭略显空旷,围上来的活尸不过八具而已。

但就是这八具活尸,个个形如巨狼,细密的鳞片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冷光,身上的衣物尽管破烂又沾满泥泞,但依稀可看出是极为华奢的锦绣袈裟,其中几个脖子上还挂着破烂烂的帽子,勉强可认出是毗卢冠。

呵,千佛寺特产:肉身佛,且还是化为尸犼的肉身佛。

道士默默摸了把腰间的符袋,里面装着的是正一道的符咒。

然而。

空空如也。

用光了呢。和法力、体力一样,已然被惨烈的厮杀消耗一空。

道士呲了呲牙,瞧着一同扑上的尸犼们,长剑一震,在风雨中抖出一声剑吟。

“来吧!”

顷刻间。

道士与尸犼,利剑与爪牙,便要决出生死。

突然。

苍穹之上,雷云之中,好似有个无形无质,偏偏浩瀚如汪洋,沉重如山岳的东西压了下来。

直压得,狂风咽了声,暴雨闭了气,士卒茫茫然收起厮杀,汹涌的尸潮停止涌动,便连道士身边的尸犼,也是呜咽一声狗一样爬伏在地。

“霹雳雳。”

身上有些细嗦而古怪的声音,道士下意识低头一看,但见衣服的面上生起一丛丛“毛刺”,还时不时,泛起些极轻极微的静电。

“这是?”

“轰!”

一声雷鸣,好似拿着重锤往耳膜上死命一擂。

紧接着。

绚烂灿白的光便塞满眼前。

第一百二十七章 负青天,绝云气

眼中尽是炽光,耳中全是轰鸣,鼻子里塞满焦臭。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

李长安晕乎乎缓过神来,才惊讶地发现,自个儿居然跌坐在了泥水里。

褐中飘红的污水涌动,浮着些黑色渣滓,堪堪没过了腰线,他先是愣了愣,才终于有了动作,从手边捞起配剑,又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此刻,耳边轰鸣稍稍缓解,便听得远方连绵不绝的雷鸣,以及身后,老道张狂的呼吼:

“天雷隐隐,地雷轰轰。龙雷卷水,水雷波翻。社令火雷,霹雳交横……”

雷霆?

法坛成功呢?

道士茫然四顾,但见战场上,一个个残存的士卒正从泥泞中挣扎起身,在他们周遭,浑浊的污水里,漂浮着碎裂的栅栏,折断的兵器,袍泽残缺不全的遗体,以及更多的几乎难成人形的焦尸。

这些焦尸被暴雨冲刷出大量渣滓,漂浮在污水之上,一路往山中蔓延……李长安随之抬头看去,漫天红色映入眼眸……风雨交织里,整座山都在熊熊燃烧,楼阁亭台、泥石草木,仿若一切都成了供火的薪柴。

而在火焰上方,山峦之巅,自天空倒垂下来的云山仿若巨大的铁杵,缓慢旋转着,仿佛要把这山捣碎磨平,同时迸出无数的雷霆,犁入山火之中,激起火焰高涨翻腾。

再灌进狂风,泼入暴雨,火焰便愈加爆裂凶猛。

这骇人的场景让李长安久久无言。

“道长?”

耳边传来声带着浓烈乡音的呼喊。

道士扭头看去,瞧见一个府兵杵着长矛站在身旁,盔甲残破,满身血污,见着李长安看过来,咧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借着雨水抹了把脸,才有些迟疑地问道:

“我们……赢了么?”

这话问得李长安心头一顿,他回头看着法台,但罗玉卿只是咏咒不休;又环顾周遭,尽是一对对满是期待的眼神。

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慢慢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仿若拨下了开关,战场的气氛顿时鲜活起来。有人又跳又叫大声欢呼,有人紧绷的精气神一松,跌坐在地;更多的却是抱头痛哭。

李长安却依旧迟疑。

这就赢了?可是……

尸佛呢?

难不成一声不吭的便被劈死了?这可是一尊魔神啊。

他方自疑虑,总觉得有些虎头蛇尾、草草了事的感觉。

可有道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突然间。

沉闷的轰隆声灌入耳来。

便是大地抖动,积水翻涌。

刚刚起身的人们又成了滚地葫芦。

李长安才勉强稳住身形。

“山!”

有人惊呼。

“山飞起来了!”

什么?

李长安猛地抬头看去,爷山仍在熊熊燃烧,但旁边的孙山却已然在震颤与轰隆中,缓缓拔地而起。

腾空中,大片被火熬得通红的山石滚落,露出底下青黑色的坚硬山岩,以及密密麻麻仿若罗网的藤蔓。

“快看!石头里好像裹着个怪物。”

道士闻言一个灵醒,赶忙仔细打量。

孙山外部的山岩剥落后,暴露出的山体确实有一个抽象的怪兽轮廓,能隐隐瞧出头尾与爪牙,就好似一个未完成的巨大石雕。

但随后。

那“石雕”居然活了过来,伸展爪牙,甩动头尾,将一身的乱石尽数抖落。

便见得。

一头生着三颗头颅,背插双翅的巨大石犼跃上云空!

“好妖魔!”

法台上,罗玉卿咬牙切齿恨恨骂道,随即挥动令旗,口中的法咒愈加急促了几分。

“左挥金星,右掷火铃……”

令旗指麾,法咒催促下,那云山的旋转之势突然加快,连绵不断地雷暴自云中炸起,连带激发出无数雷霆兜头劈向巨犼,犁得乱石崩飞。

但那三头石犼却反而逆雷而上。

纵使雷霆一时淹没云天,却仍被它一头撞在云山之上。虽然,无声也无息,但场中的众人却觉得是一声钟鼓擂在心头,眼睁睁看着那接连天地的云山顷刻崩解溃散。

风势、雨势、火势、雷势,都是骤然一消。整个天地乾坤之中,只剩此魔独逞凶威。

它振动双翼,昂首长嘶。

虽只见动作,不闻其声,却仍骇得人双股战战、面色煞白。

正在此时。

罗玉卿一声断喝:

“太湖龙君!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话音方落。

即可听得云霄之上,一声龙吟直透云海。

立时整个云天仿若被煮沸了一般,剧烈翻腾起来。

俄尔。

但见三头石犼上方的云层里迸出一片璀璨金色,那是一片片黄金鳞片探出雷云,在电光中熠熠生辉。

紧接着。

马头、鹿角、狮鬓、蛇躯、鲤鳞、虎掌、鹰爪……一头五爪金龙身裹风雷,冲出云层,直直压向那耀武扬威的三头石犼。

只在眨眼间。

伴随着巨大的闷响。

金龙与石犼,两尊庞然大物便狠狠相撞,厮杀作一处。

烟云翻涌、雷光迸溅、乱石崩飞、鳞甲四散。

统统坠入底下的山火之中,好似最好的助燃剂,引得火势高涨,烘烤得整个天空仿若沸腾的火海。

地上,李长安看得是面皮发麻,一柄三尺青锋拔出又归鞘,一连三遭却只是茫然无措。

这等规模的战斗,又岂是他一小小野道人能够掺和的?

一时间,竟有些无事可做,坐等事态发展的荒谬与羞耻感。

也在这时,几声痛苦呻吟打断了他的遐思。

李长安连忙循声看去,却是先前向他问话那名府兵,正虚弱地仰躺在泥水里,腰部的污水上浮着一滩触目惊心的鲜红。

李长安一个激灵,被接二连三的大场面扰乱的理智终于回来了。

自己该做什么?这不很明白吗?

救人!

他赶紧叫醒一个个茫然的士卒,让将校出来,组织人手救助伤员。

至于那天上缠斗的金龙与石犼,便让罗玉卿和他的满天神佛去应付吧。反正小道士我已是竭尽所能,接下来却是无能为力了。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无外如是。

…………

天上,金龙、石犼犹自缠斗。

地上,罗玉卿也没闲着。

虽然天上那位龙君出场声势浩大,名头也颇为响亮,还暂时挽回了场面。但罗玉卿却从未把宝压在其身上。

一来是这位在葫芦里关了八百年,久疏战阵;二来则是,犼这玩意儿可是以“龙脑”为食的。

在罗玉卿看来,三头石犼如此凶猛,想必是那尸佛本尊所化。如此一来,压在手头的杀手锏也终于可以放出了。

但既然是杀手锏,难免会费些时间准备。让这龙君出场,不过是让祂拖住石犼,以免其察觉到危机远遁。

于是乎。

罗玉卿戴回法冠,整理仪容,这才对着贡桌上的神位,叩首拜道:

“弟子罗玉卿谨禀天尊:今有魔神祸乱一方,弟子道行浅薄,力不能制,故此请借神雷三道,以镇妖邪、济万民。”

语罢,法台周遭泼洒的风雨忽而温驯起来,轻烟袅袅汇聚贡桌前方,隐隐幻化出石犼与金龙模样,其神态动作无不与天上的两尊庞然大物趋同一致。

接着,罗玉卿取出一枚令牌,提点朱砂,勾画书符,而后举着令牌又叩首道:

“一拜玉清大帝,请借神霄雷。”

语罢,但见一道白光直天穹垂下,没入令牌当中。而在云天之上,云层忽的豁开一个大洞,一道白色雷光浮现其中,那光虽冷冽却不刺目,但人仰望过去,却顿生不可直视之感,好似其中蕴含着无尽的威与力。

石犼当然也发现了天上异相,但奈何却被金龙死死拖住,走脱不得,一怒之下,只是厮杀得更加惨烈。

法台上,罗玉卿却是有条无紊,他又取出枚令牌,书符,叩拜。

“二拜好生大帝,请借青宵雷。”

“三拜合景大帝,请借紫霄雷。”

三番叩拜之后,天上多了白、青、紫三道雷光,而案台上也多了三枚令牌。

“呼。”

罗玉卿深深吸了一口气,这番主持坛法,着实消耗了他许多精力,不过好在,一切都将结束!

他拿起象征着“紫霄雷”的令牌,朝旁边的溪石使了个眼色,溪石赶紧挥动令旗,而他直勾勾盯着台前轻烟幻化,窥见了一个破绽,作势就要将手中令牌打将出去,而云天中,带着赫赫天威的紫霄神雷也涌动着蓄势待发!

按照约定,这边挥动令旗,就代表着神雷欲发,太湖龙君就得赶紧撤出战场,以免误伤。

可谁想,那金龙竟然完全没有理会令旗,反而愈加同石犼绞杀作一处。

好在老道也算眼疾手快,临到头指尖一抖,那道神雷便擦着两个庞然大物,没入山中。

罗玉卿楞楞瞧着跌入泥水的令牌,一张老脸由白变青,由青变红,由红变黑,短短几秒愣是上演了一次变脸。

“这孽障!发的什么疯?!”

他是又气又不解。

若是金龙有意配合,方才便该应约让开;若是有意阻碍,厮杀的架势明明是要分个你死我活。

“发什么疯?”

曹神将突然开口嗤笑道:

“老道士大抵忘了此龙因何被押。不过是生性暴躁好斗,于人争斗急了眼,不计后果妄发洪水。眼下看,大抵是一朝得脱,又撞见龙类死敌,一时杀红眼罢了。”

“杀红了眼?”

台上连连摇旗,天上那金龙却丝毫不顾。

老道气得暴跳如雷,这开坛降下神力可不是毫无代价的,一来是消耗众生信愿,二来是消耗主持者自身福泽。别的不说,单是这三道神雷就让罗玉卿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而偏偏,这一道昂贵至极的“紫霄雷”就因龙君“杀红了眼”,白白浪费了。

罗玉卿是越想越气,乃至于怒血上涌,一把抄起令牌,居然爆出粗口。

“我特娘的才是杀红了眼!”

言罢,竟是作势欲劈,天上神雷立时响应涌动。

这一道神雷下去,不止三头石犼,恐怕就是金龙也会一并打作两截。

旁边几个正一教道士大吃一惊,连忙上前阻止,就是一直冷清清看戏的曹神将也慌忙扑上来,死死拽住令牌。

“你疯啦!那可是太湖龙君!当年你祖师爷也不敢斩杀祂,更遑论祂现在又没犯下过错,岂可随意打杀?!”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如是奈何!”

请下的神雷也是有时限的,金龙打不打得过自个儿不晓得。但如果打不过,雷霆一散,他太湖龙君可以夹着尾巴跑路,自己这一帮人连带郁州上下都得死球。

罗玉卿急得抓头发扯胡子,把令牌往桌上一按,“蹬蹬的”又转起了圈圈。

旁边的神将松了口气,又摆出了云淡风轻的模样。

“此事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罗玉卿红彤彤的眼珠子瞪过来,就差一句“有屁快放”了。

“无非是太湖龙君碍事,不好降下雷霆。既然如此,寻个人上去,拉开那龙便是。”

老道闻言,狐疑地看向神将。

“你有这么好心?”

曹神将却是一摆手:“当然不是我,我只能行护卫之事。”

老道白眼一翻。

“那你说个屁!”

眼下除了你这神仙,哪个有这能耐?

相伴了几十年,曹神将自然也晓得老道的脾气,当即就怼了一句。

“蠢材。”

他抱着双锏,冷笑道:

“你这法坛上,雷部诸神降下的神力还未尽散,难道不能尽数托付给某人?纵使不能斗杀那魔神,但驱使风雷、飞行御空,拉开金龙,总归能办成吧?”

老道闻言目光一亮,但马上就摇了摇头。

神将说来简单,但实则极难。

且不说插手两尊庞然大物的厮杀是何等危险,便是驾驭风雷这一项也是极难达成的。寻常道法,纵使能呼风唤雨降下雷霆,那也是禀告神灵代为行法,而神将这个法子,却是让人自个儿拿着神力上去拼杀。

这就好似读过几本兵书,便要去统帅千军万马,实在是痴人说梦,寻常道士哪儿有这个能耐。

老道环顾一圈。

自个儿倒有些经验,但一来老胳膊老腿,二来还得操纵神雷,却也不成。

而其余几个徒子徒孙们。

龙图可使求神问鬼,溪石可使奉香咏经……总而言之,道士都是好道士,但上青冥、斗魔神这等差事怕是办不牢靠。

他挠了挠头,眼珠子一转,忽而瞧见法台前,一个短发的道人蹲在泥水里正收拾遗体。

…………

“兀那小辈。”

李长安为死者合上双眼,闻声转过身来。

一个瓷瓶划出个抛物线,坠入怀中。他接过一闻,熟悉的药香让精神一振。

他没忙着吃下丹药,俗话说得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李长安抬头看去,老道士在法台上冲他嘿嘿直笑。

“听我这几个徒孙说……”

罗玉卿胡乱指点了几个正一道士。

“你有御风的神通?”

“略懂。”

“你身手敏捷、剑法通神?”

“还成”

“我还听说……”

“真人有话,不妨直说。”

李长安一点不客气将其连篇废话打断。伤者还未救治,遗体还未收殓,死者还未超度,哪儿有闲心与他扯闲篇?

这老道倒是一反常态,也没发脾气,只搓着手问道:

“不知你可有胆量,上云天与那魔神再斗上一遭?”

这倒是让李长安稍感讶异,方才神将与老道的对话,他在台下也听了个七八成,却没想罗玉卿放着几个正一道士不用,偏偏挑上了他这个外人。

他扭头看着云天下厮杀不休的石犼与金龙,又回头迎着老道殷切的目光,按剑笑道:

“有何不敢?”

…………

“授你神霄玉府伏魔剑,授你阴阳二气混元甲,授你追风摄电踏云靴……再拨你雷兵一万,风卒八千……”

罗玉卿拿着法剑连比带划,李长安倒也没多大的实感。

老道法咒中的“伏魔剑”、“混元甲”等等并无实物,只有某些无形之物从天而降依附在身,厉不厉害不知道,反正是怪不自在。

但唯独言道“风卒”,李长安体内似乎有东西与其呼应。

而后。

道士发觉周遭……不,应该说方圆不晓得多少里的每一缕风,都好似尽在掌握。他感觉到,有风拂过残破的战旗,有风拂过死者的遗容,有风转动法台的幢幡,有风穿过树梢、穿过火海、穿过暴雨……

他尝试着抬起手来。

顿时。

方才还呼号的狂风骤然一停,只剩下暴雨簌簌直落。

他再一握拳。

狂风骤起。

只吹得乱雨飘飞,旗帜招展,火焰腾空,凡东南西北任他操控。

罗玉卿目瞪口呆,手一抖扯下根胡子疼得龇牙咧嘴。可没等到他开口发问。

李长安已然迫不及待地腾空而起。

扶摇直上!

…………

长风在身边呼啸,暴雨拉成一道道流光,高不可攀的雷云转瞬便触手可及。

道士半点不停,扎入云层,眼前立时便被云雾笼罩,一切都看不真切,只有时不时的白光亮起,那是雷霆在云中乍现。

但也不过一两秒的时间。

眼前的迷蒙忽然散去,一望无际的湛蓝涌入眼帘。

此时此刻,头上是一览无垠的苍穹,身边是无穷无尽的罡风,脚下是连绵的雷云。

不免让人打开胸膛,顿生畅快。

古人云:

负青天,绝云气。概莫如是!

李长安一声长啸,引得罡风呼啸,云层涌动,但却不再停留,径直投入云海。

云层依旧转瞬即过。

而这次。

迎接他的是熊熊的烈火,交织的风雨,暴起的雷霆。

李长安拔剑出鞘。

尸佛、龙君。

就在眼前!

第一百二十八章 决胜云霄

李长安跃下云头。

顺着风雨飘然下坠。

往下,不足千米之处,便是金龙与石犼两尊庞然大物的斗场。

但见。

风雨交织,火海燎天,云雾蒸腾,雷光漫散里,二者不停地撞击、撕咬,制造着震耳的轰鸣。

周遭。

暴雨被火海煮沸成烟气,烟气又被龙君席卷成围绕周身的云团,云团又氤氲着数不清的细碎电光。

俄尔,汇聚成雷霆。

轰然一响,乱石崩解。

石犼亦是不甘示弱,每次撕咬,石缝间必刺出密密麻麻的藤蔓,利如铁,韧如钢,落在龙鳞破碎处,只是血肉淋漓;落在龙鳞完好处,溅起的火星里必伴随着让人牙酸的“刺啦”声响。

此情此景。

在山脚远观只道是壮观,如今抵近了些,方觉骇人。

距离尚有数百米之远,便有崩飞的石屑、逸散的雷霆扑面而来。两者每一次碰撞,带起的劲风卷起火海翻腾,搅得漫天雨点散乱溅射。

李长安身在其中,只觉四周全是不听使唤的狂风乱流,不断地将自己抛飞、摁下、拉扯,好像卷入惊涛怪浪的一叶扁舟。

…………

道士不晓得,自个儿每一次风中沉浮,必然牵动着地上数百双眼睛。

大多数人其实不知缘由,但也见到道士在战阵上如何战斗,战后又是如何救助伤员的。虽不知道李长安为何上得天去,但想来也是为斗杀妖魔。故此,都为其默默加油祈祷。

而法台上一帮正一道士,更是个个神色紧张。有人咬紧了牙,有人攥紧了拳,有人看得眼也不眨,还有人小声诵起了《清净经》。

罗玉卿面上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但手里捏得“嘎吱吱”响的令牌,却暴露了他真实的心绪。

“小子,不要让老夫看走了眼。”

好在,他咕嚷了没多久,天上那个渺小的身影摇摇晃晃一阵,终于定下了身来,朝着龙君飞去。

罗老道松了口气,旋即,却又提起了心。

…………

李长安定住风雨。

初次御使神灵,纵然有“御风”这门变化襄助,要适应这狂风乱流,也花了他不少功夫。

但好在自个儿很快便得心应手。

道士像条游鱼,穿梭过风雨,钻向战场。

有雷神护身,散逸来的雷霆自是无需躲避,但飞溅来的乱石,有的小如箭簇,有的大如房舍,还需小心避让。

虽然老道说得不客气,但李长安寻思这龙君怎么也算“自己人”,再加上怎么大一物件,想拉开也不容易。

故此,打算劝解为上。挨到抵近了些,便喊道:

“龙君,还请快快停手。”

可那金龙半点反应也无,只与石犼你一爪我一口,往来撞击厮杀。

道士以为是自个儿身小音弱,它没听见。

便再抵近了些,一边让风将自个儿的声音送过去,一边扯着嗓门吼道:

“太湖龙君,真人让你撒手!”

这次,两轮巨大的龙睛终于瞥了道士一眼,可李长安还没来得及高兴,金龙就继续无视他,扭头咬住了石犼的脖颈,便见得二者纠缠在一起,好似一座大山翻滚起来。

道士鼓足了风,费力避开。

他皱了皱眉,再次抵近了些,几乎挨着了二者身边。

“龙君……”

道士正要再度相劝,可那石犼突然给了他一爪子,并有大丛的藤蔓如毒蛇探首而来。好在天空广阔,道士一直留心石犼,拉开距离躲避不难。

“真人让你……”

避开后,他继续发声劝告。

可突然间,头顶上响起一阵轰隆。

猛抬头一看,金灿灿的龙尾仿若山岳,冷不丁碾压过来。

道士目光一冷。

混账!

它故意的!

…………

“孽畜!”

罗玉卿眼睁睁看着李长安被龙尾打中,坠入火海。

视三者的方位,根本就不可能失手波及。那混账分明是嫌李长安聒噪,不耐烦便下了毒手。

老道是气得又拿起令牌,要将其一并打杀。

“使不得。”

神将无奈,只得赶忙上前拦抢。

可老道这回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虽在神将钳制下动弹不得,却也冲着几个晚辈吼道:

“傻愣着干嘛?还不来帮忙?”

可神将立马也道:

“你们想连累师门与龙族为敌么?”

这下几个人都是浑身一颤,进退不得。

可没一阵,龙图一咬牙。

“一人做事一人当,事后,我自去东海自刎谢罪。”

说罢,就要上前去抢那另一枚神雷符令。

神将却急忙道:

“且慢动手。”

他指着被烈焰包裹的山巅。

“你们看……”

几人随之看去。

但见那火焰好似被什么无形之物按住一般,忽然一低,接着猛然高涨,一股火焰龙卷拔地而起,而在那火焰龙卷的最前端,一席道袍格外显眼。

…………

李长安在最后一刻将将躲开了金龙的突袭,不过猝不及防下,又被劲风一带,失了对风的驾驭。

故此远观下,就是被龙尾打入火海。

但他很快便呼唤风灵,卷起烈焰重上云天。

无端端挨这么一下,恼怒固然少不了,但李长安心头更多的却是畅快。

先前面对那龙君,道士念及对方是“自己人”,行动多少有些犹豫收敛。但既然对方蛮不讲理,那就别怪他放下顾虑,放手施为了。

燃风作翼。

天下天上,转瞬即至。

李长安再度插入斗场,他灵巧地躲过石犼的撕咬,以风剿火燎在其身上烧出一路焦痕,再从它腹下钻出,金龙又到了眼前。

这龙君又见着李长安,虽有些诧异,但连继续瞧半眼的兴趣也无,跟拍苍蝇似的,不耐烦一尾巴碾过来,便要与那石犼厮杀。

李长安自然也不会再跟他客气,周遭长风一鼓一收,身形也随之一退一进,让开龙尾,又贴了上去。

双手扶住剑柄,奋力一刺。

寻常凡铁也许奈何龙鳞不得,但道士手上的剑可是附上了“神霄玉府伏魔剑”。一击之下,便直没剑柄。

再架风而行,顺势一推。

顿时。

龙血如泉涌,划开一道十来米长的口子。

饶是金龙这般庞然大物,冷不丁吃了这么一下,一时间也是痛苦难耐。

下意识便松开了石犼,长长的身躯骤然盘起,漫天烟气顿时收缩成淹没身形的重云,乌云翻腾间有雷光乍起。

霹雳风雨一时大盛。

龙君愈加暴躁,昂首正要咆哮。

可刚张开嘴。

没料想的,下颌又重重挨了一个撞击,两排利齿顿时为之一合,好巧不巧,正咬住了自个儿的长舌头。

一对不怒自威的龙目立马瞪了个溜圆。

紧接着。

抵在龙颚处的李长安一声号令,八千风灵一并发作。

长风鼓动起万钧之力,将这龙君撞出重云,盘恒的龙躯被劲风扯得笔直,箭射天穹,把云盖撞出了一个大洞。

…………

“好!”

法台上。

罗玉卿窥得时机,果断掷出了令牌。

但见天穹青光一吐,“青宵神雷”轰然而落!

清冽的雷光仿若充塞了整个天地。

所有人,包括刚刚回神的龙君,都放下了手头的一切,直直地看着那雷光,哪怕被光灼得眼泪直流。

青光渐渐湮灭。

只见着,方才还凶威赫赫的石犼,脖颈上已然空空如也,三颗巨大头颅已被神雷吞灭,丁点残渣也无。

只一具无头残尸静静浮于火海之上。

“它死了?”

短暂的沉默中,石犼慢慢往下坠落。

“赢了?”

“道长赢了!”

“怪物死啦!”

人群里顿时掀起一阵欢呼。

然而。

法台上,罗玉卿沉默狐疑。

云端上,李长安亦是眉头紧锁。

倒不是因着脚下目光不善的龙君,而是……罗玉卿并没有急着撤去神雷,反倒抓住最后一枚令符,迟疑着是不是再打上一发。

此时。

那无头石犼却是突然双翅一振,朝着山脚法台处扑杀过来。

果然!

石头做的傀儡,谁说没有脑袋就不能动?

罗玉卿冷笑一声,便要打出最后一道神雷。

然而,快要出手时,却突然侧耳作聆听状,嘟囔着点了点头,竟是收起了符令。

而在天穹之上。

一龙一犼一人,三者已然缠斗作一处。

第一百二十九章 诛魔

火海与层云之间。

金龙、石犼与道士,三者乱战作一团。

两尊庞然大物只是反复撞击撕咬,声势骇人。而道士掺杂其中,身形难免显得分外渺小,只在劲风中不断飘飞往复,虽每每在间不容发中躲开攻击并还以颜色。但远远看去,端的是刀尖上跳舞,惊险万分。

底下龙图光是看在眼中,都有点面皮发麻、口干舌燥。

在李长安又一次从两个庞然大物的夹缝中钻出,龙图终于耐不住唤了一声。

“师叔祖?”

“慌什么?神雷岂可轻发?!”

虽然如此言道,但哪里是罗玉卿自己不肯“轻发”,分明是先前他准备打下雷霆之际,耳边忽然听得李长安的声音。

“真人且慢。”

“十万火急慢不得!”

“且听晚辈一言。这尸佛虽藏身于石犼之中,但具体藏在何处却不得而知。若是放出神雷,击落了石犼,却没打中尸佛,不是白白浪费最后一道神雷?不如让晚辈探清其位置,再发神雷。”

罗玉卿一面惊讶于李长安对风灵的驾驭,居然玩儿出了“千里传音”的花样;一面也为其胆气感慨,游走于两个庞然大物的厮杀当中,可不是什么安全轻松的事。

“你有把握么?”

“有。”

李长安回答得半点不迟疑,而他所依仗的不是其他,正是罗玉卿借给他的“风灵”。

风的特性是什么?是流动?是呼嚎?是翻江倒海?是追云逐雾?

不。

是无所不在,无孔不入。

随着对驾驭风灵的渐渐熟悉,李长安发现自个儿居然可以分辨出,风中蕴含的一些模糊的信息。

先前,便是借着风传回的信息,李长安才察觉了石犼的断头求生,更察觉到那一记“青宵神雷”虽未击落石犼,但也不是全然无功,其散逸的威力已然把石犼身体震出许多裂纹。

虽很快被藤蔓缝补,但残留的缝隙,却足以让风潜入其间,为李长安探听尸佛真身所在。

…………

差不多了。

李长安轻飘飘从龙爪与犼爪的空隙间挤出来。

他已然探清尸佛大致的位置。

但风传来的信息多少有些模糊,若想确保万无一失,最好……他盯着石犼庞大的身躯,那些色泽青硬的石头可不是寻常的山岩,乃是被魔气浸润,坚如精铁,否则也不可能把金龙撕咬得皮开肉绽。

要破开这层“龟壳”可不容易。

道士忽而神色一动,道袍鼓动,竟然首次主动脱离了战场。

金龙哪儿肯轻易放过道士,腾身就上来扑咬,可被石犼一把抓在尾巴上,刮下大片血肉碎鳞,痛得它眼珠子发红,返身又与石犼厮杀。

李长安却半点不停留,驾起长风,直上青冥。

…………

道家称:天极高处风为罡风,能销金断玉,最是锋锐。

李长安脚踏云海,背负青天,紧闭双眼,静心凝神,摒弃一切杂思,努力将每一缕罡风都纳入掌控。

渐渐的。

他周遭的呼啸越来越盛,脚下的云海鼓噪不休。

接着。

呼啸声越来越刺耳,隐隐有金铁之声,空气渐渐扭曲,居然现出了几条绕着他盘旋不休的白线。

再接着,那些“风线”越来越密、越来越多,终于在阳光的折射下,呈现出透明的细碎鳞片模样,均匀的分布在身边缓缓转动。

李长安睁开双眼,俯身冲下云海。

…………

罗玉卿还在恼火李长安为何迟迟不给准信,便见得道士去而复返。

但见天穹上猛然破开一个大洞。

李长安携裹着数不尽的鳞鳞罡风,呼啸而下。

其周身的“风鳞”不断彼此碰撞、挤压、摩擦,溅出火星,煅得通红。再然后,以一种蛮横不讲理的态势切入战场。

上一秒,龙君措手不及,被刀片一样的罡风抛卷出去。

下一刻,道士引着罡风,好似一把锥子,钻进了石犼体中。

…………

无论是山石还是藤蔓,都在罡风之下,搅成碎屑。

俄尔。

道士眼前一空。

竟是钻进了石犼体内一处空洞之中。

他凝神大量,只瞧着大量的粘稠血浆汇聚成一个庞大的蛹,正好似心脏般缓缓跳动,而在血蛹当中,隐隐瞧着一个三头六臂的狰狞巨影。

道士咧嘴一笑。

“找到你了!”

…………

法台上。

老道须发皆张,掷出令牌。

“轰!”

白光伴随轰鸣贯穿天地。

一股肉眼可见的冲击波扩散开来,荡开雷云,搅散风雨,按下火海。

只眨眼间,

风、雨、雷、火还有倒扣天穹的重云都突然没了踪迹,好似方才那仿若九重地狱的骇人场景只是一场梦幻,唯余焦黑的爷山上腾起袅袅轻烟,而轻烟之上,金龙盘恒于九天,而石犼……一个巨大空洞贯穿了它整个身体。

地上,人人都是屏住了鼻息。

不是他们不想欢呼,只是害怕又是一场空欢喜而已。

然而。

只听得“咔嚓”的碎裂声,渐渐入耳,渐渐密集。

人们惊喜地发现,不断有乱石自石犼身上崩解,这落石越来多越来越密。不消片刻,这石犼便彻底解体,仿若一场石头雨落在爷山之上,扑腾起阵阵烟尘。

待到烟尘稍定,便见的一席道袍悬于青天之上。

…………

李长安心思一动。

缕缕清风散入周身,洗涤去沾染的灰尘。

而后,他才转过身来,对上金龙一对巨大的招子。

应该说,古人云:风从虎云从龙,所言不虚。

这么短短的功夫,这龙君周遭又氤氲着大片的云气。盘桓其中,也算有些龙君的模样。

但奈何先前与石犼厮杀许久,已然浑身是伤,又被道士驾驭的罡风一卷,虽没受什么重伤,但也被割得鲜血淋漓,看来分外狼狈。

故此金龙目光中颇有不善。

但也许是打得乏力,也许是已然发泄了个痛快,也许是神雷擦着尾巴尖儿掠过,这太湖龙君已然从暴怒中恢复了理智,没了先前暴虐疯狂的模样。

他只是深深看了道士一眼,便缓缓没入云中。

…………

李长安自然也懒得与其纠缠。

但他却没急着返回法台处,而是落到爷山千佛寺的废墟之上。

道士落脚处是一处崖台,这里有一间垮塌的亭子,旁边一个大铜钟被山火煅得通红。

李长安稍作打量,忽而神色一动,并指一挥。

山风汇聚,咸听其令。

将那铜钟掀开,竟露出老和尚了悟的遗体,只不过衣物早被焚毁,身体也被煅成金色琉璃模样。

观此情景,道士当然也晓得,此人便是当时的敲钟人。

他将了悟的金身小心安置后,郑重其事行了一礼,这才扭头走了两步,从地上寻到了自己真正要找的东西。

那是一些焦臭发黑的渣滓,用手一捏,便碾成了细碎的烟灰。

无需动用冲龙玉,道士只一抬头,便能见着更多的渣滓一路延伸入废墟深处。

…………

四周尽是断壁、残垣、焦木、碎石……只有面残破牌匾依在废墟之中,上头四个鎏金大字——大雄宝殿,依稀见证当初面貌。

而在废墟当前。

一团“焦炭”正缓缓蠕动,沿途洒落斑斑点点焦臭灰烬,勉强可辨认出三头六臂的模样。

正是被神雷打成残渣苟延残喘的尸佛。

冷风吹散余烬,焦木在道士靴下“咔嚓”作响。

双方的距离步步拉进。

忽而。

那尸佛站起身来,一个转身。

赫然露出一副青面獠牙的骇人模样。

奈何道士眼也不眨,只回以冷冽剑锋。

便见得一团焦炭轻飘飘滚落在地。

三身佛就只能称双面佛了。

它踉跄退后,李长安提剑紧逼。

忽而又是一个转身,便见得一张娇俏可人的容颜泫然欲泣。白莲圣女眉目如画,轻启朱唇:“道长……”

剑光一闪,话音戛然而止。

美人头坠入火灰,顷刻又成一团焦炭。

尸佛再退,李长安再次逼近。

直到牌匾之下,终于退无可退。

尸佛又一次转身。

此番。

不是骇人的妖魔,也不是诱人的美女,而是年轻僧人模样。

“空衍?”

“阿弥陀佛,贫僧……”

“走好。”

挥剑,归鞘。

便只一具无头焦尸倒伏于“大雄宝殿”之下。

道士默立良久,直待到它再无动静。这才取出随身的黄壳书,翻至“尸佛”那一页。

上头的尸佛依旧笔触精致、惟妙惟肖,却再无那跃然欲出、择人欲噬的恐怖。

李长安长舒一口气,死死攥住剑柄的手终于松了一些,他举目四顾。

天朗气清,阳光和煦。至于亭台楼阁、白墙金顶都做焦炭,付之一炬。

事毕矣。

他合上书页,正要转身离去。可突然有一些湿润之气扑面而来,他愕然抬头,见着三个极淡薄的身影浮现于眼前。

那是三个僧人,一年老面容慈悲,一中年肃穆庄严,一青年清雅俊逸。三者都冲着道士双手合什作礼,青年僧人还指着地上说些什么,可没听清,便消逝于风中了无痕迹。

道士低头一看。

尸佛的残尸点点崩解,被山风一撩,被化为灰尘散入漫山余烬,只留下一枚黑灰白三色斑驳的舍利子。

第一章 忽悠、归纳、剑经以及拜访

现世。

春华公寓2栋4楼4号房。

小小客厅里,阴风阵阵,鬼气森森。

饿死鬼在厕所门口探头探脑,吊死鬼挂在吊扇上慢慢转悠,淹死鬼一身水肿肉把墙角塞了个满当,其余病死鬼、刀劳鬼、断头鬼、腰斩鬼、小鬼、老鬼、白鬼、黑鬼……林林种种的鬼魅济济一堂,齐刷刷地盯着沙发上的李长安,或者说李长安手中一个罐子。

罐子是寻常罐子,淘宝上十来块的便宜货,可里头的东西却不简单。

李长安这次回归前,厚着脸皮向龙图讨教了一个小法术,名字叫做“阴宅寄坛术”。具体来说,是用扎纸的房子混着黄符烧成灰,再装进罐子里,然后焚香上供,便可供鬼魂居住。

李长安拿在手里是个陶罐,众鬼看在眼里,却是好大一栋漂亮房子。

群鬼环侍里。

“嗯咳。”

李长安理了理嗓子,拿出当年大学毕业后,被忽悠进房产销售行业的培训结果。

他抱着罐子,唾沫横飞:

“三层独栋别墅,户型南北通透,动静干湿分离。配游泳池,配地下车库,配超大面积空中入户花园。名家设计,精致装修,中式、欧式、现代简约,三种风格任君选择。家电齐全,材质考究,地板是大理石的,柜子是原木的,床是天鹅绒的……”

李长安一口气说完,好悬没背过气去,但看一条条鬼们亮晶晶的眼神,心里不由感慨:这房子不愧是中国人从生到死的追求。

看来这次稳了。

他嘿嘿一笑。

“有这么好的房子住,你还住厕所?”

饿死鬼“biu”的一下从马桶里钻出来。

“有这么好的房子住,你还吊风扇?”

吊死鬼手忙脚乱把自个人从扇叶上解下来。

“有这么大的房子住,你还愿意同其他鬼挤到一块?”

众鬼群情汹涌,一起摇头,场中气氛一时达到**。

可是。

“咱们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

冷不丁一句话,让众鬼的热情稍稍一滞。

道士脸上笑容也是一僵,目光在鬼里面扫了一圈,很快就锁定了墙角。

呵,吴老大,别以为缩在墙角,把脸埋在肥肉里,我就不知道是你在说话。

不过道士也没把他揭穿,只是抱臂冷笑旁观。

“咱们这房子一共三室两厅,道士就独占一间次卧,咱们加起来分主卧和另一间次卧。但这些坛子都被道士摆在了次卧里。咱们都住进坛子,进了次卧,到时候他把黄符一贴,那主卧还有咱们的事儿么?他这是要侵占我们的活动空间!”

老吴就差振臂高呼了。

“同志们,不能被地主的糖衣炮弹打倒啊!”

这下子,一帮鬼也是恍然大悟,但迫于道士淫威,一个个只敢小声交头接耳。

道士也不着急,只等他们说够了,才不紧不慢地回到:

“对了,忘了告诉你们,贫道精力有限,这独栋别墅其实只有三间,其余一部分是小平楼,一部分嘛……”

道士一摊手。

“泥瓦房。”

此言一出,房中的鬼语叽喳顿时一停。

而道士又冲着卧室方向,笑眯眯道:

“吴老大你这是赶着干嘛去啊?要我帮忙么?”

众鬼随之看去,但见吴老大悄咪咪挪到了卧室门口,一身肿肉卡在了门框上。眼瞧着群鬼目光投来,回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然后,拼命就往门里挤,但奈何门框对他过于娇小,用力之下,只见着层层叠叠的水肿肉“噗呲呲”往外呲水。

另一边。

“哎呀。”

李长安又“不小心”把罐子打碎在地,一拍巴掌,特声情并茂地说道:

“都怪我不小心。你们看,三层独栋别墅又少了一间,要多一只倒霉鬼住泥瓦房咯。”

话声方落。

“哄”的一下,群鬼朝着卧室一拥而去。

道士乐呵呵地看着这鸡飞狗跳,慢悠悠地起身,踱步到了主卧门前。

“啪。”

一张黄符贴上去。

而后,也不忙着进去,抄着手在门口等着。

没多久,蜂拥而去的鬼们又蜂拥而回,围着李长安就是一顿七嘴八舌。

“泳池里没水。”

“找水厂去。”

“车库里没车。”

“找奔驰去。”

“家电里没电。”

“找供电局去。”

“wifi没信号。”

“找移动去。”

……

有鬼气不过了。

“你这不是骗人么?”

“呸。”

“我骗鬼呢。”

………………

玩笑归玩笑。

李长安要这间主卧确实是另有他用,也确实不便让鬼进入。

以一鬼一根鸡腿为代价,把他们统统给打发了,李长安抄起袖子开始打理这主卧。

先把床、衣柜等不需要的家具搬出去,然后洒扫一圈,又搬来个屏风,将主卧隔成一大一小两个空间。

小的作为静室,大的作为收藏室。

李长安的收藏品当然不是什么文字古玩,而是历次穿梭斩杀妖魔后,得到的物件。

一共计有六件。

一是画皮鬼留下的人皮。道士本来打算弄个塑料模特穿上去,但转眼一寻思,实在有点变态,就歇了心思,只用一木盒子收拢好。

二是白狐奉上的月盏。这东西是李长安最喜爱的,所得月酒,不但滋味极美,还能滋生法力。说起来,那位判官还与自己相约饮酒来着。

三是杀死僵尸后,烧出的一截尺骨,色泽如墨玉,质地坚硬。

四是山蜘蛛的眼珠,如同一枚巨大的猩红宝石。时间过去许久,却光泽依旧。

五是白修业死后遗留的红色晶石。他的笔记里提到,这东西似乎对蛊虫有什么影响,但对于李长安而言,没什么作用。

这第六件则是一枚黑灰白三色混杂的舍利子。

指头大小,握在手中,手感粗粝。

李长安思绪飘飞,不由想起回归前那个午后。

…………

除魔之后,他同罗玉卿等人一一告别后,便寻到了小和尚。

一番攀扯,道士询问起小和尚本善今后打算如何?

“小师傅打算留在这里?”

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此番事了,尸佛被李长安斩杀,但千佛寺这百年古刹也随之烧毁。

至于和尚们,由于几番抵抗妖魔也算用心,杨之极也信守承诺没有为难他们。可破财免灾却是少不了,千佛寺名下各处产业大多被权贵瓜分,剩余大头的田地则由罗玉卿做主,分给租种的佃户,再加上经此一事,郁州百姓对千佛寺厌恶愈甚,残存僧众无从立足也就各奔东西了。

于是乎,曾经华屋千栋、豪庭万间的千佛寺已然树倒猢狲散。

在此情况下,小和尚孤身留在郁州实属不智。

“列代师祖骸骨所在,小僧怎能弃之而去?”

李长安瞧着对方虽稚嫩却不乏坚定的脸,心道空衍虽然办事不靠谱,但看继承人的眼光倒还挺准,当下便把劝阻的话语收了回去,从兜里掏出舍利子递给他。

“这是你三位祖师的遗物,小师傅收好了。”

不料,小和尚却把舍利子推了回来。

“这是三位祖师赠给道长的,小僧不能收。”

罢了,没等道士反驳。

“况且三位师祖所留想必是个宝物,我年弱力孤,恐怕引来歹人咧。”

倒也是这个理。

道士想了想,不再坚持,收起了舍利,又在衣兜里摸索了一阵。

此前,他身上带了些人造珍珠糊弄人,方才已全给了龙图,让他用来扶助乡民。如今,身上只剩些散碎银两,一股脑掏出来,塞进了小和尚手里。

小和尚涨红了脸,只是推辞。

李长安笑道:“小和尚莫要自作多情,这可不是白给你的。”

“啊?”

道士吹了声口哨,把大青驴唤过来,捋着顶毛。

“贫道暂且要离开一段时日,却不方便带着我这驴儿。这钱啊,是雇你给我当驴倌儿的工钱。”

…………

回想起小和尚懵逼的小脸,李长安不禁失笑。

他将舍利子用绢布包好,放在盒中,这才退后几步,看着自个儿的藏品,舒了口气。

现在还少,只有六件,以后恐怕会越来越多。

他之所以专门腾出个空间,安置这些物件,一方面就是出于此种考量,另一方面则是顾忌到这些东西多多少少带着些灵气、妖气、鬼气,自个儿又时常不在家,万一闹出点动静恐怕麻烦。

所以才隔出个专门的空间,统一安置。

他掏出一把黄符,挨个张贴,如此一来,收藏室就打理好了,又转身去收拾静室。

静室就简单多了。

一个蒲团,几本书,一张供桌。

供桌上挂着三清祖师像,以及两柄剑,一柄是飞剑剑胚,盛在长匣中;一柄是道士配剑,安放在剑架上。

除此之外,三清像旁,还供奉着另一尊神像。

该神黑面浓须,骑黑虎,执银鞭,全副戎装,名为“金龙如意正一龙虎玄坛真君”,也就是俗称的财神爷赵公明。

当时,李长安杀了尸佛下山,罗玉卿神经兮兮把他唤道了法台前,开口便是:道士因诛杀尸佛有功,蒙受天尊赏识,特许将他的名字录入雷函,从此便可召役雷部诸神,得授五雷正法。

要说李长安不心动是假的,雷法可是万法之首,更遑论还能将名字列入雷函,在雷部留名。

可罗真人下一句便是:唯一的条件就是改换门庭,加入正一道。

于是道士当即便拒绝了。

到最后,只是授予了李长安一道“风火雷”。

具体用法则是,事前斋戒沐浴,而后在神像前焚香祷告,一边默诵神名,一边书写符咒。欲发雷霆时,燃符诵咒摄召。

“微妙真空,神霄赵公。驱雷掣电,走火行风。何神不伏。何鬼敢冲。神虎一吠,万鬼灭踪。吾今勃召,速出绛宫。”

因为只授了一道雷,还想再用,以上步骤便得从来一次。

总而言之,很是麻烦。所以李长安也并不是很在意。

其余的,便是几本书。

寻常道书以及黄壳书都没什么好说的,只有燕行烈赠送给李长安的一本炼制飞剑的剑经值得一提。

自从李长安得到这剑经后,也没有功夫细读,如今才抽得时间一看究竟。

先是通篇粗略看完,书上说这炼制飞剑大概分为三个步骤。

第一个步骤是挑选一把煞气充足的凡剑为飞剑剑胚。以诛杀过许多妖魔的剑为最佳,但当时大胡子寻求不得,只能退而求其次,翻了一位古越国大将的坟墓,取了把千人斩的铜剑。故此炼得飞剑凶戾有余,凌厉未足。

第二步,则是将各种稀奇古怪的材料用各式相应的法子融入剑中。这步完成,飞剑基本上就可以杀敌了,但还需时常温养,以免剑气消磨。

第三步则是给飞剑做个剑匣。这里的剑匣可不是李长安现在所用的普通木匣,乃是拿大妖怪的躯壳为材料,用秘法练成。这一步若成,飞剑每一次夺人性命、掠人血气,都可带回囤积于剑匣中,反过来磨砺剑气,使飞剑愈加凌厉凶绝。

李长安记得,大胡子曾经说过,这剑尚缺一味材料,还是未完成的剑胚。

他细细翻找大胡子留下的备注。

“不化骨?”

道士摩挲起下巴。

不知怎么的,这东西听起来颇为耳熟。

正在他搜肠刮肚、苦思冥想之际。

“咚咚。”

哎?

谁在敲门?

第二章 访客

“咚咚。”

敲门声突然响起。

李长安有些诧异,他的朋友不多,知道他新地址的更是没有。

按理来说,少有访客。

据家里一帮鬼交代,他穿越的时间内,一共只有两个人上过门。一个是张大力这个老骗子,估计是又遇到了什么棘手事儿;另一个则是房东刘竹竿,他是喝了二两小酒,壮起胆子来收房租的,可惜在门外嚎了几声就醉翻在地,门口躺了一宿。

说来俩人都没进屋,让门里一帮无聊鬼好生失望。

眼下敲门的,也不晓得是其中哪个?

道士正要起身。

“嘎吱。”

门却自个儿开了。

接着,就听得阴风惨惨,鬼声哭嚎。

贼?

也不对,贼怎么会敲门。

这前思后想的功夫,客厅里乒乒乓乓的响动就变得有些不对劲儿,隐隐听着吴老大呜咽着在嚎:

“救命啊。”

道士眉头一挑,面色变得有些古怪。他抓起长剑,刚出了藏室,就瞧着常威在打……呃,是俩黑西装正逮着几只鬼一顿胖揍。

瞧见李长安出来,其中一名转身大步走来,一边靠近,一边将右手探入怀中。

李长安目光一凛,推剑出鞘。

…………

“所以说,你们二位其实是国家公务人员?”

片刻后,客厅。

一帮鬼缩在犄角旮旯里探头探脑,留着李长安与两个黑西装在沙发坐下。

道士手里拿着个嵌着国徽的证件本本翻看了一阵,挠了挠脑袋递了回去,顺便细细打量起这俩黑西装。

这两位虽然装束相同,一水的黑西服、大头鞋、方墨镜,但个人形象却是天差地别,凑在一起,醒目得很。

挨左边坐这位,又高又胖,面皮白净细腻,披着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像是加了滤镜的高晓松。笑起来面团团的,对李长安的问话点头称是。

挨右边坐这位,却是又瘦又小,长得黑不溜秋,顶门上寸草不生,活似失足入了空门的宋小宝。

他一边摩挲着脖子上一块崭新的创可贴,一边幽幽地盯着李长安。

道士怪不自在,心想这也不能全怪我呀,两个黑西装闯进家里,一见面就要从怀里掏家伙,是人都想不到你掏的是证件,而不是枪啊。

道士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尴尬了片刻,也就开门见山问道:

“你们二位上门有什么事?难不成是查水表?”

这话可不客气,但俩黑西装却不以为意,还露出一副司空见惯得到模样。

那“高晓松”大笑起来,捋了把头发,连连摆手道:

“没有的事。李先生一来没犯法,二来还帮警方处理了一个失控的盅师,嘉奖还来不及了。我俩只是代表部门,上门作个例行的登记。”

“部门?”

道士听到这词儿玩味儿的笑了笑。

“龙组?”

“正经单位哪儿能叫这名字。”

“高晓松”笑着点了点自个儿。

“正式介绍一下,国家安全部下属,特别调查科。”

“钟还素。”

“向继真。”

道士点头。

“李长安。”

…………

寒暄已过,跨入正题。

这叫钟还素的长毛胖子,从公文包里掏出个平板电脑,调出了一张空白表格,开始询问。

刚开始都是些普通问题,并未深入,道士自然爽快作答。

但没过一阵,就问到了关节上。

李长安也是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严阵以待。

“李先生学的哪家术法?”

“道家。”

“能透露师承么?”

“上景门,师从玄机子。”

“上景?”

问到这儿,钟还素若有所思。

“太微三部八景二十四真箓?”

李长安点头,对其看出道统来历也不诧异。

说来也怪,两方世界除了时代不同,其他地方基本相同,神灵、传说、习俗、语言、人种几乎一模一样,其中干系不由让人遐思。

至于道士口中的“玄机子”,钟还素肯定是不曾听说过的,但也没有细问。

一来,在他看来,这位玄机子可能是隐士高人。

二来么,也可能是个普通人……现代缺的不是修行法门,而是修行的根基——灵气。这就使得非得天赋异禀或者得大机遇者,方才能习得关窍。常常有师傅抱着传承苦守终生,也只在门外打转,徒弟却阴差阳错得以入修行之门的情况。

接下来,又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请问李先生擅长哪个方面?”

道士诚实答道:“斩妖除魔。”

钟还素笑了笑,不置可否。

“如果国家征调,李先生可有意愿为国出力?”

“只要合乎清理、道义。”

钟还素点了点头,把平板电脑收了起来,说了句“谢谢配合”,居然就要告辞离开。

李长安一时傻了眼。

就问这么些问题,那自个儿这一番严阵以待,岂不是抛了媚眼给瞎子看。

“这就完啦?”

“李先生还有什么事吗?”胖长毛疑惑地回头看来,“哦,是要询问注意事项么?”

“也没啥好特别在意的,别犯法就成。”

道士听了一阵无语,只同这一胖一瘦大眼瞪小眼。

没多久。

“噗。”

叫向继真的瘦秃头率先没憋住,噗呲笑出声来,摇头晃脑地说道: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个个都有被害妄想症。以为有一两手法术,就能成什么国家安全问题,政(和谐)府就会对你们怎么样。”

“这是什么世道?末法之世,灵气枯竭。但凡修行者都不过是烂泥里蹦踏的泥鳅,能成什么气候?”

说着,他似有似无地看了道士一眼。

“就算是有什么天仙下凡脱生,有什么魔头夺舍还魂,在这么个大环境下,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这人刚才一言不发,却没想到打开了话匣子,却是一发不可收拾。

“青城山晓得伐?”

不等道士点头,他就继续道:

“上头有位老真人,前几天才过了一百二十岁的生日。大半辈子守得一柄飞剑,生日那天放出来一看……方圆百米之内,剑气纵横!可那有什么用?干不赢八百米外一架反器材狙击枪。”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科学技术才是硬道理。”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还不尽兴,喘了几口气,又开了口。

“你们这些小年轻,一天到晚东躲西藏,生怕被政(和谐)府捉去搞解剖实验。”

“也不想想,咱们是灵气枯竭,又不是灵气复苏,什么个术法道统,都是一辈辈传下来的,不是个什么新鲜玩意儿,各种资料那都是一沓一沓的。”

说着。

“晓得玉阙宝圭天么?”

道士点头。

岣漏山嘛。

三十二小洞天之一怎么会不晓得。

“哪儿就是道家最大的研究基地,大半的道家真人都聚在那里。别说当研究员,就是想要进去被研究,那也是多少人求爷爷告奶奶都不成的。”

这话听得李长安直挠头,按他话里的意思,国家对修行人士的约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严厉。

话听来有些道理,但李长安还是有些不信,但俩人却摆出推心置腹的坦荡模样。

“实话实说,特殊人群特殊对待,部门里头其实也有相关文件、规定的。”

“哦?”

“但是么,规矩再严也是由人来执行的。996还违反劳动法不是?”

这么一说,道士估摸出一点味道来。

“不晓得两位?”

胖长毛抱拳作礼:

“楼观道。”

瘦秃头双手合什:

“法华宗。”

完了,两人相视一笑便要飘然而去。

“等等。”

李长安突然开口,两人诧异回头,却瞧见道士不晓得从哪里搬出来了一尊佛像。

这是他在千佛寺顺手牵羊拿来的,工艺不咋样,也没什么年头,更没多少信愿缠绕,还被山火熏得乌漆嘛黑,但胜在……

“纯金的,有兴趣么?”

两人看了看佛像,又瞧了瞧李长安,一齐翻了个白眼。

“五百块钱加一面锦旗,要不要?”

呸。

我还不如把它熔了。

…………

送别两人。

李长安关上了防盗门。

几只鬼飘了过来,吴老大问道:“道长,那俩人的话你信不?”

李长安咧嘴一笑,并未回答,只俯身在沙发垫的间隙里摸索一阵,掏出了一张叠纸小人,慢悠悠撕了个粉碎,扔进垃圾桶。

…………

“部门里头真是越来越不靠谱了!那小子明明就在家里……”

光头版“宋小宝”向继真一边“噔噔”下着楼梯,一边冲同伴抱怨。

可旋即,他发现滤镜版“高晓松”钟还素脚步一顿,面色有异。

“怎么?”

钟还素一摊手。

“我留下的小玩意儿被那小子毁掉了。”

“哟。”

“宋小宝”一乐。

“还真不给面子。”

“年轻气盛嘛。”

“你那窃听器安了吗?”

“当然。”

向继真掏出手机,点出了个应用,冲胖长毛扬了扬。

“那小子绝对想不到,咱们是科技、法术双管齐……”

话到一半。

手机界面上突然跳出个提示。

“设备失去连接。”

第三章 红茅市

故事开始于一个炎热沉闷的晚上。

半夜七八点钟的样子,天光还没褪尽,抬头就能瞧着被夜色染得发黑的云层,像一条大棉被覆在一茬茬楼尖儿上,把红茅这座小城焖成了个大熔炉子。

底下,路灯才开始发光,招来些蛾子噗噗往上撞。旁边,高处挂着的、地上摆着的各样霓虹灯招牌,却早早地张开了光晕,把街道映了个五彩斑斓通透。

而这偌大的街道,连路面带两侧人行道,早被晚高峰的车流、无孔不入的电动车大军、占道经营的夜市商贩以及如梭的行人挤了个满当。其中最惹眼的,大抵是一位位青春靓丽的大姑娘小姐姐们,穿着清凉的热裤、短裙,露出赤条条的腿儿来……白的、黑的、长的、短的、粗的、细的,一对对儿、一排排、一溜溜儿,勾着老少爷们儿的眼珠子,带着莺声燕语散进了各个快餐、小面、抄手、烤鱼、麻辣小龙虾、烧烤铺子里。

三五成群围起一桌。

“老板,来份儿烤鱼呀。”

“要得。”

不必久等,剥干洗净的鱼混上佐料配菜,包进锡纸里,往炭火上一扔。

“兹拉啦。”

油脂烘烤出的香气被夜风一撩,搅入香水味儿,混成这人间烟火气,顺着风就往这人鼻子里头扑。

…………

袁啸川深深吸了一口。

“老板!”

他放开嗓门,压住了半条街的吵闹。

“给我烤两斤花鲢,一把羊肉串串,炒一盘胡豆,再随便烤点儿荤素菜!记到先来盘花生米。”

“要得!”

烤摊前,忙得左右开弓的老板,抽得空当同样回“吼”了一声。

“喝点啥子不嘛?袁队长。”

“老李,你喝哪样?”

袁啸川没忙着回答,扭头问起了旁边大裤衩子配洞洞鞋的李长安。

道士看街景正入神,听着话,眼中恍惚了好一阵,才渐渐聚焦在对面占据了大半个楼面的巨幅广告上。

上头一个20年前的偶像小生拿着瓶酒在竖大拇指,旁边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模特搭着肩膀硬凸造型。

李长安眨巴眨巴眼皮。

“你们这儿不是什么药酒之乡么?来一瓶?”

“说啥子哦。”

没料想老袁同志一点城市集体荣誉感都没有,当场递来个大白眼。

“好生请你搓一顿,喝那吉尔东西作啥子嘛?!”

说完扭头就冲老板又放开了嗓门。

“来两扎啤酒。”

“山城还是青岛?”

“山城!”

…………

点完菜,两个人就在路边边一个位置坐好,服务员搬来冰镇后的啤酒,再端过来一盘花生米米,两个人就着小酒小菜摆起了龙门阵。

说实在话,这趟出门其实是超出李长安计划的。

他在古代世界折腾了几个月,累得够呛,回到现世,只想好生生宅他个地久天长,却没想被国家上门查了水表,虽然没察觉什么后续动作,但他老觉得有什么人在阴暗的角落盯着他,出门买个菜都左右不自在,干脆舍了狗窝,出来散心旅游。

这人出门旅游,不外乎三样,一是见识下异国他乡的人文景致;二是瞧瞧山川湖海的壮丽秀美;最后一样,就是走亲访友了。

而李长安一来懒散,不想出远门去个风俗饮食大不同的地方;二来,在古代瞧腻了青山绿水、荒僻破败,现在就中意繁华俗世;三来,爷爷李老头死后,同那一干亲戚早早断了联系。思前想后只剩下一样,就是去见见朋友。

道士朋友不多,其中交心的却不少,其中就有这位袁啸川。

俩人是穿开裆裤的交情。小时候,电视里动画片少,反反复复就播那老几样,《葫芦娃》、《西游记》、《叮当猫》、《黑猫警长》……其中,几个小人最喜欢《黑猫警长》,玩儿过家家就爱玩儿“警察捉小偷”。这袁啸川别的毛病没有,就爱占着“警察”的角色不放,又因为生得黑不溜秋,尤其敏感一个“黑”字儿,就落了个“警长”的雅号。

没成想,倒是让他当了真、上了心,打小矢志要做一位人民警察,维护正义铲奸除恶。长大后,还真让他得偿所愿,当了警察,摩拳擦掌,要与罪恶不共戴天。

可是么,小时候学到的道理,长大了却未必管用……

“最近怎么样嘛?听别个说,你娃升了官,假警长变真警长咯。”

袁啸川哼哼了两声,倒了杯冰啤酒,昂首整杯灌进了喉咙。

“省会里头的一线刑警转到县级市的交警队长。”

他抹了把嘴皮上的白沫。

“确实是升了官儿。”

“就你那狗脾气。”李长安却慢吞吞夹了颗盐酥花生,“不见得是件坏事情。”

“我是狗脾气,那你呀?比我好得了哪去?”

袁啸川怼了一嘴,又接着问道:

“哎,说真的。这次我喊你过来,是要你给我帮个忙,老子不甘心,要打个翻身仗。”

“我就晓得你娃没得这么大方,又是接车,又是请客,说嘛,啥子事?”

“你那个记者那一行搞得怎么样?”

早特么被开了!

李长安是传媒专业出身,早些年走关系进了个新闻网站当记者,那时候还一腔天真热血,领导让采访的他不爱采访,领导不让他采访的他偏要采访。领导说:那成,你自个儿麻溜滚蛋,爱采访哪儿采访哪儿去吧。

不过好在行当里还留了些关系,袁啸川问的应该也是这个。

道士正要详说。

“来咯。”

服务员突然从摆得密密麻麻的座椅阵中杀将出来,将一盘烤鱼端上了桌。

但见铁盘子里,烤得焦黄的鱼肉沉在红彤彤的辣椒油里,辣子、花椒、葱花厚厚铺了一层,再被那余温一蒸,香气便顺着水气蒸腾而上,钻进鼻子里,惹得人食指大动、口舌生津。

美食当前,人间俗事大可稍后再提。

两人掐住话头,抄起筷子,就要大快朵颐。

然而。

“喵嗷。”

突然,一声长长的凄厉猫叫划破夜空。

李长安愕然抬头。

就瞧见一头橘“猪”从天而降,“哐当”一声砸在刚上桌的烤鱼上。

立时,杯盘打落,油脂四溅。“咔嚓”一下,塑料桌子落了个四分五裂,两瓶山城砸在地上,清脆一声响,绿色的玻璃渣里浮起白色的沫来。

李长安有些没反应过来,瞧着塑料、汤菜渣滓里,一动不动的那圆滚滚的毛团子,好半晌,才伸出手指一戳。

“喵。”

就见着这货炸起毛来,叼起半截鱼尾巴,嗖的一下蹿了个没影。

“呃……”

道士瞧了瞧地上的烤鱼,又看了看懵逼的服务员,再瞧了瞧裤衩上的大团油污。

他哭笑不得地抽出几张抽纸,一边擦拭,一边心想:

这啥情况?

不想,立马就有人告诉他是啥情况。

只听着一个高亢如同唢呐,尖利好似铁钉刮玻璃的女声在楼上暴起。

“你们这些舅舅曰出来哩烂皮眼儿,都给老子滚,滚出去!老子就是摔死它也不得卖给你们!”

同时,旁边一个男人的声音似乎想要争辩几句。

然而……

“我……”

“沃曰你屋仙人板板!”

“你……”

“你妈卖老麻批,你老汉儿卖皮眼儿……”

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对手。

没一阵。

在疾风骤雨一样的乱骂里,几个人狼狈从楼道里逃出来,其中一个头发梳得油光水亮,瞧见了袁啸川,嘴角一咧,凑了上来。

“哟,这不是袁队长嘛?喝酒哦?”

老袁斜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这人也不生气,笑吟吟瞧向了李长安。

“这位兄弟是?不介绍一哈。”

说着,递来一张名片。

李长安扫了一眼。

“红茅酒业公关部经理杨三立”,名头还挺大。

老袁见着,总算是给了回应,却没接过他的话介绍李长安,只是指着骂声不断的楼上。

“你们怎么又来招惹别个?”

“说啥子哦?哪里是招惹?”

这杨三立赶紧为自己叫屈。

“他们屋不是卖猫猫狗狗的吗?我就是上门来买只猫,照顾一下他们生意。哪里想得到,这送钱上门,还要挨骂哩!”

这话刚说完。

“拿起你们的烂钱给老子爬!”

就见着,楼上哗啦啦飞下十来张钞票,纷纷洒洒满街乱飘。

这下,就是袁啸川也看不过去了。

“邹瘫瘫你发啥子癫?!”

“老子天天发癫,月月发癫,年年发癫,你归儿管得到吗?有本事,把老子也送到五庙去啥!”

“五庙?”

李长安抱着手正听得津津有味儿,冷不丁听着个不懂的词汇,赶紧不耻下问。

旁边,杨三立没事人似的笑呵呵回道:“以前有家精神病院。”

袁啸川转头瞪了他一眼,他笑嘻嘻作了个闭嘴的动作,招呼几个同伙上车走人。

而此时,不晓得哪家邻居老头被吵得心烦。

“大晚上的,你声音小点儿,得不得行?”

“小你妈卖麻批,你个老杂毛,卖批眼儿的,不守到你屋死老太婆抿乃乃,管你妈的闲事咋子?”

这一下算是捅了马蜂窝,惹来了周遭邻居的一致声讨,这位女中豪杰倒也是个狠角色,愣生生来了个舌战群雄不落下风。

可难免有些脾气暴烈,拙于口舌但长于拳脚的,“咚咚”上门砸得满楼响。

可这位“邹瘫瘫”仍然半点没露怯。

“敲!敲!敲!使力敲,给你归儿全家敲丧。”

“来撒!反正我也不想活。弄死老子,你归儿跑得落?”

“唉……”

袁啸川捂住脑门,长叹了一口气。

可一扭头,就瞧见李长安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浑然是把这污言秽语当做了小曲儿听。

“你倒是不嫌难听哈。”

“难听啥子?”道士看热闹不嫌事大,“又不是骂我。”

“算了,懒得给你娃说。”

老袁同志心累得慌。

“今天就这样,吃不成了,事情明天有空再说。”

说完,黑着脸上楼调解去了。

这时候,旁边看足了热闹的老板抓起一把烤串。

“串串还要不?”

“啷个(怎么)不要?打包。”

…………

红茅是个小县城,繁华的街道就那么几条,离得远了,也就灯火渐暗,行人渐稀。

如此一来,那些个拿着手机缀在你屁股后面的家伙就分外显眼。

李长安冷不丁一个转身。

后来跟了他大半条街的小青年差点没把手机给吓摔了,好不容易拿稳,却是冷汗直冒,嘴里张不开口,脚下迈不开步。

李长安何许人也?

哪怕是大裤衩子洞洞鞋,一手啤酒,一手烤肉,也难掩他身形矫健,一对眸光好似剑锋一样,杵得人遍体生寒。

那小青年哆哆嗦嗦了一阵,忽然“灵基一动”,露出个僵硬至极的笑脸,结结巴巴地说道:

“小哥哥,小哥哥,送你件礼物你要么?”

道士闻言嘿嘿一笑,上下反复打量了他几遍,直瞧得他心里发毛,菊花发颤。

这才默默把手里的烤串吃完,又把手在裤衩上蹭了蹭,就往小青年面前一摊。

小青年顿时哭丧起脸,但在道士目光的逼视下,也只有不情不愿地伸出手来。但没挨着,手腕上一重,就见到一个装满吃剩的竹签、用过的纸巾的塑料口袋吊在了手腕上。

“帮我扔一下。”

小青年如释重负,忙忙点头撒腿就跑。

“谢啦。”

道士冲他背影招了招手,又抓起一根羊肉串,就着啤酒,晃进了小城夜色深处。

但也在道士扭头的时候。

街面上遛狗的地中海、对面发廊的老板、满街卖狗粮的情侣……形形色色各式人等却不约而同地拿起了手机。

可是,恰好一辆末班的公交车驶过。

镜头下已然空荡荡丢了人影。

第四章 做人做到底

红茅这座城市么,套句老话,那就是古老而又年轻。

古老的是她的历史,建城设县、载于史册上可追溯至元明;年轻的是“红茅”这个名字,不过短短十年。

而十年前,她的上一个名字,还叫“綦水”。

“綦”的意思是青黑色,“綦水”是何意自然也就不言而喻。

所以“綦水市”也就是“红茅市”,实则是沿江而建,因水而成。

而现在,李长安便“站”在这条綦水之上。

或者说,在某手机地图的定位上,他李长安一旱鸭子,正大半夜的在河里伏波踏浪咧。

道士咧了咧嘴。

放眼往四周一打量。

一栋栋高低相临、新旧夹杂的居民楼把城市分割出无数错综复杂迷宫一样的小巷。李长安身处其中,只瞧见两侧逼仄的高墙,与高墙间夹着的一条泛红的夜空。

前头,又一道梯坎的尽头,钨丝灯放出昏黄的光,映照出墙上的牛皮鲜广告,地砖凹处污水的反光,头顶缆线上一窜而过的老鼠,以及脚边躺在呕吐物里呼呼大睡的醉汉。

“老师,老师。”(成渝一带对中老年男性的尊称)

醉汉嘟囔了几声,腆着白花花的肚皮,在这滩不大好描述的东西里拱了拱。

“呃……”

李长安明智地决定不再打扰人家。

…………

道士也是初次造访这座小城。

因着离家乡不远,所以他对这座城市也有些许耳闻。大抵是在十年前,綦水这一块儿因着地理条件,多山林而少田土,除却一条水道,交通也不甚便利,所以一直在经济发展上拖省里的后腿。

但后来一家叫“红茅药酒”的企业异军突起,带动了地方发展。所以,“綦水市”就成了“红茅市”,又理所当然的多了什么红茅大桥、红茅广场、红茅大厦、红茅教育园区……

这段往事,在当地人口中显然是一段津津乐道的传奇。

但对于李长安而言,除了城市内药酒广告多了一些,实在也没别的特别之处。打下车的第一眼,入目所见,都是熟悉的坡坡坎坎;耳朵里听到的,也都是带着椒盐味的乡音。仿佛不是到了另一个城市,而是饭后散步,走到了另一个小区。

但渐渐的,李长安却察觉了这座城市的古怪之处。

这座城市的某些居民似乎对他这个外来者抱有别样的兴趣。那个偷拍他的青年虽然行为突出了些,但却不是孤例。他早就察觉到,在人群的某些角落总是会投来一些遮遮掩掩的视线,甚至于偷偷摸摸的拍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李长安细细回想。

是在于袁啸川分开之后?不,应该还要早一些,是在与袁啸川汇合之时。

究其原因。

是向继真他们阴魂不散?是袁啸川惹了什么麻烦?或者是这座城市本身的特异?

道士不得而知。

但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在聚光灯下作个观赏动物的兴趣,所以寻了个空当,钻进了某条暗巷,要绕路回自己下榻的宾馆。

然而。

道士显然低估了小城错综复杂的城市建设,也高估了某手机地图的业务能力。

这不。

一个不小心就被“安排”进了河里。

道士把手机往兜里一揣,提溜着吃了大半的烤串。

得。

老老实实找人问路吧。

正巧。

巷子深处的拐角传来一阵人声喧闹。

…………

正如同,大多数二十几许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作家。

大多数十七八岁辍学的小杂皮(混混)也会把自己吹嘘成黑社会。

但方墩儿不同,他固执地认为自己不是黑社会,就是一小混混,顶天算是个有编制的小混混。因为,黑社会得坐牢,而小混混只会被拘留。

所以他舍弃了公司发下的黑西装,固执的在自己四四方方的脑袋上,保留着一头五彩缤纷的杀马特。

但杀马特虽好,就是“刘海儿”有点碍眼。

所以对面这个微胖的中年人尽管笑得怯弱而又讨好,他还是觉得分外刺眼,因为刚才堵这个王八蛋的时候,发丝窜进眼角,一个不小心脚拇指就磕到了墙角上。

“笑你马卖麻皮。”

他抬手就是一巴掌把对方呼到地上,接着,身边得到小混混们立刻一拥而上,拳打脚踢雨点儿一样招呼上去。

这中年男人也颇有经验,并不反抗,只缩起身子,保住脑袋,扯着嗓门杀猪一样的嚎叫。

“救命咯!杀人咯!救命咯!杀人咯!”

这倒也不是无的放矢。

概因,就在十几米外,这个巷子的出口处,就是一条滨江路。甚至于站在这巷道里,便能看到江面上粼粼的波光,感受到凉爽的江风。更兼时间不算太晚,途径而过的纳凉的市民委实不少。

可是……

方墩儿只把眼珠子一瞪。

“安源保安公司办事,无关人员莫管闲事。”

被声音吸引来,在巷口探头探脑的男女老少,立马就作了鸟兽散。

你看,这就是有编制的好处。在学校,敲诈个五块六块,还得担心对方报告老师。现在逮着人一顿毒打,都不必担心有人报警的。

可冷不丁的,呼救声忽的衰弱了不少。

方墩儿低头一看,气不打一处来。

有个小黄毛正红着眼珠子,往人脑袋上招呼呢。

“做啥子?!”

他推搡了那小子一把,骂道。

“你龟儿下脚注意点儿!”

所以说,他最讨厌带这帮小孩儿出外勤,脑壳充血,下手就不晓得轻重。打死要坐牢,打残要赔钱,这么简单的道理不晓得嘛?!

他有些烦闷地脱离了殴打的队伍,走到道口,蹲下来,点了根软中华,美美的嘬了一口,又翻出手机,点出了计算器,嘴里念念有词。

“一个月基本工资4500,出一次外勤1000块,这个月出了两次,一共拿得到6500块。死老太婆医药费要用2000块,弟弟妹妹生活费一个一千2000块,每个月存定期500块,大舅屋结婚送礼200块,新出的皮肤300块,小美过生要送礼物500块……妈哟,不能白送,一顿麻辣烫40块钱,开个房40块钱,买套套20块钱。”

他按下了“=”号,最后得到的数字深深刺痛了小心肝。

“曰!下个月又要啃方便面。”

他正抱怨着工资太低,养家糊口成本太高,忽然,一双洞洞鞋出现在眼前。

他习惯性就是一句:

“安源保安公司办事,无关人员莫管闲事。”

可是。

“咔嚓。”

照相声伴着闪光灯接连而起。

这红茅市居然还有不给公司面子得的?

他诧异抬头,瞧着一个穿着大裤衩子的年轻男人,一手烤串,一手手机漫不经心地照着相,瞧见他望过来,把镜头一低,还给他来了一张。

嘿。

方墩儿差点给气笑了。

“你听不懂人话嘛?!”

青年闻言点点头。

倒是不拍照了。

尼玛。

改摄像了!

呵。

这下方墩儿是终于笑出了声。

见义勇为嘛,不错。正好让我“好吃街方世玉”让你见识一下社会险恶。

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杵,“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抬手就去抢青年的手机,可这是虚招,脚底下一击撩阴腿已经悄然踢出。

然而。

这一脚没来得及够到。

方墩儿眼前忽的就是一阵天旋地转。随即,“啪”的一下,一脑门磕在了地板砖上,砖隙间的污水溅起,糊了他一脸。

竟是莫名其妙的就被人掀了个转,翘着屁股趴在青年跟前。

紧接着。

一股子钻心的疼痛打屁股上传来,让人不免回忆起小时候被针管儿支配的恐惧。

方墩儿当场就“嗷”了一声,连滚带爬窜出去了十来步。

待他虎目含泪悲愤回望,但见一根烤串签子正插在他左半边屁股肉颤颤巍巍。

“噗……”

不晓得是哪个没忍住笑意。

反正他一张方脸是由青转白、由白转红、由红转黑。

“笑个锤子。给我弄死他!”

………………

李长安自问回到现世之后,整个人都平和了许多。

至少在古代世界,被他撞见恶人为非作歹,手里的签子瞄准的恐怕就不是屁股肉,而是咽喉了。

但李长安毕竟是李长安。

当对面涌上来的一众小混混,其中一个嘴唇上绒毛尚稀,年纪不过十六七的掏出一把折叠刀,他虽然姿态依旧闲适,但眸光中却闪过一丝凌厉。

这拿刀的小杂皮不懂技击之术,手里的弹簧刀只是胡乱捅刺过来。

道士则捏起一根烤串签子,一挑一拨,间不容发绕过刀口,竹签尖端挑入了对方的麻筋,他手里的折叠刀立刻握持不住,轻轻一拍,便脱手而出。

紧接着,李长安抢入跟前,一拳砸了他个满脸开花,揪住一头黄毛,将他整个人甩在墙上,再摁住先前掏刀子的右手……

“啊!”

一声惨叫。

竹签子居然穿过肉掌,没入了砖石之中,将他的手掌钉在了墙上。

李长安并不停留,立刻就是闪身一让,后面偷袭者的飞腿便结结实实踹在了墙上。还没等他抱着脚喊疼,便被李长安一把摁在墙上。

“噗嗤。”

又一个手掌“标本”新鲜出炉。

接着。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等李长安将所有人的手掌统统钉在墙上,那个拿刀子的小杂皮却不晓得哪里来的凶戾,忍着剧痛将手掌拔了出来,又掏出了一把弹簧刀,撑着道士背对他的功夫,一刀捅向了李长安的腰眼。

好在这几天的平和日子没有磨灭李长安的警惕。

道士脑后长眼一般,反手就捉住了他持刀的手腕,另一只手抓住他的后脑勺,往墙上猛地砸过去。

正好。

那方向就是小杂皮先前拔出手掌的地方,那半截竹签子还留在墙面上。

这一瞬间。

小杂皮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竹签在眼中无限放大,眼看就要捅入眼球,搅入脑浆。

此时,来自于后脑勺的力道却突然一偏。

他脑袋擦着竹签重重撞在墙壁上。

…………

说来纷繁几百字,但究其时间却不过一分来钟。

方墩儿用尽了毕生的意志力,终于把竹签给拔了出来。他咬牙切齿回过头来,心里发誓要把这根竹签儿原封不动的给插回去。

然而……他茫然地看着眼前场景……手下的混混们一个个都抓着手腕正在哀嚎,只有那小黄毛呆呆傻傻的站着,裤裆里滴落着些不明液体。而他要报仇的对象,正慢条斯理地啃着最后一根烤串。

老实说,这一刻,他的脑子里只有一句: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但不管是小混混,还是黑社会,想要吃这口饭,就得有基本的职业操守。譬如说,这个时候……他看了看哀嚎的小弟们,又瞧了瞧李长安手里的竹签,哭丧着脸扔掉手里的签子,抡起王八拳,“英勇”地冲了上来。

理所当然的,熟悉的天旋地转,熟悉的屁股一痛。

他垂泪回望,很好,这次插在右边屁股上,对齐了。

还好对方接下来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等到小弟们一个个狼狈逃回来,方墩儿松了口气。

“你给我等到!得罪了我们安源保安公司,就是得罪整个红茅市,黑白两道都不得放过你!”

抛下了这一句狠话,他赶紧就带着小弟们转进如风。

…………

道士目送他们离去,对他们的威胁全然不以为意。

此时。

那个被殴打的男人也扶着墙根呻吟着站了起来。

“老师,要不要去医院看哈?”

“我没得事,不用去医院。”

这男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满是青肿的脸,他想冲李长安笑一笑,可刚裂开嘴角,就“嘶”的一下倒吸一口凉气,只好板起脸连声道谢。

而后,他尝试着想要走几步,却是脚步一个趔趄,差点立足不稳摔倒在地,多亏道士眼疾手快,一个健步上前将他扶稳。

他又是一阵谢谢,可这次,李长安的目光却带着一丝古怪。

抵近了他才发现,这人身上竟然有法术的味道。

“不好意思哈。”男人涩然说道。“我脚好像有点……”

“没得事。”

李长安脸上露出满含深意的微笑。

“你屋远不远嘛?我好人做到底,送你回去。”

第五章 大黄狗

在这个古怪的小城里,才摆脱监视,转眼又撞见个疑似身怀法术的人,李长安是不得不抱有疑虑的。

哪儿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但世上事,正是无巧不成书。

“你莫告诉我,你屋也住在这儿?”

当道士把刘卫东,也就是先前救下的中年人送到他家楼下,却是不由得哂然一笑。

不料想,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了起点。两人所在正是先前橘猫天降的烧烤摊。

眼下烤摊上食客已换了几茬,楼上的争吵却没平息的意思,反倒是越演越烈。听那七嘴八舌、日麻连天的叫唤,貌似参与这场骂战的又添上几位,但无奈何,加起来都不是那位邹瘫瘫一张嘴巴的对手。

这不,一个老头被气急了。

道士在楼下都能听到他胸膛里破风箱似的吸气声,这老头颤着嗓门儿。

“吁——呼!你个泼妇!跟你扯不清,你屋刘卫东啊?喊他出来,我给他说。”

女人笑了起来,笑声尖锐里透着得意。

“我晓得的哟,说不定死到外头咯。你找他做啥子,赶到去陪他么?”

“你!你这个婆娘怎么这样子恶毒啊?”

“我恶毒?你们这么多人欺负我一个瘫瘫,才叫恶毒!”

接着,就听着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和袁啸川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以及一连串的震耳狗叫。

“哎呀。”

刘卫东一拍大腿,顾不得李长安,赶紧道了声谢,扶着楼梯栏杆,一瘸一拐上了楼去。

至于李长安么,他心道:来都来了。于是乎,抄着手也慢悠悠跟上。

而就是此时,在两人都踏上楼道的那一刻。

身后街道往来不息的人群中,烧烤摊上的老板、米粉店里的食客、对面街道遛狗的大娘……形形色色的人竟是不约而同的掏出手机,无声无息对准了两人的背影。

…………

刘卫东家在五楼。

他腿脚不便,急匆匆先走一步,反倒拉在了后面;李长安不紧不慢的,倒是率先上得楼来。

到了地儿,他第一眼就瞧见一扇防盗门大敞开着,一帮子男女老少黑压压堵在门口,却不敢越雷池一步,只隔着三四步的距离指手画脚、吵闹不休。

道士再抵近一些,就瞧着门内一个女人盖着被单躺在轮椅上,她看来苍白消瘦,但一张嘴皮子连带神情却亢奋得很。

说到激动处,更是将双手挥舞起来,当了枪膛,作了刀口,连戳带点,把一个个污秽不堪的字眼,机关枪也似的喷射出去,“打”得对手一个个粗脖子红眼。

李长安光是听个热闹,就觉得头皮发麻、额头冒汗。

但她的对手们却“文明”得紧,虽然被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但愣是没一个闯入门来,用拳头讲讲道理。究其原因,大抵是一头看不出什么品类,但体型足有成年男人大小的黄狗,正蹲在门槛上站岗吧。

有这么一尊“门神”在,这火药味儿十足的场面里倒有了些“动口不动手”的谦谦君子之风。

至于袁大队长,他倒是还在,只是坐在上面的楼梯,抽着烟望着底下一个劲儿冷笑,瞧着李长安来了,只示意让他上去陪自个儿看戏。

“你不是走了么?”

李长安把遇到刘卫东的事情如实以告。

到这时候,刘卫东这才姗姗来迟。

他一上来,就打算完成袁啸川未竞的事业——劝架。但奈何,这边恨屋及乌,那边又认为他胳膊走外拐。一个大男人点头哈腰,拖着条瘸腿,像个皮球在两边唾沫横飞里兜来转去。但不管是义愤填膺的邻居,还是牙尖嘴利的妻子,都没人停下来问一声,他脸上的伤打哪儿来的。

只有大黄狗会摇着尾巴,亲昵地去添他脸上的青肿。

总而言之,刘卫东的努力只是徒劳无功,反倒成了个夹心受气包。

一个眼镜男指着他鼻子骂道:“你屋刘家人有没有家教,一点公德心都没得!”

“不是不是,我婆娘她最近心情……”

刘卫东只是低声解释,但身后的邹瘫瘫却是第一时间冷笑回应。

“公德心?某些人也好意思讲公德心?”

“你说哪个?”

“我说你。”

“你说我咋子?”

“我说你前几天偷偷往我家阳台甩烟头。”

“你放屁。”

大抵是觉得终于抓住了对方的破绽,眼镜男得意地呸了一口。

“老子一不吸烟,二来上个星期都在出差,今天才回屋,前几天怎么可能往你屋阳台甩烟头。”

此言一出,场中喧闹顿时一滞。

“高位截瘫?”

楼梯上,看了半天戏的李长安小声问袁啸川。他发现这位邹瘫瘫从头到尾,只有一个脑袋同两只手臂动弹过。

袁啸川点头。

“胸部以下。”

话音刚落,邹瘫瘫突然一边拍着轮椅,一边放肆大笑。

眼睛男感觉不妙。

“你笑啥子?”

“我笑啥子?”

她抹了把眼泪花子。

“那就要问你老婆啰。”

眼镜儿男再起不能。

旁边一个大妈赶紧接过战斗,却是改变策略,迂回攻击摆起了事实、扯起了道理。

她抓住了刘卫东。

“小刘,这个事情我们要讲道理。你屋邹萍往楼下甩猫,我们劝她两句,她还无缘无故骂我们。哎,别哩不说,就算我们这些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碍了你的眼,但别个路过的总没有招惹你啥,你凭啥子甩猫下去砸别个呀?”

刘卫东是急得全身冒汗,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的妻子又尖叫起来。

“砸到又怎么样?”

她看来有些歇斯底里。

“都是帮凶!走狗!同伙!砸死一个算一个,大不了我一个瘫瘫给你赔命,老子赚了!”

…………

这场骂战终究还是结束了。

倒不是刘卫东的说和取得成效,纯粹是双方骂累了,偃旗息鼓来日再战。

两边各自回家,袁啸川却招呼着道士,进了刘卫东的家门。

他家里的布置颇为老派,有些拥挤狭小又充满着生活的味道,普普通通,唯一的特点,大抵是客厅摆着许多宠物笼子,几人一进门,就有一群猫猫狗狗围上来。

而刘卫东本人,则像个不停脚的陀螺,这边招呼了客人坐下,那边又把邹萍推进卧室,转眼又进了厨房忙碌。

可刚系上围裙。

邹萍就来了一句:

“你去干啥子?”

“我给你下碗面。”

“不饿。你先给我过来。”

他低眉顺眼应了一声,小跑着到了卧室门口。

“哈(傻)了么?”

邹萍又开了口。

“把药酒带起。”

“哎!”

他喜滋滋回了一声,唤道:“黄儿,药酒。”

“汪。”

大黄狗叫唤了一句,转头衔着一瓶跌打药酒来到主人身边,接着……

“郎凯又遭老,不是让你小心点儿么?”

“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嘶。”

“莫动。”

…………

客厅这边。

袁啸川熟门熟路翻出了茶叶、茶杯、瓜子花生,又从厨房拎来热水壶,自顾自冲了两杯热茶。

“你倒是不客气。”

“客气啥子嘛?我在綦水这四五个月,时间待得最长的地方,一是租的房子,二是交警大队,三是就是这家屋里。”

李长安接过茶杯,茶香透彻就是有些烫嘴。

“说嘛。”

他把茶杯放下。

“你喊我来帮忙的事情,是不是跟这家人有关系?”

“有关系,但不完全是。”

袁啸川这个烟鬼又点燃了香烟,一边抽烟,一边嘬起了热茶。

“那是四个多月前,我到这綦水上班的第一天晚上,我骑车到周边熟悉路况。没想到,当场就撞见了我上任的第一件案子。一辆兰博基尼酒驾飙车撞翻了路边散步的一家三口。”

“一家三口?”

“一对夫妇,还有在女的肚皮里头五个月大的胎儿。”袁啸川继续说道,“我第一个赶到,当时就叫了救护车,经过抢救,男的好一点,一条腿瘸了,第二天就醒了;女的就严重多了,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娃儿没得了,自己高位截瘫,一直在昏迷中。”

“至于那个肇事司机,龟儿子屁事没得,就是趴到气囊上睡着了,当晚就放了回去,第二天就有人去找男的要私了。”

“这种情况还能私了么?”

袁啸川冷笑了一下,只是继续说道:

“一来肇事一方给的钱不少;二来,这男的性格软,再加上亲朋故旧都在劝他,他就答应了私了。但这个时候女的醒过来了。”

“娃儿流产,自己高位截瘫,女的性格烈性,哪怕不要钱,都坚决要让肇事者去坐牢。”

“应该的。”

“但在准备起诉的时候,我才发现,肇事者换了一个人,卷宗的记录也变了,关键性的证据,包括监控录像,全部没得了。”

袁啸川深吸了一大口,将烟屁股用力摁进烟灰缸,一字一句。

“在我眼皮子底下没得咯。”

“我找下面的人,不承认;我找上面的人,不得管,还劝我不要多管闲事。”

“听起来这个人满有能量的。”

“当然有能量,这个人的名字叫洪岱海,红茅集团董事长。”

“董事长还醉酒飙车?”

“董事长就不能飙车?马小云还拍电影,李宗锐还搞迷女干,有钱就不是人渣?”

“你晓得我这个人的脾气,见不得这种事情,我就想方设法去查这个人的底细。”

“怎么样?”

“这个洪岱海是綦水本地人,当做村之书,做过人太代表,当选过杰出企业家。单从档案上看,是个典型的从底层白手起家的商人。早期,靠着采集河沙、石材、承包土地,搞到了启动资金,后来又顺着保健品市场兴盛那股子妖风,搞起了这个红茅药酒,从此发家致富,成了省里的首富。莫看在外面,这个洪岱海只是买酒的,但在綦水本地,他名下的公司在房地产、教育、交通、安保,甚至于粮食、蔬菜、外卖、网吧,各行各业都有参与。”

“听起来是个地头蛇。”

“是啊。但怪就怪在,这个地头蛇在档案上没咬过人。他名下所有的事业,包括早期发家那些,统统没得任何不良的信息。”

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

“你我都是在乡下长大了。农村是啥子情况,都是再清楚不过。可以说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在乡头,特别是十多年前,哪个从底层发家的,屁股上面不沾点儿屎尿。”

“这个洪岱海干净过头啰。”

他又点了根烟。

“我不信这个邪,明里查不到,我就暗里查。但我人生地不熟,只有去找愿意帮我的本地人……”

李长安指着卧室。

“他们两口子?”

“对。”

“刘卫东和邹萍都是本地人,通过他们我晓得了一些洪岱海和他手下的一帮人的‘光辉事迹’。不得了,聚众斗殴、敲诈勒索、欺行霸市、操纵选举……该有的不该有的一样不落,活生生就一群土匪恶霸!”

“他一集团董事长、全省首富也赚这点下三滥的钱?”

“哪个晓得他的?可能是早年发家屁股上的屎擦不干净,更可能是贼性难改。”

李长安还是有些疑惑。

“不对哟。按道理说,这么嚣张的人,就算当官儿的没得人管,郎凯(怎么)民间也没传出啥子消息呀?”

李长安家乡离着綦水不远,但这个红茅集团,除了药酒本身之外,并无多少负面传闻。

对此,袁啸川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了一段貌似无关的话。

“你坐车到车站要路过一座桥,叫红茅大桥;你下了车,车站旁边那个广场,叫红茅广场;你在城里随便一个地方抬头看,看到的最高的那栋楼,叫红茅大厦;包括你在街上遇到的每一个人,十个里面有九个有亲戚是红茅集团的员工;就算你出了城,周边大多数田土,都是红茅的药材种植户。”

袁啸川指着脚下。

“这个地方就叫‘红茅’。”

道士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示意袁啸川继续,他接过上一段话的话头,说道:

“我也通过各方面联系到一些人,一部分是利益冲突胡搅蛮缠,另一部分确实是受害者。但是每当我联系到这一部分人,没过几天就突然改口,有些坚决点的,甚至会失联好几天,再出现不是搬家,就是同样改了口。直到前几天,我有找到一个叫鲍志云,这个人也是突然失联了几天,等他再现身……”

“他也改口啦?”

“他没改口,但他成了精神病。”

袁啸川又抽完了一根烟,把烟屁股摁进烟灰缸。

“我这次喊你过来帮忙,一来是我一个人单打独斗搞不定。二是,我觉得我被人监视了!”

李长安闻言,笑着摇摇头。

“那你有没有想过,从今天我们两个碰头,因为你,我同样也被监视了么?”

听了这话,袁啸川楞了半响,脸色是越来越难看。

“怕是没得这么厉害哟。”

李长安双手一摊。

“那哪个晓得呀?”

他挠着头,迟疑说道:

“要不……”

“开玩笑哩,都啥子年代咯,顶天了是黑社会,又不是特务,哪儿有这么厉害?!”

道士咧嘴一笑。

“这个忙我帮了!”

…………

刘卫东家中客厅。

李长安端详着角落里的一格神龛,里面供奉着一尊神像,容貌很是怪异,似人非人、似猫非猫、似狗非狗,颜色陈旧,但神情鲜活。

方才,袁啸川有急事离开,只剩下李长安还有些疑惑要询问刘卫东。但奈何人家在卧室里其乐融融。道士穷极无聊,只好四下瞎看,不巧就在客厅角落,发现了这么一尊神龛。不成想,只一眼便瞧出了些蹊跷,这神像可不是寻常的泥塑木胎,这里头似乎……

“这是五畜奶奶。”

不晓得什么时候,刘卫东总算出了卧室,在旁边给李长安介绍了一句。

“这是我们这一行拜的祖师。”

“祖师?”

中华民间的神明如过江之鲫,恕李长安实在眼拙。

刘卫东笑了笑,给神龛上了一炷香,才说道:

“我是做宠物生意的,但我和大多数同行不同,我这是祖传的手艺,训练出的猫狗那是远近驰名,比一般的宠物要聪明很多,这都全靠祖师保佑。”

也许是平日里质疑的人太多,李长安还没表态,刘卫东就抢着说道:

“你莫不信。”

“黄儿。”

他唤了一声,大黄狗就摇着尾巴跑到跟前。

“立正。”

大黄狗人立而起,将一只前爪搭在脑袋上。

“握手。”

大黄狗“走”过来,冲李长安递来一只爪子。道士笑着与它握了握手。

这都是寻常的动作,没什么好称道的,但接下来,就有点儿意思了。

刘卫东往沙发上一躺。

“有点无聊,想看电视。”

大黄狗居然刨出了遥控,打开了电视。

“我有点儿口渴。”

大黄狗又叼起水壶,倒了一杯热水。

“我肩膀有点酸哦。”

大黄狗叫唤一声,跳上沙发,用前腿给刘卫东捶起了肩膀。

“怎么样?”

刘卫东冲着李长安得意一笑,这个唯唯诺诺了一整天的男人,此刻居然有了些自信的神采。

但李长安的目光中却有些莫名的意味。这哪里是什么祖传手艺,在刘卫东和大黄狗互动之时,李长安分明闻道,刘卫东身上法术的味道愈加明显。

但瞧着刘卫东坦然不似作伪的神态,李长安对他的犹疑反倒消除了不少。

道士想到会不会是这么一种情况:在灵气枯竭的今天,许多法术神通都大失效用。“千里眼”也就眼睛好一点,“顺风耳”也就耳朵灵一点,能操纵动物的法术可能只能让宠物乖巧一些。

如此这般,想必会有人身怀法术而不自知吧。

李长安随口附和了几句,还待细问。

但突然,楼上“咚咚”一顿响动。

紧接着。

“你屋死人了吗?大半夜敲丧!”

刘卫东的自信笑容顿时变回了苦瓜脸。

得!

李长安顺势起身。

也该告辞回去,洗洗耳朵了。

第六章 疯子

时至初夏,天光早亮。

早上六七点钟的光景,城市还未全然苏醒,菜市场已满是喧哗和热闹。

刘卫东拖着残腿赶起了早市。

沿道上,照面的商贩与路人。

“哟,刘老板又亲自来买菜么?”

“最近发财了哟?”

“赔了几百万嘛?啥子时候请客?”

……

打来的招呼里总夹带着影影约约的恶意,让人分不清是玩笑还是嘲讽。刘卫东只是勉强回应着,而后快步走开。

他是本地人,菜市里熟识的面孔不少,但他却专挑些面生的,倒不是他凉薄,而是不知怎的,近来在那些“熟人”跟前,他杀价的底线总是要较他人贵一些。

每有异议,对方总会说:

“你两口子在洪总那点儿搞了怎么多钱,一辈子都吃喝不愁了,还计较这么一毛两毛?”

他辩解了几次,反倒引来七嘴八舌的围攻说他“不厚道”,也就懦懦不言了。

市场里逛了一圈,瞧见边角里,几个中年妇女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时不时冲他指指点点。

刘卫东认出其中有曾经的老顾客,刚要上前打声招呼,对方却如同撞见了瘟神,一哄而散。

他神色一僵,苦笑着离开了市场。

但回家的路上也不安生。

这个时间段,学生们开始陆续上学。

他倒霉,撞见个熊孩子。

这个系着红领巾的小屁孩就像只乌鸦,刘卫东则是他盯上的腐肉,张着“双翅”在他身边跑来跑去,一刻不停地呱呱叫着。

“刘瘸子!刘瘸子!刘瘸子!刘瘸子……”

刘卫东耐不住瞪了一眼,身后一直笑眯眯旁观的家长立马插了上来。

“你要做啥子?”

“他……”

“他还是小娃儿,不懂事,你这么大个人跟他娃儿计较啥子?!”

刘卫东没话说,闷着头落荒而逃。

回了家,才到楼下,就听见妻子尖锐的咒骂声。

正好撞见了个同楼的住户,对方没开口,他已习惯地低头道起了歉。而后就同往常一般,在对方的抱怨与妻子的叫骂里,回家,做饭,收拾行头出门“工作”。

他“工作”的方式很不一般。

先到某个官府部门楼前,挂起横幅,上头四个字“请求公道”,再摊开一幅白布,上头写着洪岱海撞人的始末,其实就是静坐抗议。

在那件事之后,自家的宠物店受到明里暗里的打击,是开不下去了。在家呆着照顾妻子,又会被妻子嫌弃,让他出门找法子寻个公道。可他有什么法子,无外乎就这么抗议着,几个月下来也算全市皆知,白白成了别人口中的笑话。

他正愁眉苦脸。

冷不丁的,一把扫帚赶着落叶、尘土扑面而来。

“不要乱甩垃圾。”

一个环卫工人往他脚下胡乱扫了几扫帚,刘卫东赶紧抓起白布,一边躲闪,一边道歉。

…………

对面街道的出租车上,李长安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那个瘸子是活该。”

旁边的出租车司机突然开口,倒是勾起李长安一点兴趣。

“怎么说?”

司机一边打下计程表,一边侃侃而谈。

“这个人原来是开宠物店儿,前几个月两口子散步的时候,遭洪总的司机撞了,娃儿流产,老婆也瘫了,可怜是可怜,但他硬说是洪总酒驾撞的他。开玩笑,洪总啥子身份,还开车亲自撞他?结果这几个月,生意也不做了,瘫痪的婆娘也不管,天天在官府这点儿挂横幅。”

司机脸上满是嫌弃。

“这种人我见多了,都是些刁民,就是看到别个有钱,管他是不是,反正逮到点儿机会,就想咬一块肥肉下来。”

“这种刁民多么?”李长安问道。

“多哟。”司机拍着方向盘,“我跟你说,前几天,那个丰顺村有个叫鲍……”

话到这儿,这司机的舌头来了个急刹车,瞧着李长安干笑了几句,很是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老师,你去哪儿啊?”

李长安系好安全带,笑道:

“丰顺村。”

这司机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李长安也不说破。

“怎么嘛?你这车不走吗?”

“走。当然要走。”

司机嘿嘿了几声。

“但是要加钱。”

…………

“我已经到丰顺村了,等而会儿就去采访鲍志云。”

“放心,不得暴露身份。”

“我晓得,一切小心。”

李长安挂断了电话,笑着摇了摇头。

昨天经过道士的提醒,袁大队长立马将对洪岱海团伙的警惕度提高了好几个级别。这次李长安下乡找鲍志云,他就死活让李长安不能暴露身份,生怕道士暴露真实目的,让洪岱海给收拾了。

可他哪里会知道,道士见识过的阵仗可比些许地方暴力团伙凶残得多!

道士把手机收起,举目四望。

脚下是一条乡间公路,通向远处十来户人家组成的小小聚落,而在公路的两侧,是大片绵延不绝的红茅田。

这个时节,红茅已然抽穗。鲜红的茅穗好似秋天的稻田一样密密麻麻的,被长风吹拂,好似燎原的浮焰。

这景象也能称上几分壮美,但道士看了几眼,就失去了兴趣。

概因这东西说得玄乎,实际就是一种红色的茅草。

李长安对它并不陌生。

小时候下地除草,最讨厌就是遇到这种茅草。叶子割手不说,根茎也是又深又多,还互相连接成网,你还不能直接把根系挖断只弄出植株,因为这好比帮它播了种,明年就会长得满田都是。所以这玩意儿在李长安的记忆里,处理起来最是麻烦不过。

没想到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某自称“延年益寿、滋阴壮阳”的药酒的主材料。

也不晓得万一“红茅药酒”的泡泡哪天不慎被戳破,这漫山遍野的茅草该怎么收整?

道士摇了摇头,这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东西,也懒得多想,抬头找对方向,只管去找鲍志云了。

…………

鲍志云是个五保户,经营着一间祖传的菩萨庙。

这种小庙在乡间颇多,通常是师徒或者父子相传。

虽说名字与佛门有关,但主持者一般不是和尚,里面供奉的也不全然是佛陀,而是佛门、道教乃至于地方野神兼而杂之,全凭地方喜好供奉,有名气的玉皇大帝、南海观音,没名气的猪王菩萨、牛王菩萨。

总而言之,就是把用得着的神仙们都安置到一块儿,求得上谁就拜谁,也懵管尊神是哪儿条道上的,通通都叫“拜菩萨”。

这个职业早些年挺吃香,现在就不景气了,丰顺村自然也是如此。

前段时间,村里把庙子附近的土地盘出去要建个养猪场。

这鲍志云想着自个儿无儿无女,庙子没继承人,自己年岁大了也活不了多久,再加上周围人轮番相劝,也就不情不愿应承下来了。

可没料想,后来一打听,庙子这一块儿地,在养猪场的规划里是拿来建储粪池的。

这哪儿成啊!

老头当时就不干了。

但你不能说人家出尔反尔,一来钱没拿合同没签,二来人家也是有道理的。这庙子是祖辈传下,有些年头,不大不小算个文物。

人家这是保护文化遗产哩!

然而。

道理这东西只能说与讲道理的听。

这承建养猪场的公司是挂靠在红茅集团名下,幕后的老板也是洪总小老婆的舅舅的儿子,在綦水这一带是属螃蟹的。

当晚就把这小庙给强拆了。

老头气得跳脚,在官府闹了几番无果,扬言要去北平上访,可人刚到了火车站,就没了音信,直到前几天,再次现身已然成了神经病。

眼下,不能独自生活,被村委会托付给了他的外侄代为照料。

…………

李长安把鲍志云的资料在心里揣摩了一番,抬眼到了路边一间农家小院。

按照袁啸川给出的地址,这应该就是鲍志云外侄鲍春明的家了。

“你好。有人在家么?”

李长安隔着大门喊。

“有人,外头是哪个?”

有些意外,门内立马有了回应。接着,大门打开,一条土狗窜了出来,冲李长安一顿乱吠。道士只拿眸光一扫,土狗呜咽一声夹着尾巴就窜了回去,差点把门后走出的人撞了个趔趄。

那人骂了声“死狗”,转头冲道士笑了笑,自然而然地要来握手:

“你是?”

“打扰了。”道士握手道,“我叫李长安,是小渝网的记者,这次是专门来采访鲍志云鲍老先生的……”

小渝网记者的身份,是道士和袁啸川商量后冒顶的马甲。

这个网站是省里的一个地方媒体,有一些立足于民俗的栏目。恰好,綦水这一带有供奉“盐水女神”这个古老神明的习俗残留,而鲍志云家传的菩萨庙供奉的主神正好是她。

所以说,李长安此行用这个马甲实在再适合不过。

果然。

“原来是记者同志,请进,请进。”

这人听了忙不迭请李长安进门,而道士却注意到,该人年约五十几许,体型富态,面皮白皙,衣着休闲,但却蹬着一双锃亮的皮鞋,戴着机械表,头发也梳得油光水亮。

鲍志云的外侄鲍春明是个土里刨食的农民,这个人的形象、作派可不相符。

道士直接问道:

“你是鲍志云老师的外侄,鲍春明么?”

“哦,我不是鲍春明。”这人笑道,“我是鲍志云另一个侄儿,我叫鲍春华。”

说完,他叫出了屋中两大一小三口人。

分别是鲍春明夫妇和他们的女儿,这一家三口齐齐整整的迎了出来,神色中没什么诧异只是有些紧张,身上衣物也是干干净净、崭崭新新,很是正式。

道士瞧了眼时间,这个时候正是该上坡干农活的时候,这一家三口却穿戴整齐,一个不拉恰好呆在家里。

呵。

这还真是“凑巧”。

看起来,红茅这伙地头蛇的触角要比想象中伸得更长。

李长安不动声色。

“请问鲍老先生在不在呀?”

“在。”

鲍春明连连点头,指向了院落一角。

道士顺势看去。

那里用石棉瓦搭着一个小棚子,李长安先前没注意,只以为是狗窝或是柴棚,现在仔细一看,里面缩着的“物件”分明是个大活人!

“我们也是没得法!”

鲍春明连忙解释。

“他不能进那啥子叫封闭空间,只要四面有墙,就是打开窗户都不得行,一进屋就发疯,所以我们才在院子里给他搭了个棚棚。”

说完,鲍春明的老婆生怕李长安这个记者不信,回去乱写一汽,跟着说道:

“不光是这样,他还非常怕黑,电灯一定要照个通宵,昨天半夜停电,他闹得半个村都睡不到觉。”

这俩夫妇平日像是积了一肚子苦水,眼下逮着机会全给宣泄了出来。

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直到鲍春华使劲儿咳了几声,才终于打住。

两人于是讪笑不言,鲍春华瞪了他俩一眼,又对李长安说道。

“李记者要采访,我们是欢迎的,但是有两点。”

“请说。”

“一是他这个病不能有人碰他,只要挨近了,他就发疯打人。你要问恐怕只有在这儿问。”

“这个没得关系。”

“二么,是他不大搭理人,有时候你喊死了他也不得回你一句。”

“来都来了,总要试一下。”

于是,道士搬了个小板凳在棚子前坐下,似模似样地拿出了笔记本、录音笔,但在仔细打量鲍志云的第一眼,李长安的心就凉了半截。

鲍志云抱着双腿蜷缩在棚子最里面,衣服肮脏,花白的头发胡须支楞着,神情木然,双眼里眸光涣散。

道士试探着问道:

“鲍老师,我是小渝网的记者,我叫李长安。你听到我说话了么?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鲍志云木讷无言。

“我们之前联系过呀,但前一段时间,你突然没得消息了。”

鲍志云依旧呆滞。

李长安又接着说了几个句,还拐弯抹角的提到了“失踪”、“红茅药酒”、“火车站”等,可这鲍志云通通是半点回应也无。

道士不由悄然叹息。

人是真疯了,也是真的问不出东西了。

既然如此,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了,但做戏要做全套,道士顺口问了句:“你对盐水娘娘……”

可没想,就这么半句话。

在采访中一直木讷的鲍志云却突然抬起头来。

他双目直勾勾地瞪视着李长安,又忽的低头翻出一个物件,双手平举在道士眼前。

老人张了张嘴。

忽而涕泪直下。

“菩萨。”

那物件正是一尊神像。

只是寻常的民间工艺,塑造、描绘还算用心,但奈何已然残破,左臂缺失,嘴部被铲掉一块露出了泥胚。

但道士却感知到了一点不一般的东西,和刘卫东家中的神像相同的东西。

神明。

或者说,是从众生信愿,从人的虔诚拜祭中,偶然诞生的魂灵。

但在这末法之世,便是这类神明也是无根之萍,纵使拜祭不休,多半也只是懵懵懂懂难以生出完整的智慧。眼前这位也是如此,再加上丢了庙宇,损坏了法身,已然成了风中之烛,奄奄一息。

道士心思一动,伸出手指在神像上轻轻一点。

顿时他眼前忽的一花。

随即,便见着神像幻化成一位宫装丽人,可惜左臂残缺,面上无口。她冲李长安盈盈一拜,而后抬起右手指向某处。

然后又摇身一变,换化作一个男子的形象。这个人浑身邋遢肮脏与鲍志云有得一比,不过鲍志云是呆滞,这个人则是痴傻。歪着头,顶着鸡窝样的头发,咧着嘴露出两排大黄牙。

这人……莫不是个傻子?

第七章 傻子

“李老师?”

“李长安!”

道士恍然惊醒。

“你咋的了?”

旁边鲍春华满眼的古怪,在他的眼中,没有什么宫装女神,只有这个年轻的记者突如其来的呆滞停机。

“莫事。”

道士随口回了一声,再瞧棚子里,鲍志云抱着神像又蜷缩了回去,而他怀中的泥塑菩萨已然没了先前的神蕴。

李长安呼出口气,回想起刚才看到的幻想,莫不是这懵懂神明给与的最后的指引?

他看着女神先前指着的方向,若有所思。

这时,鲍春华又笑眯眯地开了口。

“看起来也问不出啥子咯,害你白跑一趟了。”

听这口气,是要李长安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但这时候,哪儿能一走了之。

道士脑筋飞转,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主意,在脑子里琢磨了一下,便笑道:

“也没白跑,其实我这次来,除了采访鲍志云老先生,还有另外一个任务。你们这儿不是红茅种植示范村么?”

鲍春华不动声色。

“对。”

“我们主编觉得红茅公司带动农村发展很有看头,让我顺便来做一个乡野调查。”

…………

“红茅集团是好样的哦,帮了我们农民的大忙,带领了大家致富。”

“洪总是好人,村里头的公路还有小学都是他带头出资建成的。”

“我们村有很多贫困户、五保户生活困难,洪总每个节假日都发生活用品给他们。”

“原来一年下地累死累活才种点儿口粮,现在每天轻轻松松,每个月除了分红还有工资,你说爱不爱意,洪总要不要得嘛?!”

……

李长安沿路挨家挨户问下来,得到的全是对红茅的歌功颂德。

不过这倒也不出乎意料,照袁啸川所说,这红茅集团在地方盘根错节多年,要没点儿本事,早被连根拔了。

道士打发走一个结结巴巴背完台词的大婶,旁边鲍春华就腆着肚皮凑了上来。这人像个牛皮糖,粘着李长安不放,但你还甩不掉他,因为这货居然是丰顺村的村长。

此时他脸上挂满了得意。

“怎么样嘛?李老师对这采访结果还满意不嘛?”

“满意。”

照他们说的,你们洪大善人都快功德圆满、白日飞升了。李长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听了这么多,我就得你们红茅集团也不单是卖药酒的,还卖的是慈善,卖的是良心。”

“对头。”

鲍春华刚点下头,就觉得这话怎么有点不对头,但还没咀嚼出什么味儿来。

旁边传来一阵嬉笑。

“傻子。”

嘿!

鲍村长气冲冲转过头去,只一眼,却是更加气急败坏了。

概因笑话他是“傻子”那人,正躲在路边的小树丛里,脏兮兮的脸上顶着鸡窝一样的头发,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傻子!

鲍春华抄起一块石头就砸过去。

“你个傻婆娘,滚一边去。”

可这傻子反倒不依。

“我不滚,我也要接受采访。”

这么一句倒是把鲍春华给逗乐,而旁边的李长安却有点诧异。

婆娘。

“女的?”

老实说,人脏成了这样子,实在也辨不出了男女。不过她头上“鸡窝”颇短,李长安一直以为她是个男的。

旁边,鲍春华听了,给李长安解释道:

“这是我们村里头的一个女娃娃,小时候发高烧把脑壳烧傻了。后头,那年地震,婆婆爷爷爸爸妈妈全遭滑坡埋了,剩这么一个孤零零、傻搓搓也是可怜。平常,都靠各家送些米粮蔬菜,不然,早就饿死了。至于她那个头发,可能是遭理发的割走了。”

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

“这边儿差不多都采访完了,我们去下一个地方么?”

道士却摇摇头。

“哪里采访完了?”

他指着那傻子。

“这不还有一个么?”

鲍春华难以置信。

“她是傻子哦。”

“傻子好嘛。”

李长安笑道。

“有些话,傻子才敢说嘛。”

…………

“你叫啥子名字嘛?”

李长安递过去一颗薄荷糖。

“鲍小慧。”

一双脏兮兮的手把薄荷糖接过去,剥开糖纸,放进门牙漏风的嘴里,接着,同样脏兮兮的脸昂起来,露出毫无防备的笑容。

道士仔细打量这张脸,在蓬乱头发与脸上污垢下,确实掩藏着年轻女性柔和的五官与轮廓。但美丽清秀是万万谈不上的,只能说二十来岁年华给与的东西,还没被艰苦带来的粗粝彻底磨灭罢了。

“你晓得红茅公司不?”

李长安又递了一颗糖果过去。他手上这袋薄荷糖,是刚才在附近的小商店买的。道士和包小慧约好,每回答一个问题,就给她一颗。

她接过薄荷糖,依旧包进了嘴里,而后,拍手唱出些乱糟糟的调子:

“穿新衣,戴新帽。要想发财,枇杷铲了,种红茅。红茅深,红茅高,一飞飞到李家庙……”

老实说,语无伦次,不明所以。

但李长安还是耐心等她说完,这才又递过去一颗,问起了新的问题。而鲍春华倒也没走人,只抄着手冷眼旁观,全不似先前采访时那般热心,亦或说,那般警惕。

想来也不奇怪。

这傻子说的话,平常人哪里听得懂?哪里又能去相信?

好比这小慧,嘴里包着薄荷糖,絮絮叨叨说了几大段。

零散、细碎、跳跃、词不达意、前后矛盾种种问题是条条都占。若是本村的乡民,这村前村后、左邻右舍的事儿都门清,也许能从只言片语里估摸出点儿东西。

但李长安一外地人,哪里听得懂?

可是。

道士听不明白,旁边不有人能听明白么?

于是乎。

李长安明里用糖果勾着小慧不断说话,暗里却悄悄观察鲍春华的反应。

当小慧说道“穿新衣”,鲍春华面露喜色。

嗯,这条信息没用,略过。

当小慧说道“枇杷铲了”,鲍春华目光透出点焦急。

很好,这条有用,赶紧追问!

不一阵,鲍春华的脸色黑成了锅底,道士手里的笔记本却密麻麻记了几页。上头全是根据鲍春华面色阴晴变化,从小慧话里整理、归纳出来的信息。

其中有一条很是值得注意:

李长安先前途经的那处红茅种植基地,早几年实际上是承包给一个果园老板种枇杷的。后来,红茅的人进来,要求人家低价转让,果园老板当然不肯。他们就通过这位鲍春华,召开了个村民代表大会,现场每家发了一百块钱,承若高价租地,通过了单方面合同转让的决议。然后,就把人家的果苗给铲了。

然而第二年,人就把租金给降了回去,给得比果园老板都低,村民闹腾了一阵无果,还被收拾了几顿,眼看着茅草越长越高,再想种其他的作物也十分麻烦,一个个也就偃旗息鼓了。

这是流氓撞见了土匪,没甚好说的。但值得注意的是,在此期间,某个领头闹事的失踪了一阵,与鲍志云的情况十分类似……

李长安趁着鲍春华没反应过来,再接再厉。

“小慧,你认不认得到鲍志云啊?”

他嘴上问着小慧,眼睛却使劲儿往鲍春华脸上瞧。

而小慧则是点了点头。

她现在嘴巴里包满了糖,只能一边拿手捂着,一边口齿不清的说道:

“主持爷爷要给盐水娘娘报仇,遭采石场的妖怪……”

话到这里。

李长安突然发现鲍春华一下子变了脸色。

“你个傻婆娘,乱说啥子?哪儿来的妖怪!”

他嘴上咒骂,更是作势要去打小慧。李长安眼疾手快,一把将他的手腕攥住。鲍春华一张白胖的脸顿时涨了个通红,这次却不是气得,而是疼的。

等到道士放开,他手腕上已然青肿一片,他倒也是个识时务的,灰溜溜的滚到一边,屁也不敢放一个。

但小慧被他这么一吓,却是满嘴的糖包不住,全给喷了出来,现在正在捡地上的糖往嘴里塞。道士见了,赶忙制止了她,抓了一大把糖递给她。

“接着说,采石场的妖怪怎么呢?”

小慧却把手里的糖还给了道士,只留下一颗。

“一个问题一颗糖。”

她郑重其事地说道,然后把这颗糖剥开,依旧包在嘴里。

“采石场的妖怪要吃人的魂儿,脑壳长得五颜六色的,吓人得很!好多人遭妖怪捉进去,把魂儿吃了,吐出来,就像……”

像啥她没说,只双手抱膝蜷缩起来,脸上作出一副夸张的呆滞模样。

李长安默默点头。

妖怪什么的,李长安是不怎么相信的。

毕竟这末法之世,恐怕难有妖怪敢在人类社会兴风作浪,更何况,道士在鲍志云身上半点妖味儿都没闻到。

但采石场……里头恐怕有些猫腻。

…………

鲍春华已然满头是汗。

一半是痛的,一半却是急的。

苟日哩姓李的,手劲儿这么大;苟日哩傻婆娘,嘴巴不把门。

他面上神情变幻了一阵,还是一咬牙小心喊道:

“李老师?”

“怎么?”道士回头看来,笑了笑,“刚才心急了,没注意轻重,你手没得事撒。”

“没得事。”

才怪!

他心中已然骂遍了道士的祖宗十八代,却仍面带微笑问道:

“我有个电话打进来了,我可不可以去旁边接个电话?”

说罢,他紧张地盯着李长安,生怕对方强行扣住自己,不许自己与外界联系。

不料,道士却完全不以为意。

“不用管我,你先去忙嘛。”

“好,那你们先聊。”

这鲍春华一连跑出去几百米,这才收敛起假笑,恶狠狠瞪了道士一眼。

“怪不得听得懂傻子的话,原来是一对傻子!”

他拿出手机,拨打了某个号码。

“遭了,出事了,露底了。”

“村头的人都通过气,平时也教过该怎么说,但哪个晓得他跑起去采访一个傻子嘛。”

“那傻婆娘一天没得事就到处乱跑,也没得哪个管她,总是哪天不小心遭她看到了嘛。”

“嗯嗯,要得。放心,我会拖住他的。”

…………

不多时。

鲍春华去而复返。

李长安故技重施,却发现这鲍春华也不晓得是想明白了,还是别的原因,脸上四平八稳得很,让道士的法子失了灵。

但好在该了解的东西,已经基本了解了,他收拾起东西,站起身来。

小慧显然还对剩下的薄荷糖依依不舍:

“不采访啰?”

“不采访啦。”

道士笑着把剩下的整袋糖全递给她。

“都送你啦。”

“送我?”

小慧歪着头看着李长安,慢慢点了点头。

接着,竟是转过身去,趴在地上,熟练地撅起屁股对着道士。

“来嘛。”

她回头看着李长安,眸子清澈见底不含一丝异色,而后,随手捡起一块木头,咬在嘴里。

“你来嘛。”

模糊不清地又唤了一声。

道士先是愕然,接着是愤怒,再然后却是一脸复杂之色。

旁边的鲍春华却是简单直白得多,他气得浑身发抖。

“你个不要脸的贱货!”

他叱骂着,抬脚就踢过去,却被道士起身挡住。

李长安让鲍春华闭住嘴,扭头看着被吓得蜷缩起来的小慧,千般话语在嘴里滚了一圈,却迟迟出不了口,最后,只是柔声道:

“你起来嘛。不需要。”

“不需要?”

“不需要。”

小慧“哦”了一声,若无其事地又剥了一颗糖放进嘴里,丝毫没意识到,方才那一幕,旁边人是何等的心绪起伏。

良久。

李长安才又开了口。

“小慧?”

她抬头看来。

“你想不想去福利院嘛?”

“福利院是啥子?”

“一个有好多朋友陪你耍的地方,还有好多好吃的,而且不得让你像刚才那样。”

她勾着头想了想,咧着嘴,笑出了鼻涕泡。

“哦,我晓得嘞。”

她忽的指着李长安。

“你是人贩子!”

然后一下跳起来,抓着糖袋子,一直跑到对面的田埂,才隔着水田喊道:

“爷爷说我不能跟人贩子走。”

…………

又走访了几个村社。

道士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

“鲍村长。”

“李老师,啥子事你说。”

“我看今天的采访差不多完成了,这边不好赶车,麻烦你帮我喊个摩托啊。”

“没得问题。”

鲍春华答应得很是干脆,喊的车也来得很快,不过不是摩托,而是一辆面包车。

“刷”一下,车门打开,跳出了十几条大汉把李长安团团围住。

“李先生。”

接着,一个头发梳得油光水亮的斯文败类走了出来。

“我们又见面啦。”

是啊。

李长安瞧着面前的杨三立和周遭的十来条大汉。

可终于把你们等来了。

第八章 采石场

颠簸的车厢里。

满座大汉。

清一色的黑色紧身训练服,配着高腰迷彩裤,再加上一水儿的寸头下面,表情个赛个的凶神恶煞,差点就没把“我是黑社会”这五个大字贴脑门上。

可往下一瞧,衣服的logo明明印着“安源安保”。

这名头倒是有些耳熟。

“李先生还是很能干的么?”

车厢对面,杨三立冷不丁开了口。

先前他带着十几号人把李长安“请”上了车,眼下正戴着副金丝眼镜,慢条斯理地翻看道士的笔记本。

“半天的时间就挖出了这么多陈年旧事。”

他的神态动作好似老师在批阅学生的作业,看到妙处,更是啧啧有声。

“呵,这是八年前的事吧,我都快忘了。”

“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记不得的事情,有人帮你记得。”

“李先生信神的?”

“我信道理。”

“有钱有权不就是道理。”

“善恶有报,才是道理!缺德事儿做多了,总会兜不住,小心把屁股给漏出来。”

“漏出来就换条裤子嘛,有钱还怕买不到,李先生那里多少钱一条?”

“你想收买我?”

李长安言语中尽是嘲讽。

“哎,都是斯文人,话别说得这么难听。”杨三立笑着推了推镜框,“我是公关经理的么,当然要叫公关啦。”

“麻烦开下车窗。”

李长安却是嗤笑一声。

“有人放屁,实在臭得很。”

此话一出,车内紧张的气氛顿时有失控的迹象。道士心里一突,完蛋了,该不会要动手吧。

万一把他们全打趴下了,自个儿先前那一通操作,岂不是成了无用功?

好在这杨三立确实是个斯文“人”,他安抚下满车蠢蠢欲动的“保安”,还笑着让人打开了车窗。

立时。

湿润凉风涌入车厢,吹散了闷人的汗臭。

窗外。

但见綦水好似一条墨色绸带,铺陈于苍山翠岭之间。

花石树草不断自眼前掠过,却独独不见得人烟踪迹。

“这不是回市区的路吧。”

“你不是想找采石场么?”

杨三立把笔记随手扔到一边,终于把那副职业的假笑收了起来,金丝眼镜下映着冷光。

“我送你去。”

…………

“啥子啊?你要回去读书!”

山梁梁上,一撮五颜六色的长毛迎风挺立。

底下一颗正方形脑袋对着手机屏幕,满是大写的懵逼。

想他方墩儿英雄一世,在綦水各大小学、初中、高中都是有名堂的人物,没想一着不慎,居然被人捅了屁股,还特么是两次。更倒霉的是办事不利,被上头扔到这荒郊野岭,守采石场这种鬼地方。连打个视频电话都得到山尖儿上,踮起脚打。

但经过一整天的思想斗争,他还是打起精神,决心召集马仔、重整旗鼓。可万万没想到,他联系的第一个对象——自己的头号马仔小黄毛,在电话的那头,穿回了校服,染黑了头发,开口第一句居然是要回去读书!

你读个锤子书!

“你连二十五个字母都认不全,你读出来有啥子用?”

电话那头,小黄毛长叹一声。

“如果实在没得办法……”

他言语间满满是对未来的失落。

“我也只好回家,继承家里的五套房产、七家火锅店、十三个门市……”

曰!

这一刻,方墩儿心中的草泥马好像山下的綦水汹涌奔腾。

他痛心疾首:

“庸俗!”

“你的梦想啊?穿风衣戴墨镜当老大的拉风梦想啊?!”

“我想过……”那边的小黄毛有点羞愧,“但打打杀杀对我们这种普通人实在太危险咯,万一再撞见个会武功的……”

“会武功就了不起嘛?”

小黄毛没答话,但手机上的表情分明在说:你丫敢摸着屁股说这句话吗?

方墩儿却自信满满,把另一只手上的东西往镜头前一横。

“看到没有?这是啥子?”

那物件,带着锈的铁管上套着磨得油亮的木托,居然是一把土喷子,就是陈旧得很,不晓得是从哪个旮旯扒出来的老古董。

方墩儿是万分得意,好似拿着的是什么宝贝,声音都打着飘儿。

“这是枪!”

“鸟枪”

没成想,对面小黄毛半点面子没给,无情地道出了事实。

方墩儿不乐意了。

“鸟枪怎么样嘛?鸟枪就不是枪哦。”

“武功再好,一枪撂倒。你等着,要让我再撞见那个人……”他把枪口对准屏幕,嘴巴“啪”了一声,“我要他跪到地上喊爸爸。”

这时。

“方墩儿!”

山下冷不丁有人喊了他一句。

“啥子?”

他扯着嗓门吼了回去。

“昨天捅你屁眼那个人,刚刚遭杨经理逮过来咯。”

他先是一愣,继而大喜,兴冲冲对小黄毛说道:

“你等着,我等会儿给拍张照片。老子今天要是不让他喊‘爸爸’,我就把头发剪了,陪你去读书……”

没说完,山下又在催促。

“墩儿啊!”

他把通话挂掉,把鸟枪一抄。

“来咯!”

…………

“下车。”

“老实点!”

李长安被粗暴地推下了面包车。

他默不做声,只是打量周遭。

停车的位置是一片荒郊野岭。举目四望,尽是起伏的丘陵。但这绵延之势在道路前头却突兀而止。在前方,群山被剜掉了皮肉,露出底下苍白的“骨肉”来。

这是一座废弃的采石场。

早些年,地方有许多类似的采石场,合法的、不合法的都有,有利可图就继续挖掘,无利可图就拍屁股走人,只在青山绿水间留下一个空空荡荡的“疮斑”。

但眼前这座却不同。

居然在贴着石壁的地方,搭建了一栋不小的建筑物,而从建筑的外观以及窗户间隐隐透出的灯光看来,这栋建筑明显一直有人维护。但它背后的石壁,却已然爬上了青苔藤蔓,显然早就停止了采掘。

其中古怪昭然若揭。

李长安却心中暗定:看来就是这里。

其实,李长安和袁啸川对鲍志云等人的遭遇,一直都有个隐隐的猜测。那就是红茅集团一定在綦水周遭,私设有一个黑牢,专门拘禁、折磨那些顽固的反对者。否则,也难以解释鲍志云等人突然的失踪和改口了。

在丰顺村,李长安意外从包小慧的口中得知了一些线索,同时也发现了鲍春华的阵脚大乱。那个时候,道士突然想到,与其事后再花功夫调查,何不如让红茅的人主动带他过来?

现在看来,计划进行的很顺利,只是……他低头一瞥,一副手铐把自个儿双手锁得死死的。再往后头瞄了一眼,车厢里十几把西瓜刀明晃晃。

见机行事吧。

…………

李长安一路被推搡着,押入了建筑最里层的房间。

眼前,是一面宽大的岩壁,上头凿出许多一米见方的格子,并配有厚实的铁盖门,门上依次标着序号。

这些格子有些开着,有些盖得严实,还隐隐传出些响动。

李长安没来得及细听。

押送的人就指着一个空格子,脸上似笑非笑。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他竖起一根手指。

“一,是你自己……”

话到半截,道士没搭理他半分,一个矮身就自个儿钻了进去。

这人脸上怪笑一僵。

发怒吧,对方挺配合;不发吧,总觉得不得劲儿。不上不下怪不舒服,最后只骂骂咧咧把铁盖子一扣,挂上门栓。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层,找旁边的同伴问道:

“昨天插方墩儿屁股的就是这人吧。”

“是呀,方墩儿还说他会武功吔。”

“会武功?他就是会电光毒龙钻,也钻不出来。”

“唉,别说了,这鬼地方阴森森的。”

“快走,快走。”

…………

格子里极其狭窄。

人在里面。

站不起来。

躺不下去。

脚伸不直。

手张不开。

外界的一切声响和光源都被厚实的岩层与铁盖所隔绝。

无光亦无声中,人的感官拼命的寻找一切刺激。

然而。

只能听到自己呼吸和心跳渐渐急促。

感到蜷缩的肢体慢慢僵硬与麻胀。

闻到的臭味儿愈加刺鼻,愈加令人作呕。这气味儿来自于一个小桶,在这方逼仄的牢笼中,用来做什么,自然也就不必多说。

李长安终于明白鲍志云是怎么疯的。

“……998、999、1000,差不多了。”

黑暗中,道士低声自言自语。

而后。

“轰。”

火光突兀出现。

一纸黄符静静燃烧,照亮这方寸之地,映出石壁上条条陈旧血痕。

道士探手在自己鼻子上轻轻一点,口中吐出两个字。

“驱神。”

…………

这是李长安斩灭尸佛之后,新获得的一门变化。可说来威风凛凛,但或因道士自个儿本领不济,水分颇大。

“神”这含义可大了去,上可囊括“太上老君”等大道化生,下也可指“石敢当”等人的精诚所聚。但都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接受了人的信愿供奉。

李长安拿到这门变化之后,也在古代世界试验了一下。

结果是大神不听调,小神不听宣,就是土地公公也不大爱搭理他。

只有些弱小的野神以及懵懂没有形成完整智慧的神明可应他驱遣。譬如刘卫东家中的五畜奶奶和鲍志云的盐水娘娘,当然她们都不是神祗本尊,只是长期虔诚拜祭下诞生的新神。

而道士现在要做的,则是取个巧,也算活学活用,驱使他随身的一尊“神”。

鼻神冲龙玉。

但见道士一点之下,他的鼻子居然就从脸上脱离下来,掉在地上一滚,变成了个五厘米高的小人。

形貌、着装全然都是李长安一般模样。

或者说,这冲龙玉其实就是李长安本人。

眼下,好似是同一个灵魂操纵着两副身躯,一个仰望的巨人是自己,一个俯视的小不点也是自己,实在是古怪诡趣得紧。

但维持这种状态,无时无刻不在消耗法力精神。

所以李长安也不敢磨蹭,赶紧跳上了自己的手指,把自己送到了铁门的通风口中。

第九章 采石场闹鬼事件 上(狗粮节快乐)

房中黑暗而又死寂,只是偶尔听得到一点细若游丝的哀鸣,但那声音转瞬即逝,总让人以为是恍惚间的错觉。

忽的。

一阵仿若老鼠活动的淅淅索索的声音突兀响起。

接着,在某个铁盖的通风口上,钻出了个拇指大的小东西,身形、面貌宛然如人,正是化身“冲龙玉”的李长安。

道士搁在通风道口,只往外瞅了一眼,就忙不迭缩回了脑袋。

室内少有光线,底下一眼瞄不到底,好似身临万丈深渊,幽深空洞,勾着人往下跳。

但李长安明明记得,铁盖子离地面也就一米来高,现在看来怎么这般吓人?但转念一想,自个儿眼下才是个五厘米的小豆丁,“一米”与“万丈”又有什么区别,跳下去不都得粉身碎骨?

但好在听到一阵翅膀扑腾,就见着一只大蛾子慢悠悠飞了过去。

李长安心思一动,赶紧让本体把快要燃尽的符纸塞进通风口里,这蛾子被火光一勾,乖觉地靠了近来。

随即。

道士纵身一跃,骑在了这蛾子背上,拿它当了个升降机。

就是到了地面,扑了一身鳞粉。李长安也不以为意,笑嘻嘻给蛾子作了个揖。

这建筑面积颇大,对现在的李长安尤是。

但杨三立一帮人震耳的喧闹声仿若指路明灯,李长安循着声音,一路穿过门缝,钻过鼠洞,爬过窗沿,期间还对几只不长眼的虫子报以老拳。

花了不少功夫,总算来到了目的地——杨三立一帮人所在的大厅。

…………

人缩小的时候,世界便无限的放大。

在现在的李长安眼里,大厅成了一片无限宽广的天地,一切座椅板凳都成了大大小小的山峰,而行走其间的杨三立一伙则都是顶天立地的巨人。

他们吵闹的声音好似雷霆,走路的震动就像地震,掀起的浮尘宛若沙暴……在差点被踩成一滩肉泥后,李长安一溜烟儿躲到了墙角。

他终于意识到,在地面上活动实在是太危险了。

道士摩挲着下巴想了想,尝试着唤了声。

“风来。”

顿时,山间的夜风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托着他的身躯,双脚离地,飘飘飘浮在了半空。

嘿!

看来小也有小的好处。

他心思一动,扶摇而上。

…………

大厅天花板上悬着一把吊扇。

但山间凉爽,平日倒也不怎么用得上。

眼下,正随着夜风嘎吱摇晃。

李长安就坐在一片扇叶的边沿,居高临下,将大厅的一切尽收眼底。

天色早就黑了,但大抵是用电紧张,只亮着几盏聊胜于无的钨丝灯,让大厅显得颇为昏暗。

道士环顾一圈。

在靠窗的一组沙发上,杨三立正和几个手下说着什么;一些保安则聚在一张桌子上,玩着“炸金花”;另一些则散在各处各自玩儿手机;还有四个人缩在墙角,点着蜡烛,神神叨叨也不晓得在干些什么。

而李长安要找的钥匙……他仔细瞧了一阵,终于发现在一张长桌上,散着许多吃剩的外卖,一串钥匙正混在其中。

…………

“我听说你前几天又封了一个石格子?”

沙发上,杨三立点上了一根香烟,皱着眉质问对面的一个中年男人。

“主要是前几天太热,一个不小心没注意就……”这人体型微胖,留着一嘴小胡子,一脸的油腔滑调,正举着手,“我发誓绝对没得下次!”

“你小心就好。”

杨三立显然没想深究,随口放过,话锋一转讲起了正事。

“我给你说,别的无所谓,但今天这个记者你给我注意点,出了啥子问题影响不好,关个几天等他服软了,就要放回去的。”

“晓得,晓得。”

小胡子忙不迭点头,但眼珠子一转,却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那17号格子那个崽儿怎么处理?我看他身上都烂了,焉死死的看样子也活不成了。我想过几天,把他装麻袋沉江算了。”

“放屁!”

不料,杨三立当场就指着鼻子骂道。

“烂了就找人医。他有样东西对老板很重要,他要死了,第一个把你关进去。”

骂完,往周围一瞧,总觉得差点什么……许久,一拍脑门。

“唉,今天打发到这儿的那个杂毛啦?”

小胡子一愣。

“方墩儿啊?”

他四下一瞧,还真不见人。

这时,旁边一人笑呵呵回到:

“这里没得信号,他到山尖儿上面打电话去了,现在还没下来。”

“没喊他?”

“喊了,城里的娃儿手脚慢。”

小胡子点点头。

“那个谁。”他叫了一个旁边玩儿手机的,“你去把剩菜收拾一下,莫遭苍蝇爬了。”

那人应了一声,乖乖的就去收捡桌子,正好捡起了那串钥匙。

“这是哪个的钥匙。”

“我。”

点着蜡烛的角落里,有人回应。

“拿好,莫丢了。”

说着,便把钥匙抛了过去。

…………

“倒霉。”

李长安从一个剁椒鱼头下面钻出来,瞧着身上红里透亮的油污,满脸的晦气。

刚才他眼看就要得手,只是钥匙串上钥匙太多,一时间没有挑过来。想不到就这么一耽搁,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了。

他没好气扯下块鱼皮塞进嘴里,手脚并用翻出藏身的塑料食盒,贴着桌腿一路滑下去。

但没走两步。

“唉。”

道士脚步一顿,无奈摇摇头,转过身来。

但见幽深的黑暗中,一个模糊而庞大的轮廓上,嵌着两轮绿色的眼珠。

紧接着。

伴随着索索的声响。

那庞然大物一点点脱出黑暗,一点点浮现于眼前。

绿光褪去,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全是狡诈、残忍与贪婪;灰白相间的毛发凌乱怒张;又长又粗的尾巴托曳于身后,仿若蓄势待发的毒蟒;一张巨吻中,一对白森森的利齿就像两块铁铲……好吧,这就是一只大老鼠。

“香吧?”

道士抬手闻了自己一下。

嗯,厨师用料很正宗。

“我自己闻了都想咬一口。”

道士笑了笑,脚尖一垫一挑,旁边一根牙签飞入手中。

他扎紧马步,耍了个枪花,冲那大老鼠一招手。

“来。”

…………

李大头把抛过来钥匙串接住,别在腰后。

他偷偷抹了把发麻的面皮,小声骂了一句,这才重新坐下。

他们一共四个人,躲在大厅最深处的角落,围着一张点着四根蜡烛的小桌坐下。

这时。

他对面那人才讲到:

“……小李猛地往上一看,只看到厕所门上扒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一双红通通的眼珠子直直地盯着他!”

说完,这人低下头,挨着烛光看向李大头,然而慢慢咧开嘴。

“呼。”

吹灭了蜡烛。

如上可见,他们四个躲在角落里,实际上在玩儿一个讲鬼故事的游戏。其规则无非是讲一个鬼故事吹灭一根蜡烛,如果讲完了没吹灭蜡烛,或者中途打断,就会招致灾祸云云。此类游戏多是东瀛百物语的改版。

照理说,这种游戏同黑社会的角色实在不搭。而实际上,这几人对鬼故事没什么特别的嗜好,也不会觉得十分有趣儿,至少比不上旁边打牌的有趣。

但如果身边有人特别怕鬼,还特别爱逞强。

哎!

那讲鬼故事就十分百分的有趣儿啦。

“到我了。”

这边蜡烛刚刚吹灭,另一边就接口道。

他语气森然。

“我现在要讲的是一个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我本来想把它烂在心里,但今天却突然觉得不得不讲出来。如果你们不想听,还来得及。”

没人打退堂鼓,但李大头却偷偷咽了口口水。

“这个事情不是发生在别处,就发生在我们脚下,就发生在这座采石场。”

李大头默默抓紧了钥匙串,指节勒得发白。

“你们都认得到黄老五啥,新人都以为他疯了是被人打坏了脑壳,但老人都晓得……”

话到半截。

李大头“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瓮声瓮气说了句。

“我去上个厕所。”

旁边几个立刻笑话道:

“怕了呀?吓尿了么?要不要哥哥们陪你?”

李大头涨红了脸。

“哪个龟儿才怕?!”

他嘴犟道:

“老子今天水喝多咯。”

这话反倒惹来一阵嬉笑。

“那你小心哦,这个游戏中途离开,那个鬼就要来找你哟!”

“滚!”

李大头骂了一声,甩着哗啦啦响的钥匙串,一路小跑走远了。

…………

“我曰!”

李长安瞅着他离去的高大背影,狠狠拍了一下胯下大老鼠的脑袋,满脸惆怅。

刚才,他与大老鼠一番恶斗。最终让对方屈于牙签的淫威之下,不得不委身于他,作了道士胯下宝“鼠”。

别说,有了这坐骑,行动就是迅捷方便很多。

大老鼠聪明又惯于伏藏,很快就绕到了这位李大头的背后,丁点儿没让人发现。

然而,道士正小心从串上解下钥匙,这李大头的手就伸了过来,把钥匙攥了个死紧,没等到他放手,又起了身,说要去上厕所。

李长安简直想吐血,难不成还要跟去厕所一遭?

这时,桌上几人开始窃窃私语。

“大头那龟儿吓惨咯!”

“要不要去装鬼吓一吓他。”

“不要。”

先前讲故事那人一摆手,一转眼,却笑得愈加猥琐。

“我这个故事更恐怖,等他听完了,再来吓他。保证让他像上次一样,吓得翻白眼!”

桌子上,三个人一齐怪笑起来。

桌子下,李长安也听了个**不离十。

他轻轻拍着大老鼠的脑袋,脸上的笑容逐渐缺德。

第十章 采石场闹鬼事件 下

厕所建在这栋房子左侧的最角落。

远离了大厅,也远离了人声喧哗,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大头才放完水,肠胃又造起了反,只得选了个厕所格子,又钻了进去。

荒郊野外的用不上马桶,都是蹲坑,卫生间的格子也小,不过一米见方,掩上门就好似隔出一个孤独的空间,外界的一切都再无干连,如同这栋房子里另外一种格子一样。

像个活棺材。

想到这里,大头的心里一突,原本关得死死的隔断门悄悄推开了一丝空隙,又想了想,干脆彻底推了个敞开。

“绝不是我头大胆小!更不是因为刚才的厕所鬼故事吓人。”

他暗地里给自己辩解。

“我只是为了通风畅气,提防那几个混蛋跑来装神弄鬼做恶作剧。”

“嗯,对!就是这……”

“啪。”

他正给自己加油打气,可突然间,电灯关灭。

眼前猛然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浑身上下一下子绷了个死紧,慌张张掏出手机,照向那黑暗。

左!

右!

上!

下!

“呼。”

他不自觉松了口气。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发生。

“供电不足或者是接触不良。”他笑道,“我就说嘛,世界上是没得鬼哩。”

可是。

“嘎吱吱吱……”

那是门轴摩擦的声音。

随着这声响,在微薄的手机光照中,隔断门一点点慢慢关过来,也一点点挑起他皮肤上的鸡皮疙瘩,慢慢攥紧了他的心脏。

明明一探手,就能把门推开,但他却什么也没做,只眼睁睁看着那房门缓缓逼近,终于彻底关上,将他困在这一米见方的狭小空间里,只听见自己的心脏……

“扑通。”

“扑通。”

“是风!”

他拼命告诉自己。

是风把门关上的。

可是,他随即又想到:在刚进来的时候,整个厕所的门窗都被自己关紧了。

哪儿来的风?

正在这时,莫名的风钻过门隙,发出些如泣似诉的呜咽。俄尔,那呜咽中又似乎夹杂着些低笑。

接着。

“哐当。”

有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

李大头缩起了脖子,瞪大了眼睛,语调中带着哭腔。

“张三?李四?王麻子?是你们撒?”

无人回应。

“莫吓我嘛啊。”

就在他心肝连带着眼泪珠子要一起喷出来的时候。

“啪。”

电灯突然打开,柔和的光线驱散黑暗,连带着一切异响统统退散。没有了风声呜咽,也没有了似有似无的低笑。

李大头战战兢兢等了许久,好似一切都已然平息,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可是。

那脑子里的紧张方才和缓,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又止不住上涌。

没由来的,他又想起,先前那个鬼故事的结尾部分。

“……就在小李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头顶上突然有些轻微的响动。小李猛地往上一看,只看到厕所门上扒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一双红通通的眼珠子直直地盯着他!”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切存在。

一点短促微弱的响动突然从上方响起。

“不要抬头!”

他拼命阻止自己。

“不要去看!”

但恐惧却拽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视线一点点拉上去,看到门沿上边……空空如也,只有泛着大块霉斑的天花板。

“哈啊哈……”

这口气是终于彻底松懈了下来,先前因紧张而滞涩的谷道也畅通开来。李大头笑骂了自己一句“疑神疑鬼”,正转头去拿厕纸……

他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在他身后的墙壁上,居然映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鬼影。

“啊!”

这不知何时出现,也不知默默盯了他多久的鬼影终于击溃了李大头的理智。

他顾不得裤子,也顾不得厕纸,尖叫着撞出了厕所门。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厕所里的垃圾桶被打翻,里面的乱七八糟的垃圾洒了一地,他慌忙之间竟是踩着了一块西瓜皮。

脚下一个打滑……身体腾空间,似乎瞧见灯泡底下有一只老鼠,老鼠上面还骑着个……

“咚。”

脑袋重重砸在地板上。

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

“大头?”

“李大头!”

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过后,李大头悠悠转醒。

他刚睁开眼,就瞧见几张面孔围在他眼前,其中一个说道:

“你怎么脱了裤子在地上睡觉哦?自由滑翔么?”

你特么自由滑翔!

他有心骂回去,可张开嘴,就变成了。

“嘶。”

后脑是钻心的疼。

几人见状,七手八脚把他拉起来,帮他处理了身上污秽,搀扶回了大厅。

李大头稍稍一问,才知道他们听到了自己的尖叫就跑了过去,也就是说自己也没昏迷几分钟。

这才刚坐下。

张三就笑问道:“怎么样?鬼故事还继续讲不?”

讲你妹的鬼故事,老子……李大头刚想开骂,可猛然又想到,刚才自己是不是被这三个王八蛋给整呢?可是,他们怎么办到的?

大头狐疑地看向三人,正瞧见三人互相递着眼色,贼眉鼠眼,窃笑不止。

他心中愈发狐疑,到嘴边的拒绝也变成了。

“讲!继续讲撒!哪个怕了哪个是龟儿子!”

大不了老子左耳进右耳出,不经过大脑,你总吓不到我。

当然,这句话是李大头闷在心里,自己讲给自己听的。

于是乎,旁边的王麻子理了理嗓子,又讲起了他先前没讲完的故事:

…………

我现在讲的是一件真人真事。

这个事情不是发生在别处,就发生在我们脚下,就发生在这座采石场。

你们都认得到黄老五啥,新人都以为他是被人打坏了脑壳,所以才进了精神病院。但老人都晓得,原因没得那么简单。

大概在七八年前,那时候公司人手紧张,但黄老五这个人年纪大、人又滑,其他事情靠不住,就留他守这个采石场。

那天也是这么一个夏天的晚上。

黄老五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有个年轻人把他摇醒,喊他一起去巡逻石牢房。

这是上头的规定,每隔几个小时都要去“石牢房”巡逻一次。

但照理说,石格子都是从山岩里切割出来的,铁盖子又厚又重,里面的人根本跑不出来,不用巡逻得这么勤快。

其实这是有原因的。

刚开始没得这个规矩,但有一阵子事情忙,看守的人疏忽大意,有个囚犯发急病死里面了,发现的时候,肉都烂融啰!

我们拿铁钩子去钩,但尸体没钩出来,鼻子就先磨掉了。如果继续,恐怕钩出来的也只是一堆骨头裹上的肉酱。我们就干脆把尸体塞了回去,在把这个格子封死了事。以后再有这种死得难看,不好处理的,也是按照这个法子办。

所以说这个巡逻不是看囚犯跑没得,而是看囚犯死没有。

黄老五睡得正香,肯定不想起床。但那个年轻人说他是新来的,不晓得该怎么做,就把黄老五半拉半劝的弄起来了。

到了石牢房。

黄老五看小伙子面生是新来的,自己在一边眯瞌睡,支使年轻人去“敲狗锣”。

“敲狗锣”不用敲,只用把手电筒往通风口里面一照。里面的人关得要发疯,对外界的任何一点刺激都敏感得很。只要一点光亮,都会像饿疯了的狗看见一坨屎,一下子扑上来,撞在铁盖子上,“咚”的一声像是敲锣。

所以就叫“敲狗锣”。

年轻人“敲”第一个。

“咚”的一声,里面有人骂:“泥马卖麻皮,放……”

这就是人还活着,但还没关够。

年轻人“敲”第二个。

还是“咚”的一声,里面有人哭:“求你们放我出去。”

这就是关得差不多了,但还少点儿火候。

年轻人“敲”第三个。

也是“咚”的一声,里面有人发声,但说不出清晰的话,只是“啊”“呜”乱叫。

那这个人看情况就可以放出来咯。

……

一直到年轻人“敲”到了第十个。

依旧是“咚”的一声响,里面有人说话,但声音过于微弱,听不清楚。

小伙子正要把耳朵贴上去,听个究竟,黄老五却突然蹿过来,抓着年轻人就往外跑。

一路穿过空荡荡的走廊,跑进空无一人的监控室。

年轻人看着黄老五气喘吁吁把房门关上,十分不解。

“老黄,你作啥子哟?”

“我做啥子?你娃欠我一条命晓得不?!”

黄老五解释道:

“那些石牢房又叫‘活棺材’,为啥子?因为有些关的是活人,有些关的是死人!你最后敲的那个格子,就是关死人的。你说,死人为啥会动?”

“诈尸?”

年轻人脸色一变,问道:

“关死人的格子只有一个?”

“不止。”

“那会不会还有其他的死人也‘动’了,而且已经跑出了咯?”

黄老五听了浑身一颤,赶紧打开电脑调看监控。

走廊、大厅、厕所……都没得啥子异常动静。

黄老五心思一转,让年轻人在另一台电脑上去看石牢房的监控,数一数打开的石格子有多少个。

一共有二十个格子,关死人封了三个,关活人用了十一个,那应该开着……

“看清楚了。”

“多少?”

黄老五转头看去,瞧见这年轻人冲着自己一个劲儿的笑,那笑容越来越大,嘴角裂得越来越开,脸上的肌肉牵扯得鼻子周围的皮肤破裂。

最后。

鼻子居然从脸上剥落下来。

他说:

“七个。”

…………

有些人越是恐惧某种事物,就越是忍不住去关注那种事物。

李大头一点也不想把这个故事听进脑子,但每一个字眼儿都卯足了劲儿往心底里钻。

直到王麻子吹灭了蜡烛,他才好似从梦寐中醒来。

“大头!”

那边杨三立突然唤他。

李大头如蒙大赦,“腾”地一下站起来。

“杨总,啥子事?”

“准备开车回市区。”

“哦。”

他忙不迭点头,又假模假样冲另外三个玩家说道:

“唉,可惜了。这个讲鬼故事的游戏还挺有意思的,就是时间不够了,下次有机会继续。”

说完,笑呵呵往屁股上一摸,却是愕然。

我钥匙呢?

我屁帘上这么大一坨钥匙呢?!

于是,他把大厅里里外外翻了个遍,甚至连厕所都壮着胆子去了一趟,但始终不见钥匙的影子。

“是不是掉在‘活棺材’那边啰?”

“不可能。”

李大头立马就反驳道。

他明明记得之前,就在大厅里,有人把钥匙扔给了自己。

怎么可能落在“活棺材”那边?!

再说那边多吓人啊。

“那你为啥子找不到啊?”

这句话说得他无言以对,在加上杨三立不耐烦的催促,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一遭了。

本来他想着喊上一两人同去,但瞧见几个混蛋戏谑的眼神,面子就大过了胆子。李大头便装作浑不在意的模样,大大咧咧地出了大厅,只是手上却悄悄拿上了一根钢管。

从大厅到石牢,要通过一道长长的走廊。

人都在大厅里。

走廊上一片空寂,只有昏黄的灯光映照出些稀奇古怪的影子。

李大头面上的坚强勇敢,在刚刚踏进走廊的那一刻,就已然溃不成军。

他双手握紧了钢管,又下意思抱在了胸前,眼睛、耳朵一刻不停地警惕着四面八方每一点异动。

短短百十步,走得格外漫长。

终于他到了石牢房前。

推开门。

湿冷沉闷的空气涌了上来。

他尝试开灯,但玻璃泡里的灯丝闪烁了几下,“怕擦”一声,再无动静。

“狗曰哩。”

他骂了一声,在门口踌躇了一阵,终于还是跨进了这黑暗阴湿的牢房,并打开手机上的电筒,尝试着寻找。

但还是那一句:越是恐惧的东西,就越是忍不住去关注。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石壁上的格子所吸引,还不自觉的数起了打开的格子。

李大头从没看守过采石场,具体哪个格子什么情况,他并不清楚。

但他却知道一个大概数目。

现在一共有三十个,封了六个,关着十八个人,也就是说,打开的格子应该有……他一个一个的数过去。

“一、二、三、四、五、六……”

他牙齿已然打着颤,但还是带着哭腔数了出来。

“七!”

而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他眼角的余光窥见,声音来处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他慌忙把手机照过去,却是一个人背对他,悄无声息站在角落。那人又似乎被这光亮惊动,猛地转过身来!

李大头的脑子霎时一片空白。

那人的脸上没有鼻子。

第十一章 开棺

“这里面是啥子哦?”

李大头找钥匙迟迟不归,鬼故事三人组穷极无聊翻看起李长安的背包。

笔记、录音笔、相机等物件早翻查过一遍,没什么好说的,只有个半臂长的铁筒子,沉坠坠的,盖子封得严实拧不开,不晓得里头装的啥。

三人一合计,找了个榔头,要把它砸开看个究竟。

可榔头刚扬起,还没落下去。

那铁筒子嗡然一响,突自鸣颤起来。

按住铁筒的王麻子更是“哎哟”一声,被针扎了一般,猛地把手缩了回去。

“咋啦?”

“这几把东西漏电!”

他把手指吮在嘴里,模模糊糊骂了一句。这阵仗引起了杨三立的注目,他招了招手,三人就乖觉地拿了条毛巾把铁筒子裹了厚厚几圈,递了过去。

然而,就这么丁点的功夫。

铁筒鸣颤愈甚。

到了杨三立手中,更是仿若有什么东西要裂体而出。

大厅中人七嘴八舌地讨论。

“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电瓶、摄像机、脚架、便携风扇……乱七八糟的猜测天马行空,甚至于还有人说是遥控炸弹。

直到远远一个声音抛来一个颇为不靠谱的答案。

“剑。”

这帮人本就是在胡说八道起哄,但听见这么个煞有其事的回答,也是一阵哄笑,可那声音却愈加不靠谱。

“飞剑。”

你丫小说看多了吧!

荒谬至极实在让人捧腹,但大厅里笑声反倒比刚才小了一些。

王麻子咧着嘴也笑了几声,突然发现气氛有些冷场,眼珠子滴溜一转,瞧见杨总经理面色不善,赶紧捂住嘴,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

只见着在大厅内侧,连接走廊的门口,倚着一个不该出现在此的人。

那个被他们塞进石格子里吃蟑螂的外地记者。

李长安。

……

“李先生真是好本事!”

杨三立盯着道士许久,忽而摇头失笑。

“还愣着干什么?”

大厅里所有的黑衣“保安”齐刷刷站了起来,默默拿起了随身的钢管、砍刀。

杨三立推了推眼镜。

“我要活的!”

此言一出,譬如一声令下,这些“保安”狰狞着面目,蜂拥扑来。

但李长安却反而不紧不慢的将房门关上,在第一把钢管砸过来之前。

摁下了墙上的电灯开关。

整个大厅陷入一片黑暗。

…………

大厅里本来就是乱七八糟的物件杂陈。

冷不丁黑这么一下,气势汹汹冲过来的一帮“保安”算是倒了大霉。

脚拇指怼桌腿的,老二撞桌角的,刹不住车怼别人,刹得住车的被别人怼,人上人,人挤人。

黑漆漆里。

先是乒乒乓乓的撞击声不断。

继而,就是乱糟糟的痛呼和怒骂。

好一阵,才终于有个灵醒的掏出了手机。

然而,那点微弱的光刚刚亮起,便忽而高高扬起,抛飞了出去。

在空中翻转间,微光自手机主人身侧的位置一扫而过。

照出一个鬼魅一样的影子,以及一根呼啸而下的钢管。

“啪。”

手机坠落在地,屏幕闪动几下,终于熄灭。

与之一同结束的,还有一声骨头折断的脆响,以及短促的惨嚎。

大厅中忽而一静,接着,便猛然沸腾!

……

杨三立把这一切看在眼中。

他有些坐立难安。

事情的发展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其实并不在意李长安是怎么从石牢中逃出来的,不外乎手下人疏忽大意,亦或有外人营救。无论如何,只要逮住这个胆儿肥的记者,打断几根骨头,自然也就明明白白、水落石出。然而,他瞧向场中……

大厅里乱哄哄的,或明或暗的手机光亮四处扫射,只是大厅太大太暗也太乱……所有人都像是无头苍蝇,挥舞着手里的家伙,扯着嗓门嗡嗡乱叫,只是偶尔有光亮捕捉到袭击者的影子,却必然伴随着同伴嘶声裂肺的哀嚎,而后消失在阴影中,引发更大的混乱。

活像一只猫在戏弄一群瞎了眼的老鼠。

杨三立如此想到。

随即,就有一个“老鼠”晃着手机,慌不择路撞了过来。

杨三立实在是忍无可忍,起身一把将那人拽住。那人也是晕晕乎乎的,下意思就举起了手里的家伙。

“看清楚!”

杨三立把对方的脑袋拉到了眼前。

“是我!”

这些蠢货简直无药可救了。

“你们跟他捉猫(迷藏)吗?”

他几乎把牙缝里的韭菜叶喷到了对方脸上。

“去开灯!”

那人居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忙不迭点点头,正要扭头去听话办事。

突然。

满耳嘈杂中迸起一声尖啸,一根钢管自黑暗里钻出来,结结实实砸在了这个“保安”的脸上。

短短一瞬间。

杨三立闻到了铁锈夹杂着血腥,听见骨头在撞击下“咔嚓”作响,看见那人的双眼凸出充血,看见脸颊上的血肉震荡抖动,看见牙床变形“迸”出一颗臼齿。

“啊!”

他惨叫一声踉跄倒地。

那颗臼齿打碎了眼镜,碎裂的镜片又划破了眼皮。

此刻,他的右眼上已然鲜血淋漓,但他反而努力睁大了眼睛,看到手下软倒在地上双目无神,看到他的手边,手机屏幕上放着朦朦的光,映照出一根微微弯曲瘪扁、沾染着斑驳血迹的钢管,以及握着钢管的那个在光照边沿有些模糊的人影。

是他!

杨三立只觉得自己每根毫毛都在炸起,他慌忙将旁边的铁筒子抓过来,挡在身前。

但隐隐中听得声若有若无的嗤笑,那人只是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前,缓缓退后,没入黑暗深处。

随后。

尖利的吼叫刺破黑暗,压过满屋的嘈杂。

杨三立声嘶力竭。

“他在这!”

………

好比往沸水里投下巨石。

这一声简直让大厅里翻了锅。

所有人都嗡嗡地往这边聚拢过来。

“杨总,你怎么样?”

一个身材粗壮的男人最先赶到,杨三立认得他,算是打手中的一个小头目,平日里莽撞冲动,他总嫌弃对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可如今,抓着对方伸过来的结实手臂,他竟然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然而。

就在这时。

熟悉的尖啸声,伴随着那分外熟悉的、弯曲的、瘪扁的、血迹斑驳的钢管从黑暗里探出来。

“咔嚓。”

依然就在他的眼前,他抓住的那只手臂自肘关节处向内折成了90°,断开的骨茬将皮肉高高顶起。而与之一同断开的,还有他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杨三立快要疯了。

嚎叫一声。

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老鼠,手脚并用窜了出去。

可无论他逃到哪里,那惨叫声以及骇人的砸断骨肉的声音仿若附骨之疽,追着他,咬着他,撵着他……直到最后一点光源熄灭,最后一声怒骂沉寂。

大厅彻底归于黑暗,只有哭嚎和呻吟此起彼伏。

他才终于缓过些理智,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缩到了墙角,他哆哆嗦嗦贴着墙面爬起来,手里摸索到一个熟悉的事物。

那是一个开关。

“啪。”

久违的光明重归大厅。

杨三立的身体却忽然一僵,瞳孔剧烈收缩。

那个人,不,那个恶魔,就立在他跟前,不过四五步的距离。

…………

杨三立死死地盯着李长安。

在他眼中,对方额头虽然蒙着汗珠,呼吸略微粗重,但却神色平静,好似每一个衣角都透出从容不迫的味道,仿若不过清晨散步归来。只有他手中那根钢管,被血浆裹上了一层红,形状愈加扭曲,好似条癫痫的红蛇,冷不丁就要窜上来。

杨三立不敢再看,他将视线避开,瞧见李长安身后的大厅理所当然的一片狼藉,“保安”们倒伏满地,有点抱着残肢哭嚎,有的呻吟着像没死透的青蛙,时不时抽搐一下,还有的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死了?

他心肝一颤。

但对面却彷如看穿了他的内心。

“放心。”

李长安用袖子擦拭去溅在脸上的血迹,很没说服力的回道:

“我下手有分寸的。”

随即,便拖着钢管,慢吞吞、晃悠悠靠近过来。

杨三立很想尖叫一声,立刻逃跑。

可是恐惧堵住了咽喉,让他发不出声,双腿就像灌满了铅一样不听使唤,他只能绝望地闭上眼,静待审判的到来。

然而。

“拿来。”

“啥?”

杨三立茫然睁开眼,瞧见李长安指着他怀中。

“你怀里的东西。”

他这才傻愣愣低头看去,原来先前太过慌张,抱住了铁筒就忘了撒手。

眼下,也不知为何,铁筒子外侧包裹的毛巾连带挨近得到衣物都莫名地破成了碎絮,露出自个儿血淋淋的皮肉。

咦?为什么?

他正茫然间,那铁筒子又是一阵鸣颤,阵阵酸麻的刺痛自皮肤上传来。

他打了个激灵,赶紧将铁筒子递了回去。

……

这里铁筒子里头装的,自然就是飞剑剑胚。

别看它在李长安手里乖巧得很,本质却是一柄凶煞利器,李长安都不敢将它放在家中,否则,这一趟回去,满屋子的鬼都得让这剑给霍霍了。

这不。

这杨三立就抱了这么一丁点的时间,就被散逸的剑气割得鲜血淋漓。

杨三立自个儿吓慌了神,没有察觉。李长安可是一直分神安抚剑胚,生怕它按不住凶戾,裂筒而出,把场中这帮人切成零碎。

他这一趟的目的是来帮袁大队长打翻身仗,收集证据,扳倒地方恶势力的。就如同在古代世界,押送白莲圣女一样,是为了完成燕行烈未竟之志,否则,一剑了账岂不更干净利落?

李长安收拾好飞剑,眼睛盯着杨三立,脑子里却是神飞天外。

怎么处理这厮呢?

老实说,道士现在的情况并不好,取巧也有取巧的代价,“驱神”驱使的“冲龙玉”本就是他自己,就好比把魂魄**割出去一块。分出去容易,再想捏回来,那就得花点时间弥合了。

道士现在是字面意义上的魂不守舍。否则,先前也不必玩儿黑暗中偷袭的花招,更无须下这么多狠手。

现在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是愈发沉重,若是杨三立缓过神要跑,这荒郊野外的还不一定追得上。

算了。

打断他一条腿吧。

于是乎,在杨三立惊恐的目光中,李长安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钢管。

而这时。

“不要动。”

两人愕然转眼瞧过去,只见通往走廊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从中探出了一根锈迹斑驳的枪管,以及一蓬五颜六色的杂毛。

…………

运气来了真是挡也挡不住!合该老子立功发财!

方墩儿直笑出了牙花子。

这荒山上下也没条路,他一路攀爬从山上“梭”下来,整了个灰头土脸不说,天色也完全黑了。

荒凄凄里,靠着手机那点儿光,深一脚浅一脚赶回采石场。

正寻思那帮混球有没有给自己剩饭,没料想,正好从窗户里,窥见了李长安手持钢管按下了开关那一幕。

无需多想,他便断定这帮混球肯定得跪。

当初,那记者拿着几根竹签就能把哥几个打个屁滚尿流,现在,人手里揣着得可是钢管!

方墩儿当时就想跑路的,屁股上的伤口可还没好利索。

可念想到自个儿的“宏图大业”,瞧见自己手里的鸟枪,勇气便重新涌上了心头。但是就这么贸贸然闯进去肯定是不成的,黑灯瞎火的不定被打闷棍。

于是,他转动心思,从房子侧面的窗户翻进去,通过走廊迂回包抄。

嘿!

没想到一举立了奇功!

“杨总莫怕,有我在!”

他枪口指着李长安,一个跨步挡在了杨三立面前。他眼角的余光始终盯着杨三立,清楚地看见对方的神情从绝望到惊讶,再从惊讶到狂喜。

方墩儿心头窃喜。

出任龙头老大,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就在今天啦!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上前一步,把枪口顶住李长安的脑袋,掏出屁股兜里的手机,打开自拍。

前置镜头里的他,枪指敌手,每一根彩毛都摇摆出意气风发的味道。

“跪倒。”

简单两个字儿透出无限的得意与欢喜。

“喊,爸爸!”

李长安自然不会如他意愿,实际上道士连手都没举起来,只拍了拍疯狂鸣颤的铁筒,平静道:

“太近了。”

“啥子啊?!”

方墩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搞清楚没有?这是啥子?枪!”

“会武功了不起么?信不信我……”

突然。

方墩儿持枪的手一紧,话语戛然而止。

他心里一惊,下意识就扣动了扳机,却骇然惊觉这扳机怎么也摁不下去,定眼一看,原是对方一只手抓住了枪身,小拇指穿过护环,垫在了扳机后面。

“我说……”

李长安的声音不紧不慢。

“你离我太近了。”

说罢,方墩儿只觉得手腕一麻,那黑洞洞的枪口已然翻了转,对准他自己。

哦豁。

完蛋了。

他方欲哭无泪,就听见对面说道。

“对咯。”

李长安盯着那一撮彩毛,依稀有点儿眼熟。

“你刚才说要喊啥子?”

方墩儿没着急回答,只稍稍回头,瞧见了杨三立震惊、绝望而又恶毒的眼神。

他的内心不由仰天长叹。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啊!

推金山倒玉柱。

“爸爸!”

…………

李长安倒是不在意自己多了这么一个五颜六色的儿子。

但这把鸟枪,可算是送来了及时雨。

有了它,便不必顾及自个儿的身体状态,为防止对方逃跑,从而把这两人的腿给打断了。

李长安在大厅里寻了个地方歇息,拿枪胁迫两人把满地的“保安”们挨个捆住。

而后,又押着两人穿过走廊,进了石牢房。

石牢还是老样子,阴暗潮湿。

李大头躺在门口,一动不动好似一具伏尸。

这货先前吓晕了,大厅里这么大的动静也没能把他给惊醒。眼下,正好让方墩儿两个顺手给绑了,搬到一边去。

“李先生,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杨三立战战兢兢地问道。

李长安咧嘴一笑,就像是先前那个鬼故事里的黄老五一样,倚在门框上,虚眯起眼睛。

“你们不是叫这些石格子是‘活棺材’么?”

枪口冲他们扬了扬。

“开棺撒。”

第十二章 朽骨

“我叫钱时中,是綦水下辖某镇的xx。洪岱海要在农村推广红茅种植基地,我当时就不同意。我是从小闻到药渣味儿长大的。他姓洪的那个酒是啥子东西,难道我还不清楚?你卖酒我管不着,但要大规模种植茅草就是不行。万一哪天遭戳破了,这些种了茅草的田土怎么办?还好不好种庄稼?但没想到,他居然找了下面十几个村的村长、支书,联名上告让市里把我罢职了。我气不过,就想尽办法找他麻烦。正好,最近有省上的领导要下来视察……我晓得红茅这个公司手底下不干净,但我自认为自己有些脸面和人脉,他不敢对我动手,没想到……”

第一个打开的棺材里,关着的“囚徒”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兴许是关押的时间不长,小老头还有些精神气。

刚打开盖子,就“嗷”的一声蹿了出来,骑在了方墩儿身上,抓着那一撮杂毛,对他又抓又打。旁边的杨三立害怕李长安不悦,居然抓住方墩儿的手不让他还手,还连累自己也挨了几下。

但老头终究是年老体衰,又被关了许久,只靠一股子怒气支撑,打了几下就软绵绵没了力气。

李长安看够了热闹,就把他拉开,简单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

他就同道士一起,冷眼督促两人继续“开棺”。

“我叫曹小芳,是綦水本地一个农民。我生了三个子女,小儿子最聪明、最有出息,也是全家的骄傲。但是我的幺儿失踪了,十年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警查找不到,我就自己去找。我去找幺儿那些朋友,一个一个挨着问。终于让我问出来,他之前在本地一个工地上做包工头,老板拖欠工资,他就带着工友去闹,这一闹,人就不见了……后头有个姓杨的拿二十万要我闭嘴。我不仅不干,我还要去北平,去尚访,我要让凶手坐牢!但当我刚进了火车站,就让一群戴着‘特勤’标志的人抓住,他们把押上了一辆有“安源安保”字样的面包车……”

第二个“囚徒”是个老太太,不晓得她被关了多久,整个人已经被折磨得枯瘦不成人形,手脚都因长期蜷缩僵硬伸展不开,还是杨三立两人合力将她从格子里拖了出来。饶是如此,她还是嚎叫着,试图用牙齿去撕咬两人。

“我叫章洁,是个宠物医生。有天半夜,有人突然敲门,要让我出一趟急诊。到了地方,我才晓得是要给洪岱海的狗治病。在綦水,做宠物这一行的人都晓得,洪岱海养狗爱狗,花重金买了很多的名贵犬种,条条都当成儿子在养,但是……我把他儿子治死了。他们说我医术不精,还敢出来招摇撞骗,要把我关起来教育一下……”

第三个“囚徒”是一个中年妇女,从衣着首饰看,平日里生活也颇为矜持优渥,但暗无天日的关押不仅弄脏了她的衣物,也击溃了她的尊严。

刚从“棺材”里出来,她就跪倒在了杨三立的脚边,一个劲儿地冲他磕头。

“杨总,我晓得错了,晓得错了!”

…………

每打开一格“棺材”,就是掘开一桩罪恶。

杨三立心跳越来越快,动作越来越慢,这当然不是他良心突然发现,而是……他忍不住瞧了眼身后。

房间里黑暗无灯,潮湿阴冷里,缭绕着一丝挥散不去的臭味儿。

走廊的灯光从房门照进来,投映出一条模糊的光照地带。

而光照外的阴影里,矗立着一些模糊不清的影子。

那是得以脱出“棺材”的“囚徒”。

他们在黑暗中待得太久,对一点点光源都极度敏感,走廊里昏黄的钨丝灯都能让他们眼睛生疼。

所以,他们只是蜷缩在房间的边沿,蜷缩在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或坐或立,环侍着,沉默着,冷冷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像是一群恶鬼在窥探活人。

杨三立如此作想,忍不住吸了一大口凉气,那寒气从肺腑冷进了心头,他不由得挪了挪脚步,站到了光照之中。

可这点慰藉仍是不够的,他不由看向自己的同伴——方墩儿,讶异地发现这杂毛小子一直勾着头,嘴里不停地蠕动,细细一听。

“不管我事啊,我上个月才加入的。不关我事……”

杨三立听得牙痒痒的。

不关你事?难不成就只关我一个人的事儿?!

他恨不得上去抽丫一巴掌,但这点心思没来及付诸行动。

“为什么停下?”

黑暗里,不知是谁冷声催促。

他不敢稍有反驳,拽着方墩儿赶紧去开下一格“棺材”。

…………

17号格子刚刚打开,一股子浓烈的酸臭便喷薄而出。

两人赶紧挪动脚步,离得远了些。

可等了好一阵,格子里也没半点儿动静。

两人无奈,只好捏着鼻子上前,合力将格子里的人拖了出来。

17号的状况十分糟糕。

他已然神志不清、气若游丝,身上的衣物肮脏伴有浓烈的恶臭,皮肤上还有几块严重的褥疮,大如海碗,小如茶盏,溃烂流脓发黄,依稀见得有蛆虫在烂肉下蠕动。

若不是还有些微弱的呼吸,大抵让人以为他已然是具尸体了。

只在杨三立两人将他合力从“棺材”里拉出来,放进光照中时,嘴里发出一声吱呜,眼皮子剧烈地鼓动。

随即,便有几只手从阴影里探出来,将他拖进了黑暗中。

杨三立看得面皮发麻,悄悄退远了些,拽住方墩儿一起低眉顺眼,束手站在原地不动弹了。

“为什么停下?”

依旧是这一声质问。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杨三立勉强装出些讨好的笑容。

“格子都开完了。”

黑暗另一个声音。

“不是还有几个么?”

这声质问,让杨三立额头又渗出了一层冷汗。他的目光往身后微微一瞥,房间内侧的石壁,湿润而又光滑,反射笼罩着一层朦朦的微光,在其之上,六个紧闭的大铁盖子分外显眼。

他小心翼翼回道:

“那是封死了的。”

“为什么要封死?”

他哑口无言

为什么封死?

不就是因为你们这帮刁民不禁关,死了、烂了、臭了、腐了,格子不好打理,甚至于懒得打理,干脆就封死,把假棺材变作真棺材,好图个方便么。

反正这面石壁还宽敞得很。

若是不够用了,也就是钻几个孔洞的事。

但这话他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他知道这真话就是瞄准自己的扳机,是释放仇恨的咒语,如若出口,那十几只“恶鬼”就会冲上来把他撕成碎片。

于是,他愈加讷讷不敢言语。

一时间,房中安静下来,只听着从大厅隐隐传来的惨叫,以及方墩儿没完没了地小声重复。

“不管我事。不管我事。不管我……”

这微妙的对峙中。

杨三立额头上冷汗一滴一滴渗出来,不过几秒,他就扛不住了,只是懦懦重复了一句:

“封死了的。”

可是。

“哐当。”

两根撬棍被抛过来,撞在他脚下的水泥地面上,发出几声脆响。

“捡起来。”

一截枪口自黑暗里探出来,在从走廊渗进的灯光里,渲出一点冷硬的光晕。

李长安的声音随之响起,态度不容置疑。

“撬开。”

…………

“哐!”

封死的铁盖在两人的合力下,轰然打开。

顿时。

又一股恶臭涌入湿冷的空气中。

与17号散发出的恶臭一样令人作呕,却又截然不同。

前者是汗液、排泄物、脓液混在一起发酵后的气味儿。

而后者既像大量鸡蛋严重腐烂,又像是大量排泄物堆积的浓烈恶臭。李长安对这种气味儿十分熟悉,简而言之,就是尸臭。

这下,李长安终于有了动作。

他迈出黑暗,走到了这格子当前。

方墩儿和杨三立顿时就像是撞见了老鼠的猫,一个激灵就要躲得远远的,但枪口微微一晃,两人的动作便随之一僵,满脸不情愿地又靠拢过来。

讪讪唤了声。

“李先生。”

道士没怎么搭理他们,只打量这重现人世的“棺材”。

室内无灯,格子里更加瞧不真切,只能瞧见一团模糊的影子,在里面嗡嗡地蠕动,那是被惊扰却萦绕不去的蝇群。

李长安眉头一蹙,他怀中的铁筒便瓮声一颤。

“棺材”里的蝇群就发了疯地涌动起来,一股脑蜂拥而出,却是避开了李长安,只从边沿飞出去。

而这下,旁边的方墩儿和杨三立算是倒了大霉,照面就被灌了满嘴苍蝇。

一时间。

只听着两人“呸呸”个没完。

而这时,李长安却拿起手机调出手电筒,往“棺材”里照去。

阴影中的人群顿时有了一丝骚动。

而方墩儿刚吐出最后一只绿头大苍蝇,不经意抬头扫了一眼,一张脸顿时变得青白,扶住石壁就是一阵剧烈的干呕。

但见“棺材”里,散落着大量褐色的虫壳,而这些虫壳中间是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它蜷缩在角落,衣服外的皮肉上覆盖着密密麻麻的、白白胖胖的蛆虫。

也许是被光照所激。

它的脸上的蛆虫纷纷如雨落下,露出下面白森森的颅骨和残留的黑红皮肉。

道士没说什么,眼前这一幕对他而言,已是司空见惯,只不过从未想到会在现代社会目睹罢了。

他举起手机。

“咔嚓。”

拍了一张照片。

“关上吧。”

同样在呕吐的杨三立如逢大赦,赶紧伙同方墩儿把这盖子棺材,可没唤上口新鲜空气,道士下一句却让他如丧考妣。

“下一个。”

…………

这一格“棺材”相较于方才那格,情形倒也好上许多。

没有嗡嗡乱飞的苍蝇,也没有密密麻麻的白蛆,甚至没有挥之不去的尸臭。

只有一些破碎布料裹着一具森森白骨。唯一的怪异之处,大抵是里面还散落着几只阴干的死老鼠。

“怎么回事儿?”

李长安目光冷冷瞥过去。

“你们还玩儿老鼠吃人的把戏?”

杨三立悚然一惊,赶紧摆手解释。

“不!不是!我们只是想让人服软,又不是想杀人……”

情急之下,他的辩解有些语无伦次,道士听了一阵,又梳理了一遍,也大致明白了。

原是有段时间这边管理疏忽,人死了也迟迟没有处理。不知怎么的,让些小老鼠从通风口钻进去,在里面搭了窝,靠吃死人肉长大了、肥实了,但也钻不出来了。后来被看守发现,干脆就一并封死在了格子里,与朽骨作陪了。

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一幕。

道士听罢,依旧没有说什么,只又拍下一张照片。

“下一个。”

…………

这次的却只是一具普普通通的干尸。

卷缩在石棺材里,一动不动。

可那黑暗中却迸出一声哀嚎,有个人影似乎要冲过来,可刚迈出两三步,脚下一个趔趄已然软倒在地。

杨三立心里一突,立马遍体生寒。

他快速而又隐蔽地瞥了李长安的一样,但见对方的脸埋在阴影中,但一双眸子似乎放出些令人不寒而栗的光来。

这眸光教他警铃大作,但一双腿却是不争气地迈不出步子。

战战兢兢等了许久。

没等着枪响,只听着了那一句。

“下一个。”

他重重松了口气。

…………

当打开了所有的格子,“囚徒”们的眼睛也逐渐适应了光亮。

“大家的身体情况怎么样?”

李长安询问的对象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

这人叫钱时中,只被关了两三天,相较于其他人,精神、身体状况最好,而且自言是个老中医。李长安就让他对众人做个简单的诊断。

“都不大好,特别是17号那个年轻人,要赶紧送医院!”

道士点点头。

“外面有辆面包车。”

“但是……”

老头面色仍有忧虑,他指了指缩在角落努力减少存在感的两人。

“他们怎么处理?”

道士明白他的想法。

非法拘禁数十人,并致使多人死亡,这事若是曝光,可是捅破天的大案!只要受害者不松口,红茅这帮子人从上到下铁定完蛋。

但如若要去医院,能开车的估计只有李长安一个。即使留下几个人,凭他们的身体精神状况,恐怕看不住杨三立几个,要是让杨三立等人脱身,又或者联系上同伙,对方肯定会想方设法毁灭证据。

那如此一来,受害者们不是白白受苦?

“没事。”

李长安却笑道。

“他们跑不了。”

…………

刚刚空置的“棺材”转眼又有了新的住客。

在道士的胁迫下,方墩儿两人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将一个个或哀嚎或晕厥的同伴塞进了“棺材”里。当然,也少不了李大头,这厮一直昏睡不醒,倒是少受许多苦头。

可到了最后,两人尴尬地发现,空置的格子还剩下了一个,就是那臭气熏天的17号,而没被塞进格子里的,只剩下他们两个。

杨三立哀求地望向李长安。

可道士只抬了抬枪口,意思不言而喻。

他无奈之下,只得恶狠狠地转头看向方墩儿。

混社会的收小弟,不就是关键时刻用来挡刀背锅的么?这就是关键时刻!

方墩儿有心拒绝,但奈何杨总积威犹在,最后也只能捏着鼻子自觉钻进了格子里。

杨三立见状,才松了一口气,耳边就听得。

“你也进去。”

随后。

便依稀听得一阵此起彼伏的呕吐声。

…………

红茅市。

警查局某办公室。

“给我出去!”

一声咆哮传遍了整栋警局,随即,大门轰然甩在墙上,袁啸川气冲冲推门而出。

“禁止吸烟”的标语就在身边,他却点起了一根烟,像一头被激怒的暴躁野兽在楼道上来回徘徊,刀子似的眼神乱瞟,逼退每一个想要靠近的人。

当李长安失去联系后,他立马就意识到。

出事了!

他本能地就到了局里,申请调拨警力进行搜查营救。

可对方却告诉他,失踪未满24个小时,不合规矩不能立案。

他反驳对方,李长安去的是丰顺村,调查的是红毛公司,这是特殊危急情况。

可对方居然说:丰顺村不是土匪窝,红毛也不是黑社会,算不得特殊情况。

去你嘛的,丰顺村是不是土匪窝?红毛是不是黑社会?你他吗会不清楚?!

袁啸川越想越焦急,越想越暴躁,干脆把烟蒂往地上一杵,就打算独自去丰顺村探个究竟。

而这时,电话铃声却突然响了。

他掏出手机一看,脸上顿作惊喜,赶忙接通张口就骂:

“老李,你龟儿跑哪儿去呢?电话也不接……”

“啥子啊?”

他声量蓦然一高,又随即压低,捂着手机,快步走到无人的角落。

“人证物证俱全?!还有照片?还有监控视频!”

第十三章 雨后清凉暑气消

綦水这几日连连下了好几场大雨。

初夏积攒的暑气为之一消。

城市也被雨水洗得凉爽通透,街头巷尾竟有些焕然一新的感觉。

“终于结束了!”

李长安走出警察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自那日独闯采石场黑牢,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来,道士别的事没干,就是天天往警察局报道,反反复复录口供折腾。没法子,这事儿在綦水,甚至全国都可算掀起了轩然大波,是捅破了天的大案,所以程序上难免谨慎繁琐一些。

当然,未必没有其他的原因,譬如某些人最后的挣扎。

但一来,这件事动静实在太大,李长安和袁啸川出于某些考虑,一开始就捅给了媒体。

二来,袁啸川自个儿几乎不眠不休地盯着案子不放。刘卫东的监控视频在他眼皮底下消失那事儿,他可是记忆犹新。

三来,受害者们对安源公司那帮人是恨之入骨,互通声气咬死了不松口。

所以,任某些人就算手眼通天,也别想把这个窟窿给糊住。

就是苦了李长安,好好一场旅游散心打了水漂,还得天天去警局讲些车轱辘话。好在刚才袁啸川告诉他,这案子在李长安这边算是了了。

所以,接下来道士也没打算继续待在綦水看热闹,而是想着早早回家宅着。

不过么,在此之前,他得先去一个地方,看一看能否做成一件小事。

…………

丰顺村。

村委会大门口。

乡民聚集在一起,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无论男女老少,人人的脸上都带着忧虑和愤懑。

担忧、质问、哭诉不断地从各人的口中抛出来,汇聚在一起,沸反盈天。

“公司要是垮了,田里那些茅草该怎么办?”

“听说猪场老板也要遭逮去坐牢,占的土地的租金还给不给哟?”

“村头那条新路是红茅出钱在修,现在才修了一半,出了这档子事,路还修不修?我们的工钱还结不结?”

“我早就说,田里面种草,这种事就是不靠谱!”

“你早说?就数你家种得最多。”

“好咯!自己人说啥子?要怪就怪她。”

“对!都怪这个傻婆娘。”

最后,所有的担忧、质问、哭诉都化作了怒火涌向了人群最中间,一个蓬头垢面、浑身脏兮兮的瘦小女人身上。

“就是因为你,那个记者才找到采石场。”

“就是因为你,全村的茅草都卖不出去。”

“就是因为你,村里的公路也要停工。”

“就是因为你,我们的钱都拿不到咯!”

男人在外围抽着烟尖声咒骂;女人在里面指指点点上手撕扯;不懂事的小孩子在人缝里钻来钻去,学着大人口中“傻子”、“婊子”、“白眼狼”等字眼胡乱叫嚷,还时不时吐口口水过去。

而小慧则哆哆嗦嗦站在那里,周围人的怒火像是刀枪剑戟把她逼在原地不得逃脱,她只能勾着头,小声念叨着:

“我没有,我没有……”

这声音轻微而含混,在闹翻天的咒骂声中实在微不足道,但即便如此,还是被某些灵敏的耳朵逮个正着。

“你还敢狡辩!”

人缝里钻出个尖瘦的老太婆,她冲上来在小慧手臂上狠狠一揪,在小慧的哭叫声中,大声咒骂。

“我们村供你吃,供你穿。你倒好,掉头就害得全村人没得饭吃。你个打短命的扫把星。你就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这话引得人群轰然叫好,老太婆矜持着冲周围点了一圈头,继续骂道:

“要不是你这个傻婆娘,我家方墩儿怎么会坐牢?他还是娃儿,一辈子就毁在你这个婊砸手头咯!”

这话说完,人群里就有些冷场了,甚至有人悄悄撇了撇嘴。

村子就这么点地方,她家的破事儿,村里人哪个不清楚?

她家的孙子从小就不学好,偷鸡、摸狗、抽烟、喝酒、早恋、打架、纹身、染发、烫头,新时代小混混该会的、不该会的,通通一样不落。这人早就毁了,还好意思把责任推到傻子身上?

不过现在正是同仇敌忾、一致声讨的时候,人群短暂迟疑了一下,便又是一阵热烈的附和。

老太婆大受鼓舞,颇有些享受人民呼声的错觉,激动之下,也不嫌脏,抓住小慧油腻蓬松的头发。

“你今天给我们老实交代。”

老太婆的质问滑向了大伙最奇闻乐见的下三路。

“你是不是跟那个记者勾搭起奸,把你日舒服咯,你啥子话都敢往外说?!”

小慧被揪得“嗷嗷”乱叫,场中的气氛也愈加欢腾。要是在早个几十年,就该敲锣打鼓准备上猪笼了。

但这时,人群外边突兀响起一个不合时宜的反驳。

“你个老太婆打胡乱说(信口雌黄),这个事情是绝对没有的。”

“你晓得?!”

老太婆正在享受人民的呼声呢,冷不丁挨了质疑,当时就气汹汹回头怼了一句。

而这边的人群也自觉散开,露出后面一个青年人来。

这人一手提着一箱牛奶,一手藏在身后,脸庞很是陌生,明显不是本村人。

青年笑了笑。

“我当然晓得。”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

“我就是那个记者嘛。”

场中欢闹顿时一滞。

村民脸上纷纷露出惊愕、茫然甚至于害怕的表情,当然,更多的却是愤怒以及不怀好意。一部分男人互相使着眼色,悄悄要围过来。

李长安却咧开嘴,露出一口子大白牙。而后,掏出了背后藏着的物件,一把抛进了人群里面。

那是一大串鞭炮。

当即。

“噼里啪啦。”

千响的大鞭炮炸得人群里烟尘四起、鸡飞狗跳、屁滚尿流。道士趁着慌乱的功夫,一个箭步蹿过去,抓住茫然无措的小慧就往外跑。

…………

片刻后。

村外某处田野。

李长安打量着小慧的脸,刚才那个老太婆的巴掌可没收力,现在她的巴掌印已然红肿发亮。

道士心里叹了口气,脸上却努力做出自己最温暖柔和的笑容来。

“小慧。”

“啊。”

小慧缩着脖子,低着头支吾了一声。

“我送你去个新家,好不好嘛?”

她抬起头来,眼睛直溜溜看着李长安,吸了下鼻涕。

“有人陪我耍么?”

“有。”

“有饭吃么?”

“也有。”

“可以看电视么?”

“可以。”

她又勾下了头,晃着脑袋在地上乱看。

道士也不着急,紧紧等着她的回答。

但也没过多久,她从兜里掏出了几颗薄荷糖,昂起脸冲道士咧开嘴笑。

“我请你吃糖。”

道士愣了愣,便笑着松开了抓住她的手,去接薄荷糖。

可那糖果刚落在手里,小慧就一下子蹿了出去,一溜烟儿跑到了对面的田埂上,远远喊着。

“呸!人贩子!”

留下李长安一手提着牛奶,一手捏着几颗薄荷糖,简直是哭笑不得。

好嘛。

今天贫道就要当一回“人贩子”!

…………

华灯初上,夜色清凉。

正是呼朋唤友夜市撸串的好时辰。

一张大折叠桌上,烤串、啤酒、小龙虾、卤肉拼盘琳琅满目,李长安、袁啸川、刘卫东、邹萍四个人团团坐下吃得正欢。

李长安找到小慧后,本打算直接离开綦水,但袁啸川知晓后,却表示道士帮了这么大一忙,怎么着也得请上一顿饭。盛情难却,道士也就答应了。后来不知怎的,刘卫东两口子也掺和了进来。正好上次撸串因为天降肥猫告吹,这次干脆也定在了刘卫东家边的烧烤摊上。

正是七八点钟的光景。

小地方夜生活结束得早,人们已然陆续归家。

李长安一桌挨着楼道口,进进出出的邻居们总会打个照面。

可道士却慢慢发现,这些邻居撞见自己一桌人时,神态、动作多多少少有些怪异,甚至带着些影影约约的恶意。道士本以为是因着邹萍那张嘴,但渐渐发现,这恶意好像更多是冲自己来的。

“那是他们心虚。”

邹萍冷笑着说。

“因为你曝光了采石场,红茅那伙人要垮台了!”

这李长安就更不明白了。黑恶势力垮台,不是对地方更好么,这些人又心虚个什么?

邹瘫瘫用自己唯一能动的手臂,灌了一大口酒,然后嘿嘿笑了起来,笑声尖利而又透着畅快。

“他们当然要心虚,不仅心虚还要害怕。”

“我家对门那个周老太婆,她娃儿就是在红茅公司上班;我家楼上那个男的,就在外面给红茅跑销售;我家楼下那个王老头,他就是红茅公司的退休职工;还有底楼那个贾老练,是专门跟到红茅集团修房子的包工头;还有二楼那个风车车,在红茅工厂里面开食堂……”

“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洪岱海养的狗!现在狗主人要完蛋咯,那些当狗以后只有夹起尾巴吃屎啦!”

邹萍越说越痛快,越说越大声,引得周围人频频瞩目。

刘卫东性子软,一边赶紧安抚自己的老婆,让她小声些,一边聪明地转移了话题。

“李老师,你何必现在就走?实在是太可惜了。”

这话问得实在。

如果把打击洪岱海一伙这事儿看作一场足球比赛。李长安现在离开綦水,就算回家了继续保持关注,也好比比赛进行到精彩处,却离开现场,回家看直播一样。

李长安慢条斯理地剥着小龙虾,神色轻松。

“我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留下不留下,都没得关系。这件事结果如何……”

他指着袁啸川。

“那就是你们的事咯。”

“老李,你放心。”

袁啸川喝得有些上头,当场就拍着胸脯吆喝。

“别的话我不敢说得太满,但至少你抓住这帮人,有一个算一个,通通都要坐牢。”

话说完,他又想了想。

“哦,不对。”

“里面有个小娃儿,头发五颜六色的,叫啥子……”

“方墩儿?”

“对。”袁啸川一拍桌子。“就是那个杀马特,年纪小,又是刚加入团伙,没来得及犯啥子事,估计坐不成牢。”

他刚咕噜灌了一大杯冰镇啤酒,又美滋滋嘬了口烟。

“但我觉得,这种人放出去早晚也是个祸害,还不如关他几年。”

“可能嘛。”

李长安随口应付。

……

酒过三巡,醉眼惺忪。

桌子上杯盘狼藉,这场宵夜也到了尽头。

最后,李长安问起了那些被他救出黑牢的人们的状况。

袁啸川酒足饭饱,摊在椅子上,拿牙签剔着牙,懒洋洋回到:

“那就要问老刘咯。他这几天都没去抗议,天天往医院跑,帮着照顾那些证人。”

“他们都还好,最严重那个年轻人也救回来了,可能有些后遗症要慢慢修养。”

酒喝到这时候,刘卫东胸腔里也积攒出几点豪气。

咋咋呼呼让老板拿来白酒,倒了满满一杯,站起来对李长安敬道:

“这一杯是医院那些证人的。他们来不了,我替他们敬你。”

他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

“这一杯是我婆娘的。车祸以后她脾气很坏,但我晓得,是因为她心里苦。”

他抹了把发红的眼眶,喝完再倒了一杯。

“这一杯是我的。大恩不言谢,这辈子要照顾我婆娘,下辈子我给你当猫当狗!”

这话倒也别致,不愧是开宠物店的,别人当牛做马,他就当猫当狗。

李长安也站了起来,拿起手边的凉茶。

“我还要开车,以茶代酒。”

“保重。”

“一路顺风。”

…………

宵夜结束,各自散去。

刘卫东背着醉醺醺的邹萍回家,袁啸川要去警局继续守着,李长安则要去停车的地方。

两人顺路,一起到了车旁。

突然。

一张脏兮兮的脸“啪”的一下摊在了车窗上。

袁啸川酒都给吓醒了。

“你借我车,就是为了拐卖妇女么?”

晓得他在开玩笑,道士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说啥子哦,她就是我给你说那个小慧。”

李长安把今天在村里见到的事儿简单说了一遍,解释道:

“她如今在村里也待不下去了。”

“双庆有家福利院,他们那点儿搞了个残障人士康复中心,我想把她送过去。”

袁啸川还有点懵。

“送残障人士进福利院,要监护人同意吧?你是她的监护人?”

李长安当然不是小慧的监护人,不过正好他在那家福利院有熟人。

他打开车门,把打包的食盒递给眼巴巴的小慧,说了句拐弯抹角的话。

“中国人好就好在讲人情,坏就坏在不讲规矩。”

第十四章 故事

綦水。

刘卫东家中客厅。

钱时中、曹小芳、章洁……一帮采石场黑牢的受害者齐聚在这里。桌子上,麻婆豆腐、水煮肉片、辣子鸡丁、红烧牛肉、孜然羊肉……香气四溢,勾得人口水直流。

但这十几个人,没得一个下筷子去夹菜,反而眼珠子直勾勾得看着电视屏幕。

上面,正放着本地的新闻栏目。

主持人神情郑重,用字正腔圆的播音腔播报:

“5月27日下午,綦水市中级人民法院对以安源保安公司董事长张钧为首的29名被告人犯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等罪一案进行一审公开宣判。以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罚金195万元。对其他27名被告人分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八年六个月至三年九个月不等刑罚。”

播报刚刚结束。

“干杯!”

客厅顿时就是一阵欢腾。

老钱,也就是钱时中举起酒杯,俨然一副主持人的模样。

“这个张钧就是洪岱海的打手头子、头号心腹,搞定了张钧,就是砍掉了洪岱海的手脚。”

“同志们,为了今天的胜利干杯!”

一帮人敲桌子打碗纵声应和。

“今天扳倒安源公司,明天就能扳倒洪岱海。”

“同志们,为了明天的胜利再干杯。”

齐刷刷又是十几只杯子举起来,碰的“哐当”作响。

仇人得到了惩罚,正义得到了伸张。酒不醉人人自醉,众人脸上都是一片酡红,因着酒精,更因着兴奋。

但在一片狂欢之中,坐在其中的袁啸川却有点格格不入。

他倒不是对判决有什么意见,而是觉得……

太快了!

案子刚开始还因为各种原因进展得十分缓慢,但前一段时间,突然就像开了闸一样,案情进展一泻千里,嫌疑人飞快地招供、定罪、判刑、入狱。

简直快得眼花缭乱,让人摸不着头脑。

照理说,这也是好事,但袁啸川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头。但现在正是欢庆胜利的时候,也是证人们宣泄心中的忐忑和苦闷的时候,他也不好说出来扫大家的兴,只是举着酒杯加入了进去。

喝完一轮。

刘卫东起身离席。

“你们先吃好喝好,我再去整几个菜。”

“够了。”一帮人连忙招呼,“莫破费了。”

“没事,让他去。”

邹萍笑呵呵摆了摆手,两口子相视一笑。

“高兴嘛。”

……

刘卫东的离席,并没有让酒桌上气氛削减。

因为大伙儿很快发现,另一个更有意思的“人”加入了进来。

不是别人,正是刘卫东家里的大黄狗——黄儿。

这狗狗聪明得紧。

在客厅里,一会儿给这人衔个纸巾,一会儿给那人找个纸杯;还时不时听从主人的呼唤,跑去厨房打个下手什么的。

它摇着尾巴撒欢似的在两边跑来跑去,俨然是主人的“小”帮手。

作为在行内浸淫多年的宠物医生,章洁虽然不是专门培养宠物犬的,但也晓得聪明到这种程度的狗狗是多么的难得。

“你好聪明哦!”

她露出痴汉一样的笑容,把大黄狗从耳朵尖儿到尾巴尖儿撸了个遍。

“我当了这么久的宠物医生,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聪明的狗狗。”

“那是你没见过。”

旁边老钱喝了几杯白酒,已然微微有些熏醉,却是冷不丁开了口。

“他们刘家人养的狗都是这么聪明。”

章洁笑了笑,显然是不信的。

“不信?”

老钱嘿嘿一笑。

“那我就给你们讲一个只有老綦水人才听过的故事。”

老钱理了理嗓子,把一桩似真似假的成年旧事娓娓道来。

“辛亥革命那时候,西南一带是冒出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军阀。我们綦水这点儿也有个叫洪双喜的小军阀。这个人是土匪下山无恶不作,贪钱贪色贪权,好吃好赌好抽大烟,还有一桩爱好……”

老钱眉毛一挑。

“养狗。”

旁边章洁“噗”的一下笑出来。

“这不就是洪岱海么?”

老钱一愣。

别说,还真是像!一样的恶霸,一样爱狗比过爱人。

哈哈一笑。

“可能是他的先人。”

他继续讲故事。

“当时綦水这一块儿遭这个洪双喜祸害惨了,老百姓过得是连狗都不如。这时,有个叫刘宽的老头从省城回老家访亲,看到家乡人的惨状后,就下决心设计要铲除这个洪双喜。”

老钱呷了口茶水,润了润喉咙,继续摆龙门阵。

“这个刘宽不是一般人,说起来他还是刘卫东的高祖,祖传的养狗的好手艺,人称‘狗王’。他养出来的狗聪明、忠诚、强壮、乖巧,特别是随身的一条大黄狗,是又漂亮又威风,还特别的聪明。”

章洁又插嘴说道:

“那不就是黄儿么?”

“汪。”

黄儿听到人唤它,吐着舌头,把尾巴摇得呼呼生风。

老钱夹了块肉扔给狗狗,回道:

“比黄儿还聪明。”

他一脸的神秘兮兮。

“那条狗会写字!”

“吁。”

一屋人顿时就是一阵起哄,老钱也不恼,把两手一摊。

“反正故事是这么讲的,至于真假,我也不晓得。你们继续听我摆嘛。”

他继续讲。

“刘老头就带着这条大狗,假意投靠了洪军阀。但姓洪的晓得自己作恶多端,仇敌众多,为人还是很谨慎,刘老头根本就没法子靠近他。但是,洪双喜防得住人,却防不住狗。”

“你们想想,作为一个爱狗如子的人,得到一条又漂亮又威风,还特别聪明乖巧的狗,是不是要高兴惨了。”

章洁捋着尾巴尖儿,一个劲儿的点头。

“所以说,洪双喜对大黄狗是一天比一天喜欢,一天比一天宠爱。甚至于某天晚上,他睡觉都不要抱女人咯,改抱着狗一起睡。”

这略带颜色的俏皮话儿勾得哄堂大笑,但老钱却反而肃敛起神情,放缓了声音。

“但就是这第二天,天还没亮,因为有紧急军务,洪双喜的副官提前来找他。副官在卧室门外喊了很久,里面的人都没得回应,副官等不下去,推开门一看……”

说到这儿,老钱卖了个小小的关子,等到听众们耐不住催促,他才得意的一笑,继续讲道:

“洪双喜已经死在了床上,尸体遭开膛破肚,肠子混血淌了一地,五脏六腑空空荡荡,只有剩下一副心肝,在大黄狗嘴巴里啃得只剩小半截!”

这血腥的描述讲得有些人起鸡皮疙瘩,但在座的大部分人却是轰然叫好。

特别是农村大妈曹小芳,叫得最开心,叫得最牙痒痒,大抵是把洪双喜代入成了洪岱海,一起在故事里给开膛破肚了。

“可惜的是那狗儿没跑掉,让副官叫人乱枪打死了;更可惜的是刘老头,他也从此消失,再无踪迹。”

故事讲完,引得一阵唏嘘。

而刚好这时,玄关传来一阵门铃声。

曹大妈刚起身准备开门,刘瘸子已经从厨房跑了过去。

“你老人家坐,我去开。”

但这一去,就听见些争执的声音,而后黄儿忽的冲着房门,龇牙咧嘴,发出“呜呜”的低沉吼声。

场中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着两个黑西服大汉一左一右钳制着刘卫东,将他拎回了大厅。随后,一个衣冠楚楚,带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油光水亮的斯文败类信步而入。

平和了一整天的邹萍,柳眉一竖,露出了底子里的暴躁模样。

“狗日的杨三立,你来我屋作啥子?!”

第一十五章 章洁(端午快乐)

小小的客厅。

从热烈骤然降至冰点。

杨三立推了推眼镜,饶有兴致得打量对面众人的脸上神色。

邹瘫瘫一脸的暴怒,钱时中惊讶中透着阴沉,章洁强装镇定下是掩不住的恐惧……一圈看下来,只惊、怒、惧三类而已。

杨三立明白,对面惊的是自己明明判刑入狱,为何还能堂而皇之的出现?怒的是,自己这个仇人敢大摇大摆站在他们面前;惧的却是他背后的洪岱海,或者说红茅集团。

“杨三立,你怎么在这儿!”

对面暴起一声质问,杨三立循声一看,却是咧嘴一笑。

“哟,袁队长也在。”

他装模作样捂着胸口。

“我心脏不好,保外就医的嘛。你放心,走的正规程序。”

“保外就医?”袁啸川冷笑道,“就医就到这儿?这里只有兽医,怎么样?要治一下你的狼心狗肺?!”

“袁队长说笑咯。”杨三立脸上半点不见生气,“医生说我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

“我这次来,是专门给大家道歉,来和各位化干戈为玉帛的。”

“道歉可以。”老钱终于回过了神,当场就呛了一句,“和解免谈。”

杨三立是洪岱海手下的白纸扇,还是有几分城府的。老钱硬邦邦递过来的话,他软软的也就接了过去。

“但我觉得和解还是可以的,双方各退一步就是海阔天空,就是朋友。”

他举了个小小的例子。

“比如,我私人觉得你们在口供上有点小小错误需要更正,我们这边作为感谢,可以每个人赠送二十万。”

这报价当即换来一阵冷笑和咒骂,在场的人被关进采石场黑牢,大多都是因为是红茅眼中的刺头,和洪岱海一伙矛盾深重。

可说是宿怨之下又添新仇,哪里是区区二十万能够收买的?

杨三立心知肚明,却仍然笑道:

“我晓得各位现在的心情,我今天来也只是打个照面。事情嘛可以一个个慢慢谈。”

听着还有以后,场中情绪一时更加汹涌,作为一个警察,袁啸川自觉站了出来。

“请你离开,他们没有人愿意和你谈。”

“话莫说得这么死。”

杨三立摆了摆手,示意手下放开刘瘸子。

“条件都是可以讲的。”

说着,他指向刘卫东。

“比如你刘卫东,自己瘸了,还拖起个瘫子,以后日子怕是不好过。但只要你改口,不仅有二十万,你还可以来给我们洪总养狗。包吃包住,五险一金,月薪一万起步。”

他又看向钱时中。

“还有老钱,你不是想当官儿么?你晓得我们洪总的能量,一个大人代表还能运作出来的。”

说完,他看向了曹小芳。

“还有这位曹嬢嬢,虽然没了小儿子,但还有好几个后人。我可以把你大儿安排到集团上班,还可以把你大孙子安排到市重点高中读书。”

……

他挨个点名过去,每个都给出了不一样的条件。

还真有几个人神色有些动摇,但钱时中、袁啸川几个灵醒的却是神色大变。

这哪里是在给什么条件,分明是在警告他们:你们的情况我一清二楚,聪明的就识相点儿!

“姓杨的!”

老钱当场就勃然作色。

“老子在黑牢不得怕你们,现在更不得怕你们的威胁。”

这么一说,众人才有些恍然大悟。

“威胁?”

杨三立却呲笑一声。

“老钱啊老钱,亏你当了几十年的官,事情还是看不清。”

说完,他也不搭理暴跳如雷的钱时中,只挨个从各人的脸上打量过去。

“说实话,我确实佩服你们的勇气。”

他环视场中,嘴角擒着一丝古怪的笑容,抛出了离开前最后一句话。

“你们以为你们只是在挑战洪总,挑战红茅集团?不,你们挑战的是整个红茅市。”

…………

因着杨三立的搅局,这场欢庆会实在有些败兴。

没过多久,众人都兴致寥寥各归各家了。

章洁心事重重,走在了最后。

她租住的小区叫“望江台”,居高临下,俯览綦水两岸夜景繁华,算是本地的一处高档小区,每月的房租颇为高昂。

好在她之前开的宠物诊所,在本地有些名气,收入也算可观。虽然抵了房租、车供还有杂七杂八的开支后,并没什么盈余。但她的日常生活过得还算优渥,朋友圈里小资情调十足,在别人眼里,也勉强踩在了“白富美”的尾巴上。

但那是被关进采石场黑牢之前。

回到家。

她先把所有的灯都一一打开,再把所有的房门都一一敞开,直到再感觉不到丁点儿黑暗逼仄,她这才自己扔在了沙发上,盘算着以后的生活该怎么办?

诊所显然是开不下去了,也没别的什么原因,不过是门市所在的整条街面,都是洪岱海某个亲属的名下资产罢了。

她正思索着。

“叮咚。”

门铃突然响起。

“谁呀?”

猫眼里,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女人隔着门回应道:

“物业的,抄水表。”

要是前几天,她肯定是不敢开的。

但一来安源那帮洪岱海的打手都已经判刑了,二来自己又是高档小区,这个物业看得也有些眼熟。

所以她一边开门,一边抱怨道:

“怎么这么晚了,还来抄水……”

话语戛然而止。

只见着女物业歉意一笑,便让开身露出身后的两个黑西服大汉,以及大汉中间的杨三立。

章洁打了个哆嗦,连忙去关门,可一只手却抢先抵住了房门。

……

“我绝对不会翻供的!”

客厅里,章洁鼓起勇气咬牙说道。

杨三立却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打量起房子的装饰。踱着步在客厅里晃了一圈,冷不丁按下电灯开关。

房间里顿时光线一暗,章洁下意识就打了个哆嗦,条件反射一样,在沙发上蜷缩起了身体。

杨三立见状,施施然走过去,拉了张椅子,坐在了茶几对面。

“房子买的?”

章洁瞪着眼不说话。

“那就是租的。”

他笑嘻嘻又问。

“租金不便宜吧?”

章洁打着哆嗦,仍然没有回答。

杨三立却依旧笑着问道:

“你那诊所还开得下去吗?”

章洁终于有了反应,她把惊惧又愤恨的眼神投过去。

“说完了?说完了就给我出去!不然我就报警!二十万就想让我……”

杨三立突然打断了她。

“不是二十万。”

他招了招手,旁边的黑西装把一个手提箱放在了茶几上。打开来,一叠叠红澄澄的票子勾得人心神摇曳。

“是五十万!”

章洁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她随即想到的,却是在那暗无天日、狭**仄的“石棺材”里,受到的苦痛与折磨。

她抓起手机,警惕地盯着杨三立和两个黑西装。

“你再不滚我就报警!我不要你的臭钱!我只要你们坐牢!”

出乎意料,杨三立没有发怒,甚至还点了点头。

“当然,我们罪有应得。该判刑判刑,该坐牢坐牢,但是……”

杨三立打开了另一个手提箱,将两个装得满当当的箱子并在一起,推到了章洁跟前。

“安源公司是安源公司,红茅集团是红茅集团。”

第十六章 曹小芳

“她翻供了!”

依然是刘卫东家中。

钱时中坐在沙发上一脸的阴沉,旁边的邹萍咬着牙。

“狗曰的烂人,千人骑万人骑的贱货!”她悲愤的声音里带着些哭腔与颤抖,“亏老子还请她在屋头吃饭,喂给白眼狼了!勒个龟臜种……”

“好咯!你在这里骂她有啥子用?”

袁啸川收起手机,脸上也是不好看,他冲客厅中的众人摇摇头。

“都打不通。”

前几日的庆祝会上,杨三立突然出现给老钱他们敲响了警钟。当时,他们十八个黑牢受害者们再加上刘卫东两口子就约定好,要定期聚会,互通声气,共同对抗洪岱海一伙黑恶势力。

可没过上几天。

袁啸川这边就得到了一个晴天霹雳。

章洁突然翻供了!

他赶紧通知老钱他们,把所有人又约到刘卫东家里,一起商讨对策,加油打气。

可没想到,这一次到场的人数居然减少了三分之一。

那些缺席的,无论这边怎么联络,不是挂断了电话,就是干脆关了手机。其动作背后的含义,已经不言而喻。

场中气氛一时凝重,愤怒和犹疑在彼此的呼吸间蔓延。

刘卫东性子温吞,见不得这氛围,主动开口劝慰道:

“大家也不要太着急,就算她们几个人翻了供,还有我们嘛。”

“再说,那些照片、监控视频之类的物证都在那里摆起,也足够把安源那帮人定罪咯。”

可没想到。

“小刘,你脑壳想一想,我们的仇人只是安源那些个走狗么?”

老钱立马就开口反驳。

他倒不是故意去落刘卫东的面子,而是他意识到,场中大多数人和刘卫东一样,只是愤恨于章洁等人的背叛,而没意识到事情真正的严重性。

“不!”

“我们的仇人一直就是洪岱海。”

他站起来,大声解释。

“那些物证只能指证安源那帮人,只有我们才能证明一切都是洪岱海的指使,洪岱海才是背后的元凶!”

“杨三立策反章洁他们,不是为了给走狗脱罪,而是为了保住洪岱海这个狗主人!”

“同志们。”

老钱的话掷地有声。

“他们这是断尾求生!是弃车保帅!”

客厅里的大部分人这才恍然大悟,七嘴八舌叫唤起来。

“好啊!原来打的这个主意!”

“那兄弟们,我们绝对不能让他得逞,绝对不能翻供!”

“对!哪个翻供,哪个就是龟儿养的。”

……

眼瞧着场中志气又高涨起来,老钱松了口气。

他其实还有一句话留在嘴边没有说出口,怕吓着这些人。那就是,一旦让洪岱海得逞,打蛇不死,必定反受其害。

今天受伤有多惨,明天的报复就有多狠!

于是他趁着气氛正好。

“同志们,我觉得正因为这次的背叛,我们才要吸取教训。我们应该更加密切,更加团结,要互相鼓励,互相监督。”

他顺势拿出了一张早就准备好的“声明”。

“我这里准备了一张声明,大体意思是我们要团结互助,共同对抗以洪岱海为首的黑恶势力。一切口供,都以现在的为准。如果以后翻供,那都是被人威胁所致。”

“我建议大家都来发个誓,签个字,按个手印。”

这话一出口,场中的气氛却是微微一滞。

有人不悦说道:

“老钱,你这是不相信我们么?”

老钱赶忙摆手,正要解释。

“我签!”

农村大妈曹小芳却一个跨步抢了过来,她抄起签字笔,“刷刷”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重重摁下了指印。

但嘴里却说着与果决的行动截然不同的话。

“我曹小芳一个没钱没势的农村妇女,跟红茅公司斗了十年。周围的人笑我傻,子女也不理解我,还差点死在了石牢里头。”

“我老咯,累咯,斗不动咯。”

她环视着客厅中的众人,眼中怒火喷薄欲出,灼得人不敢逼视。

“所以这次要是扳不倒洪岱海,我一头撞死在红茅大厦楼前!”

…………

曹小芳回到家中时,已经晚上七八点钟了。

确切来说,这并不是她的家,而是她大儿子徐大华的家。这十年来,她为了追寻小儿子徐少彬死亡的真相,为了讨一个公道,早就抛下了农村老家的房子和土地,选择大儿子的家为落脚点,四面奔波。

她晓得大儿媳妇少芬不待见她,轻手轻脚地进了门,自个儿地去厨房下碗面当晚饭。

可到了客厅,却意外地瞧见大儿子两口子都坐在饭桌前。

儿媳妇还热情地起身,一反常态地不叫“老太婆”,改叫了声“妈”。

“妈,你回来咯。快点来吃饭,我们等你好久咯。”

曹小芳这才注意到,饭桌上摆满了菜肴,当中那一大盘,居然是她最喜欢的“甜烧白”。这可就奇怪了,这种又甜又肥又腻的东西,家里只有她喜欢,儿子、儿媳、孙子是尝都不愿意尝一口的。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妈,你说啥子哦?”

儿媳妇一口一个“妈”,叫得比婚礼了上发红包时还甜,殷勤地取碗筷,盛饭盛汤。而大儿子则在一边看着,沉默得像块石头。

直到曹小芳怪不自在地坐下,刚拿起筷子。

大儿子瓮声瓮气地开了口。

“你又去刘瘸子屋了么?”

曹小芳晓得大儿子不喜欢她的斗争,只含混回到:

“有点事。”

“我不是让你不要再去嘛?”

大儿子语气很硬,曹小芳也皱起了眉头。

“我说了,有些事要去商量。”

“有啥子好商量的?我说了好几次了,这回儿拿到赔偿就该收手了,凭你们斗不过洪岱海的!”

“赔偿?!”

曹小芳本就心情郁郁,这一下,更是点燃了怒火。

“我是为了钱么?我是为了少彬!”

可是,这次一向言谈不多的大儿子,居然也没让步结束争吵的意思。

“少彬早就死了!”他一下站了起来,“妈,你不能为了死人折腾活人!”

这时。

玄关突然响起一声“叮咚”的门铃声。

儿媳妇推了把大儿子,可情绪激动的母子俩都没有理会。

“啥子叫活人?啥子叫死人?”

曹小芳也扔下筷子,从椅子上起身,脸上每一条皱纹都随着愤怒而颤动。

“少彬是你兄弟,是我儿子!”

“少彬是你儿子,我就不是?”

他红着眼。

“这十年来,你没扫过一次屋,没煮过一顿饭。少芬坐月子那会儿,你不在;二妹出嫁那天,你也不在;前几年,我出车祸住院,你还是不在!每天就是东跑西跑,这个家对你就是个旅馆!”

曹小芳心中的怒火,好似被一盆凉水浇了个通透。

“我晓得,但只要扳倒了……”

“你晓得?那你晓不晓得我店里生意不好做,隔个十天半个月,就有人检查,有人捣乱;你晓不晓得,少芬在公司就是个受气包,加班最多,奖金最少;你晓不晓得,洋洋性格孤僻成绩差,是因为他在学校受同学孤立,遭人欺负?”

曹小芳一时沉默。

她当然知道。

近几年来,自打她接触到真相,越来越触及红茅的痛脚后,这些明里暗里的排挤与打击,就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它们有的直接来至于洪岱海的狗腿子;有的来自于讨好洪岱海的人;有的来自于恐惧洪岱海的人;更有甚者,是来至于跟风作恶的人。

她自己咬紧牙关不屑一顾,这些排挤与打击,就自然而然地转向了自己最亲近的人。

曹小芳知道,因为这个,周围的人笑他,儿子怨她。

可是。

追求真相有错么?讨公道有错么?做正确的事情有错么?

即便有错,十年来,这事已然成了她的执念,成了她活着的动力。如今,眼瞧着一切都将圆满,她又怎么可能放弃,怎么舍得放弃呢?

她无言以对,只得生硬地转换了话题。

“洋洋呀?”

这是她可爱的大孙子,是她与儿子的关系愈加僵硬间的润滑剂。

“卧室的,睡咯。”

儿子也生硬地回了一句,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直到。

“叮咚。”

门铃声再次响起。

这次不需要儿媳再推,他便起身开门去了。

曹小芳不自觉松了口气,她捡起筷子,却因着心烦意乱没法子下箸。她隐约听得门口简短而莫名其妙的对话。

“在不在?”

“在。”

随后,就是一阵凌乱的脚步。

她诧异回头看去,瞧见儿子木着脸回到了饭厅,在他身后是四个穿着白大褂疑似医生的人。

之所以是疑是,是因为这四人都是身材壮硕的大汉,而且头发很是茂密。

在曹小芳打量这四人的时候,这四个白大褂也冲着她笑,露出四副白森森的牙齿。

没由来的,有股子颤栗感从她的尾椎一路蔓延上了头皮。

她问儿子。

“他们是作啥子的?”

“他们是医生。”

“医生?洋洋生病啦?”

“妈,是你病咯。”

“我哪点儿病咯?”

“你脑壳生病了。”

………

半个小时候后。

徐大华木着脸,独自坐在饭桌前。

一个白大褂去而复返。

“签字嘛。”

他把一页表格放在徐大华面前。

徐大华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盯着那盘甜烧白。冷腻的肥肉上,撒着一层白糖,一口都没有动过。

白大褂笑了笑。

“你放心。”

他说道。

“钱已经打到你卡上了。”

“你那个店,从此以后,再没得人骚扰。”

“你老婆明天就可以到集团上班。”

“你儿子可以转校到市重点高中,读尖子班。”

徐大华微不可查地“嗯”了一声。

在这张抬头为“红茅精神病院”的表格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十七章 钱时中

“曹大姐她绝对不是神经病!”

“她娃儿说她神经病,医生说她是神经病,周围人都说她是神经病,她不是神经病还能是啥子?”

“你到底向到哪边说?”

“你听不懂么?!”

……

依旧刘卫东家里客厅。

依旧是这帮子受害者们,但相比于上次聚会,人数又削减了三分一。

小小的客厅,寥寥数人。

面红耳赤的争执下,是掩饰不住的慌乱与怯懦。

钱时中楞在沙发上,目光空洞。

他为了这个案子奔波甚多,不顾老迈病残之躯,不停地收集证据,拜访旧友。

可是。

努力越多,付出越多,失败带来的打击就越加沉重。

他比场中任何一人,都要更加的失落、迷惘、慌乱、无助,甚至于还有一点绝对不会承认的恐惧。

“老钱?老钱!”

旁人的呼唤把他从呆滞中拉出。

他抬头看过去,所有人都眼巴巴看着他。

“你说些啥子嘛。”

说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

老钱张了张嘴,浑浑噩噩地说了些鼓励的话;浑浑噩噩地解散了聚会;浑浑噩噩到了楼下,一摸口袋,车钥匙忘了拿。

…………

命运予人最恶毒的玩笑,莫过于将希望递到眼前,又使人眼睁睁看着它毁去。

邹萍躺在轮椅上,无神地盯着天花板。这个即便半身瘫痪,也依旧尖锐倔强的女人,此时此刻却是少有的露出了疲态。

刘卫东守在她身边,握着妻子的手一言不发。黄狗好似也察觉到了主人的心绪,爬伏在轮椅边,低身呜咽。

聚会已然散去,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车鸣人声不断挤进来。

“刘哥,邹姐。”

旁边响起一句招呼。

却是一个年轻人杵着拐杖倚在门边,目光透着踟蹰。

年轻人姓孔,也是采石场黑牢受害者的一员。其他人暗地里都叫他“17”,这是关押他的石牢的编号。

所有人里,他被关得最狠,伤得最重。让其他人心有戚戚,印象深刻。

“是小孔啊。”瞧着有外人在,刘卫东勉强挤出一丝笑来。“东西忘了么?”

年轻人摇摇头。

“我要走咯。”

这话说得刘卫东有些莫名其妙,但他还是叮嘱道:“那慢走,注意安全,明天……”

年轻人却打断了他的话。

“我要离开綦水咯。”

这话说完。

刘卫东一愣,邹萍却是一怒。

她猛地转过头去,一肚子恶毒的咒骂熟练地涌上嘴边,可当她看到年轻人,看到年轻人手边的拐杖,她却想起去医院探望的那一幕——那时,小孔正在换药,惨白的脸上全是命悬一线的虚弱,大腿上的层层绷带解开后,是溃烂到骨头的伤口。

于是乎,到了嘴边的谩骂竟再难以出口。

她又想起章洁,想起曹小芳,想起老钱的迷茫与无助,怒气竟是一点点消解了下去。

“走嘛,走远点。当逃兵总比当叛徒好。”

邹萍的声音一点点低沉,但年轻人却没有就此离开,反倒走了过来。

“邹姐、刘哥。”他抿了抿嘴,“你们也晓得,我不是本地人,在綦水也没个亲戚朋友。前段时间住院,是你们帮到起在照顾我,特别是刘哥,给我炖汤,扶我上厕所……”

刘卫东摇摇头。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年轻人没有回答,却反而抛出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反问。

“你们晓得太极会所么?”

两口子当然知道,这是个当地的一个老牌会所,号称綦水的“天上人间”。两口子没想明白年轻人为什么提起这个,就听着他继续说道:

“那个会所的老板叫何太吉,是个人脉、资历都比较老的中间人,他经常帮洪岱海和一些白道上的人物牵针穿线,在包间办点小聚会联络感情。我原本就在这个会所做领班,但前一段时间,我老家人给我打电话,说我爸突然在工地上晕倒,到医院一查,是脑癌。但发现得还算及时,能救,但前前后后需要一大笔钱。”

他取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我可能一辈子都挣不到那么多钱。”

他笑了笑。

“所以,我就起了歪心思。我在会所最好的包间安上了摄像头,正好拍到了洪岱海和一些白道上的大人物,我就拿这个视频去向洪岱海要钱。结果你们也看到了,钱没有到手,自己先被逮到了。”

他顿了顿。

“还好洪岱海想要那个视频,我咬死了不说,他的手下也不好弄死我。”

年轻人拍了拍拐棍。

“就是丢了条腿。”

刘卫东惊讶道:“你先前不是说,你被关起来,是因为欠高利贷还不起么?”

“那是骗人的。”

“为啥子?”

“因为我还想用视频换钱。”

年轻人脸上露出歉意。

“说实话,对不起你们。前几天,我一直在和杨三立谈价钱,但一直没谈拢。”

突如其来的真话让两口子面面相觑,心里也五味杂陈。

骂他?小孔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安慰他?可自家的苦难又如何释怀呢?

两口子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最后,也只是问道:

“为啥子今天说出来?”

“昨天晚上,我大伯给我打电话,我爸为了不拖累我,在医院跳楼咯。”年轻人脸上十分平静,甚至于露出个莫名的笑容。“他喊我赶紧回去闹医院。”

“那你……”

刘卫东终究是性子温吞,一些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可年轻人却似乎猜透了他的想法。

“这次差点死在石牢里,是运气好,碰到了李记者。等红茅的人腾出手来,下次恐怕就没得这么好的运气咯。”

年轻人的眼睛出神地望着虚空。

“我家里还有个小弟,他还在读书,成绩好,肯定比我有出息……我不能死。”

“我明天就会老家,他洪岱海手再长,也伸不到那么远。”

“钱我不要了,但我觉得这个东西。”

年轻人从怀里掏出一个u盘。

“你们可能需要。”

邹萍的呼吸一下子就急促起来,可刘卫东却按着她的手。

“你为啥子不给袁队长?”

年轻人坦然道:

“我信不过当官的。”

刘卫东还想再问,邹萍却挣脱开来,一把抓住了u盘。

年轻人好似卸下了什么重担,他松了口气,又郑重提醒道:

“你们一定要小心,这个东西不到关键时刻,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

“你放心。”

邹萍把u盘贴在胸口,攥得紧紧的。

“我就是死,也不得让人把它抢走!”

…………

临江的某个茶馆。

雅间。

一壶清茶,凭窗对坐。

钱时中望着茶水浮起的白气,愣愣出神。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偷听?又为什么要匆匆逃离?

思前想后,只得归罪于身体自行其是,与本人意愿无干。

“老钱?老钱!”

他恍然惊醒,瞧着对面老友关切的眼神,他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

近来走神的次数,比往常频繁许多。

老钱不禁想到:莫非自己真的老了?

他随之把这疑惑抛诸脑后,接上了先前的话题。

钱时中把自己的老友约来见面,自然不会仅仅为了一口茶水,他是想着请老友出手相助,施加影响,推进案情发展。

可是没想到。

“老钱,我劝你还是收手。再闹下去,对两边都没得好处。”

闹?!

钱时中本就有些恍惚,这下更是怒从心起,脱口而出。

“怎嘛?你也被收买啦?!”

这话一出口,老钱就后悔了。

果不其然,老友把桌子一拍,黑了脸。

“钱时中!你放啥子狗屁!老子一辈子清清白白,敢指天发誓,没贪过一分钱。”

老钱也是豁出去了。

“你没贪?那你为啥子要帮着黑社会说话?!”

老友“腾”一下站起来。

“你以为我看得惯洪岱海那帮人,老子也恨得他牙痒痒的。”

他暴躁地在包间里走来走去。

“你只想着扳倒洪岱海,但你想过没得,红茅集团垮了有啥子后果?”

后果?

老钱当然清楚。

红茅集团可说是綦水的经济支柱。

这些年綦水各方面的飞速发展,都离不开红茅集团的支持。

民众靠它求食,官员靠它捞取政绩。

但是。

“他那些个东西是骗人的呀!”

“骗人的?”

老友摇头失笑。

“每年近亿的税收是不是骗人的?解决的几千个就业岗位是不是骗人的?几万户药材种植合作户是不是骗人的?”

“如果这些都是骗人的,那好,我再问你。”

“他们出资修建的红茅二桥是不是骗人的?他们投资规划的大学城是不是骗人的?”

“老钱,我们都这么大把年纪了。你难道还没看清楚?”

“这社会上的真真假假、对对错错,就真的能分得清楚明白么?”

“你以为你在维护公道正义?”

“不!”

“你是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是不顾大局。”

老友最后叹了口气。

“你回去仔细想一想。”

“好自为之。”

…………

又一次不欢而散。

但不同于以前,这次,钱时中心里的某些坚持已然摇摇欲坠。

在回家的路上。

老钱反复思索,他当初跟洪岱海对上的初衷究竟是什么?

是意气用事?

相较于承受的苦难,面对的困难,未免可笑了些。

是为国?

可老友却明明白白告诉他:那是自作多情,是一厢情愿!

为民?

他抬头四顾。

小区角落里,几个聚在一起瞧瞧冲他指指点点的长舌妇,顷刻如鸟兽四散;往日里,如若撞见,必定热情唤一声“钱部长”的老邻居们,此时却是远远就避开,好似他是条浑身恶臭的赖皮老狗。

直到回了家,钱时中依然是满心疑窦。

家里,不务正业的老二窝在沙发上,只顾玩儿着手机,眼皮也没抬一下。老大倒是注意到了他,但张口就是劝他不要再耗下去。

“一天打倒这个,打倒那个,最后你能打倒哪个?维护公道?维护正义?你看周围哪个理解你?哪个又承你的情?”

老钱被说得火起。

你是我老子(爸爸),还是我是你老子?

他大声嚷嚷。

“就算没得人理解我,我也要站稳了立直了,给后人做一个榜样!”

这句气话刚说出口,就好似一道明光,照亮迷茫。

对呀!

老钱好似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我是给后人作一个表率!

可老大却冷笑了一声。

“后人?榜样?你先去看下丫丫再说。”

…………

丫丫是老钱的孙女,才上小学三年级。

老钱找到她时,小家伙正委屈着,皱巴巴着一张小脸,看得老头心都化了。

“爷爷,不想读书咯。”

“为啥子啊?”

“同学都欺负我,不跟我玩。”

老钱只当是孩子之间的小矛盾,笑了笑。

“他们为啥子不跟你玩啊?”

“琪琪说,你要搞垮公司,他爸爸要失业了,我们家要害得他们家没得饭吃咯。”

“二娃说,公司垮了,大学城也开不下去了,他姐姐也毕不了业,我们家害得他姐姐没得书读咯。”

“老师说,公司垮了,游乐园也要垮了,我们家害得小朋友不能去游乐园了。”

……

丫丫掰着手指,一桩接一桩说下去,老钱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凝滞。

最终。

小孙女用大眼睛看着他,长睫毛扑闪扑闪的。

天真无邪的童声好似一剂毒药注入他的心里。

“爷爷,你是坏人吗?”

…………

钱时中感觉到,自己心里好似有什么东西被戳破了,魂灵轻轻飘地往下沉。

恍恍惚惚里。

他听到有人在摁门铃。

听到有人在开门。

听到老大热情说道:

“杨总?欢迎欢迎!”

……

“那这样一来,我们两边儿就谈妥了。”

杨三立笑吟吟站起来,矜持地伸出手。

“钱部长,一言为定哟。”

老钱埋着头没有回答,他塌在了沙发上,像是被抽走了脊梁。

旁边老大见了,赶紧探过身,握住杨三立的手,使劲晃了晃。

“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老二更是一声欢呼。

“谈好了?那我可以加群了么?”

他抱怨道。

“最近我身边好多朋友都加了群,就是因为老爸,他们不让我加,我都落伍咯。”

“啥子群?”

老钱闻言,终于有了些反应。

杨三立笑道:

“那只是我们洪总为了红茅市的社区和谐,组织大家建的一些治安互助群。主要是为了监控一些不和谐的份子。”

说完,他将手机递了过来。

老钱接过来一看,却是个满员的微信群,叫“红茅和谐互助第13群”。

他随手一划,便是呼吸一滞,瞪大了眼睛。

他看到自己慌张逃出刘卫东家。

他看到自己和老友在茶馆会面。

他看到自己失魂落魄地走进小区。

他看到袁啸川,看到曹小芳,看到刘卫东……他看到了他们在外面的一举一动,点点滴滴。

杨三立的声音在耳边解释:

“都是挑一些信得过的人加进群,平时撞见一些可疑的人或者可疑的事,就拍下来放进群里。我们公司也经常发点红包,调动大家的积极性,要是拍到重要的,还有单独的奖励……”

钱时中只觉得脑子在嗡嗡作响,后面的话已然听不清了。

他看着杨三立脸上似有似无的古怪笑容,忽的想起庆祝会时,杨三立说过的那句话。

“你们以为你们只是在挑战洪总,挑战红茅集团?不,你们挑战的是整个红茅市。”

他觉得自己魂灵里,有什么东西破灭了,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某些他最后的坚持。

他忽的感到一阵轻松,甚至于畅快。

他挺直了身子,看着杨三立。

“我要起复。”

杨三立懵了一下。

好在他算是个白纸扇,肚子里有些墨水,意识到钱时中是说,他想要重新当官。

“没问题。”

他点了点头。

可是。

“原职。”

这下,杨三立脸上的笑淡了下去。

“老钱,做人不能这么贪心。吃得太多,最后还不是要吐出来。”

老钱没有反驳,他只是说道。

“17号。”

他又加了句。

“监控视频。”

第十八章 邹萍

綦水有好几天没下雨了。

暑气淤积。

天气又使人闷烦起来。

警局门口。

袁啸川缩在树荫底下,顶着油腻的头发,皱巴巴的领子上是一圈泛黄的汗渍。

“出来了。”

旁边刘卫东推了他一把。

他抬头瞅了一眼,把最后一根烟屁股摁进花坛的泥巴里,瞪着满眼的血丝,抹了把脸。

“我真的是没得脸见你。”

李长安摇了摇头。

他把小慧安顿好后,就把这边的事情抛诸脑后,到处闲晃去了。

可没想,昨天,綦水这边警局给他打电话,说是案情的某些细节需要重新确认。今天一大早过来,才发现铁证如山的案子居然有了反复!

“到底怎么回事儿?”

袁啸川叹了口气,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刘卫东也作了些补充。

道士听了只是唏嘘。

原以为从那石头棺材里挖出来的是复仇的厉鬼,却没想到是烂酥了的朽骨。

这警局门口也不是个谈事的地方,三人一合计,照例往刘卫东家去了。

…………

“老刘,你今天怎么也在警局?”

“他们说我的案子有新的发现,让我早上去一趟。”

“怎么说?”

“还是原来的说法。”

“这不是折腾人么?!”袁啸川哼哼了几声,有些愤愤不平,“我今天也被叫过去训了一顿,找了点鸡毛蒜皮,喷了老子一脸口水,还有老李……呵,今儿是啥日子,把咱三聚一起折腾?”

他心情烦闷,一路上喋喋不休,到了地儿,才歇着嘴皮子,往楼上打量了几眼,冲刘卫东乐呵:

“吔?这么安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啦?还是你屋邹萍今天没睡醒么?”

前些日子,案情进展顺利的时候,邹萍也压住了暴躁脾气,懒得与“走狗”们磨嘴皮子。可如今案情有了反复,也不知是邻居们重新抖擞起来,还是邹萍故态萌发,这栋临街的居民楼又重回了口水连天、骂战不休的日子。

眼下,刚过了中午。

吃饱喝足,阳光闷嗮,心情烦郁,正是拉起一场骂战消解午后困乏的好时辰。

可今儿却是一反常态的安生。

刘卫东晓得是玩笑,也不置气。

“我这几天都在给我婆娘煮莲子汤。”

他扬了扬手里的食材,这是他赶早去菜市挑的。一个上午,从菜市提到了警局,又从警局提到了家门口,也不嫌麻烦。

他笑得眉毛都飞了起来。

“败火!”

三人玩笑几句,一同上了楼去。

可到了楼层,却惊讶地发觉,今天不似预想那般和平。

刘卫东家的防盗门大敞开着,门前黑压压地聚了一大帮人,相互窃窃私语着,像一团蚊子嗡嗡叫唤。

瞧见三人上来,这嘈杂声忽而一滞。

李长安眼睛毒,瞧着人群里,某些人正慌忙收起手机。

心里顿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

三人慌忙抢了进去。

才到门口,心里就是一个咯噔。

只见着,大黄狗爬伏在门口一动不动,只是腹部略有起伏。

再看屋内。

房间里一塌糊涂。

座椅打倒,抽屉、柜子都被翻开,乱七八糟的物件洒了一地。

而邹萍则躺在这一片狼藉里。

她目光呆滞,对三人的到来没做出一点反应,像是没魂的木偶。一张苍白的脸对着门口,可以瞧见干涸的泪痕与凝固的鼻涕。干瘦的身躯上,条条肋骨暴露在空气中。

是的。

她身上没有外衣,或者说被某些人扒得只剩内衣内裤。

唯一能动弹的手臂被反剪在背后铐住,一团抹布塞在嘴里,还用胶带缠了几圈。

“萍儿!”

刘卫东的尖叫把道士两个吓了个激灵。

袁啸川赶忙驱散了人群,李长安找来了一条被单,而刘卫东早已经扑了上前,小心拆掉了胶带与抹布,把邹萍抱在怀里。

抚着背脊,柔声安慰:

“好了好了,没事咯,我回来咯。”

许久。

邹萍呆滞的脸上才有了些许生气。

她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三人,声音沙哑得吓人。

她说:

“出去。”

袁啸川没听清,反倒上去追问:“这是怎么会……”

话到半截。

“滚出去!”

尖锐中透着歇斯底里。

但袁啸川这人,从刑警干到交警,全凭一副铁石心肠加榆木脑袋。

案情没问出个所以然,哪里肯走。

还是刘卫东哀求地看过来,道士叹了口气,把他连拉带拽给弄了出去。

屋内少了两人,一时间居然安静下来。

刘卫东什么话也没问,只默默帮妻子穿上衣裤,扶上轮椅,可做完这一切,等来的却是……

“你也出去。”

刘卫东表情变得苦涩起来,轻轻唤了一声。

“老婆。”

可就这两字,居然让邹萍脸上一直佯装的坚强外壳崩溃下来。

“哪个是你老婆?!”她哭喊着,“那些走狗骂我的时候,你不出来喊我‘老婆’;他们扒我衣服的时候,你不出来喊我‘老婆’;那些龟(杂)种拍我的时候,你不出来喊我‘老婆’?!”

她的情绪越来越激烈,甚至抬起手,冲老刘一巴掌打了过来。

刘卫东却是把眼一闭,居然也不闪躲。

然而。

这一巴掌落在脸上,却是出乎意料的轻。

刘卫东茫然睁开眼睛,迎上的却是妻子凄切的面容。泪流干了的眼眶里殷红殷红的,仿佛要浸出血来。

“卫东。”

邹萍哀求着。

“求求你,你先出去嘛,让我一个人静一下。”

刘卫东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只勾着头走出门去,把房门掩得剩一条小缝,而后默不作声坐在了门前。

这一坐就从白天坐到了晚上。

直到……

“老刘。”

袁啸川叹了口气,上来劝慰。

“去吃点东西嘛。”

刘卫东一言不发,只是摇头。

“我晓得你是担心邹萍。”李长安接着再劝,“这样,我在这儿帮你守着,你先前吃几口饭。”

刘卫东仍然只是摇头。

这下袁啸川有些恼火了。

“你两口子搞这名堂有啥子用?事情解决不了,莫自己先饿出毛病!”

刘卫东还是木然摇头。

但这次……

“卫东。”

“啊?”

门外百般劝慰无用,门内一声呼唤却让刘卫东一个激灵,猛地就站了起来。

但兴许是坐得太久,他身子一晃,差点栽倒,好在李长安眼疾手快,上前扶了一把。

可刘卫东哪里顾得上这些,只眼巴巴透过门缝,望着屋里,像是小学生去办公室找老师,又是期切又是害怕。

“老婆,你喊我?”

“嗯。”

门里面,邹萍应了一声。

“你进来嘛,我饿了。”

“好!好!好!”

刘卫东笑出了牙花子,欢喜地推门而入。

“老婆你吃啥子?我给你煮你最喜欢吃的红烧肉、麻婆豆腐还有蒸蛋!”

“不了。”

邹萍表现得很是平静,好似白天的羞愤只是幻梦一场,甚至于给自己换了身衣服,还洗了把脸。

“喝碗稀饭就行了。”

刘卫东哪里会不依,煮了锅莲子粥,给邹萍吃了一碗。

而后,邹萍又说自己困了,他便赶忙把邹萍推进了卧室。

这期间,袁啸川几番想问话,却被道士堵了回去,直到刘卫东哄完老婆睡下,又开始收拾起房子,他才终于按耐不住。

“老刘,你是不是有啥子事瞒着我?”

刘卫东一愣,下意识就反驳道:

“没得。”

末了,生怕袁啸川不信,又加了句。

“怎么可能?!”

可惜,他神态实在慌张得很,连李长安都瞒不过去,更别说袁啸川这个刑侦出身的现任交警。

“刘卫东!”

袁啸川目光有些咄咄逼人。

“我刚才在屋里看了一圈。房间虽然被翻得很乱,但手机、钱包一类财物都在,所以歹徒绝不是为了求财;家具家电、门窗玻璃都是完好的,甚至于邹萍身上也没有多少被殴打的痕迹,所以绝不是打砸报复!”

“再加上,所有的柜子、抽屉基本上都被翻找过,这结果很明显,歹徒分明是有预谋地在你家找某样东西!”

“你老实说,到底是啥子?!”

刘卫东放下了手里的活计,他瞧了眼卧室。

“我们出去说。”

…………

照例楼下烧烤摊。

照例一桌烧烤,两扎啤酒。

“啥子啊?!”

袁啸川蓦然拔高的声音几乎压住了满街的喧嚣,引得路人纷纷瞩目。他立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压低了声音,但却仍耐不住用手狠戳桌面。

“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不给我说?!”

刘卫东勉强辩解。

“小孔不让告诉你?”

“他不相信我你也不信?!”

袁啸川简直日了狗了。

刚才刘卫东把u盘的事儿托盘而出,他才知道歹徒究竟在找什么东西,而邹萍又为何被扒掉了衣物,原是她一直把u盘贴身藏着。

娱乐会所监控视频啊!

多好一枚深水炸弹。

纵使不能直接用于案子,但也能把水搅浑,引来更高层甚至于中央的注意。可就因为这两口子暗搓搓的心思,结果……

袁啸川作最后的挽救:

“你莫告诉我,你们没有备份?”

可他瞧见的,却是老刘瘟头瘟脑地缩起了脖子。

“你……”

他很想骂人。

可是。

“砰!”

熟悉的坠物声打身后响起。

袁啸川第一反应,便是邹萍又开始撒泼往楼下扔东西。

只是这次的声音比往常大上许多,莫不是把大黄狗也给扔了下来?她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

他气冲冲扭头看去。

“邹瘫瘫,你又发……”

话语戛然而止。

在他呆愕的视线中,邹萍仰躺在皲裂的地砖上,鲜艳的血色从她的身下渲染开来。

红得刺眼。

第十九章 神像

邹萍死了。

从楼顶一跃而下。

身子重重砸在街面上。骨骼尽碎,内脏破裂,救护人员把她捡起来时,软踏踏的,好似皮囊底下只是塞着几团棉絮。

但相较于这决绝一跃的轰轰烈烈,她的死亡本身却显得轻飘飘的,像阵风,眨眼就可忽略不计。

至少邻居们是平静的。或者说,少了这个尖酸暴烈的女人,耳根子清净了,邻里关系反倒还安详许多。

警察们自然也是平静的。跳楼自杀,没有受害者,更有没有凶手。干净利落,轻松愉快。谁也不麻烦谁。

乃至于,刘卫东也是平静的,或者说是浑浑噩噩的。

浑浑噩噩收敛了遗体,浑浑噩噩去了殡仪馆,浑浑噩噩出了殡。

到头来,只有袁啸川这个相识尚短的朋友,反应激烈些,几天来,咋咋呼呼要找个公道。

可公道这东西,哪是这么好得的?

“呼。”

办公室里。

袁啸川深吸了一口烟,揉了把酸涩的眼睛。

眼前,电脑屏幕的文件夹里,躺着两件关于邹萍自杀的证据。

一者是几张现场拍摄的照片:楼道几道干涸的血痕以及发黑的手印。

另一件证据就直观许多,那是一条用手机透过门缝偷偷拍摄的视频,摇摇晃晃的画面里曝光过度,天光是一片灿漫的白,把整个画面都分割成黑白两种颜色。

而在一片漆黑的楼道里,有一个影子爬伏在楼梯上蠕动,光圈渐渐调整,隐隐可辨认出一个消瘦的轮廓,用着仅剩的一只手臂,一点点往上攀爬着。

袁啸川沉默着,把这个看了十几遍的视频,看到了最后一秒。

而后摁灭烟头,关上了电脑。

枯坐无益。

死人的公道终究要由活人来讨还。

……

他去监控室调取当天的监控。

想要找到那天闯入刘家的王八蛋,找到逼死邹萍的直接凶手,才能指认洪岱海这个幕后元凶。

可说实话,他这几天已经看了好几次监控,可因为小城市基础设施的不完善,以及某些人的不配合,进展甚微。

他这次调取,只是想找一找有没有遗漏的地方。办案不就是这样么,哪里像电影里光鲜亮丽,多半都是战战兢兢地枯燥地反复求证。

可刚到监控室,角落里就响起些窃窃私语。

“哟,这个袁队长又来看监控啦。”

“是呀,这几天看了百十回了,找不到就是找不到,还能看出朵花儿来?”

“我看他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别个刘卫东都没得他上心。”

“当然哟,少了个累赘,还搞到一大笔赔偿,换我,我也不得上心。”

“哎,你说这袁队长这么关心那家人,是不是和那个邹萍有一……”

“你小声点,遭他听到咯。”

“怕啥子,我这是大胆假设。”

那些个风言风语,袁啸川一个字儿不落地听进了耳朵。他本就是空降下来的,还不依不饶地跟地头蛇杠上,破坏了一些当地的潜规则,局里上下对他有成见也不奇怪。

有了成见,不着调的风言风语自然也随之而来。

刚开始,他还会发脾气,后来也就懒得搭理了。

苍蝇蛀虫之流,也就这点儿能耐。

可这一次……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他对那个车祸的案子这么上心。”

“肯定撒,你想哈嘛,别个老公都同意和解了,他还死咬着不放……”

嘴碎的还想怪笑两声,烘托一下气氛,可却瞧见同伴目光惊恐。

他一扭头,就被揪着领子摁在了墙上,紧接着,迎上了一对怒火中烧的眸子。

袁啸川咬牙问道:

“你龟儿刚才说的啥子?!”

…………

“你跟洪岱海和解啦?!”

片刻后。

刘卫东家中客厅。

正在倒水的刘卫东动作一滞,目光有些躲闪。

“你晓得了。”

老袁从局里得了消息,当即就气冲冲赶到了刘卫东家里。

没想,才开口质问,就得了准信。

他脑子当场就嗡然一响,好一阵才勉强压住怒火,沉声问着。

“啥子时候的事?”

“昨天。”

“为啥子不跟我说?”

刘卫东笑了笑,没有作答。

老袁深吸了一口气,点起一根烟,喷吐得云烟雾绕。

“你为啥子要和解?”

“周围的亲戚朋友,还有邻居都在劝我……”

刘卫东还是老样子,动作温吞吞的,言语也温吞吞的,可老袁正压着一肚子火,哪里耐得住温吞,立马就打断了他。

“他们为啥子劝你,你不晓得么?!”

可刘卫东却点了点头。

“我当然晓得。”

他抬起头来,脸上透着无奈。

“可是再继续斗下去又能怎么样?别个家大业大,‘黑牢’闹得这么大件事情,还不是被压下去咯。”

他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

“我想过咯,这大半年,因为我家的事,身边的亲友遭了些罪,和解了就没事了;家里长辈这边,我倒好,妈老汉死的早,但岳父母还在,也只有我老婆一个女儿,拿了赔偿,也好给他们养老。”

老刘一件一件掰扯下来,袁啸川却是越听越恼火。

“你只想过亲戚朋友,想过你岳父母,那你想过邹萍没有?!”

老袁越说越激动,指着刘卫东的鼻子就质问到:

“你对得起邹萍嘛?!”

刘卫东眼神恍惚了一阵,半响后,还是平静下来。

他说:“我老婆死了。”

袁啸川顿时被气得说不出话。

你老婆死了,你就可以和仇人和解啦?!怕事不是这个怕法!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指着刘卫东破口大骂:

“别个说得对,你就是个乌龟卵子!就是个软怂!”

骂完,气冲冲转身就走,可到了门口,还觉得一口气摁不下去,又折转回来,“呸”了一声,这才终于摔门而去。

…………

刘卫东静静地目送袁啸川离开。

许久。

才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老袁来时满腔疑虑,去时怒气冲冲。

他并没有想到,今天就是邹萍的头七,过了今晚,活人对死人最后的送别也将结束。更没有察觉,刘卫东一扫前几天的浑浑噩噩,显出了别样的精神头。

他今天起了个大早,把房子的里里外外都整理清扫了一遍,给大黄狗洗了个澡,给自己换上一身笔挺的西装。

现在,他只是闷着头收拾起袁啸川抖下的烟灰,而后又把供奉的祖师神像取了下来。

旁边大黄狗“呜咽”着依偎上来,将脑袋塞进主人的怀里。

“黄儿啊。”

他抚摸着大黄狗的毛皮。

“你说别个有权有势,我一平头百姓……”

刘卫东神色恍惚,手上却是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地擦拭着神像,让这古老蒙尘的泥塑渐渐焕发出艳丽的色彩。

“能拿什么跟人斗呢?”

第二十章 血池

袁啸川从刘卫东家里摔门而出。

一时间,只觉得身体里一股子邪火到处乱窜,把心、肝、脾、肺、肾都灼成了焦炭。

他什么也不管了,干脆就回了宿舍,把警服一脱,倒头就睡。

可到了凌晨,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又“蹬蹬”的冲出了宿舍,找李长安喝酒去。

要说,打亲眼见着邹萍跳楼之后。

三个人的反应各不相同,袁啸川是义愤填膺,刘卫东是浑浑噩噩,而李长安则开始行踪诡秘,一天到晚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袁啸川上次见着李长安,还是在邹萍的葬礼上。

那天,请来主持的神棍嘴巴里不三不四地要着钱,被李长安一脚踹开,自个儿上去念了个经,也不晓得哪儿学会的,到底灵不灵?

袁大队长这次出来,也就是碰碰运气,没想,把道士堵了个正着。

红茅市是座小城。

凌晨三四点钟的光景。

街上也没几个晃荡的夜猫子。

两人开着车,在城里兜了好几圈,才在学区附近找到个还在营业的烧烤铺子。

铺子里,只有一对卿卿我我的学生情侣,老板则眯在烤摊后面打着哈欠。

两人废话也不多说,上来就点了一堆下酒菜,再要了几扎啤酒,来浇一浇胸中郁磊。

可刚落座,没摆开架势,袁啸川这边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喂……”

而李长安才吃了个花生米,还没来得及用冰啤酒润一下喉咙,就瞧着老袁放下了手机,眉头、眼睛、鼻子、嘴巴都快皱到了一块。

“莫喝了。”

“啊?”

“刘卫东屋头出事了。”

“啊!”

…………

当两人驱车赶到时。

一个眼镜男在楼下等待已久。

李长安对着人有些印象,大抵是刘卫东的某个邻居,因为经常出差,所以脑门上有点绿。

照袁啸川的说法,那个手机视频就是这个人拍摄,也因为这个,他老是半夜做噩梦,梦见一摊烂泥的邹萍从楼梯爬上来索命。

抵不过这种折磨,他才把视频给了袁啸川,又顺势作了线人。

这次,也是他给老袁通风报信。

否则,就老袁在局里的现状,恐怕只能等新闻报道,才能知道消息。

“到底怎么回事儿?”

电话里说不清楚,刚下车,老袁急忙问道。

可这人也是迷迷糊糊。

“我其实也不大清楚,就是大半夜突然来了很多警察,把我闹醒了。但是我听人说,是那条大黄狗发了狂,把刘卫东扯碎了吃了,场面好惨哦,血都浸到楼下咯……”

两人一听,就知道这货在胡扯。

还特么血浸到楼下?除非他家天花板是竹篾编的。

也不再与眼镜男废话,赶紧上了楼去。

才到刘卫东家里门口,就瞧见房门大敞开着,门口有个小警察瞧见两人,忙不迭上来阻拦,可没等着开口,被袁啸川一把推了个趔趄。

“让开!”

说着,径直闯了进去。

李长安冲他笑了笑,施施然跟上。

…………

袁啸川打小就是个粗线条,再干了几年刑侦工作,俨然把神经锻成了钢筋。

可猛地见着屋中场景,却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呛入了一肺泡的血腥味儿。

血。

到处都是血。

浸过了地板,漫过了桌脚,淹没了客厅。

泛着陈腐的腥臭,颜色却鲜艳得妖异,仿若刚从血管里泊泊流出。

闯入其中,总让人恍惚以为是一脚误入了血池。

只下一秒,周遭的一切,连带着自个儿都将坠下去,永远沉沦在这血水之中。

“老袁。”

袁啸川挣扎回神,冲出声的李长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纳闷儿自个儿怎么这般失态,莫不是这几天休息不够?

他拍了拍脸,权作醒神,开始仔细打量起客厅。

第一眼,他就发现,这客厅的格局布置有了变化。

所有沙发、桌椅都被挪到了角落,只一个小茶几搁在客厅中央。上头放着一尊神像,还摆着些贡品、香烛,旁边还有一套衣物,叠得整整齐齐,瞧颜色样式,似乎是刘卫东白天穿的那一套。

这什么意思?

袁啸川百思不得其解。

他挠了挠头,将目光转向他处。

很快,便发现大黄狗爬伏在客厅的角落,懒洋洋的不咋动弹,瞧着进进出出的陌生警察也不叫唤,看见袁啸川、李长安两个熟人也不上来亲昵。一双狗眼中竟然透出些冷漠的意味,好似在看一场无聊无趣的电影,甚至于打了个哈欠。

袁啸川越发觉得自己大半夜不睡觉,去找李长安喝酒是个错误。你看,劳累多度,大脑都出现幻觉了。

“让一让。”

袁啸川这才恍然发现,自个儿不自觉得到了厨房门口,里面几个带着手套的警察提着几个黑色朔料袋正要出来,而这些袋子还滴着血水。

犯罪现场、黑色熟料袋、血水,这三者联系在一起,像道惊雷在袁啸川脑子里炸响。

他忽的有了些不好的猜想。

“吔……这是做啥子哟?”

可这时候。

门口忽的传来一个声音。

这声音轻浮得让人恶心,或者说,是这声音的主人让老袁恶心。

他皱着眉头撇过头去,瞪着那个油头粉面的斯文败类。

“杨三立,你来这里做啥子?!”

…………

门口那个西装革履的金丝眼镜可不就是杨三立。

他原本还呆在门外面,拿个帕子掩住鼻子,一脸的嫌弃。听了袁啸川的质问,反倒笑呵呵跨了进来。

“吔,这不是交警队的袁队长吗?”他一副刚瞧见袁啸川的模样,把“交警”两自字儿咬得重重的,“难不成这屋头出车祸啦?怪不得场面这么刺激!”

“是啊。这家人车祸的肇事者不就是你们洪总么?”老袁死盯着对方,“怎么?你是来替他指认现场的?”

杨三立嗤笑了几下,摆了摆手。

“办案要讲证据的,你袁队长也不能开黄腔撒。”

说着,指向角落的大黄狗。

“我是老刘喊过来取狗的。”

“人遭憋死了,狗都不放过。”老袁只是抱臂冷笑,“还真是你们的作风,鸡犬不留!”

“袁队长你又说错了。”

杨三立不以为意,推了推眼镜框子,慢条斯理地说道:

“可能你也晓得了,刘卫东主动找我们和解了。既然误会已经解除了,那大家就又是朋友。周围人都知道,我们洪总最爱养狗,而刘卫东吖就养了一条好狗。当时,我们就顺口提出能不能买他这条狗,为表诚意,我们也是出了高价,刘卫东讲了一哈价,顺势也就同意。”

他从怀里取出一纸合同。

“你看,白纸黑字签了合同哩,绝对不是豁(骗)人撒。”

袁啸川却看也没看那合同一眼。尽管认识时间不长,但老袁却知道,对于刘卫东而言,除了老婆邹萍,就数大黄狗是他的心尖尖儿,怎么可能卖给洪岱海这个仇人?

可他嘲讽的话没来得及出口,黄狗就不知何时溜达了过来,亲昵地蹭了蹭杨三立的裤腿。

袁啸川顿时哑然,杨三立却笑着摸了摸狗头。

“这条狗就是聪明,认得清哪个是主人家,不像有些狗理不清状况,只晓得乱咬人。”

袁啸川深吸了一口气。

人是软怂,狗也是白眼狗。

他不再和这斯文败类磨嘴皮子,指着房门。

“这里是犯案现场,无关人员立即出去!”

可是。

话声刚落。

“我看你才该出去!”

门外进来个老警察,肩膀上扛着两杠三星。

袁啸川见了,搓了搓牙花子,不情不愿叫了声。

“周局。”

这老警察嗯了声权作回应,背着手踱步过来。

“你来这里做啥子?”他开口就一点不客气地质问,“你是交通警,不是刑警。”

“刘卫东是我的朋友。”

“朋友又怎么样?就能私自闯进犯罪现场?亏你还是警校出来的,还讲不讲纪律?”

完全不听袁啸川的解释,指着房门。

“你给我出去!”

袁啸川终究是个警察,心里再气愤,也只是敬了个礼,气冲冲下了楼去。

…………

李长安对这一切恍然未觉。

他的心神都被脚下的“血池”所吸引。

说是血池,但其实血量并不多,只是因为客厅较为狭小,再加上血被故意涂抹满整个房间,以及血色艳丽给人的错觉罢了。

李长安剑下尸骨累累,凭借自身经验,可推断出房间的血约么也就4升左右,也就是一个成年男子大半的血量。

可是为什么要用血涂满地板呢?

李长安在客厅角落,血液涂抹不及的地方,找到一些歪歪扭扭的血痕,看起来好像是……

“李记者!”

道士回头看去,瞧见个老警察满眼阴沉。

“我最后说一次,请你离开现场。”

李长安懒得与其争辩,只是出门前,惊鸿一瞥间,窥见那尊神像虽然多了几分颜色,但却少了十分神韵。

…………

袁啸川是个无可救药的老烟枪,缓解情绪的唯一手段就是抽烟,使劲地抽烟!

李长安下楼找到他时,这么点儿功夫,脚底下已经散着好几个烟头。

“亏你丫还是公务员,讲不讲素质。”

“少说这些没用的。”

他嘴上说着,还是摁灭了手上的烟,把地上的烟头胡乱拢到一起,捧进了垃圾箱。

“有啥子发现没得?”

道士确实找到些怪异之处,但过于玄奇,也不便对其明说,只能把两手一摊。

老袁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可见着道士同样一无所获,还是忍不住皱紧眉头,又翻出一根烟来。

这时候。

楼道口里。

刚才匆匆赶到的几个法医,又黑着脸“噔噔”下了楼来。

这么快?

袁啸川一楞,赶紧撵了上去,逮着个法医,批头就问:

“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你们鉴定出啥子了么?”

“妈哟。”

法医顶着一对黑眼圈,骂骂咧咧。

“几口袋狗肉检定个铲铲!”

第二十一章 追凶

农家养狗不像城里人那么讲究。

毕竟是拿来看家护院,不是用来卖萌邀宠,用途不一,待遇自然悬远。

狗粮是决计没有的,好一点啃得上主人吃剩的骨头,差点的就只有残汤剩饭了,再不济,也能拿猪潲应付。

狗绳也是多半没有的,除却个别性子烈的,要受项圈嘴套之苦,大多狗狗还是自由自在的。

所以在綦水的乡下,经常见着三五成群的狗狗在田间垄头、在村前村后竞相追逐、打闹、走草。撞见陌生的狗,便上去一顿撕咬,宣示地盘主权。碰着陌生的人,则缀上去一起狂吠,警示主人家。

但这些年农村得了发展,通了公路,来往多了陌生的车辆。

相较于陌生的动物,对于这些个铁盒子,狗狗们就没那么敏感了,顶多鸣笛后,懒洋洋地离开公路罢了。

可今天,在綦水的某个乡间公路上,却有了意外。

闹腾的《最炫民族风》里,一辆五菱宏光慢悠悠驶过。

一条四眼黑,一条耷耳黄。

两只土狗也不晓得是吃错了药,还是闻到了什么味儿,追着车屁股呲牙叫唤个不停,瞧那架势,就差扑上去咬轮胎了。

而就在这时候,车窗里突然甩下来一根火腿肠。

方才还一致对外的两条狗立马就内斗起来,一番叫唤厮打后,四眼黑得了肠子,耷耳黄就只的塑料肠衣,委委屈屈叼到一边舔舐起来。

可舔着舔着,四条腿居然渐渐软绵无力,耷耳黄呜咽着回头一望,四眼黑早就栽倒在地了。

这时候。

五菱宏光悄无声息地退了回来。

只瞧着车门一开一关,一撮杀马特长毛划出个五彩缤纷的色儿来。

歌声再起,车子一溜烟儿蹿了出去。

乡间公路上,连狗带火腿肠通通没了踪影。

…………

方墩儿把狗塞进笼子扔进了车厢。

对着后视镜儿捋了把挺立的彩毛。

采石场那件案子,红茅断臂求生,安源这帮打手一个个该枪毙的枪毙,该坐牢的坐牢。只有方墩儿一个,一来因着年纪小,二来加入时间短没来得及犯事,倒也落得个全身而退。关了几天,前段时间也就放出来了。

在丰顺村外婆家缩了一阵子,眼瞧着风声渐过,便又跑出来“做事”。

至于先前答应自家小老弟,这单干不好就剪了头发回去上学的事儿……

嘿!

剪头发是不可能剪头发的,发型是靓仔的第二条命根子,哪儿可能忍痛自割咧?

上学也是不可能去上学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上学的。进社会混就像回家一样,大哥们个个都是人才,讲话也好听……就是下场有点惨,不是去捡肥皂,就是吃了枪子儿。

所以前些日子,杨总又联系他,要他去办件“小事”的时候,方墩儿当即就推迟了。他年纪还小,就一小混混,当黑社会吃枪子儿的事,你呀就另寻高明吧。

眼下,只有偷几条狗,才能维持生活的样子。

他胡乱想着,习惯性翻出手机。

正好。

群里有人转发了几个视频。一个是女人只穿着内衣被绑在地上,正对着镜头流泪大骂;一个是黑漆漆的楼道里,人影爬伏在楼梯上;一个是男人跪在血泊里,抱着女人软踏踏的身体,一个劲儿的重复:

“你莫死嘛。”

方墩儿美好的心情顿时变得恶劣起来。

“这些龟儿也不怕作噩梦。”

他嘟嚷了几句,点开了某盗版网站,一边扶着方向盘,一边津津有味儿地看起了小说。

自打他被某人以一敌众,连续两次挑翻之后,他又开始相信武功了,可是练武太辛苦,只得改道迷上了武侠小说,在虚幻的世界里过一把瘾。

眼前看的正是武侠小说的经典《天龙八部》,故事正发展到乔峰用劈空掌力击倒云中鹤,大战聚贤庄一段。

乔大侠的豪迈强大看得小混混儿目眩神迷,一不小心,车子差点走起了“之”字。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有车无证之下,还是安全抵达了自个儿外婆家。

以前农村人爱聚居,房子都往一块建;现在农村人爱散居,哪里方便往哪儿建。

方墩儿外婆的房子是新落成的小洋楼,挨着山弯弯的公路上,左右孤零零没个人家。

当他把车开进院子。

“外婆?外婆!”

连喊了几声,房子里却没个回应,房门却是虚掩着的。

奇了个怪哉。

他风风火火闯进门里,里面没人,又走进里屋,只一眼,就瞧见老太太嘴巴里塞着个麻布,被五花大绑扔在床上。

嘿!

他火气顿时就涌了上来。

哪个吃了熊心豹胆的莽娃敢惹他墩儿哥?

方墩儿眼珠子一转,发现角落坐着个人影儿,半眼儿瞪过去,满腔怒火就被一盆冰水浇了个通透。

在那儿,正在划手机的李长安慢条斯理抬起头来。

苦也。

怎么是这个煞星。

兴许是武侠小说看多了,内心独白都带着半文不白的味道。可方墩儿哪里顾得上这个,正寻思是不是赶紧跑路。

李长安却是随手一挥。

就听着身后“嘎吱”一声,房门居然自个儿就关上了!

刚刚才看过的某个小说情节在脑海里惊鸿一般闪现。

“劈空掌力?!”

他脱口而出。

“你真的会武功啊!”

“对头。”

李长安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还会化骨绵掌吔。”

“啊?”

“这一掌就是呀。”

“啊!”

…………

薄暮。

废弃采石场。

李长安故地重游。

从那天他捣毁这座黑牢后,这座废弃的采石场就算彻底的关张了。可现在,这栋建筑物的窗户里透着黄蒙蒙的灯光,分明是又运作了起来。

他回想起先前与方墩儿的“友好”交流。

“停!停手!”

方墩儿鼻青脸肿地哭泣道。

“真的不管我的事!杨总,不,杨三立那个龟儿子的确找过我,但我怕坐牢,当时就拒绝了。逼死邹大姐,真的跟我没得半点儿关系!”

李长安默默抄起了桌子腿。

“等到!我坦白!”

方墩儿连声尖叫。

“你干的?”

“不是。”

“你知道谁干的?”

“不知道。”

李长安眯起了眼睛,扔下了桌子腿,抄起了扁担。

方墩儿一个激灵,机关枪似的把嘴里的话一股脑儿吐了出来。

“前天,我看到鲍春华偷偷往采石场那边送吃的,肯定有人躲进了采石场!”

……

李长安把“借”来的五菱宏光停好,便小心靠近了采石场。

老实说,为了找到逼死邹萍的王八蛋,他这十来天早出晚归想了无数的法子,可惜都落了空,希望这一次不会空手而回。

他谨慎地进入了大厅。

但奇怪的是,灯光明晃晃得的,里头却空荡荡的,没见个人影。

难不成跑啦?或者藏起来了?

道士刚蹙起眉头,一股子熟悉的气味儿就窜进了鼻子。

这是……血腥味!

道士追寻这气味,熟门熟路离开大厅,穿过走廊,最后竟然进了石牢的房间。

房间里黑洞洞,血腥味儿混着潮湿陈腐的空气直扑人的脸面。

道士打开手机电筒。

炽白的光扫过一格又一格“活棺材”的编号上。

1、2、3、4……17。

李长安的动作蓦然一停。

光照里,原本打开的铁盖被重新扣上,大片的褐色从缝隙中溢出来,沿着石壁淌下,在地上汇集成厚厚一层干涸,那是凝固的血迹。

道士眉头也没跳一下,径直上前打开铁盖。

霎时间。

一股子血腥酸腐仿若有实质撞得道士稍稍侧身,忙不迭掩住了口鼻。

光亮投入棺材里。

只见着三具男人的尸体被强行塞进了一米见方的石格中,发丝、衣物、血污混在一起,肢体、躯干扭曲着搅作一处。

只余三张狰狞的面孔“嵌”在一团血肉里,无神地对着造访者。

李长安面不改色,随手揪住一具尸体衣领。

而后。

“啵。”

一个怪异的声响中。

像是扯下一团烂肉一般,李长安竟是将这具尸体硬生生从血肉纠缠中拔了出来。

放在地上,稍一辨认。

李长安发现这人颇为眼熟,细细回想,似乎是初次探访丰顺村时,撞见的那个与红茅暗通曲款的鲍春华,也就是方墩儿口中往采石场送吃食的人,没成想死在了这里,死状还如此的凄惨。

条件有限,道士也不嫌脏,直接上手翻看检查尸体上的伤口。

李长安原本以为这是一桩杀人灭口的凶案,但现在发现事情好像没这么简单,尸体上的伤口不像是人类造成的,更像是被巨兽袭击所致。

尸体遍布大大小小的撕裂伤口,浑身的骨骼大多断裂,胸腔被粗暴地撕开,心脏已然不见了影踪。

道士将光亮抵近了,在一腔血污和烂肉里细细翻找了一阵。

俄尔。

手上多了几许异物,那是几根黄色的鬣毛。

少有的。

道士盯着这几根鬣毛却是失神了许久。

半响,才幽幽叹了口气,取出了一枚“冲龙玉神符”。

片刻之后。

被放大的气味冲得头晕眼花的李长安扶住车门干呕了好一阵。

但好在,并不是没有收获。

在符法下。

一个古怪而又熟悉的气味儿,自采石场中蔓延出来,沿着公路,没入了远山的薄暮中。

…………

亏得这几日没有下雨。

那气味儿就好像指路的明灯,将李长安引到了一间豪奢别墅跟前。

这别墅占地颇大,花园、停车场、游泳池、码头……一应俱全,孤零零地建在河湾湾上,伴山滨水,很是有几分风景。

李长安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呆着山上居高临下侦查。

要说方墩儿为了偷狗也是煞费苦心,各种工具准备齐全,连望远镜都备了一个,也不晓得拿来干嘛,倒是便宜了李长安。

借着望远镜,道士稍作打探,很快便为自己的谨慎庆幸起来。

这别墅周围拿高墙围着,除了占地面积大,并不太显眼。

但里面的安保人员却是多得出奇,甚至于,李长安还发现几个穿黑西装的,腰上鼓囊囊的。

李长安继续观察。

忽然间。

在二楼的一扇窗户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杨三立!

而他正毕恭毕敬对一个五十几许的男人说些什么。

道士在记忆里稍一比对,好嘛,这不就是大名鼎鼎的洪岱海么?今儿可算是见着活的嘞!

怪不得城里找不到踪迹,原来躲到了野外的别墅里。

这一瞬间。

李长安想到了底下黑西装腰间鼓囊囊的玩意儿;想到了现代社会无孔不入的监控手段;想到了向继真、钟还素暗搓搓的警告……

他思绪胡乱放飞,手上却不自觉的在车厢里翻找出把黑不溜秋的短刀。

巴掌大,木柄宽刃,刀身带弧,正是一把屠狗刀。

他把刀子往后腰一撇。

这来都来了。

总得做点什么吧。

第二十二章 恨难平

杀人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省事些,只管把飞剑放出去,不消几息,如同春风化雨,不知不觉,保管他阖门尽灭,尸骸枕籍。

精细点,用“驱神”的法子,分出鼻神冲龙玉,以三寸之身行暗杀之事,一击毙命,了无痕迹。

但前者过于暴戾,唯恐伤及无辜;后者失之琐屑,杀几个地头蛇,无需道士这般费时费力。

而最重要的是,李长安并不确定自己能够在这栋别墅里得到什么,或者说,相较于简单的杀戮,他内心所求要更贪婪许多。

毕竟诛除一二首恶容易,扳倒一个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却要难上许多。

所以道士选了一个最难、最险、也是最笨的法子。

只身潜入。

论及潜入,李长安还是有些经验的。

譬如潜入枯木蛛林,与山蜘蛛撞个照面。

又譬如潜入妖怪山庄,宴上群妖环侍下,主动翻脸开片。

再譬如潜入化魔窟,被一群活尸堵个正着。

数次成功脱身的经验告诉他,“潜入”这回事儿,一是需要周详的计划,二是要充分利用身边的条件。

比如说,这大别墅围墙里边人手虽然多,但安保态度普遍较为懈怠。这也可以理解,洪岱海就一小城黑恶势力头子,底下能有什么精干货色?再说了,以他目前在红茅一手遮天的地位,又哪里会想到有人单枪匹马来找他麻烦呢?

之所以安置下这么多人手,多半也是黑老大秉性使然,图个前呼后拥的威风罢了。

更妙的是,这人爱狗养狗,特意腾出了一个大院子,专门用作养狗,无人看守。而从方墩儿那“借”来的五菱宏光里,还留着他偷狗的麻药哩。

…………

夜色渐深。

万籁俱静。

只余江水潺潺在勾月残照里,顺着夜风粼粼而动。

确实好风景,可惜却闯入了个不速之客。

但见一个黑影突兀打破这和谐沉静,趁着夜色悄咪咪靠近了别墅的狗院。

刚挨着墙,理所当然地勾起了里面狗狗的一顿狂吠。

别墅里转出来个叼着烟的黑西装,喝止了几声,发现没什么作用,也就嘟嚷了着转了回去。他可不敢骂这院子里的狗。在人洪老大眼里,这些狗是他儿子,他们这些当手下的才是狗咧。

至于狗叫唤的原因,也没太在意。乡下地方嘛,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引起狗狗的警惕。

而墙外的不速之客更是不慌忙,有条不紊地从包里取出几根火腿肠,隔着高墙扔了过去,耐心等待一会儿,里面就没了响动。

接着。

人影又翻出个塑料口袋,随手扔进风里。袋子飘飘晃晃飞过了围墙,最后竟刚巧蒙在了院子里唯一一个摄像头上面。

一切警戒全然解除。

人影这才敏捷地越过高墙,轻巧地落在院子松软的草皮上。

嘿!

计划通过!

李长安忍不住咧起了嘴。

看来咱的《狂战士信条》没白玩儿啊。

接下来,就随机应变,看看能在这敌人的大本营里搞到什么收获吧。

他信心满满一抬头,傻了眼……周遭,十来只绿油油的眼珠子围着他。比特犬、土佐狗、牛头梗、罗威纳……一个个膘肥体壮的猛犬龇牙咧嘴对着他,一颗颗利齿间口水直流。

再转眼一看,几根火腿肠好生生在地上搁着,全然没有狗狗理会。

请原谅李长安穷酸了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

一时半会的,也没料到,人家洪总养狗都是用上好的生牛肉,哪里会喂什么火腿肠?再说了,相较于混着怪味儿的火腿肠,岂不是闯入的小贼更肥美些?

眼瞧着这些烈犬就要一拥而上。

忽的。

道士背包里嗡然一响。

群犬彷如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伏地哀嚎的有之,夹尾远蹿的有之,翻身露出肚皮示弱的也有之……倒是一帮大型犬都吓坏的时候,一只泰日天却勇敢地站了出来,隔着百八十米狂吠。

只是没叫上两声,一只狗爪从天而降,把泰迪掀了个肚皮朝天,顿时就乖巧起来。

但道士却脱口而出。

“黄儿?”

这突然出现把泰迪拍翻的,不就是刘卫东家里养的那条大黄狗么?

但见大黄狗只是昂首“嗷呜”了一声,院子里乱糟糟的场面顿时平息了下来,狗子们不再叫唤,一溜烟儿地蹿回了各自的狗舍。

李长安还在啧啧称奇。

黄狗却突然人立而起,冲道士招了招手,而后往前走了几步,察觉道士没有动静,还回头使了个眼色。

那模样分明是示意道士快点跟上。

这一连串动作神态。

仿若狗的躯壳下掩藏着一个人的魂灵。

…………

什么时候潜入最轻松?

答案是,当你打入敌人内部的时候。

这一刻,黄犬表现得如同一个精明的间谍,带着李长安一路兜兜绕绕、走走停停,轻而易举地绕过了所有的安保和监控。

道士预想里紧张刺激的潜入,顿时变作了饭后散步般轻松。

可通过二楼一个走道的时候,却突然出了岔子。

两个看家小弟突然冒了出来,守在楼道口吞云吐雾不挪窝了。

黄犬便把叼着的狗绳往道士手里一塞,拽着李长安就直接迎了过去。

“哟,兄弟,大晚上遛狗啊。”

“是啊。”道士也是胆儿肥,“老板的宝贝没得法,外头荒郊野岭的没得个路灯,只有在屋头遛一哈。”

“那你辛苦哈,这条黄狗可厉害得很。”

“莫事,你们辛苦些。”

随口两句胡扯,还真应付了过去。

只不过在一人一狗背后,这两人却嘀咕起来。

“哎,遛狗那娃儿有点儿面生哦。”

“可能是专门雇来养狗的嘛,不然那黄狗这么凶,哪个能靠近呀?”

“也是。”

其中一个迟疑点点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另一个赶紧打断。

“你莫多事。”

他指着黄狗离开的拐角,心有戚戚。

“那条黄狗可是老板的心尖尖儿,昨天突然跑出去,大半夜才回来,浑身脏兮兮的,老板心痛木了,害得几个看门的兄弟差点遭打断腿!上一个负责的养狗的,估计已经……”

他挤眉弄眼作了个割喉的手势,总结道:

“反正啊不干你的事,你就莫去管它!”

…………

如是这般。

黄犬“牵”着李长安,一路无惊无险地进了二楼深处的某个房间。

李长安不敢开灯,只借着窗户透进的月光稍作打量,才发现这原来是一间书房。

也就这点功夫。

黄犬已熟稔地爬上椅子,打开电脑,输入密码,调出了某个隐藏的文件夹。

李长安凑过去,简单翻阅了一遍,发现尽是些与红茅集团有关的、不能曝光的、捅出去翻天覆地的、写出来会404的东西。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李长安此行最想要的不就是这个么?

他还考虑到万一是纸质文件,或者要绑某些人出来逼供,鼻神小胳膊小腿的不方便,所以放弃了更安全的用驱神的法子。

没成想人家与时俱进,直接上电子档案了。

这倒是便宜了李长安。

他赶紧把这些文件打了个包,一股脑儿上传到网盘。

要说有钱就是好,这荒郊野岭的网速也贼快,比小区那破光纤还快上许多。

但还是那句话。

便宜了李长安。

没过半个小时,他便上传完毕,又赶紧清理了操作痕迹,关上了电脑。

可就在此时。

门口却响起了一连串脚步声。

…………

洪岱海把自个儿陷进了真皮椅子里。

舒适的触感缓解着周身的疲敝。

五十几岁了,岁月不饶人啊。

这场风波里,他看起来四平八稳、尽在掌握,实际上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在刚才,他才送走了一个合作伙伴,个把小时的言语交锋与小心翼翼的利益交换,简直让他精疲力尽。

此刻。

在书房的特制沙发上稍稍歇息了一阵,就强打起精神,看向了对面恭恭敬敬的杨三立。

“可惜了。”

洪岱海如此想到。

他原本是有“左膀右臂”一文一武的。可惜在这次风波里,“右臂”成了牺牲品,过几天就该吃枪子儿了。“左膀”杨三立名义上也在服刑,等这阵风波过去,也会去监狱里意思一下。

缺少人才呀!

他在心里叹了一声,揉了揉眉心。

“上面怎么说?”

杨三立赶紧答道:“今天透了口风,说是到此为止,不会牵扯到集团。”

“那就好。”洪岱海点点头,“这段时间辛苦了。”

杨三立赶紧摆手推迟,只是末了。

“采石场完全是因为丰顺村那边开了口子,而丰顺村的问题完全是底下人自己胡搞出来的。”杨三立瞧着自家老大的脸色,小心翼翼提到,“要不要让他们最近安分些?”

什么底下人?洪岱海门儿清得很,不就是自个儿小老婆的舅舅的儿子吗?

而且洪岱海也明白,杨三立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老洪早些年是靠黑道起家的,这些年虽然一直在洗白,但屁股上屎糊久了,洗干净也还是臭的。他自己暂且不说,光是那帮子老兄弟就经常借着红茅的名头在各行各业发点小财。

杨三立是集团成立后才加入的,名牌大学生,一贯看不惯这些江湖习气,这又变着法旧事重提,洪岱海当即摆了摆手。

“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兄弟,他们想捞点钱,我这个当老大的能拦着吗?”

他颇为不悦。

“光自己洗白,不准兄弟发财,没得这个道理。”

“好了,不说这个。”

强硬地结束了话题,又问:

“那监控视频啊?”

“收回来咯。”

“办事儿的人呀。”

“姓袁的死条子咬得紧,让他们在采石场躲一阵。那个地方是灯下黑。”

“嗯。”

洪岱海又点了点头。

“你安排得好。”

他沉吟了一阵。

“这样一来,麻烦都算是按下去咯。过几天你安排一下,把几个老兄弟还有白道上的朋友请在一起聚一聚,联络一下感情。”

杨三立点头称是,见洪岱海没有新的命令,又神情疲惫,便自觉地退下去了。

洪岱海则瘫在了椅子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没一阵。

就听着电锯一样的呼噜声。

…………

柜门悄然打开了一丝缝隙。

李长安带着黄犬施施然钻了出来。

他站在熟睡的洪岱海跟前,仔细地打量这个红茅集团的老总,这个让刘卫东妻离子散,让袁啸川无可奈何,让地方因他繁荣兴盛,也可能随之凋零衰败,让綦水人爱戴、憎恨、畏惧的古怪混合体……却不过是个寻常的老人。

皮肤松弛,有些脱发,睡觉还会打呼噜。

李长安随即了然。

的确,洪岱海就是一普通人,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妖魔。

可是。

妖魔作祟何及人心险恶?

望着这张普普通通的脸,袁啸川的愤懑,刘卫东的无奈,活棺材中众人的凄惨,以及邹萍决绝的一跃,就恍惚历历在目。

道士的手不自觉地探向了腰后,握住了木质的刀柄。

可突然却袖口一紧。

垂目下去。

原是黄狗咬住了他的衣袖,冲李长安摇了摇头。

…………

到最后。

除了几十个g的文件,道士什么也没到带走。

一人一狗回到院子,本该就此诀别。

李长安却就地盘腿坐下,盯着黄犬,问出了久久藏在胸中的问题。

“你是老刘?”

黄犬没有回应,只是伸了个懒腰,趴在了地上。好似一条普普通通的大狗,全然没有方才成了精的灵性模样。

可这并未没有让道士的目光有丝毫动摇。

因为他方才虽是疑问,实则已在心中笃定。在刘卫东家里,那些血液涂抹不及的地方,显露出的歪歪扭扭的血痕,分明就是用血液勾勒的符文。

再加上那几袋子狗肉,现场古怪的布置,以及失去灵性的神像。

再联想到事前刘卫东的反常行事,事后黄狗的突然转性,以及方才那一幕幕。

道士已然确定,刘卫东定是以神像中数代积累的香火愿力为代价,在这末法之世强行完成了类似于“造畜”的法术,穿上狗皮化身为犬,潜入仇敌的身边。

所以,老刘就是黄犬,黄犬就是老刘!

然而。

法子固然无懈可击,但“造畜”这类术法本身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那就是披上畜生皮毛的人,也会渐渐变作一个畜生,终究彻底同化,不复为人。

先前在采石场闻到的味道,人犬混杂,其中七分是狗三分是人。那时,道士还以为是搏杀时,犬与人的气味儿混在了一起。但现在看来,那就是披着犬皮的刘卫东本身的气味儿。

而且,那气味儿是昨日的残余。

但现在,就在眼前,李长安以冲龙玉细细辨认,却只闻到九分是狗一分是人。

“你这身狗皮再穿下去,恐怕彻底脱不下来了吧?”

黄犬打了个哈欠,拿后腿挠了挠脖子。

李长安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你也瞧见文件夹里的东西了,洪岱海能量再大也是压不住的。前些日子我认识了两个叫钟还素、向继真的,说是专门管理能人异士的有关部门的成员,要是把这些东西交给他们,说不定能直达中央,下来专案督察组……”

黄犬换了姿势,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尾巴。

它没有做出任何的回应。可是没有回应,本身不就是最坚定的回应么?

道士终于停下了絮叨。

他知道刘卫东继续留下来是为了什么,可是……

“值得么?”

在明明已能将对方绳之以法的状况下,为了一腔意气,放弃重新为人的机会,永远变成一条狗,做一个畜生。

“真的值得么?”

这一问,终于有了回应。

它站了起来,抬头定定地看着李长安。

眸子里充斥的不再是犬类的纯真,而是人性的复杂。

黄犬伸出前爪,不!是刘卫东伸出手,歪歪斜斜在地上写下了三个字。

恨难平!

……

时值风逐云走。

月色洒然,浸满院中。

良久。

“好。”

李长安如此说道。

不复多言,转身离去。

第二十三章 祭奠

洪岱海奋力睁大眼睛。

周遭。

幽深深的书房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光,更没有手下的拱卫。有的,只是身前两三步的地方,一个漆黑的人影手里握着一把雪亮的刀子!

他想要挣扎,想要求救。

可层层叠叠的阴影仿若实质,捂住了他的嘴,压得他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那个人影一步一步靠近。

只是忽的。

那人影竟然融化开来,倏忽重铸成一个狗的模样,雪亮的刀刃化作白森森的利齿。

湿润的、腥臭的呼吸扑上面孔。

利齿就撕咬进了胸膛。

……

“啊!”

洪岱海从书房的转椅上猛然惊醒。

午后的阳光晒在他惊惶未定的脸上,凉风吹入满额的冷汗,刺得脑仁生疼。

原来只是午间小憩的一场噩梦。

他揉了揉额头,松了口气,只是一转脸,胸膛里便猛地鼓动起来。

就在转椅旁。

大黄狗悄无声息地“盯”着他,那模样姿态与梦中一般无二!

他险些就要尖叫起来,可目光一转,瞧着黄狗嘴上的不是刀子样的利齿,而是绒毯的一角。稍稍一愣,一颗心却是慢慢放了下去,又旋即为刚才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可笑。

想什么呢?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大黄乖,是给爸爸盖被子嘛?”

“汪。”

黄狗应和了一声。

洪岱海犹豫了一下,还是狗奴的秉性占了上风。

他伸手把黄狗揽进了怀里。

“哟,幺儿好聪明哦!”

嬉戏一阵,门外响起敲门声。

“进来。”

“大哥,时间差不多咯,该出发了。”

“要得。”

今儿就是预定聚会的日子,杨三立已经在当地的太极会所订下了包间,来宴请红茅的盟友和重要头目。

刚趟过场伤筋动骨的风波,洪岱海这个“土皇帝”,怎么也要和盟友们联络一下感情,顺道给手下的老伙计稳定一下军心。这些年红茅独霸一方,不就靠这些“自己人”么?

只是上车的时候,黄狗却拽着车门,死活不让走。

司机无奈了,他可不敢碰洪总的宝贝疙瘩一下。

“老大,你看这……”

“莫事。”

洪岱海笑哈哈把黄狗拽上车来。

“也让那些龟儿见识哈,我家大黄有好聪明!”

…………

太极会所。

顶层的至尊包间里。

纸醉金迷、群魔乱舞。

一个个衣着清凉的美人罗衫半解、曲意承奉,一个个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大人物撕下了伪装,露出了底下豺狼的面貌。

而黄狗则摇着尾巴,欢快地在包厢里跑来跑去,叼着酒瓶子,给每一个与会者斟酒。

每倒满一杯,就获得一阵满堂彩。

渐渐的,在酒精的推动下,气氛越来越热烈,场面越来越失控。

主持的杨三立使了个眼色,侍者立马乖觉地退出包厢,还贴心地掩上了房门。

这一下。

几个猴急的男人更是忍耐不住。

只听着几声装模作样的娇媚惊呼,包厢里就多了几对“光猪”,哼哧哧做起了404之事。

包厢里的诸位大人物们却也见怪不怪,哄笑之余还有些蠢蠢欲动。这倒不是他们都有这等癖好。

根子还在洪岱海身上。

俗话说男人有三铁: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他老洪粗人一个,要团结伙伴也没什么好法子。只是寻思着,要是大伙都看过彼此的光屁股,那彼此的友谊不就杠杠的了?

于是乎,每次聚会都有这么个固定栏目。

只是醉眼朦胧里,有个大嗓门咋咋呼呼。

“洪老大,兄弟伙们都有妹儿陪,就你屋大黄一个光能看不能日,不是可怜兮兮的么?”

洪岱海听了,“嘿”了一声,倒是起了兴致。

他喷吐着酒气往身边两个“公主”一打量,随手就揪了一个出来。浓妆艳抹下隐隐藏着张青涩的面容,也不晓得是哪家辍学出来入了歧途的小姑娘。

“你!”洪岱海大着舌头,一指黄狗,“去陪我幺儿干一炮!”

姑娘当即就花容失色了。

要说干这行的,工作时也无所谓尊严了。平日里,“不管是不是人”的玩笑话也没少讲,可真到了这关头,与狗交(和谐)媾,又怎么过得了“身而为人”这道坎呢?

“怎么?”洪岱海眉头一挑,“不乐意?”

他伸出手指,叫了价。

“十万。”

小姑娘哆哆嗦嗦哀求着。

“洪总……”

“二十万!”

“我真的……”

“五十万!”

“你放过我嘛!”

“三十万!”

洪岱海呲了呲牙。

“加你一条腿!”

小姑娘身子晃了晃,慢慢软倒在沙发上,竟是昏睡了过去。

呵,装晕就能逃得了?

洪岱海正要冷笑几声,可突然发现自己眼中的世界模糊起来,脑子里也开始变得有些麻木。他强撑着环视包厢里,却讶异地发现整间包厢的人都已然昏睡过去。

包厢震耳的音乐里。

只有黄犬冷冷地盯着他,犬吻慢慢裂开,露出一对獠牙。

白森森的。

像是雪亮的刀子。

…………

春华公寓。

2栋4-4号租房。

新隔出来的静室里,李长安对着剑经直挠头。

前文提到过,燕行烈赠给李长安的飞剑虽然犀利,但还是一个剑胚,若要练成,尚缺一味材料,即“不化骨”。

这段时间,李长安一边揣摩剑经,一边多方查验,冷不丁发觉,这东西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所谓“不化骨”,传闻是僵尸的一类,但确切而言,它是某种僵尸最精华的一部分。

《子不语》上有言:不化骨乃其人生前精神贯注之处,其骨入地,虽棺朽衣烂,身躯他骨皆化为土,独此一处之骨不化,色黑如玉,久得日月精气,亦能为祟。

这不就是道士的藏品中的一件——从白狐山庄用电锯锯翻的僵尸身上,取得的那枚骨玉么?

照说,想通要找的东西原来一直就在手边,道士就该一拍脑门然后欣喜若狂。

但是……

材料有了,可又该怎么炼制呢?

剑经上倒是简单提了一句:要择取秋杀之日,以空中火、石中火、木中火于鼎中淬炼,熔骨为液,然后投之以剑融为一体……

然而。

“空中火”什么的是啥?秋杀之日又是哪天?熔骨为液该怎么熔?投剑融合又该怎么投?

李长安一个拿着假度牒的野道士哪里会这高端手艺?

燕行烈好歹背靠镇抚司,有的是能人异士代劳,可李长安又能找哪个大爷帮忙?

他摩挲着下巴,脑子里冒出个馊主意。

要不找家工厂,扔熔炉里试试?

好在一个电话打断了李长安不靠谱的遐思。

取过手机一看,来电人是袁啸川。

“小李子,哪儿呢?哥哥我到车站了,赶紧来接驾!”

李长安倒是奇怪了。

他记得这几天都在播报红茅集团被连根拔起的消息,以洪岱海为首的一应首脑因为公然拒捕,都被当场击毙。袁啸川一是当事人,二来还是内部人员,此时此刻应该忙着收尾的工作才是,怎么有闲工夫跑来找自己摆什么龙门阵?

“少特么废话!”袁啸川在电话那头精力十足地叫唤,“老子不干了!”

…………

仍然是一家烧烤摊。

华灯初上,行人如织,一如先前在綦水的时候。

只不过,换了个城市,也少了些故人。

摊子上,袁啸川的神情很是复杂,欣喜有之,愁闷有之,解脱也有之。

三两杯黄汤下肚,他就给李长安讲述起,道士离开綦水之后发生的事:

“我当时心灰意懒,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努力白费了,邹萍白死了,红茅笑到了最后。”

“但有一天,我的一个外地的老上司突然给我打电话,把我喊到一个地方。我才晓得,原来有人递了一些重大的证据上去,引起了上面的重视,成立了专案督察组,并调集了外省的兄弟来查这个案子。我因为一贯立场坚定,对本地也较为了解,所以也被征调共同办案。”

“哦,带路党嘛。”

“屁!”

他骂了一句,却也绷不住笑了起来,不自觉地就点起了一根香烟。

“那天,我们突然查到一个消息,那就是洪岱海要办一个聚会,请的都是他手下的骨干和与他勾结的蛀虫。我们意识到,这正是一个将其一网打尽的机会。”

“地点在江边一栋九层的小楼上,开着一家娱乐会所,洪岱海聚会的地方就在顶楼的包厢。但是,当我们赶到的时候……”

袁啸川的述说突然停下,这个神经强韧过钢筋的前刑警,眼睛里居然蒙上一层阴霾。显然,他接下来要描述的场面给他留下了深重的阴影。

“包厢的门隙不住地往外浸着血,在门口积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潭。我们赶紧撞开房门,看到的……老李,你知道吗?我是从来不信鬼神那一套的,可就在当时,我简直以为自己一脚踩进了地狱……整个房间,活人、死人还是别的什么鬼东西,都ta么都泡在一个血池子里。”

“这不是个比喻。”

他郑重强调了一句,然后连比带划给道士解释。

“包厢门口有个大约10厘米的门槛,大量的血水被门槛拦在包厢里淤积起来。”

“一脚踩下去,血就往鞋里灌!”

他狠狠嘬了口烟,吐出的烟气熏得脸色有些晦暗不明。

“在我们的情报里,包厢里面除了要逮捕的嫌疑人,还有些‘鸡’。”

“当时我们撞开门的时候,十几个“小姐”全被药翻了,就泡在血水里面,睡得死死的。”

“幸好是昏迷,不然让她们看到了现场的画面,恐怕全都要进精神病院。”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来,但很快便被眼中的阴霾给吞没。

“但我们要逮捕的人,全都死了。而且每个人浑身被扯得稀烂,基本找不到一块好肉。不是骨头挑出皮肤,就是肠子拖在体外,要么就是硬生生被分尸。”

“那个杨三立,死得最零碎,我们处理现场的时候,都不敢把血水排空,生怕他的哪个零件被一起冲走。”

说到这里,袁啸川忽的沉默起来。

按说,他虽然辞了职,但这些案情内容都是要保密的,也不该说给李长安听。但是在那天的案发现场,留下记忆里某些挥之不去的东西一直纠缠着他,让他莫名地想要于李长安倾述。

比如接下来,他要讲述的。

“除了死人和活人,你知道现场还有什么么?”

“什么?”

“黄儿。”他加了一句,“刘卫东养的那条大黄狗。”

“他在呀。”

“对。”

袁啸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浑然没注意道士口中的是感慨,而非疑惑。

“就在这一堆烂肉里面,那条黄狗浑身是血,正把头埋在洪岱海的肚子里。即便门被撞开,我们闯了进来,它还在不慌不忙地啃食洪岱海的内脏!”

“当时我们都吓傻咯,一时间没想起采取措施……”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目光里满是迷离。

“那条狗就突然冲出窗户,跳下去摔死咯。”

“后头法医拿去解刨,发现它肚子里全是人的内脏。”

讲到这里,袁啸川的情绪就松弛下来许多,语气也轻快起来。

“本来案子还要查下去,毕竟还有很多疑点。比如,虽然从尸检的结果看,这些人全是黄狗咬死的,但那黄狗为什么突然发疯攻击人?为什么没杀那些‘小姐’?酒里面的迷药又是谁下的?这些通通不清楚。但上面突然要求停止调查,也就找了个合理的解释向外公布了。”

一口气说完,袁啸川拿起一串烤腰子,但迟疑了一下,又放回去,重新拿了一串豆干。

还没下嘴,就听得道士追问。

“然后呢?”

“然后红茅就垮了,我在綦水也待不下去了,干脆就辞职了。”

李长安一点不给面子。

“我是问那条狗。”

老袁翻了个白眼。

“我想老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邹萍一个人埋起孤零零的。我就把黄狗的尸体要回来,托殡仪馆烧成骨灰,洒在了邹萍墓前,将就做个伴。”

他嘴上如此说着,但眼前却浮现出最为困扰他的一幕。

说来可笑,他总是觉得黄犬跳楼前,有意无意看了他一眼,那眼睛里所包含着的,绝不是一只动物会有的东西。

“你说老刘他会不会是……”

“什么?”

“没得啥子。”

他摇了摇脑袋,终究觉得太过无稽,耻于出口。他喝下一大杯冰啤酒,舒爽地打了个酒嗝。

一抬头,却瞧见道士将一杯啤酒浇在地上。

“你干嘛?”

“祭奠吧。”

“哪个?”

“黄犬。”

袁啸川楞了一下,笑骂道:

“多事。”

第一章 浮舟说鬼

荒草萋萋,雾雨茫茫。

江畔的残旧古渡上,轻飘飘近来一叶扁舟。

俄尔。

芦苇丛中一阵晃动,伴随着清脆的铜铃儿声响,突兀钻出个牵着毛驴儿的道人来。

“船家。”道人拍打着蓑衣沾染的露水,半是抱怨半是玩笑,“要坐你一趟渡船,可真真不容易。”

这道人打扮颇为奇特,外罩的道袍还像个模样,可隐隐露出的内衬以及脚下踏着的靴子,都不似中原人家。特别是背上还背着个长长的木匣子,腰间还悬着一柄无穗长剑。他抬起斗笠,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来。

“我沿着这河岸走了几里地,在雨里泡了几个时辰,才终于找着你这一艘渡船。”

“世道不好么。”

船尾扶着撸的艄公慢吞吞回应道。

这是个干瘦佝偻的老人,焉丝丝的没什么生气,声音、动作都像生了锈的齿轮,带着微微的滞涩。

“水里飘的死人比活人多,就说道长你,还是老朽这月来第一个客人。”

“那可真是不胜荣幸。”

道人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驴。

船夫会意。

“无妨,尽管上得。”

话声刚落,那毛驴嗖的一下就蹿上了小船。这驴毛皮油亮,身子肥实沉重,当即就压得船头一沉。小船像个进了浅水的鲤鱼,顿时“扑腾”起来。

但船家却不慌不忙,只把长撸往水里一摆一搅,小船竟立时平稳如故。

见状,道人才上了船来,拍了拍毛驴的脑袋。

“驴儿顽劣,惊扰船家了。”

“无事,客人欲往何处?”

“对岸即可。”

船夫闻言,不多耽搁,当即摇撸驾船离开渡口。

只是没出十来步。

“且慢开船。”

岸边传来一个声音。

“捎某一程。”

…………

第二个客人是一个武夫。

腰悬长刀,虽然有些旧;身披甲胄,虽然有些破。但终究是兵甲俱全,可却全然不能使人联想到“勇猛”之类的词汇。

概因此人身形枯瘦,须发好似深冬的杂草,脸皮上垮塌着层层叠叠的褶子,大大小小的褐斑胡乱散布。

却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上船时极其狼狈。

像是在水里泡了几遭,又被扔进风里吹了几天,也不知在这河边困顿了多久。

哆哆嗦嗦,摇摇欲坠。

道人见了,赶紧从行李取出一张毯子和一壶烈酒,递给他。

老兵道了声谢,便窝在一边,一言不发。

而另一边,船家已然再度发船。

一棹一棹摇开水波,离了古渡,轻飘飘往对岸滑去。

…………

江上的雾气比之岸上还要浓重许多,像是一层棉絮铺盖在水面上。而偏偏江水又极静极缓,若非撸棹分开水波的轻微声响,真教人以为不是行在水上,而是浮在雾中。

船上。

老兵还在哆哆嗦嗦;道士只是闭目凝神;驴儿则探出头去,试图嚼上一口那棉絮样的雾气。而那船家却好似变得有生气许多,动作间也不再滞涩,佝偻的身子也挺拔了不少。

他忽的开口提议道:

“小船渡河缓慢,要不然老朽为二位讲个故事,聊以解乏何如?”

老兵一言不发。

道人却饶有兴致地睁开眼。

“好啊。”

…………

左近的码头有个叫王二的男人,这人是个无赖汉,平日里靠捕些虾蟹过活。他没有家室,又是个穷光蛋,只能住在码头边上的窝棚里。

某天夜里,他到江边起解,忽的发现,有个披着蓑衣的人在码头停泊的客船边徘徊。他心疑是踩点子的水匪,不敢吱声,只是躲在芦苇丛里小心窥视。

只瞧见蓑衣人徘徊了一阵,冷不丁跳下水去,在其中一条船的吃水上挂了一角铜铃,而后竟是没入水中不见。

第二天,得到消息,说是那条船被风浪打翻,整船人都被江神所吞!

王二惊骇之余,竟然起了歪心,于是每到半夜,就悄悄潜入芦苇丛中窥探。时而,就能撞见蓑衣人出现,挑选某艘船挂上铜铃。但凡被其选中的,出码头不远必定倾覆,船上的人也更是无一得免。

于是他就晓得,这蓑衣人一定是江神使者,被挂上铜铃的船,就是挑选给江神的祭品!

王二是个穷疯了的无赖,竟然借此牟利,靠着泄露水上行船祸福收敛钱财。

数年下来,这段水路竟然鲜有沉船之祸,而王二也渐渐积累成家赀万贯。

只不过有一日,地方突然闹起了匪乱,他害怕被波及,无奈之下只得乘船去对岸暂避。

那日也是这么个天气,细雨蒙蒙江景难辨。

王二带着他的万贯家财、妻妾子女上了一条渡船。

上船前,他还特意使人绕船转了一圈,确认了没被挂上铜铃,这才开船渡江。

可到了江心。

突然间,雾气大作,两岸皆茫茫不见。

江面上也是风急浪涌,舟船颠簸,同时听着一阵细细的铜铃声。

王二循声看过去。

亡魂大冒。

原来橹柄上悬着一枚铜铃,旁边的船家摘下斗笠,赫然就是那蓑衣人。

…………

随着船家的故事结束,小船也渐渐往江心靠拢。

雾雨愈加浓厚,岸上景物渐渐难辨,天上的日头也在雨云后,晕染成一团泛着毛刺的大块白班。

“这么一说。”

配剑在腰间支楞着不舒服,道人把它解下来,横在膝上,而后笑道。

“我这里也有一个故事。”

…………

俗话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今日要说的这个李四,就是个江面上载客讨食的船夫,但此人心眼坏手段毒,是个水上的活阎罗。要是哪个不明就里的上了他的船,到了江心,保管把船一横,问你要吃“板刀面”或是“馄饨面”。

什么意思?

“板刀面”便是一刀剁死了,再扔进水里了事;“馄饨面”便是让你自个儿跳河,免得脏了他李阎王的刀子。

可是这一来二去,李四的名声传遍了大江两岸,好比三伏天里的臭狗屎,人人都绕着他走。别说“板刀面”、“馄饨面”的把戏,就是正常的营生也是做不成了。眼瞧着要饿肚子,他情急之下,到处于人赌咒发誓,说是从此改过自新,要是再作那缺德买卖,龙王爷保佑他自个儿吃上一回馄饨面。

可是。

谁能信他?谁敢信他啊?

但世上事谁说得准?有天夜里,李四睡得迷迷糊糊,忽的听到门外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他披上衣服出门一看,原来是个外地人着急过江,找到了他的头上。

好不容易有一单生意,他自是喜不自胜,没有多想就应承下来。

刚开船的时候,他还稍稍记得发下的毒誓。可伴着渡舟离岸渐远,月色渐渐明朗,照得客人包袱露出的缝隙里,白晃晃地映着银光。

却是好几锭银元宝!

这可勾得他满肚子坏水混着口水往外淌,自然故态萌发,到了江心,照例把船一横。

这客人身量长大,看来孔武有力,李四心存顾忌,只敢提谋财,不敢说害命。

而这到了江心,四面无个着落,水波看似平缓,实则暗流激涌。

那客人无奈,只能言道:钱可以给,但不能白给,须得借!

李四不恼反喜,如此一来,岂不是不怕对方报官?再说了,他李四泼皮一个,就不晓得“还”字儿该怎么写。

当下便是一口应承!

接下来,到了对岸,客人匆匆没入夜色,李四平白得了七锭大元宝按下不提。

单说旬日之后,这笔天降横财就被李四花了个一干二净。某天从宿醉中清醒,缸中已然无米。他又想起,那个客人走时落下了一封折子,装裱精美也许能换几个钱花花。

可到了当铺,他就被人给轰了出来,原来那折子是份路引,还不是阳间的用物,上头写着:

“黔中人黄某于某年某月某日客死山东,今着令返乡归入鬼籍,牒城隍、社庙、关津河渡主者,不得阻截亡魂。”

李四还在晦气,转眼就被一帮子人给围堵起来,七嘴八舌要他还钱。原来这些人全是他关顾过的赌档、妓坊、酒楼的管事伙计。他这些天花出去的银钱,今天全部变成了纸灰。

他被逼的没办法,只好答应加倍偿还,可到了晚上,他就偷偷跑到对岸,躲债去了。

然而,到了对岸,半夜就有鬼来敲门。

原来那个客人就是“路引”上客死山东的“黄某”。

他因恶了河神,滞留在北岸许多时日,只得借着李四瞒天过海,因为害怕关神察觉锁拿,所以才不敢和李四纠缠,并在上岸后匆匆离去。

他这次找上门来,一是要回路引,二是催还欠债。

李四吓得肝胆俱裂,自然不敢不依。

然而。

真是无赖人撞上了无赖鬼,借出去是纸钱,还回来就要真钱!

这下子,李四是白天人催得急,晚上鬼逼得慌,两岸都不得安生。

百般无奈,李四挑了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驾船到了江心,凿穿了船底,自己请自己吃了一回“馄饨面”。

…………

故事讲完。

一片寒烟凄迷里,道人笑道:

“倘若让船家这位‘江神使者’撞上贫道这个黄某,场面该是如何?”

“那岂不正好鬼打鬼。”

旁边插进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原是那个老兵终于缓过点气来。

船家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老哥哥这是往哪儿去呀?”

“解甲归田。”老兵拍了拍腰刀,“返乡探亲。”

“这可奇了。”

船家却是突而笑道:

“世上乱纷纷打成一团,只听着哪里又拉了壮丁,没见过哪位兵丁被放还的。”

“老哥哥莫是逃兵吧?”

“呸!”

老兵当即勃然变色,啐了一口,骂道:

“我要是逃兵,你这厮就是水匪!”

他抱拳遥拜一礼,开口解释道:

“我在北疆效命,随燕折冲御敌有功,太守怜我老弱,故许我卸甲归田。”

说完,又冲着道士拱手一礼。

“我被江水所阻,滞留在岸边许久,风吹雨打,差点丢了老命,亏得小道长的毛毯与烈酒呀。”

道人摆了摆手,不敢居功。

而那船家嘴上没个着落,又调侃起来。

“那就更是奇了。”

“前些天,日头暴晒,我在江上徘徊许久,也没见着您这位人物。今日阴雨天,您就冒出头来。”

他顿了顿,嬉笑言道。

“老哥哥莫不是道长故事里那般,是个返乡的孤魂,不得路引,过不得江河吧?”

这老兵脾气倒好,虽然气得脸上褶子直抖,到底没动手,只是骂道:

“我要是返乡的孤魂,你就是摇船的野鬼!”

不料,船家却是哈哈大笑:

“若是野鬼,倒也快活,不会被盗匪欺凌,也不必遭徭役赋税催迫。”

“只是老哥哥你可知道,这左近官军、贼匪轮流来过几遭,常常有阖村被屠,尸骨不得收敛,魂魄不得超脱的。莫说夜里,就是这阴雨天,常有整村的怨鬼出没作祟。”

他意味深长。

“老哥哥,你多年未曾回乡,可要当心咧。”

这话可忒恶毒,但那老兵却反倒平静下来。他嗤笑了一声,把毯子和烈酒还给了道人。

“咦?”

老兵望着茫茫的江面,面作疑色,好似发现了什么。

船家随之转头看去。

可这一霎那。

那老兵忽然暴起。

“锵”的一声,长刀出鞘,直劈船家的面门。

可那船家也颇为机警,关键之时,竟然稍稍偏开身子。

这要命的一刀便错过了面颊,落在了肩上,去势不止,嵌进了肩胛骨里。

老兵拔刀再欲砍杀,到那船家却死死抱住刀子不敢撒手。

一时间。

血肉迸溅里。

两个垂垂老朽竟然较起力来。

可没一阵。

老兵终究更衰朽许多,渐渐相持不住,不禁大声叫道:

“小道长快来帮我,此人是水匪!”

然而。

那道人像是吓呆了一般,仍旧坐在那里,从始至终,屁股都没挪一下。

“唉!”

老兵急得一跺脚,一咬牙,舍了长刀。

身子一缩一涨,眨眼就撞入了船家的怀里,手上寒光一闪,已然多了一枚短刀。

这老兵看来行将就木,杀起人来手段却熟稔得骇人。

下手又准又狠。

短刀照着肋下就捅了进去,再顺势一搅。

顿时,船家的身子就软了下来,喉咙里“咯吱咯吱”叫唤了几声,当即没了声息。

老兵踉跄了两步,剧烈喘了几口粗气。

“小道长莫慌,我不是歹人。”

歇息了许久,他才摆了摆手,冲道人解释道。

“我老家不在别处,就在对岸。左近有个叫作‘潇水’的小县,我家就在临近的村子。”

“故此,这条水路我是再熟悉不过。要想渡河哪里需得着这么多时间?分明是船家借着雾气,故意在江心打转,要想图谋不轨咧。”

他断定。

“此人定是水匪无疑!”

“我看未必。”

老兵诧异抬起头,却见着道人指着船尾。

“不信,你且回头。”

老兵听了满心疑窦,他方才只以为道人是被他暴起杀人给吓傻了,可现在看来,倒是冷眼旁观更多些。

也是。

这世道,挟刀配剑孤身行走的,哪里会是易于之辈?

他一边警惕着道人,一边侧身看去。

但只一眼,便是目瞪口呆,汗毛倒竖。

船尾的地方空荡荡的,那船家的尸身已然不见踪影,只有一长一短两把刀子,跌在一摊稀烂的泥浆里,腥臭难闻。

他少时从军,老朽得归。杀了一辈子的人,断然能够确定,自己那一刀切实捅进了要害,是半点挣扎也不会有的。

可是,尸体呢?

入目所见,只有愈来愈浓重的雨雾,随波轻摆的长撸,以及……

他眼珠子一颤。

船撸的握柄上悬挂着的一角铜铃。

不知哪里涌来一阵风。

“叮铃铃。”

第二章 江神

“叮铃铃。”

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声铃响,却好比一声令下。

方才还平缓的大江顿时翻了脸!

突兀而起的厉风尖啸、狂呼、奔走,搅起浓雾汇聚、盘旋、凝实,好似惨白的蠕动的铜墙铁壁,将小舟重重围锁。

任由小船被激流恶浪不断地抛飞、摁下、旋转、拍打!

老兵措手不及,立足不稳之下,差点被突然的猛烈颠簸抛飞出去。

幸好在半个身子都飞出船舷之时,身边的道人及时拉了他一把。

老兵双手死死扣住船舷,急促地喘了几口粗气,正要与道人道谢。

可冷不丁的,眸子一缩,一大口气卡在了胸膛,竟是忘记了吐出来。

他骇然发现。

就在船下。

就在激流深处。

隐隐潜藏着一个庞大的黑影。

老兵颤抖着举目看去,视线所及,无边无际。

“轰!”

又是一个浪头打过来,将他摁回船舱,顺道给他浇成个落汤鸡,可老兵却浑然不觉,抖动着满脸的褶子,惊惶地指着江面。

“水里有……水里有……”

水里究竟有什么,他却说不上来,只是结结巴巴拿手疯狂比划着。

“老丈。”

这时,旁边的道人唤了一声,声音出奇的平淡。

老兵这才发现,在这惊涛怪浪中,年轻的道人依旧是一副平平淡淡的模样,连带着接下来问出的问题也是平淡得怪异。

“可会驾船?”

兴许是被年轻道人的平静所慑,老兵脱口而出。

“我家世代住在水滨,如何不会驾船?”

刚说完,又是一道浪头打来,小舟险些就此倾覆,可老兵的一颗心却被大浪打进了谷底。

他瘫坐在船上,面色惨然,喃喃自语:

“老夫十五从军,辗转江南、江北、中原、北疆,侥幸苟活到八十高龄,不过是不敢客死异乡而已。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恩许,许我解甲归田,眼瞧着故园就在眼前,却连给两老上柱香的机会也无,就得死在这家门口的大河里。”

说着说着,竟是捂着脸啜泣起来。

“也罢,也罢。死在这河里,倒也不算客死异乡。只盼这位江神心善,吞了我的血肉,能够放我魂魄回家,见一见家人。”

他胡乱抹了把眼泪鼻涕,抬起头却惊讶的发现,那道人正不疾不徐地解下背后的木匣子,搁在膝前打开,露出里面一枚青铜短剑。

四指宽,一尺半长,样子古朴,剑身上还泛着点点红锈。

咦?

铜锈不该是翠绿色的么?

不知怎么的,一时间,老兵心里居然冒出这么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随即,他便瞧见道人取出铜剑,将剑尖朝下悬置在水面上,而后竟是撒开手,任由短剑没入水中。

这是做什么?

老兵讶然,却又瞧见道人用手指轻轻敲起了剑鞘,仿若计数。

一。

二。

三。

老兵终于忍不住。

“小道长,你这是做……”

一句话没问完。

刹那间,风波静谧。

没了狂风、没了乱流,也没了那铜墙铁壁一样的浓雾。

若不是小船惯性不止,还在水上打着旋儿,老兵真以为方才的险恶,只是着了风寒,发了一场噩梦。

“老丈。”

“啊?”

道人提醒道:“撸。”

老兵这才稍稍回神,忙不迭去把住橹柄,让小舟重归平稳。

而道人又将手探出船外,轻轻一捞,居然又把那枚青铜短剑捞了回来!

他又慢条斯理把剑用衣摆擦干,重新放回匣中。

这坦然而又散淡的姿态,仿若仲春野宴,酒盏跌落花丛,拾回来,擦拭去沾染的泥土、露水,再重新斟酒饮宴一般自然而然。

可老兵的心神还停留在那风浪颠簸里,茫茫然满心疑窦,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可没让他开口。

“啵。”

老兵忙不迭循声看去,但见江面某处突然冒起一个“大包”,大量赤红的血水从中涌出。

紧接着。

“啵、啵”的声响不断。

整个江面都好似沸腾了起来,伴随着的,无尽的红铺展开来。

不消片刻,大江变作了血河!

老兵倒吸了一口凉气,耳边就听得。

“老丈还是赶紧行船吧。”

那道人笑道:

“这毛毛细雨就像是美人儿,初见时凉润可爱,时日久了便黏得人浑身不爽利。咱们啊还是赶紧去了对岸,找个地方避避雨,驱驱寒气。”

老兵哪里敢不依,只得含着满心惊悸与疑惑,摇开长撸,驱着小船在沸腾的血河中,往对岸行去。

只是当南岸渐近。

他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周身汗毛顿时竖起!

只瞧着,在江心处,隐隐有个鳞爪俱全的庞然大物,在赤红的江水里沉浮。

老兵本就心有余悸,冷不丁一眼,更是吓了一大跳。

“那就是……”

他舌尖都打起了颤音。

“江神?!”

道人瞥了一眼。

“什么江神呀。”

他浑不在意。

“一条不成气候的猪婆龙而已。”

…………

待到两人一驴上了岸来。

此时已然云歇雨收,天光清朗。

横江锁岸的雨雾已经消散,两岸景致一览无余。

再看江心处。

漫江赤流和那“江神”尸首一并为大浪淘去,只余江水滚滚东去依旧。

脚踏上了实地,老兵这一口气才总算松懈下来。

“多亏了道长,不然老朽必为那‘江伥’所害。”

“同舟共济而已,当不得。”

道人摆了摆手。

“况且,我这里还有件事要麻烦老丈哩。”

眼瞧天光放晴,那道人解下了蓑衣,摘下了斗笠,却露出了一头和尚般的短发。

道人或者说李长安,冲着老兵拱手一礼。

“适才听得老丈家在潇水城边。”

“实不相瞒,贫道此行便是去潇水,正愁无人指路。”

“老丈若是不嫌弃,可否捎带贫道一程?”

…………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经过河上那一遭,老兵哪里还不知道,这道人虽年纪轻轻,但却不是凡俗之辈,是身怀异术的修士,所以态度难免恭敬而拘谨。

但随着离家越来越近。

老兵整个人都被回家的紧张、雀跃所充满,那点拘谨早就不见了,只逮着李长安,一路絮絮叨叨。

说着故乡的风物,故乡的人土,村前的溪流,村后的稻田,还有年少时候的荒唐事,以及不知是否在世的旧友……颠三倒四的,脑子里冒出什么就说什么,还一个劲儿地邀请李长安去他家做客。

可真到了故乡。

一个坐落在山谷里的小村。

他却徘徊着不敢靠近。

一会儿问衣着有没有不得体,一会儿问发髻是否散乱。就在道士以为他终于摁下紧张,他又慌张问道:这身兵甲会不会吓到乡邻?

可旋即,他又自嘲着笑道:“孑然一身,又哪里来的衣物更换呢?再说已然衰朽成这幅模样,又能吓到谁呢?”

他深吸了口一起,满怀着期待与忐忑,终于往村子走去。

李长安落在了后面,打量着这个村子。

山间的雾气散得慢,临近中午,还是烟笼雾罩的模样。

村子的一应人物都蒙在雾气当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远远望去,好似些孤魂野鬼飘荡在海市蜃楼中。

李长安摇了摇头,牵着大青驴,跟了上去。

第三章 孤村

少年离家,老朽得归。其中心境,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老兵久久站在村口,目光满是怅然。

若是年纪折半,他还能率性一回,高呼着故友亲朋的名字,大步奔往家门。

可惜,此身已是耄耋之年,故园早已物是人非。最怕呼唤之人,早已天人永隔;奔向的家,也已然荒废倾颓。

他只能以满含着犹疑、探究、希冀的目光,打量着村子,打量着这雾气笼罩中的一草一木。

大抵还是几十年前的模样。

只不过,西家的园子大了一圈,东家的枣树高了一些。

依旧见得,男人们扛着农具说笑而过,女人们聚在角落谈些家长里短,几个孩童从雾气里钻出来,又打闹着钻进巷子去,留下一连串的嬉笑声。

他的目光徘徊着,忽而停留在村口的一个老人身上。

“阿黄?”

老兵的声音透着难以置信。

“是你么?阿黄!”

可这老头好像有点耳背,老兵一连唤了好多声,都没有回应。

只走到眼前,面当着面,老头浑浊的眸子才有了几分神采,终于注意到了眼前人。

“大郎?”

老头含糊的声音好似梦呓。

“严家大郎。”

老兵连连点头。一时间,两个老头竟然有些执手相看泪眼的意思,大抵没想到对方都还活着吧。

两人叙了一段旧情。

老兵迟疑了一阵,还是问出了那个让他忐忑万分的问题。

“我家里人……还在么?”

老头听了,却是欲言又止,沉默着指向了村子深处。

在那里,雾气稀薄的地方,累累松柏苍翠欲滴。

…………

一片郁郁的松柏林中。

老兵无言地伫立在一排墓碑当前。

许久。

他才指着其中两座石碑说道:

“这是家父与家母。”

“我离家之时,他们正当壮年。我总说,我都已经垂垂老朽,两老想必也辞世多年,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在床头尽一份孝心,在生前见上最后一面。但心底里,我又何尝没有想过,当我回到家里时,会不会有两个比我这老朽更加老朽的人在等着我呢?两老平日里惯爱积德行善,未必不能长命百岁。”

说完,摇头失笑,好似在笑自己的“贪得无厌”。他走了几步,又指着另外两座墓碑说道:

“这是舍弟夫妇。”

“我离家从军之时,舍弟还是垂髫小儿,一天到晚总爱追着羊家的丫头转,没成想还真成了夫妇。我那时候总爱拿这事儿逗他,不过看着他们,就想起了我与……算了,说这个干什么?我以前总是想,要是我能回家,唯一认得我的亲人,大概也只有这个弟弟了吧。没成想……”

话语徒然化作一声叹息。

他又转到下一座墓碑当前。

“这是我那未曾谋面的侄儿。”

“泾原兵变之时,我随军北上靖难。那时,我与家人的音信尚未断绝,舍弟托人为我送来喜讯,说我严家后继有人,弟媳生下了一个侄儿。我当时还特意买了一面拨浪鼓,想着打完这一仗,就回家将鼓送于侄儿作周岁礼。谁知,这一去,就是辗转半生。”

他注视着墓碑,上边长满了青苔,字迹也因常年累月的风吹雨打模糊许多,看起来,比先前几座都要残旧。

“我原想着,我都已然老朽,侄儿也已然长大成人,这鼓也就送不出了,留在身边,也不过是个念想。没想到……”

他长叹一声,从怀里取出面拨浪鼓放在墓前。

“还是用上了。”

而后,他又挪步到了最后一座墓碑当前。

这墓上栽种的柏树最新,但看来也有十数年。

因为缺少打理,墓上生满了茅草,石碑也被青藤缠绕覆盖。

老兵扒下一些葛藤,窥见了隐藏在后的名字,却是哈哈一笑。

“原来这是我的墓。”

他点了点头。

“也是,几十年来音信断绝,天下又战乱纷纷。家乡人大抵都认为,我已经死在某个战场上了吧。这样也好,省得家里人挂念。”

他转过头来,挤出个说不出是笑还是哭的表情。

“一时失态,让道长见笑了。”

李长安摇了摇头。

“人之常情。”

罢了,老兵又领着李长安去了旁边的房舍。

那是他曾经的家,如今只是座荒废的农家小院。

此时的老兵已不如来时那般健谈,显得恍惚而又沉默。

推开院门。

庭中理所当然的杂草横生,漫过腰际的蒿草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几乎找不到可以落脚的空隙。

两人只得在草丛中趟出一条路径,试图去厢房中歇息。

然而,老兵刚轻推了下房门。

整扇门板就“咔嚓”一声倒了进去,扑起漫天烟尘,还惊到了在屋中筑巢的雀鸟,扑腾着翅膀满屋乱撞,不知怎的撞散了屋瓦,“哗啦啦”掉下来碎了一地,留下一个大洞里,鸟儿投向青天的剪影。

老兵只得灰头土脸退回来,对李长安歉意苦笑:

“不料房舍荒废至此,实在怠慢道长了。”

“无妨。”

道士挽起袖子。

“方外之人哪里不能容身呢?”、

说完,两人一起动手,在院子里清理出一块地方。

老兵是个歇不住的人,搬开了井口的压石,又从房间里翻出了炊具,再出门去,去东家借了些米,向西家要了些菜,埋锅造饭就折腾起来。

李长安没去搭把手,只让驴儿自个儿在院子里吃草去,自己倚在门边,望着村中的人物。

雾气依旧没有散去,缭绕在村庄每一个角落。

老实说,道士从郁州一路走来,沿途所见,不是满怀惊惧的坞堡,就是残破凋零的荒村。眼前这么“热闹”的村子实属罕见。

只不过。

扛着农具的男人们反反复复走了好几遭,总是不曾归家或是去田地;女人们聚在一起聊了半天,但话语却总是模模糊糊,乃至于辨不清语调;那些孩子,一遍又一遍从雾气里跑出来,打闹着、嬉笑着,又钻进雾气里,总是重复着转圈圈……

李长安正看得出神。

“道长。”

老兵端出了汤饭。

“可以吃饭了。”

他把饭菜搁在院中一个大石墩上。

这石墩子上面平整,大小也与桌子相似,旁边还散着几个小石桩。可以猜想,每当夏日晚上,星河璀璨,这家子就坐在这里玩耍纳凉。

老兵显然也是睹物思人,沉浸在了昔日时光中,久久,才捩了下发红的眼角。

“粗茶淡饭,道长莫要嫌弃。”

慌张盛起汤饭。

“请用,请用。”

然而,道士却至始至终没有拿起筷子,反倒说了一句:

“老丈,你这饭我却吃不得啊。”

老兵愣了愣。

“可是饭菜简陋?”

李长安答非所问,慨然一叹。

“你还没想起来么?”

老兵茫然不解。

正在这时。

太阳终于越过山脊,高悬正空,正午的阳光投射下来。

而村中那缭绕不散的雾气,像是遇热即化的薄冰。滚烫的阳光一照,便剥离下一大块。

顿时。

门外那宁静祥和的田园画卷,如同被撕下了一角,露出底下惨淡的真实。

杂草丛生的道路,荒凄破败的屋舍,以及无人收敛的骸骨。

“这……道长……这?”

老兵瞪大了眼睛,语无伦次。

他抬眼看向对面,却瞧见道人面带悲悯,手捏法诀,轻声念诵: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

老兵听在耳中,脑中蓦然一阵恍惚,竟依稀想起了幼年的时光。

那时家里在潇水城中经营着一家酒坊,平日里在街头玩耍,与旁边邸店的女儿阿梅相善。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是后来家里生意有了变故,发卖了酒坊,回到了村子。

“化形十方界,普济度世人。”

他又想起少年时光。

那时的他少年意气,不爱读书,惯爱飞鹰走马、任侠意气。有天惊闻贼人作乱,竟是占据了县城。一方面是担忧阿梅,另一方面为了胸中热血,不顾家人劝阻,执意从军讨贼,要图个封妻荫子。

“委炁聚功德,同声救孤魂。”

他又想起壮年时光。

曾经的梦想早已破灭,上头的割据与叛乱一刻不曾停息,今日是官军,明日就成了反贼。家里断绝音信,身边的朋友也相继死去,只余孤身一人浑浑噩噩、浊世浮沉。

“火翳成清署,剑树化为骞。”

他又想起老年时光。战阵之上,虏箭如沙。那面燕字大旗却在北风之中猎猎招展,向前,向前,再向前!那豪迈雄壮的身影点燃了他胸中久违的热血,他奋起老迈之躯,誓死向随。直到破阵三重,他才发现腰腹上,插着一支重箭。

“上登朱陵府,下入哀生门。”

还是那面燕字大旗。

旗帜下,青幡招摇,漫天黄纸钱卷入北风,飘飘洒洒向南而去。

穿着彩衣的巫觋跳着怪异的舞蹈,含混不清的语调在旷野中回荡。

“魂归去兮!魂归去兮!”

……

经文唱罢。

老兵从恍惚中慢慢醒来。

“原来……”他喃喃道,“我已经死了么?”

他茫然举目张望。

雾气已散,方才那个宁静祥和的小村子仿若梦幻泡影消失不见,留下野草在残垣和骸骨中,迎风“簌簌”作响。

再看石墩上的汤饭。

不过两碗浑浊的黄泥汤和一碟子烂草叶而已。

老兵懊恼地一拍脑门,站起身来,冲道士诚恳地鞠了一礼。

“劳烦道长费心了,陪我这个死不自知的糊涂虫折腾了一回。”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道士回到,“到了幽冥,劳烦也给燕兄捎去一声平安。”

老兵躬身应喏,只是突然有些扭捏。

“若道长去了潇水……”

他一张老脸居然微微泛红。

“能否去城东俞家邸店,帮我捎句话于……哎,还是罢了,这么大把年纪了。”

说着,他在尘世逗留的时间渐尽,身形面容也渐渐变淡。

他又收敛起神态,对道士郑重说道:

“村子荒废到这般地步,满地骸骨都无人收敛,也不知左近的县城又是什么模样?道长此行,万望小心啊。”

李长安点头。

“我自晓得。”

“珍重。”

“珍重。”

罢了,老兵身形彻底消失不见,只余下一身残破兵甲“噗通”坠地。

李长安将其拾起,拂去尘埃,带入松林,放到了老兵的坟前。

他又抽出长剑,割去墓碑上的藤蔓。

但见碑上镌刻着:

严松之墓。

长庆二年故人阿梅设衣冠于此。

第四章 潇水

山上的气候似乎别与人间不同。

李长安辞别**,遵循着老兵的指点,沿着荒弃的山路往潇水而去。

刚开始,天气还算清朗,只是举目张望时,可以瞧见岚霭盘桓在山峦高处。可渐渐的,日头迈过了正中,岚霭又自山巅沉降,淹没了峡谷与径道。

一时间。

山道周遭的一切花、石、草、树,也随之模糊起来。初时,李长安尚且不以为意,可攀过了几道隘口,这雾气不散反聚,非但是山景,便连一应松涛、溪流、虫声、鸟语都渐不可闻,除却脚下的方寸之地,山间的一切都隐没在纯白的雾霭里。

李长安没办法,只好下了驴背,跳入没腰的荒草里,一点点摸索前行。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

仿若换了人间。

眼前豁然开朗。

但见山脚下是一片群山环绕的谷地,一条河流仿若玉带蜿蜒向东,却在地势平缓处,忽而散出许多蛛网一样的细碎支流,而一座繁荣的小城邑便坐落在这一片水网当中。

李长安摸了摸驴儿耳朵,从行囊里取出了小黄书。

一页一页翻过去。

画皮鬼、僵尸、山蜘蛛、尸佛,一个个色彩鲜活,却再无那跃然欲出的狞恶。

道士深吸一口气,翻到了最新的一页。

书页上面并非是什么骇人的妖魔,而是一座群山环抱、细水涓流的小城,一切亭台、街道、阁楼、桥梁描绘得细致而鲜活,只是沉浸在朦朦的雾气里,仿若海市唇楼,有些如梦似幻。

李长安合上书本,望向谷中这座与书页上一般无二的城邑,望向城楼牌匾上的两个大字。

“潇水。”

…………

李长安初入潇水。

对这座小城的第一印象便是富庶。在山头遥望时,只觉得房舍鳞次栉比,进了城中才觉人烟稠密,街头巷尾游人不绝,三十六行欣荣旺盛。

第二印象便是水路便于陆路。潇水的街道除却几条主干,多是狭窄的石道,倒是水网密布,舟船方便。所以,道士干脆雇了个小船,在城中畅游。

第三印象便是满城的藤萝了。潇水人似乎酷爱这种淡紫色的花藤,街角、巷尾、桥头、屋脊都布置满当,放眼过去,尽是一面又一面、一堵又一堵满城流淌的花瀑。

李太白曾有诗云:“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说的便是暮春时节,紫藤吐艳之景。

只是……眼下不是夏秋之交么?

道士方自疑惑,耳边就听得艄公一声短号。

“低头过桥咯。”

李长安稍稍俯身,见得长篙一撑,摆开碧波,小船儿便轻飘飘滑过了一方桥洞。

此时。

一行男装丽人欢笑而过。

恰有微风拂过,携来阵阵幽香,让人一时恍惚,到底不知是花香弥漫亦或美人留香了?

但经过这么一打岔,刚刚那点儿疑问也飞到了九霄云外。

随后,李长安坐船把整座小城转悠了一圈,他不得不感慨,这座小城繁华安逸得有些不真实。

之前数次穿越的过程中,他也走访过不少的地方。

譬如靠着妖魔短暂兴起的綦县,临近京畿的莒州,背靠千佛寺的郁州。这三者都是乱世之中,难得的繁华安定之所。

但其繁华之余,难免显出些江河日下的暮气,好比重病将死之人,即便穿上华服、涂上脂粉,也遮盖不了本身的憔悴虚弱,甚至于露出点疥癣烂疮。

潇水却全然不同,整个城市都显露出富足与朝气,而最为重要的是,这里并没有其他地方露出的那种朝不保夕的惶恐。

此情景不免让道士联想起刘老道、王书生、大胡子等人口中常常提及,虽不曾目睹但心向往之的……

百年前的煌煌盛世。

但真若要挑出毛病,大抵是小城太过精致,或者说拥堵逼仄。

一栋栋房舍紧密地簇拥在一起不说,道路也显得别样狭小,特别是一些坊间的青石巷道,本就幽深狭窄,再加上两边“淌”下的紫藤“瀑布”,就愈加难以行人了。

若从高处眺望,便能见得一方方湿漉漉的青瓦顶紧密地簇拥着,浮在一片淡紫色的海洋中。

…………

“道长看着面生,是外地人吧?”

某间食肆中,与李长安拼桌的中年员外笑吟吟问道。

道士点点头。

“今日初访贵地。”

“那你就有所不知了。”同坐的员外给道士解释道,“咱潇水城就是一座大酒坊,酿出的酒是远近驰名、畅销南北。”

“早些年也颇为齐整宽敞,但随着酒业渐渐兴盛,蜂拥而来的酒户也渐增多,咱潇水又只有这么大点儿地方,只得大房拆了建小房,街道占了作商铺,慢慢也就人多地少了。”

“但道长也别嫌人多杂乱,您正巧是赶了歇工的时节,等到酒神窖里这批酒腾出去,城中重新开工。介时,非但街上少人,你还能闻到满城酒香。”

“若是个不能饮酒的,怕是进了城,闻着味儿就得先醉他个一天一夜咧!”

道士听了颇有兴致。

“那岂不是人间盛景?”

“对。”

员外大笑,举杯致意。

“人间盛景!”

两人一边搭着茬,一边叫来跑堂的点菜。

这员外矜持,只点了些精致小菜。道士在荒山野林跋涉了许多时日,嘴巴早淡出了个鸟来,到了这繁华地界,哪里会忍耐,当即就点了一桌子酒肉,惹得那小二频频瞩目。

末了,更是犹犹豫豫问道:

“敢问道长,您一个人点这么多,不留点肚子么?”

嘿!这可稀奇了,古今中外还第一次听说有饭店嫌客人点菜点得多的。

瞧得道士目光玩味儿,小二连忙解释道:

“非是小人多事,只是怕道长吃饱了,等到我家上招牌菜时,你就吃不下了。”

“招牌菜?”

李长安是记得,他让艄公推荐食肆酒楼时,那老艄公特意推荐了这一家的招牌菜,只是问道具体是什么,却又笑而不语。

等到他到了这食肆,才发现里头挤满了人,都是在等这一道招牌菜的。若非如此,员外也不会特意与他拼桌。

李长安本不想费这事儿,但此番小二提起,又念及到了地方,却又不尝一下招牌,未免太过无趣。

他想了想,还是问道:

“你家的招牌菜是荤的还是素的?”

小二眼神飘忽了片刻,嘿嘿笑了两声。

“荤,荤得很!”

“分量足么?”

小二又咽了口口水,重重说道:

“太足了。”

李长安眨巴眨巴眼睛。

“那成。”

一摆手。

“把焖羊蹄给我撤了。”

“好嘞。”

小二得了准话,转去后厨,不多时,便把酒菜上了桌。

那员外似乎是个慕道之人,逮着李长安问东问西,道士只得一边挑些奇闻异事应付着,一边慢悠悠享用吃食。

然而。

等到一桌酒肉吃了个七七八八,食肆里的招牌菜没见着影子,外边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却闹出了动静。

第五章 惊醒

食肆坐落在一处兴旺的集市中。

各个肉铺、裁缝铺、鱼档、典当铺、果脯铺子、布庄、胭脂铺子……坐地买卖的吆喝声,伴着行人的喧闹声、讨价还价声,可谓沸反盈天。

但闹出动静的可不是他们,而是一个挑着笼屉沿街叫卖蒸饼的小贩。

他刚进市集,还没开张,不知怎么的,被一个乞丐给缠住了,死活要讨一个蒸饼。小贩也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见这乞丐撵也撵不走,骂也骂不跑,就是纠缠不休耽搁他做不了生意,一怒之下,扬起拳头就要砸过去,教乞丐的脸上开个五彩铺子。

可扬起的拳头还没落下去,就听着旁边有人喝止。

“且慢动手。”

围观的人群里,钻出个道人。

这道士年纪不大,一张圆脸上似笑非笑,背着手慢悠悠踱进场中,开口就冲小贩怪罪。

“你这人好生蛮横,不给就不给,何必打人?”

小贩气呼呼辩解道:“这无赖纠缠不休,可不是讨打?!”

“何必如此吝啬?”

圆脸道人却摇了摇头。

“你这两担笼屉里的蒸饼何止百枚,施舍于这凄苦人一个又有何妨?”

“你这小道士好不晓事。”

小贩把担子往地上一放,指着道人鼻子骂道。

“我笼屉里的蒸饼再多,哪个不是我起早贪黑一个个蒸出来的?你看他手脚俱全,即便讨得再少,哪个又是他亲手挣出来的?”

小贩气势汹汹,圆脸道人也不与他争辩,只是把眉毛一高一低,作出个嗤笑的样子,忽然开口问道。

“你这炊饼作价几何?”

小贩一愣,本能就回应:“大的四文,小的三文。”

道人听罢,笑呵呵取下肩上的褡裢,数了三枚铜钱过去,要过了一个炊饼,放在了褡裢里,又把褡裢口子递到乞丐面前。

“喏,请你吃饼。”

这乞丐想必是饿极了,匆匆道了声谢,便将手伸进褡裢里掏出了蒸饼,两三口就咽下了肚皮。

可这不吃还好,一吃,这肚皮就“咕噜噜”叫唤起来。

若是个要脸皮的,大抵就羞愧退下了,可这乞丐倒是“敞亮”,一事不烦二主,眼巴巴地又看向了圆脸道人。

这下子,围观的人一阵哗然,那小贩更是抱着胳膊挖苦道。

“小道士你可瞧见了,这些个没脸皮的饭桶哪里喂得饱?”

圆脸道人居然也不恼火,反倒哈哈一笑,把褡裢口子张开。

“你尽管拿!里面还有,你想吃多少吃多少?”

这话可听得人大为诧异了。

圆脸道人的褡裢不大,装些银钱、文书还算凑合,但蒸饼塞一两个就鼓囊囊的装不下了,可道人却放下豪言,说是尽管拿?

但接下来,却是让人大跌眼镜。

但见那乞丐左手从褡裢里掏出个蒸饼,刚两三口吃完,右手又拿着饼子塞进嘴里……一番左右开弓七八次,次次手上不落空。

乞丐饿了八辈子的吃相和食量按下不说,单是圆脸道人凭空造蒸饼的手段,便引得周围人啧啧称奇,唬得小贩目瞪口呆。

“搬运术。”

食肆里。

李长安同桌的员外面带不屑。

“小道尔。”

可旁边李长安瞧得分明,他眼睛里分明带着羡慕。

道士于是笑了笑,只看热闹,不置与否。

旁人的反应按下不提,单说这圆脸道人兴许是年轻了些,听着周围的惊呼,甚至于“活神仙”一类的词儿,一时间竟然有些熏熏然。

可渐渐的,他忽的发现周围人的神色从惊讶变得有些惊恐。

方自疑惑。

“道长。”

耳后响起个含混的声音,侧目看去,只见乞丐咽下嘴里的饼子,双手扒拉着褡裢,定定望着他。

“蒸饼没了。”

圆脸道人楞了半响,瞧了瞧乞丐,又看了看自个儿扁下去的褡裢。

一双眼睛瞪得跟脸盘一般圆。

“天杀的。”

他脱口而出。

“你饭桶成精啊?!”

他抹了把冷汗就要溜之大吉,可乞丐却认准了他,纠缠着他还要蒸饼。一时间,竟是拉扯不开。

人群里不晓得哪个促狭的。

“你这褡裢里的蒸饼何止百枚,施舍于这凄苦人一个又有何妨?”

这话勾得场中一阵哄堂大笑,笑得道人面红耳赤,可乞丐却死死拽着他,不给蒸饼就不放手。

此时。

人堆里突然炸起一声爆喝。

“贼道人!”

但见那暴脾气的小贩一脚踢翻笼屉,里头本该装得满满的蒸饼全然不见了踪迹。他操起扁担就冲进场中。

“敢用妖术偷某家的蒸饼,找打!”

圆脸道人抱头鼠窜,可惜被蒙了心眼的乞丐纠缠着,脱身不能,连挨了好几下,大声叫唤着。

“别打!别打!”

“道术的事情如何算偷?”

“赶紧停手!”

“你说的大的四文、小的三文,你且看另一笼,大的都在哩!”

“哎哟!”

…………

李长安酒菜吃了个七七八八,热闹倒是看了个饱。

可那招牌菜却死活上不上来。

等了一阵。

那小二居然在大堂里通知说,那招牌菜鸽了,诸位明儿再来吧!

但更奇葩的是,堂子里的诸位食客遗憾倒比愤怒更多些,还相约着下次再来,看得李长安莫名其妙。

但天色将暮,道士也懒得计较。

只叫来小二,打包了些酒肉,就近寻了家邸店投宿去了。

说来也巧,这家邸店就在城东,店家也整好姓俞。

跟许多人家一样,丈夫看来忠厚,妻子透着精明,两口子膝下无有子女,只照顾着一个本家的小侄女。

李长安投宿后,男主人安排了一间厢房,洒扫一遍,换上被褥,添上灯油。

临出门,告罪道:

“道长见谅。”

“这几日有位客人忽的食量大增,把小店的存货都吃尽了,采买不及,恐怕明日早膳要晚上一些。”

“无妨。”

道士一摆手。

“正好去对面食肆,他家还欠我一道招牌菜咧。”

店家咧嘴笑了笑,迟疑了一阵,小声说道:

“道长今天才到潇水,恐怕不大清楚。”

“近来风闻有贼人夜闯门户杀人夺财,晚上切记紧锁门户,小心谨慎为妙啊!”

道士点点头。

他是记得今天入城门时,黄榜下簇拥着许多人,说是招募义士悬赏贼人。

“我自晓得。”

说完,店家正要告退,却被李长安开口叫住。

“店家,你可认得一个叫严松的老人?”

严松?老人?

店家摇了摇头。

“不认得。”

只是辞别离开,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却又摇头失笑,唤了一声。

“阿梅?”

“哎。”

拐角脆生生钻出个小丫头。

“你去给那大驴添一把草料。”

…………

室内一灯如豆。

李长安掩上黄壳书,挠了挠脑袋,颇有些无可奈何。

往常几次都有明确的目标,他只需要循着黄壳书的指引,找到妖魔,想办法弄死就成。

可这次倒好,直接给了一座城市,这教他如何下手?难不成把整座城市都给拆啦?

那这什么个通幽、剑术、驱神、御风可都不好使了,得开个空间门,去现世拉一队挖掘机才靠谱。

他今儿坐船在城里晃了一圈,拼命要找出些异常来。

可除却“繁荣昌盛、安居乐业”八个字儿,是什么也没发现。

要真要挑出什么疑点,大抵也只有“干净”两个字儿。

这个“干净”,不光指街面干净整洁,或是居民的精神面貌,更是指妖魔鬼怪。

常言道:荒野多妖精,聚邑多鬼怪。

说的是,荒郊野岭人迹罕至,天地灵气充裕,常有妖类化形或精类诞生;而城市之中,人欲繁杂,憎恨、嫉妒、贪婪、傲慢种种恶念横生,多有鬼怪借此滋长。

可道士今天开着“冲龙玉”一圈闻下来,半点儿妖魔鬼怪的气味儿都没闻到,实在是干净得古怪。

但是转念一想,“干净”又有什么奇怪?莫不是自己污浊里呆久了,反把正常当异常?

左右没有头绪。

李长安干脆往床上一躺。

管他的。

船到桥头自然直。

睡觉!

…………

有血腥气。

黑暗里,李长安突然睁开双目。

眸光如电,激得榻上剑匣嗡然作响,但道士虚虚一按,便乖巧沉寂下去。

他又拿起剑,下了床,掌起灯,推开门。

门外,狭小的中庭月色微明,不知何时泛起的雾气浅浅的“铺”了一地,在月光下,显出砂砾般的质感。

夜风拂过,满池“白沙”流淌起来,缓缓倾泻入对面那扇虚掩的房门。

而那淡淡的血腥味儿便从门隙中逸出。

……

“嘎吱。”

门轴的转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的刺耳。

李长安推开门。

惨淡的月光混着雾气一并涌入房中。

房中看来一切正常,并无打斗厮杀的痕迹,只有一个男人仰躺在床榻上,瞪着双眼,无声无息,对李长安的不请自来,没有丝毫反应。

李长安认识这人。

正是这个房间的住客,先前道士也与他攀谈过几句,说是姓钱名大志,但又自嘲平素并无大志,只求家财万贯、儿孙满堂、妻妾成群。他此番来潇水,是为了贩酒,但来早了,今年这批新酒还未出窖,只得在邸店暂住。

没成想,不算大志的大志没实现……李长安目光转下去,落在他胸膛茶盏大小的殷红上,默不作声上前去为他抚上双眼……便悄无声息死在了这雾夜中。

说了声“得罪”,李长安检查起钱大志身上的伤口。

高手!

稍作检查,李长安就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死者的致命伤正在左胸,伤口又窄又细,故此身亡许久,伤口浸出的血才堪堪在里衣上,渲染出茶盏大小的印记,逸出的血腥味儿为对面房间的李长安所惊觉。

但又足够深,可以穿透衣服、皮肉直没心脏。

再看屋中器具,以及床榻上掀在一旁的被子。

可以想象出,在夜半人静时分,凶手悄无声息潜入房中,掀开了死者身上被子,在其从睡梦中惊醒,惶恐睁开双眼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时,用一种轻薄而窄细的利器,一击刺穿衣裳与皮肉,再穿过肋骨间的空隙,最终贯入死者心脏。

干净、利落、狠辣,一击毙命!

最后悄无声息抽身而退,离开前,还不忘从容掩上门扉。

……

李长安的神情一时有些凝重,不止是因为凶手手段高明,更是因为……

抵近之后,他从钱大志的尸体上,闻到了一股极其轻微的妖气。

而此时。

夜里突然响起凌乱的脚步与呼喝声。

不多时。

虚虚掩上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一对明火执仗的差役闯了进来。

李长安瞧了瞧床上的尸体,又看了看自个儿手上沾染的血污。

“我说不是我干的,你们信么?”

第六章 凶案

小小的客房刹时间又挤进五个差役。

房间如此拥堵,双方的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都无需挥刀。

那几把明晃晃的刀尖子都快戳进李长安的眼珠子里。

场中人物,都在彼此眼中无所遁形。

所以,双方照面的一刹那,他们就窥见了床上的尸体以及道士满手的血腥。而李长安也察觉了他们眼中的惊愕与脚下的迟疑。

一时之间。

尽管屋外的脚步声、呼呵声沸反盈天,屋内却反倒凝滞起来。

可这短暂的相持须臾即被打破。

“拿下!”

后脚闯入的年轻捕快厉声大呵。

……

按照道理来讲,在外被不知多少人马围堵,在内理不清的局面中,放下武器,理智配合,争取解除误会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但李长安也在这世道厮混了许久。

深切的知晓一点,那便是永远不要对官僚,特别是底层小吏的操守有任何期待。

所以束手就擒?

呵。

还是以刀剑来说话吧!

……

发声的年轻捕快来得最晚,冲在最前,挨打自然也最早。

刚刚往前跨出一步,刀子都没抬起,道士手里的连鞘长剑好似条惊起的蛇,倏忽弹起,瞬间重重撞在嘴巴上。

“咔”的一声。

血水裹着颗大牙飙飞出去。

那捕快一声不吭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歪牙咧嘴,两眼翻白,显然已经昏迷过去。

就是苦了跟着他冲上来的差役们。

眼睁睁瞧见领头的被一招放翻,刚来得及发出了几声惊呼,就瞧着剑鞘化作雨点披头打下,惊呼顿时变作了痛呼。

一顿“噼里啪啦”,便哀嚎着躺了一地。

虽然些许衙役不足挂齿,但听着屋外涌动的脚步声,是非之地实在不便九留。

道士正要越窗而逃,可推开窗户,却瞧见外边长街之上守着一队甲士,刚一照面,便“哗啦啦”竖起一丛擘张弩。

李长安头皮发麻,赶紧又缩了回来。

而这个时候,差役们的后续人手终于赶到,只是瞧见门内一地呻吟的同僚,来势汹汹的脚步顿时一缓,再被那道人拿凛冽的眸光一逼,干脆就团在了门外,竟是谁也不敢先上一步落个出头鸟,只管面面相觑了。

李长安见状,手里把长剑出鞘,眼珠子却止不住打量周遭,寻思着是该破开屋顶跑路,还是干脆撞开墙壁闪人。

“让开!”

这时,外头衙役队伍里一阵骚乱,不一阵,一个头戴软幞的中年衙役拨开人群,第一眼瞧见李长安便是目光一凝,第二眼看见满地乱滚的同僚就是脸上一黑,最后,目光挪到钱大志的尸身上,他举起了手。

道士握紧长剑,耳边却听得。

“停手!”

…………

“这么说来,邢捕头确信贫道是无辜的了?”

在俞家邸店,李长安还以为会有一场麻烦,却没想邢捕头——也就是中年衙役却下令停手,直言李长安不是犯人,只让他到府衙作个证人录个口供。

虽然也担心对方是要诓骗于他,让他去到开阔处,布下网罗,以弓弩攒射。但一是考虑到,潇水此行还没有头绪,不知道要在本地困顿多久,若是恶了官府,难免行动不便。二来,确实也没太把这帮差役放在眼里,更何况是在取回符咒与飞剑之后。

于是道士顺坡下驴,应承去府衙一行。

当时还想着,打了人家的人,到了人家的地盘,难免会有刁难。

没成想,仔细询问了事情经过之后,对方却爽快地放了人。

那姓邢的捕头还要将自己礼送出门。

可这真是奇了!

在这方世界,李长安见过许多官吏,剑下更斩过不少。俗话说官如虎、吏似狼,都是敲骨吸髓、盘剥生民的主。

似这邢捕头这般,至少看起来讲道理的,实在少见。

眼下在衙门的廊道里。

本该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官府却是灯火通明,一个个差役吏员匆匆来去。

李长安不由开口问出心中疑惑。

“自然。”

邢捕头点了点头,抬手向前一引。

“道长尽可放心出我府衙大门。”

他说得轻松,但身后相随的几名衙役却紧张得很,特别是个腮帮子肿得老大的,目光里又是戒备又是蠢蠢欲动。

“为何如此笃定?”

道士疑惑问道。

“照理说,停留在凶杀现场,双手上还留血迹的贫道,不是最大的嫌疑人么?”

“道长不是凶手。”

“捕头莫不是知晓真凶是谁?”

“不。”

邢捕头笑道。

“因为凶手是一个女人。”

“女人?”

李长安饶有兴致,但邢捕头接下来的话却是答非所问。

“道长晓得今日悬张的黄榜么?”

“知道。”

“实不相瞒,从前段时间起,便有一名凶徒在城内接连犯下大案,无一例外,死者都是一剑穿心而亡。张贴黄榜,便是为了招募义士,缉拿此僚!”

说着,捕头便半截停下,只是笑而不语。

这模样分明是告诉李长安,个中详情是官府机密,不得泄露。要想知道,简单,揭下黄榜,加入此案即可。

道长稍作考虑。

一来,潇水此行本来全无头绪,但今晚,他在钱大志的尸身上分明嗅到了一丝妖气,这是目前仅有的一点可能的线索。

再者,好不容易在这乱纷纷的世道遇到这么个安定繁华之所,却突兀冒出个凶徒作恶,好比一块白布点上墨迹,一锅鲜汤入了鲱鱼罐头,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于是,拱手道:

“义不容辞。”

…………

捕头没急着为道士解释前因后果,只是将他引进府衙中一间厅堂。

刚进门。

场中六双眼睛齐涮涮投了过来。

据邢捕头先前的介绍,这些人就是今日募得的“义士”。

李长安稍作打量,只觉得潇水人是不是安逸惯了,磨去了血勇,这几个“挺身而出”的义士都是些什么人啊?

两个没正形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的汉子,上衣松垮,露出两条刺满纹身的臂膀,像是两个市井泼皮。

角落里一个剑客,抱着剑斜依在房柱上。看来颇有逼格,可惜姿态松弛,目光涣散,相较于臂展,剑身显得过长,一眼就瞧出是个水货。

那个四平八稳坐在另一边椅子上的大汉,虽然膘肥体壮,一脸横肉加上钢针一样的短须,很有几分猛张飞的意思。可道士离得老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羊膻和陈年油脂的味儿道。再加上腰间那把屠宰刀,这位“张飞”还没下海响应汉室号召吧?

左手处那个游侠儿倒有几分意思。道士一进门,他就下意识握住短刀,侧身弓起腰杆,是个惯于厮杀的老手。只不过,他身上的武器为何如此累赘?靴子上插着把匕首,腰后悬着柄短刃,两侧各配着长短参差两柄横刀,背后还背着一把长刀。这厮是刀贩子么?

最后一个,是个年轻的道人……

咦?

这道人眼熟。

不就是白天玩弄戏法,偷人家蒸饼的圆脸道人么?瞧着模样,是被扭送官府后,准备戴罪立功吧。

这会儿打量的功夫,邢捕头一行也跟了进来。

他先是招呼着各自落座,为在场的人彼此间作了个简单介绍。

两个泼皮,一个叫张通,一个叫张少楠,却是两兄弟;水货剑客叫徐展;“张飞”还真是个杀羊的,叫郑通;卖刀的游侠儿名字是张易;圆脸道人则叫冯翀。

随后,邢捕头又客套了几句,便说起了正事。

“各位都是揭下黄榜,愿意帮助衙门追捕凶徒的义士,但有几位初来乍到,并不知晓其中详情,还容邢某细细道来。”

“案子始于今年二月上旬,城北裁缝铺的掌柜杨平被刺死于家中,死因在胸膛,被人一剑穿心。”

“仅仅五天之后,城西酒坊雇工王小六,在夜里,悄无声息死在酒坊的大通铺上面,旁边还睡着与他一同做工的五个同乡,死因同样是一剑穿心。”

“又在七天之后,本县县丞庞大人的长子也被发现死于宅邸,同样的手法,同样的凶器,同样的一剑穿心!”

“从此之后,事态一发不可收拾。每至雾雨之夜,那凶徒总会出没作案。时至今日,不分老幼,不辨贵贱,陆续已有十数人被害身亡。”

“直到六天之前,我们终于找到了案犯新一轮的刺杀目标,县衙中尽起巡检司人马与两班皂吏,捕下网罗,可惜贼人手段厉害,再加之雾气浓重,依旧被其得逞,杀人后逃脱出去。”

“而又在今天……”

“你们又摸到了凶犯的尾巴。”

冯道人突然开口,打断了邢捕头的话,又冲着场中拱了拱手,朗声说道:

“布置人手要堵截凶犯,可惜依旧被其得逞,只在凶案现场,发现了这位道友吧。”

他把眉毛弄了个一高一低,斜眼笑指李长安。

顿时,几道怀疑的目光就落在了道士身上。李长安不慌不忙,一一点头微笑致意。

冯道人见状,“啧”了一声,又话锋一转。

“不过这位李道友堂而皇之出现在此处,想必已经排除了嫌疑。捕头如此笃定,想来多少知道真凶身份了吧。”

话声刚落,满堂的眼珠子又哗啦啦滚到了邢捕头脸上。

捕头先是点头,再是摇头:

“具体身份不知,但凶手是一个女人。”

“女人?”

场中一时间面面相觑,而邢捕头已然继续说道:

“剑术高超。”

他顿了顿。

“身怀异术。”

“听来倒也棘手。”

冯道人若有所思,抬眼又问道:

“既然连续两次出兵围堵,想必也有找到其踪迹的法子了吧?”

此话一出,那张少楠就眼前一亮,急不可耐吼道:

“左右不过是个女子,能有什么大能耐?捕头只管把她行踪告诉某家,保管明日就与你捉来!”

其余几人虽没出声应和,但观其神态,也都是这个态度。

但捕头却摇起了头。

“凶徒行踪不过是偶然得之。只可一而再,不可再而三。”

冯道人听了,呵呵一笑,把双手拢在胸前。

“不知是如何的‘偶然’法?”

“府中机密,不可外泄。”

这话出了,场中顿时哗然,那郑屠子俨然是个暴躁脾气。

“这也不可,那也不成?”

他拍案而起。

“叫我等如何捉凶?!”

众人之间一时纷纷,那泼皮兄弟更是鼓噪着要散伙不干,邢捕头却不急不慢伸出了一根手指。

“纹银百两。”

场中纷乱顿时一滞,刚刚还在发飙的郑通呆呆问了声:

“什么?”

捕头笑吟吟回到:“县尊有令,能拿下凶犯者,赏银百两,其余人等,依据功劳,各有赏赐。”

他后面半句算是白说了,所有人都被“纹银百两”勾得心神激动。李长安对这方世界的银钱没有太大的观念,但他却晓得,昨天一桌子酒肉,拢共也没花上一两银子。

这不。

张家兄弟已然摩拳擦掌,游侠儿目光迷离,水货剑客手足无措,郑屠子气喘如牛,便连那冯道人都在小声嘀咕。

李长安仔细一听。

“常应常静,常清净矣。”

原来是《清净经》。

邢捕头瞧着堂下各人反应,捋着胡子很是满意,赶紧再接再厉,拍了拍手掌。

便见得大门外进来四个差役,抬进了张长桌,在大堂正中放下。

掀开上面的白布,却是钱大志的尸体。

邢捕头又招呼众人围上来,要讲解案情。本来散漫的“义士”们,刚刚才闻到了“肉味儿”,眼下哪里会反对,乖觉地聚拢,听老邢指点尸体上的伤口。

个个努力开动脑筋,争相寻求线索。

这当头,李长安的眉宇间闪过一丝疑惑。

咦?

尸体上的妖气消失了。

…………

诸人散去,衙门又冷清下去。

一老一少两个捕快坐在房檐下,扯散公服,脱下靴子,敲打起酸麻的腰背。

邢捕头瞧了眼自家后生肿得亮晶晶的脸。

“子瑜,你的伤?”

“阿舅莫担心。”

年轻捕快含混地说了一句,而后“呸”的吐出口带血丝的唾沫。

摆摆手。

“无妨,就是得去换颗牙。”

“你这莽撞性子真要改一改。”

邢捕头叹了口气,语带责怪。

“明知那道人八成不是凶手,为何还要和他动手?”

年轻捕快挠了挠头。

“我当时没多想,就是脑子一嗡,自个儿就冲上去了。”

肿成猪头的脸让他笑起来分外憨厚。

“兴许是魔楞了吧。”

“你知道是魔楞了就好!”

邢捕头翻了个白眼,却又凑过来,嘀咕着说道:

“你这几天就别回家了,免得让你阿妈,我那小妹瞧见,又来寻我撕扯。”

年轻捕快嘿嘿点头,只是末了,又面带迟疑。

“阿舅。”

“啥?”

“你说那几人能济事么?”

年轻捕快掰开手指一个个数起来。

“那张家兄弟就是两个泼皮无赖,郑通只是屠夫,姓冯的道人是个骗子,徐展是个软脚虾,张易好似个刀贩子,那李玄霄……呃。”

他咂巴咂巴嘴,决定略过不谈。

“一帮子市井无赖如何能捉住凶手?”

邢捕头却呵呵一笑,撸了把胡子,一副“你小子还嫩”的神态,施施然指点人物:

“张家兄弟虽是泼皮,但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咱们查不到的东西,兴许他们能查到;那冯道人虽是骗子,但好歹有一两手异术,指不定有奇效。至于其他几个……”

他瞧了瞧周遭,小声说道。

“前段时间,你又不是没瞧见。”

“姜巡检为了讨好县尊,点尽兵马去围堵那凶徒,还不是让人从容脱身,连带着伤了不少人。哪里是逃脱,分明是杀散!现在那老龟蛋还在家里装死咧,这次自己没来不说,还只派了一队弩手应付了事。”

“为何?还不是因为那凶徒厉害!”

邢捕头咧开嘴,看起来老实的脸上满满都是精明。

“若是再撞上,与其让弟兄们有个闪失,还不如让这几个‘义士’上前先顶顶?”

“哦。”

年轻捕快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只是没一会儿。

“阿舅?”

“有屁快放。”

他“嘿嘿”靠近来,小声问道:

“你是如何知晓凶徒的行踪的?”

“屁!”

“要是我知道,我早于县尊邀功去了!那可是百两纹银!”

说着,斜了自家侄儿一眼。

“你也别起什么心思。别看钱多,只怕是有命赚没命花。”

他起身伸了伸腰杆。

“我呀只盼着那凶手犯下这一桩,能安分个几天。”

他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也让老夫睡几天好觉吧。”

第七章 饥饿

世上的人家,富各有各的富法,穷却大抵是一个样子。

譬如家徒四壁。

譬如食不果腹。

譬如人家的媳妇儿生产后,喝的是鸡汤,吃的是鸡子,你家就只能熬一碗稀粥了事。

千恩万谢送走了产婆。

王婆喜滋滋抱着刚出生的孙儿,坐在廊下,像是抱着个稀世珍宝。

瞧这皱巴巴的小脸,多像她那死去的老头;瞧这小鼻子、小眼儿,多像她那外出未归的儿子。

“祖宗保佑。”

“有后啦!有后啦!”

她脸上的欢喜简直抑制不住。

“从水镜真人那里求来的‘求子符’真真管用。”

“等明日老母鸡下了蛋,家里的鸡子就有十枚了,整好去集市换了铜钱,再去上柱香还个愿哩。”

她如此寻思,满怀着欢欣雀跃。

然而。

这点欢喜转眼就被打扰了。

“婆婆。”

旁边的茅舍里,刚刚生产完的儿媳呼唤着,声音怯生生的。

王婆一张老脸立马绷了起来,不耐烦道。

“作甚?”

“我饿咧。”

“不是才吃了碗粥么?”

“饿得烧心哩。”

要是搁往常,儿媳这般“不懂事”,她老早就一顿打骂过去了。

可今天,看在儿媳刚生完孩子的份上,她还是一边嘀咕着,一边去刮了刮锅底,盛了半碗粥端进了房里。

可是,没一阵。

“婆婆。”

“又作甚?”

“还饿。”

“粥已经没了。”

“饿得要命咧。”

王婆气得破口大骂,可瞧在自己乖孙儿的面子上,她还是掏出了昨天吃剩的半个饼子。

她心想:这次总能堵住嘴了吧?!

然而。

“婆婆,还是饿……”

“没了!没了!粥吃完了,饼子也吃完了。”

这一次,无论儿媳怎么喊饿,怎么哀求,王婆就是咬定牙关不松口。

她算是看出来了。

这贱婢分明是仗着生了孩子,要贪嘴咧!

果不其然。

没过一阵,房子里就没了喊饿的声音。只是,怀里的娃儿却哇哇大叫,喊起了“饿”来。

王婆赶紧把孩子抱去吃奶。

但是刚推门进去,就诧异地发现,自家瘦小的儿媳正趴伏在撑墙的原木上,也不晓得在做什么,只是发出了“嘎吱嘎吱”,好似老鼠磨牙的声响。

兴许是听到了孩子的啼哭。

儿媳慢吞吞转过脸来,咧开嘴,露出木头上没了树皮光秃秃一块,以及一嘴殷红的牙齿。

此情此景。

王婆却是啐了一口。

“你这瘟丧,吓唬谁呢?!”

她三两步就跨了过去,把孩子小心递到儿媳怀里。

“我孙儿饿了,赶紧喂奶。”

儿媳低眉顺眼应了一声,用舌头舔去牙上的血,混着口水吞回肚子,这才撩开衣襟,露出只干瘪的**。

娃儿顿时停止了哭闹,本能地摸索上去,吮吸起来。

王婆满意地点点头,再嘱咐了儿媳几句,便自顾自忙碌去了。

于是乎。

房中就只剩下这个饿得发慌的母亲,和小口吮吸母乳的婴孩。

渐渐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孩子,眼也不眨地盯着孩子。

这就是我的娃?

看起来是多么柔软,又多么稚嫩啊。

小巧的脚趾头像是刚剥出来的蚕豆。

短短的手脚好似脆生生的莲藕。

圆鼓鼓的小肚皮像是刚蒸好的米糕。

水盈盈的眼睛好似去了壳的荔枝。

“咕隆。”

她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

日落月升。

王婆迷迷糊糊半夜起解。

刚出了房门,冷不丁的,眼角便窥见一席红色在墙头一闪而没。

她大吃一惊,忙不迭扭头看去。

可哪儿有什么红影?只有一方黄晕晕毛刺刺的勾月悬在墙头而已。

她松了口气,暗道自己疑神疑鬼,可经过这么一打岔,睡意也去了个七七八八。

这时。

她才发现夜里不知何时泛起了雾,淤积在院子里,如烟似水。

王婆没在意,只管踩进来,深一脚浅一脚,淌着雾气往茅厕过去。

也在此时。

“嘎吱、嘎吱。”

“这死材!又在作怪!”

她立刻认为是儿媳故态萌发,又在啃吃树皮,可一转眼,却瞧见儿媳的房间门半掩着。

夜风吹进来,摇着房门。

“嘎吱、嘎吱。”

这声音终于换起了她的记忆,想起了那个流传在街头巷尾的恐怖传说。

糟糕!

孙子还在里面咧!

稍后。

一声哭嚎惊散雾夜。

…………

“此刀长二尺七寸,重一斤八两。百炼成钢,淬火为锋。天宝四年秋,吾斗杀琅琊柳一刀于大江之畔,而后得之。”

游侠儿横刀于前,霜刃如雪,秋光冽冽。

诚然是柄好刀!

而此时此刻。

淡漠的人,锋锐的刀,无需再过多言,便自有股肃杀之气。

当然。

前提是这地方不是人声鼎沸的市集。

观众们投来的目光不是像在看猴戏。

对面的人也不是个**岁的小丫头。

嘴里下一句更不该是:

“只卖五两银。”

这话一出,好似一场相声讲到了精彩处,抖开包袱惹得周围人哄笑不已。

若不是顾忌到游侠儿手里的刀子,恐怕一些难听的话就得不阴不阳地钻出来。

人堆里,一个老夫子一边笑,一边摇头,又冲游侠儿说道:

“你这后生好是糊涂。”

“一小丫头哪儿来5两银子买你的东西?”

“再说这清平世道,谁会花这大价钱,只为弄个没用处的铁疙瘩,放在家里当摆设?”

笑够了的围观者们纷纷应和。

但人群中央的两个却全然充耳不闻。

小丫头只管眼巴巴瞧着游侠儿手里的刀子,游侠儿只管冷淡淡等着小丫头掏出一笔压根掏不出来的银子。

直到邸店的老板儿闻讯赶到,揪住小丫头的耳朵就回了店里,临走还不忘吐上口唾沫。

这理所当然地又引得围观群众一时欢喜。

游侠儿却只微微摇了摇头。

“不识货。”

说着,自顾自收刀归鞘,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只把目光投向了旁边的两层阁楼,也是城中最有名的食肆,有个古怪的名堂,叫做“狸儿楼”。

…………

没了热闹,人群散去,只留下个短发的道人。

这道人自然是李长安,而那游侠儿不是别人,正是衙门里照过面的“义士”之一——游侠儿张易。

李长安今天起了个大早,拜了祖师,做了早课,祭了剑胚与雷神,便又去城中四下探查起来。

等到挨近中午,仍是一无所获。

正回邸店吃饭,就在大门口瞧见这么又正经又滑稽的一出。

说实话,道士方才在人群中看得分明。

张易的刀用料讲究、锻工精良,是把好兵器,五两银子真算是贱卖了。

只不晓得为何挑了这么个地方,挑了这么个买家,结果演了这样一出滑稽戏。

不过也巧。

道士正想找他们几个,叫唤一下线索。

……

片刻之后。

狸儿楼中。

李长安与张易相对而坐,隔着一桌子丰盛酒菜。

菜是张易点的,钱却是李长安付的。

先前,道士上前邀游侠儿吃酒,还担心对方为了面子拒绝,谁知他当场就一口答应下来。

进了食肆。

更只是抛下一句:欠你一次。

便毫不客气点下了一桌子的酒菜。

眼下,正甩开膀子胡吃海塞。

说来这人也有些意思,纵使吃相宛如饿死鬼投胎,脸上还维持着那副冷淡的“高手脸”。

反观道士就拍马难及了。

三两杯黄汤下肚。

即便是身醉心不醉,也是歪歪散散没了正形。

人在闹市,捏着酒杯,神思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只是忽然。

道士冷不丁发现周围安静了下来,便连同桌的游侠儿也停下了动作,理了理胡须,正襟危坐眼巴巴瞧向了食肆深处。

再往四周一看,食客们莫不如此。就是邻桌那个先前醉得不省人事的酒鬼,也喷吐着酒气瞪大了眼睛。

李长安正莫名其妙,就听得游侠儿压抑着激动,小声说着:

“来了!”

“什么?”

道士没等到回答,只瞧见店小二站在大堂上,把手拢在嘴边,声音像是唱大戏,低回婉转。

他朝楼上唤道:

“三娘子吔。”

第八章 三娘子

“催什么?奴家这不就来了么?”

人未至声先闻。

在一众食客屏气凝神眼巴巴地期待下,阁楼上传来一串笑声。这笑声并不清脆,反倒带着些沙哑,可其中莫名有种慵懒的味道,像是拿着狗尾草在颈边轻挠,勾得人心痒难耐。

俄尔,木质的楼梯轻响。

阁楼下来一个美人儿。

这从古至今,美人各有各的美法,各有各的千秋。

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妖而艳艳,灼灼其华;有仙姿玉骨,遗世独立;有婀娜温婉,楚楚动人;有娇俏明媚,亭亭玉立;有甜甜糯糯,腻而不厌;有优雅端庄,富贵大气……

而这位大抵是这个时代男人们的心头好。

皮肤白皙,身材丰腴,眉眼间,一颦一笑都含着光景。

圆润柔和的脸庞好似银月盘,散着动人的辉光,才露面,便照得整个大堂都明媚了几分,照得满堂食客为之倾倒沉醉。

她的妆容不浓,衣饰也不繁杂。

只是恰到好处。

如云青丝稍显松垮地盘着,斜斜地插着一支金步摇。身上只穿着套素色短衫与罗裙,一条明黄的绸带盘在腰间,束着丰腴婀娜的身子,就如同系着一波春水,每一步,都荡漾着潋滟春光。

三娘子款款而下。

顿时间。

“三娘子今儿又美艳了几分。”

“你看,这是我为你特意打的簪子。”

“老夫朝思暮想,可又瞧着你一眼啦。”

……

大堂中,食客们争相冒头。

灼热的目光伴着殷切的问候,雨点般扑打过来。

她却斜依在柜台上,意态懒散,好似个团着身子打哈欠的猫儿,又像朵春眠未醒的海棠花。

笑语盈盈,一一应付,仍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不消片刻。

打发了这些热情的“粉丝”。

三娘子微微撤步,盈盈行了一礼。

“奴家一时贪睡,倒让诸位客人久候了。”

说着,拍了拍手。

候命多时的厨工们,立即行动起来,陆续搬来长桌、红绸布、案板、清水盆、瓷碟,以及一桶活蹦乱跳的鲜鱼。

最后,则是一个婢子捧上一盆冰块,三娘子从中取出一个长匣子,打开来,里面放着的是一柄三指宽、尺许长的轻薄小刀。

这是要斫鲙?(切生鱼片)

李长安恍然。

原来这家狸儿楼的招牌菜就是这个。

而接下来。

但见三娘子挽起袖子,露出皓臂、素手、芊指,在清水中濯洗一番。

而后利落地捞起一尾鲤鱼搁在案板上,抄着冒着寒气的脍刀。

深吸一口气,而后运刀如飞。

去鳞、破膛、挑腥线,然后剔骨、片刀,素手翻转之间,片片切得极薄的鱼脍便如蝉翼、蝴蝶般纷纷飘落于盘中。

精巧绝伦,赏心悦目。

旁边那个酒鬼更是摇头晃脑道:“运肘风生看斫脍,随刀雪落惊飞缕……真大!真白!”

大?白?

这位三娘子刀工极佳,片出的鱼脍轻薄如纱,呈半透明的色泽。如何能用大和白来形容……李长安的目光离开案板,顺着腰身往上一瞥……

哦。

诚然如是。

道士摇头失笑,给自个儿斟了一杯酒。

这时候。

小二拿了个装着细木筹的竹筒上来兜卖。

道士奇怪。

“这是怎么个说法?”

那小二笑吟吟回道:

“五两银子一根木筹一份鱼脍。”

“五两?”

饶是道士对物价不敏感,但也晓得这五两银子一份菜,未免也太贵了些。

小二哥呵呵一笑,把竹筒往怀里一揣,不慌不忙解释道:

“道长有所不知,不说我家主人切脍的手艺在左近地方是独一份儿。就是所用的鱼,也是精心用酒糟以独门法子养出来的,别的地界可吃不到。再说了……”

小二挑了挑眉头,露出个男人都懂的笑容。

“我家这鱼脍可是三娘子亲手为客人奉上的。”

原来如此。

李长安恍然。

原来五两银子买的不是美食,而是美色。

不过,道士仍是不打算花钱。

美人是极好看的,美人做出的美食想必也是极好吃的。

但美则美矣,这生鱼肉里头的虫卵可半点不会少。

李长安可不想此行结束后,带一肚子血吸虫回去。

他正要打发小二去别桌。

这时候,不晓得哪扇窗没关好,溜进来一缕清风,拂过三娘子的案台。一片刚切出的鱼脍便轻飘飘飞了起来,可还没逃远,就被她眼疾手快捻住,搁在了唇边,舌尖儿一卷,就轻轻巧巧落入了口中。

“呼哧。”

食客们不约而同发出些奇怪的喘息。

有些更不堪的,悄悄弓起了腰。

李长安呵呵直笑,这些古人见识少、眼皮浅,就这点儿风景相较于俺硬盘上马哲文件夹里的学习资料,算得上……

“道长。”

同桌的游侠儿冷不丁开口,打断了道士的胡思乱想。

扭头过去,只见着游侠儿目光炯炯,粗重的鼻息简直要把鼻孔弄个底朝天。

“你这是?”

游侠儿二话不说,“啪”的一下,将一柄佩刀拍在桌上。

“此刀长二尺七……”

“停!停!停!”

李长安连忙摆手让他打住,终于晓得这厮卖刀是为了什么呢。

道士招来小二哥买了一份木筹给他,至于自个儿,血吸虫消受不起,只加了一份儿黄酒焖羊蹄了事。

可惜。

张易没等到他的鱼脍,道士也没等到自个儿的羊蹄。

就听得门外熙熙囔囔的街道上一阵喧闹,一个赤着胸膛的肥硕汉子像头野猪在人堆里横冲直撞。李长安眼尖,认得这人是“义士”之一的郑通郑屠子。

心里一寻思,赶忙招呼。

“郑老哥,你这风风火火作什么去?”

郑屠子听了扭头瞧见两人,又急冲冲闯过来,抓起桌上的酒壶,就咕噜噜灌了一大口。

“你们还在这儿磨蹭个什么?!”

他抹了把钢针一样的胡子。

“出事啦!”

…………

凶徒再次杀人。

这次的事发地在郊外临近东城门的一户贫寒人家。

等到李长安、张易、郑通三人赶到时,这家院子外聚拢着一大帮村人,一个老太婆在其中哭骂不止。

而两个早到的差役堵住院门,保护着现场。

三人刚刚上前,就被他俩挥手拦住。

“闲杂人等莫要乱闯!”

道士和游侠儿两个厮杀汉还没开口,郑屠子就嚷嚷着骂了起来。

“好你个张二王大,赊账借钱的时候怎么不这般摆谱拿大。怎生?才出城门就翻脸不认人啦?!”

两个差役顿时苦笑起来。

“二爷也莫要让兄弟两个为难……哎哎哎。”

话没说完,两人就被郑屠子一巴掌推开,招呼着道士俩个进了门去。

…………

门里是个农家小院,是由三间土胚茅草房围成。

这次的受害者正在东厢。

三人推门进去。

但见一位年可二十许的妇人,依着墙壁僵座在床,半张脸乃至胸前都侵染着大片的血污,双目圆瞪,牙关紧咬,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气绝多时。

而在枕边,还卧着一具残缺不全的婴孩尸体。

“天杀的!”

郑屠子咬牙切齿,破口大骂。

而张易与李长安已然上前检查起妇人的尸体。

古怪的是,妇人的死因和钱大志一模一样,都是干净利落一剑穿心,可既然如此,尸体上大幅的血迹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李长安将目光投向旁边的婴孩。

相较于其他,这小婴儿的死状更让人愤怒和怜悯。

小小的身躯上散布着许多牙印,半边身子的血肉都被撕咬下来,露出森森白骨和柔软的内脏,特别是左臂上,整个手掌都不翼而飞。

郑屠子发了一通脾气,也靠了近来,可一瞧见婴孩的惨状,又是狠狠锤了一下墙壁。

“天杀的娼妇!这般凶残!连刚生下来的孩子都不放过!”

“凶手干的?”

李长安却摇摇头。

“这可未必。”

在郑通和张易诧异的目光下,道士登上床榻,捏住妇人尸体两颊,用力打开牙关。

接着。

尸体口中便掉出了半截小小的咀嚼过的手掌。

第九章 线索

撬开尸口。

婴孩的残掌落在手中。

嚼烂的皮肉,咬破的筋膜,扯断的骨头,裹着鲜血与口水**裸呈现于眼前。

此情此景,直让张易与郑通面上肌肉乱颤,也让门口处,响起一连串的干呕声。

扭头瞧去。

原是一帮捕快姗姗来迟,好死不死,进门第一眼,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无,就撞见眼前这一幕。

当下就吐了个天昏地暗、东倒西歪。只有带头的那个年轻捕快,李长安依稀记得好像叫薄子瑜的靠谱些,纵然脸色发白,但还是绷着脸皮,努力维持着公门体面。

李长安看得直嘀咕,心想这潇水的捕快未免太“养尊处优”些。这么点儿东西,就受不了啦?要是瞧见妖怪锅灶间挂起的烟熏人肉,路边无人收敛的巨人观的遗体,岂不是要吓晕了过去?

他放下婴孩残掌,胡乱扯来被褥擦去手上血污,正要与这捕快搭话。

忽而。

听得一声尖利的嚎哭。

一个干瘦的老太婆从门后猛地蹿了出来,直奔死者遗体而去,还一边哭喊咒骂。

“你个丧门星!烂婆娘!八辈子不得超生的贱货!你这么能这样狠心啊?那是你亲生骨肉,你还我孙儿的命来!”

说着,张牙舞爪竟要上前去撕扯。

然而。

还没得手,就被郑屠子一把揪住后领拽了回来,见她还在叫骂着拿指甲来挠自己的脸。他当即就扬起蒲扇大的巴掌,“啪啪”就是俩耳光砸下去,恶声恶气骂道:

“你这老虔婆,撒泼与谁看?别人不愿沾染你,某家可不会惯着!”

王婆被这两下打得有些发懵,捂着老脸,好半响才呐呐言道:

“你这屠子怎么还打人呢?”

“打的就是你!”

郑屠子啐了一口唾沫。

“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晓得?”

他冷笑道:

“你这厮最是吝啬,平日里亏虐儿媳也就罢了,就连怀了娃儿,竟也不肯予她一口饱饭。活活把人饿出了失心疯,生生啃吃了自己的骨肉。”

郑屠子怒目圆瞪,喷吐着唾沫星子。

“你说!这小娃子的死,难道没有你的一份儿?!”

王婆越听越惊,越听越怕,末了赶紧摆手叫屈:

“屠子莫要乱说!这话传出去,可让老婆子如何出去见人?”

“我何曾亏虐与她,又何曾吝惜几口吃食?她肚子里的可是我家的骨血,我即便愿意饿着她,难道还会饿着我的孙儿?”

“实在是临盆这几日,她的胃口大得像个无底洞,填不满、喂不饱啊!”

王婆大倒苦水。

“你去看看我家的米缸,翻一翻我家的床板,是一粒米没有,一枚铜子也无,都拿来填了她的肚子。就是我家那条养了十来年的老狗,都宰了给她炖汤吃。”

“即便如此,还是喂不饱她的肚子。”

王婆指着撑墙的柱子。

“你们看看,她连树皮都啃了一块,我一个老婆子有什么办法嘛!”

她说得凄惨,可郑屠子却是半个字儿没信,只是揪住她的领子呵呵冷笑。

王婆急了眼,“哇”一下哭了出来,两脚在地上乱蹬,撒起了无赖。

“打人咯!杀人咯!你个贱人活着害死了我孙子,死了还要让你的姘头害死我啦!”

郑屠子听得青筋直冒,管他有没有捕快在场,就要报以老拳。

却被年轻捕快招呼人手给制住,他自个儿径直上前,冲李长安皮笑肉不笑。

“李道长辛苦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

…………

李长安三个被捕快们半是请半是撵给赶了出来。

到了门口,才发现张家兄弟、水货剑客与冯道人都已经闻讯赶到,只是他们来晚了,连门都没让进。

见到三人出来,赶紧凑上来一问究竟。

道士也不隐瞒,把所见所闻一五一十都讲了个明白。

众人听了,气愤者有之,沉思者有之,茫然者也有之。

道士懒得猜测他们心中所想,只打量着眼前的小村子。

……

院子前围观的群众早已散去。

男人们扛着锄头回到田间劳作;妇人们相约去村边的河沟浣洗衣物;男孩儿们拿着树枝追逐打闹,女孩儿们用泥水扮着“家家酒”;三两个老人在路边拉着家长里短;几只土狗卧在树荫下睡着懒觉;一个刚下地的娃儿揪着狗耳朵“呀呀”乱叫……

乱糟糟里偏偏透着井然有序。

这大抵就是乡间生活的样貌。

光看眼前的田园画卷,谁又能想到村中才有人死于凶杀?甚至于尸体尚在,血迹未干,查案的捕快还没离开了?

一时间。

道士觉得王家儿媳的死,实在是微不住道。就像往池塘里投下了一颗石子,尽管激起些许涟漪,但眨眼又归于平静。

似乎那点新鲜劲儿一过,村中人又一丝不苟地回到了原本的生活轨迹。

村子又祥和而宁静了下来。

可渐渐的。

道士觉得眼前的景物似乎泛起了些许朦胧。

好似远山上缭绕不散的雾气侵入了人间,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显得如梦如幻。

可一眨眼。

明晃晃的阳光照得视线中的一切分外清晰。

新鲜中带着臭味儿的空气扑鼻而来。

一切的一切再真实不过。

…………

王家院内。

捕快们分头去寻求线索,留下一老一少两个仵作检查着尸体。

年轻的仵作摸索到尸体的肩胛骨。

“嘶。”

他猛地抽回手,方才好似被什么东西给蜇到了。

剪开尸体背上的衣衫,他诧异地发现,尸体自肩胛下方的小半边背上,长着一些稀疏的黑色短毛,硬得像针。

“阿爷。”

他唤来老仵作。

“这是什么?”

老仵作瞥了一眼,不咸不淡摆手道:“与案子无关,不必理会。”

“可是。”年轻仵作不甘心,“人身上怎么会长这东西?”

“生病了呗。”

“什么病?”

“穷。”

“穷怎么是病?”

“呵。”

老仵作笑道:

“人穷得狠了,什么毛病都有。”

说完,收捡起工具。

“记上吧,与往常一样,并无其他外伤,死因仍是一剑穿心。”

年轻仵作听话照做,只是末了看着尸体瞪直的双眼,捏着隐隐作疼的指尖。

莫名的。

淡淡的心悸萦绕不去。

…………

这一趟走下来,李长安自觉没找到有用的线索,回到了城中,几人各自告辞散开。

而道士才回邸店。

就瞧着这家的小丫头和隔壁酒坊的儿子在院子的走廊间打闹,或者说,是阿梅揍得男孩儿抱头鼠窜。

而女主人则在厨房里一边做饭,一边高声招呼。

庭院里。

店家和隔壁酒坊的老板围坐在一方石桌上,一个愁眉苦脸,一个唉声叹气。

瞧见了李长安,店家眼睛一亮,不由分说就把道士拉了过去。

但见石桌上没别的东西,就只有三个杯子三壶酒。

店家冲道士拱了拱手,解释起来。

原来潇水有个别处没有的节日,唤作“酒神祭”。节日上有个压轴的节目,就是从潇水所有酒坊的新酒中,选出最好的一壶祭奉给酒神,以庇来年酒业兴旺。

城中的酒坊无不以选中为荣。

隔壁酒坊老板前年惜败,今年自然要一雪前耻。只是今年运道好,酿出了三批好酒,眼下左右为难,不晓得该用哪壶种酒参选。

“道长也是位好酒之人,还请帮忙鉴定一二?”

有这等好事,道士当然不会推迟。

三壶酒各自斟上,一一品茗。

在两人眼巴巴地注视下,道士闭目回味。

一者绵醇,一者清爽,一者劲道。

但老实说,道士虽然喜欢喝酒,但中意的却不是酒精,更不是贪求一醉,而是饮酒的心情,饮酒的气氛。

所以这三杯酒喝下来。

只觉得潇水不愧为酒乡,这三种酒都不失为佳酿,虽然滋味各有不同,但李长安嘴里却难以分出上下。

末了,只是挨个指着三壶酒,一连三声:

“好酒。好酒。好酒。”

而后咧嘴一笑,说了跟没说一样。

对面两人瞧得直挠头,盯着三壶酒又发起愁来。

酒坊老板更是幽幽一叹。

“若是老钱还在就好了。否则,凭他品酒的造诣,一定能分出这三壶酒,哪一种更佳。”

“是啊。”

店家老俞也是长吁道。

“亏我帮他求了道平安符,还定下几箩筐的炊饼留待践行。可惜,符没能保他平安,饼子也没吃上。”

旁边李长安听了,却是奇怪。

“平安符倒是应有之意,可这炊饼何解?这位钱员外既是酒中老饕,践行之礼怎么不用酒,反倒用饼子?”

店家怅然地摇了摇头,为道士解释道。

“老钱他常在家乡与潇水两地运酒,每年来潇水,都是住我的店……”说着,指了指酒坊老板,“买他家的酒。”

“经年下来,我们三人也算相交莫逆。”

“诚如道长所言,往年我们都是用好酒于他践行。但今年……”

店家笑了笑,为道士斟了杯酒。

“他的肚子好似通了无底洞,怎么吃都不够,把我这店里的存粮都给祸害了个干净,所以今年我才准备把酒换成饼子……”

李长安惯不爱听别人的家长里短、成年旧事,店家絮絮叨叨谈起了往昔,道士一开始也是左耳进右耳出的。

可是。

渐渐的。

他越听越凝重,越听越仔细。

待到对方说完,更是皱眉问道:

“贫道入住那天,居士说店中存粮已空,便是因为这位老钱?”

店家茫然点头。

“对。”

李长安再问:“这个老钱就是钱大志?”

“是。”

沉吟片刻,李长安放下酒杯。

“劳烦细说。”

第十章 邢捕头

薄暮。

城南昌丰坊。

一条乌篷船轻轻飘飘靠岸。

“邢老爷,到地儿啦。”

“唔。”

倚在船舱里打盹儿的邢捕头“吱”了一声,钻出乌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这几日可把他累惨了。

追缉凶徒和酒神祭,这辈子最麻烦的两件事儿愣是撞在了一起,把他忙得脚不沾地。这不,今天才被县官老爷们拎过去,布置了一通事,训了几顿话。

眼下才给放归还家。

可恶手下的小崽子们还不晓事,明明有机会推脱出去的糟心事,却为了些摸不着的银子,偏偏要攥在手里,一点也不体谅他老人家的辛苦。

他摇头自嘲了句:“劳碌命啊。”

丢给船家一个铜子,打起精神,凸肚挺胸,扶着刀柄,又恢复了潇水县总捕头的气派。

他跳上岸边石阶,岸边的行人们立时上来见礼。

遇到富贵的,他躬身还礼,热情寒暄。

遇到贫寒的,他或是点头,或是“嗯”上一声,权当回应。

遇到没脸皮的,他就大摇大摆走过去,白眼都吝惜递予一个。

如此这般,分门别类,一一应付。

沿途还顺手买了几个蒸饼、半只烧鸡。

最后,脚步一转,钻进了街边的一条巷道里。

……

潇水城中四处都开满了紫藤萝。

而这条巷道里的开得格外繁盛,灿漫的紫色从两侧高高的坊墙上“流淌”下来,宛如两条花瀑。须臾间,便将小小巷子淹没。

而时值傍晚。

挂在西山上的残阳,将晚霞铺展开来,又为这晕人的紫里镀上耀目的红。

于是,姹紫嫣红都汇作了一个颜色。

而这花儿也被阳光熏烤了一个整天,香气愈加沁人心脾,让老邢满身的疲意都消去了许多。

只是开得盛也不尽是好处。

遮挡住前路不说,枝叶、花瓣都爱往衣脖子里钻,惹得过路人不胜其烦。

“改天雇人铲去一些。”

老邢一边嘀咕着,一边拨开花鬘,往里走了十来步,眼前便豁然开朗,到了一个小坝场,而坝场对面则是一间再熟悉不过的宅院。

到家了!

他整个身子不自觉就松垮了下来。

“邢伯伯。”

旁边冷不丁一句吓了他一大跳,赶紧扭头过去。

只见着一个**岁的小丫头,牵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还背着个一两岁的奶娃子,原是邻居家的三姐弟。

可不能在小孩儿面前坠了大人的面子。

老邢赶紧又凸起肚子,挺起胸,板着脸,摆出长辈的威风,训斥道:

“都这么晚了,你们三个小娃娃怎么还在外头玩耍,遇到歹人怎么办?还不赶紧回家!”

“晓得哩。”

姐弟俩嘴上乖巧,是应了一声,可脚下像是生了根,半点没挪窝。

老邢纳闷儿瞧过去,只见小姑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里的饼子,男娃子更直白,肚皮里咕噜噜叫唤了起来。

老邢皱起眉头。

“你家请的那婆子今儿又没来?”

“来了哩。”

“煮了一大锅饭。”

“她自个儿全吃了。”

小姐弟一人一句,把事情理了个通透,又眼巴巴看向了老邢,弄得他怪不自在,冷掉的饼子好像也滚烫了起来,揣在手里拿不住,干脆塞给了小姐弟。

“拿去填填肚子。”

“哎。”

小丫头甜甜地叫了一声。

“谢谢邢伯伯。”

便要遵循捕头的吩咐,回家关门分饼子去。

可……

“等着。”

小姑娘抱着饼子怯生生转过来,眼睛里雾蒙蒙的,好似生怕邢伯伯把饼子又要回去。

而老邢也不多话,三两步追上去,把手里烧鸡往她怀里一塞。

“这也拿走。”

小姐弟顿时笑开了怀,连那奶娃子也咿咿呀呀叫唤起来。

“谢谢邢伯伯。”

“谢个什么?”

老邢吹胡子瞪眼。

“要给钱的!”

他掰着手指算到:

“三个蒸饼合计九文,半只烧鸡作价四十,先赊着,回头让你老爹补上。”

“哎。”

小姑娘脆生生应了一口,而后欢天喜地拉着老二,背着老幺,回屋分饼吃肉去了。

老邢前一秒还板着个脸,等到小娃子们回屋锁上大门前,探出两个小脑袋齐齐又道了声:“谢谢邢伯伯”,他下一刻就再也绷不住,咧开了嘴,眉眼间都抖着笑意。

可一扭头,瞧见自家的老妻就倚在门口,将刚刚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此刻脸上冷飕飕的。

他的心肝儿当即一颤,笑脸也变作了苦瓜脸,臊眉耷眼叫了声:

“娘子。”

赶忙上去摆手解释:

“莫生气,我方才是借的,又不是送的。”

“说什么呢?”

老妻闻言就啐了他一口。

“我岂是吝惜那几个铜子?”

说着,拉着老邢进了家门,帮他解下腰刀、公服,一边忙活一边说道。

“那三个小人儿也是怪可怜的,母亲早死,父亲又忙于养家糊口常不在家,请了个沾亲带故的婆子帮忙照料,谁想也是个不省心的。大家邻里邻居的,平日里多多帮衬也是应该。”

“那你还……”

“我哪里是恼你,我只是恼我自己。”

老妻幽幽一叹。

“平日里,你虽然不说,但我怎会不知道,你这人啊最喜欢小孩子,却偏偏娶了我这个肚子不争气的,别人这年纪都该抱上孙儿了,咱们却连一儿半女都没。”

“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作什么?”

老邢握住妻子的手,劝慰道。

“再说了,不是还有子瑜么?我可是把他当亲生的对待。”

一说到自家侄儿,妻子就是一顿抱怨。

“那臭小子进了衙门,就忘了家里。我可听妹妹抱怨好几次了,这臭小子几天来,连个影子都没看着。”

老邢哈哈一笑。

可不敢说是侄儿被人打断了牙齿,自己特意不让他回家的,赶紧转移了话题。

“别的还好说,有我看顾着,出不了大问题。就是他那脾气还是莽撞了些,这几天又被那帮老油子撺唆着,处处与那几个揭榜的为难,要去争抢劳什子的功劳。”

老邢越说越气,妻子抚着他的背脊,不咸不淡骂了一声。

“财帛动人心么。”

老两口平素里无话不谈,所以妻子对衙门里的一些龌龊也知之甚详,譬如这一百两银子的悬赏。

不过她说的倒也不是自家侄儿薄子瑜。

那孩子老两口从小看到大,固然有些年轻人常有的鲁莽与心高气傲,但本性不坏,断不会为了些赏银使阴私手段。

她骂的是衙门里那些把自家侄儿当枪使的老油条。

老邢也是点点头,却仍有余怒未消。

“一个个也不掂量掂量,还不是咱们把事情办砸了,上头才开的悬赏?”

妻子摇头笑道:

“自己有没有能耐拿是一回事,让不让别人拿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说着,话锋一转。

“也怪县老爷,有什么消息何必藏着掖着?若非如此,那凶徒指不定已然落网,也没这么多的麻烦事。”

“上头的考量,下面的人如何清楚?”

邢捕头叹了口气。

“当差吃粮而已,尽力而为吧。”

末了,两夫妻又说了一阵体己话,眼瞧着天色渐暗,大门那儿却响起敲门声。

怪哉。

都这时候了,怎么还有人上门拜访?

歹!

难不成又杀人啦?

老天爷!昨个儿不是才死了一个么!

老邢心头叫唤,却又不敢怠慢,赶紧小跑过去,打开了大门。

欸?

“玄霄道长?”

…………

片刻后。

邢宅正堂。

“如此说来,道长认为那凶手所杀之人,在被害之前都有暴食之症?”

“没错。”

对面的短发道人点头回应。

“嗯。”

邢捕头抚须长吟。

他前一秒还在谈论这些“义士”,没成想人家下一秒就找上了门来,口口声声说自己找到了重要的线索。

只不过……

“玄霄道长破案心切,老夫也深有体会。”

他呵呵一笑。

“可这人偶尔胃口大开也只是寻常之事。譬如老夫,时常因公务耽搁了午饭,饿极了,晚上也能比平时多吃上几碗。”

“依道长所言,老夫岂不早该死上好几遭?”

捕头摇摇头,端起了茶杯,示意送客。

但对面的道士却半点不为所动,反倒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十个饼子,三斤米饭,两斤猪肉,半只野兔和一只鸭子。”

“这是?”

“这是钱大志死前,一餐所用。”

乖乖!

邢捕头心里一盘算。

寻常人这般吃法,恐怕早就腹裂而亡了。

他又把茶杯放下,揪着胡子想了一阵,才迟疑说道:

“可这吃多吃少毕竟是家私,便是一时填不满肠肚,未免流言蜚语,寻常人家恐怕也会忍耐隐瞒,不会透露与他人。”

“瞒不住的。”

道士早想过这个问题,他解释道。

“譬如昨夜被杀的产妇,饿得狠了,甚至于吞吃了自己的孩子。此等行径,直如邪崇附身,闹得家宅不宁,哪里遮掩得住?”

听到这话,捕头笑道:“道长说笑了,这清平世道,哪里来的邪崇?”

清平世道?

哪儿?

道士听得一楞,脑子隐隐约约抓住点东西,可忽然混混沌沌的,又道不出来。

只是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细节的时候,只当捕头职业性地粉饰太平,便放过不管了。

思索间,耳边又听捕头说道:“诚如道长所言。”

他已经被说动了七八分,可滑吏的性情使然,话语间仍有推诿。

“可道长不晓得,这段时间咱们衙门里的兄弟是忙得抽不开身,白天要办案,晚上要轮番戍夜,再加上这两天就是‘酒神祭’,是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个人使。”

“要依道长你的意思,非得发动人手,挨家挨户排查不可,如此其他的事情可就耽搁了。”

“再说猜测毕竟只是猜测,又没个实在证据。我这里好说,就怕说不动县尊啊。”

这就是道士不爱和官面上的人打交道的原因。

可是他毕竟人生地不熟,要做这事儿,必须得有地头蛇配合。不找官府合作,难道去找地痞流氓?

他默默腹诽了几句,还是提醒道:

“捕头莫非忘了冯翀?”

“冯道人?”

邢捕头先是一愣,忽的一拍大腿肉。

“那个乞丐!”

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绕着厅堂走了几圈,最后还是面露苦涩。

“可这人手……”

“无妨。”

“捕头只管找到那名乞儿即可,剩下的事……”

道人笑道。

“贫道一人足矣。”

第十一章 诱饵

在这方世界,一年中最热闹的时辰当属上元节。

上到长安下到州府,但凡还有能喘气儿的,地方都会放开夜市,悬挂花灯,痛痛快快热闹上三天三夜。

据李长安的便宜师傅所说,常有荒山野冢的妖精、天上地下的鬼神耐不住寂寞,被上元节的热闹所吸引,跑来灯市与人同乐。

至于,由此诞生的或惊悚或滑稽或缠绵悱恻的故事,又是另外的传奇了。

可这全国通用的习俗,到了潇水地界就变了模样。

上元节草草操办了事,所有的热闹,包括张灯放夜,乃至于隐晦的男女相亲都挪在了这酒神祭上。

与上元节相差仿佛。

在祭典之时,会在酒神窖前,最繁华的一条水道上,一连两日张灯放夜,并在第三天举行盛大的祭礼,奉上美酒,拜谢神明。

而今儿便是酒神祭的第一天。

所以天一大早,两侧的街面上,各家店铺的东家、掌柜、跑堂都不忙着张罗生意,只顾着挂起灯笼、系上彩带,在店门前布置好精心准备的花灯,就等着到了晚上,大放异彩。

而水面上更是热闹,大大小小的画舫早早抢好了位置,主人家都是本地,甚至于老早就从各地赶来的散乐、倡妓、优伶、百戏中有名堂的角儿,要在节日上,用精心准备了一年的节目,一鸣惊人,讨个满城彩!

街道上,自然也少不了按耐不住的行人,早早就转悠上,等着先睹为快。

在这儿个喜庆的日子,不管贫贱还是富贵,自然都换上了最好的衣饰,拿出了最好的面貌。便连食不果腹的乞丐,出门前都把自己搓洗了一番,挣一个眼缘,好多讨两个铜钱不是?

但一片热闹整洁里总有异数。

热热闹闹的人群忽而裂开一条缝隙,打街头处蹒跚“挪”来一个乞丐。

衣衫破败肮脏,头发似打结的水藻,脸上乌哩嘛黑还长个几个大脓包,真叫脏过泥潭,臭过屎坑,虫子都乌泱泱绕着他乱飞。

勾来数不尽的白眼与嫌弃,他却一点反应也无,只是跌跌撞撞向前,活似个游尸走影。

好死不死。

对面来了几个恶少年。

一边横行无忌,一边浑浑噩噩,双方竟是谁也没躲闪,愣生生撞在了一起。

接下来无需多说。

这乞丐便被这帮恶少年揪到旁边的小巷深处一通毒打。

说来也怪。

似这种积年的乞丐,挨打是必备的技能,这个时候就该团起身子,护住要害,大声惨叫哀求。

可这人却只直挺挺地躺着,任那拳脚上身,哼也没哼一下,只在嘴里嗡嗡念叨着什么。

其中一个恶少年打得累了,捏着鼻子俯身细听。

原来只重复着一个字。

“饿。”

“还喊饿?”

这恶少年怪笑起来。

离开巷子,不多久,端着碗馊米汤回来。

“吁。”

像是唤猪狗一般,嘬嘴吹了声哨响,把米汤往墙根里一泼。

“给你吃。”

上一刻,恶少年们还在嘻嘻哈哈,欣赏着同伴的“幽默”,可下一刻,笑声戛然而止,一个又一个活似被扼住了喉咙的鸭子。

他们只瞧见,方才还半死不活的乞丐,突然像条发狂的野狗,猛地扑向墙根,把自个儿的脸摁在墙角,拼了命般乱拱乱舔。

饶是坚硬的墙面挤破了脸上的脓疮,蹭出条红黄相间的污迹也浑然不觉,只是奋力探着舌头,要去勾石缝里的残羹。

“疯了,疯了。”

恶少年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都窥见了恶寒,乃至于一丝莫名的惊惧。

赶紧装模装样啐了几口,再撂下几句狠话,慌忙离去。

乞丐浑不在意,或者说没有余力去在意。

方才那点儿米汤入肚,反倒点燃了腹中饥饿,眼下正烧得五脏六腑生疼咧!

此刻,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吃!

他干脆剥下残着馊米汤气味儿的苔藓与墙皮,囫囵着塞进嘴里。

这时候,旁边塞进个软糯糯的声音。

“你没事吧?”

他抬眼一看,荆木叉子、绿襦裙,不晓得是哪家的小姑娘跑来发善心。

乞丐嚅嗫着:“饿。”

说话间,嘴角里露出丁点儿苔藓,他忙不迭塞回嘴里。

小姑娘看着叹了口气。

“那个吃不得。”

她掏出了几个铜子,递过来。

“拿去买个饼子吧。”

乞丐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看着铜钱,或者说,他死死地盯着那只拿着铜钱的手。

那么白!

难么嫩!

像是泡好的鸡爪,又像是去了毛、焯过水的羊蹄。

喉咙滚动。

他猛地逮住了这只“羊蹄”。

…………

“我干了什么?!”

“我干了什么?!”

“我干了什么?!”

一间破弃宅院,阴暗的房间里,乞丐揪扯着头发反复地问自己。

渐渐的。

他抱着身子,缩在角落,竟是呜咽着哭泣起来。

他固然是乞丐,固然没有自尊可言,但却是个缺泪少血的混球。

在自己惨淡而乏善可称的半生中,如此痛哭不过两次。

第一次是为还赌债,抵卖了祖产,气死了父母。

第二次还是为了赌债,发卖了不离不弃的妻子。

而这一次。

他哭得如此凄切,好似把腹中的饥饿,混着心肝脾肺肾,一同从眼眶里挤出去。

只因他莫名觉得,这次将要失去的,好似比前两次都多、都重要,那是某些身而为人该有的东西。

就这么蜷缩着,呜咽着,混混沌沌着。

冷不丁的。

屋外隐隐传来:

“他娘的,这破地儿忒多的虫子!赶紧逮了那厮,回去交差。”

“你可瞧见他确实还在?”

“瞧得清楚,那烂赌鬼刚才还在屋里发瘟嘞。”

烂赌鬼?!

乞丐一个激灵。

事发啦?

这么快官府就找上门了!

他顾不得掉猫尿子,利索地翻身起来,熟门熟路摸索到墙角,掀开堆叠的乱草,露出一个狗洞。

门外脚步声渐渐逼近。

他不敢停留,撅起屁股就钻了进去。

可是,刚放了个脑袋,头皮上便是一紧,竟是被人揪着头发,生生给拽了出去。

到了外头,定眼一瞧。

一条汉子袒着花臂膀,戏谑地看着自个儿。

娘咧!

乞丐从脚趾抖到了心尖儿。

“花阎罗”张通!

……

“你个烂泥鬼,爷爷找你,你还敢跑?”

张通拽着乞丐的头发,就像拎着萝卜缨子,随手抖弄着,心里暗自得意。

可笑那李道人还想吃独食,殊不知兄弟几个的眼线时刻都盯着咧。那边衙门没行动,自个儿这边就得了消息。

就是不晓得其他几个人,怎的也知了音信,跑来要分一杯羹。

不过么。

这潇水城的城狐社鼠、暗渠偏巷,有哪个比他张通更清楚?

这不,拔了头筹不是?

他正寻思:这功劳怎么也得值个二三十两银子。

忽的。

手里滑腻腻,颇不自在。

松开手一看。

原是那乞丐的头发里不知藏着什么虫子。

他一把抓下去,全给捏烂在了手里。

红的虫血、黄的脓液、黑的污垢沾染得满手都是。

恶心得张通暴跳如雷,抬手就抽了乞丐一个陀螺翻身。

平白挨了一巴掌。

乞丐闷着声,不敢置气,忍着左脸上浮起的肿痛,手脚并用就要逃跑。

可惜没爬出几步。

“啪。”

又是爽脆的一巴掌落在右脸上。

张少楠冷笑着把他堵了回来。

这下两边脸算是齐了活,肿成了个猴屁股。

眼看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乞丐“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使劲儿磕起了头。

“通爷、楠爷,欠你们的钱,求求再宽限个几天,下次……下次我一定还上。”

乞丐一边哀求着,一边抽空瞥了一眼,只见着“花阎罗”抱着臂膀,只是冷笑。

他心里一个咯噔,慌了神。

“通爷你大慈大悲,可千万饶我一条烂命。留着我,账还有地方要;杀了我,可就没法还钱了啊!”

张通嗤笑一声,正想踹这没皮没脸的烂货几脚,可眼角瞥见,那李道人正和几人往这边赶来。

咧了咧嘴。

“放心。”

“这次既不收债,也不要命。”

他把乞丐一把拽起来。

“爷爷我今天是来救你这条烂命的。”

“啊?”

…………

东风夜放花千树。

是夜。

酒神祭如期而至。

花树连绵,歌舞喧嚣,灯火通明,游人如织。

非但是酒神窖前的长街,实际上连带附近的坊市,可说半个潇水都被这欢庆热闹所囊括。

可是有热闹,就有冷清;有繁华,就有落寞。

寒鸦悲空,落在城东一间阖锁重重的院落。

这是潇水府衙大牢。

一个被排斥在繁华外的角落。

里头的倒霉蛋儿可享受不了节日的喜庆,只能隔着铁栏,眼巴巴听着远远传来的欢声笑语,还有牢中恼人的蚊虫声响。

“嗡~嗡~”

“啪!”

“嘘!你小声点。”

“小声个屁,都这会儿了,我看那凶手压根就不会来!”

俄尔。

冷清中响起几声喧闹,角落里一面帷幕被扯开,“花阎罗”气急败坏钻了出来。

往年这时。

他已然在灯市上一掷千金,然后逍遥快活去了。

可今儿为了银子,只得缩在这牢房里,等着鱼儿咬钩。

然而,到了这时辰,估算着灯市都要散场了,凶手却还没来,反是自个儿白白喂饱了满牢的蚊子。

“设伏就设伏,偏偏把地儿放在大牢里,那凶徒又不是傻子,如何肯自投罗网?”

他不停抱怨着。

身边。

张少楠是弟弟,不好多说;游侠儿和剑客保持着高手风范,只是沉默伫立;道人静坐养神,懒得搭理。

只有郑屠子耐不住聒噪,皱眉于他解释道:

“这乞丐白天袭击了一个女娃子,虽没干成什么事,但一身臭气也把人家给熏晕了。众目睽睽之下,许多人都知晓。不把他抓进牢里,岂不更加惹人怀疑?”

“怀疑便怀疑,也比干等着喂蚊子好!”

他消息灵通,哪里会不知道这事?只是心情焦躁,胡乱撒泼罢了。

“我看这事就不靠谱,定是那捕头借着由头耍咱们嘞。否则,官府怎么不多派几个人来?由得咱们挣这份赏钱?”

“本就是下饵设伏,哪儿能大张旗鼓?”

郑屠子也是个暴脾气,看张通仍旧不依不饶,干脆就骂道。

“你要是耐不住尽管离开。那凶徒可是一个人杀散了数百兵马,就凭你兄弟俩的花拳绣腿,也莫在这儿拖人后腿,白白耽搁了性命。”

张通面色一变。

“你这屠子……”

张少楠赶紧拉住哥哥。

他可晓得这屠子的底细,却是不好招惹,只是笑道。

“城里的巡检兵马尽是些歪瓜裂枣,我兄弟两条哨棒就能杀他个七进七出。”

他拍着胸脯,大言不惭。

“我看那个凶徒未必有多厉害,不过仗着幻术耍弄他人罢了。只要有所准备,破了她戏法,定教她有来无回!”

“是极。”

张通给兄弟撑起场子,指着角落备好的“秘密武器”。

“童子尿、黑狗血、月事布、香炉灰,别说她一个卖弄戏法的杀人犯,就是龙虎山的天师来了,我兄弟照样泼他个狗血淋头。”

这下,冯道人可就坐不住了。

“狂妄!”

他冷哼一声。

“道法博大精深,岂是你个无赖汉能够妄议的?”

“哟呵。”

张通嗤笑了一声,阴阳怪气说道:

“你的道法可真真厉害,偷起蒸饼来,说偷小的决不偷大的?”

冯道人“腾”地一下就红了脸。

“那是幻术,是点化……修道人的事情如何能算偷。”

两兄弟本就只是烦躁,见到道士认真了,正好拿他开刷解闷儿。

嬉皮笑脸问道:

“这么说,道法比刀剑厉害咯?”

“自然。”

“那用法术的冯道人肯定也比使剑的李道人厉害咯?”

冯道人不好明说,只是抬起鼻孔。

“哼。”

回答不言而喻。

两兄弟相视嘿嘿一笑,煞有介事问道:

“可我怎么听说,李道人是被请进衙门的,某些人却是被绑进官府。这法术既然厉害,怎么到了官差面前就不管用了呢?”

冯道人满脸尴尬。

“我辈行事自有规矩,怎可为了一己之私,滥用术法?”

“哦~~”

混混兄弟故意拉长了音调。

“那偷……”

“那是点化!点化!”

道人气急败坏,正要继续辩解。

突然。

“闭嘴。”

游侠儿沉声喝到,目光凛然,指着脚下。

众人随之看去。

借着天井渗进的惨淡月光,瞧见一层稀薄的雾气悄无声息淹没了脚面。

来了!

第十二章 混战

牢门四闭。

月光自天井洒下来。

瞧得雾色渐浓。

方才还喧噪不休的几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便各自猫到角落,遮掩身形,屏气凝神。

依往昔惯例,无端夜雾浓重之刻,便是凶手杀人之时。

如今雾色已现。

凶手是否已悄然潜近?

又会从何闯入大牢?

门?窗?天井?

或是,穿墙而入?

六对眸子在房间四角不住逡巡。

犹疑之间。

“嘎吱。”

大牢正门缓缓打开。

浓雾彷如泄了闸的水波涌出门去,而在这雾气迷离中,一席嫣红长裙悄然浮现。

月色洒然。

自屋外明朗的夜空投下,与雾气调作一色。

映出来人素色的短衣、轻薄的利剑以及一张狰狞鬼面。

连环杀人狂如期造访。

…………

既然是伏杀,怎么可能不设陷阱?

大门处,正上方的房梁上张着大网,张家兄弟拽着绳子,呼吸急促;四角隐蔽里,立着四只小彩旗,冯道人手捏法诀,嘴唇蠕动。

只要一步。

这凶手便会跨入陷阱,插翅难逃。

可是。

直到六人盯得眼球发酸,等得手心冒汗,她就是稳稳立在房门外。

任那月光勾绘出雾气如沙,缭绕在那既细又薄的剑刃上,攀上纤细的腰肢、素白的衣襟,让那张恶鬼面具愈加模糊。

脚下却半步也不曾挪动。

……

冯翀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这年轻道人虽然平常竭力装出个精明的模样,但几个老油子早就看出,这是个才出山走江湖的生瓜蛋子。

眼下,猎物迟迟不踏进陷阱,他已是蒙头蒙脑,全然不知所措。

而这时。

游侠儿却突然从躲藏处现身,施施然立在堂中,与鬼面女冷眼相峙。

他当即吃了一惊,想开口质问,又怕暴露自个人。心里纠结个没完,又瞧得旁边的郑通也钻了出去。

“那点儿小玩意儿,早被人察觉了。”

屠子抄起杆朴刀,“呸呸”两下,往手心里吐了唾沫,上前和游侠儿并肩而立。

“何必再藏头漏尾,尽管痛痛快快斗上一遭!”

他大声嚷嚷着,可剩下几人藏身的角落仍旧没有动静。

直到鬼面女掏出几枚铜子,一一掷出,将小旗磕飞,将罗网打落。几人才终于抛却侥幸,走了出来。

…………

游侠儿仔细打量对手。

鬼面遮脸,瞧不清真实面容,只露出一截纤长的、容易折断的脖颈;身量高挑却失之纤细,想来缺乏久战的气力;裙摆太长不利于行动;用剑长短适宜,却太薄太细,彷如一触即断。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把剑,却让他这个惯于厮杀的汉子,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

“配得上一百两!”

他心中如此说道。

而后默默抽出腰间右侧第二柄横刀,霜刃如雪,寒光照人,这是个无声的邀战。

对方虽无言语,却用行动欣然应邀,提剑跨入屋中。

游侠儿点了点头,长吸一口气,按住雀跃的心脏,横刀于前,凝声道:

“此刀长二尺七寸,重一斤八两。百炼成钢,淬火为锋。天宝四年秋……”

可是,话到半截。

耳边听得一声爆喝:“忒多废话!”

郑屠子已然旋风似地冲了上去,举刀大笑:

“先吃某一刀。”

张家兄弟也好似闻到了血腥得到鬣狗,笑嘻嘻跟了上去。

一时间。

倒是最先出来的游侠儿,憋着半句台词儿,落在了后面。

……

郑屠子把刀锋作了犄角,像头蛮牛犁了过来。

鬼面女身子一旋,在朦朦雾气里,忽而消失,又忽而出现,却已然出现在屠子侧后。

又细又薄的剑刃在急速挥动中,彷如失却了形体,融入了雾气。乍一眼看去,那鬼面女好似驱着一蓬雾光涌向了屠子脖颈。

后头,张少楠急急来援。

但他用的却不是手上两柄短刀,而是掷出一个轻飘飘、看来没什么杀伤力的物件。

可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却让鬼面女身子一顿,猛然跃开。

那东西就落在了郑屠子身上,正好搭在了他转过身的脑门上。

“什么玩意儿?”

屠子鼻子抽了抽。

一股子腥臭闷进鼻腔。

扯下来一看。

他嘛的!

是块月事布!

屠子暴跳如雷,也顾不上那鬼面女了,把手里的玩意儿往地上狠狠一掼,跳脚骂道:

“你这该死的泼才!再乱丢这下流腌臜的玩意儿,老子先摘了你兄弟的脑袋!”

张少楠嘿嘿一笑:“怕什么?破邪的不是?”

“破你祖宗!”

这边乱糟糟闹成一团,旁边张通却悄悄摸到一边,不晓得往哪里一拍,听得:

“哐当!”

一声巨响。

一块蒙着铁皮的厚实木板倒扣下来,把大门封了个严实。

他放声大笑:

“任你个妖妇奸猾似鬼,还不是要喝你张爷的洗脚水?这下,看你还能往哪儿跑?!”

狂笑声里。

鬼面女一张恶鬼面具稍稍环顾。

近处,张家兄弟得意洋洋,郑屠子跃跃欲试。

十步之外,游侠儿张易横刀以待。

更远些,道士冯翀手持黄符,剑客徐展长剑在怀。

反观自己,退路已断,赫然落入了六人围剿之中。

…………

率先动手的鬼面女。

兴许是恼怒于张通的言语,身形闪动,直奔这混混头子而去。

张通冷笑一声,也不闪躲,抬起哨棍,瞅准方向,针尖对麦芒,劈头就是一棍子砸下来。

照说,一寸长一寸强,这么一剑换一棍,怎么着也该鬼面女先躲闪才是。

可这长棍临头,她却凭空挪开一个身位,将将让开棍子,手上的剑却半点不停缓,直取张通。

那剑太快太薄太细,融入雾气瞧不真切,直到一点寒芒在眼前乍起,张通才恍然惊觉。

避无可避。

他却抖起面皮,只管把手腕一拧。

“锵!”

原是弟弟张少楠及时赶到,双刀交叠,挡住了这一剑。

而他手中的哨棍……这种武器,本是一长一短两根棍子用铁索相连。在他拧动之下,前头的短棍甩出一个圆弧,撩向了鬼面女的会阴。

本要提剑再刺的鬼面女只得抽身而退,可张少楠却狞笑一声,好似附骨之疽紧随着翻滚过去,一刀钉向脚踝,一刀戳向膝窝。

鬼面女只得再退。

可郑屠子已然杀到,朴刀一展,搅动雾气,旋风也似的把她圈了回去。

……

两兄弟一个哨棍用得阴险,一个短刀使得下作,再加上郑屠子的朴刀大开大合之余,偏偏能做到查漏补缺。

饶是这鬼面女身法迅捷轻灵、剑光飘洒鬼魅,也只能斗个旗鼓相当。

然而。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大牢正门处就这么大点地方,四个人缠斗到一块,刀光剑影把此处塞了个满当。

其余三人是怎么也插不进手。

那剑客倒好说,隔得老远,摆了个按剑在手的造型,只管坐观成败了。

游侠儿待在战团外围,倒是不甘寂寞。

可他刚扬刀欲斩,张少楠的脖子就抢先送到刀下;他又提刀要刺,郑屠子却把大屁股顶到了跟前。

总而言之,枉他一身武艺,只啰嗦了一嘴,落后了一步,这刀子就怎么也递不出去了!

他干脆退下来,杵刀为三人掠阵。

另一边,冯道人也陷入了同样的尴尬。

张家兄弟、郑屠子与那凶手厮杀得难解难分,他捏着一把黄符,嘴里含着半句法咒,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放,恐怕误伤同伴;不放,要是凶手被擒下或者逃脱,他半点事儿没干,指不定又被怎么奚落,介时让他一张圆脸往哪儿搁?

念想到这儿,终究是意气占了上风。

得!

道爷给你们这帮土贼露手绝活。

他一连退下三四步。

“张居士,且为贫道护法。”

说罢,脚踏七星魁斗步,嘴上也换上句冗长的法咒。

“……火鸦、火鸦,速听吾召……”

一边咏咒,一边抛掷出许多黄符。

符纸一经脱手,便化作团团符火,被他手上法诀牵引,在空中汇成一个硕大的火球。

照得满堂火光,煮得雾气翻腾。

俄尔。

听得一声啼鸣。

那火球中,竟隐隐有一只火鸦振翅欲出!

这一手,可把场中众人骇得不清。

江湖厮杀,你整这么大个阵仗作甚?

张少楠匆匆瞥了一眼,嘴巴嘟囔着:“乖乖!这道士还真有几分本事!到手的赏银可不能让他给抢咯。”

小念头在脑子里打着转,手上也愈加卖力。

恰巧。

那鬼面女也好似被火光吓住,鬼魅似的身法忽而一慢。

张少楠眼中一亮。

好机会!

抬手掷出一个小布包,旁边的哥哥张通心有灵犀,哨棍紧随点出,顿时将小包凌空打爆,洒出了漫天的石灰来。

张少楠早有准备,借着石灰与雾气遮挡,就地一滚,翻到鬼面女脚边,手腕一抖,短刀直取对方腰肾。

鬼面女急忙抽剑去挡。

可这短兵缠斗好比下棋,是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落索。

她如此匆忙应付,却是把侧背的破绽暴露给了郑屠子。

郑通哪里会客气?!

当即便顶着扎眼呛人的石灰粉,大喝了一声。

“受死!”

抢身,猛劈!

这势不可挡的一刀眨眼就落在了鬼面女的身上。

郑屠子脸上刚升起些许欣喜,随即便感觉到,自个儿这竭尽全力的一刀,不像劈在人肉上,反似砍进了虚空里。

接着。

刀锋着落处,鬼面女竟如同个戳破的尿泡子凹陷下去,随即“波”的一下,散成一蓬轻飘飘的烟气。

屠子却收势不住,踉跄着扑了过去。

也在此时。

旁边的雾气中也冒出了另外一个鬼面女,从容地同屠子擦肩而过。

同时。

剑光如电,直取游侠儿。

这突然的剧变,别说张易肉眼凡胎,就是李长安也是反应不过来的。

他堪堪提起刀,鬼面女已似股轻烟从他腋下抹了过去。

他身子顿时僵住,直挺挺栽倒在地。

而鬼面女毫不停歇,扑向冯道人。

可怜道人施法正到关键处,是停也停不下,走也走不得,只得一咬牙,拼了吃奶的力气催动法力,口中急急诵咏。

“……助吾馘祟,诛灭凶奸。急急如律……”

可惜。

一只纤细却不失坚硬的拳头抢先一步,把他最后一个字儿砸回了肚皮里。

随即。

冯道人便顶着个乌黑的眼眶,眼冒金星翻倒过去。

至于空中半成型的火鸦,悲鸣了几声,便被鬼面女拂袖扫成几颗火星,最后湮灭无影。

这一番兔起鹘落,说来长长一段,实际上不过短短一瞬。

三人才回过神,就瞧见了眼前这局面。

“天杀的贼婆!”

张少楠气急败坏,本想着一举擒贼,却没想反倒被戏耍了一番,还累杀了两个同伙。

他眼下是怒火中烧,犯起了混不吝,不假思索,拎着两把短刀,就又上去厮杀。

两兄弟惯是共同进退,再加上兄弟两个虽武艺不精,但借着街头斗殴的下作手段,先前的时候也能斗上几个回合。

张通眼下倒也不恘,操起哨棍就跟了上去。

然而……

“咔”的一下。

骂了声“贼婆”的张少楠,抱着折断的手臂,翻起了白眼。

“嚓”的一声。

说了句“妖妇”的张通,拖着断腿倒飞出去,砸在墙上没了动静。

眨眼之间。

六人的合围就只剩下两个。

剑客咽了口唾沫,换了个姿势,脚步悄悄往里面挪了挪;郑屠子撮了撮牙花子,却是奋起余勇,再度举刀猛扑上去。

鬼面女依旧只是一闪一突,但身形动作何止比先前快了千百倍,好似道流光掠过郑屠子身侧,手中细剑一振,抖下几缕发丝。

郑屠子瞪着双牛眼,口中喃喃:

“直贼娘,原是拿爷爷作遮挡。”

肥壮的身子晃了三晃,软绵绵栽倒在地。

如此一来,挡在鬼面女身前的六人就只剩下了剑客徐展。

她把那张鬼面转过去,就瞧见在原地凹了半天造型的剑客,利索地收剑归鞘,走进墙角,抱头往地上一蹲。

好吧。

现在一个也没了。

…………

天底下的大牢就没有宽敞亮堂的。

大牢深处,雾气愈重。

墙上几只火把制造的光亮,照不透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雾气,只愈加显得雾中影影绰绰仿若鬼影曈曈。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蚊虫鼠蚁在雾气下发出些“淅淅索索”的轻响。

乞丐就在大牢深处的一间牢室。

他萎缩在墙角,瞪着眼睛,早已不再喊饿,只是一动不动的,好似对方才外头的打斗喧闹置若罔闻。

忽而。

他那张呆滞的面孔微微一颤。

只瞧着牢门外,被栅栏隔出的狭长甬道里。

没有脚步声,一袭红裙飘然而至。

雾气朦朦。

前来索命的狰狞鬼脸冷冷地对着他。

第十三章 剑斗

牢门外。

摇曳的火光把那张坠在雾里的鬼面又勾上几许森然。

雾中静悄悄的。

鬼面女与乞丐隔着牢门无声相对。

一道锁加着一面木栏,挡得住鬼面人么?

挡不住。

那么此时此刻,除却将要行凶的与即将死去的,还有第三方及时出现么?

有。

只听着甬道尽头一阵喧动,雾气缭绕里,突然冒出许多皂衣官吏。

“哗啦啦”堵着道口,竖起一丛臂张奴来!

这番设计诱杀凶手,那邢捕头虽然没太上心,但本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习惯,还是遣了一队衙役,共计十二人十二张劲奴前来帮手。

张易六人立功心切,就守在了门口;衙役们懒散,想着敷衍了事就伏在了牢里,要不是听着了门口的打斗声,估计到现在还在呼呼大睡咧。

这下倒好,积极的没落到好处,划水的却堵着了正主,眼看就要立下大功!

为首的班头打起精神,端稳了奴,对准鬼面人,大声喝道:

“妖妇!还不束手就擒!”

可下一秒,等着十二把奴阵已成,便生一声:

“放!”

顿时间。

密集的弦声连成一片。

乱矢如蝗,攒射而至。

甬道狭窄,只够两人并行,没有多余的闪避空间,唯一应对之法,只有抽剑拨打箭矢。

但奴矢太快、太密、太近,就是李长安那手堪称神通的剑术,也得先用“御风”把箭矢刮歪刮慢,才堪应付。

市井上常有人吹嘘,说某人剑术高超,对面千人发奴,他仅凭一剑轮转如飞,便可截下千支箭头,本身毫发无伤。

更有甚者,什么剑舞起来雨打不透、水泼不进的……那些就不该叫剑术,该叫法术!

不是凡人仅凭武艺就能办到的。

理所当然的,十张劲奴张发之下,鬼面人毫无反应地被射成了刺猬,然后……

啵。

散成了一蓬轻烟。

居然又是个幻身!

“障眼法!”

班头尖叫起来。

“她躲到哪儿去了?”

“小心偷袭!”

衙役们慌了神,扔下了弓奴,乱纷纷抽出刀剑来,背对背抵成一团,生怕鬼面女在雾气中突然出现,把自个儿抹了脖子。

可他们完全自作多情了,鬼面人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他们。

但听得,乞丐头顶的屋梁轰然一声巨响。

屋顶顿时破开一个大洞。

碎瓦如雨,簌簌乱坠。

鬼面女手持利剑排梁而下,一点寒芒直取乞丐心口。

监牢外,衙役乱成一团,哪里来得及救援;监牢内,乞丐浑浑噩噩,竟是一点躲闪的反应也无。木着张脸,浑浊的眸子映着那张鬼脸推着寒芒迅速逼近。

便要毙命当场!

突然的。

旁边的烂草席里弹出了个模样怪异的小瓶子,朝着鬼面人飙射过去。

鬼面女随手挥剑将其弹开,身形一转,剑尖再度刺向乞丐。

可就这么一瞬间的滞迟。

烂草席里又跳出了一抹剑光,后发而先至,堪堪截住了那点致命的寒芒。

鬼面女依旧沉默无言,只是手腕一抖,寒芒散作点点星屑,飘飘洒洒坠满牢中;而护住乞丐的剑光也随之大涨,化成条鳞光闪耀的白蟒,盘起身来,将满室“星屑”尽数吞没!

霎时间。

只听得“叮铃铃”,彷如乱珠滚落玉盘。

清脆悦耳而又杀机凛然的交击声满室跃动。

数息之后。

眼瞧着先机已颓,鬼面女在“白蟒”上一点,长裙在空中忽而一涨,像蝴蝶震动翅膀一般,带着她轻盈退后,落在了监牢一角。

掩藏在面目后的眸子投过来,瞧见那白蟒般的剑光收拢回去,落在一个短发的年轻道人手中,却是一柄古朴无华的长剑。

眸光又微微一转,在呆滞的乞丐身上一掠而过,落在旁边掀开了的烂草席处,那里有一个可供人容身的坑洞。

这时候,监牢外响起些乱糟糟的呼呵,原来是班头缓过神来,连打带骂让手下给奴箭上弦。

不能再耽搁了!

她身形一转,红裙浮动间,剑光席卷重来。

……

“啪。”

李长安拍死了趴在脸上的一只肥蚊子。

又从衣袖里拉出一只地蜈蚣。

特么的!这破牢房哪儿来这么多的虫子?

他一边在心里嘟嚷,一边提剑防备鬼面女。

他倒也不心急,等着衙役们赶过来围捕,也不失为一个保险而且省心省力的选择。

但对方可决不会这么想。

只见那鬼面女身形一转,眨眼间已幻化作四个一模一样的人来。

其中三个分取道士上中下三路,剩下一个则扑向了旁边的乞丐。

监牢就这么大点儿地方。

对方脚尖一动,眨眼剑锋就逼至眼前。

要么自救,要么救人,完全不给第三个选择。

可道士只抽动了下鼻子,一没救乞丐,二来也无视了三柄照着要害袭来的剑刃,反倒没头没脑地照着旁边虚空处,迅捷一刺。

“锵!”

四柄袭来的剑刃撞在道士与乞丐的身上,不见两人血肉横飞,反倒是对方连人带剑崩散成几股烟气。

而道士长剑所指的雾气空濛处,却爆出金铁交击之声。

雾气抖动。

俄尔。

鬼面女突兀出现,又立时抽身急退。

依旧是那个角落,依旧是无言无语、鬼面对人的冷清模样,但手中颤鸣不休的细剑,则暴(和谐)露出其人心中恐怕不如外表这般平静。

……

早就得知凶手身怀异术,李长安怎么可能没有防备?

邢捕头早就言明过,这凶手不仅身手高绝,还擅使障眼法,并能借着雾气遁形。官府上一次设下重兵伏杀,她就是凭借这般异术,潜入万众之中杀死目标,而后从容脱身。

其他两拨人如何应付,李长安躲在洞里也不大清楚,但他自个儿的办法么,就是先前扔出去那个小瓶子。

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临行前,在网上淘来的一种无香型花露水而已,荒郊野外防备蚊虫。

在普通人闻来,味道淡薄近乎于无;可在冲龙玉下……道士呵呵一笑,转身朝着另一个空荡荡的角落逼了上去。

……

纯粹以剑法论,对于李长安而言,鬼面女并不难应付。

但其身法却十分难缠,既像雾中的鬼魅,又似水中的游鱼,忽来忽往、捉摸不定,迅捷之余还完全违背了物理规律,道士推测应当是结合了某种法术。

要是在开阔处对上,两人还有得一番纠缠,可眼下是在狭窄逼仄的监牢里……李长安心思一转,剑势随之一变,从快、准、巧变为大开大合,用手中长剑的厚重欺负对方短剑的轻细。

鬼面女也不敢硬碰硬,只让身法愈加迅捷鬼魅,手中的剑锋更好似散入雾气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锋芒罩向道士周身。

李长安也不慌忙,改为双手持剑,抡起剑来一一拆当。

要是外行人见了,恐怕会认为,是李长安运剑笨拙,在鬼面女的狂攻下疲于应对;但在内行人瞧来,反是道士步步为营,渐渐把鬼面女困在了角落的方寸之间。

“如若没有意外,十招之内就能将她拿下。”

李长安心中暗忖。

可这鬼面女真有这么简单就能拿下么?

道士习惯性地拿眼角的余光扫视周遭,就这么一眼,却让他差点骂娘。

但见那帮衙役已然从新上好了弦,可只是缩在牢外,却把奴箭尽数对准了室内,俨然是要图省事,把缠斗中的两人一锅给端了。

无量天尊!就知道当差的皮眼最黑!

李长安赶紧一剑逼退鬼面女,抽身退回乞丐旁边,偏偏那鬼面女也奸猾得很,早就瞧见了衙役那边的动静,紧紧缀着李长安不放。

人身法飘忽,道士也奈她不得,只能听得一声。

“放!”

乱箭如雨,泼洒而来。

好在李长安也已腾出一只手,并指作决,往下一按。

“风来!”

刹那间。

长风浩瀚,自屋顶破洞倒灌而入。

当即便将十二支奴矢扫飞,而后毫不停歇,狂笑着、盘旋着,轰然一响,化作巨浪,夹杂着瓦砾、尘埃、蚊虫,朝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片刻后。

道士收起狂风,只见着牢中雾气一扫而空,显出房梁摇摇欲坠,四周一片狼藉。而那帮衙役更是被盛怒之下的李长安卷入风中,从里到外颠倒了几轮,正堆在墙角凄惨呻吟。

他再回顾监牢。

只见着牢门洞开,哪里还有鬼面女的身影?

第十四章 酒神祭

牢门洞开,鬼面女已然不见了踪影。

跑了?

还是说,又是个障眼法?

李长安不敢怠慢,催动冲龙玉,寻到一丝残留的香味儿沿着甬道往大门而去。

的确跑了,但踪迹可寻!

道士神色一动,赶紧拽起旁边的乞丐。

这人也是奇怪,自打进了大牢,就一副丢了魂儿的模样,不吵不闹、不言不语,剑刺过来也不晓得躲。

现在道士把他拉过来,他也乖觉地顺着走,丁点儿反抗都没有,跟被迷了魂、下了咒似的。

眼下时间紧迫,李长安无暇细究,才匆匆带着他出了牢门。

那边。

班头恰巧清醒过来,正趴在地上,身上压着七八条汉子,颤巍巍指着道士。

“你放走了妖妇……”

道士脸上一黑。

瞥见地上有根熄灭的火把,脚尖挑起来,顺势一脚凌空抽射,运气不错,十步开外,正中面门,把这厮剩下的聒噪连带门牙全砸回了肚皮里。

不再理会,转身而去。

追击凶手要紧,这些个鼠辈回头再来料理。

……

狂风肆虐之后。

门前的厅堂一片狼藉,某些可疑的液体铺洒满地,浓烈的腥臭让道士不住蹙鼻。

稍一环顾。

张家兄弟冒着冷汗萎靡在墙边喘着粗气;游侠儿和屠子僵扑在地,生死不知;冯道人倒在地上,紧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着;至于叫徐展的剑客,瞧见是李长安过来,这才讪讪从墙角藏身处出来,冲着道士尴尬一笑。

道士懒得与他废话,把乞丐往他那儿一塞,便快步推门而出。

……

门外是个小庭院。

公家的地方光秃秃的,也没甚么看头。

只有薄雾如霜,浅浅的结了一层。

远处的喧嚣热闹隐隐约约传过来,反倒衬着院子里愈加冷清。

在牢里步履匆匆的李长安,出了门,反倒停下了脚步。

他扶着腰间长剑,抬头看去。

但见月色空明处。

高出院墙的地方,有一角飞檐挑起如瀑的藤萝。

那鬼面人就立在飞檐上,红色的裙摆接着紫色的花藤,手中短剑与背后的勾月辉映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她静静地打量着李长安。

而后轻巧一跃,似一抹轻烟融进月空。

此时。

“李道友。”

李长安回头瞧去,原是冯翀扶着墙根勉力起身,一张圆脸白得像刚出炉的包子。

他唤了道士一声,可还没吐出半个字儿,一口老血就抢先冒了出来。

“你这是……”

“无妨。”

他摆了摆手。

“术法反噬,一时气血难制……哇。”

话没说完,又吐了一小口血,让他脸色越加惨白,衬得眼眶越加青乌。

他干脆闭上嘴,只从怀里掏出个物件,远远抛过来。

道士接来一看,却是一对甲马。

巴掌大小的黄纸,拿红绳串起来,边沿印着复杂的花纹,中央画着个纵马疾驰的小人,上书“白云上升”四字。

这个世界妖魔鬼怪繁多,市面上也常有符咒、法器发卖,只是九分是假,剩下的一分真的也多是些大路货色,譬如李长安会的诛邪符箓。

来路五花八门,效用也各有千秋。唯一的共同点,大抵是不拘凡俗、教派、修为,都能方便使用。

便宜师傅偶尔也会淘一些,备在身上,弥补小门派道法传承的匮乏。

所以李长安也跟着了解过一些,譬如手中这对神行甲马!

他正愁鬼面人身法鬼魅迅捷,自个儿撵不上咧。

这可真是及时雨。

道士道了声谢,赶忙把甲马系在小腿上,口中念到:

“望请六丁六甲神,白云鹤羽飞游神。足底生云快似风,如吾飞行碧空中。吾奉九天玄女令摄。”

话声一落,脚步一点。

人已如“窜天猴”,“嗖”地一下,飞了出去。

…………

这边的大牢冷清中迸出杀机,那边的祭典上热闹里透着欢庆。

两侧长街是灯火连天、游人如织。

中央水道上画舫相接,宛如在水面上又铺上了一条街市。

各家散乐、倡妓、优伶、百戏都摩拳擦掌,各自大显神通,引得桥上的、岸上的、楼上的、船上的观众们大声叫好。

而其中,呼声最高、掌声最响、观众最多的,当属三娘子的画舫。

画舫停在水道中段,牵着绳索连接两岸花树,上头挂满了灯笼,照得水面波光盈盈,彷如画舫悬在天上银河。

而甲板清空搭建了一个舞台,上头正上演着一出杂技。

一个肥壮的妇人顶着一支大竹竿,足有二十来尺高,上头又横贯着许多只小杆,挂满了彩灯。九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娃子在小杆上腾挪嬉戏,捷若猿猴,轻如鸟雀,或跳胡旋舞、或蹴鞠、或相扑……

端的是惊险,精彩,精绝!

那妇人还偶尔故作踉跄,装出失误的模样,吓得两岸观众不住尖叫。

而每当这时候,画舫旁就会开出一条小船,由个小船娘撑到岸边,糯声糯气向观众们讨彩。

这么个节日,这么个氛围,这么个精彩的节目,谁又好意思吝啬呢?

于是乎。

总有钱如雨下,落满船中。

而其中叫得最欢,赏得最多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年轻捕快薄子瑜。

本来最近有凶案频发,官府正是绷紧神经的时刻,就是今晚,他也该和兄弟们巡逻守夜。

奈何心仪已久的柳家娘子托人传信,要在今夜与他携游。

他哪里还有什么巡逻的心思?

赶紧脱了皂衣,换上袍衫;解下腰刀,拿上折扇,装出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还掏出了所有的积蓄,要在今夜博美人一笑!

那小船娘也是机灵,得了大赏钱,笑出一对小酒窝。

“谢谢郎君、娘子看赏。”

话里话外把薄子瑜和旁边的柳家娘子连到了一块。

引得薄子瑜哈哈大笑,惹得柳家娘子燥红了脸,啐了一口掩面而逃,薄子瑜笑嘻嘻拔腿就追。

片刻后。

这对私会的男女又转到一处商铺前,铺子前头拿杆子挑着许多提灯,最上面的一盏最是精美,灯衣花色缤纷、图案斑斓锦绣。

柳家娘子瞧过去就挪不开眼,怎么个献殷勤的机会,薄子瑜怎会放过?

但一打听,人家不卖,只送。

可前提是要猜灯谜。

……

“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

架不住美人期待的眼神,他也只有硬着头皮顶了上去。

可就是他快把天灵盖给挠秃了,脑子里仍是半点主意没有。

好在店家是他舅舅邢捕头的老相识,算他半个长辈,悄悄使人递来一张纸条。

他这才松了口气,把纸条藏在手心里,转过来,借着花灯,偷偷一瞥。

可还没瞧清楚。

忽的。

一个人影从屋顶上跳下来,脚尖在墙上一点,如同一阵清风从人群头顶掠过,惹得一阵惊呼,顺带着,也把纸条刮了个没影。

薄子瑜脑子一懵,正不知所措。

又一个人影从屋顶跳下,但后者却没前者那般轻盈,直挺挺落下来,把一竿子提灯通通砸了个稀巴烂。

而后又跟跳蚤成精似的,从惊惶未定的人群脑袋上一跃而过。

薄子瑜呆呆地看着满地提灯残骸,又扭头瞧了瞧柳家娘子两剪秋水上泛起的雾光。

一股子怒气勃然而生。

他恨恨扭头寻那两人踪迹。

但见前者踩着绳索,快步跑向画舫。

而后者则重重落在小船娘的船上,压得船头一沉,而后借力冲天而起,直扑前者而去。

别的薄子瑜不清楚,但后面那个跳蚤一样的家伙,他哪里会忘?

自个现在说话漏风,可全赖此人所赐。

李玄霄!

他咬牙切齿骂了一声,可转念一想,这厮不是躲在大牢里,妄想着用一个乞丐作诱饵埋伏凶手么?

怎么出现在这……他目光一转,落在前者身上。

女子、红裙、素衣、短剑、鬼面。

心里顿时一个激灵。

这时候。

“嘛呢?”

两个衙役顶着满嘴油光和酒气,大刺刺拿刀鞘拨开人群。

“在这大呼小叫作甚么?”

薄子瑜已然一步抢上,劈手夺走腰刀。

“妖人现身了!”

他揪着对方衣领,恶狠狠喝到。

“快去叫人!”

第十五章 追逐

李长安所猜不错。

离了狭小的牢房,鬼面人的身法愈加难缠。

残月之下。

在清冷无人的街巷与坊市。

她或如燕子穿檐过户,或如鬼魅在冷巷时隐时现,或如猫鼠在屋瓦上无声掠过。

飘忽难测,迅捷鬼魅。

好在李长安也不慢,有神行甲马傍身,每跃出一步都好似离弦之箭,再借着冲龙玉追索气味,倒也能将其尾巴紧紧咬住。

可离弦之箭嘛,快则快矣,就是不好拐弯。所以道士一路追过来,不晓得踩烂了多少屋瓦,撞破了多少野鸳鸯,坏了多少窗户、物件。

譬如,刚才从屋顶跳下时,不小心踩烂的一堆提灯。

顶头一盏倒挺别致的。

念头一闪而过,耳边似乎也听着一声。

“李玄霄!”

好似有人在叫自个儿,不过街市热闹嘈杂,道士没听清,也没太在意。

冲着那慌张的小船娘歉意一笑,借着船头弹起之势,再度冲天而起。

视界随之拔高、随之开阔。

只见着。

画舫绵延如楼宇,华灯繁杂璀璨如星。脚下半城的繁华,远处半城的清寂……一一收在眼底。

可道士眼中却半点不沾染,由着夜风将衣袍振得猎猎作响,眸光紧紧追着那席素衣红裙。

瞧着她踩着绳子掠过水面,看着她蹿上画舫中央的舞台。

随即,调整身形,如鹰扑兔,俯冲而下。

…………

画舫有两层。

底层不必多说,单说顶层。

半边拿屏风围成一个小间,里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座上的是画舫的主人家三娘子与有幸被邀上舫的客人。

剩下的一半腾出来作了舞台,留着那伙杂耍班卖力操演。

杂耍班主唤作胡大娘,也就是台上托着竹竿的肥壮妇人。她和她的“义女”们表演的“戴竿”(杂技的一种),在左近地方都是一绝。

时值盛会,又借了三娘子的画舫,是丝毫不敢怠慢,把平生解数都使了出来。

二十来尺晃悠悠的大竹竿子,并着杆顶上九个往来攀腾跳跃的小姑娘,在她手里是定如青松。还尤有余力,指挥上面的“义女”们表演各种惊险的节目。

勾得两岸的掌声如雷,投钱如雨。

可即便岸上的观众再如何热情,她心思里八分的乖巧却都卖给了船上稍显冷淡的客人们。外头的欢呼浑然不顾,只眼巴巴等着船上诸位轻飘飘说声。

“好。”

无他,谁让里头就坐的,都是潇水城里最有排场的人物。

打个例子。

外头观众虽多而热烈,投的是轻飘飘的铜钱;里头贵客虽少而冷淡,赏的却是白花花的银子。

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一场节目将要演完,胡大娘累了个大汗淋漓,却已得了里头的三娘子悄然点头允许。

心头大喜,赶紧让杆子上表演的义女中,模样最周正,心思也最机敏的一个,从竹竿顶子上“变”出一盘果子来,便要下来奉给船上诸位贵客。

这个收尾的节目有个名堂叫做“仙人奉礼”。

其一是讨个好彩头;其二嘛,既然送了礼,诸位贵客不得回礼不是?不然,偌大的盘子,空荡荡的岂不可惜?

胡大娘正美滋滋地盘算,这一场怎么也有个几十两银子。

谁晓得,突然之间。

画舫上,先是冒出个鬼似的鬼脸人,惊煞了客人,又跳上个凶神恶煞的道士,与鬼脸人在台上厮杀起来。

你说厮杀也就罢了。

无论死了谁,大娘我眼皮都不带眨一下。

可为啥偏偏要绕着她来?

只见着,鬼脸女贴在胡大娘的背后,忽的旋身从大娘肩上探出小半个身子,短剑直戳道士眉心。

道士闪身避开,反手一剑,还以颜色。

但鬼面女却身形一缩,又藏回了胡大娘身后,把大娘的脖子留给了剑锋。

可那道人只手腕一抖,手里的剑好似一条活物,扭开身子,盘着大娘的脖颈绕过去,剑尖“嘶嘶”有声,追着鬼面人“咬”了下去……两人如此你来我往,绕着胡大娘好比两只穿花蝴蝶绕着花藤,一连攻杀了十数剑。

被剑锋环绕的胡大娘愣是一根汗毛没伤着!

可即便如此,那一次又一次剑刃擦着皮肤掠过的森冷,在周身暴起的密集的剑锋绞杀交击的脆响。还是浸得她骨头发寒,吓得她面色惨白。

奈何,手里还杆子,杆上还有女儿们。

她是逃不了,也不敢动弹,只好僵住身子闭起眼来,“呜哇哇”乱叫。

俄尔。

耳边爆豆一般的剑锋交鸣忽然消失。

她眼皮虚开条缝一看。

娘咧!

鬼面人一抹烟似的飘上竹竿,道士猛然跳起紧追不舍。

大竹竿顶部本就连着许多小竿,这俩一上去,顿将小姑娘们逼退到小杆子尾梢,上天无路下地无梯,像离了巢的雏鸟,悬在稍上瑟瑟发抖。

两人却只管斗剑拼杀,将上面装饰的绸带、彩灯、花束一一搅烂,连带着讨赏的那盘果子也给打落下来,落进了水中。

胡大娘心疼不说,关键是她本就辛苦了大半夜,现在杆子上又添了鬼面女和李长安这号大汉,顿时就吃力不足,手臂一软,连带竹竿上一歪。

有个吓呆的小女娃子猝不及防,竟是从竹梢上跌落下来。

本着“隔岸观火”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精神,画舫上的突变非但没有打消两岸观众的热情,反倒吸引了更多的看客聚拢上来。

什么杂耍歌舞,哪儿有真刀真枪砍人好看?

可冷不丁的。

小姑娘从二十来尺高的地方栽落下来,眼看就要香消玉殒、落个脑浆迸裂。人群顿时发出一声齐齐的惊呼。

胆子小的已然捂住眼睛,不敢直视即将发生的惨案。

在这时。

缠斗中的道士忽的舍了鬼面人,从竹竿上猛然跃下。

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赶到,抄起小姑娘平安落地。

人群这才按下心肝,齐齐吐出一声。

“呼……”

可这口气还没吐完,又突然收紧拔高。

原是那鬼面人将小竹竿一一切断,上头的小女娃子顿如下饺子,尖叫着纷纷坠落下来。

底下。

胡大娘尖叫起来,撒开杆子,作势要去接,可这八个人她一双膀子如何接得过来?

只能眼睁睁看着,辛苦养大的女儿们就要命丧黄泉。

道士已然再度出手,连续纵跃之间,肩提手扛把几个小姑娘全给接住,放回甲板。

母女几个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不必多说,李长安回头一望,竹竿倒在水中,趁着李长安救人的功夫,鬼面女已然蹿上前面的一艘画舫。

道士扯下身上还在闭眼尖叫、八爪鱼似的盘在他身上的小娘,一把塞给迟疑着上来道谢的肥壮妇人。

纵身一跃,追了过去。

第十六章 失手

今夜的酒神祭是格外的热闹。

水道上。

道士与鬼面女在一艘艘画舫间飞身相逐。

长街上。

薄子瑜领着一帮衙役撞散人群卖命狂奔。

“让开!让开!”

“衙门办案。”

衙役们喘着粗气,盯着前头的鬼脸女,像是瞧着一堆银子,直勾勾眼冒绿光。

可薄子瑜瞧着渐渐甩开他们的两人,却是头皮发麻,暗自叫苦。

这两人都是横行无忌的主,在一艘艘画舫上大大出手,可殊不知,能上画舫的客人哪个不是非富即贵?

这不,鬼面女钻上画舫,把上头的一干客人胡乱推向身后当了盾牌。几个年轻公子哥倒霉,上一刻还在临栏吟咏,下一刻就被通通扫进了水中。

薄子瑜心惊肉跳。

遭了。

那是学政家的公子和书院的一帮秀才。

转眼间,道士又横冲直撞进了一艘画舫,收势不住,把席上一块屏风撞了个稀烂。

薄子瑜头皮发麻。

完了。

那上头是吴道子的真迹,是县令每年都要拿出来炫耀的宝贝。

不一阵,两人又转战到另一艘画舫上,吓出了一对光屁股的男女。

薄子瑜脑子一懵。

怪了。

那不是县丞大人和他那儿媳……哎?

薄子瑜复杂的心路历程略过不谈,李长安是猜想不到,也顾不上的。

他纵身在画舫间飞掠,嗅着鬼面女留下的花露水的味道,已然渐渐淡薄。

寻思着是否该痛下杀手,譬如,赏她一记风火雷!

可一来身处闹市,恐怕伤及无辜;二来,心里确实有许多疑惑未解。

终究按下心思。

又是奋力一跃。

“砰”的一声,撞进了一艘画舫的尾楼。

顾不得周围乱糟糟的呵斥与惊叫,循着气味儿,再次奋力一冲,却是撞进了一团烟雾当中。

…………

今夜里。

最受欢迎的节目,除了胡大娘的戴竿绝技,就属李家画舫上,据说是重金延请来的西域幻术师——石火罗所表演的烟幻术了。

此人看来高目深鼻,留着一嘴大胡子,穿着件蓬松宽大的袍子,施施然地往舞台上一站,身边别无其他道具,只有七个不同颜色的鹅颈罐子。

只瞧见他双手结成莲花印。

手腕翻转,十指勾动之间。

白色的罐子里便钻出一缕白烟汇聚在他的掌心上方,随着他手势变换,那汇成团的烟气竟然变成花苞模样,正在徐徐绽放。

待花开到盛时,手势再变,花瓣一合又变成一只纯白的小鸟,扑腾着翅膀绕着他盘旋一圈,落在肩膀,轻盈地跳回手心。

雀跃顾盼,每一个动作,每一根翎羽都显得生趣十足。

他又手指连动。

各色罐子便吐出相应颜色的烟气,汇聚向他的掌心。

来了灰色,掌心的鸟儿就变作了麻雀;汇入黑色,麻雀又成了燕子;镀上黄色,燕子换成了黄鹂;再染上蓝色,黄鹂又成了百灵鸟……

到了最后,烟气汇聚成个五彩斑斓模样。

他却一打响指。

“啪。”

小小的雀鸟忽的长开,变作个大孔雀,抖擞起七彩的翎羽,而后张开双翼扶摇而起,在满街华灯映照之下,羽翼间渲染出醉人的流光溢彩。

忽的。

石火罗双手一压。

孔雀无声啼鸣,随即俯冲而下,一头撞在甲板上。

身子顿时散归烟气,烟气又变成盈盈水波模样,漫过舫上舞台。而其翎羽则变作许多鳞片斑斓鱼儿,在水中摇头摆尾缓缓游动。

石火罗抬起手来。

水中鱼儿立即蜂拥着跳出水面,变作一个个天女模样,或抱琵琶,或提花篮,或捧长笛,衣带当风,姿态妙曼。

而水波也随之涌起、啸聚,聚拢成一座山峰模样,上边满是佛塔、庙宇,烟气淼淼,似有无数小人在其中焚香叩拜。

而那石火罗双手又一合什。

山上浩渺的雾气就幻化出一个宝相庄严的佛陀,嘴唇开阖,似在布道讲经。天女纷纷环绕飞舞,周边的烟气里还模模糊糊掩着许多菩萨、罗汉。

赫然是一副活过来的灵山**图。

…………

石火罗的烟幻术诚然精彩,可看多了也难免审美疲劳。

最直观的表现,便是岸边的喝彩与掌声渐渐疲软。

边上的看客们,本就隔着水面与灯火看个囫囵,再加上大半夜过去了,老是花、鸟、鱼、虫、佛陀、灵山的,一来二去,也就渐渐厌倦感到无聊了。

等不到新的看头,人群就要散去。

冷不丁的。

画舫上一阵喧哗,让人们打住脚步。

接着,就瞧见烟笼雾罩的舞台上,突然就撞进了两个不速之客。

一个短发的道人提着长剑,剑法精妙;一个鬼面女子拿着短剑,身法鬼魅。素麻道袍逐着艳丽红裙,一长一短两柄利剑反复绞杀。

霎时间。

剑光纵横,把灵山、天女、佛陀一并绞得支离破碎,骇得幻术师手脚冰冷,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岸上被这突然的变故唬住,楞了半响。

俄尔。

“好!”

竟是欢声雷动。

“就该这么演!老是鸟呀、花呀、和尚啊,有甚看头?”

“没错,和尚念经哪儿有道士斗妖女来得好看?嘿,你瞧那身段。”

“是极!是极!仔细听,哟!还有声咧。”

人堆里也有较真的。

“不对呀,那两人好像是从别的地方蹿上去,不像是烟气变出来的。”

旁边立时有人笑他大惊小怪。

“这是幻术晓得么?你瞧幻术师,剑都快砍到脖子了,动都没动一下;你再瞧那鬼面人,在烟里飘来荡去的,可不跟先前的天女一般模样?”

“这不是幻术又是哪般?”

较真的随即释然,加入了喝彩的人群之中。

……

照着祭典的惯例。

画舫上的节目到了精彩的节点,可使人划着小船到岸边,说上几句吉祥话。

这时候,岸边的看客们就会视节目的精彩程度与自个儿的荷包大小,掏出赏钱投进船里。

通常。

若是节目精彩。

不待天明,这船肚子里就能累上一堆黄灿灿的铜钱,要是运气好,遇上出手大方的,还能夹杂上一些白晃晃的银子。

再被船头挑着的花灯一照。

亮澄澄一船煞是好看!

于是,这讨赏的小船就有了个好听的名堂,叫做“聚宝船”。

石火罗这边,安排去划船聚宝的是他的小徒儿。**岁的稚子,正是嗜睡的年纪。盛夜过了泰半,小家伙已然迷迷糊糊、半梦半醒。

冷不丁的。

让看客们的掌声吓跑了瞌睡虫,赶紧抹掉嘴角的梦口水,支开小船到了岸边,昂着脸儿没说上一句吉祥话。

便茫然发现,岸上的喝彩、掌声以及打赏投钱的动作都戛然而止。

他扭头一看。

原是方才船上砸烂了白色的罐子,一时间涌出大量的白烟,把整个画舫都给笼罩住,眼下雾蒙蒙一片,啥也看不清楚。

观众们面面相觑。

这是……节目的一部分?

但没让他们多等,只听得白烟中“哐”、“哐”、“哐”……一阵脆响。

霎时间。

黑的、黄的、紫的、绿的、蓝的……各式烟气一同涌出,而后纠缠汇聚,在画舫上热热闹闹幻化出各种奇葩古怪的形象。

譬如,孔雀没了翎羽,露出光秃秃的屁股;一头肥猪穿着羽衣,反抱琵琶,作飞天舞;庄严的佛陀没了脑袋,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硕大的鱼头;佛头却长在一条黄狗身上,一会儿摇尾撒欢,一会儿抬脚撒尿,一会儿又摁住飞天肥猪,哼哧哧干起那活儿……

乱糟糟的怪像直看得岸上人瞠目结舌。

正经人已然骂着“伤风败俗”掩面而走,奈何,不正经儿的占了多数。

所以么,顿时间,掌声伴着笑声轰然而起。

小徒儿这边,更是投钱如雨,不一阵,小船的吃水又紧上了几分。

就是有些个笑岔了气,手上失了准头,把钱砸在小徒儿身上的,他那也是痛在身上、甜进心里。

可也在这时。

“哎哟!”

一声叫唤吓人一跳。

竟是石火罗被鬼面人一脚踹下了船。

“哎?”

小徒回头瞧见这一幕,满是疑惑。

“咱家的节目还有这出?”

有么?

没有吧。

该划船去救师傅么?

可这边打赏得正欢,好多钱咧。

还在师傅和赏钱的两难间摇摆,那边的便宜师傅已然自个儿扒拉出水面。

他一把摘掉耷拉在下巴的假胡子,慌忙抹了把脸上化开的妆粉,急急操着一口地道的老秦腔,尖叫道:

“莫砸了彩色哩罐子!”

烟气中回应他的是一声。

“哐当。”

随即。

一股子浓稠的黑色就从烟气中央蔓延开来。

所过之处,吞了佛陀,融了天女,化了春gong。眨眼之间,舞台上斑斓的色彩、迭出的怪像通通被吞噬、融合成一团混沌浓稠的黑烟,并且迅速往两岸席卷而来。

岸边观众早已屏气凝神。

这又是什么出人意料的精彩节目准备开场呢?

可没等着节目,就先瞧见船尾的贵人们扑腾往水里跳。各人面面相觑,而黑烟已蔓至岸边。

有胆大的,或说缺心眼的,仗着脖子长,抢先探出身子,把脸迎了过去。

刚挨着,便猛地缩回来,趴在地上,一字不吭,只拼命咳嗽着还涕泪直流。

人群顿时懵了。

还没反应过来。

“快跑!”

众人瞧过去,原是那石火罗甩开膀子划着小船,载着小徒和打赏的铜子拼死逃离蔓延的黑烟,抽得空来,嘶吼着加了一句。

“烟有毒!”

人群顷刻哗然,随即在尖叫与慌乱里,如鸟兽四散。

…………

“衙门捉拿命犯!”

“通通散开!”

薄子瑜领着一帮衙役逆着人流而上,终于姗姗来迟。

可前一脚气势汹汹杀到,人人争先唯恐落后;下一脚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都不敢上前了。

黑烟已然蔓延开来,把两岸街道都彻底封锁,甚至于渗进了街边的房舍。

要过去。

不想绕远路,就得硬冲。

可瞧瞧人群奔逃的架势,再看看烟里浓郁得瘆人的乌黑。

当差吃粮嘛,犯得着拼命?

最后,还是薄子瑜头铁,他发狠一跺脚,割下一块袖子,捂住口鼻就冲了进去。

可刚挨上这烟,他便知道那些个行人为啥又哭又喊了。

这烟毒性猛烈得很!

眼珠子一挨上,就似有人拿针往眼仁儿里面捅;他惨叫一声,下意识就去捂眼睛,黑烟就趁机溜进来口鼻,把他的惨叫堵了回去,然后拽住气管狠狠一扯。

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

衙役们见状,赶紧七手八脚把他抢回去,冲旁边铺子里要了一瓢清水,与他漱口洗眼。

也在这时,黑烟忽的涌动。

却是李长安捂住鼻子、闭上眼从中撞了出来。

薄子瑜一把推开水瓢,顶着一对红眼珠子,操着呛哑的嗓子,上去劈头就质问:

“你们搞的什么鬼?”

他气呼呼指着还在翻滚蔓延的烟气。

“那毒烟……”

没说完,道士抬手一挥。

大风贴着水面汇聚而起,托着黑烟直去云霄,再被狂风搅乱散逸而去。

捕快愣了愣,又叱问:“鬼面……”

才开口,道士就把一物件丢进了他怀里。

赶忙接住一看,是一张边角破碎,带着些许血迹的恶鬼面具。

“这是?”

他瞪直了眼睛,刚要开问。

道人已然屈膝一跃,直直蹿上街边一栋三层的阁楼顶上。

居高临下,俯视长街。

眼中所见,对他指指点点的、浑然不觉的、招呼客人的、卖艺讨赏的、男女老少、贫贱富贵……长街、画舫,各式人等全然落入眼中,却独独不见着鬼面人的身影。

道士习惯性催动冲龙玉,却尴尬地发现,方才的烟气已经把鼻子给熏麻了。

更糟糕的是,他取下小腿上甲马。

甲马上已然遍布许多裂痕,上头法力所剩无几。

李长安紧锁眉头,回望城东。

那沉寂在夜色中的府衙大牢。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府衙大牢。

衙役们被大风卷翻,七晕八素爬起来后,发现是人人带伤,运气坏的折了骨头、撞破了脑袋,运气好的也落个浑身青肿。

瞧得道士追着鬼面人不见了踪影,干脆各自散去寻医就诊,只留下了几个皮肉伤的,看守重新锁回大牢深处的乞丐。

而留下的几人也没闲着,掏出早早准备好的酒菜,支开摊子,就在一片狼藉的牢室里玩起了牌九。

“哆!”

骨牌迅速戳在桌面。

马脸的衙役破口大骂。

“入他娘的,哪儿来许多的虫子?让人耍个牌都不得安生。”

原来骨牌下正好摁住了一只红头大蜈蚣,被压住脑袋与毒勾,身子卷曲起来,密集的腹足缠上了骨牌。

旁边的同伴也是不耐。

“谁晓得,往日里虽不干净,也不见这么多的虫子。”

说着,往大牢深处努了努嘴。

“不定是那贱乞儿招来的。”

他这话虽带着情绪,但也不算无的放矢。

那乞丐也不知是不是在粪坑里长大的,浑身恶臭逼人,就算锁进了大牢最里面,隔得老远,还能闻到他身上的臭气,看得到绕着他乱飞的苍蝇蚊虫,实在腻人得很!

“这还算好的。”

旁边另一个衙役笑道。

“刚关进来那阵,这厮倒没这么臭,就是不住地喊饿,聒噪得人耳朵疼。”

“听人说,这厮饿慌了魂儿,在街上袭击了一个小娘,差点要吃人肉咧。”

这衙役挤弄着眉眼,开起荒腔。

“要不咱匀他点鸡骨头,省得饿慌了,跑来要吃咱兄弟几个人肉。”

马脸衙役顿时嗤笑一声。

“吃鸡?”

他抓起碾得半死的蜈蚣,狠狠向着乞丐砸过去。

“吃虫去吧!”

几人哄笑一阵,又开始愉悦的喝酒吃肉、玩牌赌钱。

却没有看见。

那大蜈蚣落地后,卷起身子挣扎了几下,又忽的展开飞快爬向了乞丐。

攀上小腿,钻进裤脚,爬过脖颈,最后盘在耳朵上,触足晃动几下,竟钻进了耳道中。

俄尔。

一直僵扑不动的乞丐突的一颤,脸颊冒起一个脓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直到拳头大小。

肿胀得半透明的皮肤下,可以窥见里面黄色的脓液,红色的血丝,以及隐隐的蠕动的虫子。

只几个呼吸。

这脓包又渐渐变小,最后竟收回了皮下,只留着一块发黄的斑迹。

而脖颈上的一处皮肤,却开始慢慢鼓起。

第十七章 回马枪

“是定魄针。”

空荡而狼藉的大牢门厅里,冯翀如是说道。

鬼面人引走了李长安,张家兄弟与衙役们相熟,也勾搭着寻医问药去了。

只剩下险些走火入魔的冯翀、从头到尾划水的剑客徐展和僵扑在地的游侠儿张易与屠夫郑通,爷爷不疼姥姥不爱,无人搭理留在了原地。

过了一阵,冯道人勉强按住体内伤势,便查看起张易和郑通两人的状况。

仔细检查后,冯翀却是松了口气,并向旁边凑过来的徐展解释道:

“凡人都有魂魄,可魂与魄并不相同。笼统说,魂是阳神,主宰人的思维才智;魄是阴神,掌控人的形体感官。定魄针的效用,顾名思义,就是隔断魂魄对身体的掌控。”

所以两人虽看来僵死在地,实则并无大碍。

说罢。

冯道人探指在张易的肋间微微一按,皮肉下陷的同时冒出一小截纤细的针头。

才将其拔出。

“喔呃哦……”

游侠儿的喉咙里便发出声长长的怪异呻吟。

像是从溺水或是长久的噩梦中醒来一般,一个激灵翻身而起,额头冷汗直冒。

想来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却丝毫感知不到身体的滋味并不好受。

这边,冯道人见他无恙,又如法炮制,救醒了郑通。

之后,徐展就给两人简要说了一番,他们被放翻后,牢中后续发生的事。

一时间。

郑屠子破口大骂,游侠儿面色铁青,剑客目光闪烁,冯道人苦笑连连。可到最后,四人终究只是相顾无言,场中一时安静,只听着牢房深处,几个留守衙役耍牌的吵闹声。

留下也是无济于事。

说了几句意气的话,郑通与徐展便告辞离去,冯翀自觉伤势仍有些反复,要就地调息一阵,而张易则表示自己欠冯翀一个人情,要留下为他护法。

冯道人左右推脱不过,只好请游侠儿帮他收取一下,先前贴在大牢四周的黄符。

鬼面女现身前,冯道人推断其人要么是妖道邪修,要么是精魅出山害人,所以事前,便在大牢各处布下一些符纸,以作警示。

结果,各位也瞧见了,全然没用上。

可是……

冯道人才盘腿坐下,眼观鼻鼻观心,耳边就听到:

“冯道长。”

他无奈睁眼迎上游侠儿询问的眼神。

随即目光下移。

瞧见对方的手上,一张黄符正在缓缓燃烧。

“妖妇!”

突然,门外响起一声怒吼。

是郑屠子!

两人都是神色一凛。

游侠儿提起长刀,不假思索就冲了出去。

冯道人挣扎起身,也紧随其后。

…………

游侠儿张易立在庭院,眸光凝重。

大门处,郑通和徐展扑倒在地,生死不知。

在二人身前。

勾月残照,映得一袭红裙如血,照得一柄白刃如霜。

是她。

鬼面人!

居然杀了一个回马枪。

那李玄霄何在?是跟丢了?或者,死了?咦,好似换了张面具?

这些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逝,随即,他眉头上的紧锁慢慢解开,甚至于露出一丝短促的微笑。

好极了!

雪耻的机会与百两的赏银一并回来了!

残月下。

他抽刀在手,沉声道:

“此刀长……”

然而,卷土重来的鬼面女此番似乎有些急不可耐,半点没有听游侠儿念完开场白的意思,身形一动,已然飞扑而来。

这一个两个的,怎生都不讲江湖体面?

游侠儿难得腹诽了一句,瞅准距离,挥刀迎头劈斩。

但见刀锋划破空气,厉啸有声,看来去势凶猛,实则只用了三分气力,剩下七分都留待后续变化。

无论,鬼面女是格挡,是闪避,是后退,多年江湖厮杀的经验都为他提供了十余种应对之法,斩杀敌手。

可万万没想。

鬼面女一不退身闪避,二来甚至不曾抽剑格挡,竟是拿脑袋往他刀锋底下撞!

这是什么路数?

……

“当心有诈!”

耳后响起一声急促的提醒。

游侠儿脑海中顿时回忆起,先前发生在大牢门厅的那一幕。

他眸光闪动,前脚一跺,后手一压。

前冲劈斩之势立时转为撤步回身,劈出的长刀也随即收回,在手腕翻之中,于身前织成一面细密的刀幕。

眨眼之间,转攻为守。

反观鬼面女,是一点应对的变化也无,径直拿肉身撞入刀幕。

果不其然。

才触及刀锋,不见血花四溅,只听着:

“砰。”

整个人顿时散成一大蓬烟气,来势不止,扑住游侠儿的头脸。

同时。

又一个鬼面人已然借着幻身遮掩,持剑突袭而至。

在烟气笼目难以视物中,一点寒芒乍现!

要是游侠儿没听提醒而变招,这一下措手不及,指不定要吃大亏。

可现在么……

他无视了逼进的剑锋,只睁大双眼,盯着烟中模糊的迅速撞过来的影子,斜挑着竖起刀尖。

他手中刀长二尺七寸,鬼面人的剑却不过半臂长短,止两尺一寸。若是她不刹住脚步,执意撞上来,这六寸之差便是胜负生死之别。

出乎意料的是。

鬼面女却反倒脚尖一点,不退反进,又是将自个儿朝着刀尖撞了上来。

游侠儿眉头一蹙。

又是个幻身?

心虽有疑惑,刀却不曾迟疑。

游侠儿又稍退半步,拉开些许空间,以刀作枪,直刺而出。

眨眼间。

刀尖已然抵住了对方的额头,甚至于稍稍嵌入面具。

只在下一个呼吸。

便要见着长刀贯脑而入,令鬼面女命毙当场。

然则,在这生死关头,鬼面人身(和谐)下红裙却突然一张,如花开,如撑伞,她整个人的飞扑之势立时打住,霎时间,便从极动转为极静。

游侠儿吃了一惊,赶忙将身体前压,顺势将刀尖再往前递出一截。

可鬼面人的裙摆忽而一抖,好似水中鲤鱼打了个摆尾,人已是凭空挪开,使匆忙递出的刀尖只在面具上留下一丝浅浅划痕,而自己依然再度扑向了游侠儿。

游侠儿急忙补救,拖动刀锋,向着对方的脖颈绞杀而去。

鬼面女却早已回剑护住要害。

“刺啦。”

刺耳的钢铁绞杀声随即迸起。

看来轻薄细脆的短剑,却是出乎意料的坚韧。在刀锋磨砺下,划出一串耀目的火星。而后,刀口无奈偏离脖颈要害,徒劳切入肩胛,豁开深可见骨的伤口。

与之同时。

鬼面女已然闯入了游侠儿一步之内,手中剑只消顺势一挥。

鬼面女伤,游侠儿死。

这一刹那。

游侠儿只觉得身体血肉热得滚(和谐)烫,本能尖叫着要逃跑;可心头却冷得彻骨,经验告诉他,避不开、逃不了。

将死关头。

他的眸子好似要迸出火来,嘴角却裂开狞笑。

刀柄上,前手的持握换成翻腕的按压,就要奋力将刀锋压下。

死可以。

留下一条臂膀!

然而。

也在此时,他的眸子却冷不丁对上了鬼面女的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像是秋日里碧洗的晴空,又似深山中幽深的潭水,使人不自觉沉(和谐)沦……不对!

游侠儿咬了一口舌尖,剧痛冲散了脑中迷蒙。

妖女!

他大怒。

安敢使妖术戏某!

可是。

那么短短一晃神的功夫,鬼面女已然闯入他的怀中,一只素手按住胸膛,指间还夹着一枚纤细的短针。

于是乎。

他的刀,他的决绝,他的愤怒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而鬼面女已然踩着他的肩膀,越过他的身躯,奔往大牢而去。

从头到尾,不曾停顿过哪怕一秒。

…………

冯道人不是厮杀客,他看不懂那一瞬间的凌冽杀机与生死折转。

他只是满心苦闷,枉他特意提醒游侠儿,却还是被对方一个照面就放翻,半点施咒的时间也没给他争取到。

鉴于教训,他这次选了个咒语短的法术,可再如何短,“急急如律令”五个字儿总要念完吧。

可才念到“如”字,鬼面人却已然杀到眼前。

“砰。”

熟悉的拳头伴着熟悉的眼冒金星,他便从一眼青华丽地变成了两眼熊猫。

可这一次,他却借着一腔羞愤硬生生挺住不倒,身子踉跄一步,牙缝里仍挤出一个“律”字,然后……

“咚。”

一记响脆的撩阴腿。

法术、真气以及某个重要之物一并散了。

他弓着身子像只癫痫的大虾倒在门槛上,眼睁睁看着鬼面人步履匆匆闯入牢中。

…………

游侠儿和冯道人尚且不敌,牢中几个衙役又如何顶用?

他们甚至于没有察觉到牢外的动静,直到鬼面女闯入牢中,他们才后知后觉。

有人尖声惊叫,有人赶忙捞钱,有人屁滚尿流……唯独没有人拿起身边的武器,权作抵御。

而鬼面女却只是踩着他们的赌桌匆匆而过,瞧上他们一眼的兴趣也欠,砍一剑的意思也无。

飞身抢到大牢尽头,手中剑锋轻颤,直取乞丐心口。

眼看乞丐就要步钱大志、王氏儿媳,以及几月来潇水城中十数位被害者的后尘。

一剑穿心而亡。

突然间。

仿若行尸走肉浑浑噩噩了一整晚的乞丐,猛地抬起了头来。

但见,乱发掩藏下,他的面部、脖颈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脓疱,随着呼吸,不住一胀一收。

浑浊散黄的眸子映着剑锋凄寒。

悄无声息里。

他咧开了嘴角。

顿时间,只瞧他整个人都似脸上的脓疱,在布帛撕裂声中,蓦然胀开,成了一个硕(和谐)大无朋的人皮气囊。

绷得青白透明的皮下,大量的毒虫伴着古怪的墨色烟气一齐鼓胀蠕(和谐)动,将人皮撑得越来越薄、越来越大。

然后。

轰!

第十八章 妖变

“轰!”

突如其来的爆炸震塌了半边大牢,勾起烟尘弥漫。

冯道人才夹着大腿,救醒了游侠儿,俩倒霉蛋相互搀扶起身,没来得及下一步举动,就被夹杂着恶臭、蚊虫与灰尘的浓烟扑了一脸。

且这浓烟中似乎带着些毒性,闻一口就使人头晕胸闷。

两人不得已退回院子。

“救……救命。”

大牢正门的烟尘中响起声含混的呼救,一个身影踉跄着走过来。

张易一把拽住要上去的冯翀,立刀于前,警惕问道:

“谁?”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含混地重复着“救我”,蹒跚着慢慢靠近。

游侠儿握紧了刀柄,冯道人取出了符箓。

可这时,翻滚的烟尘稍定,露出了来者的面孔。

是马脸的衙役。

可两人非但没放松,反而愈加警惕。

概因马脸衙役的脸色实在是差劲得古怪,面目青白,嘴唇发紫,瞳孔散乱还泛着脓黄,脖颈间浮着蛛网状的黑色血络。

两人悄然退后了一步。

“里面发生了什么?”冯翀问道。

衙役的脚步闻言一滞,眼球在眶中晃动了两下。

“虫子。”

“什么?”

“虫子吃了……我们……呕。”

他的回答断断续续意义难明,到了最后,更是忽的呕出一滩胃液、污血与肉糜的混合物。

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酸腐腥臭蔓延开来。

两人又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就在此时,衙役的脸上忽然冒出一个指头大小的脓疱,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像是雨后朽木上冒出的蘑菇亦或死尸上蔓延的霉菌,密密匝匝,短时间内就挤满了他身上每一处皮肤。

不。

应该说,是他整个人都变作一块脓疱的聚合物。

而后。

“噗。”

那数不尽的脓疱和他本身一同溃烂爆开,散成一滩黄色的脓血与褐色的肉沫。

这恐怖的一幕让两人的心头狠狠一跳,可更令人惊惧的是,那脓水中又翻腾起些泡沫,渗出一些质感粗粝的黑色烟气,并夹杂着许多细小的虫子,它们从衙役的残骸上振翅而起,“嗡嗡”地汇合黑烟盘旋在尸体上方。

随后。

竟是慢慢形成了一个粗陋的人形。

“虫子吃了我……”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这句话,方才还不懂的话中含义,已然清清楚楚摆在了眼前。

…………

“这是?”

冯翀蹙起眉头,脑海中一一闪过,出山前,或从书中,或从师门长辈那里得来的一个又一个妖怪的名字与弱点。

抛开他学院派的作风不谈,另一边,游侠儿却是个野路子里趟出来的实干派。

不管是什么怪物,砍不砍得死,总要砍过才知道。

他已然长刀一展,揉身而上,要先下手为强。

十来步的距离并作三四步抢过。

刀光直若匹练,拦腰扫去。

怪物没有丝毫反应,便被斩作两截。

但游侠儿脸上殊无喜色,概因刀锋所过,并无斩中实体之感。

他眉头一挑。

手腕接连翻转,精熟的武艺展露无遗。扫、劈、拨、削、掠、奈、斩……刀光纵横,眨眼这怪物就切成了十七八段。手、脚、肩、肘、耳、鼻……散碎的部件被刀锋裹卷着四下横飞。

可是没用。

那些被“肢解”的部件很快又化作一缕缕虫烟,汇聚回怪物身上,不消片刻,手、脚、肩、肘等部位又全都“长”了回来。

待到游侠儿一轮长刀舞罢,怪物还是那副低头垂手的、沉默无言的、完完整整的人形模样。

“当心!那是魑魅,没有实体。”

冯翀带着恍然大悟的提醒终于响起。

游侠儿闻言,不假思索抽身疾退。

可在这时,那怪物也有了动作,它蓦然弯腰张嘴,像是先前的衙役一般,对着张易作出呕吐的模样。只不过,它吐的不是血肉,而是一柱虫烟,或者说,这魑魅将自己向着游侠儿喷吐了过去。

张易退得快,魑魅追得更快。

眨眼间,那浓郁的虫烟就要撞上游侠儿的头脸。他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刀锋,可是方才的一幕告诉他,凡人的武艺对这没有实体的妖怪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眼中方闪过一丝决绝。

“敕。”

眼前蓦然升起一道光幕。

来势汹汹的魑魅就好似撞上了堤坝的潮水无奈倒卷而回。

张易松了口气,连忙退回,冲出手相救的冯翀点了点头,以示谢意。

冯道人却满脸凝重。

“还没完了!”

话声方落,耳朵又听得连绵如潮、震耳如雷的“嗡嗡”声响。

但见大牢深处,忽有一道巨大的虫烟啸聚奔腾而来。如果说前面的魑魅是水花,后来者就是洪峰,一路上碾碎砖瓦、器具,撞烂梁柱、墙壁,咆哮着汹涌而来。

光幕没坚持到半秒钟,便被碾碎。

虫烟就譬如泄了闸的洪波,撞烂牢门,涌入院中。

张易急急蹲伏下身,长刀贯地,护住身前。

可饶是虫烟涌出牢门后,来势已然分散,可触及这“洪流”之时,张易仍是感到自己像被一头发狂的公牛迎面撞上,骨骼嘎吱哀鸣,一口腥甜闷在喉头。

而持续不断涌来的巨力,更是推得他点点后移,把长刀慢慢压弯。

最后。

“嘣。”

精铁锻造的刀身竟是断裂了开来!

更要命的是,越来越多的虫子脱离了“洪峰”飞到他的身上,以至于密密麻麻铺裹住头脸,还蠕动着要从眼耳口鼻往他身体里面钻。

他不确信虫子钻进身体后会发生什么,想来,那马脸衙役的留下的一滩脓血便是前车之鉴。游侠儿心头发寒,可对抗虫潮已竭尽全力,哪儿有余力对付脸上的小虫子?

好在……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

身后的冯翀终于有了动静。

他手持两张符箓,往地上一拍。

霎时间。

但见一道火圈从他脚下飞速蔓开。所经之处,虫子纷纷被灼烧坠落,留下一地焦臭的虫尸。而游侠儿耳边不住听着“噼里啪啦”的响声,伴随着大片大片的虫子从身上剥落,那是虫尸被点燃的爆响。

趁着这短暂的空当。

冯道人又取出腰后四面彩绘小旗,分掷四方,手持法决,口中急急念诵:

“一请东方孟章神,二请南方陵光神,三请西方监兵神,四请北方执名神……护卫我身,急急如律令。”

话声方落。

以四面小旗为角点,四道白色半透明的光壁拔地而起,宛如海中孤岛,在魑魅化身的虫潮中牢牢撑起一片天地。

而魑魅也恰如海潮,掀起巨浪,一波又一波,不住挤压拍打着光壁,徒劳激起大片的涟漪,光壁终究屹立不倒。

旋即。

那魑魅又摇身一变,虫烟汇聚凝实,化作一条黑色毒蛟,鳞爪毕现,头角狰狞,在光壁上盘起长躯,一点点绞杀收紧。

虽无半丝声响。

但却能清楚瞧见,绞杀处,鳞片纷纷磨裂、剥落,化成虫烟四溢;四道光壁更是震颤不休、摇摇欲灭。可在冯道人咬牙坚守下,仍是危而不破。

……

孟章、陵光、监兵、执名,这天之四灵实则是青龙、朱雀、白虎、玄武的别称。

所以,冯翀摆出这法阵名字也简单,就叫做“四象阵”。

然而,这“四象阵”虽四面坚如磐石,但也有个致命得到缺陷,上头空空如也。

魑魅已然发现了这一点。

但见毒蛟蓦然间又散归烟气,腾空而起,在法阵上方又复汇聚凝实。

随即。

仿若陨星,当头砸下!

“小心!”

张易一把将冯翀扑出法阵。

魑魅也已然轰隆坠地,掀起虫潮,紧追不舍。

在这危急关头。

冯道人的脸上却悄然勾起了一抹笑意。

鱼儿终于上钩了!

他手上法诀一换。

喝到:

“封!”

霎时间。

本已暗淡的光壁顿时一凝,将追来的虫潮死死挡住。同时,顶部赫然添上了一面光幕,构成一个完整的正方体,将魑魅牢牢困在其中。

原是故意卖出破绽,演了一出请君入瓮的把戏。

第十九章 落幕

光阵之内。

虫烟不住翻滚沸腾。

时而化作巨蟒,时而化作虎狼,时而又变作被其吞吃的衙役模样,时而又干脆变回虫潮,不住地拍打、嘶咬、冲撞着光壁。

震得法阵明灭不定,冯道人鼻中流出黑血。

但他却浑然不顾,只竭力催动法力,让光壁渐渐收紧,将魑魅幻化出的形象一一碾灭。

直到收拢到三尺见方,一刀能斩尽的距离。

四面光壁相互辉映,将挤压在其中的魑魅照了个通透。

“看到么?”

冯翀问道。

“看到了。”

游侠儿扶住刀柄,他的刀虽已折断,但好在随身备用的还有许多。

没头没脑的对话中,两人的目光同时聚焦在牢笼某处。

在那里,翻腾涌动不休的虫烟深处。

一块指头大小的乌金晶石在光壁的映照下泛出暗哑的微光。

“那便是魑魅的元神所在。”

冯道人一边说着,一边向游侠儿掷去一道符箓。

“用此符,贴在刀身,在刀锋涂上鲜血,便能击碎元神,斩灭此妖。但记住,贫道法力将尽,一定要快!”

冯翀没有问张易:有没有胆量去?或者,有没有本事一击即中?

张易也没有问冯翀:如若失手,下场如何?

游侠儿只是沉默着点头、抽刀、贴符、抹血、抢身,最后挥斩。

可就在刀锋穿过光壁,切入魑魅的一刹那。

它烟气一样的身体忽的凝实成了油膏状的流体,乌哑哑的还隐隐泛着金属的光泽。

刀锋进去,好比船浆搅入泥沼,每前进一寸,都得费尽全身气力。

也在此时。

刀上的黄符突然燃起,符火竟是点燃了刀锋上的血液,赤红的烈焰熊熊燃起,将周边的“油膏”一并煮沸。

于是刀锋过处,再无阻碍。

长刀带着火焰灼烧空气的轰鸣,在一声短促而激昂的金铁交击声中。

“锵!”

画出一道绚丽的火弧。

随后。

火焰熄灭,虫烟平定。

冯道人语带希冀。

“斩到了?”

“斩到了。”

游侠儿回头却是带着苦笑。

“可……斩不开。”

…………

魑魅的身躯猛然暴涨。

冯翀苦苦维持的四象阵再也坚持不住,轰然碎裂。

爆开的气浪顿时就将两人掀飞。

游侠儿离得近,整个人都被抛飞出去,撞在了院墙上,就连淤积在喉头的污血也一股脑被挤了出来。

一时间。

剧痛剥夺了他对身体的掌控,只能萎靡在墙角。头昏眼花中,听得虫群的“嗡嗡”声响仿若巨潮不绝于耳,魑魅化身的虫烟更是不住翻腾涌动,好似海上被风暴激荡的雷云。

即便听不到说话,看不见动作,也能瞧出魑魅十分的愤怒。

游侠儿咧开了嘴角。

那不是正好?

说明方才那一刀也不全然白费。

缓了几个呼吸。

他杵着刀艰难起身,而冯翀已然摇摇晃晃站在了他跟前,惨然笑道。

“不意羽化便在今日。”

游侠儿眸光冷漠而决绝:“唯死而已。”

“不然。”

冯翀摇了摇头,指着院门处郑通、徐展二人。

“大好头颅,岂能浪掷?今夜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此妖就由贫道暂且阻拦,张居士带着他们俩位快走。”

游侠儿闻言一时沉默。

冯道人已然自顾自言道:

“正邪对立,至死方休。”

“此乃是师门祖训,亦我辈修道之人的大义。”

他不再言语,只取出符箓在手,默默挤出最后一丝法力。

游侠儿嘴唇嚅嗫了一下,突的扔下手中刀,返身奔向院门,一手一个抄起两人就要逃跑。

可已然被激怒的魑魅,哪里容得这个险些杀了自己的猎物逃走。

烟气沸腾,虫群震动。

魑魅的身躯蓦然暴涨开来,虫烟不住凝实、拔升、扩张,顷刻间,在院落中化身成一座高可百仞的巍峨峭壁。

望之,竟有遮天蔽日之感,使人为之夺神。

随后。

地摧山崩,峭壁轰然压下。

游侠儿无言放下郑通和徐展,他知道,逃不开了。

冯道人喃喃自语:

“历代祖师在上,冯翀给师门丢脸了。”

便以螳臂当车的姿态,举步向前。

这时。

“风来。”

耳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冯翀稍稍一楞。

旋即。

尖利的呼啸贯入耳中,便有狂风贴地而起,直冲压下的峭壁而去。

两者方相触及,激起轰隆的巨响裂耳。

崩塌下来的“山”与扶摇而上的风,在诸人头顶角力不休。

冯道人一时惊愕,竟连趁机闪躲也忘了。

但也无需闪躲,概因短暂的相持后,这突兀而起的狂风竟是将魑魅化身的山崖倒卷而回。

冯翀一时不知所措,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个短发的道人从他身后缓步走出。

正是追着鬼面人回赶,神行甲马却在半路抛了锚的李长安。

道士手按长剑,步态从容,嘴中念念有词。

冯翀也听不大真切,只依稀听到句:“走火行风……”

这是哪家的法术?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见着李长安一挥手,狂风立时平息。

而那魑魅也收敛身形,化作一条长可十丈的巨蟒,仿若古书中能吞食大象的巴蛇。

它昂起蛇首,仿佛能遮星蔽月;张开巨吻,似能一口吞掉整个院子。就在这骇人的威势中,轰然咬下。

李长安只回以一个字。

“敕。”

刹那间。

好似有细小的电光一闪而过。

那看来势不可挡的巨蟒顿时奔溃。但见漫天的虫烟四散,露出腹心处,乌金色泽的元神晶石,和汇聚回来的黑色流体。

道士已然踏步,拔剑,直刺。

后面的冯翀一个激灵,想起了先前张易挥刀那一幕,赶忙提醒道:

“小心……”

话没说完。

青色的剑光伴着一声咔嚓的碎裂声响。

方才还充斥耳边的虫群振翅声蓦然一停,满天翻腾蠕动的虫烟便和晶石碎片一同轻飘飘落下来,同时析出大量色泽浅淡的气体,迅速塞满了大半个院子。

李长安轻巧一跃,撤步回来,左右瞧了瞧,疑惑道:

“小心啥?”

冯翀:“……”

好半响,才艰难挤出一丝笑容。

“我是说,魑魅尸体放出的是瘴气,有毒,李道友一定要小心。”

“哦。”

道士虽然觉得冯翀言不尽实,不过这些瘴气也确实麻烦,他倒可以招来狂风将其搬走,可瘴气不比石火罗的幻烟,危害与体量都大得多,胡乱吹走了事,恐怕会祸害了别处的生灵。

“道友可有法子?”

李长安随口一问,不料冯翀却一下来了精神,嘴上嘟囔着什么“原来李道友也有力所不逮之事,放心交给贫道就是”。

然后,兴冲冲在院子角落翻出一个陶罐,填进一张符纸,一边小口呕着血,一边催动法力,如同长鲸吸水,将瘴气尽数纳入罐中。

李长安觉得此人的欢喜来得莫名其妙,不过也懒得深究,见得瘴气被其扫空,干脆跨步进入了大牢,或者说,大牢的废墟。

经过这一番折腾,这间占地面积颇大的建筑算是彻底完蛋了,只有四周的墙壁摇摇欲坠,头顶上的房梁砖瓦都已倾颓倒塌。

至于,留守的衙役们,李长安只从废墟里扒拉出几件裹着脓血的皂衣,而鬼面女……没瞧见她的素衣红裙,大抵是逃了吧。

废墟间充斥着魑魅留下的恶臭,李长安找不出别的线索,只好回到院子。

可是瞧着这一地鸡毛,道士不禁满心疑惑。

前文有言,这妖怪名为魑魅,实则是秉承着山间瘴气而生,并不太稀奇。

可怪就怪在,这类妖物通常只在深山老林、人迹罕至处出没,缘何会出现在潇水这人间繁华所在?

再者,道士虽动用了风火雷,但心有顾忌,所用不及十分之一。而以这魑魅的体量、神通和死后析出的瘴气看,斩杀得未免太容易了些。举个列子,好比有一只老虎,你提心吊胆撸上去,对方却跟小奶猫一样温顺。

怪哉。

这难不成也是因着黄皮书?

道士正在寻思,院子外却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随后,邢捕头带着手下姗姗来迟。

他刚进院子,没来及发问,就先瞧见了道士身后的大牢,顿时如遭雷殛。

那表情,好似你下楼取了个快递,回家却发现,你朋友寄养在你家的哈士奇,撕了娃儿的作业,打烂了老婆的香水,砸了你的手办一样。

惊恐中带着愤怒,愤怒里还藏着一点儿委屈。

总而言之,一句话。

完蛋!

第二十章 夜访

次日。

“滚出去!”

潇水府衙后院。

邢捕头打县令的官厅里仓皇逃出。

屁股上还紧咬着一句。

“五天内不能破案,本官拔了你的皮!”

可才出了院子,他就收起了那副狼狈模样,挺胸凹肚,又端起了那副威风凛凛、从容不迫的潇水县总捕头的作派。

而旁边,早已等候多时的捕快们赶紧围拢上来,当即便是一顿七嘴八舌。

“县尊怎么说?”

“没听着么?五日内破案。”

“呵,县尊大人的脾气是愈发急躁了。”

“能不急么?今儿一早,学正、城北王、城东张……昨晚遭了祸害的,轮番给老爷递了帖子。”

“那也不能把气撒在咱……咱们头儿身上啊。”

一通担忧、抱怨和聒噪之后。

“依我看,破案是不可能破案的。要不……”某个衙役犹豫了片刻,提出了一个馊主意。“咱们先把李道人给抓了,权给大人们消消气儿?”

这话出来,场中便是一静。

先前一直沉默的薄子瑜皱起眉头正要开口,邢捕头就先一个白眼飞过去。

“抓?怎么抓?谁去抓?你去?”

那衙役讪讪然偃旗息鼓,捕头却紧咬不放,一点不客气地骂道:

“那李玄霄能撵得鬼面人从城东跑到城西,分明是个更难缠的人物,他会乖乖等你去抓?一个鬼面人尚且弄得咱们焦头烂额,衙门颜面无存,你还没事找事要再去招惹个李道人?”

“怎么的,嫌自个儿脑袋在脖子上长得太安稳?”

这一通乱骂下来,从县令处吃来的郁闷也宣泄了几分。

老邢哼哼了几下,便从怀里掏出个钱袋,交给衙役里老能持重的。

“昨夜死伤了十一个兄弟,你拿这些银钱分一分。伤的分少些,让他们在家好生休养,不急着出来做事。死的多给些,务必送到家里人手上,若有什么难处,回来告知我听。”

那捕快唱了声诺,垫了掂手里的钱袋。

“抚恤?衙门给的?”

老邢呵呵冷笑,捕快们顿时了然。

懵管真心还是假意,什么“衙门小气”、“捕头高义”、“愿为头儿赴汤蹈火”的话一股脑儿地都涌了出来。

“停,都给我打住咯。”

邢捕头太了解这帮人是啥货色了,偶尔听他们放嘴屁还成,可被一帮人围着放连环屁,谁受得了?

他当场又骂道。

“少特娘的废话,要真有心,就麻利点把鬼面人给我捉了。你们一个个的不是眼馋那一百两吗?好嘛,刚才大老爷说了,五天内抓住鬼面人,赏金还能翻个翻。”

捕快们只管嘻嘻直笑,可谁也没搭这茬。

昨夜前,他们还有点小心思。可昨夜后,那成了废墟的大牢以及几滩脓血,早把心头些许贪念打发到了九霄云外。

还是那句老话,当差吃粮嘛,犯得着把小命儿搭进去?

邢捕头见状,心头也门清,三两句把这帮人打发走,只留下了外甥薄子瑜。

“阿舅。”薄子瑜忧心忡忡,“这案子……”

邢捕头摇了摇头。

“尽力而为吧。”

“可县尊那边如何交代?”

“呸。”

老邢当即啐了一口。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他有本事下了我。看没了我老邢,衙门还能做成什么事?!”

末了,还是叹了口气,望着热闹不减的酒神窑方向。

“希望以后……哎,至少今晚平安无事吧。”

…………

大牢处魑魅显化的怪相,灯市上杀机凛然的逐杀以及废墟下掩埋的几瘫脓血。

这三者就像投石于水,掀起的波澜转眼就传遍了整个潇水城,引得街头巷尾、阁楼井边处处都有议论之声。

然而,也正如投石于水。来得快,去得也快。

仅仅过去一个白天,波澜就已渐渐平息,甚至瞧不见几分涟漪。

待到日落月升。

长街画舫再度燃起花灯。

人们又欢欢喜喜、热热闹闹汇聚过来,处处都是一片歌舞升平的安康模样,好似妖怪、凶手、死人……都只存在于白天的闲言碎语之中,是儿时的睡前小故事,惊骇则已,却是虚假的,无改城市的和谐,更无改节日的喜庆。

李长安漫步其中,只感到恍恍惚惚,又荒谬绝伦。

所以,尽管这古代灯市对李长安一现代人而言,是种难得的新奇体验,但他却心情古怪,囫囵着逛了一圈,干脆就抽身离开,自顾自回邸店去了。

……

因着人流都汇聚到了灯市。

所以灯市上有多热闹,邸店这边就有多冷清。

道士回来时,四下清寂无人,就连店家夫妇和他们的小侄女都不见身影,大抵还在街上流连吧。

此时,院落空旷。

月映藤萝,风送幽香。

如此良辰好景,正该做一些使人舒心畅意的事。

譬如说,撸驴。

于是乎,道士把在圈里呼呼大睡的大青驴给拽到院子,胡乱塞了几块顺手买的糕点作宵夜,然后就着冰凉的井水,给它洗了个精神大振的冷水澡。

末了。

觉得兴致尽了,又把它塞回圈里,抛下驴儿“兴奋”的“啊呃”叫唤,打了个哈欠,自个儿回屋睡觉去了。

可刚把房门推开一条缝隙。

道士脚下一滞,脸上的疲惫顿时收起。

随后。

他却又不动声色推门而入,锁上门闩,点上油灯,施施然坐在桌边,目光却瞥向角落里一方案台。

案台上香烛袅袅,上首供奉着三清祖师,旁边奉着玄坛元帅,前边放着剑匣,而剑匣下的桌面上,呈散射状分布着细密的新鲜划痕。

这当然不是李长安闲得无聊自个儿划的,这实则是飞剑剑胚被惊动后,散逸出的剑气所致。

道士收回目光,从袖中取出几个油纸包,打开来,放在桌上,却是一些果脯点心。

“这是贫道在夜市买来的蜜饯、点心,滋味尚可,特别是这紫萝酥,就地取材,吃来别有一番风味。”

说罢。

取出两个茶杯,一一斟满。

“高处风寒,阁下若不嫌弃,不妨下来饮杯热茶。”

罢了。

听得衣袂翻飞。

一席红裙飘然坠下。

第二十一章 一个童年的恐怖故事

客舍。

桌上一灯如豆。

说来世上事真就奇妙,昨夜还追逐厮杀的俩人,今夜竟然能相安无事坐在一张桌上。

借着灯光,李长安打量着对面的鬼面女。

还是那一副扮相,红裙、素衣,连新换的面具都是一个款式的。

只是昨夜追逐中看不真切,现在细看下来,才发现,原来面具上绘的不是恶鬼,反是位护法神,只是面目狰狞罢了。

而鬼面女无声承受着道士的目光,稍稍抬起面具,露出一截线条紧致而流畅的下巴。道士眼尖,窥到一点不起眼的疤痕。

他脑中立时把这些天撞见过的脸,拿出来一一比照,可没想出个所以然。

鬼面女已然放下面具,首次开口,声音清丽。

“凉了。”

“啥?”

“茶。”

道士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当然凉了,中午泡的陈茶嘛。

“烦请将就。最好再吃些茶点。”

他把油纸包往对方身前一推,再抬眼,眸光中已然泛出冷意。

“刀剑无眼,莫到了地府,还要作个饿鬼。”

鬼面女稍稍沉默。

“我不是来与你厮杀的。”

“那可稀奇了。即不为厮杀,莫不是来自首?那阁下可来错地方了,衙门大门可不开在这边。”

听着道士言语中的戏谑,鬼面人这一次沉默得格外久。

“……我是来请你出手相助。”

道士眨巴眨巴眼睛,却是哑然失笑。

“贫道虽杀人、喝酒、吃肉,欺神、辱鬼、慢佛,可这助纣为虐之事,是万万不敢做,也不会做的。”

李长安按住剑柄,渐渐有些不耐烦了。他心里虽有些许疑惑,但先拿下,再逼问,不是更稳妥便利么?

可鬼面人只是反问:

“何为‘纣’?何为‘虐’?”

“阁下恶贯满盈是纣,杀人无算是虐。”

“杀人?”

鬼面人嗤笑一声,将面具下的眸子投过来。

她的眸光和声音一般,清朗得宛如月光,却也如寒月,泛着冷意。

“我杀的……”

“从来不是人。”

…………

今儿的天气不甚晴朗。

不知打哪儿挪来一片乌云,遮住了勾月,让这城中愈显昏暗了。

可这无碍人们对祭典的热情,照样的流连忘返,照样的欢声笑语。但这普城同庆的热闹,都与城南昌丰坊邢捕头邻居家的三个小姐弟无甚关联。

他们的父亲又忙于生计,在祭典上给东家干活,却把三个小人儿抛在了家里,倒是托了亲戚婆子前来照料。

可那婆子不晓得是忘了任务,还是只顾着逛灯市,眼瞧夜色深沉,却仍迟迟未到。

三个小家伙,大的只有九岁,小的一个五岁,另一个还是个奶娃子。

相互簇拥着缩在被窝里。

呼~嘶~

风钻进窗隙,像是鬼在低嚎。

哗啦啦。

窗外的树摇动剪影,好似妖怪在张牙舞爪。

平日里厌烦的吵闹声、磨牙声、呼噜声、晚归之人推门的嘎吱声,在这个夜里都使小姐弟倍感想念。

可周遭终究是冷寂寂的,人们都在灯市上哩。

就这样怀揣着害怕不知多久。

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哪个?”

“娃娃开门,是婆婆来咯。”

“是婆婆!”

四岁的小弟一下子就从床上梭下去,小姐姐正要跟上,可老幺也被吵醒哭叫起来,她无法子,只得一边转头去哄奶娃子,一边立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她听得“嘎吱”的开门声,听得小弟和婆子的声音渐渐靠近。

“婆婆,你脸上咋摸着毛绒绒的。”

“外头风寒,裹的皮子。”

“你后头拖着长长的像尾巴的是什么?”

“那是腰带。”

……

两人走到门边,外头黑乎乎的,瞧不见模样,只能通过声音和轮廓辨认来人。

小姐姐要去掌灯。

那婆子却急忙叫道:

“莫点灯。”

“为啥?”

“走了半天夜路,怕晃眼睛哩。”

小姐姐听话地放下了火折子,这时,闹腾的老幺终于哭累了,又含着拇指回到了梦乡。

小丫头松了口气,把老幺放回被窝,转身就要出门。

不料。

婆子一把拽住了她,手捏得紧紧的。

“你要去哪儿?”

小姐姐有些害怕。

“去拿些饼子给你。”

她记得婆子这几天胃口大开,老是喊饿,每次到家里,都是先找东西吃。

但没想到,婆子却说:

“不用……呲溜……我还不饿。”

话中夹着古怪的吞咽声,然后不等小姐姐反应,就掩上房门,插上门栓,将骤然明朗的月光和悄然泛起的雾气一并锁在了门外。

婆子又催促道:

“已经很晚了,赶紧去睡觉。”

于是几人上了床榻。依着往常,婆子总嫌小弟睡觉不踏实,把他安排在外边。可这一次,婆子却紧紧把小弟抱在怀里,却把小姐姐放在了外边。

“婆婆今天有些奇怪咧。”

小姐姐心里嘀咕着。

可她小小的脑袋里容不下太多的疑惑,夜色沉沉催人入睡,上下眼皮终于成功会师。

却没瞧见。

那婆子的眼珠在黑暗里慢慢放起绿光。

…………

李长安翻看着手里的腰牌。

样式陌生而简朴。

正面写着“虞眉”二字,背面就十分熟悉了。

镇抚司。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该说,不愧是这方世界朝廷下辖的特殊机关么?但凡有倒霉催的破事儿,都离不开他们作搅屎棍。

道士摇了摇头,把鬼面人或说虞眉之前那番冗长的解释,在心里颠倒了几轮,简要问道:

“这么说,阁下是镇抚司中人,此番到潇水,是为了查一桩与妖魔有关的案子。”

“对。”

“但经过一番明察暗访,才发现是有人在散布一种能将人变作妖怪的疫病或者咒术。”

“是。”

“阁下先前所杀之人,都是中此怪术,即将变作妖怪。为了使其不致危害其他无辜百姓,才痛下杀手?”

“没错。”

李长安点了点头,若是如此解释,心里某些疑问倒也说得通了,只不过……他瞧着面具下不见真容也不见神情的虞眉,又开口说道:

“那么,我还有三个问题。”

虞眉始终一副寡言少语的模样,稍一点头,权作回应。

道士也不在乎,直接问道:

“首先,为何突然寻求援手?”

“妖变之事日渐频繁,独我一人,恐分身乏术。”

李长安不置可否,紧接着提出第二个问题。

“为什么是我?”

“你很厉害。”虞眉顿了顿,“也是个好人。”

好人?

道士捏着鼻子姑且收下了这张卡片。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李长安脸上的轻松与笑意顿时收起。

“阁下凭什么取信于某?!”

道士也不是第一天混江湖了,拿块破牌子就能空口白牙?要我相信你,可以。拿出切实的证据!否则,咱们还是手底下见真章吧。

鬼面人沉默无言,李长安慢慢虚眯起眼睛,场中一时肃杀,便连匣中剑也感觉到主人心绪,微微颤鸣有声。

可就在这时。

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道长!李道长!”

第二十二章 熊嘎婆

夜昏沉沉的。

风在屋外徘徊不去,有时在树梢吐出古怪的嚎叫,有时在瓦间滑出断续的低吟,一转头,又贴着窗沿“咯吱吱”的怪笑。

小姑娘辗转反侧,在半梦半醒中反复挣扎着。

不知从何时起。

床榻上,蔓起一种古怪的、刺鼻的、恶心的,偏偏又有些熟悉的味儿来。

小姑娘终于被熏醒,只是脑子迷迷糊糊,一时竟记不得这究竟是什么气味儿。

“你醒咯。”

黑暗中,婆子的声音幽幽响起。

“唔。”

她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旋即,有些茫然地发现,今夜自己的睡相十分不老实,竟在梦里翻起了“跟斗”,都把脚塞进了婆婆的怀里。

小姑娘有些脸红,却又讶异的发现,婆婆和二娃子那边的被褥思(和谐)漉漉的,便连自己的脚上也都沾了些略带温度与粘稠的液体。

“婆婆。”

小家伙问道。

“床怎么是潮的?”

“是二娃子流了尿。”

婆子口齿不甚清晰,好似嘴里咀嚼着什么东西。

小姑娘不作他想,把身子转回来,继续睡去。

可没一阵。

耳边响起“嘎嘣嘎嘣”的脆响。

“婆婆,你在吃什么?”

“我在吃胡豆。”

好啊!怪不得先前说不饿,还不吃饼子,原来藏着胡豆,要自个儿偷偷吃独食。

“我也想吃。”

“你不能吃。”

婆子的拒绝没有一点余地,小姑娘撅起了嘴,可她终究是个乖娃子,没再任性讨要,只卷缩着身子,带着委屈试图再次进入梦乡。

可睡着睡着,却发现那怪味儿越来越浓,被褥上的潮润愈加扩散。

“二娃子?”

小姐姐气呼呼唤了一声,可黑暗中久久没有回应,只有婆子的声音慢吞吞响起。

“他睡死了。”

“哦。”

她小小的抱怨了一句,可没想,被褥上的潮润倒是勾起了自己的内急。

她才起身……

“你要干啥子?”

婆子急促的质问顿时响起,伴随着的,还有两点骤然亮起的幽惨绿光。

小家伙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再看去,哪里有什么绿光,只有黑暗中隐约耸起的一个轮廓。

眼花了吧。

她如此想着,继而回应道:

“我要出去解手(上厕所)。”

婆子似乎很不愿放她出门。

“尿桶呀?”

“在外头。”

“墙角呀?”

“阿爹不许。”

“灶台呀?”

“有灶王爷。”

“好嘛……”

实在找不出阻止的理由。

“快去快回哟。”

…………

小姑娘随手掩上房门。

将二娃、幺娃、婆子,以及满屋的怪味儿和“嘎吱”的咀嚼声一并锁进黑暗的房子里。

可庭院里一样乌漆漆的,她摸黑上完厕所,正要回屋睡觉。

此时。

天上的重云露出一丝空隙,月光明晃晃撒进院子。

小姑娘猛地打了个寒颤。

她瞧见,一对血脚印从屋子里“走”出来,一路蔓延到……她低下头……自己的双脚上红得刺眼。

她又颤抖着摊开手掌。

掌中本该攥着一粒胡豆,那是她在榻上不小心摸到的,她没贪心,只拿了一颗,想尝尝味道。

可现在,掌心没有豆子,只有一截光洁的、惨白的、不带一丝血肉的脚趾骨。

云翳掩上空隙,月色收拢,阴影卷土从来,淹没了她惨白的小脸。

她终于记忆起那古怪而刺鼻的味道是什么呢。

那是血的气味。

…………

小姑娘用力捂住嘴,豆大的眼泪珠子不住往下流。

身后,隔着墙壁,“嘎嘣嘎嘣”的脆响依旧不停钻进耳朵。

她终于知道,这声音不是在嚼胡豆,而是婆子……不,是妖怪在啃食二娃的脚指头。

二娃没有尿床,二娃被妖怪吃了!

她害怕极了,很想就此逃跑。

可是。

最小的弟弟,才满周岁不久的幺娃还在屋里,还在妖怪的身边哩。

无声哭了许久。

小姐姐揉了揉发红的眼眶。

起身。

回到了房中。

……

房中依旧黑漆漆的,纵使竭力睁大眼睛,也只能在床榻上,窥见三个模糊的轮廓。

那小小的、发出轻微呼噜的是幺娃;那个一动不动、没有半点声息的是二娃;那爬伏在二娃身边,制造出毛骨悚然的“嘎嘣”声的……

是那吃人的妖怪!

小姑娘强忍着眼泪,顶着满心惶恐,爬上了床榻。

可此时。

黑暗里的咀嚼声忽然一停。

浓郁的血腥气抱拢过来。

“你为何去了这么久?”

小姑娘的心脏差点停摆,纵使黑暗中模糊一片,但她仿佛仍能瞧见妖怪对着自己狞笑,露出血淋淋的牙齿。

她不敢看,背过身去,小心翼翼回道。

“外面太黑,我走得很慢。”

黑暗中安静了片刻。

“你的心跳为啥这么快?”

“院子里差点踩到蛇,现在还害怕哩。”

她不敢让妖怪继续问下去,偷偷掐了幺娃一把。

“哇。”

老幺顿时哭喊起来,小姐姐赶紧将其抱起。

“幺娃子又在哭咯,肯定是要屙尿,我带他出去嘶尿。”

可血腥味儿再度欺近,随即,她怀中一空,幺娃竟是被妖怪抢了过去。

她要紧牙,不敢作出丝毫出格的举动,只胆战心惊地听着,妖怪轻轻的哼唱与娃儿“咿咿呀呀”的笑声。

这不争气的小东西,竟然被妖怪给哄睡着了。

“你听,他没哭了。”

妖怪把幺娃放在自己身边,小姑娘没法子,只好蜷缩回了床榻。

一时间。

黑暗里只有“嘎嘣嘎嘣”的脆响,这些声音像一只只小蚂蚁从她的耳朵钻进身体,啃食着她的心房。

愤怒、哀恸、无助、恐惧……

可旋即,那“嘎嘣”声突兀停止。

她心头一颤,繁杂的心绪顿时扫去,只余下恐惧慢慢放大,占据了整个身躯。

她再也忍耐不住了。

“婆婆?”

“你又要作甚?”

不耐烦的声音伴着两点幽光亮起。

小姑娘打了个哆嗦。

“我要去解手。”

“不是才去了么?”

“那是小手,我要解大手。”

黑暗中,妖怪模糊的轮廓骤然逼近,小姑娘心头那根弦差点绷断,好在妖怪又随即退开,留下小姑娘察觉到脚腕栓上了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绳子。”

“为什么要栓绳子?”

“最近晚上不安生,你要是遇到事,我可以直接把你拉回来。”

小姑娘不敢再反驳,懦懦应了几声,拖着绳子摸索离去。

……

屋外仍是漆黑。

才掩上门。

小姑娘急忙蹲下(和谐)身子。

脚上的东西思(和谐)漉漉的、滑溜溜的,不像是绳子,倒像是肠子。

且捆了个死结,根本解不开。

好在,她先前找到把柴刀,没敢带进房里,搁在了门口。

赶紧把刀子摸来,割断了“绳子”,又系在旁边的梁柱上。

她不敢走大门,生怕推门的动静惊动了里面的妖怪,只摸索着,从墙角的狗洞钻了出去。

…………

因着昨夜的动静,府衙震怒,责令衙役们加紧巡逻与追索凶手。

可邢捕头还是耍了个滑头,自个儿悄悄溜了班,抽身与老妻逛起了灯市。

但毕竟年纪大了,熬不了夜。

眼瞧着过了亥时,两老口就抛却了繁华,自顾自回屋去了。

今宵无有月色,四周也静悄悄的。

两人凭着一杆提灯引路,一边穿街过巷,一边说着悄悄话。

“真有妖怪?”

“真有!烟气一般的东西,说是‘魑魅’。”

“这太平世道的,怎会有妖怪?”

“可不是。更稀奇的是,那道人还说……”

“哪个道人。”

“冯道人。他说,那妖怪兴许是那个乞丐变的。呵,人变妖?这么荒唐的事儿,他也说得出口。”

老邢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可一扭头,却发现妻子突兀停住了脚步。

“怎么呢?”

快到家门口了,怎么还不走了。

老妻神情凝重,冲着邻居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老邢随之看去,却见提灯光照的边沿,一些如烟似水的薄雾缓缓浸透过来,而在更远些的黑暗里,一个矮小的黑影若隐若现。

老邢心里一个咯噔。

抽出佩刀,挡在了妻子身前。

…………

“二娃呀?”

“遭妖怪吃了。”

“幺娃呀?”

“还在屋里。我……我不中用,救不了弟弟。”

说着说着,小姑娘的眼泪就像卸了闸的洪水,“哇”的一下,全涌了出来。

老妻心疼不已,赶紧将小家伙拢在怀里,柔声安抚。

“莫哭,莫哭,不是你的哭,你已经很勇敢了。”

而在旁边,老邢的眉毛、鼻子、眼睛快揉成了一团。

他本以为今晚是个难得的安生夜,没有鬼面女杀人,没有突如其来的妖怪,便连惹事的李道士……听巡逻的兄弟说……也早早回了下榻的邸店。

可没想,都到家门口,却有个吓得跟鹌鹑的小姑娘在等着他咧。

他攥紧了刀子,来回踱步,焦躁不已。

终究,他一咬牙。

“老婆子……”

无需多言。

老妻点了点头:“我晓得。”

有些人啊,纵使被岁月磨平了棱角,一腔热血换作了肥肉,但骨子里的东西却是万万难以改变的。

妻子继续说道:

“你小心些,我这就去灯市那边,寻援手过来。”

老邢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不。”

“灯市那边隔得太远,而且那帮兄弟如何对付得了妖怪?你快去隔壁坊市的俞家邸店,找李道士!”

…………

“哐咚。”

木质的窗棂应声爆裂。

邢捕头带着一身狼藉被狠狠抛飞出来,砸在墙上,当即便呕出了一大口血来。

他此刻的状态糟糕透了。

浑身是伤不说,连防身的佩刀也不见踪影。

但好在。

他低头看向怀中,一个小娃儿“咯咯”冲他直笑。

“你个没心肝的小王八蛋,乃公为你险些丢了性命,你还有脸皮笑。”

他笑骂了一句,抬起头来。

夜风不知何时搬走了云翳,留得月光爽朗。

照亮院中种种,也照亮了慢慢走出屋子的妖怪。

瘦小的人形模样,穿着满是血污的衣衫,长着条毛绒绒的尾巴,脸上覆满了黑毛。

这就是妖怪?

老邢痛得呲起了牙。

明明看来就是个后头长尾、前面生毛的干瘪老太,力气却大得跟熊一般。怪哉?细细看来,这妖怪的身形面容与那婆子十分相似。难道,真是人变作妖?

很快。

老邢便把这点疑惑抛之脑后,概因,那妖怪已然裂开血口,猛地扑了上来。

他吃过亏,不敢硬抗,翻身就要躲开。

可关键之时,脚下却使不出力。

糟糕!

方才周身疼得厉害,竟是没发现自己的腿已经折了。

更糟糕的是,这么稍稍一耽搁,却再难躲开妖怪的扑击。

眼瞧着妖怪挥动这干瘪的手掌,夹带厉风,呼啸而至。

老邢要紧牙关,侧过身子,把小娃子护在怀中,硬生生承受了这一击。

“砰。”

一声闷响。

老邢犹如脱膛的炮弹轰飞出去,砸落院子另一头,激起泥尘四溅。

剧烈的疼痛险些冲垮了他的意识,他拼命坚持下来,却悲哀的发现,自己老迈的身体已然在沉重的伤势下不堪重负,根本不听使唤。

他只能瞪着渐渐模糊的双眼,眼睁睁看着妖怪步步逼近,呲开月光下惨白的獠牙,而后撕咬向自己的咽喉。

完了。

他方如此作想。

“锵。”

耳边突兀一声鸣响。

旋即,眼前爆出一团耀目的冷光。

老邢便听得那妖怪发出一声惨叫,几个跳跃,躲回了黑漆漆的房子。

而眼前的冷光随之凝止,化作一柄三尺青锋。

又听得衣袂翻飞,一个短发道人自他身后跨步而出。

终于来了!

老邢松了口气,却又艰难出声。

“娃儿?”

“娃儿没事。”

“安心。”

道人说道。

“余下之事,交给贫道即可。”

第二十三章 夜会

邢捕头再次撑开眼皮时,看到的是一片清朗的月空。

他尝试起身,可周身的伤痛一齐狠狠发作起来,叫他呲出一口凉气。

“嘶~”

“头儿醒了?”

一声惊呼,一圈脑袋便黑压压围了上来。

有喜极而泣的老妻、怯生生的隔壁小丫头,更多的还是闻讯赶来的一帮兄弟,他们神色复杂,欣喜、忐忑、忧惧混杂在每一张脸上。

老邢忍着虚弱与剧痛,盯着衙役们。

“妖怪呢?”

他问道。

场中气氛一滞,衙役们面面相觑。

“道长呢?”

他又问。

衙役们依旧无言,只是将目光一同投向对面那扇紧闭的大门,里头悄无声息,只有稀薄的雾气从墙头慢慢流淌下来。

唉~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瞧着模样,他如何不知。这几个兄弟不晓得从哪里听到了动静,匆匆赶到此地,或碍于他往日威信,或害怕事后追究,不敢轻易离开。但另一方面,更恐惧里头的妖怪,怕耽误了卿卿性命,不敢进去援手。

于是,就这么和女人、小孩以及自己这个伤患,在墙外一同作了看客。

他摇了摇头,强撑着站起身来。

这时。

“嘎吱。”

一直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

场中人齐齐打了个冷颤,慌张望向门口。

旋即,却又一同松弛下来。

但见薄雾与月光交汇处,短发道人一手扶剑一手提着颗血淋淋的头颅大步迈出。

……

“捕头可认得此妖?”

李长安手中的头颅看来颇为凄惨,全没有院子里择人欲噬的狰狞模样。

覆满脸颊的黑硬短毛因被污血打湿而板结;两颗昏黄的眼珠像死掉的鱼凸出眼眶;一嘴獠牙被剑柄砸烂,只剩半颗耷拉在嘴角;脖颈上的断口皮肉参差,不住滴着腥臭的妖血。

老邢看在眼中,有三分畅快,七分厌恶,以及十分的莫名其妙。

这李道人打出门后,二话没说,就把这腌臜玩意儿塞到他老邢眼前,还问什么,认不认得这妖怪?

呸!

俺老邢可是清白人家,哪里会认得什么妖魔鬼怪?!

“是贫道唐突了。”

道士瞧得对方面色有异,一拍脑门,向旁人要了跟火把。

但听得“滋滋”的炙烤声伴着焦臭与肉香并起。

李长安又将头颅“光洁一新”的面孔转向邢捕头。

“现在呢?”

老邢已然瞪大了眼睛。

这……这不就是邻家那个请来照料三个小娃娃的婆子么?她如何成了妖怪?又如何能对从小看到大的娃儿下手?

邢捕头脑中轰隆,一时激愤难制,气血上涌,再度翻倒过去。

…………

李长安辞别众人,回到邸店之时。

天光已经透亮。

但潇水城还沉浸在狂欢后的疲惫中,慵睡未醒。

街上少有行人,邸店里也是冷清清的,唯有墙上的藤萝和庭中的老槐交相辉映出几分热闹。

店家听着李长安推门的动静,打着哈欠上来见礼。

“可需为道长备下朝食?”

“不用。”李长安笑道,“居士自去睡吧。”

两人唱了偌,各自回房去了。

不出意料,房中已然人去楼空。

道士留在桌上的一堆吃食,别的无甚动静,只有那一小袋紫藤酥被吃了干净,渣滓都没留。油纸袋里唯余张小纸条。

李长安取来,上头一行小字。

“今夜子时,酒神窑顶。”

…………

酒神祭已到最后一日,也是最隆重,最重要的一日。

按惯例,应在今天,在酒神窑中,挑选出上轮酿造最好的酒奉给酒神,以庇佑往后酒酿香醇、万事如意。

也打今日起,旧酒可以出窖,新酒开始酿造。潇水这座水上之城、酒坊之城,也从新开始运作,街头巷尾又复将浸入花香与酒香交醉之中。

所以,午时方过,人们已然打点精神,再次着上盛装朝着酒神窑聚拢。

官员、士子、豪绅、富商、酒坊老板等可以进入窑中观礼,平民百姓就只得在外头相候。

李长安和邸店主人一家沾了隔壁严家酒坊的光,得以混进了酒神窑看个西洋景。

入了酒神窖或说酒神庙,饶是李长安这个现代人,也不由为眼前的建筑叹为观止。

初到潇水之时,道士也在酒神窖外转悠过几圈。当时,只从外面看,酒神窑不过是长街尽头一处建在石台上的圆形大殿,飞檐鎏金、碧瓦朱漆,纵使恢弘精巧,但也无甚出奇。

可万万没想到,这大殿之中,砖瓦掩盖之下,神庙的本体居然是一座巨大的深井,深入地下十余丈,宽可三十余步。

打个比方,就如同一栋将近十层的大楼倒扣而下。

井壁建有栈道、楼梯,相互勾连,并一层层凿出许多石室,专用以储藏酒水。据店家介绍,每年城中各家酿出的酒,都会搬入石室中陈酿至少一年。

借着酒神的恩泽,窖藏的酒会分外的香醇,这也是潇水酿驰名南北的原因。

李长安对此不置可否。

反正他在外头厮混了许久,这所谓“潇水酿”的名头从未驰进过他的耳朵里。

于是他稍作了解,就将目光投向井底。

井底别无它物,只一座法台上供奉着一人等高的神像,与寻常庄严肃穆的神佛不同,这神像是个轻裘缓带的男子模样,正斜卧着举杯痛饮,姿态放诞,衣襟散乱,颇有些魏晋之风。

该说,不愧为酒神么?

法台上还有位法师,带着几个小童子,主持祭礼。

法师拿着龙角,戴着神额,有些闾山法派的意思。

李长安再仔细看,这法师竟然还是位女冠,且白发披肩、身姿佝偻,面上的褶子层层叠叠,俨然已过了耄耋之年。

“那位老法师是?”

“那是青萍真人。”店家遥敬了一礼,才对道士解释道,“城外水月观的主持,左近有名的有道全真。道法高深,来往的客商都找这位仙长求符祈安咧。”

李长安点点头,继续看下去。

经过一番古怪的仪式,今年的酒魁也就是从城中数十家酒坊上百种新酒选出奉给酒神的佳酿终于出炉。

出乎意料,城中几个大酒坊没有入选,反倒严家这个小酒坊得了便宜。

严坊主旋即大喜,当场就打开窑藏,把此酒散去大半与诸人同饮,在场的酒家纷纷效仿。

一时间。

杯盏流转,酒气冲天。

不多时,美酒便传递到窖外、到长街、到桥楼、到舟船,城市举杯同醉,欢呼震天。

可到终究。

美酒饮尽,日暮西斜。

繁华尽散,人们带着熏熏醉意各自归去。

当然,不包括李长安。

…………

李长安始终难以理解,这些个江湖人士选择会面的地方为何总是奇奇怪怪的。

譬如,酒神庙顶。

夜幕深沉,两夜的狂欢之后,潇水城倍觉冷清。

道士独自立在庙外一角,与粗重高大的朱漆梁柱相对无言。

良久。

他才认命地叹了口气,撸起袖子,把自个儿贴在光滑的柱子上,像条毛毛虫,一点一点耸了上去。

花了老大功夫,总算把自个儿折腾到屋顶,小心避开脆弱的琉璃瓦,一路踩着屋脊到中央最高处的宝顶。

举目四望。

勾月高悬,四野开阔。

街市坊间,灯火寥落,唯有紫藤在月光下,于寂静的城市中渲出大片的紫色。

李长安不禁摸索向怀中。

可惜了。

不是月圆之时,否则,此情此景,不正当饮上一盏月酒么?

忽而,他神色一动,转过身来。

但见在一角斜挑入夜色的飞檐上,鬼面人或说虞眉悄然静立,夜风扬起红裙,像是一丛浮动的焰火。

…………

虞眉立在风中,一言不发。

李长安静候许久,也没等着她开口发言。

道士实在不愿玩“比谁先开口”的游戏,自顾自说道。

“我昨夜杀了一个食人的妖魔。”

“割下头颅后,潇水的捕快告诉我,那妖魔的身形面容与受害人家的婆子一般无二。”

“正巧,我也认得此类妖魔。”

“名唤熊嘎婆,或说狼外婆、吃人婆、虎姑婆,却不是自然化生的妖精,而是从恐怖传说中走出的怪物。”

妖怪两字虽然经常混用,但其实是指两类不同的妖魔。“妖”通常指凡物得了灵智,能够惑人。“怪”则是从人的恐惧、嫉妒、贪婪、欲念等阴暗面中诞生的妖魔,它们通常从流传深广的传说故事中诞生,也完全依据故事中的形象去行动,且在诞生之前,并无实体。

从人变妖,事例虽然稀少,但道士也略有耳闻,譬如感染尸毒成了活跳尸;或说,入赘狐家渐渐变成半人半狐。但由人变成怪……

“我很奇怪。”

李长安抬起眼来。

“你所说的妖疫或者咒术,也能将人变成这类虚幻的怪物么?”

虞眉终于出声了,却是一句。

“不知道。”

道士不自觉磨了磨后槽牙,念了好几遍清静经,才压住拔剑砍人的冲动。

特么的!遇到这类沟通障碍的主,少不得要多费些口水。

道士思索了片刻。

“居士此前于潇水杀人几何?”

“三十有七。”

这数目倒是比衙门公布的多上一倍。不过么,也算古今惯例,此时深究无用。

“可有此类化生成‘怪’的前例?”

“我所杀之人都未……”说到这儿,虞眉忽的急急打住,生硬地转换了话题,“具体的事,我调查到的也不多。”

“道士既然已亲眼目睹,想必晓得我所言非虚。我昨夜的提议,考虑得如何?”

李道士笑了笑,解下两个油纸包抛了过去。

“这是什么?”

“姑且算作联手的见面礼吧。”

“这是什么?”

“一包紫萝酥,一包是治瘴疠的药。”

李长安漫不经心的回到。

昨夜照面之时,他就已然发现这虞眉找他援手,哪里是什么事态频发,分明是中了魑魅的招,染上了瘴疠,无力为继罢了。

虞眉听了,动作顿时僵住。好半响,才从面具后挤出两个字儿。

“多谢。”

随后把紫萝酥收下,却把草药扔到了一边。

对方浪费了自个儿的“好意”,道士也不气恼,只是笑道:

“咱们现在姑且也算作同伴,有些事总该开诚布公了吧。”

虞眉一言不发,只是探手去取脸上面具。

“居士误会了。”道士却摆了摆手,“你面具下是美是丑、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贫道无意探究,我想问的是……”

李长安郑重说道。

“居士每每能抢先一步杀死妖变之人,却又是如何断定?如何得知的呢?”

“雾。”

“雾?”

“染上妖疫之人只在夜中妖变,并且周边都会泛起大片的雾气。只消登高俯瞰,一望便知。”

这解释倒是出乎意料,却又合乎情理。在钱大志、乞丐和熊嘎婆这三夜,的确都伴随着雾气滋生。再细细回想,邢捕头也说过,鬼面人总会乘着夜雾杀人。看来,不是虞眉招来了夜雾,而是夜雾引来了虞眉。

“如此说来,倒也……”

李长安的话语忽的戛然而止,他望了望虞眉身后,又举目环顾了一圈周遭。

却是哂然失笑,指着四周。

“这便是居士所言的妖变伴生之雾?”

但见月光清朗,潇水城仍旧沉浸在睡梦之中,可在桥头、在坊间、在长街、在巷尾、在紫藤花从中,处处都泛起极轻极薄的雾气,袅袅笼罩全城。

那些雾气在昏暗空寂的城市中缓慢涌动,好似舞台上用干冰升起的白雾,静待着主角上场。

虞眉似乎也被这变化骇住了,面具下久久无言。

直到。

啊~突如其来的惨嚎打破城市的寂静。

恰如一声锣响。

好戏开场。

第二十四章 鬼花

潇水西角某处宅邸。

厚实的大门在檐下的阴影中阖锁严实,只余两块虎形的铜铺首在昏暗中泛着幽幽的冷光。

子时早过。

不知从何时、从何处泛起的夜雾将长街内外封锁,天上朗朗月光投下来,也只能和雾霭与夜色调和成一片混沌,什么也瞧不真切。

唯有巷尾墙头开得极盛的紫藤萝,在昏沉暗雾中熏染出隐隐的紫色。

“就是这家?”

李长安打量着周遭,有些疑惑。

那声惨叫虽然短促,但足够凄厉。周围人家不少,按说总会引起了一些惊觉,甚至于恐慌。可当两人闻声感到时,坊内诸人家俨然都是一副安然入睡模样。

李长安望向自己的同伴,至少暂时是。

可虞眉却没理会他的问题,反而说道:“且为我遮掩。”

说罢。

雾中身形渐渐变淡,已然遁形而去。

李长安:“……”

好吧,没得商量了。只是又该如何遮掩呢?道士寻思了片刻。

“砰、砰。”

干脆上前,砸起门来。

“谁呀?”

出乎意料,门内立刻有了回应。

李长安理了理嗓门,学起旅途中砍死的那些个土匪流氓拦路抢劫的腔调,一边砸门一边恶声恶气喊道。

“衙门办案,速速开门。”

门内话语一滞,不多时,大门裂开一条门缝,一个老苍头探出小半个身子,手里的提灯往门前一照,霎时间,就瞪圆了眼珠子。

哪里有什么官差?分明是个腰悬利刃的恶道人!

苍头赶忙缩回身去,急忙着要掩上门扉,但李长安抢先跨出一步,卡住大门,随后和身一撞,硬闯了进来。

苍头被撞了个趔趄,是又惊又怕。

“你、你……”

“你什么你?”

道士鼓起眼仁儿,一脸的蛮横。

“洒家道号玄霄,接了县老爷的花红,奉命夜巡城内,以备妖邪。”

说着,逼到苍头跟前,仗着身高,居高临下喷吐唾沫。

“适才你家有人夜中惊嚎,怎的?可是妖人作祟?!”

老苍头似乎吃了一惊,赶紧叫冤。

“道爷说笑了,何来妖邪。我家主人噩梦惊醒而已。”

“噩梦?”道士以从土味小视频里学来的演技抖弄起脸皮。“你是说洒家今儿白跑了一趟?活该空手而回?”

他哼哼了两声,一对鼻孔里,一边写着“要”,一边写着“钱”。

把拦上来的苍头扒拉开,不依不饶吵闹。

“主人家在那儿?快快唤他出来见我。”

到这时,这苍头反倒平静下来,他的脸埋在阴影中瞧不真切,只有两点眸光在道士身上辗转了一圈。

“好的。”他说,“我这就带你去见我家主人。”

…………

苍头引着李长安绕过一面影壁,迎面来是间不大的庭院。

院中的雾气似乎更浓一些,其中的假山、植树,乃至两侧院墙厢房,看来都是模糊的、影影绰绰的。

只有那盏提灯散出些昏黄的光,勾勒出雾中两人的影子,覆在脚下淤积的泥泞上。

也不知为何,这庭院里积满了厚厚的泥浆,整个变作了烂泥塘。

道士尽管时刻注意着脚下,尽量挑着好地面下脚,却难免沾了泥巴。

“直贼娘!还说你家不是遭了邪崇?!”

他大声抱怨着。

“近两日天气如此爽利,不见半丝雨水。平白无故,就你家泡在烂泥里?”

苍头脚步顿了顿,慢吞吞解释道:

“今儿打翻了水缸,院子里的排水也堵塞了,所以才淤积了许多泥水。”

“既然知道是排水堵了,为何不赶紧疏通?我看你家主人颇为富裕,家风怎生如此怠惰?”

“粗野”的道人不依不饶,老苍头只是唯唯应诺,引着他一步一步深入暗雾重锁的庭院深处。

而在两人走过的地方,昏黄的灯光刚刚离开,暗雾再复合拢。

瞧不出深浅的泥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潜伏而过。

粘稠而浑浊的泥水随之泛起片片涟漪,紧接着,那涟漪又破碎开来,化作一排排微小而细密的倒刺攒立。

旋即。

没入泥泞,复归平静。

…………

院子不大,纵然泥泞难行,十来步挑挑拣拣也就过去了。

到了正厅门前。

“道长请。”

苍头侧身让出身位,立在廊下的阴影中僵止不动。

“我家主人就在房里。”

四周静悄悄的,夜风灌入庭中,扰动雾气,拂过颈后生寒。

道士扫了眼弓着身子的老苍头,又看向面前紧锁的房门,里头没有动静,只有窗户纸上透出朦朦的光。

“好。”

他笑道,而后推门而入。

然而。

就在道士跨过门槛,背对苍头的一刹那。

老苍头脸上的卑微神情忽的凝住,像是从一个活人,眨眼变成个精致的泥偶。他垂下的手臂好似脚下的烂泥融化,继而蠕动、凝固成个形状粗陋却尖锐锋利的锥形,随即悄无声息地刺向了道士看来毫无防备的后心。

也在这时。

上空的雾气忽而涌动,紧接着,一席红裙飘然坠在苍头肩上,随之,便是一道凛冽的剑光。

那老苍头或说妖怪的动作戛然而止,手臂异化出的锥子泛出一种土褐色,很快便蔓延到全身,最后,更是在轻微的裂响中,整个人崩散成一堆泥块。

原是虞眉悄然现身,一击建功。

李长安将前后一切都收在眼里,但脸上反倒愈加凝重。

“当心……”

话声未落,院子里……确切说是泥泞中,乍然响起密集的“嗾嗾”声。

紧随着,整间庭院的泥浆都沸腾起来,但冒出的不是气泡,而是一根根锐利的泥刺。

继而,那些泥浆竟是骤然扬起,彷如海上掀起巨涛,如浪更如墙,合拢、拍砸、挤压下来!

道士悚然一惊,正要退进房舍暂避,却瞧见虞眉仍呆在原地,对围砸下来的泥墙视若无睹,只掏出一柄奇怪的法器。

尺长的小刀,柄上缠满红绳,尾部衔接着一个大铁环,大环上还串着许多小环,挥舞起来,“叮当”作响。

李长安认得这玩意儿,它叫铃刀或说师刀、响刀,是岭南一带某些同本土巫觋合流的法脉特有的法器,例如梅山教、闾山派。

闲话略过。

庭院里。

但见巨涛盖顶之际,虞眉忽的将手中铃刀插入脚下泥泞。

“破!”

一声敕令。

霎时间。

无数细密雷火自刀下迸射而出!

这些雷火很是怪异,行进跳跃间暴烈无比,可偏偏色泽幽深予人一种粘稠柔腻的矛盾感觉。但古怪归古怪,威力却也霸道得很,但凡所经之处,泥涛中的水汽甚至某些更玄奇的东西都一并蒸发一空。眨眼,将黑色的泥浆变作黄色的干土。

雷光来得快,去得也快。

待到虞眉施施然收起铃刀,那汹涌腾空要将两人拍烂搅碎的泥涛,已然变作爬满裂纹的干土胚。

而后,虞眉只轻轻一敲,那些裂缝就彼此勾连扩大,转瞬间,整个都坍塌下来,掀起土尘四溅。

她脚步轻点,避开泥尘,红裙飘然浮动,已然落到李长安身边,狰狞面具下一声轻笑。

“装得挺像。”

“见得多而已。”

道士也收剑归鞘,左右瞧了瞧,不由赞叹。

“好法术。”

“当然……”她冷清清的语调下,透着抑不住的骄傲,“此乃癸水神雷!”

“嚯,神雷。”

李长安转过脸去,在虞眉瞧不见的角度咧了咧嘴,同时,也装作看不见对方逞强后,气息的滞涩与动作间的不自然,只是问道。

“如何?”

虞眉回道:

“两进的宅子,一户人家加上奴仆至少也有十人,但我在前堂后寝、左右厢房都查过了,并无半个人影。”

道士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鼻子嗅了嗅,目光一转……

“不用找了。”

李长安拾起苍头掉下的提灯,往庭院的角落照去。

丑时将尽。

暗雾早已退散,只有浅薄残余如丝如缕缭绕铺陈于地。

随着提灯指照,惨淡的月光适时投下,映出角落散落的乱泥块中,一只纤长细腻、蔻丹猩红却色泽惨白的手探出薄雾,似曼珠沙华绽放于黄泉之上。

第二十五章 俎鬼

李长安打宅子前后逛了一圈。

再回到庭院时。

虞眉已经把土里的尸体全刨了出来。

男女老少、贫贱富贵共计十四具,一家人整整齐齐排在房檐下。

她仔细翻查着尸体,头也不回地问道:

“如何?你的鼻子怎么说?”

俨然已经察觉到道士鼻子的神异。

不过李长安本来也没刻意遮掩,故也浑不在意,只将自个儿的发现坦然相告。

“我的鼻子告诉我,有一条泥水的痕迹混杂妖气,打院子通往后门而去,最后没入宅后的水道。”

“我推测这妖怪是借着水道潜入坊中,并从后门闯入此家。”

他又指了指一应衣衫还算完整的尸体。

“不知何种缘由,这家人大半夜都聚集在正厅,结果被那妖怪一网打尽。”

虞眉点了点头,招呼李长安过去。

而后,就在道士面前,翻检起其中一具女尸。

这具尸体李长安有些印象,正是最开始发现那只手的主人。

她大抵是十六七岁的年纪,纵使沦落污泥之中,也难掩其肤色白净、容貌娟秀,想来也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大家闺秀。

只是,此时此刻……虞眉往女尸脸上一按,曾经饱满弹润的脸颊立时便凹出一个陷坑,呈青白灰败之色;她又翻开女尸的眼睑,昔日秋波潋滟的眸子已然呆滞浑浊,眼仁似黑色的毛月溃散开来,污浊了眼白;她又往那如云鬓发上粗暴一抓,那根根发丝立刻卷曲,似冬日里的野草枯槁交缠。

“可瞧出些什么?”

虞眉突然开口。

“眼仁散乱,面色青白,毛发枯槁,应是被食尽精血而亡。”

李长安方蹙眉回应,虞眉又俯身用一根竹签探入女尸耳洞,刮取出些许腐泥。

“现在呢?”

道士默默翻了个白眼,你要是有所发现,直说就是,搞得跟九流侦探剧似的,东歪西拐问个锤子,你丫哪只眼睛看出俺李道人有查案的本事?!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虞眉虽然明里找他帮手求助,暗里却颇有些挑衅示威的意思。

也不知是前夜里,追着她砍了几条街,心有不忿。还是,今儿被揭穿了瘴疠的事儿,故意示威,要挽回点儿场子。

不过么,道士也懒得去猜,权当没发现,接过话头。

“食人精血通常是鬼魅的手段,但妖类中也有不少,不足为凭。但此妖能驱使泥土……”

他凑上竹签闻了闻,一股子难掩的腐臭涌进鼻腔。

“且在死者身上留下这腐泥,想必是那种诞生或者栖息之所同淤泥有关的妖魔。据我所知,沼妖、泥魃乃至于成了妖的蚯蚓都符和。”

李长安摩挲着下巴的胡茬,将前后寻到的线索一一回想。

“这妖怪能吸食精血,有驱土之能,身伴腐泥,又将死者埋在泥浆中。我方才查看,它所过之处,留有泥迹。且在庭中发动攻击的时候,有‘嗾嗾’的声响……”

李长安话语忽而一滞。

冲虞眉咧嘴一笑。

“我知道了!”

他取出一枚“冲龙玉神符”,祭起鼻神。

伏在地上仔细嗅了嗅,最后,到了檐下一具尸体当前。

这尸体肚大如箩,是个孕妇,或说,看起来是个孕妇。

道士拔剑在手,道一声“告罪”,便径直上前刨开肚皮。

常理中,血腥的一幕并未发生。

没有血,没有死婴,甚至于没有五脏六腑。

空荡荡的腹腔中,只有一条身裹赤斑的巨型怪鱼。

已然被虞眉的阴雷震死于尸体腹中。

道士拿剑尖把它挑出来。

“俎鬼。”

……

俎鬼。

名字虽然带一个“鬼”,但实则不是鬼类,而是一种鱼类成精的妖怪。

《录异志》有载:

豫章郡中,有一种特殊的鱼,长得像乌鱼,花纹呈赤斑状,常年栖息在污泥池中。若是不加清理,鱼群渐渐滋长,到了成百上千之数,就容易诞生一种名为‘俎鬼’的妖怪。

俎鬼能让污泥池周围的田土倍加肥沃。但若想耕种,必须给俎鬼上供。即便如此,妖怪索要的供品也会一年比一年多,直到田地产出不及供品丰厚的程度。若弃地而去,甚至一开始不告而耕,都会悄无声息死于家中。

当初,李长安读到这儿的时候,还以为这是哪个先人编出来,暗搓搓讽刺豫章某个地主老财的。但不管是真是假,妖魔鬼怪嘛,反正泰半都是从人的苦难中跑出来的。

总而言之,这怪物贪求无度,能在夜间,于陆地上行走。但所经之处,会留下泥迹;所到的地方,听得到“嗾嗾”的声响。

……

揭开了凶手的真面目。

李长安没咋高兴。

人都死绝了,妖怪也杀了,尸骸自有亲朋收敛。

此间事了,无甚好说。

相较于眼前的尸体,他更关心虞眉口中的妖变以及幕后元凶。

李长安倒也不是完全相信了对方,而是迄今为止,只有虞眉口中的解释最为合理。

所以,他有一肚子的问题准备询问。

只是没等着开口,外头就听见一连串的喧嚣,继而有人扣门。

“衙门办案,速速开门。”

原是捕快们再次姗姗来迟。

李长安转眼看向虞眉,不料半个人影不见,斯人已然遁行而去。

…………

“嘎吱。”

大门再次打开。

外头一帮衙役明火执仗、神情紧绷。

有些意外,领队的不是邢捕头,而是一个陌生的捕快。不过转念一想,老邢还在重伤卧床休养哩,潇水县总捕头的“大权”自然也只能交给旁人代理了。

开门的李长安不动声色,敲门的捕快反倒吓了一跳。

“你……李道长?你缘何在此。”

“妖怪害人,我自来斩妖,有甚稀奇?”

“可……可这家主人呢?”

“死了。”

“多少?”

“满门。”

说着,道士随手招呼着这帮衙役进来。

“尸体就在院子里,你们一看便知。”

可话说完,外面却久久没有动静,道士扭头一看,一个一个脸上尽是畏缩之色,竟是谁也不敢踏进房门一步。

直到。

“怕个什么?”

一个声音从队伍后方响起。

俄尔,一张年轻的面孔挤开人群。

不是别人,正是薄子瑜。要说这年轻的捕快先前与李长安并不对付,可当道士救了邢捕头之后,他的态度就转了个大弯。

这不,进了门来,先就冲道士行了一礼,才对着一帮子衙役骂道:

“道长既然在此,妖怪定已伏诛,门内已然无虞,你们何必还作此惊惶之态,徒惹人耻笑!”

说完,愤愤然去了庭院。

留下一帮衙役面面相觑,最后在领头那位的督促下,还是磨磨(和谐)蹭蹭跟了进来。

一帮衙役进了院子。

先是见了满园乱泥,吃了一惊;再瞧见一行尸体,又吓了一跳;最后被道士指出,那条大鱼就是妖怪本体,更是差点魂飞魄散了。

道士不想多看他们的丑态,嘱咐了几句,将收尾的事情撂下,便要离开。

可临出门,薄子瑜却唤住了他。

“道长。”

“何事?”

年轻捕快眉头紧锁。

“有些不对。”

“哪儿?”

“死的人……少了。”

他赶紧解释道。

“我阿舅曾带我在这家查过一起失窃案。知晓这家主人姓周,城内有名的诗书传家,家里有个叫周淮的秀才,在左近颇有文名。我方才辨认过那十四具尸体,周家父子并几个亲眷都不在其中。”

这倒有些蹊跷了。

道士止住脚步,把薄子瑜拉过来,仔细询问了一遍。

他的怀疑的确在理。

如若周氏父子是出门访友或赴宴,从而逃过一劫。可哪家访友,父亲带上女儿,儿子还带上小妾的?

换个可能,周氏父子当时也在家中,且同样被袭击,之所以不在那十四具尸体中……要么侥幸逃脱,现在正藏在某处;要么被妖怪逮住,只是转移到了别处。

但可能性都不大。

“是否……”薄子瑜迟疑说道,“还有另外一个妖怪。”

道士思绪急转。

诚然,他在宅子前后转悠时,只闻到“俎鬼”一种气味儿,所以没作他想。可谁说,俎鬼只有一只呢?

难道不能是两只一同出现,杀人后,一只留在了周家,另一只则卷走了周氏父子等人,去别处享用了呢?

李长安扶着剑柄,转身回到庭中。

先前的话说满了。

此间事尚未了结!

第二十六章 追索

薄子瑜今天过得并不愉快。

往日里,他总以为是因自个儿的能力和人品出众,让他即便资历浅薄,也能在捕快队伍里前呼后拥。

可今天有了微妙的变化,往日同僚们友善的态度变得生硬,甚至于碰了几个不阴不阳的软钉子。

而这一切,都开始于自己舅舅邢捕头的重伤不能奉公,以及县衙中隐隐一些人事变动的风声。

他很是羞恼。

在周宅门前,众捕快裹足不前时,他那些大义凛然的呵斥,有几分出于公义,有几分出于私情,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可当他和李长安一通分析,终于可以确定:

一个妖怪,一个吃人的妖怪,正于茫茫夜色下,在潇水密集的四通八达的水道中游荡。

他便是不寒而栗。

于是,那点儿私心怨愤,已然抛之脑后,他绞尽脑汁寻求应对之法,可一抬头,却发现李长安正抽身离开。

“李道长。”

他赶忙唤道。

“你这是去哪儿?”

“自然是去追索妖魔。”

薄子瑜大喜。

“有线索?”

“没有。”

道士坦然道。

“但总比什么也不做好。”

薄子瑜点了点头,却又赶紧说道。

“道长且慢。潇水虽小,也有万户人家。你孤身一人,又人生地不熟,如何济事?”

“不如先同我们议个章程,而后一起行动,也好有个照应。兄弟们,你们说是也……”

他忽而哑然。

只因突然发现,此时此地,自己的目光对身后那帮同僚而言,是洪水、是猛兽、是蜇人的毒刺,一个一个都避之不及,躲躲闪闪一言不发。

他终于醒悟,李道人为何二话不说抽身就走。

就这帮臭鱼烂虾哪里靠得住?!

捉妖?

怕是前脚出门,后脚就溜人缩卵子去了。

可眼见着同僚畏缩的神色,他也猛然反应过来。

诚然。

这次的敌人可不是什么流氓小偷、车匪路霸,而是妖怪呀!能够一夜之间灭人满门,而后吞而食之的妖怪。

他的目光在尸体间流连,惨白的面目,僵硬的肢体,空洞的眼睛。

凄冷的夜风钻进衣衫,浸得皮肤寸寸生寒。

“道长。”

李长安的目光转过来。

他咬着牙。

“我与你同去。”

说完这句话,薄子瑜松了口气,却又提起了心肝。

倒不是怕李长安顺势答应,而是怕对方拒绝,他已然准备好据理力争了:纵使他没有对付妖怪的本事,但总归是个本地人,至少能带个路吧。再说,身为潇水的捕快,他如何能袖手旁观呢?

可没料想。

道士只是递过来几张黄符。

“这是?”

“诛邪破煞符。”

李长安笑道。

“贫道初学道时所用符法,效力不大,聊以自卫。如今用得少了,只余下这几张防备万一。记住,法咒为:天煞煌煌,地煞正方……”

薄子瑜愣愣接过符纸,李长安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什么理由能阻止一个男人展露勇气呢?

…………

寅时。

风愈冷,月愈明。

庭院中踌躇满志,出了门却难免踟躇。

偌大的潇水城,仅凭区区二人哪里搜寻得过来?即便晓得妖怪是借水道遁走,可城中本就水网密布。

“道长。”

薄子瑜一时为难。

“没有线索,我们又该从何处着手?”

“实际上,我倒是有一些头绪。”

李长安左右瞧了瞧,突然放开了嗓门。旁边的薄子瑜吓了一跳,但道士口中一时滔滔不绝,他也顾不得疑惑。

“我们现在要追索的妖怪叫做‘俎鬼’。”

话虽如此说。

其实李长安也并不确信,他只是在众多猜测中,选择了最合理的一种可能,就像选择相信虞眉一样。

他继续说道:

“那妖怪生于污泥之中,害人的伎俩有二,一是趁夜上岸食人精血;二是将路人拖进污泥池中闷杀。你可记得院中的尸体,身上都沾有泥土,就是因为他们都是我从泥里挖出来的。”

“他们本就被食尽精血而亡,妖怪却又多此一举将尸体埋进泥中。你可知为何?”

薄子瑜茫然不解。

李长安没有卖关子。

“因为‘俎鬼’是食腐的。”

薄子瑜点了点头,却又有点疑惑。

“既然那妖怪要吃人腐尸,为何事前,又吸食他们的精血呢?”

“不知道。也许是饿极了。像人做菜,下锅前偷吃了吧。”

道士实在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想来也不重要。

“总而言之。”

“如果真有另外一只俎鬼,它带着周家父子等人离开,按照它的习性,它会怎么做呢?”

薄子瑜眸光一亮。

“它先会找一处污泥池作为巢穴,将周淮等人的尸体埋进去。”

“没错。”

道士越是梳理,越是觉得事态渐渐明朗。

“它会先找一处巢穴。可能是像周家一样,寻找某个足够大的庭院,制造污泥池,但鉴于它手中有足够的食物,而且这么做既麻烦,动静又颇大,所以可能性偏小。最大的可能,是它会找一处现成的、占地面积大的、有大量污泥淤积的地方。”

“只要我们找出附和的地点,再检查周围的水道,只要有混杂妖气的泥迹出现,那我们就抓住了这妖怪的尾巴!”

“薄居士。”李长安笑道,“贫道人生地不熟,接下来就得靠你了。”

薄子瑜早已兴奋得难以自制。

折了条树枝,就在地上划弄起来。

他先是画了个潇水城的简易轮廓。

“城北长康坊有一处泥潭占地颇广;城南有一家废弃宅邸,庭院积水日久已成泥泞;酒神庙左近有条水道,常年堵塞……”

他每数出一个地方,就在简易地图上画一个圈。

没多久。

已然圈出十来处,大致区分来,南北各半。

薄子瑜沉吟一阵,抬头说道:“李道长,咱们兵分两路……”

道士赶紧叫他打住。

兵分两路?嫌自个儿死得不够快?

“贫道不熟悉城中地方,还得劳烦居士引路,这般……”

道士突然扯起嗓门喊了一句。

“咱们先去城北。”

薄子瑜冷不丁被震得耳朵发懵,却没瞧见,在身后某处暗巷,一席红影飘然南去。

…………

卯时

天光破晓。

潇水渐渐醒来。

街头巷尾也慢慢有了人的声气。

空落落的鱼鳞似的屋脊上,除却璀璨的霞光、藤萝带着露水的氤氲浅紫、来去嬉戏的雀鸟,又增加了许多袅袅炊烟。

一切都有着精神奕奕的样子。

可在城北某处朝食铺子里。

李长安与薄子瑜相对无言,满身疲敝。两碗汤面就搁在桌上,谁也没动上一口。

泥塘没有,荒宅没有,水道也没有。

两人查遍了城北每一处可能的地方,直到天光透亮,也没寻到妖怪的踪迹。

“咱们现在就动身往城南?”

薄子瑜瞪着两眼血丝提议。

道士正要点头,耳后却传来一句轻微到只有他能听见的话。

“城南亦无。”

李长安隐蔽地看过去,见着一个樵夫模样的汉子,打身后走过,在临桌坐下,向店家要了一碗米汤。

汉子警惕得很,立刻察觉了道士的窥探,什么也没说,只是嘴唇无声开阖。

“是我。”

歹!

是虞眉!

丫是男的!

不对。

道士立刻反应过来。

应该是障眼法。

李长安不由抹了把冷汗,对面的薄子瑜瞧见他神色,怪道:“道长可是发现了什么?”

“没。”

他摆了摆手。

“不需去城南。城南也没有。”

薄子瑜还要再问,可李长安折腾了一宿,也懒得在编什么谎话,直接敷衍了一句。

“山人自有妙法。”

年轻捕快被噎得没话说,叹了一口气,皱着眉头沉默无语。

这时候。

街上一股恶臭飘进铺子,原是个收夜香的挑着担子打旁边过去。

道士身上“冲龙玉”效力未尽,赶紧捂住了鼻子。

但薄子瑜却好似发了魔楞一样,呆呆盯着粪桶不放。就在道士正寻思,是不是给他来张“受惊符”时,他却突兀开口。

“俎鬼一定要住在泥池里么?”

道士不解。

“居士何意?”

“收夜香虽是秽臭贱业,但实则获利颇丰,一贯为城中一罗姓人家所把持。他们会向城里的人家索钱掏粪,再将粪肥卖给左近的农户。”

薄子瑜目光炯炯。

“为积粪便利,罗家在城内建有一处大粪池!”

嘶~

李长安抽了一口凉气。

第二十七章 周淮

大多数人不了解掏粪这行有多么暴利,但一定知道有多臭。

日头愈高,大粪池里……嗯,就不详细描述了。

总之,恶臭四溢,苍蝇群舞。

无需挂牌赶人,闲人自晓得回避。所以,这地儿平日是冷清无人,毕竟哪个闲得无事会来惹一身五谷轮回后的发酵香气呢?

只有一早一晚,收卖夜香的工人们,或挑着担子,或推着小车,晃晃悠悠,洒着夜香,络绎不绝。

但今儿,却塞进了两个格格不入的怪客。

一官差,一道士,俩蹲在水道边对着一路洒落的粪水直蹙眉头。

这两人自然就是李长安和薄子瑜了。

……

这次总算没扑空。

泥迹找到了!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来往的收粪人们早把痕迹踩散,沿路洒落的粪水又将残留的气味儿冲混。

虽然能确定妖怪的确是俎鬼,也确实从这附近上岸,可具体的去向却难以得知。

不得已。

道士只好硬着头皮祭起冲龙玉。

刹那间。

一片屎山粪海扑面而来!

李长安颤颤巍巍在粪池周遭徜徉了一圈。

终于铁青着脸,拍了拍薄子瑜的肩膀,然后夺路而逃,洗鼻子去了。

至于妖怪,却仍没找到。

…………

薄子瑜心急如焚。

只要俎鬼敢在粪池里吐个泡,他都能跳进去,把妖怪给捞出来。

可惜妖怪没在粪池,他也就失却了畅游的机会,只得在路边,拿一丛藤萝发火。

可突然。

他打了个激灵,目光黏在一个过路人身上,挪不开眼。

这人也是个收夜香的,衣衫破旧,披头散发,推着个小车,车上搭着大粪桶,推起车来东倒西歪。

动作笨拙生疏,但哪个行当没个生手呢?不足为疑。

但偏偏薄子瑜就是越看越蹊跷,越看越觉得此人可疑。

怪哉。

收夜香是从天未亮就开始的,眼下日头已高,按说城中各处的收粪人早已完工,此人为何这般滞后?

怪哉。

他从粪池出来,桶中该是空的才是,缘何车辙印颇深,且明明小车推得颠簸歪斜,却不曾洒出一滴汁水儿?

脑子还在疑惑,步子却已自觉缀了上去。

那收粪人好似也察觉了他,突然之间,加快了速度。

薄子瑜不惊反喜。

“站住!”

大吼一声,甩开双腿,紧追而上。

收粪人速度竟也不慢,推着小车也能健步如飞,让薄子瑜愣是撵不上。

但此人在推车的手艺上终归生疏了些,刚追逐进一条小巷,没瞧清路况,轮子碾上路边青石弹飞起来,连人带车一起翻到倒地。

而车上的粪桶随即打翻,滚出一具汁水淋漓的尸体!

薄子瑜微微一愣。

旋即。

脑子里好像塞进一根炮仗。

“砰。”

爆炸开来。

他忘掉了手头的黄符,甚至忘掉了腰间的佩刀,“哇呀呀”怪叫着,就猛地扑了上去,下意识就使出了少年时千锤百炼的殴斗技巧:一手捋头发,一手掏裆。

刚开始,他占了一丝便宜,可随即,他就觉得对方身上迸出一鼓骇人的巨力,几乎要将他掀飞撕碎,可这巨力来得快,去得也快,让他恍惚只以为是错觉。

赶紧把对方压在身下,把脸摁进地里吃土,双手反剪在背。

做完这一切后,一抬头,道士一脸懵逼站在他面前。

“道长你看!”薄子瑜兴奋到舌头打颤,“我抓住啦!”

“啥?”

“妖怪!”

“可是……”李长安挠了挠头,“这位居士是人啊”

噶?

薄子瑜神色蓦然一僵。

忙不迭把身下那人的脸扭过来,只一眼,却是瞪圆了眼睛。

“周淮!”

…………

依旧是粪池。

却不似先前那般冷清。

数十个收粪人、捕快正聚集于此,忍着恶臭与粪毒,从粪泥中拖拽出一具又一具尸体。

李长安默默看完,转身走入旁边一处民居或说临时监牢。

“如何?”

薄子瑜愤愤回道:“这厮还是一字不曾开口。”

李长安眉头紧蹙,目光转向角落。

在那里,文名远播的士人、周家的长子、“死而复生”的周淮盘腿静坐、默然无语。

“这厮真不是那妖怪变化成的?”

年轻捕快由自不甘。

李长安摇了摇头:“他身上没有妖气。”

“那这厮可是被妖怪惑了心智。”

“眸中神光清朗,并无被幻惑的迹象。”

“那这狗曰的为何半个屁也不放!”

薄子瑜又急又气。

他本来拼了性命捉住了“妖怪”,谁想是个周淮。是周淮也就罢了,他被妖怪掠走过,又鬼鬼祟祟地运送尸体,八成就是被俎鬼所指示,多少也该知道俎鬼如今藏身何处。

可没想到,这厮打被捉住,到禀明府衙遣来差役捞尸,前前后后大半天过去了,愣是半个字儿都没吐出来过。

“你就算不关心妖怪继续害人,也该晓得你家满门都被妖怪所杀。你倒是好,不但不报仇,反倒包庇那妖怪!”

薄子瑜咬牙切齿,喷出的唾沫星子都在冒火,可周淮就是眼皮也没抬一下。

李长安此时却摇了摇头。

“因为我们,不,是我一开始就错了。”

“昨夜,我只依照往常的经验,判定妖怪是从外闯入周家,杀人之后,卷尸离开。却忘了,潇水有所不同。”

“薄居士。”李长安突然问薄子瑜,“你知道虎姑婆吧。”

“是那冒充婆子吃人的妖怪?”

“正是那妖,却不是冒充。”道士顿了顿,“虎姑婆本就是婆子变成的。”

到此,他抛下既惊讶又茫然的薄子瑜,转向角落的周淮。

“粪池中拖出了八具尸体,除了你家亲眷,还有两个左近栖身的乞儿,却独独没有令尊的尸体。”

“我想你并不是包庇妖怪,而是在包庇你的父亲。”

狭小的房间内光线昏暗,在薄子瑜的震惊,周淮的沉默中,李长安慢慢吐露:

“令尊就是俎鬼!”

此言一出。

薄子瑜的震惊无关紧要,一直默然的周淮却是抬起眼来,笑了笑,再次埋下脸去。

“你这混账!”

薄子瑜瞧见这幅模样,又是勃然大怒,一个大步抢上去,揪着他的衣领。

“待乃公先赏你个十七八拳,打你个皮开肉绽,看你说也不说!”

言下之意,就是好话说尽你不听,只得上刑拷问了。

道士没理由反对,而薄子瑜也已扬起了拳头。

“住手!”

却是昨夜领头的官差,风传中邢捕头的替任者,腆着肚子摆进门来,撞见了薄子瑜的动作,连忙呵斥。

“周郎君可是有功名在身的贵人,可是你等贱役能胡乱打骂的?”

薄子瑜气急。

“班头……”

好吧,是“班头”不是“捕头”,这两字儿一出口,后面的话不需听,道士就知道完球了。

果不其然。

这位新捕头立刻跳了脚,别说拷问,还要将两人给撵出房去。

至于,薄子瑜口中那些“俎鬼流窜,须臾便有无辜丧命”,他是一概不听的,想来宁愿死几个屁民,总好过得罪士林。只是薄子瑜看不清其中厉害,仍旧与他据理力争。

可嘴巴要能解决所有的事儿,人又何必长一对拳头呢?

李长安默默活动了几下手腕,某些时候,难免得使用些非常规的手段。

就在他打算付诸行动之际。

却瞧见一个陌生的捕快,悄悄走近争执的两人,手腕翻转,竟是多了两枚短针,迎着道士诧异的目光,嘴唇无声微动。

“是我。”

李长安:“……”

只好以目光回了一句:请便。

可也在此时。

薄子瑜突然一拍脑门。

“我怎么给忘了!”

他先是厌恶地瞅了一眼周淮,又转过来小声而急促地说道:

“听闻这厮惯爱谈玄论道,家中世代敬奉道教。我等差役问他,他自持身份不屑开口,如果是一位道法精深的有道全真呢?”

这倒是个好法子。

李长安不由点头。

周淮因着亲亲相隐的愚孝,不肯吐露俎鬼的藏身之所。可毕竟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他平静的外表下,真的没有波澜么?

不过。

你们看着我干嘛?

我野道士来着。

道藏目录都背不全哒。

第二十八章 青萍真人

有道全真?

李长安自觉,这个词儿跟自己是沾不上关系的。但好在,潇水城整好有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道人。

不同于在酒神庙中的繁盛着装,平日里的水月观观主青萍真人衣着简朴,要不是身后跟着的清秀童子,手里杵着九节杖,全然就是一个寻常串门的老妇人。

新任捕头老早就迎了出去,恭恭敬敬把老女冠请进院子。

“全怪我等办事不力,竟让你老人家粘上这秽臭,实在是罪过罪过。”

“居士言重了。”

青萍真人一头苍苍白发披散,脸上每一条皱纹都笑出了平和的意味来。

“周家几位善信常在我观中供奉祖师,如今有事,贫道又怎能袖手旁观呢?”

说着,老太太又同场中人一一见礼,引得各人受宠若惊,到了李长安。

“我听闻过道友的事。”

“可惜老身只会些祭仪祈福的杂事,不通斩妖伏魔的法门。潇水城中的妖魔,麻烦玄霄道友费心了。”

“不敢。”

李长安回礼。

“略尽绵薄而已。”

青萍笑着点头,又转身于那捕头说道:

“我知道事态紧急,就不多过叙话了,周家郎君何在?”

“就在屋中。”

捕头赶忙躬身引路,只是到了门口,青萍又嘱咐道:

“周郎君突蒙大难,我贸然开口必遭拒绝,须得先与他谈一段玄理。”

捕头连忙欠身点头。

“应该的!真人想得周到。”

“需着一些檀香。”

“立刻去取。”

“还需两杯清茶。”

“马上奉到。”

……

捕头前脚点头哈腰把青萍送进屋里,殷勤掩上门扉,后脚就冲着薄子瑜怪眼一瞪。

“算你小子好命。”

他昂着下巴,瞪起一对鼻孔。

“近来夜里不太平,许是风水出了问题,或是哪家神明敬奉不力,大老爷忧心城中百姓,邀了真人到府衙商议。所以咱们报告案情之时,真人恰巧就在府衙。否则,就你的那些个没头没脑的揣测,如何能让真人纡尊降贵,到这腌臜秽臭之地?”

他冷笑着刺了薄子瑜几句,年轻捕快压着火气,闷头不与他争吵,他就仿佛得了莫大的胜利,志得意满将目光转向了道士。

可道士只是眸光一挑,他便像被针扎了一样,哆嗦一下,不敢废话。

他纵使没亲眼见过李长安的手段,可大牢的废墟与周家的尸体可作不得假……对这尊煞神,新捕头是万万不敢撩拨的,只是恨屋及乌,避开眼去不搭理。

道士也懒得于这油滑奸吏置气。

昨夜折腾整宿未睡,正好现在觅得空闲,便在角落寻了干净的地面,依墙坐下,抱剑而眠。

…………

等待是漫长的。

门内一片平静,门外也无人喧哗,唯恐打扰到里头。

院子里,只有李长安悠长的呼吸和薄子瑜焦虑的脚步。

终于。

“嘎吱。”

房门开启。

李长安才闻声睁开眼,薄子瑜已然挣脱捕头的阻拦,抢上去,急急问道:

“那厮招了没有?”

“放肆!”

慢了一步的捕头急忙上来呵斥。

青萍真人却摆了摆手。

“无妨。”

她喟然一叹。

“周居士孝心压过了仁心,贫道也是无可奈何。”

话声方落,薄子瑜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李长安却追问。

“他什么也没说么?”

“倒是说了些,虽骇人耳目,但无关妖怪下落。”

“不妨一叙。”

青萍真人自无不可,用散淡的语气讲述起发生在周家的恐怖经历。

…………

一起都开始于三天前的晚上。

那天。

我父亲和幼弟忽然胃口大开。

我们全家都非常高兴,因为父亲和弟弟都有因体弱而食量少的顽症。我让后厨加紧做饭,家里的米面肉菜用尽,就去市上再买。

我犹记得,父亲和幼弟那晚吃了三锅米面、半扇羊肉、五只鸡,其余果菜无数。当时,我虽隐隐有些不安,可并未多想。

第二天是酒神祭。

我们全家都去夜市游玩,可父亲和弟弟却早早归家。奇怪的是,那天晚上他们没喊过饿,家里人松了口气,可谁也没发现留下看家的老苍头不见了。

第三天。

晚上起了很浓的雾,院子里不知从哪儿积累了许多泥浆。

半夜的时候,父亲突然把家里人叫起来。阿爷、母亲、妹妹、二弟……所有人都聚在了院子里,却独独没有幼弟。

我正要问父亲,可一阵密集的“嗾嗾”就塞进了耳朵。

旋即。

我听到母亲发出惨叫,漫天的泥泞裹挟下来。

……

我恢复意识的时候。

父亲正嚎啕着把我从粪泥中拖出来。

他对我说,他吃了母亲,吃了妹妹,吃了老仆……他太饿了,钻心地饿,发疯的饿!

我带着父亲离开,把其他人的尸体留在粪池。

太阳出来了,他似乎恢复了人性,但又开始饥饿起来。我悄悄出去给他买了许多饼子,可他刚刚吃下,马上就吐了出来,一边吃,一边吐。

终于,他告诉我:

想不饿,就得吃人。

于是我打晕了一个上门收夜香的,换上了他的衣服。

回到了粪池……

我不想害人。

可我没办法,父亲也办法。

他只是太饿了。

…………

直到这个短短的故事讲完,场中人仍旧久久没有回神。

倒不是因着这故事本身,而是其背后更深的含义。试想一下,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在某时某刻突然变成怪物,要将你生吞活剥……这无端的危机与恐怖,岂不让人不寒而栗。

直到青萍真人致歉离开。

薄子瑜才回过神来,他脸上变换了许久,终于颓唐。

“还是没有线索啊。”

“不。”

沉默许久的李长安突兀说道。

“有线索。”

……

当你越急于某件事的时候,时间的流逝仿佛格外迅速。

倏忽之间,天色已暮。

城西一家小食货铺子旁,十来个衙役拥挤在此,彼此间气氛古怪。

李长安熟视无睹,只于薄子瑜解释道:

“先前真人说道,那周淮曾给他父亲买过吃食,我就突然想起,你捉住周淮时,我在他身上发现了许多的食物残渣。”

“那是一种经过油炸后酥脆的面食渣滓,气味儿独特,由三种混成,羊油、蜂蜜、紫藤花。”

“我也曾逛遍潇水城,据我所知如此独特的食物。”

李长安指着身后的食铺。

“只这有这家店的招牌‘巨胜奴’。”

道士笑着继续说道。

“试问,在带着变成妖怪的父亲躲藏于城中,惶惶难安之际,会特意绕远路去买食物么?”

说实话。

道士的推断并不严谨,但就像先前所言,只是在无数的可能中,作出最有可能的抉择。

薄子瑜恍然大悟,望向了对面的巷子深处。

方才已经遣衙役们各处询问过,四周的房子都有人出入,唯有巷子深处的一间大门始终紧闭。

“道长。”

新捕头期期艾艾靠过来。

这厮先前被上头下了严令,要他尽快解决掉妖怪。可即便他有心立功,手下的差役可没什么拼命的理由,所以只好又腆着脸向李长安讨好。

李长安懒得理他,只问薄子瑜。

“黄符呢?”

“在身。”

道士点头。

“走。”

第三十章 捉妖记

像是离水的鱼。

圆脸衙役的眼珠子在眶里死命挣扎着。

他听见,廊外雨声渐小,彷如整场雨都只为浇灌出一池泥泞;他看见,潮氵显的风鼓荡着光影晃动,将场中人的影子缠绕在一起。

耳中所闻,眼前所见,都化为恐惧,噬咬着他的心。

可无奈何。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周身上下唯一能动弹的,却只有一对眼珠子而已。

他只能竭力晃动眼球,惊惶的视线在每一处阴影、每一点异响中徒劳搜寻。

……

两三秒的时间漫长得难熬。

脑后。

“嘎吱。”

那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哒哒。”

这是脚步在声声靠近。

他瞳孔紧缩,几乎凝住了呼吸。

什么东西?

周淮?

他竭力转动眼珠,要把眸光勾过去。

可旋即。

一张苍白的人脸钻入眼帘。

是周淮。

他一口气刚要松下来,又生生攥在了气管里。

这张脸太奇怪了。

眼眶竭力鼓得浑圆;细小的鳞状物像雨后的菌类,一枚枚钻出皮肤;腮帮边沿裂开,露出底下暗红的血肉,在氵显润的空气中慢慢阖动;嘴里似乎包着什么东西,发出些“咕噜咕噜”的声音,越鼓越大……终于,“哇”的一下,一口腥臭涎水淌满下巴。

光影晃动。

一滩暗红色的稀泥呕出,盖住了衙役的头脸。

…………

圆脸衙役的抽搐渐渐停止。

正如离了水,徒劳挣扎无果的鱼,终于没了生息。

那些暗红色的淤泥也从尸体的眼耳口鼻中退出来,蠕(和谐)动着重归周淮或说俎鬼的腹中。

它发出声心满意足的呻吟。

摆了摆手。

更多的淤泥从庭院“爬”进走廊,将吸干精血的尸体拖进泥池。

它正要去享用下一个猎物。

一抬头。

突兀僵住了身子。

在对面厢房的飞檐上。

飘洒的细雨中。

悄无声息地站立着一个纤长的身影。

雨水沿着鬼面滑落,勾勒得轮廓愈加狰狞冷硬。

红裙逆着风雨肆意飞扬,宛如一蓬灿漫的烈火。

正是虞眉。

……

人与妖。

隔着一庭风雨,默然对峙。

没有言语,亦无需言语。

只有……

“嗾!”

密集的异响骤起。

整个院子的泥水都一齐震颤起来,连带着庭中风雨飘散颤动。须臾,滔天泥浪拔地而起,于空中变化出种种刀枪剑戟模样,朝着虞眉绞杀拍打而去。

来势汹汹。

大有将檐上的虞眉与脚下的厢房一并拍碎绞烂之意。

对此。

正如昨夜一般。

虞眉只回以一声。

“敕。”

风声、雨声、泥涛倒卷之声蓦然消失。

黑色的细密的雷光四下游走,所过之处,漫天风雨蒸腾一空,掀起的泥涛突兀僵止,化为土胚寸寸干裂。

须臾。

雷光隐没。

柔风细雨重归庭中。

“哗。”

雨点拍打在拱起的干土胚上,土胚也在“喀嚓嚓”的声响里轰然倒塌。尘埃弥漫中,俎鬼猛然窜出,舍了虞眉,也舍了廊道里的“美餐”们,直奔后院而去。

后院出去便是条小巷,小巷尽头就是水道。

俎鬼可是鱼类成妖。它如此举动,想要做什么,自然也不需多言。

……

虞眉好似为俎鬼还能活蹦乱跳地跑路吃了一惊。

眼见着对方要逃出视线,才有了动作。

裙摆飞扬,人已悄然而鬼魅地飞掠而出。

但比身法更快的,是她挥手间,飙射而出的短针。

细如牛毛,迅疾难防。

正是定魄针。

俎鬼或说周淮,眼看着就能逃进后院。

昏暗的廊道内,寒芒一闪而逝,它狂奔的动作顿时一僵,触不及防之下,整个身体都跌飞出去,滚入后院浅浅的积水中。

原是方才定魄针正中了它的立足腿。

但它毕竟是妖怪,不是寻常人类。体魄要强大许多,除了中针的腿,身体其余部分竟也还能勉强动作。

只是定魄针入肉太深,难以取出,更来不及取出。

红影闪动,虞眉已然出现在了正房屋脊之上。

周淮那张半人半鱼的怪脸上露出一种决绝之色,抓住中针的腿,而后用力一拧,竟是将整条腿都给扯了下来。

鲜血涌入积水。

它已不假思索,翻身而起,仅凭着一条腿,连蹦带跳向着后门急急逃去。

然而。

寒光再起。

又一枚定魄针悄然而来

借着后院中风雨的掩护,飞针太快,太过隐秘,俎鬼几乎没有躲闪的余地,便再次被定魄针射中。

单脚蹦跳的动作立时走形,被惯性携裹着飞滚出去,“砰”的一声巨响,砸烂了后院的木门,滚入门前横流的污水里。

紧随着,一席红裙飘然而坠。

虞眉掀开破碎的门板,却只有一条断腿躺在污水当中。

眸光一转。

但见前头藤萝繁盛的小巷中,俎鬼把双手作双脚,拖着残躯,趟着积水,亡命狂“奔”。

虞眉抬手一挥。

第三枚定魄针电射而出。

俎鬼双脚俱全时尚且闪躲不过,眼下只剩双手,更加逃不了。

但它也多少察觉了身后的杀机,身子微微一侧,让过了身体要害,而定魄针却也钻进了右手手肘。

身体顿时一歪,滚入了藤萝丛中,绞得落英零落。

可是,此时此地。

紧追不舍的虞眉尚在十步外的巷口,水道却在五步外的巷子尽头。

“咔。”

那是骨节扭断的声音。

“呲。”

这是血液喷溅的响动。

俎鬼随手抛下断臂,用着仅剩的手臂从藤萝丛中猛然弹出。

手掌稳稳落在青石板上,只消再一撑跃,便能投入水中,逃脱升天。

但还未来得及法力。

第四枚定魄针却如附骨之疽,越过小巷,穿过藤萝,悄然没入它仅剩的肢体。

俎鬼终于彻底僵住,倒在距离水面的一步之地。

到此为止呢?

不。

只见它奋力昂起头颅。

“啪叽”一声。

脑袋连着脖颈,脖颈连着一截血淋淋的鱼躯,竟从胸腔中钻了出来,以人头鱼身的怪异姿态,越过这一步之遥,就要投入水中,从此逃脱升天。

可惜。

雨幕后传来从容的敕令。

“吾奉临水夫人急急如律令。”

那看来空无一物的水面上,突然浮现出一道渔网,并猛然收紧将懵逼的俎鬼网入其中,而后带着它倒飞而回,又复跌入藤萝狼藉的小巷,跌在了虞眉的脚下。

……

小巷逼仄。

柔风细雨灌进来,竟然也显出几分凌厉。

人与妖。

两厢对视,依旧无言。

虞眉只是抽剑,挥剑。

“锵!”

关键之时,从旁探出一柄长剑堪堪封住了虞眉的剑刃。

虞眉立时抽身而退,冷冷注视来人。

李长安喘了几大口出气,一剑又将蠢蠢欲动的俎鬼钉在地上。

这才对虞眉笑道:

“还请手下留鱼。”

第三十一章 腹中虫

雨势早颓。

冷风裹着细雨灌入狭巷,竟也显出几分凄厉模样。

虞眉随风而动,悄然无声落在积水与落花狼藉的青石板上。纤细而有力的腰肢下头,霜白的剑刃与火红的裙摆相互衬映。

她依旧一言不发。

只将鬼面之后,两道冷峻的眸光投过来。

大有一个解释不对,就挑翻昨日盟约,就在这时,就在此地,再斗过一场的意思。

李长安将俎鬼钉在剑下。

沉吟了一阵。

没有急着解释救下俎鬼的缘由,却是反问了一句。

“虞姑娘,你口中的妖疫能否治愈?”

“绝无可能。”

“你们试过?”

虞眉的回答斩钉截铁,李长安的反问也是脱口而出。

然而,这一句问出去,却是泥牛入海,没得到半点回应。

李长安蹙起眉头,心中渐渐了然。

镇抚司所司何职?

即主管天下妖魔鬼怪巫觋僧道事,巡查镇压诸般妖异灾变。至于平民百姓的安危祸福、身家性命,不在其职责范围之内,更加也不会放在心上。

所以,此辈行事多有酷烈之举,常为江湖与士林所不齿。

然则,这才是鹰犬本色!

像燕行烈、龙图那样的,反倒是少数“本末倒置”的异类了。

“人能染病变成妖,妖如何不能治愈变回人?”

道士毫不客气地质问。

“你们可有尝试过治愈的可能,如果没有,如何就敢滥杀无辜?!”

这次。

虞眉终于有了回应。

“杀人吮血,哪得无辜?”

“此乃妖变所致,非其本性。”

“坠入魔道,势难回头。”虞眉的声音冷得像块冰,“救得一人又如何?只要元凶尚在,妖变不绝。抛下细枝末节,加紧时间追索元凶才是正理。”

这番“正确”无比的话,说得李长安是摇头失笑。

“如此说来,一人不足救?”

“不足。”

道士深吸了一口气。

“好,好,好。就算此人吞妻食子,杀不足惜。可下一次呢,又有无辜之人不幸染疫,该当如何?”

虞眉的回答十分简单。

“杀了便是。”

李长安简直被她给气笑了。

“一人染病杀得,可要是十人呢?百人呢?千千万万人呢?阖城妖变,阖城诛绝?”

道士冷笑着拱手一礼。

“若是如此,可要请虞大人你自行担待些了。贫道贪生怕死,可不想万妖噬身,只落下点儿骨头渣子。”

这话出来,两头的气氛是降到了冰点。

狭巷里,两厢无言。

唯余雨凄风哭,伴着俎鬼的痛苦呻吟断断续续。

好半响。

就在道士以为对方耐不住要动手之时。

虞眉却默默收剑归鞘,算是给了个缓和的信号。

李长安也顺坡下驴,收起咄咄逼人的姿态,耐心劝说:

“再说,杀人只是治标,找出元凶才是治本。”

他指着脚下的俎鬼。

“这厮保留着为人时的智慧,甚至于能在白日伪装成正常人诓骗我们,指不定就晓得些幕后元凶的……”

话没说完。

“道长……”

巷子外的周宅后门处,一声呼唤戛然而止,紧接着,薄子瑜的声音冒失响起。

“莫慌,我来助你。”

助你个大头鬼。

李长安才腹诽一句,对面虞眉红裙浮动便要避让而去。

他急忙叫住她:

“且慢。”

虞眉望了一眼巷口,小声道:

“我还不能暴(和谐)露身份。”

“我知晓。”

李长安点了点头。

这虞眉一直假面示人,行动时也遮遮掩掩,乃至于引来官差围剿。若是一早就亮出身份,哪儿会有县衙张榜悬赏的事儿?不过她这么做,想必是有所顾忌,有所图谋。

道士早就察觉到这一点,所以也没把两人之间的事情告诉过他人。不过眼下叫住她,却是为……

“贫道不精法术,没有镇压妖魔的手段,还得借姑娘定魄针一用。”

先前对付另一只俎鬼,以及上一次的虎姑婆,李长安都隐隐抱有活捉的想法,但奈何手上确实没有济事的法术,只能草草斩杀了事。

可眼下,自个儿虽没有,虞眉有啊。

否则,依道士的性子,哪儿会跟她在这儿叽叽歪歪废话许久?

虞眉听了没有回答,只在身影越过墙头消失之际。

一枚短针破空而来,没入俎鬼颈后。

也在这时,薄子瑜“哗啦啦”踩着积水终于赶到。

他抽出刀片,一顿胡乱比划,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妖……妖女在哪儿?”

“跑了。”

“跑啦?”他脸上一呆,“为何不追?”

“如何去追?”

空荡荡的巷口,薄子瑜哑口无言,目光冷不丁一转,窥见了李长安脚下不人不鬼不鱼的玩意儿。

“这是?”

“周淮。”

“嘶~”

他呛进了好一口冷雨。

…………

周宅正厅。

李长安掌起灯烛。

烛火幽幽,照彻厅堂。

薄子瑜被打发出去,处理同僚的尸体。房中就只李长安与周淮一人一妖而已,哦,还有个听墙角的。

道士瞥了一样梁上某处,那里隐隐显出一角鲜红。

“贫道不喜与人废话,我知道你听得见,也看得见,所以我说完,你再说。”

李长安将中了定魄针仿若僵死的周淮放上胡床,抽了个凳子在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就是一句。

“你认得我?”

罢了。

语态平缓,娓娓道来。

“白日里,你虽然装出一副愚孝模样,骗过了我等。实则,却是故意透露出了‘饼子’这一线索。这线索虽然隐(和谐)晦,但只要是有心人其实不难察觉,更容易寻着这线索查到你父亲的所在。”

“毕竟在这小小的潇水城中,你这样有名的人物,衣衫不整出现在人前,还亲手买下一大筐饼子,实在是件引人注目的事情。”

“你为何要出卖你的父亲?”

道士自问自答。

“我猜是你的伪装只能在白天管用,到了晚上,你就会变回这副半人半鱼的模样。所以你需要转移视线,好让自己脱身。只是你万万没想到,我们回来得如此迅速而已。”

李长安顿了顿。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晓得那些人能够威胁到你,威胁到一只妖怪。毕竟寻常的衙役,只会沦为你的食物。

而这潇水城中,真正能威胁到你的人却很少。

譬如贫道。

譬如某个在暗中清理妖变之人。”

房梁上,虞眉的呼吸一瞬间有些急促。李长安没有搭理,只是俯身取下周淮颈后短针,施施然问道:

“所以,是谁在警告你?”

李长安的推断严谨么?

不。

简直是错漏百出。

他只是在千万种可能中,挑了看起来像样子的一个诈唬一下对方而已。猜对了固然皆大欢喜,没猜对……大不了再编一个继续诈咯。反正人都在自个儿手里,慢慢炮制就是。

果不其然。

取下定魄针后,俎鬼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一种古怪的神情盯着道士。

猜错啦?

李长安直挠头。

无量天尊啊,咱也实在不是干这行的料啊。

可还能咋办?交给官府,怕是先把官差老爷们给吓个半死;交给虞眉,恐怕事后难留活口。

无奈何,道士只得转换策略,温言相劝。

“你且安心,我并无害你性命的意思。相反,我会延请法师、名医为你治病,就算一时无法治好,也只会暂时羁押,等到找出将你变成妖怪的幕后元凶,定能还你……”

“噗。”

一声嗤笑在空阔亮堂的屋子里,显得尤为刺耳。

这笑声不是来自于苦口婆心的李长安,也不是屋瓦上的虞眉,更不是外面“哼哧哧”搬着尸体的薄子瑜。

道士眸光渐冷,看着周淮咧起一嘴嘲讽。

“原来。”

它说。

“你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哪里来的冷风溜进屋中。

摇动烛火。

晦暗凌乱的烛影映在道士脸上,愈显神情淡漠。

“何意?”

“你想知道?”

周淮的嘴角越裂越开,露出两排细密的牙齿。

“糊涂蛋啊,睡梦虫!告诉你也无妨,这潇……”

话到一半,忽而打住。

剩下的半截卡在了喉咙,只发出些“嚯嚯”的声响。

李长安皱起眉头。

“你怎么呢?”

它无法回应,身体更是剧烈颤抖起来,鳞片下不住渗出细密的血珠。

它的嘴巴大张着,似是拼尽了所有的气力,吐出了四个断续的字眼。

“剥开……肚子……”

随后,瞪直了眼睛,一对瞳孔愈加放大、愈加扩散,像是两个幽深的孔洞,生命与魂灵都从中悄然溜走,留下一具干瘪的躯壳渐渐冷硬。

他死了。

…………

红影翻动。

虞眉终究按捺不住,跳下房梁,落入屋中。

李长安冲她使了个眼色,她也无声点头,持剑在手。

道士拔剑出来,将俎鬼的尸身翻了个转,剑尖刺入鱼肚,一点点挑开皮肉。

然而,才豁开个尺长的口子。

突然之间。

俎鬼像是活过来了一般,肚子猛地一涨一收。

紧接着。

一条长影便从鱼肚的口子中窜了出来,带着一阵腥风怪臭,直扑道士脸面。

旁边的虞眉早已恭候多时。

剑光接连闪动。

那东西便被打发回去,斩落数截。

道士面不改色,拿剑尖翻挑着,定眼细瞧。

那长影原来是种纤长的虫子。

头部像是七鳃鳗,躯干约有鹅蛋粗细,呈乳白色的环节状。环节处长有细密的触角,像是植物的根须。可以想象,当它藏身在俎鬼的腹中时,这些“根须”是怎样钻进宿主的血肉,汲取宿主的精血。

虞眉只斩断了它的头部与一小截身子,泰半的身躯还残留在俎鬼腹中,伴着微微的抽搐,从鱼肚子里慢慢滑出。

虞眉戴着面具,瞧不清表情。

反正李长安看着这鬼玩意儿,很是头皮发麻。

好吧。

现在大概也明白,那一坛内脏是留给谁的了。

“道长。”

薄子瑜的声音咋咋呼呼在门外响起。

虞眉却是一动不动,没半点儿反应。李长安赶紧推了她一下,她才彷如回过神,脚步一点,跃上房梁。

“我听着有动静,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薄子瑜一把推开门,风风火火就闯了进来。可刚瞧见屋中场景,便是面色一白,捂着嘴,躲外面干呕去了。

李长安赶紧把他揪回来,劈头就问:

“其他两只俎鬼尸身何在?”

…………

城北义庄。

看守是个佝偻的老头,也许是长年与尸为伍,面色看来比尸体好不到哪儿去。

他指着院中三具尸体,像是在介绍自家菜园子里的白菜。

“前天那个长毛的婆子,上头说是秽物,拨了薪柴、火油早早给烧掉了。便是这条怪鱼和那长得像鱼的怪人,你俩要是迟到一些,我也一并烧了。至于,再之前那些横死之人,包括吃自家娃子的女人也早被亲属接走,不晓得葬在何处哩。只有这钱大志,因着是客商,等着同乡顺路将尸身送归,所以还留在庄子里。”

等他慢吞吞说完,李长安才拱手一礼。

“麻烦老丈了。”

老头摆了摆手。

“言重了。这小子也算老朽的子侄辈儿,些许小事,能帮则帮。”

说完,笑呵呵退到了一旁,留得薄子瑜站在尸体前,提着把小刀,哆哆嗦嗦瞧向李长安。

“道长?”

李长安点头。

“注意尸气。”

薄子瑜脸上笑得比哭还难看。

道士只得半是安慰半是催促地说道:“放心,我在旁边护持。”

年轻捕快无可奈何。

谁让自己硬着头皮跟了上来,又武艺低微,做不了护持的活计,就只好负责剥尸体肚皮了呗。

他咬着牙,挨个划破了三具尸体的肚子。

但幸运的是,里面没再窜出什么虫子。

才松下一口气,却瞧见道士面色凝重。

“没有肠子。”

什么?

他扭头细看,但见三具尸体腹中五脏俱全,却独独没有肠子。

肠子哪儿去了?

或者说。

在尸体腹中,占据肠子位置的东西哪儿去了?

……

俩人谢过看守,辞别义庄。

望见门外夜色深沉如铁。

李长安不禁回忆起,自己与虞眉在酒神庙顶的问答。

“杀人几何?”

“三十有七。”

道士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三十七人!

这三十七人里,有多少人肚子里有这种怪虫?这种怪虫又是否是妖变的源头?如果是,那些逃脱的虫子是否制造了更多的妖怪,正潜伏在潇水城中?

“道长。”薄子瑜有些惶恐不安。“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李长安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这两天来就没睡过一场好觉。

能怎么办?

“回去睡觉。”

第三十二章 闲适

俎鬼之事了结后。

薄子瑜拿个小板车载着周淮的尸体与肚皮上耷拉着的半截怪虫,一路推进了衙门大堂。

是日。

县衙上下是吐了个底朝天。

说是好几位大人都受了“惊吓”,要回家休养些时日。也因此,连带着养伤在床的邢捕头,都为薄子瑜的“莽撞”之举受到了斥责。

当然,效果还是有的。

本来自“虎姑婆”那档子事后,衙门中就隐隐有“人变妖”的风声,但一来是太过“无稽”,二来因着怠惰,对这个说法并不重视。

但当周淮的尸身出现在县衙诸位大人面前时,“人变妖”这说法算是落了个实锤。

吐归吐,休养归休养,还是对案情转变表达了重视。

具体而言,即是把新任捕头叫过来,一番恩威并施、连唬带吓,喷了个狗血淋头,责令几日内破案云云。

期间,李长安也旁敲侧击的提起了虞眉的事,譬如鬼面人杀人是否事出有因。

但显然,相较于杀人是否有因,甚至于杀的是不是人,大人们更在意的是,有没有堕了官府的威风,扫了自己的颜面。

所以,虞眉的悬赏还好生生的挂在城门处,顶多在布告上添上一句“如能自首,宽大处理”的话。

与之同时。

还添上了一副针对“妖变”之事的悬赏,不敢明言怕打草惊蛇,只暗搓搓说招募奇人异士,赏金倒是比虞眉的脑袋更高。

两百两!

可李长安觉得这完全就是个笑话。

无论是欲盖弥彰的小心思还是悬赏本身。

毕竟潇水虽说人口繁茂,但到底也只是个县城。一点风吹草动就能传遍全县,哪里能藏住什么秘密。

况且,还有上次接了悬赏的六位“义士”作前车之鉴咧。

张通、张少楠两兄弟折了胳膊断了腿,回去继续干“地痞无赖”的老本行,连医药费都没捞着一两。

郑屠子带着一身伤痛,灰溜溜回去继续宰羊卖肉。

水货剑客徐展直接事后跑路,据说寻了个看宅护院的活计,混口饭吃。

而道士冯翀和游侠儿张易,这两人本领最高,斗过了虞眉,又紧接着斗魑魅,厮杀最长,受伤也是最重。

这么算下来,掺和这事儿的,是怂的怂,跑的跑,伤的伤,没一个落得了好。如此,哪儿个缺心眼的还来趟这浑水?

也就剩李长安一根独苗,是须尾俱全、活蹦乱跳了。

然而……

熏风暖暖,春意融融。

俞家邸店的小院中。

微风摇动藤萝,散出阵阵清香。

庭中老隗撑起茂密的树冠遮掩住大半个院子。

斑驳的阳光洒下来。

道士懒洋洋虚眯起眼睛,身子在树干上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依靠,抄起一枚竹矢随手一投。

那竹矢便画出一道弧线,准确落入十来步外的一个细颈藤壶当中。

唉——

旁边观战的几个小鬼头立即发出一串叹息。

道士却哈哈一笑。

“十投十中,是我赢了。”

他把桌上作赌注的连鞘短刀收起,又把魔手伸向对面的一碟子糕点。

“这碟紫藤糕就是我的咯。”

对面输了游戏的小丫头阿梅“哼”了声,甩着羊角辫,带着小跟班们,气鼓鼓地就跑开了。

“这野丫头,当真是不识礼数!”

店家赶紧过来拱手致歉。

道士摆了摆手。

“无妨,亏了小阿梅,我还赚了一碟点心哩。”

店家也是个话痨,见李长安和善,叹着气就絮絮叨叨说起来。

什么阿梅的父亲是个浪荡子,长年累月不见人影,一回家也只知道给小阿梅讲些妖魔鬼怪、奇人异士、剑仙法师之类的诡奇怪事。害得小阿梅没个女孩子模样,成天和男孩儿打闹在一起,还说将来要拜师仙人,做个劳什子斩妖除魔的女侠。

他林林种种说了一大堆,总算记得有事没办,留下一壶新酒,唉声叹气地走了。

一边走,还一边念叨。

“这丫头老这样,以后还怎么嫁人?老严家的儿子和她玩儿得挺好,要不早早定个婚约?”

李长安左耳进右耳出,全当风吹树涛,半点儿没留心上。

可惜没享多少清净。

店家前脚走,后脚薄子瑜就不知从哪儿补了上来。

“道长可真是清净,竟有闲心与小孩子玩儿投壶?”

“不然呢?”

道士笑了笑,把点心推了过去。

薄子瑜腆了腆嘴上的火泡。

“吃不下。”

“喝酒?”

“更喝不下!”

“这又是何必呢?”

李长安挪了挪脊背,让自个儿往树干里再“陷”了几分。

“俎鬼的事儿,你没上报县衙?”

“报了。”

“县衙没有重视?”

“重视了。”

“捕快没有动作?”

“已然四下探查。”

“这不就结了。”

道士斜依老槐,呷上了一口新酒。

“既然已经撒下人手,咱们静等消息就是。再者说,你就算把我拽出去,也不过多一只无头苍蝇,无济于事。”

“我知道。”薄子瑜叹了口气,“我只是……”

只是身在其中,难耐煎熬。

李长安理解薄子瑜的焦虑。

实际上,年轻捕快心忧妖怪潜藏、妖疫流毒,李长安又如何不会心急呢?

自俎鬼那夜已然过去两天了,虽说夜中雾漫全城,但明面上还算平静。可只有真正接触过这件事的人才知道,这表面的平静下是怎样的暗流涌动。

别的不说,光是那可能存在的三十七条寄生妖虫就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试想。

你同床共枕的妻子,同桌饮乐的朋友,擦肩而过的路人,衙役、商贩、娼妓……都有可能在肚子里藏着一条怪虫,并随时变成妖怪将你吞食。

由不得人不为之惶恐,为之颤栗。

可,还是那句话。

没有线索。

而且李长安自己对潇水、对妖疫、对幕后元凶,甚至于对虞眉都满怀疑窦,但虞眉一直神出鬼没、难觅踪影,纵使有一肚子疑问,也只好憋在心里。

左右着急无用。

不如晒晒太阳,吃碟点心,喝一盅新酒,权当忙里偷闲、养精蓄锐。

薄子瑜勉强点了点头,忽的瞅见李长安先前拿来作赌注的短刀,越看越眼熟。

“这是?”

“张易的刀。”

李长安随手将刀递过去。

“三十两买来的。”

薄子瑜接过来,顺手拔出,顿时汗毛一竖,只觉眼前秋光湛然,仿若莲花出匣。

“好刀!”

他脱口而出。

又仔细打量了一番。

“却是贱卖了。”

“若打磨装饰一番,再耐心一些,等到识货的豪客上门,少不得卖出五十两。”

李长安漫不经心回到。

“可我只有三十两。”

“可惜了,他缘何急着贱卖?”

道士没有作答,只朝某个方向努了努嘴。

薄子瑜也是明白人,当即了然。

“狸儿楼?三娘子?”

道士笑而不语。

薄子瑜“啧啧”了几声。

“没想这冷面厮杀汉还是个泼钱如水的风(和谐)流种。”

道士依旧没回话,只往嘴里捉了一块糕点。

说来也是奇怪。

似游侠儿张易这样心肠冷硬的汉子,居然对潇水的名花、狸儿楼上的三娘子犯了魔楞。但无奈三娘子面皮金贵,见上一面少说也得花个五两银子。

而张易这个今天活、明天死的江湖汉哪儿有这许多闲钱?魑魅那夜后,他就拖着伤势,成天蹲在楼下卖刀。

可遍数潇水,没有识货的豪客。

道士天天进出,看得扎眼,只觉这一幕跟现世的三流言情小说似的。

野狗爱上了家猫,敲下犬齿去换小鱼干。

道士终究看不过去,把身上的银子点了点,剩下点零碎,凑了三十两买了他那柄滞销的短刀。

只是,区区三十两又能见那位三娘子几面呢?

…………

张易的事两人无意详谈。

李长安是不喜拿他人作打趣儿的谈资。

薄子瑜则纯属心中焦虑难安。

不一阵。

又是长吁短叹起来。

李长安听得耳朵起茧,无奈劝道:

“衙门百十号人撒下去,所探查的,不过是哪家出了怪事,何人食量突然大涨而已,迟早也能找到些线索,且安心便是。”

薄子瑜心道,就是因为办事的是自个儿同僚,他才这么不放心。别的人不清楚,他难道还不晓得那些个同僚是什么货色?

可当着李长安这个外人的面,他也不好堕了衙门的脸面。

只好幽幽道:

“但愿吧。”

“只是这线索……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呢?”

…………

薄子瑜在这边忧心不已,那边一帮小鬼却玩儿得正欢。

恰如店家所说。

小阿梅是立志做女侠的孩子,所以翻花绳、扮家家的游戏一贯不爱,只喜欢斗鸡(拐)、投壶、角抵。

可妙就妙在,小伙伴里小男子汉们统统不是她这个小丫头的对手。

今天玩儿投壶输了心爱的糕点,她便发起了一场角抵,把气儿全给光明正大地发泄了出来。

兴许是听到了店家离开时的碎叨,严家的小子被收拾得尤其鼻青脸肿。

某个娃子摔急了眼。

“你莫要得意,我哥力气最大,他要在,定能把你掀个四脚朝天。”

阿梅还没表示不屑,男子汉们就先起了内讧。

“放屁!我哥力气才最大,他能掀翻家里的狗。”

“我哥力气大,他能掀翻老母猪。”

“我哥力气大,他能掀翻大水牛!”

……

这一番攀比下来,最后落到一个口吃的男孩身上。

“我哥-哥-哥力气-才大……”

小伙伴们耐心静待,他哥究竟能掀翻个什么玩意儿。

然而。

“他-他能吃三-三桶白饭!”

小伙伴愣了愣,旋即就是一阵哄笑。

这小结巴急了眼,居然捋清了舌(和谐)头。

“我妈说了,吃得越多,力气越大!”

这句话下来,周围的哄笑居然戛然而止。

小结巴只以为是说服了大伙,方得意洋洋叉起腰,却发现小伙伴们都怯生生看着自个儿身后。

扭头一看。

院子里两个大人不知何时立在了自个儿后头。

啪。

那个穿公服的大人一把抓住小结巴的肩膀。

“小结巴。”

薄子瑜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珠子,竭力挤出最“和蔼”的笑容。

“你刚刚说,你哥能吃几桶饭?”

第三十三章 红鸾入梦

“瞎说!”

“就是牛大的肚子也收不下三桶白饭啊。”

说话的是个粗实干练的妇人,她一手夹着小结巴,另一手夹着个半大小子,像个护崽的老母鸡拦在薄子瑜跟前。

薄子瑜挎刀昂首,意态骄横。

“是与不是,问过才知。”

要说薄子瑜这人,细细接触下来,才发现人品其实不坏。

为人还算热诚,勇敢近乎莽撞,责任心更是丰富得过盛,但奈何办事时总习惯摆出一副跋扈的姿态。

兴许是因着青春年少、本性张扬,也可能是在这市井之间,不摆出狼的模样就吓不到豺与羊吧。

总之。

由他去和妇人扯皮。

李长安自个儿慢吞吞打量起周遭。

…………

在邸店。

经过薄子瑜仔细的盘问。

小结巴话语中的三桶白饭的确是吹牛扯淡,但他的哥哥这几日的饭量突兀大增,翻了一倍有余也是事实。

反正左右无事,本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念头,两人还是动身前往查访。

小结巴的家是座小酒坊。

杂乱不算宽敞,充斥着残留的酒香与谷物发酵的臭袜子味儿。

道士稍稍转了一圈,就跟潇水城中许多酒坊一样,只是个寻常的小作坊,没找到什么异常之处。

倒是薄子瑜那边,却隐隐有些失控的迹象。

“小孩子说的胡话也能相信呀?”

妇人的声音蓦然尖利。

“再说这半大的娃子正是吃长饭的年纪。多吃点儿饭怎么啦?多吃点就能长成妖怪呀?”

话刚落地,薄子瑜脸色就是一变。

扶刀厉问:

“你如何知晓?!”

妇人的泼辣劲儿被吓得一缩。

“凶个什么嘛?”

她把两个崽子夹紧了,讪讪嘟嚷着。

“这谁不晓得呀?吃多了东西就会变成妖怪,还是昨个儿来查案的差役自个人说的哩。”

薄子瑜差点气歪了鼻子。

本来调查妖变之事是借着连环杀人案暗中进行的,目的就是怕打草惊蛇,引起幕后元凶的警惕,防止其主动收缩,或者干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

可现在倒好,搞得人尽皆知。

也许是办事的衙役门牙漏风,更可能是其故意透露出去,好发动人民群众自个儿警惕举报,省了挨家探查的辛苦与危险。

不得不说,想出这个法子的可真真是个机灵龟儿,只是省事后会引发什么后果,他大概率是不在乎的。

可薄子瑜在乎,在乎得怒火中烧。

他咬碎了牙关,嘎吱作响,吓得对面娘仨悄悄退后。

李长安赶紧上去。

目光先把小结巴的哥哥上下打量一番。

是个清瘦秀气的半大小子,这样一个人与“饭桶”二字联系在一起,又是这么个时间点,确实惹人怀疑。

不过么……

“大娘。”

道士问。

“你这坊中养狗么?”

妇人听了,先是一瞬间的茫然,而后一下子鼓圆了眼睛,伸手一捞,就把大儿子的耳朵揪了个正着。

“你个臭小子,又偷偷喂外头的野狗了不是?”

“没、没、没……嗷~嗷……对!对!对!”

半大小子被揪得嗷嗷直叫唤。

“我就是看它可怜……”

“可怜?老娘辛苦拉扯你们这两条才可怜哩,你小兔崽子还敢给我再弄一条?”

那小子不敢再辩,只得连连痛呼求饶。

可他老娘却又眉头一蹙。

“不对。”

“你个小兔崽子这两天就没出过门……好呀!你把狗藏坊里了?老实交代,在哪儿?!”

小子顿时不说话,只把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可所谓知子莫若母,妇人一搓牙花子。

“好你个小王八犊子。”

“你把神堂当狗窝啦?!”

片刻后。

某间巴掌大的神堂房门敞开。

里头供奉着酒神的画像,以及一件青衣?

这是件女子的衣衫,样式很是少见,应该不是当时时制。

而在神堂门口,那半大小子则和一只大白狗抱在一起,瑟瑟承受着来自老娘的疾风骤雨。

接下来也没什么看头。

两人就要告辞而去。

妇人也赶忙歇了嘴皮子,将两人送到门口。

“可多亏了这位道长。”

她故意瞄了捕快一眼。

“不然俺家大郎还不给某些人给冤枉啦。”

薄子瑜脸色一黑,但他还纠结着泄密的事儿,懒得与她计较。

李长安看得好笑。

“是我等叨扰了。”

“不过要真有什么异常之事,还请多多在意。”

“应该的……”

妇人一边应承,一边却露出些迟疑之色。

“要说异常之事,倒也有那么一出。”

道士一愣。

还真有?

“请讲。”

“也就前几日,俺时常做得同一个梦,梦见一团红光钻进俺的肚子,那几日,总觉得肚子都实坠了几分。”

“可有不适?”

“只觉胃口大开。”

这算个什么异常?!

“恭喜。”

道士还是笑道。

“红鸾入腹是有喜的吉兆。”

“吁~”

妇人赶忙摆手。

“俺这都一大把年纪了。”

“老来得子嘛。”

“嘿,俺家那老鬼哪儿有这本事!”

…………

妇人前脚送走了道士两人,后脚就逮住了见势不妙正要跑路的大儿子。

一把将神堂里供奉的青衣塞进了他怀里。

半大小子哭丧起脸。

“怎么今年又是我?”

“少废话。”妇人虎着脸,“家里全是带把的,还能怎么着?”

“小弟?”

“他结巴,祭词儿都念不顺。”

“您自个儿……”

“呸。”

妇人叉起腰杆。

“俺能对不住你爹?”

“又不是……”

小子没嘟嚷完,脑袋就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连唬带吓,撵进神堂,“变身”去了。

…………

一通乌龙后。

两人出了酒坊。

李长安回想起神堂中供奉的那件青衣,仍是好奇。

虽说供奉神灵这件事,本就多有稀奇古怪。有供奉活人、供奉死人,供奉山川、河流、石头、树木、动物,甚至于供奉一坨造型别致的屎都有,但独独供奉一件衣服却很是稀奇。

“这是个什么说法?”

这会儿薄子瑜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于是笑着解释道:“那是酒妃娘娘。”

“酒妃?”

“这就要从咱潇水的传说说起了。”

捕快细细道来。

“相传酒神本姓杜名春,也是潇水人士,也是酿酒为业。有一日,入山采山泉酿酒,拾到一名容貌迤逦的女子,两人一见如故,约为婚姻。”

“这女子十分聪明贤惠,不仅为杜春生育了一子一女,还将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短短几年就成了富豪人家,贤名为左近称道。可这女子却有一怪癖,那就是下雨时从不出门。”

“然而,有一日,潇水遇到了百年一遇的暴雨,而杜春正去山中采泉未归。女子担忧丈夫,竟然冒雨前往。所幸,在山脚下夫妻二人平安相逢。”

“可也在此时。”

“暴雨骤然停歇,天上出现了一道彩虹,红、橙、黄、绿、蓝、紫六色俱在,独独缺了一道青色。可旋即,女子化作一道青光,遁上天际,补齐七色天虹,只剩一件青衣留在杜春怀中。”

“原来这女子是天上青虹降世,之所以躲避雨天,是为了在凡间与丈夫长相厮守,可终究也因心忧丈夫安危,被雨神发现摄去。”

“失去妻子后,杜江心哀欲死,于是散尽家财,对着妻子遗留的衣衫,竟日纵饮,大醉三年而死。”

“其人死后,潇水人感念他生前恩德,又因着其酿酒技艺高超,将其奉为酒神,连年祭祀,渐成习俗。”

“至于其妻子,自然也成了酒妃娘娘。因其化为青虹而去,所以不置神像,只用一件青衫祭拜。但实则,咱们不常拜酒妃,也就各大小酒坊每年酿酒之初,会使家中年轻女子穿上供奉的青衣,装作酒妃以慰酒神相思之苦,以此求得酒酿香醇。”

这故事听完。

前头部分虽老套但还正常,可这后面……

李长安咂吧一几下。

这什么个破习俗?

这酒神不是正经神啊!

“要是家中没有年轻女子呢?”

薄子瑜嘿嘿一笑,刚要作答……

“前面的可是李道友?”

…………

“听闻道友先斩虎姑婆,又诛二俎鬼,某在病床也觉精神一振。”

在街头叫住李长安的,竟是多日不见的圆脸道士冯翀。

“哪里,适得其会罢了。”

李长安谦逊了几句,瞧见他面色尚有些憔悴,便问起近日状况。

“自魑魅那一夜,幸为道友所救。”

“此后,就一直在城外水月观中挂单疗伤。多亏真人遣小童精心照料,再加之,身上还有从师门带出的丹药。于是伤势渐渐好转,今日也能下地活动。”

“正巧,城内有户人家上门求助。我一来感念真人恩德,二来也为盘缠将尽,于是替真人走上这一遭。”

三人一边走,一边叙话,直到一户人家当前。

“就是这家了。”

冯翀邀请道。

“不如同去。”

“事后也好小酌一杯,我正想听听城中‘妖变’详情。”

李长安笑道。

“敢不从命。”

…………

这户人家姓候,看来已等候多时。

外面才敲门,里头主人家就立刻带人迎接了出来。

男主人神情憔悴,想来家中事件让其分外困扰。

在看见没来青萍真人,却反倒来了两个道士一个捕快的古怪组合后。

虽有失望和疑惑,但也颇具风度的拱手致礼。

“辛苦道长上门一趟了。”

“真人所托,不敢不尽心戮力。”

冯翀还了一礼。

念想着从李长安处打听近日风传的“妖变”详情,也没有多过客套寒暄,直接开门见山。

“我在山上听闻是贵夫人有痒……”

他扭头瞧向男主人旁边那个神态亲昵的女人。

“这位可是?”

侯员外没搭话,神色一时却有些不自然。

倒是那女子主动盈盈一拜。

“道长误会了,要劳烦道长的是妾身的姐姐。”

侯员外赶紧点头,招呼仆役。

“快去唤夫人出来。”

尴尬的是,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他口中的夫人却迟迟未出,倒是后院隐隐传来一些喧哗。

不多时。

那个仆役去而复返,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三人就见得他脸上蓦然阴云密布,勉强告罪一声,便气冲冲往后院而去。

道士仨见了,互相使了个眼色,施施然跟了上去。

到了后院。

只见一个大肚子的妇人正在推攘着两个婢女,瞧见了侯员外,更是大声唤道。

“阿郎快来救我,他们要害我的孩子!”

“胡闹!”

侯员外刚要作色,但又想起屁股后面还跟着三外人,只好勉强压住火气。

“她们是带你出来看病,如何是要害你?”

“看病?”

妇人呆愣愣摇了摇头。

“我没病啊。”

说着,目光转向了道士三人,却是猛地往墙角一缩。

先指着冯翀。

“这人贼眉鼠眼。”

又点向薄子瑜。

“那人凶神恶煞。”

“呀!”

最后惊呼一声,看向了李长安。

“这道士长得奇形怪状的。”

“都不像好人哩,阿郎,切勿被他们给骗了。”

“他们要害我们的孩子!”

呃……道士不自觉摸了摸脸。

人生二十余年,第一次得到这么个评价。

……

这一通疯言疯语,三人没怎么着,侯员外却是再压制不住怒火。

他两三步抢上去,一把掏向了女人的大肚子。

“刺啦。”

撕裂声中。

侯员外从女人鼓起的衣服下,撕扯出一大把棉絮。

“孩子!孩子!”

他嘶吼着。

“你看看哪儿有什么孩子?!”

女人没有去抢员外手中的棉絮,只是愣愣抚着扁下来的肚子。

忽的。

“咯吱吱”笑起来。

“我的孩儿出去啦。”

她指着先前称呼她为“姐姐”的女人,也就是侯员外的妾室。

“到她那儿哩。”

…………

鸡飞狗跳后。

“我夫人自从不慎流产之后,就一直接受不了事实,以为孩子还在腹中。我只能让婢子小心照料,期望她有朝一日能够慢慢康复。可这两天,我听到了城中的风声,心里居然想,夫人的癔症是否是妖怪作祟呢?如此一来,岂不是驱除了妖魔,便能使她康复……”

侯员外神色郁郁,为两人解释着来龙去脉。

不多时。

房门打开。

冯翀带着歉意走了出来。

“……令夫人的症状只为心哀所致。”

“恕贫道直言。”

员外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道长请说。”

“邪祟有法可治,心病无药可医。”

尽管员外延请冯翀,本就是心怀侥幸,但听到这个回答,他仍是难掩失望之色。

面容萧索,摆了摆手。

不复多言。

之后,便送上仪金,遣人送了三人出门。

可到门口,她的妾室却悄悄等在了门外。

“夫人有何见教。”

夫人。

简单两个字儿让这女子笑开了怀。

但她很快收敛住喜色。

“不敢。”

用矜持而期待的语气说道:

“却是请道长解梦。”

“这几日,老是梦到红光投入腹中,身子常常乏力,食欲也多有增长。请问道长,这是何预兆?”

“恭喜夫人。”

冯翀笑道。

“红鸾入腹,是女子有喜的吉兆。”

三两句打发走喜不自禁的女人,冯翀一扭头,却发现李长安与薄子瑜神情古怪。

一个时辰之后。

薄子瑜面色凝重。

“都问过了,但凡这个里坊的人家,凡是适龄女子都做过‘红鸾入腹’之梦,且梦醒后多少会虚弱些时日。”

听罢。

李长安沉吟。

“事出反常……”

冯翀点头。

“必有妖邪。”

第三十四章 搜妖

画黛眉。

敷白雪。

点绛唇。

高拢云鬓,斜插步摇。

黄铜镜里,美人儿妆容精致、含羞带怯。

只可惜,一开口,却是副破坏意境的公鸭嗓。

“娘,头发太重压得我脖子疼哩。”

“啪。”

妇人一巴掌拍下“女儿”不安分伸向发鬟的狗爪,没好气呵斥道。

“老实些,要是弄散了,俺可没那闲心再挽一个。”

“女儿”撅起嘴,没嘟嚷出声。

门外。

“娘,哥。”

小结巴风风火火闯进来。

“坊正带、带着捕、捕快上门了。”

“都说了,这日子不能叫‘哥’,得叫‘姐’。”

妇人先是教训了小儿子一句,又抱怨道:“今儿是撞了什么煞,这些个狗东西怎还打发不尽了。”

说罢,抛下生无可恋的“女儿”,迎了出去。

到了门前。

坊正领着个衙役已然等候多时。

妇人赶忙挤出笑容。

“哟,什么风把您老吹上门了。”

“少装象。”

坊正却是老大不耐烦,举着几张黄符。

“咱坊里交了好运,近来城里不安生,青萍真人神仙心肠,特意赠了咱们辟邪祈安的符箓分与各家。”

“哟,黄符啊。”

妇人呵呵笑着,却不忙着接过符纸。

“这青天白日的有啥不安生?先说好,俺家的门楣可光明正大……”

话到半截。

“少废话。”

便被坊正一句打断。

“真人好心肠,又不要钱,接下便是。我还得去下一家咧。”

不由分说,将符纸一把塞进妇人手里。

走前叮嘱。

“记好了,这个给女子用的。入夜,贴在房门上即可。”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坊内某处。

“那些符咒真能管用?”

薄子瑜有些坐立难安。

“辟邪或是勉强,示警绰绰有余。”

答话的冯道人面色比之先前愈加萎靡。

这坊内几十户人家,每户少则一两张,多则十数张,算下来所需黄符数目不少。冯翀是掏光了存货尚且不足,只得临时赶工又制了一批。他本就重伤未愈,这么一番高强度调动法力,险些引起伤情反复。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先前,候家小妾的问梦引起了几人的怀疑。

再经过一番调查。

发现在这个里坊内,大部分适龄女子都做过“红鸾入腹”之梦。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孽。

尤其在这个妖疫流毒的节骨眼儿上,更是不得不引起三人的重视。

但奈何,受害女子遍布全坊各家,受害的方式也是十分隐(和谐)晦,使人难以追索妖怪的行迹,甚至于不能确定妖怪是否真的存在。

再加之人手有限。

三人就想了个笨法子,即给每家派发黄符,若遭妖怪侵害,黄符便能给守在坊中的三人传达警讯。

未免坊中人家对黄符不加重视,于是又扯了青萍真人的虎皮。

“如此冒用真人名讳,是否太过无礼?”

符纸都派发完了,冯翀却反倒犹豫起来。

李长安“呵呵”笑着,一摆手。

“无妨。”

“若真有妖怪,咱们这么做也是功德一桩。真人高风亮节,想来不会在意。”

道士很不要脸把这话题轻轻揭过,便招呼冯翀与薄子瑜围上来,指着一副坊内的简易地图。

“咱们先在这坊中守上两夜,我在坊头,两位在坊尾。那妖怪虽不曾害人性命,但为防万一,若是得到警讯,还请速速应对,莫要耽搁。两位以为如何?”

薄子瑜没有意见。

冯道人却面露迟疑。

“按先前的‘人变妖’的说法,这个妖怪先前也可能只是个无辜百姓,况且也未害人性命。若是对上,临敌手段是否该和缓一些?”

冯翀初出山门,尚且天真。还未撞上那妖怪,就先起了恻隐之心。可惜,对面两人却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一个浪荡江湖,一个老于市井。

对视一眼。

作出个委婉而冷酷的回答。

“先顾人,再捉妖。”

…………

“夜半三更,紧锁门户,防火防盗。”

妇人推开门。

酒坊里静悄悄的。

夜雾重重,弥漫四遭,使那打更声愈显渺远。

她掌起油灯,到了神堂。

刚进去,就瞧见大儿子躺在蒲团上睡得正香。

“这没出息的,守个夜还守不住。”

她虽嘴上抱怨,但瞧着儿子睡梦中仍委屈巴巴的小脸,终究没忍心把他叫醒,反倒把带来的被褥为他盖上。

然后,轻手轻脚合门而去。

回到院中。

雾气渐薄,月光渐渐明朗。

忽的。

墙角反光处,似有什么东西蠕(和谐)动了一下。

她心头一跳。

忙不迭扭头看去。

呼~

原来是滩稀泥。

“这鬼天气,整夜整夜的发雾,惹得人心头毛躁。”

她骂骂咧咧了几句,正要回屋。

鬼使神差的,再回头瞧了眼那滩稀泥,只觉得心底莫名的不自在。

她本是个精悍的人物,向来不搭理街头巷尾的风言风语,对白天送来的黄符也嗤之以鼻,可如今……

“反正也没要钱。”

她嘟囔了一声,回屋翻出符纸,贴在门梁。

而后,迅速关上了房门。

片刻后。

房内渐渐响起呼噜声。

冷冷月光下。

妇人曾再三回顾的那滩稀泥处,忽的翻腾起来,一些红色的烂泥翻出泥面,汇聚在一起,像是活物,蠕(和谐)动着往妇人房门方向而去。

刚到门下。

门梁上的黄符便像即将燃起的树叶,微微卷曲起来。

红泥的动作便突兀一顿。

似乎踟蹰了一会儿。

改变方向。

往没有符咒庇护的神堂,家中另一名“女子”的方位而去。

…………

小结巴的哥哥做了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不正经的酒神叔叔往他肚子里塞了一团红光,接着,他的肚子就像孕妇一样大了起来。

周围的孩子都来笑话他,说他是个怪胎还要生个怪胎。

他很是委屈。

这又不是他想的,是老娘逼他的!

他嚎啕大哭着才跑回家……

“汪!汪!汪!”

一阵狗叫声便将他从梦中唤醒。

甫一醒来,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下面凉飕飕的、黏糊糊的。

好在神堂里长灯不熄,他瞪着朦朦睡眼瞧过去。

可只一眼。

睡意便飞到了九霄云外。

但见不知不觉间,自己的两条腿被掰开,几成了倒w(和谐)形。一个通体红色的小人趴在他股间,两手搭在他的大腿上,没有一点儿毛发的脸对着他的“大象”,竟是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困惑。

接着。

红色小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清醒,抬起了头来。

双方立刻瞪了个对眼。

一者惊恐,一者困惑。

没等他尖叫出声,那小人就跟跳水似的,忽的往他身下一扎。

“啊!嗷!嗷!嗷!嗷!嗷!”

顿时间。

撕心裂肺的惨叫惊破夜空。

真真是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左近的人家都像沸水掀开了锅,喝骂声、鸡鸣声、狗叫声、孩童哭闹声一时并起。

妇人被这吵闹惊醒,察觉到惨叫来自于神堂,来自于自己大儿子,忙不迭抄起棍子,慌张撞出房门。

匆匆抢入神堂。

却是如遭雷殛,呆立当场。

只见得大儿子在地上哭喊着、挣扎着、翻滚着。在他的股间,通体赤红的婴孩模样的怪物已然挤进去了半个身子。亏得白天那条大狗叼住了怪物的一条腿,拼命往外扯。

“娘,救我!”

妇人如梦初醒,急忙抄起棍棒上前。

可这时。

那怪物却又主动抽了出来,手里抓着团红泥往大狗头上一掷。狗狗便“呜咽”一声,松开了嘴,翻倒在地。

怪物便趁机往角落一滚,没了踪影。

稍后。

大门被撞开。

李长安三个急急闯入门来。

“发生了何事?”

妇人打了个哆嗦,一把攥住了冯翀。

“妖、妖、妖怪!”

……

废了老大的劲儿,才让妇人松开了手,又让哭哭啼啼的小子说完了事情经过。

三人留下一副膏药,便赶着去追索妖魔踪迹,留下母子俩抱头痛哭。

“娘。”

这小子早哭花了脸。

“不扮酒妃了好不好。”

“好好好,娘听你的,以后都不扮了。”

“那,咱家养狗好不好?”

妇人习惯地就要拒绝,可想起方才大白狗的拼死相救,心头一软。

“娘听你的。”

“太好了!”

小子的脸上一时雀跃。

“小白,你终于可以住进咱们家了。”

“汪。”

“还有小黑、小黄、花儿……”

妇人的脸色渐渐黑成锅底。

…………

抛开俩母子养狗的问题不谈。

李长安三人循着妖怪留下的踪迹,一路追寻,最后到了一户人家当前。

出乎意料。

竟是白天才拜访过的侯家。

“如何?我这宅中可有妖怪?”

侯员外问得很不客气。

这也不奇怪。

任谁大半夜被吵醒,还被告知家里潜入了妖魔,要里外搜查一遍,且人人验明正身。

谁都不会有好话相送。

但好在三人身份特殊,在白天也有一面之缘,再加上近来城中的风言风语。侯员外到底也没把三人扫地出门,反而捏着鼻子答应了下来。

只不过。

李长安祭出冲龙玉,冯翀举着罗盘,把宅邸里里外外都翻查了一遍,却完全没有找到那妖魔。

这下子,对方就更没忍耐的理由了。

“奇怪。”冯翀急得直挠头,“那妖怪明明进了此宅,宅中也残有妖气,也没见着离开的迹象,怎么偏偏就找不到呢?!”

薄子瑜则有些不甘心,还想上去与侯员外据理力争。

可道士却赶紧拦住了他。

“是我等莽撞,叨扰贵府了。”

“无妨。”

员外虽然脸臭,但好歹没翻脸。

“三位也是拳拳之心。”

完了,兴许是担心三人再整出什么幺蛾子,却是主动送出了门外。

可才到门口。

正要挥袖送别。

李长安却突然上前攥住了他。

“居士噤声。”

侯员外诧异地迎上道士炯炯目光。

“妖怪就在夫人腹中!”

第三十五章 泥魃

“妖怪就在夫人腹中!”

这话出来。

莫说侯员外本人,就是冯翀和薄子瑜两个都面露诧异,忙不迭要探头去看。

“莫要打草惊蛇。”

道士赶紧低声喝止。

“惊动了妖怪,夫人性命堪忧。”

侯员外扭头的动作急急刹住,神色惶恐中带着些不信。

“道长方才不是说府中无妖么?”

“我等的确没找到妖怪。”

李长安声音压得很低。

“居士且看夫人的姿态。”

其余人得了提醒,都装作不经意瞥过去,只瞧着侯夫人挺着个大肚子正往后院走去。

侯员外不解。

只从流产之后,自己夫人在人前一直都装作孕妇模样。

“有何不妥?”

李长安解释道:“夫人为心结所扰,佯装孕妇,但其实心中是明白腹中无子的,所以白天我等上门之时,才会主动与他人推攘,并不顾忌有‘孕’在身。居士再看夫人现在……”

众人仔细看去。

发现侯夫人双手托扶着肚子,每一步都走出小心翼翼的模样,唯恐颠簸了理论上不该存在的胎儿。

“这……”侯员外眼中的不信渐渐消失,面色也越来越惶恐,他反手抓住了道士,“这该如何是好?!”

李长安掰开员外的手,目光追随着钱夫人离去的侧影。

她微微垂首,嘴中呢喃着,似乎在与腹中的胎儿叙话。在昏红的灯光下,透着母性的辉光与说不出的怪异。

“等。”

…………

小小居室,一灯如豆。

侯夫人端着一碗浮着黑色渣滓的温水。

脸上写满抗拒。

据说这是那冯道人为表歉意,特意留下的符水,出自玄门正宗,有安定心神的奇效。

她一点也不想喝。

但瞧了眼桌边眼巴巴等候的婢女,为了早些打发走这碍眼的家伙,她还是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便急可不耐将婢女连人带碗打发了。

很快,小小的居室就又剩下她一个人……不,她挽起衣角,露出高高鼓起的肚皮,撑得青白的皮肤下透着隐隐的红色,似乎孕育着一团焰火。

她双手温柔地抚摩上去,嘴中浅浅呢喃。

“儿啦,你终于又回到娘身边了。”

皮肉下动了动,似在回应。

于是她笑得愈加开怀,可偏偏在这“团圆”之际,一阵不识趣的浓浓睡意突兀涌上头脑。

这安神符水的效力来得这么快?

她来不及多过怀疑,踉跄着回到床榻。

陷入沉睡前。

耳边似乎听到刺耳的金属敲击声。

……

不知过去多久。

在渐渐暗淡、渐渐晃动的油灯光照里。

侯夫人的肚皮如同破了的气球,一点点“泄”了下去。

俄尔。

床幔上投映出一团扭动的怪影。

…………

夜雾已退。

残月悬在云头,照得庭中寒气依旧。

四周静悄悄的。

忽的。

“嘎吱。”

细微却刺耳的声响里,房门缓缓打开一丝缝隙。

一个小小的影子钻出门来。

月光适时洒下,照出那小小影子原来是个婴孩。圆滚滚的身子,短手短脚,咿咿呀呀、左顾右盼着爬下石阶,很有几分天真可爱模样。

当然,前提是得忽略它赤红的表皮与一对黑洞洞的眼眶!

这怪婴爬下石阶,到了月色淤积的庭院,天真无邪的姿态忽而一变,如受了惊的野兽,一下子踮起脚尖,昂头警惕周遭。

院子里光照斑驳,黑暗中的声响纤细而又微妙。

听得到夜风呜呜,听得到树叶梭梭,听得到……渐渐粗重的呼吸声。

有人?

埋伏!

怪婴转身就跑,以身形不相符的迅捷,直投还未掩上的房门而去。

显然是要故技重施,拿侯夫人的性命作挡箭牌。

“冯道长?!”

“跑不了!”

话声方落。

卧室的门楣上突然抖开一条布轴,转瞬间,一道用朱砂绘出符文的幕布便将房门牢牢遮掩。

怪婴措手不及,闷头撞上来,但见布帛上符文蓦然放出毫光,霎时间就变得仿若铜墙铁壁,将怪婴整个弹飞出去,摔倒在庭院里。

也在此时。

黑暗中迸起急促的敕咒声。

“镇妖伏魔,显!”

随之。

“哗哗。”

如同翻动书页的声响,庭院本来空无一物的青石地面上,突然翻出了一枚黄符,随后是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不消片刻,百十张黄符显现,构成太极八卦图样,将怪婴圈在其中。

紧接着。

所有符咒上的朱砂齐齐放出微光。

这些光辉汇聚在一起,将怪婴压在阵中,动弹不得,同时也映照出从角落隐蔽处现身的李长安、冯翀与薄子瑜。

…………

“这妖怪……啧啧。”

薄子瑜挎着刀,绕着动弹不得的怪婴打量了一圈,大刺刺品头论足。

“倒是比那两条鱼妖好对付许多。”

李长安微微颔首。

凭那三条俎鬼展露的妖法神通,搁外面少说得有百十年道行,也不知“妖疫”是如何办到的?

不过眼下也不好多说,只转头问:

“冯道友,这你这法阵能维持多久?”

“尽管放心。”

冯翀笑道。

“但凡妖物,入我阵中,就得任我揉搓,是决计挣脱不得。”

说得满当的话刚入耳。

冷不丁。

那妖怪就“腾”的一下便站立起身,一对黑洞洞的眼眶直勾勾对准三人。

李长安有些嘀咕。

“道友这是?”

扭头一看,却发现冯翀一脸的茫然与讶异,直到对上李长安探寻的目光,他才恍然回神,脸上旋即涨得通红,一边在嘴里嘟囔着“不可能”,一边手上法诀接连变幻。

可怪婴非但没被再次镇压,反倒突兀动作起来。

李长安立刻拔剑护在两人当前,却发现怪婴并没有上来扑杀,或是趁机逃跑,只在原地跳起怪异的舞蹈,像酒鬼撒疯,又像被顽童摆弄的提线木偶。

这是作甚?

道士方自疑惑。

就瞧见怪婴身上渐渐渗出细密的血珠,在狂舞中泼洒出蓬蓬血雾。

薄子瑜福至心灵。

“当心。它腹中也有那虫子!”

是了。

怪婴现在的模样可不与周淮死前相似?

李长安不假思索,挥手就掷出一点毫光,没入怪婴肚脐,露出短短一截针头。

正是定魄针。

然而,先前无往不利的定魄针,如今却失去了神效。怪婴仍然放肆狂舞,挥泼血珠如雨,将符阵搅得七零八落。

道士并不意外。

毕竟定魄针射中的是怪婴,而非它肚中的虫子。

但好在,那寄身妖虫的体型足够大。

李长安眸光一闪,已然三两步抢上去,一脚踏在怪婴肚皮上,将短针深深压进肚脐。

怪婴的抽搐顿时停止。

李长安垂目打量,瞧见怪婴体表的血珠在慢慢浸回身体,瞧见它空洞的眼眶里似有红光闪动,瞧见它骤然鼓起的腮帮子……

“呕。”

大股暗红色的泥浆从其嘴中喷薄而出。

还未近身。

道士便能闻到其中怪异的腥甜味儿。

有毒?!

李长安不假思索抽身急退。

怪婴也迅速从道士剑下逃离。

“冯道友?”

“晓得!”

冯翀高声应诺,语气里颇有些恼羞成怒。

他双手捻诀,口中急诵。

“追妖索魔,疾!”

立时。

地上散落黄符通通随咒飞起,于空中绞成一条灵索,朝着怪婴的后脑勺电射而去。

怪婴逃得快,灵索追得更快!

且看冯翀目含羞怒的模样,这灵索及身后,怕不单是捆缚这么简单,少不得要穿琵琶、过丹田,真真切切从里到外捆个严实。

然而。

“莫杀我的孩儿!”

一个人影突然从房中扑了出来,将那怪婴护在了怀中。

“天杀的愚妇!”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冯翀一时禁不住破口大骂。

原是饮下符水本该熟睡的侯夫人,不知为何清醒了过来,并在这关键之时跑出来搅局。

冯道士虽口中一时不慎,但也不会乱造杀孽。

赶紧撤换法诀。

“砰。”

但见黄符绞成的灵索顿时崩散,化作片片纸屑飘零。

一时间,竟也如落英纷纷飘洒庭中。

远处的冯翀受到反噬,面色一时青白;薄子瑜鞭长莫及、高声呵斥;李长安持剑大步奔近。但侯夫人全没把三人放在眼中,她只是抱住怪婴,将脸颊轻柔贴在怪婴的额头。

“我的儿,我的儿……”

可惜。

人有舐犊之情,妖哪儿有孺慕之心?

怪婴在侯夫人的怀中忽的融化,变成一滩淤泥钻进她的衣襟。

薄子瑜目呲欲裂。

“侯夫人,那是妖怪,不是你的孩子!”

可她哪里会听,只柔声呢喃:“好!乖儿,回到为娘的腹中来。”

若是妖怪得逞,那局面岂不是又回到了先前?三人半夜苦候不就成了笑话。

李长安尽管狂奔而来,但还是慢了一步。

这时。

“刺啦。”

某处忽的响起一声类似铁锥划过钢板的尖锐声音。

侯夫人怀中的烂泥顿时剧烈颤动,滚出衣襟,居然又变回了婴孩模样。

同时,一柄长剑将将杀到,探入侯夫人怀中,将一人一妖隔开,随即一挑,便把怪婴挑飞出去。

侯夫人不避锋刃,还要伸手去抱,却被李长安一记手刀砍在颈后,揪住后领,甩飞出去。

不必道士再出声提醒。

冯翀已然抓住时机,双手一合。

“镇!”

掩藏在黄纸屑中的数张完好符箓,化作箭镞,飙射而下!

……

尘埃落定。

三人都是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全程划水的薄子瑜再没开始时那样拿大,只是盯着身上裹满符纸的怪婴,好奇问道:

“这究竟是什么妖怪?忒狡猾了些。”

“泥魃。”

冯翀解释。

“我师门中有载:海边有泥魃,状如婴孩,高二尺许,通体红色,每以湿泥投人,中之辄病。畏金铁,闻声即退。”

一番书袋子掉完,冯翀却仍是眉头紧蹙,倒不是为脚下的妖怪,而是……他俯身查看了泥魃肚脐上的针眼,又望向了方才金铁声响起的方向,最后目光直勾勾落在了李长安脸上,满怀探寻与深意。

好在道士脸皮够厚。

“妖怪既然已被制服,也该换个合适的地方关押封印,同时也好尝试治愈这妖疫。衙门那边?”

李长安瞧向薄子瑜,薄子瑜却干脆地摇起了头。

“莫说大牢已经毁坏,就算还在,也指望不上。”

他仔细想了想,还是露出苦笑。

“恐怕整个潇水城内都无一处合适的地方。”

确实如此。

毕竟是关押妖怪,一时不慎恐怕就会波及邻里,城中人家拥挤,实在不适合安置妖魔。

“也许……”

冯翀忽的开口,语态迟疑。

“有一个地方适合。”

第三十六章 水月观

一事不劳二主。

这句话的意思是,当你坑一个人的时候,第一次也许会心怀愧疚,但第二次就理所当然、水到渠成了。

所以,当三人带着泥魃扣响水月观的大门时,是分外的坦然。

甚至于原来还扭扭捏捏的冯翀,在出城门前,主动要与两人统一说辞,譬如真人拒绝,该怎么劝说云云。

李长安倒没想这么多,人家真不乐意,还能把妖怪硬塞进去不成?

但眼瞧着山门里迟迟无有回应,他干脆四下张望,回头远眺来处。

水月观掩在潇水城外的一座小山当中。

此时的山门前方,是视野开拓、月光皎然。

远眺所见。

近处是一片郁郁苍林,一条幽僻石道掩藏其中,蜿蜒往山下而去。再远些,河水缓缓东流,映出月光粼粼,潇水城便安睡其畔。城中灯火寥寥,大片的藤萝簇在墙头、在巷尾、在桥畔……

花色浮于夜色。

宁静而安然。

而更妙的是,若把潇水比作画布,藤萝比作画笔,涂抹出来的色彩竟是出乎意料的均匀和谐,像是高手下笔勾画出来的一般。

道士正瞧得出神。

观里也终于有了回应。

门扉“滋呀呀”打开半扇,一个小道童提着灯笼探出身来。

“呀,是冯道兄回来了,此行可曾顺利?”

说着,又歪头瞧见了随行的李长安和薄子瑜。

“还有一位道长和差爷,夜里风寒,请快快进来吧。”

三人已吹了半宿冷风,哪里还会客套?

忙不迭挤进门去,大门一关,着实暖上许多。

“无忧,真人在哪儿?”

甫一进门,冯翀就急忙叫住了道童。

“我有要事相商。”

“师傅在静修咏经。”

不料,道童却摇起了脑袋上的羊角辫。

“嘱咐过了,今夜不见外客。”

那岂不是要等到明天?

三人恨不得现在就一探寄生妖虫的究竟,再说封印也不太牢靠,哪儿有这闲等的功夫?

薄子瑜已是一步跨上去,一对眼珠子因着焦急与熬夜,红得赛过了兔子,直楞楞瞅着,怪是吓人。

“小道士,咱们真有急事!”

“急事?”

小道童胆子挺大,也没被捕快唬住,反是笑问:

“是在城里分发黄符……”他指着李长安背上的背篓,“还是背篓里的那只妖怪?”

几人面面相觑,颇有些尴尬。

毕竟厚脸皮是一回事儿,被人当面揭破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真人知道呢……”

冯翀一时有些讪讪。

道童却笑出一些狡黠,冲三人招了招手。

“家师已有吩咐,三位跟我来便是。”

…………

夜色已深,观中寂静。

道童提着灯笼,将三人引上一条廊道。

灯火昏黄,光影流转间,照得墙上壁画竟有“蠢蠢欲动”之感。

李长安注意这些壁画已经很久了。

内容单一,尽是些凶神恶煞或者奇形怪状的狰狞人物,且笔触也谈不上精细,色彩也因常年风吹雨打,有些暗淡灰白。

可是画幅广,几乎绘满了观中每一处墙面。甚至于,李长安在山门外时,也瞧见外墙上尽是此类壁画。

这可是个大工程,但舍得时间、精力、钱财,也不难做到,难的是……道士一路细细看过来,讶异地发现,画中人物竟然没有一处重复!

“玄霄道长在看这画壁?”

也许是行路无聊,年少跳脱的薄子瑜瞧见道士一直在打量画壁,便禁不住搭起了话。

“嗯。”道士点头,挑了些好话。“用思精巧,画幅恢弘,颇有不凡之处。”

“道长好眼光!这水月观的壁画可是大有来头。”

见道士搭过了话头,薄子瑜便喜滋滋敞开了话闸。

“据说,这水月观建观之初,墙上只是粉刷,并无壁画。直到前朝末年,天下大乱,南方魔国的魔王竟也乘着人道崩沮,以十万妖魔侵犯人间,一路烧杀掳掠到了咱潇水地界,还占了这水月观作魔巢。可不料,这水月观是三奶夫人钦点的道场。这一下,便惹怒了临水夫人亲身下凡,诛杀了魔王,并将残余妖魔封在了这壁画当中。”

他越说兴致越浓。

“道长再看这壁画中的妖魔,可都是闭着眼睛?”

李长安点了点头。

这也是他疑惑的一点,一路看来,画中人物从未睁眼。

“这就是因为妖魔被封印的缘故。要是画像睁了眼!”

“怎么着?”

“便是妖魔脱困,要跳出来吃人!”

薄子瑜说起来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可惜道士听过来,只不咸不淡的“哦”一声了事。倒是前头引路的小道童“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哪儿有这么玄乎?”

他一边引路,一边解释。

“这些壁画是延请画师花费数年绘成的。不开眼,只是怕吓到香客。”

“再说,上面的也不是妖魔鬼怪,而是护法兵马。”

“五猖?”

“难不成还是天兵天将?”

李长安这下终于了然了。

但凡道士设坛作法,总有请某某神、遣某某将的说法。实际上,就是依仗师门法脉,请来打手助拳。这些“打手”们统称为护法兵马,通常分上下两坛。上坛兵马即是天兵天将,非玄门正宗不得使役。下坛兵马就是收服的妖精鬼怪,也叫做五猖兵马,似元皇教、闾山派、梅山派这些巫道合流的法脉使用较多。(设定而已,请别较真)

这位青萍真人显然就是出自闾山派,考虑到这一点,墙上尽是奇形怪状的五猖倒也不算太奇怪。

经这么一茬,薄子瑜也终于讪讪闭嘴,场面又安静下来,只有众人的脚步在廊道回响。

过了一阵。

几人终于到了目的地,却是后院里的一处半开凿在山体中的储藏室。

……

“这位差爷说得没错,咱家道观建成在前朝末年,这间藏室便是用于储藏粮水以及临时避难,所以地方颇大。但这些年天下安泰,也就闲置不用了。”

几人点上火把,照亮了这间颇为宽敞的石室。

“家师先前就吩咐过,让我们把这儿稍稍洒扫了一遍,以待三位使用。”

李长安听了,道了声谢,心中也暗忖。

瞧来这位青萍真人倒也不像她自己所言那样,全然不通术法,不然这番先知先觉从何而来?

不过现在也不是细究这些的时候。

几人对视了一眼,这地方既僻静又隐蔽,着实益于用来关押妖魔与研究寄生妖虫。

也不再耽搁。

赶紧在冯翀的指挥下,分贴黄符,安插法旗,悬挂宝剑、铜镜,布下了法阵。

再挑了张厚实案台打理干净,在把泥魃自背篓取出,放上案台,周遭点足烛火。

一切就绪后。

又默默把在门口探头探脑等着瞧热闹的道童撵走。

接下来的事情,可是少儿不宜。

第三十七章 手术

室内通明。

三人围在案台上,彼此的脸上都流露着凝重。

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即打开泥魃的腹腔,尝试着能否剔除寄生妖虫。

可说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

李长安抓着柄巴掌长的短刀,刃口轻薄,在火盆上反复炙烤。

浪迹江湖的日子里,开膛破肚的活计,他其实也没少做过,不管是妖还是人。

可这一次不同。

非为“杀”,而为“救”!

道士心里难得发虚。

手术,可是门技术含量贼高的手艺。

“道兄?”

犹疑中,旁边两人探寻的目光转过来。

李长安微微颔首。

眼下也没别人了,且勉力施为。

好在他依稀记得自己看过一部剧,里面有关于开腔手术的镜头。一边努力回忆,一边照着记忆从泥魃胸口下沿用刀。

刀锋才刺入皮肤,旁边的冯翀就急忙向着创口点洒符水,里头施加了“禁刀伤流血咒”。

毕竟一台合格的手术,下得了刀,也得止得住血。

医术不够道术来凑。

但冯翀也坦言,这门术法是对人用的,落妖怪身上有几成效力实所不知。

好在,创口开始时还血涌如泉,符水下去后,便渐渐不再流血。

有用!

三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道士便继续小心用刀,自两胸下沿,划出了一个v字型。

只是这时,他却尴尬地想起,自己看的那部剧,好像是部悬疑推理剧。所以,那部分情节不是在做手术,而是在解剖尸体,要打开的更不是腹部,而是胸腔。

呃……妖怪的生命力应该比较顽强吧?

已经做到这一步,再想收手未免说不过去。

道士一狠心,照着原来的设想,接着从v字尖端也就是剑突的位置下刀,一路切开皮肉,直抵肚脐。

早说过,李长安对开膛破肚很有经验,这一刀抛却犹疑,是只切皮肉,不伤内脏,格外的干脆利落。

事毕,收刀。

李长安扒住创口两沿。

“准备好了么?”

薄子瑜揉了把青白发麻的面皮,冯翀垂目念了声“无量天尊”。

旋即。

道士打开了泥魃腹腔。

…………

火把、灯盏、蜡烛,十余个光源高照,映得案台周遭炽亮如昼。

光亮中央的案台上。

泥魃如同婴孩一般小小的腹腔里,肝、胆、脾、肾、胃……一览无余,随着轻柔的呼吸,在浓稠的血浆中缓缓颤动。

寄生怪虫就取代了肠道系统,环节状的细长虫躯蛇盘其中,似乎不习惯暴露在空气里,像是冬眠初醒的蛇本能地蠕动颤栗。

而定魄针就静静地落在“虫圈”的最中央。

“术法一道当真玄奇,区区一枚短针,也能压住妖虫,不得暴起伤人。”

薄子瑜曾经一路推着虫尸进衙门,想来也被恶心习惯了,眼下近在迟尺,竟也是面不改色,反倒对着刺入虫体的定魄针啧啧称奇。

李长安老神在在,没有丁点儿被揭破的窘迫感。

“小道尔,撑不了太久,还得劳烦冯道友设下禁制。”

冯翀深深看了他一眼,可奈何某人脸皮够厚,只得哼哼了两声,提笔裹上朱砂,径直在虫身上绘下一道符箓。

一道封镇妖虫的符箓。

旋即。

道士取下定魄针,并用短刀挑弄翻查妖虫。

这虫子的头部接入泥魃的胃囊,尾部则连着泥魃的肛门,身躯环节间则探出细密的触须,如同根茎“生长”入泥魃的内脏当中。

李长安尝试切断连接肾脏的触须,可刚下刀,那一片触须便猛地蜷缩,肾脏也立刻痉挛起来,渗出细密的血珠。

看来切下触须的同时,恐怕也会毁掉肾脏。

李长安只得把刀口转向虫躯。

可这一次。

妖虫所有的触须都同时蜷缩,那泥魃在剧痛之下,竟险些挣脱了封禁。

这状况真如同刺猬,教李长安无处下手。

旁观两人,薄子瑜瞧得直嘀咕,冯翀沉吟了一阵,忽而开口。

“用刀不成,可否用药?”

“道友是想以毒攻毒?”

冯翀没急着回答,反倒先抛出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道兄可知人面疮?”

巧了。

这个人面疮李长安非但知道,还治过。确切来说,是跟着便宜师傅刘老道撞见过一回。

那次初次穿越的旧事。

师徒俩途经某个小城镇。

里头有个商人胳膊上长了一个怪疮,疮口像是人脸,眼耳口鼻俱全,更奇异的是这个人面疮还能饮食,喝了酒之后,也会同人一样脸红。

商人初时也求医问药,可左近的名医都对其束手无策,再加上不痛不痒,对身体似乎也没什么妨害,商人也就由他去了。

可渐渐的。

这疮从指头大小,涨到了巴掌大小,开始要喝美酒,要吃美食,一点不如意,就对周围人破口大骂,偏偏还能骂进人心底里最难堪的地方。许多次,累得商人差点吃官司。

商人不堪其扰,只得又重金求医,恰巧刘老道带着李长安途经,便一口应承了下来。

刘老道治这人面疤的方法很是简单。

先拿好酒把它灌得烂醉,然后带进药铺,把药材一味一味往它嘴里塞。人面疤在烂醉中是来者不拒,唯独少见的几味药材则入口即吐。

刘老道便把这几位药挑出来,熬了一碗苦汤给它灌下。

只片刻。

药到疮除。

……

“确如道兄所言。”

冯翀解释道。

“这人面疮实则是人体内病气变妖。”(并不是,我胡扯的)

“所以风寒所化的人面疮,不肯吃车前;痢疾所化,不肯吃黄连;金疳所化,不肯吃桔梗。”(同上)

“也常听闻,有方士特意诱导病气变妖,来医治一些怪病。”

薄子瑜听了眼前一亮。

“冯道长是说,可用治理人面疮的法子,来收拾这妖虫?!”

可立马他就皱起了眉头。

“可人面疤是病,这妖物却是虫,两者能混为一谈么?”

冯翀笑而不答,只指着妖虫尾处。

“两位且看。”

道士细细看去,发现这截虫躯与别处颇有差异。虫躯偏白,此处偏红;虫躯光滑,此处褶皱,更像是一截……肠子?

难不成……

李长安灵光一闪。

不是虫子钻进身体,吃掉了肠子。而是妖疫把肠道变成了虫子?!

“道友既然指出这一点。”道士望向冯翀,“想必已有妙法?”

冯翀微微颔首。

“确有一法,只是稍有弄险,需得有一眼疾手快之人在旁护持。”

李长安当仁不让。

“我来。”

冯翀点头又道。

“再者,我的法子需得开口言语,妖虫有口无舌,且不能贸然放开禁制,还需得一人充当灵媒。”

说着。

两人的目光齐齐转向了一脸呆愕的薄子瑜。

第三十八章 试药

一阵忙活。

临时手术台又变了一个简陋法台。

冯翀双手捧着一支朱砂笔,念念有词。

俄尔。

“薄兄弟,静心凝神!”

对面局促不安的薄子瑜赶忙闭上眼,摆出个五心朝天的姿势。

冯翀已然提笔上前,在对方眼皮上点起朱砂,口中同时喝道:

“一笔封眼。”

手腕一抖,又在鼻端一划。

“二笔封鼻。”

笔头再转,点向双耳。

“三笔封耳。”

手腕回转,在唇上一抹。

“四笔封口舌。”

最后点在眉心。

“五笔封神魂。”

朱砂点敕完毕,薄子瑜脸上紧张的神色顿时一变,脸上的皮肉松弛下来,像是进入了最深层次的睡眠。

冯翀又取了两支香,一支插在薄子瑜发髻上,一支插在妖虫身上。随即点燃,但古怪的是,两注香上青烟没有飘然上浮,反是彼此吸引,慢慢飘向对方,最后混绞作一处。

一人一妖隔着大半个案台,以身上香,香上烟,彼此勾连。

冯翀又赶紧捻决。

“渡魂!”

话音方落,就瞧见两股纠(和谐)缠的轻烟一阵急促地抖动,似有什么东西透过烟气传渡而来。稍后,颤动平息,烟气又变回那袅袅轻盈浮动模样。

而烟气两头的双方,寄生妖虫好像愈加僵死,薄子瑜沉睡的脸上也似乎有了点微妙的变化。

紧接着。

冯翀用笔端作刀,在薄子瑜嘴前虚虚一划。

“口舌开。”

做完这一切,他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神态也萎靡了不少,却又马上打起精神,捧出一本药材纲目,紧盯着薄子瑜,念到:

“黄芪。”

室内寂静。

时有灯芯噼啪轻响,两股香烟袅袅纠(和谐)缠扭动。

三四个心跳之后。

“黄芪。”

薄子瑜的声音含混响起,吐声迥异与平时说话腔调。

但冯翀眼中神采反而一定,继续念:

“杜仲。”

薄子瑜再度学舌。

“杜仲。”

“决明子。”

“决明子。”

……

十来个药材的名字之后。

“紫萱。”

这一次,久久没有回应。

冯翀耐心等候了几秒,终于露出一丝喜色,赶紧在书页上勾画作记号。

又念:

“三七。”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两炷香已燃得只剩三分之一。

冯翀的眉宇之间疲色难掩,但他还是勉力支撑着,将下一个药材的名字念出。

“桑寄生。”

这一次没有回应,冯翀习惯性地下笔去勾记,可冷不丁瞥了薄子瑜一眼。

但见捕快松弛的神态下,嘴角居然藏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顿时。

一股酥麻蹿上头皮。

“快动手!”

他忽而大叫。

“法败矣!”

话声方落。

薄子瑜突然昂首将嘴巴张大到了极致,舌(和谐)头伸直探出嘴来,而后,两道牙关猛然一合,便要咬断舌(和谐)头。

千钧一发之间。

一只手将将赶到,掐住了他的牙关。

却是旁边护持的李长安早一步察觉到了蹊跷,一手救人,同时,一手掐断了发髻上的香头。

但见空中纠(和谐)缠的轻烟突兀一抖,接着如同长鲸吸水,所有的烟气倒卷而回,缩进了寄生妖虫身上的法香里,而后被冯翀一把拔掉。

…………

道士和医生这两个职业通常是联系在一起的。

青萍真人在潇水偌大的名望,除了本人道学精深之外,还与她常年在左近义诊有关。

所以水月观中常备药材也是很正常的事。

冯道士抹下老脸,把道童无忧给请了回来,许下了果子几包、糕点若干、故事几则后,才让小道童从药材库里取出紫萱、龙葵、重楼、景天、长卿、雪见各一份。

这六味药材,都是方才被妖虫附身的薄子瑜没有说出口,或说,惧怕说出口的。

药材到手后,几乎精疲力竭的三人也没那闲心去熬煮。

干脆把药材磨成粉,捏成了一个大大的药丸。

因着泥魃被封禁,不能吞咽,当然也无法口服。便只好把药丸从其肛(和谐)门里塞进去,再拿筷子捅进妖虫体内。

人事已尽。

接下来,就只有静待天命了。

……

长烛烧短,短烛烧尽。

又挑过几次灯芯。

时间便在沉闷中流逝了老长一段。

可那妖虫却始终没有动静。

失败了?

不得不让人如此作想。

疲敝与无果的等待让李长安禁不住的哈欠连天。

“快看。”

冯翀突然叫道。

这法子可是他提出来的,别人可以稍稍懈怠,唯独他不肯放松神经。

李长安打起精神,赶紧盯过去。

却瞧见,那妖虫猛然打了个颤。

盘成一团的虫躯突而抖开,除了头尾还埋在泥魃体内,细长的躯干通通拱出腹腔,不住地摇摆、颤栗、狂舞。

触须也随即拉长蜷曲,扯得泥魃整个身子,由内脏到肢体、皮肤都不住抖动,浸出细密的血珠。

很快,鲜血染红了案台。

“糟了!”

冯翀慌了神。

“快把药丸挤出来!”

他忙不迭要上前,却被李长安伸手拦住。

“别慌,再等等。”

冯翀无奈,只得在旁急得直跺脚。

可渐渐的,泥魃脸上的痛苦之色居然开始缓和,那些生长入内脏的触须也慢慢溶解,最终化成了血水融进了泥魃体中。

俄尔。

妖虫的挣扎终于停歇,它蜷缩回泥魃的腹腔当中,只时不时的颤栗几下。

成功了?

不。

还差得远。

别说妖怪没变回人,便是那虫子都还是虫子,没有变回肠子。

触须尽除,倒是可以下手将寄生怪虫剔除。

可虫子没了,肠子不就也没了。

没了肠子的妖怪还能活么?即便能活,若是以后变回人,没了肠子的人能活么?

薄子瑜揉着酸痛的牙关,眉头紧锁。冯翀更是懊恼不已。

李长安笑着拍了拍手,准备出言安慰。

凡事哪儿能一步到位、尽善尽美?再说了,开了个好头不也等于成功了一半么?

可……

“两位道长快看!”

又怎么呢?

李长安连忙再往寄生妖虫看过去。

诧异地发现,这妖虫好似充气气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没一阵,细长的环节状的虫躯便胀成一个个连在一起的肉球。

没待几人作出反应。

那些“肉球”便迅速收缩,好似有什么东西,涌出虫躯,经过泥魃的胃囊、食道,最后从喉咙间挤出。

顿时。

泥魃猛然张开嘴。

一种难言的闷烦尖嚎掀起音浪扩散开来。

但见周遭布置的禁制,法旗翻倒,八卦镜碎,黄符被激荡到空中纷纷洒洒燃烧。

转眼间。

室内一片狼藉。

而做完这一切,寄生妖虫再度盘缩回去。大半截躯体开始慢慢泛红,慢慢折皱,慢慢变得像肠子……

三人在旁,面面相觑。

…………

寅时末,卯时初。

山门前,月光大明,映照得画壁上千奇百怪的五猖兵将抬手投足纤毫毕现。

可不到十步外的林子却一片漆黑,好像阴暗从叶底、从石隙、从树根里钻出来,相互层叠、相互勾连,与整片山林粘在一起、铸成一块,风泼不进,月照不入,黑如墨,沉如铁。

突然。

烦闷的声浪自观中迸起荡过山林。

随即,林中便有“淅淅索索”的声响与之回应,树与树的剪影间,似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

林子,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与之同时。

那些倾泻不入山林的月光好似沉降下来,浸润入了墙上的壁画,让灰白的色彩重新艳丽,让粗陋的笔触变得柔顺鲜活。

霎时间,壁画上一位又一位五猖兵将竟是变得活灵(和谐)活现、跃然欲出。

而后。

它们张开了双目。

数不尽炯炯目光逼视林中骚动的阴影。

风吹云动。

月光晦暗须臾,天地也昏沉了那么一瞬。

待到残月浮出云海,投下的辉光却轻而易举漫入山林。照得林中花草映木,一枝一叶清晰可人。

再看山门壁画,依旧双目紧闭,依旧色彩灰败,依旧笔触粗陋,仿佛方才种种不过一场幻梦。

只有道观深处。

某间墙上绘满五猖图的神堂里,一个佝偻苍老的身影独自坐在神像之下。

青灯、古卷,默然无言。

只在掐完一轮念珠后,缓缓诵咏一声。

“无量天尊。”

第三十九章 恶少年

“贱人!”

“贱人!”

“贱人!”

夜色浊沉,室内一灯昏黄。

灶台前。

男子瞪着赤红的双眼,牙关锁死,颊上肌肉一束束抖动,将刺耳的字眼一次又一次从齿缝间挤出来。

手中厚实的屠刀上血锈斑驳,反复扬起又砍下。

剁。

剁。

剁。

砍得案板震颤,震得灯火晃动,飞起血点四溅,扬起肉末骨屑。

许久。

也许是气力耗尽,男人眼中的癫狂之意慢慢削减。他扶着灶台歇息了一阵,又揭下旁边大锅的盖子。

顿时,便有浓稠水汽蒸腾直上,须臾烟散,便瞧见锅中褐色的卤水正烧得滚烫。

他默不作声,将刚刚斩好的肉块一股脑儿推入锅中。新鲜的血肉被沸腾的卤汁一撩,便有浓郁的肉味儿混着老卤香气一并滚滚出锅,勾得人喉头大动。

这时。

“咚、咚。”

门外突来传来敲门声。

“谁?!”

男人的面皮一瞬间又紧绷起来。

啪。

房门被轻拍一记。

“憨贼。”门外人笑骂了一声,“大半夜的还能有谁?是我哩。”

“娘子?!”

男人绷紧的神态眨眼就松弛了下来,眼中迸出狂热的欢喜,向门口走了几步,又赶忙缩回来,脱下围裙,洗去血污,这才又欢欢喜喜奔门口而去。

而在他身后,在大锅里。

随着卤水翻滚,一颗人头悄然浮出。

在昏黄灯火与蒸腾水汽交织中,依稀能瞧出是一个女子模样,五官柔媚,面皮因失血和烫煮愈显白净。

她在沸水中放恣而娇媚的笑着。

眼角处,一颗泪痣裹上汤汁儿,愈加惹人垂涎。

…………

近日来。

潇水城里颇不安宁。

衙役们整日翻街倒巷、挨家挨户查人饭量,还悄悄兜售起一种古怪的药丸。市井间风起传言,说是城中闹了妖怪,还混在人家之中,难以辨识。

要往前推一段时日,这消息非得掀起轩然大波,闹得人人惊惶不可。可现在么,酒神祭一过,家家酒坊都在忙着赶工酿酒,人人忙得昏天暗地,哪儿有功夫搭理什么妖怪?

什么?

你说妖怪要吃人!

吃人便吃人,耽误了工时,酿不出好酒,发不出工钱,来年挨饿,咱能把妖怪给吃了。

所以嘛,也只有些长舌的妇人和没家业的浪荡鬼还揪着这事儿不放,还煞有介事传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事儿来。

譬如,某个衙役向某家强卖了十颗药丸,索走了三两银子,结果那主人家一时激愤,当场吞尽药丸,变成了妖怪,反倒先把那衙役给吃咯。

再譬如,某家老人虽岁数高但身体棒胃口好,他那不孝子就悄悄禀告了官府,当即就引来了一个道士,第二天,整户人家都没了踪影。

又譬如,某坊出了个孩童模样的妖怪,专爱钻女人的肚皮。于是某个不良的媒子就打起了主意,把城里一些个皮松肉驰的暗门子用黄花大闺女的价钱介绍给乡下汉,要是问完婚那夜缘何不见血,就推说让妖怪给钻破了。

如此荒唐不经的传言还有许多,城里的正经人听了,哪个不得啐上一口:

这清平世道,tui!

……

“花阎罗”张通一口老痰吐出去。

不巧落在街边路人的鞋面,没待人家发火,他倒是先把一对怪眼瞪过去,吓得路人面皮一颤,狼狈窜走。

这才志得意满往街面上一扫,“识趣”的行人们纷纷掩面避走。

他嘿嘿一笑。

看来即便“歇息”了几天,自个儿仍旧威风不改嘛。

顿时心情大好,仿佛手里的拐棍都轻了几两。

“要我说,咱兄弟俩就不该掺和那档子事儿。你瞧瞧,一文钱没捞着不说,我成了瘸子……”

他恨恨拍了拍手里的拐棍,对着弟弟——旁边吊着胳膊的张少楠抱怨道。

“你还断了条胳膊。”

“我也不是赶趟子要给官老爷做狗。”

张少楠随手在街边摊子里抓了一把桑葚,瞧也不瞧点头哈腰的摊主。

“实在是妖魔之事流传甚广,听了有些犯嘀咕。”

“怕个卵?!”张通啐了一口,把一个躲避不及的行人掀了个狗啃泥。“风言风语几个是真?”

“这次可不同。”

张少楠摇了摇头。

迎面一个卖花的小姑娘见了他俩,身子鹌鹑似的一颤,便要逃开,却被他勾了勾手指,哭戚戚挨了近来。

“非但有冯李两个道士搅在其中,据说连水月观的于真人也牵扯在内。”

他在小姑娘篮子里挑挑拣拣,选了一朵野花撇在耳上。

“我探听到一些消息……”

他又随手把小姑娘撵开,附耳给哥哥张通小声说了一些秘闻。

“想来确有其事。”

“管它是真是假。”

张通却浑不在意,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脚步,“咚咚”砸起门来。

“偌大的潇水城,几万口子人,偏偏能吃着咱兄弟俩?”

张少楠不再言语。

只退了几步,只顾自活动脚踝。

没多久。

“谁?”

门里响起一声紧促的质问。

张通嘿然狞笑。

“你爷爷!”

话声方落,张少楠已一阵风似地冲上去,一脚蹬在门上。

“哐!”

大门洞开。

张通猛地抢进去。

门内,小院空空荡荡,只一个滚倒在地的男人吃痛未起,瞧见了闯进来的兄弟俩,慌张间没待说出话。

张通便抡圆了拐棍,劈头乱砸。

那拐棍看似是木头,实则又硬又沉,落在人身上,跟铁棍似的。

男人被砸得在地上乱滚,每想逃跑,便被守在旁边的张少楠一脚踹回去,男人无奈何,只得蜷缩起来,哀声讨饶。

可这两兄弟偏偏一言不发,只是乱打。

直到这动静引得邻人纷纷探头查看,张通才高声叫骂:

“卖卤肉的顾老三,你个好杀贼,肉行的朱行首托我给你捎句话:在咱潇水做生意,就得守咱潇水的规矩!谁借你的胆子,敢私用他人的猪肉?!”

男人一边挨打一边抽空辩解:“我没用他人的猪肉。”

“没用?”

张通狞笑起来。

“肉行的伙计可是蹲了你好几天,你没进肉行半片猪肉,卤肉的生意倒是兴旺得很,若不是用了他家的猪肉,难不成是刮的路上的人(和谐)肉?!”

这话说出来,顾老三似是哑口无言,没再辩解,甚至不再讨饶,只抱着脑袋闷声挨揍。

这下,张通反倒停了手。

“原以为你这厮只是个龟蛋,没想还是条汉子。”

“可惜。”

他又啧啧了两声。

“那朱行首心眼小,非但要教训你,还要砸了你的家伙事。行业行规,咱兄弟拿了钱,就得办事儿!”

说罢,舍了顾老三,就往那作坊过去。

顾老三忽的乱嚎几声,手足并用冲着张通就扑了过去,可惜,仍是被张少楠一脚踹翻。

……

作坊里很是寻常。

就一个大灶台架起两口大锅;旁边的厚木案板上,褐色深浸,乱布刀痕;再旁边,两条长凳上搭着一个大筲箕,上头摆着几条卖剩的卤肉。

颜色莹润,肉香诱人。

张通忍不住捡了一块,塞进嘴里,出乎意料的鲜美,非但没有油腻感,反而隐隐使人胃口大开。

不知不觉间,手里又捡了一块。

“当真好手艺,砸了可惜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手上却毫不含糊。

掀翻案台,砸烂座椅,打碎碗碟。

门口,顾老三瞪红了眼珠子,发了狂似地要进来阻拦,却被张少楠摁在墙上,眼睁睁看着张通抡起拐棍,又捅烂了铁锅,敲破了土灶,打翻了老卤坛子。

“哐当。”

却是张通随手撩倒了架子上一个陶罐。

罐子落地破碎,里头一坨煮得烂熟的肉块跌出来,颤巍巍滚落泥尘。

房内顿时一寂。

顾老三停止了叫骂,张通也不再打砸,张少楠更是不自觉猛吸了一口气。

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为之牵引。

概因那是一坨乃子。

女人的乃子。

煮熟的乃子。

第四十章 痴人

当李长安挤进院子的时候,办案的衙役们正把群情激涌的邻人们往外撵。

一进一出。

李长安似逆水而上的鱼儿。

废了老大的气力,才过了“龙门”,跃入院子。

“薄兄弟可在?”

他理了理被挤歪的剑带,朝着院内忙活的捕快们询问。

作坊里,已经升任班头的薄子瑜正在指挥勘察现场,听了话语,连忙出来打了个招呼。可探头一瞅,却见着只李长安一个道士。

“冯道长呢?”

自泥魃那夜已然过去数日。

冯翀出于义理,薄子瑜出于公愤,李长安出于完成任务,便心照不宣地结成了应对妖疫、揪出幕后元凶的联盟。

又得到青萍真人的引荐,在官府方面得到更多的重视。

于是这几天下来。

薄子瑜负责协调官府、组织人手、探查消息,而冯翀和李长安则常常一起行动捉拿妖魔。薄子瑜眼下见得李长安孤身一人,才有此问。

“冯道友在观里研制解药,脱不开身。我这次来……”

他这此来,是得到水月观一个老善信的消息,说这附近某个酒坊老板突然胃口大增,疑是妖魔附体之兆。

可李长安过来仔细一查验,却发现是那老板抠门儿,克扣了工人的伙食,被工人们一起调侃了几句,不知怎么的,就被人信以为真,煞有介事地报告给了水月观。

反正几天来,类似这种子虚乌有或以讹传讹的消息着实不少。

道士扑了几次空,虽仍心平气和,但眼下也懒得多说。

“这边又是何事?”

“姑且是凶杀案,只是颇有古怪,正想去找道长你。”

说着,薄子瑜便把李长安招呼进屋子。

一进门。

他便递来一个询问的眼色。

李长安熄掉手中冲龙玉神符,摇了摇头。

他没在这里闻到丁点儿妖气。

但一定没有妖怪?

这却不一定。

往常的日子,道士在辨识妖魔方面多依赖鼻神。毕竟,寻找气味儿是自然界最普遍、古老、好用的追猎方式。妖怪多能变换形体,却往往难以改变自身的气味儿。

可进入潇水以来,以前无往不利的冲龙玉就频频吃瘪。似乎潜藏在潇水城中的妖怪,都能遮挡住自己的气味儿似的。

穷则变,变则通。

李长安也不是死脑筋,也渐渐改变行事。

就同便宜师傅常说的:不要依赖法术,多看,多想。

所以,眼下李长安也没急着下定论。

一边听薄子瑜讲述案情,一边细细打量室内。

作坊不大宽敞,几个捕快塞进来就略显拥挤。可饶是走转不开,捕快们却有意无意避开了中间的一张桌子。

那桌面上放着一个大筲箕,上头摆着几条褐黄的卤肉,一颗煮得皮穿肉烂、面目模糊的人头,一对手脚掌,几根剃得光生的骨头以及些许内脏。

吃人的事,李长安见得多了。

但冷不丁在这繁华和平的潇水,见着这样一幅惨景,仍是心中戚戚,不由避开目光,瞧向它处。

旁边,张通正满脸不耐应付着捕快的问询,张少楠则倚在墙边冷笑不已;再角落些,蜷缩着一个男人,他的模样极其狼狈。

披头散发不说,头发也被人拔去了几撮。衣服破破烂烂,浑身青红,没一块好皮肉。身上还有些稀泥、烂菜叶、臭鸡蛋,道士鼻子动了动,甚至于能闻到一些粪水味儿。

“他是?”

“顾老三,这熟肉店的主人家,嫌疑人。”

“怎么这副模样?”

“谁让他生意太好咯。”

却是张通突然插话。

他脸色有些难看,说着就蓄了一口老痰,吐在旁边顾老三的脸上。那顾老三却只转了转眼珠,一言不发抬手擦去,便又蜷缩起来,好似烂泥塘里的老龟。

生意太好?

李长安想了想,终于晓得为啥方才围观群众们为何如此激愤。

闲话少提,言归正传。

道士又问。

“死者是谁?”

“还能是谁?”

依旧是张通抢了话头。

“就是这顾老三的婆娘呗。”

“如何确定?”

他忽而咧开嘴,眉眼里挤出一种“男人都懂”的笑意。

“因为那坨胸脯肉我认得,海碗大小,上头还有颗痣哩。”

李长安扫了一眼筲箕上的尸块,确如所言,只是……

“人家婆娘身子,你这厮从何知晓?”

薄子瑜惯来看不起这些地痞无赖,呵斥起来也毫不客气。但张通也是横行惯了的人物,当下也不说话了,只抱臂怪笑。

院子外头,几个无良汉子乌泱泱起哄:“非但张老大晓得,咱们都晓得哩。”

随后。

又乱糟糟叫唤,说些什么只手可握、柔滑松软、白玉膏上两点黑……

这些狎亵话出来,勾起外头男人们一阵哄堂大笑,引得女人们一顿破口大骂。七嘴八舌、杂乱喧闹,好似屋里面不是死了人,而是演了一出荒唐闹剧。

道士充耳不闻,只对着残尸轻声诵咏经文。

薄子瑜却被吵得不耐,大声呵斥让围观的人们闭嘴,又招来个家住左近的衙役仔细询问。

原来这顾家是祖传的烧卤手艺,靠着一坛几辈儿传下来的老卤,虽不能大富大贵,也算殷实人家。可惜传到了顾老三这辈,他却偏偏迷恋上一个叫“雪团儿”的昌技(和谐),败坏了家产不说,也耽搁了娶妻,三十锒铛仍旧孑然一身。后来,这雪团儿也年纪渐大,瞧着顾老三光顾得殷勤,就脱籍从良嫁给了他。

可惜,这雪团儿或说顾田氏,关得了皮肉生意,却关不住心里红杏。虽为人妇,却不改风流本色,成天跟些浪荡子弟四处胡混。而顾老三也是爱煞了妻子,见约束不住,竟是自欺欺人、捂起耳朵全当不知,久而久之,便落了个“龟蛋”的雅号。

“照这么说来,这位顾居士忍着忍着也该习惯了。”

李长安一段经文咏完。

“为何又突然痛下杀手?”

衙役笑道:“这不得多赖道长你嘛。”

“我?”

“可不是?道长可还记得酒神祭那夜,你追逐鬼面人,撞坏了许多画舫。”

道士点头,静待下文。

“其中一艘画舫上,这雪团儿正在与一客商快活,不料被道长撞破,撵到了甲板。这下,全城人都看到了他婆娘的光屁股蛋子。”

衙役笑嘻嘻指着角落里仍旧呆滞无言的顾老三。

“道长您这可是亲手把他脑袋从乌龟壳子里拔(和谐)出来,再帮他把绿帽子给戴正咯!”

“呃……”

李长安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只能说世上事真是奇妙到操蛋!

而这时。

外头的喧闹却突兀停止下来。

紧接着。

一个故作娇媚的女声在院子里响起。

“哟,今儿是什么日子哩,教奴家的门前这般热闹。”

李长安侧目看去,只见原本拥堵在门口的人群已然散开,男女老少们都拿一种“见了鬼”的眼神聚焦于院门处。

那里有一个妆容精致的女子斜依在门扉上,身姿婀娜,意态慵懒。她的皮肤白净如雪,但脸上却能捕捉到年华不再的遗憾,残留的七分风韵多靠骨子里的风流支撑。

她浅浅的笑着,一颗泪痣点缀在眼角,愈显秋波勾人。

这又是谁?

没待李长安问出口。

“娘子?!”

角落里顾老三突然挣扎着要站起来,脸上浮现出期待与喜悦。

“你又回来啦。”

嚯。

原来是“死人复活”了。

场中人不由把目光投向方才还信誓旦旦的张通。

张通哼哼了两声,白眼一翻。

…………

女子不是别人。

正是张通口中被丈夫顾老三杀害,再分尸做成卤肉,而后卖于四邻的顾田氏或说雪团儿。

这女子瞧见一身狼狈的顾老三,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嫌恶。

“你这憨贼,又做了什么浑事?招来许多差爷。”

没待顾老三焦急辩解出口,旁边的邻居里就有人先说话。

“雪团儿还不晓得哩,你家男人杀人啦!”

“杀人?”

那雪团儿掩嘴吃吃笑起来,却是不信。

“憨贼要有那胆量,奴家敢嫁与他?”

可转眼一瞧周围人神色不似作伪,再看到院内衙役们面容严肃,结结巴巴问向丈夫。

“你真杀人啦?”

顾老三在妻子面前似乎格外口拙,嘴里支支吾吾:“没、没……”

“你真杀人啦!”

雪团儿“哇”的一下嚎啕大哭。

“你个冤孽!好端端为何要杀人?这可是杀头的大罪,你叫我以后怎么活?!怎么见人?!”

顾老三在妻子的眼泪面前,慌乱不已却也哑口无言,还是张通“挺身而出”。

“嫂子莫慌。”

他笑得别有深意。

“凭咱俩个交情,要是日后没个着落,来寻我便是。”

“大郎莫要打趣。”

雪团儿一时竟是转忧为喜,眼波柔柔递过去。

“奴家可是有丈夫的人哩。”

话声一落。

人堆里就冒出几声嗤笑,接着便一齐哄闹起来,隐隐夹杂着几声“狐狸精”、“不要脸”之类的咒骂。总而言之,气氛一时快活起来。

而唯一不快活的大概只有顾老三了。

他的身子轻轻颤抖着。

“贱人。”

他小声说。

“贱人!”

他突然大叫一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尖刀,直直扑向妻子。

可惜,才迈出一步,便被见势不对的薄子瑜揪了回去,卸了刀刃,摔在地上。

“给我绑了!”

说罢,冲喧闹的人群厉声呵斥。

“衙门办案,安敢喧哗!”

吵闹立时一滞,他又招呼衙役,指向顾田氏。

“作坊闹了凶案,这女子也是嫌犯,给我一并锁拿了!”

诸事完毕,他才气冲冲回了屋子,好好一件案子粘上男女之间的腌臜事,实在是膈应人。

他一回来,就瞧见李长安站在满筲箕的尸块前若有所思。

“道长有何发现?”

道士沉吟许久,一开口却是没头没脑。

“这铺子一日能卖出多少熟肉?”

薄子瑜虽然不解,但还是二话不说,招来了先前那个家住左近的衙役。

“这铺子生意不错,但近来卖得少了,一日也就二三十斤。”

李长安点了点头。

“寻常女子除去骨头内脏,差不多也是这个分量。”

“可我听张家兄弟说,他们来找顾老三的麻烦,是因为他得罪了肉行,有七八日没买过肉行的肉。”

“今日卖出的肉,来自于这位受害人。”

李长安抬起头来。

“前几日卖出的肉,又从何而来呢?”

薄子瑜听了只觉得浑身发寒。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往后院而去。

后院同样窄小,因缺乏打理,杂草丛生。

可在角落一处,却是光秃秃一片,明显有翻新的痕迹。

薄子瑜招来属下。

“挖!”

半个时辰之后。

大量散乱的人骨混着泥色堆放在两人面前。

粗粗估略下来,少说能拼出七八具骸骨来。

薄子瑜面沉如铁。

“把那厮押回衙门。”

他咬着牙。

“乃公要好好审他一回!”

第四十一章 太岁妖

三角马是一种很简单的刑具。

顾名思义就是一个三角木架,使犯人反剪双手,跨坐在尖锐的棱上,而后双脚悬空,再挂上重物向下撕扯。

……

潇水署衙一角,临时充用的监牢。

绑在木马上的顾老三努力睁开眼睛。

牢内阴暗。

只瞧见远些的阴影里藏着两个模糊的影子,而近处只一个面皮白净、神色阴惨的牢子。

牢子手上提着两个沙袋,有条不紊分别挂在顾老三两只脚踝上,瞧见木棱深深勒进皮肉,才慢吞吞地问:

“为何杀人?”

顾老三打了个抖,一言不发。

牢子神色没什么变化,又取了两个沙袋再挂上,依旧一句:

“为何杀人?”

顾老三浑身打起摆子,汗如雨下,终于吃不住撕扯的剧痛,嘴上喃喃:

“我没有杀人。”

牢子用一模一样的动作再添上沙袋,用一模一样的腔调问:

“为何杀人?”

顾老三惨嚎起来,昏黄的尿液沿着木马横流,他断断续续说着:

“我没杀人,是娘子病了,我在给她治病。”

牢子只是添上沙袋,还是一句。

“为何杀人?”

顾老三的神色已然有些恍惚,嘴里口齿不清。

“郎中说后院埋的都是切下来的病根。”

牢子又提起沙袋。

“好了。”

李长安从阴影中跨出,制止了继续施刑。

说来矛盾甚至虚伪,可说杀人无算的道士居然看不下去这点刑讯手艺。

他招呼牢子一起把顾老三解下来。

倒也不是无端端动了菩萨心肠,而是确有所疑。

“你方才说生病?什么病?郎中又是何人?”

顾老三眸光涣散,两眼的焦距在虚空中犹疑不定。

“十二年前的酒神祭上,在画舫连缀的水道末尾,我第一次看到雪团儿。那里灯火微暗,行人更少,她独自站在冷清清的画舫上,一遍又一遍跳着胡旋,手腕、脚腕、脖颈、耳后……淡粉色的肌肤在暗淡灯火里盈盈生光……”

他迷迷糊糊、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大抵是一个“你下贱”与“tian狗”兼顾的老套故事。因着某人近来情绪不佳,不爱编些男女情事,故不必详提。

总而言之,道士也瞧出这人是刑讯过后,神志不清陷入了某种追忆,提了桶备好的凉水就给他泼过去。

他浑身一颤,眸光又凝聚起来,瞧着旁边无声侍立的牢子,迟疑了一阵,还是回答起李长安的问题。

“我娘子原本不是现在的性子,她是浸yin欢场太久,染了病。”

“yin病!”

“郎中说,要治这种病,就得像治溃烂的伤口,要放出脓血,再刮掉腐肉,便能慢慢变回原来的样子……”

“放你娘的屁!”

薄子瑜终于忍耐不住冲出阴影,脸上带着三分的恍然大悟与七分的怒气蓬勃。

“好个恶毒心肠!要治你那劳什子病,尽管去宰杀你那浪荡婆娘,缘何拿无辜百姓充作脓血腐肉?!”

“治病?我看是治你这厮心中怨毒。”

顾老三抬头看了薄子瑜半响,却又慢慢埋下脸。

“我没有杀人。”

“你……”薄子瑜气得抓起刑讯的鞭子,就要抽他个皮开(和谐)肉绽。

这时。

“嘎吱”一声门响。

却是个仵作装扮的年轻人,带着一门框子天光,冒冒失失闯进牢里。

三人立在幽暗阴惨、刑具环绕的大牢深处,目光一时投过来,倒把这年轻仵作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唤了声。

“薄班头。”

薄子瑜皱起眉头,却是想起熟肉作坊后院挖出的骸骨都收回了衙门,让仵作拼接、查验,这么急匆匆闯进来,莫不是找到了什么有用的线索?

“有何发现,速速说来。”

可是这年轻仵作脸上却流露出迟疑。

“一时也说不清楚……”他脸上迟疑慢慢变作惶恐疑虑,像是回忆起什么难以理解的事物,“俺师傅请班头亲自去看一眼哩。”

……

敛尸房位处署衙最偏僻处。

薄子瑜带着李长安转过两个回廊,就到了一个僻静而老旧的小院,院子有三间瓦房,大片大片的藤萝爬满墙垣,可纵使花枝摇曳芬芳,也遮掩不住院子里根久难除的怪异臭味儿。

而就在臭味儿最为浓郁的正房门口,一个仵作模样的小老头叉手来回踱步,面上忧惧不已。

见着薄子瑜到来,劈头就是一句。

“薄班头,小老儿与你那叔父也是十几年的交情。今个儿,给我交代一句实话。”

薄子瑜不明所以。

老仵作已小声问道:“近来城中传言是否为真?”

妖变之事虽在衙门中算是不是秘密的秘密,但明面上,老爷们都有吩咐,未免引得民心不稳,还是遮遮掩掩不肯宣告于众的。

这也叫薄子瑜一时之间不好做答。

可这老仵作这么大把岁数也不是白活的。

“好。”

他摆起了手,已经了然。

“你不必说,老朽也不必再问。”

说罢。

把几人招呼进屋。

“那些尸骸我拼好了……唉。”

说着,却莫名叹了口气,把遮掩尸体的白布一掀。

“你们自己看吧。”

屋子中间铺着几张草席,草席上并排放着八具初步拼好的骨骇。

薄子瑜猛一看,并未发现什么,只是辨认出这八具骸骨都是女子,暗恨顾老三心肠恶毒。

可再仔细一看,却是瞪大了眼睛。

这些骨骇,无论身高、体量,还是颅骨大小、腕骨粗细居然都是一模一样!

正如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也不可能有两副一样的骨架,除非……

薄子瑜呼吸急(和谐)促。

想起了顾老三那番语焉不详的话。

身边,李长安已扶剑转身回赶。

“那顾田氏有问题!”

……

“跑了?!”

薄子瑜双目喷(和谐)火,恨不得把眼前这个负责看押顾田氏和张家兄弟的衙役给吃咯。

“不、不、不。”

那衙役忙不迭辩解。

“是咱们署衙太狭小,张大郎把顾田氏请回家中,代为羁押。”

薄子瑜一脸的难以置信。

也不知是因这衙役太蠢,居然会相信这种鬼话;还是这衙役胆儿太肥,居然敢用这种鬼话糊弄他。

代为羁押?

分明是证人带着嫌疑人一起跑咯!

“薄班头。”

旁边另一名看守叫起了冤。

“非是咱们不晓事,而是这城中上下有几个人敢招惹他花阎罗。他张通要走,要带什么人走,小的们谁敢拦,又如何拦得住?”

这看守又笑嘻嘻说道。

“再说了,案犯顾老三都已经归案,那顾田氏一介女流又能如何?”

“女流?她极可能是妖……”

话到这儿,薄子瑜急急打住,手指点着这俩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老油条。

“回头再收拾你们。”

他晓得再怎么责骂这两人,都是无济于事,只好无奈骂了一句,又厉声嘱咐道:

“把那顾老三给我看严实咯,再有差池,削了你们的职!”

罢了。

召集人马。

往张家方向紧追而去。

…………

这次又是什么妖怪?

混在捕快队伍里,在潇水街道上横冲直撞,赶赴张家的路途中。

李长安反复思索着。

那八具一模一样的尸骸毫无疑问“理应”属于同一个“人”,要做到这一点,是再生?是分身?或者,干脆是故意制造出的骸骨?

拥有类似神通的妖怪又有哪些呢?

蚯蚓?壁虎?或者土豆一类的?

“太岁为妖。”

太岁?!

值岁神?不,应是指肉灵芝。

道士脑中一个激灵,顿时通透。

的确。

若是太岁妖,那就说得通了。

草木成精的妖怪多爱幻化成美貌女子,幻惑男子吸取精气,这方面颇为符合那顾田氏的浪荡作风。

再者,肉灵芝或说视肉、聚肉,本身就割之不尽、食之不竭,厉变为妖后,想必“再生”之能不过等闲……

等等。

李长安面无表情转过头去。

旁边一个身形瘦小的衙役,嘴唇开阖,无声说道:

“是我。”

虞眉!

一瞬间,李长安难得有点心浮气躁。

这厮平时不见人,一有妖怪就现身。

李长安真怀疑对方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段监视自己,还是另有一套侦测妖魔的法子,原本所言的夜雾辨妖全是扯淡!

不论如何,道士对这个作风神秘的“盟友”,耐心已所剩无几。

可虞眉总是能挑对时候,晓得这个节点,李长安没工夫找她计较。

只因,一行人前头就是一间高墙大院,虚掩的大门上悬着个牌子。

张府。

“道长,到了。”

薄子瑜高声提醒一句,率先就闯进门去。

进门便是一个庭院。

张少楠正领着一帮恶少年玩儿叶子戏。

瞧见了捕快们,也不诧异,只把手里玩具一扔,呼朋唤友阻拦上来。

恶少年里有人嬉笑。

“这不是薄班头么,稀客啊,亲自上门有何贵干啊?”

薄子瑜急得嘴皮冒泡,哪儿有闲心与这帮无赖胡扯,径直问道:

“顾田氏呢?”

对面嘻嘻哈哈。

“张通呢?”

对面骂骂咧咧。

他一跺脚带人往里硬闯,张少楠却领头上来推攘。

双方吵吵闹闹、你推我攮、婆婆妈妈,看得李长安十分不耐。

突然。

道士抢步而上,撞入对面人堆里,抓住那张少楠的手臂,侧身顺势将其手臂剪到背后,再往膝窝一踹,张少楠便不由自主跪倒在地。

他愣了愣,旋即大怒。

奋力挣扎了几下,却始终脱身不得,只把自己脸皮涨成了猪肝色。

他俩兄弟常年横行于市井之间,自问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当下就要气急败坏骂一声“贼髡”。

可没待出口,便被李长安随手掀了出去,撞在墙脚,差点没背过气。

这突如其来的一出,瞧得方才还鼓噪不休的恶少年们顿时偃旗息鼓。

在他们看来,即便是伤了一只手臂的张少楠,仍是身手极厉害的人物。

结果,却被那髡发的道士一个照面就放翻了。

一时之间。

难免气短。

李长安却懒得猜测其人心中微妙,目光逡巡一圈,在恶少年里逮了个顺眼的拉扯过来。

“张通和顾田氏在哪儿?”

薄子瑜也适时拉着一帮衙役虎视眈眈围上来,吓得这可怜人双股战战、尿意汹涌,脑子一懵就把张通卖了个干净。

“大郎与雪团儿在后堂快活哩。”

薄子瑜嗤笑一声。

“无赖就是无赖!做淫人妻子这等腌臜事,却拿自家兄弟干看门望风的下贱活。”

说罢,放过了这汉子。

不理会面色开了染色坊的无赖们。

招呼众捕快,急急往后院闯去。

……

“砰!”

后院厢房。

房门被一脚踹开。

李长安、薄子瑜提刀挎剑闯入门来。

可下一秒。

他俩一者皱起眉头,一者咬住牙关。

偌大的厢房空荡无人,靠墙一张四脚架子床上,洒落着斑斑点点的血迹,过于凌乱的被褥表明这里曾有一场短暂的搏斗(不污)。

而西面墙上的窗户大敞开,对着屋外昏红连绵的暮空。

天光将尽。

张通与顾田氏已然失踪。

“贼道人!”

也在这时候,院子里暴起一声怒喝,张少楠提刀闯入门来,要找回场子。

可刚进门,就吃了一惊。

“我大哥呢?”

“蠢蛋!顾田氏是妖怪。”

薄子瑜冷笑道。

“你哥更蠢,让那妖怪给掳走了!”

…………

时间往前推移片刻。

潇水署衙。

瞧着薄子瑜匆匆走远的背影,看守吐了口唾沫。

“啧啧,好大的官威,叫不明就里的人听见,还以为这厮是县尉老爷哩。”

罢了,他又捋了几把短须,向身边一起挨了训斥的同伴问道:

“那厮方才话到半截,是要说啥?”

同伴微笑。

“大抵是妖怪吧。”

“嚯?妖怪!”

他咋呼了一声,又压低声音挤眉弄眼。

“是妖怪最好,把张家兄弟都吃了,那我的赌债岂不一笔勾销?”

看守嘻嘻怪笑起来,还探手去拍同伴的肩膀。

可同伴却小小退了半步。

仅仅半步。

却似从画中退到了画外。

明明署衙还是那个署衙,人也还是那个人,却仿若一下从世界割裂了出来。

看守的手僵在了半空。

好半响。

才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好似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傻呆呆独自站在这里,又憨愣愣举着手。

最终,他把这点思索抛之脑后,嘟囔几句扭头离开。

而同伴,脸上挂起浅浅的笑意,步履从容,往监牢而去。

…………

顾老三蜷缩在角落。

黑暗、虚弱与疼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神志恍惚里,眼前铺陈出缤纷的画面。

他记忆起画舫上少女绚丽的独舞。

记忆起年少时千金一掷只求美人一笑。

记忆起新婚夜中红烛高照。

记忆起妻子在外竟夜流连不归。

记忆起邻里间的风言风语。

记忆起面色惨白的牢子那句反复的质问。

“为何杀人?”

我没有杀人……是吗?

心里另一个声音告诉他。

不。

你杀了人。

你杀了你的娘子,杀了雪团儿。

于是。

他又记起,在今年的酒神祭上,在画舫对岸,那绝望的一瞥。

记起双手扼住妻子脖颈的狂怒。

记起妻子在他手中盈盈绽放的笑容,恰如初见时一样。

记起他抱着妻子渐渐冰冷的身体,嚎啕着要找大夫,却在门口撞见那个彷如守候已久的郎中。

郎中告诉他:妻子没有死,只是病了。

对。

他告诉自己。

只是病了。

“真是可惜。”

黑暗里突兀响起一个平淡的声音。

“眼瞧着就要治好你的妻子,你却停在了最后一步。”

顾老三诧异抬头。

明明四周一片漆黑,但那张脸却格外清晰。

“郎中?”

黑暗中的脸微笑颔首。

顾老三的嘴唇阖动几下,最终苦涩说道:“我出不去了,你能帮我治好雪团儿的病么?”

“可以。”

可那张脸又露出苦恼的神情。

“只是捕快和道士已经去找你的娘子了,若是被他们找到,自然也就没得医了。”

罢了。

在顾老三呆愕的眼眸里,那张脸笑语盈盈。

“你想救她么?”

第四十二章 张二郎

日尽西山。

浓稠艳红的夕光自酒神庙高耸的墙垣、斜挑的飞檐与鳞鳞的青瓦上渐渐褪去。

李长安登上长阶,环首回顾。

但见暮掩四极,残月高出云空,城内灯火寥落。

庙前的长街上空阔无人,水道上也只有几叶小舟自横,入目来清冷寂寥。

难以想象。

就在几天前,就在同样的地方,是怎样的游人如织、画舫连缀如长街,是如何的点燃万盏灯火,繁若星汉。

两厢比较,不由心生幻梦之感。

李长安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清冷,闻到了酒香,闻到了一点淡薄的妖气,以及张通的气味儿……

妖踪难觅,张通却好寻。

在张家,众人意识到张通被妖怪掳走,李长安就赶忙祭起冲龙玉,沿着他残留的气味儿一路追寻。

过长街,跨小桥,经冷巷,到酒神庙门前戛然而止。

毫无疑问。

张通与妖怪俱在庙中!

只不过……

“不可。”

一个老头领着一帮丁壮拦挡在大门前。

他神色倨傲,松弛的面皮耷拉在嘴角,无言诉说着此人的顽固。

“日暮锁窖,这是百十年来传下的规矩。”

“他是?”道士问。

“庙祝。”

旁边的衙役小声解释。

潇水的繁华依赖于酒业兴盛,而酒业的兴盛全在于酒神庙。这样一处干系全城生计所在,自然不会交给一个单纯的神棍。所以这老者说是庙祝,实则是酒行推选出来的代理人。

故此,地位颇为尊崇。薄子瑜也不敢对他动粗,只是苦苦相劝。

奈何老头全然不信。

“妖怪?神庭所在,哪有妖怪敢擅闯?”

不耐烦把宽袖一甩。

“便是那张通在里面,也得等着明日开窑再抓。”

“速速退去。”

“莫说几个小小捕快,就是你们县老爷亲至,也别想让老夫坏了规矩!”

他身后的丁壮们个个冷笑旁观,衙役们倒是一阵喧哗,可就是谁也不敢上前。

这当头。

一个汉子默不作声挤出人群,径直大步到了庙祝跟前,他吊着一只臂膀,正是随队而来的张少楠。

庙祝冷眉冷眼:“你……”

唰!

才吐出半个字儿。

一柄短刀已稳稳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开是不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教喧噪的衙役们顿时一静,倒是个个冷眼旁观起来,反而是丁壮们开始大呼小叫、叱骂不已,却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留得老庙祝面不改色:“竖子尔敢。”

“不敢?”

张少楠木着脸滑动刀锋,在庙祝脖颈的老皮上刮得“沙沙”轻响。

“我兄弟能有今日,全在同进同退、生死如共。如今我大兄身陷妖口,危在旦夕。你竟问我敢不敢杀一拦路老狗?”

庙祝目不斜视,冷笑连连呵斥。

“你们这帮胆敢冒犯神明的蠢货,我酒神庙岂是藏污纳垢之地?!”

“众弟子!”

身后丁壮轰然应诺。

“在。”

“开门……”

庙祝面皮抖擞起来。

“让他们查。”

…………

才进庙中。

薄子瑜第一句话便是。

“道长?”

李长安却是摇了摇头。

非是冲龙玉不济事,实在是这酒神窖中的空气像被酒腌入了味儿,浓醇无比,深吸一口气就彷如饮下了半杯美酒,直让人熏熏欲醉,还哪里辨得出什么妖魔鬼怪?

薄子瑜叹了一口气,张少楠却已然竖起眉峰,咬牙道:“那就一间间去查!”

捕快们听了,面面相觑,谁也不开腔,甚至角落里还有人悄悄嗤笑了几声。

莫看庙宇之下,酒神窑的本体瞧来只是一个巨大的深井。实则每一层的墙壁上都开有甬道,甬道再连接藏室,直如深埋入地下的蜂巢、蚁穴。

甬道错综复杂,藏室数不胜数。

要是一个个挨着去查,怕是查到的时候,张通的骨头也该凉了。

再者说。

这一个个藏室都是有主的。

闯入酒神庙只是得罪庙祝,挨着去打开所有的藏室,怕是会得罪全城的权贵。便是有薄子瑜这个班头顶罪,底下人也少不了得挨挂落。

谁肯做这缺心眼儿的买卖?所以都不把张少楠的话当回事儿。

倒是那老庙祝,对张少楠这急了眼的莽撞汉心有余悸。

咳嗽了两声,装模作样提及。

“尔等所言的妖妇,可是顾田氏?”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瞧过来,老头施施然背起手。

“老夫记得这顾家在窖中有一处藏室,因着庙中规矩,尚未易手。”

薄子瑜眼前一亮,急忙追问。

“哪间?”

“年深日久,藏室万千,老夫哪里记得……”

张少楠默默掏出刀子。

老头面皮一抖。

“但我可以查。”

…………

酒神窑最底层。

灯火簇集,照彻石室。

几个书办在老庙祝的指挥、薄子瑜的催促与张少楠的逼视下,满头大汗地翻查着书卷记录。

李长安却独自立在酒神像前,细细打量。

见得神像姿态依旧洒然,但那副半醉半醒的面孔却被阴影和灯火分割,露出种别样的意味儿。

道士心思一动。

探手在神像上轻轻一敲。

“驱神。”

冥冥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缓缓醒来。

道士诚心祷告:“酒神在上,上景门弟子李长安谨上。今潇水有妖魔为祸,变人为妖,荼毒善信。乞降神谕,以治妖魔。”

可半响后。

全无回应。

道士摇了摇头。

瞧来这位神明并不庇佑世人。

“找到了!”

石室那边突然响起一声高呼。

薄子瑜拉着一个书办兴匆匆就跑了过来,却见着道士的举动,不由怪道:“道长这是作甚?”

“无事。”

难不成说你们拜的神不灵?

李长安收回手。

“在哪儿?”

那书办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水,颤巍巍指向角落里一条幽深而漆黑的甬道。

…………

酒神窑颇为奇异。

虽然各个甬道藏室深埋地下,但空气却不显得潮湿、浑浊,反而透着温润与清新,就是酒味儿太浓,徒惹人醉。

一帮人明火执仗沿着甬道前行,过了两个拐角,便到了尽头的藏室门前。

此处的空气又与别处不同,透着些微微的陈腐,想来里头的藏室弃置已久。但门锁却被打开,地上的积尘留有痕迹,看得出最近有人打开过这间藏室大门。

李长安凑在门缝处仔细嗅了嗅。

妖气肆无忌惮搅入酒香之中。

找对地方了!

他冲薄子瑜点了点头,两人一齐用力推动大门。

但铁门竟是纹丝不动,似乎门后被什么东西给顶住了。

薄子瑜赶紧叫来众衙役。

一齐用力。

咚!

闷响声后,铁门被撞开三指宽的缝隙。

透过缝隙,可以瞧见门后堆积的杂物,藏室内昏黄的火光以及两个影影绰绰晃动的人影。

“妖妇就在门后。”薄子瑜高声招呼,“大伙一起用力。”

大伙纷纷呼应。

只听。

咚。

咚。

哐!

震耳闷响里,大门轰然洞开。

众人潮水一般涌入藏室。

可下一刻,又如撞上了拦海大坝,齐齐刹住脚步。

藏室空阔而幽暗。

一行人手中七八个火把打进来,非但没使室内顿生光明之感,反而孳生了许多杂乱的影子四下晃动,愈显周遭阴惨。

而那疑是太岁妖的顾田氏,就站在藏室深处,站在光暗交错里。

她的衣襟散乱,露出大片洁白的肌肤,在昏暗中好似莹莹生辉,平添了七分的妩媚、八分的风情。

要搁平日里,就是满口仁义道德的老夫子,恐怕都会忍不住把眼珠子塞进她衣裳里。

可眼下,在场的男人们竟是没有一个看着她,仿佛那万种风情只是等闲。纵使她搔首弄姿,所有的目光也半点不留恋地越过了她,聚焦在她身后更阴暗处。

只因那里,还有另一个顾田氏。

那一个顾田氏双目紧闭倚在墙上。她上半身衣衫端庄齐整,脸上更是迥异于平日,不施粉黛。

但下半截身子却被一种巨大的、乳白色的不明组织包裹着,或者说,是从她的身体上生长出这种怪异组织,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占据了半面墙的瘤体,并向着四面的墙壁、地面、天花板辐射蔓延而去。

甚至于,几近蔓延到了众人脚下,好似条厚重的白毛毯。

作为主体的巨型瘤状物上,还生长着许多凸出物,细细看去,那居然是各式各样的人类肢体。边沿有一处,赫然已长出了半截人身,人身上的脸与顾田氏一模一样。

没由来的,李长安生出明悟。

那双目紧闭的顾田氏是本体,身下巨大的瘤状物是妖变后生出的根茎,瘤体上生长的肢体则是枝叶,而一开始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顾田氏则是成熟的果子。

果然是一株妖魔!

“道长?”

薄子瑜的声音有些干涩。

毕竟对手是妖怪,事前再如何豪情万丈,临到头难免忐忑。他倒也不是退缩,只是本能地要向“专家”讨教一些经验。

可道士能有什么经验?唯一个“莽”字而已。

太岁本就少见,更遑论太岁妖。

这妖怪有何能耐,他哪里会晓得?

薄子瑜也是莽撞汉,没得到道士回应,挠了挠头,竟是大着胆子往前,抽出刀子,试探着向脚下的菌毯戳了一刀。

可就这么轻飘飘的一下。

几乎覆满了整间藏室的菌毯便猛地一颤,好似带着整个藏室都抖动起来。

紧随着。

那些墙角、天花板、瓦罐……上的菌毯忽的收缩回去。

无声无息。

仿若冰消雪融。

这其间。

“噗。”

却是菌毯褪去,原本裹挟、掩藏在天花板上的一个物件掉下来,摔散了架。

众人看过去,齐齐吸了口凉气。

那是一具干瘪的男尸,像是被吮去了血肉,只给骷髅留了一层枯槁的人皮,依稀能辨认出生前模样。

一惊未平。

“扑簌簌”的声响不断。

接二连三的尸体不住坠下。

衙役里有眼尖的。

“那不是城北开小赌盘的王六指么?”

“旁边那个好像是捕班的兄弟顾成,直贼娘,他不是休沐去了么?”

“穿绫罗的可是李秀才?前些天,他那小媳妇儿还哭哭啼啼告状,说这厮跟野女人鬼混不着家,怎么混成个鬼了?!”

开始,众衙役还惊叫不休,可渐渐的,尸体越坠越多,声音愈来愈小。

仿佛有莫名的森冷自满地的干尸、自藏室尽头的妖怪身上蔓延出来,冻结了言语,冻结了心跳,让藏室内一片死寂。

而这时。

“扑通。”

彷如心跳的声音从藏室深处响起。

那些菌毯尽数收回之后,本就巨大的白色瘤体又膨胀了数倍,眼下真如心脏一般跳动起来。

每一次跃动,瘤体便缩小一分,上面生长的肢体也挤出来一分。

数十下急促的跳动之后。

瘤体便缩回了原本大小,但却从身上“挤”出了数十个顾田氏……

不。

应该说“怪物”更恰当一些。

也许是应急手段,这些新出生的顾田氏除却先前生长出的部分,后长出来的身体一个比一个畸形,有腰部之下长着七八条大小不一的手脚的;有上身之下仍是上身的;有浑身长满利口的……

它们蹒跚着、爬行着、蹦跳着簇拥在母体前,而那母体又开始生长出新的怪物。

……

薄子瑜咽了口唾沫。

“怎么?”张少楠冷笑,“怕了。”

“怕?”薄子瑜一下瞪圆了眼珠,“怕死,乃公就不当这差了!”

他大声招呼。

“兄弟们,宰了这妖怪,回去大把的赏钱!”

可尴尬的是,身后半点儿回应也无。

他扭头一看,屁股后面空荡荡的,就孤零零一个李长安冲他一摊手,指了指门口。

兄弟们早就缩回去了!

躲在门口探头探脑,瞧见自家班头要吃人的目光,一个个讪讪直笑,嘟嚷着什么“有钱拿也得有命花”、“当差吃饭啦”。

抛过薄子瑜差点心肌梗塞不谈。

张少楠打量了对面一阵,突而开口:“李道士可有镇杀这妖魔的手段?”

“有。”李长安点头,“需得近身。”

道士本身是野路子,有杀伐之术,却无镇压之法,但架不住有个出身名门正派的同伙。冯翀虽说道行不高,但随身手段却多得很。此番,赠送了道士一枚镇妖符箓。

“薄班头。”

“怎的?”

“可有胆量上前,为李道长撞开一条通途?”

薄子瑜羞恼未消:“如何不敢!”

话声落地。

张少楠忽然放声大笑。

“大兄何在?二郎来也!”

提着哨棍,直冲群妖而去。

第四十三章 厉变

薄子瑜的刀。

单口直刃。

由上好的天竺铁锻冶而成。

刀口抛得极亮,刀尖磨得极利。

轻轻一送,便将迎面扑来一个脑袋上生出手臂的怪物扎了个透心凉。

但他心里却反倒咯噔一下。

“不好!”

但见那怪物丝毫不顾利刃穿心,反是趁机死死抓住刀身,迎着刀口主动将身体送了上来,张开利口就来撕咬。

薄子瑜只得匆忙抬起手臂,死死抵住怪物的下颚。怪物啃咬不到,可脑袋上那些畸形而瘦小的手臂却趁机在他脸上胡乱扒拉。

这时。

“嗾!”

棍影携带尖啸迸起。

“砰”的一下。

红的、白的炸了个满天飞,留得几只畸形小手还撕扯着薄子瑜的面皮。

他赶紧一手把脸上“杂物”扯下来,一手搅动刀锋,把怪物的手掌与胸膛搅了个稀巴烂,但那怪物居然还未死透,依旧挥舞着血淋淋、光秃秃的手掌扑打过来。

薄子瑜只得用力将其蹬开,趁势退了几步,回到方才出手援护的张少楠身旁,杵着刀直喘粗气。

这些怪物太难缠了!

虽然气力不大,也没什么怪异的妖术,但不怕死不会疼,周身更没有要害可言,打烂脑袋还能跟你大战三百回合,非得切碎了不可!

好在这些怪物只是牢牢护在母体跟前,没有主动上来搏杀,但……数目实在太多了!

区区两人哪里杀得散、冲得动?

薄子瑜不由瞄了眼身后按剑而立的李长安。

可方才“自有我等扫开障碍,道长只管应付妖魔本体”的豪言壮语犹在耳边。

他年纪不大,面子看得倒重。

拉扯不下脸皮。

只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咬牙与张少楠再度冲杀上去。

这是这一次。

张少楠却是悄悄慢了一步。

薄子瑜猝不及防,便一头扎进了妖怪的汪(和谐)洋大海里,身边没了遮拦,妖怪就从四面围攻过来。纵使他武艺不差,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护住头,又被缠住腿,甩开腿,又被搂住腰……渐渐不支,猛然间,竟是发现连再脱身都难。

就在要骂娘呼救之际。

“闪开。”

脑后一声爆喝。

匆忙间一瞥,却是张少楠抱着个大酒缸子,似撒了疯的野猪,直挺挺撞了过来。

薄子瑜头皮一麻,奋起全身力气挣开撕扯,往旁边一躲。

耳边一道厉风。

张少楠已连人带缸撞进了怪物堆里。

沉闷的撞响伴着酒缸破裂声。

当即便有酒水与碎陶片四下飞溅。

怪物堆里自是人仰马翻,而一条通往太岁妖本体的狭道也豁然打开!

张少楠躺在酒水横流的地上,瞧着涌上来的怪物们,放声大笑。

“还不动手!”

道士身影如风,飞掠而入。

……

怪物群中沸腾了起来。

李长安才踏入阵中,怪物们就一齐发了狂,舍了外围厮杀的薄子瑜,舍了里头顽抗的张少楠,全朝着道士蜂拥而来。

显然。

它们都知道,谁才是最要命的角色。

而前方。

随着怪物们的暴(和谐)动,张少楠舍命打开的缝隙似乎也马上便要合拢。

眼看就要被怪物淹没。

道士却只是按剑在手。

沉心静气,稳稳踏出脚步。

第一步。

剑光“锵”然出鞘,身侧一只上来拉扯的手上,五指应声而断,只余光秃秃的手掌在李长安飞掠而过的衣摆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第二步。

长剑斜挑,斜前方扑来的怪物小腿不翼而飞,身子一个趔趄,与道士错身而过,撞翻了身后紧追不舍的“跟屁虫”们。

第三步。

剑身顺势横扫,结结实实砸在前方拦路的怪物脸上。在长剑颤鸣声中,怪物带着一嘴碎牙横飞而去。

三步之后。

眼前豁然开朗。

疯狂的怪物群被李长安甩在脑后。

而身前五步之外,便是妖魔本体。

太岁妖似乎也因李长安的逼近而惊恐,庞大的瘤体跳动越显急促,正在生长的肢体也随之扭动起来。

恐怖而又徒劳。

正前方。

一个只长出了脑袋的分(和谐)身,裂开只有利齿而无舌(和谐)头的小嘴尖叫嘶吼。

可下一刻。

一只登山靴便结结实实印在了它脑门上。

李长安已然腾身而起,譬如白虹贯日,直趋太岁本尊。

…………

道士与妖怪。

双方的距离霎时间只有一剑之隔。

可这时。

太岁身侧却突然跳出个人来,手头一把腰刀,劈头乱砍。

此人虽出现得突然,但显然不通武艺,闭着眼睛把刀子胡乱比划,嘴里不住叫唤着:

“莫要伤害吾妻。”

咦?

道士收起杀心,细眼一瞧,这人衣衫褴褛,居然是顾老三!

这货怎么在这儿?

不过当下也不容细究,道士随手磕飞他手中腰刀,再上前一拳砸翻,揪住领子就把这顾老三甩了下去。

只是这么稍稍一耽搁。

太岁妖便借机将周身正在生长的分(和谐)身们“吸”了回去,留下一个个拳头大小的“毛孔”。而后,扑簌簌喷吐出大量丝丝缕缕的网状物。

虽看来柔嫩无甚杀伤力,但李长安可不想亲身尝试,他脚步一点,撤身落地。

可对方却是紧追不放,喷吐出一张细密大网迎头兜下来。身后,分(和谐)身们更是蜂拥而至。

转眼间。

便是前有罗网,后又群妖。

道士却只不慌不忙从怀里取出了一张黄符。

这是一枚“真火咒”。

自然也是新晋小叮当冯翀所赠。

对于这种好东西,李长安向来是多多益善,且从不吝惜于使用。

当即,手掐法诀。

“吾奉回禄真君令,八方火精,速听诏令。疾!”

黄符掷出,烈火骤起。

出乎意料。

也不知是因植物成精天生惧火,还是冯翀大方过头。

小小一张火符,收效却是奇大。

太岁妖肉山一般的躯体竟是一瞬之间便被整个点燃,庞大的身躯在火焰中剧烈蜷缩抖动,连带着将痛苦传给分(和谐)身,让分(和谐)身们滚倒一地,一时间,满室哀嚎震耳。

这结果倒让李长安楞了半响。

生怕太岁就这么被火符给烧死。

他赶紧捻决一指。

火海便裂开一条甬道。

李长安三两步抢上,将符箓镇在太岁妖本体额头。

霎时间。

妖怪本体的抽搐、分(和谐)身的哀嚎都立时凝止,只余熊熊火焰腾腾燃烧。

李长安又耐心等候了一阵,见这妖怪再无异动。

这才手捻法决,拂动袖袍。

熊熊火海顿作满室火星飘零飞散一空。

一切平息。

李长安才有闲心打量这个世间少见的妖魔。

分(和谐)身们都如断了线的木偶散落一地,白色的瘤体被火焰烧得焦黑,作为本体的人形倒因李长安及时动手,逃过了一劫,只是衣摆被烧掉了一截。

它静静地倚在墙壁上,真如一株植物,从始到终都没有任何变化。

作为人的上半截身子上,洗净铅华后,只是个面容秀气的女子,面色惨白,脖颈上留着一圈乌青的手印,脸上却挂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正打量间,道士突然闻到一丝奇异的香味儿。说不上有多好闻,只是让人感到胃口大开,甚至于隐隐有饥饿之感。

道士不禁循着气味儿看去。

见着其腰间有一处杂乱的伤口,长出些参差发白的肉芽,正在缓缓愈合。但从留存的痕迹看,伤口似乎是……

牙痕?

…………

张少楠奋力推开身上的怪物。

他踉跄起身,四下搜寻。

“大兄。”他呼唤着,“你在哪儿?”

可是在场的人与妖却没有一个能回应他。

张少楠焦急而徒劳地搜寻片刻,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顾老三身上。

他揪住顾老三的衣领,将其一把从地上拽了起来。

“说!我大兄在哪儿?”

可顾老三似乎被道士摔晕了头,神色仍旧恍恍惚惚,嘴皮哆哆嗦嗦,却是半个字儿吐不出来。

张少楠气得抄起拳头就要打下去,可刚扬起没落下,便被薄子瑜急忙接住。

“你看他神志不清,打了又有何用?!”

张少楠赤着双目瞪过来,薄子瑜却夷然不惧看回去。

两人(和谐)大眼瞪小眼之际。

顾老三似乎终于回过些神,嘴里嘟囔着些话语,可惜口齿不清听不真切。

两人赶紧附耳去听。

却只听到一个字。

“饿。”

饿?

薄子瑜茫然而差异的抬头,瞧见了顾老三蓦然睁开的双眼。

眸子通红,仿若熊熊燃起的火焰。

不!

那双眼睛是真的燃烧起、真的翻涌出、真的爆裂开火焰!

薄子瑜只觉得眼前红光一涨。

迎面滚(和谐)烫的气浪爆开。

整个人便轻飘飘飞了出去。

仿若腾云驾雾。

……

“轰!”

猛烈的爆炸声让道士不禁脖子一缩。

眼角的余光瞥见耀目的红色。

下意思摸向兜里的火符。

怪哉。

没走火呀。

回身一看。

瞧见薄子瑜、张少楠两人一脸的烟熏火燎,在藏室的另一头挣扎起身,而两人原本的位置上,火焰熊熊燃烧里,缓缓站起一个漆黑的影子。

这人影缓慢起身的同时,身形也在剧烈地扭曲变化。

双耳变尖,下颚拉长,手掌化为巨爪,腿部关节翻转,尾椎更是冒出一条尖端分叉的尾巴。

不消片刻。

火焰渐灭,一只浑身漆黑、半人半犬的妖怪却踩着余烬昂首长嘶。

“祖师爷在上。”

道士往兜里一掏。

“我可没带第二张镇妖符。”

第四十四章 祸斗

“南方有异兽,名为祸斗,其状如黑犬而二尾,喷(和谐)火作殃,见之不祥。”

——

吓!

“这一对公婆怎么都是妖怪!”

室内一番波折起伏的大戏,瞧得门外的捕快们是目不暇接。

要说这帮孙子也真有意思,因着胆小惜命,不敢上前,偏偏为了看热闹,又都不肯离开。一个个都缩在门口探头探脑、叽叽歪歪。

殊不知,要是门里三人顶不住,倒霉的就该是他们了。

“糟了!完了!”

一个瘦脸捕快哀声叫唤。

“我踹过这顾老三的屁(和谐)股哩!”

“这有啥?”

旁边一胖头衙役哭丧着脸。

“我还睡过他婆娘嘞!”

后边又冷不丁来了句:“别说,他婆娘真润。”

接着你一言我一语,哄哄闹闹,话题不知不觉就歪到了奇怪的地方。

听得薄子瑜一张烟熏火燎过的面皮黑上加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怕个鸟。”

破口大骂。

“肉山般的妖婆都被镇服了,这瘦狗一般的妖公又能如何?毛多肉少的东西,还不够乃公打个牙祭!”

薄子瑜这话倒也没差。

顾老三化身的犬妖,虽身形暴涨了近乎一倍,却是只长骨头不长肉,凌乱枯槁的皮毛裹在骨头上,像是饿了一个冬天的野兽。

但薄子瑜也说岔了一点。

野兽什么时候最危险?

当然是饥肠辘辘的时候。

而在场的,又有哪儿个猎物,比薄子瑜和张少楠两个汉子更皮肉紧实、膘肥体壮,且近在咫尺呢?

犬妖浊黄色的眸子眨也不眨盯着两人,丝丝涎水从错落的齿间滑落,落地砸出朵朵火花。

待到张少楠杵着哨棍艰难起身,犬妖便再也忍耐不住,长嚎着,猛扑上来。

这犬妖虽身形枯槁,但动作却极快。

行进间。

宛如一道黑风,携带丝丝焰火,狂飙而来。

好在两人早有准备,当即左右分散滚开。

犬妖一击不中,立时扭转细长的腰(和谐)身,朝着薄子瑜扑咬而去。

张少楠也不敢心存侥幸,奋力挥动长棍,横扫妖怪膝盖。

可那犬妖仿若背后长眼,那条尖部分叉的尾巴,只是一甩再一卷,便将扫来的哨棍牢牢缠住,作势扑杀的身子瞬息收回。

张少楠只觉肩上一沉。

犬妖一对利爪已然扣入双肩,齿间火星缭绕的巨吻裂开到了极致。

便要一口要掉他的脑袋!

砰!

一只筋肉坚实的拳头重重印在犬妖下颚。

却是张少楠在关键时刻舍了哨棍,奋力挥出了一记勾拳。

这一拳,张少楠只觉砸到了石头上。

他听见了自己的指骨在“嘎吱”哀鸣,听见了犬妖“呜咽”低嚎。

看到点点涎水滴落在身,细火灼烧衣物;看到犬妖蓦然胀大、隐隐透出红光的脖子;看到一道寒光自眼前暴起,挑开了犬妖双爪。

紧接着。

一席道袍飞掠而过,将他扯出了妖怪怀中。

下一刻。

熊熊烈焰自犬妖口中喷薄而出。

须臾。

火光熄灭。

地上只剩几具烧焦的太岁分(和谐)身。

犬妖长吻里吐出一圈烟气,浑黄的眼珠转过来,迎上了道士凛冽的眸光。少见的,那对尽显疯狂的兽眸里,居然出现了一丝忌惮之色。

它慢慢将双爪匍匐,瞳孔点点放大,浑身毛发炸起。

喉咙在“赫赫”的低吼里,隐隐有火光涌动。

真似一只被激怒的恶犬!

李长安也没有轻举妄动。

只是垂剑盯着它,或者说,是看着犬妖身后,正在轻手轻脚靠近的薄子瑜。

薄子瑜小心翼翼往刀身上贴了一张黄符,也没敢诵咒,生怕惊动了对方。

他轻轻避开了犬妖扫过的尾巴。

高举刀刃。

而后……

“受死!”

声如霹雳,刀若雷霆。

锋刃狠狠砍在犬妖的后臀,却仅仅嵌入了那看似枯槁的毛皮就戛然而止。

犬妖黑色的皮毛却“嘭”得激出了大片的火星,刀身上的符纸瞬间便被烧成灰烬。

火星去势不减,又扑了措手不及的薄子瑜满身。

只一瞬间。

“轰”的一下。

薄子瑜整个人都被点燃,成了个巨型火炬。

“啊……”

惨叫刚刚响起。

下一秒。

但见碧光一闪而逝。

火焰旋即灭却。

薄子瑜愣愣摸了摸自个儿。

欸?

没事!

他心有余悸:全赖冯道长赠的符咒,下次一定要去狸儿楼请他喝一杯!

只是他高兴得太早,一抬眼,迎上了犬妖渐渐变红的眼珠,和兜头拍下的巨爪。

“砰!”

一声闷响。

却不是捕快的脑袋成了烂西瓜,而是李长安再次赶到,一记飞踹,把犬妖踹成了滚地葫芦。

只是道士自个儿也没落得好,沾上了歹毒的火星,鞋子连带裤腿都被点燃。

他蹦踏了好几下,都没把身上的火焰熄灭。

“道士。”旁边响起一声提醒,“酒。”

李长安闻言扭头一看,藏室靠墙的位置上码放着一排酒坛。

道士赶紧踹烂一坛。

酒水倾泻而出。

浇灭了脚上孽火。

李长安不觉松了口气。

还好这火焰只是凡火,要是什么骨火、妖火、真火一类。

那也不用打了,直接用雷劈吧!

正思忖间。

“道长快来援手!”

薄子瑜的呼救声又急切响起。

…………

薄子瑜与张少楠咬紧牙关,在犬妖的蹂(和谐)躏下苦苦支撑。

非是他不爱面子了。

而是脑袋掉了,面子这玩意儿也挂不住啊。

好在道士的援手来得很快。

就在他险而险之躲过了犬妖的撕咬,咬着牙要硬抗犬妖的爪子时。

呼啸声里。

一个小酒坛子斜刺里杀出,砸在了妖怪的后脑勺上,当场粉身碎骨。

里头的酒水泼洒出来,淋在犬妖的皮毛上。

立时就有“呲呲”的声响,伴着大量的水汽蒸腾而起。

犬妖也突然惨嚎一声,倒地翻滚起来。

不像被砸了一坛酒,倒像被泼了一坛硫酸。

薄子瑜与张少楠面面相觑。

这么厉害?

……

这么厉害!

五行生克,居然真的管用?

李长安愣愣瞧着手里的配剑。

这铁片子突然就不香了咧。

本来砸酒坛只是率性为之,接下来,就打算拎剑上去砍杀。可现在发现这妖怪居然畏水,那还动什么刀子。

赶紧屁颠颠回身搬起酒坛子,劈头盖脸就冲犬妖一通乱砸。

直砸得妖怪哀嚎连连,砸得水蒸气四下弥漫。

大有用酒泼死这妖怪的架势。

只是这藏室本就是弃置的,里头剩的也大多是不好搬运的物件。存放的酒坛子自然也是以大件的为多,小坛的数目其实很少。

李长安只管砸得尽兴,可没砸几下,回身一看,小酒坛子都给他砸光了。

来回扫了一眼。

干脆抱起了一个大酒缸子。

曰,好重!

他晃悠悠把酒缸举起来,好悬没折了老腰。

然而。

就这么小小的一耽搁。

连绵的水雾忽的剧烈涌动,一个巨大的黑影猛地冲了出来。

道士只来得及把酒缸往前一抛,将长剑护在身前。

便听得。

“哐。”

那是酒缸被撞碎。

“嗡。”

那是水火相激,蒸汽爆鸣。

“锵。”

这是利齿与长剑交击。

紧随着。

巨力袭来。

道士连人带剑被狠狠撞进了酒缸堆里。

“哐哐哐!”

碎裂声不绝于耳。

李长安被撞得胸口发闷、喉头发甜。

但犬妖更没吃着好。

这一撞,不知撞烂了多少酒缸,倾泻出多少酒水。

如果说先前犬妖是被泼硫酸,那现在就是主动跳进了硫酸池里。

它才发出惨叫,酒水就倒灌进了喉咙,腐蚀了声带,叫它呼痛不得。

它挣扎着要离开,李长安却反过来将它死死缠住。

没一阵。

方才还厚实坚韧刀、劈不入的毛皮,在酒水浸泡下,开始冒出血泡,血泡之后,又开始糜烂。

李长安也终于在它疯狂挣扎下支撑不住,趁机翻身离开。

也不知是否水毒攻心。

这妖怪居然踉跄着还来抓咬李长安。

道士抱住它的脑袋,一口老血喷进它眼珠子里。

修道之人的舌(和谐)尖血可不是好像与的!

血箭仿佛利刃刺穿眼珠,搅入大脑,当即使它痛得癫狂,甩开双爪就是一阵胡拍乱打。打烂了更多的酒坛,泼洒了更多的酒水,腐蚀了更多的皮毛。

而李长安却不退反进。

一矮身躲过了扫过来的爪子。

再一步抢入犬妖怀中。

剑锋上青光缭绕,顺势递出。

斩妖!

顿时,长剑穿胸而过。

旋即。

青光淹没,鲜血涌出。

不。

此刻。

它的身体里涌出来的不是血,是火焰,是岩浆。

喷洒到何处,何处就熊熊燃烧起来。

点燃了藏室,煮沸了酒水,激起水汽四下激荡,热得吓人,几乎要烫熟人的面皮。

李长安抵挡不住,连剑都顾不得拔,赶忙抽身而退。

三人一直退到了藏室的另一头。

只看见雾气越来越浓,火光在其间剧烈翻腾,“哐当”的陶器碎裂声与“呲呲”的水火相激声不断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

火光渐渐湮灭,室内也终于安静了下来,只余依旧浓重的水雾盘桓不去。

“那妖怪……”薄子瑜搓了搓牙花子,“死了?”

李长安一言不发,只是招来长风,将室内雾气抽去一空。

雾气既去,视野清晰。

只见得满地狼藉,酒缸尽数碎裂,地上却只积有一层浅浅的酒水,浑身无有好皮的犬妖胸插利剑仰躺其中。

没有半点儿声息。

李长安径直上前,踏着犬妖胸膛,拔出剑来。

剑身上余温尚在,而尸体已渐渐发冷。

…………

任谁都看得出,张通活不成了。

当他被张少楠从太岁妖巨大的瘤体中刨出来的时候,自凶部以下的血肉全被吸得干瘪了。

但神奇的是,他居然还活着。

暂时活着。

众人没有打扰他们,把这一片小小的地方留给了这对相依为命、恶名昭著的兄弟。

张少楠端来了半碗酒水。

酒香浓醇,不比今年的标王差。

这是他方才拿刀抵着庙祝的脖子才讨要来的。

张通艰难地啜了许久,才把这浅浅的小半碗饮尽。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拿眼睛定定地看着弟弟。

张少楠会意,点了点头。

“大兄。”

他掏出短刀。

“好走。”

…………

是夜。

酒神庙。

夜色浓重。

李长安三人带着伤痛与疲惫,捕快们带着活的太岁与死的祸斗已然离开。

大戏谢幕,舞台也本该安寂下来。

可偏偏“舞台”上突兀响起一声轻笑,迎来了一个隐藏的角色迟来的致辞。

“原来是祸斗。”

“却是可惜了。”

随即,这声音隐没不闻。

只余酒神庙中,千间藏室,万坛美酒,伴着窑底那一尊看似洒脱的酒神像。

又过了良久。

唉~

一声短叹。

竟也不知是何人所叹,又所叹为何了。

第四十五章 入伙

水月观。

后院石室。

灯烛高照。

案台之上。

祸斗尸身冷硬,毛皮下的血肉再不复生前的炙热,种种妖异都付生命一起流逝一空。

当冯翀剖开它的肚子时,就如同剖开了一只寻常的路边死狗。

可下刀大半,冯翀的动作却突然僵住,冷不丁扭头就问。

“这只祸斗真是那顾老三所变?”

旁边薄子瑜莫名其妙,大咧咧一摆手。

“咱还会虚言逛你不成?”

他指着自个儿的黑眼圈。

“就在眼皮子底下。”

“这厮变化之前,还好端端是个人样,冷不丁嘴里开始喊‘饿’,眼珠子突然就冒起了火,‘轰’的一下,转眼就成了妖怪……”

他这张嘴巴是越说越细嗦,李长安哪儿有闲情听他废话,直接就问。

“可是有所发现?”

冯翀没有解释,只下刀把祸斗肚子剖开完,再扒开皮肉。

“两位请看。”

但见祸斗腹部,一腔腥臭的积血中,大肠、小肠、直肠、盲肠……都好生生地长在肚皮里。

薄子瑜瞪大了眼珠,李长安皱起了眉头。

妖怪肚皮里有肠子,十分正常;但由人变作的妖怪有肠子,便十分的不正常了。

照几人对泥魃的解刨,以及对熊嘎婆、俎鬼甚至钱大志等尸体的检查,早早推断出妖疫的本质便是妖虫寄生人体所致。

可眼下,祸斗腹中无虫而妖变,岂不是说先前的推断都是错误的?那么几天来,基于这个推断作出的种种行动,岂不也是南辕北辙,白白辛苦一场?

“那太岁妖腹中……”

冯翀点头。

“有虫。”

这也是他为之困惑的一点。

在此次事件中,顾家夫妻一者化为太岁,一者变为祸斗。前因后果息息相关,又为何一人腹中有虫,一人无虫呢?

李长安仔细思索一阵,蓦然想起镇伏太岁时那惊鸿一瞥。

“我用道友符箓镇压太岁之时,瞧见她的腰部有被啃咬的痕迹,而当时,这个顾老三也藏身在那个位置,我想……”

道士凝眉道。

“此人腹中无虫而妖变,是否是因着啃食了太岁妖本体血肉。”

薄子瑜听了一顿点头,赶忙拿眼瞧向冯翀,可冯翀迟疑一阵后,却是摇起了头。

“应该不是。”

他寻了个水盆,洗去手上血污。

“我有一位同门,常常出入朱门之家,为权贵采药炼丹。乾元二年,他在剑南听闻当地某处发现了一株太岁,便遣弟子前去采药,可一连月余,都无消息传回。他只得亲身前往,踏遍山泽,到了地方,却发现那名弟子已然倒毙在太岁之侧。

究其死因,居然是腹裂而亡。

后来。我那同门将这株太岁带回山门研究,却发现其已然沾染邪气成了妖物。本来太岁这种灵药,长期食用,可使身体轻盈,延年益寿;短期服用,吃一片也可解数日之饥。

可成妖之后,药性就全然颠倒。食之,非但不可解饥,反倒会让人饿得发狂,非得再吃不可,可越吃就会越饿,而太岁本身却是食之不尽的……我那同门的弟子,就是因为贪馋太岁滋味,而被活活胀死。”

他刚说到这儿。

“糟糕!”

薄子瑜就一拍脑门。

“那厮发卖的卤肉可都是用太岁肉做的,不知有多少人买……”

“放心吧。”

李长安打断了他。

“他卖太岁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周围人吃过的不少,没见起什么乱子。我查问过,吃过的只说觉得开胃,大抵是因着卤肉是分身所制,不是本体,也失了那份药性吧。”

“正是如此。”

冯翀也是点了点头,继续先前的话。

“顾老三妖变时口中言‘饿’,应是太岁药效所致,可要说能使人变作妖怪?我那同门把太岁从里到外研究了个透彻,也没发现这份诡异。”

他这么一否则,反倒让三人陷入了更大的困惑之中。

若太岁不能使人妖变,祸斗又从何解释?若能使人妖变,那些寄生妖虫又是从何而来?她自己又是从何变作妖怪的?

左思右想不通,一团乱麻之际。

啪!

薄子瑜一拍桌子。

“这事还不容易?”

“随便在牢里提一个死囚,喂他吃口太岁肉,不就一清二楚了么?”

李长安不置与否,冯翀却已勃然作色。

“万万不可。”

厉声道。

“此乃悖逆人伦,切不可违。”

“是是是。”

薄子瑜嘴上连连应承,可瞧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可见全没放在心上。

冯翀哪里放心得过?搬起大道理,就是一顿苦劝,直听得薄子瑜心里直犯嘀咕。

都说秃驴嘴皮子啰嗦,可这道士的话也不少嘛——他瞧了眼旁边淡定的李长安,顿觉刚补好的牙又开始漏风——还是这位道爷利索,从不废话,直接动手。

这当头。

门口突然风风火火闯进个小人儿来。

薄子瑜如蒙大赦,赶紧板起脸训斥。

“小无忧,你家真人不是叮嘱过了。不可到这屋里玩耍?里头封镇妖魔甚多,你皮娇肉嫩的,若有闪失岂不糟糕?”

可惜小道童全不卖薄大班头的面子。

“呸!”

啐了一口,小脸一皱。

“臭烘烘的,哪个爱来?”

“是有人找你们哩。”

“谁?”

“张二郎。”

…………

“我要报仇。”

三人面前,张少楠神情冷肃。

开口第一句,便让冯翀觉得脑瓜子疼。

“顾老三已然被李道友诛杀,至于顾田氏……”

冯翀已从薄子瑜口中了解了事情经过,晓得张通是为顾田氏所害。

可抛开顾田氏有无罪过不谈,光她本身化身太岁,性命顽强又有再生之能,便是一个绝好的试药对象,哪儿能说杀就杀?

“居士有所不知,近来城中诸多怪事,全由某个幕后元凶散播妖疫所致,这妖疫能使人变作妖魔,顾田氏本身也只是一个被害的可怜人。居士要报仇,也该报在那幕后元凶身上才是。”

说完,他就已然做好对方情绪激动,甚至翻脸动手的准备。

却不料。

张少楠只是平静地一点头。

“好,就找元凶。”

这结果反倒让他楞了半响,还是李长安戳了他一下,他才恍然回神。

“哦,好!无量天尊。”

“居士如此通情达理,实在让贫道佩服万分。愿意挺身而出,与我等共抗妖魔,也堪称深明大义。这样,我稍后为居士书一道符箓,聊镇家宅。也请居士平日多多注意周遭,若有异常,便及时遣人来报……”

只是。

话到一半。

“冯道长是看不起我!”

张少楠却勃然作色。

“我这次来,是为复仇,而非存身。我家的仇敌自是由我亲手来杀,岂能躲在人后,做个摇旗呐喊的喽啰?”

这话说得冯翀一阵无语。

他算是听出来了,这位张二郎不甘人后,打算加入自个儿三人,冲锋在与妖魔厮杀的第一线。

勇气可嘉。但……这不是找死么?

可人刚死了至亲,也不好打击人家,话到嘴边溜达了几圈,怎么也不好吐出口。

冯翀只好在心里默默埋怨,怪不得李道士先前一定要把待人接物的活计推脱给自个儿,敢情就是防着今天?

他扭头瞧了瞧两个同伙。

薄子瑜面露讥色,瞧着模样,让他开口,嘴里一定吐不出好象牙。

而李长安么,虽然瞪着眼睛,但眸光涣散,早就神游天外去了。

他叹了口气,说起了实话。

“妖魔手段凶残,居士又不通法术,何必行险?”

张少楠直白得很,也不争论,就指着薄子瑜。

“他为何可以。”

这话把薄子瑜气了个暴跳如雷,当场就骂了声。

“阴沟鼠!”

张少楠呵呵一笑。

“衙门狗。”

一来一去,两人差点儿没打起来。

冯翀赶紧上来劝解,一面让薄子瑜多担待对方的丧兄之通,一面又对张少楠正色道:

“薄居士虽不通法术,但武艺高强,心智坚韧,有斩妖除魔不避艰险的决心。”花花轿子先抬了一阵,话锋一转,说起了真正的缘由。“且薄居士身为公门中人,能沟通府衙,在城里得以便宜行事。还能调集捕快,查寻城中妖魔踪迹,分发克制妖疫的药丸。”

“道长何必拿话哐我?”

张少楠只是摇头冷笑。

“差人如何做事?我难道不知?!无非拖延推诿、沆瀣一气、虚应故事。”

这一串词儿,说得薄子瑜面红耳赤,说得李长安一愣一愣的。这流氓头子说话怎么还文绉绉的,莫非祖上阔过?

“追查妖魔?怕就是打听些市井传闻、风言风语。分发符箓药丸?恐怕是借机敛财才对。妖魔是搜寻不到,打草惊蛇才是……”

话到这里,张少楠的话语急急打住。他虚眯起眼睛,打量了三人半响,用恍然的语气。

“你们是拿捕快作诱饵?引妖魔露马脚!”

“居士想多了。”冯翀摇头失笑,“就同你方才所言,差人们如此行事,哪里能招惹到妖魔呢?就算是下饵,能做诱饵的也该是我们三个。”

其实张少楠的猜测也不算全错。

城里的妖魔潜藏极深,而衙役们一个比一个不顶用,三人手中人手匮乏,哪能仔细排查全城人家呢?

所以,衙役们探听异常也罢,分发药丸也罢,任由城中流言蜂起也罢,都是拉扯声势、大张旗鼓,引妖魔按耐不住,露出破绽罢了。

而妖魔既然冒险出手,肯定不会在底下的衙役们身上浪费机会。八成会主动找上李长安、冯翀、薄子瑜这三个主心骨。

所以几天来,三人睡觉都揣着一堆符咒法器,睁着半只眼睛,就等妖怪们上门谈心哩。

只是。

“可有所获?”

收获没有,疑惑倒多了一堆。

瞧见冯道士神色尴尬,张少楠也大抵了然。

“原来是光敲了山,没震到虎。莫非……”他似笑非笑看向薄子瑜,“是用的人不中用?”

薄子瑜当即啐了一口。

“笑话,追凶索恶不靠官差,难不成靠你们这些城狐社鼠?”

张少楠也不气恼,哈哈大笑。

“看家护院是用走(和谐)狗合适些,可是探听人家隐秘,譬如性情变化、食量增减,还真得靠我等阴沟蛇、墙穴鼠。”

提到食量,李长安就晓得,这张少楠也对妖变之事多有了解,不是贸贸然上门。怪不得方才论及幕后元凶,他应承得那么快,想来是早有耳闻或是推测。

冯翀也是低眉思索起来。

他们用敲山震虎的法子,被动地等待妖魔出手,其实也是无奈为之。要真有可靠的人手,提供可靠的消息,能主动出击,将藏在暗处的妖怪们一一拔除,又何乐而不为呢?

冯翀瞧向自己两个同伴。

薄子瑜虽年轻气盛且与张少楠素不对付,但实则是个顾全大局的人,眼下虽有愤懑,但神色里不乏意动。

而李长安更是直接点了点头。

毕竟在他看来,如今的潇水城里,任何人都可能变身妖魔,任何人也都可能沦为妖魔的食粮。人人都身处危险之中,谈不上拖谁下水。

冯翀心下了然,冲张少楠揖首一礼。

“居士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

张少楠收起轻佻,郑重还礼。他知道,对方已经被他说动了。

现在该他展示自身的价值了。

“我有一些朋友。”

“什么朋友?”

“乞丐。”

第四十六章 好汉

严格来讲。

丐帮这种江湖门派是不存在的。

天下十五道三百二十八州一千五百七十三县,少则十万多则百万流离人口,悉数归结于一个组织之下,要是哪天组织头目或说丐帮帮主想不开揭竿而起,丐帮不就立马成了黄巾、白莲、赤眉,要改天换地、震动龙床呢?

但“丐帮”又是真切存在的。

就像肉行、酒行等行会,一个城里约么有那么一两个。为首的叫做“丐头”或“团头”,通常并不乞讨,只依靠盘剥其他乞丐发财。

穷人的儿子一定是穷人,乞丐的头子不一定是乞丐。

所以,在张少楠领着薄子瑜、李长安到本地丐头的巢穴,迎面一栋宽阔富丽的宅子,也是理所当然。

宅子圈着一排粉白墙,瞧得见花树与阁楼高出墙头。大门处,只见门槛,不见门板,用意大抵与小说里丐帮净衣派弟子在绫罗上打个补疤一个意思。

意思意思的意思。

门前散着几个捉虱子的乞丐,见了三人,跟老鼠见了猫,“唰”一下全蹿回了门里。

张少楠见怪不怪,带着道士两个跟了进去。

…………

进门是间宽敞庭院。

刚进来,空荡荡不见个人影。

马上,听见几声口哨。

走廊、厢房、墙角各处,呼啦啦就“长”出了一大帮子乞丐,癞头的、瘸腿的、眼瞎的,少说四五十号人,把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人堆里,还隐隐瞧见些健壮汉子,神情彪悍,手里提着明晃晃的刀枪。

“你这些朋友……”道士呵呵一笑,“看来不怎么够朋友嘛。”

“道长见笑。”

张少楠面无表情。

“无非是走动太勤,难免打得火热。”

而后,竟迎着乞丐们不怎么友善的目光,向前一步,抱了拳。

“孙团头何在?”

声音响得似平地起雷。

“还不快些出来见客!”

然而。

久久没有回应。

只有乞丐们沉默的目光围拢过来。

就在薄子瑜有些不耐烦时。

“我家团头岂是什么阿猫阿狗想见就能见的?”

前方的人群裂开条缝隙,一个壮实的汉子抱着双臂,吊儿郎当抵近了张少楠面前。一对吊梢眼来回打量。

“要是张大来了,兴许还能赏个薄面……”

话到这儿,他装模作样一拍脑门。

“哦,是了。张大死了!”

乞丐堆里顿时掀起阵阵哄笑,数不尽的污言秽语、嘲讽谩骂从四面八方仿若浪潮滚滚而来。

啪!

“浪潮”戛然而止。

吊梢眼捂着脸,踉跄退了几步,嘴里咕噜几下,吐出了一颗带血的牙齿。

张少楠甩了甩手。

“再敢乱吠,扒了你的狗皮!”

吊梢眼愣愣盯着张少楠,眼珠子越瞪越瞪大。

终于。

“给我打死他们!”

立时,乞丐们群情汹涌,场面再度沸腾起来。

重围之中。

李长安冷眼捉住剑柄。

他向来对这种抱团的职业乞丐无甚好感,这些人中可怜人虽说不少,但可恶、可恨、可杀之人同样也不少。坑蒙拐骗、杀人放火、采生折割何时少得了他们?

道士的眸光随意掠过人群,在一帮子乞丐里挑肥拣瘦,寻思着砍翻哪几个,才能最快地吓散这帮乌合之众。

那些个藏在人群里,挎着刀枪、蹦得最欢的,名为乞丐实为打手的汉子自然最受“青睐”,只可惜道士拿眼挨个扫过去,这些汉子就像被刀架住了脖子,莫名就老实了下来。

少了这些中坚力量,吊梢眼鼓噪了半天,愣是没有一个乞丐真的上前。

这边三人见了,也不急着动手了,到要看看这帮乞丐能耍出什么门道?

于是一方身在重围却冷眼旁观,一方人多势众却色厉内荏,让场中看来颇为滑稽。

好在,没多久。

“放肆!”

人群后头突的响起一个声音,这声音不大,却压下了满场嘈杂。

“贵客当前,怎可无礼?”

“晓得这两位是什么人么?那位差爷可是如今衙门里的红人,旁边那位道爷更是斩妖除魔的豪杰,是咱们这些低贱的乞儿能够招惹的?”

人群分开一条甬道,富商打扮的男人小跑着过来,照面就笑吟吟行了个礼。

“我说今儿晨门檐上怎有喜鹊叫唤,原来是李道长和薄班头大驾光临。”

这人穿着云纹打底的鸦青色锦袍,抬起脸来,白净里透着和善,只可惜似乎眇了一目,扣上了个黑眼罩,让脸上的温吞减了几分。

留下颗独眼还算灵动,转了转,彷如才瞧见张少楠。

“嚯,还有张家二郎么。”

…………

“……事情便是如此,还请团头谴人相助。”

正堂里。

群乞环侍,主宾落座。

张少楠把妖变之事挑挑拣拣说了一些,便请这位孙团头派遣手下的乞丐,探查妖怪踪迹。

毕竟,在这城市之中,有什么人比数目众多且天生不引人瞩目的乞丐们,更适合查探街头巷尾隐藏的妖异呢?

那孙团头听了,也是连喝了几杯热茶压惊。

“骇人听闻!骇人心神啊!”

可末了,对张少楠的要求,他却沉吟起来。

“只是……”

薄子瑜心急:“只是什么?!”

孙丐头笑道:

“班头莫急,非是小人不肯效力,只是兄弟们跟着我无非是讨口饭吃,最多活着少受点儿欺凌,死了有一张草席。可要让他们去监视、查探什么妖怪,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

薄子瑜虽然性子莽撞,但也在市井上厮混多年,哪里听不出对方言不竟实,当即拍案呵斥:

“推三阻四,信不信我拆了你这乞丐窝!”

“信。”

丐头笑呵呵点头。

“薄班头要拆我这宅子,我哪儿敢拦着?只是城里的贵人们让我约束群丐,我也是万万不可违背的,只好换个不碍眼的地方再建个窝咯。”

薄子瑜不阴不阳吃了个软钉子,却找不出好话驳斥。

捕快说好听是官差,难听点儿就是官府的狗,而乞丐头非但也是狗,可能还是下蛋的鸡,他还能真把对方咬死不成?

“你就不怕身边人变成妖怪,啃了你的脑袋。”

丐头笑得愈加“诚恳”。

“那就合该小人命薄了。”

“你……”

薄子瑜再要发作,张少楠已然起身打断了他。

“莫要再瞎扯,咱们开门见山。”

他皱着眉头。

“孙丐头若应下此事。”

“城北的赌档,城南的鸡坊,城东的几家邸店、茶楼,庙前长街的商铺,这些盘子尽数渡让于你。”

张少楠口中的盘子,当然不是他自个儿的产业,而是他两兄弟收保护费的地盘。李长安虽不晓得这些地盘油水如何,但看周围人的神情,大抵收益不菲。

孙团头也是点了点头。

“不行。”

这话出来,张少楠神情一僵,周遭的乞丐们更是哄堂大笑。

丐头身后侍立的吊梢眼阴阳怪气:“张大都死球了,那些个肥水,区区一个张二能守住?”

旁边有人捧哏:“伸手就能抢来的东西,还需着去换?”

七嘴八舌,越来越难听。

那孙丐头听够了,才心满意足拍了拍手,让众乞丐安静下来。

“说什么胡话。”

轻飘飘训斥了一声,对张少楠拱了拱手。

“二郎莫要误会。”

“你给出的条件,身为丐头我是极其满意,可……”

他话锋一转。

“公归公,私归私。”

他扒开眼罩,露出个乌黑凹陷的眼眶。

“这只眼睛,二年前,你两兄弟打瞎的。如今,还时不时痛得我夜不能寐。你且说说,咱们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乞丐们的目光彷如箭镞,齐刷刷投射过来,一片急促的呼吸中,隐隐听得刀剑出鞘的声响。

张少楠却面不改色,只把手探向怀中,掏出个小布包,扔到丐头脚下。

丐头示意手下,拾起打开。

里头赫然一对血淋淋的眼珠子。

“这是?”

“我大哥的招子。”

凝重里响起几声低呼。

丐头沉默了片刻,却是呵呵一笑:

“却拿死人的眼珠子糊弄我。”

张少楠摇了摇头。

“我的也一并给你,只是还得用来报仇,暂且赊着。待此事了结,我若死了,你自派人来取;若我活着,我亲手挖给你!”

这话在人堆里勾起了更多的波澜。

孙丐头又点了点头。

“不行。”

张少楠虚起眼睛,目露寒光。

孙丐头已然再度开口:“我俩的仇算是了了,可我手下兄弟的仇……没了!”

他微微示意。

身后的吊梢眼汉子就越众而出。

将一柄短刀抛在张少楠脚下。

扯开衣领,露出肩上的狰狞疤痕。

“三年前,城北赌档,你砍的。”

张少楠闻言沉默。

吊梢眼见状嗤笑起来,向周围得意地摆了摆手,迎来阵阵喝彩。

这时。

张少楠突然弯腰拾起短刀,照着自己肩膀,一刀捅下。

噗!

鲜血四溅,触目惊心。

群乞一时哑然,李长安不再走神,薄子瑜更是蓦然起身。

“张少楠,你……做人留一线,凡事不可太过头!”

后头一句,却是冲着孙丐头而去。

“过头?”

孙丐头摇头失笑,嘬了口热茶,慢条斯理回道。

“这一刀一刀结下的仇,就得一刀一刀来解。要是今儿只你薄班头或是李道长来,孙某咬咬牙兴许就应下了。可今儿来的是张少楠,他要想咱兄弟为他办事,就得先了结咱兄弟的怨。否则,就是我肯答应,手下的兄弟也不肯照办!”

周围的乞丐一齐鼓噪,纷纷应和。

张少楠也是抬起手,示意两人莫要插手。

“我自晓得。”

薄子瑜无奈,跺了跺脚,恨恨坐了回去。

场中于是再度安静下来。

吊梢眼冷笑两声,退回列中,换了个红脸膛的汉子走了出来。

依旧是一把刀子抛到张少楠脚下。

挽起裤腿,但见大腿上一道蜈蚣样的狰狞疤痕。

“四年前,庙前长街,张大划的。”

张少楠点头,拾起刀来,照着自己的腿,再次一刀插了下去。

红脸膛无声退下,另一人上来抛下了刀子。

……

片刻后。

张少楠身上多了六七把刀子,他面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脚下积起一滩血泊。

薄子瑜已经不忍心再看,周遭的乞丐们更是不敢去看。

只有一种难言的沉闷死死压在堂中。

这时。

一个枯瘦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没像其他人那样抛出刀子。

而是直接扯开衣裳,露出胸膛。

但见骨节嶙峋的左胸上,有一道指长的疤痕。

“五年前,城南的勾栏档里,你亲手捅的。所幸俺命贱,心脏长偏了半分。”

随着话声,场中愈显死寂。

男人却咧开嘴。

把一柄尖刀抛进血泊中。

“咱两个的仇怨,你敢解么?”

沉默片刻。

张少楠摇摇晃晃拾起了尖刀。

薄子瑜腾的站起身来。

乞丐群响起阵阵惊呼。

李长安默默按住剑柄。

“够了。”

孙丐头突然出声。

他站起身来,脸上不复方才那种虚伪的和善。

“果然好汉子。”

“都说张二不如张大,我看是张大不及张二多矣。”

他面色复杂。

“你的事,我应下了。”

…………

乞丐窝外。

没门板的大门处。

“那汉子听好咯,城东的李银匠,上好的补牙手艺,要是寻他补牙,便报你薄爷爷的名号,保管少你三分的火耗。”

吊梢眼的汉子当场“呸”了一声,吐出口带血丝的唾沫,恨恨回了门里。

留得薄子瑜在门外哈哈大笑。

笑得不见了人影,他才啐了一口,凑到张少楠旁边。

此时张少楠身上伤口也粗粗包扎过,但纵使他下刀极有分寸,没伤着要害,但终归失血过多,脸上惨白得吓人。

薄子瑜不由想起堂中那一幕,仍旧心有余悸。

“要是那乞丐头子不喊‘停手’,你真打算拿刀捅死自个儿?”

“捅自个儿?”

张少楠眉头一挑。

“乃公拾刀,是要上去捅死那孙贼!”

薄子瑜瞪大眼睛。

“那可是乞丐窝!”

张少楠嘿嘿笑起来。

“我一条烂命无所谓,道长神通广大自然无恙,至于你薄班头……自求多福咯。”

薄子瑜顿时像是吃了一口五谷轮回物,好半天,才憋出一句:

“你娘……”

可惜没骂完。

张少楠身子一晃,栽倒在他怀中。

第四十七章 软饭

日头高照。

天光正好。

小阿梅虚起眼睛,瞅着大隗树枝叶间漏下的点点阳光。

“多好的天儿啊。”

她忽的抛下手里绣成鸭子的鸳鸯,从院子边角的藤萝丛里扒拉出一支木剑,再胡乱抓了个糕点塞进嘴里,便猫着腰悄悄地溜出门去。

大门半掩着。

她侧着身子,像一只水做的猫儿,无声无息挤出门缝。

可刚探头,一坨人影就结结实实堵在了跟前。

吓!

她“嗖”一下又缩了回去,带得门扉嘎吱两声。

好半响。

才探出个小脑袋,瞧见门外的,原来是个短发的道人。

“原来是李道长。”

小丫头抱怨着,熟门熟路从门缝里钻了出来。

“好端端的天儿,怎么堵在门口吓唬人。”

“原来是小阿梅。”李长安眉眼带笑,“好端端的天儿,又要溜出去偷玩儿么?”

“嘘!小声些。”

小丫头急忙扭头朝门里瞧了瞧,瞧见没有动静,才小小的松了口气,又好奇地打量起道士。

“道长怎么突然回来了?”

李长安这段时间为了方便,一直借宿在水月观。

“莫不是为了……”

小丫头指着对面。

街市那头,往日里豪客满门、纸醉金迷的狸儿楼,如今却是大门紧闭,门前空落落的,颇有萧条之感。

“你也晓得?”

“当然!昨夜里谁没听着动静?”小姑娘叉着腰,“三更里突然闹腾起来,今儿早更是没开张。街坊们都传开了,说是楼里的狐狸精和男人打架,没打赢,便露出原形,把人给吃咯!”

小姑娘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但显然没弄清楚此“打架”非彼“打架”,反是又巴巴凑上来,眼珠子溜溜转,带着一分的紧张、两分的好奇与七分的跃跃欲试。

“你说说,这城里真的有妖怪么?”

“当然有。”

旁边突兀插进个声音,却是薄子瑜挎着腰刀,大摇大摆走了近来。

“专吃尿床的小女娃哩。”

“呸!”小姑娘鼻子一皱,“你才尿床。”

话声刚落,门里头。

“阿梅?”

“这死妮子,又跑出去疯了?”

听得小家伙脖子一缩,顾不得和捕快拌嘴,赶紧撒丫子就跑远了。

李长安看得好笑,回头瞅着捕快。

“你咋来了?”

这厮说今儿休沐,正好去探望还在养伤的邢捕头。

“被撵出来了呗。”

“怎么说?”

“我那舅母说了,如今城内妖疫肆虐,男儿当思忠心体国,要我尽心做事,不要拖了道长您的后腿,切莫败了衙门的脸面。门儿都没进着,就把我给挡了回来。”

他像个被家长打了屁(和谐)股的熊孩子,一脸的委屈与愤愤不平。

“道长你说说,我这几日来何曾有半分懈怠?便是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呀……”

这厮一张嘴就似大河绝了堤,滔滔不绝。道士又不爱听别人的家长里短,只敷衍着点头,好在薄子瑜嘟嚷了一阵,就问起了正事。

“这番又是个什么状况?”

“今儿上午,有人到观里烧香,说是家里闹了妖怪。”

“那人呢?”

道士努了努嘴。

薄子瑜顺势瞧去,见着狸儿楼边角不起眼的地方,开了扇小门,一个绿襦裙的小丫鬟探出了半个身子,冲两人直招手。

…………

“何必这般鬼祟?”

两人才进门,丫鬟就迅速把房门关了个严实,领着两人在黑洞洞的廊道里一通乱撞。

薄子瑜一时不慎,就撞了脚丫子,眼下正颠着脚直抱怨。

可那小丫鬟也不是个好相与。

“啥叫鬼祟?”一点也不客气,“城里谁不晓得?您两位爷到哪儿,哪儿就出妖怪。要是被旁人瞧见了,咱们楼里还怎么做生意?”

“还做什么生意?”薄子瑜“嘿嘿”直笑,“不若演个狐狸精打架。”

小丫鬟直翻白眼。

“什么狐狸精?什么打架?胡言乱语。这位差爷是妖怪撞多了,中邪了吧!道长,你可得给他治治。”

“放心。”道士施施然,“他这病不咬人。”

小丫鬟掩嘴娇笑。

而前头廊道走尽,终于见着了天光。

迎面是一处宽敞的庭院。

里头植满了花树,黄、绿、黑、白、红、蓝杂陈辉映,却独独少一昧潇水最常见的紫色。院子正中央,有一口引入活水的大池塘,隐隐见得鲤鱼游动,搅乱水波,掀起淡淡的酒香。

小丫鬟提着襦裙,快步踩过花(和谐)径,催促着:

“快些!快些!”

“娘子在楼上等着哩。”

……

两人随着丫鬟上了阁楼。

楼上宽敞,摆设雅致,第一眼却没见着那位三娘子,只有满地的猫儿乱走。

或坐或卧或嬉戏打闹,脖颈上的铃铛清脆作响,交织在一起煞是好听。

其中,一只圆滚滚的胖橘最是可爱。

薄子瑜见猎心喜,伸出了咸猪手,那猫儿却轻巧一躲,跃到了李长安的鞋面上,用尾巴缠他的裤脚。

道士嗅了嗅。

这猫儿没有一般散养猫咪的臭味,反而透着一股子香气,想来是常年接触某种名贵香料沾染上的吧。

李长安把胖橘抱在怀里,从耳朵尖儿一路鲁到尾巴尖儿。

抚得猫儿呼噜噜翻开了肚皮。

阁楼一道帘子后响起声轻笑。

“原来李道长也是爱猫之人。”

帘幕拉开。

后头一张软塌,三娘子便半卧在榻上,身子上盖着一条薄被。她那银月盘一样的脸上不着粉黛,少了一分的风情,可眉拢愁云、面带病容,又添了三分的娇弱。

“道长、班头见谅。”

“小女子身子染恙,不能亲自登门拜访,反倒劳烦两位上门,实在惭愧得很。”

说着,在小丫鬟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被子也慢慢从身上滑落。此时此刻,她是身子也柔,眸光也柔,难免使人想起那句“侍儿扶起娇无力”来。

可惜。

对面俩男的,一个性如烈火,一个心如镜石。

谁都不解风情,薄子瑜更是大咧咧单刀直入。

“闲话无需多说。”

“娘子只需告诉我俩,你那丫鬟说这楼里闹妖怪,是怎么个意思?”

这态度实在有些唐突佳人,三娘子还没什么表示,旁边的小丫鬟倒是先炸了毛。好在三娘子拍了拍她的小手,她便如道士怀里被鲁翻了肚皮的猫咪,收起了尖牙利嘴。

当然,也没忘记狠狠瞪薄子瑜一眼。

可薄班头全没瞧见,只一个劲儿地催促,三娘子并不气恼,娓娓道来:

“城内流言汹涌,说有许多妖怪化身为人,潜藏在城内各处,伺机食人。我原本也不如何相信,这清平世道,哪儿来的许多妖物?”

“但一来,小女子在酒神祭上见识过道长的本事;二来么,我等经商之人,总有些未雨绸缪的心思。所以,就在衙门买了些辟妖丸(冯翀制作的解药),在夜里休息后,暗中散给楼中众人,谁想……”

三娘子眼中透出惊恐之色,忍不住拍了拍胸膛,颤巍巍勾起波涛。

薄子瑜只是性子鲁,又不是太监,当即看直了眼。李长安也很是从心地欣赏了两眼风景,好歹没忘正事。

“然后呢?”

“之后,我身边一个平素亲近的侍女,居然在吞下药丸之后,当即变成了妖怪。”她显然余悸未消,话语在这顿了许久,才继续说道,“好在我有一个朋友正在楼中暂住,他武艺高强,出手制伏了妖魔。”

说着,三娘子的眸光有意无意瞥了一眼某处。

“若非他在,我狸儿楼上下恐怕尽为妖魔食粮。”

罢了。

她敲响了一面床头的小锣。

便听得沉重的脚步与木制楼梯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一并响起。

道士怀中的胖橘瘫软的身子也蓦然一僵。

不多久。

便见两个大汉抬着个铁笼子上了楼来,笼子上裹着一张厚实的黑布,瞧不清里头究竟是何物,只知铁笼沉重,放在地板上,轰然作声。

而三娘子也不卖关子,这边点头示意,那边的汉子便一把扯掉布幔。

“喵!”

胖橘忽的炸了毛,猛地从道士怀里窜了出去。

再听得,猫儿的厉嚎声此起彼伏,“叮铃铃”铃铛乱响。不消片刻,满地的猫儿逃窜一空,只余几瘫骚臭的猫尿。

李长安两人却顾不得猫咪,只定定看着笼中之物。

那是个兽首人身的妖怪。

头颅似犬,弯曲而尖锐的牙齿乱糟糟探出长吻。神色萎靡,冷不丁暴(和谐)露在光照下,还发出了几声类似猫头鹰的低嚎。

身躯宛如寻常女子,裹着一席破烂肮脏的襦裙,四肢都被砍去,露出发黄的不见血色的脂肪、肌肉和平整的骨头断面,可见下手之人手艺不赖。

“什么妖怪?”

薄子瑜悄声来问。

“野狗子。吃死人脑浆的玩意儿。”

道士的回答没避着旁人。

三娘子听着“死人脑浆”四个字儿,那妩媚的笑容顿时僵了半响,许久才涉声道:

“我等虽制伏了这妖怪,却也不知如何处置,只好将它锁在这铁笼里。此番请两位上门,便是为求个处置之法。”

“三娘子且安心。”薄子瑜大包大揽,“交予我等带走便是。”

“如此,感激不尽。”

三娘子包括场中其他人都是同时松了口气,看来这妖怪虽在笼中,可给她们的压力不比在笼子外头小。

于是,三娘子又是盈盈一拜。

“往日听得妖魔作祟,只当是席间谈资,如今发生此事,才知妖魔可怖,事态险急。”

“两位若是不弃,小女子愿尽绵薄之力。”

两人赶忙回礼。

李长安是出于礼貌,薄子瑜则郑重许多。

道士是外来客不晓得,他却知道这位艳名远播的三娘子可不是什么倚门卖笑的昌鸡,而是在官府上挂名的牙人,所经营的更是潇水城最重要的两个货物之一——粮食。以其人脉与财力,若是倾力相助,定对妖疫之事大有裨益。

别的不说,她要是愿意资助个千八百两,保管衙门那些半死不活的家伙们嗷嗷叫着去找妖怪。

他正暗自庆幸。

那边三娘子却突然面露迟疑。

“只是……”

薄子瑜心肝儿一抖,“只是什么?”

“小女子却有个不情之请。”

道士还不明所以,薄子瑜已然拍起了胸脯。

“但讲无妨!”

三娘子展颜笑道:“我那位朋友听闻衙门对此事的悬赏颇丰,很是感兴趣,只是他虽武艺高强,却不通术法,还望两位携带一番。”

薄子瑜闻言愕然:“三娘子的朋友也瞧得上这点儿小钱?”

“非是班头,小女也疑惑得紧。”三娘子幽幽一叹,“有些人啊,别人心甘情愿奉上的偏偏不要,就爱舍命自个儿去取,两位说说世上岂有这种怪人?”

话到最后,三娘子的语态不像是说朋友,倒像在提冤家。

“堂堂男儿岂可仰仗女子衣食?”

屋内突有昂(和谐)扬之声,方才三娘子频频目视的屏风后,转出了一个少年郎。

此人容貌谈不上多英俊,只是身姿挺拔、面容冷毅,望之使人顿生锋锐之感。

他冲李长安点了点头。

“道长,许久不见。”

虽说着“许久不见”,但道士委实对这张脸无甚印象,但仔细一打量,瞧见他背上背着长刀,腰后挂着短刀,左侧悬着佩刀,右侧还配有两把……活像个卖刀的。

此人身份就跃然而出了。

张易。

没成想,昔日穷困潦倒、邋里邋遢的游侠儿,如今理了头发、刮了胡子、换了衣衫,摇身一变,成了潇水第一富婆的座上宾。

这可真是……

道士暗自咂舌。

舌忝到最后,应有尽有?

…………

城南。

昌丰坊。

“你阿舅身子骨好着呢!要你瞎操心?就是腿脚没好利索,整日就躺在床上充老爷,还胖上几圈。过些日子复职,怕是公服都穿不下哩。”

“去!去!别在这儿碍眼。”

舅娘三两句打发走薄子瑜,刚关上门,脸上的泼辣坚强顿如冰雪消融,露出掩藏的愁苦。

她在院子里踟蹰了片刻,才拍了拍脸,挤出一丝强笑。

进了门去。

屋子里满是药材的苦味儿,邢捕头就躺在床榻上,身子哪像先前说的胖了几圈,分明几乎瘦脱了形貌。

他听着了动静,挣扎着起身,舅娘连忙上去,小心扶着。

“打发走了?”

“打发走了。”

“嘱咐了吗?”

“都嘱咐了。”

“这就好。”邢捕头虚弱地点了点头,嘴上念叨着,“如今城内形势艰险,正是戮力尽职之时,岂能为我一老朽分心。再说,这事儿要是办好了,瑜儿要接过我的位子,不也就顺理成章了么……”

他絮絮叨叨了许久,又瞧出了自家妻子的强颜欢笑。

“娘子也无需担心,真人上次不是说过么,我只是年老体衰,伤情才一时反复,只要耐心调养,终归能好转。”

“于真人的话,我如何不信?”舅娘摇了摇头,“只是……”

话未出口,眼泪便先掉了下来。

邢捕头只得强打精神,柔声劝慰。

这时。

砰、砰。

院子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莫不是薄子瑜去而复返?

舅娘赶紧抹掉眼珠,整理了一下神态,迎出门去。

开门。

门外却是个陌生的男人。

寻常的面貌,寻常的衣饰,但莫名其妙的,舅娘就是知道了此人的身份。

他是个郎中。

郎中笑着行礼。

“可是邢捕头府上?”

“正是,不知郎中所来为何?”

“听闻捕头为妖物所伤,不得不困顿于床榻之间,深感惋惜。故此,特来献神药一枚。”

说着,郎中从肘后取出了一枚药丸。

指头大小,呈乳白色半透明状。

在阳光的照射下,似乎有东西在里面轻轻颤动。

第四十八章 梦兆一

城东。

两间豪宅大院之间,夹着一条僻静小巷。

这巷子被两侧院墙几经侵占,如今已狭窄得难以通行,再加上从墙头漫下的藤萝如瀑、乱花淹没,如今已然不能行人。

但那是说大人,不包括小孩儿。

阿梅领着几个小伙伴,熟门熟路钻进这夹巷花笼。

身后有个小娃子碎嘴。

“胖头家里一定出事咯!”

“胡说。”

旁边立马有反驳。

“他今儿没按约出来,准是家里不许,锁在房里读书,怎么就让你在这儿乌鸦嘴?”

“我乌鸦嘴?”

被反驳的小娃子气不过,蹲下身就从墙角扒拉出一个狗洞。

“你们自己瞧。”

随后,几个小脑袋就齐齐簇拥在洞口,往里面张望。

这院墙里头是一间宽敞的院子,格局大气,房舍雅致,一眼就能瞧出是豪奢之家。但古怪的是,偌大的院子不见人影,也听不着人声。昨夜风雨后,满地的落花残叶也铺陈满地,无有打理。

唯有一种难言的死寂缭绕其间,使人不禁屏住鼻息。

“从今儿早起,这屋子里就没有人声,莫不是……”

小娃子顿了顿。

“闹妖怪了么?”

这话彷如把院子里的死寂从狗洞勾了出来,小娃子们一时噤声,只有扑通的心跳声此起彼伏。

“怕什么?!”

阿梅突然发话,挥舞着手里的小木剑打气。

“没妖怪也就罢了,要是有……”她从兜里掏出个小物件,却是把柄上接着铃铛的锈铁刀,“这可是我父亲留下的宝贝,今儿正好让妖怪见识一下本女侠的手段!”

小刀在手里“叮铃”作响,小伙伴们却齐齐翻起了白眼。

阿梅慢慢呲起了牙。

“不信?”

信你个鬼哟!

平时过家家,你要当个女侠也就罢了。咱们也打不过你,还不是你说啥就是啥?但眼下这院子里奇怪得紧,瞧来就阴森森的骇人,岂能拿平日耍闹时吹的牛作真?

于是……

“信!龟孙儿不信。”

“大姐头这么厉害,大姐头的父亲一定也厉害,留下的东西肯定更厉害!”

“胖头可是咱们的兄弟,兄弟有难怎可不救?!”

男孩儿们也很想大声反驳,但奈何对方的拳头实在太痛了。

小阿梅哼哧哧了几声,放下了拳头。

“我打头阵。”

说着,扒住狗洞。

“你们赶紧跟上。”

一探腰就利落地钻了过去,留下一帮小子们大眼瞪小眼,推脱了好一阵,也没决定好哪个第二个上。

直到阿梅跑得没了影儿,第二位“侠士”才被同伴儿们推举出来,却是男孩儿里最瘦小的一个。

他磨磨蹭蹭趴在洞口,才伸进半个脑袋。

这时。

庭院里忽的听得许多走动与言语声响。

方才的死寂一扫而空,整个宅院霎时间就活了过来。

紧接着。

男仆女婢从院子各处涌了出来,或洒扫庭院,或打理屋舍,俨然又变回了一副正常的豪族后院日常形貌。

而一片忙碌中,却有个短衣佝偻的老头慢吞吞踱步进院子,仆役打扮却又无所事事的模样。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的扭过头来,朝着墙根处的狗洞咧嘴一笑。

狗洞外头的男孩儿们双腿一夹,顿作鸟兽散。

…………

日暮残阳夕照。

花巷前头又来了一队奇怪的组合。

一个癞头乞丐领着个年轻的捕快、浑身佩刀的游侠儿以及一个短发的道人。

那乞丐指着前头的宅院,点头哈腰:“三位爷,就是这家了。”

他口中的三个“爷”,自然就是李长安、薄子瑜和张易三人。

下午时分,道士见过了三娘子,刚出了狸儿楼,便被这乞丐堵上,说是奉了丐头的差遣,带来一条疑似妖怪的消息。

李长安干脆就叫上张易和薄子瑜两人,让乞丐领路,一同到了这宅邸当前。

薄子瑜作为地头蛇,城中各处都门清。

“这家主人姓金,可是城内数一数二的豪奢之家……若真有妖怪。”他摇了摇头,“麻烦!”

又扭头问乞丐。

“衙门都没听着动静,尔等如何探听得这府中蹊跷?”

“泔水。”

“泔水?”

乞丐挠着发红的头皮。

“好叫三位爷晓得,这金家宅子大,仆人多,每日倒出的泔水也多。咱一些个讨不着饭的弟兄,便全赖他家的泔水过活。”

“可这两三天来,他家的泔水却一日比一日少,昨日里,更是半点没有。”

“就这样?”薄子瑜眉头直蹙。

乞丐嘿嘿着不说话,照着团头与张二郎的约定,他们只负责提供消息,至于是真是假,还得让道士们自个儿去查。

李长安明白这一点,取了几枚铜钱将乞丐打发走,便按剑上前扣门。

有妖无妖,一探便知。

…………

咚。

咚。

嘎吱~

扣门不多时,房门打开,迎出一个短衣佝偻的老人。

李长安揖手作礼:

“贫道……”

话没说完,老人已然瞅着道士脑袋上的短毛:“你是李玄霄!”

道士愕然:“老丈认识我?”

没等着回答,只瞧见老头瞪大了眼珠子,忽的就往院子里跑。

一边跑,还一边嚷嚷:“老爷!老爷!撞邪啦!撞邪啦!那李道士上咱家门啦!”

薄子瑜面皮一抽,李长安莫名其妙。

“噗~”

却是游侠儿张易发出声嗤笑,见着两人望过来,赶紧整理眉目,恢复了一贯的冷硬神情。

冷眉冷眼解释道:

“两位忙着捉妖或许不清楚。只因两位出现在何处,何处就有妖魔作祟。在街头传言里,两位已成了勾魂使者一般的人物,可用来治小孩儿啼哭。”

李长安:……

……

“李道长、薄班头,见谅见谅,我那老仆年老昏聩,拿市井上的风言风语作了真。”

金员外连连告罪。

在老人叫唤着跑进院子后,没多久,这位金员外就急忙迎接了出来。

在道士等人表示了不在意后,他却是为了聊表歉意,要请三人留下来用一番酒席,道士等人自然一口答应。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

这位金员外为人健谈,姿态放得也低,让薄子瑜十分受用,不知不觉就喝得晕头涨脑,黄汤塞满了肚皮。

他告了声罪,出来小解,放完了水,发现李长安立在人家厨房外头一动不动。

“道长在这儿作甚?”

他嬉笑着凑上去,却瞧见道士正打量着灶台前一个烧火丫鬟。

“这丫头还没长开吧。”他打着酒隔调笑,“道长好这一口?”

李长安懒得理他,抽剑在院子里砍了一些新鲜树枝,进了厨房,到灶台后,拿树枝换掉了丫鬟手边的干柴。

薄子瑜见状嘀咕:“你这个道士好端端作弄人……”

话没完,只见丫鬟拿起树枝作了干柴塞进了灶里,用烧火棍捣腾了几下,接连将树枝塞了进去,混不顾灶火渐渐熄灭。

薄子瑜愕然:“莫不是个瞎子?”

李长安依旧一言不发,只拿碗舀了些灶灰。

旁边的案台上,一个厨子正在和面,道士便拿灶灰换掉了旁边的面粉,可那厨子竟是直接抓起灶灰揉进了面团里,白生生的案台顿时黑乎乎一片,厨子却仍自顾自和面不止。

就是再如何神经大条,也该瞧出不对劲了。

薄子瑜的酒劲顿时醒了大半,总算是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了,脖颈后不知不觉就浮起了一层白毛汗。

“这些人……”他喉咙有些发涩,“怎么了?”

“他们在做梦。”

“做梦?”

薄子瑜更加疑惑了。

道士点头:

“半梦半醒。”

第四十九章 梦兆二

一开始。

李长安并未发现怪异。

从应下此间主人邀约,踏入金府的第一刻起,他便仔细审视着府中的一切事物。

妖气?

闻不到。

房屋庭院各处花草石木也不见有异常变化。

府中上下人等也各安其职,见不着惊惶或木然之色。

仿佛一切正常,乞丐提供的消息不过是虚惊一场。

但李长安心中却始终有一股淡淡的不安,于是他借着小解的借口离了酒席,装着酒醉,徘徊在府中各处,仔细观察,终于让他发现了蹊跷之处。

府中人太规矩了。

这规矩不是说家法森严,而是这些人的言语、动作、神态都太简单、太模式了,虽然问话知道回答,照面晓得行礼避让,但总给人木讷之感。

或许在薄子瑜、张易这样的古代人看来,是大户人家规矩苛刻,把人绑得不像人,可在李长安这样的现代人看来,这些人却像是……游戏中按照程序设定行动的n(和谐)pc。

但道士悄悄动手检查,却发现这些人神志清醒,身上也没有被操纵的迹象,实在是矛盾得紧。

所以才有薄子瑜方才见着的,道士盯着烧火丫鬟不放的那一幕。

可在捕快开口调笑,道士却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那是跟着便宜师傅吃土的日子。

……

一个叫永兴的小镇有一户殷实人家。

这家的公子打小聪慧,是远近有名的神童。

可某天,公子却突然变得愚笨起来。

拿石子换他的银子,他欣然答应;拿羊粪球换了豆豉,他也照吃不误;甚至于,某天家中院子修整,他常经过的一道门被封砌成了墙,他也不晓得改道,竟直挺挺地撞上去。

家里人只以为他中了邪,请了高人上门查看,果然,丢了一半的魂魄。

可接下来,无论如何作法招魂,魂魄都回不来。

扶鸾起乩,得到的结果也莫名其妙,让人迷惑不解。

直到盘缠用尽差点啃树皮的师徒俩自个儿上了门。

刘老道先是吃了个肉饱、喝了个酒满,才颤巍巍托着肚子,在家中逛了一圈,最后在公子的枕头里取出了一枚铁钉。

竟然只是简单的压胜术而已。

只是施术者的心思颇为精巧,她把公子的魂魄藏在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公子的梦里。

原来这些愚笨的时日里,公子无论是吃饭、睡觉、被骗、撞墙都只是在做梦,都只是在梦游。

一半神魂藏在梦中,一半神魂游离人世。

人半梦半醒间。

旁人看来只是变得愚笨而已。

……

薄子瑜听得直挠头,这些斗法中阴诡变化他是搞不明白,便直接问出了他最关心也是最根本的问题。

“所以作祟的妖魔何在?”

李长安指着丫鬟和厨子。

丫鬟已经把灶孔塞满,厨子则把掺了灰的面团放上冷掉的蒸笼。

“这些半梦半醒之人看似正常,实则痴傻,无法应对外界变化。可是,这府中却有一人思维敏捷,还能与咱们把酒言欢。”

“门房……还有那金员外?”

薄子瑜恍然大悟,却又神色大变,急忙往外闯。

“遭了!张易!”

“莫慌。”

道士一把拽住他。

“切莫打草惊蛇。”

…………

薄子瑜只觉得自己手不是手、脚也不是脚了。

眼下立在门口,明明晓得屋子里头那个殷勤劝酒的和善员外,真身实则是吃人的妖魔,但为了不打草惊蛇,害了席上张易的性命,

只好硬着头皮装着一无所知的模样,拖着僵硬的步伐,主动往妖怪身边靠上去。

屋里酒席上。

“金员外”也瞧见了两人归来,当即是热情招呼:

“两位总算是回来了,这壶温酒都快凉了。”

“无、无妨。”薄子瑜有些结巴,“冷酒爽喉。”

“那便好。”

“员外”说着,站起身要为张易斟酒。

“省得麻烦下人再去温酒,若是再出什么差池,岂不叨扰了人家的美梦?”

他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容,言语轻柔,但听在薄子瑜耳边,却似炸响了一道惊雷,骇得他汗毛倒竖。

美梦?

它发现了!

薄子瑜的眸光死死钉过去,瞧着“员外”慢条斯理倾斜酒壶,瞧着茫然的张易似乎有所察觉,皱眉放下酒杯。

他正要开口提醒,身边却突兀暴起一股子森然凛冽。

余光一瞥。

却是李长安身子微倾,已然按剑在手。

“且慢。”

“员外”突然出声,笑指两旁。

“道长且看看他们。”

酒席设在室内,两边本侍立了一些仆役。

现在,那些仆役不知何时人人都掏出了匕首,不是指向李长安三人,而是抵住了自己的喉咙。

“道长可要小心了。”

那“员外”咧开嘴,身上光景一顿扭曲变化,不一阵,就变成了三人一开始见到的那个佝偻老人。

层层叠叠的褶子堆在脸上,原本温吞的笑顿时变得狡诈而阴森。

他说:

“取了老朽的性命容易,连累了这金家满门,可就不值当了。”

“遭瘟的妖魔!”

薄子瑜脖子上青筋暴起,却是半步不敢上前。

“妖魔?”对面“谦逊”地摆摆手,“谬赞了,小小精魅而已。”

说着,它拍了拍手,门外顿时响起一片密集的脚步声,不多时,便见得烧火丫鬟、厨子以及府中其余人全都聚拢了上来,人人手中攥着匕首、尖刀、发簪甚至于碎陶片等尖锐物,全都对准了自个儿的喉咙。

怕是李长安稍有异动,这金家满门都得先给这妖怪陪葬。

李长安扫视一圈,终究不得不按下杀机。

“说吧,你想要什么?”

这么一番大费周章,若是一无所求,岂不更加奇怪?

果然,妖怪也没再绕圈子。

“不多,一条性命而已。”

“谁的?”

“我的,不过么……”它话锋一转,“我看道长煞气凛然,实在是令我辈心惊胆战。不若请道长自戮于此,以安老朽之心。我保证放过府中上下,从此离开潇水,远避山林……”

咔。

一声碎响打断了它的话。

却是张易手中酒杯碎裂,裂口割开虎口,血水晕入酒水沾染衣襟。

妖怪咧出牙床,重新取了个酒杯,为游侠儿满上,嘴上慢条斯理:

“以一人性命换满门周全,岂不是很合算?”

“合算你娘……”

薄子瑜终于忍耐不住,破口大骂。

李长安倒不像他那般暴跳如雷,只是平静地打量着对面那只妖怪。

他很好奇。

同样是妖疫催化出的妖怪,为何差异如此之大?

种类不一也就罢了,连智慧、个性也有明显的不同。

魑魅、祸斗如同发狂的野兽,虎姑婆全然按照传说行事,俎鬼阴忍,太岁放荡,而眼前这只,则显现狡诈与傲慢。

言谈里,只论及李长安,混不在乎其他两人。

大抵是以为,三人中,只有身怀异术的李长安才是真正的威胁,至于游侠儿和捕快,不过是身手好一点的普通人罢了,不足为虑。

所以,用金府满门性命威胁道士的同时,它还能如此轻描淡写地给游侠儿斟酒。

张易当然也晓得这点,只是先前入席之时,身上的佩刀都解到了一边,眼下表现得倒也光棍,妖怪斟来的酒,一律来着不拒。

七八杯下肚,似是酒酣耳热,烦躁地扯散衣襟,露出怀中一点若有若无的冷硬。

李长安眸光闪动,忽的拔剑出鞘。

妖怪的动作顿时一滞,周遭“傀儡”们抵住自个儿脖子的刀刃也随之紧了几分。

门外天光渐颓,映得屋内透出些灰硬。

李长安开口却是:

“说话算话。”

“道长?”薄子瑜不可置信,“你疯啦!”

“出家人慈悲为怀。”李长安眉目低垂,“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那是和尚说的!”

“道士也说得。”

李长安不再理会他,只死死盯着妖魔,重复道:“说话算话。”

妖怪也没想道士居然真的答应了下来,带着六分的警惕、三分的狐疑以及一分的侥幸:

“当然。”

“好。”

李长安满脸惨淡与决绝,竟是提剑就抹向了自个儿的脖子。

薄子瑜急忙来抢,却被道士一把扒开。妖怪的注意力更是全然被吸引住,手里提着酒壶,却是忘了继续给张易斟酒。

于是,游侠儿晃了晃空荡荡的酒杯,扯开本就散乱的衣襟,露出了一柄藏在怀中的短刃。

然后。

用放下了酒杯的手,牢牢握住了刀柄。

锵。

刀光暴起!

还要去抢道士手中剑的薄子瑜,冷不丁被这冷光灼了一眼,打了个抖擞,嗓子眼儿里才挤出个。

“咦?”

游侠儿已然收刀入怀,从僵直不动的妖怪手上抢了酒壶。

斟满酒杯,一口饮尽。

呼~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

妖怪的身子随即晃了晃,脖颈上蓦然裂开一条血线。

旋即。

热血喷溅,头颅滚地。

这边,李长安也施施然收起剑来,全没有方才抽风般的“慈悲为怀”。

薄子瑜哪里还不明白,方才李长安只是演了一场戏,吸引妖怪注意,为游侠儿争取一击枭首的机会而已。

他眨巴眨巴眼睛。

“……那妖怪?”

“兴许死了。”

“其他人呢?”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的“噗通”倒地声。

随着妖怪尸身坠地,被其控制的人们也随之尽数栽倒。

三人连忙俯身去查看。

片刻后。

三人面面相觑,神色间尽是迟疑。

这些人……居然仍在睡梦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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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梦兆三

酉时将尽。

天色早已入夜,金府却仍灯火通明、喧闹如昼。

一个个衙役在各处庭院屋舍间风风火火、忙进忙出,那气势跟土匪抄家似的,只是搬出来的不光是财货,而是一个个大活人。

前院正堂上的酒席已经撤去,薄子瑜站在堂上,瞧着地上“睡”得整整齐齐的金府一家老小以及男女仆从,直蹙眉头。

张易那一刀砍得倒是痛快,可到最后也不晓得究竟是什么妖怪?又施放了怎样的妖法?让这金府上下都睡死过去,怎么遭都唤不醒。

“再加把劲儿!嘿、哈……”

三个衙役哼哧哧抬着个胖妇人进来“duang”的放下,领头那个直捶腰杆。

“直贼娘,这母大虫怎么这般肥重?”

他抱怨了几声,才向薄子瑜报告。

“班头,这金府上下三十七口人全在这儿了。”

薄子瑜“嗯”了一声,扭头瞧了一眼,却是怪道:

“道长呢?”

衙役一愣。

“哪个?”

“两个!”

衙役连忙应道:

“冯道长早派人去水月观请了,大抵还在路上,估算着差不多该到了。李道长……”

他瞧向院子一角,但那里空荡荡不见人,脸上顿时露出迷茫。

“欸?怪了,方才明明还在那儿的。”

…………

悄悄消失的李长安独自钻进了金府的后院。

后院是典型的南方园林样式,花树繁茂、廊道回转。

他寻了个僻静地儿,倚在一面粉白的院墙上,墙上镶嵌着一扇偌大的漏花窗,透过朱漆的木格,瞧得见对面的院落中,大片大片的藤萝花在月华下生出浅浅的毫光。

“出来吧。”

他没头没脑说了声,可偏偏花窗那头立时有了回应。

听得衣袂翻飞,一席红裙翩翩落下。

虞眉依旧带着那张鬼面,倚在了墙的另一头。

“什么时候到的。”

“一直都在。”

“都瞧见了?”

“从头到尾。”

李长安有些牙酸。

这位虞官人平日里千呼万唤不出来,一有妖怪却保管能现身。总是一副秘密工作者的派头,轻易不会出现在人前,也不让道士透露她的存在。

可要说她这份故作神秘有多少效果,也不见得,至少冯翀隐隐有所察觉,不过碍于李长安的面子没有揭破而已。

纵使这副遮遮掩掩的模样实在让人不喜,可有一说一,她确实帮到了不少忙,道士也无话可说。

李长安懒散,麻烦的事情就懒得去深究,也就不再纠结虞眉的行踪难测,开口提起正事,这人在辨识妖物方面一直别有门道。

“府中人一直昏睡不醒,你可知道缘由?”

“知道。”

虞眉的回答一向很快。

“因为这次的妖怪是‘魇’。”

“不可能!”

一听到这个字儿,李长安下意识就出口反驳。

魇,是一种诞生于梦中的精魅。

常有而又少见。

说其常有,是其常常随梦而生;说其少见,是因人的梦脆弱而又短暂,连带着魇也常常随梦而死,难以作祟于人前。

如此夜生而朝死的弱小妖物,成了气候也不过使人沉湎迷梦,汲取些许精气罢了,如何能把几十个人的神魂同时拖入梦中呢?

“人可以变成妖魔,魑魅可以出现在闹市,魇为何不可拖人神魂入梦?”

李长安哑口无言。

确实。

这潇水城中的妖物处处透着古怪,与之相比,‘魇’变个异厉害个千八百倍,反倒不显突兀了。

而且,如此一来,府中人昏睡不醒的症状反倒解释得通了。

‘魇’本来无形无质,可偏偏城中的妖怪都是由人化成,多了一副不应该有的躯壳。

张易那一刀,砍杀了妖魔肉身,也同样使其挣脱了桎梏,妖魂恐怕已然遁入府中人的梦境里。

怪不得他们醒不过来,原是‘魇’本就还活着!

李长安自认是个半路出家的道士,手段与经验都匮乏得很,唯有脸皮还算厚实,当下就老老实实抱起了大腿。

“虞大人可有降服妖魔、解救众人的法子?”

不料。

“不需要。”

虞眉却是这般回答。

她声音是一贯的冷清。

“我查探过了,被‘魇’控制的只金府一家,周遭人家并未遭到波及。只消将金府一干人等隔离并施下禁制,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将此妖困住。”

听起来倒是个惠而不费的法子,不过……

“金家上下又会如何?”

虞眉的回应一向很快,但现在却罕见的迟疑了许久。

“梦乃思之余,思乃魂之余……”

她语气急促了几分,似在解释:

“这只‘魇’的妖术很是难缠,被其拖入梦中之人难以通过外力唤醒,只能潜入他们梦中与‘魇’相斗。那‘魇’本就是梦中所生,凭你我或是那冯道人的修为,实在过于凶险,不若借机将其困住,以几个凡人换得妖祟平息,岂不是很合算?”

合算?

确实。

潇水城里有本事对抗妖魔的人很少,可潜藏的妖魔却很多,为区区一只“魇”涉险,确实不怎么理智。

道士点了点头。

却是。

“不合算。”

奈何李长安目光“短浅”,看不下全盘大局,更看不得无辜受难于眼前。所以虞眉的合算到了他这儿,就不怎么合算了。

虞眉被气了个够呛。

一时间。

院子里只听着她压抑的鼻息。

“随你。”

她硬邦邦抛下一句。

便又听见衣袂翻飞,人已杳然无踪。

“道长!”

却是薄子瑜提着灯笼急匆匆赶过来。

“找你半天了!”他抱怨着,“冯道长他们已经到了,就等你了。”

…………

“怪哉!”

大堂里。

冯翀蹲在金家老小旁直嘀咕。

“解寐法和破魅术都用遍了,这人怎么就是不醒。究竟是什么妖怪?这般难缠!”

“是魇。”

“不可能。”

冯翀脱口而出,一扭头,却是李长安慢悠悠走进来。

“人可以变成妖魔,魑魅可以出现在闹市,魇为何不可拖人神魂入梦?”

他用虞眉的话把冯翀同样驳了个哑口无言。

冯翀腾的起身,在堂子里踱步许久,又是掐指,又是独自念叨,瞧得人莫名其妙,正要开口询问,他却猛然回头。

“我有一个凶险的法子。”

“其实吧……”李长安摩挲着胡茬,“我也有一个凶险的法子。”

两人一合计,发现还是冯翀的法子更安全些。

“我等会儿开坛做法,以神魂入梦,主动寻那妖怪相斗。但我修为不精,那魇又古怪得紧,在梦中我不一定是它的对手。所以,还需得一人同时入梦,趁我与魇缠斗之际,将梦中人一一唤醒。只要梦境消失,魇自然手到擒来。”

说着,冯翀话锋一转,脸上透出沉重。

“不过这法子亦有凶险之处。我不一定能完全缠住那妖魔,要是让它腾出手来,必定会对后者下手,要是被其用梦境幻惑,恐怕也会同金家人一样沉沦不醒。”

“我来吧。”

冯翀才说完,薄子瑜就咬着牙揽了下来。

“这事儿成了,一切好说。要是不成,总不能把两位道长都给搭进去。”

李长安正要开口,旁边,沉默许久的张易却跨步而出。

“交给我。”

他的理由很简单。

“要分花红,就得派上用场。”

两人勇气可嘉,但冯翀却对他们一起说了“不”。

这两人的心智肯定足够坚毅,可平常人心智越坚毅,欲求往往愈强烈,反倒容易为魇所趁,只有李长安这种心思散淡的人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所以。

半个时辰后。

大堂上立起法坛,周遭金家三十七口人人额头贴着黄符,正前方,李长安端坐在朱砂勾勒的八卦阵中。

冯翀再三叮嘱。

“切记,此后一切所见皆是虚妄。”

李长安横剑在膝,笑道:

“常应常静。”

…………

一开始,如坠深渊。

再然后,身子飘飘然,仿若腾云驾雾。

回过神来,自个儿已然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

脚下是坚实的青石砖地板,可踩上去却空落落的,没个实感。

也对。

毕竟是在梦中,要是感受到真实,恐怕已经被妖梦同化了。

李长安按向腰间。

长剑犹在。

随身一挥。

道袍已然加身。

便不再耽搁,径直推门而出。

立时,有耀眼的阳光扑面而来。

嚯!

道士虚起眼。

大晚上的,艳阳高照,好一个朗朗晴天。

“道兄,听得见了么?”

耳边突然响起冯翀的传音。

“听得到。”李长安晓得对方在与妖魔缠斗,不复赘言,直接询问,“要如何唤醒梦中人。”

冯翀的回应来得很快。

“妖魔是以美梦诱使人沉湎,要唤醒他们也很简单。”

“把美梦变成噩梦。”

欸?

李长安眉峰一挑。

有意思。

我喜欢!

第五十一章 梦兆四

别人的梦境是什么样的?

刚开始大抵是画风粗陋。

房子像拼接在一起的几何形,街上的行人如同飘来荡去的纸人,处处透着经费不足的模样。

一路走过来。

李长安只觉得是在玩儿一份儿九十年代出土的3d游戏。

可渐渐的。

眼睛看到的画面越来越精致,脚下传来的触感也越来越真实,不需冯翀传言提醒,李长安便晓得这场梦境的主人就在前方了。

道士抬眼瞧来,周遭的场景很是熟悉。

两条笔直的长街夹着条宽阔水道,两侧街铺林立、行人如织,这不就是潇水城的中心——酒神庙前的长街么。

只是长街尽头的神庙已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台。台面裹着纯白的羊毛毯,下面是丝绸打底,柱子上又扎满了各色绢布,偏偏又有花藤攀附其上,引来蝴蝶翠鸟盘绕。

又俗又雅,不伦不类。

八成是梦境主人所在了。

可李长安要想继续往前走,就不那么容易了。

概因,前路上堵满了密密麻麻的男人,一眼瞧过去,尽是些相貌英俊的青壮男子,看装束,不是朱门公子就是秀才举人。

这些人神情狂热,一齐高呼着:

“神女!神女!神女!”

不多时。

万众欢呼中,高台上突然出现了一个身着羽衣、体态纤柔的女子。离得太远,瞧不清相貌,但从登场方式、衣作、动作,女子都释放出一个信号——老娘是美女!

天上升起祥云,云端降下丝竹之声。

那女子便随歌起舞,舞姿……嗯,只能说不会的东西,作了梦还是不会。但舞台下,堵了半条街的英俊男子们显然不这样想,个顶个的如痴如醉。

女子的舞蹈也跳到兴起,脚步一点,居然飘飘飞起。仿若壁画中的飞天,衣带飘舞中,凌空飞渡而来。

好的嘛。

李长安正愁挤不进去,她就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要说梦境的妙处,便是能任凭想象变化万物,但毕竟是别人的梦境,身为客人的李长安还是受到一些限(和谐)制,比如他想弄出一把手枪,结果怀里却多了一把弓箭。

弓箭就弓箭,反正梦里射箭自带导航。

于是张弓搭箭,等她飞得近些,一箭射去。

这箭理所当然正中目标,女子发出声惊呼,便轻飘飘地坠在了一艘画舫上。

这下可让梦里的男粉们发了狂,一个个争相跳入水中,朝着画舫蜂拥而去,愣是让水面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头。

李长安干脆踩着这些脑袋飞渡上了画舫,刚上去,就同女子打了个照面。

“道士?”

女子一愣。

“好像也不错。”

顿时,旁边几个抢先爬上来的男人摇身一变,变成了道士和尚,唯一不变的,大抵就是那张英俊的脸了。

女子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柔柔地看向李长安。

“道长也是来送我花的么?”

花?

李长安低头一看,手头的长剑赫然换成了一根碗口粗的树枝,上头簇满了牡丹、月季、山茶、秋菊等四季花卉,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张嘴。”

“啊?”

道士眼疾手快,将这一树花枝戳进了她嗓子眼儿里。

……

金府大堂。

薄子瑜、张易守着入梦的俩道士,面沉如水,刀把子攥得死紧,连累得一众衙役也不敢吭声,堂子里的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突然。

“啊!!!”

地上睡死的人堆里猛地有人翻身而起。

却是个粗手粗脚的肥壮仆妇,捂着自个儿喉咙又哭又闹,把围上来的衙役们拨了个东倒西歪。

好不容易被人摁住,冷静了些。

一抬头。

又瞧见了八卦阵里那个短发的道人。

发了白的脸儿顿时发了紫。

“哇”的干呕起来。

“两位道长究竟对人做了啥?”

薄子瑜看得心里直嘀咕,紧绷的脸却透出一点轻松。

入梦救人的法子起效了。

…………

第二场梦境。

瞧着眼前熟悉的金府大院,李长安略觉一丝轻松。

如此老实的场景,想必也会是场老实的美梦吧?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光屁(和谐)股趴在马厩里的男人。

年纪不大不小,枯瘦得像根柴火,漫不经心趴在一堆干草上,嚼着鸡蛋、豆子、谷物混成的精制饲料。

旁边还有一匹马,一匹长了人手的马,跪旁边儿用小刷子给他洗刷“皮毛”,若刷得他不如意,他把尾巴——不晓得怎么长的,又长又细像鞭子——甩过去抽马脸。

那马也不发火,而是口作人言,“爷爷”、“祖宗”的叫唤着,伺候得越是小心。

“这特么什么鬼梦?!”

这边李长安还在莫名其妙,那边院子里有锣鼓声开道,一帮子没脸儿的仆役初拥着两个贵人来了马厩当前。

这两人入梦前听得薄子瑜介绍过。

面相和善的是金府的老爷,身材高壮的是金府的夫人。

夫人打了声招呼,那马便把那人牵了出来,趴下来要请夫人上马,不,是上人。

好嘛。

夫人身量雄壮得赛过张飞,一条大腿就比那人腰杆子都粗,这骑上去非得坐断了不可。

果然。

那人一蹶子就蹬夫人脸上,留下了个五指分明的黑脚丫,把夫人气得发狂,抄起鞭子把旁边伺候着的马抽了个满地打滚。

李长安算是看明白了。

这厮是金家的马夫吧?

在梦里撒气来了。

道士正寻思怎么破坏掉这场“复仇”,马厩那边,金家老爷牵进来了一匹毛色顺滑的牝马。

马夫昂起头“唏律律”了两声,踏着小碎步回了马厩。

而后。

起身趴在了牝马屁(和谐)股上。

“……”

李长安。

“艹!”

他黑着脸跳进院子,摇身一变,变成个身穿皮裙的匠人,肩上扛着一捆粗麻绳,手里提着柄带钩的小刀。

大步上去,揪住马夫的头皮。

“你看看我是谁?!”

那马夫正在忘情输出,冷不丁遭了打扰,怒冲冲一回头,却差点儿魂飞魄散。

骟匠!(给家畜阉割的)

他也顾不得什么爱马仕了,急忙大叫:

“等等,我是种……”

李长安手起刀落。

……

啊!

马夫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

二话不说。

扯下自个儿裤子,低头一瞅。

呼~

兄弟还在。

他刚松下口气,却发现周遭有些不对劲。

茫然四顾。

迎上的是捕快们诧异的围观,以及仆妇遮遮掩掩羞涩的注视。

他沉默了几秒。

提起裤子,趴回了地上,再扯起衣服,默默把脑袋埋了进去。

…………

李长安真是低估了古人的奇思妙想,做起梦来,一个赛一个不正经。

有变成小鸟,专门往人头上拉稀的熊孩子;有把情郎变成树,自己变成藤,年年岁岁常相伴的怀春少女;有甘愿变作庙里泥像,坐着什么都不干,就能换来衣食、酒肉、住所的懒鬼……

反观李长安的应对,就没这般天马行空了,他只把鸟烤了、把树烧了、把庙拆了,将他们挨个儿从美梦里踹了出去。

一番折腾。

金家三十七口,沉湎梦中的,只余两人。

……

梦中。

依旧是金府。

一间普通厢房。

推门而入。

却是别有洞天。

门内是一座宽敞至极的大殿,殿内灯火通明,各处饰满了琉璃、玛瑙、金箔、银粉。脚下不是砖石,而是小腿深的浅池,里头盛满的也不是水,而是各种美酒。酒面上飘着许多银盘,盘上全是各色珍馐。

数不尽的女子穿梭其间,个个容貌娇艳、衣衫轻薄,或嬉闹、或歌舞、或奏乐,极尽媚态。

酒池中央摆着一张大床,这场美梦的主人——金家老爷便躺在一群莺莺燕燕中央,享尽艳福。

好吧。

李长安瞧了半响。

这还算是正常的。

径直提剑上前,好让这位金老爷早日面对现实。

可刚挨着床边。

那金老爷忽的转过脸来,醉眼惺忪:“美人,来,于我敬酒。”

美人?

李长安低头一看,脚下的酒面上,映出一个攥着浮尘的俏道姑。

我特么……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把浮尘往金老爷脸上一拍,抄起旁边割肉的刀子,便往他胸口一捅。

可刀锋刚挨着皮肉,“噗”一下,变戏法似的化作了一把羽毛,挠得那金老爷咯咯直笑。

“痒!痒!哈哈。”

他翻了个身,把勾腚怼了过来。

“来,换这边。”

道士无语良久,只得换了个法子。

寻了个美人与他亲热之际,当着他的面,忽然出手割断了美人的喉咙,把血淋淋的伤口拉开,抵到了金老爷的眼前。

可那热血喷涌而出,却化作美酒落入碗中,金老爷大口痛饮。

“好,好,好,再来!”

这什么人呐!

李长安有些没辙。

老师说过,难的题留到后面再做。

干脆退出酒池,推开门,跨入另一个人的梦境。

一片黄沙莽莽的战场。

……

残阳如血,风裹狂沙。

荒芜原野之上,两军对垒,甲光映日,箭阵如云。

一员身披金甲的大将,骑着汗血宝马,提着方天画戟,在敌阵之中来回驰突。

斩将夺旗,如同探囊取物。

每斩杀一员敌将,军士便齐声高呼。

“虎!”

一时间,“虎”声连缀不休,敌军终于大溃。

在三军高呼“万胜”之中,浑身浴血的金甲大将解下兜鍪……

呃。

是金夫人。

李长安莫名感到一丝前路坎坷。

他想了想,摇身一变,变作个丢盔卸甲的败军之将,点了一队兵丁,将自个儿反剪双手,假装用绳子困住,压到了金夫人面前。

金夫人横刀立马。

“来者何人?”

“败军之将得见将军天姿,不敢为敌,故自缚来投!”

这通马屁拍得金夫人甚是舒坦,大笑着下马来为李长安解开绳子。

道士趁机挣开绳索,抢过旁人的佩刀,在她愕然之际,一刀砍掉了她的脑袋,想来个出其不意,将她吓醒。

可那冲天而起的头颅还没坠地,竟是被金夫人猿臂一展,给捞了回来!

混不顾“噗呲呲”喷血的脖颈,一声大喝:

“贼子受死!”

千军万马一拥而上。

……

李长安决定换个法子。

大军还营。

中军大帐里欢声震天,三军齐贺。

李长安变作个宦官模样,闯进大帐,捏着嗓子:

“圣上有旨,将军功在社稷,名震神州,封为冠军侯,食八百户,任天下兵马大元帅。”

金夫人虎目含泪,上来谢旨。

李长安赶紧奉上一壶美酒。

“这是半壶酒是圣人特意送来的,剩下半壶在圣人手中,嘱咐我要让将军与圣上同饮此酒,遥庆这场大胜。”

“末将敢不从命。”

金夫人抄起酒壶便是一口饮尽。

待她“吨吨吨”完,李长安笑眯眯问道:“好喝么?”

她啧巴啧巴嘴:“好酒!莫不是瑶池仙酿?”

“鹤顶红加牵机毒,岂不正是仙酿?”

金夫人闻言一愣,腹中蓦然升起一股难言的剧痛,面前的宦官已然跃后一步,戟指骂道:

“逆贼,你中计了!养寇自重、恃功傲上,天子圣明,命我将你鸠杀!”

理想破灭,这下该醒了吧?

岂料。

金夫人“哇”地狂叫起来,掏出刀子,刨开自个儿的胸膛,把肠胃掏出来,挤出了毒酒,又塞了回去。

混不顾“噗呲呲”喷血的伤口,一声大喝:

“贼子受死!”

千军万马一拥而上。

……

这都什么人呐!

李长安蹲在金夫人中军大帐外头直挠头。

这夫妻俩,一个怎么着都不愿醒,一个怎么着都吓不到,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毕竟是人家的梦中,李长安能做到的有限,顺水推舟而已。

若是硬来?

也不是不行。

李长安一开始想到的法子就是硬来,即是招来雷霆,用神雷之威将梦境震灭,将一干人的三魂六魄连带梦魇一并震出去,然后慢慢收拾就是。

只是神雷威力莫测,要是一个不小心,把人魂魄给震灭了,岂不适得其反。

两厢合计,还是冯翀的法子对受害者更安全些。

只是没想到,这夫妻在梦里如此死皮赖脸。

夫妻?

道士摩挲下巴,突兀唤道:

“冯道友?”

耳边立时响起冯翀的回应。

“何事?”

“可否将这两人的梦境连接?”

虚空传来肯定的回答。

“可以。”

……

李长安又换了个打扮。

装成仆役模样,慌张张闯进大帐。

“夫人,不好啦!”

“呔!”

金夫人眉峰倒竖。

“大呼小叫坏我酒兴,来人,给我拖出辕门斩首。”

“老爷空闺寂寞,要纳妾啦!”

纳妾?!

金夫人把酒杯一掷,也顾不得什么庆祝大胜了。

“遭瘟的老东西,翻了天了还!”

李长安赶紧把上来捉他的士兵踹到一边,引着金夫人,掀开帘幕,踏出大帐,进了金老爷的酒池肉林。

梦境相合。

夫妻俩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彼此。

金老爷当场就打了个抖,哀嚎一声,就要往床底下钻。

奈何床底太小,身子太肥,挤不进去,心急之下,猛地一窜,竟是变作了一只大老鼠。

“你个老不修,还敢跑?!”

金夫人一边叫骂,一边大步猛扑上去,落地便化作一只老虎大的猫,一巴掌就把床榻拍了零碎。

之后便听得尖叫、讨饶、叫骂声不断,两人追逐不休,打翻了银盏,撞破了瓷杯,把一池美酒搅作了一滩浊水。

但终究老鼠不敌猫。

很快金老爷就被逼到了墙角,眼看就要落入夫人爪下。

金老爷却突然双腿一蹬,“噗”一下,消失了个无影无踪,而他那些个美人儿,也都同梦幻泡影,与他消失不见。

正在气头上的金夫人四下一瞧,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撒气的人,于是又回头,一把揪住给她通风报信的李长安。

“那老东西躲哪儿去了?!”

李长安笑道:“梦醒了,自然回家去了。”

梦醒?回家?

金夫人放开了李长安,又嘟囔了半响。

忽的。

捡起一把刀,干净利落地抹了脖子。

……

瞧着金夫人的尸体在酒池中渐渐消散无影。

李长安才终于叹了口气。

总算是完事儿。

今儿可看了不少辣眼睛的东西,回头得多念几遍经洗洗脑子。

眼前的梦境渐渐崩塌,黑暗的虚空围拢上来。

李长安静待梦醒。

片刻后。

他再次睁开眼。

清冷的长街空寂无人,抬起头来,一轮血月悬在天际,

这决计不是现实!为何还在梦中?

“冯道友?”

“冯翀!”

虚空中无人回应。

…………

“两位道长怎么还不醒?!”

金府众人一一醒来,反倒是入梦救人的两个道士不见清醒。薄子瑜急得是六神无主、嘴上冒泡,手下的衙役见他心急火燎的,都偷偷溜了出去,省得挨骂。

只有游侠儿张易还守在法坛边,却只是闭目凝神,不搭理他。

这让薄子瑜愈加焦躁不已。

“薄头!”

一个衙役突然慌慌张跑进来。

“外头……”

薄子瑜不耐烦道:“让外头的兄弟老实些,我这还哪儿顾得上他们?”

衙役却带起了哭腔:“外面有妖怪!”

妖怪?

薄子瑜闻言一愣,下意识瞧向了两个道人。

“我守住法坛。”

张易终于开了口。

“你出去看看。”

薄子瑜脸色变化一阵。

“交给你了。”

急匆匆快步而出。

…………

深沉沉的夜泛起浓雾。

小小的庭院像是被隔绝了起来。

古怪的风声从墙外钻进院子,勾得人头发慌。

高高的墙头上。

本该只有被浓雾遮掩的、一滩毛刺刺的月亮,可如今,却飘荡着两团人头大小的绿色火光。

薄子瑜心一横,将一根火把掷了过去。

火光一闪而逝,墙内的众人脸色却霎时变得惨白。

惊鸿一瞥间。

众人窥见,浓雾之后,一张巨大的狰狞面孔爬伏在墙头,幽绿的火光是充满恶意的双眼,一张巨口吞(和谐)吐着雾气。

原来。

方才的不是风声,是那妖魔的怪笑。

第五十二章 梦兆五

脚下的青砖传回坚实的触感。

李长安知道,他被困住了。

霜月如钩残照长街。

波光粼粼处泛起薄薄的夜雾,风裹挟着湿寒与水腥钻入衣衫。

李长安捞起袖口,抚平了小臂上立起的鸡皮。

眼中所见,耳中所听,鼻中所闻,皮肤所感,一切都太真实了,一切也太糟糕了,这无疑说明了一点,那便是入梦前所料想最危险的状况已然成为现实。

他坠入了魇的迷梦。

可金家三十七口明明都已被救出,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这又是何人的梦境?冯翀为何不见回应?事前,以防万一的布置到底还有没有用?

“哇。”

突如其来的啼哭划破夜色。

李长安神色一动,躲入街边的隐蔽黑暗处,小心靠拢过去。由不得他不谨慎,鬼知道在这场梦里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那是一条狭窄的夹巷。

两侧的飞檐交错遮蔽了月光,让大半个巷子陷入黑暗当中,里面幽深深的瞧不真切,彷如一个无底洞。

一个婴孩就躺在“洞口”光与暗的交界里,大半个身子沉入黑暗,只有柔软的肚皮和皱巴巴的小脸暴露在月光下,一声接一声地啼哭着,声声扯动人心。

这么会有小孩儿?谁家的大人如此狠心?

道士刚要跨出脚步。

不对!

心里顿时一个激灵。

李长安,这是梦!妖怪为你准备的迷梦!

“不要过去。”

耳边一道压抑的鼻息。

一只手突兀搭在了李长安的肩膀上。

……

拔剑、回身、斜撩。

悄无声息中,杀机迸现。

然而,身后突兀出现那人早已如同团棉絮,轻飘飘退出了三步开外,毫毛未损,大刺刺立身在街面光照处。

道士没有追击,只是横剑打量。

却是个少女,身量高挑,腰肢纤细而不失矫健,穿着红白色的劲装,配着把短剑,作江湖客打扮。再细瞧,脸儿清瘦,轮廓鲜明,丹凤眼,长眉峰,一张脸说不上有多漂亮,但眉眼配着轮廓放肆着张扬与锋锐。

这张脸明明没见过,但李长安却觉得颇为眼熟。

没由来的,想起一人。

虞眉?

嘘!

少女竖起手指在唇边,作了个噤声的动作,便毫不在意道士手里的长剑,轻手轻脚地又靠了回来,指了指巷子里的婴孩,示意李长安跟着她往更隐蔽处躲一躲。

道士不明所以,干脆照办。

……

兴许是久久未见人来。

黑洞洞的巷子里,婴孩的啼哭一声急促过一声,也一声衰弱过一声。

没一阵。

竟是再没了声息。

少女抬手示意李长安耐心等候,李长安当然很耐心,管那婴孩哭死哭活,这也只是场梦。

冷眼等着婴儿渐渐僵扑,约么三四个呼吸后,僵死的婴孩忽而一颤,竟是慢吞吞凭空漂浮起来。

此时月色渐渐明亮。

巷口里光线也往深处推了几分,渐渐映出婴孩枯槁的毛发、短小的四肢,以及从尾椎接入黑暗深处的碗口粗细的褐色肉条。

似乎被突然的光亮所惊,那肉条抖了抖,带着婴孩倏忽缩进黑暗中。

紧随着。

巷子深处有一个怪异而庞大的轮廓微微晃动,伴着淅淅索索的声响,貌似有什么潜藏在暗处的东西渐渐离去。

片刻后。

月光渐明。

巷子内也逐渐可以视物,但里头却空荡荡的,只余墙上青苔大片凌乱的刮痕。

“那是卖蒸饼的王大娘,妖变后就爱拿舌头装作婴孩骗人。”

少女附墙倾听一阵后,扭头打量李长安。

“你这毛毛躁躁的道人,大半夜的不睡觉出来闲逛作甚?不知夜中百鬼出行么?”

道士被训得摸不着头脑。妖变?百鬼夜行?这梦古灵精怪的,不像美梦,倒像噩梦。

“虞大人……”

“大人?道士你认错人啦。”少女却飞快打断了李长安的话,“我才不是什么大人哩。”

“你是?”

少女闻言哈哈一笑,挺起胸脯,叉起腰,原本消瘦的脸蛋儿上笑出两坨胶原蛋白,彷如一下从帅哈变成了二哈。

哈气满满:

“女侠!”

李长安:“……”

好吧,这货绝对不是虞眉,至少不是李长安印象中的虞眉。

道士还想再套些话,女侠却突然昂头警觉,侧耳倾听着风中的动静。

“狸儿楼那边好似又出事了,得去瞧瞧,可这毛躁道人……”

她碎碎叨叨的,满嘴嫌弃。

“呆在外头不是法子,得先找户正常人家避一避。”

目光一顿,落在对面的沿街商铺。

…………

“记住!千万不要点灯。”

这是女侠离开前,反复提醒的话。

随后,她便同突然出现一般,又突然地消失而去,把一肚子疑窦的李长安留给了商铺里的人家。

这户人家只一对母子,夫家姓舒,娘家姓毛,开了家早餐铺子维持生计。

这家人很是好客,并不为道士的深夜突兀到访而介意,反而是殷勤为道士张罗床铺、被褥,奉上洗漱的木盆、帕子、清水。

只不过。

这一切都是在漆黑中进行的。

屋内的所有门窗都封得十分严实,屋内也无灯火,几乎不见着一丝光亮。李长安摸索到桌子前坐下,屋内发生的一切都从问答中得之。

实在让人怀疑这一家人都是瞎子,可瞎子又能如何经营店铺,而且——李长安微微一嗅,鼻端便闻道一股子浓烈的臊臭味儿——如此恶臭又如何能招揽食客?难不成卖的是榴莲拌臭豆腐?

是不是该祭出冲龙玉,辨一辨这臊臭中是否掩藏着妖……等等!李长安暗叫不好,自己越发被这梦境影响,竟然对梦中的逻辑较起了真。

而这当头,孩子送上了一盏没点亮的油灯,母亲则端上了些吃食。

“家里没有准备酒肉,只有几个蛮头和一些豆子,道长若是饿了,不妨将就吃上些。这夜深了,我母子俩就先告退了。”

脚步声渐渐离去。

李长安不动声色,摸索着桌上的吃食。

蛮头浑圆,硬得硌手,摸上去像是人的颅骨;豆子裹着种黏糊糊的的、带着铁腥味儿的液体,仿佛泡在血浆里的指骨。

真的是吃食?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李长安方作此想,脑中却响起女侠离开前反复那一句“记住!千万不要点灯”。

不点灯?

在先前的三十七个美梦中,李长安几乎能任凭想象变幻万物,可到了这一场梦境,感官真实了,受到的制约也更大了。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变出了一小盒火柴。

划燃,点亮油灯。

光明缓缓扩散,笼盖这方寸之地。

也映出了桌上冷得发硬的蛮头和煮得粘(和谐)稠的豆子。

两道轻微、潮润、臊臭的鼻息扑上眼睑。

李长安抬起头来。

昏沉的火光跃动里,母子俩的脸直勾勾对着自己。

第五十三章 梦兆六

这不该是人的脸。

左边那一张是孩子的。又长又深的横纹自额顶一层层铺下来,把眼睛遮掩得只剩两点儿幽光。往下,是奇峰突起的巨大鼻头。再往下,便唯有一对支出唇外的大门牙和几乎没有的下巴。

像一只幼鼠。

右边那一张是母亲的。她的面部覆着浅浅一层短毛,脸蛋儿圆,眼睛更圆。一对竖眸嵌在眼珠子里,在灯火下,映着幽绿的惨光。

似一只老猫。

猫母鼠子?

李长安已然按剑在手,隔着灯火,冷眼对视。

他从母子俩的眸子瞧见了蓄势待发的自己,想来母子俩也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彼此。

于是……

“吱。”

鼠子首先作声。

李长安神色一凛,剑才出鞘半寸,却讶异发现,对方没扑向他,反倒往地上一滚,见得一条光秃秃的又细又长的肉尾巴从裤子里甩出来,在空气中打了个响,人已化作团模糊的影子,贴着地面,猛地蹿了出去。

“喵嗷!”

耳后凄厉的猫叫直让人汗毛倒竖。

李长安连忙回转目光,桌边却空无一人,只一套衣衫遗留在地。

哪儿去了?

他连忙再看。

却见在灯照的边沿里,一副丰润而白皙的身子蹲伏着,脊背微微弯曲,勾勒出一条柔和的曲线。

她的一只手贴在唇边,舌头慵懒地腆舐着,另一只手,却死死压住了一截尾巴尖。

鼠子的尾巴尖。

“吱吱吱!”

鼠子怪叫着四脚乱蹬,拼命挣扎,可那看来柔弱的手臂却纹丝不动。他挣脱不开,急切之下,用大门牙回身撕咬。

啪!

却被一巴掌拍在头上,晕乎乎栽倒在地。

猫母慢条斯理腆了腆手背。

突然俯身。

刺啦。

血液喷溅,腥臭蔓延。

竟是咬掉了自己孩子的一条手臂。

而后毫不在意地随口甩到一边,拿手背拭去嘴角的残血,均匀地涂抹在脸上。

鼠子痛极之下,又是一阵死命挣扎,这次倒是挣脱开身子,却没跑出两步,母亲轻巧一跃,鬼魅一般拦挡在了前路。

啪!

又是一巴掌把他拍了回去。

猫母不着急乘胜追击,只是用四肢着地慢悠悠踱步,饶有兴致等着鼠子换个方向亡命狂奔,然后再度拦挡上去,拍打回来……

如此极尽戏弄七八次。

鼠子终于没了逃跑的力气,双目无神仰躺在地,口鼻与断臂处渗出的血液汇成一滩小小的血泊。

猫母扒拉了几下孩子的身子,却换不来一丝反应,旋即发出声不满的猫叫,给他翻了个身,摁住脊背,张开血口,冲着后颈便啃咬下去。

噗。

李长安覆灭的灯火。

屋内重归黑暗,也重归寂静。仿佛方才的猫鼠戏只是灯火造就的幻觉,随着灯火的熄灭一并消失,直到……

黑暗中亮起两对幽光。

猩红的,是鼠子的眼睛。惨绿的,是猫母的双眸。

它们不再望向彼此,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李长安。

呵。

原来点灯又灭灯后,便是这样的剧情发展。

李长安满足了自己作死的好奇心,拔剑出鞘。

砰!

这自然不是剑出鞘的声音,而是房门突然被撞开。

月光涌入暗室,屋内霎时大明,晃得正欲扑杀的母子俩稍稍一楞,一个人影已然趁机闪入,扣住李长安的肩膀。

“走!”

带着道士拔地而起,冲开瓦顶,踏月而去。

…………

“让你不要点灯,你偏生不听。”

“这到了夜里,人人都有可能变成妖怪出来作祟。只是有些人容易,有些人难一些,差一个契机而已。舒大娘家里算是好的,只消不让母子俩在夜里瞧清对方面孔就是。可你这道士却偏生不听劝。这下好了,上哪儿给你再找户庇身的人家?”

月夜下。

李长安紧紧缀着少女,彷如脚底生出风翼,在墙头、屋脊、树梢间一路飞驰。

这位自称“女侠”的少女虽然嘴上抱怨得凶,但忘得也很快,已然开始为道士物色新的人家。

“周秀才家不行,她家那口子虽不吃人,但也缠人得紧。”

脚下是个雅致的小院,远看白蒙蒙一片,仿佛新雪初覆,但离得近了,才发现全是厚厚的蛛网。

“朱屠夫家也不成,他家里人口太多,这道人毛躁,指不定就把哪个惹得妖变了。”

左边儿是个紧促的宅子,黑洞洞的窗户都敞开着,隐隐瞧见许多猩红的眸光晃动。

“卫员外……不成不成,他昨儿才妖变了哩,全家上下都让他吃了个干净。”

右边儿是个占地颇广的宅邸,可里头死寂一片,一点声息也无。

少女左挑右捡,通通不如意,却不晓得后头的李长安,心里却在盘算别样的心思。

魇本身不会做梦,所能控制与利用的不过是他人的梦境。那么,这一场意料之外的梦境必定有主,且八成就是眼前的少女,如果按照之前的法子,突然动手捅她一剑……

“你要做什么?!”

女侠猛然回头。

道士脚步一僵,讪讪看了眼自个儿手里出鞘的长剑,变脸也似的。

“女侠行侠仗义之余又要斩妖除魔,实在是辛苦了。所谓宝剑配英雌,我这把宝剑正要送给女侠你,以报救命之恩呐!”

李长安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胆气,也从未相信过自己的演技,岂料……

“真哒!”

少女虚起的丹凤眼一下子鼓得溜圆,居然毫不起疑,劈手抢过李长安手里的长剑,好似得了心仪玩具的孩子,嘿嘿呀呀耍弄起来。

李长安摇头失笑。

是为少女孩子气的举动,也是为自个儿方才的胡思乱想。

不知是被梦境影响,还是急昏了头,居然冒出那么一个馊主意。

须知,金家三十七口能够脱离梦境,是因为入梦前就备下了符箓为他们接引神魂。而少女显然在计划之外,哪里事先备得符箓?就算背后捅了人家刀子,也不过徒劳损害精气甚至神魂而已。

还是再想想其他的办法吧。

只是,梦里着了妖魔的道,梦外的状况又会如何?

正思索间。

城里突然听得雄鸡唱晓。

回望东方。

天际渐白。

…………

“快!快!快!”

“抵死门窗!”

金府正堂。

狂风呼嚎,吹得屋内火光闪烁不定,吹得门板窗扉疯狂摆动,吹得梁上瓦片翻身“簌簌”作响。

屋外,夜雾浓重如铁铸,无数或庞大或怪异的影子在其中狂笑、枭叫。

屋内,薄子瑜领着捕快,金夫人带着仆役,顶着狂风锁死门窗,封上符箓,而更多人只缩在屋里瑟瑟发抖,哭嚎、哀求、咒骂、尖叫,然后涕泪与屎尿齐下。

薄子瑜心里一片冰凉。

他如何还看不出来,自己等人遭了妖魔的道,这金家就是一个陷阱!

在两个道士没有按照计划醒来之后,夜雾突然变得浓重如铁石,将整个金府圈禁起来,且出现了许多妖魔,将所有人都赶到了这小小的正堂。

薄子瑜只得领着众人,用冯翀以防万一留下的符箓据屋困守,可区区几张符箓与四面墙壁就能抵挡住妖魔?

薄子瑜的目光不由投向房间正中的法台,两个道士双目紧闭,丝毫不见醒来的迹象。张易守在他们身边,一步不曾移动,也不让任何人靠近。

人在极端的情绪下,总会做出愚蠢癫狂的举动。

譬如,恐惧。

“我不要死在这儿……”

人堆中,一个衙役抱着脑袋神色恍惚。

突然。

他尖叫着冲出人群,推开了窗户,竟是作势要翻窗而出。

薄子瑜悚然一惊。

“回来!”

话声未落。

一只鬼爪从阴影中探出,抓住这人,拖进了夜雾之中,留下一连串凄厉的惨叫。

可很快,这点惨叫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让人不寒而栗的咀嚼声。

随后。

“噗。”

就如同人吃橘子吐出果籽,一滩嚼得稀碎的骨头伴着血水被喷进了屋内,薄子瑜和几个胆子大准备去关窗的人顿时被喷了一脸血腥秽物,其他人都在恐惧与呕吐中刹住了脚步,只有薄子瑜硬着头皮独自冲了上去。

关上了这最后一扇窗,封上了最后一道符。

符箓似乎真的起了作用。

狂风一下子消停了许多,妖魔的怪声也随之不闻。

薄子瑜胡乱抹了把脸上的脏东西,回头瞧着惶恐的众人,勉力一笑:

“诸位放心,有冯道长留下的符箓在,只要咱们不自乱阵脚,一定能撑到……”

砰!

这是一声足以让人绝望的撞响。

被桌椅死死抵住的大门轰然洞开。

先前在墙头窥视的狰狞巨脸闯了进来。

第五十四章 梦兆七

梦中。

潇水城自深夜转入白昼似乎只在刹那之间。

从天光初显,到人声渐起,再到各家商贩支起铺子,最后人潮淹没街头巷尾,从始到终,彷如眼前按下了快进键,转瞬的功夫,一场古装剧市井便布景完成。

“快些过来!请你吃面。”

人群那头,女侠踮着脚冲李长安直招手,脸蛋儿迎着晨光,笑得眉眼飞扬。

“这城里十几家早餐铺子,就数舒家婶子的羊汤面用料最足,一口下去,暖乎得很。”

女侠口中的舒家汤面,是一处临街开设的小铺子。简简单单架起锅炉,支起个棚子,再摆上几套桌子长凳,便做起街坊四邻的买卖。

到了地儿,也无需店家招呼,女侠熟门熟路寻了个空闲的位子坐下。

把配剑并几枚铜子往桌面上一拍。

要上了两碗招牌羊汤面,多加葱花,多加羊肉,最好不要面。

“好嘞,马上就好。”

灶台间忙活的老板娘立时应了一声,转过脸来,却瞧得李长安一愣。

倒不是那位老板娘如何风韵动人,而是她生得圆脸圆眼,细细一看,不就是昨夜那个要吃人的猫母么!

怎么今儿褪去了脸上的猫毛,收起了手上的爪子,就做起了人间的买卖。

这梦什么个状况?晚上是妖,白日是人?

“傻站着做什么?坐呀。”

少女拍着桌子,不停催促,李长安却不得不迟疑,要是刚坐下,人“喵”一声,跳出来给他一爪子咋办?

这梦古里怪气的,还是小心为好。

“道兄放心,落座便是。”

咦?

李长安猛然回头。

身后熙熙囔囔的人群里,圆脸的道人冲他点头苦笑。

正是消失已久的冯翀。

……

李长安有一肚子的疑惑。

譬如。

这场梦境从何而来?

昨夜冯翀为何突然消失?

此刻又为何突然出现?

而冯翀明明就坐在这儿,为何所有人包括少女这位疑似梦境的主人,却对他视而不见,好似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就在道士忍不住要开口之前,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却打断了询问。

端面上来的是一个小娃子,年纪虽小,却不甚可爱,身量小,眼睛更小,像两颗黄豆。

道士目光一转,落在他左肩空荡荡的袖子上。

小娃子羞涩笑了笑,露出一对大门牙,便转回身去,真如一只小老鼠,钻过了桌凳与人丛的空隙,回到了灶台的方寸之地。

见他回来,在灶台间忙碌的母亲轻轻唤了一声,递给他一小碗面汤,他小心接过去,吹上一口气,再嘬上一小口,还不忘昂起脸来,任由母亲用袖口擦拭去他脸上冒出的急汗。

早晨的霞光透过弥漫的水汽,均匀地铺在母子俩的身上,好一副叫旁人羡煞的母慈子孝图。

可惜,昨夜里“猫戏老鼠”还历历在目。

道士并不觉得温馨,反只感到荒唐而恶寒。

“这梦究竟怎么回事儿?!”

…………

“惭愧。”

“一时大意竟遭了妖魔的道!”

打露面起,冯翀脸上的苦涩就一直没有消去。

“道兄救出金家三十七口之后,我以为那妖魔已是瓮中之鳖,无所遁形,没想到却有意料之外的第三十八场梦境,更没料到那魇如此狠辣,竟把自个儿融进了这场梦境!一时不慎,失去了梦境的掌控,连带你我二人都被困在了这场迷梦当中。”

“好在道兄先前每破除一场迷梦,就会损它一点道行,三十七场梦境下来,它也身受重伤,纵使融入此梦,我也能凭借法坛与它抗衡一二。”

李长安微微颔首。

“所以夜中百鬼出行,是魇在作祟;而此时的青天白日,是因道友占回了上风。”

“对。”

冯翀点头。

“梦中昼夜交替,正是我与妖魔缠斗的结果。”

“不过道兄无需过于担心,魇虽融入梦中,使得此梦更加凶险,但要维持梦境,却也会耗损它本身,再加之它本就身受重伤,必然不能持久。”

“它纵使能困住我俩一时,却也将自行消亡,随着此梦,神形俱灭。在此期间,我们只消小心护持自身与梦境的主人,不被魇夺去精气即可。”

说着,两人的目光一同转向了少女,这位梦境的主人家正“咕噜噜”干掉了最后一口面汤,瞧见李长安的目光,一双丹凤眼瞪得溜圆。

“咋啦?没胃口。”

她瞧不见冯翀,也听不见两人的对话,只能看到道士对着那碗羊汤面发呆,一口也没动过。

李长安不动声色将自己这碗推过去。

摇了摇头。

“恐怕没这么简单。”

“道兄是指……”

冯翀忽然脸色一变,腾地起身。

“有人动了法坛!”

…………

梦外。

大风灌入厅堂。

风声凄厉一如人们的惊嚎。

惊惶、绝望,以及一点点疑惑。

因为那颗闯入房中的妖怪头颅,固然狰狞,固然巨大,却也仅仅只是头颅。

它从大门处一直滚到中堂,断颈里血液喷洒,生生淌出一条血河。

死的?

薄子瑜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硬着头皮上前,抽出刀子,试探着要给这颗脑袋翻个面,看个究竟。

“我劝你离它远一些。”

什么?

薄子瑜下意识一退。

那颗看来死透的妖怪头颅上,乱蓬蓬的须发忽而一张,彷如无数细小的手脚,撑起头颅翻转跳来。

浓重的血腥味儿随之塞满鼻端。

薄子瑜蓦然张大的瞳孔里,倒映出妖魔狰狞的面孔以及猛然张开的巨口。

锵!

火星四溅里,铁制的刀锷顿时被咬成烂铁。

薄子瑜的指尖甚至能感受到妖怪嘴皮的粗粝。

他忙不迭弃刀后退,可那妖怪却没有继续撕咬,只能瞧见它眸光中最后的凶恶渐渐灭却。

薄子瑜急促喘息着,短短一瞬,冷汗已浸透衣衫。

若非那一声提醒,若非自己退了那一步。妖怪咬断的,恐怕不是刀,而是自个儿的手臂,甚至于半截身子。

可是……是谁?

他抬起眼,望向声音来处。

门口。

风拽着门扉不住墙上拍打。

浓雾似要乘虚而入。

可门梁上,一道符箓缓缓燃烧,放出朦朦黄光,牢牢将雾气堵截在外。

一个高挑而纤细的身影自雾气里悄然浮现。

鲜红的长裙几多破损,素白的上衣遍染污血,脸上的面具更是破损一角,露出一截眉锋,唯有手中剑,锋锐如故。

薄子瑜难以置信。

“妖……哎!”

却是一个物件破空而来,正中他的脑门,弹进他的怀里。

紧接着,耳边便听到

“镇抚司办案。”

“稍安勿躁,谨守门户,援军稍后便至。”

听到这话,薄子瑜哪里还顾得上喊痛和生气,连忙把怀里的物件拿起一看,却是一面令牌,正面阳刻“镇抚司”,背面阴刻“虞眉”二字。

这一刻,薄子瑜的脸色是要多精彩有多精彩,千头万绪堵在喉咙里,挤出一个。

“你……”

虞眉大步迈入,只冷言冷语撂下一句。

“磨蹭什么?还不去堵上房门。”

便径直越过了懵逼的捕快,快步直奔法坛。

直到。

一柄长刀拦住去路。

镇抚司的大名或说凶名谁人不晓?

屋中的人们听到镇抚司人马稍后便至,便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之前有多绝望,现在就多么狂喜。

但游侠儿张易却不同,他可还惦记虞眉脑袋上的百两悬赏,更是清楚地记得,在酒神祭当夜,这位鬼面女是如何放翻他,还是两次。

此刻,他虽是不言不语,但手中的刀却明白告诉对方。

我不信你。

但虞眉也丝毫没有取信与人的意思。

“仅凭几张符箓挡不住屋外群魔。”

她收剑归鞘,目光迎着刀锋,对上游侠儿的眸子。

“要么让我操纵法坛,唤醒道士;要么等着妖魔闯进来,吞吃你我。”

张易深深看了虞眉一眼。

终究是让开了道路。

第五十五章 梦兆八

梦外。

就如同被人掐住脖子,一口气从深渊拽出海面。

剧烈的“压强”变化,使得冯翀的魂灵仿佛鼓裂了开来。

冯翀方自从魇的迷梦中醒来。

这剧痛就击中了他。

他不由自主蜷缩成个大虾,剧烈的痉挛,让胃囊里的残羹剩汤都一股脑儿地呕了出来。

“冯道长?”“道长!”“你没事吧?”……

周遭乌泱泱的话语落入耳朵,像是变了调的唢呐,让他胸中愈加烦闷。

他摆了摆手,强自忍耐下来。

抬起涨得通红的脸。

瞧见拥挤的房

《地煞七十二变》第五十五章梦兆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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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梦兆九

梦中。

月夜水乡。

青石巷道,薄薄的雾气漫出来卷过石桥。桥下,无声倘佯的水波上,乌篷船儿微微摇晃,一副繁华落幕后的淡泊恬静。

可惜……

“轰!”

临街阁楼上骤然爆起烟尘,残砖碎瓦飞溅里,断肢血雨纷纷而下。

两道身影冲出月空,落在血雨“簌簌”泼洒的石桥之上。

两人落地的姿态不可谓不轻盈,却踩得桥面中央凹陷,紧接着,桥面两侧突兀翘起,猛地往里一合。

桥底翻转过来,竟是一张巨大的怪脸,眼睛弯成一条细缝,腮帮子鼓动着,仿佛在咀嚼着什么美味的食物。

可很快,石桥妖怪惬意的神情突然凝固,眼睛和腮帮子同时鼓到了极致,便有凛冽的剑光自石缝中漏出,旋即,这剑光大涨,妖怪霎时间支离破碎。

乱石堆里,少女一边提剑乱砍,一边崩溃大喊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没有触动契机,为什么大家都变成了妖怪?!”

还能为什么?

旁边的李长安暗自嘀咕。

还不是冯翀一走,你这梦境主人家被魇谋了朝篡了位,这梦中的江山不属于你了呗。

不过这时候,也没功夫细说,后头还有追兵咧。

李长安一把拽住无能狂怒的少女,就往桥边一个青石巷道钻去。

才进巷口。

巷子深处忽的冒出十来张人脸,人脸后却不是人的躯体,而是类似蚯蚓的虫躯,他们相互交缠着蜂拥而来,瞧得人头皮发麻。

“不可能!”

少女又瞪圆了丹凤眼儿。

“丘伯伯一家子只在城墙根下活动,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管它可不可能,逃命要紧!”

道士提住她的后领,三两下,跃上屋脊。

时值云翳消散。

夜空呈青灰色,彷如死人的背脊,血月就是皮上的烂疮,涌出源源不绝的腥臭月光浸泡小城。

极目远眺。

月光下,或凄厉、或古怪、或刺耳的嚎叫此起彼伏,无数奇形怪状的妖魔从深巷、从人家、从街头、从水底,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要将这妖城中唯二的活人分而食之。

见着这一幕,少女总算是理智了些,她一咬牙。

“跟我来。”

“去哪儿?”

“我的洞府。”

片刻后。

“你管这玩意儿叫洞府?”

两人跟前,一栋飞檐斗拱的高楼直上云霄,字面意思的直上云霄,这高度哪里是洞,分明是要把苍穹捅出一个洞来。

真正的潇水城不可能有这么玄幻的建筑物,所以,这栋楼大抵是少女对梦境最后一点掌控。

“要你管!”

少女白眼一翻,奔入楼中。

群妖的嘶鸣咬着屁股撵上来。

李长安无暇多想,紧随其后。

…………

梦外。

就像被恶狼包围的羔羊,抵抗似乎只会是无用之功,徒劳刺激猎食者的食欲而已。

堂上。

妖魔的头头,那个自言为妖疫幕后元凶的“男子”,暂且称呼他为郎中吧。他用一种平和而挑剔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审视,彷如考究的食客在案板上挑肥拣瘦。

屋外。

浓雾翻卷着,数不尽的妖魔掩藏其中,发出怪异的嚎叫,窥视着屋中生灵,只等一声令下,便一齐涌入饕餮一场。

人们已被恐惧死死攥住,别说逃跑,就是哭也不敢哭出一声。

然而,此时的薄子瑜心中却反倒一片平静,恍惚且茫然,甚至有一丝丝莫名其妙的滑稽。

他回首四顾。

李长安依然盘坐在法坛旁,双目紧闭,沉睡未醒。

虞眉依旧寡言少语,可在那张鬼面之下,却能听见沉重的喘息声。

张易还是那副冷峻的神情,有条不紊地扯下袖口包扎虎口,再拔出了另一柄长刀。

而冯翀……

“呵。”

他发出了一声轻笑,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仿佛不是妖怪包围了他,而是他一个人包围了所有妖怪。

非但是屋中众人,连那郎中饶有兴致看过来。

“道长何故发笑?”

在人与妖的齐齐注视之下,冯翀还有闲心收拾起坛上的祖师神牌,才淡然道

“贫道笑鱼儿上钩,死到临头尤不自知。”

而后。

一脚踹翻了法坛。

众人才诧异地瞧见,那法坛下居然藏着一方两尺长短的木匣子,拿黄符与稻草结成麻绳紧紧缠住。

“那是?”

郎中眉头一蹙,从现身伊始一直保持着的平和微笑第一次被打破。

回答他的是……冯翀砍向绳结的法剑。

嗡!

一声剧烈的蜂鸣,好似铁锥刺入人的耳膜,让众人的心跳顿时慢了半拍。

下一秒。

木匣破裂,一道赤光冲天而起。

与之同时。

李长安睁开了双眼。

……

不知为何,也许是从那颗被打掉的门牙开始,或者是道士救下了邢捕头之后,薄子瑜一直对李长安有种莫名的信任。

当他看见李长安睁眼醒来,是喜不自胜的。想来,冯道生解决不了的状况,李道士总有法子。

可是,冯翀却拽住了他。

“走。”

薄子瑜大感诧异。

冲你刚才的语气,咱们不是要反击了么?

回头看来,却瞧见冯翀持剑的手臂上鲜血淋淋,衣袖破碎如烂絮。

“冯道长你胳膊……”

话没问出来,便被冯翀急匆匆打断。

“来不及解释了,快走!”

招呼着众人一同往厅堂侧门逃去。

堂下的妖魔没有上来阻拦,但没有人会为此感到一丝庆幸,因为浓雾中掩藏的妖魔或许更多。

果然。

才到门口。

迎面的是十来张男女老少不一的面孔,它们咧嘴大笑,露出白色的牙齿与红色的牙床,涎水沿着嘴角横淌。

时而雾气翻卷,隐现面孔后面,蚯蚓一样的长躯。

薄子瑜握紧了佩刀。

他不明白为什么李道士醒来,放出豪言的冯道士却反倒急着逃跑?但他却知道,妖魔当前,容不得犹豫。

他越出人群,奋起死志,挥刀斩妖。

可是……

嗡!

蜂鸣突兀再起。

眼前忽有红霞漫卷而过。

红光里仿佛夹着无数细刃,仅仅擦身而过,面皮就隐隐作痛,眼中更是泪水直涌。

薄子瑜不得已闭上眼,再睁开。

刀锋已然砍中了妖怪,但古怪的是,手里却空落落的没个实感。

欸?

薄子瑜茫然无措,就见得这些人面虫身的妖魔在无声无息间,忽然爆成十几团血雾,被骤起的狂风裹挟,化作腥臭血雨,迎面扑打过来,而后一股脑儿涌进房中。

发生了什么?

薄子瑜一脸污血,不明所以,耳边有人喊“妖怪死了,快跑”,便被人群裹挟着踉跄向前。

逃出的一刻,他奋力回望。

厅堂里笼罩着一层浓重的血雾。

郎中嘴唇开阖,似在说些什么,在他的周遭,妖怪们形貌狰狞,作势欲扑。

在群妖对面。

李长安起身。

横剑。

第五十七章 剑试群妖

正堂像是一个血色漩涡。

把屋外庭院里的浓雾,以及雾中影影绰绰的妖魔,都吸了进去。

一时间。

院子里竟是空了下来,没了浓雾,也没了妖魔。

人们不明白外头的妖怪为何会舍他们不顾,一股脑儿钻进正堂,但他们却知道,这是最好的逃命时机。

这当头。

冯翀却独自留下,吞下几粒丹药,闭目调息。

不。

还有一人留了下来。

“冯道长。”

薄子瑜满心疑惑与愤怒。

“为何如此?”

为何要逃跑?为何

《地煞七十二变》第五十七章剑试群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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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梦醒

金府前院正堂。

命魂与群妖厮杀的斗场,此刻已被浓稠的雾气填满。

这些雾气原本是铅灰色的,但伴着屋中不断响起的嘶吼声、哀嚎声、利刃斩断筋骨声、血液喷溅声,竟是渐渐开始泛出红色。

并越来越浓重。

到了最后,门窗里涌动的雾团就像是浸血的棉花,好像只伸手一抓,就能攥出一手血来。

此情此景,怎教屋外观望的人们不为之颤栗,不为之惶恐,不为之生出微薄的希望?

许多人已当场跪下,向着各自的神(和谐)佛与先灵祈祷,祈祷着当厮杀平息,雾气消散,走来的是李道人,获胜的是李道人,而活下来的是自己。

可惜。

血雾突兀颤涌。

大门处好似破开了个口子,雾气从中倾涌而出,并迅速在院中扩散。

人们早已是惊弓之鸟,不用冯翀、虞眉提醒,都第一时间远远避开。

直到所有人挤进了一个退无可退的角落,雾气终于停滞不前,并慢慢开始沉降,化作丝丝血水染遍地砖。

也露出了雾中潜藏的身影。

相貌平凡却神色从容的男子,以及他身边侍卫的妖魔。

郎中!

薄子瑜心里顿时一个咯噔。

难道李道长他……不对!

薄子瑜很快又注意到,那郎中虽然脸上从容不改,身上却狼狈得很,衣衫染血不说,肩上一团刺目的猩红,显然是中了一剑,勉强避开要害而已。

他身边的妖怪们就更是不堪了,好些的缺鳞少甲,严重的折爪断肢,个个身上都带着或轻或重的伤势。

更重要的是,正堂里斗声与哀嚎未熄。

道长还活着……

薄子瑜方自醒悟,脸上还没来得及露出欣喜。

下一刻。

洞开的大门里,突兀冒出一个巨头独目的妖怪。

这妖怪眼睛不大,鸽子蛋大小而已,脑袋却大簸箕。它慌慌张张要逃出门来,头却卡在了门框里,进退不得。一时间,独目中居然泪如泉涌,彷如身后缀着什么极恐怖的事物,迫得他奋力一钻,挤烂了门框,擦破了头皮,鲜血淋漓而下,终于钻出了个头来。

可是。

一柄青铜短剑突兀从血雾中现身,绕着独目怪盘旋一周,倏忽遁回了雾里。

逃脱升天的喜悦顿时在独目妖的脸上僵住,接着,它周身浮出细密的红痕。

下一刻。

噗。

血液喷溅里,妖怪忽然散成指头大小的肉块,堆砌在门槛上,筋肉尚且跳动,腾腾冒着热气。

随即。

屋中斗声平息。

不知从哪里掀起怪风,将门窗一一阖锁,众人只能隔着窗户纸,瞧见屋中血色渐渐消退,同时听见“泊泊”声响,却是门缝窗隙里不停涌出血水。

不消片刻。

在妖魔们的脚下汇积成一片血沼。

门槛上的碎肉早被冲散,血水裹着那颗黑白分明的独眼,滴溜溜滚到了郎中的脚下。

他俯身拾起,瞩目良久,而后……

噗~

竟是莫名笑出了声。

他先是抬起袖子掩着脸轻轻嗤笑,可笑声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甚至连袖子都遮不住他裂开的嘴角。

他于是放下衣袖,弯起了腰,捧着肚子,放声狂笑。可即便如此,似乎尤不尽兴,干脆跌坐在血沼中,狂笑着拍打起地上积血。

“哈哈哈哈哈……”

肆意而怪诞的笑声在院子里回荡。

笑得风声“呜呜”凄嚎;笑得铁铸般的接天蔽日的雾墙翻腾涌动,似要崩塌压下;笑得妖怪们低声呜咽,跪倒伏地;笑得众人惶然欲死,不见血色。

“这厮莫不是疯了?”

薄子瑜很想大声骂上一句,可出了嘴边,却成了自言自语。

他偏过脸,也不知是为掩盖一时的怯懦,还是想从同伴的身上寻到一丝支(和谐)持与慰藉。

他首先看向了冯翀,圆脸道士眉头紧锁,口中反复诵咏着“无上太乙度厄天尊”;他又看向了张易,游侠儿死死攥住刀柄,眉目低垂,瞧不清表情;他最后看向了虞眉……

她迈步上前,越出众人。

素衣红裙,独自立于人群与妖魔之间。

薄子瑜愣愣瞧着她,那纤长的背影在对面狰狞妖魔的比对下,显得格外的单薄而脆弱。

他忽而感到一阵强烈的羞耻,冲散了心头雾霾,然后生出点点豪情。

须眉丈夫岂可让一女子专美于前?

就要拖刀大步上去,决个生死而已。

但不管他胸中如何激昂,前方虞眉已然踏入血池,直面妖魔。

“我是镇抚司巡察使虞眉,奉天子令刺天下妖鬼精怪巫觋僧道不法事。尔等散播妖疫,聚众作祟,残食百姓,铁案如山,罪证确凿,还不束手就擒,更待何时?!”

薄子瑜脚步一滞,瞪圆了眼珠。

她也疯啦?

……

这话倒也掷地有声,可惜恰如泥牛入海,了无回应,只把自己人弄得面面相觑,心疑这位虞差人是不是被妖怪吓坏了脑子,或是靠着镇抚司的名头作威作福惯了,是个看不清形势的蠢货。

不过,这“笑话”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成功让妖魔头子止住了他那瘆人的笑声。

郎中的狂笑戛然而止,他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虞眉,而后从血泊中起身,整理了衣冠,拱手行了一礼。

“喜不自禁,悲从中来,一时失态,倒让诸位见笑了。”

说着,他轻轻拭去脸上笑泪,可他双手分明沾满污血,这一拭,血与泪混合,让他平凡的面孔多出了诡怪狰狞。

虞眉没有答话,似乎就等着他自缚双手、跪地求饶。其他人也没有多言,只有郎中继续开口。

“束手就擒?”

他饶有兴致咀嚼着虞眉的话。

“为何?”

“是因虞大人你偌大的官威?是那位冯道长耗尽的法力?”

郎中戏谑的目光在人群中流转。

薄子瑜努力挺起胸膛,怒目而视,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可惜这番“媚眼”全抛给了瞎子看,郎中瞧也没瞧他半眼,一扫而过,显然没把他和他手下的衙役们放在眼里。

只是指着门窗紧闭的正堂。

“或说,屋里那位剑仙?”

郎中微微颔首。

“也对,屋里那位着实厉害。可笑我设下陷阱,费尽心机,却仍让他杀害了我许多孩儿。若非脱身及时……”他把玩着手中的眼珠,“这骨销肉烂的,怕该是我了吧。”

“不过……”

他话声一顿,忽而将眼珠嚼碎咽下,然后朝着紧闭的大门张开胸膛。

“来!出来!杀我啊!”

声音回荡,风声呜咽。

妖魔们伏身颤抖,却在郎中银威不敢挪动半步;人们目光热切,期待着那赤红的凶恶的剑光再现。

可是。

大门紧锁依旧,沉寂无言,唯有血水缓缓渗出。

良久。

“你看……”

郎中回头过。

“原来他出不来呀。”

他无声笑了起来。

笑出了人们的绝望,笑出了群妖的狂喜与蠢蠢欲动。

“看起来,我没有理由束手就擒啊。”

“哦,是了。”

他又忽而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

“是因为我的孩儿们身上的伤势?嗯,也是,一个个浑身是伤,真是可怜儿,不过……”

他抚掌轻笑。

“吃了你们,不就好了!”

这句话平平淡淡,恰如早上出门邻居撞见时的一句寻常问候,可落在人们耳中,就是一道惊雷,炸得人肝胆俱裂,摇摇欲坠。

只因这也是一声令下,群妖骇然出动,张牙舞爪,枭叫嘶嚎,扑向人群,要饱餐一通血肉,以解腹中饥、身上痛。

人群早已惊惶逃窜,可四周都被雾墙封(和谐)锁,又能逃到哪里去了?

张易默默握紧长刀,薄子瑜目呲欲裂,冯翀手掐法诀,都已做好拼命或说赴死的准备。

然而,人群最前头,首当其冲的虞眉,此时此刻却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配剑还稳稳插在腰间,不曾拔出。

而妖怪已然扑到了她跟前。

一只是人面鸟身的妖怪,喙中汇聚着细小的蚊虫,叫做蚊母;一只是四脚蛇妖,形如蜥蜴而长,头上长肉冠,叫做千岁蝮。

这俩妖怪倒是友爱互助,不争不抢,一只径直来啄虞眉的眼眶,好吮(和谐)吸脑水;一只瞄准了纤细腰肢,要挖出肝脏。

对此,面具之下声音冷冽。

“拿下。”

……

那是一道光。

谈不上璀璨,也说不上炽(和谐)热。

但在这被雾墙封(和谐)锁的昏暗庭院,却好似天地开辟时,第一缕刺破混沌的天光,让场中的人与妖都挪不开眼睛。

接着,是一柄烂银三头叉。

它在光辉中突兀出现,然后迅速一刺,将猝不及防的蚊母与千岁蝮一齐叉倒在地。

再然后,是银叉的主人,猿臂虎背熊腰,身形似真似幻。

金腰带,红缨盔,绿锦袍,明光铠。

光辉之中,冠带飘飞,甲光熠熠,恰如天神下凡。

冯翀口中喃喃“护法神……”

不对。

他很快发现,

这位身形虚幻、神兵天降的将军,转过头来,却露出一副青面獠牙。虽说护法神中也不乏恶形恶相之辈,但这位浑身却带着邪气。

冯翀于是明悟,这是猖将。

所谓“猖将”其实也与“护法神”类似。道士受箓之时,会拨付上下两坛兵马,上坛兵马就是天兵天将,下坛兵马又叫五猖兵马,是道门降服的妖精鬼怪,因为积性难改,桀骜难驯,才叫做“猖”。

可是,这是谁开坛招来的兵马?

冯翀回想起虞眉先前有恃无恐的模样。

难不成这就是镇抚司的援手?

冯翀胸中那口气忽然松懈了下来,倒不是对镇抚司,或说眼前的猖将又多大的信心,而是按常理来说……

有猖将,自然也会有猖兵。

但见那青面獠牙的猖将振臂一呼。

天地间有鼓角争鸣。

雾墙之上,霎时间破开无数光柱,数不尽的奇形怪状的猖兵从中跃出。

这些猖兵并不如何厉害,至少比不过郎中身边的妖魔。

但是。

数量实在太多了。

几乎眨眼之间,妖怪们就被猖兵所淹没,没挣扎几下,就相继被镇压于地。

只留得依旧是人身,不知是人是妖的郎中陷入了猖兵的重围之中。

可他依旧是那副淡定从容的模样,教冯翀心中一凛,再度警惕起来,心想这厮莫不是还有什么花招?

下一秒。

但见郎中利索举起双手。

“我投降。”

…………

天亮了。

当郎中受缚,已然千疮百孔的雾墙终于溃散。

这时候。

惶恐了一夜的众人才惊觉,东方已然泛起了鱼肚白。

当阳光照入庭院。

猖兵猖将们却如同先前突然出现一般,随光而去。

留下满院险死还生的人们,以及被镇封的郎中与他的妖魔。

虞眉一言不发,默默走到郎中跟前。

拔剑就刺。

可剑下突然出现一席法袍拦挡在前。

虞眉声音冷冽。

“他是罪魁祸首。”

冯翀没有去看指着胸膛的剑刃,只是凝视着虞眉的眼睛,正色道

“一面之词,未必是真。”

“更何况,妖疫如何解毒?城中到底还潜藏着多少妖怪?我们都不清楚,杀了他,这些事从何得知?”

虞眉沉默半响,终于收起了剑刃。

冯翀松了口气,还要再说话,虞眉却已然身形一转,跃上墙头,消失不见。

留得冯翀如鲠在喉,话在嘴里哼哧哧憋了好一阵,最终化成一句。

“无量天尊。”

然后把目光转向了门窗紧闭的正堂。

……

冯翀和薄子瑜小心翼翼推开大门。

只一眼。

两人立刻跑到角落。

呕!

剧烈呕吐起来,那架势,好似恨不得把胃囊给翻出嘴来。

好一阵。

两人才重新聚回门口,顶着青白的脸色走入正堂。

堂里的一切都抹上了血色。

鞋子落地,便微微下陷,并传来一种腻人的触感,那是因为地上铺了一层血水调和的肉糜,时不时见得零碎的骨头脏器沉浮其中。

李长安就持剑立在这血沼肉池里。

纹丝不动,不言不语,彷如一座披上血衣的雕塑。

等到两人稍稍靠近。

他眸光忽而一动。

脚下肉糜里,青铜短剑盘旋而起,吓得冯翀两个几乎要夺门而出。

但好在,那飞剑没飞出一尺远,便无力跌落下去,扑腾了一阵,最终沉入了肉糜中。

同时。

李长安也身子一晃,栽倒在地。

两人见了,急忙上前。

冯翀略作检查,松了口气。

“没有大碍。”

“消耗过度而已。”

这时。

“班头……呕。”

却是个衙役冒冒失失闯进门来,没来及说完,就被屋中的场景给“撵”了出去。

反正李长安也无大碍,薄子瑜也正好趁机溜人。他怀疑自个儿再待下去,后半辈子就都得吃素了。

出了门,在墙角找到还在呕吐的衙役。

“这么点儿小场面就坚持不住,衙门要你何用?”

“那是班头你英……呕。”

可惜衙役的马屁没拍完,酸水倒先冒了出来。

薄子瑜只好黑着脸,给这衙役拍了拍后背。

“急匆匆的,到底有什么事?”

衙役吐完,抹了口酸水。

“咱们在门口撞见个小子鬼鬼祟祟的,怀疑他是妖怪的奸细!”

薄子瑜神情一肃。

“在哪儿?!”

衙役赶紧从旁边提来一个胡乱挣扎的半大小子。

薄子瑜瞧了一愣。

这不是严家那小子么?

……

“什么?阿梅也在这宅子里!”

薄子瑜的脸色很不好看,旁边的衙役们立刻叫起屈来,说什么金府里里外外都翻遍了,哪里会多出个人来。

薄子瑜瞧着身子瘦小但神色倔强的严家小子,心里相信了八分,毕竟冯翀说过,李长安之所以困在梦里出不来,是因为多出了一场意料之外的梦境。

可要说衙役们敷衍了事,遗漏了小阿梅,他也是不信的。

毕竟他太了解自己这帮伙计了,先前搜索金家人的时候,怕是没少刮地三尺、顺手牵羊,门缝里的铜子儿都不会放过,更何况一个大活人?

除非……

他若有所思地瞄向了金员外。

片刻后。

偏院一口枯井。

薄子瑜系着绳索下到井底。

借着火把,瞧见这井下竟是另有乾坤,井壁凿出一方高台,深处嵌着一扇虚掩的铁门。

他才推门而入,当下呼吸便急促了起来。

银子!

白灿灿的银子都铸成一个个大冬瓜,密密麻麻堆在石室里。

薄子瑜艰难咽了口唾沫,努力挪开了目光,继续向前走。

到了石室尽头。

但见铜钱堆叠如山。

一个小小的身影卷缩在“山”里,酣睡正浓。

…………

梦中。

月色如血,浸沐高楼。

厉风呼啸,让高耸入月的楼宇不住摇晃。

李长安与少女却在这飞檐斗拱之间,不住跳跃、攀援,如履平地,将一个又一个追上来的妖魔刺于剑下。

可妖怪实在太多了。

刺死一只,便上来十只;刺死十只,上来百只……无穷无尽,杀之不绝,李长安与少女只好且战且退。

一路退到楼顶,刺入血月天穹之处,终于是退无可退。

两人依背而立。

看着从四面八方攀上楼顶的妖怪,少女面色惨淡。

“没成想,本女侠竟要身死于此。”

而李长安还算镇定,这一路月下逐杀,他虽没时间来搞清楚魇到底耍的什么花样,但毕竟只是一场梦境,死上一次应该不会真的死亡。

不过,曾经听说,有人入梦太深,在梦中死亡,魂魄便信以为然,于是真的死了个彻底。这话虽然荒诞,但梦境已被魇所艹纵,未必可不能,于是以防万一,赶紧劝慰少女。

“剑尚在手,何必言‘死’?!”

少女闻言,放声大笑起来。

“能说出这话,你也不是庸俗之辈。”

“好!能与你这道士携手赴死。”

“我接天楼主,天下第一女剑仙,也算死得其所!”

接天什么玩意儿?

饶是命魂不在,李长安还是愣了一阵,本以为自称“女侠”已经够中二的了,没想到啊,还能有更放飞自我的。

不过道士此时也没功夫纠结这些。

因为耳旁似乎响起熟悉的声音。

……

少女仰天笑了半截子,发现道士没有随声附和。

回头看来。

发现李长安仿佛侧耳倾听着什么,并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望着自己,瞧得她心里发毛。

于是,有些忐忑地问

“怎么嘞?莫不是有什么厉害的妖怪。”

“没事。”

道士笑道,提了个莫名其妙的要求。

“你且转过头去。”

哈?

少女虽不明所以,但既然是被她认可的同生共死的伙伴所说,她还是抱着疑惑照办。

可刚转过身。

噗呲。

胸口一痛。

一截剑尖自背后贯体而出。

…………

小阿梅从梦中惊醒。

她光洁的额头上满是汗水,小手摸着胸口,楞楞发神。

眼前陌生的房间,陌生的面孔,还有陌生的状况,让她在梦与现实的混淆中难以自拔。

直到……

“道长你终于醒了!”

耳后传来饱含喜悦的惊呼。

她转过头去。

瞧见近来经常到自己家的薄捕快扶着一个面目惨白、衣衫狼狈的道人缓缓起身。

小家伙呆呆看着道士。

然后眼眶慢慢发红。

最后腾一下跳起来,气势汹汹冲过去,一脚踹在李长安的小腿上。

没等道士喊痛,自个儿倒先嚎啕着跑出门去。

第五十九章 蜂起

日暮。

水月观。

松涛阵阵送来寒意。

“阿嚏。”

王六指打了个喷嚏,他小声骂了几句,紧了紧身上的公服,抬头张望。

别院空阔,红色的晚霞与紫色的藤萝交相辉映,色彩晕染开来,渡在壁画上,使得画上的鬼神愈加鲜活,仿佛随时都能睁开双眼,跳出噬人。

他愈加感到这山里寒气逼人。

但好在。

他瞧了瞧日头,交班的时间快到了。

王六指连忙结束摸鱼,快步回到岗位,翘首以待,可等到不耐烦了,顶班的衙役才带着一身酒气姗姗来迟。

《地煞七十二变》第五十九章蜂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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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勇夫

一壶劣酒半只烧鸡。

王六指骂骂咧咧回了冷冷清清的家。

他今儿赶紧赶慢交班下差,就为了能在城里的销金窟快活一夜,去一去在观里沾染的晦气,没想到门口就被人家给拦了,左一个“王郎”,右一个“六爷”叫得客气,却让他把往日积欠的赊账给销了,否则不让进门。

“呸!你六爷要有银子,会上你那破窑子?”

他心情烦闷,看啥都不顺眼,可惜孤家寡人一个,屋里连个泻火的都没有。

正巧,隔壁传来压抑的哭声,许是那汉子又在打老婆。

他扯开嗓子就骂

“叫丧咧!”

哭声立即消失,他呸了一口,环顾自个儿空荡荡的屋子,心里却难免羡慕“啧,要是有个婆娘就好了。”

可无赖汉哪儿来无赖妻?

他只得把自个人锁进屋子,劣酒佐着冷烧鸡,权且应付肚子。三两口啃完,又掏出个小纸包,包里裹着几枚药丸,那是衙门分发的辟妖丹,防备妖疫的。

他犹疑了一阵,没去动它,抛进了屋角一个大瓮里,他肠胃不好,吃了这药丸,老是闹肚子。

再然后也就无事可做了。

只得把那一壶酒全灌进肚皮,睡觉算球。

被窝里冷冰冰的,还带着一股子汗臭,他不由蜷缩起身子,迷迷糊糊想着“要有个婆娘就好了。”

慢慢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

肚子里的冷肉劣酒闹腾起来,他翻来覆去忍耐不住,只好起身要去茅房。

刚开门。

一张女人的脸就塞到了眼前。

白惨的面皮,凄婉的眼波,红红的唇。

这……梦想成真啦?

王六指的目光习惯性向下探去。

瞧着一截白玉般的脖颈,再然后,短针一样的刺毛,铁铸般的黑壳,硕大曳地的圆腹,如枪似戟的细长节肢……

王六指两眼顿时呆住,胃里的酸气涌上来,在喉咙里“嚯嚯”两下,最后化作干嚎喷薄而出。

“妖怪啊!”

…………

锄头、粪叉、柴刀、火把、顶门棍……五花八门的“兵器”握在十来个汉子手里。

他们身强体壮,他们人数众多,他们大声喊叫着相互打气,却难掩双股颤栗,神色仓惶。

只因他们的敌人是一只妖怪。

一只长着女人面孔、体大如牛的蜘蛛。

王六指藏在人群里。

多亏他平日常和恶少年厮混,身手还算敏捷,才让他在和妖怪打了照面后,仍逃出一条性命。

可。

这条命也保不了多久了。

他握紧了佩刀,盯着前头的蜘蛛妖怪,瞧着她不住嘶吼扑咬,却被汉子们挥舞着火把驱赶回去,看来还算势均力敌,甚至略占上风。\0

但王六指深知,人的气力是有限的,勇气更是有限的。

待到这群人的气力与勇气耗尽,介时,谁又能来出手相救呢?

水月观里道士?还是官府?

然而……

听见了么?

满城尽起哭嚎。

怕是其他地方也闹起了妖怪!

真要有救援,城里的高门大户尚且解救不过,又怎会优先这贫贱里坊的小小一隅?

王六指目光闪烁。

妖怪每一次扑击,每一次退回,怎么都像猎手在挑逗猎物,让他们紧张,让他们疲敝?

而看似人多势众的己方,他却从一张张惶恐的脸上看到了疲惫,从喘息里听到了恐惧……咦?

目光逡巡中,王六指却诧异地发现,一个最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并没有出现。

“郑屠何在?”

他喃喃自语。

“郑通何在?”

他大声疾呼。

人群闻声,短短的一滞,然后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乱七八糟叫唤起来。

“郑郎快来”、“郑屠子”、“郑大快些出来”……

汇在一起,甚至压过了满城喧哗。

“叫你爷爷作甚?!平白毁了好梦。”

街市对面的院子响起个洪亮的骂声。

接着,院门猛然拽开,冒出个膘肥体壮的汉子,袒着口护心毛怒气冲冲。

正是本文几十章没出现的屠夫郑通。

其实王六指平素和郑通颇不对付,想他堂堂差爷,身边还有十来个兄弟帮衬,在这坊里也是威风堂堂一号人物。

可这郑屠子,却仗着一身肥肉、两膀子蛮力瞧不起他,平日也多有龌龊。

但眼前这关头,哪儿能让“私怨”坏了“大局”呢?

王六指赶忙呼唤。

“郑兄快来,与我等打杀这妖怪。”

却不料,这郑通瞧见妖怪就楞了两三秒,随后,竟是头也不回缩进了屋里,还不忘关上大门。

这狗日的!

王六指急得破口大骂

“这杀猪佬平时自称好汉,没想见了真章,却是个没卯蛋的!”

唉!

老子也该果断跑路的。

他心头暗恼,周围更是人心浮动,让妖怪寻得了破绽,猛然一扑,汉子们慌忙把火把打过去。可这一次,妖怪却没再退避,任由火把打在甲壳上,溅出蓬蓬火星。

顿时,便将人群冲散,两只螯足一勾,逮住了两个倒霉蛋,赶在众人重新汇聚之前,飞快钻进了身后的房舍里。

房舍大门敞开,里头黑洞洞的,不见半点儿光明,唯有惨叫与哭嚎不断传出。

人们再度聚拢过来,却止步于房前,谁也不敢进去救人,甚至不敢太过靠近,彼此面面相觑,最后,都把目光看向了王六指。

王六指怪眼一瞪。

“看我作甚?”

人群里“你是官差。”

“俺下班了!”

“可这是你的房子。”

“那又如何?”王六指气急,“这破房子你六爷不要了!”

话声方落。

“让开。”

突兀间,他猛然被人从身后搡了个趔趄,刚呲开牙,一截雪亮的冷光便刺到眼前,到嘴边的污言秽语立时给咽了回去。

那是一柄双刃长柄大刀。

扛在一副厚实雄壮的肩膀之上。

来者身披重甲,甲片披覆如鳞,看来保养得当,却难掩陈旧。

甲絣(系甲的绳子)略微松散,似乎披甲时有些匆忙。

兜鍪夹在腋下,露出一张满是横肉的面孔,钢针般的短须根根戟张,眉宇间尽是冷肃,全不复平时在市井上的蛮横无赖。

此人竟是郑通?

王六指霎时间竟是看呆了。

原来郑通不是缩了卵子,而是回去披甲执兵。

原来传言是真的,这厮真是从北面退回来的军中骁锐。

私藏甲胄可是大罪,按律当……

他这边胡思乱想,郑通已然大步跨入房中。

“黑漆漆的无处厮杀,快掷些火把进来!”

王六指闻言一个激灵。

“不成。”

他叫嚷着。

“这是我的房子。”

可周围人哪里管他,火把纷纷抛入门窗。

点燃了窗棂、柴草、布幔、被褥,照亮暗室。

熊熊火光熠熠,映出了血肉模糊的尸体,映出了狰狞飞扑的妖魔,映出了暗沉的铁甲,与猛烈劈出的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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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马骨

山腹之内,石室深处。

逼仄的监牢几乎伸展不开手脚。

微弱的火光困顿其中,愈显昏暗。

冯翀盘坐在阴影里。

这里寂静无声,可城中的惨叫似乎仍能传进冯翀的耳朵,声声刺耳,声声泣血。

他心急如焚。

恨不得和李长安、薄子瑜一起,快快回到城中,除魔卫道救人。

可恰恰就是因为薄李两人都已下山,他才必须得坐镇于此,守着这满窟的妖魔,守着这妖魔头子、妖疫元凶。

“城中有多少妖怪?”

“它们藏在何处?”

“如何避开的搜查?”

石头监牢里,被重重禁制的郎中只管微笑,并不言语。

于是冯翀默然起身,取来了一些小器具,譬如一把解剖小刀。

冯翀是个传统的道士。

所谓传统,不是指山中枯坐,更不是坐观要钱,而是在于对人与非人的态度。简而言之,即是对人扶危济难,对妖怪轻则拘来看家护院,重则剥皮抽筋用来炼器烧丹。

所以,冯翀很是平静地剖开了郎中的肚子,割下了一些脏器,再拔了几片指甲,揭了一片皮肤……对凡人而言,这是足以致命的酷刑,可郎中却仍然微笑如故,甚至于一滴汗都没流。

显然,这点手段不足以让他开口。

冯翀无奈停手,恨恨骂道

“妖孽,你究竟有何阴谋?!”

不想。

“阴谋不敢。”血腥笼罩的暗室里,郎中竟是幽幽开了口,“只是一个交易而已。”

“什么交易?”

郎中笑了笑。

“洞中阴寒,心肝脾肺冷得慌。”

冯翀沉默稍许,给他缝上了肚皮,他才继续笑道

“我那些孩儿们嘴馋,在城里又没个长辈束缚,若是冲(和谐)撞了什么贵人,或是敞开肚子吃人吃得太狠,你们不好交代,我这里也是心疼,不若冯道长趁早放我出去,让我约束孩儿,不得胡乱吃人。”

“岂不是两全其美?”

冯翀默默上前,摘下了他的舌头。

…………

翌日。

城中某家青(和谐)楼。

楼内狼藉,血迹尤腥。

“昨个,黄四爷包了咱这楼子宴客,才入夜,刚上了酒水,歌舞都没开演,那妖怪就闯了进来,左突右撞,拱翻了好些人。”

“什么样的妖怪?”

“似一头大野猪,浑身缠着黑气,没有獠牙不说,两排牙齿又白又齐整又细密,瞧来就是个挑食的,撞晕了七八个人,就在这些人里挑来减去,肥的不要,瘦的不要,小的不要,老的也不要,最后就剩个黄四爷,可怜他被妖怪咬开了肚皮,心肝脾肺肾都给吃了个干净。”

“你倒是挺了解妖怪的心思。”

“嗨!这男人上咱楼里挑姑娘,不都是这副德行。”

“……然后呢?”

“好在楼里的护院忠勇,纠集了一帮汉子,敲锣打鼓放鞭炮,把那妖怪给吓了出去。唉,那妖怪是跑了,咱这楼子……死了人,还是个有权有势的,真要追究起来,可要咱一楼子姑娘无依无凭的怎么活?李道长,李真人,李神仙,您可一定要帮衬一把啊!”

老(和谐)鸨说哭就哭,眼泪冲开满脸厚粉,犁出两条河沟。她这一哭不打紧,周遭高低美丑、环肥燕瘦的姑娘们同时放开了嗓门儿,哭得李长安头昏脑涨。

“一定、一定。”\0

赶紧敷衍两句,逮着那个忠勇的护院,艰难挤出了这脂粉阵。

“妖怪往哪个方向跑了?”

护院把李长安领到后门附近的一条长巷巷口。

长巷笔直,对面连着大道,一眼到头,尽是青石、绿苔、紫藤。

“那妖孽胆敢在俺这楼里杀人,俺怎肯轻易放过了它?兄弟几个一路紧追,可它前脚钻进巷子,俺们后脚跟上,居然就寻不着了妖怪的踪影。”

听完护院吹牛,道士点了点头,祭起一道“冲龙玉”,沿着巷子细细查探。

走到长巷中央,突兀站定。

咦?!

妖气到此,竟是戛然而止。

再往前,便只剩人味儿了。

果然,妖疫催化的妖怪八成都有隐藏踪迹的本事。

李长安四下搜索,在石缝里找到了一些粉末,他折下片藤萝叶子,刮出了一些,在阳光下细瞧。

这些粉末质地粗粝,在光照下,透出些七彩晶莹。

“这是什么?”

道士思索了一阵,起身对姗姗来迟的薄子瑜答道。

“好像是鳞粉。”

……

昨夜妖怪闹出的动静,来得快,去得也快。

等到李长安和薄子瑜匆匆下山入城,妖怪都已然再度潜伏了下去。

李长安只好去妖怪曾经出没的地方,寻找线索,可惜都同这处青(和谐)楼一样,所获寥寥。薄子瑜则是回了县衙,一方面安排衙役巡逻街坊、安抚民众,一方面探查消息归纳案情,以及,挨骂——挨吓破胆子的老爷们的责骂。

直到第二天,快到晌午,两人才再度汇合。

李长安没有寒暄,直入主题。

“城中情况如何?”

“很不好。”

薄子瑜柔了柔眉心,满脸疲惫。

“从收集的消息看,昨夜闹妖怪的地儿共有十七处,死了二十八人,重伤四十九人,其余轻伤的、失踪的、丢了魂的没能计数。”

“能找到妖怪的踪迹么?”

薄子瑜摇了摇头,这些妖怪一旦潜伏下去,就好像水滴洒入大海,了无踪迹。

“不过……”

他“啧”了一声。

“活的没有,死的倒有一个。”

……

妖怪其实并不难杀。

不提“尸佛”那种稀世魔神,就是“山蜘蛛”这类大妖怪都是当世罕见的,余者十之六七都不过是些小妖小怪,譬如刚开灵智的狐狸或黄皮子,只会些幻惑心智的妖术,凡人心志坚定或是带条猎狗都能轻松应付,论危险程度,连虎、熊之类的猛兽都不如。

对付这种精怪,只需小心不要着了道,再加上足够的勇气即可。

只是。

凡事说来容易做来难,真要对上妖魔,凡人有几个能压下恐惧、豁出性命呢?更何况,妖疫催化出的妖魔,魑魅、虎姑婆、太岁妖……一个比一个难缠。

所以,道士听到有人杀死了妖怪,是既惊又喜。

忙不迭追问。

“是谁?尸体在哪儿?”

薄子瑜正要开口,巷子外头的大街上突然传来锣鼓喧嚣,他脸上露出莫名的神色。

“呵,来了。”

……

愁云惨淡的潇水城。

城门大道上,迎面来了一队欢天喜地的人马,前头锣鼓开道,后头唢呐簇拥。

队伍中央,七八个汉子抬着架大木排,木排上趴着头水牛大的蜘蛛,顶着个人头,脖子上一圈疤,翻着肉芽,好似才缝上去的,巨大的腹部劈开裂口,里头绿血凝脓,苍蝇乱飞,好不骇人。

大木排前头,还有两个汉子,抬着一副小木台子,上面却不是什么妖怪了,而是白花花的银条,一根又一根层层码放,银光闪闪耀得人挪不开眼。

无论是后头的妖怪,还是前头的银子,都是极其吸引眼球的东西,惹得街坊驻足围观,招来闲汉、孩童一路相随。

等到围观的几乎把大街堵个水泄不通,队伍突兀停住。

“哐!”

一声鸣锣。

同时,一个大嗓门的越众而出,指着队伍前头,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人。

“这位是咱潇水的新任班头王六爷,瞧见后头那妖怪了么,六爷杀的!

府衙的诸位老爷不愿怠慢壮士,瞧见那些银子了么,官府赏的!”

“今日夸功游街,一来是为显显咱六爷的威风;二来么是敬告诸位父老兄弟,纵有妖魔,也无需惊慌。妖魔杀得了人,人也杀得了妖魔,衙门已颁下悬赏花红,凡是斩杀妖魔或者提供线索的,通通重重有赏!”

他一口气吼完,抓来一个粗布袋子,打开,里头满满都是铜钱。

“六爷大气,不喜独自富贵,诸位父老亲邻,看赏啦!”

抓起大把铜钱,雨点儿一般泼洒了出去,引得周围争相哄抢。

李长安在大街边沿,也好运气捡到了两枚,从众说了句“六爷大方”,喜滋滋塞进了兜里。懵管钱多钱少,图个喜庆不是?

道士瞧着骏马上,那个一身崭新公服的汉子,有些眼熟,也有些惭愧。

他原本还以为潇水衙门里,除了薄子瑜和邢捕头,其余都是废物咧。

“没想,除了薄兄弟,衙门还有豪勇之士。”

不料。

“呸!”

薄子瑜竟是啐了一口。

“那厮就一仗着衙门欺行霸市的无赖,哪儿有斩妖除魔的本事?我打听过了,妖怪是郑通杀的,这厮偷偷割了脑袋,冒领了功劳。”

这就叫人(和谐)大跌眼镜了。

李长安不解。

“郑通肯依?”

在有限的几次会面里,郑屠子给他的印象是悍勇且脾气暴躁。如此一位人物,受得了这泼天的委屈?

“受了重伤,家里躺着呢。”

道士皱起眉头。

“为何不揭穿他?”

闻言,薄子瑜神色窘迫,愤懑不平却欲言又止。

李长安略作思索。

“哪家的权贵撞上了妖怪?”

薄子瑜露出苦笑“昨夜县尊在狸儿楼宴客,有妖怪闯了进去,多亏有张易坐镇,击退了那妖怪。”

于是,吓破了胆子的权贵们终于切身感受到妖魔的威胁,转而痛恨衙役的胆怯无能,并对三人捉妖进度不满,从而希望塑造出一个“英雄”,鼓动更多的力量参与对潜伏妖怪的搜索与绞杀。

想明白这一切,李长安摇头哂笑。

他瞧着薄子瑜眼中的无奈与血丝,瞧着众人簇拥里王六指的志得意满,瞧着周遭某些面孔上的贪婪、狂热与蠢蠢欲动。

明白了。

“这是要千金市马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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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捉鼠

有个说法。

所谓法术,即是以自身的精神或行动去影响、干涉自然万物。

若如此,耕种是法术,建造是法术,言语是法术,金钱也是法术,且是种威力绝伦、立竿见影的法术。

四月十九日,官府布下重赏,令王六指游街夸功,使得满城欢动。当夜,有十九头妖魔作乱,为李长安候得一头,余者因城中厉行宵禁,各家青壮严守门户,相互援助,妖怪悉数被击退,死者寥寥。

四月二十日,妖魔再度于夜中吃人,有山民猎户在城中设下陷阱,捕捉得妖魔一头,官府予以重赏。

四月二十一日,有王六指等人组织城中恶少年,夜里结队捕杀妖魔。凡有所得,皆予重赏。

……

四月二十九日,市民闻妖则喜,竟相逐杀。

水月观。

后山山腹深处。

血肉模糊的郎中被大铁钩子挂在石壁上,当面,薄子瑜把上述内容照本宣科念完。

“听清了么?你那些妖子魔孙不消半旬,就得被捕杀一空!你若识趣,就赶紧把该交代的交代了,免得每日受这扒皮抽筋之苦。”

薄子瑜笑来洋洋洒洒,把手里的册子抖得哗哗作响。

可饶是他笑得嘴都要僵了,换来的,却只有妖怪头子——郎中的一声

“呲。”

蔑笑而已。

捕快脸上的灿烂迅速阴沉下来,抓起了旁边沾了水的皮鞭。

片刻后。

薄子瑜怒气冲冲出了山洞。

洞口不远,某个石墩子上,李长安与冯翀正在吃酒。

他一屁(和谐)股坐进席来,端起个酒碗,咕噜噜就往肚皮里灌。

李长安一挑眉。

“它说了啥?”

“屁都没一个!”

薄子瑜满脸晦气。

城中的情形当然不似他口中那般乐观。

官府的银弹攻势固然挑起了潇水人的积极性,但毕竟是杀妖怪,不是捉鸡撵狗,每逢妖魔夜出,城内必有死伤,只不过财帛动人心,闪闪银光一时迷眼,使人瞧不见死者淌下的血泪罢了。

更何况,十天下来,虽然捕杀了几头妖魔,但对其如何潜藏?潜藏在何处?妖疫能否治愈?这些个关键问题,仍是一无所得,反而还搞出了许多意料之外的麻烦。

譬如某些团伙,因为争抢妖怪发生械斗;某商人诬陷同行是妖,借机打砸同行店铺;一些长舌妇人捕得些风言风语,就敢来衙门邀赏……如是等等,弄得薄子瑜不胜其烦。

躲在山中的冯翀也没能独善其身。

为保家或是捕妖,常有人上山求符。

他最初还来着不拒,可求符的却越来越多,直到他发现,他一天就是别的事儿一律不干,光是用来画符,都满足不了大众的需要。

他干脆闭门不出,谁想那些求符而不得的人,竟然打起了观中用来布置法阵的符箓的注意,一时间,水月观内频频失窃。

李长安甚至听说,城中还有了买卖符箓的黑市,一张符箓比银子还好使,某些缺德冒烟的,已然搞起了山寨产品。

至于李道士自个儿,他常在城中守夜,当然也少不了这些糟心事。

平日上街,总有人凑上来,用五花八门的方式向他打探,哪儿有妖怪,或是邀他合作捕妖。

而就在昨夜,他撞见一头妖怪踪迹,还没撵上,一帮子“捉妖人”就先冒了出来,都是夫妻档,男的负责围捕妖怪,女的负责清场堵路,说些什么“妖怪是咱们先瞧见的”、“出家人还抢什么银子”之类的话,结果那妖怪是个厉害角色,就这么一耽搁,这帮女人泰半都成了寡(和谐)妇。

总而言之,尽是狗屁倒灶。

一连劳累了数日,好不容易挤出闲暇,李长安可不想被这些破事儿坏了心情。

他为薄子瑜、冯翀一一倒满酒碗。

迎着山林冷风。

“满饮。”

…………

是夜。

某粮铺后院仓房。

黑灯瞎火里埋伏着十来条汉子。

或许是旮旯里蹲得手脚发麻,也或许被蚊子叮得蛋疼,一个声音突兀响起,透着不耐烦。

“潘掌柜的,真有妖怪半夜钻你这仓房?”

另一个声音当即反驳“亲眼所见,哪儿能是假?”

“这就怪了!满街的人(和谐)肉不吃,偏偏来偷你这点陈谷烂糠?”

“谁知道?兴许是耗子成精,胆小呗。”

“万一是个饿晕了的小贼?”

“呸!不可能!那妖怪我认得,街头面铺的小子,自家的面条都填不满他的肚子,还来偷我家的米粮,如此大的食量,可不就是妖怪!”

这俩一唱一和,声音渐高,听得王六指心火直冒。

自打“夸功游街”之后,他凭着“杀妖英雄”的偌大名头,再洒出手里的银钱,很快就聚集了一帮子敢杀头的无赖汉,专门在夜中狩妖,要趁这天赐良机,挣出一份富贵!

可惜运势不好,几天下来,连根妖毛都没碰到,反而跟同行火拼了几场,白白赔进去好些汤药费。

今儿好不容易从粮铺掌柜这儿听来可靠消息,天没暗,便纠集了人手过来埋伏,喂了半宿长脚蚊子,就是为了打这一场翻身仗,可不能让这俩蠢货给搅和了!

他当即低声呵斥

“闭嘴!莫惊走了妖怪。”

然而,兴许是数日无功,也兴许是冒领功劳的流言渐渐风传,竟让他在队伍里威信大减。这俩鸟人半点没顾忌他王六爷的颜面,反倒有越吵越凶的架势。

好在。

靠窗的位置突然扬起一面小旗,迅速挥舞了三下。

那是窗边望风的兄弟给出的暗号。

有动静!

刚起的嘈杂立刻消失,一片屏气凝神中。

嘎吱~

大门缓缓推开一条小缝。

紧接着。

探进来半个瘦小的身影。

仓内昏暗,瞧不清来者面目,只看到轮廓不住摆头,警惕着仓房内外动静。

王六指愈加低伏下(和谐)身子,恨不得把心脏攥住,让它跳得缓一些、静一些。

王六指耐心等待着,等着那身影放下警惕,等着他掩上房门潜入仓房,等着他埋首在一袋子米粮中,发出些“窸窸窣窣”的啃咬声响。

就是现在!

王六指便要大声发号施令,旁边却赶先响起一声爆喝。

“动手!”

顿时间。

十来条汉子从藏身的各个角落一同跳出。

敲锣叫喊的、点起火把驱赶的、拿着刀枪戳砍的,咋咋呼呼,乱七八糟,没半点儿章法。

竟让“妖怪”四脚乱窜,从人堆里钻了出来,直奔大门而去。

王六指顾不上气恼了,一个大步拦在门前,手头火把一挥。

呼!

骤然爆亮的火光照出来者。

干瘦小孩模样,长得极丑。

过于宽阔的额头占据了大半张脸,一对黄豆大小的眼珠嵌在巨大的鼻子之后,支出唇外的门牙几乎遮挡住短小的下巴。

活脱脱一只大耗子!

王六指不惊反喜。

好!好!好!果然是妖怪!

他连忙大喊

“网。”

热血冲头的汉子们这才恍然大悟,将特制的粗网绳抖撒下来,仓房的空地儿本就不多,“耗子精”没地儿躲避,当下就被兜了个结实。

王六指嘿然盯着网中妖怪,就像盯着一团会挣扎的银子,两眼射光。

可不能让它给跑了。

抄起哨棍,劈头就砸!

…………

这一通喊打喊杀动静不小。

等王六指一伙把鼻青脸肿的耗子精绑了个四蹄倒攒抬出门来。

非但是街坊四邻,就是同行也闻讯赶来不少。

“哟,六爷,开胡啦,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六爷又要发财啦!”

“小钱而已。”

王六指腆着肚子走在队伍最前头,大咧咧跟周围招呼往来,往日有多衰,今儿就有多横。

可冷不丁。

围观的人群里突兀钻出个嚎叫的妇人,冲拦住她的汉子撒泼厮打。

王六指不悦

“这泼妇是谁?”

旁边潘掌柜定眼一瞧,笑道“不是旁人,正是耗子精的妈。”

王六指先是一惊,可再来,便发现这妇人只是谩骂抓挠,除了屁(和谐)股圆一些,腰肢柔一些,脸蛋儿俏一些,更寻常市井泼妇也没啥区别。

“嘿,来得正巧。多是舍不得娃子,知情不报,正好一并逮去衙门。”

说着,大步上去,将妇人一把抢来,扛在肩上。

大手一挥,豪情满志。

“走!衙门领赏!”

第六十三章 愚人

“你这鸟厮想钱想疯了?”

“亏你还是个当差的,没个确凿证据,也敢上来请赏?”

“这就是个偷粮的小贼,一个丑娃子,哪里是什么妖怪?”

“滚!滚!滚!”

府衙门口。

被轰出来的王六指一伙面面相觑。

万万没想到。

那小子长得像耗子精,做的事儿像耗子精,偏偏一验,愣不是耗子精。

兴师动众结果闹了个大乌龙,赏银飞了不说,还被县太爷借着起床气,赏了一顿板子吃。

各人一瘸一拐,嘴里没甚好话,全是抱怨,干脆一哄而散、各回各家了事。

可待到人群散尽,王六指腿也不瘸了,屁(和谐)股也不痛了。

他是衙门里的老人,这打板子的花招当然门清。

只是。

“黑心肝、烂肠肺的,平日叫得亲热,今儿要起钱来,宰得也忒他娘的狠!”

打板子的门道很简单,要想落下的板子有多轻,掏出的银两就得有多重。人人都晓得他王六指发了财,眼下有机会,不得帮忙分润分润?

王六指越想越肉疼,越想越恼火。

你说找个快活地儿散散心吧,因着厉行宵禁,城里的娱乐场所晚上通通关了门。他愣是没地儿可去,只能回自个儿那个孤寂冰冷的狗窝。

于是。

满腔郁郁化作一口浓痰,吐在了街旁人家的门脸儿上。

抬头一瞧。

咦?

竟是不知不觉回到了“捉鼠”的街巷,而被他吐了口水的院门后头,就是那“耗子精”的“窝”。

这家人的状况,他听闻过一些,又从粮铺掌柜那儿了解了一些。女人夫家姓舒,娘家姓毛,丈夫早死,左近也没亲戚帮衬,孤儿寡母全赖经营面摊度日。

不知怎的。

王六指一想到那妇人,便想起她在自个儿肩上挣扎时柔(和谐)软的触感。

他添了添嘴,心底痒痒。

“你是个寡(和谐)妇,俺是个鳏夫,不整好凑成一对?总不能教俺白跑一趟。”

他瞧着四下无人,鬼使神差的,悄悄翻过了院墙。

……

丑娃子不是妖怪,但毕竟是个人赃俱获的贼,免得了杀头,却逃不过牢狱之灾,至于他母亲舒毛氏,早早便被打发回去,眼下这时候,正该独守空闺。

可是,王六指四下寻遍,院子里却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

若是寻常贼人,便该顺点儿财物,趁早走人了。但王六指这厮,虽是衙役,习性却比无赖还要无赖,或者说,正因他是衙役,才能比无赖更加无赖。

加之心情烦闷,他竟是赖着不走,钻进了女人的居室,登上了床榻,裹上了被褥,放下了帘帐,铁了心要等舒毛氏回来,送她一个惊喜。

被窝温软,催人入梦。

不知过了多久。

半梦半醒间,推门的动静使王六指猛然惊醒。

我娘子回来啦?

他把帘帐拉开一点缝隙,小心探视。

窗户敞开着,勾月嵌在云梢,屋内银光泄地。

女人就坐在靠窗的梳妆台前,背对着他,由得月光勾勒出一个丰(和谐)腴的轮廓。

她似在对月梳妆。

摘下荆钗,解开云鬓,而后伸向了腰间,居然一点一点褪下了衣裳。

窗台前。

浑圆的胳膊,饱满的肩胛,腰际骤然收紧的线条,都在月下盈盈生光。

王六指口干舌燥,胸膛与裤(和谐)裆里的鸟儿都躁动着要展翅高飞。

好妹妹,快些转过来!

他在心里大喊。

巧的是,女人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如愿地转过了身子。

王六指顿时放大了瞳孔。

他看到了他想要的,月光下颤颤巍巍的峰峦。

也瞧见了不想要的,一张狞笑着的猫脸,以及她怀中七孔流血的头颅。

粮铺掌柜的头颅。

…………

今夜与前几个夜晚并无不同。

妖怪出现了,妖怪吃人了,妖怪又消失了。

在一堆千篇一律且使人焦头烂额的坏消息中,冷不丁听着,王六指再立奇功,活捉了鼠妖。薄子瑜欣喜不已,当即抛下了巡逻的倒霉差事,跨过大半个潇水城,匆匆赶回了府衙。

才晓得。

居然是闹了个大乌龙。

错把小贼当做了妖魔。

舒家的丑娃子,薄子瑜是认识的,也曾在他家白吃过几碗汤面,眼下这小子被揍得面目全非,瞧来,反而比平日还顺眼几分。

“你个小娃子是家里的面条吃腻啦?”薄子瑜纳闷道,“为何去偷吃别人家的米粮?”

他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做母亲的一直很疼惜自家的丑儿子。而且,他家的汤面滋味佳、用料足,生意一向不错。

薄子瑜实在想不通,论情理,论家境,丑娃子为何要出去偷吃?吃的还是生米!

没想,丑娃子只是垂着头,闷声不说话,唯一开腔的,只有他“咕咕”喊饿的肚子。

薄子瑜无奈,让手下人弄点吃食过来,想了想又添了几枚铜子,嘱咐加点荤腥。

不多时。

端上来一碗面条,清汤寡水上,浮着几片薄肉。

丑娃子也不嫌烫,端来就是一阵狼吞虎咽,看得薄子瑜直咂舌,这副饿死鬼投胎的吃相,也难怪被人当成妖怪。

待他把碗底都添了个干净,两人的距离似乎也拉进了一些。

薄子瑜再问,丑娃子扭捏了一阵,总算有了回答。

“饿,饿得发慌哩。”

废话!不饿会去偷吃生米?

看在他是小孩儿的份上,薄子瑜挤出耐心,再问:

“为何不在家里吃?是你娘不给你吃饭么?”

“不、不、不。”

丑娃子却连连摇头,怯生生瞧了一眼薄子瑜,声音细若蚊蚋。

“家里的吃食得留给娘亲吃哩。”

薄子瑜听了哈哈大笑。

“你小子还是个孝顺娃子,不过,你娘一个妇道人家,能有多大的胃口,还匀不出你一口吃……”

在丑娃子闪躲的眼神中,薄子瑜的话声戛然而止。

他目光渐渐凝沉,若有所思。

…………

乌云遮月。

长街寂静而昏沉。

俄尔。

十来双皂靴踏破寂静,明晃晃刀枪刺破昏沉。

一队捕快突兀闯入长街,杀气森然惊醒四邻,使得坊内人家的门缝与窗隙里,都立起一双双狐疑而惊惧的眼睛。

“李道长呢?”

“城北有妖怪冒头,脱不开身。”

薄子瑜闻言沉吟,蹙眉盯着眼前的小院,被捕快们死死围住的寻常的小院——丑娃子与他那寡母的家。

在街坊被衙役惊醒,嘈杂渐起中,这院子却没有灯光,也没有动静,安静得像个死物,像个陷阱。

“班头!”

身边兄弟的声音中难掩急迫。

“上吧。”

“再耽搁,那些人该来碍事了!”

他口中的“那些人”,说的是城中新冒出的“捕妖人”,一群被金钱煽动的家伙,成群结队、横冲直撞,偏偏得了府衙默许,在夜里肆意妄为。

真要让他们掺和进来,事情恐怕更加麻烦。

薄子瑜环视着身边兄弟,他们的眼中有紧张、有恐惧、有犹疑,也有跃跃欲试,虽然多是被银子刺激出来的,但总比以前,听见“妖怪”两字儿,就时刻准备逃跑要好。

于是,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

砰!

大门轰然洞开。

捕快们明火执仗闯入小院。

“周福你去东厢,何蛮子你去厨房,张老九你去正堂……”

薄子瑜迅速下令,让手下分成小队,去各个房间搜索。

片刻。

“东厢没有。”

“厨房也没有。”

薄子瑜的目光落向了正房。

这时。

喵嗷!

凄厉的猫叫仿佛利爪挠心。

在众人胸闷欲呕中,正屋里暴起一连串的叫喊声、怒吼声、刀剑挥砍声、座椅翻到声,乱七八糟,通通汇成一句。

“妖怪在这!”

薄子瑜已然提刀大步抢进。

然而。

才踩上门槛。

轰!

门旁窗棂骤然破开,一道鬼魅的身影撞了出来。

薄子瑜事先早做有准备。

当即,便有一张绑着黄符的大网迎头兜去。

可那身影的反应可谓神速,看不清它如何动作,已然高高跃起,躲开了罗网,旋即,在屋檐上借力一扑,夹着寒光直奔薄子瑜而来。

然而,捕快却不是孤身作战,他身边已然立起了七八根长矛,将迎面而来的怪影再度逼退。这会儿功夫,薄子瑜也调整了过来,他越众而出,抽刀就砍。

刀锋呼啸,上面朱砂绘制的符箓激起清光。

怪影仿佛见了天敌,厉叫一声,再度往后高高跃起。

这一跃,却让院子里一队衙役逮住了机会,他们手里拿的却不是刀枪,而是劲驽。

扑簌簌。

飞蝗如雨,泼向空中无处借力的怪影。

又听得一声凄厉猫叫。

那怪影已然闪开围堵,跃上了墙头。

这时,众人才瞧清楚它的模样。

那是一个丰(和谐)腴白皙的妇人,如墨般披散的长发下,却长着一张狰狞的半人半猫的脸。

它蹲在墙头,惨绿的双眸回顾着院中众人,伸爪拔出了腰上一枚箭矢。

而后,在下一轮攒射到来前,纵身一跃,没入了茫茫夜色。

跑了?

薄子瑜心跳渐平,旋即,又生出恼怒不甘。

“班头,这屋里还有个妖怪!”

还有?!

薄子瑜赶紧进屋,瞧见四五个手下举着火把围在角落,里头蜷缩这一团暗红色的“东西”。

有衙役大喊:

“班头,快!就是这妖……”

没等他吼完,薄子瑜已然翻了个白眼,一巴掌扇他后脑勺上。

“瞎了眼啦?”

这哪是什么妖怪?不过是个被剥光衣物,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浑身是血的倒霉蛋而已。

“你是何人?”

角落里的倒霉蛋只是发抖,并不回答。

薄子瑜哪儿有闲心和他磨蹭,当即上去揪住倒霉蛋的头发,把脸扯出膝盖窝,拽到火光下一瞧。

欸?

王六指。

第六十四章 转机

李长安赶到时。

已是翌日清晨。

小城还未苏醒,院子外却已熙熙攘攘聚集了一大帮子围观群众,其中少有妇孺,多是些精悍的汉子,还隐隐分成许多小团体,相互戒备,都探头探脑向院子里张望。

见了李长安咋呼一阵,便争先恐后向他围了过来。

那热情劲儿,跟粉丝追星似的。

可惜,这些家伙不是道士的粉丝,而是所谓的“猎妖人”,这般热情,全为从道士嘴里掏出点儿妖怪的消息。

这状况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李长安早有经验,当下按住长剑,换上了一副生人勿近的面孔,凛冽眸光逼视,刺得人丛让开一条通道。

院子里,薄子瑜等待多时。

跳过了多余的客套寒暄。

当即引道士四下查看,顺道介绍案情始末。

从王六指闹出乌龙,到从丑娃子嘴中问出蹊跷,再到围捕不果走了妖魔。

各中详细,一一道来。

并不复杂,道士很快就心中有数,只是……

“他又是个什么状况?”

道士问的是王六指。

这个猫妖爪下余生的倒霉蛋儿,依旧蜷缩在屋角,依旧是不着片缕,浑身尽是泥、汗、血混成的污垢,污垢下则是遍布全身的淤青与抓伤。

伤口不深,已然结痂。

只是一条条细长疤痕密密麻麻、纵(和谐)横交错,瞧得人心头恶寒。

前些日子才见他夸功游街、意气风发,这么一转眼,就成了这副德行?

可薄子瑜也是挠头。

“打我等发现他时,他就是这副痴呆模样,问他不曾吭声,碰他也没个反应,可要把他带出屋子,他就会拼命挣扎。我担心他被种下了什么妖术,也没敢轻易处置。”

李长安上前检查,果然如同所说,任凭摆弄,没有丝毫反应,像个蜷缩着的尸体。

又提着他往屋外走。

果然。

才到门口,王六指的面孔顿时扭曲,虽依旧咬牙不吱声,却发了狂似的,拼命扑腾挣扎起来,仿佛门外是什么深渊地狱。

但李道士可没他那些个同僚那般“温柔”,拎着这百十斤的大汉,就像拎着个小鸡仔,硬把他提出门去。

没想。

到了院子。

他的挣扎却反而停了下来,直楞楞看着青天,脸上的扭曲一点点平复,眼睛渐渐湿润,嘴角渐渐颤抖。

最后,“哇”一声,扑向了身边的道士。

道士可机敏得很,闪身让他扑了空。

他倒也不挑人,一扭头,就抱上了薄子瑜的大腿,“呜哇哇”大声嚎哭着,还直往人裤子上抹鼻涕。

“放开!放开!”

薄子瑜脸都青了,可这厮就像第一次上幼儿园的小娃子,抱紧了裤腿,死活不松手。

气得薄子瑜提起刀鞘,劈头就打,一连好几下,直把这厮拍到地上撅着,才终于老实下来。

……

片刻后。

薄子瑜一边用抹布擦着裤腿上的鼻涕,一边黑着脸问:

“在屋里为何不吭声?”

王六指眼角垂泪。

“它不让我出声,一张口就挠我,痛得话都叫不出来。”

“又为何不出屋?”

王六指嚎啕大哭。

“它不让我出门,一出门就……”

已然打起摆子,泣不成声。

好嘛,算是搞清楚了。

“原来是被母猫当做耗子,好好耍弄了一番。方才在屋里闷声不动,不会是学耗子装死吧?”

说完,瞧见道士面露不解,薄子瑜拍了拍脑门,解释道:

“这妇人变作的是个人身猫脸的妖怪。”

猫妖?

李长安稍稍一愣,随口笑道。

“它不会还有个老鼠儿子吧。”

薄子瑜讶然,奇怪道士是怎么知道的。

“是有个儿子,长得也确实像老鼠。”他踢了一脚地上傻笑着的王六指,“还被这厮当作耗子精给逮了。”

这话出来,却轮到李长安懵圈了,他试探问道:

“孤儿寡母?”

捕快点头。

“开了家面摊?”

捕快又点了点头。

简短问答,一一言中,李长安渐渐张大了眼睛。

思绪里某个念头左突右撞,好似要一举顶翻迷雾。

是了!是了!

这条街巷,这个小院,这家人,不就是在阿梅梦中遇见的那对猫母鼠子么?!

怪不得一进这院子,便感到一丝隐约的熟悉。

原来此间发生之事竟于梦中相合!

“道长,可是有所发现?”薄子瑜察觉了李长安神色变幻。

道士正要张口,可话语却在喉间凝住。

不对。

小阿梅的梦境本就是基于潇水城构建的,梦里出现这家人也是正常。儿子长得像老鼠,所以被阿梅想象成鼠妖,母亲则顺带想象成猫妖。

从逻辑上讲得过去,此事很可能只是巧合,否者,为何儿子不是妖怪呢?

思绪里的念头平寂下来。

李长安摇了摇头:

“没事,胡思乱想罢了。”

薄子瑜没有追问,他一直敬重李长安,不会多想,只是叹了口气。

“这次大半夜的兴师动众,没成想,费尽心思还是走了那妖怪。”

然而。

“不。”

李长安却摇了摇头,面带笑意。

他方才跟着薄子瑜四下转了一圈,虽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已发现了一处蹊跷,如今仔细思索了一阵,更是解开了某个重要的疑惑。

“恰恰相反。薄兄弟,你这次可是立下了大功!”

薄子瑜莫名其妙。

“但猫妖跑了呀?”

道士有话就说,不卖关子,当下解释。

“你就是捉住它,也不过水月观里多关押一只妖魔。可观里的妖怪你也清楚,没捉住时,一个赛一个狡诈善变;捉住后,就好似变成没智慧的野兽,什么东西也问不出来。”

“咱们现在不是差它一只两只妖怪,而是要搞清楚妖怪在城中是如何潜伏的。”

李长安把薄子瑜带到厨房,角落里堆积了许多装过粮食的麻袋。

“被妖疫转变的受害者,无论妖变前,还是妖变后,都需要大量的进食,所以,先前咱们一直监视着粮食动向,但无甚收获。若妖怪一直是分散潜伏,我们有理由相信,那个郎中一定在某处藏有大批粮食,并通过某种隐蔽的方式,输送给各个妖怪。”

说着,李长安拾起一个麻袋递给薄子瑜。

“闻闻。”

薄子瑜接过一嗅,除了粮食的气味,还有一丝隐隐的其他怪味儿。于是他把脸埋进去,使劲儿一吸,终于辨别出,是种臭味儿,颇为熟悉,应是生活中常常闻到的,好像是……

这边,李长安继续说道:

“有什么人能每天正大光明出入城中各处?能用什么器件携带粮食,而不使人生疑呢?”

瞧着薄子瑜的表情渐渐精彩,李长安好心给出了答案。

“收夜香的,粪桶。”

……

一个时辰后。

薄子瑜暴跳如雷。

妖情似火,既然已得到线索,哪里还会耽搁?

薄子瑜带队直扑一罗姓人家宅院,这是城中巨富,把持全潇水收粪行业之人。

可到了地儿,却发现这家人已是人去楼空,只在库房之中,发现了大批囤积的粮食。

这无疑证实了李长安的推测。

可惜,却是慢了一步,让正主给跑了!

“可恨!”

薄子瑜抽刀砍在粮袋上谷粒四溅。

李长安却反倒神色轻松,认为事情有了转机。

“从目前的状况看,除了山上关着的那位,潇水城中,或许还藏着一个妖怪的首脑,否则,反应也不会这般迅速。不过……”

道士放声笑道。

“破绽已然出现,再现弥补,又岂是那么容易的?薄兄弟,一举拔除妖魔,或许就从此时。”

薄子瑜神色稍霁,狠狠点头。

“查!”

招来手下衙役。

“把城里每一个粪郎,每一个夜香妇都给我找出来,狠狠查!”

此时。

紫藤花动,送来携着潮湿与清香的冷风,使人精神一振。

道士遥望天穹。

日色昏暝,云脚低垂。

…………

要下雨了。

王六指关上了房门,将屋外的冷风与屋内的热闹隔绝开来。

屋子里,摆上了一大桌好酒好肉,十来条汉子大声嚷嚷着,吹着牛皮,谈论着女人和发财。

他沉默入席,一反常态的,没有加入汉子们的吹嘘。

昨夜,猫妖给予的折磨击碎了他的贪婪与野心,同时,也让他醒悟过来,原来自己并没有直面妖魔的勇气与能力。

相继从蜘蛛与猫妖手下逃得性命,已然是叨天之幸,但这种幸运可一而再,如何能再而三?

他早晨才得救,下午就洒下银钱置办酒宴,召集了一同捕妖的兄弟,是因为他已然作出了一个决定。

于是,在众兄弟举杯向他祝酒,感谢他今日的慷慨,恭喜他大难不死,并预祝今夜捕妖旗开得胜之时。

他懦懦言道:

“我不干了。”

席间顿时沉寂了下来,所有人都拿诧异的眼神望着他,他倒了一碗冷酒,狠狠灌进肚皮。

“今儿这顿算是散伙酒了。”

王六指放下酒碗,等着同伴即将送来的狂风暴雨。

可没等到质问,也许因那一碗冷酒,自个儿脆弱的肠胃就先承受不住了。

没法子,告了声罪,连忙离席,直奔茅厕。

他前脚离开,后脚众人才反应过来,顿时一片哗然。

“他失心疯啦?”

“我看是被妖怪吓破了胆!”

“凭啥说不干就不干?”

你一言,我一语,全是气愤与不满。

他们这帮人,这几天来拜王六指为魁首,听他吩咐,为他奔走,不就是为了跟王六指杀得妖怪,一起富贵吗?可这些时日,昼夜颠倒,费尽辛苦,却连根妖毛都没捞到,反倒跟着这厮吃了一顿板子。

谁能甘心?谁肯甘心!

席上,一个袒着胸膛,露出一口刺青的汉子反应最是激烈。

他猛地摔碎了酒碗,愤然起身。

“他姓王的倒是发过了财,想退就能退。可咱们却连个铜子都没捞着,今儿说散伙就散伙,这些天,咱们白被这厮使唤啦?”

他越想越气,一脚蹬翻了旁边的陶瓮。

“哐当”一声。

碎陶满地中,滴溜溜滚出许多小药丸。

汉子捻起一粒,目光顿时凝止。

他先是皱眉咧嘴,再是恍然点头,最后脸上阴晴变幻。

紧接着。

忽然大步到门前,小心张望一眼,便紧紧把门关上,这才回到酒席,把手里的药丸展示给众人。

“看!这是何物?”

有眼尖的:“这不就是那辟妖丹么?”

汉子点了点头,又指向碎陶瓮。

“王六指藏在瓮里的,我碰巧找着,少说也说十来粒。”

有人接腔。

“这厮还倒卖这玩意儿?”

场中没人觉得奇怪,这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市面上的符箓法器,多半是从衙役身上流出来的。

汉子却摇了摇头。

“这药丸又不值钱,倒卖也没甚赚头。我倒是听说,衙门里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分发辟妖丹,防备妖疫。他这儿能囤积下十来粒,我怀疑他……”

汉子顿了顿,目光闪烁环视席上众人,一字一句。

“一颗都不曾吃过。”

良久的沉默后。

“你是说……”终于有人领会了他的意图,“王六指是妖怪!”

这话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得满座哗然,可也未免太突兀与荒谬了一些。

当即有人反驳:

“不可能,他杀过妖怪!”

汉子呵呵一笑。

“呸!他那点儿本事,咱们还不清楚。我都打听过了,郑屠子杀的,被这厮冒领了功劳。”

有人再问,这次声音却有些迟疑。

“他若是妖怪?可为何又带咱们四下杀妖?”

汉子早就想通了“真相”,这便细细掰开了,娓娓道来:

“我问你们,凭咱们兄弟几个的本事,哪个比郑屠子差?那屠夫都杀得了妖怪,我们杀不得?可这几天下来,咱们捞着妖怪了么?”

汉子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却压得极低,唯恐被某人听到。

“我看这厮就是个奸细!说是带咱们杀妖,实则是让妖怪避开咱们。那蜘蛛妖若真是他杀的,也他娘是个苦肉计!”

这番话当然牵强,说漏洞百出可以,说自相矛盾也可以,但架不住人心愚昧且恶毒。

众人面面相觑许久,终于有人吞吞吐吐说道:

“毕竟是自家兄弟……”

万一搞错了,这厮打击报复怎么办?

汉子闻言得意一笑,他晓得众人已经被他说动了。

“就是因为是自家兄弟,咱们才更该小心,若是不放心……”他拍着纹得花不溜秋的胸口,“咱们且试他一试。”

……

当王六指在茅厕与肠胃作斗争时,还模糊听得见屋里传出的吵闹。

可当他硬着头皮回屋,不曾想,场中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于,平静得有一丝古怪。

他方狐疑坐下,对面胸膛刺青的汉子却突然起身,拱手言道:

“咱们是仰慕六爷,才聚在一块。六爷愿意杀妖,咱们沾光发财;六爷不愿意杀妖,兄弟几个也绝无二话!”

“这几日,兄弟们承蒙六爷破财费心了。”

说着,他给王六指倒满酒碗,而后,周围人同时起身举杯。

“敬六爷!”

王六指小小吃了一惊,他晓得自个儿的决定不厚道,还以为大伙儿要跟他翻脸哩,没想都如此通情达理。

他是又尴尬又窃喜,唯恐对面有人改变态度,连忙端起酒碗,昂头就是一饮而尽,全不在意酒水中的渣滓与异味。

他这边喝得痛快,却没发觉,从始至终,那十来双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自己。

等放下酒碗,席上却早恢复了推杯换盏、其乐融融的模样。

王六指不疑有他,放宽了心情,谈笑喝酒。

只是。

猛然间。

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地抽搐。

娘的!这又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玩意儿?引得肠肚里的顽疾发作,还发作得这般厉害!

突如其来的腹痛折腾得他龇牙咧嘴,血涌上头,把脸上纵横的伤疤涨得鲜红,好似满脸乱爬的蜈蚣。

他吃痛不住,正要唤人去找大夫,可眼前却突兀一暗,诧异抬头,发现兄弟们不知何时离席过来,已将自个儿紧紧围住。

所有的眼睛都看着他,目光幽幽的,透着贪婪,透着狂喜。

轰隆!

屋外惊雷骤起。

风雨突至。

第六十五章 惊疑

薄子瑜是把这帮子“猎妖人”恨出了油。

妖怪没杀几个,乱子倒是添得不少。

尤其是王六指那伙儿人,尽是些泼皮无赖。

昨夜里,居然搞出了内斗,殴死了人,还把死人一人一块给瓜分了,各自拎到衙门,说是妖怪,要领赏!

领你妈辣个巴子!

上一次搞出乌龙,是捉了个小贼,勉强算有功无过。可这一次,却是实打实的错杀无辜,杀害的还是王六指这个衙役,县太爷亲手立起来的“杀妖英雄”。

这些混球,有一个算一个,不得秋后问斩,就得刺配充军。

可没想,揭破乌龙后,他们竟敢不束手就擒,反趁着衙门守备空虚,伤了值守的差人,打出了府衙。

薄子瑜连轴转了一天两夜,好不容易有空眯上一会儿,就因为这破事儿,还得顶着一对兔子眼儿,把他们一个一个逮回衙门。

“说!你还有两个同伙藏哪儿去了?”

薄子瑜一脚把犯人蹬了个口鼻开花,这厮顺势抱头缩到墙角,肚皮上刺的一口斑斓大虎都蜷成了病猫,眼泪混着鼻血直淌:

“差爷饶命,我等不是有意杀他,都是误会啊。”

薄子瑜眉眼倒竖。

乃公两宿没合眼,是为与你掰扯杀人是不是误会的?

他抄起鞭子,却忽然跑来个衙役,在耳边嘀咕了一句。

欸?

他面露疑惑,把鞭子递给旁边的牢子,嘱咐声:“给他些苦头吃吃。”

快步走开了。

……

昨夜里落下的雨水,到了今儿也不见消停。

官署的庭院里,尽是“哗哗”的雨声。

薄子瑜的舅娘,也就是邢捕头的妻子,就在廊下,听着这雨声似有些发痴。

她的模样狼狈,明明手里有伞,外头的风雨也不大,却淋湿了大半的衣衫,教薄子瑜猛一见,又是吃惊又是心疼。

他十三四岁就跟着舅舅邢捕头在衙门厮混。

两口子膝下无子,就将他视若己出,他也将老两口视作父母,将来要养老送终的。

“舅娘,您老怎么来了?有事递个口信就成,何必亲自冒雨过来?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薄子瑜快步迎出来,语气中半是担忧半是埋怨。

舅娘张了张嘴,似要说些什么,可到最后,只是摇头。

“没……”

末了又解释。

“就是想来看看你。”

这话倒让薄子瑜十分愧疚,这些日子他忙于公务,很久都没拜访二老了。

他赶紧张罗来毛巾、小火炉、姜汤,拉着舅娘嘘寒问暖,好像要把亏欠的问候,一次偿清似的。

问起家中用度,问起可有妖魔叨扰,问起舅舅伤势如何?舅娘只是微笑点头,直到……

“阿舅他近来胃口还好么?”

舅娘身子突兀一颤。

“子瑜。”

却是打断了薄子瑜的话痨。

“舅娘这次来,其实是要给你说件事。”

舅娘神色凝重,话语像是雨水锈蚀的齿轮,一字一句透着滞涩。

薄子瑜也不禁关上了话闸,正襟危坐。

“你阿舅他……”

啊!

突兀惨叫刺破雨声。

舅娘被吓得打了个哆嗦,刚要出口的话也停在了嘴边。

薄子瑜却不以为意。

“舅娘莫慌,收拾牢里的贱骨头哩……”

他把王六指被同伴误认成妖怪,反抗之际遭到殴杀分尸一案说了个大概,听得舅娘面皮发白,难以置信,声音都打着颤儿。

“仅仅是怀疑,怎么就敢杀人?”

“本就是些泼皮,又被钱财挑红了眼,什么事儿干不出来?”薄子瑜瞧着四下没什么人,大咧咧吐槽,“说到底,都赖老爷们发昏招,泼水似的洒银子,让大伙儿都发了狂。我要是染上了妖疫,就趁早自个儿抹了脖子,省得被那群红了眼的家伙逮着,好歹能落个全尸。”

舅娘听后呆了半晌,却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可染疫之人妖变前,也只是普通人,又不曾害过他人,凭什么要遭此厄运?”

“算他倒霉呗,悬赏榜文可没管它妖变与否。”薄子瑜晓得舅娘心善,劝解道,“反正都要变作妖怪,早早打杀,也免得害己害人。”

“水月观的冯道长不是在研制解药么?”舅娘不死心追问。

薄子瑜却摇了摇头。

“我看悬。”

他对李道长虽一向信服,对冯道人却差那么点儿意思。

“幕后元凶都被关上了山,可这么些时日,也没什么进展,我看是变不回人了。与其锁在山上,日日受冯道长扒皮抽筋……”

兴许是过于疲惫,薄子瑜都没发现对面的舅娘神色渐渐惨淡,只顾自个儿唠叨不休,直到……庭前雨幕中,突然闯进一个衙役,远远就在大声呼喊。

“班头,找到啦!”

找到啦?

他腾地一下起身,刚迈开脚,却堪堪僵住,回头瞧了眼自家舅娘,挠了挠头,有些毛躁。

“舅娘,您方才说阿舅怎么呢?”

舅娘似乎陷入了某种恍惚之中,听着询问,才慢慢回神,挤出个慈祥的笑来。

“你阿舅他呀,听说你最近干得不错,特意让我过来嘱咐你,勿骄勿躁,再接再厉。”

薄子瑜笑开大牙,拍着胸膛。

“决不会让阿舅丢脸!”

说罢,匆匆辞别,披上蓑衣踏入雨中,留下舅娘,独自留在官署,欲言又止。

…………

大雨将天地混做一色。

匆匆赶到的薄子瑜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眼前是个墙根下偏僻而破败的小院,院子前后,已被衙役们围了个严实,甚至于,墙头上还趴伏着十来个弟兄,手里拿蓑衣盖着的,全是一把把上好了弦、蓄势待发的十字弓。(和谐)

他把外围指挥的捕快逮过来。

“什么个情况?”

这捕快禀报:

“班头不是要提审全城的收粪人么?这家人有个钱四,就是其中之一。”

“咱们到他家去提人,谁知这厮却突然变作妖怪,伤了好几个兄弟,好在带的人多,把受伤的兄弟都抢了出来,也把这妖怪堵在房子里。”

薄子瑜点了点头,想必墙头上那些劲奴,是后来增援调拨来的。

“李道长呢?”

“才到。”

“在哪儿?”

“进屋去了。”

话音方落。

院子里“咔嚓”一声。

房屋窗棂应声破开。

一席麻衣道袍旋即翻滚而出。

人还未落地。

黑洞洞的窗户里,便追出了一道长影,搅起雨点飘洒,势如闪电,直奔前者而去。

前者虽人在半空,无处躲避,却不见慌张,只旋腰扭身,手中长剑斜斜点出,不见如何精妙,后者就已然把自个儿送到了剑下。

噗呲。

溅起的血花转瞬便被大雨扑灭。

两者同时跌进院中的泥水里,此时,众人才能瞧清楚两者的模样。

一席道袍的前者,不需多说,自然是李长安;而后者,却是一条黑鳞裹身,足有少女腰肢粗细的巨蟒,更骇人的是,巨蟒七寸往前,被一剑贯脑的,不是蛇头,而是一颗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的人头!

虽早有心理准备,但冷不丁见着这么一人头蛇身的妖物,还是教墙头众衙役心里一颤,手里的十字弓都差点握持不住。

好不容易压下心悸。

嘶~

腻人的声音自屋中传出,彷如有毒蛇盘上脖颈,叫人鸡皮疙瘩直冒。

才瞧见。

不知何时,破开的窗户后,多了五张怨毒的面孔,吐着长长蛇信的面孔。

下一瞬。

残存的窗棂骤然爆裂,五条蛇妖撞开雨幕,尖而长的毒牙咬开腥风,向着尚在泥水中的道士追袭而来。

他们颇懂进退合击之道。

一首滞后,另外四条蛇妖分别从四个方向绞杀,饶是身手高绝,电光火石之间,也绝难抵挡。

好在,李道士向来不在乎什么高手风度,当即一个懒驴打滚出去,让四个妖怪脑袋们通通啃了一嘴泥,自个儿又一跃而起,抄起早先备在院子里的蒙皮大盾,刚遮掩住身子。

砰!

沉闷的撞击声中,两颗毒牙订穿盾牌,道士拿袍子一裹,兜住了喷射的毒液。

捂住口鼻前。

“放!”

墙头埋伏的蓑衣下,一张张或紧张或兴奋的脸,闻声下意识扣动了扳机。

嘣~簌簌。

弓弦连绵,万箭齐发。

恰如疾风泼入乱雨。

……

最后一条蛇妖在乱箭之下,坠入泥泞。

李长安拿盾牌顶开尸体。

“好了,妖怪都死绝了,进来吧。”

衙役们顿时欢呼起来,涌入院落,各自打理现场、搜取物证。李长安则脱下道袍,和薄子瑜两个躲在房檐下,一人揪住道袍一头,拧着上头的泥水。

庭院里,某个熟悉这片的捕快正在检查蛇妖的尸体。

他挨个把死妖脑袋拎起来,用袖口擦去蛇妖面孔上的泥水,再仔细端详……忽作惊呼。

“是他,钱四!他果然是妖怪。”

声音透着无限的欣喜,倒不是他与这钱四有何深仇大恨,而是大伙儿都明白,“钱四是妖怪”这一事实,意味着李长安的推测又多一铁证;也意味着,只要抓住钱四这条线索,摸清他平日“收粪”的人家,便能从中揪出潜伏的妖怪;当然,更意味着,破案、领赏、发财,已然不远。

“好极了!”

薄子瑜更是拍掌大笑,连给道士搭手拧袍子都不管了,大声追问:

“城里其他的粪郎和夜香妇呢?”

“有几个找不着人,其他的都在衙门。”

“无妨,那几个失踪的,八成也是妖怪,一并清查就是。”

曙光就在眼前,薄子瑜喜不自胜,恨不得马上便飞回衙门,提审粪郎与夜香妇。

“道长可要一同去衙门?”

李长安温吞吞拧干道袍,抖开挂在破窗户上。

“你先去吧。”

他凝视着半泡在泥水中的蛇妖尸体。

“我还有些事情没弄清楚。”

……

衙役早已收拾完现场撤离,李长安却仍在小院徘徊不去。

他反复打量院子,终于确定,这院子就是在小阿梅梦中,两人第二次避难躲入的人家,而这家人也正如梦中一般,变作六条人头蛇身的妖物。

一切都如昨夜的猫妖,与梦中相合。

第一次是巧合,那么第二次呢?

李长安不禁陷入了强烈的荒诞感中,脑中某个模糊的、已平寂下的念头再度窜起,势头更烈,搅得头脑中一阵恍惚。

待他稍稍回神,已然坐上一只小船,沿着水道泛舟。

他举目四顾。

大雨倾城,也难掩蜿蜒水道两岸的繁华、平和、精致。

紫色的藤萝与青色的杨柳,水雾笼罩中的石板桥与青石小巷,悠哉避雨的行人,载满丝竹欢乐的勾栏瓦当……繁华而富足,清丽而怡人,却莫名的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道士仔细思索,可脑子里好像蒙着一层布,教他想不通透。

他望着这满城烟雨。

究竟哪里不对呢?

……

案情进展很顺利。

一如计划,很快就审问出,陶四和其他失踪收粪人所负责的人家,并汇聚成册子,交到了薄子瑜的手上。

有了这份儿名单,排查的范围就极大的缩小了。甚至可以说,扫清妖毒,指日可待!

他迫不及待翻开册子,一行一行细看。

然而。

瞳孔突兀一缩。

目光凝在了册子最后一行。

那里写着:

城南昌丰坊,邢宅。

第六十六章 决意

轻舟近岸。

往日热闹的街市,今儿在这雨中显得格外冷清。

沿街的铺子都还开着,理所当然的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个个看店的伙计,望着雨帘子不住打哈欠。

而这条街面上最气派、占地最广的狸儿楼干脆就没开张,大门紧闭,死沉沉地趴在水岸边、趴在大雨里,与对面热热闹闹的俞家邸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长安付了船钱,打了油伞,“哒哒”踩着积水,径直往邸店而去。

与其胡思乱想,不如当面问个清楚。

……

大雨把客人们都困在了邸舍,众人百无聊赖,干脆

《地煞七十二变》第六十六章决意

地煞七十二变

第六十七章 孤坟

藤萝没有根茎。

或说,城中的藤萝没有根茎。

李长安在城中一番探寻,发现了一个令人咂舌的事实。

潇水城中,遍布每个角落的紫藤萝居然都是同一株。

他沿着紫藤蔓生方向,踏遍潇水,从午时寻到深夜。

不知不觉。

已然身处城外无名山腰。

周遭风声凄厉,雨声潇潇,怪木婆娑里鬼影丛生。

而回首来处。

潇水城坐落于夜雨之中,只瞧得见朦朦的灯火与一个隐隐的轮廓。

若是将李长安探寻的路线在轮廓里画出来,则会发现,藤

《地煞七十二变》第六十七章孤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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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雨夜

薄子瑜死了。

双腿泡在浑浊的泥水里,身子软软贴着墙根。

两只手环在身前,怀里搂着五颗头颅。

最下面的,两颗小小的,属于这户人家的小姐弟。

中间两颗苍老的,表情狰狞些的属于邢捕头,平和的则是邢捕头的妻子。

而码在最上面的,是薄子瑜自己的头颅。

他那张曾年少飞扬的脸上,混满了泥水与污血,眸子里残着悲戚、愤怒、惊诧,以及一丝丝恍然。

院子里挤满了捕快,他们在雨中肃立,默然无语,静静望着薄子瑜的尸身,与其身前的两个道人。

《地煞七十二变》第六十八章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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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幻毒

狸儿楼。

狭道里掀起腥风血雨。

十几盏提灯掀翻,解开束缚的火舌舔舐着窗纸、布帘、木棂……火光熊熊,煮得杀声益沸,酒香益醇,血腥益浓。

乱妖丛中,李长安仗剑起舞。

剑锋所过,皮肉迎刃而开,鲜血随之挥洒。

可是……似乎有点不对?

是妖怪们转变得太突兀?还是妖怪们比想象中更孱弱?道士的剑轻易就割开了它们的长颈,剖开了胸腹。这变成妖怪跟没变妖怪有什么区别?

心中疑虑,剑下也难免迟钝。

一个分神,差点被乱刃砍中。

好在这些衙役虽变成了妖怪,但手下还是原来那一套,提着刀子耍凶斗狠而已。

李长安持剑连拨带打,身形一钻便突出重围,顺手还放倒了两头紧追不舍的长颈妖怪,再看向场中,却是一愣。

妖怪们并未追杀过来,反是抽刀砍向了周遭。

他们居然在自相残杀!

空气中酒香愈浓,勾得头脑里熏醉愈重。

道士稍稍恍神,回过头来,场中已然决出最后的胜者。

它杵刀立在血泊里,长颈盘在肩膀,只剩一张嘴的面孔无声无息对着李长安。

而后。

挥刀而来。

势大力沉,然发力过猛。

道士的剑斜斜迎上,触击时,剑锋黏住刀身画出一个半圆,刀势便被轻巧引开,然后,剑尖顺势一送。

噗呲。

冰冷刀刃刺入温热胸腔。

几点鲜血飞溅,沾上眼帘。

道士眨了眨眼。

却是再度怔住了。

泛红的视界里,眼前的“妖魔”哪里还有那长长的脖颈,有的只是黄捕头疑惑而惨白的脸。

他的声音细若游丝,渐不可闻。

“道长?为什么……”

李长安的手不由颤了颤,黄捕头的尸体便失了束缚,软软地向后倒去,从剑下滑落,跌入满地残尸积血当中。

而这些尸体,无论是道士所杀的,还是自相残杀的,此时此刻,通通都成了正常人的模样,通通都有着一张迷惑不解的脸。

幻术?

是误杀同伴?还是眼前是虚假的幻像?

火光映入眼眸。

道士神情冰冷,已然作出了不好的猜想。

此时。

远处传来轰然爆破声,伴着断断续续的敕咒。

“驱火雷,撼火铃,摄丙丁,腾火云……”

火铃咒?

冯翀?

在庭院!

是了,大伙儿明显遭了妖怪的恶当,现在可不是犹疑的时候。

李长安最后瞧了一眼众衙役的尸体,俯身想为黄捕头合上双眼,却又堪堪停住,道了声“无量天尊”,转身离去。

…………

狸儿楼,道士来过不少次。

从前面酒楼到后面庭院的路还算熟悉。

七歪八拐便要钻出廊道。

前头突然冒出一个人影。

貌似个捕快。

见着道士。

捏着嗓子就尖叫起来。

“妖怪!”

撒腿就跑。

可架不住道士脚快手快,两三步就把他逮了回来,见他还在胡乱挣扎,“啪怕”两耳光抡过去。

“瞧清了,是我!”

这人才定住了神,愣愣看着道士。

“李道士?李仙长!”

道士皱眉,“你……”

没说完,那人“哇”的哭出了声。

“妖怪!好多妖怪!大伙儿都变成了妖怪!”

“都要来吃我,我害怕,想跑,可撞见了鬼打墙,怎么也逃不出去。”

他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好在道士也搞清楚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莫慌。”

李长安抽出捕快腰间佩刀,塞进他的手里。

“跟着贫道就是。”

说罢,提剑跨出廊道,步入庭院。

……

大雨笼罩庭院。

对面阁楼透出些昏黄的光,映出庭中一个个嘶吼、哭嚎的影子,有人,也有妖怪。此时此刻,他们都着魔一般相互厮杀着,人与妖,人与人,甚至妖与妖,不分敌我。

道士背上剑匣蜂鸣不已,好似被这雨中的疯狂血腥勾动了凶戾。

可即将出匣的一刹那,却被李长安一把按住。

方才楼道中那一幕在头脑中闪过。

眼前所见,妖真的是妖?人真的是人么?

比如自己身后那一位。

李长安眼角的余光里,那个捕快正鬼祟着身子,悄悄抬起了手,指甲尖锐如钩,探向了道士后腰。

道士返身一剑斩去。

然而。

簌~

突有厉声作响。

那是有东西撕开风雨破空而至。

李长安与那衙役,或说妖怪,都是面色一变,同时跃开。

下一刻。

鼓荡气流掀翻风雨。

道士拂开袖子,把乱打来的雨点尽数拨开。

再看场中。

一人一妖之间,赫然多出了一只巨大的凤尾蝶。

巨碟双翼纯白似雪,末端缀着长长的赤红尾翼,在空中徐徐扇动,彷如一团浮动的光辉。

这么漂亮的妖怪还是第一次瞧见。

道士情不自禁细细打量,估算着从哪个部位砍方便砍死。

可他自作多情了。

大蝴蝶瞧也没瞧道士一眼,双翅在雨中一振,化作一道霓光,直扑“衙役”而去。

但“衙役”却并不与其交锋,三两步躲入廊道遁去,大蝴蝶紧追不舍,却被一道突兀出现的凛冽的冷光击退。

那是一只大螳螂,浑身黑似铁铸,唯有一对镰臂,白晃晃、冷森森仿佛两柄百锻钢刀。

挥耍开来。

疾风暴雨一样向凤尾蝶泼洒而去。

凤尾蝶也不是易于之辈,扇动双翼,在空中回旋折转、忽进忽退,愣是让铁螳螂每一刀都砍进了雨幕。

可即便如此,蝴蝶每一次试图绕开螳螂,也会被铁螳螂的刀网死死拦住。

两者彼此奈何不得,只是缠斗在一处。

……

这俩大虫子你来我往打得热闹。

李长安在旁边,神色却愈加古怪。

怎么越看越觉得,铁螳螂劈斩之间,法度森严,又不乏变化狠辣,颇似张易用刀;大蝴蝶进退折转,如游鱼在水,又似风中枯叶,彷如虞眉的身法。

难不成……道士想起楼道里,是血溅上眼睛,才看见真实……他赶忙在身上找了条口子,沾了点血往眼皮上抹。

可睁眼一看。

蝴蝶还是蝴蝶,螳螂还是螳螂,都没什么变化。

不知源起的酒香还在往鼻子里钻,李长安不禁挠头,这幻术真真难缠。

突然。

脑后生出一道厉风。

道士扭身一让,一只利爪拍下,砸得积水四溅。

却是条大狗在冲他龇牙咧嘴,李长安自信,自消提剑一刺,便能将犬妖毙于剑下。

可是眼前看到的妖怪真的是妖怪么?

犹疑的功夫,犬妖身后,发狂的人、狰狞的妖蜂拥而来。

……

李长安有些畏手畏脚。

只是一味儿躲闪、格挡,但扑上来的人与妖太多了,不一阵功夫,身上又开了几道血口。

好在这些家伙本就在互相厮杀,道士暂时间还能勉强应付。

然而。

不晓得从哪里冒出了一头琉璃狮子。

通体成半透明琥珀色,心脏处是一团熊熊火焰,不断向周遭飙射出火光,烧得妖怪哇哇乱窜,也烧得李长安狼狈不堪。

更倒霉的,它在庭院那头,李长安在庭院这头,中间那些人妖难辨的家伙被火光一烤,全往道士这边蹿。

李长安渐渐难支。

都快忍不住让长剑饮血。

身前突而流光溢彩,但见翩翩蝶翼飞旋,在漆黑夜雨中画出一道灿漫光焰,也将李长安周边的人和妖一并扫开。

那边琉璃狮子又投来几道火光,也被大蝴蝶展翅拦下。

这蝴蝶……是在帮我?

还在寻思,眼前光影浮动,凤尾蝶已然出现在道士身前,静静浮在雨中。

大蝴蝶没有攻击,只有一对触角不住摇摆,好似向李长安传达些什么。

李长安寻思:我要是只蛾子,兴许能看懂。

可现在么……他只是木着脸,一摊手。

这意思倒是准确传达给对方了。

大蝴蝶的触角停顿下来,似乎作了什么决定,忽的扇动翅膀。

李长安眼尖。

瞧见有什么东西顺风而来。

他下意识便要闪躲,可在那一瞬间,他却心思一动,若这蝴蝶真是虞眉……骨子里的光棍劲儿冒了出来。

与其让妖怪愚弄,还不如冒一冒险。

道士一狠心,强按下闪躲的本能,硬着头皮接下了蝴蝶扇来的怪风。

当然,手里也不忘抓住了一枚桃木牌。

这是“大军”开拔前,衙门舍了血本,打开府库时,道士从中挑取的物件,有些辟邪护身的功效,算是种廉价的法器。身为一个手段单一的野道人,对这种东西,李长安一向是多多益善的。

闲话少提。

只说腥风拂面。

几点温热粘上眼帘。

好在手中的桃木牌没有任何反应。

道士心里略微松了口气。

紧接着。

他发觉眼中的画面突而颤动,模糊中,身前的凤尾蝶撕开了表象,露出了真容。

那是个脸儿清瘦,轮廓鲜明,眉眼间尽显英姿的少女。

阿梅?

第七十章 病灶

阿梅?

不。

李长安很快察觉。

眼前的少女虽五官与梦中长大的阿梅十分相似,甚至可说一模一样,但较之阿梅遮掩不住的哈气,眼前人的眉眼显然更为冷冽。

再瞧她的装束。

素色短衣配着红色长裙,手中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剑,薄铁鬼面推上额头,红唇上染着一丝血迹。

竟是虞眉么?!

虞眉嘴唇开阖着,好似向道士说着什么话。

可李长安耳中只有风声、雨声、厮杀声、吼叫声,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

很快。

眼前的模糊迅速消褪

《地煞七十二变》第七十章病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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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真身

冲天妖气渐渐消退。

雨云再度聚拢,风雨重归,耳边又被嘈切的雨声塞满。

张易神色恍惚,抱着三娘子的尸身不知往哪儿去了。

而其余三人已经步入粮仓。

粮仓只是遮掩,内部往地下掏出了一个巨大的洞口,这才是妖巢的本体。

里面一片漆黑。

三人举着火把一路倾斜向下。

不久。

道士忽而闻到一股子泛着陈腐的妖臭。

“什么东西?”

虞眉突然出声。

但见火光边沿,有个张牙舞爪的轮廓,作势欲扑。

《地煞七十二变》第七十一章真身

地煞七十二变

第七十二章 拨云见日

整个世界都停止了。

李长安走出妖巢。

看见密集的雨点一粒一粒浮在空中。

看见角落里,抱着三娘子的张易,泪水在脚面绽出花朵。

看见庭院中,相继转醒的人们又定住了身子,仿佛一座座雕塑。

一路走来。

世界一片死寂。

能听到的,唯有自己的脚步声、心跳声、呼吸声,以及衣料摩擦声。

突然。

簌~

有声音!

他猛然循声扭头。

一道黑影从墙根蹿出。

李长安不假思索,追了上去。

……

黑影的速度出乎意料的快。

李长安不得不用了一张神行箓,才能勉强跟住他。

一追一逃。

很快就到了酒神庙前的长街。

那黑影也不再飞窜,而是转身撞上了街边商铺紧闭的门板上,竟没把薄木门撞碎,而是自个儿散成一团浓墨,融进了门上的一幅人物图画。

门神?

李长安落下来细瞧。

不对。

哪儿有把门神直接画在门板上的,而且,瞧着人物形象古怪,也不像门神,反倒是像水月观壁画上那些稀奇古怪的猖兵猖将。

李长安点亮火光望向周遭。

但见沿街的墙面、窗户、门板、梁柱上都铺满了“猖兵猖将”的图画。

这是什么个意思……嘶~一阵凉风夹着雨点滚入脖颈。

道士缩了缩脖子,却又怔住。

时间都停止了,怎么还会有风?

世界又活了?

他环顾周遭,然后瞧见了一副奇景。

停滞的大雨再度流动,却不是向下,而是向上,倒卷天河。

冲散雨云,露出了云后不断旋转着的灿漫星汉。

如果方才是摁下了暂停键,现在就是后退键。

时光回溯,斗转星移。

目眩神迷之际。

嘎吱。

眼前的房门突兀拉开。

道士吓了一跳,赶紧后退戒备。

却见门里出来一人,打扮像是看店的伙计。

双目无神,表情僵硬,像个被艹纵的木偶,呆滞的眸光没在旁边的李长安身上停顿哪怕一秒,关上房门,就径直离开了这条街。

任凭道士如何试探呼唤,都没有反应。

同时,门扉开阖声不绝于耳。

但见整条街上,所有的铺面房门都被打开,许多男女老少走了出来,同样的呆滞,同样的动作,同样的掩上房门走入街面,汇成浩荡而无声的人潮,涌向长街之外。

不消片刻。

人群便离去一空,给李长安留下了一条空荡荡的长街,以及一轮喷薄而出的红日。

是的。

斗转星移之后,便是昼夜更替。

光暗变换得太快,李长安的眼睛不适应,只得稍稍偏开目光。

却诧异瞧见。

原来不止是方才那一面墙绘着兵将,而是整个长街两侧,每一道墙垣,每一扇门窗,每一根梁柱,都有粉黛青紫黑白各色颜料汇成的猖兵图画,活灵(和谐)活现,在上面游走。

动作间,微微侧身,似在聆听某个方向传来的命令。

李长安顺势看去。

原来,猖兵伏拜的方向,长街的尽头,酒神庙前,此刻立着一座特别的法台。

寻常法台再如何豪奢,也不过是在法器、装饰、人员上下功夫,可这座法台却别样不同,它是由十二张大桌子,一张一张往上叠。

高可数丈。

甚至超过了酒神庙的尖顶,以至于台上的人物仿佛置身于红日当中。

这台子唤作登云台,是闾山法脉的东西。

而整个潇水城,又有几个人是闾山教徒呢?

李长安虚起眼,渐渐适应了光明,也瞧清了台上之人。

华丽而繁复的法衣裹着佝偻残躯,五彩的神额束着苍苍皓首。

果然呢。

水月真人于枚。

…………

登云台摆在长街尽头,李长安却在街口。

距离太远,飞剑也够不着。

于是冲于枚高声喊道:

“于真人为何在此登台,又作法引晚辈到此,究竟有何指教?”

登云台上,于枚只是垂手无言。

李长安眉头一蹙,正要上去,前面的梁柱后,却突然转出了一员高大威猛的武将。

披银袍,穿金甲,背后插着五色彩旗,一张脸涂得青白相间,跟台上的戏子似的,一开口也是抑扬顿挫。

“吾乃法主坐下佘神将,吾主法驾在此,道人还不速速下拜!”

神将?

李长安拿眼一瞥。

身形略带虚幻,的确不是凡人。

可细观之,清气中藏着妖浊。

猖将才是吧。

道士没搭理他,只向于枚继续高声追问:

“原来虞大人口中的援兵就是真人,当日金府的猖兵想来就是阁下的手笔。如今摆出这副阵仗,到底意欲何为?”

高高登云台上,于枚依旧无言无语。

反是身前的猖将却勃然大怒。

“大胆道人,胆敢对法主无礼。”

他抬手一招,青光涌动,化为一杆大枪,红缨吞(和谐)吐枪刃,譬如青蛇出洞,直取道士胸腹。

“受死!”

李长安一直都在警惕,第一时间闪身躲避,同时挥出了手中长剑。

噗。

长剑轻易地就贯入了甲胄空隙,倒教李长安愣了愣。

这是猖将?怎么这么弱?

诧异的功夫,那猖将却埋着脸,口中不住喃喃。

“痛、痛、痛、痛、痛。”

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大,越来越含混不似人声。

终于。

“痛煞我也!”

他昂首长嘶。

一张人脸迅速开始扭曲变形,身形也急速膨胀,白袍撑裂,甲片崩飞。

李长安才抽剑疾退,紧随着,便有一道腥风袭来。

他又是翻身躲开,再抬眼。

身边的光线却是突兀变得暗淡。

身前被一面蠕(和谐)动着的“墙壁”拦住,墙上遍生青白二色的鳞片,原来是条巨蛇盘躯将自己围在了中央。

抬头看,一个硕(和谐)大的三角蛇头探出毒牙,口吐人言。

“吞了你!”

猛扑而下。

下一瞬。

“斩妖。”

青色剑光暴起,显出本相的猖将眨眼间便四分五裂,化作一地乱滚的肉块。

血雨洒落,肉山崩解,露出道士身形。

他正瞧着被钉死的蛇头若有所思。

虽说猖兵猖将本就是妖魔鬼怪,被道门捉来役使,听来不上台面。但实际上,对妖魔而言,这也是一条十分难得的正道修行之路。

按说对皈依了正道的妖怪,只破邪煞的“斩妖”,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至少不会像方才,跟切豆腐似的,被斩成零碎。

除非。

它本就是被邪法所摄,不是正儿八经的“护道兵马”。或者,是法主坠入邪道,让它沾了血食或犯了恶行。无论是哪一种……李长安冷眼看去,于枚已然在登云台上跳起一种古怪的舞蹈。回旋踏步间,法衣招展,神铃晃响。与之同时,一个又一个猖兵猖将从画中跃出,转眼,就堵塞了整条街市,目光森冷,涌向道士……都已是无需再废口舌。

李长安长剑一振,抖开妖血。

“邪魔外道。”

神行箓毫光微放。

他纵身一跃,往群魔丛中去。

第七十三章 斗法

李长安对于猖兵的种种认识,都是便宜师傅教给他的。

当然,刘老道自个儿是决计没有兵马的。

他一个破落小道派的门人,连自个儿的肚皮都常常混不饱,哪儿有能耐再去供奉兵马?给李长安讲猖兵种种,五成是为吹牛,三成是为教徒,剩下两成全是羡慕嫉妒恨了。

也全赖此,李长安好歹晓得,猖兵猖将或说五猖兵马,它们虽常常充当法师的打手,但其实,它们还有一项主要职责是辅助法师行法。

所以,它们虽来援驳杂、良莠不一,却有明确的职责划分,更有各自的祭炼之法,甚至专门的幻化形象,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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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破幻

李长安浑身浴血。

每一口沉重的喘息都充斥着腥甜的味道。

他遍体鳞伤,他精疲力尽,可猖兵的重重围困依旧一眼望不到头。

他面无表情拔下了一根刺入胸腹的尖牙,那是一位化出原形的猖将最后的馈赠。

李长安将它掷在前方一个重甲猖兵的眼缝上,那猖兵下意识低头躲避,道士已然趁机撞进了它的怀中,剑尖钻进心窝,与甲片撕咬得“嘎吱”作响。

鲜血随之喷涌,将道士的衣裳染得愈加鲜红。

同时。

一枚八角铜锤重重擂在他的后心,身上的甲胄虚影闪烁两下,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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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记忆

幻境之外。

酒神庙遗迹。

神窑之上,规格宏大的庑殿式重檐大殿早已坍塌,只余几根笔直向天的大柱,却再无墙垣屋瓦遮挡,于是风也进来、雨也进来,虫鸟筑巢,花草生长。

时深日久。

酒神窑就成了个小小的山谷,谷边的峭壁挂满了苔藓藤蔓花草,谷底则被深深的积水淹没,可奇怪的是,水中央竟有一块“岛屿”,面积很小,不过一步见方,铺满了柔软的浅草,点缀些当季开放的野花。

酒神的石像静卧于此,衣摆生着苔藓,领口沾着鸟粪,脚尖探入水中,眼睛望着上头小小一圈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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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始末

闾山派是闽越一带玄门的中流砥柱。

身为上代掌教真人,俞梅是李长安迄今所见的修为最为精深之人。

在酒神呈现的记忆幻像中,这位道家真人一路行来,有祥云景从,有神将护持,有群猖开道,一应妖邪鬼祟无不望风遁逃。

可说来有些狂妄,在李长安眼里,抛却那些光环,他看到的却只是一个精疲力尽的老人。伤痕累累、行将就木,就像是荒野中撞见的那些老狼,远离族群,独自寻求着埋身之所。

云端之上,道士目光紧随。

他望见俞真人踏入潇水废墟,进入了一片坍塌墙垣,又见她挥手驱散祥云,燃表遣退神将,将桀骜不驯的五猖兵马指挥得团团转。

修缮房屋,清理庭院,架锅煮饭。

竟是做起了力工、奴仆的活计。

不多时。

一锅野菜羹煮熟。

废墟上也粗粗修缮起一间院落。

虽然简陋,但看“回”字型的构造,看院中依旧繁盛的紫藤萝与大槐树,眼熟得紧,这不就是俞家邸店么?

“原来昔日邸店的女童阿梅便是眼下的闾山掌教俞梅。”

虽然早有猜想,可真将鹤发鸡皮的老人与活泼好动的女童联系在一起,却难免使人感叹岁月催迫何急。

“既然阿梅是俞梅,那于枚与虞眉又是什么呢?”

酒神没有回答,只降下云头,到俞梅身边,引李长安就近旁观。

……

一人一神追随着俞梅幻影。

到了一处荒草淹没的街角。

俞真人又指挥着五猖修缮起一间小房子,再架起石头作灶,搬来树干当桌。

又自背囊中取出一本厚书,材质古怪,似纸非帛,翻开来,每一页上都绘着个活灵活现的妖怪,倒与李长安的黄壳书有几分相似。

俞梅翻看一阵,挑出了一页撕下,迎风一抖,书页里竟是钻出了一只半人半猫的妖魔,被她双手攥住,跟捏橡皮似的,愣是把猫妖捏成了一个圆脸的妇人。

又从书页里放出一只牛犊大的鼠妖,搓成了个小娃子。

抬手一指。

这一猫一鼠,一母一子,便煞有其事在“灶台桌凳”间忙碌起来,拿瓦片作碗,煮藤条当面,跟小孩子扮家家也似。

俞梅却乐此不疲,又抽出妖怪,相继捏出了货郎、商铺掌柜、伙计、食客、游人……直到日落西山,她才停下创造,而此时,已然“复原”出小半条街面。

可没想,第二天醒来一看,那些简单搭起的房舍又再度坍塌,妖怪化作的人物连同留下看守的猖兵们,都被青藤捆实,正在酣眠沉睡,身上还长出些小花小草。

……

俞梅气急败坏寻找捣乱者不提,旁观的李长安可把事情看得一清二楚,把微妙的目光转向了酒神。

酒神哈哈一笑。

“当时的我虽因无人供奉,神力衰微,但对付一两个蠢妖还是手到擒来的。”

道士沉吟一阵,故意说道

“这位俞真人修为精深,又只是拿出些妖怪自娱自乐,尊神何必与她为难?”

酒神神色一肃。

“道士此言差矣,我为潇水地祇,受享供奉多年,如今纵使城垣荒废、人民离散,又岂能让妖魔易形,坏我子民清白。”

李长安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

幻象继续发展。

不出意料。

神力衰微的酒神很快就被俞梅逮了个正着。

别看这位神祇外在随性落拓,内里却是性情刚烈,指着俞梅就是一通狗血淋头。

俞真人也不含糊,让猖兵从酒神窑底捞出了神像,便把这位神祇封进了自个儿的石像里。

不过。

酒神这一茬,倒也给俞梅提了个醒。

以妖作人,本就为天理人伦所不容,如今冒出个酒神搅局,以后焉知不会再有什么多管闲事的家伙,譬如某个短发的道人?

于是。

她在潇水废墟四处,埋下符箓、阵脚,构建出了一个简单的迷阵。

然后,在城内的河流水道里,沉入符箓、法器,多番施咒作法,最后竟是在潇水的倒影里创造出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一人一神又随俞梅进入幻境。

艹纵幻境自然比现实里修墙盖瓦方便得多。

俞梅兴致勃勃在幻境里挥毫泼墨,“复原”出了一个潇水城——数十年前,尚在盛世,尚在她孩童时代的潇水城。

只是精力有限,难免潦草。

没有人烟不说,就是街面建筑,近处的还好些,远一点的就同顽童的涂鸦,不成形状,再远一些,干脆就成了简笔画,至于更远的远山与天际,就只是单纯的颜色涂抹了。

可是。

当她把妖怪们放进幻境,那些潦草细节居然开始变得真实起来。

原来。

俞梅给妖怪们注入了虚假的记忆,那些记忆又促使着妖怪们自个儿填补起幻境的细节。

就这样。

在俞梅的努力,猖兵的辛劳,妖怪们不自觉的帮助下,曾经那个繁荣且富足的潇水一点一点在幻境中复原。

而不知是为排解寂寥,还是单纯为了炫耀。

俞真人又让猖兵们把酒神捞了回来,放在身边,每修复好一间房舍,每安排出一位“演员”,便会为其“介绍”

“这只钦原(一种长得像马蜂的鸟)是我出师那年,在岭南的瘴林中所得。它的尾针毒十分厉害,蜇人人死,蜇树树枯。我在当地蛮长处借来铠甲,才在山林间将其诱捕。封进书卷之时,才发现它的尾针已经破了三层铁铠,差点儿刺穿了内衬。”

“城门外王家的老婆子,性情吝啬且恶毒,听说常常拿针扎儿媳,用这大毒蜂扮她,正合适。”

“这只讹兽是我在淮南行走时所获。当时它化身人形,自称佛陀转世,将一个县城的人都骗得团团转,还弄了个什么净世教,拉拢军队,盘踞一方。我花了好些功夫,才潜入府邸,将它逮住,嘿,它还想用言语蛊惑我,殊不知我早就封闭了听觉,半个字儿都入不得耳。”

“南门的张牙子惯来谎话连篇,坑蒙上下两家,拿讹兽扮他,最是合适不过。”

“这头螭虎是我修道有成,出山行走时所捕。那时这孽(和谐)障盘踞山林,控制了数万伥鬼,妖焰滔天,血食一方。我上请神将,下调五猖,攻破了它的老巢,又一路追索,翻山越岭,从黔中道追入岭南道,十天十夜,才在泷水之畔将其镇压。”

“俗话说,官如虎,吏如狼,县太爷的椅子岂不非他莫属?”

……

酒神最开始只是闭口不搭理,可后来却忍不住开腔争论。

因为俞真人复原潇水的过程实在太过随意。

譬如,城里明明有一座和尚庙,她随手一改,珈蓝宝地就成了青(和谐)楼技坊;水月观明明在城中,她却嫌城内吵闹,挪到了城外的小山上。

再譬如,邸店对门的狸儿楼,实则只是一间小酒馆,三娘子也只是一个常常遭丈夫殴打的可怜妇人。

也不知是孩童时,常送她糖吃。

俞真人删改之下,狸儿楼赫然成了大店名楼,三娘子也成了倾国倾城的美人,暴躁的丈夫也没了,却多了个爱慕她的游侠儿。

酒神当然看不过去。

每到这时,便会破口大骂亦或冷嘲热讽。

俞梅也乐见其成,毕竟能从酒神的话里,扒拉出不少潇水旧日的人物与故事,大不了,骂狠了,把酒神的嘴巴堵住就是。

就这样。

时间飞逝,日月轮转。

几年过去。

在俞梅的苦心雕琢下,倒影中的潇水城渐渐成形,已有七八分潇水幻境如今的模样。

可也在这短短几年间,俞梅竟也是衰微得不成模样,甚至双腿不能行走。

李长安问过酒神,俞梅的岁数不过八十上下,照理说,以她的修为不说青春常驻,也不该衰老至此。

但回想起她对酒神炫耀时,讲述她所捕捉的妖魔种种,说来轻飘飘的,实则又有多少险死还生呢?

俞梅的孩童时代正是王朝盛世,从此之后,世道便急转直下。潇水幻境的时间是王朝最兴盛的时间,恐怕也是俞梅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所以在旧疾缠身,时日无多之际,她才会回到故乡,用妖怪与幻术,重温儿时的旧梦吧。

而现在。

舞台已经搭建好了。

演员也已就位。去听书网

深感岁月无多的俞梅便迫不及待地安排了最精彩的大戏,也是记忆中最欢乐的时光——酒神祭。

最开始,一如李长安所见过的。

热闹的长街,如织的游人,繁盛的灯花与连满水道的画舫。

可在最后一天,也就是酒神祭当日,当所有“人”汇聚在酒神庙前共襄盛典时,一切却都乱了套,许多“人”行为混乱,逻辑冲突,甚至于挣脱幻术,露出了妖魔本相。

重而言之,一地鸡毛。

俞真人无奈又气急之下,调了猖兵镇压。

一天之内,潇水就空了一小半。

这倒也不让李长安意外。

莫说,眼前的潇水幻境完备程度只有现在的七八分,便是现在的幻境,照样有许多不合逻辑的漏洞,只是被幻惑心智的法术遮掩了而已。

平时按照“剧本”各安其事还好,匆匆聚在一起上演大戏,好比刚出的新游戏,没经过测试就上线,这还不必ug(我服了)满天飞?

可让李长安诧异,也让俞真人无可奈何的是

酒神大爷拒不受祭。

酒神都不配合,还叫什么酒神祭?

……

“天下神祇皆以香火为食,我看阁下久未受祭,恐有陨身之危,当时有现成的香火为何不享用呢?”

看似浪荡的酒神轻笑摇头。

“君子不饮盗泉之水。”

……

正神亦不受妖魔之祭。

记忆的呈像里,面对俞梅怒火冲天的质问,酒神也是如此从容作答,而俞梅也终于忍无可忍,将他连神带石像扔回了破庙废窟。

好在幻境之于潇水,正如人同自己的影子,虽无力干涉,但酒神还是能看到幻境中发生的点点滴滴。

俞梅开始重新梳理幻境。

这次她吸取了教训。

将庞大的幻境精简了许多削减了范围,只在城市周遭;削减了人数,没那么多恩怨纠葛;也缩短了时间,只在酒神祭前后的二十天来回往复。

又加强了幻惑之法,使妖怪们沉湎于虚假的记忆,难以挣脱。

最后。

她为自己的潇水添上了最后一个人物。

俞家邸店的小阿梅。

做完这一切。

她衰弱得更厉害了,就像即将燃尽的灯芯,只剩些许的生命之光。

更糟糕的是,就连往日乖巧的猖兵,也渐渐恢复本性,变得桀骜不驯,难以驾驭,隐隐有噬主的迹象。

于是,她干脆将猖兵们夺去神志,封进水月观的壁画上。

苦于身体不便,又点化了俩个妖物,俩个刚刚启灵尚未沾染血食的妖物,帮她掌控幻境。

一者,是院中紫藤萝,使其蔓延幻境中的潇水城,为她操纵监视幻境。

二者,是院中大槐树,分与它神通法术,为她处理偶尔脱出幻术的妖魔。

可饶是弥留之际,俞真人仍是恶趣味儿不改。

她把紫藤萝变化成自己的模样,取名于枚,安了个水月观观主的身份,因要借其掌控幻境,倒也没像其他妖怪,让她知道了一部分真相。

而大槐树则是被化作自己青年时期的模样,取名虞眉,编了个镇抚司的身份,将剔除挣脱幻术妖魔的任务改头换面,变成解决城中潜伏的妖怪,还安排于枚装作她的上官。

就这样。

幻境渐渐稳定。

俞梅的生命之光也在一次又一次的酒神祭往复里燃烧到了尽头。

按照俞梅的本意,她现在就该放出猖兵,杀死所有的妖怪,毁掉这场不该存在的幻梦。

可到头来,她终究没下去手。

只把幻境和猖兵的控制权交托给于枚,嘱咐它,在自己死后,便毁去幻境,为自己陪葬。

而后。

一代真人在儿时的旧梦里溘然长逝。

然而。

俞梅舍不得的,于枚又能舍得么?

潇水幻境对俞梅而言,是数年心血,是儿时美梦;对于枚而言,却是真真切切的存身之所。

理所当然的。

于枚违背了俞梅的遗愿,留下了幻境继续运转。

可是。

俞梅创建的幻境固然精巧且庞大,但其本质却是无根之木,它并非依托于地脉或是洞天福地,不能汲取天地灵气以供自身运转。

维持其运转的,除了俞梅本人的法力,还有便是幻境中妖魔甚至猖兵的精气。而妖怪们扮演的又多是普通人,并不能主动汲取日精月华,甚至饮食都是自个儿精气的幻化。

换而言之。

妖怪们就像是干拉磨不吃草的驴。

所以数年后,俞梅的“不舍得”终于酿成大祸。

妖怪们被饿醒了。

极度的饥饿,让它们露出了妖魔的本性;幻境的束缚,却让它们依旧在自己扮演的角色里挣扎。

正如小阿梅的梦境。

整个城市数万口人,白天是人,晚上是妖,稍有刺激,便会露出妖魔本相,邻里相残,母子相食,一切只为缓解辘辘饥肠。

莫说虞眉左支右拙,就是于枚也是束手无措。

于枚毕竟不是俞梅,没法子凭借自身的威势镇压群魔,就连出动猖兵——五猖兵马的精气早被它抽取,用于填补幻境的窟窿,哪儿还有力气剿杀妖魔?

于是幻境的状况一日比一日糟糕,终于到了临界点,眼看幻境就要溃散,数万饥饿的妖怪便要挣脱牢笼。

这时。

有一队朝廷兵马取道此地北上勤王,正好在潇水遗址上驻扎。

那一夜。

大雾吞噬了数千官军。

他们的血肉成了喂饱群猖的食粮,他们的魂灵成了填补幻境的基石。

由此。

幻境的混乱被于枚弹压,但它却没有就此毁灭幻境,反是用死去妖怪的尸体作为养料,并抽调猖兵代替死去妖怪的角色,继续维持着幻境。

可是。

百密一疏。

于枚万万没想到,它还是漏掉了一只挣脱幻术的妖魔。一只不是最强大,但一定是最麻烦的妖怪——百幻蝶。

生于幻境,长于幻惑的大妖怪。

这只妖怪清醒之后,并没有逃离幻境,反是借着自己天生的妖法,潜伏在了幻境中,一边逃避着于枚的搜捕,一边默默等待时机,想要鸠占鹊巢,成为幻境的主人。

于是乎。

幻境外,大雾吞噬着一个又一个过往行人。

幻境内,在反复的时间循环里,郎中与于枚,一遍又一遍上演着猫捉老鼠的剧目。

酒神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但自己却被死死锁在石像中,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仰卧在废弃的窖底,数着日头,一遍又一遍拒绝幻境中的供奉。

慢慢的。

他开始“老眼昏花”,看不到幻境种种;慢慢“昏聩耳背”,听不到外界风涛雨露;慢慢“头脑糊涂”,神思涣散不清。

渐渐衰朽,渐渐沉寂。

直到混沌中一个道人屈指一扣。

“驱神。”

于是。

将死之神从长眠中苏醒。

第七十七章 再入潇水

百年变迁恍惚一梦。

当李长安自潇水往昔的幻像中醒来。

不禁长舒一口气:

“原来如此。”

原来潇水幻境不过是一座精心铸就的坟墓。

藤妖也就是于枚,是违背了本职的守墓人。

郎中或说百幻蝶,是意图反客为主的陪葬品。

里头的芸芸众生也只是披着人皮的妖怪。

而所谓的“妖疫”,自然也不是真正的疫病,只是“演员”挣脱了几十年的“角色”,醒来后饿得发狂罢了。

如此想来。

这些时日,打生打死为了哪般?除了什么妖

《地煞七十二变》第七十七章再入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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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邸店

对于眼前难解的局面,李长安头脑里有一个模糊的念头,但这个念头要成为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还需得深入妖丛,详知事态。

所以,他接下来的第一步,便是再入潇水幻境——这个随时都可能喷发的火山。

…………

幻境。

俞家邸店。

风雨时疏时密。

院子中央,槐树的枝叶都稀疏了许多。

周边的藤萝反倒开得极盛,花色浓郁得好似熟过头掉在地上的果子,紫得似要滴脓,似要溶化,似要腐烂,被雨水一冲,整个院子都塞满了腻人的浓香。

“嚏。”
《地煞七十二变》第七十八章邸店

地煞七十二变

第七十九章 无关主线的小故事

潜回邸店的李长安不幸撞见了一起妖怪觉醒,出于某种考量,他选择冒险留下,就近观察。

……

天色黑得很快。

廊下已然挂满了灯笼。

昏红的光,朦朦的雨,霉迹斑驳的墙面与梁柱,浅吟低唱的美人,满座豪客的欢宴与畅饮,以及溢满整个院子的浓郁却难溯源头的妖气。

李长安坐在靠近大门的末席,饮下一杯冷酒,静静旁观。

谁是那只即将觉醒的妖怪呢?

是穿梭于席间,熟稔地用笑容与恭维招呼客人的店家;是某个或醉心于杯盏或小声与同伴交流的客人;还是台上那位妆容素劲的美人?

李长安注意到,台上表演的实则有两人,除了那位“金铃儿”,还有个老叟拿着弦子伴奏。

而此时。

开场的小令唱完,换上了一个杂剧,因为限于舞台条件,没有舞蹈,只有唱白。

内容是个老套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大概率是某个穷酸潦倒之际的臆想,但因为金铃儿声音委实动听且情绪饱满,也慢慢让席间安静下来,连李长安也渐渐为她所吸引。

词曲大概唱的是

在蒲州有个金姓的书生,诗文俱佳,品性高洁,但却屡试不第,一直到年近三十仍旧没有功名在身,又因家贫无以为继,只能托人在虞乡找了一个林姓的商贾之家充当西席。

林姓人家有个女儿,年方二八,天生丽质,因仰慕书生的才华,长长同他亲近,一来二去,两人竟然暗中私通。

又是一年秋闺,金书生本已心灰意懒,但在林小姐的劝慰下,还是参加了这一次乡试。不想,竟名中经魁。两人欣喜不已,林小姐更是倾尽私房,悄悄变卖首饰,资助书生上京赶考。临别之际,两人自然一番山盟海誓,如若辜负,就怎样怎样云云。

书生像是转了运。

一番苦读之后,又在春闱之中,名列前茅,并在殿试为天子选为新科状元。此后,又为朝中重臣欣赏,招为女婿,从此青云直上,光耀门楣。

可惜数年之后,得罪了当朝权贵,被贬斥回乡。

途中,路经虞乡。

人生失意之时,难免想起成年旧事,书生谴仆人打听,才晓得林小姐早已嫁作人妇。

黯然之时,却有豪仆携重礼上门,邀他赴宴,正是林家。

他随仆人驱车城郊,过了百亩桃林,又过了百亩桑林,终于到了一处豪奢庄园,里头华屋数十栋,广厦百余间,更有亭台楼榭无数。

入席,山珍海味自是等闲,期间,林家主人殷勤劝酒,叙说旧日情谊,更是

唤来了家眷拜见,林小姐也在其中,容貌不改,风韵尤甚,书生情不自禁,竟以旧时的暗号,约林小姐夜中相会。

是夜,林小姐果来赴会

旧情缠(和谐)绵之后,万万没想到,林小姐居然告诉他这庄园里的人都是鬼!让他快逃!

原来,书生赶考之后,他与林小姐的事不知被哪个好事之人捅了出来,林家声誉一朝尽丧,又加上他一去不回,林家只好寻了个老实的外地人做了上门女婿。

然而。

这女婿竟是妖魔所化。

成婚之夜,他便吃光了林家满门,将他们魂魄尽数化为伥鬼,只留下林小姐一缕芳魂,因为貌美,留在身边做了玩(和谐)物。而这豪奢庄园、万贯家财都是妖魔用妖术巧取豪夺而来。

书生被吓了个屁滚尿流,在林小姐的指点下,连夜孤身逃出了林家。

他在夜中荒野逃窜,途中撞见了一个老道士,那道士见了他,先是大吃一惊,继而大喜过望。原来,这道士一直想要铲除占据林家的妖怪,但这妖怪修为高深,道士也无能无力。

但这番撞见书生,道士一眼就瞧出书生面相贵不可言,头上清气盘结,有宰辅之命,妖邪不敢侵害。若是借助书生的贵气,一定能铲除此妖。

于是两人潜回庄园,招来林小姐一番秘议,终于设计铲除了妖怪。

妖怪既死,伥鬼们也随之消散。偌大的庄园,只林小姐一缕孤魂无处可依。

道士又告诉书生,林小姐虽受制于妖魔,但从未害人性命,反而常常帮助落入妖魔之手的无辜者,功德无数,虽未修行,却有鬼仙之实,与寻常活人没有太大差别。书生又想起,与林小姐温存之际,她肌肤虽凉,但柔滑尤胜人间女子,所以主动收留了林小姐,并携美“人”与万贯家财一起回乡。

回乡后,林小姐孝敬公婆,对书生的正妻也是礼让有加,不久,便为书生生下了一个儿子。

几年后,书生原配死去,母亲病死,父亲也瘫痪在床,家中上下全赖林小姐辛苦艹持,邻里都说书生家有贤妻。

某日,有多年不见的故友上门拜访。

两人在城中酒楼宴饮,酒酣耳热之际,说起了旧事,故友开起玩笑,说书生现在的妻子与当初的林小姐十分相似,莫非是对林小姐余情未了。

原来这位故友就是当年把书生引荐给林家作西席的人。

林小姐毕竟不是活人,未免招来闲言碎语,书生从未对外人提及。但秘密埋在心里,就像埋在土里的种子,迟早都有钻出来的一刻。

整巧,故友也算半个知情

(和谐)人,书生就趁此将当年的故事一吐为快。

却不料,故友却吓洒了杯中酒、手中箸。

原来,关于林家的故事,故友这里还有另外一个版本。

书生当年上京赶考之后,林小姐的肚子却一天天大了起来,纵使足不出户,也难逃风言风语。林小姐初时还咬牙坚持,可春闱之后,书生一去不返不提,还传来他即将与重臣结亲的消息。

林小姐于是再也承受不住,怀着即将出生的孩子投河自尽。她死后,父母也郁郁而终,林家也就烟消云散了。至于书生见过的桃林、桑林与庄园,故友坦言,虞乡郊外,只有茅草、荆棘与乱葬岗而已。

书生失魂落魄回到家中,询问家里人,得知林小姐支开了仆从,带着儿子在父亲的院子。他偷偷潜入院子,但不敢进入病房,只在窗外偷看。

只一眼。

霎时。

血液凝滞。

房间里,林小姐用剪刀剪开儿子的皮肤,再伸手扒扯,竟是脱衣服一样,将儿子的皮肤给“脱”了下来。那皮肤下,不是鲜红的血肉,而是黑色胶状的脓血与褐色的腐肉。

林小姐又将手伸进儿子腹部,取出了一团淌着脓血的肉块,转头到了书生父亲床边,再用剪刀刨开了他的肚子。书生的父亲只是一个普通老人,在刀刃之下,痛得眼睛暴凸,手脚抖动,喉咙里“嚯嚯”有声,却是发不出一声惨叫。

直到林小姐将他的肾脏活生生挖出来,又把手里的烂肉填进去,老人所受的折磨才终于结束,只是眼中神光已然涣散,再无声息。

林小姐面不改色,只熟稔地将新鲜的肾脏换进儿子的身体,又为儿子穿上皮肤,缝合开口。

不多时。

儿子又变回那个俊秀的小郎君。

孩子指着心口,昂着头问林小姐

“娘亲,爷爷的心好像也烂了哩。”

“活人的脏器在死人的身子里,终归是要腐烂的。”

“娘亲,外头有人偷看哩。”

“不用怕,是你爹爹。”

“爹爹会生气么?”

“不用担心,正好你阿爷的心肝脾肺肾都用完了。”

…………

不对。

李长安不自觉皱起眉头。

这故事十分不对!

不是太假,而是太真。

世上哪儿有那么多才子佳人、人鬼情深?多的是见色起意、始乱终弃,是厉鬼报怨、妖魔食人?

但是,坊中的戏曲讲究的就一顺耳,无论开头如何曲折,结局一定是美好的,可金铃儿讲述的故事,结局未免太黑暗惊悚了些。

单听那唱词儿,“扯出肠子系红绳,剜胸刨腹终不改,掏心掏肺情深深。”听进耳朵,鼻子都好似能闻到血沫儿……

“道士,醒来!”

(本章完)

第八十章 故人

冷风冷雨也凉不了席上的热闹。

台上金铃儿唱到动情,高音清越入脑,低吟婉转抓心,到了剧目间歇时分,屏气凝神许久的听众们才终于能放声叫好。

金铃儿颔首谢礼,旁边的老苍头也趁机捧个铜盘下来讨赏。

第一排的听客最是着迷,他面泛潮红,豪不吝啬,当下一把捞起衣摆,用指甲叩开皮肉,左手掰住肋骨,右手只往心堂里钻。

眨眼间。

“波。”

干净利落的扯断声后。

一颗鲜红的心脏便落在铜盘,还微微跳动。

他口涌黑血,漫湿衣襟,大叫道。

“赏!”

院子里沉寂了片刻。

而后。

“好!”

“张掌柜的大气!”

“金姐儿的曲子就值这价!”

……

张掌柜的已然僵扑在桌,大抵是听不到这些个赞誉了,而老苍头已端着盘子,走向了下一位听客。

临座是个富态的商人,也是豪爽人,二话不说,抽出把匕首,从自个儿肚脐下刀,再沿刀口扒开肚皮。

顿时。

黄橙橙的脂肪混着红通通的肠子往地上直淌,他不以为意,要把肝、胆、脾、肾挨个摘下,可终究气力不济,才摘了一个肾,便气绝而亡。

苍头很是贴心地帮商人把手里的肾脏放进盘子,这才踩着血脚印,往下一桌讨赏。

适时细雨微风吹拂,灯笼摇晃,烛火微曦,酒水洒溅、杯盏狼藉的宴席上,听众豪赏如雨,美人红唇轻笑。

道士饮下一杯冷酒。

润物无声。

好手段!

“觉醒的是金铃儿和老苍头!”

酒神的“真相”姗姗来迟。

“我想起来了!”

“这俩妖怪是俞梅在淮阴降服的一对鬼母子,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一篇《太阴炼形法》残章,专门取人五脏,意图以邪术还阳。在当地强占了一处雨神庙,诱使乡民供奉,积年香火后,竟也得了些的行云布雨的神通。”

“这俩妖怪刚刚醒来,还在虚弱之中,要杀它们,就趁现在。”

可是,道士既没有动手除妖,更没有逃走的意思,只将目光注视在前方席位的一个客人身上。

那客人双目微阖,身子轻轻摇晃,好似正沉醉在金铃儿的词曲之中,不可自拔。

但道士却注意到,他的后颈的皮肤上,正冒出一枚又一枚细小的鳞片。

竟也有觉醒的迹象!

是被鬼母子妖气所激?还是求生的本能驱使?

道士若有所思。

不管是哪一种,好似都大有文章可作。

酒神又在耳边催促。

“道士若不想动手,就赶紧离开。别忘了!还有藤妖和幻蝶。”

这话倒是给李长安提了个醒,一两只才醒来、饿得虚弱且疯狂的妖怪没什么威胁,但若招来了虞眉和郎中,暴露了自个儿,那可就坏事了。

不再磨蹭。

李长安把壶里的残酒一饮而尽——虽说是精气所化的虚幻之物,但滋味儿着实不错——提着竹箱,便起身要离开。

他倒不担心俩妖怪会缠住自己,毕竟没道理放着眼前的肥肉不吃,反而去追逐一个难缠的对手。

可才起身,场中有了新的变化。

第三只妖怪醒来了。

不是后颈生出鳞片的客人。

在前排某席,堆满脏器的铜盘当前,一个长脸酒客面色挣扎,刀尖儿在肚皮上比划良久,终于……duang!整个脑袋变作一个油光水亮、黑到发青的驴头。

李长安差点儿没把刚喝进去的酒给喷出来,下意识就抄起了竹箱里的长剑。

然而。

几乎在同时之间。

“呜呜~”

一种怪异的长号声突兀闯进院子。

这声音巨大且刺耳。

像是把钢锯塞进人的脑子里来回拉扯,使道士几欲呕吐,他咬牙正要诵咏《净心神咒》。

“太上……”

然而。

号声骤然消失,正如它突兀出现。

不同的是,号声后。

世界是天差地别般的死寂。

风声停了,雨声也停了,甚至连酒席间喧嚣也一并消失。

李长安诧异抬头,瞧见雨珠一粒一粒浮在空中。

这一幕何其熟悉。

扭头四望,果然,酒席间像是按下了暂停键,住客们包括驴头人都保持着长号响起时的姿势,一动不动。

偌大的院子只三个能动弹的活物。

金铃儿、老苍头和李长安自个儿。

剧变之下。

李长安的动作无疑分外显眼,俩妖怪第一时间就死死盯住了他。

道士鼻子突兀在空气里嗅了嗅,而后冲它们微微一笑,迅速取出长剑配在腰间,安安稳稳往席上一坐,竟是老老实实扮起了木头人。

下一刻。

四面高耸的雨墙骤然崩塌。

仿佛洪水决堤,又似冰山倾倒,“轰隆”有声,大水倒灌庭院。

廊道中,所有的灯笼、烛火立时熄灭。

黑暗中难以视物,只瞧见许多模糊的影子跃入了院子。

旋即。

嘶吼、惨叫、摔打,刀枪争鸣,骨裂血溅,一时并起。

道士只是安坐不动,静待后续。

可忽然。

一张鬼脸儿钻出了黑暗,闯入道士席前。

青面獠牙,乱发如枯草,但浑身血迹斑斑、大小伤口遍布,看来凄惨多过狰狞。仔细看,依稀能辨认出是方才的老苍头。

李长安不知道它想干什么,也没等到它干什么。

就听着“嗡嗡”的声响,密密麻麻的蚊群从黑暗里追出来,笼罩它的身体,钻进了它的孔窍。

顿时间。

它的身体与面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来。

随后。

一只鸟爪探出来,扣住了它的天灵盖,将其扯回了黑暗中。

李长安心平气和,只觉得眼睛一直睁着有点儿酸,早知道就闭上好了。

好在没多久。

斗声平息。

风开始“簌簌”,雨又“淅淅”。

失却高墙一样的雨幕,泠泠的月光便投进来,把廊下的红灯笼依次点燃。

才能瞧清,院子里已然一片狼藉,住客们保持着僵止的姿势,被掀得东倒西歪,有些还遭了池鱼之灾。

金铃儿和老苍头,或说鬼母子,已然被杀死,破破烂烂的尸体被随意地丢在舞台下。

而杀死他们的人也已经露出了形貌,那是一队捕快,为首两人——李长安攥住酒杯的手蓦然一紧——眼前的两张面孔实在是太过熟悉。

那是邢捕头和薄子瑜。

…………

泠泠月光下,衙役们又忙碌起来。

在邢捕头和薄子瑜的指手画脚下,衙役们把翻到的桌子扶正,把打落的灯笼挂起来,又把酒客们摆回席位……总而言之,把打斗的痕迹尽量消除。

甚至于,某个衙役还凑到李长安桌子前,把老苍头打落的酒壶捡回来,还顺手在庭院里灌了半壶积水。

李长安把自个儿当个石头,像其他住客一样,一动不动。

只不过。

在这衙役靠近时,道士的鼻子却闻到一股子若有若无的熟悉气味儿,好像是……

“好了!差不多就行了,咱们可没工夫继续耽搁。剩下的,今儿的正事办完了,再来收拾。”

“邢捕头”突然开口,衙役们得了指令,立刻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从始到终一声不吭,连带表情都是一股脑儿的冷硬。

唯有“薄子瑜”踱步到驴头人身边。

“这头驴妖咋办?”

李长安不动声色。

“邢捕头”瞅了一眼,摆了摆手。

“无妨,才变出个头而已。”

说罢。

从怀中取出个布囊,迎风抖开,洒出许多细微的粉尘。

“邢捕头”嘬起嘴,对着布囊口子吹气。16小说网

没多久。

整个院子都弥漫着粉尘。

而后他拍了拍手。

霎时间。

李长安眼前的空气模糊了一瞬。

等再次清晰。

“邢捕头”、“薄子瑜”等众捕快都失去了踪影。

反倒是,酒客们又“活”了过来,交杯换盏,好不热闹。

细细打量。

先前打落的灯笼,砍坏的窗棂,砸烂的碗碟都完好如初。

又有曲声入耳。

本应死去的金铃儿竟又在台上浅吟低唱,台下,死掉的听众又好端端坐在席位上,为她欢呼叫好。

李长安闭上眼。

静心凝神。

再睁眼。

死尸依旧是死尸,活“人”依旧是活“人”,窗棂上的破口还在,从地上捡回来的菜肴依旧裹着泥水。

衙役们也并未消失,反倒仍旧站在庭院里,正瞪大眼睛,观察着酒客们。

唯一的不同,大抵是驴头人正慢慢变回人头,眼下,只剩一对驴耳朵还支楞在空气里。

李长安没兴趣去尝一尝酒壶里的“新酒”有何滋味儿,他微微阖眼,装作一心听曲儿模样。

在头脑里,问了酒神一句。

“幻境里的妖怪会复活么?”

酒神不假思索。

“怎么可能?!”

“不管是幻境里的妖魔还是外来的无辜者,在幻境里,死了就是死了,从魂魄到肉身都会被幻阵吞噬殆尽,谈何复活?”

说罢,又怪道

“道士为何问这个?”

李长安沉默了稍许,拿眸光瞥了眼捕快们。

“瞧见领头那俩捕快了么?他们已经死过一次,我收的尸。”他语气里分不出是遗憾还是庆幸,“呵,果然只是冒牌货。”

也许是听懂了道士话中的复杂情绪。。

“他们早就死了。”酒神的语气格外郑重,“确切而言,全城的人都是冒牌货。”

“不算什么稀罕事。”

他给李长安解释道

“幻境里妖怪扮演的人物,看起来虽各有各的故事与生活,但终归是俞梅一个套着一个编的。先编父母,再编妻儿,再编邻居,再编邻居的妻儿。无外如此。”

“就像连环套?”

“就是连环套。”

“不过有些在中间,套着的环多。有些在边缘,套着的环少。”

“俞梅刚摆弄这幻阵的时候,妖怪们还常常挣脱幻惑,她时不时都得清洗一些。而清洗之后,每当重启幻境,空下来的人物角色,边缘的还好说,中间却不能不管。否则,整个故事环都得崩掉,妖怪们也都得醒过来。”

“每到这时,她就会把边缘的角色抹消,留下妖怪来顶替中央的角色。”

“这些捕快大抵也是如此。不过,瞧他们行事古怪,应该是哪一方的爪牙。”

李长安赞同。

“我从几个衙役身上,闻到有变质的香火气,应该是于枚的猖兵。”

酒神呵呵冷笑“饮鸩止渴。”

但道士又说道

“可制服老苍头的鸟妖,是一只蚊母,也是百幻蝶的幼虫。”

这句话教酒神哑然无言。

许久。

才唏嘘到

“原来如此,藤妖输了呀。”

…………

捕快或说幻蝶的爪牙们的监视并没有持续多久。

确认酒客没有异常后,便迅速离开。

但这副行色匆匆的做派,倒是勾起了道士这个不速之客的兴趣。

在跟上去之前。

道士最后望了眼院子。

金铃儿破破烂烂的尸体倚在台上,空洞的眼珠里,映着酒客们为她的曲声欢呼。

台下,店家俯首在一具开膛破肚的尸体边,带着热情的笑容与之叙话。

俄尔。

回头高声招呼厨房里的妻子。

“钱掌柜的,加一盘羊肉二两温酒。”

转向下一桌之前,不忘呼唤。

“阿梅,出来帮客人们收拾一下。”

“好嘞。”

稚嫩但精神头十足的回应立刻响起。

阿梅晃着她的羊角辫,提着撮箕和扫帚,哒哒跑进院子。

小脸上灿漫的笑容教李长安冷肃的眸光都不自觉温软了稍许。

自打进入潇水以来,每次见到阿梅,她好像都是笑着的吧。

或许。

这也是俞梅制造幻境的初衷?

道士突然问酒神

“阿梅的真身是什么?”

酒神或许也在恍惚,等了一会儿,才听到他的回答。

“应该是只活尸吧。”

活尸?

这答案就有些出乎意料了。

活尸其实就是僵尸的一类,只不过关节尚未僵直而已。

这是种很常见的妖物。

乱世里。

荒郊、野道、废村乃至被屠灭的城市里都常见出没。

谈不上多厉害,普通的汉子碰见,只要能大起胆子,也能将其驱赶。当然,若是被抓伤、咬伤染上腐毒,能不能及时找到救治,那就另说了。

甚至于,李长安有次穿过一片无人区,见到有饿急了眼的野狗群在猎捕这玩意儿。

幻境里妖怪种类繁多,可说能编纂出一本南方妖怪大全,而且还有几只厉害的大妖怪,譬如百幻蝶。

可偏偏在自己儿时的角色上,就只用了一只寻常而弱小的活尸?

实在使人费解。

“这只活尸身上有什么出奇之处吗?”

“出奇?”

“我想想,嗯,俞梅只告诉我,这活尸是她在吴越某处被战火焚毁的村子发现的。当时,她途经村子,想在井里打口水,却瞧见,井中已被村民的尸体塞满,这活尸就在井中啃食腐肉。”

“要说出奇,大抵是这活尸的容貌与俞梅儿时有几分相似吧。”

这理由?呵,到也附和那位真人的行事作风。

李长安最后看了眼天真灿漫的阿梅。

“也是可怜人。”

酒神却郑重驳斥道

“可怜的是丧命于乱兵的孩童,不是她的尸身化作的妖魔。”

“我知道。”

李长安笑了笑,他知道酒神的言下之意,也没多说,就此离去。

…………

李长安的离席,并未影响到酒席的热烈。

小阿梅提着撮箕、扫帚穿行其间,像只殷勤采撷的蜜蜂。

不多时。

“大伯。”

她大声唤道。

“垃圾太多,搬不动哩。”

店家闻声回头一瞧,第一眼就瞧见,小阿梅撮箕里,那截红通通的肠子。

“你这孩子,怎么能把客人的腰带当垃圾?”

他赶紧过来,把“腰带”还给了那身形肥硕的富商,道了几声歉,回头拍了拍阿梅的羊角辫。

指着装了小半的撮箕。

“这么点东西,怎么就搬不动?”

“赶紧去后门水道里倒了,别偷懒。”

说完,忙不迭去招呼客人,留得小阿梅瞧着前排的客人们苦恼地咬着拇指。

忽的。

她眼神一亮,拍了拍手。

虚假欢宴的真实中,前排客人们的尸体一个挨着一个,晃晃悠悠站起来,随着阿梅轻快的步子,一起蹦蹦跳跳往后门而去。

第二十九章 夜雨

天光将尽,暮色昏暝。

“嘎吱。”

房门缓缓打开,声音回荡在死寂而黑暗的房中,显得尤外刺耳。

薄子瑜深吸了一口气。

艳红的薄光自他身后涌入房中,将影子拉扯出一个怪异的长度,向着黑暗深处延伸,再延伸,直至触及一面瘦骨嶙峋的脊背。

“周全?”

这是周淮父亲的名字。

脊背的主人没有回应,他只是一丝不挂地蜷缩在房间最角落,后脑轻轻晃动,露出颈部指甲大小的鳞片。

他的脸埋在阴影里,咀嚼着含混的话语。

薄子瑜听不清,他握紧了刀,跨入房中。

才发现,脚下的质感不是坚硬的地面,而是柔(和谐)软而粘稠的淤泥。

在这时。

最后的残阳全然沉入西山。

夕日余光便从房中、从薄子瑜的身边迅速抽离而去。

天地骤然昏暗。

房内竟也在一瞬之间变得伸手难见五指。

年轻捕快吃了一惊,慌忙取出火折子。

须臾。

柔和的光蔓延开来。

薄子瑜却提紧了心肝。

只因在光照的边沿,隐隐有个枯瘦的轮廓在微微晃动。

俄尔。

那轮廓慢慢靠近,终于,于昏暗中浮出一张怪异的面孔。

氵显漉而稀疏的长发,浑圆的眼眶浑圆的眸子,以及像鱼类一样凸出的薄唇不住开合着。

薄子瑜这次终于听清了。

它说。

“饿。”

薄子瑜汗毛倒竖。

毫不犹豫,拔刀就砍!

然而,刀锋只递出去一半,地上却突而窜起条泥泞构成的触手,柔(和谐)软而又坚韧,将刀锋死死裹住,不得寸进。

也在同时间。

薄子瑜牙关一咬,一直默诵的法咒自齿缝迸出。

“急急如律令!”

伴着话声,贴在刀脊上的黄符立时燃起。

那些泥泞便在刀锋下,寸寸崩解,甚至于刀尖点点递进,刺入了妖怪干瘦的胸膛,猩红的血顺着刀身蜿蜒而下。

但也到此为止。

符火亮起之时,便有剧烈的“嗾嗾”声响仿佛让满屋的黑暗都沸腾起来,更多的“触手”自泥泞中窜起,将刀锋层层裹挟,须臾,就化作个不断蠕(和谐)动的泥茧,并朝着薄子瑜持刀的手包裹而去。

薄子瑜当机立断,急急抽身而退。

口中爆喝。

“还不动手!”

回应他的一声巨响。

房梁轰然洞开,木橼碎瓦纷纷而坠,就如同几章前,虞眉夜袭大牢时一般,李长安手持利剑拍梁而下。

俎鬼的反应不可谓不迅捷,本来追向薄子瑜的“触手”匆匆收回,于头顶构成一道泥幕。

虽只是稀薄一层,可却在翻涌之间,隐隐透出些冷硬的质感。

可是。

“斩妖”之下,一应邪术妖法皆是虚妄。

道士只将青芒一挥,俎鬼构建的泥幕顿时划开一道巨口,李长安已然乘机突入,踩在措手不及的俎鬼肩上。

而后,一把揪住它氵显滑的头发,将那张半人半鱼的面孔掰扯过来。

于它眼中,李长安只看到混乱和狂怒;于它身上,只闻到血腥和妖臭。

于是剑锋扬起。

“安息。”

旋即。

长剑至其口中直贯而入。

血泉涌出,泥幕坠落。

俎鬼已然斩于剑下!

薄子瑜见状,一直紧绷的身心终于松弛下来,更是一个踉跄不稳,跌坐进了泥泞。

李长安抽剑,振去污血,还剑归鞘,冲薄子瑜竖了个大拇指。

“干得好。”

薄子瑜虽不晓得这手势是何意,但还是咧着嘴点了点头。

极度的紧张后就是极度的疲惫,他实在也没什么力气多话了。

道士由得他歇息,径直推开门。

小巷外头,一帮衙役们正在探头探脑,道士忽而起了玩心。

“捕快,洗地啦!”

…………

房间不大。

捕快们一拥而入,很快就搜了个底朝天,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找到了周淮口中的收粪人,或者说收粪人的遗骸。

这个可怜人已被啃食一空,连头发都被俎鬼咽进了肚子,除却几根骨头,就只有一个陶罐里存放着的一副心肝脾肺。

新任捕头姓齐,至于名字……反正是龙套,都不重要。

总而言之,齐捕头把那陶罐瞧了一眼,又瞧一眼。

“嘿,怪了。”

“哪里奇怪?”

身后冷不丁的声音吓了他一大跳,他转过身来就要破口大骂,可谁想居然是李长安,赶紧把到嘴边的脏话咽回去。

“胡言乱语而已,道长不必介意。”

“不。”李长安却仍旧追问,“捕头请直言。”

齐捕头瞅了道士一眼,瞧着神色确实别无他意,便坦然道。

“鄙人早年间不吃这口皇粮之时,在山林里捕猎为生,时常见得被猛兽所杀的尸体,无论人畜,被首先啃食的通常都是内脏。可这妖怪偏偏吃光了血肉,特意把内脏留下……”

他呵呵笑起来。

“不过妖怪又不是野兽,怎可用野兽的道理来揣测?”

齐捕头说得轻描淡写,但李长安心里却萦绕不去。

妖怪不是野兽?

的确。

可方才这俎鬼狂乱混沌的眸子仍历历在目,与野兽又有什么区别呢?

根据俎鬼的天性,吃掉尚未腐烂的尸体,想必是饿到了极致,可即便如此,它仍旧把内脏留下并好生放进陶罐。

这是要留给谁?或说,供奉给谁呢?

李长安心中微动,望向门外云翳浓重的夜空。

今夜。

格外昏沉。

…………

昼夜更替。

天地间的光突兀晦暗下来,好似直接由白天转为黑夜,全然抽离了中间的暧(和谐)昧黄昏。

这倒也不是错觉。

是恰巧聚来一片雨云,笼罩了潇水城,隔绝了西天的残光罢了。

所以,入夜不久。

一场冷雨如期而至。

周氏宅邸。

尸体早已清走,留得满院子黄土块被雨水渐渐浇成稀泥,以及一队在廊道上喧哗作乐的衙役,清理完现场后,他们被赋予了一项新的任务,保护或说监视周家唯一的幸存者周淮。

“这公子哥就是不同,犯了案子不进大牢,还能舒舒服服在家呆着。”

“大牢早塌了,总不能继续待在粪池那地儿吧?那腌臜味道,谁受的住?”

“这儿也不好呆呀,大晚上的,又是刮风又是下雨,只能在廊道上守着,冷飕飕的。”

“咱们算好的了,齐头儿带走的兄弟,可是去捉妖怪!”

“妖怪”这词儿让场中氛围微微一滞,但随即,便掀起更热烈的讨论。衙役们七嘴八舌交换着些从街头巷尾流传出来,绝大部分都是无中生有的闲言碎语。

“都少说些。”

带队的班头制止了手下人的抱怨,指了指对面房门紧闭透着微光的厢房。

“那位周郎君还老实不?”

有个衙役回道

“一直呆在屋子里,问话也不搭理。”

“人是有功名在身的贵人,哪儿瞧得上咱们这等贱吏?”

班头摆了摆手。

“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说罢,叫人把先前买来的酒食摆下,招呼一干衙役过来,回顾一圈却发现少了一人。

“王二呢?”

“屙屎去了。”有个圆脸的衙役嘴巴快人一步,“约么有半炷香,兴许是掉粪坑了。”

谁知班头眉头一皱。

“那就快去把他叫来。”

圆脸衙役哪儿想到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讪讪应承下来,在同伴的哄笑下,扯下条烧鸡腿塞进嘴里,臊眉耷眼寻那偷懒的家伙去了。

……

圆脸前后寻了一圈不见人,却在后院的墙角发现那厮。

“有茅厕不用,偏偏屙在人墙角,你属狗的?”

他骂骂咧咧走上前去。

这时,雨越下越大,几将庭院冲积成一池泥沼。

那人却站在泥水里,站在雨下,垂下头动也不动。

圆脸没由来感到一阵心慌,便连脚步也放缓了下来。

“王二……你在做什么?”

雨中无有回应,只在“哗哗”的声响中,隐隐听到一种“咔咔”的仿若齿轮生锈滞涩的声音。

而那王二也随之以缓慢而又僵硬的动作摆出一种古怪的姿态,双腿绞缠站立,腰与脖颈都顺着一个方向扭到了极致,一只手背到身后,一只手绕过头顶……把整个人都扭成了麻花。

圆脸觉得嘴唇有些发干。

“你……”

话未说完。

突然之间。

方才听到的“咔咔”声在耳边密集爆起,与之同时,王二的身体以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缓慢拧动起来。

圆脸瞪大了眼睛。他看见王二的双腿慢慢绞断,断骨支出皮肤;他看见王二的脑袋在脖颈上扭了一圈又一圈;看见双臂骨头寸寸断裂,像两条绳索缠住身体……

俄尔。

如同拧毛巾一般,血液从扭曲的身体、从皮肤、从眼耳口鼻中拧了出来,又被雨水冲刷,散入脚下的泥泞。

圆脸衙役也终于从这恐怖怪异的噩梦中惊醒。

“啊!”

他连滚带爬地跑回前院。

“快跑,后面有妖怪!”

他大声提醒着自己的同伴,可周围却没有回应,嘲笑也好,惶恐也罢,只是悄无声息。

他诧异抬起头来,走廊上静悄悄的。

同伴们都离开了?

不。

他们仍然在。

只不过都以一种古怪而又扭曲的姿态站立着,正如同先前的王二一样。

大雨滂沱,廊道里烛火幽幽。

圆脸衙役想要放声呼救,可嘴巴好似黏住了一般,发不出声音;他想要逃跑,双腿却像被什么东西紧紧缚住,动弹不得。

他艰难而又惊惶地低头看去。

不知何时。

一些泥线缠住了他的双腿,攀过了他的身躯,最终,生长蔓延到他惊骇欲死的脸上。

咔!

第八十一章 陷阱

“你们迟到了。”

“遇到个小麻烦。”

“麻烦?”

“已经处理干净了。”

当“邢捕头”一行冒着风雨抵达目的地——一条陡峭向下、两侧院墙高耸的街巷时。

另一队衙役已然在此等候多时。

领头的瞧装束只是个皂吏,但与“邢捕头”对话时,语气却颇不客气。得了“邢捕头”肯定的答复后,只是“呵呵”怪笑几声。

“干净?我看未必。”

忽的一扬手。

数道寒光电射而出。

没入巷口处一丛紫藤当中。

当即打得花枝

《地煞七十二变》第八十一章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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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虞眉

是夜。

水月观神堂。

神堂里暗沉沉的、空荡荡的,无神也无佛,只有神坛上盘踞着一团庞大的阴影。

光线昏惨,瞧不清形状。

“槐妖在哪儿?”

一个属于年老女性的沙哑声音从阴影里响起。

皂吏匍匐在堂下,没面对“邢捕头”时的跋扈,像个刚出壳的鸡崽子,把脸埋进地砖,动也不敢动。

“孩儿办事不利,让虞眉走脱,但……”

那声音没兴趣听他辩解。

“薄子瑜两个呢?”

皂吏浑身一颤,把脸埋得更深。

“死了。”

黑暗里沉寂了一瞬。

那声音突然笑了起来。

皂吏仍旧不敢抬头,只是听见笑声越来越近,几乎就贴在他的后颈响起。

他已然瘫软成了滩烂泥,浑身不敢动弹,只有两排牙齿不自觉颤栗相撞。

最终。

“罢了。”

笑声又突兀停住,声音退回了神坛之上。

“好歹是俞真人亲手点化,难免有几分神通。”

“这次就暂且记下,以后好生做事。”

皂吏如蒙大赦,却又壮着胆子。

“那虞眉?”

“无妨,一颗闲子而已,过了酒神祭,一切都将尽在手中!”

“退下吧。”

皂吏不敢停留,弓着腰倒退而出。

房门开阖之际。

恰逢雨消云散。

月光冷冷照进神堂。

勾勒出那团阴影的模样,原是一只巨大的蝴蝶。

被月光一晃,蝴蝶双翅上映出点点碎光,一如银河倒挂,一如霄汉翼张。

正是百幻蝶。

但与先前不同的是,此时的百幻蝶头部竟是嵌着一张人脸,一张苍老的女性的脸,一张与于枚一般无二的脸。

脸上神情古怪。

上半张脸空洞且呆滞,下半张脸却挂着一丝如偶有若无的笑意,更是开口道:

“身入陷阱、突出重围不说,还能挑翻我精心布置的后手?于真人啊,于真人,看来咱俩之间还是不够坦陈。我需要你的幻境存身,你也需要我维持幻境,咱俩可是合则两利,你又何必无谓挣扎呢?”

笑声在黑暗的神堂中回荡。

于枚那双空洞的双眼,似乎也涌出一丝神采。

但很快消失不见。

化作一行血泪

顺着皱纹流淌。

…………

当虞眉自昏睡中醒来时。

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座圆井状的巨大建筑的底部,四周的石壁凿有螺旋向上的通道。

虞眉认得这个地方。

或说。

每一个来过潇水的人,都该认得这个地方。

这是酒神窑。

只是。

我怎么会在这里?

恍惚了一瞬。

她旋即想起自己奉命在潇水调查一桩妖魔作乱事件,但自己的上司同时也是接头人却一直不见消息。直到今晚,却突然传信,命她在今晚亥时之前,去某处刺杀一个即将妖化的孩子。

时间急迫。

没有丁点儿准备时间。

当她匆匆赶到,却不想,这居然是一个陷阱。

接头人叛变了?还是被妖魔控制了?

虞眉面色凝沉。

这两个可能其实都只意味着一件事,那便是她身处险境且孤立无援。

可是。

自己又为何会在酒神窑?

中毒的后遗症让大脑有些迟钝,努力思索,记忆的碎片才拼凑在一起。

她记起来了。

夜雨飘摇,杀声高织。自己冒着被万箭穿心的风险登高四望,终于在重围间窥得一丝空隙,寻得一线生机。

可当自己真的突出重围,逃进一条街巷时。却发现前路上伏尸遍地,有人的也有妖怪,而残尸之上,站着一个蓑衣剑客……

“你醒了?”

虞眉悚然回望。

才发现记忆中那蓑衣人竟就蹲在她的身边。

她的手下意识就摸向腰间,却抓了一个空。

“你在找这个?”

对方递来一把连鞘短剑。

虞眉不假思索,探手抓住剑柄,旋即,一抹雪亮剑光暴起,抹向蓑衣客。

可蓑衣客早就抽身而退。

虞眉不假思索挺剑追击。

不管对方是好意还是歹意,身为一个镇抚司暗探,先将其控制在手显然是第一选择。

然而。

兴许是伤势拖累,兴许是对方一味躲闪,虞眉一连抢攻了十余剑,却连对方一片衣角都没伤着,反倒是自己牵动了伤势,眼冒金星。

猛一瞧,好似用剑的新手被老手戏耍似的。

知道事不可为,虞眉立刻持剑自守,对方没有追击,只是笑道:

“堂堂接天楼主、镇抚司巡查虞眉,就是这样感谢救命恩人的?”

接天楼主?

什么东西?

虞眉虽然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但愣是有一股子莫名的羞耻感涌上心头。

这感觉很快被她压下去,她更奇怪,或说更加警惕,对方缘何知道她的身份,又为什么要救她呢?

“你是谁?”

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却招来了长久的沉默。

蓑衣客思索了许久,开口却反倒抛出来一个与“接天楼主”一样莫名其妙且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你听过蛙鸣么?”

…………

蓑衣客当然就是李长安。

当他解决了那一帮子被吓得腿软的冒牌货后,虞眉就突然蹿出来,一头栽倒在自己面前。

道士把虞眉救起,带到酒神窑,粗粗给她治疗了一番。

至于为何不离开。

原因很简单。

李长安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帮手。

而虞眉就是唯一的选择。

虞眉同环境中其他的妖怪是不同的。

那些被俞真人抓来的妖怪,每一个都是食人无算,身负着累累血债。

但虞眉不一样,她只是一株因年深日久开了些许灵智的槐树而已,被俞真人点化,成了幻境里的镇抚司暗探虞眉。

她手上从未沾染过真正的人类的鲜血。

而同样作为“守墓人”——幻境的看守者,她同藤妖于枚也是不一样的。于枚被塑造成俞真人的晚年模样,是个日暮西山的老人,眷念故土且保守;虞眉则是俞真人青年时候,行事偏狭但锐利,敢于决断。

两者的性格决定了他们对幻境的态度肯定是不一样的。

当然。

更这的是。

潇水幻境已经被百幻蝶鸠占鹊巢了。

她其实没得选。

所以唯一的问题:李长安要如何说服,扮演着虞眉角色的虞眉,她身处的世界、她的过往、她的身份乃至于她的爱恨情仇都是他人编织的幻梦呢?

…………

女人的好恶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尤其是任性的女人。

譬如俞真人这位奇女子,她一不怕死人,二不怕妖怪,更不在乎什么蛇虫鼠蚁,但却唯独恶心一个东西——青蛙。

早先说过,这位道家真人创造潇水幻境时,完是由着自个儿性子来的。

所以她对青蛙的厌恶,就导致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地处南方的潇水、水草丰茂的潇水,在晚春时节,居然没有青蛙和蛤蟆。

这实在让李长安费解,烤青蛙怎么着也比炖老鼠容易下口啊。

…………

蛙鸣?

虞眉莫名其妙。

谁会没听过……她耳朵一动,夜里静悄悄的,因为安静,所以平时被忽略的声音才格外明显,风声的呜咽,水声的泊泊,偶尔的人声与犬吠,与那持续不绝的虫声,可是,独独没有蛙声。

虞眉沉默了一阵。

“什么意思?”

她知道对方问的是“蛙声”,但决计不是“蛙声”那么简单。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

李长安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的话至少起了个好头。

“放松,不要抵抗。”

说罢,合掌一拍。

“啪。”

虞眉惊觉,自己周遭所见,顿时就变得模糊起来。

虚空中还深处一股力量,拉着她要往某处拽。

这股力量并不强大。

纵使伤重虚弱,她也能运转法力轻松挣脱。

作为镇抚司的暗探,特别是刚刚遭受背叛,她的警惕心不会让自己任由一个陌生人摆布。

可是。

那个堪称可笑的问题。

“你听过蛙鸣么?”

却死死压在了心头。

她死死抿起嘴,最终放弃了抵抗。

下一秒。

周遭的所见再度清晰起来。

她发现自己仍旧在酒神窑内,只不过方才还陡直光滑的石壁,现在却爬满了藤蔓与花草,有雀鸟腾跃其间,寻觅叶底的虫子。

她抬起脸。

阳光从再无遮盖的窑口投下来。

亮得刺眼。

短短一瞬。

已然换了人间。

第八十三章 定计

虞眉攥着一只大蛤蟆。

这倒霉的家伙是她在酒神像爬满青苔的脑门上逮到的,一身赖皮,青灰斑驳。

此刻被虞眉捏在手里,像是对着一件奇珍,反反复复来回的打量。

许久。

“幻术?”

“幻术当然有,可是哪个是真,哪个是幻,虞居士真的分清楚了么?”

李长安示意虞眉坐下慢说,可虞眉只把快攥出尿的蛤蟆“噗通”扔进水里,腰杆挺得笔直,一对英挺的眉毛拧起来,眼睛眨也不眨盯着道士。

李长安便自个儿盘腿坐下,把连鬓胡子、发套、耳环等伪装物件摘下来,

《地煞七十二变》第八十三章定计

地煞七十二变

第八十四章 李长安夜刺冯翀

这是些斑斑点点、颜色深浅不一的霉迹。

从指缝里生出来,在皮肤上蔓延,沿着手肘向身躯扩散。

放进流水里冲洗,不见丝毫改变。

用刷子使劲儿搓,直到手背上皮肤发红,那些霉斑,浅的仍然刺目,深的依旧惊心。

或用刀子狠狠一刮,皮开肉绽,鲜血混进流水冲散,可那些霉斑依旧在,潜伏在血淋淋的伤口里。

“呀!”

旁边一声惊呼。

冯翀蓦然从恍惚中惊醒。

他把手背藏进了袖子,抬眼瞧去,是桥上一个少女慌张逃开的背影。

她的身姿

《地煞七十二变》第八十四章李长安夜刺冯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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