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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世界》


第一部 长腿美女萨莉 第1节

我驾驶着一辆雷克萨斯汽车,在唰唰的风声中穿行。这辆汽车在无人工区中组装,车上没有留下任何人的汗迹。哦,当然,留下了将车开出工厂的那些人的痕迹,就在方向盘上,他们手握的位置上有一点湿润。整个装配系统一直运行,每个细微差别全部自动控制,每个动作经过调整,以便实现最佳状态。空车身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来。装配线上既没有依靠咖啡因强打精神的人,也没有身患忧郁症的人。你会看到,铬合金在相互交映的蓝色电弧中被熔化,看到钢铁配件、沥青涂层、经过设计和制造的大量装饰被组合起来,融为一体。你会看到,机器人把螺栓拧紧,按照预定程序,完成单调乏味的工作,不会想到死去的家人。

在人的语言的小小控制板之外,汽车逐渐成型,制造出来,在某种意义上是人类智慧的巅峰之作。这让我觉得,自己租借的这辆汽车与我正在穿越的场所非常相称:在空旷的沙漠上,温度正在上升,发白的天空中吹过阵阵微风,扬起的灰尘飘过汽车的挡风玻璃。实际上见不到人影——当然,我算一个,然而我几乎不在现场。

可以说,进入这片沙漠是我的一种冲动之举。我临时决定改变行程,于是租了一辆车,踏上了这段人迹稀少的旅途。过去,人们按照带有自发性的念头做事,那是有道理的。做出决定的过程越快,偿还的记忆债务就越多。我希望与她重逢,希望感觉某种东西,表达某种东西,只需只言片语,不用太多言辞,然后踏上风尘仆仆的归途。在更长的时间里,我面对的是距离。地面坚硬,天空辽阔。远处群山起伏,连绵不断,若隐若现,恍若浮云,有的像家猫,有的像山猫。把一种东西看作另外一种东西,这就是人特有的本事。

这条老路向北延伸。阳光横向射来,我喜欢阳光照在脸上和胳膊上产生的温暖感觉。我关闭空调,降下车窗,把手伸到车外,触摸一缕缕阳光。防晒系数15。尽管我像自己的父亲一样,皮肤呈深橄榄色,我还是常常随身携带防晒霜。

我放慢车速,双手离开方向盘,把防晒霜抹在一侧脸上,抹在一只胳膊上。暴露于阳光的人。我五十七岁,仍旧在学习如何理智行事。

带有麝香味的椰子芳香油,防晒,隔热,让人想起海水涌起的情形,想起眼睛和鼻孔被盐水冲刷的情形。我用力挤压装着防晒霜的塑料管,直到它变空,变瘪,变干。我产生一种朦胧的感觉,脑海里闪过一个意象,某种神经上的感觉,沙漠上的某种闪光——一个出售冰淇淋的小贩在沙漠上挥手,某种土色影子一闪而过。

后来,风停了,一片浮云低挂在空中,边沿呈浅玫瑰色,一动不动。我行进在泥土路面上,一时不知驶向何方。我停下来,下了车,观察周围的情况,感觉相当愚钝。我觉得,我看到了丝兰丛中的令人恐惧的孔洞,那是采矿作业或者军事试验遗留的钢筋水泥仓库。四十五分钟之后,夜幕就要降临。油箱里汽油还有四分之一,我只有半听冰镇茶水,外加一张没有详细信息的地图,没有可以果腹的东西,没有可以御寒的衣物。

我会喝下茶水,然后坐以待毙。

这时,从太阳落下的地平线上,扬起一股股尘烟,模糊不清的一团。什么东西渐渐浮现出来,这使我想起自己看过的许多影片中的情景:在绵延起伏的山丘上,一个身影渐渐飘过,一个人骑在马上,身背步枪,或者一个骆驼夫穿着穆斯林的服装,骑在笨头笨脑的骆驼背上。但是,远处出现的影子不是这样的,它扬起两股尘土,速度非常快。然而,它并不是人们常常见到的那种全地形越野车。它装有顶灯,黄色的车身闪闪发光,颠簸而来,显得花哨,张扬,带着动画角色的气势。此时,它是最让人高兴的幽灵,从满是车轮痕迹的道路上飞驰而下,仿佛是一件波普艺术品,离我只有五十米远。它看来是——肯定是——纽约市的出租车。不可能吧?但事实的确如此,那颜色比蛋黄深一些,朝我飞奔而来。

除了挥手欢呼之外,我是否可以想出更好的手势呢?

但是,那个可恶的东西并未减速,车窗开着,音乐响着,让人兴奋的音乐。我后退一步让它经过,胳膊依然举着,晒黑的胳膊,上面的防晒霜闪闪发亮。我看见出租车里坐满了人,于是在他们经过时高喊一声。那是一个人的名字,在悸动空气之中的一个口令。

我呼喊的名字是“克拉拉·萨克斯”。

我听到回应的声音,出租车慢慢减速,传来一阵欢呼声。这时,几只胳膊从两三个车窗伸出来,挥舞着,招呼着。一个黄色脑袋冒出来,一个长着金发碧眼的年轻女人满脸笑容,回头望着我。在一片喧闹中,司机态度从容,并未停车,出租车飞驰而去,在满目疮痍的地上留下一股股烟尘,冲向茫茫沙漠。

我跳上自己默默等候的汽车,跟在他们的后面。

这批志愿者以艺术专业学生为主,但是还有其他身份的人。历史专业的学生、休假的教师、流浪者、逃亡者、寻找别样世界的疲惫不堪的黑客,人员的构成不断变动。他们是听到了内心召唤的人,这样的召唤是传入耳际的低语,让人走出房门,投入到某种高尚活动的行列之中。

手工操作。擦刮表面,调制颜料,涂抹色彩,看着画笔在表面上留下标记。颜料——动物脂肪和聚合物混在一起,构成这个单词。

他们对我不错。他们吃住的地方是一处遗弃的营房,就在一个巨大的空军基地旁边。有厕所、淋浴间、吊床,还有一家临时营业的杂货商店。这帮人心情愉快,具有各种各样技能。他们做事,唱歌,讲滑稽故事。当人员的数量超过营地容量时,有的睡在小帐篷里,有的睡在睡袋里,有的待在盖着尘土的汽车里。

我告诉一个戴着接待员徽章的学生,我来这里既不挥笔作画,也不操作喷沙机,我想看一看画好的东西。他们管它叫艺术品、项目或者其他什么东西都成。另外,如果可能,我还希望跟克拉拉打一声招呼。

我告诉他,我不想占用他们睡觉的地方。于是,他给我说明了去汽车旅馆的路径,那旅馆在二十五英里之外,我可以在那里过夜。然后,他告诉我,晚些时候在他所称的绘画坊和他见面。

我洗掉手上和脸上的防晒霜,加入到用餐行列之中。供应的东西有三明治、猕猴桃和果汁。我坐下之后,与五六个学生交谈起来,他们全都非常不错。我问起那辆出租车的情况,他们告诉我,那是某个人的私车,他们决定进行绘画装饰,这周早些时候把它送给了克拉拉作为生日礼物。汽车要保持经过装饰的样子,还给车主。所以,他们送给克拉拉的并不是汽车,而仅仅是涂抹的色彩,还有她记忆之中的纽约印象。

他们问我从什么地方来,我以自己有时候使用的字眼作答。

我住在凤凰城郊区的一幢朴素小屋中。暂停。我就像证人保护计划中的一个实施对象。

后来,我讨厌这一说法了。但是,我似乎可以转移询问者注意力,可以用耐心方式,确定淡淡相交的调子。在与他们交谈的过程中,我一直四下观望,寻找那个长着性感金发的女出租车司机。

一些人穿着印有“长腿美女萨莉”字样的t恤衫。

我觉得,我可以猜出克拉拉的准确年龄,误差不会超过两岁。我问,她过多少岁生日,有人回答说,七十二岁。这听起来大概差不多。

夜空晴朗,繁星闪烁,微风宜人,吹过大地。我顺着安装在泥土之中的反光标志,驱车——他们说,别步行——大约一分半钟。出现了一排灯光,几辆吉普车、房车。还有一幢独立的钢筋水泥建筑,大约三米多高,长条形的主体分为十几个隔间,前后是敞开的入口。

这是操作中心,这个项目是在这里进行协调的:形成构思,安排每天的实施计划,储存大多数材料。

一个隔间里人头攒动,我一眼看见那些人的头上伸出了一只话筒。几只电灯、一架摄像机、一个手持写字板的女人,还有观众。他们来自绘画团队,大约四十人,有的胸前挂着保护面罩,许多人穿着衬衣和夹克,上面都印有我刚才看到的字样。我在附近停车,然后走到那群人的旁边。过了片刻,我才找到主角。她坐在导演椅上,身边放着一根拐杖,一条腿搭在一只翻倒的水桶上。她嘴里衔着雪茄,正在和人交谈,摄制组的人忙着布景。

这时,我只要说出一两个单词,说出一个名字,事情就可大功告成。我再次觉得,这一趟非同寻常。十七岁,那就是我上次见到她时自己的年龄。对,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相隔这么年之后,她可能觉得,我是某种带有侵害性的角色,从令人焦虑的梦魇中走来,穿过慢慢荒野,就是为了找到她。我站在那里观察,希望自己有足够的勇气迈出这一步。上次见面已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也许更奇特的是,我能够回首往事,看到她以前的模样。我可以让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将她与那个人分开,就是那个一边抽烟一边说话的人。他穿着深色彩格呢裤子,身上套了一件陈旧的绒面革运动夹克上衣。我见过克拉拉的照片,但是没有把握确认我了解的这个女人。她身体笔直,脸色苍白,嘴角稍微有一点歪斜。这样子给人的感觉是,她和她自己所说的话没有什么联系。她的目光游移,飘忽不定,那神情似乎会改变这个问题:我们希望从对方得到什么呢?

她的行为举止一副名人作派,甚至她自己也有所感觉,单单出名就让她蛮受用的。她的头发是白色的,像矿石一样闪烁,修剪得比较短,紧贴着椭圆形脸蛋,一束装饰性流苏悬荡在前额。她穿着一件宽松式橘黄色t恤衫,外面套着一件运动夹克上衣,脖子上有一条项链,手指上有一只戒指,脚下是白色运动鞋,袜子是酷爱牌葡萄饮料的颜色,受伤的那只脚用棕黄色的弹性背带包裹起来。

有人递给她一个纸杯,她把烟蒂扔进去。

她在面颊上涂了某种深色胭脂,这使她显得严厉,甚至带着些许死人的颜色,让人看了害怕。但是,我可以看到当年她年轻时的影子,我可以耍一点花招,让她投入我准备的空间,两眼轻微斜视,两手变得纤巧。那时,她常常暗中微笑,觉得我俩不可能待在一起。她做事似乎总是会慢半拍,首先思考清楚,然后采取行动。

我望着她,这三十秒钟具有经过压缩的力量,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化。

摄制组来自法国,这时已经做好拍摄的准备。观众们安静下来,那个手拿写字板的女人弯腰屈膝,蜷伏在镜头范围之外,在那里可以提问。她大约四十五岁左右,头发经过梳理,条纹清楚,穿着旧牛仔裤,脚下摊放着一只斜纹棉布大手提袋。

她说:“我看,我们可以开始了。我提的这些问题最后可以从片子中剪辑出去,所以我提问时会显得有些傻。规矩就是这些了,明白了吗?我会试着用英语说,这没有问题。”

“可是,我却必须显得聪明,幽默,深刻,可爱。”克拉拉说。

“没错。我们从你左腿受伤开始,你可以告诉我们当时的情况吗?”

“我从梯子上摔下来,踏空了一梯,伤得不严重。我们使用临时找到的东西当道具。我们头上没有房顶,是在飞机库或者工厂内。我们没有脚手架,没有装配车间用的平台——就是建筑工地或者维修所用的那种平台。”

我靠近一些,发现那个戴着接待徽章的学生就在前面,大约几英尺远。他刚才主动提出为我安排房间。

采访者说:“这么说,你在爬楼梯,在工作。”

“我的踝关节扭伤,服用消炎药。你知道的,如果疼痛不厉害,如果发烧可以忍受,我有时起来工作。我得亲眼看到,自己感受到。我们有许多能干的志愿者。但是,有时需要我搭一把手。”

“我今天晚上是第一次身临现场,看到许多梯子,看到许多人在上面爬行。他们都戴着面具,把这些大罐子绑在自己的背上。”

“我们有自动喷涂枪,我们用它们来给金属涂底色。我们还有工业用喷涂枪,它们可以喷涂油漆、瓷漆、环氧树脂之类的东西。我们使用便携式空气压缩机,甚至还使用刷子。在需要画笔效果时,我们使用刷子。”

有的观众稍微移动了一下,希望更清楚地看到克拉拉说话的样子。有的观众缓缓移动,到了更近的位置,以便更清楚地听到她们的谈话。克拉拉的声音略微沙哑,有一点不稳定,就像某种类似液体的东西,从一侧滑向另外一侧。

“我们采用擦刮和喷砂的方法,”她说,“我们有许多喷砂机,它们配有喷枪和九加仑贮液槽,我想是这样的。我们还有一些高压喷砂机,安了轮子的大家伙。大多数飞机表面只有一层油漆需要清除。当初给飞机上漆时,他们首先考虑的是重量问题。换句话说,它们是用来运载炸弹的,不需要漆得那么漂亮。当然,这是不可能在室外完成的工作,室外温度高,风沙大,完全不可能。风沙太大时我们不工作,风沙小一些时再干。我们并不追求精确性,喷上去,砂砾和配料一起喷上去。洒在上面,喷在上面,扔在上面都行。”

她说:“当然,可以使用的零件,可以卖给平民承包商的零件,大部分已经从这些飞机上拆除了。但是,轮子还在,起落架还在,我不需要没有轮子、趴在地上的飞机。所以,我们需要进行大量高空作业,处理那些机身和巨大机翼。我们派人站在梯子上,提着十二英尺长的无气喷枪,我们派人站在襟翼上,对着尾翼喷涂。”

“但是,你可以寻求配合。”

“我们与军方的合作恰到好处。我们可以喷涂已经退役的飞机。他们允许我们喷涂,并且承诺完整无缺地保持现场,不给它们派其他用场,保持项目的完整性。在油漆完成的飞机一英里的范围之内,不会修建其他东西,一个永久性建筑也不会修建。而且,我们还得到许多基金会的资助,得到了国会批准,得到了各种各样的许可证。其他呢?还有制造厂商捐助的材料,价值数万美元的东西。但是,我们依然需要东拼西凑,想法弄到我们需要的许多东西。”

“沙漠空气干燥,可以让金属免遭锈蚀。”

“这里又干又热。”

“非常热,对吧?”

“他们遗弃了许多飞机,这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候的做法类似,”克拉拉说,“有一个不同之处,哦,有两个不同之处。其中一个是,这次实际上没有作战。没有打仗,却留下了若干战后状态。另一个是,我们不会让这些巨大的战机在旷野中闲置,不会让人把它们当作废品出售。”

“你们准备在它们上面作画。”

“我们正在做这样的工作,不让它们被切割肢解。我给你说吧,这非常奇特。三十年前,我不再在创作架上画,开始在遗弃物品上作画。有人攻击说,我这是在标新立异。其实,我并不记得弃物画这个术语是什么时候开始使用的。不过,有人开始叫我口袋女士。我对这一叫法报之一笑,觉得它最多维持一个月时间。但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有人一直叫我这个名字,我已经不再觉得它可笑了。”

“所以,你这次跑到沙漠里来了。”

“还是说一说弃物画吧。这次,我搞的可不是喷罐、沙丁鱼罐头、洗发水瓶盖子或者床垫那样的小东西。我曾经在床垫和床单上绘画。那是第二次婚姻结束时的事情,所以我实际上是在我的床上作画。不管怎样说,我现在所用的是B-52型远程轰炸机。这种飞机的长度为一百六十英尺,如果算上翼展,甚至更长一些。如果油箱满负荷,重量可能达到五十万磅。我不知道空油箱状态下的重量。这些飞机曾经用来运载核弹,在世界各地飞行。”

“这可不是床垫噢。”

“我告诉你这是什么。这是一个艺术项目,不是和平项目。这是地景艺术,我们在作品中利用地景本身。沙漠在这件艺术品中具有重要地位,是它的围绕物,起到框架作用。它是由四个部分构成的视野。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曾给空军方面强调说,作品完成之后,它的周围必须是空旷的。”

“就地景艺术而言,这一点确实重要。”

“别急,我还没有讲完。我想要说的是,从小东西转向非常巨大的物品,经过了多年时间。在那个过程中,我发现了这些被遗弃的飞机,我在绘画方面有了新的发现。我陶醉在色彩之中。我陶醉在性爱之中,在梦中也看到它,吃饭喝水都想到它。我是一个痴迷色彩的女人。”

这时,她把目光投向听众,投向手下的工作人员。他们先是一惊,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这片沙漠的美丽之处在于——”

“它非常古老,非常强大。我觉得,它让我们感觉到这一点,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文化,一种技术文化。我们觉得,自己决不能被它压倒。敬畏和恐惧,诸如此类的东西对工业发展,对科技进步没有好处。”她一挥手臂,笑了一声。“所以,他们使用这个地方来试验武器。当然,这是顺理成章的做法,使我们美国能够展现自己的实力。在这片沙漠上,遗留着当年引爆的核弹的痕迹,随处可见警示牌、禁区标识和掩埋标识。我是说,这是掩埋残留物的地方。”

接着,采访人就研究生物废料和核肥料的年轻的概念论信奉者的情况,提出了一系列问题,接着宣布暂停。观众们轻轻鼓掌,有的开始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来,有的走了出去,观看渐渐浓重的夜色。

我走向戴着接待员徽章的那个年轻人。

“你现在能不能过去说一声,尼克·谢要见她?给她说,是从纽约来的。问一下可不可以耽误她一会儿时间,”我说,“在纽约,我们曾经是邻居。”

他冲着我眨了眨眼睛。

我给他重复了自己的名字,看着他朝导演椅走去。他看她空下来时嘴里说着什么,用手示意我这个方向。

我望着她的脸,希望她听到我的名字之后有什么反应,眼睛露出光亮来。她停顿片刻,环顾四周,开始寻找我,那神情仿佛在说,什么?某种关切,某种挂念,表情严肃,若有所思。真的在这里?没事吧?还活着?

我走过去,抓了一把折叠椅,放在她旁边,等着那个年轻人离开。

“这么说,你就是尼克。”

“对。”

“令人感到惊讶。”

“你记得吧。”

“噢,对。”她说着,脸上闪过一丝笑意,那神情在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在休斯敦。”

“你过着平常人的生活。”

“每天都刮胡须。”

“每天都交税——好啊。”

“我在休斯敦工作。我这里有一本杂志,上面刊登了关于你们项目的报道。所以,当时我想,为什么不来看看呢?”

“我觉得,尼克经常运动。”

“怎么说呢,让我想一想。我每天喝豆奶,跑一千五百米。”

我等着她笑起来,接着说:“不过,那篇报道没有说这地方的确切位置。所以,我飞到厄尔巴索,租了一辆车,打算开车去凤凰城,顺路看一看。”

“后来你看见了我们。”

“可不容易。”

她看着我,显然在上下打量,我知道她在观察什么。我觉得,过去这么多年了,有些事情我应该解释一下。分别多年之后被人仔细观察,这让我觉得很不自在。她心里会想:如今你变化这么大,一定混得不好吧?看吧,连你自己都不了解这一点。你觉得我掩盖了真相,不让你看到,而你自己现在却到了这里,完全无助。

“嗯,还好吧?你气色不错。”她说。

她嘴里说我气色不错,目光却包含着异样,说话的口气也有所保留,这使我产生了戒心。一直有人与她说话,转达信息,不时打断我们两人之间的谈话。有一个人过来,转达了一则与行政事务相关的信息,她介绍了我们两个人。

“一位老朋友,值得珍视的朋友,”她说,“也许,是在记忆中珍视吧。那段时间真艰苦。”

接着,她转身对着我。

“结婚了吧?”

“结了。两个孩子,上大学的年龄。不过,他们没有读书。”

“我一时冲动结了婚,那天晚上气氛不错,喝了点好葡萄酒。当然,不是最近的事情。最近我得忙着工作。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发现,我对男女之间的事情非常谨慎,非常理性,非常在乎对方的人品,在乎时间和地点,谈到结婚时却完全不在乎后果。”

我心里想说,你并非总是谨慎小心哦。不过,那时的关系是不是什么婚外恋呢?仅仅是萍水相逢,两次而已,几个小时而已,时间可以用小时和分秒计算,然后就结束了。当然,我没有说出这些,我不知道如何应对。考虑到我们两人在年龄上的差距,我不可能就人变老、失聪、行动不便这样问题开玩笑。我有点失望,觉得自己让这次见面超过了可以忍受的程度。我真不该跑到这里来,因为这个话题是难以启齿的。尽管已经过了四十年,对保守秘密的人来说,它依然神秘。

“我觉得,不管这意味着什么,我都应该见你一面。”我说。

“我知道这次见面的意义。你觉得你是忠诚的,过去的岁月让你产生了爱国之情,对吧?我们希望自己心怀忠诚,一心一意的忠诚,是对所有那些人,对那些事情的忠诚。”

“而且,这种感觉日益强烈。”

“有时,我回想起那些年以后自己所做的一切,想到自己身边发生的一切。我不知道你是否有这样的感觉,一切都隐隐约约显得是——什么呢——不实在的。”

这是不假思索的评论,她听到最后几个字才开始感兴趣。

“这里很偏僻,尼克。我们离家很远。”

“布朗克斯区。”

我们两人都笑了起来。

“对,就是那地方,这五个字眼。粗鲁,率直——我们还能用别的什么字眼吗?”

“咬嚼。”

“对,就像把三个单词咬碎了。”

“声音就像从破碎的牙齿缝隙中挤出来的。”

我俩又笑了起来,我感觉好了一些。和她一起开心地大笑,这种感觉真好。我希望她看到我,希望她知道我已经解脱了。无论我犯下多么愚蠢的错误,我现在已经解脱了。

“非常强烈,非常真实,”她说,“从那以后,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不过,这也许仅仅是人变老时形成的一种功能。我不读哲学书。”

“我什么都读。”我告诉她。

她看着我,脸上露出类似于惊讶的神情。

“也许,我应该省下这东西,让法国人去读吧。”她说,“在某些关键点上,生活会出现不真实的变化,对吧?”

“怎么说呢,你是名人,克拉拉。”

“错。并不是因为我有名变化才是不真实的。”我的说法使她显得恼怒。“就是不真实而已。”

她从运动夹克的上衣里掏出一盒纳特舍曼香烟,点燃一支。

“我没有怀孕,可以抽烟。”

另外一个人走过来,然后离开了。一个年轻女人,她告诉克拉拉时间安排出现的变化。克拉拉的神色变得严肃,冷淡,不过原因根本不在于听到了这一消息。其他的什么事情使她感到不安,什么事情突然冒出来。她偏斜着脑袋,似乎在倾听。

“你在这个时候出现,真是奇怪,上帝,说真的,这非常奇怪,非常可怕。我现在才想到这一点。我究竟有什么错?我忘记他已经死了?阿尔伯特两周以前去世了。三周以前。特雷萨给我打了电话,我的女儿。”

“对不起。”

“我们两人没有联系,他和我。三周以前。充血性心力衰竭。你一听名称,就知道那样的疾病是怎么一回事。”

“他死前住在哪里?在老地方?”

“对,在老地方,”她说,“阿尔伯特会死在别的地方吗?”

我当初认识他们时,阿尔伯特是克拉拉的丈夫,在我就读的中学里教理科课程。布龙齐尼先生。过了多年以后,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突然想起他来。其实,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的脑海里会常常浮现出某些地方。早些年,我凌晨小便回到床上之后,常常会做梦。在梦中,我总是回到某些街道上去,回到昏暗的火车候车室去。某些人会在我的梦中反复出现,仿佛是一些魅影,其中就有阿尔伯特和克拉拉。他是丈夫,她是妻子,那时我勉强记得的就是这一细节。

两个人俯身对着克拉拉,同时向她咕哝着什么。这时,摄制组的一个人问她是否准备恢复拍摄。

她问我:“你弟弟呢?”

“住在波士顿。”

“你和他见面吗?”

“不,很少见面。”

“他还下棋吗?”

“没有看见他和谁下棋,很久以前他就不下了。”

“不过,这是另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在同一个小街区,不可能冒出两个国际象棋天才。”

“噢,废话。”

我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觉得她的皮肤柔软。她再次凝视我,两眼凸出,充满血丝。我坐在这里,一只手放在克拉拉的胳膊上,觉得十分惬意,不禁回想起她年轻时的模样:嘴角翘起,那种缺陷不乏性感,使人产生冲动,希望让自己迷失在那种不平衡的状态之中,迷失在嘴唇和下巴构成的不协调状态之中。但是,回忆带来的愉悦是有限的,我能够想到的只有这样的情景。我们说了希望说出的话语,交换了眼神,回忆了死去的人,回忆了失踪的人。现在,我应该重新变为面对现实的成年人。

有一个人说了什么事情,我站起来,离开克拉拉,她的手在我的前臂上滑过,抚摩我的手心。后来,我在靠后的位置上发现了一个地方,距离出口更近。观众花了几分钟时间才重新集中起来,安静下来。

采访者蜷伏在克拉拉身边,开始提问。

“也许,你可以给我们谈谈,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

“你别忘了,这是一项正在进行的工作,每一天,每一分钟都在变化。请允许我尝试一下,我希望通过间接方式,最终给出一个答案。也许我能够做到,也许我无法做到。”

她抬起右手,靠近面部,指尖的香烟偏斜,大概在她眼睛的位置。

“那时,我常常徜徉在缅因州海岸。我和一个喜欢帆船的人结了婚,他是我第二个丈夫,从事风险证券交易。他随时都可能破产,但是当时并不知道这一点。他有一艘漂亮的双桅小帆船,我们常常到那里去,顺着海岸线巡航。晚上,我们坐在甲板上,夜空晴朗,万里无云。有时候,我们看到一种光环样的东西在星空中移动,推测它是什么。飞越北大西洋的民航飞机,或者是UFO。大家知道,这是那时的人挂在嘴边的一个话题。一个发光的碟状物缓慢地划过天际。模糊不清,非常高。我觉得,民航飞机不可能飞那么高。我知道,那是战略轰炸机,飞行高度大约为五万五千英尺。我判断,我们看到的是从那个高度上的物体反射的光线,以圆形的状态出现。我觉得,这就是我们看到的东西。B-52轰炸机。战争使我感到恐惧,不过,我要告诉大家,这些发光的东西引起的是一种复杂的感觉。那些飞机一直处于警戒状态,一直在空中游弋,掠过苏联边界。我记得,在没有人烟的小海湾里,自己坐在铁锚上,轻轻地摇晃,心里涌起一阵敬畏感。小孩在睡眼矇眬时产生的幻觉,神秘、危险、美丽。我觉得,这是一种力量。我认为,如果你保持的力量能够进入人们的梦境,你就在行使一种意义深远的力量。我尊重力量。现在,那一力量已被破坏,已被打碎,苏联的疆土也与以前大不一样了。我认为,回首那段岁月,我们对自己有了更清晰的理解和认识,对他们有了更清晰的理解和认识。在三十或者四十年以前,力量意味着一切。它稳定存在,受到关注,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它影响巨大,充满危险,带着恐惧,让人不寒而栗。它将我们联系起来,将苏联人和我们联系起来。也许,它将整个世界联系起来。那时,它可以衡量事物,衡量希望,衡量毁灭。如今,我希望让它重现。它已经不复存在,被清除了。但是,事实如此。”

她说到在这里,似乎失去了论证的思路。她停顿片刻,发现手里的香烟已经快要烧光了,采访者伸手去拿,克拉拉捏着尾端,小心翼翼地递给她。

“那时,许多东西都与力量平衡联系起来;如今,恐惧的平衡似乎已被化解,不复存在,事物没有限度。金钱没有限度。我已经不再理解金钱了。金钱被化解了。暴力被化解了,现在,使用暴力更容易一些。暴力失去了根基,失去了控制,失去了限度,失去了价值水准。”

她再次停顿,陷入沉思。

“我并不希望世界各国裁减军备,”她说,“或者说,我确实希望世界各国裁减军备。不过,我希望以谨慎和现实的方式来实现这一点,充分认识到我们所放弃的东西。我们的帆船。那是我们放弃的第一样东西。现在我看到,这些飞机已经不再游弋空中,我在这些飞机上,有时行走,有时弯腰钻行,有时四肢爬行,一一查看,从飞行员座舱一直查到尾翼的武器装备舱。我从各个角度审视它们,苦苦思考它们当年携带的武器是什么样子,操控武器的人员处于什么状态。这样的思考仍然让人感到后怕。但是,那些核弹没有投掷。你们看。那些导弹仍然在后翼炮架上。官兵们返回基地,目标没有被摧毁。你们看看吧。大家都试图考虑战争的事情,但是我不确定,大家是否知道应该如何去思考。诗人们用肮脏的字眼写出诗歌,这种做法非常接近我们实际上做出的经过深思熟虑的反应。他们创作的某种东西超过了常人心灵可以想象的限度。他们甚至不知道早期核弹的名称,不知道它们是物品、器具还是某种什么东西。奥本海默说,它是。我用这个法语单词。我说的是J.罗伯特·奥本海默。它是merde。他的意思是说,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被自动贬低到狗屎的地位。你无法对它进行命名。它太大,太邪恶,超过了人们的经验范围。它是狗屎的原因是,它是废物,是无用之物。但是,我要用这样的东西,讲出一个冗长的、盘根错节的故事。我实际上希望得到的是平常的东西,是这种东西背后的平常生活。这就是我们在此所做的事情的灵魂和核心。”

她的声音不稳定,话语从嘴角冒出来,既可怕,又带有诱惑。这使人觉得,她可能陷入某种不稳定的漫谈之中。而且,还有那些停顿。在等待停顿的过程中,我们看见,她用颤抖的手划动火柴,点燃另一支香烟。

她说:“你瞧,我们在绘画,有时候采用手绘,用我们弱小的手,改造来自工厂和装配车间的庞大武器系统,尽量使其保持原状。数以百万计的元件被拆除,同样的动作被没完没了重复。我们试图解构这样的重复,发现人感受到的生活元素。也许,这里存在着一种存活本能,一种涂鸦本能。它进入我们自己的内心深处,表达自己的心声,展示自己的个性。你们看一看那些从事机头艺术创作的人,看一看在机身上绘制美女照片的那些小伙子。”

她接着说:“有的机头制了标记,有的是徽章,有的是团队标记,有的是动物形象。有一个动物吉祥物咆哮着,嘴里流出了黏液,顺着下颚往下流淌。应该说,非常棒的漫画。机头艺术,他们是这样命名的。有的机头上绘制的是女人。这样的东西全都是为了表达好运,对吧?画在机头上的性感女人是一种对抗死亡的护身符。也许,我们希望将整个东西视为某种带有怀旧之情的表达。其实,我觉得,驾驶这些飞机的那些军人生活在带有符号的封闭环境之中,精力旺盛,非常好色。这些飞机构成我们所说的高度戒备的远程早期预警,构成我们所说的许多方面的优势。有一天,我看到了其中的一架很老的飞机,它饱经风雨,油漆斑驳,伤痕累累。上面有一幅机头艺术绘画。一个年轻女人穿着配有荷叶花边的裙子,上身是一件露背小背心,身材高挑,典型的金发女郎。她的两腿修长,非常漂亮,两手放在屁股上。令人热血上涌的美女照片,一看就知道,她还没有掌握获得成功的技巧。画作下方写出了她的名字:长腿美女萨莉。我觉得,我喜欢这个姑娘的原因在于,她不是勇猛好战的,不是天使般的,也不是非常理想化的。我思考许久,这就是我的想法。我认为,即使我们覆盖——我们也许会,也许不会——她的形象,我们肯定将会保留她的名字。我认为,我们将会以这个年轻女人的名字,给我们的作品命名,纪念那些把她的形象画在飞机上的军人,纪念鼓舞他们士气的那首歌。那首歌的歌名我一时想不起来,不过,肯定有一首歌。我觉得,在那一批人中,很可能真的有一个叫萨莉的人。她使歌曲作者、机头艺术作者或者机组人员获得灵感。也许,她是飞行员酒吧中的女招待,也许是某个人家乡的姑娘,也许是某个人的初恋情人。但是,这是具有个性的生活,我希望它成为我们项目的组成部分,希望这种好运,希望这种对抗死亡的符号,成为我们项目的组成部分。大家知道,她可能是一个女招待,工作环境污秽不堪,忙着为顾客递送番茄酱,根本不关心什么核炸弹。无论她现在或者过去是干什么的,我都希望把艺术意图集中在具体的小东西上,集中在人物上。我们的项目规模巨大,将要完成的工作非常繁重。我现在坐在这里,拖着一条伤腿,唠唠叨叨地谈论我的工作。但是,我非常理解马特斯说过的话:画家在开始创作之前,必须割掉自己的舌头。”

我可以在法国的电视上看到她,节目通过经过转换的频道播出,她的声音被译员单调的声音掩盖。全国各地的人都在观看,黑暗中人头攒动。我可以看到,她出现在屏幕上,面孔扁平,发出嘈杂的声音,两者眼睛仿佛是暗淡的月亮,五十万个克拉拉在夜空中飘浮。

她说:“不久以前,我看到了一张老照片,一张60年代拍摄的照片,画面边缘上有一个女人。照片上挤满了人,他们站在一个门口,看上去像是大型舞厅的入口。照片上的人穿着黑白两色的服装,男女都是如此,而且还戴着面具。我看着照片,意识到这是一次著名聚会的场景,那个时代的著名事件。当时正是越南战争的黑暗岁月,杜鲁门·卡波特在纽约的广场大饭店举行了的黑白舞会。我看着那幅照片,有点灵魂出窍的感觉,花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画面边缘上那个女人是我。肯定没错。站在我旁边的那个男人要么是杜鲁门·卡波特,要么是J.埃德加·胡佛。他们两个人的头型相似,都戴着面具,再加上拍摄的角度和暗影,叫人难以确定究竟是其中的哪一位。我当时穿着一件黑色紧身晚装,戴着白色的小猫面具——我简直不相信,自己会穿那样的款式。我心里想,这张照片上究竟有什么特殊的东西,让我很难想起自己当时的情形呢?我觉得,我不知道戴着白色的小猫面具的那个人是谁,不知道她在那里的确切原因。她心里在想什么呢?在那一身愚蠢的晚装下面,她穿着什么样的内衣呢?我敢向你们打赌,我不知道。我周围是名声显赫的人,大权在握的人,是政府中策划战争的人。我希望给这张照片上色,涂上橘黄、天蓝和紫红,给小夜礼服和晚装上色,给广场大饭店的舞厅上色。也许,这就是我正在进行的工作。我不知道最后的效果,这是一件一直处于变化之中的作品。哦,我们不要忘记快感。五官感觉,各种快感和体液。哦,还有富于层次的蓝色,还有黄色、绿色和天竺葵那样的红色。缅因州天竺葵在阴冷、潮湿的空气中生长旺盛。哦,还有紫红色,还有橘黄色、深蓝色和淡绿色。”

人群中有人大声说:“红色比死亡好。”

大家笑了起来,这个说法产生的共鸣似乎跟着大家的声音传播,碰到我们共享的这个空间的墙壁,然后反弹回来。我们站在那里,自己的笑声在耳际回荡。大家都觉得,晚上的采访应该告一段落。

我走向自己的汽车,看见了一辆纽约市的出租车。有人正要上车时,大灯亮了,我看见开车的还是那个年轻女人。

“噢,谢谢,”我说,“幸亏当时看见了你们。”

“你是那个开雷克萨斯的?”

“当时迷路了,开车游荡,幸亏看到了你开车过来。”

“我们当时说,这家伙觉得得州公路杀手又要害人了。”

“我知道,你不是得州公路杀手,这里也不是得克萨斯。”

“而且,我也不太相信那杀手开的是出租车。”

“这是第二个原因。”

“来这里帮忙?”

“真希望能帮上忙。可是,我得赶回城里的办公大楼去。”

“这可能是你创造艺术史的最后机会。”

“你在这里干的任何事情都可能是。”

“我们在这里干的任何事情都可能是。”

她坐在驾驶员座位上,车门开着,身体丰满,与早些时候飘浮在飞扬尘土中的那个窈窕女子不大一样。

“这是你的车?”

“算是我自愿提供的,”她说,“所以,我想,自己是被出租车给粘上了,这稍稍有些不方便。不过,能够看到克拉拉脸上的表情,我必须说,没错,这样做值得。”

她身体丰满,态度随和,仿佛是夏天遇到的女招待,把吃的东西放在你面前,说一声,您请用。

“在这里待了很久?”

“已经有七个星期了,如果项目延续,我会待下去。看来有这样的可能性。”

“不想家?”

“有时候会的。不过,这是仅此一次的项目。你还没去那里?”

“早上去的。”我回答说。

“早点动身。天热时很讨厌。”

“我知道很热,我喜欢天热。”

“你从哪里来的?”

我没有告诉她我住在一幢朴素的房子中,过着平静的生活,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生活情况。我告诉她自己准备在什么地方过夜的,并且故意问她,去那里的路怎么走?

我要她告诉我她的家乡在什么地方。

我问她在工地上做什么事情,她说她有时候涂抹金属底层,有时候擦刮油漆,有时候用机器打磨。

她坐在座位上,兴致很高,讲述细节,摇着头,装出一副少女模样——不过,她的确有少女的气质。

我问她学业的情况。她说,七年以前就辍学了,不过打算回到学校去,读一个零售方面的学位。我让她说下去。

我们谈到她弟弟,他身患一种罕见的血液病。

我让她说一说她十七岁那年夏天去漂流的事情。

她在讲话过程中有时候丢失单词的音节。

她坐在用珠子串编织起来的坐垫上,剪短的头发遮挡了一部分脸庞。我仔细观察了这辆出租,观察了车里的内室,观察了漆工本身的质量。这些部分禁不起细看,但是不乏业余漆工特有的可爱之处。不过,要改变纽约的现状却并非易事。

“这里流传着一个笑话,”她说,“不过,看来没人可以确定它就是笑话。我们在这些飞机上作画,从某个角度看,这可被视为一种庆祝活动。可是,我们怎么担保,危机真的已经过去了吗?苏联真的解体了吗?整个事情会不会是一个欺骗西方的密谋呢?”

她发出一阵洪亮的笑声。它发自口腔,发自鼻腔,带着刺耳的声音,带着湿润的气息,是一种奇怪的噪音,既承认这个想法具有的黑色吸引力,又对它进行讽刺。

“他们故作姿态,让人觉得他们已经分崩离析。这样,我们就会放松警惕,对吧?”

她再次发出那样的噪音,一个拖长的字母K的发音,带着湿润的哀鸣。我发现,她说得越多,欠我的东西越多。但是,我一言不发,心里暗暗念叨,在她的自我理解中,在关于她家乡和濒临死亡的弟弟的具体说法中,形成一道裂口。我希望将这样的东西化为碎石。它仅仅是一种稍纵即逝的情绪,从一个人已经形成的决意中爆发出来。

我让她说话。我听到得越多,对她所说的东西的兴趣越小,越想把手伸进她的裤子。理由呢,没谁可以理解。

但是,我一言不发。我心里想,怎样才能说服她,让她在我的房间过夜呢?或者说,待上半夜,待上一小时十分钟呢?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她,但是明白为什么不要她。那样做缺乏忠诚,有损于克拉拉,有损于我们共有的记忆,有损于我们两人在遥远小街的小房间里度过的短暂时光。

“嗯,已经不早了。”我说。

“喂,明天是个重要日子。”

“我最好还是动身吧。”我说。

她再次告诉我到那里去的路线,然后开车离开了。其他的车子已经离开了这个地方,我去寻找自己的汽车。

巨大的火焰划过天际,我们觉得它呈动物形状,呈厨具的形状,这种想法真有趣。

我在汽车旅馆里看电视。

我在现实世界中负责任地生活,并不将人生视为虚构之物,视为克拉拉所说的非现实的东西——克拉拉曾经告诉我,事物已是如此。历史并不是录音带上被人抹去的那几分钟。我在它面前并非全然无助。我求助于所获知识的特征,从可以利用的具体经验中获得信念。即使我们认定历史是由人类鲜血推动的轮子——读一下墨索里尼的讲话——至少我们都知道这一点。这是一条泛泛的叙述,而不是一万条虚假信息。

在电视上,一个男子坐在起居室里一把外形漂亮的椅子上,面前摆放着茶几,后面的墙上要么是一排排书籍,要么是一张张书籍封面。

我觉得,我们可以了解自己的境遇,我们并非被排除在自己的生活之外。被当作证据的并不是照片中放在别人躯体上面的自己的脑袋。我觉得,国家在大规模地演戏。我生活在现实世界中。我放进来的幽灵都是本地的:我认识的人留下的模糊痕迹,自己的灰暗身躯留下的黑影。它们全都是纽约的幽灵,住在喧闹的老布朗克斯区的人,勉强糊口的穷人。他们张开嘴说话,满口烂牙,讥笑讽刺,废话连篇。

坐在椅子上的那个男人说:“唐氏综合征,免费咨询电话号码是1-800-515-2768。柯氏精神病,1-800-313-7581。老年性痴呆,免费咨询电话号码是1-800-813-3527。”他继续说,“卡波西肉瘤,每天二十四小时咨询电话号码是1-800-672-9161。”

日出时分,我开车到了现场,把车停在一个放置设备的小屋旁边,然后开始爬山。在小山丘顶上,可以居高临下,俯瞰飞机。我还没有见到人影,就听见他们的声音,听见一阵令人不舒服的咯吱响声——大风吹动可以移动的零件发出的响声。后来,我到达砂石岩的顶部,看到发白的地面上停着的一排排飞机。

我没有料到有这么多飞机,内心深感震撼。一共八排,形成歪歪扭扭的队列,在边上还停着几架,机身倾斜。太阳慢慢升起来,我把那些飞机全部数了一遍。一共有二百三十架飞机,机翼经过清洁,就像栖息在海底的生物,有的仅仅绘出部分图案,有的差不多已经完成,许多尚未动工。最后,我看到一些灰色武装直升机,有的上面覆盖着已经褪色的伪装,有的经过风沙吹打,金属裸露出来。

在太阳的照射下,经过绘制的飞机闪闪发光。大片的色彩,有带状的,有四下溅开的,有淡淡的水彩,这是饱和光线形成的力量。整体效果非常个性化,给人感觉是,除了具有史诗规模的构思之外,绘画者信手涂鸦,然后根据自己的想法进行修改。我没有预料到,这些画作会让自己觉得如此愉悦,给自己带来如此巨大的震撼。空气中涂抹着色彩,飞机外壳上的黄铜和赭石发出耀眼的光亮,与作为背景的沙漠相映成趣。但是,这些色彩并非仅仅从空中获得感染力,并非仅仅从周围的地貌获得感染力。它们相互影响,形成冲突,需要从情感层面加以解读。外壳上的颜料、工业用灰色、耀眼的红色,它们在作品中反复出现。某种东西被释放出来,夹带着红色,从涨破的口袋中流出来,像脓血一样,黏糊糊的,淡黄色,呈鼻涕状。其余的飞机没有光泽,挡风玻璃和引擎上仍然覆盖着织物,令人毛骨悚然,死气沉沉,等待人去涂抹底色。

有时候,我看到令人非常震撼的东西。我知道,我不应继续逗留,看了就走。如果逗留时间太长,无言的震撼就会消耗殆尽。喜欢它,信任它,及时离开。

她希望人们看到的是一个整体,而不是放在一起的许多东西,希望人们的兴趣均匀分布。她坚持认为,人们的目光应该看到整体效果,希望人们看到作品所在的大地的维度,看到整个场面。

我听着涡轮叶片在风中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响声,觉得热风扑面而来。其实,我的目光真的从一排排飞机上扫过,觉得自己被一种荒凉感包围,感受到天气和沙漠具有的使人觉得恐怖的活力,看到经过人们重新有力反思的那些陈旧武器,想到她所做的事情的恰当性。但是,当我看到这一切时,我心里明白,自己连一秒钟也不会多待。

三辆汽车驶到现场,运来了首批信念坚定的工作人员。我回到自己的汽车上,拧开防晒霜的盖子。我在小型的汽车旅馆前台附近的一个架子上发现了这一款防晒霜,旁边摆放着明信片、作为零食的玉米粉片,还有印第安人制作的克奇纳玩偶。在美国人具有的某种奇妙的神经元网状结构中,这些东西留下了印迹。我站在汽车旁边,把防晒霜涂抹在胳膊和脸上,停下来再次读了一下上面的标签。我一个早上都在读标签。标签说,保护指数是30,而不是15。这方面的情况我非常清楚,我阅读过相关文献,看过研究报告,比较过不同产品,比较过它们声称具有的功效。我完全可以肯定,从科学的角度看,保护指数15是可能得到的最高等级的防晒效果。他们现在卖给我的东西的保护指数为30。

它使我想到了某种奇怪的东西。我上了汽车,朝州际公路驶去。它使我想到了特勒的故事,关于爱德华·特勒博士与世界上首次核爆炸的故事。那次爆炸的现场就在我现在位置的东北方向,距离有大约两百英里。根据那个故事的说法,特勒的观察站距离爆炸点二十英里,特勒担心自己会受到冲击波的直接伤害,觉得在脸上和手上涂抹防晒霜可以有所帮助。

这些念头,眼前闪烁不定的灯光,他天真可爱的行为,这辆日本生产的汽车,它们或多或少都适合这里的场景。

我按了一下开关,放下车窗玻璃,观看与墨西哥接壤的连绵群山。它们本身是抒情的,名字非常漂亮——无论它们叫什么,人是不会用不好的名字给山峦命名的。我寻找引导我回家的路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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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一部 长腿美女萨莉 第2节

那时,我母亲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终于让母亲从东部来到这里,给她安排的房间很凉爽,位于住宅的后部。

我妻子和母亲相处得很好。她俩知道如何互相交谈,找到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她们的话题我和玛丽安不聊,每当玛丽安问及这样的事情,例如,我早年的女友,我如何与母亲相处,我都会耸一耸肩膀,尽量回避。玛丽安常常问我这类琐碎的事情。我八岁那年从树上摔下来,断了一只胳膊。这就是她俩所聊的东西。

从工作地所在的那幢闪闪发光的黄色塔楼,我常常凝望东北方向的天际,凝望棕土色山丘和山脊。也许,街上的温度是华氏108度,也许是110度或112度。我放眼望去,形形色色的盒子式建筑连绵不断,长达数英里。那是人们修理助听器或者购买游泳池用品的地方,我每天都要经过这类自我复制的建筑。我心里说,我真喜欢这个地方,城里安安静静,商业大楼之间是大片大片的开阔地,公园中有慢跑小道,美丽山丘四周环抱。在住宅区的街道上,到处栽种着欧洲夹竹桃和棕榈树,树干用石灰水刷白,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亮。

我们把她从东部接来,让她摆脱了那里每天见到的喧哗场面:暴力、悲叹、小报道的暴行和应该实施的救赎。那个城市生活非常艰辛,那里的人非常卑鄙。但是,在一个来自密苏里州,把手提包忘在出租车上的旅行者眼里,那个城市的人却非常友善。我们把她安排在一个凉爽的房间里,她在那里看电视。

玛丽安要我告诉她关于老街的情况,给她讲街上好玩的地方,街上发生的斗殴,背街陋巷中的男欢女爱,不时出现的小偷小摸行为。我告诉她汽车被盗的事情,这事情不算太小。然而,她希望听到更多情况。她觉得,某种有组织犯罪团体可能在附近活动,她希望听到其中某个顽固分子遭到处决的情形——子弹从脑后进去,直接命中大脑。她觉得,我母亲的到来可能给她带来某种基本的趣味,那样的东西她是无法从言辞简洁的尼克那里得到的。可是,我母亲仅仅说,我在学校里不怎么用功,成绩平平,八岁时从树上摔下来。

在这里,历史没有失去控制,我喜欢这种方式。他们将可见的历史隔离起来,囚禁起来,积累起来,镀上青铜色,在博物馆、广场和纪念公园里被人奉为神圣。其余的是地形,还包括所有的空间、光线、阴影和无法言说、悬挂在空中的热度。

我喝豆奶,跑一千五百米。我在跑步时,运动裤腰带上夹了一个东西,那装置仅仅重3.5盎司,可以显示步幅、距离、消耗的卡路里。我把房门钥匙放在小包里,用尼龙搭扣固定在踝部。我跑步时不喜欢让房门钥匙在口袋里摇晃。踝包满足了这个需要,直接回答了个人关注的问题。它使我觉得,世界上有人搞产品开发,商品营销,礼物分类,理解令人苦恼的小需求的性质。

她俩也聊我父亲的事情。在晚餐之后的宁静时段中,这是她俩所聊的另外一个话题。玛丽安喜欢这样的话题,试图填补空白,充实细节。我经常坐在起居室里,在洗碗机发出的紧迫的性感悸动中,断断续续听到她们的声音。我常常心不在焉,一边翻阅杂志,一边听到从后面传来的时隐时现的声音。有时候,几个单词盖过了洗碗机和电视发出的响声。我母亲在房间里时,她的电视总是开着的。

出差是我工作的一个重要部分。离开青铜色的塔楼能够反射影子的表面——反射这种方式类似于模仿他人的方式,模仿极少数人的方式。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大多数情况下是效仿,譬如,重复上司的动作或者表情。想一想一个年轻男子或者女人的情形吧:一个年轻女人模仿电影中的黑帮,用沙哑的声音说话。我曾经这样说话,以便形成特定的滑稽效果,按时做完工作。我歪着嘴巴,吐出带着呼吸声的词句。过了一两天,我经过办公室时,听到自己的一名助手用这样的声音说话。

我在母亲的房间里安装了电视机和加湿器,把玛丽安年轻时用的梳妆台搬了进去。我们腾空了梳妆台,仔细清洗,重新处理了镜子表面,放进了许多衣架。

有时候,我在开会过程拿起电话,假装安排将一个同事弄残废的事情,这样的动作让房间里的其他人发出带着恶意的笑声。我自己尽量避免以某种方式发笑,就是以阿瑟·布莱辛的方式发笑。我们的那位首席执行官笑起来声音爽朗,不停地点头,标出笑声的节奏。离开,乘飞机离开,这样做给我自由,使我不再受到从每个涂蜡表面上反弹过来的信号的影响。

他出去买烟,再也没有回来。这就是人们曾经听说的关于失踪者的情况。这是最后的一个家庭秘密。在这最后的遗弃冲动中,所有的家庭秘密达到了顶点。我父亲抽的香烟牌子是好彩,烟盒的设计很容易被当作靶子。不过,也可能不是,图案中央没有圆圈或者靶心。圆圈不小,红色圆圈的边沿是白色的,外面还有一道狭窄的棕黄色,最后是一圈细细的黑色。所以,如果你不扩大对靶心的定义,不扩大对靶子的定义,你大概不会把好彩香烟的标识图案称为靶子。但是,反正我叫它靶子,去他妈的定义。

玛丽安认为,如果要让住在我家的人感到自在,这是必须考虑的重要问题。如果你不提供足够数量的衣架,母亲会觉得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人。

我供职的公司与废物打交道,处理废物,买卖废物,研究全球废物处理问题。我到得克萨斯州沿海的低地去,监督那里的人处理危险废品的工作。他们身穿登月服,把危险废物深埋在地下的盐床中。那地方是数百万年以前的中生代海洋干涸以后的遗迹。在我们这个行业中,有一个观点近乎宗教信念,认为那样的岩石贮藏地是不会泄漏辐射的。人们怀着尊崇感和恐惧感,把受到污染的废物深埋起来。我们必须对自己抛弃的东西心存尊敬。

在米兰的史皮卡大道上,我曾经看见,一名男子站在镜面柱子前面梳理头发,两手从头上捋过。我看到他的举止,他的眼神,他那长着些许斑点的皮肤。在那半秒之间,我想起了很久之间见过的许多事情。

那些耶稣会信徒教导我说,遇事应该考察第二意义,考察深层联系。他们是否考虑到废物呢?我们是废物管理人员,废物巨头,处理全球的废物。如今,废物具有一种神圣的氛围,具有一种不可接触的侧面。白色的容器装着钚废物,上面贴着黄色警示标牌。小心处置。即便最不起眼的家庭垃圾也被密切观察。人们现在以不同的眼光看待自己抛弃的废物,从全球的眼光看待每个瓶子,看待每个被压扁的纸盒。

我儿子曾经觉得,他可以仅仅通过自己的意念让空中的飞机爆炸。他在十三岁时相信,他自己与周围世界的界限非常单薄,具有渗透性,他可以影响活动的进程。正在飞行的飞机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挑衅行为,他无法视而不见。他常常观看飞机从空港起飞之后上升的情形。飞机里装满了人,他从这一事实本身中看到了导致灾难的因素。他对大多数伴随刺激非常敏感,认为自己可以感觉到物体表达的迸发渴望。他所做的只需让强烈的意象进入脑海,飞机就会燃烧,解体。他姐姐常常对他说,去吧,把它弄爆,让我看一看你怎样把装载着二百人的飞机从天上弄下来。听到有人这样说,他感到害怕。而且,她也感到害怕,因为她并不完全确定他是否可以做到这一点。青少年有特殊的本事,可以想象世界末日是自己的不满情绪的附属品。但是,杰夫年龄大一些之后,便失去了那样的兴趣和信念。他失去了这种带有悖论的天赋:他认为自己是分离的,独自存在的,然而同时又与遥远的事物密切联系,心灵相通。

在家里,我们分类收集废物——玻璃、罐头盒、纸制品。然后,我们把有色玻璃与透明玻璃分开,把铁和铝分开。只有在每个星期二,我们才收集塑料容器,把盖子另放一处。然后,我们收集报纸,包括其中的彩色插页,不过注意不要将报纸扎捆——扎捆的诱惑总是存在。

据说,企业应该让我们摆脱自我。我们设计这些有组织的实体,以便对市场做出反应,直率地面对世界。但是,事物往往以朦胧的方式向内漂移。流言蜚语、晋升传闻、特殊个性,这是自然而然的,对吧?所有这些人为失误在公司的灵魂中占据空间。然而,世界依然存在,总是以某种方式自行康复。你觉得,自己周围到处都是接触点,联系起来的网络形成呵护,给你一种秩序感和义务感。它就在那里,就在电话发出的啭鸣中,就在传真机和复印机中,就在电脑贮存的海量逻辑中。对你希望使用的技术表示惋惜吧。它扩展你的自尊,把这二者联系起来:一方是穿着精心熨烫的套装的你,另一方是世界中溜走的你本来没有感觉到的东西。

玛丽安开车时手里握着一只铅笔,我从来没有问过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觉得,我俩现在已经改变了交流方式,与孩子们小时候的情形大不一样。那时候,两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最初不善表达,吵吵闹闹,喂养时溢出奶汁,后来咿呀学语,然后开始上学。有时候,他们坐在桌子旁边吃饭,小小的脸蛋充满稚气,就像用彩色粉笔画出来的。那时候,我们要聊的话题非常丰富。如今,他们已经长大成人,已经学会使用电脑,使用旋转式媒体架。一个快要生孩子了,另一个(他就是我儿子)在汽车保险杠上贴了不干胶标识,上面写着“开快车行不通”。在我们的婚姻生活中,关于莱妮和杰夫的谈话不再占据主要地位,我们关心的是孙子什么时候出生。

我头戴无线电话,沿着排水渠道跑步,一边跑,一边听苏菲唱诗。我顺着棕榈成荫的小巷,穿过蜿蜒的街道,欣赏道路两旁的柑橘树和涂抹了灰泥的住宅。这是西迁梦想中的街道,我父亲半个世纪之前可能带领我们去看的东西。那时,人们纷纷逃离命运不济的过去,逃离灰色的街道、拥挤的公寓,逃离过道中的圆白菜气味。

莱妮经营企业,善于实干,是讨价还价的高手,我们管她叫小贩女儿。她和丈夫德克斯住在塔克森。他们制作少数民族珠宝饰品,诸如手链、项链之类的东西,通过商店渠道进行销售。他们与商家见面,参加各种节日活动和文化活动。她怀孕的消息让我们大为振奋。她寄来表现身体变化的照片,我们常常开车到她那里去,看她逐渐隆起的身体。

我重新摆放书架上的图书,站在房间里,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它们。后来,我系上踝包,出去跑步。

她的肚子越大,我们感觉越开心。我们离开10号州际公路,跟随势不可挡的车流长龙,进入一条狭窄的公路,找到她家所在的那条小街。她出现在门口,形成庄重的侧影。这时,我们真的意识到,自己内心是多么的喜悦。

我把好彩香烟的标识图案称为靶子的原因是,我觉得,父亲那天出去买烟时,他们正等着他。他们抓住他,塞进车里,拉到海湾附近的某个地方。河流在那里入海,礁湖在黑暗中悄声无息地躺着。那里有湿地、水湾,还有远离海岸的沙嘴。后来,他们朝他开枪,子弹从后脑进去,伤到了大脑。再说了,如果好彩香烟的标识图案不是靶子,他们为什么管它叫好彩呢?诚然,好彩这个说法带有淘金热的意味。但是,好彩商标用了strike这个词语,它不仅表示发现埋藏在地下的某种贵重金属的行为,也表示从武器中发射出来的具有穿透力的攻击。在这个牌子的名称与烟盒上面的同心圆图案之间难道没有联系吗?这意味着,他们一直在考虑靶子这个问题。

第一部 长腿美女萨莉 第3节

我们坐在体育馆俱乐部里,品赏着老酵母威士忌和牛肉,假装观看比赛。我以前多次去洛杉矶出差,不过从没进过道奇体育馆。大个子西姆斯拽着我上了他的汽车,然后拉到这里。

我们坐的地方装有玻璃,与场地分隔开来。即便坐在靠窗的桌子边旁,我们也只能听到减弱的呼喊声。电台播音员的声音从转播间里清晰地传来,但是现场的人群与我们有一段距离,我们听到的仿佛是某支失败部队发出的心灵呻吟。

布赖恩·格拉斯克说:“我听说,他们终于停止了往东海岸水域中倾倒垃圾的做法。”

“我吃饭时不要说这事儿吧。”我说。

“告诉他,”西姆斯说,“仔细描述,让他闻到垃圾的气味。”

“我还听说,他们在一个地方倾倒的垃圾越多,那里的海洋生物就越多。”

西姆斯看着这个英国女人,只有她一个人点了鱼。

“听到那个?”他问,“海洋生物大量繁殖。”

格拉斯克说:“我们赶快吃完,离开这里,像真正的球迷那样,到看台上去观看比赛吧。”

西姆斯问:“为什么呢?”

“我想听到观众的声音。”

“不,你不想。”

“如果听不到观众的叫喊,看比赛有什么意思呢?”

“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吃饭和看球,”西姆斯说,“我劳神费力地预订到靠窗的桌子,到棒球场来,不是为了听比赛,而是要看比赛。你在这里看不见吗?”

在公司里,西梅翁·毕格斯——也就是大个子西姆斯——的大腰围人人皆知。他身体肥胖,秃顶,腰围五十五英寸,不过身体强壮,脖子肥,胳膊粗,仿佛是一棵用石头雕成的枫树。如果他非常喜欢你,他会和你碰胸膛,或者邀请你和他一起围着街区赛跑。西姆斯管理我们所说的洛杉矶小区的操作终端,他设计的垃圾填埋场非常漂亮,比用彩色粉笔画的购物中心还漂亮。

格拉斯克看了我一眼,然后说:“图像头盔和能量手套。这不是真实的东西,是虚拟现实。我们没有所需的设备。”

西姆斯说:“如果我们到场地上的座位上去,就不能带酒。”

“这一点很重要。”我说。

如果说我有什么时候吃的东西不对头,或者饮酒过量,那就是和西姆斯一起用餐时。他以自己的言行批驳吃喝应该适度的这个说法。

英国女人说:“现在我明白了,投手从捕手那里得到示意,知道应该这样或者那样投球,知道是投快球还是慢球,高球还是低球。不过,如果投手竭力反对捕手的意见,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呢?”

“他会摇头的。”

“哦,明白了。”

“他会挥动手套或摇头,”西姆斯说,“要么,他会两眼瞪着捕手。”

英国女人名叫简·法里什,是英国广播公司的节目制作人,希望搞一期关于盐丘的节目。我们在能源部的指导下,正在测试用于贮存核废料的盐丘。多年以来,她一直在努力吸收美国文化,按照她的说法,在这片土地上留下被采访烧焦的痕迹。她的采访对象包括色情大王、沉思的修道士、关在监狱里的布鲁斯歌手。她刚刚完成了在加利福尼亚的采访工作,准备报道在伦若举行的扑克牌锦标赛,然后到沙漠去,采访克拉拉·萨克斯。

道奇队与巨人队的比赛正在进行。

西姆斯看了法里什一眼,然后说:“你知道吗,这两支队伍是多年的对手,在50年代后期之前都是纽约市的球队。”

“他们迁到西部去了,对吧?”

“迁到西部去了,把尼克的魂儿也带去了。”

法里什看了我一眼。

“没有什么可以带走的,那时我已经不是球迷了,厌倦了。这是我数十年来看的第一场比赛。”

“结果是一场无声比赛。”格拉斯克说。

大个子西姆斯点了一轮酒,然后给法里什讲老布鲁克林道奇队的事情。西姆斯是在密苏里州长大的,他讲述的道奇队的事情有些是正确的,有些是错误的。他当时不在那里,不可能说清道奇队的情况。英国女人并不在乎这一点。她认真地理解听到的信息,有时闭上眼睛,心思集中在过程上。

“尼克曾经把收音机拿到房顶上去。”格拉斯克说。

法里什把头转到我的这个方向。

“我有一台便携式收音机,我随身携带,什么海滩啊,电影院啊,我到哪里,就带到哪里。那时我十六岁,在房顶上收听道奇队的比赛。我喜欢一个人待着。他们是我的球队,我是那条街上唯一的道奇队球迷。他们输球,我简直要死了。一个人独自死去,这一点很重要。其他的人会干扰我,我得一个人收听比赛实况。那时,收音机会告诉我自己是该死去,还是继续活着。”

如果你在成长过程中没有经常接触棒球,要弄清楚棒球比赛的规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过,法里什提出的问题还算过得去,难的是怎样回答她的问题。我们肯定就像三个完全不知道任何题解的数学家,没有注意到棒球术语多么稀奇古怪,多么晦涩难解,没有注意到棒球术语中的双关语意义多么复杂。我们对棒球术语的理解各执一词,尽量向这个局外者一一解释。

“有没有哪个要葡萄酒?”法里什说,“我想来一点本地生产的白葡萄酒。”

“喝葡萄酒是一种逃避,”西姆斯对她说,“我们靠清扫厕所为生。”

格拉斯克解释说,如果从投了三个出局的投手的角度看,一局就是一局。但是,在一场九局制比赛中,它仅仅是半局。如果还有一名投手尚未出局,同样的半局就是三分之二局。

我叫来招待,要她为我们的客人端一杯葡萄酒来。格拉斯克回到关于局这个术语的自相矛盾的说法,但是大个子西姆斯一挥手,让他停下话头。

“我们还是说一说道奇队,”他说,“就让那孩子带着他的收音机,待在房顶上吧。”

“不行。”我说。

“你得告诉简是什么事情终止了你的铁杆球迷生涯。”

“我忘记了。”

“那件事情让你刻骨铭心,所以你从来没有想过要重操旧业。”

“这些是局部痛苦,并不影响其他事情。”

“告诉她,”西姆斯说,“博比·汤姆森的那个本垒打是怎么一回事。”

法里什眼里露出期望的神情,看上去很有礼貌。她希望有人给她讲述她可以理解的事情。于是,西姆斯给她讲了汤姆森和布兰卡的情况,告诉她为什么时隔四十多年之后,人们还互相问到这个问题:汤姆森打出那个本垒打时,你当时在什么地方?他告诉她,有的人怎样留住了那个瞬间,将它完整地保留心底,告诉她西姆斯如何跑到街上。当时,一个甚至并不支持巨人队的黑人男孩通过KMOX电台收听比赛实况。后来,那个男孩冲出房门,大声叫喊:我是博比·汤姆森,我是博比·汤姆森。而且,他还告诉法里什,有的人没有观看比赛,然而却声称自己身在现场。有的人如实相告,他们当时并不在场。那一事件具有渗透力量,让他们觉得那天自己身在现场。否则,他们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感受呢?

“你的说法与肯尼迪被杀的说法不一样。肯尼迪遭到枪击那天,你在哪里呢?”

格拉斯克说:“肯尼迪遇害时,人们涌进房间。我们在黑暗的房间里看电视,在电话里与亲友交谈。我们全都是分离的,单独的。但是,当汤姆森打出那个本垒打时,人们冲到室外,希望一起庆祝。人们为了一件事情,自发地走出家门,也许,那是最后一次。有些奇妙,有些惊讶,就像战争结束以后留下的脚注。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西姆斯说。

法里什看了我一眼。

“别看着我呀。”我说。

“可是,当那个球打出时,你在房顶上,对吧?”

“我用不着冲出去。我已经在室外了。我冲进家里。我关上房门,然后死掉了。”

“你的那个做法预示了肯尼迪遇害的情形。”法里什说罢,微微一笑。

“我认为,第二天我便开始觉得,各种各样的符号都指向13这个数字,到处都是噩运。我成了一个新的命理学信徒。我找来纸笔,记录所有看来会形成13这个数字的神秘联系。我希望自己能够记住那些东西。我记住了一个,那场比赛的日期。10月3号或者1和3这两个数字。把月份和日子加起来,就得到13。”

“还有布兰卡的号码。”西姆斯说。

“当然,布兰卡的球衣是13号。”

“人们管它叫震撼世界的击球。”西姆斯告诉法里什。

“有点美国式大话的味道吧?”

“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格拉斯克望着我,眼光奇特,几乎可以说充满柔情。有的人看到朋友太愚蠢,不知道自己将要出丑。在这种情况下,就会露出那样的眼神。

“给他们说说那个棒球的事情吧。”格拉斯克说。

他把手从桌面上伸过来,从西姆斯的盘子里拿了一些食物。

格拉斯克应该是我的朋友。我很久之前就认识西姆斯和格拉斯克。格拉斯克,这个长着雀斑、举止自由的布赖恩·格拉斯克,是一个具有魅力的人,是我的倾诉对象。我也和大个子西姆斯说话,但是更愿意和格拉斯克交流,因为格拉斯克并不根据他自己的经验质疑我所说的内容。而且,他不会像西姆斯那样,眯缝着眼睛,愣愣地看着我。

“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我告诉他。

“不,我要你说一说这事儿。你欠西姆斯的。西姆斯不知道这事,简直让人受不了。他是唯一一个依然喜欢棒球的人。”格拉斯克转向英国女人。“我去看球,完全是为了与人保持联系。不和人保持联系是不体面的事情。尼克已经不体面了,只有西姆斯还以可怜的方式和他保持联系。过去,我们看到的是真正的道奇队和巨人队,现在看到的是全息图。”

法里什问道:“你们所说的是什么棒球呀?”

西姆斯望着我,已经吃完了,取出一支细长的雪茄烟。他以复杂的仪式般的姿势,完成了这个动作。

“尼克拥有那个棒球,就是博比·汤姆森打出本垒打的那个棒球,真正的东西。”

西姆斯不慌不忙,点燃了雪茄。

“没有谁拥有那个棒球。”

“肯定有人拥有它。”

“没有人知道那个球的下落,”西姆斯说,“几十年以前就被人丢弃了。否则,我们应该知道。”

“西姆斯,先听一听,再下断言。首先,”格拉斯克说,“我几年前在东部旅行时,发现一个商人。那个家伙让我相信,他拥有那个棒球,并且说,它就是汤姆森打出本垒打的那个球,名副其实的东西。”

“没有人得到那个球,”西姆斯说,“那个球从未出现过。无论谁曾经拥有那个球,它后来一直没有出现过。这是整个——什么来着?——的组成部分,那场比赛留下的神话的组成部分。没有谁站出来提出可以证实的主张,说明自己拥有那个球。或者说,有十几个人露了面,手里都拿着一个球,都说自己的才是真品。”

“而且,那个商人还告诉我他是如何追踪那个球的,时间几乎追溯到1951年10月3日那一天。那人不像是到棒球比赛现场去找便宜货的家伙。他是带着某种病态迷恋的人,一个全身心忘情投入的家伙。他让我相信他手中的那个球是真的,有99.9的可能性。后来,他让尼克相信了。尼克问他要多少钱?他们达成了交易。”

“你被骗了。”西姆斯告诉我。

我看到,道奇队的游击手拿到了滚地球,然后投向一垒。

格拉斯克说:“那个家伙花了多年时间,追寻那个球的下落。他可能花了大把金钱,打电话,寄信件,四处寻找。用夸张的话说,花费的总数超过了尼克支付的价钱。”

西姆斯脸上闪过一丝讥笑,一丝嘲笑,那笑容随时可能变得更卑鄙。

“整个事情都不可信,”他告诉我,“如果那个球是真的,怎么可能有人买得起呢?”

“我给你说一说买得起的原因吧,”格拉斯克说,“首先,那个商人不能提供绝对的最终证明材料,这就降低了价格。其次,这东西出现在纪念品市场行情火爆之前。在那以后举行的一次索思比拍卖会上,有人出价四十万美元,购买一张极小的棒球卡。”

“我不知道。”西姆斯说。

“我也不知道。”我说。

法里什终于喝到了葡萄酒,看了我一眼,然后问道:“那球你花了多少钱?”

“我们的耻辱感来自内心深处。我们还是不要过问细节吧。”

“什么耻辱?”

“我买那东西,并不是因为它代表了辉煌和激动人心的场面。它代表的并不是本垒打的汤姆森,而是投球失误的布兰卡,代表的只有失败。”

“坏运气。”格拉斯克说着,用叉子挑起一个土豆,放在我的盘子里。

“它与厄运的悬疑有关,与失败的悬疑有关。我不知道。我一直说我不知道,不知道。然而,这是我一生中必须拥有的唯一东西。”

“充满耻辱的秘密?”法里什问。

“对。先是把大笔现金花在作为纪念品的棒球上,然后是为买而买。纪念失败,把那个瞬间凝固在我的手中:布兰卡转身,看着棒球落入看台——耻辱从他那里到了我这里。”

除了西姆斯之外,其余的人都笑了起来。

格拉斯克说:“甚至他的名字也有这样的意味,忧郁的拉尔夫·布兰卡,就像是古老史诗中的角色。忧郁的、沉重的拉尔夫在某种暮色之中被人杀死。”

“被黑色箭头射中。”英国女人说。

“太棒了,当然这仅仅是笑话。你心里一直想着那个可怕的时刻,这种日子给人什么样的感觉?”

“比赛中的一个时刻。”她说。

“一直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越外场的草坪,走向俱乐部会所。”

西姆斯对着我们,满脸怒容。

“我觉得,你们这些家伙没有看到这一点。”他特别强调了家伙这个单词。“什么失败?我们所说的是什么失败?他们不是全都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吗?我的意思是说布兰卡——布兰卡弄了一个带有13的车牌号码。他想让人们知道,他就是那个投球失误的家伙。布兰卡常常和汤姆森一起出席体育界的宴会,一起唱歌,一起讲笑话。他俩给娱乐界提供了常演不衰的小品节目。你们这帮家伙没有看到这一点。”他说话的口气让人觉得我们仿佛是穿着预科生服装的笨孩子。“布兰卡是英雄。我是说,人们给了布兰卡许多机会,让他从那场比赛的阴影中走出来。而且,我们都知道这样做的原因。”

餐桌四周弥漫着一种不悦的气氛。

“因为他是白人,”西姆斯说,“因为整个东西都是白人的。因为他们给你机会,你就能存活,忍受,发迹。不过,你首先得是白人,他们才会给你机会。”

格拉斯克在椅子上挪动着身体。

西姆斯讲了一个名叫多尼·莫尔的棒球投手的故事。在一场季后赛上,多尼送给对手一个关键的本垒打,结果他妻子被人开枪打死了。多尼·莫尔是黑人,跑出本垒打的那名球员也是黑人。结果,他开枪自杀。他朝他妻子开了几枪,没有命中要害部位,最后把枪口对准了自己。他在自己的洗衣房里睡了一会儿,西姆斯说。西姆斯给英国女人讲了这个故事,不过,我也是第一次听到,我看得出来,格拉斯克仅仅勉强记得。我从未听说过多尼·莫尔,不知道关于枪击的事情。西姆斯说,枪击事件是在那个本垒打几年之后发生的,但是与那场比赛有直接联系。多尼·莫尔没有得到机会,没有走出那次失败留下的阴影。球迷们深表悲痛,在棒球界举行的宴会上,没有任何人表演小品。

西姆斯知道许多与枪击相关的事情,详细地描述了多尼·莫尔的妻子遭遇枪击的情形。

法里什闭上眼睛,以便更好地想象当时的场面。

“我们听到了你说的,”格拉斯克说,“可是,你不能只从肤色的角度比较这两件事情。”

“还有什么原因呢?”

“人们对汤姆森的那个本垒打记忆犹新,因为它发生在几十年前,那时发生的事件不会在第一天半夜之前就被重播,磨损,损耗,耗尽。从某种意义上说,一部老片子或者老录音带上的划痕越多,人们就记得越清楚。这是因为它不用和成千上万的其他情节争夺我们的注意力。因为它是被保留下来的独特的东西。多尼·莫尔,嗯,对不起,不过,我们怎样把多尼·莫尔事件与其他比赛分开来,与其他的枪击事件区别开来呢?”

“这里的问题不在于我们注意到或者记住的东西,而是在于当时发生的情况,”西姆斯说,“在于对当事人的影响。我们所说的是对死者,对幸存者的影响。”

“不过,并不是其中的原因,”格拉斯克说,“如果诚实、全面地分析原因,而不是看到肤浅的表面现象,我们会看到别的东西吗?”

“非历史的观点。”我说。

“那么,我们会意识到,那个家伙开枪的原因可能不止一个,其中的大多数我们既无法知道,也无法理解。”

西姆斯再次用伙计一词来称呼我们。我几次改变支持对象。我们又点了一轮酒,继续小酌。后来,我们没有与简·法里什说话,既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也没有引起她的兴趣。西姆斯多次使用伙计一词来称呼我们,后来又使用家伙一词,这让场面开始变得有点滑稽了。我们点了咖啡,接着观看比赛。法里什坐在那里,两腿交叉,身体弯曲,凝视窗外,若有所思,被我们之间的差异形成的力量征服。

“买卖棒球,真令人心痛。你从来没有给我说过。”西姆斯说。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本来可以说服你,不让你那样干。”

“其实,你自己也出手购买。”格拉斯克说。

“我和其他种类的废品打交道。世界上的真东西。让我处理数以吨计的一次性尿布吧,不要让我面对昨天遗留下来的这种令人忧郁的废品。”

“我不知道。”我再次说。

“你怎么做呢,把那球从衣柜里找出来看?然后呢?”

“他考虑它的意义,”格拉斯克说,“它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东西。他思考失败,很想知道什么东西给人带来厄运。什么东西给人带来享受好运的甜蜜。另外,那个棒球本身也是一件可爱的东西。一个旧棒球?它是一件可爱的东西,西姆斯。这个球与其他的球不同,来头可大了。”

“他有钱,”西姆斯说,“他手里有一个没有价值的东西。”

我们结了账,动身离开。西姆斯指着酒吧墙上挂着的一张照片,许多体育明星们照片中的一张。它是最近拍摄的,上面有两个头发灰白的老运动员,汤姆森和布兰卡,穿着深色套装,身体健康,站在白宫草坪上,两人中间是手握一根铝质球棒的布什总统。

我们走出去,在包厢里坐了十分钟,以便让格拉斯克听一听观众发出的声音。后来,我们下了坡道,朝停车场走去。法里什问了几个关于内场球规则的问题。当我们走到汽车旁边时,西姆斯和格拉斯克已经能够就此形成一致意见。对英国广播公司来说,这是出人意料的特别有用的东西。

我坐在后座上,看着城市的街景在车窗外闪现而过,脑海里浮现出西姆斯小时候在圣路易斯市的街道上奔跑的样子。他穿着粗蓝布工装裤,裤腿卷起,形成隆起的翻边,布料反面的颜色泛白,没有斜纹棉布正面的那么深。他挥动两只胳膊高呼:他就是博比·汤姆森。

第一部 长腿美女萨莉 第4节

我在母亲的房间里,和她坐在一起,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我们不时停下话头,以便回忆原来的事情。一个人谈到某件引起回忆的事情,然后一起回忆往事。

我母亲拥有一种特殊方法,可以如实地回忆过去的事情。她提到人名和事件,让它们悬浮起来,既不附加愉悦,也不附加遗憾。有时候,她仅仅说出一个单词,一个词语或者短语会指向过去,让我想起在数十年中未曾想到的东西。她对回忆起来的内容充满自信,带着一种确定心态,穿越过去的时光——这样的确定心态她是无法用于现在的瞬间、小时或者日子的。她常常以自嘲的口吻问:今天星期几啊?我应该今天去听弥撒,还是明天去呢?我开车送她去听弥撒,然后接她回家,这是我每周之内所做的最可靠、最令人满意的事情。我了解弥撒开始的时间、种类和长度,并且确保她随身带有足够的现金,用以支付捐赠。我俩坐在房间里聊天,这种氛围似乎对她毫无影响。她回想起来的瞬间以巨大的力量感染了我,那是某种平常的事情,然而却携带着巨大的力量。如果你没有经历过,如果你不在场,那就是平常的东西。我看见,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小心翼翼地回忆过去的岁月。

当我的孩子小的时候,我曾经对他们说,大索是用来固定船只的绳子。或者,我过去常常说,两个房间之间的地板叫接头。这叫马鞍。

我们给她买了梳妆台、空调和硬床垫,这样的床垫对她的背部有益。她提起家人的名字时满怀深情,它们记录着她经历的特殊磨难。我俩停下话头,陷入沉思。她的头发上别着发夹,有的依然是棕色的,有的已经变为金属般的细丝,在光照下闪闪发光。我俩坐在那里,让电视开着。我知道,她不会说得太多,不会漫不经心地回忆。她在这里处于控制者的地位,引导谈话安全地穿过那些停顿。

洛杉矶出现骚乱之后,我儿子开始穿肥大的短裤,帽子向后歪着,运动鞋带有膨胀的鞋舌。在那之前,他曾经是难以归类的人,坐在房间里与电脑为伴,一个刚刚年满二十岁的孩子。他的穿着终年不变,他去参见招聘面试时所穿的衣服与我遛狗时穿的类似——这是他身上一个具有连续性的特征。

我们设计并且管理垃圾填埋场。我们是废物经纪人,在世界各国安排危险品的运输事宜。我们是废物神父,指导人如何处理各种形态的废物。在沙漠里和克拉拉·萨克斯交谈时,我差不多提到了自己的工作范围。有时候,她自己的事业被改变和吸收废品的方式凸显出来。我不愿让她觉得我暗示某种在尝试和观点方面的相似性。

名人不愿听到有人说别人拥有与他们相似的品质。这会使他们忐忑不安,觉得自己的衣服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我父亲名叫詹姆斯·科斯坦扎,或者杰米·科斯坦扎。如果把这个名字的英文字母加起来,得到的数字是13。

在家里,我们把麦片盒子上的蜡纸去掉。我们有一个回收废物的柜子,报纸、罐头盒和罐子分类存放。我们冲洗用过的罐头盒和空瓶子,分别放入各自的格子里。我们把锡与铝分开。在收集垃圾的那一天,我们把每种废物分别放在不同容器中,然后把那些容器——英语中receptacle(容器)一词来自拉丁语的动词,意思是再次得到——一一放在家门口的人行道上。我们用纸袋装用过的纸袋,用大纸袋来装小纸袋,然后把大纸袋放在其他容器旁边。我们把麦片盒子上的蜡纸剥下来。我们完成这些任务时非常勤奋,我想不出什么字眼来恰如其分地加以描述。我们也处理庭院垃圾,我们把废旧报纸卷起来,但是并不打捆。

有时候,我俩利用停下话头的时间看电视。我们看重播的《蜜月期》,看到拉尔夫·克拉姆顿挥动双臂,大声抱怨时,母亲哈哈大笑。这是我可以听到她的笑声的唯一场合。她看着这些画面,看到熟悉的东西,心里肯定有某种明确的释放感。电视上的公寓布置简陋,妻子艾丽丝身穿围裙或者褴褛衣裳,诺顿的愚蠢脑袋上戴着一顶古怪的浅顶软呢男帽。当然,这些东西她仅仅知道表面,在表面上——而不是实际上——与她知道的东西类似。这种相似性是肤浅的,然而依旧感人,也许甚至在神秘方式上是真实的。看一看屏幕上的画面吧,它沉闷,灰色,带着岁月的痕迹,与她带入梦中的回忆迥然不同。她睡在亚利桑那州的一个房间里,对她来说,这肯定显得非常奇怪。但是,屏幕上的杰克·格利森让那地方显得更加合理——他把她引向可以感知的中心。

大索是套在系缆桩上的东西。

我注意到,有的人实际上身居行政管理职位,却对自己的角色采取戏耍的态度。我自己是否如此呢?在你与工作之间,你保持变化无常的距离。存在着一种自知空间,某种形式上的表演感,其中夹带着受到抑制的惊惶。也许,你以一种强装的姿态,或者以清嗓子的习惯动作,将这一点表现出来。在这种空间中,来自孩提时代的某种东西招摇而过,那是一种做游戏的感觉,或者自我尚未成熟的感觉。然而,你假装的并非别人,恰恰是你自己。这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玛丽安以精明方式,提出一些小问题,希望了解我十七岁时的情况,看我十七岁时的模样。她俩聊到了我父亲。我在晚餐之后的宁静中,听到了她们说话的声音。我在起居室里听,我的脸上放着一本杂志。母亲说的事情是我已经知道的:他拥有惊人的准确记忆,从来不用把数字写在纸上。这是我家所在的那条街上的传奇。我十一岁那年,他离开了家。我是后来才听到那段故事的。什么东西他都过目不忘,他混迹于理发店、城里成衣街上的血汗工厂、街道拐角、酒店大堂,确实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他能够记住每次下注的细节,所以从来不用把数字记在纸上。这就是和他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故事。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敬畏导致了他的暴死,或者导致他的无法解释的失踪。

她站在门口,形成庄重的侧影。我们开车离开州际公路,加入驶向购物中心的慢吞吞的车流,最后找到女儿家所在的那条小街。她站在那里,已经怀孕,身体变化非常明显。

我母亲常常给玛丽安讲述陈年旧事,说话时使用夹杂着一半布朗克斯区的土音。我坐在那里,在洗碗机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中,断断续续地听到她们的字句。我们使用翠绿墙漆,把母亲的房间重新刷了一遍,让莱妮的房间变得灯光幽暗,温馨,舒适。我们给她买了电视机,重新处理了镜面,安了有利健康的硬床垫,放了一箱加了香味的气泡矿泉水——我觉得,那香味是莱姆酸橙的柠檬味道。

在青铜色塔楼的办公室里,我使用流氓的威胁语言,取得了喜剧性效果。我对一个晚交报告的咨询人员说:“我——马里奥·巴达拉图——最后给你说一遍,我要你的家人脑袋落地。”我说话使用了刺耳的声音,活灵活现的流氓腔调,在场的人深表欣赏。

在荷兰,我去了瓦姆公司,那是一家废物加工厂,每年处理一百万吨垃圾。我坐在一辆白色菲亚特车里,车窗外面垃圾堆积如山,有数层楼房那么高。蒸汽从垃圾堆里冒出来,一浪接着一浪,刺鼻的臭气在空气中弥漫,进入我的嘴巴,钻进了我的衣服。我怎么会觉得自己天生就有这样的经历呢?为什么这样的经历在自己的生活中留下如此深刻的烙印呢?为什么臭味似乎告诉人们关于他们自己的情况呢?瓦姆公司的经理开车,带着我在一排排垃圾堆里间穿行。我觉得,每一种臭味都与我们自己有关。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遭遇一个兼有中世纪和现代社会特征的场景:一座垃圾堆积如山的城市,一个散发出浓烈气味的地狱,各种各样容易腐烂的东西堆在一起,仿佛是我们一生携带的东西。

如果你在犯罪行为中见到他,他这样的人是难以描述的。但是,在那场骚乱之后,他戴上旧金山袭击者队的帽子,身穿一件超长t恤衫,口袋上悬挂着一副墨镜。其他的一切没有改变。他待在房间里,室内到处都是薯条和激光唱片。还是那个腼腆少年,但是身体更有活力,一个带着少数民族聚居区特征的社会人。

我们——母亲和我——坐在房间里,观看重播的电视节目。我出生之后,他离开了她一段时间。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随母亲的姓氏,而不是使用他的姓氏。她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她告诉我,她找律师做了手脚。法院一般会裁定,小孩长到法定年龄之前,必须保留父亲的姓氏,之后方可自行选择,决定使用父母哪一方的姓氏。但是,那位律师提出抗辩,欺骗了某位法官。于是,我的出生证上的姓氏是谢。后来,他回来了,在家里待了很长时间,直到出去买烟的那一天,那大约是十年以前的事情了。她并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地方的人。她这样说时,稍稍显示出听天由命的神色。她似乎觉得,这就是我们——她、我和弟弟——命中注定的东西。也许,我误读了她的意思。她本来想表示,用具有节奏的生命话语来说,这是他来的地方,这是他去的地方。

我搭乘飞机回家,降落在凤凰城天空港。我常常感到疑惑,人们是如何以这么快的速度离开机场——离开任何机场的?飞机落地之后,机长关闭安全带指示灯,乘客拥挤在座位上和过道里,从行李柜里取出随身物品,等候舱门打开,然后蜂拥向前。到了舱门时,人会变得更多,有的是下飞机的,有的是候机的。在托运行李领取处,人流越来越大,旅客的说话声、机场的广播声、轰鸣的引擎声响成一片。旅客带着各自的行李,带着厕所用品和贴身衣物,带着药品、润肤水、化妆粉和发胶,纷纷离开。在某个天气炎热的日子里,许多人在沙漠边缘的这个机场上相遇,穿过的内衣裤在他们的旅行包里卷成一团。我感到疑惑,他们是谁,去向何方?为何如此?他们为何如此快速、如此神秘地四下散开?在几分钟时间里,这么多人在发亮的地上拽着行李,四下散开,无踪无影。这是怎么做到的?

我曾经给我的孩子们讲解事情。我曾经拿着一样东西,对孩子们说,看一看牙膏管底部的脊状线,这叫做压接线。

格利森死了,但是依然和我们一起,待在这个房间里。艾里斯喜欢他,他待在陈旧的干燥箱里,穿着公交车驾驶员制服,挥动手臂,就像一块不断晃动的肥肉,是唯一一个能够让她发笑的人。他挥舞拳头,大踏步走动。艾丽丝,你要上月球去。我母亲喜欢她熟悉的东西。他这样说的次数越多,他就越发讨她喜欢。我们觉得,在房间里,我们与格利森的联系越来越紧密。他给我们重复这一句话,肯定会让我们发笑,我们在一天结束时,需要听到这样的笑话。格利森受到了伤害。他敲打着桌面,跪倒在地,大脑袋偏斜,望着天空。他是一个笑柄,承载着一段令人怀念的历史。愚蠢的笑话,难以言表的笑话,关于犹太教祭司和神父的笑话,蜜月笑话,包含辩证法的笑话。有的笑话被人遗忘多年之后,其中的妙语流传下来。只要杰克出现在房间里,我们就很开心。他表情痛苦,在亚利桑那州活灵活现地出现。

我接送她,并且确定她带着弥撒过程中捐款需要的现金。

我们地上和地下堆砌垃圾金字塔。废物越危险,掩埋得越深。Plutonium(钚)这个词源于Pluto(冥王),他是冥界之神,是地下世界的统治者。有人把他弄到沼泽地,然后废了他,与今天的做法大致相同。也有人说,那样做是为了让他变为某种别的东西。

我喜欢从机场匆匆回家,换上运动裤和t恤衫。我沿着污水沟跑步,苏菲的声音在脑海里回响。有时候,我们看见飞机起飞,在阳光下越来越高,计算精确。我想到我儿子杰弗里小时候的样子。他觉得,他拥有才能,可以把飞机从天上弄下来,可以掌控空间和物质。那种力量以厉害的方式展现出来,来自不属于任何范畴的咒语。

有时候,我和她坐在一起,一起听弥撒,使用的英语弥撒。这是多么无味的事情,没有低语,没有回声,然而依然是我一周中最好的时光。我挽着她的胳膊,领着她走出教堂。她的身材并不瘦小,然而却仿佛在收缩,慢慢失去活力,在我的手中,如同用来包糖的米纸。

他刮胡须时,肩头上搭着一条毛巾,穿着内衣,就是那件汗衫。刀片发出我喜欢听的噪音,砂纸在浓密的络腮胡须上擦刮的声音。放在剃须杯里的刷子、刀片、搭在肩上的毛巾,还有从水龙头里流出的热水——热量、技巧和刃口。

Dominus vobiscum(上帝与你同在),神父过去常常这样说。我们走出门厅,几个孩子叫喊:多米尼克,去搜他们的身。如果不能把正式代码简化为街头常用的话语,拉丁文有什么用处呢?

这是科幻小说使用的东西,是恐怖电影使用的东西。不过,杰夫过于腼腆,过于胆小,不能在现实生活中验证它,即便他妹妹在他耳边打口哨,弄得他心烦意乱时也不行。

第一部 长腿美女萨莉 第5节

有时候,布赖恩·格拉斯克很晚打电话。他夜里很晚时接二连三地打电话,一个周末可能打四次。他打电话说些什么呢?当然是办公室的事情,他在塔楼里无法轻易提及的事情,可能是最近出现的全国性丑闻。他非常详细地一一道来,也许他会谈及他要我租借的影碟,关于暴力和毒品的影片。他觉得,这样做会增进我们之间的朋友情分。

他这样做也是为了刺激我。布赖恩觉得,我生活安稳,有房有家,一切按部就班,对生活的态度比他更有信心。他觉得,我岁数比他大,但是身体比他好,无病无痛,体格强健。用他的话来说,我还是一个口风很严的人。这使他难受,惶惶不安,迫使他搞一些带着孩子气的尝试,以便引起我的注意。

当电话在晚上的某个时候响起时,玛丽安和我会交换一个眼神:这是布赖恩的电话,肯定是他。

“你肯定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马上到这里来。这个地方太棒了。你是唯一一个我希望分享这个地方的人。快来吧。”他说。

我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找到了那个地方。我几次穿越10号州际公路,那是一个在地图上没有标出的地方,低矮的灰泥建筑,房顶上安装了卫星天线,到处摆放着拖拉机和柴油机零件,堆放着沙土、岩石和安保用品。后来,我看到了几家布赖恩描述的商店,一家干净、整洁的小型购物中心,外墙是乡村常见的那种粉红和绿色。在那些厂家直销店中,有三家尚未开业。我在左侧最后一家商店附近停下汽车。只有那一家在营业,店名是避孕套大全。

店里有一帮稍显不修边幅的大学生,站在货架之间,一边说话,一边浏览商品目录,阅读包装盒上的小字。有的人走进来,男女都有,年龄稍大一点,是已经工作的人。他们穿着柔软的宽松式长裤,行为得体,轻松自然。那种举止和作派就是人们所说的生活品味。

布赖恩把我推进一个角落,我在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房间。过道宽敞,铺着柔软的浅色地毯,墙上绘制了壁画。两面宽大的墙面上有五幅油画,画面上是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冰淇淋店的场景:大理石柜台后面有一个卖冷饮的人,正在为两个身着校服、脚穿长袜的姑娘调制草莓冷饮。那是一幅平涂壁画,风格与画面表现的时代不一致,整体效果奇特,完全出人意料。布赖恩看着我的下巴,观察我的反应。我听到,音乐从远处传来,一个柔声演唱的流行歌手唱着老歌,那种民谣中不时夹着一两个发音含混的意大利语单词。我觉得,那声音控制得当,不瘟不火,调侃适度。

突然,布赖恩向我低语,仿佛我没有注意到似的。

“避孕套。”

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避孕套,整个店里都是避孕套。货架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防护用品,男用女用都有:杀精剂、润体乳、胶手套、润滑剂。还有图书、手册、录像、特别展示,还有大阴茎和小阴茎使用的新颖物件,当然也有印着避孕套标识图案的t恤衫、棒球帽。

“这个地方所在的位置具有战略意义,处于新界线的前端,”他说,“我可以想象,从这个商店开始,一个卫星城镇将会慢慢生长出来,这里将会拥有一千幢房屋。这就是我看到的东西,围绕这个避孕套直销点扩展出去,就像中世纪的城镇,教堂处于中心位置。”

“那时的人在城镇周围修建城堡。”

“去你妈的。表示惊讶吧。他们这里有桃子气味的避孕套。年轻人到这里来交朋友,到处逛逛,看一看有什么有趣的东西。我等着听艾尔·希伯勒唱响《奔放的旋律》。”

“艾尔·希伯勒唱得很棒。”

“很棒?很棒个屁,应该说震撼人心。你以为雷·查尔斯是盲人?艾尔·希伯勒,他也是盲人。应该激发你的回应。”

他领着我,走进一条过道。我的回应是,瞧一瞧这些避孕套!装饰铁钉型,温暖舒适型,棱纹型,直接插入型。我们过去常说,不要直接插入。意思是,如果不戴避孕套,可能就会让她怀孕。如今,有了名叫直接插入的避孕套,这玩意儿经过电子检测,超薄,超敏感。

“这些东西将会取代跑步鞋,”布赖恩说,“年轻人将会竞相购买这种羊皮避孕套。”

还有散装的避孕套,论碗出售,论罐出售。抓一把吧。一个女人看着一种展示样品:它配有聚氨酯护套,两端装有弹性套环。布赖恩在银行自动取款机前见过她——哈啰,你好,嗨,哈啰。既有手指套、整体套、薄荷味道的口交套,也有便携式避孕套盒子,还有一种避孕套像帽子,可以戴在头上。

布赖恩说:“我哥哥年轻时,钱包里一直装着避孕套。他给我看过一次,我那时只有十二岁吧。他嘶的一声打开钱包,让我看看那个干瘪的小东西,就像软下来的阴茎。我觉得,它对我的刺激一直没有消失。我当时根本没有见到那种东西的心理准备。我那时可以在动物层面理解性交,他让我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物质的,塑料一样的东西,外观和手感,某种全新的东西。他还让我摸了摸。那玩意儿的性质和功能我全然不知。它是陌生的,使人心里震颤。性本身就是令人难以启齿的。这样的技术品,他们要我套在雀雀上。这是批量生产的乳胶,过去是用来保护战舰的。”

“你那时是一个敏感的少年。”

“我那时骨瘦如柴,不善言辞,几乎没有人形。你那时高大健壮,可以随便打倒像我那样的小孩。”

“没有哪个小孩像你那样。”我告诉他。

“你那时随身携带避孕套?”

“装在工装裤的侧面小包里。”

“到了我十六岁时,那时的年轻人就不那样做了。”

“现在的年轻人这样做。”我说。

“我觉得,我哥哥从来没有用过装在钱包里面的避孕套。后来有了汽车,他把避孕套放在车里,放在手套盒里。我觉得,那时他才开始使用它。”

一个男人轻轻地吟唱,温柔的歌词从他背着的音箱中飘出来。他向我们走来,脚步踌躇,推着一个装有车轮的氧气罐。一个头发灰白的家伙,管子从氧气罐接出来,进入他的鼻孔。罐子的大小与装在盒子里的腊肠犬差不多。他唱着歌,用嘶哑的嗓音柔声演唱,吐字和停顿把握得当。软软的语句,一首无味的情歌,唱的是与告别信相关的内容,用他经过压抑的声音稍加改变,以适应生活自身的状态,在人的心灵深处游荡。

我们侧身,让他走过。

在这些产品及其用途的说明中,我们看到生动的文字描述。紧致精华素、个人润滑油、带储液囊的避孕套。有包装成罗马古币形状的避孕套,也有装在纸板火柴盒子中的避孕套。布赖恩朗读着盒子上面的文字。我们看到各式各样的避孕套,有用从动物身上取下的天然膜制作的,有带着泡泡糖甜味的,有在黑暗中发出光亮的,有前戏专用的,有印着让人勃起的图画的。一个字母变为一个单词,一个单词扩展成为一个短语。我俩看到了一行模仿丘吉尔著名演说的文字,我们将在海滩上戴上它们。除此之外,还有棒棒糖造型的避孕套,以及拳击短裤。裤子上面的卡通人物就像竖立起来的避孕套,有点飘浮的感觉,前端是乳头造型,那些人物使用的是精液语。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耳垂上文着拉姆西斯法老的标识。

“我儿子弄了一个那样的东西,”布赖恩说,“不过,上面的图案是百事。我该不该感到庆幸呢?”

“哪个孩子?”

“哪个孩子。哪个孩子有什么区别吗?”

布赖恩对家人的行为非常敏感,采取高高在上的父亲姿态,总是抱怨孩子花钱时大手大脚,欠缺考虑。我们都扮演这样的角色,这样的言辞相当于第二语言,老爸发出的容易对付的悲叹。但是,布赖恩的独唱带着鄙视,情绪非常激动,然而内心深处隐藏着更令人感到悲哀的东西,隐藏着一种感觉:这些人是他的对手,在他的家里为所欲为,准备耗尽他的自我价值——一个继女,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全都在上中学。他说,妻子是从中心冒出来的两个泡泡。

“她印在身上的还不止这一种图案。”

“哪个孩子?”我问。

“布里坦尼。”

“我喜欢布里坦尼。好好对待她。”

“好好对待她。你听我说,她戴了一个臂章。你不会相信的,她们学校还搞了什么种族隔离模拟日。”

“给我说说。”

“就是名称所说的意思,他们想要模拟种族隔离文化,要孩子们了解相关的情况。他们都戴臂章,被压迫者戴金色的,军方戴红色的,精英阶层戴绿色的。布里坦尼自愿扮演被压迫阶级,可是她现在不愿取下那臂章。正式的模拟持续一天时间,她却弄了几个星期。全校只有她一个人现在还这样干。她限制她自己进入餐厅的时间,每天只有十分钟,只有在特定时段里乘坐公共汽车,在教室里坐在划定的座位上。”

“其他的孩子有什么反应?”

“有的吐口水,有的回避。”

他用两手比划一个电视屏幕,拇指平行,食指垂直。他从屏幕后面看着我,斜着眼睛,耷拉着舌头。

我们在房间里转了最后一圈。在一幅壁画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坐在一个分隔间里,餐桌上摆放着圣代冰淇淋、两杯冰水、吃圣代冰淇淋的长勺。这个场景的构思并非在于形成迷人效果,其风格上近似于纪录片。我觉得,整个地方就像一个小型博物馆,时间被压缩,物品陈列出来,表现出进化论方面的意义。一个女人唱着民谣,内容是月光下的礼拜堂,给我似曾听过的感觉。我转过身,看那个拖着氧气罐的男子是否还在唱歌。

布赖恩买了一盒避孕套,准备送给儿子戴维,一种好友之间的做法,一种交流和协调的标志。我们出了店门,站在空旷的购物广场上。他打开盒子,撕开锡箔包装纸里边的单个护套。他看了看,发出了清脆的笑声。那种笑声他用在某种场合,仿佛是一个快要淹死的人对伸出的援手表示的不满。他看着那玩意儿,不停地笑。

“那时,人人都在说性病。淋病这个术语带有一种非常重要的意味。淋病。”

“花柳病。”

“这些叫法,一个比一个糟糕。可是,在避孕套中,我看不到有什么因素可以避免麻烦,也许因为这让人想起另外一个叫法。”

“泡沫袋。”

“就算我发育迟缓,智商只有十二岁孩子的水平,但是在哥哥的钱包里的这个玩意儿中,我发现一种秘密生活,发现了这种泡沫袋。叫做泡沫袋的东西怎么可能让人安全使用呢?”

“我们是搞处理的,”我告诉他,“泡沫袋就是我们处理的东西。”

“可是,你想一想人们使用这个单词时所带的鄙视态度。这是一个丑恶的词汇,充满自憎感。”

“别在乎这些词汇吧。你给孩子买避孕套的原因是,他应该使用它。我讨厌头脑清醒。我知道,在面对别人的显而易见的怀疑言行时,保持头脑清醒是徒劳无益的。”

“说得对。”

“人们必须使用这样的东西。”

“说得对,”他说,“徒劳无益。”

他拆开包装,捏着避孕套摇晃,乳头状的末端在微风中轻轻摇摆。接着,他用手把它揉成一团,凑到鼻子前。

他说:“这是什么气味?有点像浴室里使用的挡水帘,有点像汽车内饰或者灯罩布,有点像装衣服的大袋子,就是存放不穿的衣物的那种袋子。”

他用力吸气,想吸入那种气味,让它在鼻子里充分停留,以便确定它是用什么材料制作的。他侧着脑袋,脸颊通红。他觉得,那气味就像新电脑外面的泡沫包装,打开电脑包装箱,就会闻到这样的气味。或者,那是包装箱本身的气味,电脑本身的气味,在冰箱冷冻室里置放太久、吸收了氟利昂的塑料袋的气味。他觉得,它可能像医院的气味,实验室的气味,化学工厂释放的气味。他无法做出准确判断。或者,它是墙壁中隔热材料的气味,是空调过滤网罩的气味。

“我本以为它们是无味的。除非添加了特殊的气味,现代避孕套没有气味。”我说。

“那是新型的,完全无味。我给他买的是廉价的,老式乳胶型的,套在上面,减少感觉,气味难闻。我要他为头脑清醒付出代价。”

玛丽安坐在杰夫的房间里,观看电视上播放的电影。我不习惯别人待在他的房间里。他的房间像是兽穴,散落着他的兽皮,弥漫着他的气味。我觉得,她坐在那里,破坏了这种动物的栖息地。

她穿着破旧的牛仔裤,身上套着低胸大圆领女背心。我觉得,她属于那种越老越俏的女人,随着时光的推移,显得越发靓丽。然后,当你某天看到她时,觉得她突然成为让街坊邻居感到惊讶、议论纷纷的对象。

“你是什么时候又开始抽烟的?”

“别啰嗦。”她说。

我和她谈起在避孕套大全商店里见到的情形。我站在门口,大声说话,要压过电视发出的声音。她肤色很好,给人过分自信的感觉,那样子很有特点:面部轮廓比较突出,鼻子端正,一头黑发,神色严肃,几乎是经典的美国人的神态。那种老派的风度近乎朴素,就像老牌子香皂上的脸型浮雕,也许那是佳美香皂,我无法确定。女人头部的侧影,头发烫成波浪形。不过,玛丽安留的是直发。

“杰夫在哪里?”

“出去了。我在看节目。”

我站在门口,告诉她种族隔离模拟日的情况。

她说:“我在看这节目。”

“想喝点什么吗?我想喝点东西。”

“来点矿泉水吧。”她说。

我走进厨房,从冰箱里取出需要的东西。我在大玻璃杯里放了一点冰块,倒入矿泉水,加了一片柠檬。从冷藏室里拿出一瓶用土豆酿制的伏特加,冰凉冰凉的。这时,我想起了要告诉她的事情。我用刀削下一块月牙形的柠檬皮,放进葡萄酒杯里。

我想要谈一谈布赖恩的事情。

有一段时间,我曾经试着喝葡萄酒,了解葡萄酒的口感。听一听它的声音吧,葡萄酒杯,用来盛加度葡萄酒的。现在,我用葡萄酒杯来喝伏特加,浓浓的,冰凉的,蛋白石颜色的。

我在房子的另外一端,听到电影里的对话。

她的皮肤呈佳美香皂的颜色,头发颜色很深,直直的,常常剪得很短——短发容易打理。她的声音很有特色,音色淳厚,富于质感,元音完整,充满性感,在电话里或者在卧室的黑暗中尤其如此。那声音夹着些许嘶哑,仿佛浸润着白兰地的韵味,仿佛是游荡于黑夜之中的欲望。

过去,她常常在所住小镇的教堂唱诗班里唱歌。她喜欢管它叫大十镇,后来带着某种轻蔑的态度离开了这个地方。我知道,她讨厌我说出其中的原因。

我把矿泉水递给她,她谈起布赖恩的事情。我觉得,她可能要抢在我的前面说出布赖恩的事情。她觉得,在对婚姻的立体声信号进行日常解读时,已经见到了它的影子。

“还有一部片子的结尾处出现了在排水沟里互相开枪射击的场面。他有没有推荐这部片子?”

“这就是布赖恩排遣压力的方式。”

我想起了过去的一次社交聚会的情形:她待在角落里,身边是一个我们只有一面之交的男人,一个大学诗人,留着偏向一侧的长发,面带笑容,露出牙齿上污痕。他讲述,她聆听。你可能会说,那样的交往非常单纯,或者说并不单纯,但是完全可以接受。聚会就是聚会。如果两人拥抱的时间太长,除了丈夫之外,还有谁会注意呢?我后来给她说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当时孩子还小,玛丽安开车时手里没有铅笔。我给她说起那一点时,言语中带着刻意强调的尊严感。那是我的肺腑之言,同时也是调侃之辞——人们在社交聚会上常常这样做。

我说,我饱受一种罕见病况之害,这种病况影响地中海人,它叫做自尊。

我站在门口,和她一起看电视。

“杰夫会一辈子和我们住在一起,对吧?”

“也许吧。”

“在节食牧场的那份工作进展如何,没被录用?”

“我想是吧。”

“他没有说吗?”

“我在看这节目。”她说。

“你把报纸收拾好了吗?”

“我把瓶子收拾好了。明天是回收瓶子的日子。让我看这节目。”她说。

“我俩一起看吧。”

“我不知道情节。我已经看了一小时十五分钟了。”

“我会慢慢了解的。”

“你不想坐在这里听我解释。”

“你什么也不必说。”

“这部片子不值得解释。”她说。

“我看一看,就会了解情节的。”

“可是,你干扰了我。”她说。

“我不说话,只是看。”

“你在这里看,就是在干扰我。”她说。

这句话让她觉得愉快,它带有睿智之见的意味。她伸展身体,脸上笑眯眯的,打了一个哈欠,屁股和腿部不动,上身向后一仰。我猜,我知道她的意思:另外一个人在场,破坏了稳定的平衡,破坏了包厢的整体效果。她希望独自一人待着,观看糟糕的电影,而我是一个随时可能提出评判的人。

“你看得太专注了。”我告诉她。

“我喜欢这样,别管我。”

“现在,我已经不再这样了,而你却反其道而行之。”

“我正看着这节目呢。”

“你完全没有必要如此专注。”

“如果他试图杀害她,我会非常不安的。”

“也许,他在离开镜头时会杀死她。”

“离开镜头,那没有什么关系。他可以使用链锯,只要我没有看见就行。”

我和她一起观看,直到喝干杯子里面的酒。我回到厨房,关闭电灯。后来,我走进起居室,看着浅赭色沙发。它是一件新家具,一件可以仔细观赏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和房间融为一体。它把我们的视线从钢琴上移开。钢琴是玛丽安从大十镇搬来的传家宝之一,那大家伙就像一件熊皮制品,携带着原来生命的气息,给我们带来压迫感。

在关闭起居室电灯之前,我首先查看了一下书橱,然后站在那里,看着浅赭色沙发,看着装饰着印度拉贾斯坦风格的墙面,看着书橱里面的图书。后来,我关闭电灯,检查另外的电灯,确定后厅里的电灯依然开着,母亲晚上起床方便一些。

我再次站在母亲房间的门口。玛丽安全神贯注地看电视。她又点燃了一支香烟,我走进自己的卧室。

我站在那里,望着书橱里面的书籍。后来,我脱了衣服,上床睡觉。大约十五分钟之后,她走了进来。我等候她脱去衣服。

“我发现了什么呢?”

“你什么意思呀?”她问道。

“在你和布赖恩之间。”

“你什么意思呀?”她问道。

“我发现了什么呢?这就是我的意思。”

“他让我发笑。”她终于说了出来。

“他也让他妻子发笑,但是我在他俩之间没有发现什么。”

她思考片刻,不知道如何应答。也许,这是一句调侃,并非我希望表达的意思。她看了我一眼,走出房间。我听到,从过道另外一端传来淋浴的声音,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搞砸了。我应该在她看电视时,站在门口提起这个话题。如果那样,走出房间的人就应该是我了。

第一部 长腿美女萨莉 第6节

我们把她安排在一个安静的房间里,放了一箱她喜欢的加香气泡矿泉水。这里原来是莱妮住的房间,里面挂着重新涂银的镜子,摆放着大屏幕电视机。

不久以前,杰夫不再穿宽松式短裤,不再戴帽檐朝后的帽子了,开始恢复他原来的打扮。他的电脑带有多媒体功能,可以看那一段著名的视频:一名驾车人遭到得克萨斯州公路杀手枪击。杰夫对这样的影像很感兴趣,设计了例行程序,使用了过滤技术,以便消除背景画面,寻找失去的信息。他提升了视频的画质,使用超慢方式播放,试图在数据群中发现某种像素,以便找到线索,确定拍摄者的身份。

这个装置夹在我的运动裤上,仅有3.5盎司重,显示我跑过的距离和消耗的卡路里,甚至还能显示我的步幅。

他出去买烟那年,我十一岁。那天黄昏,天气温暖,有人在街上的游乐室里玩皮诺克尔纸牌,街上到处飘荡着从收音机里传出的声音。那时,总是有人开着收音机。他们把他弄到果园海滩附近,那里的海岸线遍布水湾。他们把他扔到海里,他的尸体漂浮在海岸岩石之间的海草丛中,飘浮在柔软生物构成的黑暗中。这并不是说我真的记得那天的天气,记得那些玩纸牌的人。那时,总是有人开着收音机,总是有人玩纸牌。

我们希望自己家里的垃圾分类明确,安全无害。我们冲洗用过的瓶子,放在专门的垃圾箱里,不厌其烦地把麦片盒子上的蜡纸剥下来。这就像清洁埃及法老的身体,以便死后下葬。我们希望以正确的方式打理细枝末节的事情。

他从不把数字写在纸上,他有记忆数字的超强脑袋,那是专门记录数字的存储体。

我们给她配备了空气加湿器、衣架、质量良好的硬床垫,还有玛丽安原来使用的梳妆台。那件家具非常漂亮,有一些年头了。

在青铜色塔楼的办公室里,我穿着经过熨烫的衬衣,凝望着远处的棕土色山岗,心里感觉踏实,安全,这让我与更加强大的东西联系起来。

在青铜色塔楼里,另外一位经理清理着喉咙,在低沉的嘶哑的声音中,我听到什么东西从耳际飘过,孩提时代的遗留下来的秘密,他在自己生命中玩过的游戏。也许,街道上的气温是华氏108度。他监视他自己。第三人称监视第一人称,“他”监视“我”。“他”知道“我”甚至难以想象的东西。也许,街道上的气温是华氏110度,112度,电话鸣响,传来经过组合的短语。第三人称指派他的无名小卒刺杀第一人称的重要人物。

他们小时候我常常告诉他们,反反复复地告诉他们,这叫洗碗机,这叫包装,这叫茶壶嘴。

在青铜色塔楼里,我们使用受到伤害的少数派的言辞,以便防止出现影响经营的法律条文。我们的首席执行官阿瑟·布莱辛认为,真正的感觉从街头巷尾传上来,企业完全懂得。我们学习如何诉苦,如何擅用受害者的语言。每天早上,阿瑟在车里都听广播里的街头说唱,关于如何发疯的,关于如何上床的,关于如何公平的——必要时应该通过暴力手段夺回自己应得的东西。他相信,这是唯一的诉求方式,舍此不能对政府造成影响。有一次,阿瑟在公司的飞机上给我背诵了歌词,我们一起像他那样发出古怪的笑声。那笑声发音清晰,语速缓慢,抑扬顿挫,像是文字组成的。

回到家里之后,我喜欢涂抹防晒霜,脸上和腿上都涂,然后沿着两旁种着欧洲夹竹桃和棕榈的宁静街道跑步,沿着排水渠道的红土堤岸跑步。即使我的皮肤已经变为橄榄色,堪与我的老爸相比,天气酷热时,我在强烈的阳光下跑步,觉得保护指数上升到了60。我心里惦记这一点:曾几何时,15是经过科学证明可以提供的绝对最大防晒指数,现在上升到了30,上升到了60。我在途中看到,树干涂抹了石灰,以便抵御冷酷无情的日照。

面包要切得厚,这就是他摆弄面包的心得。那种面包是圆形的,外面是酥皮的,他称为坎波巴索面包。坎波巴索是那家面包店的店名,而店名本身是意大利的一个山区小镇的名字。他说,即便是最好的面包,如果切得薄,也是一文不值的。我看着他刮胡须,看着他切面包,用一只手抓住面包,另一只手——就是握刀的手——的拇指放在刀背上,控制每片的厚度,一刀切开酥皮,进入松软的中心。

莱妮生下她的孩子——她的女儿——时,我觉得心里涌起一阵温柔的欢娱。或者说,那是一种慰藉,某种长期存在的担心或害怕随之消失,某种对男人的嘲笑随之消失。家里所有的女人都聚集在壁炉旁,包括住在淡绿色房间里的母亲,还有这个在死亡的躁动中挪动两腿呱呱落地的孩子。谢天谢地,是个女孩。我觉得非常愉悦,身体深处的某种心结慢慢解开。我看见她躺在妈妈的胳膊上,赤身裸体,沐浴在灿烂的灯光里。

我们只在星期二处理塑料,不过瓶盖和盒盖除外。aste(废品)这个单词很有意思,其来源可以追溯到古英语,古挪威语,最后到拉丁语,它的派生词包括虚无、空白、消失和破坏。

凤凰城的居民被称为凤凰人。

尽管我给她讲了关于被盗汽车的事情,他们所说的问题我并不说。我们——玛丽安和我——两人说话。我们说,如果有人看见我们的儿子犯罪,他们可以描述的特征只有两点:一个是他的肤色,另一个是他贴在本田汽车后保险杠上的调侃性不干胶标识。当然,条件是他的本田车是犯罪现场的一个要素。那个不干胶标识是别人送给他的,上面写着:开快车行不通。

玛丽安和我看到摆放在货架上样子光鲜的商品,虽然还未购买,就已经考虑到它们形成的垃圾。我们没有问那东西将会变为什么样的砂锅菜?我们问的是,那东西将会形成什么样的垃圾?是安全、干净、容易处理的吗?它的包装是否可以回收,是否可以变为难以使用嘴舔的方式封口的深色纸袋?我们先考虑商品形成的垃圾,然后才看它是食品,灯泡,还是去屑洗发水。我们会问,它究竟会形成什么样的废品?我们会问,如果一种食品的包装将会存在一百万年,吃那样的东西是否是负责任的行为?

遵从民间习俗,他从来不把数字写在纸上。

一夜接着一夜,我俩——我母亲和我——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看重播的《蜜月期》。拉尔夫·克拉姆顿饱受无法阻止的痛苦的折磨,每天恸哭不止。也许,母亲认同的角色是艾丽丝。那个角色穿着围裙和棉布衣服,住在陈设简陋的公寓中,家中的过道里弥漫着食物气味。但是,艾丽丝的丈夫是公共汽车司机,常常待在家里,不愿出门。他驾驶的汽车是社会特许的。拉尔夫和艾丽丝没有孩子,所以不用担心,省去许多折磨。有的孩子没有父亲。尸体甚至也不是从海岸岩石之间的海草中冒出来的,它在海面上飘浮,一个星期天早上被两个人发现。他们当时乘着租借的划艇,带着一个用来捕捞螃蟹的笼子。杰米·科斯坦扎的遗体已遭噬咬,遍体鳞伤,年龄无法确定。

我返回得克萨斯州的沿海低地,头戴配有矿灯的硬壳头盔,站在两千英尺深的盐层通道上,接受英国广播公司记者采访。制片人站在镜头之外提问,我满口都是铲车扬起的带着咸味的尘土,想方设法说出让她满意的回答。

有人从事的工作未经社会特许。深夜里,我在过道和巷子里听到脚步声,心里发出疑问,是否是杰米回来了?他从死亡世界,从黑暗世界,也许就是从新泽西州回来了。刚刚破晓,我急忙起来,穿上衣服,暖气在管道里发出阵阵响声。身穿寿衣的意大利人这时正在举行清晨弥撒。孩子们神经绷紧,让人觉得这些小家伙比咖啡渣更难对付。他们在寒冷的清晨去参加弥撒。大儿子有时情绪低落,有时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与人保持距离,冒着夜间冻雨,爬上房顶抽烟。

我看着好彩香烟的标识,心里想到了靶子。

我看见身穿登月服的人掩埋装有核废料的圆桶,心里想到了地下深处具有生命力的岩石,想到在地下进行的核反应,想到半衰期,想到原子核数衰变一半的原子。最普通的铀同位素受到中子的轰击,产生能够裂变——如果我们可以从分裂的原子的能量中生成裂变这个动词——的钚。这种同位素的质子数是238。把这几个数加起来,得到的结果是13。

然而,制造出来的那些核弹没有投放。我回想起来,我们站在低矮的钢筋水泥建筑中听克拉拉·萨克斯提到了那些驾驶战略轰炸机的军人。导弹依然在旋转发射装置上,操作人员回来了,原定的目标城市未被摧毁。

第一部 长腿美女萨莉 第7节

玛丽安俯身靠着我,笑了起来,望着大地在我们周围展开。天亮了,沙漠边缘出现一道银白线条,闪闪发光。在三百英尺高度,我们顺着一股轻微的西风,飘向刚刚露出一线光亮的太阳。但是,我们没有感觉到自己在运动。我们觉得,大地在我们身下滑动。我们看见一辆拖车停放在地上,看见一辆卡车顺着沥青路,向南行驶。一群狗对着我们吠叫。它们叫着,跳着,跑着,狂吠着。我们飘过拖车停车场,飘过那些狗。在停车场边缘,又出现了几条狗,扭动身体,跳跃起来。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狂吠声和嗥叫声响成一片,一种带有感染性的声音,可以唤醒已知的世界。

后来,我们飘到广袤大地的上空,慢慢上升,进入云团的阴影之中。我们悬浮在温柔的空气中,在无形的暂时平静中保持平衡,云团从身边飞过。

驾驶员猛拉热气阀,我们听到燃烧器发出轰鸣,这使玛丽安又笑了起来。她不停地说着,笑着,既兴奋,又害怕。吊篮并不大,刚能容下我们三个人、燃气钢瓶、阀门、线缆、工具和盘绕起来的绳子。丙烷燃烧,一团人体大小的火焰冒出来,升入头顶上方的球根状尼龙球囊中。

驾驶员杰里说:“我们需要这样的风,以便保持现在的状态。我觉得,这样不错。不过,我们今天运气非常好。”

我俩听到后笑了起来。我们比空气更轻,这气球更像一个即兴表演的祈祷者,而不是一件科技产品。杰里不时开启燃烧器,观察着高温计的读数,增加的热气刚好补充球囊正常冷却过程中形成的损失。这是一种游戏,一个玩具,比日常生活中见到的更大。我们坐在柳条篮里,参与这样的游戏,睁大两眼,看着发出呼呼响声的火焰。

气球上印有糖果图案,杰里指着南面。我们看到一条道路,上面有一辆汽车在行驶,那辆保障车车身上也印制了糖果图案,比用来运载气球和吊篮的拖车高出一头。

火焰喷吐出来,气球缓慢上升,玛丽安大声说:“这辈子最棒的生日礼物!”

“漂亮的景色你还没有看到。”我说。

她说:“你是怎么想到这主意的?这是我一直希望做的事情,但是不知道该如何实现。或者说,我心里知道,但是脑袋里却没有可以付诸实施的计划。你肯定看出了我的心思。”

过了片刻,她接着说:“我不知道需要多少钱才能再次看到这样的景色。整天忙着工作。可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能够在这里欣赏风景。你告诉我凌晨4点钟,我心里嘀咕,到底是什么生日礼物呀?”

“现在你知道了吧,”我说,“不过,你知道的仅仅是其中的一半。”

我俩紧紧依偎,我用一只胳膊搂着她,大腿靠在一起。我们摇晃着,旋转着,但是没有摔倒,两人搂着旋转,热血沸腾,感觉强烈。我伸出另外一只手,抓住一根铁条,那是坚硬框架的一部分,连接吊篮和气球缆绳。我觉得,那金属在我紧握的拳头中呼吸。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杰里碰了一下我的肩膀,一只手指向正前方。我看到泼洒在机翼上的第一片阳光。那东西正从远方的雾霭中浮现出来,一个长方形的筛网状东西。几排飞机编成队形,由涂抹了颜色的金属构成,出现在色彩单调的环境中。

杰里说:“听我说,如果空军不把我们打下来,我们就慢慢飞过去。”

我们就是这样做的,在四百英尺的高度上慢慢靠近。我觉得,玛丽安靠在包着装填垫料的吊篮边缘,呆呆地看着,脸上肌肉像是在颤动。那些飞机闪闪发光,是大地上的一种力量,看到它们让人心灵震撼。她拉着我的运动衫,两眼看着我。

她的目光似乎在问: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看见了什么东西?它们出自谁人之手?

刚才看到的飞机颜色已经没有那么耀眼了。红色变暗了,要么是因为天气变了,要么是因为上了更多色彩,渗透更深一些,已经与整体效果融为一体。一个机身画着有序的斜线,各种层次的蓝色融合起来,包括单调的蓝色,还有与蓝色近似的颜色。机身上面有一道香草绿弧形,带有淡水彩画的味道,也许是芥末绿,夹着几抹灰色。它从东南角开始,一直延伸到北面的边缘,形成一条曲线,几乎占据了巨大机身的三分之一。几架飞机完全被颜料覆盖,颜料在作品中流动,给速度命名,让表面组合起来。

她仿佛在说,天啊,尼克,这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我怎么不知道呢?

这些色彩形成视觉冲击,光亮向我们倾泻而来,使我们靠在一起的身体一震。太阳升起来了,火辣辣的。我们下降到两百英尺的高度,杰里操作气球,燃烧器喷吐一阵火焰。我们飞到飞机上方时,它的颜色在下面显得更刺眼了。我可以看到没被颜色覆盖的部分,看到几架飞机的机翼上没有颜色的金属片,看到被双氧水漂白的颜色,看到布满机身的疤痕和裂缝,看到机身上钢印的安全指示。那痕迹依稀可见,像是被人刻意清除过,已经不再清晰,在坑洼不平的金属上留下了喷涂上去的厚厚的漆层。我看见,在炙热的空气中,几十个人艰难地工作,气喘吁吁地苦干。我的目光在机身前部搜索,寻找那个身穿配有荷叶花边的裙子的金发女郎。我看见了,心里涌起一阵快感。她身材高挑,还是原来的样子。那是漂亮的机头艺术品,美女照片,反映了日常生活,是富于生气的吉祥符号。

我看得出来,玛丽安试图记住数字。她没有数数,但是希望知道这个数字,只是作为衡量她惊讶程度的指标。当我最后数到230时,她的神情更为关注,看着密密麻麻的飞机,看着令人眩晕的场面,验证着这个数字。我们直接从飞机上方飘过。当然,那些飞机非常大,是体积异常巨大的东西,人称同温层堡垒,厚舱壁,大机身,平板尾翼,机翼在机身上高高翘起。一些导弹塔架依然完整无缺,几只机翼支架轮子悬在空中,每架飞机的主轮下卡着塞块。

说实话,我真的觉得,这些飞机上的绘画不错,它们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标志着截然不同的时代的开始。只有在这样的画面上,这一点才能预示出来。

后来,我们飘向飞机外围的那些缺乏特色的矮房,发现这件作品在边缘处失去了活力,被浩瀚的沙漠融化。

玛丽安说:“我决不可能以同样的方式来欣赏画作了。”

“我决不可能以同样的方式来看飞机了。”

“包括看飞机。”

我很想知道,是否可以像看某个已经灭绝的安第斯山人原住民族创作的地景艺术品一样,从太空中看到这件作品呢?

一阵微风推着我们飘移,驾驶员猛拉气阀手柄,让我们最后一次上升。我们看到,东边数英里远的位置上悬着一片浮云。老鹰空中翱翔,让人觉得,它们就是《圣经》中记载的那两只飞鸟。田野里不时现出一些岩石,一些显露出刻痕的巨大的棕色石块。我觉得妻子紧紧靠着我。我们看见,尘土从深色山丘上扬起来,牧草丛中有两辆废汽车,歪歪斜斜的,可折叠的顶篷已经破了。我们看到一切都闪闪发光,显示出某种兆头,充满通常无法看到的东西具有的美丽,甚至锈蚀的汽车也是如此。气球驾驶员指向几英里之外的一个东西,我们发现,那是我们的保障车。一个小点在漫长的道路上爬行,驶向我们将要降落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们邀请朋友,共进晚餐。席间谈话妙语连珠,谈笑风生,一直延续到半夜。他们离开之后,当然也包括他们在这里的时候,我觉得,伴随着他们的笑声,黎明不知不觉地从寂静的远方慢慢爬来,就像无边无际的天空,在我的心灵深处醒来。

他们走后,我俩在床上躺下。卧室四周摆放着淡黄色书架,深色地毯,灯光是中间色调的,让人觉得暖暖的,仿佛喝了威士忌。玛丽安翻阅杂志,对不知道她习惯的人来说,一阵清脆的声音似乎是急性子的表现。

“这一天可真够长的。”

“这么长的路程。哼,一路上,”我说,“可真危险。”

“我活了半辈子,这是不是最长的一天?”

“一路上吵吵嚷嚷的。我讨厌那些卡车,真的。”

“我现在还心有余悸。不过,真不错,一路上都不错。”

“有什么不错呀?你睡着了,所以不错。”

她翻了一页。

“你注意到他们互相是怎样接话的吗?”

“我开车,你睡觉。”

“她一提风,他便说雨。”

“这并不是最糟糕的。我是说,甚至陌生人也这样做。每个人都这样对待他人。”

“我没有睡着,仅仅躺了十分钟。”

“只有这样,有些句子才说得完整。”

“他们吃了烤玉米做的开胃菜。”

“他们当然要吃烤玉米做的开胃菜啦。烤玉米做的开胃菜味道不错。给你说下一地图的事情吧,我想要几张老地图,不喜欢现在用的地图。”

“狂欢节快到了,10月28日。他们定下了具体的日子。”

“我看到了。”

“动物标记。你看到了吗?印在产品统一条形码上方,每件产品上都有。”

“对。他们扫描的每一个吉露果冻盒子上都有。”

“我今天晚上可能睡不着。”她说。

“什么?”

“可能睡不着。”

“什么?”

“我有这样的感觉,知道自己睡不着。有这样的感觉就睡不着,这不是疲倦的感觉,实际上我很困。”

“焦躁不安。”

“不,是疲倦,但不是想睡的那种感觉。666。那超市是一个奇怪的地方。”

“我们一直知道它是那样的地方。”

我关闭我这一侧的床头灯,两手放在脑袋下面,两眼望着深黄色的天花板。

“她身材不错,她有几个孩子?艾里森。四个吧?”我问道。

“这就是说,我要么只有她的一半,要么是她的一倍。算了,我们不谈这个。那个叫什么特里的人在场,就是身材魁梧的那个。”

“多年没有见过真地图了。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笔下描写的情形。我们有公路图,汽车旅馆图,上面有休息站和轮椅符号。”

“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吧。”

“什么的名字,水龙头?”

“前天或者大前天。今天这么长,我什么也记不清了。噢,是淋浴喷头。”

“那淋浴喷头到底有什么问题?我们的地图上有煎饼店。”

“开小货车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我们说的是哪个淋浴喷头呀?”

“叫特里,对吧?”

她翻了一页。她在床上时使用阅读枕头。它是我根据商品目录给她订购的,珠宝颜色的提花织品,楔子形状靠垫,放在大腿上,可以把书或者杂志固定在一个适当角度上,带有流苏做的书签,后面还有一个放眼镜的狭槽。

“我星期二走,给你说过吧?”

“这次去什么地方?莫斯科?要么是波士顿。不会这么快去莫斯科。哪一个人身材魁梧?我完全忘了。”

“我走之前得把这些鞋底给换了。明天提醒我。”

“我腿上长了一个东西。”

“不是波士顿。”我说。

“不是波士顿。”

“是波特兰。”

“是波特兰。”

“什么东西?”

“在大腿内侧。”

“给威廉森打电话吧。”

“可能是过敏。”

“给威廉森打电话吧。什么时候发现的?”

“不知道,我觉得它时隐时现的。”

她翻了一页。

“莱妮今天买了墙纸。”

“该买了。”

“打电话的是她。”

“我希望,你没有告诉她。”

“我当然没有告诉她。我告诉她什么呢?亲爱的,我们路过她家,但是没有停车。”

“本来可以停的。”

“我们什么时候见过他们?最近最近最近。其实并不是最近。”

“就在不久以前。我们不想去得太勤了。”

“裱糊匠。她说了,其中一个是女的。”

“这么冷,我还没有完全暖和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她翻了一页。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吃一点你用的抗组胺药。不容易买到的。”

“那些药片。”

“那些药片。”

“你太兴奋了。我可以感觉到,你精力旺盛。”

“我不兴奋,疲倦了。我没做那事的心思。你可以忘记睡觉的事儿,我看得出来。”

我把象牙色提花织品换成了珠宝色的,这种颜色和地毯相配。

“我看见他开着那辆橘黄色货车。身材魁梧的那个。上次是我自己安装的,不过这次没有合适的东西。”

“因为宇宙在膨胀,在温暖的气候中膨胀。提醒我,我们需要几个六十瓦的灯泡。”

“我把车停在路边,他说他一个小时之内到。他准时来了,用了十分钟安装完毕,一切都弄好了。”

她翻了一页,接着又是一页。实际上,她满意时,表示事情圆满——做完一件事情,或者讲了一个带着寓意的故事——时,说话口气严厉。

“你叫她填泥料没有?”

“他们首先裱糊的是婴儿房。”

“因为德克斯自己是不可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我真的希望他们填了泥料。”

“吃十二小时药效的抗组胺药吧,吃四小时药效的你会打瞌睡。”

“打瞌睡有什么不好?提醒我,我们需要买灯泡,食品储藏室用的。”

“告诉我他的名字吧。那个身材魁伟的青年,他父亲——”

“需要四五个警察才能制服。”

“身材魁伟。”

“你不能说他肥胖?叫他胖子吧,他太胖了。”我说。

“他浑身都是肥肉,没错。”

“那灯泡可能松了。提醒我拧紧一点。这么快,不可能去莫斯科。”

她翻了一页。

“它是肿块吗?”我问。

“什么?不,我不会用这个说法。不,是过敏。”

“也许是雌性激素引起的。”

“不,不,不,不,不。”

“给威廉森打电话吧。”

我侧身背向她,听到飞机降落的声音,是从什么地方飞来的夜晚航班。

“实际上,没错。你有一双样式不错的鞋子,它们需要修补一下。”

“我差一点就在意大利买那双鞋子了。我差一点就在意大利买那双鞋子了。”

她翻了一页。

“我希望你母亲使用的那东西叫什么来着?”

“等一等。我知道。”

“这词就在我的嘴边上。”她说。

“等一等。我知道。”

“我知道我说的那东西。”

“安眠药还是消化药?”

“这词就在我的嘴边上。”

“等一等。等一等。我知道。”

大约三个小时之后,我坐在卧室角落的沙发椅上,浑身湿透,不寒而栗,背上、脖子上、腋窝里全是冷汗。我从梦中醒来,我在梦中做着深呼吸,身上发黏,大口喘气,一下接着一下。那梦非常奇怪,呼吸急促,声音很大,把我弄醒了。也许是别的什么把我弄醒了。

我手里抓着那个棒球。通常,我把棒球放在书架上,夹在直立和倾斜的书本之间,压在书本下面,是不会引人注意的。但是,这时它在我的手里。要知道手里抓着的棒球给我带来的感觉,就得回顾过去,联想到许多事情。然后,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在清晨四点钟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这么一个玩意。我抓着它,它在手心里,实实在在的,中间的软木心让你觉得,它在手心里漂浮,旧球上的粗糙斑点、表面上的痕迹,没有派上用场的拇指喜欢抚弄的磨损马皮。你捏球,仿佛要把汁水从它里边压出来,或者把奶从里边挤出来。里面的材料具有弹性,使你想用更大的力气挤压。这个皮质的东西结实,在它与紧抓的手掌之间,存在着一种平衡,一种令人愉快的动物的张力,用力挤压让你的手掌青筋暴起。你的指尖感觉到隆起的线缝,那是你指关节下的感觉,棒球的布面隆起,就像路上的减速装置。有涡旋的棉布可被视为经过放大的拇指印——经过放大的拇指上旋绕的脊线。这个球是一只深色乌贼,表面粘着泥土、草皮和许多人留下的汗迹。它样子陈旧,被人击打过,伤痕累累,抹上了烟味和污迹。它携带着自然过程,携带着背后的故事,经过日晒雨淋,就像一幢矗立在海滩上的房子。在它表面上,绿色的污迹包围着斯伯丁商标,仍旧有一块小小的绿色损伤。根据它携带的历史,它曾经撞在一根台柱上,撞在左外野看台上的一根用螺栓固定的柱子上,在表面上留下了这个伤痕。

34500美元。

这只手引起了关于这个棒球的记忆,这些记忆与通常的比赛根本没有什么关系。

噩运,布兰卡之运。从他传递给我。那个影响一生的时刻。

有一次,玛丽安发现我注视着棒球。我当时站在书架前,手里拿着球。她觉得,那情景就像哈姆雷特注视尤里克的头颅。她说,那情景更像亚里士多德正在凝望荷马的半身雕像。我们觉得,这很不错。伦勃朗画作中的荷马和汤姆森的本垒打。这个说法让我们笑了。

我想到从那台旧收音机里传出的声音,拉斯·霍奇斯——他二十多年以前就去世了——的声音,带着不相信的口气,激动不已,展现了从一个盒子里传出的一个人的声音具有的巨大力量。

当我说,不是波士顿,是波特兰时,她没有问究竟是缅因州的波特兰,还是俄勒冈州的波特兰。我当时觉得,这个问题夹在我们的对话中,伺机冒出来。但是,她还没有问究竟是哪一个波特兰,我俩中的一个人已经睡着了。我觉得,我先睡着了。不过,也许不是。灯光熄灭了,最后一盏灯熄灭了。

后来,我从梦中醒来,摸索着到了沙发椅前,呼吸急促,伸手打开小台灯。

人群发出呼喊声,一浪接着一浪,持续的撞击和紧张,沙哑的声音,那种紧张和拥挤在转折点上加剧。呼喊声非常密集,也许有爆发点,有淹没收音机声音的热度。

我听到母亲在隔壁房间里起来,准备上卫生间。我等着她走出房门。我等着,侧耳倾听,几乎透不过气来。我等着过道里传来拖鞋慢慢挪动发出的声音,等着脚步声,等着脚步慢慢挪动发出的熟悉声音。后来,我等着听厕所冲水的声音。我全神贯注,一动不动,听见她安全回到床上。

我举起武器,瞄准,看见他脸上掠过一丝感兴趣的笑意,最诡秘的傻笑。

也许,这是梦——我不确定。

后来,我取下书架上的棒球,坐在沙发椅上,望着带有威士忌和奶油颜色的天花板。

那天,我没有收听道奇队电台,我收听的是拉斯·霍奇斯的解说,希望运气倒转。那时,我没能如愿——其实,在我坐在沙发椅上捏着手里的棒球之前,我没有想到这一点。那时,我想到的是罗素·霍奇斯。如果数一数构成这个名字的字母,如果行为非常古怪,想到了那样的事情,想到了拉斯·霍奇斯的全名,数了那些角色,你看到13这个数字,也许会觉得有意思。

后来,我感觉平静一些,没有异样。我把一只胳膊放在沙发椅的扶手上,手里紧握棒球,耳边传来玛丽安睡觉时的呼吸声。我用力紧握,手背上的青筋完全消失了。

也许,我俩是同时入睡的。后来,我摸索着,到了沙发椅前面,打开电灯。我站在那里,拉开粘在身上的睡衣。然后,我走到书架前,取下了棒球。

她坐在床上。严格说来,她没有坐起来,而是被支撑着——我发现她醒了,用左手肘部支撑着身体,右手揉着太阳穴。

“尼克?”

“在这里。”

“你没事吧?”

“没事。我马上来。”

“回到床上来。”

“我没事。睡吧。”

“生日过得不错,对吧?”

“要我关掉这灯吗?”

“不。上床吧。”

“我马上来。”

“我要你挨着我。”

我站在房顶上,收音机放在窗台上。有时候,我蹲下来,带着收音机,走到窗台后面,类似包抄过去。我从收听中得到希望,忍受比赛失利和改变带来的煎熬,从贫民区里声援比赛。在任何地方,我都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就像一个逃亡黑奴。但是,我站起来,面朝西南方,视线越过收留不治之症病人的医院,越过第三大道上的高架轨道,投向流过那几个区的河流。那就是保罗球场所在的位置,在西南偏西方向。我想象着球场和球员,想象灰暗天空下的球场,想象那里清新的蓝色和快乐的绿色。那一天让人刻骨铭心,非常可怕,在依稀的记忆胶片上褪去色彩,变为黑白。

第一部 长腿美女萨莉 曼克斯·马丁-1

这时,他想起了课本,于是走下梯子,放学回家时,不可能不带课本呀,傻瓜。他把棒球塞进裤子口袋里,侧身钻进梯子后面昏暗的三角形空间,那是楼梯的底部与地面相交的位置。他伸手摸索,找到早上留在那里的三本书,把它们扒出来,一把抓起,另外还有一本封面斑驳的作文本。他吹掉上面的尘土、污物和酸味。

公寓管理员从院子后门进来。这个公寓管理员是新来的,走路一瘸一拐,跛得非常厉害。你见后甚至不知道是否应该表示同情。也许,你会疑惑他为什么要四处走动。

“这是什么?”

“忘了点东西。”科特尔说。

“我得和你父亲谈谈。”

“在我见到他时。”

“给他捎个话吧。”公寓管理员说。

科特尔弄不明白公寓管理员是怎么知道他的情况的。前一个公寓管理员离开时非常匆忙,这个新的刚来上班,一个人要照看四栋大楼,走路跛得厉害,让人看着难受。但是,他已经知道谁是谁的儿子了,而且大致不差。总是有人想和他父亲谈一谈,在这样的谈话中,每天都要提到他父亲。

他爬上四楼,走了进去。妹妹洛西在家,坐在餐桌旁边,专心做着家庭作业。洛西十六岁,总是忙着做功课。他有两个哥哥,一个当步兵,驻扎在韩国,另一个是空降兵,驻扎在佐治亚州。那是桃树州。但是,如果科特尔必须在这两种工作形式之中做出选择,他觉得,宁可在雪地和泥地上面对全副武装的敌人,不愿背上挂着一缕丝线出门,进入飘着芳香的夜色。

“他裤包里有什么东西?看了叫人觉得可疑,”洛西说,“我看是一个苹果。也许,他逃学去了果园。”

“逃学?”

“搭公交车出城,去摘苹果。当然,我们这里也有苹果。不过,那是放学后吃的。不上学的人没苹果吃。他是不是自己去摘苹果了?”

“如果我没去上学,我到哪里去呢?”

“我不知道,不过,我从窗口看到,你进了大门,没有带书。你瞧!”

“那么,你知道,我裤包里装的不是苹果。”

他掏出棒球,玩起控球把戏,让球在手掌和手腕上后旋,然后来了一个换档动作,用肘部使球倒退。洛西看着,笑了起来,重新埋头看书。这动作告诉科特尔,他已经获得了小小的胜利,因为你知道,只有这小姑娘不说话时,她才在表示尊敬。

他站在房间里,望着窗外。他原来和两个哥哥在这里睡觉,现在他独自一人。后来,他把球抛到下层床铺的卡其布床单上。这毯子用结实的橄榄黄布料制作,是唯一带有军队生活的细节。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运动衫,套在身上,再次望着窗外。人们在街灯下穿行,走入逐渐浓重的夜色之中。天黑得太快了。他站在那里望着,只是望着,是窗口上的无名小卒。这时,他听到母亲进门的声音。

他一愣,心里想,如果母亲问他是否上学,应该怎么回答呢?不过,他觉得洛西不会告密。他自己知道这一点,对此或多或少是有把握的。透过房间的墙壁,他感觉到了洛西的忠诚。他走进厨房,看见母亲正在收拾买来的食品。他伸出一只手,放在洛西的肩膀上,站在桌子旁边,眼睛看着母亲正在摆放的颜色鲜艳的盒子和罐头。

母亲问:“多少次了?”

“什么?”

“总是要人提醒。别穿那件运动衫。我得洗一洗。”

“用强力洗涤剂来洗。”洛西说。

“那运动衫很脏。”

“如果送到洗衣店去,他们肯定会送回来的,”洛西说,“拒收。”

瞧,这世上到处都有他不该做的事情,不该穿的衣服。不过,他喜欢她们两人一起冲着他说话,她们的做法和两个哥哥的。她们对他有时发号施令,有时戏弄,调侃,然而对他没有什么兴趣,没有这种无穷无尽的深切关心。妹妹向前探着脑袋,这样她就可以仔细观察他做出的具体的愚蠢举动。他喜欢让手指滑过果盘的边沿,滑过带着瑕疵的釉面,喜欢看洛西摊放在桌面上的书本,喜欢看盘子里的水果,喜欢看母亲在炉子和橱柜前忙这忙那,喜欢母亲和他谈话的方式。母亲根本不用看他的方向,但是知道他在哪个位置上,根据他在不同房间里的距离,调整说话声音的大小。也许,他希望她俩理解他,让他保守自己的秘密。

“运动衫上有刺果。”洛西说。她似乎喜欢“刺果”这两个字,说话时夹带着一种略显调侃的冷淡。“他浑身都是刺果,肯定去了果园。”

他用手指抚摸果盘的内缘,感受旋转动作,感受材料具有的扩散感,感觉凸起的小点。母亲叫他洗手。她没有看他,但是知道他的手在每天各个时段中的状态。他肯定在泥土中走过,肯定在肮脏的泥土中一边走路,一边说话。

吃晚饭时,他们没有说话。孩子们的父亲不在这里,任何时候都可能走进来——当然,也可能不进来。他们处于并非自愿的等待状态之中。他母亲进门的样子很滑稽:她站在门道里,搂着大包小捆的东西,钱包的长背带斜搭在身上。她有时候拽着带柄的口袋,有时候用肘部推着袋子,就像装着木制假肢似的。即使没有拿东西,她也会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把外面的喧嚣带进家来,把地铁、公共汽车和街道上的声音带进家来,把各处的噪音和劳碌带进家来。那是他母亲的做法,他父亲通常会不声不响地进来,站在那里,两眼瞪着,身体靠在墙上,似乎走错了房门,需要向人解释自己是如何出错的。

他母亲身材高挑,略微有一点不对称。而且,她身体强壮。他举过她举过的东西,曾经扛着她常扛的东西,爬上四楼,他知道这一点。她常常面无表情,往往需要半分钟时间,才能调动没有使用的肌肉,挤出一丝笑容。

她说:“我在街上看见那个讲道的人,每次都会在街上的什么位置上见到他。”

“我也看到了。”科特尔说。

“我当时心里想,即使我们无法想象,那个人也有他自己的生活,也会回家,回到某个地方去。但是,他去哪里呢?住在哪里呢?怎么生活呢?我想象不出除了讲道,他还会干什么。”

洛西说:“我在很多地方都见过这样的人。”

“可是,这个人不挪窝,在同一条街上。我觉得,他并不在乎别人听不听。他甚至会向路过的汽车念叨。”

“他讲什么道?”

“那日子,那时辰,没有人知道。听他那口气,好像俄国人引爆了原子弹。那日子,那时辰,没有人知道。他们在电台新闻节目中宣布了这个消息。”

洛西说:“我是不会相信的。”

“我当时相信了,但是扛着那些购物袋上楼就泄气了,觉得自己的肩膀快要脱臼了。”

“说正经的吧。”

“当时,我停下来,听他说些什么。说真的,那是我第一次听那个人说话。”

“他一直在那里呀。”科特尔说。

“我第一次听他说。那日子,那时辰,没有人知道。我觉得,这是《马太福音》第二十四章中的句子。”

“我是不会相信的。”洛西说。

“可是,那个人有自己的生活,我很好奇,不知道他怎么生活。”

“有的人总是说教。”洛西说。

“瞧他穿的那身衣服,真可怜。他不是疯子,理解他自己信奉的东西。”

“你也可以理解你自己信奉的经文呀,”科特尔说,“有的人理解自己信奉的东西,但是行为疯狂。”

“阿门。”他妹妹说。

晚餐之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凝望窗外。他本该在房间里做家庭作业;他确实在房间里,可是不知道家庭作业是什么。他翻开世界史课本,预习了几页。在那些年代里,他们每分钟都在创造历史。每个句子都是另外一场战争,另外一次规模巨大的衰落。记住那些日子。帝国衰落了,威慑力量崛起了。在他的班上,有一个孩子几乎每天都要撕下几页历史课本,然后把书页一一吃掉。那个同学采用的是这样的方式:翻开课本,放在书桌下面的大腿上,偷偷地把书页揉成一团,慢慢把它从书脊撕下来,尽量不弄出响声。接着,他采用的策略是等待片刻,以类似轻声咳嗽的方式,用拳头捂住嘴巴,那一页书就在拳头里,就像一块饼干。然后,他把书页塞进嘴巴,把印刷用油墨和被人记住的日期塞进嘴里。那动作安安静静,全神贯注。他再等待片刻,让书页留在嘴里。最后,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咀嚼,动作不大,尽量不让上下牙齿碰上,尽量不发出声响。科特尔试图想象那是什么味道。揉成一团的纸浸泡在口水里,吸水之后慢慢变软,这样就比较容易吞下去。他吞咽得并不顺当。你可以看到,他的喉结抽搐,仿佛他正在操纵飞机,让它降落在陌生的海岸上。

战争与条约,吃你的饼干吧。

洛西正在淋浴。他坐在床上,听见水流打在隔壁浴室里墙面上发出的声音,心里想到了那场比赛。他回忆起自己并不知道已经看见的场景或者听到的声音,回忆起人群在出口坡道上的情景,脑海里浮现出衬衣的颜色,耳朵里回响起说话的声音。一名警察骑在马上,马靴雪亮,散发出动物的热量。他听见水流打在浴室镀锌墙面上发出的声音——多年以前,有人给浴室装上那种淋浴喷头,彩色墙壁在使用时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父亲回家时,发出的响动明确地说明他进屋了:门慢慢打开,铰链吱吱地叫。他穿过门厅时悄无声息,既没有脱衣服的声音,也没有爬楼梯之后的喘气声。现在,屋里的人根本听不见他的响动。他站在大门附近,带来某种可以听到的东西。也许它只是一个人站在亚麻油地毡地板上形成的压力,也许它是他身体形成的某种氛围,一种紧密感,表明他回家了。

科特尔坐在下铺上,静静等着。父亲穿过厨房,出现在他的房间门口。曼克斯·马丁。他是工人,有活干时搬运家具,没活干时大灌威士忌。他看了科特尔一眼,茫然地点头。他站在那里点头,那姿势没有什么意义,似乎只是说,哦,是你。后来,他进了房间,坐在没人使用的床上,那张吊床上。他们听着水流击打浴室墙壁的声音。

“吃饭没有?”

“肉馅饼。”

“给我留了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为什么呢?你早早离开了餐桌?在城里有约会?”

他明白,父亲这是在开玩笑。父亲颧骨凸出,两颊上长着类似水痘的颗粒,模样有点粗俗,蓄着稀疏的小胡子,刻意而为,显得特别。他环顾房间,仔细观察,似乎觉得这时应该看一看自己的儿子是在什么环境中成长的?他中等个头,胸部稍显宽大,两腿略微内弯。科特尔觉得,他父亲力气有限,无法扛着大件家具上下楼梯。但是,他见过父亲和大个子男人一起搬运东西的情形。

“谁在浴室里?”

“洛西。”

“这洗澡简直是在下暴雨。”

“她做家庭作业也是这样,一点也不剩。”

“从头到尾都这样,那个丫头。”

他们听着她在浴室里的动静。坐在这里和父亲一起谈论洛西,不知何故,这让科特尔觉得不自在。正在这时,水流声停止了。

“你瞧,我想撒尿。”

“管理员想要和你谈谈。”

“他是看门狗,别理他。”

“他刚来这里,怎么知道我们家的事情呢?”

“可能我们小有名气吧,我是说你和我。两个男子汉,有人放出话说,这两个家伙可能不好对付哦。”

科特尔放松了下来。他觉得,可能没什么问题。像他们说的,那个人没有什么恶意。有些事情他从母亲嘴里听不到,可以从父亲那里听到。

曼克斯大声说:“洛西宝贝。你老爹需要使用这设——备。”

他俩听到一两声嘟哝。她赤脚穿过过道,身上围着毛巾。曼克斯站起来,提拉着裤子,舌头咔嗒一声,走出了房间。

科特尔无意间——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想到这个情景:比尔·沃特森站在第八大道上,手里抓着短上装。他拿起棒球,看了看,接着放下。他父亲正在撒尿。通常,只能听到淋浴的声音,听到水管发出的响声。但是,他父亲正在撒尿,他一直是家里的国王。这情景很快变得滑稽起来,他撒尿的时间很长,力量很大。科特尔真希望两个哥哥在场,他们就可以一起感受这令人吃惊的情景。

父亲回到房间,坐下来,身上仍旧穿着短上装。那件灯芯绒防风上衣本来是属于兰达尔——科尔特的两个哥哥之一。

“行了,感觉好多了。”

“可以给我写一封信吗?学校里需要的。”科特尔说。

“是吗?写什么呢?”

“就说我生病了,一天没有上课。”

“亲爱的某某某。”

“对,就这样写。”

“请原谅我的儿子。”

“这样写就行。”

“他生病了。”

“告诉他们是发烧。”

“多高?”

“就说100度,这应该可以了吧。”

“如果要做成这件事情,就不应该太低调。”

“好吧。就说他发烧到了102度。”

“当然,在我看来,你脸色红嘟嘟的,很健康。”

“恢复得很快,谢谢。”

“不过,你运动衫上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是刺果吧。”

“刺果。这地方是哈莱姆区。什么样的刺果?”

“我不知道。我想我转了一圈。”

“你转到什么地方去了,一整天没有上学?”

“我去看球赛了。”

“球赛。”

“在保罗球场。今天。”

“你在比赛现场?”曼克斯问,“那场比赛让街上的人议论纷纷。”

“那不算什么。我在那里,这也不算什么。我得到了他打的那个球。”

“不,你没有。什么球?”

“赢得锦旗的那个本垒打。”科特尔说,有点不太情愿。这是一件令人大吃一惊的事情,现在第一次说出来,这让他有些害怕。

“不,你没有。”

“我追赶那球,然后抢到了。”

“当面撒谎。”曼克斯说。

“没有撒谎,我得到了球,就在这里。”

“知道你干了什么事情吗?”曼克斯问。

科特尔伸手掏球。

“你这样的家伙有时也有一鸣惊人的举动。”

科特尔坐在下铺上,背对着墙壁,望着他,望着对面床上的那个男人。后来,他拿起滚进他大腿旁边的卡其布床单上的棒球,伸出手来,让它在指尖上旋转。他用右手高高举着棒球,用另外一只手让它转动,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摆弄着棒球,炫耀着自己的宝贝。曼克斯感到愤怒,满脸通红。

“你没有撒谎吧?”

科特尔做了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棒球在他手里晃动,似乎具有魔力,不能固定下来——它让他浑身瘫痪,眼珠突出。他故意做出夸张的表演动作,眼睛盯着老爸。

“嘿,你没有向你老爸撒谎吧?”

“我干嘛要撒谎呢?”

“那好。你干嘛撒谎呢?你不会的。”

“没有理由撒谎。”

“这就对了。没有理由。这我清楚。你向别的什么人撒谎呢?”

“没有谁。”

“你没有告诉你妈妈?”

“她会要我送回去的。”

曼克斯笑了起来,双手放在膝盖上,两眼凝视科特尔,接着身体后仰,哈哈大笑起来。

“没错。她会押着你,到球场去还球。”

科特尔不想再玩下去了。他知道,这世上最糟糕的陷阱是站在父亲一边与母亲做对。他必须非常小心,这样说或者那样做都没有关系,不过,最重要的是要始终站在母亲一边。否则,他就死定了。

“好吧。那么,我们下一步怎么办呢?也许,我们可以改天上午到球场去,把球拿给他们看。我们可以带上门票存根,这样他们至少会知道你当时在现场,正好坐在那个看台上。但是,我们去问谁呢?我们从哪个门进去呢?也许,会有十七个人站出来说,我手里的就是那个关键的球,不是他手里的那个。我早就明白,早就明白,早就明白。”

科特尔听他说话。

“谁会理睬我们呢?他们看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了两个黑鬼来。他们会相信某个黑小子能够在人挤人的现场抢到这个棒球?”曼克斯停下话头,也许等候着脑袋里冒出什么主意来。“我觉得,我们应该写一封信。对,我们先给你们学校写一封信,然后以我们两人的名义写一封信,寄给棒球俱乐部。”

科特尔听他说话。他看见父亲陷入沉思中,进入焦虑状态,进入密谋策划的状态。

“我们在信里说些什么呢?”

“我们用挂号信寄出。对,这样做会增加分量。我们还要附上门票存根。”

“我们说什么呢?”

“我们卖掉这个棒球,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呀?”

科特尔想站起来,看一看窗外的景象。他觉得压抑,希望独自望着街道,别的什么事情也不做。

“我不想卖,想自己留着。”

曼克斯偏斜着脑袋,仔细打量自己的儿子。他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个主意:把这棒球放在家里,让它落尘,变得一文不值。

他轻声说:“留着干嘛呢?我们把它卖了,给你买一件毛衣,扔掉身上这件破衬衣。你穿这衣裳,模样就像住在树上的人。我们还可以给你妈妈和妹妹买点东西。让这东西放在这里没有用,不能变成现钱,这样干真愚蠢。”他说话的口气显得很有道理,显然经过深思熟虑,向可以接受他开导的儿子一一道来。我们这样做是对家人负责,而不是出于虚荣把它收藏起来,作为纪念。“我们给你妈妈买一件冬装。冬天来了,她需要一件厚实的衣服。”

科特尔希望自己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男子汉的样子,不输给父亲。

“他们会给我们多少钱呢?”

“我不知道,完全没有概念。不过,有人希望得到这个球没,可以把它放在什么地方展示。我觉得,我们首先做的事情是寄一封挂号信,把存根也寄去。那叫什么来着?叫遇雨补赛票根吧。”

“我没有存根。”

父亲眉头一皱,一副受到伤害的惊讶表情,仿佛受到了深刻伤害。

“你这是在说些什么呀?”

“我没有存根。”

“怎么会没有呢?”

“我没有买票,是硬冲进去的。”

“你这是在说什么呀,儿子?”

“我没钱买票,就硬冲了进去。假如我有钱,我会买票的。”他无助地补充说:“没有钱,没有票。”

父亲的目光注意到儿子脸上闪过的表情。科特尔发现,父亲脸上出现了一种惊惶,一种发自内心的愧疚。他说到了钱,提到了家里经济窘迫这个老话题。父亲处于退却状态,眼光游疑,已经逃离了刚才的状态,逃离了做事要为家人负责的状态。这是一个可怕时刻,科特尔在这样的情景中发现自己赢得一场原来并未意识到的对峙。他已经让父亲投降,进入狼狈的退却状态。

科特尔说:“不管怎样说,如果不是保留座位或者包厢座位,存根并不显示你坐在哪一个区。所以说,门票并不证明什么。在大街上也能拾到用过的门票。”

父亲说:“我们别管它,行吗?”他站起来,神情严厉。“今天晚上我们什么也没法做,睡觉吧。”

科特尔并未提及父亲本来要写的那一封信,那封为逃学寻找借口的信。也许,明天早上这一切都会过去。也许,父亲会改变主意,不再说卖棒球的事情。也许,他会把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科特尔知道,如果他坚持一天,坚持一天半,不采取任何行动,父亲将会完全忘记这件事情。在这个家里,这是他们觉得有把握的事情之一,心照不宣,静观其变,等着他遗忘。

科特尔站在窗户旁边,看着下面的街道。在学校里,他们有时候告诉他,眼睛不要看窗外。这位或者那位老师这样说。他们告诉他,答案并不在窗外。不过,他总是想说,答案就在那里。有的人观察窗外,有的人死啃书本。

他脱下衣服,准备睡觉。他睡觉时穿着短裤和开领短袖衬衫。母亲走进房间,向他道晚安。只要她不知道他和父亲之间的谈话,晚安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这是在不知名的地方洞开的另外一个陷阱。她告诉他,她明天要早起上班,那地方很远,需要坐地铁,到第二十一大街尽头去。她在一个安装着大电扇的阁楼里工作,缝制衣服。去年暑假,他每周去那里干四个小时,打扫落在地上的布片,搬运纸制圆筒。她们——四五十个女人——逗弄他,插科打诨,使用的语言非常露骨。

“洛西可以帮助你立起来。”

“我不需要谁帮助的。”他说。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人需要别人帮忙才能立起来,那个人就是你。”

“她把东西扔给我。”

“先抓住,接着扔回去呀。”

“那么,我就没法穿上衣服了,她扔的是我的衣服。”

他母亲俯身吻他——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做了——之后,用指头抚弄他的脑袋,几乎是在用指关节摩擦,伸出两手,挤压他的脸蛋,让他觉得疼痛。他听到父亲路过房间,进了厨房,希望父亲忘记亲吻自己。

在黑暗中,他想到了那场比赛。在令人满足的温暖睡梦中,他的脑海里一直浮现出那场比赛的情景。比赛输了,他们赢了。本来是不可能赢的,可是他们后来赢了,永远赢了。这东西他们是不可能拿走的。这是他早上想到的第一件事情,甚至在睡梦中,他身体的一个部分已经在那里了,已经醒来考虑那场比赛的事情。

曼克斯·马丁站在冰箱那里,目光寻找那肉馅饼。她给他留了一些肉馅饼,放在盘子里,就像X囚徒的最后一餐。他把馅饼取出来,在桌子前面坐下,慢慢吃了起来。他的脑袋经历这样或者那样的痛苦。他看着放在盘子里的食物,不得不提醒自己把它放在那里的目的。

他吃完之后,把盘子放进洗涤槽,然后决定把它洗净,擦干。他的动作异常讲究,把厨房用具也一一清洗干净。他知道,他应该修理一下不停滴漏的水龙头,但是我们只有期望他改天有时间再动手了。他轻声吹着口哨,把盘子放进橱柜。

艾薇进来,没有看他。她不看他的方式很特别,值得进行科学研究。那是她擅长的动作,用目光扫视房间,然而完全忽视他的存在。科学界应该研究这样的情况,以便用于军事目的。

她说:“你在和他说话。”

“谁管得着呢?”

她问:“说什么呢?”

“我可不需什么理由。”

她说:“说了这么长的时间。”

“他是我儿子。谁管得着呢?”

“让他单独待着。我管得着,”她说,“那是他需要的。他没有你的说教,自己长大。只不过他自己没有说出这一点罢了。”

“让他告诉我。”

她说:“我这就是在告诉你。”

她在厨房里一边走动,一边收拾东西。

她说:“我明天要早一点上班。他们有一个紧急订单,准备多付一半工钱。”

他听到他们的卧室的收音机开着,声音传来,隐隐约约。

“听着,我认真告诉你,闹钟在六点钟以前就会响的。”

“六点以前。”他说着,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它不走了,早晚有什么关系呢,他说话的口气似乎与这些事情没有关系。

她身穿居家服,脚穿拖鞋,像梦游者一样,在厨房里移动,这个梦游者的目光完全不会落在他的身上。但是,她对厨房里的动静了如指掌,他却不是这样。即使他在那里,准备进入少得可怜的睡眠状态时,他也全然不管家里的事情,根本不关心什么清晨的寒意、上班的妻子,根本不关心已经定时的刺耳闹钟什么时候会响。

她找到了想要的药片,然后走进过道。他站在那里等着。他关闭顶灯,站在光线昏暗的厨房角落里。

他在那里站了十五分钟,慢慢思考,试图理顺脑子里的纷繁思绪。

行了。他离开厨房,在科特尔的房门口停下脚步,把目光投向室内,让眼睛习惯黑暗。孩子已经熟睡。曼克斯走进房间,一眼看到那个棒球,摆在没人睡的那张床上。他每次都是这样得手的。他们得到有价值的东西,甚至根本不考虑如何把它藏起来。让并不存在的仙女们帮自己看管贵重物品。他告诉他们多少次了?要保护自己的东西。世事变化,你们在生活中要有防卫意识。

他试图回忆在科特尔小时候睡上铺的那些日子里,哪一个孩子睡在哪一张床上。他们长得可真快。

他站在黑暗的房间里,心里犹豫不决,权衡他是否应该这样做。后来,他动手了,伸手抓起了棒球。他这样做时心里依旧没有拿定主意,行为结束了思考。他手握棒球,悄悄穿过厨房,到了大门口。身上的风衣——那是他儿子的风衣——口袋很宽大,放棒球正合适。他推开门,扭曲着面孔,好像要把开门的声响拽回来。在脑袋清醒,有点可以支配的时间时,应该给门枢上点油。他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跨出门槛,来到台阶上,心里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不穿他的旧衣服,而他却穿着他们的?

他左右观望,因为他总是左右观望。后来,他下了阶梯,到了街上。

第二部 特别献给左手的挽歌 第1节

画面上,一名男子驾驶着汽车,这是最简单的家庭录像。你看到一名男子开着一辆中型道奇车。

这只是一个孩子拍摄的画面。她坐在家用轿车里,手持摄像机,透过后窗玻璃,拍摄后面的一辆汽车。

你知道家庭和家用摄像机,知道孩子们是如何迷上摄像机的。孩子们使用摄像机以后知道,每个被拍摄对象都具有潜力,借助摄像机可以看到许多以前从不注意的事物。他们探索静物的意义,探索不会说话的宠物希望表达的意义。他们偷窥家庭隐私,学习用不同的眼光重新观察事物。

这里保护的是儿童自己的隐私。她十二岁,既不是犯罪行为侵害的对象,也不是犯罪行为的实施人,然而,她的名字暂时没有透露。

这段录像显示:一个人身穿运动t恤衫,坐在驾驶座上,画面上没有其他的东西。那辆汽车在短暂的时间里靠近,然后渐渐落在后面。

你知道,手持摄像机的儿童可以学会操作机器,让展现家庭问题的那些瞬间暴露在镜头之下。他们打破人们的信任,监视没有受到保护的空间,拍摄妈妈从浴室出来的情景:她身穿累赘的浴袍,头上系着毛巾,面无血色,头发蓬乱。这并不是说笑。如果他们得到机会,他们可以拍到你坐在大锅上的画面。

这段录像与许多家庭录像类似,构图平淡无味,画面常常晃动。当然,出现在影带上的男子并不是这个家庭的一员,而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偶然出现的角色,一个在慢行车道上开车的人。

画面显示,一名男子身穿浅色衬衣,领口解开。由于反射和阳光的影响,画面显得模糊不清,而且还不时出现晃动。

这并不是一段人们常见的杀人影像,是由一名女童拍摄的杀人场景。她当时觉得,她做的事情很简单,也许还带有一点小聪明,拍摄一名正在开车的男子。

他看到了女孩,还挥了挥手,但是两手并没有离开方向盘。这是一个刻意淡化的反应,旨在让对方产生好感。

这是一段时间较长的连续镜头,没有确定的目的,表现出来的执著超出了题材本身的意义。你可以看到这段家庭录像拍摄者当时的心理:天真单纯,毫无目的,用心执著,非常真实。

他的脑袋中间没有头发,四十来岁,面相随和,他的整个生活似乎呈现在便携式摄像机面前。

不过,也有悬念元素。你希望看下去,这不是因为你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当然,你确实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你其实在寻找它的原因。但是,假如你在并不知道结果的情况下,第一次偶然看到这一段连续镜头,你可能也会继续看下去。你看下去的原因在于,录像带中的事情吸引了你,你觉得它是随机的,业余的,偶然的,有什么事情可能会随时发生。这段录像带既不会让你觉得无聊,也不让你觉得有趣。它手法青涩,率直,毫无保留。它是人的心灵之中的晃动部分,是在你知道自己正在思考的情况下展现在脑海中的画面。

世界潜藏在摄像机里,已经放入画面,等待一个男童或者女孩出现,拿起摄像机,学会操作方法,拍摄老爷爷用早餐的情景。其他的东西全都删去了,所以只看到他张开的鼻孔,苍白的手掌像婴儿一样,抓着装有麦片的勺子。

在画面上,一名男子独自驾驶一辆道奇车,这情景似乎会一直延续下去。

这段录像带具有某种特征:图像画质粗糙,黑白色调缺乏层次,表现方式刻板。你觉得,与身边的任何东西相比,它更真实,更生动。身边的东西带有表象性质,经过化妆,经过排演,展现层次。这段录像带超级真实——也许,你希望用次真实这个词来描述它。它是处于你所添加的所有层次的带划痕的底部的东西。这段录像带具有一种强烈的真实性。

在画面上,他挥了一下手,手掌僵直,仿佛是铁路岔道上的信号旗。

你知道,家庭成员会创作游戏。这仅仅是另外一场游戏,那名女童在过程中制定游戏规则。她喜欢这个主意:拍摄男子驾驶。也许,她以前从未这样做过,觉得没有理由改变构图方式,没有理由提前结束拍摄,把镜头转向另外一辆汽车。这是她的游戏,她同时既在学习,又在参与这种游戏。她觉得,自己有点聪明,不乏创意。也许,她还略带一点侵扰性,略带一点会给任何游戏增添乐趣的张狂意味。

你接着看下去。你的行为取决于这段录像带的特征,它形成一个穿越时间的特殊通道,赋予事物形态和目的。

当然,假如她恰恰在那一时刻把镜头转向另外一辆轿车,她可能会拍摄到枪手开火的画面。

那场遭遇带有偶然性。受害人、杀手以及手持摄像机的女童。到达同一点的随机能量。在这里,有某种东西直接向你述说,述说那可怕的事,关于你无法控制的力量,那些穿透历史、逻辑和人类预期的各种合理层面的交叉的线条。

她无意之间进入其中。这个女童迷失了方向,在头脑清晰的状态下进入恐怖之中。这是一个关于离家太远、迷失方向的儿童的故事。在这里,某种东西起到工具作用,满足儿童的好奇心,反映儿童希望探索的性格倾向。然而,它并不是那辆家用轿车,而是让她扮演故事角色的那一台摄像机。

你知道假期和家庭纪念聚会的情景:有的人带着摄像机,亲友们站在一起,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因为他们习惯以麻木的方式面对这样的过程。有人拍摄图像,录制成影带,喝咖啡时放在卡带式影像录放机里,一一播放出来。

他很快被人击中。你如果多次观看这段录像带,就会从手掌挥舞的动作中看到他被击中的那一瞬间。这自然是你等待的某种东西。你对你妻子说,如果你在家,她就在家里。现在,这就是他中弹的那一瞬间。你说,珍妮特,快点,这就是出现枪击的那一瞬间。

这就是他中弹的那一瞬间。你看到,他身体一震,仿佛遭到电击。接着,他失去控制,倒向车门。也许,更恰当的表达方式是说,他俯身或者滑向车门。这个画面很可怕,同时又不明显。那辆道奇车行驶在慢车道上,在短暂的时间里靠近了,然后渐渐落在后面。

通常,你不会叫自己的妻子到电视机跟前来。她有她自己喜欢的节目,你有你喜欢的节目。但是,这里存在着某种紧迫性,你希望她看到当时的情景。录像带一直播放着,这时终于要出现那个画面了,你希望她看到他被人击中的那一瞬间。

这时,那个场景出现了。他被击中了,打在脑袋上,录像机有所反应,那个女童有所反应。出现了一个受到震撼的晃动,但是她继续拍摄,出现了同情的反应,神经反应,心跳加速,但是依然将镜头对着所拍的对象,看着他滑向车门。甚至在你看见他死去的那一瞬间,你也会想着那是手持录像机的女童。在某种层面上,女童肯定在场,观看你所观看的场面,心理上毫无准备。女童看到眼前出现的情景,反应冷静。你一定会感到惊讶——她一直在拍摄。

录像带显示某种孤立出现的恐怖场景。你叫妻子来看的原因在于,这次是真实的,并不是想象出来的电影暴力场面,具有装饰性感知层面之下的真实性。快来,珍妮特,就是在这个位置上。他很快就死了,没有任何种类的伴随状态,直截了当地。你希望告诉她,这比真实的东西更真实,不过,她接着会问,这是什么意思?

录像机对枪击做出了反应,一种吃惊的反应将怜悯和恐惧带入了画面——那个女童自己的激烈反应,女童对受害者的同情。

你看不到鲜血,它可能顺着他的耳朵后面流淌,流到他的背上。他的脑袋抽搐,避开车门,那种方式让你仅仅看到一部分轮廓。那是另外一侧,不是他被击中的那一侧。

也许,你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有点咄咄逼人,实际上迫使妻子来观看。为什么呢?你告诉她什么呢?你是否在表述一个小小的观点?比如,我将出于通常的恶意毁掉你今天的心情?或者说,你是否在表述一个宏大的观点?比如,这就是人存在过程中要面对的危险。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你都强迫她观看这段录像,而且你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录像显示,那辆汽车滑入路边的护栏,接着出现了另外两个车道以及另一辆车局部的晃动图像,一个瞬间的模糊,录像带在此结束。要么是因为那个女童停止了拍摄,要么是因为某个核心权威——警方、地区检察官或者电视台——断定,你不能看到其余的东西。

这是得克萨斯州公路杀手犯下的第十或者十一起命案。这个数字并不确定的原因是,警方认为,其中的一起可能是其他的人所为的模仿罪案。

关于录像带和这一特殊种类的系列罪案有些问题,不是吗?该类犯罪正是为随时录像和直接播放而设计的。把活动的情景用摄像机记录下来,然后直接播放,其间没有中立的间隔,没有时间与空间之间的平衡作用。你坐在那里,心中不禁产生这样的疑问:当这样的手段可随时使用时,出现这种犯罪行为的可能性是否更大?录像行为和播放行为对事件起到强化和压缩作用。它有可能造成模仿作案的需求。你坐在那里,心中产生这样的念头:这一系列谋杀案已经找到它的媒介,或者反之也是如此——一种阴影技术的行为,找到了一种压缩时间和重复图像的行为,鲜明、闪光,却没有明显特征。

最终,它并未显示什么东西。它成为广为人知的谋杀案件的原因在于,它被录像带记录下来,谋杀犯屡次作案,罪行被一个儿童记录下来。于是,那名儿童被卷入进来。他们必须得称呼她,所以她有时被叫作录像儿童。那段录像带广为人知,她也成了著名人物。现代人采用的策略是不透露相关人员的姓名,这反而使她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现代人出名既无需说出名字,也无需抛头露面,他们的精神与躯体处于相互分裂的状态,受害者、证人和未成年罪犯,这三者都处于感知边缘的某个位置上。

看着某个人死去,以出人意料的方式死去,这一个原因就足以在电视屏幕上占有一席之地。看着一个男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开车时被人击毙,这使人感触很深。它说明一个基本真理:你的每次呼吸可能带来两种结果。当然,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这里隐藏了一个笑话,一种残酷的闹剧意味。即使它使你产生一点内疚感,你也愿意欣赏这样的闹剧。也许,受害者是傻瓜,类似于默片中容易受骗的傻子,是经典意义上的不幸角色。他让自己被录像机镜头抓住,在某种意义上是自作自受。因为一旦录像带开始转动,它只能以一种方式结束。这就是语境要求的东西。

你不想让珍妮特给你说任何废话,解释为什么一直播放着这段录像。他们一天中播放了一千次。他们播放它的原因是,它存在,他们必须播放出来。为人们提供娱乐,这是他们的职业得以存在的理由。

观看这段录像带的次数越多,它的死亡气息就越浓,就变得越发冷酷,越发无情。录像带抽吸你胸中的空气,然而,你每次都观看它。

第二部 特别献给左手的挽歌 第2节

玛丽安·谢开车到普雷斯科特市去办事。在长达二十四小时的路途中,她只让自己抽一支香烟,直到距离目的地仅有十英里时,才开始吞云吐雾。在那里,活动房屋开始聚集,快餐食品比比皆是。吸烟使她心旷神怡,有了控制感和约束感,浑身上下都觉得舒坦。

法院门前的广场上,正在举行什么活动。她把车停在距广场一个街区远的地段上,然后转身走向广场。风和日丽,阳光和微风浸濡着人的躯体。有一条街道实施了交通管制,两旁停放着四排老爷车,一直延伸到广场边缘。草坪上摆放着喇叭,播放着舞会使用的摇滚音乐。

她有十五分钟时间可供支配,于是在那些老爷车中闲逛起来。许多车都装有供鉴赏家欣赏的车篷。时间还早,不到11点,现场只有十来个人观看。她看见一个长着红色头发、似曾相识的男子先是俯身钻进车篷观看,接着后退一步,仔细打量一辆装着黑色亮漆车身底盘的订制别克车。

他站在那里,抬起肘部,手掌呈杯子状,一副内行模样。过了片刻,她才反应过来,他是尼克所在的废品回收公司的同事。又过了片刻,她才回想起来,他的名字叫布赖恩·格拉斯克。Glassic(格拉斯克)这个姓氏与classic(老爷车的统称)谐音。

他看到她,脸上露出表示认识的微笑。后来,他在半个街区之外的地方跳了一会儿舞,曲子是50年代流行的最慢节奏的贴身狐步舞。

大约两个小时之后,他们在这条街上的一家老牌酒店的餐厅里见面,共进午餐。餐厅狭窄,温暖,她端起一杯冰水,贴在脸上。

他问:“你在这里——”

“参加面试。这里有一家搞老宅整修的小设计公司,计划在凤凰城设立办公室。我希望试一试。”

“情况如何?”

“我觉得不错。”

“你做过这样的工作?”

“严格说来没有。在生孩子以前,我在一家小房产公司做过管理工作。有了孩子以后,有时候做一点非全职工作。”

“自己负责的办公室。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午餐以前才到办公室,溜达溜达,就像一个私家侦探。头天晚上的醉意未消,满脸须茬。迅速翻阅邮件,然后扔在桌子上。”

“你有须茬吗?”她问。

“是的,最后会有的。为什么问这个?”

“不知道。我以为,胡须刮得越干净,样子就越好看。”

“我们确实刮胡须。”他说。

“我觉得,我的办公室与私家侦探公司大不一样。”

“你想要光线充足、通风良好的环境。”

“还有装在结实文件架中的厚厚的计划书。”

“你想要配有树木的建筑模型。”

“也许吧。”

“人行道上还有缺乏特色的小人。”

“在多种族意义上缺乏特色。”

“好极了。喝点酒吧?”

“好啊。”她说。

布赖恩叫一个可能在大堂兼任搬运的老招待端酒来。

她问:“那么,你在这里——”

“看汽车。昨天晚上,我在报上看到了举行车展的消息,心里痒痒的,有点像中学生。”

“无法等到周末了。”

“到时拥挤。反正我该休息一天。”

“周末你得等着吃午饭。不好意思。我本以为你有什么公事。”

“我还没有看完那些车呢。它们值得仔细欣赏。坐在这里,有人把酒送来,给你设定空调温度,安好座位,还有什么比这更爽的事情呢?”

“这是不是那发出气味的东西?”她问道。

当然,她抽烟。她知道,只要点了酒,他那装模作样的神情就会消失,无需多大工夫。她要把剩下的香烟抽完,然后再找一些。他让她几次发笑,甚至在并没有刻意而为时,他也显得滑稽可笑。她觉得,他小时候可能把兔子当作宠物养,不过她并不确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你个子很高,对吧?”

他的口气中带着怀疑,似乎她隐瞒了这一点。

“没有你高。”

“我妻子长得矮。你见过她没有?”

“我记不得了。”

“她要我下个月带她去纽约。我得和新式垃圾填埋场的工程师们商量一下,那家公司是美国垃圾处理行业的巨人。”

“尼克喜不喜欢这类工作?”

“你问我?”他问。

“对,我是在问你。”

“我觉得,他比我更喜欢。我觉得,他从更单纯的角度看待这些问题,考虑的是概念和原则。因为这就是尼克的风格,侧重技术、逻辑、美学。我呢,总是摆脱不了英美人的心态。”

“你正在迁入新的公司总部,这可能有助于展现新的自我形象。”

“没错。一座宏伟的青铜色塔楼,就像投资公司或者巨型传媒公司的总部。当然,塔楼结构类似于一个粪块形状。不过,这倒很符合我们公司的业务性质,对吧?”

老招待端来了酒,两人在几乎空无一人的餐厅里看菜单。他们聊着,看着菜单,其实没有看——看了便忘。玛丽安喝了一大口杜松子酒,心里感到疑惑:布赖恩让人觉得与他交谈如此容易,他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呢?她觉得,大多数时候,他给人的印象是为人小心谨慎,然而,在女人面前——在某些女人面前,也许在一百英里之外偶然遇到的罕见女人面前——却并不掩饰。他待人诚恳,对自己不乏深刻见解,这样的品质他在男人面前通常不会显示出来。

也许是为了互相交换吧。如果不是为了显摆她自己的职业技巧,她不知道她有什么理由会讲这个与狗有关的故事。他们又点了一杯酒,然后点了午餐。

“那条狗名叫杜克,不停地吠叫,不停地哀鸣,但是孩子们年龄还小,他们喜欢那狗。它吠叫,嘶鸣,在家里向人告别。它冲着其他孩子狂吠,邻居们怨声载道。我试图私下将它送人,可是没有人收留它。所以,最后心血来潮——这太可怕了,我干吗给你讲这些呢?”

“因为这个故事让你饱受困扰。因为你在我的眼睛里看到了怜悯的目光。”

“对,那是一个狂乱的冲动之举。我让自己相信,那狗身患不治之症,非常可怜。我开车上了85号公路,我觉得应该是85号,经过一条大水坝,进入乱石累累的贫瘠荒漠,远远超过了我决心要走的距离。我一直走啊,走啊,最后停了下来,打开车门,把杜克放了出去,然后扭头开车回家。我告诉莱妮,亲爱的,狗跑丢了,我很抱歉。但是,我没有就此罢休,心理上失去控制,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我开始开车带着两个孩子,在街道上游荡,日复一日地对着车窗外呼喊,杜克,杜克。没错,那狗让我饱受困扰,就像是出现在我梦中的东西。我现在意识到,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我如释重负,深感宽慰。”

“这么说,你意识到你没有那么做。”

布赖恩非常喜欢这个故事,所以她也开始喜欢起来。她觉得,这可能就是她讲这个故事的原因。

“在漫长的夏日午后,开车穿过死气沉沉的街道。我可以听到孩子们的喊声,杜克,杜克。我记得,他们那时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对着车窗外面大声呼叫那条狗的名字。”

空荡荡的餐厅里的空调已经坏了。在用餐过程中,她哈哈大笑,几乎难以自禁,两眼望着布赖恩的杯子,脸上绽放着愉悦,想到自己的行为,感到难过和羞愧。

他说:“杜克,杜克。”

“实际上叫杜钦诺。小杜克。这个名字是尼克想到的。他有一半意大利血统,你知道吗?”

“我们的尼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在他脸上你没有看到意大利人的特征?”

“他说话时夹带一点那种口气。”

“什么口气?”

“流氓威胁人时说话的口气。”

“什么流氓?”

“他说话的口气。专业,带有固定模式,相当滑稽。”

“说到家庭背景,”她说,“如果这个问题涉及隐私,你不必回答。你是不是把兔子当作宠物来养过?”

他们度过了愉快的时光。她发现,她在他说话时分类整理自己的回应,然后一一对答。有时候,她忍不住插话,看见他脸上放光。她告诉他,她在上学时打曲棍球,现在怀念那种运动。她怀念那时用花园里的水管喝水的情景,十分怀念母亲和父亲。他们死去分别有九年和六年了,对她的影响现在比以前更大,已经深深地进入了她的生活。这让她完全可以理解,有人会看见幽灵,与死去的人交谈。她家的花园里有水管,但是她不用它来喝水,而且不允许自己的孩子那样做。这就是两代人之间的差异,与其说表现在失去的东西方面,毋宁说表现在认识上。她变得疑心重重,非常警觉。她告诉他,尽管无法戒烟,她却怀念那时抽烟的情景。

他们用了午餐,走上一段楼梯,进入酒店的大堂。在她的脑海里,她一直往上走,进入一条空无一人的走廊,到了一个幽暗的房间。她看见自己拉开床罩,站在凉爽的床单上面,等候传来敲门的声音。后来,他们听到,从法院门前的喇叭里,传来用假声演唱的充满哀愁的歌曲。在和煦的阳光中,他们走向汽车。

布赖恩看到一辆雪佛兰,车身是酸柑冰冻果汁的颜色。那是一辆1957年生产的贝埃尔敞篷车,白色内饰。布赖恩浑身战栗,用顶篷盖住身体,假装伸出舌头,轻舔车身上耀眼的金属。玛丽安觉得,男人应该得到这样的东西,而不是大腿周围的赘肉。不过,她不得不对那车表示赞赏。它让人觉得轻松愉快,充满动感,甚至在某个方面非常伟大,镀铬的线条。诙谐的音乐飘荡在耳际,打动人心,让这车更显清纯。

布赖恩从顶篷下钻出来。

“你曾经有过这样的车?”

“我那时太年轻了,”他说,“我大哥曾经有一辆。布伦丹设计的贝埃尔敞篷车。现在,我们聊到那车时,依然带着敬畏的口气。那是他人生的巅峰。那辆车对他来说就是一切。姑娘、爱情、个性、力量。它代表了他的辉煌时刻。所有这些车都有所谓的前瞻外形,那时像喷气式战斗机一样,非常时髦。但是,前瞻其实并不意味着未来。它意味着注重当下,享受人生,因为60年代正在靠近,势不可挡。这辆车的发动机工作时发出深沉的吼叫。人们那时并不了解它,不过,从那时起,布伦丹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他们站在广场边上的榆树下聊天。他的汽车停放在老城监狱旁边,那地方现在是商会所在地。他们用异常礼貌的方式互道再见。她觉得,也许他们对什么事情感到内疚,这时需要调整自己的神情,以便踏上回家的旅途,以便将噪声从系统中清除出去。她沿着街道走向自己的汽车,每一步都让她感受到阳光发出的阵阵脉动。

第二部 特别献给左手的挽歌 第3节

布赖恩驾车向南,寻找通往大桥的路标。一艘挖泥船顺流而下,顶棚低矮,发出浓烈臭味。他感觉到那个将要发生不幸的古老预示。这一点并非众所周知,而是知者甚少:他每次过桥,都会经历可怕的事情。桥越高,跨度越大,令人窒息的深渊感就越强。这座大桥跨越一条具有历史意义的宽大河流。桥梁给他的真实感觉是,他正在做某种莫比乌斯旋转动作,偏向一侧,失去与名称、场所和食物味道的紧密联系,失去和亲戚共同度过的周末的密切联系,自己以类似尚未出世的状态,悬挂在类属空间之中。

他后来看见,它出现在远处,钢制横杆,连接着缆绳,向河岸栅栏一侧倾斜。他按照路标的指示,驶上循环车道,开始过桥。他选择上面的一层桥面,因为前面行驶的一辆林肯车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林肯和华盛顿保证我的安全。收音机里不停传来听众打进的电话,有的在吸引人的注意力,有的在打口水仗。这是人行道上的喝彩,人行道上的说唱乐。在他的想象中,地下灵魂排成长龙,等着进入电台波段,播报隐姓埋名的新闻。他听着这些声音,神情凝重。这种吵闹非常强烈,几乎相当于一种生命力量,让这个俄亥俄州男子穿越白人内心的焦虑,跨过大桥,到达泽西市这一侧。

他寻找西46号公路。他已经把那个男子在电话里告诉他的方向写了下来。那个男子一板一眼地说出了路线和街道,那口气简直就像自动应答机。布赖恩意识到,已经有许多观光客驾车通过了这座大桥。

他把方向指示写在酒店的信笺上,放在旁边的座位上,每隔十秒钟瞟上一眼。在西46号公路上行驶了一英里之后,他看到了所说的那家艾克森石油公司的加油站,然后转向南63号公路,驶过三英里路程,到达那家聚点餐厅。后来,他向左转弯,脱离拥挤的车流,进入居民区,终于开始放松,进入肯尼迪——又一位已故总统——大道上的那个环道。

他驶进一条小街,到了一幢老式木屋前。马文·伦迪出来开门,一个驼背老人,大约六十多岁,挪动着老人典型的蹒跚步履,手里捏着一支烧完的雪茄。布赖恩觉得,他就像一名已经退休的脱口秀演员,如果离开独自垄断的对话,连一分钟也活不下去。他跟着老人身后,穿过两个像水族馆一样昏暗的房间,进入地下室。这是一个摆有家具的宽敞房间,里面存放着马文·伦迪收藏的棒球纪念品。

“如果我妻子还在,她会给我们沏茶,送上现做的烤松饼。除此之外,其他一切没变。”

房间里,物品琳琅满目,以很有品味的方式,一一陈列出来。墙面上悬挂着法兰绒运动衫,棒球帽的帽舌上别着纪念徽章,老报纸装在相框里面。布赖恩满怀崇敬,转了一圈,仔细观看。几根个人专用的球棒摆放在订做的壁橱里,有的是漆工非常漂亮的比赛球棒,有的还带着松脂。还有体育馆里的座椅,每一把上都贴着标记,就像是稀有的植物品种——艾贝茨球场、夏布尔公园、格里菲思体育馆。他真想伸出手来,触摸一下摆放在台座上的一只古老的捕手用手套。它的黄色表面上布满裂缝,或被尖刺划破的,或被太阳烘烤的,显得年代久远。不过,他最后还是把手缩了回来。他看到放在树脂玻璃盒子中的签名棒球。他俯身观看展柜,里面陈列着香烟图片、球票存根、著名球员的签名合同、19世纪的棒球桌面游戏用品、泡泡糖包装纸——它们呈粉红色,类似于布赖恩年轻时的男性脸色,它们的名称就像一首诗,飘向数十年以前的岁月。

“在烤松饼上抹一点草莓酱,那味道非常独特,让文艺复兴以来的所有糕点黯然失色。”

所有这些都算不上令人震惊的东西。它们很有趣,甚至可以说令人动心,然而并不是伟大的,并不是令人过目不忘的。堪称非常美妙、稀奇古怪、令人叹为观止的是沿着对面墙壁陈列的大量藏品。其中一件是年代久远的保罗球场计分牌的复制品,大约二十四英尺长,十二英尺高,从地上一直到天花板,上面包括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标志和广告语、浪琴挂钟、俱乐部窗户的复制品和护墙。最后,还有手工打孔的得分记录牌,那是1951年那场著名季后赛的每局得分。

“要趁热吃。她定下严格的规定,不能浪费时间,埃莉诺,如果烤松饼温度不够,整个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布赖恩站在积分牌前,望着马文,希望得到他的允许,能够用手触摸一下。

“我雇了一个绘图员、一个木工、一个电工,还有一个标牌漆工。他不是家具漆工,是一个很有气质的工匠。我给他们看了照片,他们确定尺寸,画了草图,以便保留原来的比例和色彩,包括进球标识和上面表示错误的字母E。你家住哪里?”

“凤凰城。”

“从来没有去过。”

在地下室稍亮一点的灯光下,他看到,马文·伦迪的头发是一块凸出的合成纤维,呈浅棕色,朝前梳理,油光水滑。这使他想到拉斯维加斯、小指戒指和前列腺癌。

他告诉马文:“我是在中西部长大的。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那是我支持的球队。我出差,昨晚坐飞机到这里来,在航空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写到你和你的藏品。我很想联系你,看一看这些东西。”

他身上穿的是贝比·鲁斯式男用晚间便服,他伸手整理了一下丝质翻领。

“我女儿要我和你见面,”马文说,“她觉得,我正在变成什么东西来着——”

“隐士。”

“只剩半个胃的老隐士。这么说,我的照片出现在两万个飞机座位袋里了。这就是她出去接触人的方法。他们把我和呕吐袋放在一起。”

布赖恩说:“我去看了一场车展,有所触动。”

“什么触动?”

“50年代出产的汽车。我不知道什么触动。”

“你对自己不满意。你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东西,然而不知道它是什么。在自己的生活圈子中,你感到孤独。你有工作和家庭,在你这个年龄已经立下表达充分的遗嘱。这样做的整个目的在于,为死亡做好准备,在死前完成法律程序,所有的文件都已签名。死后留下的财产容易转换,它们可被变为现金。你曾经拥有的世界与可以观察的宇宙一样广阔,如今你是一个迷失的微粒。你观看老式汽车,从而回想一种目的,一种归宿。”

“这荒唐可笑,对吧?不过可能也是无害的。”

“没有无害的东西,”马文说,“你感到焦虑,恐惧,感到冷战正在慢慢结束。这使你觉得呼吸困难。”

布赖恩推了一下从老球场卸下来的十字转门,它咯吱响了一声,有点可爱。

他说:“冷战?我觉得冷战不会结束。如果说我看到冷战结束,那不错,我会感到欣慰的。”

“让我解释某种情况吧,你可能根本没有注意到。”

马文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旁边是一个年代久远的设备箱,上面用油印着波士顿红长袜字样。他示意摆放在箱子另外一侧的椅子,布赖恩走过去,坐下。

“需要双方领导人让冷战持续下去。这是一件持久不变的东西,诚实,可靠。紧张状态和对峙结束之时就是最可怕的噩梦开始之日。国家拥有的所有力量和恫吓手段将会从个人的血液中渗透出来。你将不再是主要的——我想说什么来着?”<dfn>.99lib?</dfn>

“我不确定。”

“参照点。因为其他力量将会涌入,提出要求,咄咄逼人。冷战是你的朋友,需要将它放在首位。”

“什么首位?”

“你不知道什么首位?整个事情旨在让你在世界上占据主导地位,这一点难道你不知道?你看见他们在英国干的事情。四万妇女包围一个空军基地,举行抗议,反对部署核弹和导弹。示威者中有的是穿着妇女服装的男人。他们还召集佛教徒来敲鼓助威。”

布赖恩不知道如何应答。他希望谈谈老球员,谈谈体育馆的大小,谈谈球员的绰号,谈谈组建小职业球队联盟的那些城镇。这才是他到这里来的原因,满足自己的渴望,听主人讲述趣闻轶事,讲述流传下来的笨蛋比赛和争吵斗殴的故事,讲述那些黄昏中出现的势不两立的争斗,讲述马文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收集起来的故事。那种记忆藏在内心深处,本能地将棒球与其他运动区分开来。

马文坐在那里,两眼盯着计分牌,雪茄烧过的那一端微微有些破碎。

“我原来以为我们会聊一聊棒球。”

“我们是在聊棒球啊。这就是棒球。你看这挂钟,”马文说,“在3点58分停下了。为什么呢?是因为在那一刻,汤姆森打了那个本垒打,击败了布兰卡。”

布赖恩称他为布兰克。

“或者因为正是在那一天,我们发现俄国人试验了原子弹。你知道那场比赛的情况吗?”

“什么?”布赖恩问道。

“球场上有两万个座位是空着的,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什么原因?”

“你会当面嘲笑我的。”

“不,我不会。”

“好吧,你是我的客人,我希望你感觉自在。”

“那是当年的一场重要比赛,为什么有那么多空位呢?”

“许多年以来的重要比赛。”马文说。

“许多年。”

“因为某些事件具有无意识恐惧的性质。我从内心深处坚信,人们在空气中感觉到某种灾难,关心的并不是谁将赢得比赛。某种可怕的力量可能会抹去——那个词语怎么说的?”

“抹去。”

“对,抹去。它可能抹去比赛这一档事。你得明白,在整个50年代中,人们待在室内,仅仅开车时才到外面去。那时的公园与现在的不同,见不到这么多人。那时的博物馆观众很少,只有穿着铠甲的骑士,一个睡眼惺忪的警卫要看管时间跨度长达七百年的展品。”

“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那时存在一种隐秘的心理:待在家里吧,因为空气中游荡着战争威胁。”

“你的意思是说,当时的人对那天抱有一种直觉。”

“仿佛他们知道这一点。他们觉得,这两者之间可能存在一种联系:一个是那场比赛,另一个是在世界另外一侧发生的某一重大事件。”

“那场带有特殊意义的比赛。”

“既不是前一天,也不是后一天。那场比赛是一场生死大战,发生在同一座城市中两个充满仇恨的对手之间。人们有一种预感,那场比赛与某件意义更大的事件相关。他们心里再三考虑这些问题:自己是否希望走出家门,加入茫茫人海?如果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那球场就是最糟糕的地方。自己是否待在家里,打开放在枫树装饰板制成的柜子里的新电视机,和家人一起观看比赛?常识告诉他们,应该选择后一种方式。”

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布赖恩没有驳斥这个说法。布赖恩未必相信它,但是没有开口反驳。在新泽西州克里福塞德帕克的一幢老式木屋的地下室内,在一个周末下午,他暂时相信它。它出自马文·伦迪之口,传到布赖恩的耳朵里。它在抒情意义上是真实的,在不用证实的意义上是真实的,在可能性极小、不可接受的意义上是真实的。然而,它并不完全是非历史的,其中不乏真实的内在叙事的某种成分。

马文说:“整个事情非常有趣。听我说,他们制造原子弹时用的放射核心的尺寸与棒球大致一样。”

“我原来一直认为,它的大小与葡萄柚差不多。”

“根据规则手册的描述,职业大联盟所用棒球的周长不会超过九英寸。”

他跷起二郎腿,把一个手指放进耳朵,挠了挠痒。马文长着大耳朵。这时,布赖恩才发现,隐隐约约的音乐从房子里的什么地方传来。也许,他可能一直都听到了音乐,只是没有意识到而已。音乐与地下室中的嗡嗡声混合起来,那是飞机在纽瓦克上空发出的声音,还有在远处高速公路上飞驰的汽车发出的阵阵哀鸣。一种经过控制的悲鸣,宛如带着古韵远去。

“人们可以感觉到隐形的东西。但是,当某种东西出现在面前时,他们可能会完全视而不见。”

“你这是什么意思?”布赖恩问。

“这个戈尔巴乔夫四处露面,脑袋上顶着那个东西。那是胎记,他有什么呢?”

“没错,是胎记。”

“很大,对吧?”

“对,相当大。”

“非常明显,一眼就能看到。我说的没错吧?”

“嗯,没错。”

“而且,数百万人每天都在报纸上看到这东西,对吧?”

“是的,他们能看到。”

“他们翻开报纸,看到这个头顶上长着醒目胎记的男人,对吧?”

“嗯,当然。”

“那胎记表示什么意思呢?”马文问。

“为什么它得表示意思呢?”

“你只看到表面的东西。”

“那是他的脸,”布赖恩说,“他的脑袋,一个瑕疵,一个胎记。”

“我看到的不是这个。”

“你看到什么呢?”

“你这样问,让我告诉你吧。”

马文看到了苏联体系全面崩溃的第一个信号。它就在那个人的脑袋上,一幅拉脱维亚地图。

他解释时满脸严肃,认为戈尔巴乔夫当时传递了这个信号:苏联面临从加盟共和国内部爆发的动荡。

“你认为原因就是他头上的胎记?让我想一想。”

“噢,对不起,如果你将拉脱维亚地图旋转90度,让东部边界在上方,这与戈尔巴乔夫头上的胎记形状一模一样。换句话说,当他晚上睡觉时,他妻子走过来,递给他一杯水,一片阿司匹林,她看到的就是拉脱维亚。”

布赖恩绞尽脑汁,想象戈尔巴乔夫头上的那个酒红色印迹的形状,试着把它与记忆中自己在炎热下午参加的地理课考试联系起来。那时,生理冲动和对学期结束的期待让四肢出现轻微疼痛。已经时隔多年,那一道道旋律谱线这时在他脑海中渐渐出现,仿佛一阵催眠曲,拉脱维亚、爱沙尼亚、立陶宛。但是,他却一时记不起那些地图的形状,记不起那些半隐半现的解剖图的准确轮廓。

马文再次把目光投向计分牌。

“人们收集这个,收集那个,总是收啊,收啊。有人专门收集与战时德国相关的藏品。纳粹物品迷。还有许多人寻找涉及重大历史题材的藏品。这是不是说这间房子里全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呢?我在找什么样的字眼来表示说有人在你胳膊的肌肉上注射了疫苗?”

“无害的。”

“对,无害的。我怎么样?无害的。这是历史,是封底,从封底到封面。幸福,悲剧,绝望。”马文把注视的目光转向另外一侧。“在这个箱子里,我有一件东西,为了得到它,花了我整整二十二年时间。”

布赖恩抛出一个暗示。

“我跟踪,寻找,终于发现了,在一年半以前买到手。我把它放在箱底,放在看不见的地方,没有把它陈列出来。”

这时,两眼注视计分牌的人换成了布赖恩。

马文郁闷地说:“这是博比·汤姆森的那个本垒打棒球,我根据在这一行中流传的线索,把它弄了回来。最初,甚至还谈不上什么寻找的事情,只有一个感兴趣的人,某个人的电话号码或者名字,只有我苦心寻找的一点蛛丝马迹。”

他停下话头,点燃雪茄。那雪茄存放久了,已经坏了,看上去就像学校食堂丢弃的黄豆香肠。但是,布赖恩觉得,搞收藏的人需要雪茄这东西,即便眼睛忍受烟雾刺激也在所不惜。

在余下的三个小时里,马文谈到他寻找这个棒球的过程。他忘记了一些人的名字,弄错了一些人的名字。他忘记了许多城市的准确位置,弄错了它们所在的时区。他描述自己如何根据错误的线索,到了偏远的地方。他曾经爬上楼梯,进入破阁楼,翻找老箱子,在老奶奶的内衣和死人照片中苦苦寻觅。

“那时,我问过自己一千遍,我干吗想要这东西?它有什么意义?它在谁的手里?”

在叙事中,整个游荡史诗有时简略,有时详尽。布赖恩确信,这个人只是在讲述时显得粗心。寻找这个棒球的过程本身显然非常艰难,竞争激烈,劳神费力,消耗金钱。

有一段时间,马文雇了一名在照片实验室工作、能够使用特殊设备的人。两人研究了在那个棒球飞入保罗球场左外野看台时有人拍摄的新闻照片。他们细致观察了经过放大和增强处理的照片,去照片社查阅了有关档案。马文还让人把自己偷偷带入报社资料室、通讯社和主要杂志社。

“我看过成千上万的照片,因为根据关于构成实在的点理论的说法,如果你分析点,就可得到所有知识。”

他讲话时声音微微有一点沙哑,听起来就像某种信号干扰形成的随机无线电噪音。

他获得了原始底片,购买了暗室设备。他吃饭时脖子上挂着放大镜,房子里到处摆着联系人的名单和光面照片。几个房间里拉着晾晒衣服的绳子上,上面夹着放大的照片。他妻子和孩子坐飞机去了英国,探亲访友——不知何故,马文娶了英国妻子。

他雇用了一名鼻子经常流血的私家侦探。他们在体育杂志的个人信息栏中刊登广告,希望找到比赛当天坐在第35区——就是那个棒球飞落的位置——的人。

他们还对照片进行了详细研究,对图像进行精细化处理,将其分解为一个个微小局部。

当然,还有漫长的旅程,拉着箱子奔波于空无一人的火车站,寒冷的冬天搭乘覆盖着冰层的飞机旅行。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四处游荡——这两个字眼他现在听不到了。他进入别人的家里,进入别人的生活。实际上真的如此,样子非常狼狈,伸出赤褐色的两手,向人询问,了解他们记住什么,忘记了什么。

1.住在长岛上的那个寡妇转动杯子里的一个勺子。

2.有一名福音歌手名叫著名的簿记员。她在盛放她情侣的骨灰的罐子里保存了一个棒球。

3.旧金山船坞里的那条船——马文现在甚至不愿提及那一件事情。

4.得克萨斯州戴夫史密斯县——茫茫荒野的中心——的那名男子。

5.一大帮长着耶稣面孔的人。那些年轻人有的留着络腮胡须,脚穿凉鞋,有的留着络腮胡须,打着赤脚,戴着金丝眼镜。

6.马文在美国产生了迷失的感觉,在没有商业中心的城市中游荡。

7.住在长岛的那个女人,她叫什么来着?她丈夫当时身在比赛现场,她用从玩偶博物馆购买的杯子招待客人喝速溶咖啡。

8.底特律的科普特一家——别介意,非常复杂,远处出现了骚乱和纵火,坦克驶上了街道。

9.在马文的叙事中,细节混淆不清,别人的回忆与他自己的回忆混在一起,与错乱的时间混在一起。

10.一股龙卷风刮下来,卷起邪恶的漩涡,掠过树顶,整个天空碎片飞舞。

11.在马文分析的那段连续镜头中,那个人是谁的丈夫?他手忙脚乱,伸手抓那个棒球,她家里的一切转瞬即逝。

12.乘坐透明电梯,顺着一座建筑物外墙上行。

13.船坞里的那一只船——现在提起它并不令人愉快。

14.他周围弥漫着多么神秘的气氛,每一条街道都处于某种极度的惊讶之中。

布赖恩听着所有这些情况,听到那音乐停下来,然后重新开始。同一首钢琴曲,这不是他第二次听见,也许是第八或者第九次了。他听马文所讲的构成实在的点理论,觉得在这个不懈寻找照片的主题中,存在着一种潜在的力量,存在着某种他无法加以准确界定的原型。

“我问过一千次,我要寻找多久?我为什么想要得到它?它在什么地方?”

他刊登广告,希望得到由业余爱好者拍摄的那一段比赛画面。他获得了一段录像,时长几分钟,由当时在露天看台上的一个人拍摄的。画面显示的动作粗略,在左外野挡墙上方,观众大规模涌动。他找来一台光学印片设备,复制了那一段录像。他放大图像,重新定位,进行分析,一帧一帧地分解为慢动作,将几秒钟的影片组合成一个图像。他仔细观察录像中的最小区域,寻找数据的微粒,寻找缺失的像素。那类似于精心研究犹太教法典采取的做法,拉近画面,然后让它渐隐,试图看清一个男子的面部,解读一个女人佩戴的脚链上雕刻的名字。

布赖恩自愧弗如,别人如此痴迷,他却不瘟不火。他听到的自己内心发出的声音轻柔,微弱,遥远,让他不要继续劳神费力。

马文的妻子和孩子曾经回来过,后来再次离开。整个房子变为一个精神病院,到处都是隐隐出现的图像,既有分割出来的怪异面孔,也有一个老人下巴上的痣毛。每个图像都由晶莹的小点组成。那些细粒、卤化物、银色的东西在感光乳剂中聚集起来。一旦你看到一个点,你就进入了了解隐秘信息的通道,滑入了最小的活动之中。

这就是技术的作用。它消除阴影,修复让人觉得茫然、散漫凌乱的过去,让现实呈现在眼前。

马文打开箱子。

那个棒球用薄纸包裹着,放在一个红白条纹相间的老式斯伯丁篮球盒子中。盒子里面还有叠放起来的照片、信件以及其他与寻找过程相关的材料。有出生证明、护照、宣誓书、手写的遗嘱、详细的物品清单,还有用密封塑料袋装着的带有血迹的衣服。

他拿起一个马尼拉纸制作的大袋子,从中取出几个装有摄影照片的相框,让布赖恩看。

马文说,这一组照片是争抢棒球的情形,成群结队的人互相抓扯,动手抢夺。在最后那张照片上,那个男子身穿白色衬衣,站在那里,神情严肃,盯着出口坡道,看上去很厉害,两只眼睛大大的,注视着什么人,可能是抢着棒球的那个人。但是,马文虽然懂得如何解读构成像素的这些小点,但是却无法找到确定的方式让坡道上的那些人转过来,无法看清拿着棒球的那个人的面孔。

“不过,你认出了那个身穿白色衬衣的人。”

“这根据杂志封底的水床广告图片,根据人事消息栏上的信息确定的。”

“你去见了那个人的妻子。”

“不过,那是比赛之后多年的事情了。那时他已经死了。那寡妇坐在一幢冷冷清清的房子里,转动着杯子里的勺子。我试图要她说说,他是否给她讲了关于那场比赛、那个棒球或者其他相关情况。她说,什么比赛呀?我试图解释这件事情。但是,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什么比赛呀?什么球呀?”

一个女人从楼梯上走下来,用托盘端着咖啡和奶酪蛋糕。她仿佛是从马文的故事中走出来的人物,一个从回忆中获得物质形式的角色。马文合上箱子,让她把托盘放在箱子上面。她是他女儿,克拉丽斯,一个决心不顾父亲反对,过来照顾他的人。

“我没有听到你进来的声音。她就像中国人,走路轻手轻脚。”

“你在说话,就算我是正在作案的武装劫匪,你也听不见什么动静的。”

她三十岁不到,金发女郎,体操运动员的身材。她告诉布赖恩,她住的地方离这里十分钟车程,在法院里做速记员。他觉得,他可能很容易爱上她说话的情景喜剧腔调,爱上亚麻裙子下面的大腿曲线。

“我们差不多聊完了,克拉丽斯。”

“聊了这么长时间了,没完没了的。客人可能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他可能有什么事情呢?”

“天很快就要黑了。”

“黑暗,光明,就是这些字眼。”

装棒球的盒子翻倒在地板上,照片滑落出来,在盒子周围散开。棒球已经露出来,不过仍旧在起皱的薄纸中。克拉丽斯拉过一把椅子,和马文一起吃着蛋糕,在一定程度上共同讲完了关于棒球的事情。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名叫杰克逊或者贾德森的男子。克拉丽斯,有多少年了?”

“回到正题吧。”

“因为间接提示说明,他是我应该感兴趣的人。到了这个时候,这球拥有特殊的历史,我正在慢慢摸索,让不同的东西联系起来,完全吻合。可是,我无法锁定那个人,或者怎么说来着?”

“确定。”布赖恩说。

“无法确定他的正确名字。到了这时,忘记那段录像吧。我使用的是传言和梦想,其中包括对那场比赛的超感官知觉,一种什么地下的东西,一种意识,我在梦中听到了它。”

“别啰嗦啦,老爸,别啰嗦啦。”

“同时,还有这个女人。我想方设法要找到贾德森·杰克逊·约翰逊。这个女人从纪念品市场上知道了我的名字,常常给我打对方付费长途电话,不分白天黑夜。她说,她曾经拥有我寻找的东西。她说,她把那东西保存在一个小箱子里,外面加了锁,几年以前却不翼而飞了。”

“吉纳维芙·劳赫。”

“我记不住这名字。”

“吉纳维芙·劳赫,”他女儿说,“他们两个人试图确定基本的东西,就这样。”

“迹象。”布赖恩说。

“或许,这至少可以对找到她的棒球抱有一线希望。”

“那些标记和划痕,”马文说,“如果没错,还有商标,还有当时的棒球联盟主席的签名。她的记忆难以确定,我并不完全相信她说的话。后来,她聊到别的事情。这个女人身上带有特殊的染色体,总是喜欢改变话题,我许多次都想挂断电话。”

“后来,他就这样做了。”克拉丽斯说。

“一个开车的男子。”

“一个男子正在路上开车,有人开枪把他打死了。有人证明,受害者是吉纳维芙·劳赫失散多年的丈夫。有人还证明,他的名字叫贾迪·劳赫,贾德森·劳赫。这样,这两条线索就汇合起来了。需要一桩命案才能把两者之间的联系揭示出来。”

马文低下头,靠着箱子顶部,喝了一小口咖啡;布赖恩凝视着他头上那一团可怜的假发。

“我原来胃口不错时,不知不觉中就能吃一整个蛋糕。”

克拉丽斯解释马文去得克萨斯州戴夫史密斯县的情况。他以吉纳维芙·劳赫的名义请了一名律师,最后找到了那个棒球。它被密封在一个袋子里,作为担保品编号,存放在房地产公司秘书的办公室里。警方扣押了被害者的尸体、汽车以及车里的物品,包括这个棒球。它放在一个装着废旧物品的纸箱子里。

马文一口口抽着那支细长的廉价雪茄烟。

“我去了布朗克斯区,买到这个奶酪蛋糕。那家面包店干净,我给了你地图、手册,还有那个能讲五种语言的人,他叫什么着?可是你却找不到它。”

“翻译。”

“翻译。”马文说。

奶酪蛋糕入口润滑,味道不错,带着一个待人热情、家境殷实的叔叔的个性。那叔叔知道许多黄色笑话,愿意纵欲过度,死在情人的怀里。

“最后,”布赖恩说,“你终于买到了这个棒球。”

“我顺着线索,一直跟踪到1951年10月4日,就是那场比赛的次日。”

“这项任务持续了那么多年时间,你在经济上是怎样支撑过来的?长期旅行的花费,最后出手购买,所有这些都得花钱。”

“我在本地曾经拥有一家连锁商店——干洗店。妻子去世以后,我把它卖了。我不需要了,经营它很烦人。”

“洗衣大王马文。”他女儿说着有些动情,有些遗憾,语气中不乏讽刺意味,显然带着自豪,还有一点可怜的幽默等等。

她向父亲说,次日上午他要去看病。他听着,仿佛是在听电视新闻,两眼凝视印度,漠不关心。她端起托盘,走上楼梯。在布赖恩想象中,他跟着她,上了他的汽车。后来,他在路边停车,凝望她的眼睛,然后猛踏油门,把她带到一家路边客栈。他开房,进去,用牙齿和舌头脱去对方的衣服,整个过程一言不发。

他听着房子里飘荡的音乐,钢琴键盘发出悲叹的声音。他终于确定了马文所讲的寻觅故事中的潜藏角色,那些劳神费力的活动的间接性质,那种再接触,那些经过增强处理的照片。那是一种怪异的重播,再现了20世纪60年代侦破政治谋杀的情况,试图从那些残片和轮廓中,重新拼合一个至关重要的瞬间。马文在暗室中借用了一个强有力的主题,以便确定在一个球场上弹跳的单纯的白色物体。

布赖恩说:“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最后阶段发现的情况,从吉纳维芙·劳赫,到贾德森·劳赫,再到伦迪。不过,开始的情况怎样呢?”

“既然你这么问了,让我给你说吧。有一个人的名字叫查尔斯,让我想想,是查尔斯·温赖特,是广告公司的经理。我有一条完整的线索,关于棒球拥有者的线索,最后到了他那里。”

“最后不是回到那场比赛本身。”

“我没有最后的一环,无法将温赖特手中的棒球与博比·汤姆森打出的那个球联系起来。”他望着计分牌上的挂钟,目光中流露出失望的神情。“有些时段缺失了,我还得找到它们。在处理多年以前发生的事情时,你得考虑死亡率这个问题。温赖特去世了,他儿子查尔斯·小温赖特现在已经四十二岁了,用的名字是查克。长期以来,我一直希望和他谈谈。他最后一次露面时,是在货运飞机上担任工程师,定期往返——你喜欢这个词吗?”

“定期往返。”

“在波罗的海,”马文说,“说到这一点。”

“什么?”

“你应该注意戈尔巴乔夫头顶上的那个标记,看一看它的形状是否出现变化。”

“形状变化?它一直长在他头上。”

“你知道吗?”

“什么,你觉得它是最近才出现的?”

“你知道这一点?它一直长在他头上?”

“是胎记。”布赖恩说。

“不过,这是官方传记的说法。让我告诉你我的观点吧。我觉得,假如我被政府雇用,从事那份敏感的工作,在他没戴帽子的时候,我每一分钟都会从外太空拍照,查核那个胎记的形状,看它是否出现变化。它现在的形状是拉脱维亚。不过,明天早上可能是西伯利亚——他们正在释放那里的犯人。”

他看着他的雪茄。

“只有你分析了相关的构成点之后,实在才会出现。”

这时,他吃力地站起来。

“当冷战结束时,你就无法看到街上的某个女人,你脑袋里就会出现那种莫名其妙的幻想了,就是你今天出现的幻想。”

“色情的。不过,它们之间的联系是什么呢?”

“你生活中的每一项特权,你心里的每一个念头,全都取决于两个大国给这个星球带来威胁的能力。你不知道吗?”

“这一点真令人吃惊。”

“一旦这威胁开始消退,你就不知道了。”

“什么?”

“你是迷失的历史人物。”

拜访看来结束了。但是,主人把他带到楼梯旁边分成格子的壁龛前。这里存放着他收集的棒球比赛录像和录音资料,电台和电视转播的比赛音像。数百盒磁带依次摆放,其中有最早的比赛资料。

“有的人保存这些球棒,这些球,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让这些往事保留下来。有的人还知道许多球员的绰号。我在自己的地下室墙壁上保存着伟大的历史。听我说,你会看到,我这样做是正确的。将来,有人会出大价钱收集这些东西。这里所说的是极度渴望的心情,他们会开出天价的。”

布赖恩希望这个人说话可以更委婉一些,客气一些。他最后一次看了计分牌,这时觉得它是一件很有特色的藏品,然而略带一点葬礼的味道。它有浓缩的品质,让保护、精确比例和值得尊重的历史集于一体,可以形成一种陵墓的忧郁氛围。

两人上了楼梯,穿过幽暗的房间,到了大门口。马文站在那里,嘴里衔着已经熄灭的雪茄。

“男人们到这里观看我的藏品。”

“嗯。”

“他们来到这里,不想离开。电话响了,是家人打来的——他在什么地方呢?这是失踪男人的联谊。”

“我明白了。”

“你贵姓?”

“布赖恩·格拉斯克。”

“很高兴认识你。”马文说。

布赖恩问马文,是否有一条路线,可以不经过乔治华盛顿大桥直接返回曼哈顿?这里到处都是隧道,马文说了两个方向,每个方案都有若干选择。傻瓜布赖恩眯缝着眼睛,点了点头,不过,他心里知道,他上车之后是不会记住这些东西的。

他驱车沿着收费高速公路行驶。雾霭中映射金色的落日余晖,曼哈顿时隐时现。高速行驶的卡车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他的小车在声浪中晃动。司机们坐在高高的驾驶室内,有的在吃东西,有的在豪饮,有的在吸毒,有的在观看色情录像。那些庞然大物飞驰而过,形成的气流似乎要把他的小车赶下收费公路。他经过大型油库,一排排白色大圆筒矗立在沼泽地上,那些储油罐分成了一个个小区域。油罐车排成长龙,在油库的路上爬行。他路过长臂叉腰的电力塔架,然后进入一大片浓烟喷吐、焚烧卡车轮胎的地方。飞机缓缓下降,码头上屹立着成排的旋转式起重机。他看到各种各样的广告牌,其中包括赫兹租车公司、阿维斯租车公司、雪佛兰拓荒者,还有万宝路香烟、马牌轮胎、固特异轮胎。他觉得,起降的飞机、排成长龙的汽车、汽车上的轮胎、汽车驾驶员丢进烟灰缸的烟头——周围广告牌上所有这些东西都以系统方式联系起来,形成某种自我指涉的关系。这样的关系具有一种神经紧张性,具有一种不可逃避性,仿佛那些广告牌能够生成现实。当然,他想到了马文。

他经过纽瓦克机场时才意识到已经驶过了所有出口和它们相连的路口。他寻找一个不那么拥挤的出口,一个没有卡车的乡村出口。他后来发现,他驶上了一条两车道柏油路,自己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穿越长满香蒲的泥沼。他闻到空气中飘过一阵阵浓盐水的刺鼻气味,道路这时进入一道弯,路面上出现了沙砾和野草。

他下了车,爬上泥土堆成的堤坝。一阵狂风刮过,让他眼泪汪汪,他的目光掠过狭窄的河水,看到对岸有一个凸起的土丘。它是棕红色的,顶上平坦,像是一座纪念碑。远处的山顶上,落日绽放出余晖。布赖恩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看到了亚利桑那州的孤山。然而,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而且是人造的。成群的海鸥在那里盘旋。他知道,这只可能是一样东西——史坦顿岛上的弗雷什基尔斯垃圾填埋场。

这就是他的纽约之行的目的地。按照计划,他上午要在这里见一批勘察员和工程师。在三千英亩宽的场地上,垃圾堆积如山,车道环绕其中,推土机不停地工作,把垃圾推向新的作业面。布赖恩看着眼前的情景,觉得精神振奋。驳船正在卸货,清扫船划过水面,搜集漂浮的垃圾。他看见,在控制雨水溢流的高大的排水管道上,一批维护工正在工作。有的人戴着面具,身穿丁烯防护服,站在垃圾结构的底部,在一些分离开来的材料中寻找有毒废物。这是科幻小说和史前文献中描写的情景。在每天二十四小时中,垃圾不断运来,数百名工人昼夜不停地工作,有的操作带有金属轮子的车辆压缩垃圾,有的用钻开凿通风口,让甲烷排出来。海鸥一边俯冲,一边鸣叫;一排带着长鼻子式吸管的卡车正在收集散落的垃圾。

他想象,自己看到的是建设宏伟的吉萨金字塔的情景,不过眼前这个比它大二十五倍。洒水车把加了香精的水喷到进入场地的道路上。他觉得,这个现场非常激动人心。他们创新途径,辛勤劳动,通过这种经过反复思考的方式,把尽可能多的垃圾填埋入日益缩小的空间中。远处,世贸大厦依稀可见,他在那个理念与这个理念之间,找到一种具有诗意的平衡。大桥、隧道、驳船、拖船、槽式船坞、集装箱船,构成了这些运输活动。贸易和联系最后都集中在这个达到庞大的结构中。这个工程是有机的,在不断生长,变化,它的形状用计算机标绘出来,每一天,每一个小时都在修订。数年之后,这将是从波士顿到迈阿密这一段大西洋沿岸上的最高山峰。布赖恩觉得深受启发。他望着高耸的垃圾堆,心里第一次明白了他的工作的意义。他所做的工作意义不在于工程、运输或者资源控制方面,而在于如何影响人们的行为、习惯和冲动方式,在于如何影响人们无法控制的需要和单纯的希望。也许,还在于影响人们的激情,肯定可以影响人们的过度耗费和放纵,影响人们大手大脚的生活方式。这里的问题是,如何对这种大规模新陈代谢进行控制,不让它淹没我们的生活?

这个垃圾填埋场让他有了直观的感觉,看到了废物之流是如何终结的。所有物欲,所有渴望,所有经过深思熟虑的念头,这一切全在这里集中起来,其中包括人们曾经热情追求后来肆意放弃的东西。他曾经见过的垃圾填埋场不下一百处,但是没有哪一个像眼前的一样,如此迅速地增长。是啊,触目惊心,令人担忧。他知道,这里冒出的恶臭味会顺风飘散,进入方圆数英里之内每个家庭的餐厅。当人们在夜里听到什么响动时,他们是否想到,他们周围的堆积如山的垃圾正在崩塌,滑向他们的住宅?他们是否想到,电影中吞噬一切的恐怖巨兽正在阻塞他们的大门和窗户?

一阵微风吹来,臭气飘过垃圾堆。

布赖恩深吸了一口气,臭味灌入他的肺部。这是他渴望的挑战,冲击了他心里的自满,触及了他心里隐约存在的羞愧感。理解所有这一切,深入这个秘密的内部。这个垃圾山头摆在这里,没有什么遮蔽,然而似乎没有谁看到它,没有谁考虑过如何处理它。除了那些工程师、团队成员和本地居民之外,没有谁知道它在这里的存在。一种独一无二的文化沉淀,堆到顶端的重量高达五千万吨,然后进行分割,切块。没有讨论到它,但是那些男人和女人试着去管理它。他第一次将自己视为一个秘密教团的成员。这批人是行家里手,是创造未来的先知达人,是城市规划者,是废品管理者,是处理混合物的技师,是空中花园的景观设计师。他们利用各种已经使用、被人丢弃、遭到腐蚀、充满欲望的物品,将来要在这里建造一座公园。

最大的秘密正是展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些东西。这是马文·伦迪的话语,仿佛是从他喉咙中手术留下的裂缝中冒出来的,干巴巴的,显得滞重,在布赖恩的脑袋里回荡。

一阵微风吹过,臭气从废品山上刮来。

微粒和碎片闪闪发光,泥土的覆盖层中夹着彩色的布条。那是服装制作中心丢弃的织物残片,它们在风中不停地晃动。也许,那个蓝绿色的东西是比基尼泳装的碎片,曾经属于在皇后区工作的某个女秘书。布赖恩发现,他可以创造一幅令人醉心痴迷的画面:她长着一双黑眼睛,阅读低俗小报,涂抹趾甲。她从泡沫塑料盒中取出午餐,吃了起来。他送给她礼物,她递给他避孕套。动画在这里结束,新闻纸、指甲砂锉、性感内裤,这些东西全被轰鸣的推土机翻了出来。想一想他自己的数量巨大的精子吧,它们带着突出额头这一家族特征的历史,被困在人称拉姆西斯法老的尸体袋的避孕套中,在垃圾堆深处滚动。

他看见,几只海鸥在附近盘旋,一百来只海鸥站在斜坡上,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一动不动,神情专注,呈现出鸟类特有的漂亮姿态,等着起飞的信号。

第二部 特别献给左手的挽歌 第4节

马文走出地下室,面对阳光,愣了一下。他驾驶汽车时手法固执,一旦选择了车道,就会保持不变。他穿了一件带有彩格呢内层的风衣,当树叶开始变色时,他总是这身打扮。这种变换衣着的习惯他已经坚持多年,根据宇宙的变化进行调整,使他的生活显得很有规律。这个样式的短上装他穿了数十年,把穿旧的送给救世军,然后购买一件新的。在商店快要打烊之前,他会出现在悄然无声的宽敞陈列区内。在那里,一排排套装整齐排列,仿佛是地狱之中的管理人员。他很熟悉这种棕黄色,在五十码以外也能一眼看到它。

他还戴了一副乳胶手套,每次到城里去,他都戴着手套,以备不时之需。

到了纽约的下东区,他在街道上转了好几圈,最后找到一个看上去不错的停车位。在那个地方,他不会遭遇拖车,不会遭遇破车偷窃。他锁好车门,退后一步,仔细看了看停下的汽车,观察了一下街上的情况。这里出售廉价旧家具,还有一个卡车停车场,停放的每辆卡车都被涂鸦覆盖。路过的人看上去脾气不好,不招人喜欢。他看见,两名男子坐在轮椅上,当汽车在交通信号灯前停下时,他们伸出手来,想要一点零钱。

马文滑步向前,那是他特有的曳步,带着某种诠释性,丰富了关于曳步的文献。果园街长达一英里,两旁全是出售针织品的。他顺着街道,一边走,一边看着橱窗里和货摊上的服装。后来,他停下脚步,看着一批——叫什么来着——t恤衫上印制的文字。几乎每一件上面都有意思不堪入目的龌龊文字,那样东西在历史上不能见诸书页,如今印在了橱窗中的t恤衫上。一个年轻人站在他的身旁,四肢干瘦,文身遍体,留着半拉小胡子,两眼瞪着他,直愣愣的。他感觉到这一点,感觉到尖锐的目光直接射向他脑袋的一侧。

马文瞟了一眼对方。

“怎么?我在看橱窗。”马文说。

“我看你也要看?”

“我就不能看?怎么?这是橱窗呀。”

“你看见我在看,你就能看了?”

“怎么?我不能看?”

“我在看呢。”

“这是大街上的橱窗。”马文说。

“你想看橱窗?我给你橱窗。”

“平白无故的,干什么?”

“你觉得想看看?那我就让你见识见识。”

马文别无他法,只好走向一旁,乳胶手套里的手指弯曲了一下。简直没法过了。你无法在街上正常走路。为什么呢?他们会杀了你。他们从门里冲出来,用刀刺你,仅仅因为你看了他们。这是死亡和威胁游戏中最近使用的字眼。你看他们一眼,他们可能杀死你。你与他们目光对视,这让他们获得杀死你的权利。

后来,他走过埃赛克斯街,找到了那家面包店。他喜欢这种格局,前屋是商店,后屋是作坊,烘箱和和面的桌子摆在那里,当着你的面制作洋葱小面包。一名男子身穿白色衬衣,腰里系着白色围裙,两手和胳膊上粘着筛过的面粉。橱窗里展现了质朴的一幕,面包和他手里的动作显示出白色的东西,这一瞬间具有力量,吸引了马文。他觉得,他可以在那里站上一整天,观看面包师傅摆弄手里的面团。后来,他为女儿买了卷饼,加了洋葱片的那种。你吃这样的东西,生活在这样的城市,信仰这样的宗教,面对这样的战争。

他沿着街道走,装着卷饼的袋子靠在他的胸前,暖烘烘的。他经过一个运动场,有的儿童在手球场地上蹲伏,有的快速奔跑。过了半个街区,就进入中国人聚居的地方了。

当年他胃口不错时,常常和埃莉诺一起到这里来品尝美食。

这是中国物品的古老神话,食物放在热气腾腾的蒸笼里,里面装着他不知道名字的蔬菜,展现出那个民族具有的神秘头脑。他驻足观看,鱼儿在自制水族箱里活蹦乱跳。他买了一个油炸汤圆,原来的食欲已经不复存在,与其说是为了品尝味道,不如说是做做样子。它就像是对食品的记忆,老姜和葱花留下的幽灵。

他漫不经心地回到汽车旁,看见那两个长着稀疏络腮胡须的乞丐。他们转动身下的轮椅,争先恐后地冲向一辆停下的汽车,身体前倾,两手晃动,伸到开车人眼前。这是一种竞争,他们摇晃胳膊,目光穿过蒙着尘土的玻璃,希望与车里的人接触。但是,开车人脑袋转向一旁,关闭车门,以此对付擦洗玻璃的人、出售鲜花的人、武力劫车的人,以此对付希望上前搭讪的人。

如果你看他们一眼,他们可能会杀了你。

他驾车回家,身体前倾,两手紧抓方向盘。一个英国女孩,来自索默塞,不可能是杜撰的。他播放钢琴挽歌,那是埃莉诺最喜欢的曲子,他大约一个月重听一次,他按下了重复键,所以一直放个不停。在每年这个时候,他听到的是她的声音,提醒他脱掉那件棕黄色风衣。该穿那件旧的玛格丽格牌休闲装了,马文。多年以来,这个短小的简单句中的每一个字都联系着这两个相依为命的人。他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相遇,接着鸿雁传书,最后终成眷属,过了一段时间,他们有了一个孩子。天长日久,两颗心形成了习惯,完成某些事情。干洗。他曾经干洗过的玛格丽格牌休闲装数以吨计。

他走进家门时,电话响了。他进了厨房,把装着卷饼的袋子放在桌子上,取出一瓶芹菜汁,大饮一口。这时他已经腾出手来,可以喝饮料了,辛苦一趟,也有补偿。他开始脱手套。手套很紧,他吃力地把它拉到手掌的最宽位置,然后猛拉手套的每个指头。这个过程很费力,让他觉得自己的手指仿佛在一定程度上是人造的。后来,他穿过房间,走到电话机前。电话机是壁挂式的,在旁边的一张照片上,里根总统站在椭圆型办公室里,博比·汤姆森和拉尔夫·布兰卡在他的两侧,身后是一面饰有流苏的旗子。在地下室之上的整个房子里,这是唯一一样与棒球有关的东西。她——埃莉诺——如果知道他抓起瓶子直接喝水,心里会非常着急的。

电话还响着。他看了一眼,抓起听筒——现在,他们管它叫手持听筒。他终于决定出售这幢房子,搬到克拉丽斯居住的那幢公寓楼去。女儿和女婿住在上面的四楼,父亲住在下面的三楼。那是一套容易打理的房子,窗台上放着渐渐变黄的香蕉。在那里,他可以坐着洗淋浴,克拉丽斯和卡尔在楼上的跑步机上跑步。他们坚持锻炼,希望长命百岁。

“我是从凤凰打来的电话。”对方说。

“是凤凰城,还是凤凰鸟?”

“几个月以前,十个或者十一个月以前,我知道的一个男子拜访过你。”

“我想不起来了。”

“名叫布赖恩·格拉斯克。”

“就算你用酷刑折磨我,我也想不起来了。有人到我这里来过好几次,我在街上看到他们,他们就像是送往机场的衣服袋。我心里想着这事。”

“不管怎么说,他最近谈到了那次拜访。您可否谈谈放在箱子里的那个棒球?”

他们会敲门,看一看他是否有问题。他会从浴帘后面伸出脑袋。没事儿,我没事儿,没事儿。

“你是一名忠实球迷,退休后住在亚利桑那州。他们给你安了一个带有聚脂纤维套的心脏瓣膜,你对过去的岁月心存迷恋。在职业生涯中,你从事重组和——叫什么来着——收购。你赚取了数百万美元,然而仍不满足。你希望进行最后一次收购,这是来自你内心深处的个人欲望。”

“布赖恩说,情况可能这样发展。”

“你希望谈一谈那棒球的事情,你得首先了解大致情况。其实,我准备出售。我接到有人打来的电话,他们说话时口齿不清。他们的牙龈中装满了聚合物,身体两侧被钻了洞,把屎尿导出来。他们离开医院,回到家里,身上带着彩超造成的影响。我听到身上安有四重旁通管的人打来的电话,他们血液中含有大量硝酸甘油,你可以用它来制造炸药。”

“我现在已经不是球迷,不再关心球队的情况。”

“我现在属于接受医学检验的那一类人。我意思是说,我全身多个部位反复出现癌症,医生给我的是团队价。没事儿,你不应该笑的。我想给你糟糕的感觉。”

“你是道奇球迷,对吧?”

“从我出生那一天就是。”

“在布鲁克林长大的?”

“在布鲁克林长大的,在布朗克斯买奶酪蛋糕,常常去下东区。”

“道奇球迷。可是,你却在地下室里复制了保罗球场的计分牌。”

“这是为了提醒我,”马文说,“或者说,让我做好准备。我忘记是为了哪种目的。”

“我没有退休,没有赚到数百万美元。而且,我并不知道自己想买这个棒球的确切原因。”

这一点不错,马文喜欢这一点,喜欢听到,有人心里并不为老巨人队或者老纽约队悸动不已。在外科器材销售点上,可以购买特别制作的凳子。你把它放在浴室里,就可以坐着淋浴,清洗两手够不着的部位,既不会摔倒,也不会摔断髋关节。那样的凳子他有一天在关节替换频道上看到,有各种型号的,凳腿是防滑的。电视频道丰富,身体的每个部分都有专门的频道。

“你从无名之地给我打来电话,”马文说,“你希望购买棒球,但不知道为什么要买。”

“你说得没错。”电话里那声音说。

这不错,在很长的时间里,马文都遇到这样的情况。马文正是处于这样的状态。多年以来,他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寻找几乎消耗殆尽的物品。为什么他对一个棒球抱有如此疯狂的爱好?后来,他终于理解了,这是埃莉诺对他心灵造成的影响,是他心灵深处的恐惧感产生的作用。这种感觉驱使他收集物品,聚敛财富,以便对抗某种无法承受的丧失所形成的黑暗形状。他妻子埃莉诺的影响出现在他的记忆中,出现在地下室里那只捕手手套带着烟味的皮革中。在蓄着把手式小胡子的男人们的椭圆型照片中,他看到的是他妻子的眼睛。丧失的状态是事实,是在孤独的漫长岁月中显现出来的真实性。他以前从来没有觉得需要使用真实性这个词。不过,它一直存在,数年来蜷伏在他大脑的某个位置上,现在出来,延长这种丧失感。

“我身上长着一个蘑菇状肿瘤。”

“嗯。”

“大夫管它叫霉菌状物。”

“我不知道这个术语。”

“我也不知道。我在两本字典上查过,在字典里找不到它。当他们使用字典里没有的术语时,这意味着,他们在向你说再见。”

他们去唐人街。他们去泽西市的大海边,品尝用鱼叉捕捉的剑鱼。剑鱼不是因为被渔网卡住死去的,加上橄榄油和腌制的刺山果花蕾烹制,味道更好一些。这是这个星球上最后一道用鱼制作的美味。

“我得首先告诉你,我没有完全确定你说的是什么?”

“谱系。”

“谱系。我没有掌握完整的谱系。”

他给对方讲了关于棒球的情况。他本想长话短说,接着却打开了话匣子。他让那个人高兴,为什么不呢?现在,他可以自己打理一些力所能及的日常小事,说话也不乏条理。不过他看到,那一天正在慢慢来临。克拉丽斯将给他租借一张病床,安在公寓房间里,床沿比较高,他睡在上面,不会滚下来跌到地板上。陌生人会到这里来替他清洗下身。他们是移民,来自他在旅游频道上看到的国家,他们所过的生活他根本无法想象。他会忘记如何吃饭,甚至忘记如何使用简单的词语。他躺在床上,就连吸一口气也非常困难。鼻子里插着氧气管,香蕉放在窗台上——他讨厌看见它们变软的样子。克拉丽斯柔声说着,把一块凉爽的布片搭在他的头上。没事儿,我没事儿,没事儿。卡尔穿着经过熨烫的白色短裤和无脚跟短筒袜,活脱脱一个男孩扮相的股票经纪人。

“我们可以谈谈价钱吗?”电话里的那个声音说。

表达水这个意思的字眼是水,可是他却说不出来,他的身体忘记了基本的东西。他在电话上与凤凰城那个人交谈,两眼看着搭在椅子上的风衣。

他们去了泽西市海岸,做爱,做色拉。那时,这些术语还在词典里。

那天晚上,他吃了半个罗马甜瓜,瓜瓤上放着一些葡萄。在超市里,它们就是这样用保鲜薄膜包装起来出售的。

第二部 特别献给左手的挽歌 第5节

在人们讲述的老鼠故事中,老鼠总是硕大无朋,拖着肚子,个头有猫那么大——这是一个令人满意、有声有色的故事。在尼克·谢的孩提时代,关于老鼠的传说大行其道。在墙壁里,在院子里,都可以听到它们发出的响动。在月光下的房顶上,可以看到它们跑动的影子。老鼠的身影形成挥之不去的虚构故事。硕大无朋的老鼠长着棕色的皮毛,出没于污水管,出没于房屋拆迁工地,出没于煤炭箱子,在无人居住的废墟中发出沙沙响声。

在他母亲居住的那幢大楼附近,他下了出租车。那大楼建于三四十年前,是一幢很大的棕色建筑,又高又宽,给人一种军事要塞的感觉——围栏、坡道,还有固定在墙壁上的摄像头。

这里曾经是一排五层楼住宅,经济公寓。他就是在这里看到老鼠的,一只死老鼠,浑身湿漉漉的,就在人行道上一堆煤炭的旁边。他那时九岁或者十岁,那一幕这时浮现在他眼前。出租车带着详细的直接性,离开了路缘。那是一只死老鼠,然而他清楚地看到它,心里产生一种双重性,一种具有形状的透明,非常具体。这让他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他记得,他仔细观察了老鼠软弱无力的身体,非常仔细,当时有一种恐怖感。他可以看到尾巴下面有一条粉色的东西,隐隐约约的,棕色、灰色、粉色、白色,既融为一体,又相互分开。但是,老鼠的体型使他感到失望——他不得不夸大其辞,增加老鼠的分量,说它嘴里流淌着口水,两只眼睛冒着黄光。

一名男子坐在树脂玻璃分隔间里。尼克在记录本上签了名,循着嘈杂的声音,进入大厅。那里到处都是孩子,小的,还有更小的,有的玩耍,有的转圈,空洞的大厅中回荡着他们发出的尖叫。他乘坐电梯,上了十二楼。看到另外一只老鼠是后来的事情了。那时他十二岁,那只老鼠的体型也一般,人们常说的大鼠而已。但说到老鼠,体型一般也就够大了。

马特——就是他弟弟马特——打开门,出现在他眼前。马特仍旧带着一些孩子气,个子矮小,身体壮实,额前留着蓬乱的鬈发,戴着一副厚镜片眼镜。头发刚刚理过,顶上的头发也许有一点灰白,给人添上去的感觉。他可能有四十五岁了。他们已经好几年没有见面,今天相遇,纯属偶然。

两人握手,脸上露出对手见面时那种面部肌肉扭曲的微笑——当初,在那种不自在的环境下,他们曾经从互相粗暴对待的过程中取乐。

尼克问:“她在哪里?”

他们聊到他们的母亲,她服用的药品,去看病的情况,聊到诸如此类的家常话题。但是,哥哥的问题中带着一种严肃的口气,一种特别的兴趣和关注,相当于某种质疑。

后来,马特说:“她还好,没有什么问题,饮食和睡眠正常。如果你希望了解她身体的功能,你得自己去看她。”

“你待在这里?”

“两个晚上了。尼克,你完全忘了那时的情景,忘记了在布朗克斯住的那一夜。”

但是,马特的身体已经不是小孩子的了,上身增加了大量肌肉,显得相当壮实。

尼克说:“我明天上午必须到泽西市去,否则我会自己带她去看病的。”

“去泽西干什么?那里的化学废物正在吞噬人们的住宅。”

“办点儿私事。”

“玛丽安好吗?”

“很好,他们都不错。”

两人喝着汽泡矿泉水,轮流把目光投向窗外。这里有一面大型落地窗,可以看到西面景色。布朗克斯区。在附近的一家汽车旅馆的房顶上,有人坐在草坪躺椅上。尼克说,他们是本地人,带着椅子和报纸,从旁边的一幢建筑越到了汽车旅馆的房顶上。他知道,这是即兴行为的证据,人们在乏味的街道上找乐。但是,这让他感到紧张,它是一种违规行为,是另外一种可能,是当地存在的另外一种不安和危险的信号。

“我带她去了动物园,”马特说,“在她家的街对面,有一家动物园。不过,那是二十年中我第一次把她带到那里去,实际上是为了强迫她走出家门。”

“你真行。”

“她说,电视上那么多动物,看都看不过来。我无法让她理解看活生生的动物有什么不同。”

“我想让她离开这里。”尼克说。

“这样做行吗?”

“到凤凰城去。这样做能行。没有理由让她继续待在这里。”

“她在这里有朋友,你知道。”

“这我知道?多少朋友?什么样的朋友?”

“到凤凰城。”马特说。

“多少朋友?”

“我最近没有挨个去数。但是,如果她愿意离开,我们当然很高兴了。”

“你没有那么大的地方。”

“我有地方。”马特说。

“听我说,你没有地方。我们有地方,我们那儿气候也不错。”

“气候。”

“对她那么大年龄的人来说,这一点很重要。”

“珍妮特是护士。你想和我争吗?珍妮特是护士。”

“这很愚蠢。”

“当然愚蠢,所以我们才要她离开。”马特说。

尼克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建汽车旅馆呢?”

“我不知道。”

“为了方便,有了这家旅馆,就可以性交,可以吸毒。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理由呢?要么,是为无家可归者开设的,无家可归者居住的地方。现在,他们把无家可归者安置在汽车旅馆里。”

“她喜欢这里,尼克。这里有她的生活,这里是她习惯的地方。这里有她要上的教堂,她购物的商店,她熟悉的东西。而且,还有活着的朋友。如果你问,她会给你列出许多理由的。”

“你不知道。我知道,就他们的情况而言,这里方便,有这家汽车旅馆。”

尼克走进厨房,一一打开橱柜,查看洗涤槽下面的情况。孩子们在过道里骑三轮车。他又倒了一杯汽泡矿泉水,然后回到起居室。过道里响着三轮车铃声。

“珍妮特怎么样?还好吧?”

“她刚刚做了手术,割掉了腋下的一个肿块。”

“我知道这事儿吗?”

“没关系,她的情况不错,孩子们也不错。”

“这样的肿块出现在身体的各个部位,人人都在寻找肿块。”

“不久以前,我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让我想到你,”马特说,“还记得他们在鞋店里安装的那些机器吗?那种操作台有点像落地式收音机,不过在底部有狭槽。”

“嗯,对呀。我没有想这一点。”

“售货员给孩子穿上鞋,孩子走过去,把脚伸进狭槽中。”

“我没想到这一点,我——怎么说呢?他们已经不造那种机器了。”

“售货员通过装置上面的观察窗口,可以看到鞋子里面的足形。”

“看鞋子是否合适。”尼克说。

“看鞋子是否合适。怎么说呢,这种机器是一种荧光镜,它让X光穿过鞋子,进入足部。这叫差分传输,形成绿色阴影图像。我勉强记得这一点。杰米给你买了一双鞋子,然后让我有机会看一看那机器,看到鞋子里面的脚,看到脚里面的骨头。”

“问题是,那些鞋子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问题是,你这样做的次数是否足够多,是否已经给你的脚造成伤害,因为那机器其实让你的脚暴露在射线下。”

他们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

“我的脚很健康。”尼克说。

“我放心了。”

“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谢谢。我将来也会这样的。”

罗斯玛丽·谢走进来,两只手都拿着购物袋,身体向更重的那一侧倾斜。她看见尼克在这里,于是停下脚步,两只眼睛咕噜直转,上下打量他。她总是在他身上寻找什么东西,比如说,具体的标识,或者特定的变化。他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袋子。她的脸上几乎遍布皱纹,沟沟壑壑,嘴巴上方长着小小的羊皮纸式褶皱。她的两手苍老,伤痕累累的指关节青筋凸起,那是长期劳作留下的痕迹。

他们一边接过购物袋,一边怨她没有让他们帮忙。他们说,她这样干会引起背部疼痛和中暑。她要他们闭嘴,动手取出刚买的食品杂货,一件一件地放好。尼克拥抱着她,笑了起来;她觉得,自己是无法被他们说服的。

他们边吃边聊,接着又添了一些饭菜:煮玉米棒,还有大土豆。大土豆是家住城市岛屿的食品杂货老板在自家院子里种的,保存在商店后面的房间里,留给特殊顾客的。土豆带着老品种的味道,夏季出产的,抹上新鲜黄油,非常爽口。

“给他说说工作的事情吧。”罗斯玛丽说。

“他不想知道。”

“他是你哥哥,给他说说吧。”

“又换了工作?”尼克问。

“对,在一家研究所工作。”

“那么,这并不是什么变化。”

“另外一家研究所,非营利性的。我们收集研究成果,帮助第三世界国家开展卫生服务和金融服务。”

“不错的工作。”

“是的,”马特高兴地说,“我们提供信息,我们吸斗烟——我们中抽烟的人吸。”

“一个智库。”罗斯玛丽说。

他们让这个术语在色拉上飘浮。年复一年,工作频繁变换,马特正在脱离他自己在70年代中从事的科学领域的工作。尼克不懂那种工作的准确性质,那是政府部门的工作,涉及机密项目,地方遥远。这并不是说尼克迫切希望与他取得联系。弟弟对工作变动守口如瓶,不愿回答相关问题,这很奇怪,仅此而已。

“我的孩子正在学玩这游戏。我是说杰弗里。”

“什么游戏?”马特问。

“什么游戏。我会说什么游戏呢?你的游戏。”

“我的游戏。”

“他与电脑对抗。他的电脑装有国际象棋的程序,可以悔棋,他出了昏着后可以反悔。”

马特没有回应。

几只猫从藏身之处出来,有的踡伏在椅子下面,有的拱起背部,有的用身体在人腿上摩蹭,有的在家具下面迷宫式空间中活动,身体忽高忽低。

“我们有你住的地方。”尼克对母亲说。

“这话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我一直想说,这是你知道的。我们等你发话,说你想好了。”

“怎么说呢,我还没有。我们吃甜食吧。谁要咖啡?”她问。“我有不含咖啡因的咖啡,我知道马特要喝的。”

后来,她给他们讲述了杰米在城里时的一段往事。她一边喝咖啡,一边讲故事。他们两人都全神贯注地听着,没有其他什么话题能够让他们这么感兴趣。父亲多年没有音讯,相距非常遥远,迷失在他的荣耀之中,搞他的赌注登记。不过,就是这一段逸事让他们成为了一家人。

“他登记的第一批赌注来自警察,这事儿真滑稽,我的意思是,既滑稽又不可思议。他在纽约人酒店学做水暖工,后来转到保安办公室。我到那里去过几次,我们那时经常见面。那是一间非常嘈杂的大办公室,在卸货区里。保安队长腾出了一个地方,供当地的赌注登记经纪人使用,让他每天上午在那里记录下注情况。保安队长收取租金,我敢肯定,费用相当合理。很快,那个经纪人让杰米为他跑腿,杰米喜欢那份差事。他给赢家送钱,从输家那里收钱,每天都去,跑遍了今天的成衣街。他的行动迅速,可以避开那些搞敲诈的男孩子。后来,他开始做更多的业务,为他自己做,称为坐庄。他仔细挑选,多处下注,他的主要生意来自那些警察。那时,保安人员和警察都参与了,还有别的什么新东西。后来,一名侦探——那是收回扣的人——每月到所罗门兄弟车行去,收取保护费,然后在辖区办公室中分发给同事。所罗门兄弟负责整个地区的赌注登记。阿瑟和我忘记了所罗门车行里的另外两个人——阿瑟和伯纳尔。阿瑟和伯纳尔穿着笔挺的套装,在保罗球场拥有自己的包厢,认识球员和演员。后来,杰米终于有了自己的生意,后来越做越大。所罗门兄弟每周付他八十美元,那是你出生以后的事情了,”她告诉尼克,“那时,他已经离开过我一次。除了工资之外,碰着生意好的月份,还有奖金。”

马特问:“但是谁能保证其他对赌博有兴趣的人不插手呢?两个车商无法做到这一点,对吧?他们必须找真正的流氓才行。”

“他们没有必要那样做。他们付给警察很多钱,是保护费的两倍。他们付钱给警察,换取开展活动的许可。而且,他们还额外付钱,要警察打击竞争对手。当出现竞争时,选区侦探或者辖区侦探们就会进行突击检查,他们那帮人简直就像可怕的混混。”

“流氓。”马特说。

“就像流氓。我开始时也这么想,后来才了解到详细情况。警方开始抓人,甚至逮捕那些向他们付钱的赌注登记经纪人。投诉的人——那些正直的人——让警方备受压力,你知道的,还有直接来自市政厅的压力。那种做法被称为假逮捕。当警官在三十大道的辖区内逮捕你时,他们会向你表示歉意。然后,你去中央大街,所罗门家雇用的律师在那里等候。你对法官说,有罪,支付二十五美元罚金,然后回去继续干。你出生那天,”她告诉马特,“你父亲被抓了两次。那个辖区之内出现了混乱。他们上午逮捕了他。他被释放之后,搭乘地铁去了布朗克斯,我在那里的医院里准备分娩。那天又闷又热,他进了房间,擦拭我额头上的汗水,一边用赛马消息报给我搧风,一边对我说,你还没生。过了一阵,他说他得去见一个人,非常重要的人,很快就会回来。他去了下城,再次被捕。另外一个警察抓的,同一个警长询问的,我不知道是哪个法官判的案子。当他冒着酷热,乘坐地铁,急急忙忙地回到医院时,他的情况比我的还糟。不过,你们肯定相信,他没有得到我的同情。”

马特说:“有趣的一天。”

“那是一场令人头晕目眩的喜剧,不过没有谁知道那段经历。招人参赌是可以理解,不过因此遭到逮捕,这一点却不是那么容易让人接受。直到今天,我才开口说起你父亲的这段往事。”

尼克仔细观察她的神情,理解每一个手势,每一种表情。她的目光里包含着一种深邃,激发了儿子的想象力,让他了解到对她心灵的噬咬,体会到隐藏在温和叙述之中的痛苦。她的声音不乏真实,元音拉长,带着一点变化。那是从老街上发出的声音,一曲年代久远的通俗歌曲,如今在附近的郊区中已经不复存在。她说话还有一点爱尔兰口音,把整个故事从她孩提时代记忆的某个隐藏位置上逗引出来。

街道上传来一阵噪音,那是一个定制的汽车喇叭在用音乐轰炸夜色,那是一辆发出震耳欲聋响声的汽车,那是一枚可以移动的声音炸弹。尼克扫视弟弟,目光严厉。弟弟耸了耸肩,咧开嘴巴笑了。

“妈妈,他希望让你坐在他的露台上,天上挂着明亮的星星,月光里显出仙人掌的影子。”

“想象一下吧,我和仙人掌在一起。”

“街道上没有噪音。在那里,制造噪音的人会遭到逮捕。如果你门前的花园没有打理整洁,邻居家的孩子是不会和你家孩子说话的。”

尼克等着,等她再次开口。他让自己面向她内心的一切,面向一直浮现在她心中的过去,面向过去的每一分钟,理解她挠手背时的感觉,看着她扯了扯皮肤,然后继续挠。他想听到她的生命絮语,听到这位独居女人房间里苍蝇发出的嗡嗡声。

有一只猫在他的脚踝上摩擦身体,那是母亲在街上捡到的名叫汤姆的橘黄色小猫。他晃了晃腿,让它离开,然后给每个人逐一续上咖啡。

他们坐在桌子旁边,低声交谈。

罗斯玛丽在卧室里,他们聊着,桌上摆着盘子和杯子,还有溅出的白色奶滴。

“你在哪里睡?”

“我在沙发上凑合吧,”马特说,“你呢?”

“南帕克大道。多勒尔酒店。你开车来的?”

“搭空中快巴来的。说认真的,你真的想把她带回去?”

“比以前更想。”

“你得明白,这个女人并不害怕。她过着自由的生活,这里的人都认识她,尊敬她。街坊邻居很重要。”

“你小声点。”

“我小声了。”

“你看到了过道吗?”尼克问。

“过道,这些过道?哪些过道呀?”

马特把几个盘子叠起来,送进厨房。

“听我说。站在那部电梯前,先往左边看,然后再看右边。你会看到什么?”

“不知道。你会看到什么呢?”

“你会看到最漫长、最糟糕、最令人沮丧的东西。就是那种感觉,你明白吗?”

“不就是一条过道嘛。”马特说。

“是那种感觉。一个梦魇,让人想起某个斯大林式劳动营。行了,我有点反应过度。”

“不就是一条过道嘛。其实,那里大多数时间有许多小孩子。”

“你小声点。”

“喂,你觉得他们蒸发了,或者正在蒸发,产生了幻想,你总是有这样的感觉。这并不是你发挥想象力的地方。”

尼克看着弟弟,真想抽他一个嘴巴。理由一直相同——是父亲,而不是母亲。那种不协调,那种存在已久的压制意志的做法,兄弟观念中互不相让的做法。

“没有谁来找他,尼克。没有谁发现他,然后把他带走了。他离开的基本原因是我们。他不想当父亲。身为丈夫已经让他觉得很糟糕了。你知道,那是多么大的负担呀,有许多他无法承担的责任,无法应付的场合。用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字眼来说,他是一个孤独者,不过更厉害而已。从客观上说,他的自我观念太强,不是因为虚荣或者愚蠢,而是因为某种恐惧,某种与生俱来的看法,某种封闭的看法,几乎相当于恐惧。这使他无法看到他人的长处,觉得他人是累赘,是模糊不清的形状,干扰他的孤独状态,干扰他的生存带有的严酷性。他在二十岁时本来可以加入法国外籍军团。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准备抛弃我自己的存在,不过实话实说而已。那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你知道很多。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呢?”

“她告诉我的。她告诉我从来不给你说的事情。”

“我这是亲眼看着你说这些话的。”

“你亲眼看着的。”

“对。”

“你让我看你的表情。”

“对,是这样的。”

后来,马特站在洗涤槽前,动手洗盘子,把水开得很小,他们可以听到对方的声音。他没有转过头来看哥哥的表情。

“他遇到一些麻烦。某个神枪手从远处向他射击。对机会极不均等的赌注所下的一次大注。那时,杰米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意,与所罗门兄弟没有关系的生意。我甚至知道那匹马的名字。”

“你知道很多,我却觉得这没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是最后的重量,最后的压力,把他推了出去。”

“喂,这一点我没有弄明白,帮帮我吧。首先,他离开的原因是有了我们两个人。接着,他离开的原因是他无法支付赌资,有人从远处朝他开枪。”

“稳固的地位。有的赌注登记经纪人可能事先做了手脚,杰米没有停止那笔交易。也许,那一注下得很晚,他没有时间仔细选择马匹。”

“这你知道,我却不知道?”

“她保护你。”

“我怎么没有什么感觉。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没有这样的戏剧性场面:几个男人把他推进汽车,然后开车扬长而去。他欠了钱,无法支付。杰米是小本经营,每周付给一名服务员十美元,让他计算比赛分数。杰米操作的赌注数量不大。”

“听我说。这不是引起暴力的原因吧?你欠别人的钱,无法偿还。在当时的情况下,这会引起暴力行为吗?。”

“什么情况呀?你这是听她说的。他们不需要执法人员。”

“不,当时有警察,但是不管这种事情。”

“他离开了,以免遇到可能出现的情况。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他一直没有安心家庭生活。听她说,他之前曾经离开过她。他一直寻找机会,让离家出走成为长期存在的情况。”

“这你知道,我却不知道。不过,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帮帮我吧,给我解释解释。”

马特关了水龙头,转过头来,看着俯身坐在桌边的哥哥。

“他犯下了无法想象的意大利罪行。他离家出走。这种做法甚至没有正式的名称。”

“他没有出走,是被人抓走的。”

“继续相信这个说法吧。”马特说。

马特拧开水龙头,一边冲洗,一边用海绵擦拭。那辆汽车回来了,那个汽车大小的收录机,在远处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尼克把身体靠在桌子上,目光痴呆,眉头紧锁,嘴巴张开一条小缝,形成一个没有生气的微笑模样。他似乎几个小时之前就开始饮酒,一定要达到某种放纵状态。

两人都不说话。马特冲洗并且擦干了一个盘子,然后想把它放进橱柜中的适当地方。这时,那辆汽车终于离开了。后来,尼克站起来,端起桌子上剩下的杯盘,送进厨房。他没有走,是挪动的,两腿沉重,动作迟缓,神情忧郁。

“她有她熟悉的教堂。”马特说。

“什么?”

“她有她熟悉的教堂,熟悉的神父。”

“我们会带她到新的教堂去的。”

“那不一样。”

“我们不想让它一样。我们希望它有所不同,这就是目的。”

马特递给他一个杯子,让他擦干。两人一言不发地干了一会儿,擦拭杯盘,先搁在一边,然后放在橱柜中的适当位置上。

“废品生意怎么样?”

“很火。废品生意每分钟都在扩大。”

“肯定是这样的。”

“我们来不及建立足够多的垃圾填埋场,来不及挖掘足够多的山洞。”

“你去了那里?仔细看过那东西?”

“我有时候开车路过,从远处看看。”

“你闻到气味没有?”

“嗯,闻到了。”

“你看见老鼠没有?那地方肯定是个老鼠横行的星球。”

尼克在橱柜中找到了放甜食盘的位置。

“我给你说过城里老鼠的事情没有?”

“我看没有吧。”马特说。

“我在想,它会跑到这里来。我曾经有一个女友,一个喜欢爵士乐的女友。我们去听查尔斯·明古斯的演奏。让我想一想。我觉得,我那时住在帕洛阿托市,编写教材,回来开会,那时可能有二十六岁。我的女友是德国人,哲学系的学生,对,前途无量。现在看来,她属于恐怖分子那一类人。我们到哈德森大街的某个地方去,欣赏明古斯的演出。明古斯站在那里,摇着低音吉他,收银机每响一声,他就要瞪眼看一下。明古斯身材高大,体型魁梧,就像三个人钻进了一件衣服。我走路送她回去,穿过街道,走过商业区,到了她住的地方,一幢老建筑的地下室,走了进去。我们刚一进门,她就开了灯。突然,我们看到了一只老鼠。我站在那里,念头一直往外冒。性行为与这些不无关系。这时,出现了那只老鼠。我看见,它径直爬上墙壁,在上面跑动,一只体型很大的老鼠,发出的声音我现在也可以听到,就像一具发出尖叫的尸体。喔,还有我女友的反应。她用德语叫喊一声,一把抓起桌子上的东西,开始追赶老鼠。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冻结的欲望让我不能动弹。欲望被冻结在腰部,女友在房间里追赶老鼠。”

马特把一只杯子放在尼克拿在手上的毛巾里。尼克可以看到,自己的弟弟童心未泯,非常快乐,应邀参与到这个情节之中,了解某一蹩脚活动的细节。叙述者让愚蠢要素附着在自己严肃的表面形象上,表现出某种不幸或者不明确的耻辱。这时,那些细节更丰满,更罕见,更详尽,更有感染力,令人更感温馨。

“老鼠从另外一面墙壁上冲下来,簌的一声钻进了浴室,就像系在绳子上面的玩具,不过速度要快一千倍。一只非常厉害的老鼠,身体肥硕,行动迅速。女友立刻追了上去,挥舞着手里的东西——我一直不能确定她拿的是什么东西。她打开浴室里面的电灯,冲了进去。坦白说,我觉得自己遭到了冷落。不过,没有关系。我记得,我当时待在原地,一动不动。我的爵士女友后来怎么样?那场面变成了一场追赶老鼠的大战。后来,她的脑袋从门缝中伸出来。”

马特仔细看着哥哥的表情,嘴巴显然跟着尼克的讲述不停地嚅动,预测将要出现的单词,根据尼克的讲述,改变表情。

“我尽量让自己远离浴室门,但是没有逃离公寓。我让大门开着。女友在浴室里大战老鼠,我可以听到老鼠发出令人恶心的尖叫。过了一阵,女友把脑袋伸出来说,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我在这里第二次消灭这只老鼠!我已经用了画有骷髅头的鼠药!它又回来了!她转过身体,继续追赶。我觉得自己完全没有价值,还有什么心思和她睡觉?我简直无权和她住在同一个城市里。我可以听到老鼠在浴缸里跑动的声音。你听过老鼠在浴缸里跑动的声音吗?我告诉你吧,那声音简直可怕极了。”

马特乐得喘不过气来,喉咙里发出一种响声,一种无意识的颤音。尼克讲完了故事。结果老鼠干净利落地钻入墙壁上的一个通风口,整个晚上都被破坏了。两人又喝了一杯咖啡。弟弟发现了电话簿,叫了一辆出租车。尼克站在起居室的窗前,寻找汽车旅馆房顶上那个穿着弹力纤维紧身衣的妓女。

那些意大利人。他们坐在门阶上,扇着纸扇,端着橙汁。他们形成他们的世界。他们问,谁比我更好?她不会那样说。他们知道如何坐在那里,如何说,如何过得开心。回忆几十年的所见所闻。她看见一个女人拿着一本杂志,把它当作扇子使用。那杂志仿佛是一本微风构成的百科全书,囊括可以吹过的所有微风。城市被热浪麻醉了。马匹在街道上死亡。谁比我更好?

她听到他们在远处说话。

他要我去动物园,因为那里的动物是真的。我告诉他,那些是动物园里的动物。在布朗克斯,有活着的动物。在电视上,我看见在热带雨林或者沙漠中的动物。这么说,哪一种是真的,哪一种是假冒的?他听了以后,哈哈大笑起来。

相信她活该遭此厄运,这可能更容易理解一些。他离开的原因是,她无情,愚蠢,易怒,不会管家,是不称职的母亲,冷冰冰的女人。可是,她无法编出任何可靠的情节,让这些托辞能够自圆其说。

然而,他们两人情投意合,非常甜蜜。两人躺在床上,他低声讲述关于赌客和警察的故事,讲述他和制衣厂老板打交道的那些日子。在那些充满爱意的夜晚,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他给她讲这些故事,逗得她哈哈大笑。两人依偎在一起时,他低声耳语。即便在他腰无分文时,他也会在晚上给她讲滑稽、怪诞的故事。

后来,她开始渐渐进入睡眠状态,说了一声万福玛利亚。这是她入睡之前总是要说的一句话,不过她已不再确定她上一次说万福玛利亚的时间究竟是前一天晚上,还是两分钟以前。她重复这句祈祷词的原因在于,她的时间概念已经混乱不清,然而却不愿在不确定是否已经祈祷的情况下进入梦乡。

多亏了儿子经常接济,与她认识的人相比,她拥有更多物质方面的东西。她有更好的家具,更安全的住宅,更多的医疗服务。她们要她去看妇科,珍妮特和玛丽安先后打来电话。世上的女人都会觉得不错,但是她却不会说谁比我的境遇更好。

她与那个没有家人的意大利人邂逅。那个男人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仿佛从墙上下来的一个影子。最初,她并不在乎这一点。她喜欢,不想看到亲友端着用白色盒子装着的意式面食,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喜欢他修长的身体,喜欢他没有什么亲友牵挂的状态。可是,她后来逐步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在那个男人的深色身体之内,只保存了一样东西,它就是活在虚无空间中的一个年轻人。那个惯耍花招的青年处于好运耗尽的边缘。

后来,她睡着了。过了片刻,从那辆汽车里传来的音乐把她吵醒了。她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听到橱柜门关闭的声音。

她没有表达她的爱。她表达了,但是分量不够。她并不善于这样的表达,不过他也有一定责任。她爱他越多,他越害怕。他晚上给她讲滑稽故事时,眼光中流露出恐惧的神情。

她听到他们关上了橱柜门。他们根本不知道那些杯盘应该放在什么地方。他们干吗应该知道呢?她挠了挠手背,拼命地挠,然后又说了一次万福玛利亚,担心上次是在前一天晚上说的。

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成人的:去听弥撒,尊重父母的意见,嫁个勤奋工作的人,平常的人,就是他们所说的能够赚钱购买火腿和鸡蛋的人。那些修女曾经告诉她,你是玛利亚的孩子,你不要和他接吻。可是,他不是平常的人,所以她吻了他。

尼克所说的也许是正确的,然而她无法接受。她觉得有人把他带走了。这会证明她的杰米是无辜的。尼克小时候也相信这一点。可是,也许另外一种情况更糟糕,真实情况更糟糕——没有谁用暴力方式强行把他带走。

她睡着了,后来醒了。她听了听,知道尼克已经离开,马特已经睡觉。后来,她侧耳倾听街上的动静,想到了关在笼子里的动物,想到住在栖息地的动物,想到波士顿路附近在夜里咳嗽的狮子。

他们再次播放那段录像,不过尼克并没有看。他站在酒店房间的窗户前,望着在大道上无声移动的汽车。在街灯的黄色亮光下,路过的车辆稀疏。

他等着客房服务人员送来他点的白兰地。

在坐车到这里来的路上,那个出租车司机一直用左手握着方向盘。那是一个多米尼加人,穿着网眼衬衫,右手伸向身后的座位。他告诉尼克吉卜赛司机遭到谋杀的事情——最近常常发生的事情,每天晚上你玩的碰运气游戏。

尼克不喜欢猫。他曾经劝说她,要她点头同意,把那些猫送走。

那个多米尼加人说,他们要么抢你,要么杀你。要么他们抢你之后,给你一条活命,要么你以非常有效的方式,把他们带到什么地方。他们可能付钱给你,也可能分文不给。

我住在凤凰城郊区的一幢不起眼的房子里,过着平静的生活。

他给了那个男人不少小费。一个人冒着生命危险让你搭车,你应该付多少小费呢?尼克肯定,租户给了那人不少小费,数额不小,不过方式并不滑稽。那种方式不会暴露实情,不会表明他在这里是陌生人。

他看着电视屏幕,录像快要到司机挥手的那个位置了,就是方向盘上方那个干净利落的挥手动作。他等着客房服务人员敲门的声音。

第二部 特别献给左手的挽歌 第6节

马特很小的时候,他哥哥常常坐在大锅上,给一群小听众朗读连环漫画书上的故事。那些邻里的孩子大约四岁,本该由附近的一名大人照看。马特站在门口,随时准备大喊报警的信号。尼克坐在大锅上,裤子耷拉在膝盖下面,朗读神奇队长或者持盾士兵的故事。他绘声绘色地展现角色的对话,时而慷慨陈词,手舞足蹈,时而模仿恶棍的声音,时而模仿女人的声音,时而模仿流氓夜里驾车呼啸而过的声音,装腔作势地吓唬那些小孩子。接着,他稍停片刻,嘴里发出粪块拉出来、噗咚噗咚地落入水里的声音。这是自然中最滑稽的声音,听众的脸上露出带着敬畏的兴奋表情。那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超过他能在带有插图的书页上找到的任何东西。

马特穿过附近的街道,想看一看那一幢老房子,门牌号是611,闲暇之间很想知道住在他们原来那套公寓中的人是谁。讲什么语言。家里有多少过着单调生活的人。不过,出现在他脑海中的主要形象还是九岁的尼克,还是尼克坐在那口荣耀无比的大锅上的情形。还有别的什么人会给他们朗读连环漫画书上的故事,表演罪犯恶魔与勇敢英雄之间的激动人心的戏剧对话呢?

他去看布龙齐尼,那位曾经教他国际象棋的老师,一个脾气特好的人,一名不太心甘情愿这样做的教练。现在,布龙齐尼住在一幢环境糟糕的房子里,门口到处可见城市贫民的样本——喷涂的油漆、尿液、唾液、颇像血迹的黑乎乎的斑点。电梯坏了,马特爬了五层楼梯。楼梯平台上有一只小孩的凉鞋。他敲了敲门,等着里面的回应。他觉得,在猫眼的另外一侧有一只眼睛。他想到了自己居住的那条街道和房子,想到了已经实现电脑化的那个郊区的生活,想到了收费高速公路旁边的那些拥挤的飞地——那些地方的位置让人望而却步。他还想到了出售十一种——不知何故,种类总是不够——法式羊角面包的便利店,想到了自己在那以前所过的生活,想到了他研究和参与改进的武器,想到了在沙漠里的那段经历。它与基本现实,与自己要见的这个人完全没有联系。他觉得,在猫眼另外一侧,那个人观察着他周围破烂不堪的环境。他就出生在这个这样的星球上。

这个人的两只眼睛里露出笑意,一阵温暖的嘶嘶声中包含着一种急迫性,一种了解的愿望。他的好奇心,这就是剩下的东西。他显得非常苍老,枯瘦如柴,脸颊轮廓就像盒子。过去的布龙齐尼鲜活,生动,不乏色彩;他现在的模样是原来形象的一张底稿。他已经几天没有刮脸,须茬包围着没有修剪的小胡子。马特觉得,这个人已经把握了老年状态,并且以一种不在乎后果的赞同态度,从心里接受了它。

“请你不用客套。现在,你叫我阿尔伯特吧。你气色很好,非常健康,我觉得惊讶。在我的记忆中,你是一根火柴棍,一根长着灵敏脑袋的火柴棍。”

显然,这个人已经忘记了最近见面的事情。他们坐在窗户附近的一张桌子旁,喝着泡好的热茶。布龙齐尼现在和他妹妹住在一起。她没有结过婚,坐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说话抑扬顿挫,声音甜美。他说,不过信息打了折扣,经过了大量压缩。但是,一旦他习惯她的重复话语,习惯她经过减弱的声音,他开始发现,她的在场是一种巨大的安慰之源。他说,减缓了来自他内心的激昂情绪。

他说:“有时候,我坐火车到城里去。格林尼治村里有一家国际象棋俱乐部,那里也是咖啡店,我在那里下一两局。我输了,但是并不觉得尴尬。有时候,我和一个邻居在下面的运动场里下棋,在长凳上下。他们——那些小孩——不打扰我们。”

“我不下棋。”马特直截了当地说。

“我很想知道,你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教了你那些走法,不过我怀疑他是否在认真下棋。我对他不够了解,不便提及这个话题,不便提及任何话题。我们是否可以说,他并不是那种鼓励别人提问的人。”

他的眼睛闪烁,仿佛是冒泡的苏打水。

“他教了我不少东西。我们练习如何开局,下了许多局。我们还下快棋玩。他管它叫高速交通。”

他父亲出去买烟的那年,他刚要读完一年级。他发现了一本棋书,杰米将它保存在一个五斗柜里。那是一个重大发现,他读完了那本书,摆好棋盘,进行对弈推演。他哥哥常常走进房间,把棋子打下棋盘,一言不发地离开。马特捡起棋子,一一放到原来的位置上。他希望研究黑棋的防御方法。他哥哥还会走进房间,把棋子打下棋盘,然后再次离开。

“你哥哥请求我,要我让你放弃。不过,你给我出了难题,”布龙齐尼说,“我需要别人帮助,以便对付你。”

“难以对付。”

“对,你的主意很多,变化无常,将来很快就会拒绝考虑我的建议。当然,你看到我看不见的东西。你的技术不错,不乏洞见,这一点令人振奋。但是,我也感到自卑,我缺乏大师那种深层次感觉。”

“作为一个团队,我们可能有些不稳定。但是,我们还是维持了好几年,分享了一些荣誉,阿尔伯特。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喜欢那个小孩,不愿想到他。”

“我有时研究理论,阅读一些象棋历史著作,知道对弈方式会反映棋手的个性。这是一种带有巨大对峙性的游戏。”

“我逐渐讨厌所使用的这种语言,”马特说,“摧毁对手。这并不是一个输赢问题。摧毁对手,消灭对手。让对手没有尊严,没有男子气概,没有女人风度。毁灭对手,让对手公开受辱,被视为低人一等的家伙。然后,当着对手的面,露出洋洋得意的样子。后来,我开始讨厌所有那些曾经给我纯粹愉悦的东西。”

“因为你开始输棋了。”阿尔伯特说。

当然,阿尔伯特说得没错,马特笑了起来。集中起来的力量,棋盘上黑白棋子具有的内爆式生命,取得胜利的那种专横之美,回荡在心间的无法掩饰的骄傲感觉。他击败男人、男孩、老年的智者、充满活力的快手、波希米亚咖啡馆里的诗人。他们有的和颜悦色,有的臭气熏天。可是,在他十岁或者十一岁时,他看到自己的锐气开始消退,承受了一些失败,常常遭遇使他觉得恶心和软弱无力的大逆转。

“为了适应你对弈中出现的变化,我们给你找到了更合适的对手。”

“可是,我进步得慢了。”

“你的发展遇到了墙壁。不,不是墙壁,你的进步不再呈指数式增长。”

马特望着窗外,把目光投向运动场,荒芜的模样触目惊心,篮球场洞坑遍布,空无一人,只有一面篮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在他的正下方,意大利式室外保龄球场长满荒草,不见人影。在第二层上,垒球场也是空荡荡的,只有两三个人。沥青地面上热气腾腾,露出一种沉重、膨胀的慵懒,破碎的玻璃在黑色表面上闪闪发光。他看见他们站在靠近左外野的围栏边上,有点死气沉沉的模样,仿佛是意大利人拍摄发行的美国西部牛仔片中的角色:身体枯瘦,没有名字,满脸胡茬。他觉得,他们并不知道平均寿命意味着什么。

他说:“我一直在徘徊。这件事情很复杂。我觉得自己不愿接受标准的对应走法。”

“你不愿遭到冲击,不愿指责任何人。可是,你去了老街。”

“对。”

“你看到你住的房子,周围肮脏不堪,空荡荡的场地周围拉着有刺铁丝网。”

“对。”

“那些人。他们是谁,站在那里,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穷人。他们的样子令人震惊。”

“对,他们是这样的。”马特说。

“然而,这就是你曾经住过的地方。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回忆时光流逝的仪式,对吧?探访旧居。首先,你会怀疑,你当初怎么会心甘情愿,住在这样糟糕的环境里?与记忆之中的情形相比,街道更狭窄,房子更矮小。你仿佛回到了小人国。还有,再想一想那些房间,想象一下那些狭小的浴室——一家人共用,外加爷爷、奶奶,还有尚未成家的叔叔。可是,你还看见别的什么吗?这些人你几乎没有正眼瞧一瞧,怎么可能清楚地看到他们?你看不到。”

“对,我看不到。”

“你想问我,你干吗还在这里呢?我在市场上看到你母亲,聊过这事儿。我们不想看着这些老街,心里哀痛。我们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们抱怨,但不哀痛,不悲伤。这里有些东西,这里的人显示了最高尚的人品,没人看到。有谁到这里来看呢?我的根子深深扎在这里,无法离开。我仅仅说我自己,根子深扎这里,视野狭窄。我的内心肯定可以接受任何东西,然而我的生活难以改变。我不愿意再去适应。我是一个老派的罗马式禁欲主义者。不过,我总是太老派,视野太狭窄。克拉拉曾经因为这一点攻击过我——她不是攻击我,她责骂我,要我换个方式看待事物。”

“你究竟和她谈过没有?”

“没有。去阿瑟街看一看吧,马特。看一看那些商店,看一看那些顾客,他们称鱼,割肉。这将让你恢复精神。有一天,我领着你母亲去了那家猪肉店,让她看了看天花板。几百根意大利蒜味香肠挂在上面,鼓鼓的。那地方充满香肠的气味和质感,整个天花板都挂满了。我说,罗斯玛丽,你瞧。一座用猪肉组成的哥特式大教堂。”

他们在门口握手。

“你过去是戴眼镜的,阿尔伯特。”

“我其实并不需要眼镜,有时候戴一戴。它们是我的教师行头的组成部分,我的教书装备。上电梯吧。”

“电梯没开。”

“电梯没开。那么,我看你得走路了。不过,别耽搁,”布龙齐尼说着,眼睛一亮,“树林里有危险。”

马特买了晚餐,然后直接走向动物园的西区,返回母亲的住所。他看见,在远处那片树林的上空,有一道喷气式飞机在高空形成的白色航迹云。那一道蒸汽慢慢变形,开始散开,渐渐变淡。当然,他想到了那片沙漠,想到了排列在那里的武器,想到了航线。就他可以看到的情况而言,压缩气流在空中出现的方式是人类活动的唯一标识。一个城市男孩在野外露营,将他灵魂的挣扎带到偏远地区,飞机以两倍音速掠过天空,隆隆响声传到地面,蒸汽在天空中形成一条冰尾巴。

他们再次播放录像带。电视在空房间里开着,录像带上出现了受害者坐在方向盘后面的图像,那个随机出现的驾驶中型道奇车的男子在阳光下重现——他们再次播放那一段录像。

马特进来,发现电视开着,吃了一惊,在屏幕旁边的踏脚凳上坐下。录像带播放时,他无法将头转开。录像带没有播放时,他根本不考虑与它相关的任何事情。后来,他通过网站传给了他家附近的超市。那家超市安装了电视机,以供顾客在收银处观看。那些电视机播放了这段录像,一共有九台或者十台电视机,全都播放着这段录像。

但是,这次有所不同,出现了旁白,声音隐隐约约。他转过身体,找到遥控器,摁了两下按钮,那声音变大了,内容与录像带的图像相关。那声音与图像一样,毫无掩饰。一个男子的声音,不太清楚,没有多余的内容,说的是天气。

在图像下端,出现了一行文字。

得克萨斯州公路杀手打进来的电话。

说话人询问亚特兰大的天气情况。画面从录像带切换到现场直播:桌子上方的一个人的面孔,一个长着红色头发、眼睛碧绿的女人。女主播。女主播告诉打进电话的人,气象预报员说,下雨。

她接着说:“显然,这不是那个人的声音,与我们在电话上听到的不同。这是刻意控制的声音,经过处理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怎么说呢,这是一种伪装声音的装置,大概有三英寸高,两英寸宽,可以放在电话听筒上,让声音变得无法确定。”

她说:“扼要重述一遍。我听到一个自称得克萨斯州公路杀手的人打进的电话。他告诉我们的信息只有杀手本人和有关当局知道。我们已与有关当局联络,核对了信息的真实性,以便证实这个人的可信性。”

接着,她和那个人通话,问他打进电话的原因。

马特看着她,有点着迷,那双眼睛令人惊讶,仿佛是从飞机上面看到的近海的绿色。

那个声音说:“我打电话是要澄清事实。有人在报刊上撰写文章说,有人在广播电视上说我根本不知道那些人说的是什么。我觉得,我自己的情况被人歪曲,他们把电脑上储存的其他许多人干的事情强加在我的头上。我常常听人说,我没有自尊,他们总是唠叨这一点。使用你自己的判断力吧,苏·安。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开车,另一只手扣动手枪扳机,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怎么可能如此精确地开枪杀人?那样得需要多好的驾驶技术?”

女主播两眼盯着镜头,当然,她只能看镜头,没有别的选择。对着她的是镜头,不是打进电话的人。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他仅仅是一个声音,或者说,连声音也不是。古怪的发音,使有声之音变为无声之音,声音的轮廓和变化被过滤了。声音经过电子处理,然而依然带有真人说话的音色。马特觉得,这声音带着一种轻微转向的痕迹,是竭力表达的尝试。最简单话语带着毫不掩饰的内心冲动。

女主播听着。

“我常常听到大脑受伤的病史。你听我说,在那种情况下,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画面切换到那段录像,画面上的那个人正在驾驶一辆中型道奇车。

“让我们澄清事实。我在成长过程中脑部没有受过什么创伤。大致说来,我儿时的生活属于健康的类型。”

那辆汽车在一段时间里慢慢靠近,接着又落在后面。

“你为什么这样干?”

“你说什么?”

“你为什么杀人?”

“让我这样说吧,我所在的地方天气不错,风和日丽,白云朵朵。如果这一背景提示了我所在的位置,你可以把它当作提示。如果这一切全是游戏,你把它当作游戏。”

在屏幕上,开车的那个男子轻轻挥手,对着镜头,对着未来,对着观看录像的人,态度友好,动作含蓄,一只手在方向盘上方僵硬地摇晃。

“你知道,对吧,在这些案件中,有一起被认为出自盲目模仿者之手。你能不能就此说几句呢?”

对,这就是他所说的画面。马特看到这里就想大声呼叫,珍妮特,快来,就是这里。让她感到恼火,对录像带,对马特感到恼火。他们播放的次数越多,他叫喊的声音越单调。快——来,快——来,就在这——里。一种充满焦虑的玩笑,包含在某个人声音之中的玩笑,其目的不是为了搞笑。珍妮特骂他,说她受够了。但是,并不够,根本不够。

“让我这样说吧,嗯,警方干警方的,我干我的。”

在屏幕上,驾车的人被击中,画面令人毛骨悚然。那辆汽车在一段时间里慢慢靠近,接着落在后面。

“顺便说一句,正确的术语不是狙击手,不是一个人手持步枪,从较远的距离射击。你是运动的,你在移动,希望尽量靠近,同时又不能让两辆汽车接触,避免留下油漆摩擦的痕迹。”

这时,画面上的汽车慢慢滑向公路护栏。打进电话的那个声音古怪,送气平稳,尾音轻微颤抖。那是古怪的电子风暴,就像有人试图利用经过条码化处理的信息,发出人说话的声音。

画面切换到桌子上方的面孔——正在直播的女主播,肘部靠在桌面上,两只手托着下巴。马特很想知道,这姿势究竟意味着什么?位置的每次变化都表示新闻状态的变化。那双绿眼睛从屏幕上凝视观众。那个经过处理的声音继续说着,语调平稳,编排适当,实际上是在聊天,显得自信,有上媒体的感觉。女主播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听着,观众看着她聆听的样子。在大雾弥漫的俄罗斯北方城市莫曼斯克,人们也看着她的面孔。

那个声音说:“我希望我们的谈话有助于更好地理解现在的情况。就我而言,要求与苏·安·科科伦一对一交谈是刻意而为的事情。我看过你搞的访谈节目,你曾经说过,你希望保持自己的职业生涯,这样便可养家糊口。我觉得,一个人不应该因为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而受到惩罚,所以你供职的这个超级电视台应该负起责任,保留这个位置,对吧?”

他们又开始播放那段录像,画面上的那个男子驾驶着一辆中型道奇车。

母亲进来时,他正用一枚短柄刷子擦洗炒锅。她站在那里,看着他。

“你会把它擦穿的。”她说。

“我以前在军队干过这样的事情,我喜欢。这是军队中最值得留念的事情。”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再说了,这锅已经干净了。不管你感觉如何,你也不会让它变得更加干净。”

“我进来时,电视是开着的,”他说,“你通常让电视开着吗?”

“通常并不开。不过,如果你看见开着,我想它就是开着的吧。有点反常。”

“我本来一直觉得你做事比较小心。”

“我相当小心,已经失去狂热了,”她说,“你会把这不锈钢磨穿,磨出洞来的。”

他做好晚饭。空调好像出了问题,只起到一半作用,他们让电扇开着。

“我今天去了那边。好些房子没有了,留下空荡荡的地面,停车场上没有汽车。看到那场面,我心里有一种怪异的感觉,突然看到了天际线。”

“我不去那里。”罗斯玛丽说。

“好的,不去。”

“我不想去。”

“我到611号去看了看。”

“我不想看它。”

“对,你不想看。把你盘子里的芦笋吃了吧。”

他听到,西面传来雷声,给闷热的夜晚带来了下雨的希望——遥远的过去留下的记忆之一。

“我看到了尼克,他当时正要离开酒店。我告诉他,你的状况不错。”

“别激动。”

“他们将把所有检查报告寄给我。”

“他给你说了什么吗?”

“尼克?”

“他说了什么吗?”

“没有。”

“也没有给我说。”

“他把它抹了。”马特说。

“我猜想他可能干别的什么。”

“他可能干别的什么呢?”

“我不知道。”她说。

两人默默地吃饭。两只猫从卧室里跑出来,从他们身旁溜过,皮毛光滑,宛如液体。

“我去看了布龙齐尼先生。”

“阿尔伯特。他是夏天绽放的最后一朵玫瑰。我上次看到他时,我告诉他,去理发吧。他穿着室内拖鞋出门。我说了他。”

“他瘦了。”

“我说了吧?你快要变成古怪老头了。”

两人用了晚餐,马特走进厨房,拿来他刚买的水果,很大的无籽葡萄,深红色,还有带叶的桃子。

“你想要我几点醒来?”

“不用操心。”他说。

“你的航班是什么时间?”

“我到那里的时间。”

“你订票没有?”

“我坐空中快巴。”

“空中快巴。”

“我不需要订票。”

“什么是空中快巴?”

“我去机场,上飞机,飞到波士顿。除非我上错了飞机,那样的话,我会飞到华盛顿。”

“他们停止使用机票时,我在什么地方?”

“我在机上付款。”

“要是没有座位怎么办?”

“我搭下一班飞机。那是空中快巴,一架起飞之后,另一架正在那里等着的。”

“他们开始这样做时,我在什么地方?空中快巴。除了我之外,人人都知道。”

陶瓷碗里放着成串的大葡萄,已经用水冲洗过,闪闪发光。他等着她开口说起,或者吃上一颗。

“亚利桑那州的情况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呀?”她问。

“不知道。情况怎么样?”

最后一只猫从卧室里出来,那只胆怯的白猫。马特把它抱起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洗锅子,擦盘子。”

“那是平民特征最强的活动,”他说,“是基本训练中最棒的内容。”

“他们把你派到那里去了。在那些日子里,我不知道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

“我写了很多封信,告诉你我离战场非常远。”

“你在国内,对我来说,离我很近。”

“越南那个国家并不小。如果他们在溪山开战,我在那时所待的地方是不可能被击中的。我坐在室内,舒舒服服的,做单调的工作。”

“你比许多人的运气都好。”

“你确定不想走?”

“我就待在这里吧。”她说。

母子俩坐在那里,水果放在两人之间。他听到雨滴在窗户上一扫而过,感觉空气凉爽,清新。他看着母亲,她并没有把带叶的桃子当作艺术品。

“我要去听早弥撒。”

“代我向上帝问好。我会煮好咖啡,等你回来。”

“他把它抹了,”她说,“除此之外,他还能怎么做呢?”

她道了晚安,然后进了卧室。他整理沙发时,那些猫消失了。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尼克总是主题。每个话题最后都会归结到小尼基,要么归结到远处那个成人版本的尼基,要么归结到那个准备打人的年轻笨蛋。这些就是家里人的谈话方式。他躺在黑暗中,聆听雨声。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价值,微不足道,前途渺茫。他妻子也没有什么价值,他的孩子个头矮小,他们在世上的言行是不会引人注意的。他们是无辜的。他身上有一种无辜之诅咒。与他哥哥相比,与那个危险和愤怒的高度相比,他只能摆出自己低人一等的事实。这让他脱离内疚,获得怯懦的自由。

房门附近传来一声响动。他暂时没有动,躺在那里,侧耳聆听。雨越来越大,倾盆而来,击打在窗户上,啪啪直响。他听到又一声响动,于是站起来,戴上眼镜,从猫眼往外看。他慢慢打开门,把目光投向过道。过道很长,灯光十分昏暗,就像监狱,两边是关闭的房门,没有什么动静。他是待在母亲家里的一个成年男人,过道里传来的响动让他害怕。

第二部 特别献给左手的挽歌 第7节

时间究竟有多么深奥?我们必须进入物质生活的哪个深度,才能理解时间是什么呢?

科学课老教师布龙齐尼脑袋朝下,兴奋地挪动脚步,在雪地上行进。他的腋下夹着雪茄盒子,里面装着剪刀、梳子,还有用来对付埃迪脖子后部上的毛发的电动理发剪。

我们不断探索空间,勇敢面对空间,把最佳发射时机和升空计划排列起来,在歌声中环绕地球。然而,时间把我们与日渐衰老的肌体捆在一起。这并不是因为他担心自己正在一天天老去。他将此作为一个论点,至少在理论上很想知道,通过深入探索传统模式之下的结构,研究小于古希腊人眼里的原子体积的千万亿分之一的量子,我们究竟能够了解到什么呢。

大雪纷纷扬扬,巨大的星形雪片,像羽毛一样,湿漉漉的,落在他的睫毛上面,随即融化。他抬起头来,看见停放在路边的车辆顶上堆着积雪,街道上没有活动的东西。雪花落在他的手背上,立刻消失了。

他爬上楼梯,到了埃迪居住的公寓门前,摁下门铃。没有叮咚声,没有嗡嗡声,也没有刺耳的哀鸣。他敲了敲门上的金属护套,听到鞋子发出的一阵啪啪响声,梅塞蒂斯来到门口。

她打开门,转身大声对埃迪说:“你肯定猜不到是谁来了。”

布龙齐尼把雪茄盒子递给她——卡西亚维加潘牌,1882年创立的精品雪茄。他脱下防寒帽,递给她,然后脱下那件配有腰带的老式外套。外套是在大卖场购买的便宜货——那里可以购买厂家打折出售的东西,例如,断码套装和上衣,还有遭人误劫的羊毛衫。他们以为抢劫的是香烟。他把外套递给她,然后转动两手,表示没戴手套。接着,他弯腰,去解高统橡胶套鞋的鞋扣。他弯腰太久,脱下鞋子时觉得头晕目眩。

“埃迪,你看看,他在套鞋里面穿的是拖鞋,真叫人哭笑不得。”

布龙齐尼拥抱了这个女人,拥抱了她穿的衣服,然后搓着手,走进起居室,仿佛踩着波斯地毯,走向燃烧着白桦木的壁炉,走向一杯珍品白兰地酒。埃迪站在那里,笑眯眯的——真实的埃迪·罗布尔斯。他生活在冒名顶替者的外表之下,生活在备受困扰的相似特征之内,患有关节炎,肺气肿,两腿静脉溃烂,在一定程度上已经退出所有社会活动。

“我今天早上醒来,知道了这件事情。”布龙齐尼说。

“你知道了。”

“今天是埃迪理发的日子。”

“在暴风雪中。你醒来,但是没看窗外。”

“雪花飘飘,让人怀旧。你应该出去走走。”

“走走,”埃迪说。“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坐下吧,你让我感到紧张。”

“我坐下就没有办法给你理发了。我的工具在什么地方?”

“我应该给你理发,你才是需要理发的人。你应该带一把小提琴,阿尔伯特。”

“你已经不愿和我下棋了。这世上已经没有我可以战胜的对手了,我可以打败——我可以用打败你的方式,打败其他的人。所以,你得规规矩矩,按照理发师的套路行事。这雪景非常漂亮,让人想起往事。顺便说一句,梅塞蒂斯呢。她在哪里?你们家的门铃有问题。”

两人坐下来,喝着热巧克力饮料。阿尔伯特需要的是一杯进口烈酒。他想象一口scotcccch。

“门铃,有问题的只有门铃吗?”梅塞蒂斯问。

“当然,电梯也有问题。不过,我们知道电梯的事情。”

“你知道灰泥吗?”她问。“我在裂缝里塞了一些报纸。人们将来某一天发现这个地方时,根据报纸上的日期,就会知道毛病出现的准确时间。”

“让人轻松一点,”埃迪说,“聊聊别的事情吧。”

“我自己的电梯,这是一个问题,”布龙齐尼说,“定期出现毛病。”

“四层楼梯?”

“五层楼梯。”

“让人轻松一点。”埃迪说。

“他那心脏,去爬五层楼梯?”

“聊聊别的事情吧。”

梅塞蒂斯身材矮胖,喜欢使用手势,坐在椅子上摇晃身体,挥动手掌。不过,她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孱弱的冒名顶替者埃迪,照料着身体疼痛、关节僵直、气喘吁吁的埃迪。当年,埃迪身强体壮,在地铁工作。他在漆黑的小亭子里出售代用币,全然不理会那里的糟糕空气,不理会火车的刺耳噪音,不理会快车驶过时发出的地狱般的响声。如今,梅塞蒂斯以专注的爱心,利用知识,带着权威,悉心照料埃迪。当她对什么事情感到恼火时,阿尔伯特希望躲起来——他性格怯懦,情感迟钝,以直接方式处理事情。

“他们安装了铁丝网,保护我们不受毒贩的骚扰。可是,下雨时怎么办?雨水径直流进来。雪融化就会淌水的,我不愿看到冬季结束。我宁愿挨冻,宁愿用报纸去塞那些裂缝。”

“这个男人很开心,让他活下去吧。”埃迪说。

她从厨房抬来一把高脚椅子,让埃迪坐在上面,然后端起雪茄盒子,摆放在桌上,动手打开。她找来一条浴巾,围在丈夫身上,盖住他的膝盖,把浴巾的两角宽松地固定在他的脖子后面。然后,她把目光转向阿尔伯特。这些准备工作对理发非常重要,他对此也深感满意。

阿尔伯特从雪茄盒子里取出工具,摆放在桌子上,一一散开。经过上胶处理的黑色短梳,是用来梳理鬓发的。带手柄的玳瑁梳子,缺了三个齿,叫做宽齿梳。一把漂亮的剪子,是意大利制造的,几代人用过的传家宝。那东西是故人留下的物品之一,突然以新的方式出现。它带有做工精细、饰着金银丝的手柄,一个圆圈上有一根钢针,弯曲的突出部分用来支撑中指。使用时把食指放进圆圈里,中指刚好靠在突出部分上。其他还有什么呢?修面刷,不需要它。鼻毛剪,让埃迪自己动手剪鼻毛吧。电动推剪,又黑又重,是在伊利诺斯州艾尔克格罗夫市制造的,刀片上还留着六周以前剪下的埃迪一小束头发。还有什么呢?一管推剪用润滑油,以及从廉价品商店购买的软毛小刷。

他不知道应该怎样理发,已给埃迪理过许多次发,但是仍未找到让他感到满意的方法。他常常停下来,仔细观察效果,时而喀嚓修剪,时而退一步审视。他慢慢修剪,想办法把头发从这个家伙的头上弄下来,转移到地板上。梅塞蒂斯不在这个房间里,似乎觉得没有必要在一旁观看。

“有人想出了一个新主意,可能你已经听说了,”埃迪说,“叫作太空丧葬。”

“我已经喜欢上了它。”

“把骨灰送上太空。”

“我报一个名吧。”布龙齐尼说。

“你可以选择各种轨道,有一条轨道围绕赤道。在这条轨道上,你随着地球一起转动。哦,不是说你,是你的骨灰。”

“有没有等候表?”

“有等候表,我在新闻上看到过,外加优惠发射。那里非常宽敞。”

“深度太空。”

“非常宽敞。你和星星共眠。”

“可是,上去的并不只有你一个人。”

“你和其他七百盒骨灰一起发射,有人的,也有宠物的。你给那家公司打电话,他们就把你的名字登记在等候表上。”

“如果人已经死了,那又怎么办呢?”

“你的子女打电话,你的律师打电话。重要的问题是骨灰有多重,这关系到你需要支付的费用——猜猜多少吧?”

“猜不出来。”

“猜猜吧。”埃迪说。

“你得告诉我。”

“每磅一万美元。”

埃迪说这话时语气确定,带着愉悦,使人觉得恐怖。

“每磅。我们死后,骨灰有多重呢?”阿尔伯特问,“我觉得,这价格听起来合理。”

“你觉得这价格合理。这样看来,你破坏了我讲这件事情希望达到的效果。”

“是一磅骨灰哦,埃迪,那可能是一家人骨灰的重量。埋葬在太空中,永久保存。”

“你破坏了我讲这件事情希望达到的效果。”

阿尔伯特拿起宽齿梳,梳理朋友头顶的头发。他反复地梳,让头发成形,然后再次梳理。他喜欢这样做。他尽量少用剪刀,因为一不留神就会显露弄错的痕迹。他轻轻梳理埃迪的稀疏头发,用梳子把头发托起来,然后让它们落下。在厨房里,梅塞蒂斯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准备晚餐——或许可以说午餐。最近,阿尔伯特的时间概念有些模糊。一次心跳,一次脉动,一次踏脚,这些是可以辨识的时间。他用梳子托起头发,然后放下。

“你怀念过去待过的那间小亭子吧,埃迪。”

“我喜欢那工作。”

“我知道你喜欢。”

“那么多年,一次也没有。”

“他们从来没有抢过你。”

“甚至连试也没有试过。”

那是纽约城的天才之作。埃迪·罗布尔斯用一副小象棋,凌晨两点钟在他出售代用币的小亭子里进行对弈练习。你别以为没有人把脸凑到小孔前,提出挑战,要跟他对弈。你别以为他夜里在五层防弹玻璃后面下棋,列车在身边轰鸣而过,就没有人和他对弈。

“我那时从来没有想到过今天他们会抢劫我。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念头,也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有一次,一个女人对着售票间的小孔呕吐,那是我个人遇到的最糟糕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想过如何应付抢劫。我的想法是,如果你有了计划,事情就会发生。她把双手放在窗台上,猛地呕吐起来。”

“在半夜?”

“只有她和我。如果忍不住要呕吐,干吗不吐在轨道上?整个车站上只有她和我两人。她冲着投币孔呕吐起来,仿佛那地方是用来呕吐的。”

他插上电推剪电源,推去埃迪脖子后部上的毛发。他把推剪伸到浴巾下面,伸到衬衣领里面,推去肩膀上的体毛。他用刷子彻底清理脖子,然后叫梅塞蒂斯弄一点爽身粉来。他的雪茄盒子里只缺这一样必需的东西,他心里默默记住,应该准备一些,供下一次使用。

太空丧葬。他想到蓝天上的航迹云——如果他没有记错,那是在两年以前,出现在大西洋上空。推进火箭分离之后,在宁静的天空中画出一个可怕的字母Y。那一团蒸汽保持完整,久久不散,宇航员坠入大海,然而蒸汽悬在空中,埋在冻结的烟雾里。他彻夜不眠,望着大西洋上的深邃天空,浮想联翩。这样死亡是一种经过升华的东西,正在遨游,清清爽爽,饱受困扰的躯体进入蒸汽和火焰之中,在世界之上形成一个花押字母Y,表示英年夭折。

他并不确定人们是否希望看到这一幕,愿意看到系统失灵,看到宇航员死亡?但是,那种美,那种崇高的太空信念,那样的品质怎么可能与死亡联系起来呢?七个男人和女人。他们的美,我们的美,这两者在一次失败的使命中得以揭示,这是以前上百次成功发射中闻所未闻的东西。尊奉为神。是的,他们被赋予神灵的形象,变为那种天鹅般纯洁而美丽的条纹,充满诗意,稍纵即逝,成为得到他承认的唯一神灵。他觉得,那一经历意义深远,超过了首次月球漫步。月球漫步激起人们的兴趣,然而仅仅是一次无线电通话而已。电视图像上的宇航员表演诡异,动作看上去经过计算机处理。他从来没有完全排除那些妄想狂精英人士提出的质疑,从来没有完全排除那些头发斑白的廓尔喀军团老兵提出的质疑——整个场面是在拉斯维加斯城外的一家牧场里拍摄的。

春天,他们——阿尔伯特和劳拉——依然在那里。他妹妹没患某种灾难性疾病,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你坐在那里,知道自己的身体渐渐虚弱,失去活力,不走路,不见人,对任何东西都毫无兴趣,仿佛万念俱灰。

可是,他依然对她心存感激。他身边曾有女人,至少有一个女人,女人或者女孩,他俩共用浴室、厨房,很久以前还同床共寝。他需要有人作伴,需要女人以及女人对时间持有的骄傲感,需要女人对未来抱有的充满活力的感觉。他娶了一个犹太人,也爱过她,可是克拉拉的未来计划却没有他。他照料自己的母亲。母亲是天主教徒,讲起过去便滔滔不绝。她身穿修道士的肩衣,把拇指关节放在嘴唇上,为她自己祈福。他爱她,为她送终。他抚养自己的女儿,教她把握自己的命运,教她不受宗教仪式的约束,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人。他非常爱女儿,她现在住在佛蒙特州。他姐姐不时游荡在过去与现在之间,然而总是理解他的心思,直接看到他朴素的内心世界,采用的方式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他爱她,爱姐姐的理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她把她的生活归纳为若干语句,他觉得非常动人。

他有一台电唱机。曾几何时,它设计先进,显得时髦,如今却毫不起眼。不过,用了这么多年,它还能播放音乐。他发现了自己寻找的唱片,使用经过处理的棉布,擦拭唱片表面的聚乙烯薄膜,放在唱机上。圣—桑的钢琴作品,柔和舒缓,带着沉思,与布龙齐尼常听的歌剧迥然不同。后者带有低俗的情调,折磨情感,可以打碎茶杯。他转过身体,确定劳拉不在房间,然后躺在扶手椅上,脑袋靠着手工编织的椅罩上,抬起头来,准备聆听和音。他转动调节控制器,看着拾音臂抬起来,唱片下降,放在转盘上。接着,拾音臂滑向边沿,唱片开始转动。这一系列动作之间略有停顿,踉踉跄跄,显得笨拙,发出一些响声,让他觉得仿佛置身于已经逝去的机械时代,回到使用摆钟的时代,回到用曲柄启动摩托车的时代。

唱针出现一阵跳动,声音模模糊糊,不过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他在墙边坐下,这样就可以感觉到从厨房射来的阳光,可以看见劳拉的面孔。音乐让他俩在两个房间的边缘上连接起来。他相信,他可以进入她的遐想之中,通过音乐理解她,或者说差不多理解她,感觉她的天真,重新认识原来的那个女孩,那个跟在父母身后的十二岁女孩。他可以在姐姐神色忧郁的脸庞上发现那个女孩的影子。她几乎就在那里,那个女孩出现在她的眼囊里,出现在她的胎记里,出现在她烟灰色的头发里。在一段音乐中,在表现回忆的过渡小节之后,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瞬间:某种黑暗的东西似乎飘了进来,独奏者的左手推动着演奏速度。她抬起一只胳膊,动作非常缓慢,是神经受到一定震扰的姿势,若有所思——她听到了低音表现的不祥之兆,内心受到了惊吓。这是他俩分享的另外一样东西,时间包含的悲伤感和清晰度,音乐中让人深感哀痛的时间。那种音乐——琴槌敲击琴弦形成的具体颤动——让两人感觉到一种奇特的悲伤,不是因为具体的东西,而是因为时间本身。一年或者一个时代给人带来具体的感觉,那种未经量度的时间具有质感,他们现在已经不再拥有。她转过头去,视线扫过她抬起的胳膊,投入某种透明的东西之中。他觉得,那东西可以称为她的人生。

“阿尔伯特,你得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出去。这样我才知道。”

“我已经告诉你了。”

“我没有告诉我。”

“我确实告诉你了。”

“我不知道你是忘记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我会告诉你的。”

“如果你告诉我,那么我就知道。”

“我会告诉你的,肯定会告诉你的。”

“可是,我却忘记了,对吧?”

“是的,有时候会的。”

“你告诉我,我会忘记。”

“有时候。这并不重要。”

“不过,你得告诉我。”

“我会的。我会告诉你的。”

“这样我就知道了。”她说。

早上,他喝无糖咖啡,仅仅加一点裸麦威士忌酒,一小点,一小滴。下午或者黄昏,他加一点茴香酒,一小口,一小口甘草汁。睡觉以前,他也许会再来一点裸麦威士忌酒,这次不喝咖啡。当然,这是医生禁止的,不过就那么一点,严格控制的一小口,让人内疚的喝酒史中最短暂的痛饮。

“你得告诉我,这样我才知道。”

“我会告诉你的,我保证。”

“这样我就知道了。”

“这样你就知道了。”

“如果你告诉我,那么我就知道。”

“那就行了。”

“那就行了,是吗?”

“是的,那就行了。”

“不过,你得告诉我。只有这样,我才知道。”

他清理厨房的窗台,清扫灰尘、头发、苍蝇脑袋、灰泥碎片——石头样的小碎片。

在两人一起准备晚餐的过程中,每当阿尔伯特挡住了她,她都碰一下他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一击,提醒他不要进入她的管辖范围。

他在自己用的盘子旁边放了三颗药片,一一摆放,间隔一英寸,以供服用。他的心脏病药、便秘药、肝病药。

过道里人多时,他更多的时间待在室内。他曾经看到二楼楼梯平台上有一支皮下注射器。这时,过道里有人,他们同时既忙碌,又迟钝——两眼忙碌,可是身体僵化,几乎无法让胳膊在空中挥动。他觉得,雨停下来后,他们要到运动场或者空旷的地方去。但是,电梯卡在两层楼之间。他最好不要离开公寓,对他来说,爬楼梯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他把她的眼镜摘下来,用薄纸擦拭,然后给她戴上。

他出去时,他们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嘴里咕哝华尔街之类的东西,最后阿尔伯特推测是一种现售的海洛因。华尔街,华尔街,他听见他们——大楼里的陌生人——在过道里发出的声音,听见他们的呼吸声。

他告诉她,他准备给他女儿特雷萨打长途电话。他喜欢大声宣布事情,每次打电话都要告诉劳拉,以便让她参与进来,比如,聊一聊天气或者季节变化。

他女儿在一座小城里经营了一家托儿所,花销较大,还抚养着两个孩子,曾经行为失检的丈夫尝试新的职业。阿尔伯特有时给她寄一点钱,那是从他的教师退休金中节约出来的。

打长途电话是一种经过精心准备的行为,他在脑子里盘算的时间超过了他通话的长度。他为此花去整个黄昏,等候通话资费变化的时间到来,然后搬一把椅子到电话机旁,面部朝下,对着拨号盘,小心翼翼地拨号。

他听见他们在过道里发出的呼吸声,知道他已经有了足够两天的食品。牛奶变酸时,他可以开一听桃子罐头,把水果和甜果汁倒进早餐麦片中。这和吃新鲜桃子一样,桃子罐头里有黏核肉,黏在果核上的果肉。他夜里听见他们的声音,知道他可以扒开肉片,用通心粉做番茄汤。他们并不住在这幢大楼里,将会找到另外一个地方。

当女儿接了电话时,他把视线投向房间另外一侧的劳拉,然后点一点头,表示联络成功——进步的世纪继续前进。

苹果和奶酪,他们吃的是苹果和奶酪,那本身就是一顿饭了。

这是另外一个春天或者初夏,让人觉得心旷神怡的一天。他去图书馆还书,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过街,朝女修道院——那是天主教会的语法学校的组成部分——走。那是很久以前就熟悉的身影,来自过去之地的身影。他此前没有意识到她依然活着,她的模样让他深感惊讶。埃德加修女面孔依然清瘦,两手依然干枯,步伐依然匆忙,枯瘦的身体套着衣服,走起路来唰唰作响。她穿着传统的修女服装,披着长长的黑色面纱,裹着白色的包头巾,脖子和肩膀上是一块经过浆洗的棉布,一个铁十字架在腰间摇晃——她可能是从16世纪的某位绘画大师的杰作上取下来的一个局部。

他看见她打开修道院的大门,然后消失在门洞里。这个修女因为在学生中实施恐怖行为而声名狼藉。她残酷对待五年级或者六年级的学生,殴打,谩骂,放学后留置学生,强迫学生冒着暴风雨到外面敲打黑板擦。他从来没有和埃德加修女说过话,这时真想敲开修道院的大门,和她聊一聊,问她这些年来究竟是遵照谁的主意行事的。他一直为自己能在公立学校供职而感到自豪,从来不用担心学生纪律不好。他与充满爱心的同行共事,听说过这个修女的名声,听说过她在日常工作中的残酷行径。

现在,他走路拄着拐杖,这让他有一种荣誉退职教授的感觉。本地的图书馆是以物理学家恩里科·费米的名字命名的,墙壁上挂着这位科学家的肖像,身边是首枚原子弹的最初模型。多年以前。阿尔伯特喜欢将自己与伟大的费米进行比较,找出某些相似性:幼时身患疾病,与犹太女人结婚,当然还有科学本身,文化传统的继承,意大利人感到自豪时脸色微微发红,不过,谈到这一点时情况略有不同,费米的研究与毁灭相连。过去,这幢大楼是一家电影院,那里酸味不绝,垃圾遍地,附近的孩子们管它叫肮脏屋。他心里想,我们不要忘记,事情会变好的。如今,这里到处都是书,书架之间一片宁静。

他走进俱乐部。他有时在里面玩纸牌,偶尔小酌一杯。现在玩的次数已经没有从前那么多了。墙上挂着照片,有身穿围裙、戴着帽子的鱼贩子,有站在餐馆外面、头发截然分开的男招待,那些照片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他听到从卡梅尔山传来的教堂钟声,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葡萄酒,在一张贴着塑料薄膜的桌子旁独自坐下,细心观察倒入杯子的红酒——旋转的细流顺着酒杯内壁而下,告诉你这酒有多醇厚。这种葡萄酒长着腿。它浑身是腿。它拥有相扑选手的那种腿。

房间角落里摆放着一台电视机,上面播放着那段录像。这段录像他以前只看过一次,就是在这里看的。他知道,他们让它反复播放,让这个星球上的每个人都能看到。他知道,如果在一段间歇之后再次开始播放,这意味着那个杀手又枪击另外一个人,出现了新的受害者。如果没有枪击案的新影片或者录像,他们就会播放原来的录像带,唯一的录像带。他们会让全世界的人都看到它。

史蒂夫走过来,史蒂夫·西尔弗拉,西尔弗拉兄弟之中的一个。他穿着套装,是开殡仪车的。阿尔伯特总会问:谁死了?

“你喝这种酒呀?”

“我想和它聊聊,可是它不出声,”阿尔伯特说,“坐下,和我一起喝吧。”

“我得参加葬礼。”

“谁死了?”

“他叫什么来着?以前是鱼市上的。”

“土葬还是火化?”

“现在骨灰盒放在墙壁里,流行做法。”

“窖藏。”阿尔伯特满意地说。

教堂的钟声再次敲响,史蒂夫匆匆出去。阿尔伯特只需稍稍俯身,就可看见其他司机和护柩者熄灭烟头,快步离去,抬棺材的时间就要到了。另外一个鱼贩——另外一张照片——挂在那里的时间看来有几十年了,象征着某种庄重的纯真,显示着年代久远、一去不复返的甜蜜时光。记忆与人工制作的物品共谋,把时间压扁,引起一种充满温柔的回忆。

后来,他走进空无一人的教堂,在最后一排坐下,独自和埃迪·罗布尔斯最后待一段时间。一只鸽子飞过耳堂,落在一排蜡烛附近那扇转动式窗户的边沿上。他对这座老教堂抱有一种崇拜之情,两侧是科林斯式立柱,圣人像放在壁龛中,玫瑰色玻璃容器中竖立着点燃的蜡烛。附近的街道变了,这座教堂保持不变。在为埃迪举行了弥撒之后的那些日子里,他开始再次发现,在一定程度上,失去朋友,失去生活之中的任何东西,这都是克拉拉离开的一个侧面,它重复那种影响,重复那种破坏。

那只鸽子再次腾空飞起,在穹窿顶附近扑腾。他觉得他回想起来,圣灵是以鸽子形式出现的,对吧?他认为,每个幽灵都是神圣的,不过,你得给我指出一个来,我才会屈膝下跪。不过,他喜欢独自坐在这里,在建筑的细部中,在石头和木头构成的信念中,在玻璃的缤纷色彩中,默默沉思,深深哀悼。

克拉拉离开了他,释放了某种东西,一种喊叫,一种没有文字的声音。它引起的感觉非常多样,五味杂陈,强烈抗拒分离和审视,让他觉得非常困惑,在那样的动荡中全然无助。它是活下去的障碍,让他对自己过去的形象表示怀疑:言语轻柔,谈吐文雅,反思温和。哼,那个婊子,他那样看她,真是不值。后来,他姐姐劝他摆脱了绝望,另外一种声音,来自一个性格内向、陷于孤立无援困境的女人的声音。不过,她以奇妙的方式,对他充满爱意。

他需要走路,让肌肉放松。他出了教堂,到了街上。不错,人们聊天,吃饭。忠实的购物者从别的区,别的县来,汽车停成两行。他可以感觉附近街道上展现激动的心跳。他向西走,穿过阿瑟街,然后缓缓向北,沿着一条最近被遗弃的老路,走向曾经执教三十年的那所中学。

埃迪死了,梅塞蒂斯去了波多黎各。停止走路,你就会死去。

他走进学校后面的一条街道,发现道路被封闭了,不禁觉得惊讶。一条游戏街,人行道上画着游戏用的坐标,画着跳房子游戏所用的标有数字的方格,还有玩托球游戏的场地。阿尔伯特一阵惊喜。他本来以为,封闭街道、供儿童游戏的古老做法已经不复存在,死去数十年了。这是留存在心灵之中的一件遗物,让人想起不受轿车和卡车支配的那种生活。他停下脚步,看着那些做游戏的孩子,手里抓着横在腰间的手杖,仿佛抓着体育馆里的栏杆。许多年龄不大的孩子,身体瘦长,行动敏捷,其中一些声音带着牙买加人讲话的节奏。一个女孩脸上长着斑点,也许是马来西亚人或者南亚人。这是他的猜想。那个女孩正在跳房子,动作灵巧,力度把握恰当,空中旋转非常轻巧,头发几乎没有弄乱——青铜色皮肤时而变深,时而变浅,两眼下面露出一抹橄榄绿色。他真想让她在半空中停下,真想让一切活动暂停半秒钟——原子钟,生物钟,物理学家在其中探索时间的微观世界。然后,让时间倒流,让那女孩的跳跃动作倒退回去,让生命倒转,让所有人都有机会重新享受生命。他冥思苦想,表示重来一次的那个词语怎么说呢?当偶然驶过的轿车或者推着婴儿车的妇女打断游戏时,小孩就会大声说出这一个词语。有人叫,因——都。那发音究竟是因都,还是印地?他无法完全确定,叫喊的是那个穿着运动鞋和牛仔裤的印度女孩。

脸皮厚,玩个够。小孩得到第二个机会,继续被打断的游戏时,就会这样说。来个本垒打,踢开罐子,穿过街沟的灰尘,然后击中靶心。脸皮厚,玩个够。

他看见一个小贩站在一辆侧面敞开的小客车旁,出售水果。芒果装在板条箱里,甘蔗成捆摆放。阿尔伯特心里说,有些事情是要变好的。一座图书馆,一条游戏街,让他的乐观感觉随着一个个街区逐一增加。

可是,再来一次意味着什么呢?他不想因为妥协而失去自己的灵魂,第二次机会把他的内心世界暴露出来。反正我们最终不依靠时间。在时间的连续体与人的实体——由躯体和心灵构成的脆弱结合体——之间,存在着一种平衡,一种均衡。诚然,我们最终都会屈服于时间,然而时间也依赖我们。我们在自己的肌肉和基因中携带时间,将它传递给下一批代管时间的生灵,传递给我们长着棕色眼睛的女儿,传递给长着招风耳的儿子。如果不是如此,世界怎么继续运转呢?不要理会那些研究时间的理论家们,不要理会量度那极小的万亿分之一秒的生死的银色铯元素装置。他觉得,我们是唯一重要的时钟,我们的心灵和躯体是分配时间的驿站。请想一想吧,爱因斯坦,那个名字也叫阿尔伯特的人。

他转了一圈,来到学校门前,很想走进门廊,与站在那里的男孩和女孩们交谈。可是,不行,他们不认识他,不会搭理他。那么,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那一堆石灰岩和砖头保存着他教师生涯留下的资料,他说出的一百万个词语弥散在那里的温热空气中。没有理由让他觉得他需要再次经过这里。这是如实记录的一瞥,以便将这个场景冻结起来。他绕过学校所在的街区,慢慢朝家走去。

在一条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遇到一条体型很大的流浪狗。它看上去病痛缠身,瘦骨嶙峋,口水流淌,他侧身避开。在一个喜欢饲养看门狗的文化中,总有一些狗失去宠爱,最后浪迹街头。遇到这类狗的诀窍是,小心回避,不要露出害怕的样子。Festie(慢慢加快)。让快速的步伐慢下来。

他用一块打湿的破布擦拭窗台,清除苍蝇的翅膀——苍蝇的残肢,清除透明的绿色甲壳虫留下的皱成一团的外壳。

他有教师退休金,有一小笔减扣税额的年金。他还有一本银行存折,上面显示着用舒适惬意的字体打印出来的利息数额。

一年四季混到一起了,这些岁月模糊不清,让人觉得晕乎乎的,就像书本里的时间。在书本里,时间在一句话之间便过去了,有时是几个月,有时是许多年。写下一个单词,跳过一个十年。在他这个岁数,生活在这个没有余地的世界上,现实的时间与书本上的情况已无大的差别。

他把一张唱片放在电唱机上。劳拉坐在椅子上,那样子与其说在听音乐,毋宁说在看音乐。

面包是可靠的,几乎每一餐都吃面包,刚从砖炉中取出来的面包。他把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籍堆放在面包盒子旁边,这样就能确保在到期之前归还。

“我们要搬家吗,阿尔伯特?”

“不。我们哪儿也不去。”

“有人告诉我,我记不得是谁说的,我们要搬家。”

“也许,我们会再去看特雷萨。我们坐大客车去,路途景色不错,这是我们唯一要动的时候。”

“你是不是说你要出去?”

“你喜欢坐车到那里去。佛蒙特州。树叶变色的时候,我们就动身。你喜欢那时去。”

“阿尔伯特。”

“什么?”

“如果你告诉我,我就知道。”

四季交替,年复一年。尽管电视机很久以前——另一辈子以前——就开始闪动,劳拉依然阅读肥皂剧的剧情概要,以便跟踪电视上的那些角色的变化。

麦片粥在炉子上鼓起了气泡,扑扑作响。

他走过来,取下她的眼镜,用薄纸擦拭,然后重新给她戴上。

第二部 特别献给左手的挽歌 第8节

黎明,老修女起床,觉得浑身的每个关节都在疼痛。自从担任圣职志愿者以来,她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黎明起床之后跪在坚硬的地板上祷告。首先,她掀起遮光帘,外面是上帝创造的东西,既有绿色小苹果,也有传染性疾病。接着,她身着白色睡袍跪下。这件睡袍经过无数次洗涤,饱受旋转泡沫的侵害,变得皱巴巴而僵硬。艾尔玛·埃德加修女的孱弱身躯饱经世事,已经变得苍白,就像抹了白垩粉。两手斑点遍布,青筋凸起。头发剪短,亚麻灰色。那双曾经让许多男女青年在梦中偷窥的眼睛依然透出蓝光。

她用手划了一个十字,低声说着声音和谐的字眼,阿门。这是一个古老的词汇,其词源确实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文和希伯来文。这是普通祈祷者最熟悉的一个词汇,说出来就享有三年免罪权。如果你先把手放进圣水,然后才在身体上画十字,那就享有七年免罪权。

祈祷是一种具有实际意义的策略,可以让人在罪孽和赦罪构成的资本市场上获得世俗优势。

她吟诵了早晨献功经,站立起来,走到洗手池旁,用表面粗糙的棕色肥皂反复擦洗双手。如果肥皂不干净,手怎么可能干净呢?在她的一生中,这个问题一直挥之不去。可是,如果你用漂白剂清洗肥皂,你用什么来清洗漂白剂瓶子呢?如果你用擦洗粉来清洗漂白剂瓶子,你又怎样清洗装擦洗粉的盒子呢?病菌是有个性的,不同的物品包含形形色色的隐含威胁。这些问题一直在她的心中萦绕。

一个小时之后,她头上罩着面纱,身穿修女的传统服装,上了一辆黑色小客车,在乘客座位上就座。小客车出了学区,向南行驶,路过一段可怕的水泥高速公路,进入废弃的街道,那里有几乎烧毁的大楼和无主的灵魂。开车的年轻修女名叫格雷斯·费伊,穿着世俗衣服。在这家修道院,所有的修女都穿朴素的上衣和裙子,唯一例外就是埃德加修女。她得到修道会的特许,可以穿名称晦涩的传统服装——包头巾、裙子腰带、背心裙衬衫。她知道,有人翻出她的陈年老账,说她挥舞大个念珠,用铁十字架猛打学生的嘴巴。那时,事情比现在简单一些。那时穿的衣服有很多层,可是生活却非常简单。不过,埃德加多年以前就停止体罚学生了。那时,她不算太老,仍然可以教书,可是附近居住的人群出现了变化,学生的肤色变得更深一些。那时,满腔带着正义感的怒火已经离开了她的灵魂。她怎么可能动手去打一个与她的肤色不同的小孩呢?

“这辆破车需要检修了,”格雷斯说,“听到噪音没有?”

“叫伊斯梅尔看看吧。”

“咔——咔——咔——咔。”

“他可是专家哦。”

“我自己可以弄,只是没有工具。”

“我什么噪音也没有听见。”埃德加说。

“咔——咔——咔——咔?听到没有?”

“也许,我的耳朵会聋的。”

“我会先聋的,修女。”

“瞧,墙上又出现了一位天使。”

两个女人环顾四周。一处处残垣断壁,堆放着多年积累起来的废弃物品——家庭垃圾、建筑废渣、遭到破坏的汽车车身、锈蚀的汽车部件。在倾倒的废弃物品中,长满了野草和小树。成群的野狗,偶尔可见老鹰和猫头鹰。市政工人定期来这里清理现场。他们站在巨大的土地平整机械——粘着黄色泥土的反铲式装载机和推土机——旁边,就像步兵面对轰隆驶来的坦克,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可是,他们很快就离开了,而且总是留下挖了一半的土坑、随意丢弃的设备,还有泡沫塑料杯子、意式辣味香肠烤饼的残渣。这些东西一一进入两名修女的视线。在这里,有害动物成群结队,管道配件和石棉水泥板塞满大坑,废旧轮胎堆成小山,上面的藤蔓根深叶茂。落日西沉,毁坏建筑的矮墙边传来了枪声。两名修女坐在小客车上,四下观察。远处矗立着一幢孤零零的大楼。那是一幢废弃的廉价公寓,一面墙壁暴露在外,原来毗连的另外一幢建筑已经不见踪影。那面墙壁就是伊斯梅尔·穆尼奥斯和他带领的涂鸦小组的工作场地。每当附近社区里有小孩死去,他们便用喷涂枪画一位天使,表示对死者的怀念。天使图案有的是蓝色的,有的是粉红色的,几乎覆盖了一半墙壁。在每位天使的下方,写着死去儿童的名字和年龄,有时候还有关于死因和家人的纪念文字。小客车慢慢靠近,埃德加看到,死亡原因有肺结核、艾滋病、殴打、驾车枪击、麻疹、哮喘、新生儿遗弃,还有丢弃在大型垃圾装卸卡车中、遗忘在小汽车里、遗弃在格拉德贝格的暴雨之夜。

住在这个区域的人称它为灵墙,一定程度上是因为那些涂鸦绘画的内容,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普遍存在的被排斥的感觉。它是一块隐蔽之地,游离于社会制度之外。

“我希望他们已经停下来,不再喷涂天使了,”格雷斯说,“这些绘画简直糟糕透了。14世纪修建的教堂,那才是看天使画像的地方。这面墙壁宣传的正是我们必须努力改变的东西。伊斯梅尔应该强调正面的东西,比如,城镇的房屋啊,栽花养草的社区花园啊。瞧,走过这个拐角,你就会看到去工作、去上学的普通人,看到商店和教堂了。”

“巨人力量浸礼会教堂。”

“名称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是教堂就行。这个区域有许多教堂,信众是正派的工薪阶层。伊斯梅尔希望搞一面艺术墙,这些人才是他应该赞美的对象。要积极。”

埃德加暗笑。这里让她产生一种归属感,其原因正是这些天使形象展现的戏剧性场面,正是这些天使表达的可怕死亡,正是涂鸦绘画作者在创作过程中面临的死亡。这面纪念墙壁一无防火梯,二无窗户,绘画的人必须把绳索的一端固定在房顶上,另一端系在自己身上,然后绕绳下降。需要喷涂的部位较低时,他们必须在临时凑合的脚手架上工作。这面墙壁陪伴着那些死去的涂鸦绘画人,伊斯梅尔说这番话时,面露凄凉的笑。

“而且,他画女孩用的是粉红色,画男孩用的是天蓝色。这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格雷斯说。

她们把车停在男修道院里,以便装上发放给穷人的食品。男修道院在一幢古老的砖砌房子里,房子两侧是提供食宿的廉价公寓。三名穿着灰色长袍、系着腰带的修道士在前厅里忙碌着,准备当天的货物。格雷斯、埃德加和麦克修士一起动手,把一些塑料袋搬到汽车上。麦克以前是消防队员,留着漂亮的络腮胡须,头上系着马尾式辫子。从正面和背后看,他简直判若两人。两名修女到了之后,他提出来为她们引路,而且可以起到一种保护作用。可是,埃德加立刻婉言谢绝。她觉得,她身上的传统服装和面纱足以保证安全。在南布朗克斯区之外,人们见到她时也许会认为,她是过去时代遗留下来的怪人。然而,在这片废墟中,她是非常自然的角色,她和这些身着长袍的修道士们都是。对付老鼠和瘟疫,什么样的角色比他们更合适呢?

埃德加乐意在街上看到这些修道士。他们探访行动不便的人,为无家可归者提供栖身之处,为饥饿者收集食物。留在这个地方的男人很少,这些修道士起到重要作用。在附近街道上,游荡着成群结队的青少年,还有武装起来的毒品贩子。她不知道其他的人跑到哪里去了。男人们有的第二次或者第三次结婚之后,与家人住在一起,有的躲在狭窄的房屋里,有的睡在高速公路下面的冰箱盒子里,有的躺在哈特岛上的公墓之中。

“我在数植物的种类,”麦克修士说,“我有一本书,要带到那里去。”

格雷斯说:“你就待在外面,好吗?”

“那里的人认识我呀?”

“谁认识你?那些狗认识你?那里有染上狂犬病的弃狗,麦克。”

“我是方济各会修士,明白吗?就连小鸟也会停在我的食指上的。”

“待在外面吧。”她对他说。

“有一个女孩我常常见到,大概十二岁。我想和她谈谈,她却一溜烟跑了。我有一种感觉,她住在那片废墟里。我们到那里去问问吧。”

“好的。”格雷斯说。

货物装好之后,她们开车回到灵墙,完成伊斯梅尔要办的事情,接上他手下的几个成员,让他们协助分发食品。伊斯梅尔手下有几组寻找废弃汽车的人,他们在各个行政区中巡视,特别注意大桥和高架路下那些背静街道。两名修女作为他的代表,在北布朗克斯区开展工作。她们给他提供清单,详细标明丢弃在布朗克斯河沿岸的汽车的位置。那里是丢弃车辆的主要场所——被盗的车,偷来兜风的车,经过拆卸的车,汽油被偷的车,运流浪狗的车,什么样的都有。伊斯梅尔派出人员,开着配有绞车的小型平板车,去寻找车身,寻找其他完好的零件。在他们那辆车的驾驶室、车底板和挡泥板上,画着以地狱中的灵魂为主题的涂鸦绘画。废弃汽车被运送到这里来,由伊斯梅尔验收之后定价,然后送到位于布鲁克林区边缘的废铁加工厂去。有时候,堆放在这个地方的废弃汽车多达四五十辆,简直够开一家博物馆,或者搞一个废品雕塑公园。有的车遭到猛击,弹痕累累,有的车没有发动机罩,有的车里藏着用雨篷包裹的尸体,有的车手套盒里老鼠乱窜。

伊斯梅尔付给两名修女的报酬被送到男修道院,用来购买食品。

小客车靠近那幢大楼时,埃德加伸手在腰间摸索,寻找塞在腰带上的乳胶手套。

格雷斯停了车,附近没有可以移动的其他车辆。她取出覆盖着聚乙烯薄膜的钢锁,套在方向盘上,把铁棒插进锁套。与此同时,埃德加用力套上手套,心里出现了矛盾,感觉到了冲突。没错,安全,从科学的角度看,戴上手套可以防止有机物带来的威胁。可是,这也以可耻的方式,与某种她一知半解的东西形成了共谋。那些东西包括尘世中的力量,还有用偏执取代宗教的种种制度。这些合成纤维手套冷冰冰的,其中存在着恐惧、怀疑和没有理性的想法。而且,她还有被男性化的感觉,仿佛戴上了十层避孕套——没错,安全,也许还有一点困惑。可是,干这样的事情必须戴上乳胶手套,以免接触隐藏在血液或者脓液里面的病毒,以免接触用苏联社会主义的蛋白膜包裹起来的非常微小的寄生虫。

两位修女下车,走向大楼。

非法居住者占据了好几层楼面,埃德加既没有必要探访他们,也没有必要了解他们从事什么职业。他们形成一个穷困潦倒的群体,没有暖气,没有电灯,没有自来水。他们是由玩具和宠物构成的核心家庭。那些拾荒人穿着从死人脚上脱下来的运动鞋,在夜里四处游荡。她通过吸收和消化弥漫在街道上消息,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他们有的收集破烂,有的回收易拉罐,有的手持纸杯,在地铁车厢摇晃穿行。有的女人天气好时在房顶上晒太阳,有的男人显然沉迷于肆无忌惮的危险行为,表现出带有颓废意味的冷漠态度。当然,还有宣传神灵的人,她确实知道这一事实:有一帮人自称具有神赐力量,他们跳上了大楼顶层,嘴里嘟嘟囔囔,用祈祷来医治人们身上的刀伤。

伊斯梅尔的办公地点在三楼,两位修女快步走了上去。格雷斯不时回头,看一看身后这位年长的修女——这样做显然没有必要。埃德加觉得自己身上每个可以活动的部分都疼痛难忍,但是依然保持了速度,她身上穿的传统修女服装在楼梯间发出沙沙响声。

“楼梯平台上有针头。”格雷斯提醒说。

小心针头,绕开针头,这些是自暴自弃的人使用的灵巧工具。格雷斯无法理解为什么瘾君子们不使用干净的针头。她忿忿不已,觉得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埃德加想到了可能带来重大危险的诱惑,想到了那种看似蜻蜓尾巴的东西可能造成的伤害。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毫无用处,只有与死亡进行的赌博可以满足其虚荣心理。

格雷斯伸手敲门。

“不要离他太近。”埃德加说。

“谁?”

“伊斯梅尔。”

“为什么呢?”

“他有病。”

“我三天前见过他。我在这里,你不在。你怎么知道他病了呢?”

“我能够感觉到。”

“他没病,身体好着呢。”格雷斯说。

“我感觉到了,有些日子了。”

“你感觉到了什么?”

“艾滋病。”

格雷斯仔细观察老埃德加,先看了看老修女戴着的乳胶手套,接着看了看她的面孔——神色凝重,两眼发光。她一边观察,一边思考,什么也没有说。

一个小孩开了门锁——门栓,固定门栓,钢制手柄。

伊斯梅尔赤脚站在满是尘土的地板上,穿一条破旧的黄色丝光斜纹裤,嘴里衔着大号雪茄,就像一个沉浸在无忧无虑的幸福之中的岛民。

“你们好,给我带来点什么呢?”

埃德加觉得,尽管他给人见多识广的感觉,其实相当年轻,也许只有三十五岁左右。他长着稀疏的络腮胡须,如果嘴里没有烂牙,笑起来的样子肯定更加可爱。他的小组成员有的坐在捡来的沙发上,有的坐在临时凑合的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连环漫画。他们在一位修女眼里年龄太小,在另外一位眼里又显得太大。她心里知道,他得了艾滋病。

格雷斯递给他一份清单,上面记录着她们过去两天里发现的废弃车辆,包括时间、地点、车型和车况等详细情况。

伊斯梅尔说:“你们干得不错。我们真的很喜欢,我们现在的规模越来越大了。”

当然,埃德加与他保持一定距离。她扫视那一批人,七个男的,四个女的。搞涂鸦绘画的人,没有文化,小偷小摸。他们讲起英语来很不规范,软软的,口齿不清,后缀使用错误,她真想在他们所用的代名词后面加上一个发音清晰的字母G。

“今天我不付钱给你们,行吗?我手里现在有个项目,需要资金。”

“什么事情?”格雷斯问。

血液中的逆转滤过性病毒,空气中的首字母缩略词。埃德加知道这些字母的意思:AZidotet Gosudarstvennoi Bezopasnosti(国家安全委员会)。对,克格勃是这一传播集群的组成部分,这种现实细胞胚必须经过提炼,用首字母表示出来,才能被人看到。

“我正在制定计划,给这里供暖供电,还有私自接通的有线电视,可以观看纽约尼克斯队的比赛。”

在这里,在灵墙区域,许多人都认为,政府——美国政府——在传播病毒。埃德加心里明白,克格勃是这种误导性信息的背后推手。克格勃还应为这种疾病本身负责,这是细菌战的产物。他们制造这种病菌,然后通过雇用的特工人员形成的网络传播这种病菌。

她已经不再给格雷斯说这些事情了。格雷斯听到这些事情时两只眼睛往上翻动,仿佛是科幻小说中的人物。

埃德加把目光投向窗外,看见有人在杨树和臭椿树丛中穿行,那里是废墟中植物最为茂盛的区域。一个女孩穿着肥大运动衫和条纹裤子,在矮树丛中搜寻,可能在找可吃、可穿的东西。埃德加发现,那个孩子身体瘦长,显露出野生动物具有的某种智力,举手投足之间带着确定性。她看上去睡眠不足,然而却不乏机警,没有洗脸,然而不知何故却非常干净——面孔干净,饥饿难耐,行动迅速。她身上的某种东西让修女着迷——一种迷人的品质,让人感觉到某种受人赞许、可以维持生命的东西。

埃德加向格雷斯示意,这时女孩钻入废旧汽车构成的迷宫之中。格雷斯走到窗前,那个女孩的身影再次闪现,然后消失在老消防站矮墙旁边的废墟里。

“那个女孩是谁?”格雷斯问。“躲在废墟里,不让人看到?”

伊斯梅尔瞟了他的手下一眼,其中一个人尖声叫嚷起来。那是一个小个子男青年,穿着满是涂料污迹的牛仔裤,皮肤黝黑,上身赤裸。

“埃斯梅拉尔达。没人知道她母亲在哪里。”

格雷斯问:“你能不能找到那个女孩,然后通知麦克修士?”

“那个女孩跑得很快。”

其他人低声赞同。

“那个女孩是一个跑得很快的傻瓜。”

几个人的脑袋从连环漫画册后面冒了出来。

“她母亲为什么会离开呢?”

“她吸毒,你知道的,那样的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在这些街道上,到处都是这样的孩子,他们无家可归,无学可上。埃德加很想把他们带进一间安有黑板的房间,给他们的小脑袋里装入拼写规则和标点用法。她希望向他们灌输巴尔的摩市教义问答手册上的内容,然后让他们填空,标示出正确或者错误,肯定或者否定。

伊斯梅尔说:“也许,她母亲会回来的。她的内心受到懊悔的折磨。其实,这些孩子离开父母可能还好一些。父母会危及他们的安全。”

“去抓住她。”格雷斯告诉伊斯梅尔那帮人。“她年纪太小,无法独立生活。麦克修士说,她只有十二岁。”

“十二岁可不算太小啰,”伊斯梅尔说,“在我最棒的涂鸦绘画制作者中,有一个人的画风狂野,年龄只有十一二岁。他的名字叫华诺。我在他身上系上绳子,让他下去,喷涂非常复杂的字母。”

埃德加知道,伊斯梅尔早年曾经担任涂鸦绘画师傅,曾是搞喷涂绘画的传奇人物。大约二十年以前,他名声响亮,人称月亮人157号。他告诉埃德加,全城的地铁车厢上都有他留下的标记,他的签名出现在每一条地铁线上。埃德加认为,车厢就是他开始与男人们性交的场所。那时他才十几岁,就在那些隧道里。她从他话语中听到了这层意思。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拿到钱?”格雷斯问。

伊斯梅尔站在那里咳嗽,埃德加闻声后退,一直退到对面墙边。她知道,她应该以更加同情的态度对待这个人。然而,面对致命疾病,她并不感情用事。死亡仅仅是圣灰星期三的一种延伸形式。她希望,当她走到生命终点时,她自己的五官感觉完整无缺。她可以伸手抓住死亡,最终认识它,让自己接受那个神秘过程,接受那个被其他人误认为奇特怪诞、难以言喻的东西。

住在灵墙地区的人喜欢说,当地狱塞满时,死人将会在街道上行走。

这种情况正在出现,比他们预料的时间稍早一些。

“下一次我就有些资金了,”伊斯梅尔说,“实际上,这些汽车并不赚钱,利润很薄。我正在寻找机会,向海外发展。如果你们听说我的废铁出口到了北朝鲜,可别感到惊讶哦。”

格雷斯就此开起了玩笑。可是,埃德加对这样的事情却不会轻视。她是经历过冷战时期的修女,曾经把雷诺公司生产的防辐射薄膜贴在自己房间的墙壁上,作为保护措施,对付可能出现的放射性尘埃。那样的落尘渗透力很强,似乎无孔不入。这并不是说她认为战争并不可怕。甚至现在,她也常常想象到原子弹爆发的闪光,USSR(苏联)这几个巨大的字母在闪光中坠落,就像圣人西里尔的雕像一样,一个个轰然倒下。

他们一行下了楼,走到小客车前,两个修女和五个少年。他们动身去分发食品,从项目单上所列的最贫困对象开始,地点就在灵墙外面。

他们搭乘电梯,接着进入狭长的过道。每个房间里都住着默默无闻的人。最卑贱的孤独者在那里生活,他们的境遇谁也无法想象。格雷斯修女认为,这一事实证明了上帝具有的创造性。

他们与两个盲人妇女交谈。她俩住在一起,共同使用一条导盲犬。

他们看到一个癫痫症患者。

他们看到患病儿童,看到病童的床头上摆放着氧气瓶。

他们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她穿的t恤衫上写着:纽约,去他妈的。格雷斯说,她要用他们给她的食品交换海洛因,交换在街上可以见到的最脏的海洛因。他们一行看着眼前的情景,不禁怒火中烧。格雷斯咬紧牙关,眯缝着苍白的眼睛,把食品递给那些人。他们出现了分歧,格雷斯修女与其他人之间形成了对峙。甚至连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也表示,她不会接受分发的食品。

他们与一个身患癌症的男子交谈。那男子俯身,想要亲吻埃德加修女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掌,她急忙后退,朝房间门口走去。

他们看到由一名十岁儿童照料的五名儿童。孩子们挤在一张床上,两个婴儿躺在旁边的一张儿童床上。

他们鱼贯而入,走进一条通道,两名修女分开,在队伍的一前一后。埃德加想到那些身处地狱边缘、没有受过洗礼的婴儿,想到活在半地狱状态之中的孩子,想到堕胎下来、尚未完全成形的婴儿,觉得被溅泼的胎儿形成宇宙云,飘浮在土星的光环中。她还想到出生时就没有免疫能力的婴儿,想到由计算机控制喂养的泡泡儿童,想到生时就带有毒瘾的婴儿。这样的婴儿她经常见到,有的新生儿只有三磅重,就像民间故事里提到的小东西。

他们分发食品,埃德加在这个过程中几乎一言不发。格雷斯说话,给人提供咨询。埃德加仅仅站在那里,以黑白两色的严肃方式,烘托出整体一致的氛围。

他们沿着过道走,三个男孩和两个女孩与两名修女组成一个整体,一个带有许多活动部分的单个躯体,背部因劳累过度已经凹下。在一幢廉价公寓地下室里,他们完成了发放工作。那里的人支付租金,住在用胶合板分隔起来的小房间里,条件比牢房还要糟糕。

他们看到了一个妓女。她的硅胶乳房出现了泄漏和裂口,有一天终于爆炸,里面的聚合物猛然喷出,飞向压在她身上的那个男人的脸上。现在,她失业了,住在一个狭窄的房间里,大小与儿童使用的游戏围栏不相上下。

他们看到一个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的男子,因为那只眼睛里有一个五角星,一个恶魔的象征。埃德加在与这个人交谈的过程中了解到,他砰的一声把眼睛弄出来,接着用刀切断连接眼球的肌腱,然后把眼球扔进他住的小格子间外面的公共厕所里,放水冲走了。她用英语和他交谈,他们中没谁能够听懂他说的语言,然而她能理解他的意思。

在那幢大楼的门口,格雷斯让大家下车。这时,一辆大客车靠边停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你相信吗?那是一辆色彩斑斓的旅游大客车,前挡风玻璃上方的狭窄空间中有一行字:南布朗克斯区超现实主义之旅。格雷斯觉得自己呼吸急促。大约三十名欧洲人肩上斜挎着照相机,挪动踟躇的脚步,踏上人行道,看到了木板搭建的商店和关闭的厂房。他们的目光从近景转向中景,映入眼帘的是街道对面废弃的廉价公寓楼。

格雷斯几乎狂怒起来,把头伸出小客车,高声叫喊:“这不是什么超现实主义,它是真实的,真实的!你们乘坐的客车才是超现实主义的,你们才是超现实主义的!”

一名修道士骑着快要散架的自行车过来,那批旅游者看着他吃力地前行。他们听到格雷斯发出的叫喊,看到一名戴着黄色无檐便帽的黑人老头走了过来。他正在叫卖电动纸制玩具风车,色彩鲜艳的风向标固定在小棍子上。游客们看见了那片臭椿树林,看见了堆积如山的废弃汽车,看见了那一面六层楼高的墙壁,天使图案的上方还画了一条条飘带。

格雷斯高声叫喊:“布鲁塞尔是超现实主义的!米兰是超现实主义的!这里是真实的!布朗克斯区是真实的!”

一名旅游者买了一架纸制玩具风车,返身回到大客车。格雷斯开车离开,嘴里仍然念叨。在欧洲,修女们要戴女帽,那种帽子的形状就像采用悬臂结构建成的海滨别墅。那才是超现实主义的。在距离灵墙不远处,出现了交通拥堵。两个修女坐在车里等候,看到放学的儿童吃着椰子冰棒,步行回家。人行道上摆着两张桌子,一张上面是免费发放的避孕套,另一张上面是免费发放的注射器针头。

“就算他是同性恋,可这也并不意味着他有艾滋病呀。”

埃德加修女没有说话。

“好吧,这里艾滋病泛滥成灾。可是,伊斯梅尔是聪明人,做事小心,注意安全。”

埃德加修女望着窗外。

她们周围一片喧闹,有气无力的喇叭声、警车发出的警报声、消防车报警器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响声。

“修女,我有时候想,你是怎么忍受所有这一切的,”格雷斯说,“你已经获得了某种平静和安宁,本来可以住在远离大城市的地方,为教团做一些开拓工作。我真想自己能够坐在玫瑰花园里,手里捧着疑案小说,脚下踡伏着老佩佩尔。”老佩佩尔是城外修道院长养的那只宠物猫。“你可以在池塘边享用野餐。”

埃德加心里泛起一丝苦笑,那东西在她上颚附近飘浮。她并不渴望远离大城市的生活。在这里,就在这里,在她灵魂自身的家园里,她看到了真实的世界。她自己呢?她把自己视为脆弱的孩子,必须面对街道上的真实恐惧,以便清除徘徊在她内心深处的毁灭阴影。除了伊斯梅尔·穆尼奥斯那一面勇敢、疯狂的墙壁之外,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她完成自己的使命呢?

这时,格雷斯下了车,脱离了安全带的束缚,在街道上奔跑起来。车门敞开,埃德加立刻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她转过身体,看见了那个女孩,埃斯梅拉尔达,正在跑向灵墙,距离格雷斯半个街区。格雷斯拖着沉重的鞋子,穿着邋遢的裙子,在汽车中穿行。她跟着那个女孩,绕过一个街角。那辆旅游大客车就堵在那个位置上,游客们望着两个飞奔的身影。埃德加看到,那些人的脑袋同时转到一个方向,窗户上的纸制玩具风车呼呼转动。

所有的喧嚣在阴沉的天空中聚集。

她觉得,她理解那些游客。他们劳神费力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参观博物馆,不是为了欣赏日落美景,而是为了看一看废墟和遭到轰炸的地域,勾起心里对痛苦和战争的久远回忆。在一个半街区之外的地方,大量救护车呼啸而至。她看见工人冒着滚滚浓烟,撬开地铁格栅。她感到,自己应该吟诵一段快速祈祷辞,进行一种表达希望的活动,获得三年的赦罪。然而,她只是在那里观看和等待。这时,人们的脑袋和躯干开始从地下冒出来,那些身影变得渐渐清晰。那些人来到地面上,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拼命呼吸。

电线短路引起了地铁火灾。

埃德加在小客车的后视镜里看到,有的游客下了车,沿着街道缓缓移动,有的摆着姿势照相。一些小学生走了过来,几乎对那些人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他们夜里常常听到窗外传来的枪声,死亡在街道上和电视里交替出现。不过,她知道的是,一个老太太依然在星期五吃鱼,开始感到无能为力,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远远不及格雷斯修女。格雷斯是一名战士,一名为了人的价值而抗争的斗士;埃德加基本是一个级别很低的联邦调查局探员,所作所为旨在维护一套法律和禁令的尊严。

埃德加有一颗渡鸦的心,狭小,顽固。

她听到拥堵的车流中传来了警车发出的鸣叫,看见一百来个地铁乘客在身穿发光背心的工人的陪伴下,从隧道里钻出来。他看见那批游客啪啪地摁着快门,不禁回想起自己多年以前那次罗马之旅。她到那里去学习,去寻求精神上的更新。她在巨大的穹窿顶下摇晃着身体,在地下墓穴和教堂地下室里寻觅。她看到那些乘客从地下出来,到了街面上时,心里想到的这个情景:她站在一座方济各会教堂的地下礼拜堂里,目光完全被堆在那里的骷髅吸引了,心里对那些修道士们的行为感到疑惑。他们的血肉曾经装饰了那些跖骨、股骨和骷髅头。在壁龛和洞穴之中,堆放着许多骷髅头。她记得自己当时怀恨在心,认为这些死者将会从地下爬出来,抨击和痛打活着的人,以便惩罚他们犯下的罪过——没错,死亡将会取得胜利。

然而,如今她是否依然相信呢?

过了片刻,格雷斯挪动缓慢的脚步,回到驾驶座位上,心中闷闷不乐,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差一点就抓到她了。我们跑进了树木最密集的那个区域之后,我受到了干扰,其实是被吓了一跳。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了活生生的真蝙蝠,看到了地球唯一能飞的哺乳动物。”她说着,用手指比划着具有讽刺意味的动作。“它们从填满红色袋子的大坑里旋转而出。那些袋子里装的是医疗废品,实验室废品。”

“我不想听这些。”

“还有数百只老鼠,颜色惨白,肚子扁扁的,身体僵直。它们就像棒球卡,你可以翻着玩。”

“车流开始动了。”埃德加说。

“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医生把病人的肢体锯下来以后,那些东西是怎么处理的?它们最后被运到灵墙这里。要么倾入一个大坑里掩埋,要么扔进垃圾焚化炉里烧掉。”

“开车吧。”

“埃斯梅拉尔达就躲在那些灌木丛和废车堆里。我觉得,她很可能住在车上。”

“她不会出事儿的。”

“她会出事儿的。”

“她可以照料自己。”

“迟早有一天。”格雷斯说。

“她行动敏捷,受到保佑,不会有事儿的。”

格雷斯看了她一眼,发动了汽车,又看了她一眼,听着发动机动了几下,没有说话。埃德加遇事从不持乐观态度。也许,正是这一点让格雷斯心里有些感到不安。

那天夜里,勉强睡了一阵之后,埃德加又看见了那些地铁乘客,其中有成年男子,育龄妇女。他们被人从烟熏火燎的隧道中救出来,在狭窄的通道中摸索前行,顺着升降梯到了街面上。在长着萤光色翅膀的没有面孔的天使的引导下,父亲和母亲失散之后重新相聚,抓着对方的衬衣,深情相拥。

几个星期之后,埃德加在去餐厅的路上取了一份《时代》周刊,看到上面有一张大幅彩色照片:一个白发女人坐在导演椅上,背景是美国空军轰炸机的饱经风霜的机翼。她认出了那个人,克拉拉·萨克斯,因为她能够辨识一切,因为有人低声告诉她人们的名字,因为她在修道院覆盖着尘土的走廊里,在散发着铅笔和作文本气味的学校库房里,感觉到信息引起的振动,因为她知道,在神父的香炉飘出的青烟中,浮动着某种隐晦的知识,因为她能够从陈旧地板发出的咯吱响声中,从衣服的气味中,从湿润的男士骆驼绒外套中,把握事物的轮廓,因为她将消息、谣传和灾难全都吸进了修女服装和面纱的极其清洁的棉花纤维中。

所有的联系保持完整。那个女人与当地的一个男人结了婚。那个男人是国际象棋教练,辅导埃德加原来教过的一个学生。那个男孩的脖子上系着歪斜的领带,名叫马修·阿洛伊修斯·谢,常常把手指头咬得显出粉红的肉色,是她教过的比较聪明的学生之一。

她懂得许多东西,其中包括国际象棋。她深谙斯拉夫人惯用的各种隐秘伎俩,了解那些圈套和策略。她知道,博比·菲施尔1972年大战鲍里斯·斯帕斯基时,把他牙齿中填补的材料全都取了出来——她完全理解那样的做法。这样,克格勃就无法向他的磨牙中的填补混合物发射电波,对他进行控制。

她把那本杂志放进保存在衣柜里的那些旧的影迷杂志上面——多年之前,她不再喜欢影星,不再阅读那些杂志了。

怀疑和非真实构成的信仰。那种信仰用放射性,用阿尔法粒子的力量,用构成它们的无所不知的系统,用无穷无尽的紧密联系,取代了上帝。

那天晚上,她在她房间的洗涤槽里,先用消毒剂清洗了钢丝棉块,然后用钢丝棉块擦洗了刷子,每一根鬃毛都不放过。不过,她没有用去污力更强的消毒剂来清洗最先使用的消毒剂。她没有那样做的原因在于,那种倒退是无限的。那种倒退是无限的,因为它被称为无限的。你可以看到,恐惧是如何散播,是如何超越事物的咄咄逼人的挤压,进入文字对自身产生作用的更高层面的空间的。

她清洗之后,开始祈祷。

她在清洗时就作了虔诚的简单祈祷。那种恳求被称为突然叫出的声音,携带的赦罪符是以天数——而不是以年数——来计算的。

她祈祷,冥想。

她上床以后,辗转反侧,想到了埃斯梅拉尔达。他们发现她好几次,但是没能抓住她,格雷斯、那些修道士还有伊斯梅尔手下的人都无功而返。现在,埃德加觉得,埃斯梅拉尔达的安全可能会出问题。

她以愉悦之心接受她接触的每一点知识,即便这样的知识带有不安因素也没有什么不妥。可是,她这次感觉到的不良预示让她深为震惊。她感觉到,灵墙那里有什么东西,有一种慢慢挪动、处于混乱状态的危险。它蜷伏在那里,那个小女孩常常沿着弯曲的小路,在汽车车身、抛弃的肢体之间穿行,在数英亩宽的垃圾场地上穿行。

仁慈的圣母,为我们祈祷吧。三百天。

第二部 特别献给左手的挽歌 第9节

尼克想要找到他积攒起来的那些杂志,准备带到休斯敦去。他积攒某些阅读材料,以供出差时使用。有些杂志他平时没有时间看,堆积起来,在指定的日子里被送到人行道上。他离开铺着地毯的住所,前往机场,这时会听到一种声音,外界发出的一种嘈杂声。在公务旅程的每一英里中,他都会听到那种持续不断的单调嗡嗡声;在这种情况下,他希望阅读某种令人感到愉悦的东西。

那是一本《时代》周刊,失踪已经一个月了,他最后在浴室里找到它。它藏在玛丽安用来保存时装书籍的篮子里。那些书籍印刷精美,页面平整,封面上的每个暗影都经过细心处理,人物轮廓分明。当人脱去裤子,身体浸入温水之中时,就喜欢阅读这样的书籍。那本杂志刊登了一篇关于克拉拉·萨克斯的文章,他想读一下。这并不是这么多年以来他看到的第一篇与她有关的文章,不过它比许多文章有趣,提到了她在某地沙漠中实施的雄心勃勃的项目。

他的行李箱放在床上,大小正好可以放进飞机行李架。他把杂志放进箱子外面的拉链包里,然后收拾妥当。玛丽安走进来,身上穿着那件猫女衫。她已找到了工作,在城市艺术委员会供职,希望让她自己打扮得更时尚一些。

“你还不快一点?”

“汽车还没到。我相信车会准时来。”他说。

“那车靠得住。”

“那车知道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那车从未迟到过。”

“那车和飞机一直保持联系。”

他走出家门时,她的状态总是不错。他心里想,这是为什么呢?某种带着柔情,某种要他注意的意味。不过,那也是一个让人欲言却止的秘密,似乎害怕扰乱两人之间的气氛。

他把她推向墙壁,两手伸向她的大腿,亲吻她的嘴唇,轻咬她的颈部。她嘴里嘟哝着什么,他没有听清楚。他双手放在墙壁和她的屁股之间,把她搂进怀里。她的裙子敞开,搭在腿上,发出一阵他所期待的摩擦声音。他稍微后退一点,两眼望着她。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你说什么呀?”

“我回来时,整个事情无影无踪,全都消失了,遗忘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什么事情呀?”

他摘下她的墨镜,递给她。几秒钟以后,他走出家门,公司派来的车正在等候。

几个小时之后,玛丽安站在一幢二层灰色建筑的一个小房间里,那附近有一家玩偶匣快餐。小楼后面的一个倾斜的停车棚里停放着汽车,其中的一个空位上有一只丢弃的男鞋。她靠着窗户,全身赤裸。后来,她走到镜子前,屁股慢慢靠在玻璃表面,身体与镜面接触,让她觉得一阵凉意。她看上去气色不错。她运动,节食,节食,运动。为了保持体型,她忍受所有那些令人讨厌的重复,忍受那些艰难、枯燥的运动。她曾经拥有的曼妙身材已经不复存在,不过她依然健美。去你妈的,什么健美!她挺胸收腹,站在镜子前面。她没有办法改变她的尖鼻子,其实也不太难看。在家里,她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观察自己。在这里,在陌生的房间里,更容易观察自己。她把乳头靠在玻璃上。当她后退时,她看到乳头在镜面上留下两点湿润,两个紧靠的亲吻痕迹,就像冬天呼出的热气。

当布赖恩到来时,她穿着一件在衣柜里找到的睡袍。

“我不该在这里。”他说。

“我也不该。这就是刺激所在,对吧?”

他坐在床沿,动手脱鞋,有点像嘴里发着牢骚、脱衣上体操课的学童。

“这套公寓是谁的?”

“我的助理的。”

“真的吗?”

“干吗这样问?我们需要安全的地方。”她说。

“是你的秘书吧?”

“我的助理。这里比酒店好些。”

“我不该在这里。”

他一边赤脚在房间里转着圈,一边动手解开衬衣扣子。他长着外八字腿,大脚,脚趾肥大。他先把衬衣从裤子里拉出来,然后解下领带。

“她年轻吗?”

“你怎么知道是女的?”

“不是开玩笑。年轻吗?”

“年轻。”她说。

他一边转,一边触摸东西,看了看照片和火柴盒。

“漂亮吗?”

“你想检查她的内裤?瞧,我身上穿的就是她的睡袍。干我,干我,干我吧。”她直截了当地说。

“她买不起好一点的?”

“我们经费不足。”

“房间太小了。”

“小而紧凑。”玛丽安说。

她靠墙站着,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他走过去,伸手搂住她。她挣脱两手,解开他的裤子。她喜欢和布赖恩做爱,她可以控制他,玩弄他,让他适应她的心绪,容易让他亢奋,让他说话。他的语言时而尖酸刻薄,时而坦诚,时而令人羞愧,难以接受,但是却不乏风趣。

“我觉得他知道。”她说。

“什么?”

“我觉得他知道。”

“他不知道。”

“我觉得他知道。”

她把两手伸进他的裤子,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把她的睡袍脱了一半,揉搓它,隔着它来抚摸她的肩头和胸部。后来,他把它脱下来,几乎全脱下来,把她的一只胳膊从袖子里拉出来,让睡袍拖曳着。

他们小心翼翼地移动,到了床上。她想脱掉整个睡袍,可是他不让她这样做。他喜欢半穿睡袍的女人。电话响了起来,他们停下来听。他们在借来的地方幽会,听到电话铃声时都会停下来,想一想正在做的事情,也许在某种层面上还要想一想房主人的生活。她觉得,这使他们产生错误的感觉,为擅自进入感到内疚。这张床。别人的生活、别人的药箱、别人的床。除了其他因素之外,这也是她不喜欢的事情之一,她无法伴随着电话铃声做爱。

她伸手去拿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袋。电话铃声停止了。布赖恩下了床,脱了衣服。

“你觉得她会保持沉默?”

“她在其他事情上都守口如瓶。”

“这不是其他事情。”

玛丽安找到香烟,点燃一支,他把烟灰缸递给她。

“我以为你戒烟了。”

“我已经减少到一天五支。”

“我以为你在使用戒烟贴。”

“我没有。”

他在她身边躺下,睡在他的那一侧。刚才那一阵电话铃声让他们过早进入慵懒状态,互相轻抚,低声交谈,烟雾流淌在两人的身体上。

他说:“你干的这份工作,是真干还是假干?”

“我与结构工程师和城市设计师共事。我得一直对付市民团体。不过,我能够胜任,大概能够吧。”

“不久以前,我在一个有钢制结构的地方吃午饭,那地方好像一个购物中心。”

“我们不搞购物中心。我们设计景观大道。”

“你们在景观大道上做些什么呢?”

“让它好看一些,适合人居。在隔离带上弄些雕塑,把支柱弄成动物的样子。”

“你的秘书叫什么名字?”他问。

她把一长截烟灰抖在他的阴毛上。

“秘书工作时间长,盯着干一件事情,结果出现日本人所说那种情况,”他说,“过劳死。”

“从公司里消失,然后死去。不过,我做这份工作不是为了消失,我做的事情让人看得见,听得见。我不确定你所说的真干还是假干是什么意思。”

他用指尖捏起下身上的烟灰,一口气吹落。

“大多数工作都是假的。”

两人秘密幽会的时间较短,尚未形成可靠的节奏。只使用了三四套公寓,而且一套只用两三次。她已经学会不去注意她自己的失望感,这是非常态完美的一个方面。可是,布赖恩的勉强态度却让她相当恼火。她得安排幽会所需的公寓,确保可靠性,调整时间,最后还得忐忑等待,不知他是否会按时出现。他们聊过恶魔情人。她有魔鬼丈夫,而这个情人是一个随心所欲的家伙,前额上长着雀斑,脑袋上的头发像块尿布。然而,这是她不得不面对的挑战,是她进入某种基本自我状态的一种方式。如果不是这样,她会觉得不够稳定,单调乏味,亢奋不足。这样的幽会尽管时光短暂,频率不高,然而却是属于她自己的。而且,他非常容易相处,对她来说越来越珍贵。她喜欢逗弄和吓唬他,不过并不打算放弃他。

“把烟朝我这边吐,”他说,“我喜欢所有的香味,烟草的、床单的,还有女人的。”

她和布赖恩幽会时可以毫无顾忌。不管这意味着什么,她觉得自己知道它的意思。不那么在乎他的态度,不那么在乎他对生活的刻意影响。

“记着提醒我,我三点钟要参加会议。”他说。

“嗯,你没有,”她说话的口气不太确定,“爱上我,布赖恩。这真的让我觉得有点儿扫兴。”

“你和我年龄相仿,个子也差不多。我会爱上远处看显得身材娇小、生气勃勃的女人。”

“而且,她们必须年轻。”

“她们必须年轻。你和我,我俩是朋友。爱上你让我产生内疚感。非常内疚,内疚得要命。”

“那么,你干吗还要和我在一起呢?”

“因为你很想要。”他说。

她在烟灰缸里掐灭香烟。

“你就那么迁就我?因为我想要?你就愿意这样做?”

“我也想要。不过,你简直想得死去活来。”

她不喜欢他说话时一本正经的样子。这超出了规则。他把脑袋歪向她,喃喃低语。

“这种行为愚蠢,不顾后果,我们不应继续下去了。如果被他发现。”他低声说。

“如果被你妻子发现,情况会怎么样?她会把你的蛋蛋割掉的。”

“尼克会杀了我的。”

“他根本不用发现什么,他已经知道了。”

“他不知道。”

“我觉得他知道。”

他低声说:“我们把这次搞成最后的告别狂欢吧。”

她本想告诉他什么事情,但是话到嘴边,她却改变了念头。他们倒在一起,身体重叠起来。接着,她身体后仰,弄成一道弧形,胳膊向后,撑住身体,让他掌握整个速度。在某个环节上,她睁开眼睛,发现他正望着她,判断她的进展。他看上去有一点孤立,略显疲态。她把他的脑袋拉下来,吮吸他舌头上的咸味,听到类似猛击胸膛的声音,两个人上半身碰撞,然后一起倒在床上。接着出现的是需要集中注意力的环节。她聆听她自己的汹涌血流,寻找某种东西,用手拧着他的臀部,产生了触电感,飘飘欲死,后来完全松弛。她发现,他双眼紧闭,牙关紧咬,嘴角上仿佛贴上了胶布,上唇被紧紧咬住,已经发白了。她发现,他到达高潮时就像一个被绞死的人,身体一撅,四肢僵直。她用一只手抚弄他的头发——如果我们做得多点,就会好些。

她等着他们的呼吸平静下来,以便小心翼翼伸出手来,去拿椅子上的手袋。

他走进厨房,喝了一杯水。

手袋相当大,配有背带。她取出一张铝箔,在床上摊开。布赖恩站在厨房门口,两眼看着她。接着,她掏出一个透明的小袋子。它看上去像是一个褶皱的三明治袋子,不过小一些,上面粘贴的标识上写着:死亡之旅1号。

“来吧。”她说。

她打开小袋子,把里面的东西——一半的东西——倒在那张铝箔上。那是一种树脂状物质,呈块状,小块状。她让布赖恩坐在床上,要他拿起那张铝箔,手指放在边沿下面,端平稳。这样,放在上面的东西——沥青样的小块——不会漏下来。

“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如果是固体,怎么会流掉?”

接着,她又把手伸进手袋,掏出一根类似吸管的东西。那是一根用铝箔做的吸管,有几英寸长。

“哟,玛丽安,这是干吗呀?”

这时,她掏出火柴,点燃一根,放在布赖恩端着的铝箔下面,给上面的东西加热。

“这是海洛因。”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沥青状的东西慢慢液化。

“海洛因,”他说,“叫我怎么说呢?”

那沥青状的东西开始蒸发,烟雾冒出来。她灭了火柴,把铝箔吸管放进嘴里,顺着腾起的烟雾,拼命地吸食,让它停留在肺部,露出专注的神情。

“行了。这玩意儿你在什么地方弄的?”

她盯着那沥青状的东西化开,流动,蒸发,追着从锡箔上冒起的烟雾,用吸管不停地吮吸。

“玛丽·凯瑟琳。”

“她是谁?”

“我的助理。”

“我们这是在谁的床上?你的秘书是毒贩?你什么时候开始吸毒的?”

“我其实根本没有想到她会干这样的事情。”

她两眼盯着从铝箔上冒起的烟雾,脑袋伸过去,用吸管猛吸。

“我本来没有想过让她给我供货。不过我觉得,她现在是我的供货人,我是她的——你说什么都行。”

“这是什么新玩意儿吗?”

“对,相当新。喏,来一口吧。”

“不,谢谢。”

她两眼盯着在空气中飘动的烟雾。

“听我说,我非常小心,很少,很少,很少用这东西。我起床时不会眼睛肿胀,浑身疼痛,感到恶心什么的。来一口吧。”

她吸食着烟雾。

“尼克知不知道?他不可能知道这事吧?”

“你疯了?他会杀了我的。来一口吧。”

“你给我拿开。”

“我想要你陷得再深一点。来一口吧。我想要你深陷进来,让你不睡觉,不吃饭。让你躺在床上,心里只想着我们两个。在借来的房间里干我们的事情,你不会想到别的事情。这就是我给你制定的计划,布赖恩。”

“玛丽·凯瑟琳。我喜欢这名字,”他说,“性感。”

两人坐在床上,肩并着肩,听着从托马斯路上轰鸣而过的车流。她完事之后,他们收拾东西,清理床铺,然后躺着说话。

“我觉得他知道。”她说。

“他在什么地方?”

“正在去休斯敦的路上,也许已经到了那里。然后,他开车去那个核废料倾倒场地,我不知道确切地址。”

“盐山。”

“在得克萨斯州公路杀手作案的区域。”

“他不知道,”布赖恩说,“不过,我们应该考虑结束了,就此终结吧。”

“我还未做好准备,别说了吧。你这样说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又老又邋遢的女人,死皮赖脸地缠着你。”

“你不是邋遢女人,你是个卑鄙鸨母。”

“别这么刻薄。”她说。

她觉得,这一天已经变为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脉动,就在自己眼睛附近的某个位置上。她伸了个懒腰,觉得自己阴毛里的痂翘起来,微微龟裂。

他低声说:“让我们最后来一次文明做爱,然后活着出去。”

她听见汽车在街道上驶过的声音,心里感到疑惑,不知道自己会以电影对话的方式说些什么。

他低声说:“让我们最后干一次,然后穿上衣服走人吧。”

她微微一笑,觉得空气中飘动着某种幸运的构思,心里有一种淡淡的感觉,仿佛置身电影场景之中。她翻身骑在布赖恩身上,一边做爱,一边聊天,持续许久,充满甜蜜和爱意,感觉到由非常幸运的事物组成的看不见的构思。

他们完事之后,并排躺下。他用一只胳膊支撑着身体,两眼注视着她。

“你的目光中散发出已经熔化的对抗神情。”

“别说什么结束。结束不结束不由你来决定。”

他笑了起来。布赖恩露出笑脸时,身体会处于半透明状态,血液在他的皮肤下面涌动,泛起一片粉红颜色。他起来,开始穿衣服。他拿起一本时装杂志,随手翻开,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凸显出来的照片:某个肌肉发达的两性人。也许,那是一个白人,也许不是。他把照片扔在床沿上,似乎为了说明:他的身体已经衰老,生命已经失去活力,在布赖恩本人的刻板生活中已经没有可扔的健美录像了。

“内衣、内裤,突然之间全是内衣、内裤,”他说,“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吧?”

他看了一下时间,显得有点惊慌。她想帮他一把,从床的另外一侧把衣服递给他。他有意显得笨手笨脚,把一只袜子穿反了,匆匆系上鞋带,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时间越晚,他的恶作剧动作越多。这是处于最佳状态的布赖恩。

“可是,假如他知道了,我们怎么办?”

“他不知道。”她说。

如果说恶魔的意思是某种力量,是与之相伴的约束和自制,是他擅长的轻快动作,例如关闭收音机,那么,她的丈夫是恶魔。她知道他父亲失踪的事情,可是还有某种别的东西,那就是难以接受的分离。这是最初吸引她的因素,是充满风险的色情挑逗。

布赖恩站在门边,看着墙上的照片。

“哪一个是她?”

“出去吧。”她说。

她整理了床铺,用袋子把毒品装好,把睡袍放入衣柜。她赤身裸体地站在小厨房里,冲洗布赖恩用过的玻璃杯。一切都显得完全合理,非常自然,所有这一切,包括她挣得的、她需要的、毫无掩饰的东西。她冲了一个澡,穿好衣服。

她感觉相当不错,带着一份轻松的慵懒。某种东西不断引起苦恼,形成拖累,接着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得以解决。

她觉得,自己会遇到别人通常难以见到的好事。她知道,当她用类似电影表演的眼光看到好事时,她心里会明白的。

她站在镜子前,调整墨镜。如果她没有做这件事情,没有计划、处理和期待这件事情,没有与这个太难见面——这个问题她差一点亲口告诉他——的布赖恩幽会,在灼热的阳光下驾车沿着经过装饰的公路回家时,她就会觉得孤独,不安,觉得自己与他人没有什么区别。

她的自我感觉不错。她喜欢自己今天的状态,带着一点舒适的慵懒感,觉得洛杉矶的一切都显得顺心如意。她甚至可以说,她心里或多或少有一种愉悦感——不过,这一点她并不愿意立刻承认。

离开之前,她再次检查了房间。借来的公寓、牢记于心的电话号码、用密码方式标记在日历上的符号,这些东西将秘密安排的幽会带入她的世界。其实,这不过是儿童所玩的间谍游戏,给她带来的内疚感超过了性爱本身,形成一种羞怯的自责。她拍了拍枕头,消除上面留下的脑袋凹痕。她希望公寓里的一切给人没有动过的印象,下次再开口借用时,玛丽·凯瑟琳不会介意。

第二部 特别献给左手的挽歌 第10节

他涂抹蛋黄酱。他把蛋黄酱涂抹在面包上,然后把午餐肉放在上面。他从不把蛋黄酱抹在午餐肉上,而是抹在面包上,然后盖上午餐肉,看着蛋黄酱顺着面包边沿渗透出来。

他拿着三明治,走进隔壁房间。他父亲正在看电视,坐在他那一把潜望镜式椅子上,身体弯曲,仿佛要跌倒在地毯上。他父亲身患医生无法确定的疾病,治疗一种疾病引起的另外一种疾病。如果一种疾病需要某种药物,这种药物可能加重另外一种疾病。有疾病复发,有副作用。理查德和母亲尽量按照服药时间让他吃药,仔细阅读说明书上所写的减半剂量和警示文字,例如,需要服用这种药,不要忘记那种药。

理查德吃了半个三明治,把剩下的放在椅子扶手上。在厨房里,他给他的朋友巴德·沃林打电话。沃林住在四十英里之外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其实算不上什么朋友。

他开车到巴德的住处去,公路两边原来是农田,现在圈起来,用于房地产开发,柱子上挂着的布条在风中扬起。在这里,大风是一种必须考虑的力量。现在距离那所中学已经四分之一英里,他依然可以听到那面大旗在风中发出的呼呼声,听到旗子升降索击打柱子发出的啪啪声。他驾车驶入风中,看到尘土扫过路面,觉得仿佛进入白茫茫的天空,心里不由产生一阵无用和愚蠢之感。

巴德的房子仿佛是被风从山坡上吹到下面来的,大自然在嬉戏过程中把它扔在了这里。院子门开着,里面堆放着歪歪扭扭的木头,一个没有建好的门廊立在煤渣砖上,非常低矮,整个房子像是陷在沙子之中。巴德养了一条土狼狗,是丛林狼和街道上的杂种狗交配生下的,用铁链拴起来,关在房后一间东倒西歪的小屋里。理查德觉得,这条狗并不像传言所说的那么危险,巴德养它纯属为了满足年轻人追求刺激的感觉:拥有一个用铁链拴起来的动物。不过,他随着自己的兴头做事,让它饱一顿饿一顿地活着。

他突然想起来,他没有按照药瓶上用黑体字标出来的提示给父亲倒两杯水,以便服用那种蓝黄两色的胶囊。他知道,没有注意服药是父亲的错误,需要她时不在场是母亲的错误,然而自己的小失误也让他觉得信心受损。在理查德的内心世界中,总是出现鸡毛蒜皮式纠结:这是谁的错?是我的,对不起。我希望他死去,完蛋了事。

他开了一个愚蠢的玩笑,一边敲击巴德的家门,一边念着:“烈酒、香烟、手枪。”

没有动静。他走进去,看见巴德正在一个大房间里,锯着一块放在两条高凳之间的小木材。巴德已经认认真真地干了几个月,然而房子仍旧是一个空架子。理查德觉得,与其说巴德是在修建房子,毋宁说是在毁灭某种可怕的幽灵。也许,巴德是在克服多年养成的服毒习惯,来个一次性了结。

“你的电话出毛病了,”理查德说,“我觉得应该开车出来,看看你是不是一切都好。”

“干吗不好呢?”

“我已向电话公司报修。”

“我自己也觉得电话出了问题。”

“有时候,他们在公司里就能排除故障。”

“电话带来的悲痛多于欢乐。”

这时,巴德终于抬起头来,注意到他的身影。

“电话把其他人的声音带进你的生活,这样的声音你并未做好面对的准备。”

理查德顺着房间边沿走动,手掌放在刨平的窗台上,检查固定窗框上塑料覆膜的铁钉。这种动作起到分散注意力的作用,可以阻止日常谈话带来的痛苦。

“我准备安装镶花地板,”巴德说,“可能将用人字形图案。”

“效果应该不错。”

“最好不错。不过,我可能根本不知道采用什么方法。”

大风刮在塑料覆膜上,发出让人紧张不安的声音。理查德感到疑惑,这个人曾经吸毒成瘾,怎么可能在这种噪音中整天工作?塑料覆膜凸起,发出刺耳的声音。纯可卡因使人上当,觉得毒品有益。

他想到他可以说的事情。

“告诉你吧,巴德,我下周就满四十二岁了,下个星期四。”

“岁月不饶人啊。”

“不过,我却觉得,自己只有这个岁数的一半,真的。”

“原因明摆着的,你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和你那帮人在一起。”巴德说。

“他们自己无法弄。”

“谁能呢?我的问题是针对你的。”

巴德把锯下的一半木头扔进角落,仔细看着另外一半,就像有人在拥挤的街道上刚刚把它递给了他。

“想什么呢?”理查德问。

“难道他们没有气味?”

“什么?”

“老年人。他们就像坏了的牛奶。”

理查德听到塑料窗户砰的响了一声。

“我没有注意到。”

“你没有注意到。好吧。如果想感觉自己的正确年龄,就去找个老婆。这样做有好处,说起来可怕,然而是有道理的。娶老婆是挽救你我这种人的唯一办法。当然,她们不会让你觉得自己年轻的。”

理查德在角落里,身体兴奋地挪动,心里喜欢妇女拯救任性男人这个说法。

“她在哪里?”他问。

“正在上夜班。”

巴德的妻子在德州仪器公司工作,待在装配线上,用微型芯片组装电路板。巴德说,那是用于信息高速公路的东西。理查德觉得,他差不多爱上了巴德的妻子。这种感觉不时出现,秘藏于心,似乎带着一半怜悯,仿佛他的心是用某种棉制品做成的。假如伊特娜知道他的感觉,她会怎么想呢?这个问题带来的恐惧感实际上让他有了生理表现——身体发热,背上发烧,嗓子紧绷。

他想到另外要说的事情。

“左撇子,我前几天在报纸上看到。”他停下来,努力回忆在狭窄的专栏上看到的那些正规说法。“一般说来,左撇子——我不是——的寿命比惯用右手的人短一些。惯用右手的人比左撇子多活十年。你相信吗?”

“我们所说的是平均寿命。”

“左撇子的一般死亡年龄,让我想一想吧,是六十五岁。”

“因为他们自慰时面朝北极。”巴德说,所用的句子意思让理查德根本无法分析。

他看见巴德把钉子从旧地板中撬出来,于是上去帮忙,四下寻找拔钉锤。

“所以,理查德。”

“什么?”

“你开了五十英里车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告诉我,我家的电话出了故障。”

理查德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圈套?巴德·沃林是否在为他惯用的尖刻言辞进行铺垫?也许,这仅仅是一个普通的表示感谢的说法。

“四十英里,巴德。”

“这么说,我心里好受一点了。我想请你喝一瓶啤酒。”

“好吧。”

“也许,伊特娜开了五十英里。我忘记了准确数字。”

巴德总是谈到涉及他妻子的隐私的某些事情,例如,她的性取向或者消化方面的问题。无论巴德什么时候提到他妻子的名字,老理查德总会屏住呼吸,希望同时又担心会说到私密的事情。理查德知道,巴德这样说的目的是想让他感到震惊,产生排斥,然而却全神贯注,希望理解每一个字眼,理解对形象和气味的描述,注意观察巴德那一张长满皱纹的长脸,寻找讽刺的蛛丝马迹。

“她没有见到你,会感到遗憾的。”巴德说,目光离开腐烂的木头和扬起的灰尘,注视着理查德。

理查德不是左撇子,可是却让自己使用左手射击。这是巴德永远也不能理解的事情——他必须让自己不受情绪的影响,以便逃避自己所处的孤立状态。他依据的是这个说法:如果靠着车门坐着,使用右手开车,从实用的角度讲,最好把右手放在方向盘上,把左手——握枪的手——伸出车窗外。这样,就不用从身体的右侧对着左侧开枪。理查德本来可以给巴德解释这一点,巴德或许也能理解。但是,巴德不能理解,理查德总是将隐私告诉外人,与别人分享,让这样的事情成为他人历史的组成部分。这是理查德可以使用的唯一逃避方式,目的是为了摆脱和他个人身份相关的无足轻重的细节。

巴德说:“警察是这样说的,请你两脚并拢,脑袋后仰,闭上眼睛。当他说请时,伊特娜便开始发笑。他说,现在,两手平举。收回左手,用食指摸鼻子。我冒着大雨,站在那里,他在车里给我讲解。他告诉我,用食指摸鼻子。”

“你是左撇子,开车时死于撞车的概率高出常人五倍。”

“超过惯用右手的人。”

“超过惯用右手的人。”理查德说,一副虔诚相信的模样。

巴德从地板上掀起一块木板。

“不是我的问题。”

“也不是我的问题。”

“我会死于压力过大的,”巴德说,“我告诉你吧,我承受的压力太大了。”

理查德等着巴德说出下文。他曾在超市工作,坐在玻璃隔间里,批量处理个人支票,清理购物卡,用纸卷好硬币,分发给负责的收银员。可是,不知何故,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角色,再次出现在出口柜台上,动手扫描货品,记下水果和蔬菜的价格,偶尔引来过路陌生人的辱骂。

“卫生间还未建好,我们只有在外面方便了。我在外面弄了一个地方,它是这段时间中唯一可行的办法。可是伊特娜却倒霉了,你可以想象,她觉得多么不爽。”

“好不容易等到下班,回家上厕所还得用这样的东西。”

“压力越来越大,真的让人觉得难受。”

“还要开车从这条道路进来。”

“只得这样。不过,她很快就记住了。室内没有可用的厕所,她盯着我,简直想把我杀了。”

理查德的父母生病在家,或者说一个生病,另一个脾气极坏。可是,在超市快速收银出口前,排队等候的肥胖女却给他说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比如,番茄酱减价十六美分;那不是红梨,那是苹果。他只好在购物区的另外一侧提出问题。这不是红的,难道你看不见?这是苹果,却要我按红梨的价格付钱。他不得不站在购物区的另外一侧,大声和其他收银台的人说话,让站在两条队伍里的人都能听到。

“对我来说,这不是问题,”巴德说,“因为到外面方便是有一定道理的。你想一想方便是怎么一回事,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他们聊到脑部创伤,聊到他究竟是被认养的,还是被虐待的这个问题。他们谈到的问题都与距离有关。如果你在驾驶座一侧开枪,如果不想隔着你的汽车的宽度,隔着你的车和另外一辆车之间的距离开枪,你仍然得面对这个问题:另一辆车的驾驶座在远离你的方向盘的那一侧,你只得隔着两车之间的距离外加另外一辆车的宽度开枪。你不会朝坐车的人开枪。如果你开枪打坐车的人,那么,开车的人往往会采取闪避行动,注意到你的车牌、生产厂家、头发颜色,如此等等。所以,你枪击独自驾车的人,用左手握着武器,从驾驶座一侧开枪。不过,事实是,正如他最后所发现的,如果用右手——用人自然使用的手——持枪,与自己学到的左手射击方式相比,子弹穿越的空间和飞过的距离也大致相等。他在枪击了第五个或者六个人——他忘记了究竟是哪一个——之后,发现了这一点。尽管左手控制方向盘,用右手——因为右手是人天生惯用的手——射击更合理一些,他还是决定继续使用左手持枪。

“我刚刚发现我感到不解的问题是怎么回事了。”巴德说。

他们听到,狗在外面发出一阵狂吠。理查德的目光穿过满是尘土的塑料覆膜,看见狗拖着铁链,身体直立,睾丸绷紧。他希望伊特娜提前回家了。伊特娜曾给他们做过酥皮馅饼,这是他记住的东西。他发现不是她回来,而好像是树林中有什么动物惊动了狗,他感到完全不成比例的伤心。可是,一切事情如今全都不成比例。大风击打着塑料覆膜,让它颤抖,发出啪啪的声音。根据长期研究得出的结论,纯可卡因可能是吸毒者最希望得到的东西。

“你系着领带。”巴德说。

理查德欲言却止,小心翼翼,思考着如何应对,担心这是一个圈套,担心巴德可能说出的后半截话。

“哦,那是上班系的,”他说,“我下班直接回家,没换衣服。”

“可是,你系着领带?去看食品?”

“公司规定,整个州都这样,大概是的。”

他心里说,保持镇静。

“还有伊特娜所说的事情,这一点她说的没错。你看上去像是戴眼镜的人。不过,你并不戴。我们不能确定她是什么时候说的。我们说,他戴不戴?”

“从来不戴。”理查德说。

刚才,理查德走进这幢房子时,巴德几乎没有注意到他。房子里没有摆放什么东西,空空荡荡,给他死气沉沉的感觉。驱车四十英里,进入透明状态,令人害怕,然而他已习惯。可是,现在巴德开始详细审视他的穿戴,审视他的外表,这让他觉得诧异,心里泛起一阵惊惶。他绞尽脑汁,希望找到合适的话题。也许,可以说说那条狗。他的目光透过塑料覆膜,希望看到那狗的身影。塑料覆膜保留灰尘,吸收灰尘,看上去太脏了。

“怎么说呢,也许你应该戴。眼镜能改变人的样子。去配一副与领带相配、厚重的深色镜框吧。”

他不明白,巴德为什么用这种方式和他说话?巴德坐在地板的狭窄缝隙处,两腿交叉,榔头放在肩头上,两眼盯着理查德的面孔。理查德强装笑脸,试图使整个场面显得轻松一些。他觉得他的脸上挂着愚蠢的表情,仿佛一动嘴巴就会改变外面的世界。

“我可以考虑一下。”

“你考虑吧。”

“我应该回去了。”

“她没有看到你,会感到遗憾的。”

“向她转告我的问候。”

“我会的。”

他能够坦露心扉的倾诉对象只有苏·安。在电话里和她说话让他有真实感,让他觉得找回了自我,进入他一直希望的状态,成为他真实的自我。这仿佛是一种填充过程,有什么东西从自我的中心倾泻出去,形成自己希望实现的形象。你是否有过这样的感觉呢?怎么说呢,这就是他和苏·安谈话时的感觉。你可以怀疑,可以漠视,然而他只有在和她交谈之后,才发现了自我。

他出了房门,走向汽车,在路上听到巴德劈开木头的声音。

心理杀手漫游于世,收银员上班系领带。

他认为,巴德可能会说出这个句子。

他是从自己破门而入的一幢房子里给苏·安打电话的。在那里,他打开电视机,给位于亚特兰大的那家特大功率的电台打电话。他隔着手帕接触物品,把那台处理声音的装置固定在电话机上。那东西是他根据促销杂志的封底广告订购的,那样的刊物理查德通常并不仔细阅读。他既不是安全监视人员,也不是枪支爱好者。他使用的是父亲那把0.38口径的老枪,力量并不大,不能穿透水泥墙体,不能在人像靶上打出大洞,然而可以打死人。

他开车出了树木茂密的区域,到了开阔空间。道路向下延伸,进入洪水冲击平原,他感受到大风的真实力量。

他有时先打电话,后开电视机,有时先开电视机,后打电话。电视不开声音,一只手用双层手帕包裹起来。那天和苏·安通话之前,他从来没有想到在电话里说话,面对面说话,男人和女人说话可以如此轻松。他看着她在那里,自己在这里和她说话。他看到她在房间一个位置上,嘴唇活动着,话语轻柔,携带着温暖,浸入他耳朵的深处。他在电话中和她交谈,望着电视上她的眼睛。这告诉他,他是真的在和她通话。这个女人长着外星人眼睛,头发非常漂亮,魅力四射,震撼他的心灵。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说话时越来越有信心,逐渐进入自我的状态,有一点腼腆,然而却坦然无愧,甚至有一点爱虚荣。然而,他诚实,聪明,需要时闪烁其辞,站在一个陌生人家里的无影灯下。她侧耳聆听,提出问题,在十英尺以外的位置上望着他。她光彩照人,可能让人以真实方式说话。

这是一条无人使用的道路。在这条路上驱车三十英里,可能看不到另外的车辆。从透视的角度说,电线延伸到视野尽头,沉入大地。大风停止之后,大地上落下一阵悬念,让他想到宗教中所说的审判日到来之前的静谧。

这时,他们把画面切换到那段录像。录像上的远景和他经历的不同,所以他对那段录像的真实性持怀疑态度。他总是在想,那个女孩将要移动镜头,把他放在画面中。他坐在饱受病痛折磨的父亲身边,已经看了十几次了。他每次心里都在想,他会出现在自己的起居室,与他真实的自我分离开来,半眯着眼睛,观看他那辆紧凑型汽车的轮子。

他后来给苏·安打过两次电话,但是总机无法接通——许多人试图和她通话。总机的人做事狡猾,态度不好,疑心重重。他需要她,用她来让自己保持完整状态。他可能会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她。她可能会反复打电话,接连打几天,在屏幕上监视他,让他彻底瓦解。他可能在强烈灯光的照射下,向她投降。理查德·亨利·吉尔基表示投降。头戴牛仔帽的人簇拥着他走进过道,苏·安·科科伦伴随在他的身边。

他驱车经过那些旗杆,上面系着的旗子升降索啪啪作响。那是大风吹动旗子升降索,击打在旗杆上发出的声音。不知何故,这种噪音表示的重复意义让他心里发虚。

他走进房子,看见父亲在电视机前蜷作一团。母亲在厨房里,操作着放在白色大碗中的搅拌器。

“你瞧一瞧,脖子上拽着什么。”

“我到巴德家去了。”

“你有时间去巴德家吗?”

“我们得给爸爸服硝酸甘油了。”

“嗯,把药物给他吧。”

“嗯,我们是不是应该打电话问一下新剂量的事情?”

“我没有打。你打了吗?”她问。

那个玻璃隔间有一个用来说话的小孔。可是,他们要他到收银台去,强迫他隔着购物区说话。

“我打吧,”她说,“不过,他不在那里。”

“你会听到电话语音服务的声音。”

“我会听到电话语音服务的声音,告诉我他不在那里。”

“我本来是要打电话的。”他说。

“我打吧,”她说,“你给他敷软膏。”

晚餐以后,他给父亲的胸部敷软膏。父亲躺在床上,满脸须茬,好像一个被抛弃的老人,一件被丢弃在海岛上的东西,只剩下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泪光闪闪,非常深邃,恳求给他更多时间。理查德替他敷上软膏,扣好宽松裤,心里想到时间。也许,在将来某个时间,父亲就需要他帮忙擦屁股。

等待通知亲属。

他在它们之中复活,活在它们的历史中,活在报纸上的照片中。他在家人的记忆中幸存下来,与受害者一起,继续活下去,融为一体,成为一对,成为两对,成为两位数。

他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母亲搅拌某种溶液,那是父亲次日第一餐的食物。

“嗯,晚安。”

“睡一个好觉。”她说。

他走进他的卧室,坐在椅子上,动手脱鞋。一个人生命的全部意义定位这个动作中:俯身解开鞋带,把鞋子放在固定的位置,为下一天的开始做好准备。

他想到了另外那个人。

当他被安排在隔间里时,他通过那个小孔说话。可是,他们把他安排在收银台,他不得不在空旷的地方说话,那里的每个人都能听到。

他把手枪藏在车里,入睡之前心里想到这一点:在他曾经开枪射击驾车人的一条高速公路上,另外的人射杀了一名驾车人,时间就在一天之后。这就是所谓的盲目模仿枪击。他不愿去想这一点,然而最近觉得,心里总有一种嘲笑的意味,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他习惯早起。他听到雨点敲击在房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起来穿好衣服。他站着吃松饼,一只手呈杯状,放在嘴巴下面,以免酥皮落在地上。这时离报到时间还有三个半小时。他听到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来,打在他有时给流浪猫喂食的那个装馅饼的铁皮盒上。

我知道我是谁。他是谁呢?

他拉好短上装的拉链,把手套戴在左手上——那是一只女式白色手套。他出了门,到了他的车前。街道上空无一人,天空灰蒙蒙的,仿佛蒙了一张铁皮。

第三部 未知之云 第1节

我一直有一个心结。在我内心结构中,存在某种距离,一定程度的分离。我觉得,这一点与我父亲的类似。我有时候试着去淡化,有时候想到去淡化,有时候说,见鬼去吧。

我应该告诉妻子,我心里这样说。我告诉她,不要弃我而去。我告诉她,有一个意大利语词或拉丁语词,它可以解释一切事物。后来,我给她说了那个词。

她说,这解释什么呀?然后,她回答说,虚无。

在这里,解释虚无的这个词是lontananza(远处),表示的意思肯定是距离或者遥远。不过,照我的用法,照我的解释,这个词意思明确,清晰,它表示歹徒——犯罪集团的歹徒、打造出来的人——拥有的精心计算的距离。一旦成为打造出来的人,你就不需要不断施加的外部影响了。你已经拥有全部本事,你被打造出来,你是精心培养的,你是一面牢固的罗马城墙。

我在洛杉矶,心里想到这些事情。人们说,看到的洛杉矶只是它的一半。也许,这是我想到父亲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我弟弟马特一直强调的那个假设,那个挂在嘴边的说法:老爸杰米住在加州南部的某个地方,使用那个通常的化名。

我告诉他,使用自己名字的那个杰米已经死了,我们才是使用化名的人。

然而,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互相矛盾的——是这个场景:我站在围栏圈起的场地中,周围是小平房组成的贫民窟。我抬起头来,仰望这个奇特巨大结构的尖顶。它叫瓦特塔,表达了某个人天真的无政府主义理想。我看的时间越长,想到杰米的事情就越多。整个结构表面涂着家装油漆,包括高塔、供鸟戏水的水盆、人造喷泉、装饰精美的柱子、华丽的小配饰。绿色的七喜饮料瓶子、蓝色的氧化镁乳液瓶子、色彩斑斓的瓷砖碎片,这些东西一一用水泥镶嵌起来。整个建筑群——包括大门和装饰——全都出自一人之手。那个人是意大利移民,来自那不勒斯附近的某个地方,可能目不识丁。他离开了妻子和家人,也许他们离开他——这一点我不确定。关于这个人的叙事几乎一片空白,出生年月不详。他花了三十三年时间,完成了这件艺术杰作,使用的材料包括钢筋、陶片、小卵石、贝壳、汽水瓶子、钢丝网等等。所有材料全都手工砌合,用了三千袋沙子和水泥。在那些岁月里,他身上系着玻璃清洗工人高空作业所用的绳子,悬在塔上,也许在九十英尺的高空中。他穿着破烂不堪的工作服,头戴沾满灰尘的浅顶帽,面孔被阳光晒成棕色。他配戴头灯,以便夜里工作,玻璃片在他的双手和胳膊上磨出了硬皮,玻璃粉末落入他的眼里。下面的电唱机播放着卡鲁索的歌曲。

杰米标新立异,善观手相,能够根据他自己的血肉之躯预测未来的事情。但是,根据我弟弟说法,他有一天看着自己的手,发现上面一片空白。他是否变为离家出走的怪人?我是否可以把他想象为离家出走的怪人?在某种意义上,我可以这样说。他既不洗衣服,也不换衣服,蓬头垢面,在街道上自言自语。一天,他突发奇想,用水泥和制作鸡笼的钢丝网创作一件标新立异、散漫凌乱的艺术品。

这就是互相矛盾的事情。在杰米出去买烟的那天夜晚,他的未来就已经终结了。在我的想象里,他此时此刻在这里浮现出来,现身一半,出现在别样的现实之中,沐浴着洛杉矶的阳光,享受着地中海式气候。这是为什么呢?

我漫步在几座高塔之间,三座高的,四座矮的,塔身为网状结构。我看到,他在入口拱门上使用了代夫特陶器和熔化玻璃,泥砖表面中镶嵌着珍珠母。尽管这些材料带有遗弃性质,看似信手拈来,纯粹的意图占据着支配地位,然而这个人无疑是建筑大师。整个地方具有一种结构统一性,让人觉得主题反复出现,工艺灵巧使用。此外,如果萨巴托·罗迪亚确实是他的真名,高塔上四处都有这个姓名的缩写。SR镌刻在拱门上面,就像在外面街道上看到的表示帮派名称的涂鸦文字。

我试图理解杰米在这里表现出来的力量,脑海里浮现出他的身影:在某个地方,在一个小如鞋盒的房间里,他衣衫褴褛,嘴里咕哝着,握着一把铅笔刀切梨子,无拘无束,无需对任何事情负责,无需对任何人负责。活灵活现的杰米。这时,我想到了一件事情。它发生在我大约八岁时,对它的回忆厘清了两者之间的联系。当时,父亲站在街道对面,看着两个年轻人——两个生手——在某人的简朴房子前,用砖头砌门柱。他先是观看,接着提供建议,一边用手比画,一边用刚学的蹩脚英语解释,以便让他们能够理解自己的意思。后来,他决定亲自动手。他随手把短上装递给旁边的人,拉起墨线,重新定位,抓起泥刀,刮平灰浆,准确砌砖,动作麻利。我原来不知道他能做那样的事情,现在觉得母亲也不知道。我过了街,隐约的自豪感在心里油然而生。周围是中老年人,看热闹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那么高兴。在他们眼前,一个身穿白色衬衣、系着领带的男子非常熟练地干起了砖瓦工的活。

萨巴托·罗迪亚完成高塔之后,放弃了那块土地和地上的艺术杰作。他离开了瓦特,他说,他离开这里,到别处去面对死亡。他留下的是一种自由灵魂的旋动噪音,一座爵士乐的大教堂,一件充满力量的作品。对我来说,它在我内心深处的引起震动,让我觉得自己的幽灵父亲活在那里的墙壁之内。

招待员送来经过冷却的叉子,供我享用自己喜欢的色拉。大个子西姆斯嘴里嚼着芝士汉堡包,那是用三种切达奶酪做的,每一种在菜单上都有详细说明。餐厅的墙壁上,露出前一天地震留下的一道缝隙。西姆斯大笑时,我看见他的嘴里塞满了发亮的奶酪细丝。

西姆斯听到爱德华兹基地里的试飞飞机的轰鸣,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他说,他们拥有的飞机可以从太空边缘弹射出来,重新返回地面。

我们在莫哈维斯温泉——位于洛杉矶城外的一个会议中心。最近,我开始在废物控制公司供职。这家公司在行业内被称为奇才公司。我在这里所持的态度类似于参加学校介绍会的大学新生,希望适应这里的语言和习惯。我的非正式顾问是西梅翁·毕格斯,他是从事垃圾填埋的工程师,已在这家公司工作了四五年时间。几家废物处理公司的代表出席了在莫哈维斯温泉举行的会议。我们和一个规模较小、目标更为明确的团体共同使用这个会议室。那个团体由四十对已婚夫妻组成,此行的目的是交换性伴侣,然后讨论交换之后的感受。我们是处理废品的,他们是赶时髦的,他们让我们觉得很不自在。

西姆斯说:“那艘船一直徘徊在海上,从一个港口航行到另一个港口,几乎有两年时间了。”

“你说什么?没人愿意接受这批货物?”

“去了一个又一个国家。”

“货物的毒性有多大?”

“我听到了谣传,”他说,“当然,这并不是我的工作范围。这个谣传出现在我们公司驻纽约办公室的某个密室里。它叫飞行自由号,是一艘幽灵船。”

“我认为可怕的物质常常倾倒在LDC的土地上。”

我刚刚了解到,在银行和其他全球性实体使用的语言中,LDC的意思是欠发达国家。

“就是那些有色人种居住的小国家。没错,这是一种令人作呕的买卖,规模在一直扩大。接受一批有毒货物之前,那些国家要收取巨额费用,可能高达其国民生产总值的四倍。接受之后会出现什么情况?我们不想知道。”

“行了。不过,为什么这批货物成了不能接受的东西呢?船上究竟装了些什么?为什么我们不知道呢?”

“也许,我们试图避免某些尴尬局面。”西姆斯说。

地震发生时,我和一些同事一起,站在会务组的接待套房里,手里端着饮料,两眼盯着周围世界慢慢倾斜。套房里的人发出阵阵低语和呻吟,我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等着局面变得明朗。那是一次轻微地震,5级多一点,我们后来得知是5.4级。我们坐下用午餐时,发现餐馆的墙壁上有一道裂缝,我觉得自己地震时内心出现的恐慌感是有道理的。

“你认为是什么,是毒品吗?伪装成有毒废品?我也听到了传言。”

“给我说说这事儿吧。”西姆斯说。

他坐在桌子对面,满脸堆肉,身体壮实,下唇突出,耳朵小得古怪,没有耳垂,圆圆的,是捣蛋鬼长的那种小耳朵。

“我希望听到你的版本。”他说,声音中带着一丝屈尊俯就的顺从意味。

“一个说法是,船上装有海洛因,真是无稽之谈。另外一个说法是,装着来自纽约地区的焚化炉灰烬,,共计两千万磅,以毒性极高的工业废物为主,其中包括砷、铜、铅、水银。”

“二英。”西姆斯附和说,咬了一大口用牧豆树木柴烤制的牛肉。

四对夫妻在附近的一张圆桌旁边坐下,西姆斯和我观察到他们略显迟疑。我们希望从中获得娱乐,神色中略带一点嘲笑。当然,这些人是交换配偶的,打扮引人注目,以第三者面目出现。招待员过来倒水,他们的身体逐一向后倾斜。

“他们暂停下来,以便享用午餐。我尊重这种做法。”西姆斯说。

“我听到了关于那艘货船的消息。”

“那艘一直在更换船名,你听说了吗?”

“没有,没听说。”

“离开哈德森河上一个码头时,那艘有一个名字,我不知道那时它叫什么。不过,三个月之后,它在西非海岸换了名字。后来,他们又再次更名,那次是在菲律宾的什么地方改的。”

“我听说船上装载了大量海洛因。可是,为什么把海洛因从美国往远东运呢?这样做真叫人弄不懂。”

“对,弄不懂,”西姆斯说,“不过,它与另外一个谣传有联系。你知道那个谣传吗?”

“我不知道。”

“被黑帮操控的。”

他喜欢这样说,说出这几个字眼之后,眼睛微微一鼓。

“什么被黑帮操控的?”

“那家公司拥有我们租赁的船只。那个黑帮大量染指陆上废物运输活动。为什么不搞废物处理,废物海运,不搞与废物相关的其他生意呢?”

“意大利语中有一个词语。”我说。

“也许,它并不仅仅是一家海运公司。也许,它是我们的公司。我们就是由黑帮控制的。他们是一个沉默的伙伴。或者,他们完全控制着我们公司。”

他喜欢这样说下去,这并不是因为他相信,他根本不信,然而却希望我信,或者希望我接受这个想法。这样,他就可以讽刺我。他的脸上挂着生硬的微笑,会嘲笑以个人阴谋信条为名义加以庇护的任何肤浅看法。

“意大利语中有一个词语叫dietrologia,意思是某种事物背后的科学。一种可疑活动。一种活动背后的科学。”

“他们需要这样的科学,我不需要。”

“我也不需要。我只是告诉你。”

“我是美国人,观看球类比赛。”他说。

“黑暗力量的科学。他们显然认为这种科学很合理,应该有个名称。”

“有人需要这门科学,我会想法告诉他们,我们拥有真正的科学,硬科学,不需要想象的科学。”

“我只是告诉你这个词语。我赞同你的观点,西姆斯。不过,这个词语确实存在。”

“总是有词语,可能还有博物馆呢。它叫黑暗力量博物馆,他们有一万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也许,黑手党把它们全毁了?”

说到这里,西姆斯哈哈大笑起来,露出了嘴里的切达干酪细丝。

我看一眼那张圆桌。两个女人在吸烟,另外两个女人穿着配有装饰钉的西部牛仔马甲。一个人是近视眼,低头看着菜单,另一个人的口音我无法确定。所有的女人全都经过精心打扮,有的戴着项链,有的套着手链,有的别着胸针,有的挂着珠子垂饰的耳环,有的戴着设计成经过锤打的面孔——受到敲打的面孔——的珠宝。一个女人一边咀嚼胡萝卜条,一边说着自己的孩子。

“你懂意大利语吗?”他问。

“我学过一段时间,在学校时学的,后来又自学,通过强化方式学习的,所以懂一点德语和意大利语。”

“我妻子是德国人,”他说,“我当兵驻扎在德国时认识的。”

“神气活现的美国大兵。”

“大概就是那样的吧。不过,我在空军服役。”

“她在家里讲德语吗?”

“一点点。嗯,比较多。”

“你懂吗?”

“我最好懂一些。”他说。

几个男人穿着翻领印花衬衫,扣子解开,露出了胸部。他们浑身是毛,当然并不是60年代那种表达抗议的风格。他们袒露胸毛,蓄着刷子一样的鬓发,留着好莱坞式发型。那样的真发类似于品味低俗的假发,类似于地毯表面,让人觉得是用口水弄湿,然后整理出来的。

大个子西姆斯叫人把账单拿来。

“可是,我们喜欢自己的工作,对吧,尼克?我们用谁的船有什么关系呢?”

“我喜欢自己的工作。”

“我喜欢自己的工作。”

他的运动式上衣搭在椅子靠背上,太大了,遮住了上方的棕榈叶装饰。他穿着一件白色短袖衬衣,系着黑色领带,领带夹的形状像一把土耳其人或阿拉伯人使用的短弯刀。

他把头转向我,眼睛一鼓。

“想去看道奇队的比赛吗?”

“不。”我说。

有人在前一天晚上告诉我们,与船上废品相关的情况高度保密,与幽灵船相关的情况仅仅是难以捉摸的传言,这一点也不让人觉得惊讶。它出自垃圾考古学家杰西·德特威勒之口。大约在地震发生一个小时之后,他向与会人员发表讲话,所谈内容涉及垃圾,不大适合当时品尝的烤乳鸽和带有禅宗风味的鲜嫩蔬菜。

在鸡尾酒会期间,我们所在的房间颤抖起来,大家的脸上露出一种原始的警觉。就在我们恢复常态之前,那样的神色引起一种感觉——大家对刚才表现出来的恐惧,对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突遇的地震,产生了阵阵惶恐。伴随着接待套房中飘过的微风,这样的神色在小酌伏特加鸡尾酒的人们的面孔上传递,在那些经理人中形成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联系。

付账之后,我们在大厅中看到了德特威勒。西姆斯走上前去,抓住他的领口,真的将他的头紧挟于腋下,假装严厉地连续击打他那刮得溜光的脑袋。两人看来是老熟人,我们三个约定,改天驾车去西姆斯设计的一处垃圾填埋场,看看那个正在实施的规模巨大的项目。

一男一女走过大厅,我仔细看着那个女人的身影。也许,吸引我眼球的是她走路的方式。她满面春风,小心翼翼地看着地面,扭动髋关节,屁股一翘一翘,仿佛是从B级影片中出来的角色,生活经费充足,灌下了大量杜松子酒。我走到转门附近的公告板前,查看活动安排日程表,包括注册时间和咖啡时段。许可法、核废料储藏,所有这些论题和发言人都用白色字母标示出来,时间是上午10点至12点,下午2点至5点,晚餐后一直持续到夜里。这时,我心里想到了刚才见到的那些换偶者,想到了他们之间的安排。

奇才公司拥有面向未来的内部战略。废物的未来。这就是我们给在沙漠举行的那次会议所取的名称。会议涉及整个行业,不过我们公司提供了推动力量。我们是领跑者,干劲十足,已经做好准备,去理解这个主题在各个层面上的真正意义。

我四十岁出头,受聘于一家公司,担任讲话撰稿人兼公共关系助理这份缺乏刺激的工作。我做好准备,去探索新的东西,接受新的信念。

公司是规模庞大、骇人听闻的机构。它们一把抓住你,彻底改造你,完全扭曲你,完全操控你。它们无需公开劝导就能实现这一点,采用的方式是微笑和点头,让声音实现一种集体的曲折变化。一个人从走廊入口开始走,到了走廊尽头,就已经接受了公司的整体哲学,公司的eltanschauung(世界观)。我使用的这个词语给人严肃的感觉,具有多种意义,在其深层意义的某个位置上,存在着神秘思考的低语,看来完全适合废物这一主题。

我和大个子西姆斯一起,沿着徒步旅行者——穿着坚固耐用的靴子的背包族——使用的小道跑步,然后顺着骑马专用道,进入山区。我们戴着墨镜和大舌帽,在乱石嶙峋的红沙土路上奔跑。西姆斯没有停止说话,嘴里一直念着,穿过沙漠中的低矮植物,我吃力地跟在他的身后。

“你知道,这说起来很滑稽。我四年以前得到这个职位,工作不错,工资高,福利好。如果我过度劳累死了,我妻子可以得到很好的照料。可是,我发现——你发现没有,尼克?从上班第一天开始我就发现,自己见到的全是垃圾。我原来是学工程的,不是研究垃圾的。我本以为,我可以去突尼斯,修建公路。我曾经有一个浪漫的想法,你听我说,自己穿着猎装,在世界各地修路。结果,我干上这份不错的工作,实实在在的工作,具有重要意义的工作。垃圾填埋很重要。我遇到的问题是,这份工作跟着我,如影随行。垃圾问题黏上了我。上周,我去了一家新开张的餐厅,全新的地方,本来是不错的。可是我发现,自己看到的是别人盘子里剩下的食物残渣、剩菜。我看见烟灰缸里的烟蒂。当我们来到野外时——”

“你看到的是遍地垃圾,因为确实遍地都是。”

“可是,我以前却没有看到这些东西。”

“你现在受到了启迪,应该心怀感激。”我说。

我们在石板和凝灰岩上跑步,脚上穿的运动鞋成为轻薄、易损的东西。小道上到处都是租借的马匹排泄的粪便。我们气喘吁吁,边跑边聊。西姆斯脸上汗水流淌,我努力赶上他的步伐。必须赶上,一直奔跑,显示我可以边跑边聊,显示我能跑,可以赶上他的步伐。汗水顺着身体流淌,衬衣贴在背上。

“我们走到室外,在那里等候。那个家伙把我们的车开来。这时,我朝小巷里看了一眼,发现了稀奇古怪的东西。那是一个圈起来的地方,沿着墙壁有一个用铁条围起来的地方,基本像一个笼子,三面和顶上都围起来,熟铁条围栏,上面有一个大挂锁。”他说话过程中不时停顿,词语从他的胸膛中吸取出来。“我只得后退几步,进入小巷。我还没来得及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一阵臭气便扑面而来。笼子里面装着成袋的垃圾,用塑料袋装着的食物垃圾,堆放了一天一夜的餐厅垃圾。”

他一边跑,一边看着我。

“他们干吗把垃圾放在笼子里?”我问。

他看着我。

“防止公园里的流浪者出来吃那些东西。”

我们折返,回头跑向一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玫瑰色灰泥建筑。他拥有退役拳击运动员的强壮身体,依然保持了耐力、脂肪储存和矿物燃料,跑起来步伐有力。他拥有大量可以燃烧的卡路里,拥有大量可以散发的汗水。

“餐厅干吗不让动物吃垃圾呢?”

“因为那是他们的财产。”

五架喷气式战斗机排着紧凑的队形,从我们头上飞过,飞得很低,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山谷中回荡。西姆斯冲着天空跷起一只拇指,仿佛要把我脑海里一闪而过的什么念头标示出来。

我眼前一直浮现出前一天晚上自己的面孔:当时,5级地震摇晃房间,让应力达到平衡状态。

我们大步流星,经过高尔夫球场,走向别墅客房,看见了衣冠楚楚的人流。他们仿佛用柔软的彩色粉笔勾画出来,三三两两,谈笑风生。终点就在前面,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还是说说那艘船的事情吧?”他说。

“那船的注册国籍是不是利比里亚?”

“航程开始时是的。我听说,现在是巴拿马。”

“这可能吗?在航行过程中改变货船注册的国籍?”

“我不知道,这不是我关注的领域,”西姆斯说,“不过,关于那船的谣传涉及许多方面,除了它运送的东西之外,还有船主是谁?驶向什么地方?”

“好吧,还有什么呢?”

“它是不是一条普通的货船?在这一点上是否存在什么混淆视听的东西?”

“如果它运送货物,但却不是货船,它是什么样的船只呢?”

“找个时间提醒我,让我给你上一堂关于淤泥的课。”

他边跑边笑,蹦蹦跳跳,步伐中带着波普爵士乐的节奏,肘部抬起,打着响指,猛地窜到了前面。我心里涌起一阵竞争冲动,一种避免失败之耻的精神上的强迫感,不禁加快了追赶的步伐。

有意思的是,后来,德特威勒也提到了这样的事情:老酒鬼和出走儿童溜进那条小巷,在垃圾中寻找吃剩的面包和牛肉。不过,他说的方式不同,带着一点60年代反叛戏剧的意味。

黄昏时,我们三人往东开了半个小时车,前往那个垃圾填埋场。有些道路被划为军事禁区,西姆斯持有特别许可证,可以在特定时段通过。这是奇才公司和某家与五角大楼关系不错的中介公司所做的特殊安排,为我们省去了费时绕道的麻烦。

建筑工人已经下班了。我们站在地上的一个大坑前,那是一个人工开凿的大坑,深五百英尺,直径大约一英里。在一梯一梯的土道上,四处可见停止工作的推土机。一张巨大的薄膜闪着亮光,覆盖了大部分倾斜的底部。那种聚乙烯纤维薄膜呈浅蓝色,在风中翻动。眼前的场景让我大吃一惊,它就像一个带有槽口的大碗,用不乏艺术感的塑料包裹起来,是我看到的第一个物质符号。这个项目规模相当巨大,也许甚至会给人一种宏伟的感觉。在落日余晖中,翱翔着长着红色尾巴的老鹰,春天长出的丝兰草立在那里,就像一根根如意杖。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高密度薄膜以奇特方式给人美感,是一种预防性装置,一种控制气体的系统。它覆盖的大坑一天可以容纳数千吨垃圾,你我扔掉的垃圾,把它们埋葬在沙漠之中。我听着西姆斯说出一长串数字,可以回收多少甲烷,发出的电力可以为多少家庭提供照明,心里又出现一种不可思议的快感,对这家公司和它所从事的工作深表支持。

西姆斯给我们两人讲述,不过主要对象是杰西·德特威勒。在我们三人中,德特威勒是空想家和废物理论家,提出的观点在整个行业引起很大反响。西姆斯喜欢这个话题,讲起来滔滔不绝,两手不停比画,示意如何处理塑料薄膜和土层,如何把轮胎破碎,如何把化学物质与窑灰混合起来。我本人没有见过这些东西,可是很容易想象出它们在西姆斯眼里意味着什么。这项工程综合运用了技术和传统手工艺,非常令人满意。尘土钻进嘴里,周围散发出刺鼻的臭味,工人们在这样的环境中付出了艰苦劳动。

德特威勒站在大坑的边缘,伸头往下看。

“怎么处理有毒垃圾?”

“我们把它们集中起来,进行隔离处理。不过,我们不会忘记对它们进行立体化计算机记录。如果需要,我们就能找到相关信息。”

“你们是如何处理核弹废物的?”

“我们计划处理核弹废物,所以聘请了尼克。”

我看见西姆斯眼睛一亮,于是面无表情地说:“我有处理公共关系问题的经验。”

德特威勒下巴一偏,表明他可能对这个说法持有一定的调侃态度。他对这一行持不同意见,表现了精明的自信。这个局外人对每个自满的信念规则均持调侃态度,试图以此搅混局面。他看上去产生了新想法,获得了新工具。他脑袋刮得溜光,小胡子非常浓密,是一个拥有明确控制力的家伙。他雇有运动教练,信用等级良好,穿着黑色高领运动衫和名牌牛仔裤。我觉得,如果不考虑他那光秃秃的脑袋,他也可能是换偶者。

“我告诉你我这里看到的东西,西姆斯。未来的景象,最后留下的只有这样的景象。废品的毒性越高,游客愿意承担的费用就越高,其目的就是要一睹为快。不过,我觉得,你们不应把这样的地方圈起来,可以只圈毒性最厉害的场所。这样做可以使它显得更宏伟,更有不祥感和魔力感。不过,基本的家庭垃圾应该放在制造垃圾的那些城市中。应该把垃圾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人看到它,重视它。不要隐藏你们的垃圾处理设施,应该用废物搞一个建筑。应该设计外观华丽的建筑来循环利用垃圾,让人们收集他们的垃圾,自己动手,送到垃圾处理机器所在的位置。必须让人知道自己制造的垃圾是如何处理的。有毒垃圾、化学垃圾、核垃圾,全都送到这里来,把这里变为一个遥远的怀旧垃圾填埋场。可以用大客车拉人到这里来参观,还可以印制明信片,我保证能够赚钱。”

西姆斯并不确定他是否会喜欢这个创意。

“什么样的怀旧感觉呢?”

“不要低估人们形成复杂渴望的能力。对禁用的文明物质的怀旧之情,对传统工业和传统冲突的怀旧之情。”

德特威勒在60年代曾经是一个边缘人物,一个垃圾游击队员,偷窃过若干著名人物家里的垃圾,然后进行分析。在私人助理的帮助下,他发表了关于那些内容的文章,戏仿了共产国际宣言,地下出版社对那样的东西趋之若鹜。他搞的活动在一件事情上达到了明显高潮:他在位于华盛顿西北的联邦调查局局长J.埃德加·胡佛的后院攫取垃圾,并且因此被捕。这就是人们记住的事情,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杰西·德特威勒这个名字首先想到的事情。在关于那个时代的编年史中,他赢得了昙花一现的名声,曾经混迹于街头卖艺女、炸弹制造者、游手好闲者、迷幻药贩子和迷失儿童之中。

一只鸟从大坑上空飞过,是一只雀科鸣鸟或者鹪鹩,在落日的催促下,速度很快,一划而过。

德特威勒说,随着填埋的废物慢慢增加,城市将在垃圾上建立起来,在数年时间里一点一点地抬高。无论是在房间里,还是在垃圾填埋场,垃圾要么层层堆积,要么向四周漫延。可是,垃圾有它自身的势头,它咄咄逼人,填满每个可以利用的空间,规定建筑模式,改变仪式体系。它滋生老鼠,产生偏执狂,人们被迫做出有组织的回应。这意味着,人们必须掌握有效的处理方式,形成社会结构,动员工人、管理人员、搬运工、拾荒者,将其一一付诸实施。建立文明,推动历史……

他精通这个话题,以脱口秀的方式说话,滔滔不绝,重点突出,联系实际。他是一名研究废物的说客,寻找写书的交易和拍摄纪录片的机会。我觉得,他并不在乎听众是仅有我们两人,还是多达五十万。

“明白了吧,我们看到的一切都在倒退。”他说。

文明不是随着人们挥动榔头,在铜门上敲出打猎的场景兴起的,也不是随着人们坐在繁星闪烁的夜空下,低声说出哲学道理兴起的。垃圾是文明兴起形成的衍生物,它散发恶臭,被人清扫,被人遗忘。不,先出现的是垃圾,它激励人们做出回应,在自卫过程中形成文明。人们不得不找到抛弃垃圾的方式,不得不学习如何利用无法抛弃的东西,不得不学习如何再生无法利用的东西。垃圾可以反击,堆积起来,四处漫延,强迫人形成对现实进行系统探索的严密逻辑,形成科学、艺术、音乐、数学。

太阳落山了。

“你真的相信这一点?”我问。

“我肯定相信。我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讲授它。我领着学生到垃圾倾倒场去,让他们理解他们所在的文明面对的困境。不消费,就死亡。这就是我们的文化提出的要求。它最后以倾倒告终。我们制造大量垃圾,然后面对如何处理垃圾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不仅涉及技术层面,而且涉及情感和心灵层面。我们让垃圾影响我们,控制我们的思维。我们首先制造垃圾,然后又制造出处理垃圾的系统。”

漂浮在大坑边缘上空的云朵四周开始发亮,天空依然像中午那样,一片淡蓝。可是,大坑内部很快黑了下来,巨大的塑料薄膜边沿被风卷起,发出一阵使人毛骨悚然的响声,飘向大坑外面的云朵。天空这时变为靛蓝,依然浮现一条条淡淡的云彩,光影和云彩的运动形成梯度变化。我们站在那里看一阵,然后转身回到车旁。德特威勒坐在后排中间的位置上,用带着刺激意味的口气,谈到我们在印第安人奉为神圣的土地上倾倒垃圾的事情,谈到奇才公司所处的行业先锋地位。他认为,这家公司带有赤裸裸的欲望,与任何传统的公司没有什么两样。

我们驱车开上一条空无一人的道路。

“你在追寻相关的传言吧,西姆斯?关于那条船的传言。”

“这不在我关心的范围之内。”

“那艘船在世界上巡航,伺机倾倒某种可怕的物质。”

“我考虑的是另外一个方面的问题。”西姆斯说。

“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吧。我听说了,它正在往回开,返回美国来。”

“你知道得比我们多。”西姆斯不喜欢这样说。“我们知道什么呢,尼克?”

“我们不是60年代出身的人,我们是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人。”

“我们知道的东西很有限。”西姆斯说。

“我们对任何事情都了解不多。”

“过去我们收听电台的消息,”西姆斯说,“我们知道孤胆骑侠与印第安人唐托的故事。”

“很老的故事。”我说。

“那匹名叫赛尔弗(银色)的马奔跑时发出震耳欲聋的蹄声。”

“那是一匹烈马,跑起来快如闪电。”

“这就是我们知道的事情,杰西。”

“一路上尘土飞扬。”

“令人赞叹不已的骏马赛尔弗。”

他模仿传统电台脱口秀主持人,使用了富于变化的男中音。

“别人觉得你们滑稽可笑,”德特威勒说,“我敢打赌,你们不知道唐托的坐骑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西姆斯?你知道那个白人的坐骑的名字,为什么不知道那个印第安人的?”

我不喜欢德特威勒,但是愿意听他神侃。可是,西姆斯不愿意,希望用另外一种办法制服他,这时显得不太友好。对,他确实不知道那个印第安人的坐骑,也许这让他稍感恼怒。

杰西依然滔滔不绝。

“废物危险的程度越高,吸引人的力量就会越大。这是一块遭受辐射的土地,在下一个世纪将会被人奉为神圣之地,其方式与印第安人现在对这片土地的崇拜不相上下。这里将成为钚国家公园,白人神灵的最后栖息地。游客到这里参观时必须头戴防毒面罩,身穿防护服装。”

我问:“那个印第安人的坐骑叫什么名字?”

“童子军,对吧?我觉得非常意外,深感震惊。这是深层次的文化缺陷,你们这些家伙。它是唐托的坐骑,你们应该知道这一点。”

他俯身面向我们,说话带刺。

“一艘船上装着数千桶工业废料。也许,装的是中央情报局的海洛因?我本人可能会相信这一点。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很容易相信这一点。如果不信,那才叫愚蠢。两位知道我们了解的东西。”

“我们知道什么呢?”西姆斯问。

直升飞机形成编队,大约有十架或者十二架,正对着我们飞来。体积庞大的攻击运输两用直升飞机,灯光四射,仿佛是狂躁天使。它们掠过我们的头顶,发出轰鸣,狂风抽吸我们车里的空气,让我们觉得软弱无力,连忙低头躲避。

“一切事情都是相互关联的。”杰西说。

我并非完全不喜欢自己以前的工作,那时的主要工作是为企业总裁们撰写讲话稿。那些人面色红润,头发银白,一个个挺着受过手术蹂躏的高鼻子,是这个或者那个行业的巨头。他们往往酷爱运动,常常乘坐公司的飞机,到加拿大的人迹罕至的湖泊去,在这片大陆上最后未遭破坏的地方垂钓。我和一位名叫麦克亨利的总裁有过一次这样的旅行。他待人和蔼,举止得体,实际上拥有若干家与政府关系密切的软件公司。他的两个孙子也在那个湖畔。他们两人长着白色眉毛,穿着羽绒背心,已经做好了进行血腥运动的准备。我站在那里,欣赏着眼前的景色:那座湖畔别墅坐落在高大挺拔的雪松树下,房顶上烟囱矗立,门廊里摆放着原始风格的家具,典型的边远地区静修场所。我望着别墅,心里在某个层面上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它可能是自己过去生活中的某件东西,某种在时光倒流中出现的征兆。那些房间没人使用,刻意打造的乡土风格,天花板很高,散发着樟脑丸的气味。客房的床上铺着厚毯子,摸起来沙沙作响,那上面有大学徽章——那东西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但是不知何故却出现在自己记忆的边缘。两个男孩摆弄猎枪,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让你觉得他们好像天生就会。他们是小孩,我是成年人,然而我记得,自己当时要向他们——约翰诺和托德——讨教。不过,我没有和他们一起去追捕猎物,大部分时间待在门廊里,为麦克亨利撰写讲话稿。不过,我从那个孩子身上看到了人生长在那样环境中所过的生活,看到了那样的生活是如何与一个人应该拥有的东西相称的。金钱构成的世界、直立的体态、清晰的表达、床上的徽章,还有对与生俱来的权利和可以利用的历史的认识。晚餐时,我们聊到了他俩的学业和运动。无忧无虑的年轻时光,最佳意义上的俭朴的年轻时光,青涩未退,身体健康,充满活力,这些东西让我觉得愉悦。我还有第二种愉悦,想象自己迈出他们那样的有力步伐,体会享受这种活动时的怡然心境:上午的温暖阳光照在胳膊上,兴致勃勃地抛出钓钩,然后伸手抚摸小船的粗糙木料,无忧无虑,优哉游哉。我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被激发出来,内心深处冒出某种带着棱角的东西。即便如此,我也能够在席间闲聊时把它压制下去,把它送进用漂亮卵石砌成的壁炉里,让它消失在悸动的火焰中。

我在展览场地里四处走动,时而记笔记,时而向周围的人自我介绍。两英亩大的地方摆放了许多东西:起重机、抓斗、牵引设备,还有重型压捆机使用的液压装置。那些垃圾车体积庞大,然而看似玩具,油漆透亮,一尘不染,似乎尚未做好开展肮脏工作的准备。

我站在一个水门牌破碎机模型旁边,与一名销售人员讨论技术问题,了解信息,一边谈话,一边记录。这时我看见,一个女人坐在一排新型计算机产品前,穿着紧身斜纹棉布上衣,挎着一个饰有缎子贴花绣的女用手提包。她肯定不是干我们这一行的人。

她抬起头来,朝我这个方向看,我立刻明白她是谁了。一两天以前,要么那以前的什么时候,我曾经看见她和丈夫并肩从大厅走过,脚下穿着高跟鞋,在闲逛者和行李员组成的人流中,非常引人注目。现在,她站在那里,两眼盯着我,可能被什么东西给逗乐了。

我们在游泳池畔喝咖啡。时间是上午10点,游泳池管理员和园艺工人在旁边游荡,可能听到我们的谈话内容。

“在那些废品机械中,以这种方式打发上午时光,真叫人觉得奇怪,朵娜。”

我们仅仅告诉了对方名字。

“换一种节奏。”她说。

“从哪一种换?”

“从哪一种换?从待在这里现在做的事情换。”

她坐在桌子晒不到太阳的一侧,伸手端咖啡时两手闪闪发光。遮阳伞边沿在微风中荡起,阳光时而照在她热情的脸庞上。

“你有受到限制的感觉?”

她的脸上飘过勉强的笑容。

“你觉得议程限制太死?”

她长着满头黑发,听到她不喜欢的说法,嘴唇噘起,佯作端庄,表示异议。

“你丈夫在哪里?”

“在某个地方坐着,喝着血玛丽酒。”

“你怎么知道他现在不是和谁的妻子做爱呢?”

“也许他现在正和谁的妻子做爱。”

“这就是你待在这里的原因吧。”

“完全正确。”

她的目光一瞟,投向正在阳台上检测滑门的那个维修人员。

“他们干那种事情的时候,你干吗不待在那里呢?他和另外一个女人在床上,却不让你看?你肯定可以向审查委员会申诉。”

“天气不错。请安静点。”

“天气一直不错的。”

“喂,你叫什么来着?”她淡淡地说,调侃的口气中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复杂讽刺——嘲笑她自己和我,嘲笑游泳池和枣椰树。

“朵娜,我喜欢你的嘴巴。”

“那是过度咬合造成的。”

“性感。”

“我听人这样说过。”

“假如你我决定……怎么样?也许,你必须要自己喜欢的类型?”

“昨天,巴里发现你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我。我没有看见,他看见了。昨天用晚餐时,他还特地把你指出来,让我看你的样子。”

“他是不是觉得,你和我?”

“我们断定我们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你推销那种冰蓝色的韦尔瓦须后水。”

“你是干什么的呢?”

“我们在这里参加由两个交换配偶俱乐部组织的聚会。”

“不,不会吧?你长着这么迷人的嘴巴和眼睛。”

她看着那个维修人员反复推着滑门。

“你提问,我可以回答你。你想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如果你过分好问,我会让你闭嘴的。”

她的目光不时转向不远的地方。

“不喜欢交际,和陌生人上床。”

“有什么矛盾之处?”她说,脸上露出温馨的笑容,眼光没有看我,扫过卡布奇诺牛奶咖啡表面的泡沫。“实际上,你对我们抱着一点敌意,对吧?”

“不是这么一回事。”

“而且,我知道是什么原因。因为我们公开这样做。”

“这是生意,为什么不应公开呢?”我说。“我们都是生意人,在这里建立联系,扩展可能的业务范围。”

“对,没错,你敌视我们。”

这些是电影场景,色调略微简略,也许连续镜头随手拈来,偶然出现的动作让画面显得模糊。首先是展览场地里的无语瞬间,角色身处卡车之中,在那里交换眼神。接着是游泳池畔的交谈,使用了特写镜头和停顿,两人与对话之间似乎缺乏联系。整个场景弥漫着一种上午的倦怠感,背景是常见的鸟语花香,修建树篱的园艺工人的动作不乏节奏,漂亮的绿松石在背景中闪闪发光。

长焦镜头暗示某种压缩,半露半藏的焦虑不仅出现这个瞬间里,而且弥漫在那一天,那一周,那个时代中。

后来,场景转为室内,转为我的房间里。她脱去牛仔衣裤——主要原因是它们太小——以后,穿着衬衣和三角裤,坐在床上,两腿伸向踏脚板。我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旁边,摆出咨询的姿势,一只手握着她的脚踝。

在直接照射的灯光下,她并不像刚才那么漂亮,两只眼睛抹了化妆水,流露出一丝悲伤,大腿上有一大片淤血,像是一个从房顶上落下的茄子。可是,我喜欢她注视我的样子,那目光中带着好奇,还有一点挑战的意味。这个模样让我跃跃欲试,急于对事件进行重新定位,让它变得融洽,真实。

“你讨厌公开进行这一事实,无法容忍我们到这里来,表达出来,付诸行动,表演出来。我们在晚餐时说到了这一点。”

“你和巴里。”

“我们玩了一场游戏。”

“你们两人,你和巴里。”

“我们研究餐厅的人。你不觉得他擅长这种事情?我们猜测他们有什么习惯,有什么秘密,最喜欢什么,最后到穿什么样的内衣、内裤。”

“你们猜到我穿什么内裤吗?”

“实际上猜到和你在一起。”

“你们不可能想到这么远。”

“对,因为我们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比如说,你讨厌我们。”

我看着她,听她说话,希望确定她的口音和举止,把她定位在某个工业小城里。也许,她是天主教徒,住在一幢摇摇欲坠的房子里,在生活枯燥的河边长大成人。

“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你让我想要表现进攻性,显示一点肆无忌惮的样子,”我说,“哪怕坐在这里,我也故态复萌,一分钟倒退一英里。”

“这是什么意思呀?”

“它的意思是,我这辈子全部有趣的事情都出现在年轻的时候。”

“如果你干我,那会是带着仇恨的行为。这就是你想要做的?这就是你所说的进攻性的意思吗?”

“不。你想要什么?你在我的房间里,衣服脱了一半。”

“也许,这是巴里想要的。”

“让你和一个讨厌你的男人上床?”

“我们在这里是为了扩展自我。”

“那么,这是为了他。”

“也许吧。”

“执行一项命令。”

“不,分享幻想,实施幻想。”

“巴里为你做些什么呢?”

“哥们,这不关你的事。”她说这句话时带着人们常在乡村酒吧里听到的那种鼻音。

我不愿很快理解她的动机。也许,她到这里来根本不是为了满足性欲,而是为了得到附属资料,得到那种充实体验的补充材料。我们可以聊到性交,但是并不付诸实施,她会高兴地回去见她的交换伴侣。我看着她大腿上的伤痕,想到她可能是她丈夫的代理人,在这里的目的不过是遵命行事,然后回去向他一一汇报,不禁深感沮丧。那个叫巴里的老兄通过电话,向退休人员推销房地产,以便赚钱谋生,有时候可能写好了供她表演的脚本。我想俯身吻她,她非常老练地耸了耸肩,把脸转开。那动作非常简略,不带个人痕迹,我仅仅触到她的额头外侧。

“也许,你对我的看法并不全错,朵娜。也许我觉得,把某些东西公布于众可能会造成损害。”

“说下去。我们对建设性批评一直很感兴趣。”

“不过,我觉得你并不想听到这一点。这完全是我的一己之见。”

“哦,我愿意听。”

“我可能会出丑的。”

“出就出吧。我希望听你说说。”

她取下手表,放在床上。这时,我涌起一阵冲动,想要和她做爱,几乎顾不上带着幽怨的性交易可能带来的不适了——可以让这种交易脱离那些交换配偶者的公开炫示,在我自己的房间中进行。我不知道自己说话的口气多么愚蠢,不知道自己显得多么认真,不知道了解她的这些个人情况之后,自己究竟可能会放弃什么。

“说下去,我们对有益的看法总是洗耳恭听。”她说。

我俯身亲吻,她这次没有躲开,反应不瘟不火,暗示我们两人之间还有障碍。

“很久以前,我阅读了一本书,书名叫《未知之云》,是一位不知姓名的神秘论者撰写的。我记不清作者是哪个年代的人,可能是14世纪吧,就是黑死病暴发的那一段时期。对,他就是在那段岁月里撰写这本书的。一位神父给了我这本书,那就是僧侣对我生命的影响。他促使我读了那本书,过了这么多年,我已经忘记了其中的大部分内容。不过我觉得,它让我把上帝视为一种力量。上帝是这种力量的基础,所以它使人们看不到上帝。我记得书中的一个句子。”

“精妙的书名。”

“我记得书名,记得其中的一个句子。”

我没有继续她的话头,让她说的那些字眼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逐渐成形。我用一只手握着朵娜的脚踝,感觉到一种半推半就的意味。我需要那样的态度,以便去克服我们两人之间的不一致性。管他妈的,我心里想,碰碰运气吧。

“这个句子出现在开头部分,给我感觉是,我直接面对作者。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也许是诗人。在我想象中,他是具有诗人气质的神父。‘稍停片刻,你这个可怜的懦弱者,估量一下自己吧。’瞧,这就是我那时的状态,仿佛被一语击中,处于一种停顿和估量的状态。我那时二十岁,没有我的同伴们聪明,渴望在世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我读了这本书,开始觉得,上帝是一个秘密,一个没有照明的隧道,没有尽头。这就是我做出的可怜尝试,希望去理解在面对上帝的广大时自己感到的空虚。这就是上帝让我尊敬的地方。他保留他的秘密,我试图通过他的秘密,通过他的未知性,来理解上帝。也许,我们可以通过爱的祈祷,通过灵视,或者通过迷幻药来认识上帝。可是,我们无法通过智性来认识上帝。《未知之云》阐述了这一点。于是,我学会了如何尊重秘密具有的力量。我们通过上帝的非造性来感悟上帝。我们是制造的,创造的,上帝是非造的。我们怎么可能去理解这样的存在者呢?我们不知道他,无法确认他。然而,我们珍视上帝具有的否定性。你明白吗,我们这些可怜的懦弱者。我们试图形成一种纯粹的意图,让自己依附在上帝这个理念之上。《未知之云》建议我们围绕一个词语来形成这样的意图。更确切地说,围绕一个单音节词。这一点让我深感兴趣。于是,我开始全神贯注地寻找那个词语,那个音节。这不乏浪漫,上帝的神秘性不乏浪漫。有了这个词语,我就可以排除干扰,逐渐靠近上帝的无法认知的自我。”

“什么样的词语呢?”

“我寻找,我思考,我认真对待。我那时年轻。”

“爱情可以算一个。不过,这不适合你,你太感伤了。”她说。

“帮助可以算一个。不过,即便对懦弱者来说,这个词语也稍显可怜。我认为,这是语言造成的问题,需要找到一个纯粹的词语,一个没有引申意义和细微变化的词语。我当时想到了意大利语中表示帮助这个意义的词语。我们——我弟弟和我——惹父亲生气时,父亲就会说这个字眼。他会先鼓掌,然后摆动双手,眼睛往上一翻,嘴里冒出Aiuto(救命)这个词。他父亲或者爷爷可能也是这样说的。Aiuto(救命),一个可以渗透黑暗的词。”

“音节太多了。”

“音节太多,而且太滑稽。他说出这个词的主要目的是让我们发笑,用笑声转移我们的注意力。也许,我父亲知道二十个意大利词语,我不知道确切数字。他生在美国,也许他能够比较流利地说那种语言,我真的不知道。不过,他说了这个词语,那方式就像一部三幕话剧,慢吞吞的,声音低沉,仿佛是一个服了毒药的公爵。救——命——。我们听了哈哈大笑。在某个意义上,他也是在调侃他的祖国,调侃那里的老式习俗。这是一个发音响亮、意义深奥的词语,不过我无法使用它。”

奇妙的是,她这时伸出手来,抓住我的一只手,让它沿着她的大腿内侧移动,挪到她两腿的交叉处,不偏不倚,就像放在杯子里。然后,她调整姿势,以便让自己舒服,仿佛是一个孩子,准备听人讲故事。

“你父亲现在在什么地方?”

“死了。”

“你弟弟呢?”

“下落不明。”

她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可是,我知道,我不在英语中寻找,这个做法是正确的。后来,我发现了一个词语,它似乎具有纯粹的意图,具有我从自己的人生经历中了解和感觉的某种东西。一个祈祷用语,声音悦耳,发自本能,包含五个音节。不过,那又怎么样呢?三个词语,五个音节。不过,我觉得,自己找到了这个短语。它出自另外一位神秘论者之口,一个西班牙人,圣人若望。在那个冬天里,这个短语让我带着赤诚的心灵,慢慢进入黑暗,进入上帝的秘密。我反复念着,反复念着,反复念着。todo y nada(万事皆虚无)。”

“todo y nada。”

“对,它让你想到什么呢?它在你的生活中表示什么意义呢?它描述什么呢?”

“性爱,”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最棒的性爱。todo y nada。”

“没错,完全正确。”

“那么,你究竟想说什么呢?”

“我并不是说,性爱是我们的神圣性,请记住这一点。我只是说,性爱是我们拥有的一个秘密,它接近一种升华状态。我们分享它,男女双方在一定程度上安静地分享它,在一定程度上平等地分享它,让它变得有力,神秘,值得庇护。”

“你的意思是,不要把它置于大庭广众之下。然而,你这样看的原因在于,你依然是一个不乏浪漫的人,也许与你二十岁时状态完全一样。如今,性爱已经不再那么隐秘了。秘密不复存在。你知道性爱对大多数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里,轻轻地改变她的盆骨位置,以接触我的手掌。

“性爱是你能够得到的东西。对某些人来说,对大多数来说,性爱是他们可以得到的最重要的东西,无需考虑自己生来是否富有或者聪明,无需考虑自己是否要以偷窃为生。这是生活可以给予你的东西,它让你与人平等,甚至比人更好。这是你无需在大学苦读六年就能得到的东西。而且,它既不是宗教,也不是科学,然而你可以探索它,更好地认识自己心灵深处的世界。”

她稍停片刻。没错,离开了游泳池畔的阳光,她的脸庞失去了刚才那种淡定色彩,失去赋予她骨骼分明的轮廓的闪光动感,在这里确实显得没有什么格调。可是我觉得,这让她表情更严肃,显得更有韵味,更有影响力。我追寻真实时间,抱着诚实的态度,解读面前这个女人。

“不管怎样说,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公开的性行为,”她说,“色情作家描写性爱场景。”

“独自。他们独自描写,读者独自阅读。”

“怎样才能见到有类似兴趣的人呢?”

“我不知道。悄悄地,秘密地。”

“照你这么说,就像犯罪分子那样?不过,我们并不是犯罪分子。我们希望有自己的联盟,开会时摆放着点心和小餐巾。美国有太多的孤独,太多的秘密。让它们释放出来吧,把它们公布于世吧。你别这么细看我,你看得太仔细了。”

“如果不这样看,我怎么了解你呢?”

“你不了解我,你不想了解我。我们在这里的沙漠之中。”

“《未知之云》中还有一个句子。可是,我只能想起它的片段,说的是充满渴望的爱恋形成的锋利冲击。”

“听起来很色情。”

“你是很色情,你的朋友们也很色情。你们自己还办了杂志,对吧?你们的做法与任何企业类似,与实实在在的企业类似,与殡葬业类似。不同之处在于,你们展现阴毛,而且还通过邮寄方式传递家庭影片。”

她的脑袋一扬,嘴巴噘起,一副假装的自以为是的样子。

“听我说,这与淫秽无关。尽管我坐在这里,一个陌生男人坐在这里,把手放在我的阴户上。不管你相信还是不相信,我不是淫秽的人。”她哈哈大笑起来,声音非常响亮,略微有些狂野。她的臀部开始扭动,摩擦让她发出了嗷嗷的呻吟声。那种声音既是戏仿,但也不乏认真。

“这可不是什么陌生男人的手。”

“别看着我。”

“我看谁呢?”

“我来到这个偏僻地方,可不是为了让人分析的。”

“你让我再度堕落。这并不是第一次,不过是很长时间中的第一次。就是这一点让你变得不安全了。”

“什么让你变得不安全呢?”

“你不分对象地滥交,我可不是这样的。”

“你以为自己区分对象?什么使你区分对象呢?我甚至连你的名字也记不住。”

我告诉她我的名字,姓名全称。她说,这听起来是假的。

“还有呢,我需要更多的信息,”她说,“刚才你说了你过去的情况,懦弱,可怜。”

“对。”

“阅读关于上帝的书籍。”

“对。”

“与神父交谈。”

“对。”

“那么,你的罪孽是什么呢?你的秘密是什么呢?什么东西让你处于可怜状态呢?”

她的眼神中本来包含着质疑,然而却没有心领神会的意味。她被逗乐了,脑袋略微偏斜——不是蔑视,而是不愿承认她感到惊讶的可能性。后来,这些全都不复存在,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不那么纯粹、不那么明显的好奇。

我把手缩回来,坐在床上,两个胳膊交叉,抱在胸前,脑袋偏斜,表现出一种后退的姿态,一种面对神秘的自卑,一个地位卑贱的年轻男人的样子。

“我在教养所里待过。”

“教养所。”

“我们是这样称呼它的,青少年教养中心。他们把我送到那里去,待了一段时间。我出来以后,去了耶稣会在北明尼苏达州经营的一个小居民点。那里专门培训有过坎坷经历的孩子和具有罕见特性的孩子。”

“你进教养所的原因是?”

“开枪杀人。我开枪杀了一个男人。”

“杀死了?”

“杀死了,那时我只有十七岁。无论法律上怎么判定,直到今天我也无法确定那个意图是明确表达的,还是间接表达的。也许,那就是绝望之中的一个偶然行为?”

“这么说,你考虑了许多。”

“我试过,断断续续地。我保留了那个瞬间,尽量去分析它,清楚地考虑它的组成部分。可是,有那么多动机和潜在可能性,令人头晕目眩。那么多如果这样,那会怎么样的之类的念头。”

“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说呢,在某个点上,我的手指已经开始扣动扳机。在心理活动的某个微小点上,在手指运动的某个微小点上,我大概可能会问自己:那又是怎么样的呢?其实,我并不确定。或者对自己说,干吗不这样做,看一看会出现什么情况吧。”

“那人是干什么的?”

“那人是干什么的。他既不是我的敌人,也不是我的对手,可以说有点像是朋友。他有时帮助我出去,一个年龄比我大的人。我觉得他对我根本没有什么影响,唯一不同的是,他有一支猎枪。”

这时,我突然产生一个灵感,于是不假思索地用歹徒的声音说:

“换句话说,我让他从日历上消失了。”

这种声音我妻子没有听到过,这段往事我从来没有告诉她。这非常不可思议,让我深感内疚。不过,这一点那时我并未感觉到。后来,我回到凤凰城,那种内疚感便出现了。当然,我对四面墙壁摆满书籍的房间,对用来祈祷的土耳其地毯,对浴室里摆放时装杂志的篮子是没有内疚感的。

朵娜鼻塞。她半夜游泳着凉,那就是我们谈了好一阵的话题。我们聊到了夜晚的情况,聊到了带着寒意的空气,聊到了餐厅的饭菜。

后来,她脱去连裤袜,递给了我。我把它们抛到床上,然后脱去自己的衣裤。

我觉得,房间里弥漫着一种疏离的气息,觉得她可能旁观她自己的体验,从一个角度亲历这一时刻,以某种未来心态进行记录。可是,她这时把我拉倒在床上,抓起一把头发,拽着我亲吻起来。她的身体散发着热度,一种类似狂风的饥渴脉动。我们两人紧紧搂着,扭在一起,施加力量,既没有空出手来抓住对方,身体也没有压住对方。我们想要更多的拥抱和控制,那是一种一一对应的身体接触。后来,我抬起头来,发现她的身体非常娇小,在床上一丝不挂,与在酒店大厅里见到的那个带着电影氛围的女人相比,简直判若两人。现在,她更真实,展现出已被挖掘出来、受到性欲驱动的自我。我觉得自己和她非常接近。尽管她这时闭上眼睛,把她的自我隐藏起来,我觉得自己终于了解了她。

我念着她的名字。

完事之后,我们觉得自己被掏空了,就像用勺子舀过的番石榴。我们的肢体疼痛,我非常口渴,仿佛身处沙漠,我们在缠绵中度过了整个上午。我起来撒尿,看着尿液溅入阳光照射下的马桶,泛起一阵琥珀色。在激烈的性爱活动之后,打着赤脚撒尿,这种感觉真是舒服极了。她在房间里吸鼻涕,发出嘶哑、刺耳的声音。我把一条毯子搭在她的身上。她假装睡着,是那种想让我单独待着的睡态。可是,我小心翼翼地挪到毯子上面,用身体压住她,感受她额头散发出来的温馨热量,用舌尖舔食发烧冒出的微小汗珠。我听到客房女服务员在走廊里说话,知道我们已经从对方的生活中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可是,销魂时分之后的某种东西依然存在,让我们静静地躺着,使我们——朵娜和我——的生命在那一片刻以这种方式度过,处于性爱之后出现的全有全无的状态。

你不让与你关系最密切的人了解你内心深处的东西,却在一个标有数字的房间里,向一个陌生人倾诉。追问这样做的原因有什么意义呢?我回到凤凰城以后,心里有了内疚感。在那里,我可以回避日复一日工作中出现的令人烦恼的问题。

我是资历最浅的员工,脸上总是挂着僵硬的笑容。那里存在着热情欢迎的精神,他们有时在说,你是我们之中的一员,有时关切地询问你有多少个孩子,有时提出共进午餐的建议。我希望与公司紧密地联系起来,觉得自己与公司具有的某种心照不宣的功能形成了共谋关系。我推迟下班,周末加班。我纠正自己拖沓的走路方式,听到自己的声音,看到自己的笑脸,赢得了位于过道尽头的一间办公室。在那里,我穿着笔挺的灰色套装,拥有的力量与日俱增。

那次会议的最后一天里,我们进行一段长距离跑步,最终力量相当,打了一个平手。我俩——我和西姆斯——相互撞挤,争夺空间,已经开始忘记五天中的地震经历,忘记这个房间向我们传递信息的方式。我觉得,就在这时,就在我们忘记地震五天之后,我们感受了余震。

该项议程的最后一个部分是西姆斯的单独发言。西姆斯带着老兵的热忱发言,精到地掌握了讲话的艺术,只有需要深呼吸,需要抹去上嘴唇冒出的汗珠时,才会停下话头。

“就未经处理的污水而言,”他说,“我们应该小心从事。首先通过深埋在地下的分离筛子进行分流,然后用水泵把它抽到沉淀池和曝气池里,接着进行分离,撇去表面的浮物,利用细菌进行培养。”

他详尽地描述了处理过程,强调某些词语,说话慢条斯理:渗出的,软软的,半固态的,黏稠的,滑溜溜的,泥浆状的。

“它就是我们在这个阶段得到的培养基,一种沥青状物质,散发出浓烈臭味。”

他设法表现出极大热情,眼睛鼓起,声音洪亮,让人觉得这是一种带有个人特点的攻击。

“然后,等待淤泥船来装载。在东北地区,人们管它叫蜂蜜桶。泥浆车把它倒入海洋,就像在你自己的家里倒了一车垃圾。从合法倾倒的角度说,那地方距离泽西市海岸一百六十英里;从非法倾倒的角度说,其实没有那么远的距离。”

“有意思。”

“有意思,”他说,“对吧?”

“是的。”

“从来没有想到,对吧?”

“我曾经想过。”

“从来没有想到。你应该这样说。”

“也许,我想到时没有形成明确观点。”

“也许没有形成明确观点。我明白了。这样说不错,其实非常好。”

一架三角翼飞机从太阳方向飞过,然后慢慢升高,消失在令人头晕目眩的天空中,给人梦幻的感觉。

“不过,它怎么变成了培养基呢?”

我们跑步穿过集水口,脚下是坚硬的地面。

“这就是你我——包括这里的所有人——最终处理的东西。这样做高于或者低于我们明确阐述的职责。”

“你说的是所有这些废品吧?”

所有的废品最终变为令人讨厌的东西,所有的废品往往会变为令人讨厌的状态。

我们手肩并用,争先恐后,西姆斯吹掉上嘴唇冒出的雾气。

“家里情况怎么样?没有什么问题吧?”

“情况正常,家里一切都好,谢谢关心。”

“爱你的妻子?”他问道。

“爱我妻子。”

“还是爱她吧,她爱着你。”

我俩加快了速度,他取下帽子,用它打了我一下,然后戴上。

“嗯,还有那船的问题。”我说。

“那艘船的事情是愚蠢的谣言,无中生有的谣言。”

“那船的事情是一个内容不断变化的玩笑。”

“船员一直在换。你知道吗?”他说,“他们频繁更换船员,超过了更换船名的次数。”

他哈哈大笑,用帽子打了我一下。

“一批船员离开之后,他们必须招募另外一批。”

他冲到我的前面,我奋力追赶,我们顶着灼热的阳光,气喘吁吁地跑过高尔夫球场。

后来,我们一起开车返回,直接返回营地,返回我们设在洛杉矶的总部。那是一组由桥梁串联起来的玻璃幕墙建筑,矗立在高速公路旁边。在我的想象中,我看到那一组建筑以慢动作方式化为碎片。

我们沿着一条卵石小道,经过几个池塘,经过金发女郎雕塑,经过肉桂树成荫的慢跑道。

“那些建筑正在倒塌,你看见了吗?”

他看着我。

“难道你不觉得,这就是我们看到这些建筑时应该出现的情景?”

他不愿考虑这个想法。

“你不觉得,这是一种新的观察方式?”

我俩沿着过道构成的迷宫往前走,遇到电动门时,西姆斯就会掏出一张钥匙门卡,插入锁具之中。这是一个由微处理器构成的奇妙新世界,到处都需要密码卡片。我喜欢门卡插入锁具发出的咔嗒声和嗡嗡声。它表示连接成功。我喜欢这样的感觉:拥有密码门锁的人可以掌握某种力量的来源。在电梯上,他对着声纹阅读器,说了他的名字,西梅翁·布兰森·毕格斯,随着他的洪亮声音第三次响起,机器应声起动。

我俩坐在他的办公室里。

“这里的人不会死去的。在过道尽头,我就能测量自己的血压,这里还有健身房。他们测量我的脂肪含量,告诉应该吃什么东西,重量精确到公斤和盎司。”

他点燃一支雪茄,然后用带着怀疑的目光,透过慢慢升起的烟雾看着我。

“这里的人上班时脸上蓄着胡须,脚上穿着网球鞋。打网球,打篮球。我每天晚上安然入睡,早上醒来精神抖擞。”

他脚上穿着人们过去所说的笨重鞋子,鞋面上有宽大的鞋罩。

“你信上帝吗?”他问。

“嗯,我想是的。”

“我们找时间去打一场球吧。”

西姆斯需要回电话,需要阅读邮件。我和别的人待了一阵,然后乘出租车返回酒店——我要在这里待两三天。出租车司机给我讲了一件古怪的事情。我们沿着公路往前,我不知道朝着哪个方向。你到了一个城市,出租车司机决定你的去处,你别无他法。他说了一句话,要么是对我说的,要么是在自言自语。出租车司机岁数较大,两手发抖,显得紧张,声音有些哽塞,一半是在喘息,似乎他的婚姻不太顺利。

他说:“点一支好彩吧,该抽烟了。”

我们两人的手里都没有香烟,也没有显示出任何掏烟的迹象。也许,他在无意之中回想到那句广告词,不经意之间脱口而出,让它从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冒了出来。可是,它让我产生一种怪怪的感觉,心里掠过一阵不安。你到了一个城市,听到那样的东西,脑袋一片空白。我身体往后靠,想要看清他的侧面轮廓,想要弄清他这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三部 未知之云 第2节

他等候查克·温赖特到来。周围是码头所用的大型机械,重型起重机、架空吊车。牵引式挂车依次驶入标出的位置,码头专用吊车发出轰隆响声,在薄雾中装卸货物。大船甲板上码放着集装箱,你几乎无法相信那船有多大,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在海湾的远处,一艘航空母舰慢慢驶向金门,航道上晃动着由这种舰艇组成的船队。三艘消防艇正在喷水,喷出的水流形成巨大的弧形,就像道别用的香槟酒。

马文看了一下手表,过去一个小时里,这是他第二十次做出这样的动作。他站在中转货棚附近,保持安全距离,一身装束就像一个在大雾中迷失的异教徒:头戴绒面革旅行帽,身穿双排扣风衣。风衣上有许多扣子,带有肩饰、肩部加层、连肩袖、宽边衣袋、腰带、袖口搭带——这些名称他是在经营干洗店时知道的。他觉得,他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打扮过。

他手里拿着一把装在护套——那护套是另外一把伞的——里的折叠伞,天蓝色的风衣里是鲜艳的黄绿色衣服,这样的搭配只有她妻子喜欢。

埃莉诺在这里,这是她首次和他一起,为了寻找那个棒球外出旅行。别忘了,这里是旧金山,是她不愿生活的地方,不愿回忆的地方。

海湾大桥就在他的右侧,每分钟成千上万辆汽车从桥上飞驰而过,车上的那些人从未听说过马文·伦迪,从未听说过他对棒球的痴迷。

他再次看表,然后凝视海湾的另外一侧。

查克·温赖特是船员,在一艘不定期货船上工作,该船从阿拉斯加出发,正在沿着海岸南下。马文又是打电话,又是发电报,与轮船公司、港务局长以及该船船长联系过,知道了这艘船的行踪,知道了船员名单。已经多次确认,多次判定,充分证明小查尔斯·温赖特——那个叫作查克的人——就在这艘船上。货船名叫幸运阿耳戈斯号,装载着沙子和碎石,已经离开了阿拉斯加的安克雷奇港。

查克是棒球拥有者链条中的关键人物。那个棒球以前几易其主,马文收集了各个拥有者的大量信息,温赖特的名字终于——那个并不表示最终而是表示接近最终的那个词语叫什么来着?——出现了。

他等了半个小时,然后去轮渡大厦,希望询问幸运阿耳戈斯号的情况,看一看他是否应该感到担心。那里的人告诉他,该船大约一个半小时之后将要停靠第七码头。

他走出来,站在微风中,吸了一口气,嗅到了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一股臭味。那气味勉强可察觉,但是夹带着奇特的情感力量。后来,它飘过去了,与微风一起飘走了。他听到汽车驶过大桥,发出阵阵响声,看见埃莉诺打着天蓝色雨伞,满面笑容,朝他走来。

“我知道会在这里找到你。我过来看看这幢漂亮的大楼。”

马文回过头去,想看一看他漏过了什么可爱的东西。

“你知道吗,这幢大楼没有被大地震破坏,可是那大钟被震坏了,停摆已经整整一年了。”

“总是有停摆的大钟。”马文郁闷地说。

“它似乎是要提醒可以看到大钟的每一个人。”

“提醒什么呢?”

她冲着他挥舞了一下导游手册。

“有时候,厄运显而易见。”

“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口大钟是在上午早上5点17分停摆的。5、1、7亲爱的。如果把三个数加起来,得数是13。”

也许,微风中存在着变化。他再次注意到那气味,发现它以奇怪的方式,让他感动。这样的气味源于记忆之中,自己闻到的这种带着刺鼻的泥土气息。他心里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冲动,希望找到它的源头。

“你的温赖特先生在什么地方呢?”

“船晚点了。”他说。

“不要这么悲观吧。”

“悲观从何说起?我站在这里聊天。”

“你弓腰驼背,没精打采。”

“我一直弓腰驼背,没精打采。这是当年在工厂上班时落下的毛病。”

“说到那棒球,你总是这样弓腰驼背,没精打采,比平时更加厉害。”

埃莉诺的话没错。埃莉诺的判断出过错吗?他有时候冲着她发牢骚,然而他俩都知道,她几乎总是正确的。她说话带着英国口音,烤制的松饼是他提前一天期待的东西。她对穿着非常讲究,他觉得那可能是她身上的一种疾病。他几次看见她对着衣柜喃喃自语,不过总会使用一个他喜欢的词语,以颇有情趣的方式,恰当表达这样或者那样的意思。她做事意图坚决,然而总是低调处理,确保他能明白她的意思。现在,他们的女儿已经独立生活,工作不错,住的公寓环境安全。埃莉诺以审慎的态度防止马文对棒球的痴迷走向极端,防止被调侃掩盖的忧郁症状日益加重。

后来,他们开始沿着英巴卡迪诺大道轻松地往前走。马文发现,码头编号的数字越来越大——数字越来越大,而且全是偶数。这意味着,他们离七号码头越来越远。然而,这似乎是那气味引导他去的地方,一缕刺鼻的气味随着微风不断飘来。

“你需要这个叫温赖特的家伙告诉你什么呢?”

“他长眠地下的父亲是怎样得到棒球的。”

“你这样做是为了得到什么结果呢?”

“那叫什么来着?”

“传承线索。”

“传承线索。”马文说。

1.查克·温赖特的前妻,那个叫苏珊什么的女人——别管那些细节。

2.那个人有八分之一印第安人——马文忘记了那个部落的名称——血统,让马文知道了查克·温赖特的前妻。

3.他人生活形成的震撼。另外一种生活,那爆炸,那冲击。

4.查克在美国空军服役,先后在格陵兰岛和越南驻扎过,AOL(不请假而缺席)——这叫什么来着,是首字母缩略词。后来,查克四处漂流,长出了络腮胡须,有了一个孩子,孩子的名字叫达科他。

5.马文就是在那里找到查克的前妻的,在嗒达科他州的急流城碰巧遇到的。她当时领着病人,从水深四英尺的游泳池里趟过。

6.震撼,日常生活具有的力量。在无尘房间里面,对着一排排电脑是不可能杜撰出来这样的东西的。

“马文,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有三个小时的时差,我觉得,我不能再等了。”

“走路时把腿抬高些。你是一个健康人,可是却装出一副病人的样子。”

“这是人民频道上的闲谈。”

她既没有吹毛求疵,也没有过分挑剔,而是轻言细语地和我说话。她对他的态度超过了他的预期,她回英国探亲时会给他寄明信片。想象一下吧,收到自己妻子寄来的明信片是什么感觉。

这时,她戛然而止,穿着鲜艳雨衣的身体一动不动。

“我闻到的是什么气味?”她问。

马文开始理解那气味为何引起他如此强烈的兴趣。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来自他自己。他回想起他俩二次大战结束六年之后在欧洲旅行的情景。那时,他们新婚燕尔,埃莉诺是一个家境一般的姑娘。两人以最便宜的方式,度过了时间很长的蜜月。他们乘坐慢车,入住破旧旅馆,省去了一切舒适。不过,他们还开始一项重要工作,对马文的家庭来说意义重大。马文想要找到他的同母异父哥哥阿夫拉姆·鲁巴斯基。阿夫拉姆曾在红军中当兵,在列宁格勒负过伤,在斯大林格勒负过伤,在格罗德诺开枪自残,打伤了脚趾。后来,阿夫拉姆冒着斯图卡轰炸机的攻击,划船渡过伏尔加河,结果被德军抓住。他逃跑成功以后,一路向南,足上裹着报纸当鞋子,在喀尔巴阡山脉与一个吉卜赛姑娘结婚。他吃的是从黑海里抓到的白鲑鱼,最后消失在乌拉尔山区的某个地方。

诸如此类的俄罗斯故事。可是,马文现在却要寻找一个棒球。不过,他不想轻视自己关注的东西。它有它自身的史诗特征,有它自身的历史,记录着挫折和甜蜜回忆,记录着家人外出野餐的情景,记录着在房子后面门廊上度过的与臭虫为伴的黄昏时光,记录着希望的浮现和破灭,记录着唱片里无法听到的迷失之歌。

“我们回去吧,行吗?我觉得,自己不想靠近这种气味了。”

她说气味一词,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那是她对某些气味的特殊反应,嘴巴嘟起,两眼睁大,盯着可耻东西的源头。

“可能是污水管什么的。断断续续。我们再走一段吧。”

“我是在度假哦。”她说。

“这让你觉得恶心?有人用手抓着骆驼肉吃,上午返回岗位,照常工作。”

“我们先说好吧。走到前面那个建筑工地,然后返回。”

“就一点气味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说。

然而,气味已经不是一点了,这时变得越来越强烈,吸引他慢慢靠近。他回想起那些破旧旅馆,回想起旅馆里的厕所——值得庆幸的是,厕所在走廊尽头。他想到火车站里的公共厕所,想到旁边厕位上那个散发着异国食物气味和身体气味的陌生人。那气味飘过了英国、法国和意大利。可是,开始让他感觉强烈的并不是别人的气味,而是他自己的气味。

当时,他和埃莉诺一路向东,穿过欧洲大陆。在旅途中,马文的肠道蠕动方式似乎出现了变化,病情慢慢加重。那气味越来越浓,越来越刺鼻,形成了一种密度,慢慢成熟,渐渐变老。他开始对早餐之后的时间感到恐惧:那时,他不得不挪动身体,走向厕所。

那个词语叫什么来着?羞于启齿?

马文把自己的肠道蠕动视为BMs(电池系统)——他曾经听到一名军医咕哝了这个术语。他的BMs转而反对他,在某种意义上变得暴烈起来。他和埃莉诺经过意大利北部的多罗迈特山,穿越奥地利,从旁边进入匈牙利的西北角。那时,那玩意儿又冒出来,肚子咕咕作响,排泄出来的东西黑乎乎的。然而,让他觉得不安的主要是那种气味,他担心埃莉诺会注意到这一点。他意识到,这可能是婚姻生活初期的一个正常组成部分,嗅到对方的气味,克服它,不理睬它。这样,人就能生活下去,生儿育女,购买一幢小房子,记住家里每个人的生日,驾车在蓝桥大道上兜风,最后生病死去。可是,那种气味非常浓烈,让人觉得羞愧,深深地带着个人特性,似乎显示了发出气味者的身体之中的某种可怕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身为丈夫的人必须非常谨慎。

他的气味是一个秘密,他不能让妻子知道。

两人进入了捷克斯洛伐克,厕所里的马桶冲水无力,他只得冲一下,等待一阵,然后再冲一下。接着,他打开窗户,挥舞毛巾,心里觉得内疚,感到困惑。许多人遭到逮捕,受到审判,街道上弥漫着某种冷酷无情的气氛,让人觉得紧张。在一家咖啡馆里,这对新婚夫妇和一名钢铁工人发生了争论。那工人说,他对笼罩在城市上空的浓烟感到骄傲:这是进步,这是工业力量和动力——天空越黑暗,被关进监狱的有产者越多,社会主义国家的未来就越美好。

他们是干什么的?马文心里想,这样的说法让我觉得愚蠢,我怎么没有说服他们,让他们明白这是错误的?

他俩经过波兰东部,他的BMs释放了更多的气体。在一个站立式酒吧里,他们与喝早啤酒的工人争论,和一个用算盘计算票价的女人争论。马文回到厕所,去取忘记带走的报纸——他当时在一份华沙日报上寻找棒球比赛的结果,无功而返。他惊讶地发现,小房间里暖烘烘的,他刚才释放的东西留下了带着热气的味道。那气味浓重,湿漉漉的,充斥着臭味——

都是从一个BM(电池)中释放出来的能量。

他觉得幸运的是,每天都是埃莉诺先上厕所。一个长着几乎纯金色头发的英国姑娘不应面对令人尴尬的场面。他确保做到不让她路过他刚刚用过的厕所。

“我就到这里吧。”她这时说。

“我们还没有走到建筑工地呀。”

“如果再挪一步,我就会累死的。”

前方一百码处是一个已经停止施工的筑路工地,停放着推土机和大型装卸卡车。人行道被翻起来,铺上了碎石。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装邮件的口袋里,那样的人马文这些日子在四周都能见到。除此之外,见不到一个人影——那些人藏在什么地方呢?

“我往前再走一二十码,”他告诉她,“我只是想看一看这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能是水管爆裂了,我只是好奇而已。”

他竭力掩饰自己的回忆,就像当年掩饰自己的气味一样。那时,撤离的紧张气氛越来越强烈。他俩有护照、签证,去了平斯克,去了明斯克。他在座位上发牢骚,知道所有的东西全都冒了出来——土、气、火、水。

他俩在共产主义国家中深度旅行,他的BM在旅途中变得愈发难闻。

无论他俩身在何处,都有苏联国际旅行社的导游如影相随。一名导游离开,另外一名继续接待他们。有人偷看他们携带的行李,一名导游确保他俩的目光没有投向某些敏感建筑,没有投向在一百英里之外的上游修建了大坝的河流,没有投向通往一千英里之外的军事要地的公路。在整个旅途中,他们仿佛与私家警察一起,共享每一次呼吸。在那里,甚至天气也是秘密,报纸上没有刊登天气预报,人们提起天气时总是压低声音。

他了解到名字和地址,与十余个人交谈,循着线索追踪,最后到了高尔基市。住在那里的一个远房亲戚让他去了一条街。那里矗立着许多尚未完工的房子,他找到了阿夫拉姆。马文和他第一次相互注视。阿夫拉姆和第二任妻子住在一套狭小的公寓里,他的第二个、第三个和第四个孩子和他住在一起。马文和阿夫拉姆互相拥抱,眼泪汪汪。那眼泪可能是真实的,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能是为了表现亲人相见的效果。两人讲一点俄语、英语和意地绪语,不久便费力地争吵起来。阿夫拉姆是一个具有献身精神的共产党员,长着甲壳虫样的眉毛,对美国嗤之以鼻。他以不屑的口气说,美国的制度是腐败的,我们会把你们当作午餐,一个一个地吃掉。你们的文化叫什么来着?米老鼠文化。那天晚上,马文不得不紧急上厕所,释放出一面由化学废物构成的防火墙。那气味包围着他,充满着——叫什么来着?——地缘政治,他拿起毛巾,挥舞了整整五分钟时间,接着还打开了窗户。但是,那气味一直不散,他接着挥舞一张卷起来的《真理报》——他还是没有放弃寻找棒球赛比分的尝试。后来,他走出去,站在他们住的房间里,看见埃莉诺已经入睡。她来自温文尔雅的乡村地区,闻到他散发出来的浓烈气味很可能会气绝身亡。

他走到建筑垃圾的边缘,发现那不是臭味的源头。那臭味依然明显,让他清楚地回忆起他自己的苏联之行,不过没有他排放的那么浓烈,稍稍淡化一些,既不是来自破裂的主污水管道,也不是来自无家可归者使用的公共厕所。

这时,他看到了那艘船。它停泊在前面一个码头上,离他站立的地方很远,在若干个空船坞与宽阔的内港之间。它看来已经被人废弃,舰桥和甲板上空无一人,船体上锈迹斑斑,烟囱上遍布涂鸦。那些文字他无法辨识,那些字母他从来没有见过。

他转过身体,看着埃莉诺。她有遇事不表现出焦躁情绪的本事。她身体微微一斜,脑袋微微一偏,变得软弱无力,嘴巴做成一个打哈欠式的圆形。

船名无法辨识,已被锈迹和涂鸦覆盖。这艘远洋大船外貌寒碜,携带着田野中的移动公厕发出的恶臭。

马文和阿夫拉姆争吵了整整三天。他们在没有暖气的小公寓套间里吃饭。当初,不管房子是否完工,在这个街区修建公寓的工程必须在某个日期之前结束。其结果是,如果想要洗澡,你只得把厨房里的水龙头取下来,拿到走廊尽头的浴室里去用。两个男人讲了许多家里的往事,不过言谈之间总是暗藏争论,不时被公开的侮辱性说法打断,不时冒出我们与他们这样的字眼。马文听到这样的事情从一个非常自信的人口中说出,觉得非常刺耳。阿夫拉姆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人物。他身材矮小,说话时需要踮起脚尖,露出两颗不锈钢假牙,简直就像一件亮光闪闪的电器。他们一家人入住时,那套公寓没有窗户,阿夫拉姆只得自己动手安装。他从自己工作的平板玻璃厂弄到了窗户。玻璃很薄,人说话的时候必须远离窗户,一个包含太多辅音的词语可能把那玻璃震碎。

阿夫拉姆告诉马文,我们正在制造大炸弹,那样的东西西方人做梦也无法想到。这就是那些窗户容易破碎的原因。

毋庸置疑,马文想到这些,不禁充满烦恼:一个男人在这样的条件下生活,手里抓着龙头、喷头和两个阀门,在走廊里来回奔跑。水管里流出来的只有冷水,一家人挤在狭窄的公寓里。但是,这个男人却非常自以为是,容易激动,这一点差一点把马文气疯。没有基本生活条件,没有构成物质享受的东西,这个人怎么过下去呢?埃莉诺知道这个词语,清晰地说了出来。

她这时对他说:“走吧。”

在返回西欧的路途上,他的系统逐渐正常,变回麸糠BMs,工作状态良好,气味已经淡化。

后来,他们在瑞士——一个中立国度——坐上了火车,穿越隧道,经过月光晶莹的湖泊。马文听到前面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收音机发出的干扰声和说话,于是循着声音,走到车厢前部。两个美国兵躬着腰,对着一台伸出短小天线的便携式收音机,收听武装力量广播网转播的拉斯·霍奇斯主持的节目。每当列车进入隧道,霍奇斯的现场解说就会中断——一次中断恰恰是汤姆森打出了那个本垒打的时段。列车在阿尔卑斯山脉里穿行。

埃莉诺刚刚出了浴室,马文便走了进来。他情绪不佳,让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变得沉闷起来。她站在那里,两眼望着他,身上裹着毛巾,露出粉红色脚趾。

“船到了,幸运阿耳戈斯号,7号码头,时间和他们所说的分秒不差。”

“可是温赖特。”她说。

“不在船上。”

“你可别趴下哦。”

“他在温哥华跳下了船。”

“他们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吗?”

“在另外一条船上干活。驶向北方的什么地方。他喜欢气候寒冷的地方,这个查克。”

“你会找到他的。”

“这没什么关系。”

“实际上有关系。我过去觉得你这样干是发疯了。可是,我现在理解了。不错,你发疯了,不过这样做是有一定道理的。一种可爱的天真逻辑,一种可爱的童话情结。你需要知道故事的结尾,亲爱的马文。失去了关于那个棒球的最后线索,就无法确定故事的结局。如果一个故事没有结尾,那算什么呢?不过我觉得,我们需要的不是故事的结尾,而是它的开头。”

他喜欢她裹着毛巾的样子。他们在战争快要结束时相遇,开始是点头之交,后来互相写信。那时,她手里握着一把手电筒,是防空队员,他们是这样叫的。他是军需官,分发避孕套,那是诺曼底登陆日需要的,套在枪口上,防止沙土和海水进去。如今,两人结婚已经二十七年了,他依然喜欢她裹着毛巾或者穿着衬裙的样子。

他穿着短裤,坐在床沿上,脱去皱巴巴的袜子。他们喜欢像广告里所说的旅游者那样,在舒适的酒店里做爱。他们的房间可以看到绝佳风景,从窗户望出去,乡村景色尽收眼底,远处是写字楼,酒店餐厅的落地玻璃窗上反射出朵朵云彩。

“马文,你要戴它吗?”

她说的是他的旅行帽。

“我需要它,这样能够看到自己。”

他需要它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它可以盖住他的大耳朵,遮住可怜巴巴的马文式鼻子。即便她并不在乎他的模样,他也希望尽量让自己在她眼里显得好看一些。今天晚上,他穿着最好看的衬衣,袖口是法国样式的,他简直忍不住要说,这叫什么来着。

“戴不戴帽子,你都是我的男人。”

她说这句话时刻意让嘴巴微微颤抖一下,让他觉得他拥有整个地球。

她让毛巾滑落,把一个膝盖靠在床头上。他们依然拥有蜜月时的激情,略显腼腆,不乏急切。马文依然带着布鲁克林人的性格,回应的动作中带着些许疑虑。当初,根据她的口音和模样,杜撰出来他俩相差很大这个虚构的神话。后来,他开始发现,这么多年以后,要坚持相信这个感情用事的看法非常困难。结婚以后,他一点一点地了解了埃莉诺:她在欲望方面与他不相上下,她的抱负比他的还大,主要追求目标是美国——美国的事物、地方、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以及命运的特殊眷顾。不过,他设法让自己忘记了这一事实:她的主要追求目标是美国。

此时此刻,他俩躺在加利福尼亚州的一张陌生的床上。马文头戴塑料假发,怀里搂着一个英国姑娘,看着她的粉红的胴体,看着她的显得清纯的模样,心里不禁感慨,人生道路曲折多变,世间万事难以预料。

她要去日式餐馆,不过还有其他方面的要求:他们必须去旅游指南所说的那家有榻榻米座位的餐馆。

马文觉得,假如他在遇到埃莉诺之前已经活了一百岁,他每天按照同样的顺序做三件事情;假如他在一百零一岁遇到埃莉诺,他立刻会和她一起坐在铺着榻榻米的地板上吃海藻。

两人在矮桌子边,打着赤脚,面对面席地而坐。

“表示接近最终的那个意思的词语是什么?”

“penultimate(倒数第二)。”

“penultimate。明白了吗,这就是我在查克·温赖特那里发现的东西。”

“坐直。”她对他说。

“格陵兰岛,我总是对那个地方心存疑虑。”

“你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真的在那里待过,那就是他在空军服役时驻扎的地方。”

“他为什么没在那里待过呢?”

“在你认识的人中,有没有谁去过哪里?”

“没有,没有。”埃莉诺说。

“让我告诉你吧,我认识的人中也没有,我最近聊过的人中也没有。”

“我认为那里有一个大城市。”

“你认为那里有一个大城市,你知道那地方叫什么吗?”

“不,我不知道。”

“你在地图上看到过格陵兰岛吗?”

“我想见过,也许有一两次吧。”

“你注意到没有,在任何两种地图上,它的面积都不一样?在每种地图上,格陵兰岛的面积各不一样,每年都在变化。”

“它的面积很大。”她说。

“非常大,非常辽阔。可是,根据不同的地图,它有时候会变得小一点。”

“我觉得,它是世界上最大的岛屿。”

“世界上最大的岛屿,”马文说,“不过,在你认识的人中,没有哪一个去过那里。而且,它的面积一直在变。你听说我,位置也在变。如果你仔细看了一张地图之后,接着看另外一张,你会觉得格陵兰岛似乎移动,在海洋中的位置会出现微小的变化。这就是我的观点的总体意思。”

“你的观点是什么呀?”

“你这样问,我就告诉你吧。最大的秘密就在我们的面前,我们却什么也看不见。”

“格陵兰岛的秘密是什么?”

“首先,它是否存在?第二,为什么它的面积和位置一直变化?第三,为什么在我们认识的人中,没有谁去过那里?第四,一架B-52轰炸机十年之前在那里坠落,有关事实却完全秘而不宣。我们现在依然不知道那架飞机上是否装载了原子弹。这是为什么呢?”

他说原子一词时发音出现了错误。

“你认为,格陵兰岛具有秘密功能,表示秘密意义。不过,你又认为,任何事物都有秘密功能,都表示秘密意义。”她说。

“客体越大,越容易隐藏。你怎么去格陵兰岛?坐什么样的船只去?没人知道那个主要城市叫什么,没有人去过那个地方。你在哪里找到一个有航班飞往那个主要城市的机场?而且,那是一个主要城市,边远地区呢?整个岛屿面积辽阔,本身就是一个边远地区。它是什么颜色?是绿色的吗?冰岛是绿色的,冰岛在电视上看得到,可以看到那里的住房和乡村。如果冰岛是绿色的,格陵兰岛是白色的吗?我这样问的原因是,没有谁这样问过。我自己在那个地方没有什么个人投资。不过,我观看自然频道节目,看见新几内亚的人往身上涂抹泥土,看见那些角羚,它们在非洲的某个山谷里交配。”

“它们叫角马。”埃莉诺说。

“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格陵兰岛的样子。”

招待员给她端来了日本清酒,给他的是啤酒。她把它称作饮料。马文觉得,自己仿佛在乘坐飞机。他去了很多地方,度过不修边幅的日子,他说过的句子,用过的词语,这一切全都与棒球相关。

等候换乘航班的旅客伦迪,请您与服务台联系。

1.在叫什么来着的那个小镇中,有一对双胞胎的母亲。

2.在一个由对化学变化敏感的人群组成的社区中,住着一个人。那里的人穿着白色的宽松直筒连衣裙。

3.那个女人名叫布莉丝,那个男人那时年轻一些——马文也年轻一些——可能和她一样,长着漂亮的眼睛,可能在密西西比州的印地诺拉做一点事情。

4.与你不同的生活给人带来冲击。幸福、健康、孤独、迷惘。八分之一印第安人血统。即便平平常常,生活也是模糊的,无法预见的。

5.一个名叫苏珊什么的人谈到了一个拥有辉煌历史的棒球。谁知道她呢?马文忘记了那个部落。

6.胃病复发。

7.当有人在一英里半之外按动相机快门时,那个对化学变化敏感的人整个身体都在颤动。

8.查克·温赖特出海了,留下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他是一个信奉基督教的嬉皮士,打着赤脚,戴着珠子。马文从一艘船到另一艘船,向船上的人打听,追寻他的行踪。

9.犹他州那个罹患骨癌的孩子,他母亲说,孩子的病是政府造成的。

10.马文常常迷失方向。有一天,他动身前往佛罗里达州的墨尔本市,结果差一点去了澳洲。

11.还有那个长着破碎牙齿的女人——那事说来话长,你不应该去问。

12.那个球的中心里有化学物质,促使那个人每天早餐以后都要跑步。

“告诉我,我们晚餐以后干什么。”

“你在问我吗?”

“你以前到过这个城市,我没有。”她说。

“我从地上爬起来,还能做什么呢?我腿上长了一个硬块,食人者咬下后也会吐出来的。”

“别闹了,让我去乐一乐吧。”

“她想去闲逛。”

“让我们把这里当作自己居住的城市吧,马文。”

不可思议的是,他一方面向前追踪,详细记录这个棒球近来的动向,一方面又探寻它的遥远过去。有时候,他觉得似乎看见那个球从自己眼前飞过。他希望找到查克,建立最后的联系,建立最初的联系,与保罗球场本身的联系。可是,如果他无法找到这个家伙,他很可能也会买下那个棒球,那个著名的棒球。一旦确定它的归属,他这一辈子都会继续寻找查克。

“我想要你带我出去,看看这个城市的另外一面,阴暗的一面。”

这个棒球没有带来什么运气,既没有带来厄运,也没有带来好运。它是从生活中经过的一个物体而已。然而,它促使人们告诉他的一些事,向他坦露家庭秘密,坦露难以忍受的个人遭遇,让发自内心的悲泣流淌在他的肩膀上。他们知道他是他们的什么呢?哦,他们释放情感的媒介。他们的叙事可能得以升华,被某种更大的东西吸收,被棒球本身的跌宕起伏的漫长旅程吸收,被他自己在数十年中进行的荒唐跋涉吸收。

好吧。马文并不是一个喜欢夜生活的人,但是知道一个地方,可以带着她去。其实,那是一条街,仅此而已。那条街名叫飘浮,就在原来的嬉皮士聚居区附近。那里的店铺通宵营业,房子没有门牌号码。那一条街道满足某些人随着月相变化的特殊需要。

他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活动,慢慢从地板上站起来。他们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然后走出餐馆。

二十分钟之后,他俩已经在那条街道上漫步了,手里打着雨伞——天上细雨霏霏。附近徘徊着几个乞丐,一个女人穿着莫霍克人的衣服,满脸涂白,把一张宣传世界末日的传单塞进马文的雨衣腰带里。和平就要来临,做好准备吧。尽管——或者说因为——很晚了,大多数店铺正在营业。那些店铺似乎全都低于街道地面,必须透过铁栏杆,才能看到里面出售的东西。角色颠倒的性活动所用的橡胶制品。濒危时装——用正在消失的动物皮制作的短上装。

他们走进一个狭小的房间,里面的石膏天花板支离破碎,护墙壁板肮脏不堪,出售罕见录音制品。不过,这里出售的不是传统的爵士乐,而是电话窃听器或者叫入墙式窃听器,还有集团犯罪分子聊到女友或者律师的录音。他手提公文包,是一个对人严厉的家伙——这里所说的是在11点新闻节目上露面的那种人。他们身穿羊绒外套,拥有的东西足以包装一支来自台湾的少年棒球联盟的队伍。他们给普通的无名男女安装电话窃听器,也许更使人反感、更让人入迷的是给隔壁的邻居安装电话窃听器。马文心里明白,购买这类东西的人会花费若干小时的时间,头昏脑胀地偷听别人说话,生活可能完全被这样的行为控制。如果还要进行完全枯燥无味的录音活动,情况将会变得更加糟糕。此外,这样的活动可能提供任何嗜好带来的诱惑,让人虚耗时间而不能自拔。

这条叫飘浮的街道具有一种优势,带有一种午夜终止的色彩。

他俩在各家店铺里短暂停留,有的出售解剖照片,有的出售电影明星的垃圾——冷藏在仓库中的真正的垃圾。顾客查目录,下订单。

没有油漆的地板,污迹斑斑的墙面,这样的氛围——她说氛围一词时带着一点法语的味道——让埃莉诺感到兴奋。她挽着马文的胳膊,来到街道上,看见一楼窗户上写着几个大字:恋脚癖巡游西班牙港口。

飘浮的欲望地带。这是什么来着,把欲望分解为无数个亚种,分解为副产品和细小的东西,分解为自我的边缘絮语。一家低级夜总会设有一间密室,那里播放的色情电影涉及残肢角色。这里有同性恋之夜和非同性恋之夜。如果你愿意听从建议,你可以飘过这个地带,一点一点地品尝这里的特色美食,通过你喜欢的东西,发现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被自己的心理固恋所界定。

一个男童与他们擦肩而过,他衣衫褴褛,可能刚刚参加了一场盛大的游行。

有一家咖啡馆名叫阴谋论咖啡馆,里面的书架上摆放着图书、影片、录音带,还有用蓝色夹子装起来的政府文件。埃莉诺想喝一杯咖啡,顺便浏览一下,可是马文摆手表示拒绝——全是枯燥乏味的东西。在他看来,阴谋的源泉处于更深的层面,不那么容易被人发现,既深奥又肤浅,看一看广告牌和纸板火柴、产品上的商标吧,看一看身体的胎记,看一看宠物的动作吧。

有什么东西盯着你的面孔。

最大的一家店铺在平街的那一层,里面站着十几个男人,身穿雨衣,行动诡秘,有的翻阅着过期的《国家地理》杂志。那是些旧杂志,有人读过,翻过,随身携带过,上面附有收件人的地址标签,还有机器处理时盖的邮戳,有的还有墨水污迹、汗迹。标签上印有喜欢杂志的真实美国人的地址和名字。穿着雨衣的男人站在桌子和书箱前面,一边翻阅杂志,一边阅读那些标签,脑袋一直埋着。

一个人买了一本杂志,顺手把杂志塞进雨衣,很快离开。

马文觉得,那些人感兴趣的并不是落日余晖下冻原上的狼群照片,他们寻找的是别的什么东西,也许是被人遗忘的低语,也许是内地的漂亮住宅中的家庭感——一条西班牙猎狗垂着耳朵,趴在地毯上。也许,他们寻找的是一种温暖舒适的纯真感——房子外面是没有发现的世界,广袤无垠的大地。也许,他们寻找的是带着怀旧情感的色情作品,或者是别的什么完全不同的东西?

是否总有密室?是否总有另外一种分裂的欲望,稍微高雅一些,个性化一些呢?有这样的密室吗?在那样的密室中,杂志并不装在醋酸纤维夹子里。也许,有珍藏版杂志或者表示珍藏版的标签。也许,那些夹子蒙着灰尘,带着人手留下的污迹,本身就是恋物癖需要的东西。有的夹子几乎是没有光泽,就像旧塑料,散发出微弱气味,手感就像避孕用具,用来存放阅读材料的避孕套。也许,还有另外一个房间,需要低声说出密码才能进去,里面只有文件夹,空文件夹,被人摆弄过无数次的文件夹。这个地方简直让埃莉诺觉得毛骨悚然,根本不是她想看的——身穿雨衣的男人翻阅《国家地理》,鬼鬼祟祟地细看上面的标签。

他们看到,街道对面有一家高个女人用品商店,名叫长腿美女萨莉,不过并不出售服装,招牌上写着:性幻想提升用品。出售的东西包括图书、影片和用具——高个女人专用。

在一个细雨濛濛的夜晚,在某条背街上看到一些古怪的东西,这不禁让人感到疑惑,它们为什么显得抢眼呢?马文觉得,这里存在着某种东西,它可能是什么巨大力量开始爆发的早期迹象。他并不确切知道那是什么,总之并不知道,不知道它在世界上什么地方——大地之中的一种震荡,可能改变世上的一切。

“行了,马文,我现在该睡觉了。”

还有一个去处。那个地方他以前去过,是一个熟人经营的。那人名叫汤米·尚,可以称为同事。如果有这个说法,他也许是全国第一家出售棒球纪念品的商店。

他俩沿着污秽的阶梯,走进一个灯光昏暗的小房间。里面摆放着计分卡、歌集以及许多与棒球相关的古怪东西。唱片和文件堆放起来,摇摇欲坠。

埃莉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像一只被子弹打中的松鸡。

汤米高坐在椅子上。那椅子和收银机放在一个高台上,仿佛是一个小岛,漂浮在已经变为棕色的墙纸上面。这使马文想到他在寻找棒球的过程中看到的比赛录像中的情形:在那天比赛临近结束时,道奇队濒临失败,保罗球场里的球迷们把计分卡和报纸扔向场地。那天的暮色中到处一片狼藉。也许,有些垃圾今天就在这里,被球场清洁工保留下来,最后进入由记忆和收藏品组成的地下网络之中,其中有孩子折叠成飞机形状的计分卡,有球迷欢呼时从上层看台上扔下的用厕所纸撕成的碎片,也许还有写着球员的精致签名的纸片。那场比赛已经时隔多年,那个场面距离遥远,那些碎片却依然历历在目。

“这是我妻子。”

“光顾我们这里的女性不多。”汤米说,仿佛是一名来自边远乡村大院的和尚,彬彬有礼,智慧洋溢。

“你见到任何人都应感到惊奇,坦白说,谁愿意到这里来呢?”马文问。“你至少应该把这里弄得稍微像样一点才行。”

“像样一点。”这个词不错。“马文,你想一想,我这里是卖什么的?我这里不是小购物中心里出售居家用品的地方。”

他头脑敏锐,本来是讨人喜欢的,然而他的面孔并不显示年龄。这让马文觉得沮丧,因为他并不知道与自己对话的这个人究竟有多大岁数。

“你今天卖什么?”

“两位是今天的第一批客人。”

“别那么得意吧。”

“我中午以后一直在这里。其他商铺开门时间非常晚。”

“中午以后,一直没客人。”

“见到女人,真的觉得有意思。”汤米说。

埃莉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许她的特殊身份已经让她部分瘫痪。

她说:“你就不能给人一点刺激,让他们购买你的东西?我并不是说,我需要刺激。”

“刺激。”这个想法多么新颖。“依我所见,这刺激来自内心。这里的材料颜色褪去,皱成一团,没有什么审美兴趣。陈旧的纸张,这里全是这类东西。这里的顾客大都是冲着这种杂乱来的。他们觉得,这是他们参与的一段历史。”

马文告诉埃莉诺:“我从前一直以为,保留这些老东西的人——保留这些与棒球有关的东西的人——住在东部。我从前一直以为,只有东部的人才会记住相关的事情。汤米是我在匹兹堡以西发现的第一位收藏这些东西的人。”

汤米的笑容稍纵即逝,让人难以捉摸,只有用美国国家航空和航天局开发的生胶片才能拍摄下来。他的面孔在黑暗中飘浮,让马文产生一种强烈欲望,想要伸手去触摸它,想看一看它是否和他自己的类似,与他每天早上擦洗和剃须的脸庞类似。

“你找到那个人没有?”汤米问。

“我找到了那条船。那个人嘛,算了吧。”

“你必须放弃它。”

“这是谁在说话?”

“你不可能准确地定位过去,马文。放弃吧,放手吧。这对你自己有好处。”

“这是谁在说话?”

“让自己解脱出来。”汤米说。

“你坐在这里,呼吸灰尘,就像什么塑像来着。”

“骑马者。”埃莉诺说。

“公园里的骑马者塑像。”

“没错。与你的相比,我的处境更不真实。你至少还可以四处溜达,我却静静地坐在这里,周围全是皱成一团的陈旧纸片。这里的一切包含着一种富于诗意的报复。”

“什么报复?”

一丝笑意从汤米的嘴唇上飘过,就像蜂鸟的呼吸那样,非常微弱。

“流行文化对认真对待它的人施加的报复。”

这个说法立刻奏效。马文觉得,自己胸中有一种东西,那就像身穿宽松裤的朝鲜人,正在用手掌击打砖头。不过,他接着对自己说,我怎么可能不认真对待呢?不认真对待的是什么呢?还有什么东西让我更认真对待呢?如果我不想将世界上的巨大未知力量与自己生活中的某种强有力的东西结合起来,早上醒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知道,埃莉诺希望离开,知道她心里正在想:马文让家里的地下室保持整洁。

有一样东西他得预先买到。那是一个空盒子,像是被人遗忘,放在一个角落里,上面写着:斯伯丁全美职业棒球联盟正式比赛用球1号。多年以前,那个盒子曾经装着一个新棒球。他想暂时留着它,如果得到那个伤痕累累的棒球,就可以派上用场。

他走过去,准备付钱。墙上挂着一张照片:卡特总统和他的女儿——她叫什么来着?——站在白宫的玫瑰花园里,旁边是博比·汤姆森和拉尔夫·布兰卡,每个人的脸上露出紧张的笑容。

他们来到街道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推着一辆购物车,里面装着她的随身物品,似乎朝着一个具体的目标走去。是否有家人正在等候她?她是否正在走向未来?是否有人住在人们不知道的地方,拥挤在——那叫什么来着——基础设施的狭仄空间里?是否有人住在隧道里,住在大桥下?

“汤米生活在黑暗中,可是看上去非常开心。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走快点,马文。你是健康人,又没有生病。”

“每天独自一人,待在那个地牢中。”

“他有家吗,有孩子吗?”

“我不知道。谁会问他呢?在纪念品收藏者的圈子里,人们不问这样的问题。”

“你觉得他是否享受人们的基本生活方式拥有的那些舒适东西?”

“你说的这个词语非常棒。”

“他有没有一个小小的后院,每个夏天种一点泽西本地的西红柿呢?”

“看他那样子,我觉得没有种西红柿的长相。”

“他出差时会带着新娘吗?”

埃莉诺自有办法,可以让他觉得自己是受到命运眷顾的。她的做法是正确的,基本总是正确。他们种西红柿,办干洗店,居住的房子拥有宽敞的地下室,女儿没有什么偷偷摸摸的出墙举动,没有做出什么让他们感到烦恼的事情。反之,想一想汤米吧,半夜三更起来,在店铺里吃柬埔寨外卖。想一想阿夫拉姆吧,穿着高尔基式服装,每次洗澡都得劳神费力,拿着厨房的水龙头,到走廊尽头去使用。

他们发现,一家门面陈旧的廉价旅馆前,停着一辆空出租车。

不过,老实地说,步履蹒跚的其实是马文。马文是真正经常倒霉的人,心里总是觉得自己运气不济,身为道奇队粉丝的马文命中注定必然失败,方方面面的困扰令他不愿启齿。

一辆警车驶过,警笛鸣叫,发出循环不止的噪音,就像他们家厨房里的食品搅拌机——她总是抑止不了心里的强制性冲动,动手制作新鲜果汁。他俩觉得,从道德方面考虑,这样的饮料非喝不可。

已经到了考虑就寝的时间了。可是,他把她领到酒店顶层的豪华舞厅,那个小而舒适的房间里有一支小型爵士乐队。两人在那里一直玩到了午夜。

他们翩翩起舞,身体时而摇摆,时而倾斜。其实,算不上倾斜,仅仅停顿而已,它在形式上说明,这里应该做出身体倾斜的动作。他们喜欢跳舞,两人共舞时感觉美妙。他俩以前常常一起跳舞,不过后来忘记了,让那个习惯在岁月中慢慢消失了,就像忘记某种曾经非常喜欢的食物,例如,当初大受欢迎的奶油蛋糕。

她用手捋着他那耐火的头发。

马文紧紧地搂着她,脑海里冒出一种不信的感觉:他们即使有时可能一致,其实在许多方面相距甚远,可是竟然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他知道,这种不信之感力量巨大,如果可以量度,它与被爱震撼的感觉完全相同。

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在不可名状的马文式思维中,依然存在着某种模糊不清的东西,让他深感不安。

后来,他们经过了舞厅的窗户,他放眼望去,看到了雾霭中海湾大桥射出的灯光,那条被遗弃的陈旧油轮安稳地停靠在锚位上,外观显得刺眼,远离其他船只。他挨个数到7号码头,发现幸运阿耳戈斯号船已经卸货完毕,离开码头,看见一个幽暗的影子以——那叫什么来着——最高速度,驶向黑夜,驶向深不可测的巨大危险。

第三部 未知之云 第3节

严格说来,夜总会里人不多,算上西姆斯和我,一共七个客人。演奏台有四个人,一名蓄有山羊胡须的萨克斯手,还有三名俯身伴奏的乐手。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可能是长滩、圣摩尼卡,也可能是郊区的某个记不起名字的地方。这是当晚我俩光顾的第三家夜总会了,我的方向感几乎荡然无存。那天晚上,大个子西姆斯言语不多,神情严肃,态度坚决,端着半杯酒,走出房门,仿佛是史诗中一个被人赋予使命的男人。

“嘿,西姆斯,回家吧,好吗?你不喜欢听音乐,我不想看到你胡思乱想的样子。”

“音乐不错,音乐。”

“可是我觉得,你不用带我去看什么风景。回家吧。我再待一会儿,坐出租车回去。”

“回家。”

“回家,对。不过,先告诉我,你在生谁的气?”

“不是生气。如果你这么看,这就算生气吧。”他说。

一个老招待员把我们的酒端来。他的鼻孔里塞着一团棉花,身上穿着的t恤衫上写着:星期一晚上在罗伊厄尔利的强力球场举行足球比赛。那天不是星期一,我们不在那里地方。

我问:“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了。家里有什么事可出的?”

“你和格雷塔吵架了。”

“别提了,”他说,“一口干了吧。”

“这些家伙演奏得不错。”

“这是音乐,一口干了吧。”他说。

“你心里有疙瘩。”

“其实,我们从不吵架。”

“你俩从不吵架,玛丽安和我也从不吵架。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时——”

“要忍住。”

“觉得心里有疙瘩,沉甸甸的。”

“我们他妈的从不吵架。”

“我们从不吵架。玛丽安和我。回家吧,和她好好谈谈。我去叫出租车。在这里可以叫出租车吗?”

“你的头发有点白了。”他说。

“你的头顶有点秃了。”

“我的头发快要掉光了,可是你的头发只有一点点白。”

次中音乐器奏出了立体音符,我们喝下几个半杯,鼓手打出一阵激烈节奏。在噪声之中,在陌生夜色里更大范围的错位中,我试图理解西姆斯所说的意思。

“说真的,回家吧。我没事。我喜欢这些家伙,音乐充满阳刚。”

“黑人音乐。”他说。

“充满阳刚、自由奔放的音乐。”

“黑人音乐。你喜欢有你喜欢的原因,我喜欢有我喜欢的原因。改天我给你看看我家里的一张照片。非常棒的照片,我不知道确切拍摄日期,大约是20世纪50年代吧。查利·帕克,穿着白色套装,在某个地方的夜总会里。很棒很棒很棒的照片。”

“纽约的一家夜总会。”

他瞟了我一眼。

“你知道那家夜总会吗?”

“很棒的照片。”我说。

“等一等,你知道那家夜总会吗?纽约的一家夜总会。”

“他穿着白色套装,脚上的鞋子我记不清叫什么来着。”

不知怎么的,我想到我们的表情是如何变化的,想到如何在别人眼睛里发现信号,知道我自己究竟多么焦虑。不过,这样的信号同时也告诉我,我应该回避别人的目光,直到自己找到了解周围情况的机会。在这里响起的口哨声和抱怨声中,我俩看来形成了共识:假如我们的面孔与这些人的相同,我们就可以免于任何伤害。

“在这里可以叫出租车吗?回家吧,和她和解吧。如果这事耽搁十个小时,你俩都会胡思乱想。”

“回家吧。”

“回家。帕克穿的鞋子叫什么来着?我老是记不清。告诉她,你很担心。别让事情恶化。老式的两色鞋。”

他看着我,上下打量。

“改天我们去看一场比赛吧。你几个月以后就会回来,对吧?我们去看比赛吧。”

“我不想看比赛。”

“我们去看比赛。”他说。

我俩把酒喝干,离开那家夜总会。不到十五分钟,我们已经坐在另外一家夜总会里,听到小号奏出的响亮声音。四个乐手头戴土耳其毡帽,身穿阿拉伯男式上衣,齐声吹奏小号,一名鼓手高声歌唱,声音凄厉。

我们点了酒,听了一阵。这时,西姆斯靠近我。

“自从我来到这里以后,这样的情况出现过两次。他们把枪掏出来。我的生命挂在某个警察的弯曲手指上,要么因为我和某个疑犯相像,要么因为我的汽车尾灯没有亮。他下了车,叫我下车。他说,我要你马上下车。我下了车。他又说,我要你把手放在车顶上,手掌摊开。可是,我盯着他,他也盯着我,我们盯着对方,眼里透出杀人的欲望。在某个意义上,这令人感到非常困惑,在另外一个意义上,这又非常自然。”

我点了点头,等着他说下去。他坐在那里,神色非常严肃,两眼望着杯子。

“你希望成为我的朋友,你得听我把话说完。”他说。

墙壁上装饰着太平洋爵士乐专辑的封套。我们扭头看着演奏台,感觉到音乐的力量。这种爵士乐具有质感,深奥微妙,仿佛向人诉说生死。

我告诉他:“对,对,我的头发有点白了。不过,我不理解,为什么这比完全秃顶更糟呢?这就是你自己承认的宿命。”

“就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头发有点发白并不是男人遇到的最倒霉的事情。”

“我们走吧,好吗?”

“为什么?”

“还有一个地方。”

“我喜欢这个地方。”

“我让你知道了某些东西,对吧?你得接受这一点,”他说,“我在这里,你却不在。”

“好吧。不过,你应该回家了。告诉她你很抱歉。”

“我想让你知道我们的情况。”

“什么?”

“我俩从不吵架。”

“我俩也从不吵架。我们的朋友吵架。”

“这就是我内心难受的原因。”

“我正听你说呢。”

“那么我们就离开吧。”

下一个地方在洛杉矶市中心。洛杉矶市中心——这名称拥有神秘生命,我无法清楚解读。乐队正在休息,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烟雾。

“我曾经吹奏小号。你知道吗?”

“现在还吹吗?”

“从当铺买的一把旧小号,后来扔掉了。”

“可是你还有。”

“早扔掉了。”他说。

“可是你留下了,现在还在。”

“早扔掉了。”

“你没有保留?”

“留下干吗?太难听了。”

“值得保留的东西。一把旧小号?顺便说一句,它们不叫鞍脊鞋,鞍脊鞋不是我刚才所说的两色鞋。”

“听起来像音乐死亡了,被埋葬了。”

“愚蠢。你应该把它留下来。”

“等一等。我愚蠢?”

“值得保留的东西。人们收藏这样的东西。二手小号,很棒的藏品。”

“等一等。”

“很大的错误,西姆斯。”

“我愚蠢?”

钢琴师最先出场,接着是贝司手。鼓手系着头巾,戴着墨镜。

“那艘船回来了,”他说,“你知道吗?”

“不知道。”

“在旧金山海岸。”

“是谁告诉你这些事情的?”

“你知道传言是怎么一回事吗?没有谁告诉你,你只是听到而已。”

“听到有关船上货物的什么情况吗?”

“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西姆斯说罢,声音提高了,就像一个二手车车商,一个吹牛的人。我哈哈大笑。“这真有意思,关于谣传的最妙的之处。”

小号手终于上场了,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戴着金项链,门牙中间缺了一颗,脚下穿着凉鞋,一身度假打扮。

“有人说,是海洛因。有人说,是中央情报局运送海洛因,以便为某个秘密行动提供资金。不过,我们不相信,你和我。”

“因为我们是有责任感的人。”

“而且,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西姆斯说,“因为船上的货物不是海洛因,不是有毒化学品。它既不是工业余烬,也不是海洛因。”

“是什么呢?”

“它是用词上出现的混乱。就是这么一回事。”

“哪一个词?”

“你知道人们管海洛因叫什么吗?。它叫scag,它叫。还有什么叫法呢,尼克?”

“它叫s。”

“明白了吧,船上装的不是海洛因,船上装的是s。”

这时,我俩思维敏锐,视力清楚。聊了一夜,喝了一夜,这是头脑非常清醒的时段之一。

“有一点我是正确的,传言显示,那不是一艘普通的船。”

“淤泥船,这证明传言是正确的。”

“装载的是经过处理的垃圾。”

“从一个港口驶向另一个港口,已经航行了近两年时间了。”

我们欣赏着音乐,从吧台一端传来使用收银机的声音,从后面某个房间里,传来时隐时现的收音机或者电视机的声音。

“告诉她你感到抱歉。回家吧,西姆斯。”

“也许,她应该这样对我说。”

“你先对她说吧。”

“也许,应该感到内疚的不是我。想过这一点没有?谁引起的?”

“这没关系,真愚蠢。”

“这是第二次了。”他说着,对我伸出两根手指。

我们出了那家夜总会,走进另外一家。那里摆放着小桌子,墙壁上画着斑马纹。人比较多,乱哄哄的,有的戴着飞行员眼镜,有的穿着银色衬衣。

“他穿着白色套装。”

“对。”

“男高音演唱。”

“对。”

“他的目光投向画面之外,投向画框之外。”

“他穿着白色裤子,棕色鞋子,是两色鞋,不是鞍脊鞋。”

“我当时没有问是什么鞋子。我不关心他穿什么鞋子。”

“我只是说说而已。”

“我对他穿什么鞋子不感兴趣。”

“那鞋子有一个名称,我正在想是什么。”

“到其他地方去想吧。”

“在纽约的一家夜总会。”我说。

“你知道?我不知道。它是我的照片吗?我们是在我家里说的?”

招待员端来了酒。

“听我说,回家去吧,告诉她你很抱歉,然后洗澡,睡觉。”

他看着我,嘟起下嘴唇。

“还有别的事情。”

“什么事情?”我问。

“法官发出了指令,一项禁止令,严禁他们倾倒那些淤泥,因为里面埋着尸体,”西姆斯说罢,喝了一口酒,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

“谁的尸体?”

“谁的尸体。你希望是谁的尸体?那是谁的尸体?我听说,是某个歹徒的。采用枪决方式,在脑袋上打了一个洞。”

爵士三重奏,外加一个歌手。她披着红色头发,皮肤呈铜色,把话筒靠在缀满亮晶晶饰片的大腿上,伴奏者给她提示歌词。

“我们从不吵架。我们的朋友吵架。”我说。

一组曲目结束之后,一阵倦意向我们袭来,让人产生一阵厌倦感。西姆斯对着我的肩头吐出一股烟雾。我把一个冰块放入酒里,用一个指头摆弄,看着它上下浮动。

“有一个我曾经见过的人。我不认识他,曾经见过一面。那时我还年轻,”我说,“他到台球室来。”

“你在说什么呀?”

“说的是泥浆里埋着的那个人。”

“一个黑帮成员。他是谁?”

“我那时年轻,在上中学。我只和他聊过那一次。可是,我父亲早就认识他,他曾经给我说起这事儿。巴达拉图给我说的,不是我父亲给我说的。他们是朋友,是熟人,在什么地方见过面。”

“你所说的是巴达拉图?他叫马里奥。那人我在电视上见过一次,”他说,“当时,他们让他上了一辆普通轿车,送他去受审。有个侦探把手放在他的头上,以免他的脑袋撞着车顶。我坐在这里,心里纳闷,为什么警察非常注意保护那些罪犯,不让他们的脑袋受伤呢?最近,当犯人上车时,警察特别注意用手保护犯人的脑袋。”

“你突然唠叨起来了。”

“他总是在法庭台阶上被人拍照,他是法庭台阶之王。”

“你说的没错,我们走吧。”我说。

“你父亲认识他。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意味着他认识他。”

“换句话说,我得表示尊敬。我提到他的名字时,应该恭恭敬敬的。那个家伙操控一个犯罪集团,从事毒品、敲诈和别的违法活动。谋杀、试图谋杀,以及别的什么勾当。”

“运输废品。”我说。

“有可能。干吗不呢?我得尊敬他,因为他对你父亲不错。”

“你说得对,我们走吧。”我说。

“我没有说我想离开。我不想离开。”

“告诉她,你很抱歉,然后洗个澡。”我告诉他。

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在当天晚上的最后一家夜总会里。那里表演布鲁斯,弥漫着一种绝望的气息。那里的招待员与之前的两三家夜总会里的那个老招待员相像,模样类似。他一身标准的招待员打扮,我觉得那样子很像那个穿着足球t恤衫的招待员。那人我们在之前的三四家夜总会里见过——别管之前的第几家吧。那人穿着t恤衫,鼻孔里塞着一团棉花。

“这地方让我想起一件事情。你知道吗,人们总是这样的,某件事情发生时,你在什么地方?肯尼迪遇刺时,你在什么地方?怎么说呢,还记得那次停电吗?这地方让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次东北地区的大停电。”

“我是不是应该问你当时在什么地方?”他说。

“三千万人受到影响。”

“我当时在德国,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是什么原因呢?”

“没谁记得。三千万人,没有一个人记得。”

“可是,你记得自己当时在什么地方。”

“你问我当时在什么地方。我在一家酒吧里,与这里差不多,”我说,“死气沉沉的灵魂,情绪悲伤的爵士乐,墙壁上画着棕榈树。”

“这地方的墙壁上没有画棕榈树。”

“没有还更好一些,更像一些。突然之间,电灯全部熄灭。”

“他们根据它拍了一部电影。我当时在德国。”他说。

“也许,另外那个地方没有爵士乐。也许,曾经有过,后来停止了。他们制定一项关于爵士乐的政策,后来成为不准演奏爵士乐的政策。如果你仔细想想,那大概是相同的东西。”

他与我们在三四家之前见到的那个人不同。这并不是说他的模样像谁。他与我当天早些时候——或者前一天——遇到的那个出租车司机相像。那个家伙说:“点一支好彩吧,该抽烟了。”

他们把我塞进那辆巡逻车,也许他们那时管它叫无线电联络车。不管怎么说,那辆车绿白两色,开车那个警察抽着烟——他不应该那样做,穿着制服执行公务的警员不应抽烟。我记得,一个警官伸出双手,把弥漫在他两膝之间的烟雾捧起来,那动作让我觉得惊讶。我开枪打死了一个人,觉得自己将被送入一个管制系统之中。那里的规则严格,恒定不变。我记得另外一点是,自己被塞进那辆警车,没有人把手放在我的脑袋上。原因显而易见,他们那时并不这样做,这种做法是后来出现的——让重罪犯上车时,伸手进行保护,以免犯人撞伤脑袋。

当然,那件事情发生在东部。来到这个地方以后,我常常听到东部这个词语。不过,我觉得,这根本不是表示地理位置的标记,所指的仅仅是时间。它是一个与时间相关的说法,一个与存在和经历的密度相关的说法。它是伪装的,它是抽烟时间,变化无常的烟雾时间冒出来,成为某种稳定安排的场所。人们使用这个词语时,所说的是他们迁徙到这里以前的方式,世界过去的方式,并非仅仅是新泽西州或者南菲利市的方式。也许,他们所说的是自己父辈或者祖父辈迁徙到这里之前的方式。在某种个人信奉的相对论中,事物依然以那样的方式存在,是某种变换不定的心理层面。也许,它存在于其他男人和女人以这种方式来到这里的时段。那些人坐着康内斯托加式宽轮篷车,来到这里——在中学时,我们学了康内斯托加式宽轮篷车这个词语,一个东部人使用的词语,源于那种马车产地的名称。

大厅里几乎空无一人,他们演奏着布鲁斯。

“好好哄她,”我说,“回家去,和她谈谈,学乖一点。你知道这个说法吗?学乖一点。圣路易斯的黑人小孩使用这个说法。西姆斯,你知道吗?”

“他们到这里来进行人口普查。”

“对,那又怎么样呢?”

“我母亲要我躲藏起来。”

“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个问题问得好。我那时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我不知道她的想法。我躲藏起来。两个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写字夹板。她说,请进来,躲着吧。”

“躲着。”

“她说,躲着。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想的什么,不知道她当时想的什么。”

“那只是人口普查。”

“不要只说人口普查。”

“你告诉我,我的头发有点白了。我应该知道,为什么这比完全秃顶更糟糕。”

“因为我遇到过,我的家人遇到过,”他说,“我应该谢顶,我会这样的。她说,躲着吧。”

“躲着。”

“你相信人口普查吗,尼克?”

他坐在那里,领带松开,短上装皱巴巴的。他重新点燃已经熄灭的雪茄,下嘴唇突起部分的上方出现了一道粉红色的痕迹。

“你想要我说什么呢?没错,我相信它。不,我不相信。”

“我想要你说,你相信。”

“我可以感觉到我们将要涉及某种棘手的话题。”

“你相信什么呢?”他问。

“我相信人口普查。干吗不相信呢?”

他瞟了我一眼,目光之中带着令人愉快的神色。

“你相信。”

“干吗不信呢?”

“你相信那些数字,例如,相信美国只有两千五百万黑人。”

“干吗不信呢?”

“这么说,你相信。”

“如果那是实际数字,那就是实际数字啰。”

“而且你认为,他们不可能压缩实际数量。”

“等一等。”

“你认为他们不可能。”

“等一等,等一等,等一等,等一等,等一等。”

“好好想想吧。”

他动手脱去衬衣,采用大个子的方式,两手拉起衬衣,脱了下来,晃动几下,带着几分优雅,胸部一起一伏。

“西姆斯,就是你我两个人。”

“想象一下吧。”

“我们——你和我——没有这样的词汇,它可以表示黑暗力量的理论,表示促成活动的东西,记得吗?我们既不接受这个词,也不接受这个理论的合理性。你还记得那次谈话吗?”

“这是另外一次谈话。我是在这里谈话时说这番话的。你想一想吧。”

“可是,你我之间应该说实话。我们逆流而上,西姆斯。流行的做法避重就轻,不负责任。我们是负责任的人。我们确定了这一点,不相信有什么破坏我们生活的秘密力量。”

“一个地方停电,影响了三千万人。可是,他们说,这么大的一个国家中,只有两千五百万黑人。”

“如果那是实际数字,那就是实际数字啰。”

“你只能这样说。其实,我们面对的情况需要——用你的词来说——仔细调查。”

“说下去,仔细调查吧。”

“你愿意接受这个数字。”

“两千五百万。没错,干吗不呢?”

“你不觉得这个数字太小了。”

“两千五百万,不算小了。两千五百万哦。”我说。

“你不觉得这个数字完全被报低了?”

“你干吗说仔细调查是我的词呢?”

“因为你用过。”

“所以就成了我的词?”

“我不用这个词,你使用过。”

“我相信这个数字。它对我来说是可信的。”

“你不觉得有人可能担心,如果真实数字被公布于众,白人会觉得浑身无力,黑人会觉得深受鼓舞。黑人会说,嘿,这些我们应该多得一点,那些我们应该多得一点,应该比别人多得一点。”

“你我之间应该说实话。”我说。

“你认为这个数字没被压低,没被压低40?”

“我们不能让自己沉迷于低俗、随意的幻想之中,西姆斯。”

“低俗、随意。”

“我说得对吗?你我之间应该说实话。我们并不相信事情背后的东西组织有序,非常邪恶,我们得从中编出一种理论。”

“你不觉得白人会感到非常沮丧,觉得受到真实数字的——我不愿这样说——威胁。”

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你觉得人口普查局隐藏了一千万黑人。”我说。

“不是隐藏人,而是瞒报了数字。这样做很容易。”

“可是,数字很大,操作起来很难。事情是明摆着的,也许是母亲们的原因,”我说,“一千万母亲告诉孩子们,躲起来,躲起来。”我说。

大个子西姆斯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一种反射性笑意,不过眼睛没有放光。

“面对这个问题吧。”他说。

“什么问题?”

“我们有权知道人口数量。”

“你确实知道呀。”

“不知道。这个数字非常危险。真实数字让你有了多大的威胁感?我提醒你,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好吧,我想一想。”

“告诉我实话,你觉得我所说的话里没有事实。”

“真的妄想。这就是我在这个问题上看到的唯一的真东西。”

他似乎喜欢这样,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目光投向一侧,愉快的样子中带着些许严肃,审视着人际交流的本质中可能存在、使人具有可预测性的东西。

我欣赏那名布鲁斯小号手的演奏。他年轻,穿着破旧上装,皮肤呈非洲人的那种黑色,就是非洲大陆某个地方的人具有的那种饱和的黑色,沙漠中的某个游牧部落的肤色。不过,就动作和站立姿态而言,我看见他在演奏即兴重复片段的过程中,吐了一口唾沫。他是本地人,来自下城某个地方,打扮大众化,走路拖着脚步。

“查利·帕克穿着白色上装,出现在纽约的一家夜总会里。”我说。

“今天晚上,我听到你提到多少次纽约了?”

“而且,我知道他穿的那种鞋子。”

“我不关心他穿哪种鞋子。”

“休闲鞋。”

“我不关心他穿哪种鞋子。”

“不是鞍脊鞋,那叫作休闲皮鞋。”

“我不关心它们叫什么。”

“听我说,这就是你应该做的,”我告诉他,“回家去,说你很抱歉。在浴缸里弄一点起泡的东西,洗一个澡,然后睡觉。”

十分钟之后,我们站在那家夜总会外面,等人把车开过来。西姆斯伸出两手,抓住我的肩头。

我不知道如何应对。

他冲着我眼睛一鼓,撞了一下我的前额。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喝了一个晚上之后的一种冲动行为。我们两人说话声音嘶哑,喉咙冒烟,几乎醉得不省人事。他的举动要么宣告这个晚上正式结束,要么是某种刻意而为。

我挣脱他的双手,用头撞击他,两手抓住他的肩头,用头撞击他的额头。我很有兴趣地看着他,重复了刚才的动作。

当然,那样的动作让人觉得疼痛,剧烈跳痛,砰的一声。那样的撞击是一种打击,产生从头到脚的震撼,一道电流穿过后脑勺,进入颈部和肩膀。

这样的撞击让人脸对着脸,两眼鼓起,形成一种对抗空间,没有回旋余地,没有其他的接触点。可以表现的敌意到达一定数量,填充了人的整个视野。对方瞪眼怒视,目光咄咄逼人。也许,那是一种隐蔽之下的姿态,一种睡眼矇眬的攻击动作,眼睑下垂,沉默无语。

我个子比西姆斯高,然而身体没有他那么壮实,以前从来不把脑袋当作武器,像中世纪人那样进行攻击。

我撞击的位置刚好在他的鼻子上方,自上而下,让他疼痛不已。这一点我看得出来,我那一撞肯定让他的脑袋嗡嗡作响。

他让我浑身一震,撞击我的力量非常巨大,我后退两步,头昏脑胀,一个踉跄,挣脱了他的双手。那个家伙已经把车开来,站在一旁观看。

疼痛的感觉像电流一样穿过我的身体,我觉得浑身麻木,头晕目眩,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小了。

这就是我们当时的状态,我们头晕目眩,视线模糊,只有撞击留下的感觉,两眼瞪着,浑身疼痛。

他再次向我撞来,我脑袋一扬,后退一步,想要减轻撞击的力量。他抬起头来,两眼怒火喷射。

疼痛仅仅是另外一种形式的信息。

我们两人再次攻击,各自一次。那个家伙手里拿着汽车钥匙,在旁边看着。

在酒店房间里,我站在洗面池前照镜子。我两手扶着墙壁,身体前倾,看到自己额头上伤痕累累,瘀血斑斑,凝固的血痕周围泛起葡萄酒那样的颜色。我用冷水清洗伤口,然后上床睡觉。可是,脑袋一碰枕头,便觉得头晕目眩,只好在椅子上坐了一个小时,让那种感觉慢慢缓解。

那感觉在我脑海里不断出现,我试图深入理解它,理解那种震颤。我俩的面孔映射在酒杯中的冰块上面,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这并不反映我自己的感觉,仅仅让我理解隐藏在所经历的事情之中的触发点,理解形成生存状态的那些深孔和突然变化。

我们跑步向前,穿过烟雾弥漫的洼地,经过新修的狭窄道路两旁一幢幢的房屋,进入绿树成荫的地带。那地方一片寂静,房顶上覆盖着白色的尘土,看上去像是一层火绒,给人一点就燃的感觉。也许并非如此,我可能在设计自己的纪录片场面。

“关于泥浆中的那具尸体,你听说了什么没有?”

“他们是找不到尸体的。那尸体不过是另外一种装饰而已,”他说,“主要的问题是那船本身。”

“什么问题?”

“一艘船在大海上漂荡了两年,不断改变船名和船员,这也许是另外一个故事。最近,那艘船完成了另外一段航程,从东海岸到了西海岸。淤泥运到了加利福尼亚,准备作为化学品加以处理,就像是普通的海运货物。”

我们沿着城市街道向前,大道两边风景如画,有某种堕落的氛围,一种不合时宜的气息包含在明显的遗憾感觉之中。

“你瞧,西姆斯,这就是那东西。”

“我们跑吧。”他说。

“我不知道。在你这样的人面前,我简直太小了。我知道,我不该这样说。”

“喜欢你的孩子,对吧?”

“当然喜欢。”

“那么,跑吧。”他说。

“有时候我想,只要我喜欢他们,我有时几乎有冒名顶替者的感觉。他妈的,这样的感觉一直让我觉得不舒服。”

我们两个人穿着短裤,站在厨房里,不愿挪动,担心流淌的汗水会弄脏什么地方——刚刚跑了几英里,一路上要么是起伏不平的丘陵,要么是灼热的人行道。格雷塔给我们倒了水。她长着棕色头发,两只手很长,身体枯瘦,简直可以说瘦骨嶙峋,仿佛是透视出来的X光图像,突出特征几乎一览无余。

“喜欢这里吗?”我问。

“我觉得自己到了天涯海角。我们在这里住了四年了,我每天早上醒来,都要想想自己身在何处。这里远离一切。”格雷塔说。

“我们背靠,”西姆斯说,“一片非常辽阔的大海。”

儿子只有五岁,坐在餐桌旁边,面前摆着早餐吃麦片所用的碗和一把大号勺子。他叫洛亚尔·布兰森·毕格斯,文静,帅气,天生一副漂亮脸蛋,完全吸引了我。我和他的父母谈话,两眼却一直看着他。因为看着他,他俩也看着他。我提醒他们,小孩随时都会让他们觉得惊讶。

“你脸上怎么啦?”格雷塔问我。

我看着洛亚尔用勺子搅动牛奶。

“怎么说呢,这实际上是一个好问题。”

“答案呢?”

“怎么说呢,我在电梯里和人干了一架,就在酒店里。伤痕明显吗?我以为已经消失了。打了两个醉鬼,一个黑人,一个白人。”

我可以感觉到,身穿锐步鞋子的西姆斯心里一阵窃喜。

“尼克先动手。”他告诉她。

“真的吗?”

她面对他,两眼却看着正在吃早餐的孩子。我们三人都看着那孩子。

“他们说,他头发有点发白,他就冒火了。”西姆斯说。

格雷塔要送孩子上学,然后要去她任教的学校。学校背靠大海,她每周在那里教三天化学课。

西姆斯和我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喝水。

“你们两个还在生气?”我问。

“她还在生气,我已经没事儿了。”

“我要去坐飞机。”我告诉他。

他冲了一个澡,穿好衣服,把我送到酒店。我很快冲了一个澡,穿上衣服,抓起旅行袋,回到车上。高速公路边有一个男子,就在堤岸上,冲着车载收音机点了点头。他坐在草地上,膝盖上横着什么东西。西姆斯说那是一支步枪,我说是一副拐杖,是那种带着前臂支具的金属拐杖。我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西姆斯是在开玩笑——那不过是高速公路上使用的语言而已。

我感觉南加利福尼亚太有趣了。飞机进行实验飞行,系统错误频出,汽车遍地,烟雾弥漫,简直就像地狱,女人来历不明,街道帮派猖獗,活动明目张胆。我到那里出公差,去过第一次之后,后来便尽量缩短行程。这个地方的特出之处潜入无害的言论中,并引领疏离的感觉。

我枪击乔治·曼扎之后,开始理解这种感觉的性质。他们把我塞进一辆载着抽烟警察的警务车,把我送到纽约州北部,一个显示刑法制度的古怪特征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微缩型高尔夫球场,九洞的,配有角楼和风车漫画。你知道吗,我们这帮人是年轻犯人,也许训导员认为,我们在那些幼稚造型和明亮色彩中,在高尔夫球和球洞的陪伴下生活舒适。这一点我不知道,那时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可是,伙伴们和我全是一些D级重罪犯,E级重罪犯,有的扭断了别人脖子,有的夜里行窃。我们种族不同,信仰不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有的人夜里发出喊叫声。我们常常走过肮脏不堪的窗户,表情轻松,看着下面院子布局:循环道路、隧道和小湖泊,地上覆盖着光亮的草皮——我们管它叫加利福尼亚。

对我来说,凤凰城更好一些。我需要私密的生活。如果人的感觉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果人内心的强烈情感以及可以保留在小房间里的东西全被暴露在白色的光线之下,变得很大,固定下来,让人无法与环境和天空分离开来,人怎么可能拥有私密的生活呢?

我走进房门,玛丽安问我:“你的脸怎么啦?”

我走进房间,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小孩在玩耍,收音机播送着新闻和交通信息,电话铃声响个不停,洗碗机循环注水。

我笑着,吻了吻她,她抓起电话。孩子在后面大声说话,我们的孩子和邻居的孩子在一起,正在玩着莱妮设计的游戏——这一点我是从他们发出的尖叫判断出来的。莱妮搞了一些恶魔游戏,它们会形成富于刺激的痛苦和羞辱场面。

“你的头发怎么啦?”

“理了,喜欢吗?”她回答说,依然和谁在电话上交谈。“你的脸怎么啦?”

我走进门,看见光线洒在冰冷的墙壁上,让地毯颜色凸显出来——杏黄色、紫红色、炫目的黄宝石色。

第二天晚上,或者是第三天晚上,我向玛丽安坦白了在莫哈维斯温泉与朵娜之间发生的事情。我觉得自己必须告诉她。这样做是为了我们两人,为了挽救我们的婚姻。当时,她在床上看书。在那之前,我极度痛苦,不知道应该选择什么时候开口。后来,我突然说话,不再犹豫。我没有告诉她我向朵娜说了些什么,也没有告诉她朵娜出现在那家酒店的原因。不过,她也没有追问。我站在扶手椅旁边,手里拿着衬衣,觉得她没有做出什么强烈反应。她知道,这是一个孤立事件,我与陌生人在酒店里邂逅,萍水相逢,已经结束。我告诉她,我觉得必须向她解释清楚。我告诉她,自己难以启齿,然而隐瞒真相更是难上加难。她点了点头。我觉得,她没有做出什么强烈反应,只是听我陈述,没有追问其他的事情。房间里有一种使用策略的氛围,有一种对感觉的敏感性。我站在扶手椅旁边,等着她翻动书页,然后我可以脱衣睡觉。

那天之后的第一个空闲的周六,第一个我不去办公室上班的周六,我们带着孩子,驱车向南,去看一处古老的废墟。

我们带上防晒霜和饮用水,带水是玛丽安的主意。那地方只有低矮的沙漠植物,温度非常高。

莱妮站在前排座后面,有时候把肘部放在玛丽安和我之间,身体前倾,对着挡风玻璃,指出路上其他人愚蠢的开车动作。她对这样的行为非常愤怒,她的这个习惯熄灭了我自己的怒火,熄灭了玛丽安的怒火,让我们原谅这样的驾驶行为。

杰夫比莱妮小两岁,只有六岁,喜欢蜷伏在后排座位上,身体蜷作一团,侧向车门,完全与周围的东西分离开来,用这样的姿势来做白日梦。

他坐在长着青草的高速公路边,腿上横着一根金属拐杖,车辆从几码之外的地方飞驰而过。即使那不是步枪,他究竟在那里干什么呢?

那处废墟已有六百多年时间,主要建筑是单体的,附近有几个分散的遗迹,是附近某处墙体的痕迹。我们冒着中午之前的灼热,听那里的一名工作人员讲解,几分钟以后便一个个散开——其实,其他地方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

我看着一个牌子上面的说明,发现杰夫没戴帽子,正在追一只地松鼠。我没有作声,心里说,好小子,别说我们没有警告你。后来,我心里一软,把他叫过来,掏出汽车钥匙,递给他。看着他懒散的样子,自己心生怜悯,放宽心态,表达爱意。这是举手之劳,看似微不足道,然而却不易做到,非常之难。我叫他过来,给他钥匙,知道他会感到高兴。我要他拿上帽子,锁闭车门,把钥匙还给我。他转身离开,高高兴兴走向汽车。

我漫步返回主体建筑,站在十来个游客中间,听那个工作人员讲解。那个女人身材矮胖,不时挠着胳膊,告诉我们说,这座建筑有三层,顶部的图画依稀可辨,没人知道它的用途。我发现,自己对起到保护作用的遮雨篷很感兴趣,超过了这座古老建筑本身。工作人员说,建筑完工大约一百年以后遭人遗弃,建筑和整个定居点都被遗弃,目前尚未找到确切原因,这成为那个族群消失之后留下的疑案之一。可是,我自己却仔细观察了那个起到保护作用的遮雨篷。它的巨大柱子倾斜着,高度大约七十英尺,整个房顶由格子结构的框架支撑。

莱妮走过来,站在我旁边,几乎可以说靠在我的臀部上。那方式显示,她觉得非常无聊。

工作人员说到了几个原因,解释那些沙漠居民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她提到了洪水、干旱、外族入侵。不过她说,这全是猜想,没人知道事实的真相。

我想到了杰西·德特威勒,那位垃圾考古工作者,很想知道他是否会提出那些人放弃定居点的原因是垃圾。他们自己制造的垃圾越来越多,把他们包围起来,他们失去了生活和呼吸的空间。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想法是有道理的,或许可以解答那些具有浪漫色彩的居民留下的疑案之一。这个答案就在我们的面前。

很快,我自己也变得像西姆斯了,要么眼里看到的全是垃圾,要么把垃圾与什么情景结合起来。

我让莱妮去找弟弟,看一看他用车钥匙干了些什么。后来,我们动身回家,就像几个没有看到雕像流泪的衣衫褴褛的朝圣者。

我们上车十分钟之后,玛丽安开始哭起来。她在开车,脸色不错,可是却轻声哭泣。莱妮从她站立的地方往后退了一步,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两手放在大腿上。杰夫看着车外的风景。

我问:“要我开车吗?”

她摇了摇头,表示否定。

我说:“让我来开吧,我开。”

她示意不用,执意自己开。那是她想干的事情。

我们驶入一条小路,两旁长着巨形仙人掌和野花,巨形仙人掌上有刻痕,是在上面筑巢的小鸟留下的。后来,我们到了州际公路,汇入飞奔的车流之中。

不知对方姓名,没有考虑后果。这就是萍水交欢的约定。可是,我给她说了自己的姓氏,那不是什么漫不经心的做法,对吗?那是一场邂逅中的古怪做法,我喜欢与她取得联系,平定她的呼吸,让她没有呼吸,是的。朵娜身上有某种东西,让我说不清,道不明。后来,我有了内疚感,觉得玛丽安就在我的身边,在黑暗中安睡。

我俩不喜欢对方,这种感觉通常出现在晚上外出玩乐之后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们厌倦对方的样子和声音,厌倦对方说话的语调,甚至厌倦最细小的动作。你已经看过它一千次了,它非常简略,然而告诉你许多含义,让它们一览无余。其实,那是错误的。当我们——玛丽安和我——有这种体验时,我觉得原因是这样的:我们已经让意义消耗殆尽,让两人之间的亲和力消耗殆尽。晚上出去玩乐引起这样的感觉。不过,我们其实没有耗尽任何东西,还有尚未度过的时光,尚未讲述的事情,尚未完成的事情。玛丽安就是在这些方面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

玛丽安出生在大十镇,在安全环境中长大,处处受到保护,没有受到社会习气的侵蚀,感情未因此遭到剥夺——一方面享有特权,一方面遭到剥夺,这样的情形具有美国特征。她看电视时遇到这样的场景会皱起眉头:本地发生了犯罪案件,街道上躺着尸体,死者亲友悲痛不已,疑犯潜伏隐藏。玛丽安甚至不愿看到侦探按着疑犯的脑袋,把他塞进没有警方标记的汽车。那是一种暴力,给精神带来损害。可是,她希望听我的故事,我的事情,无论涉及多么强烈的场面都无所谓。

对于过去,我有自己的考虑,带着私念,心存戒备。我不知道应该采用什么样的方式让玛丽安了解那些岁月。而且,我觉得,保持缄默是审判你的罪行时你所接受的条件。

她提到她母亲,两年前的今天,她母亲去世了。我给孩子重复了她的说法,孩子们心里稍稍平静一点。我伸过手去,从莱妮那里弄到一片口香糖。两年前的今天发生的事情,玛丽安肯定知道。但是,我们当时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没有探问这件事情,现在感到一丝宽慰,孩子们也是如此。不管怎样说,还是有一个原因,至少这不是父母刻意掩饰的滑稽表演,至少这不是孩子们假装一无所知的事情。

她露出灿烂的笑容,脸上眼泪依然。我觉得,那笑容是面部肌肉的一种抽搐,不过也是真实的笑容,里面包含着她母亲的影子。

过了片刻,孩子们开始唱歌。

我心里稍感宽慰,应该说有点高兴了。在此之前,我坐在那里冥思苦想,时而觉得自责,时而心里在想,也许她一直另有新欢。我怎么知道自己不在家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孩子们正唱着:“墙上摆着九十九个啤酒瓶,九十九个啤酒瓶。如果落下一个瓶,还有九十八个啤酒瓶。墙上摆着九十八个啤酒瓶,九十八个啤酒瓶。”

她看了我一眼,目光转向道路。孩子们继续唱歌,从九十八一直倒数到一。玛丽安抓着方向盘,一边哭泣,一边开车。

第三部 未知之云 曼克斯·马丁-2

管理员一瘸一拐地朝他走来。他在街道上还没有走上五步,管理员便从街区尽头的一幢房子出来,脚一瘸一拐地朝他走来,晃动的臀部几乎占了半个人行道。

“找你好久了。”管理员说。

曼克斯·马丁站在那里,两手抱着,这时不用昂头——摆出高人一头的姿态还为时过早。

“你看见那些铲子没有?”

“什么铲子呀?”

“本来放在地下室里,可是不见了。”

“总是有东西不见的。在洗衣店里,新买的一把剪刀也不见了。”

“杂品储藏室的两把雪铲,今天早上靠墙放着的。”

“要下雪吗?”曼克斯问。

他抬头望着天空,那样子似乎在问,你觉得要下雪吗?我觉得不会。天气预报说要下雪?

“两把铲子中午就不见了,自个儿出了房门。我在街上到处都找过了。”

“你问人可要小心一点,有的人听到这事情时脾气不太好。”

“我听到一些说法,所以问你。”

天气这么凉,管理员却穿着淡薄的衬衣。曼克斯嗅到了换季的气味,寒风刺骨,湿漉漉的。这个人站在这里,两只衣袖卷起来,胡须中泛起点点银白,已经露出老态。

“有人直接告诉我了,”他对曼克斯说,“去和那小偷谈一谈。”

“你这是当面侮辱我。”

“我只是把听到的说出来。”

“从谁哪里听到的?”

“我告诉你,那些铲子可值大钱了。我需要那些工具干活。那些大铲子,明白吗?你试试用煤炭铲怎么铲雪吧。”

管理员态度如此明确,让曼克斯大吃一惊,简直有些不知所措。这应该是房东处理的问题。干吗东奔西跑,干侦探的活儿?让房东自掏腰包,购买新的铲子吧。房东的口袋太深了,两个膝盖已被哗哗作响的硬币磨破了皮。

有人站在街道拐角处,迎着大风传教。

管理员的两只胳膊也让曼克斯大吃一惊。它们很有力量,你知道的,那两只手搬动垃圾桶,推着它们穿过人行道。

“我觉得,你让自己的工作倒退了,”曼克斯说,“在这个街区,我们看到的是遭到抢劫的人家,而不是遭到抢劫的铲子。他们到处破门抢劫。”

“我只是把听到的说出来而已。”

“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把时间用在这件事情上。杰米看门。”

“如果我发现是你拿走了铲子,我会向房东报告的。那样,你们一家人可得到街道上去过夜了,兄弟。”

这样的话出自一个跛子之口,显得太自负了。

“我的话他是会考虑的。”

附近的公寓管理员大都是飘浮不定的人。他们在一个地段工作,然后转到另外一个地段去,流动性非常高,总是在发生什么事情之前溜之大吉。这个人却像步兵一样,脚踏实地工作。

“你和我,我们两人已经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他说,“你到我房间的门口去,左手拿着一把铲子,右手拿着一把铲子,那么,我就会听你解释。”

曼克斯扬起头,眼睛一鼓,故做集中精力的样子。他盯着对方,想让他屈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

可是,管理员推了他一把,想要走过去。曼克斯身体一偏,想要挡住他。可是,管理员还是挤了过去,行动笨拙,身体一步一扭。曼克斯再次觉得狼狈——他本来正准备发表长篇大论。

曼克斯朝着阿姆斯特丹大道的方向走。三个孩子从他身边跑过,脚步飞快。他看见,弗兰佐·库珀穿着套装,系着领带,站在鞋匠铺前。

“谁去世了?你打扮得规规矩矩的,弗兰佐。”

曼克斯说话时转过身体,希望最后看一眼管理员。他并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是为了狠狠地瞪那个身影一眼。

“你看见我弟弟没有?”弗兰佐问。

他头戴一顶帽子,帽沿上插着一根小羽毛,鞋子又黑又亮。广告牌上的霓虹灯鞋子断电了。

“我到塔里家去。”

“你见到他时告诉他,我需要用他的车。”

“谁去世了,弗兰佐?”

“我要到泽西市去,拜访一位女士,为我的事情。没有谁去世,你干什么呢?”

“没有干什么。”

“我害了相思病,伙计。告诉他,把那破车弄到这里来,不会白跑的。”

这里有美容学校、鞋匠铺,还有摆放着家具的房间。鞋匠铺的门上有一只霓虹灯高跟鞋,他看见那灯发黑,冷冰冰的,这使他觉得不爽,情绪大受影响。

街道上,车流时停时动,消失在夜色之中。一个男子站在拐角处讲道。三四个人停下脚步,听他说的大意,一分钟以后继续向前。又有两三个人来了,听了一阵之后,纷纷离开。汽车慢慢驶来,信号灯改变之后,呼啸而去。

那个传道者说:“有人说了,只有昆虫可以逃过一劫。”

他年龄很老,脑袋干瘪,太阳穴处青筋鼓起,两只手露在衣袖外面。短上装的袖子缩了一大截,可以看到整个手腕。他说话时晃动着长长的手指,裤子上夹着骑自行车用的夹子。

三个孩子从旁边跑过,似乎在逃离这个现场。

“这就是他们说的。他们研究了这个问题,所以我相信他们的话。上帝在世界上创造了许多生灵,只有昆虫可以逃过一劫。他们聘请的科学家仔细研究了蟑螂生活的全部过程。他们观察蟑螂如何睡觉,让蟑螂从墙壁缝隙中爬出来时,有人从黎明开始就手持放大镜在那里等候。他们说,原子弹将推倒房屋,毁灭人类,杀死鸟类和其他动物,让猫狗无法繁殖,只有那些昆虫可以幸存。我相信他们的说法,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们。可是,我也给他们带来了福音。我在他们之前知道了这些。我们都了解了,现在站在这里的人,因为我们都熟悉一个特别的地方。我们需要别人来告诉我们昆虫是如何在冲击波中幸存下来吗?人类从诞生之日起就知道这一点。我给你们说吧,这里没人需要科学证明昆虫将是活在世上的最后生物。他们已经有了漂亮的结论。我们人类一直都在死亡,蟑螂不停地从墙壁中爬出来,从缝隙中爬出来。”

曼克斯把目光投向另外一个方向,希望最后看一眼管理员,以便强化自己心中的怨恨。

有人停下脚步,听一听这位传道者讲些什么,一共有六七个人站在风中。曼克斯看着那个老人。他穿着翻边的裤子,那就像小孩在玩打仗游戏时想象出来的某种服装。他显得有些聪明,光光的脑袋青筋暴起,看上去头皮很薄。一个男子头戴法国式帽子,黑色贝雷帽,听得饶有兴趣。两个女人穿着修女服装,是从临街教堂出来的某某修女。她俩头上围着餐巾,眉头紧皱,嘴里念叨着见到你很高兴。

“没有人知道是哪一天,哪一个时刻。”

两个穿着套装的男人走来,带着穿着体面的妻子。男士想听听,女士说不用,谢谢——关于蟑螂的谈话不是她们感兴趣的东西。

“在地球另外一面,俄国人试验了他们的原子弹。诸位在广播中听到这一则消息没有?我告诉你这条新闻吧,全世界都知道了。你们站在这里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你们心里会说,这是老一套,是将军们和外交官们关心的事情。可是,此时此刻,我在这里说,你在这里听,官员们正在制定计划,在这个城市的各个地方修建防弹避难所。就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下面,修建可以容纳两万五千人的防弹避难所。你们猜一猜,今天的新闻节目有没有说什么。你们站在风中,听我给你们说吧。炸弹倾泻而下,站在避难所里的全是白人。你们听我说,哈莱姆区连一个避难所也没有。算了吧。他们在上东城修建避难所,在下东城的第六大道下面修建避难所,在第四十二大街下面修建避难所,在皇后区修建避难所。如果许多原子弹落下来,你该怎么办?坐公共汽车到城里去避难?”

曼克斯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一个姑娘和她的男友一起站在那里。她说:“他是在蛊惑人心,我们走吧。”

曼克斯可以理解那个老人所说的话,不过觉得稍稍有些离谱。他的观点不错,因为它放大了曼克斯在日常生活中采用的那些该做或者不该做的行为规则。

她说:“他是在蛊惑人心,我们走吧。”

可是,他在生活中面对的是该做或者不该做的行为规则,而不是世界新闻,不是在街头电影院打鸣的公鸡。

那个人喋喋不休地说着,站在那里,身体微微前倾,脑袋青筋暴起,就像一个孵化的鸡蛋。三个小孩从旁边跑过。那个人的面孔毫无掩饰,裤腿翻着边,让人觉得自己认识他许多年了。几个孩子从旁边跑过。

“你的自行车在哪里,朋友?”

那个男友头上斜扣着帽子,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的女友说:“他是在蛊惑人心,我们走吧。”

那个男人转动脑袋,目光转向别的什么地方。

“他们说别付房租。我没有说别付房租。我没有说炸掉加油站和电站。他们说把房东押到河边去。我没有说把房东押到河边去,也没说让房东靠墙站着。我说,从你们口袋里掏出一张一元的纸币吧,把它折叠起来,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把钱打开,翻过来,他们在背面保留了秘密信息,保留了拉丁字母和罗马数字。”

那个人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币,慢慢打开,仿佛在表演魔术。接着,他向站在面前的人挥动纸币。

“你们大家看看吧,这个金字塔上方有一只眼睛。在美国的钱币上,金字塔表示什么意思?你们大家看看,在金字塔底部,他们印了这个数字。这是他们互相传达共济会密码的方式。这是共济会、密码和握手。这是蔷薇十字会员,是光线。这张纸币上到处都有秘密符号,正面和反面都有,包含了一个寓意。这不是没条理的废话,不是已经煮熟的意大利面。它们预测了日子和时刻。他们互相通知准确的时刻。你们在圣经中找不到答案,在人权法案中找不到答案。我告诉诸位,历史就写在你们口袋里这张最普通的纸上。”

他捏着那张纸币的边沿,抬起胳膊,展示上面的内容。

“这张纸币我已经研究了整整十五年,甚至上厕所时也带着它。我反复琢磨这些数字和字母,对着灯光细看,放在水下细看,距离破解密码的时刻越来越近了。”

他把纸币放到胸前,折叠五次,折到比邮票还小,最后放回口袋里。

“正因此,他们利用金字塔上飘浮的那只眼睛一直盯着我。他们一直盯着我,跟踪我。”

曼克斯需要喝点东西。他沿着阿姆斯特丹大街快步向前,经过一家出售电视机和收音机的商店,看见一台电视开着,十来个人在寒风中观看。他看见,一个人从一个街区之外朝他跑来。一个成年人,大步流星地在人行道上飞跑,脚下踩着地窖出口的铁门,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他们表情尴尬,脸上带着笑意,肯定是警察惊扰了他们在小巷中搞的什么鬼名堂。他们从他身边跑过,脚下踩着地窖出口的铁门,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不时回头张望,脸上带着笑意。

他差一点想转过身体,加入他们的行列。他明白了他们这样做的可笑之处。他们会在三个街区之外的某个门洞里笑呵呵地会合,气喘吁吁,觉得成年人这样做是愚蠢的。他们会找到一个地方,比如,理发店的里屋,或者妻子外出的某个人的起居室,然后接着赌博。

可是,妻子在家里。

在我看来,即便我离家十英里之外,妻子也会看不惯我的样子,肯定要不停唠叨,不会让我安静地呼吸。她脑袋里的唠叨更多。她肯定在家里。

一条狗从一楼的窗户伸出头来。

对,黑人们在街道上飞奔。曼克斯发现,自己仿佛身处1943年发生的骚乱中,脸上可能挂着相同的表情,担心因为干了不该干但反正已经干了的事遭到警察逮捕。他跑过奥金服装店。艾薇曾在那里买了一件样品上衣,本来是穿在模特身上的,廉价卖给她。这件事情让他觉得痛苦,久久不能释怀。当时,奥金服装店里的所有模特全被扔到了人行道上,躯干倒在街沟里,脑袋脱离了身体,细脖子和白头发散落一地,没有胳膊的模特就像著名的人体雕塑。他现在回忆起来当时的情景:宽大的橱窗被打破了,模特被扔在街沟里,模特穿着袜子,系着吊袜带。小孩身上披着小夜礼服,男人们在街道上奔跑。有一个小孩大约十二岁,头上盖着大礼帽,披着抢来的小夜礼服,被警察带到巡逻车前。他那样子非常滑稽,扣着大礼帽,披着小夜礼服,裤子在地上拽着——甚至那个警察的脸上也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他走过最后四个街区,一直把面部转到背风的方向。寒风是从哈德森河上吹过来的,曼克斯行走的样子就像一匹长着幽灵脑袋的老马。

不过,他一脚跨进酒吧大门,感觉就迥然不同了。这里到处都发出低沉的嘈杂声音,暖烘烘的,人们坐在凳子上,非常开心。他顿时觉得呼吸轻松多了。与星期三的不景气时段相比,今天晚上光顾塔里酒吧的客人较多,嘈杂声也不同寻常,空气中的凝滞气氛显得更加浓厚。这时,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了。酒吧里弥漫着一种氛围,一种显露内心活动的唰唰声。他拍了拍短上装的口袋,碰到了那个棒球,知道他们在谈论那场比赛的事情。

他向菲尔挥了挥手。菲尔是塔里的弟弟,站在吧台后面,穿着朴素的衬衣,挂着时髦的吊带。曼克斯示意:在哪个座位上?菲尔冲着远处的角落点了点头。安托万·库珀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个杯子,两把长柄铲子靠在后面的墙壁上。

曼克斯在安托万对面坐下,椅子侧放,这样他就不用对着铲子。

“我看见弗兰佐站在黑暗处。”

“我知道。他要用我的车。不过,他不能用。”

“你喝点什么?”

“他想去找一个小妞。那女的他最好别碰。相信我,我已经干了她了。”

曼克斯环顾四周,听到了低沉的嘈杂声,听到谈笑中冒出的半截句子。他决定不提铲子的事情,看到铲子让他感到惊讶,它们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里。他已经决定,对这件事情只字不提。

“四十三年那一场骚乱是怎么一回事儿?我回忆是怎么开始的。许多警局的牢房里都关满了人,他们只得动用国民警卫队训练中心,充当临时牢房。”

“四十三年。我当时在军队服役,伙计。”

“武装警卫押着鲜血长流的人,让他们扛着抢掠的东西,送进帕克大道上的国民警卫队训练中心。”

“我们自己也经历了骚乱。”安托万说。

曼克斯走到吧台前,向菲尔要了一杯施格兰酒——他喜欢把这种裸麦威士忌酒放在矮杯里,然后加上一个冰块。

菲尔问:“有什么事情?”

“我听说,他们今天打了一场比赛。”

“妈的,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

曼克斯返回自己的座位,一只手以通常方式抓住杯子,另一只手的手掌放在杯子下面,托着杯底,仿佛它是教堂中某种精心制作的物件。

冰块主要是为了美观。

安托万问:“小伙子们怎么样?”

“小伙子们。小伙子们各在一方,”曼克斯说,“兰达尔在南部的什么地方,露营,你知道的,接受野外训练。还有韦农。”

“我知道韦农在什么地方。”

“韦农在前线。他们集结了二十五万军队,盯着战线对面。对面是中国人。”

“他在哪个师?”

“哪个师?”

“驻扎在朝鲜的第二步兵师。”安托万说。

“我不知道那个师。”

“你不知道战事?”

“你喝的什么?”

“我喜欢了解战事,他们使用策略。”

“他们鸣喇叭,吹口哨,这就是他们的策略,那些中国人。他们突然发起冲锋。”

“这是白兰地,伙计。今天晚上喝的是进口酒。”

“看上去有点烈。”曼克斯说。

“只在杯子里烈,喝下之后很爽口。”

“他们突然发起冲锋,那就是他们的策略。”

“你不时祈祷,那就是你做的事情。”

“对,安托万。我在床边跪下。”

“你和孩子们相处得好吧?”

“对,安托万。他们在我老了时会照顾我。”

“你找到工作了吗?”

“他们到老人院来看我,在大门口偷偷把酒瓶塞给我。”

“看来你还过得不错。”

“洛西算一个,很好的姑娘。只有她一个人对我表示尊敬。”

“你需要干点事情,改变一下性情。你最近有点谨小慎微。”

“他们在裁员,没招工,在裁员。”

“你应该搞一点长途运输。”

“生日那天,他们送来了蛋糕。”曼克斯说。

“长途,那才是办法。我在阿拉巴马州有一个表哥,住在伯明翰。他有大量的事做,长途运送家具。”

“我记住了。”

“伯明翰出黄薯。”

“我会把它记在自己需要考虑的事情清单上。”

“你见过的最绿色的东西。”安托万低声说。

曼克斯觉得,他不能继续瞒下去了。可是,他没看安托万,而是把目光投向一盏壁灯。那是一种安装在墙上的灯具,两只衣袖造型的东西握着灯泡,烛液状造型的东西顺着两边流淌。

他说:“妈的,你把铲子放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安托万长着长脑袋,细脖子,为人诡计多端,年轻时人称毒蛇。他觉得有必要转过上身,面对后面的墙壁,这样就可以确定曼克斯所说的东西。哦,对呀,过了白色圣诞节以后,这些工具可以用来清理露台上的积雪。

后来,他转过身体,看着曼克斯,在椅子上俯下身体,目光带着神秘,越过酒杯,向外探视。

“我觉得,这里没有在三州之间发布的联邦调查局公告。你说呢?”

“我觉得,按照我们说好的,应该把它们放在车里。”

“问题在于,你得提高你的判断力。这些东西是不会带来什么回报的。”

“我们可是有言在先的,安托万。”

“这不值得争论。你是对的,是我的错。不过,你得提高你的判断力。”

两人坐着,喝了一会儿酒,曼克斯考虑过离开,可是却坐着没动。他想过抓起铲子,离开这个地方,可是没有动作。一旦他站起来,抓起靠在墙上的铲子,就得带着两把大雪铲,穿过整个酒吧。现在是十月初,这里也不是搬动这些工具的地方。脑海出现的这个念头,眼前出现的这个场景,这两点使他没有挪动屁股。

这时,他把棒球掏了出来,放在桌子上,等着安托万在百忙之余注意到它。

“我儿子从球场上弄回来的,我的小儿子。他说,赢得比赛的本垒打就是这个球。”

“他们今天打的那场比赛?”

“对。”曼克斯说。

“我看见,有人在第七大道上大喊大叫,有人不停地摁喇叭,有人的窗口上狂呼乱吼。我对威利·马布里——你认识威利吗?——说,他们肯定打开了金库。银行打开了金库,先来先得。我说,我们去捞一把吧。”

“我的小儿子,他带着这个棒球回家。这就是那个人——他叫什么来着——打到看台上的那个球,取得比赛胜利的球,赢得锦旗的球。”

曼克斯感到不安,觉得自己与所说的东西是分离开来的。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是一个谎言。就谎言在空中飘动的方式来说,没有对错可言,这让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责任。

他内心涌起一个强烈欲望,想把球从桌子上拿下来,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这就是那个球,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你究竟想说什么呀。”

“我的意思是说,这可能很值钱。”

“我说,提高你的判断力。目前的事实是,你无法证明任何东西。不管怎样说,你准备把它卖给谁呢?”

“卖给那家棒球俱乐部。他们需要它,作为战利品展示出来。”

“让我瞧一瞧这东西吧,整个脏兮兮的。”

这时,曼克斯意识到,不应该让安托万碰到棒球。安托万应该望着棒球,说些令人扫兴的话,说些让曼克斯生气、发牢骚的话。他已经觉得非常紧张,胃病开始发作。

他抓起棒球,放在自己的口袋里。

安托万身体往后一退,伸出两手,掌心向外,露出蛇头式微笑,既冷酷又卑鄙。

“听我说,你可以把这东西卖到其他地方。不过,依我看,你是不会赚到足够的票子从路德维格·鲍曼百货店买一张沙发,”他说,“或者买一套餐桌椅的。”

曼克斯走到吧台前,独自安静地喝酒。过了片刻,菲尔走了过来,他们聊了一阵。这时,酒吧安静了许多,只剩下真正的酒客。他们谈到了那场比赛。菲尔背阔腰圆,为人直爽,看人时目光相对。他谈到比赛,曼克斯仔细听着,希望找到一个插话的机会。道奇队全年比赛结束了,彻底完蛋了。巨人队明天开始打世界职业棒球大赛。菲尔看了看表说,就从今天开始——时间已过午夜。

“他们在世界职业棒球大赛中的对手是谁?”

“纽约扬基队,还有谁呢?”

“换句话说,都是纽约的球队。”

“纽约职业棒球大赛。人们已经开始排队购买了,我听电台上说的。他们通宵排队,带着睡袋。我自己也想去。”

“通宵?”

“为了看大赛,人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巨人队打入了比赛。”

曼克斯喜欢那个说法,人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他叫菲尔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知道那个人会让步,总是要让步的。曼克斯觉得,自己也有一点像毒蛇了,这是从安托万那里学来的。

他慢慢挪动脚步,回到桌子前。

“你让自己的弟弟站在寒风中。”

“我知道。”安托万说。

“他不过只想要用一个晚上的汽车而已。”

“我这是为他好。他想要的那个女人简直是两面三刀。”

“让他自己去弄明白吧。他年轻,想要找点刺激的事情。”

“瞧,你不是一个爱嫉妒的人。听我给你解释一下。我是一个爱嫉妒的人。我所说的嫉妒是这个词语的完整意思。人人都嫉妒,”安托万说,“如果你不表示完整的意思,这个词是贬义的。它需要一个修饰语,比如说,疯狂地嫉妒,或者难以自拔地嫉妒。所以,如果我说我嫉妒,你得想象我的眼球已经充血了。”

“你已经干过她了。还有什么在乎的?他是一个好小伙儿,弗兰佐。让他去学吧。”

“你的意思是,让他发现真相。他是不会学到任何东西的。”

但是,安托万的态度似乎缓和了。他的身体小心翼翼地移向桌面,肘部摊开,下巴几乎要碰到白兰地酒杯了。

“对,我很喜欢那个小伙儿。他是一个好小伙儿,弗兰佐。不过,我的车现在不好弄。”

“你把它拴在柱子上了?”

“你认识威利·马布里吗?”

“不认识。”曼克斯说。

“威利和我一直在谈我的车。一个快速赚取现钱的方式。我自己并未破产。不过,我可以使用快速赚来的现钱。”他喝了一小口白兰地。“这是我得到的第一笔预付款,来得轻松,就像吃冰淇淋。”

“什么东西的预付款?”

“六周以前,威利开了一家餐馆,生意不错,可是面临如何处理垃圾的问题。市政府正在商议,让私人公司来收集垃圾。不过,目前还是由政府在做。现行的法令规定,只有在白天或者晚上的特定时间,餐馆才能把垃圾放在街道上。不允许把垃圾整夜堆放在街道上。”

“气味很难闻。”

“气味很难闻,吸引有害动物。如果留在餐馆里,可能会出现老鼠和顾客聊天的情形。”

“所以,你和那个人达成一项安排。”

“我和我的汽车。”

“这提醒了我,”曼克斯说,“你可以送我回家吗?”

“送到任何地方都行。”安托万说。

两人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这抖落了故作的自满姿态,抖落了酒馆的幽默,让他们自己重新面对外面存在的东西,面对寒风凛冽的街道。

安托万套上短上装,扭动肩膀,把拉链拉到领口处。他还拍了拍睾丸,让它们对称摆放,舒舒服服的,处于世界的中心。曼克斯穿着上衣,他根本没有脱下上衣,早上离家以后一直穿着,喝酒时穿着,吃饭时穿着,洗碗时也穿着。他把拉链拉到领口处,让衬里把身体包裹起来。在这个季节,这种衣服的面料已经略显单薄。

两人出门时向菲尔挥手致意,然后走到那个街区尽头的停车位置。曼克斯转到前面的乘客座位一侧,把手伸向车门把手,停下来,看了看。

安托万说:“进来吧,伙计。你快点进来,我们早点开车。想去哪里?”

曼克斯在观察。他透过车窗,看了看后座,上面堆满了垃圾。刚才,他走在街道上就闻到垃圾的气味。不过,这不是什么特殊的气味,他觉得它是普遍存在的东西,是小巷里或者空地上垃圾发出的气味。这时,他看见安托万的汽车塞满了臭气熏天的垃圾,臭味是从安托万的汽车里冒出来的。

“噢,真难闻,和我想象的不同,我本来以为——”

“进来吧,伙计。今晚太冷了。”

曼克斯发现,车里有用纸袋装着的垃圾,有用纸板盒子装着的垃圾。在前排座位和后排座位之间,放了两个装着垃圾的金属罐,大小与街道上摆放的一样,盖子上有凹痕,像是被硬生生撬开的。后面座位堆满垃圾,似乎挡住了车窗。前排座位上,一个桃木板条箱装着垃圾,发臭的黏液渗出来,就在眼前,埋头就能喝上。

“我原以为,你要去为那个家伙收拾垃圾,然后运送到什么地方去。”

“已经装好了,垃圾就在车上。他们吃晚饭时,我就把垃圾装好了。接着,我开始在车里忙活,从前座到后座,腾出空间来。挪一挪板条箱,上车吧。”

曼克斯打开车门,把板条箱放在脚垫上,坐下来,把两腿放在板条箱两侧。

“你要去哪儿?”安托万问。

“不远,不过你快一点。就在第一百五十五大街。这些东西要运到哪里去?”

“运到布朗克斯区去。在白石大桥下面的某个地方,有一个大堆垃圾。我把垃圾弄下车,然后猛踩油门。”

“你做点好事吧,现在就猛踩油门,”曼克斯对他说。“我坐在这里,简直快要死了。”

“镇静点儿,我送你去。”

安托万开动汽车。他开车很稳,驾轻就熟,汽车顺着百老汇大街前行,就像一支毒镖。

曼克斯回过神来,安托万没有照他的主意把雪铲放在车里,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车里没有地方了。

这时他意识到,他们把雪铲落在酒吧了。它们在那地方不错,不过明天去就没有了。把犯罪记录上的那个小项目叉掉吧。

他最后意识到的是,安托万晚上一直要他提高判断力。安托万自己却开了一辆装满垃圾的德索托牌汽车。

“你在前面一点让我下车。”

“我把你送到家吧。”

“送到百老汇就可以了。”

车里的臭味让他难以忍受,慢慢喝了一天威士忌形成的无忧状态已经荡然无存。

垃圾在罐子里碰撞,搅拌,有它自身的生命。翻腾的蔬菜形成一种威胁,似乎要冲出罐子和盒子。它躁动不安,响个不停。也许,那只是害虫在里面躁动,快要晕车了。

“这里就行了,”曼克斯说,“就在拐角这里。”

“你不告诉我你要去哪里?”

“如果你要把垃圾运到白石大桥,我告诉你该怎么走。过桥以后,走第一百六十一大街,那是双向的,你往布鲁克纳大道方向开。没错的。”

安托万望着他。曼克斯已经下了车,站在人行道上。安托万坐在驾驶座上望着他,满脸轻松,毒蛇式的眼睛流出懒懒的目光。

“也许,我可以把它倒在街上。”

“我也是这样想的,这样对自己说的。”

“就在城市睡觉时,”安托万说,“就在警察喝海鲜杂烩浓汤时。”

曼克斯目送安托万的汽车离开,开始往东走。已经过了午夜,街道上给人空荡荡的感觉,冷风从哈德森河上吹来。贪婪的家伙在他身后,凛冽的寒风刮着散落的垃圾,在街道上飘过。

可能是安托万在提前倾倒垃圾。

这时,曼克斯希望看到的是泡腾式消食片。它在装满凉水的杯里晃动下沉,发出咝咝的声音。

他走下长长的坡道,左面是球场,保罗球场,目光寻找排队的人。那些想要得到球票的男人和青少年随身携带毯子和食物,要么站成一行,要么三五成群地坐在人行道上。票贩子付钱给孩子们,要他们在寒风中排队等候购票。第二天,急不可耐的球迷将会争先恐后,高价购买。

整个地方静悄悄的。曼克斯胃里冒酸,空腹状态下大量饮酒引起了消化不良,让他觉得非常难受。他知道,他是吃了饭的,他回想起艾薇给他留下的饭菜,他当时尝了肉馅饼和蔬菜。可是,他觉得胃部疼痛难忍,仿佛自己已被吸干了。

后来,他到了第八大街,在球场的周围游荡,寻找有人在此的迹象。整个地方死气沉沉。

在美钞上面出现了金字塔,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一个应该提出的问题。

他看到的唯一活物是一条鬼鬼祟祟地走动的狗。它可能经常遭人脚踢,觉得这就是宠爱的表示。曼克斯无法理解,菲尔的话怎么可能是错的?菲尔是一个直爽人。如果菲尔说,球迷们为了买到球票将会通宵排队,你到那里去,发现整个地方空无一人,你就会怀疑,是谁让自己的脑袋犯了糊涂?

坦白说来,这是一种不可靠的运送和贮存行动。他们给他打电话,他就干活,他们不打,他就没活干。

这时,他看见一辆车停下来等红灯。他走过去,脚步飞快——那是他遇到事情时的步态。一个男子坐在驾驶座位上,看见曼克斯过来,急忙将车窗摇起来。他是一个白人,那神情仿佛说,我不愿死。曼克斯两手比画着,意思是我只想问一个问题,对方摇手,不,不,不,不。那个人一踩油门,很快离开,轮胎发出一阵臭味,根本不管红灯仍然亮着。

那声音消失在深夜的宁静之中,一种深沉的寂静重新出现。球场的老建筑矗立在大街上,形成它巨大的沉寂,与街道和河边的情形不同。夏天,小孩们依然在哈莱姆河里游泳,就在哈莱姆河与哈德森河分开的位置上。他自己的儿子过去常常从一块岩石上跳入河里,两只胳膊伸开——他看见他们在空中的样子。

这让他发出一声悲叹,老天啊。

他心里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情绪低落,觉得扫兴,其实感到愤慨。他想躺下睡一觉,脑子里有点乱,想要以某种方式,从什么人那里弄一点钱。

棒球俱乐部让他进门的机会只有千万分之一。他得见到愿意出钱的球迷。刚才,他走到那汽车前,本来只是想问一问,那些球迷们在什么地方?瞧瞧开车的那个家伙的神色,那样子像是在说,请别把我砍成肉块吧。

他把目光投向第一百五十五大街,看到南边的经济公寓。在那个写着“祈祷”的力量的标牌下,一个女人站着,费力地拉客。

他听到河对岸传来一阵声音。

一元美钞上的那些密码,除了割断与知道相关事实的人之间的联系之外,它们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听到什么声音。他准备回家,除了家之外,没有什么可去之处。否则,他得找到另外一家酒吧。他知道,他得到地铁去,在空无一人的车站上等待火车。他得站在长长的月台上等待,也许要等半个小时,那是另外一件令人扫兴的事情。他听到对面河岸传来一阵声音,距离遥远,但很清晰——声音晚上在水面上传得很远。

他站在引桥附近,侧耳倾听。男人在唱歌,许多人的声音,有的领唱,有的跟着,散漫凌乱,高低不齐。他知道那曲调。

他们唱着,骑在小马背上。

他们唱着,帽上插着羽毛。

他们唱着,叫它通心粉。

他听见笑声从对岸飘来,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那个酒吧招待没有说错。菲尔并没有说,人们会在保罗球场排队,并没有说是什么球场。是曼克斯弄错了。他们在扬基体育馆排队,就在河的对岸。巨人队与扬基队的比赛将在扬基体育馆举行。那声音一点没有变,仿佛有人在他身旁耳语。

他听到一帮人高喊,威利,加油。当然,他们是巨人队的球迷,他们唱歌赞颂的人是威利·梅斯。

他听到扬基队球迷的回应声音,是那首战前的老歌《跃动的乔·狄马乔》。他记得,全国的每家广播电台那时都播放那首歌,我们要你站在我们一边。歌声混乱,气氛热烈,他的情绪渐渐好了起来,用手掌猛地打了一下放在上衣口袋里的棒球。它浑圆,坚硬,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他走过船只通过时可以开启的回旋桥,听到有人在街道上,后来看到了他们。有的人穿过公园,穿过田野和小道,朝着体育馆走去。有的人从高架列车下来,男人和男孩形成长长的人流,在高高的楼梯上一边转弯,一边唱着,笑着。

他看见,体育馆顶上旗帜飘扬,外墙上高悬着世界职业棒球大赛的彩旗。他看见,有人在人行道上点燃了火堆,使用的是五十五加仑圆桶。这么晚了,还有这么多的人出来买票,整个场面让他目瞪口呆。他自己汇入人群,仿佛被人推着往前,在他们中间真的觉得开心。有的人带着吃的,扛着椅子,那种可以折叠的轻便沙滩椅。有的人背着睡袋,十来个留着短发的大学生传递热水瓶。盖子打开之后,里面热气腾腾,装着浓咖啡,喝下之后让他们头脑清醒,身体暖和。

他看见许许多多的人,父亲和儿子围着火堆取暖,骑警们的坐骑嘴里喷着热气。他心里涌起一阵罕见的快感,希望加入他们的行列。这样的场面令人激动,他被深深吸引,嘴巴几乎合不拢了。有的人高声唱着鼓舞士气的歌曲,有的人在街道上来回走动,笑话飞扬,妙语连珠。在凌晨两三点——管它确切时间是几点——这些球迷向着排成长龙的购票队伍大步迈进。

曼克斯戴着的手表六周以前就停止不动了。当他的生活回到正常轨道上时,这就是他将要关注的场景。

第四部 混蛋布鲁斯 第1节

这是在房顶上度过的夏季时光,小酌一杯或者享用宴席。楔形花园中摆放着一张熟铁桌子,带有曲线的四条腿上露出氧化痕迹。攀爬在烟囱上的也许是法国玫瑰,那种颜色被称为少女红晕。有时候,在铺着石板的狭长天台上,在铜质大桶中栽种着的白桦树荫下,十来个人在夜里谈笑风生。他们的声音拂过凉爽的菜汤,飘向房顶的天窗,飘向穹窿顶和水箱。有时候,克拉拉在房顶上与一位老友共进午餐,坐在沙滩椅上,吃着从中国餐馆叫来的外卖,金鱼草在阳光下散发出一阵阵黄油的气味。

这就是克拉拉·萨克斯在房顶上度过的夏日时光。在发烧的街道构成的方格上方,她发现一个隐秘的城市。过街信号灯上有走或者不走两种显示。一千万个脑袋上下移动,漂浮在出租车条纹形成的波浪线的上方,他们的脑电波各不相同。没错,街道上充满个人特性,人的方向各不相同,可是你必须爬上房顶,才能看清保留在石头和铜件之中的东西。她放眼望去,安放在房顶上的通风口和天线密密麻麻。突然,一种无法解释的奇异姿态凸显出来。长着蝴蝶翅膀的天使隐藏在布利克街上的一个飞檐下;在一幢写字楼房顶上,用白色护墙板搭建的小房子显出某种神秘;奇妙的装饰性头像带有复活节岛艺术的风格,贴在中城一幢塔楼的四个角上。她发现,那些出自无名工匠之手的东西给人灵感。远处是大桥的钢缆,轰隆隆的声音不时在天空中响起;不过,那并不是真正的雷雨。

她现在已经五十四岁了,让这个数字在你的脑袋里轰隆作响吧。她五十四岁,处于两个项目的间歇期间,隐形于这座城市之中,等着返回工作现场,去创造,塑造,修改,建设。

世贸中心大楼正在建设之中,已经高高耸立起来,两个塔楼,顶端有几部起重机,工作电梯在大楼外侧快速地往上移动。她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可以看到它。她吃了饭,喝了一杯葡萄酒,走到栏杆——或者露台——前。它就通常出现的那个地方,凸显在曼哈顿岛的漏斗形状的末端。一天黄昏时分,在一个展览大楼的房顶上,一个男子站在她的身旁喝酒。她觉得,他大约六十岁,大块头,下颚宽厚,不过也算不乏保养,自信,稳重,优雅,一个看似家境殷实的欧洲人。

“尽管显然是两座塔楼,”她说,“我认为它是一体的,而不是两座分开。它是一个整体,对吧?”

“我觉得,非常可怕的东西,不过你得面对它。”

“对,得面对它。”

两人一时没有可谈的话题,站在露台上,一起面对四周令人悲愁的情景。和陌生人拥有相同的审美判断,所得的结论不免流于肤浅,这让她觉得很不自在。后来,她感觉到,他一动身体,似乎发出一阵响声,态度严肃,意向确定,意味着要改变话题。他仍旧看着两座塔楼,对着她轻声说道,实际上是低语:“我喜欢你的工作,你知道吗?”

“是吗?”

“非常认同。”

有些夜晚,空气非常潮湿,无法关上房门,必须靠上肩膀,用力顶住才能关闭。大桥变形了,人行道破裂了,街道上垃圾遍地。她必须劳神费力,与房门认真交谈一阵,它才勉强关上。

她喜欢电闪雷鸣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静电,亮光闪过,雷声传来,形成巨大的无形脉动。它是原生质的,柔和,缓慢,你几乎可以解读它的富于韵律的结构。有时候,她站在安放在更高露台上的桌子前,桌子上固定了一把遮阳篷。一阵清脆的声音传入耳际,恰似枪响——她把目光转向印有条纹图案的沁扎诺遮阳篷,发现那是伞的边缘在微风中啪啪作响。

克拉拉以审慎方式感受自己的快乐,让它保持在自己身边。她觉得自己受到眷顾,最近的创作受到好评;在饱受背部疼痛和失眠折磨之后,恢复了良好感觉;在短暂的忧郁之后,头脑恢复了清醒;在无节制的狂热购物、外出寻欢交友之后,重新开始节省开支。她站在露台栏杆后面,内心宁静,感觉快乐,呈现出多年未有的良好状态——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那时正值尼克松下台,不过她与她的朋友不同,对此不持赞赏态度。尼克松让她想起她的父亲,另外一个身心疲惫的老人。两人的步态和举止有些相像,有时垂头丧气,神情痛苦,远离他人,一副失败者的模样。

她站在露台栏杆后面,看到那些锯齿形雕饰、圆花饰、扶手上的小瓮、古典的水果装饰、支撑阳台的涡卷形托架,心里很想知道是谁雕刻了那些石头,栩栩如生地表现了那些细微差别。她觉得,他们肯定是外来移民,很可能是意大利的雕塑工匠,那些早年的无名艺术家长眠在蓝天之下。

她尚不习惯在公众场合被人辨认出来。这样的情况有时出现,不过频率很低。被人认出的情形使她觉得她仿佛置身于一个四面安有镜子的小房间里,别人在测量她的尺寸。除了朋友之外,别人往往不知道她的身份。在大多数场合中,她是隐形的,在街道尽头的那个市场里的人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在购物区里,匆匆而过的年轻人会忽视她模糊不清的身影,觉得她是一个并不起眼的中年妇女,一般的人——对,一般的男人——也最多只会把她看作一个普通女人而已。

这并不是问题所在。她既非单独无伴,亦非无人爱怜。对,从爱这个字眼的深层意义上说,她无人爱怜,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她有过足够的爱情,充满痛苦,刻骨铭心,难以释怀。那几段婚姻包含积怨,她难以从中获得堪称可靠的独处方式。学会如何才能不被别人看到,这是一种充满好奇的体验,一种起到支撑作用的自我意识方式。

那个夏天,迈尔斯·莱特曼常常到她这里来。迈尔斯身上有一种东西,让她觉得他是一个吃剩饭的角色,不过她后来慢慢习惯了,渐渐喜欢上他。他充满活力,耿直坦白,基本不耍手腕,对毁灭许多爱情萌芽的掩饰手段一无所知。

她穿弄皱的长裙,穿配有精致修饰折边的斜纹棉布裙子。

她站在一座厂房的房顶上。晚餐聚会在那个地方举行,可能是一个人数不多的剧团发起一次募捐活动。五十个人喝着纸杯里没有经过冰镇的葡萄酒,呼吁说,我们需要戏剧。

她站在露台的栏杆附近,与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聊天,得知她面对的那座大楼叫弗雷德·F·弗伦奇大厦。它大约在北面十个街区的位置上,一幢稍旧的塔楼,中间由许多部分组合起来,顶部镶嵌着马赛克。

她希望听清那个人说些什么,但是却无法集中注意力。那个名字在她的脑海里发光,那种闪光埋藏在心灵深处,经过了整整四十年时间才浮现出来。

弗雷德·F·弗伦奇。她应该给迈尔斯讲述那一段滑稽、怪诞的往事。她希望完全融入其中,然后仔细斟酌,完善细节,一一道来。喜欢男孩的罗舍尔和那个好色的男孩一起,坐在后座上。当然,她也身在其中,克拉拉·萨克斯,没有X那个字母。她记得自己当时如何一边走,一边谈。那种感觉是真实的,她也是真实的,那样的方式她已经忘记如何使用了。

她的目光透过阁楼的高大窗口,看到在建筑外面拐来拐去的防火楼梯。这是她看到的主要景象,黑色的金属结构,在背街上空反复交叉。她感到疑惑,那些线索可否告诉她什么东西呢?

阁楼宽敞,用台柱支撑着,十分宜人,让人难忘。她心里想,阁楼可能是危险的,不是说它火灾时危险。她必须提防自我偷偷溜进来,必须问自己,如果你在某个地方的一间低矮阁楼里工作,你是否以更真实的方式看待这一点呢?她努力把自己的工作缩小到人,即便它并不具有人的形象。她小心谨慎,提防自我、英雄、高度和规模。

那就是房顶上展现出来的口才。你可以佩服但是不要效仿。

她女儿在这里,她俩步行到铸铁区,在一家名叫格林尼治村的餐厅里吃午饭,买了一些东西。整个过程很痛苦,与特雷萨相处总是让她觉得痛苦。特雷萨摆出一副遭到剥夺的姿态,一种显得顽固的朴素装束。她体重超标,故意打扮得非常难看,似乎在说,爸爸喜欢我本身的样子,可是母亲却不是如此。母亲觉得,我可以更好看一些,更聪明一些,我可以结识模样更好看、脑袋更聪明的人。

她听到那些清脆的响声,抬起头来,看见那个沁扎诺遮阳篷,意识到那是流苏在河风中啪啪作响。

特雷萨二十五岁,可是看上去没有长大,缺乏轮廓。对克拉拉来说,此次见面最难受的事情是坐在阁楼里交谈,或者说等待沉默被打破。她发现,女儿本来喝茶要放糖,但是在她这里却不放。

“你应该去看一看爸爸。”特雷萨说。

她的这句话说出来,作为一种挑衅行为,一种形式的谴责,与从老远的地方坐火车到布朗克斯来没有什么关系。

“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请你相信我。”

“我无法相信,你们两人住在同一座城市里,却一次面也没有见过。”

“坦率地说,我可以和他同住一条街上。这不是在哪里居住的问题,你知道吗?见面没有什么益处,他知道这一点,我也知道这一点。”

她没有说出的事实是,特雷萨也知道这一点。

“为什么要获得益处呢?为什么总说什么益处呢?”

“这么多年了,特雷萨。有什么意思呢?”

这时,沉默再次出现,只听到茶具发出的叮当声,听到街道上卸货平台上卡车发出的声音。那些卡车两侧装有金属挡板,车身上没有公司名称。

“你甚至连低热量甜品也不吃,是吗?”

克拉拉望着窗外的那些防火楼梯,望着灰色建筑的背面,发光的铁件、锈菌、鳞片般剥落的砖头,一一印入她的眼帘。

“他还好吗?”克拉拉问。

“什么?他不错。他不愿搬到新的大楼里去,现在住的那幢房子变得越来越糟。”

她们所到的地方全都堆放着装有垃圾的黑色塑料袋。罢工已经持续了七天,出现若干暴力事件,一名个体搬运工几乎被人打死。垃圾堆积如山,一些地方有五十袋之多,特雷萨对此保持沉默。她住在佛蒙特州,能说什么呢?可是,她利用垃圾问题来对付她的母亲。垃圾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谴责,在她们两人之间传递。一个角落里有一百袋垃圾,发出的臭气热烘烘的,包裹着整个身体,像天气系统一样,让人喘不过气来。

在阁楼里,特雷萨说:“他整个夏天都在听歌剧,整个夏天,一直听到暑假结束,学校开学。他想让劳拉大婶搬过去,和他一块儿住。劳拉,我怎么说呢,并不是老态龙钟,仅仅身体有点颤抖而已。不过,我觉得她希望一个人住。”

克拉拉可以听到,女儿说话时声音带着拖腔,还是那个老毛病,元音发得不准。特雷萨好像从小就以夸张的方式发出含混的元音,说话带着混混的口音。那种曲折变化和发音她的父母有幸逃脱了。对,就是这个词,逃脱。克拉拉听到街头混混的难听口音距离自己如此之近,感觉非常奇怪,似乎眼前的这个年轻姑娘只需再退一步,便可进入街头生活的深处,像他们那样表达关于忠诚和信念的看法了。

多年以来,她一直在减少她的作品中的色彩。在一段时间里,她使用了沥青和建筑用漆。她喜欢使用十多年前从缅因州带回来的蛤壳调配绘画的颜料。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多少颜色需要调配了。她觉得,应该停止使用颜色。

她到市场去,途中路过另外一家新开的画廊。现在有画廊和商铺,可是那些铸铁店铺的正面很安全,不易损坏。这是主要的问题,那里是老旧的工厂,移民在那里制作扣子和服装,那些女人和女孩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她在市场里买了一盒方糖,以免自己忘记。十个月过去了,特雷萨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带有英雄式瞬间的艺术、美国式艺术、强调现在的艺术、摒弃过去的艺术,这样的东西她是不可能效仿的。她可以对它们持敬而远之的态度,甚至可以说羡慕的态度,但是她本人是不会去碰的。她不会做出什么强烈姿态,不会做出什么自慰式炫示姿态来强调独立。

她给自己的朋友艾斯特·温希普打电话。温希普总是给从事绘画或者雕塑的人提供咨询,恐吓态度软弱的艺术工作者接受她提出的所谓合理策略,接受采取明确行动的某种计划。其实,真正需要从中受益的是艾斯特自己。艾斯特总是一身女老板的打扮,戴着珍珠项链,穿着细条纹面料的正装。她手里掌握的画家越来越少,承受着房东催租的压力,心里十分悲伤。克拉拉在电话里告诉艾斯特:“喂,你听我说,如果你邀请我去乡村,我可以重新开始工作。”

“别说乡村的事情。我倒想要你邀请我到布朗克斯去呢。”

“布朗克斯有什么呀?”

“有一个搞涂鸦绘画的小伙子。他在火车、地铁上绘画,在整列火车上绘画,每个车厢都画。我希望你雇用他,给他展示艺术的机会。不过,我必须先找到他。”

“你怎么展示他的艺术呢?”

“我可以给他提供一面墙壁。”

克拉拉心里不得不承认,她喜欢艾斯特说话的口气。也许,这是第一步,接下来她会说,我可以给他提供一幢大楼,一个街区。那就是艾斯特希望表达的方式。如果一个人可以这样说话,就会活得长一些,睡得好一些。我可以给他提供由一百个车厢组成的火车。

“为什么你要我帮你找他呢?”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留下的作者标记,月球人157。”

“听起来很熟悉。”

“你见过的,每个人都见过。那个小伙子真是个涂鸦高手。”

她喜欢从房顶上看到的那些水箱。它们随处可见,用陈旧的棕色木头做的,顶端就像苦力戴的帽子。它们常常现场制作,方法与做圆木桶类似,使用金属环,把表面有沟槽的木板组合起来。当然,远处的双子塔上的水箱不一样,那是大规模批量生产的一个典范。那样的东西从生产线上源源不断地出来,每个一模一样,摆放在超市中,标上当天的价格。

迈尔斯比克拉拉年轻,也许相差八九岁,长相甚至更显年轻,没有承担什么责任,没有干任何实在的事情。他给她留下的印象是,这一个令人愉快、无忧无虑的人,偶然出现在她的身边,几乎总是迟到,几乎对任何事情都持无所谓的态度。

他通常穿着牛仔衣裤,脚下是蜥蜴皮靴。他皮肤不好,但是长着漂亮的弯钩鼻子,头发向后梳理。他住在上西区一套一间半的公寓里,家里摆放着大量影片,还有生活中留下来的零碎物品,全用盒子装着——那样的东西是人所喜欢的凌乱心境的一种表达形式,所以人不愿丢弃,保留下来。他在一家影片发行公司做一份非全职工作,有时也制作——或者联合制作——纪录片。他通过电话工作,这样的方法效果不佳,往往劳而无功。他也为电影协会安排影片审查工作,可以看到许多东西,可以收集影片海报和剧照,可以背出最冷门导演拍摄的影片名称。导演越是冷门,相关的知识就越显宝贵。在这个行业中,这一直是一种荣誉标志。

这个夏季,他忙着汇集资金,准备拍摄一部纪录片,反映的是一位罹患名人疾病的女性。那个女人住在伊利诺斯州的诺曼尔市,要么由于某种古怪的神经催眠术的作用,要么受到某个诸如此类的东西的影响,表现出某些症状。它们与伊丽莎白·泰勒在某个时期中表现的症状类似,与约翰·韦恩、杰基·欧纳西斯或者其他明星的类似,包括类似感冒的疲惫感觉、单纯性疱疹、癌症状身体虚弱。

这是现代病症。一些医生们受到低俗小报的资助,正在研究她的情况。如果这部片子能够顺利开拍,迈尔斯希望用这几个简单、响亮的字眼作为片名——《诺曼尔·伊利诺斯》。

她的头发搭在两个脸颊上,随意晃动,可以说基本没有打理,下端有点像用刀切过,分开的位置上明显露出灰白。她的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比较大,稍微有一点鼓,眉毛向着太阳穴倾斜。她略显腼腆——不是腼腆,而是不愿抛头露面。有人如果那个夏季在房顶上见到她,走过去搭讪之前,肯定会考虑再三。

那个夏天经常出现闪电,她经常小酌红酒。那种波尔多葡萄酒颜色深红,类似狮子的血液。她站在房顶上和露台上,心里感到疑惑,这些大楼在那里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她竟然不知道呢?

她喜欢下城一幢大楼顶上的一尊双翼飞机雕塑,可能是一架老式邮政飞机,照原尺寸大小,外加降落跑道和指示电灯。她喜欢华尔街一幢大楼顶的一座台阶式金字塔,喜欢克莱斯勒大厦的机械式钢制螺旋结构,喜欢皮埃尔酒店的南墙。那一面墙就像对巴黎鸟瞰图的某种仔细分析,只不过扩大了许多倍,高高地矗立那里。

她发现自己很少让目光超越局限的空间,看到矗立在眼前的东西,很少看到这座城市的单调生活包含的基本感觉具有的新颖性。假如她不受标牌、街灯、出租车和脚手架的干扰,不受自己忙于整理数据、已被玷污的心灵的干扰,不受行色匆匆的人群——吃午饭的人、坐公交的人、骑车送信的人——的干扰,不受顺着曼哈顿的水槽流下的所有意识的干扰,她的目光就可以超越街道,看到某个陶制墙面上的绿松石瓷砖,看到楣石上方雕刻的长着翅膀的野兽。

克拉拉与自己身体对话,在起身离开椅子之前提醒自己,自己要到厨房去拿一把勺子,应该怎样走到那里去。在这样的情景中,她需要给自己的身体定位,告诉自己身在何处,有时会回头看一看,仿佛自己依然坐在那把椅子上。

她的嘴巴嘟起,显得太突出,而且还微微倾斜,善于道出旁白。她的声音富于非常有趣的抑扬顿挫,有些低沉,有些嘶哑。

我和我的朋友罗舍尔在一起,他教我怎样抽烟。

在一幢高楼的屋顶上,栽种着果树和红花菜豆,她和一些朋友在那里饮酒。他们看到,一个女人在一幢写字楼顶上慢跑,觉得那情景让人很开心。那个慢跑的人浑身汗水,远处是中世纪的角楼和烟囱,哈德逊河缓缓如丝,从曼哈顿旁边流过。

克拉拉脖子细长,戴着一条项链,上面的护身符来自北非,一件避邪之物,是第二任丈夫詹森离婚时送给她的。

迈尔斯有一副时髦的意大利纸牌,教了她一种叫做斯克帕的玩法。在某个地方用了晚餐之后,他们一直玩到深夜。她的床放在阁楼高大的窗户下面,防火楼梯从那里交叉往下,一直延伸到小巷里。

角落里堆放着楼板、粗麻布、长短不一的绳子。他问她,那楼板是做什么用的?

她让以前的一个学生替她收集材料。她曾经讲授了若干年的雕塑课程,其中的一个学生到废弃的建筑、小船厂、玻璃厂这类地方去,到郊区去,深入车库和保龄球馆。有一次,他从已经停业的旅馆弄回来十来个枕头,不知道有多少个人的脑袋曾在上面睡过,已经变为灰色了。房间摆放诸如此类的东西让人觉得悲哀,毛骨悚然。

“在一个房檐下生活和工作,你不在乎吗?”

“这是个问题。”她说。

“可是,你干吗不把它们扔掉呢?这里放了这么多东西,你无法逃避。它们无处不在,你在这里工作,得一直看着。”

“我和某个人躺在这里,躺在自己的住所里。”

“我知道,不过我不在那里工作。我至多打打电话,那就是我干的工作。我们正在审查一部片子,你肯定喜欢看。下周吧,我给你打电话。”

“好。看电影。”

她喜欢游泳,每天都去锻炼,隐形于水中,一圈又一圈,在泳池中往返游动给人慰藉。这种动作单调,类似于小学生的死记硬背,具有恢复身心的作用。

“夏天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让人觉得自己拥有这座城市。”

“我喜欢到萨加波纳克小镇去,可是艾斯特邀请我去那里之前,要我先带她逛一逛布朗克斯区。”

有一天,她发现她和迈尔斯玩的那种扑克游戏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他俩使用的那一副扑克非常昂贵,上面的杰克和皇帝形象印制非常精细,是某种带着简约主义色彩的不祥角色。那种玩法名叫斯克帕,和她当年看见小伙子们在她家房顶上玩的相同。那时,她和阿尔伯特还没有离婚,那些小伙子是阿尔伯特自己的学生,也有几个是布龙齐尼的学生。当然,他们用一副普通的破烂扑克,他们管那种玩法叫全胜。

“布朗克斯区有什么可看的?”他问。

“她要找一名男孩子,是搞涂鸦绘画的。”

“搞绘涂鸦画的。”

“对,怎么说呢,这种东西到处都是。”

“找到之后通知我。”迈尔斯说。

“为什么呢?”

“我一直想拍摄一部片子,用镜头日夜跟拍一名男孩子,和他一起进颜料店,到车站,上火车。”

“即便你们还没有动手,听你说话这口气,仿佛这片子已经拍摄出来了。”

“还没有开拍。”他说。

“《诺曼尔·伊利诺斯》的事情进展如何?”

“进展顺利,正在争取资助。不过,她现在病了。”

“她当然病了。这就是她的现状,对吧?”

“我是说,真的病了,不是其他方面的事情。”他说。

可是,在她忙着做项目的过程中,一圈一圈地游泳对恢复身心更为有效。她空闲时不那么喜欢游泳。一圈一圈地游泳是艰苦工作的附加品,是完成八度音阶必不可少的音程。

艾斯特提出意见,克拉拉洗耳恭听。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存在一种相互迁就的成分。艾斯特通常态度傲慢,克拉拉有一点不假思索,信口开河。可是,她其实需要听到艾斯特的看法。艾斯特会说若干毫无用处的东西,可是克拉拉需要知道有人在那里为她准备空间,留出时间,提到她的名字,把来自某个隐蔽来源的零星赞誉传递到她的耳朵里。

这种做法并非总是有所帮助。克拉拉听到赞誉,觉得那些恭维言辞乏善可陈,对她没有什么用处,而且复述的方式也很糟糕。当她听到报界对她的批评,听到私下传播的谣言和小道消息时,她不得不担心,他们的意见可能是正确的: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肤浅的,缺乏勇气的,可以拒绝考虑的。

“这是达尔文所说的狗吃狗肉的情景。”艾斯特喜欢这样说,不断这样说。她乐此不疲,知道这样的话会让克拉拉这样的人产生恐惧感。

她喜欢堆放在角落里的那些地板,它们带有条纹,棕色,几乎是被水浸泡过的深棕色,就像那些房顶上的木制塔式结构。那些水箱大多数直接承受日晒雨淋,有的被放在精美的教堂式结构中,外面装饰着尖顶拱和大飞鹰。

人们不再说哇,太棒了。他们说,不行。克拉拉很想知道艾斯特是否有她可以借鉴的见解?

她看见她的朋友阿西·格林上了电视。那是她刚刚认识不久的朋友,年轻,能干,出现在本地有线电视台的深夜访谈节目中。她看上去很漂亮——你很漂亮,克拉拉心里说。她打扮得体,穿了一件旧的无尾礼服,系了一条红色蝴蝶领结。

迈尔斯打来电话,她在下城一个制作船帆的老式阁楼里和他见面。他所属的那个影片团队放映冷门电影,其中的大多数由于这个或者那个方面的原因,无法在影院上映。那些放映活动流动性很大,取决于迈尔斯能够在什么地方找到合适的场地。

五六十人在这里观看罗伯特·弗兰克的作品《混蛋布鲁斯》,讲述的是滚石乐队在美国巡回演出的情况。

克拉拉坐在黑暗中,用一把勺子吃着装在纸盒里的酸奶。她发现,在最近一段时间,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她都会看见米克·贾格尔那张嘴巴。也许,它是西方世界的公司标识图案,那张嘴巴噘着,微微歪斜,在街道上跟着她走。她喜欢看他在台上跳舞,兴奋地高视阔步。可是,她发现那张嘴巴是一个与身体分离的东西,几乎是为了增强效果而加上去的东西。

她告诉坐在身边的阿西:“我觉得,人们在过去十年中吃下的东西全都在那张嘴巴上体现出来了。”

她喜欢这部片子采用的淡蓝色光线,那是一种朦胧的光线,一种隧道光,暗示不可靠的现实。其实,你很容易相信自己看见的东西。所以说,它并非不可靠,而是一种带有颠覆性的现实,具有腐蚀性和破坏性,是一种奇妙的隧道蓝色。

“你必须阐释那张嘴的意义,仿佛它是一种讽刺。”阿西说。

有人在后台或者隧道内吸食可卡因,有人坐在房间里,有人在飞机上睡觉,给人时间边缘的感觉。一些说出半截的句子,某人嘴里的香烟,有人尚未做好行动的准备。她喜欢这种一扫而过的声音,喜欢这种飞越式影片,喜欢这种处理声音的方式,让声音从贴着瓷砖的墙壁上反射回来,从更衣室和体育馆通道的空心砖墙上反射回来。

有个人说:他常常以对我不利的方式拍摄我。

她也发现他的嘴巴带着滑稽夸张的模仿的特征,完全是用讽刺方式表现出来的,是来自60年代的反喜剧的一种会说话的肛门。在一定程度上,人们表现的所有那些讥笑和奚落,人们含糊地说出的所有那些半截句子都来自相同的身体通道。

阿西说:“我在旧金山见过他们,就是片子上的那次巡回演出。那应该是两三年之前的事情。”

把酒店的电视机从阳台上扔下去。

采访中含糊地说话,采访的内容被遮蔽,经过排演的最简单的严肃问题被忘记了,接着重新考虑,然后再次忘记。那次巡回演出由一系列评论构成。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飞机上性交;那张嘴巴咀嚼着,被粘上和撕开的嘴巴;米克在音乐会上的动作非常抢眼,把手持话筒紧贴在嘴巴上,就像抽象表现主义画家德科宁笔下的某个长着几个嘴巴的女人。

镜头转向通道中的一群人。他们有的围坐在一起,有两个人一起酣睡,或者死了。他们的死可能不会被人注意。巡回演出中没完没了的噪音令人厌倦——画面上出现了通道和延伸到观众席的舞台。

阿西说:“我去了演出现场,看到一个保镖。也许,我在这些镜头中可以看到他。一个黑人,身上的t恤衫写着两个单词:滚石,安全。这两个单词出现在那个场合中,你知道的,表示完全不同的意思。”

克拉拉喜欢通道中的那种蓝色光亮,喜欢那些乏善可陈的部分:大家手里拿着照相机,拍摄乏善可陈的场景。声音消失在房顶的瓷砖中。

有个人说:我讨厌那些狗娘养的家伙,讨厌那些不男不女的笨蛋。

有人问:我们这是在哪个州呀?

口齿不清的毒品贩子躺在床上,一男一女,四只眼睛半眯半睁,注视着斜插在她胳膊上的那根针头。

有人说:你怎么想起来拍摄这样的场面?

有人说:我本来没有想过要拍这样的场面。

哦,是印第安纳州。

米克站在房间里,嘴巴张着,漱口,吐痰,舔食锥形冰淇淋。这一段连续镜头呈现出凝胶状红色,发光的身体。克拉拉心里说,这就是大家喜欢摇滚音乐的原因,它以背光的形式呈现出更高层次的死亡光轮。

电视上展示着埃克塞德林公司生产的头疼药,效力明显超过常用的阿司匹林。

“他跟着我,”阿西说,“进入这条很长的通道里。他说,红糖,你等着我,我这里有你想看的东西。嘿,红糖。我转过身体。无可否认,那动作——你知道的——非常愚蠢。他没有拿出来,而是伸手抓着它。”

两个白人男子出现在房间里,其中一个用黑人的口音说:让兄弟们接触他们的文化遗产。第二个白人把针头插入胳膊,那个用黑人口音讲话的白人男子说:在第一百三十七大街和伦诺克斯大道上,出现未知毒贩的坟墓。他说,从上到下,全是用丢弃的针头制作的。

有人说:我吸食迷幻药,他们把我的孩子弄走了。

我的房间钥匙在哪里?

画面上出现通道、伸展台、淡蓝色灯光,然后是舞台开幕。接着出现了刺眼的白色眩光,响起了史前的怒吼。

你拍他的马屁?

没有。只是和他拍了一张照片。

有人说:政府的人来了,把我孩子弄走了。

一个裸体女人在酒店房间的床上抚摸自己,用一只手抚弄阴部,然后把手放在嘴里舔食。阿西停下话头,哼了一声:“嗯。”

循环往复的自慰动作,飘飘欲仙的色情画面。

克拉拉觉得有意思,这是片子中唯一一个不像姑娘的女性。她觉得有意思,在这部片子中,所有的女性要么是姑娘,要么变为姑娘。影片中的男男女女做着相同的事情:吸毒、性交、照相。不过,男人一直是男性,女人变为姑娘,只有这个抚弄阴部、舔舐手指的女人例外。在这类影片中,音响的重点在于营造气氛,所以观众根本听不清她究竟说些什么。

我不在乎——这是在圣迭戈经常见到的情景。

阿西一边讲述她的经历,一边在荧幕上寻找她当时见过的那个人。

“还有,我想说一件事情,你听我说吧,以便让他意识到他脑袋中的那些念头完全是想入非非。嘿,红糖。可是,就我们几个处在这个回荡着巨响的地方,混杂的声响在我们上方嘶吼,红糖,他就是红糖,红糖。”

“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场音乐会?”克拉拉问。

“我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天晚上,可是节目相同,城市相同,那个杂种乐队的成员也相同,一个个面容憔悴,腰缠万贯,同他们的黑人保镖前呼后拥。”

那个夏季在房顶上度过,闪电划过灰蒙蒙的天空,空气中充斥着英雄的意味。狭窄的角落里竖立着椭圆形的神灵雕像,两尊带有基座的法老雕像分立在空调左右。她喜欢在第五大道上看到的饰有美人鱼的柱子。那些神秘的雕塑造型奇特,她想不起它们究竟出自哪个神话故事。它们主要分布在下城,有的在古老银行大厦的顶上,有的在护墙上,有的在缩进的外墙上,其中有穿着长袍的神使,还有立法者或者武士,形形色色,数不胜数。

一个星期天,街道上热浪袭人,死气沉沉。那个绅士重新出现在一处房顶上,就是她曾经交谈过的那个欧洲人。他抬起头来,目光穿过铁丝网,望着没有完工的世贸中心。

对呀,喂,我们又见面了。

他告诉她,她很想知道的那些带着崇拜神情的雕像,那些佩戴着流线形头饰的雕像,叫作金融巨人。它们的名称非常贴切,不乏忧郁色彩,仿佛测度出30年代的大萧条给下面街道带来的影响。她猜想,那幢大厦就是那一段时间修建的。

“听这名称,像是某种秘密的共济会教团。”

“也许吧,”他说,“不过,我觉得,所有金融活动都是秘密进行的。”

她看见,那些雕像四周的建筑材料全是花岗石和石灰岩,心里相信了这个说法。后来修建的大楼窗户透明,用的是玻璃幕墙和经过阳极化处理的铝材,办公室里完全没有显示人的不同爱好的痕迹。也许,地下室是例外部位,无数缩微照相机在那里飞速运转,每秒钟处理十亿张支票。

他说,他名叫卡罗·斯特拉瑟,住在公园大道,带着业余爱好者的笨拙和激情,收集艺术品。那幢公寓楼是一幢古老的农家房舍,在阿尔勒附近。他到阿尔勒去思考问题。

她禁不住问:“你思考些什么呢?”

他回答:“金钱。”

她笑了起来。

“有时候,我感到疑惑,金钱究竟是什么。”她说。

“对,不错,完全正确。这正是我思考的问题。我告诉你我想些什么。它涉及所有的思潮和准则,变得非常深奥。那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智慧,像光一样飞快闪过。”

他穿着非常考究,经过精心打扮,风度翩翩,举止得体。她一身斜纹棉布衣装,脚穿旧凉鞋,心里有一点自惭形秽的感觉,不过并不厉害。这个人增强了她自己的偏爱,其实和他谈话让她觉得无拘无束,心情愉快。

海湾里的船只在雾中航行发出警号,他们听到后停下话头,侧耳倾听。那声音带有让人敬畏的成分,滚滚而过,在狭窄的街道中回响,产生共鸣,形成一种类似风琴的效果,在空气中膨胀。钟楼里的鸽子闻声起飞,翅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他问及绘画的事情,她做出了前所未有的回应,耐心解释,细致分析。即便在过去面对学生时,这样的情景她往往也尽量避免。她发现自己热衷解释,非常投入,这时才意识到,她的做法简直堪称毫无保留。

“路易斯·内凡尔森曾经告诉我,她看着一张画布或者一块木头,觉得它一片空白,质朴,纯洁。无论她在上面涂抹什么,无论她在画面上增添多少色彩,形成什么意象,最根本的一点是,要让它回到原本状态。这是一个发人深省、令人震撼的观念。”

克拉拉无法将这一观念应用于她自己的创作活动之中,不过喜欢反复提及它。她喜欢这个理念:一位著名艺术家被自己的行为震撼。

“我有一件内凡尔森的小型作品,”他说,“一件小雕塑,我几年以前买的。今天,你给了我一个理由,让我以不同方式欣赏它,这将是一件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情。”

“有一次,我到她的工作室去,她让我看了一件黑色雕塑,一件上了黑色的木雕。我谈到那色彩,谈到材质。她看着那东西说:‘不过,它既不是黑色的,也不是木头的。’她认为,现实是肤浅的,虚幻的,稍纵即逝。我们两人在这一点上差异很大。”

后来,迈尔斯来了,卡罗·斯特拉瑟很有礼貌地加入了另外一帮人。他们有七八个人,围着一张摆放着奶酪、水果和葡萄酒的桌子。酒是狮血波尔多,水果是李子。夜空湛蓝,雷声隆隆,给人枯燥和虚假的感觉。

她站在别人的厨房里,切着一个柠檬,明白手里握着的刀可能会滑移,可能会伤着自己。结果真是如此。

这样的时间以微秒计算,漫长,缓慢,核心中充满信息。她知道自己会伤着手,但是没有停下动作。脑海中闪过的情形出现了,她割伤了自己的手指,看着鲜血从刀锋下流出,慢慢地流向指关节。

她看见有人在进行日光浴。他们无所顾忌,占据了主导地位。一个身披毯子的女人躺在露台上,旁边摆放着一壶冰茶、一个饰有花朵图案的儿童用玻璃杯,还有一本克拉拉没有看到封面的平装本图书。他们有的在石头露台上,有的在人字形房顶上,有的在灼热的沥青表面上。那场面仿佛在说,我在这里。在一座塔楼的侧面,悬挂着一个窗户清洁工所用的装置,上面空无一人。她看见,一面砖砌的墙壁表面闪着红光,在一定程度上被光线点燃了,砖头与光线几乎融为一体。经过烘烤的黏土展现出某种强烈的美,远远超过她原来的想象。那位老妇人躺在凉椅上,旁边散落着星期天出版的报纸,构成一幅似曾相识、令人振奋的画面:她手里握着一个反射镜,放在下巴下面,神态从容,面对日光的烘烤,脑袋呈棕色,仿佛是木乃伊的头部。

她看见鲜血从切口流出,注意到自己手指上的皱纹和涡纹,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了一阵音乐。那是艾斯特的丈夫杰克在播放他喜欢的40年代的爵士乐老曲子,把客人们赶上房顶。

下面的街道上,堆放着用同样大小的黑色塑料袋装起来的垃圾。她步行回家,路过一个大垃圾堆,它淹没了整个消防栓,覆盖了半个公共汽车站牌。她发现,路人全都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

在下城的一个房顶上,举行了一个晚餐聚会。迈尔斯·莱特曼迟到了。他手里拿着一盒黑色香烟,是她喜欢的那种,大号,特醇,慢燃型。另外,他还拿来一袋大麻,他管它叫卜,那是大约二十年前他在哈莱姆一家酒吧里听到的名称。

他们在一幢新建大楼的房顶上,大楼有四十层,高高矗立,俯瞰公园里的那座储水池。他们在房顶上站了一会儿,观看在夜色中跑步的人。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一大批人围着储水池跑,让迈尔斯觉得,他们类似一部日本恐怖影片中的逃命人群。他有一个与逃离的人群相关的创意,希望就此搞一本画册。他收集了不知名影片的宣传剧照,比如,望着某种令人敬畏的东西仓皇逃命的亚洲人。

他们站在房顶上,目光越过公园,投向远处的建筑物。它们的名称像是远洋巨轮的船名,有贝雷斯福特、庄严、埃尔多拉多,还有安松尼娅、圣雷莫。

逃命的人群里总是有怀抱婴儿的母亲,总是有乳峰凸起的妇女,总是有伸手遮挡空中的某种恐怖之物的男人。

迈尔斯望着围绕储水池跑步的人群,觉得这幢俯瞰公园的四十层楼建筑高耸入云,壮观宏伟,改变了这里的小气候,形成的下行气流非常强大,足以让走过的人跌倒在地,应该有一个新名字。

歌德泽拉大厦,他觉得人们应该这样称呼它。

通常,引领重操旧业的是女性。当你又听说某位作家复出文坛,某位画家以令人喜欢的方式东山再起,那通常是由于女性对此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即便主角是男性。通常,话题涉及的艺术家是女性,但即使是男性——人们擅长讨论被人遗忘的生活,克拉拉说。

克拉拉正和阿西·格林交谈。当然,阿西并不需要被谁重新认识。阿西有点小气,但是身上有很多优势,年轻,聪明,雄心勃勃,性格随和。她不时采用一些并置手法,将它作为一种与自己的讽刺性对话。这种策略可以给她提供帮助,以便面对将要成为名人的前景。

阿西在芝加哥长大,父母都是教师。根据她自己的说法,她最初学习铅笔和钢笔素描,接着学习西印度群岛拼贴画,尽可能采用老一套的表现方式。后来,她认识了街头帮派组织黑石帮的一个成员,随即坠入爱河。不久,她离开了那个人,去了洛杉矶,与一位社会学教授结婚,进入卡尔艺术学校学习。最后,她与那位教授离婚,单身从事绘画工作。

克拉拉第一次见到阿西的作品时就赞不绝口,这话传到当时还在沿海的阿西耳朵里。现在,阿西到了东部,在布鲁克林某处与人共用创作室,从事绘画创作,暂时住在切尔西酒店。

“你呢?”阿西问。

“我吗?我得先创出一片天地,然后才谈得上担心失去它。可是打拼并不容易,我一直都在付出,付出。”

“家庭。”阿西说。

“不错,我毁掉了一个家,离开了,然后又回来了。有一段时间,我带着自己的女儿。她和她父亲一起生活好一些,这我理解。但是,那种分离让我备受煎熬,非常难过。当然,我们都很难过。周末或者节假日什么的,她会到我这里来。他陪着她坐地铁来,送她到我家门口,他不想见到我。”

“这对他有什么影响?”

“他到时来接她。我不能一直送下楼,只能到第一层的楼梯口。那时,我住在一幢东倒西歪的破楼里,我们两人有约在先,我把她送到第一层的楼梯口,让她自己走下去,以免让他看见我。这对他有什么影响?我不知道,可能是某种灾难性后果吧。”

“可是,你们两人在电话里交谈。”

“我们在电话里交谈,使用单音节词语,就像两个间谍在传递密码信息。那是满怀仇恨的事情。不过,她长大一些以后,那种做法停止了,我说的是电话。我女儿和我自己安排。阿尔伯特永远消失了。”

“她呢?”

“特雷萨并不恨我,也许这更糟糕。我觉得她恨她自己,觉得她是那段失败婚姻的组成部分。我们还是别谈这事儿吧。”

“我们出去走一走吧。”

“我们步行走过大桥。你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我是新来的,女士。这你可别忘了。”

阿西创作的最佳作品是黑石帮系列画中的一幅。画面上是芝加哥冬天的景象,年轻人穿着带有兜帽的宽松无领长袖运动衫,闷闷不乐,无所事事,充满暴力。他们有的面对装有铁条的窗户,有的坐在雪地里的一张破旧沙发上。克拉拉认为,这些绘画作品在一个方面绝对带有现代主义的特征。画面上的人物似乎是用相机拍摄的,有的明显摆出了姿势,有的处于没有察觉的状态,有的故意表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态。他们的身后是正在修建的房屋,一个男子眼睑下垂,戴着一顶保暖抓绒帽,穿着一件太空棉涤纶面料上衣,手里握着一把插有弹夹的步枪。由此可见,阿西匠心独具,让整个画面沿着子弹夹的弧形,以难以形容的方式飘浮,从而证明照片式画面是虚假的。

艾斯特的客人纷纷走上房顶,逃离公寓房间中电唱机播放的摇摆音乐。艾斯特的丈夫也来到房顶上——如果让他单独待上二十秒钟,他那样的人会慢慢融化。

克拉拉喜欢街对面的那个小庙,它在顶楼正面,凹槽柱之间是嵌壁式窗户。小庙里是否真的有人居住呢?

她感觉良好,庆幸自己改变了生活方式。现在,她睡眠良好,节省开支,而且重新与朋友们见面。

“她在读什么呢?”有人问,说的是站在露台上的那个女人。她一只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拿着一本平装书。

“看来像是在房间里找到的侦探小说,”杰克说,“大量说教,有人在夏天就读这样的东西。”他叫杰克·马歇尔,一个身材高挑、精心打扮的家伙,在百老汇做报刊广告工作,给人随时可能倒下毙命的感觉。这样的人大量抽烟,酗酒,睡眠不足,生活节奏混乱,咳嗽时发出响亮的痰液声音。克拉拉觉得,见到他们让人不禁猜想这样的人什么时候会认真工作。

她在指头上贴了一片创可贴,等着迈尔斯把她的香烟拿上来,因为他比她可靠一些。

她暂时从杰克那里找了一支。

这时,克拉拉开始注意到街道上的行人,注意到人们的交谈方式。他们大声说话,有的突然高叫,有的发出威胁,有的一边走,一边做出手势。于是,街道有了一种中世纪末期的质感。这也许意味着,人们得从头再来,学习如何在疯狂的人群中生活下去。

“你来一口卜卜吧,克拉拉。”

“你不能沾上它,走远点。”

“我不想沾上它,只是想舔一舔。”杰克说。

“我很想知道街道对面的那座庙宇里有什么。有人住在里面吗?”

“住在那个小小的希腊式庙宇里?依我看,那是一间办公室。”

“我喜欢在那里工作。”

“做进出口生意。”

“我两样都喜欢。”

“我也可能喜欢。不过,我想舔一舔。”他说。

阿西长着一张椭圆型脸蛋,额头突出,头发略带一点肉桂色。如果她坐在公共汽车过道的另外一侧,你每隔一站都会偷偷地瞟一眼。这也许是因为她的嘴巴——它粗犷,俏皮,稍稍有一点歪斜。她的表情不断变化,让她的笑容有一种意外的效果,就像不期而至的新闻,那样的嘴型可能被称为嘲笑。

“我离开丈夫的原因不是为了绘画,”她告诉克拉拉,“我离开他的原因是,我不想和他一起生活了。”

“什么问题?”

“他是男人。”阿西说。

在大桥中央,克拉拉注意到,身边这个年轻女人仔细观察着桥上的动静,观察骑车和跑步的人,观察他们的穿着,观察他们是干什么的,观察他们一起形成的某种展示自我的行为。阿西说,与芝加哥的人不同。在芝加哥,人们在湖畔汗流浃背地跑步,一心只想着抖落办公室工作形成的薄膜,抖落反常的遮蔽物。这里的薄膜是他们所处的环境,是视野之中的清新天际。阿西似乎愿意接受这样的东西。

“现在,你到了这里,也许会长期待下去,重新开始的感觉肯定非常强烈。”

“也许,我本来很久以前就可以重新开始了。除了我之外,没有谁知道。”

“你担心结果吗?”

“和他分手?这是必然的。如果不分手,我才会担心的。”

“你丈夫怎么想?”

“你说的是他?”阿西问。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他知不知道你有女性恋人?”

“他其实喜欢女同性恋者。我告诉了他这一点。我说,詹姆斯,我会给你寄一些这方面活动的快照,宝贝。”

“你是恶棍。”克拉拉说。

“恶棍的女人,黑帮女人。他们在洛杉矶就是这样叫我的。你知道,就因为我画了那些反映黑石帮的作品。他们觉得,我虽然出生中产阶级家庭,但是却参加了黑帮。”

“很好。他们叫我口袋女士。”

两人哈哈大笑,过了大桥,来到布鲁克林一侧。阿西在距离引桥不远的一间库房里搞创作,不想过早展示她正在创作的作品。两人在仓库里转了一圈。墙上挂着一张印有玛丽莲·梦露照片的日历,是那位金梦小姐早年拍摄的美女照片,俯拍的,全身裸体,躺在柔软光滑的血红色床单上。

“这东西挂在这里,肯定有什么作用,对吧?”

“没错,那是我观看的东西。”阿西说。

“并且思考的东西。”

“我自己正在弄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弄。”

“有意思。不过,我听说,你正在画完全不同的作品。”

“哦,是吗?你听到什么了?”

克拉拉手臂一挥,指着远处的墙壁。在那里,有的油画布摆放在一个矮架子上,有的固定在画架上,有的覆盖着她刚才看到的图画用纸。那些纸张贴在没有完成的作品上,用作变换颜色的标记。

“我听说,你正在搞一个关于黑豹的系列作品。”

阿西露出鄙视的笑容,动作缓慢,显得刻意。

“哦,是吗?怎么说呢,你知道吗?那也是我听说的东西。”

克拉拉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后画家时代。这是一位创作热情很高的年轻女人,这位黑人女性以宽容的笔触表现黑人男性,但是也带着某种严格的批评态度。神气活现的黑帮,这种文化几乎表现出王子式傲慢,当然也有带着明显威胁的不祥之兆。阿西以外科手术的方式,深入考察了年轻男人,把握他的喜怒无常的神态,寻找孤独的痕迹,用细致的笔触一一表现出来。

她俩折返,重新来到桥上。

“他们现在还这样叫你吗?口袋女士?”

“现在这样叫的人少多了,”克拉拉说,“我们当中还有些人这么叫。我们收集废品,把它们积攒起来,用于艺术创作,听起来比实际情况高尚一些。这只是一种更仔细地观察事物的方式。我现在还在这样做,不过更深入一些罢了。”

“这不是我的做法。也许我觉得,不需要什么语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想还行吧。”

“从一定程度上说,我有所理解。你把自己的作品从尘封的肮脏画室里拿出来,放进博物馆里。那里墙壁雪白,挂着古典作品,你的作品在那样的语境中变为一种充满力量的东西,变为一种论点。它实际上是什么呢?从旧工厂窗户上取下的玻璃,还有捡来的粗麻布。也许,它变得很有哲学意味。”

两人到了大桥的另外一端,阿西还想走一段,克拉拉几乎挪不动脚步了。她们望着停泊在南街那边的老帆船。克拉拉觉得,阿西对她的作品持漫不经心的态度,心里略略有些不快。这时,她试图排除这样的感觉,排除这种迟到的失望之情。她先是推迟了自己的反应,然后试图掩饰它。

“我那时是典型的女孩子,”阿西说,“总想让自己快快长大。现在,我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成年人阶段,真的。这座城市是一座嘀嗒作响的大钟,让我感到紧张,不过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克拉拉最为欣赏的是阿西使用油彩的方式。阿西驾轻就熟,信手涂抹,底色饱满,肌肉处理成漂亮的棕色,皮肤层次丰富,画面上还有深浅不一的灰色。天空呈淡灰绿色,画面表现的总是芝加哥的冬季。那些黑帮成员的形象与他们的地盘,与褪色的砖墙和覆盖薄冰的窗户非常协调。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可能是翁布里亚的某座教堂壁画上的长着橄榄色皮肤的男子的兄弟。这些画作说明,阿西具有16世纪意大利艺术家那种沉静和严肃的目光。

她正在电话里和艾斯特·温希普交谈。

艾斯特问:“哎呀,为什么呢?”

“因为那样更容易,更快捷。”

“可是,我已经三十年没有坐过地铁了。”

“好。我希望有这种高人一等的感觉。”

她俩搭乘的是戴尔大街线。火车里外都有涂鸦,给克拉拉刺眼和压抑的感觉。她不喜欢在列车上做标记这个做法。这是自我的浪漫故事,是穷孩子炫示幻想的行为,目的是获得虚荣。

“我觉得,天气会变得非常闷热,”艾斯特说,“我觉得,坐在座位上会窒息的。”

她用很低的声音耳语,担心被人听到,产生误解,把它当作冒犯之辞。在地铁里,语言与其他场合中的情况不同,带有一种可能引起激烈反应的特征。

“这是空调的作用。”克拉拉低声回应。

“我完全晕了。”

艾斯特喜欢以脱离现实的方式说愚蠢的话,这样做可以把她密封在更安全的参照框架里。

火车进入布朗克斯区,过了两站之后,开始有人上车,另外一辆列车进站停靠。克拉拉觉得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自己的肋骨。那是艾斯特在用肘部提醒她,旁边的列车就是他——那个月球人——画的,每一节车厢从车顶到车底都喷涂着他的名字和街道号码。克拉拉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深谙此道,懂得如何形成效果。列车摇摇晃晃,驶入这个样子陈旧、颜色单调的车站,仿佛一片经过装饰的奇观丛林。那些字母和数字颜色鲜艳,一一跃入人的眼帘,形成一种关系。它们交织在一起,盘根错节,仿佛是经过漫画处理、瞪大眼睛的猿人,热烈舞蹈,大汗淋漓,激情四射——银白、蓝色、红色与一些霓虹灯闪射出来的绿色交相辉映。

艾斯特紧闭的嘴里传出低语。

“那就是他,那就是他,那就是他。”

没错,那是他创作涂鸦作品的地铁列车,但是她俩没有找到那个年轻人。艾斯特曾经问过一名撰写了关于涂鸦作者报道的记者,打听月球人的地址。月球人没有告诉那名记者真实姓名和地址,只说了年龄——十六岁。她们手上的地址是从另外一个孩子那里得到的,那个孩子自称是月球人手下的工作人员。两个女人翻出写有地址的纸条,走过一个区域。那里到处都是经过焚烧的房屋,大片街区全被纵火的人夷为平地,远处还有仍在燃烧的房屋。她俩驻足观看。三四幢房屋散发着淡淡的烟雾,既看不见消防车,也看不见站在警戒线后面的焦急的人群,只有几个过路的人。看来,这里平常是有人居住的。她俩默默地看着,觉得难以理解,无法相信。它仿佛是纪录片中的场景:在遥远的地方发生了帮派争斗,将军们烹煮对手的肝脏,然后保存在塑料口袋里。整个场景完全笼罩在奇异的氛围之中。

后来,艾斯特问:“这就是你曾经住过的地方?”

“不是。我住在北面,离这里一英里。”

“尽管如此,我还是应该向你表达更多的敬意。”

“谢谢你,艾斯特。不过,那时的情况不是这样的。”

“尽管如此,我应该对你更好一些。”

“你已经够好了。”克拉拉说。

她俩明白,不能长时间站在这里。她们走到第一百五十七大街,寻找那个年轻人的住址,结果发现根本没有这个门牌号码。

她们走进两家小酒馆,在柜台上打听。

有人说:“穆尼,穆尼是干什么的?”有人说:“什么样的摩门教徒?这里可没有什么摩门教徒。”

她俩用西班牙语解释说:“不,不,不,不,是月球人一百五十七。”接着,她俩用手比划喷涂动作,嘴里说:“涂鸦,涂鸦。”

艾斯特身上穿着一件猎装,那模样就像某个电视网的记者,正在寻找藏在烟雾弥漫的山林之中的叛乱分子。她让人觉得那些人真的可能指责她。

“你今天晚上就像一个中国小女孩。”迈尔斯说。

“詹森曾经叫我中国佬。”

她低声说,让自己尽量低调。有的人喜欢张扬,她却变得越来越低调,或多或少淡出人们的视线。假如迈尔斯不在这里,要过多久那个招待才会注意到她?

“詹森。我认识一个名叫詹森的。”

“詹森是我第二个丈夫。詹森·瓦诺维尔。”

他们两人在桑树街的一家餐厅里品尝海鲜。迈尔斯喜欢这个地方的原因是,一名歹徒曾在这里毙命,头部中弹。那两个杀手来自另外一个家族,也许他自己的家族,也许是外地的家族。

“你老是提及我不认识、从未听说过的人。你提到他们的口气让人觉得,”她说,“我应该知道你在说谁。其实,我根本不可能知道。”

“没错,这我知道。”

“人们从我身边匆匆而过,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我只是觉得,如果我知道什么人,听我说话的人借助某种技巧,也应该知道这个人。”她说。

迈尔斯感冒了,他总是感冒。这种状态不被注意,似乎理所当然。他一声长一声短地咳嗽,两眼矇眬,认识他的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这是没有规律的生活带来的结果,他饥饱不匀,四处奔波,睡眠不足,健康状况总体不良。

他环顾四周,寻找熟悉的人,看到几个腰圆背阔、身穿套装、可能互相认识的男子。

“我原来头发短一些,看上去更像中国人。”她说。

“他是干什么的?”

“做过市场分析工作,用自己和别人的钱进行高风险投资。航海,驾帆船。有一次,我俩航行了几个星期,那是我们婚姻生活中最棒的事情。我们两人同在一条双桅纵帆船上时,一切都没有问题。他有一条双桅纵帆船,他叫它高端金融号。”

“你在船上?”

“我俩知道,我们必须合作,必须住在狭窄的空间里。我们轮流驾驶,轮流做饭,共用船头,装载设备,盘绕缆绳,整理物品。没错,我在船上。我们遵守规矩。我们尊重帆船和自然。在船上那一阵,我们的婚姻相当不错。”

他俩上了阁楼,看到街道上停着一辆超市购物推车。汽车从它旁边绕过,一个男人从装卸平台的阴影里出来,嘴里低声念着献给耶稣的祈祷。

他俩一边分享大麻,一边看着电视上播出的尼克松挥手告别的新闻。

“阿西告诉我,她在一次聚会上问一个男的,男人真的想从女人那里得到什么。那个男的回答说,口交。阿西说,你们也可以从男人那里得到。”

“六个月之内,阿西将会死于名气太大,”迈尔斯说,“她将在走出一家迪斯科舞厅时遭人枪杀。”

她还没有重新开始工作,然而那一时刻正在慢慢到来。在她的身体中有某种东西在萌动,某种需要她处理和具体化的东西,其实是更深层的东西,某种牵动整个身心的东西。她可以独自坐在阁楼上,小心谨慎地对待它。

“对,就在走出一家迪斯科舞厅时,”她说,“如果那样,你会带我到那里去跳舞的。”

母亲领着克拉拉和她最好的朋友罗舍尔到市中区去。她们在时报广场附近的那家自助餐厅用午餐。在餐厅临街的彩色玻璃窗户上,牛奶从一条古铜色小鱼的嘴里流出来。她们看见,日场观众三三两两地进入剧场,母亲议论那些女士头上的帽子。她们在橱窗里寻找更漂亮的帽子。母亲领着她俩,大踏步走进豪华酒店,走进漂亮的写字楼,让她俩看大厅里的装饰和版画,看电梯门上的木雕。后来,她们站在第五大道上的一幢摩天大楼前。那楼可能是1934年修建的,日本人那时已经确立了在满洲的地位。她们抬起头来,望着大楼的正面,后来穿过一尘不染的大厅。它叫弗雷德·F·弗伦奇大厦,两个姑娘根本不知道弗雷德·F·弗伦奇是干什么的,对这名字很感兴趣。克拉拉的母亲在一家社会服务部门供职,学过儿童心理学,知识渊博。她关心世界大事,担心中国的情况。她虽然可以安排这样的短途旅游,但是也不知道弗雷德·F·弗伦奇的身份。这越发激起了两个姑娘的兴趣,把她俩逗乐了——她们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四岁,看见什么东西都觉得开心。她们在第三大道搭乘高架列车,喀嚓喀嚓地在曼哈顿行进,穿过布朗克斯区,铁路两旁的经济公寓一一映入眼帘。在她们上方四十英尺的地方,数百个人的面孔就像放电影一样,忽隐忽现。也许,罗舍尔看见了一个穿着汗衫的男人从窗口伸出头发蓬乱的脑袋。她说,也许他就是弗雷德·F·弗伦奇,后来倒了大霉,哈哈。那次短途旅游就这样告终,克拉拉对迈尔斯说——他俩坐在阁楼里的床上玩扑克牌。三四年之后,两个姑娘和两个男孩子一起,蹦蹦跳跳地离开了中学。那两个男孩子并不是她们的同学,是从北方来的。四个人溜进停放在街道暗处的别人的汽车,一起抽烟,聊天,搂抱,亲吻,抚摸。克拉拉和其中一个男孩在前面座位上抱成一团,罗舍尔和另外一个男孩在宽敞的后座上。喜欢男孩的罗舍尔开始了表演,一边亲吻,一边在后座上折腾,扬起了汽车内饰的灰尘。她神色迷离,吸引了前座的两个人,让他们停下来观看。车里的光亮足以让他俩看到车里发生的事情。后座上的两个人折腾着,快要达到一个女孩愿意的极限——即使像罗舍尔这样喜欢男孩的冒失少女也有限度。这时,后座上的那个男孩手忙脚乱,内心发狂。罗舍尔的样子包含一种复杂的背叛神色,两眼迷离,面部僵硬,举止冷静,似乎告诉克拉拉:她俩的友谊——世上最美好、最诚挚的友谊——将要进入一个奇特而又令人痛苦的阶段,将要面临男性的复杂心态、性行为和个人需要的考验。后面的两个人手足并用,脱去衣裤,扭作一团,情欲在黑暗之中爆发出来。克拉拉听到连裤袜松紧带被扯掉的声音,觉得听到了那个男孩的手指真的插入了罗舍尔两腿之间的肉袋子。她听到了响亮的吮吸声,听到湿漉漉的声音,听到了令人头昏脑胀的长时间接吻声音。罗舍尔的嘴里含着他的一缕毛发,无法确定它是什么。克拉拉顿时明白,罗舍尔以前干过这样的事情,甚至超过了这个限度。在她最好的朋友的眼神里看到这样的经历,这让克拉拉大吃一惊。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听着——当秘密属于别人的时,它是多么赤裸的东西!

这时她知道了人们所说的经历的意思,知道人们使用这两个字眼的方式。这种经历表现的形式不是性交,而是知识。这样的知识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她最好的朋友的。它在她的内心深处抽搐,让她觉得自己非常愚蠢,就像一条小狗。

克拉拉听到罗舍尔咕哝一声,好像说,快把你皮包里的避孕套掏出来,鲍勃。也许,罗舍尔叫的是罗勃。不过,那个男孩掏出来的不是带有弹性的浅色袋子,而是他自己身上的活东西,硬梆梆的,搏动着,深紫色。那东西突然出现在克拉拉眼前,和她想象之中的相差不多,不过更火辣,更具体,完全不受主人的控制,不受携带者的控制。罗舍尔感到紧张的是,那个男孩没有避孕套;克拉拉感到紧张的是,日本人可能入侵中国。

迈尔斯洗好牌,听克拉拉讲述。

就在这个非常关键的时刻,罗舍尔·阿布拉莫维兹的目光越过男孩的肩膀,投向克拉拉·萨克斯。她若有所思地问:你觉得,那个F表示什么意思呀?

克拉拉问,什么F呀?

罗舍尔说,就是弗雷德·F·弗伦奇这个名字中的F。

那样说不错,在那种情况下,无论当时,还是现在,它可能是任何人可以提到的最合适的事情。它让两人恢复朋友关系。正如老话所说的,她俩一笑了之,实际上化为构成元素,化为原子和分子。两个姑娘待在一辆歹徒的帕卡德牌汽车里,提前有了这样的经历。克拉拉站在房顶上,小口喝着温热的葡萄酒,听到有人在说:我们需要戏剧。她知道,她会给迈尔斯讲述这一段往事。她也知道,就此而言,她再也不可能有罗舍尔那样的朋友了,再也不会有她妈妈那样的母亲了。她的目光越过露台和护墙,投向那幢老式摩天大楼。那楼在北面十个街区的位置上,中部隆起,幕墙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在她内心深处,出现一种奇妙的感觉:在中城的一幢塔楼的闪光马赛克墙面上,高高地飘浮着一段回忆,刚才突然涌入脑际,让她觉得惊叹不已。

第四部 混蛋布鲁斯 第2节

居住在盆地中的古老民族的诗人们讲述关于风的故事。

马特·谢坐在水泥建筑物中他的那个小隔间里。那座水泥建筑物的面积有篮球场大小,在新墨西哥州南部石膏山丘下面的某个地方。

这次行动的名称叫衣囊。

有的人并不确定他们是否在制造武器。他们从事的是开发研究,并不确切了解自己发现的东西、所做的模拟、看到或者预测的结果的最终情况。尽管在某些层面上,在远离研究者的案头探索和实验计划的地理位置上,所有工作是互相联系的,不知总体结果是系统研究的潜在主题之一。

马特曾经从事过结果分析工作,计算一次核事故或者小规模核交火造成的可怕结果。他根据实际活动的数据进行研究。1957年,一架B-36轰炸机错误地——没有谁不犯错误,知道吗?——扔下一颗巨大的热核炸弹,然后降落在新墨西哥州中部的阿尔布开克市境内,那枚炸弹也落在了该地区。常规爆炸物爆炸了,核装置却没有爆炸。直至今日,十七年过去了,那次事故仍是秘密,不为公众所知。马特坐在自己的小隔间里,看着一份露营指南。

他已经为衣囊计划工作了五个月时间,肯定搞的是武器研究,不过是间接的。他整天对着电脑屏幕,主要研究安全结构。他并不确定自己对此项工作持什么观点。他希望研究武器,希望搞尖端的东西,希望弄清自己的工作性质,有所建树,对自己有进一步认识。然而,他知道的只有一点,这里是沙漠中的一个秘密设施。

他们把那项计划称为衣囊,这个名称来自一种名叫衣囊鼠的动物。衣囊鼠在犁起的土堆下发狂地开挖隧道,让自己住在里面。

那里有沙丘原,盐碱滩,一片白色。那里曾是远古的海底,远方出现白色烟雾勾勒的线条。在怀特市附近的一个洞穴里,发现了那具距今六千年的木乃伊婴儿。此外,还有那些动物,它们在长达千万年的进化过程中,让自己浑身变白——一只曾经长着棕色皮毛的老鼠变为白色,以便适应石膏堆积物的颜色,让自己逃过猎杀者注视的目光。

大风从俄冈山区吹来,时速高达五十英里,重新排列沙丘原,把天空变为奇怪、危险的灰色,看上去就像一种疯狂的白色。

从事衣囊计划的工作人员大多数是男性,只有很少一部分已婚,带着自己的白化病孩子。他们住在导弹试射场边缘的那些两户相连的小平房里,听着大风发出的呼啸声。古老民族的哲人们用形象的语言,以富于哲理的方式描述过大风。它不停地吹过,有时持续数日,不断改变沙丘原的面貌。

你是否研究声波?是否测算出冲击波对运载飞机带来的影响?是否一边搞着物理设计,一边想着远在佐治亚州的一个姑娘?——你开车在沼泽地附近兜风时,她曾把手伸进你裤子里。你是否渴望看到火球,看到真正的热核实验?当然,这样的试验——大气热核试验——现在已被宣布非法。不过,你希望自己曾经看到过那样的可怕试验,看到环状珊瑚礁转瞬之间化为蒸汽。

在地下食堂,他和埃里克·戴明一起用午餐。戴明个子高,做事漫不经心,三十出头,比马特小两岁,是这里的弹头研发人员之一。

埃里克肩膀下垂,衣服松垮垮的,往往用两只手抓着东西吃——薯条肯定用手抓,而且生菜、甜菜、米饭、玉米粒也用手抓,任何他可以夹住和拿起来的东西都用手抓。

“珍妮特什么时候来?”

“很快。我们正在落实相关细节。”马特说。

“你可以让我们看看她吗?我们从未见过外部世界来的女人。”

“你一直待在”

“这里并不是外部世界。你得走上一千英里,才算出了这个区域。这你是知道的。在这个州之内都不算外部,马特。”

“她不会到这里来的。”

“行啦,你知道通过安全调查的人在这个州占多大比例吗?难道这不是我们喜欢它的原因?”

“我俩在这里以西的某个地方见面,然后去露营。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如果可能,我会说服她到这里来的。她不太希望到这里来,我说的是珍妮特。”

埃里克在一个马特无权进入的实验区域工作。他曾经使用密封手套式操作箱处理放射性材料。他戴着防护手套,衣袖上还套着绝缘套,工作服用多层经过处理的布料制作,配有若干胶片式射线计量器和射线探测器。他研制炸弹元件——中子引爆器、引爆剂、亚临界物质,还有装在核弹头里的其他东西。

他现在研究别的东西,马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他佩戴一枚带有黄边的Q级标识,传播令人感到震惊的说法。

那些弹头研发人员与百万规模杀伤力的家伙为伍,他们喜欢自己的工作,但并不一定是核弹的支持者。他们是一帮狂热的细节爱好者,核弹技术的内在魅力让他们敬畏。马特观察他们,出席他们的聚会,学习他们的语言。他们带着60年代那种炽热的余温,愿意不顾一切地把自己奉献给某种事业。

他们认为,马特正在争取调动,已经做好准备,成为他们的一员,戴上带有密码的标识。这种Q级标识可以让他进入最后的大门,进入通向核弹设计区域的隧道,接触敏感信息。

可是,马特的两只眼睛正在偷偷地瞟着户外运动杂志,瞟着装着野营用品的口袋,瞟着圆顶帐篷。他需要时间,离开这里,单独思考。

他心存疑虑,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妥当。

在70号通道出口,在那块导弹试射场标识附近,有一个区域在地图上是空白的。那是那些抗议者站立的地方。他们有七八个人,有时仅仅两三个人,男女都有,扛着一条用两根直立木棍支起的横幅,第三次世界大战由此发端。基地人员有时奚落他们,有时只是冲着他们傻笑,有时觉得那横幅让他们受宠若惊,有时看到他们顶着大风,无人问津,觉得他们可怜。

马特喜欢看到他们,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期待见到他们。这开始变为对他具有重要意义的事情,知道他们在那里,四个,五个或者六个人,通常情况下女的多一些。有时候,两个人扶着支撑那条横幅的木棍,神色严肃。他们一言不发,看着军用车辆从身边路过。有的平板货车装着覆盖起来的东西,有的车里坐着基地的非军事人员和建筑工人,脸上露出奇怪的神情,冲着他们指指点点。

地图上没有标出的区域包括空军基地、陆军基地、导弹试射场、西北面那一片被称为Jornada del Muerto(死者日程)的广阔区域,还有沙丘原之间的盐碱滩。那些盐碱滩在地图上没有标出来,在现实中一片白色。这里有一些低矮的建筑,四周架设了围栏,里面矗立着装有丙烷的罐子,为设计武器的衣囊计划的地下工程提供服务。

他们按照严格的时间安排工作,每项任务必须如期完成。那些弹头研发人员对此颇有微词。他们才思敏捷,能够理性地控制自己,不受意义不明的道德观的影响,不受奢谈后果和痛苦、感情用事的废话影响。他们理解冲突的基本原则,不喜欢地面上的那些官僚们施加的压力。

可是,截止日期一直都有,每项任务必须如期完成。没有战争,却存在着战争一触即发的紧迫性。

埃里克问:“听到最近的秘密消息了吗?”

他们两人映着落日的余晖,走到那些小平房的外围,广袤的沙原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埃里克不停地四下观望,看一看有没有人偷听。当然,那动作带有搞笑性质。他翘起嘴角低声哼着,这样的动作会让研究监视屏的人难以施展读唇术。

“这是一段陈年往事,现在刚刚浮现出来,”他说,“以微不足道的谣传形式浮现出来。”

“谁的往事?”

“地上试验时期在内华达测试基地的工作人员。”

“他们的什么事情?”

“那些住在下风位置上的人。顺便提一句,那些人有一个名称,它以概括方式,界定了他们的存在。”

“什么名称?”

“下风者。”埃里克说。

两人轻松地漫步,经过一丛丛长在碱性土壤中的低矮耐盐植物,走向电网。

“他们怎么啦?”马特问。

“没有谁应该知道这事情。不过,它同时在一定程度上又是公开的。”

“公开的什么?”

“秘密。无人提及,秘而不宣。”

“什么秘密?”马特问。

“有的人患上多发性骨髓瘤,有的肾功能衰竭,有的人某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身高矮了三英寸。”

“你的意思是接触了放射性尘埃。”

“有的人某天开始呕吐,在长达七八周的时间里每天呕吐。”

“然而,难道这不是我们应该想到会发出的情况?偶然出现的计算失误。这是危险的工作,你是知道的。”

埃里克似乎很喜欢这样的说法。不,他似乎对这说法早有预料,发现这样的说法鼓舞人心。两人走过一个巨大的沙丘原,空气看来形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天气的炎热让他们步履艰难。

“还有处于试验下风位置上的小型农业社区,那里的小孩几乎全戴假发。”埃里克低声说。

“接受化疗?”

“对,不时有婴儿生下来便畸形。一个本来健康的女人准备洗头发,结果头发一碰就落。你知道吗,她一分钟之前还是满头黑发,转眼之间便完全秃顶了。”

“这样的情况出现在什么地方?”

“主要在犹他州南部。我听说,因为那里处于下风位置,不过,这样的情况也出现在其他地区。有的人得了腺癌,满身都是《旧约》中提到的皮下大脓肿,还有斑点和疹子,咳嗽之后大量吐血,捂着嘴巴的两手流淌鲜血,那是放射物引起的。”

两人沿着电网行走,看到一个警告标志。那是抗议者或者参与衣囊计划的某个背叛者偷偷地涂写的。

“你觉得这些说法是真实的?”

“不。”埃里克说。

“那么,你干吗要传播呢?”

“当然,因为它们的语气。”

“因为它们言辞激烈。”

“言辞激烈,富于刺激,带着生存的灼伤。”

父亲出去买烟,那时马特六岁。

八天过去了,父亲没有回来,既没有打电话,也没有托朋友捎口信。马特接受公寓中出现的变化,开始步行。

以前,他沿着这个方向走,从来没有独自经过第三大街上的高架铁道,不过他今天朝这个方向走来。后来,他穿过大街,从郊区开来的火车在这里经过街道下面长长的通道,一直驶向中央车站。就是在这里,尼基将来的某一天会扔石头,站在栏杆后面,光天化日之下对着脚下经过的列车扔石头。

后来,他爬上一长段台阶,走向大广场街附近的街道。他曾经和母亲一起爬过这一长段台阶去看电影,在附近的冰淇淋铺买一盒圣代冰淇淋。现在,他独自爬着这些台阶,到大广场街去。那里有家电影院,名叫勒夫的天堂。台阶大约有六七十级,房屋建筑在铁柱子上,完全像是另外一个国家的景象。

在这片遥远的白色沙漠中,他看见自己当时站在街道对面,仰望天堂电影院的意大利风格建筑的正面。

他看见,自己凝视那面大钟、房顶上的栏杆和装饰性石头穹顶。

他看见,自己在购买一张电影票,勉强能够把手伸向购票窗口的小孔。他把硬币塞进去,看见那个售票的女人摁了什么东西,电影票便从出票口冒了出来。

他走进大厅,觉得暖气从地毯上冒出来,在周围弥漫,就像一条被人爱抚的狗,满足而且安静。大理石水槽里喂养着金鱼。他抬起头来,望着枝状蚀刻玻璃吊灯。几个突出的包厢里挂着用镀金画框装饰的油画。他觉得,这里给人的神圣感超过了教堂一千倍。

他坐在导弹试射场附近的低矮小平房里,看见自己上了铺着地毯的楼梯,希望坐在更高的位置上,靠近电影院的天花板。

他看见,引座员站在那里,腰里别着一把手电筒,肩膀上挂着穗带,胸前有一排铜扣。引座员不停地摁着手电筒开关,听它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马特觉得,引座员会说,他不能坐在包厢里,因为那里是成年人坐的地方,是吸烟区,是要想搂着脖子亲吻的青年男女坐的地方。不过,引座员摁着手电筒开关,站在那里没有说话,马特从他身边走过。

他上了楼梯,走到天花板附近的座位前。那里星星闪烁,划过天空。整个天空从天花板上飘过,星星、星座,还有朦胧的蓝色云朵。他母亲希望他长大后当辅祭员,可是电影院比教堂漂亮多了。

他用一个成年人的眼光,看见了这一切——这个成年人从未抽过烟,几乎没有开过汽车,不再下国际象棋,爱上了在波士顿工作的一名护士。

他看见,自己站在天堂电影院的包厢里。随着影片中场景的变化,银幕上时明时暗。他的目光投向靠近自己的墙壁,然后投向另外一面墙壁。亮光闪烁,跳跃,他看到了整个的漂亮画面:拱门、门廊、塑像、花盆、大理石半身雕像、栏杆上的藤子、台座上手持宝剑的英雄、做成人形雕像的柱子。这两面墙壁上画着人体的解剖结构,美不胜收,山墙的顶端站着头顶光环的天使。他坐在那里,等候父亲出现,或者说等候父亲的幽灵或者灵魂出现。

他摘下眼镜,他戴上眼镜。又摘下来用一块浅色棉布擦拭,然后坐在电脑前面,看着显示出来的数据,眨了眨眼睛。那些数据用于武器的装备系统,用于武器的控制系统,向点火系统发出指令,实施启动、保护或者再次保护。他听到沙漠的某个地方传来一阵微弱的轰隆声,那是超音速飞机形成的冲击波,这让他战栗,让他感动。无论他多么经常地听到,无论离它多远,他总是有这样的感觉。有时候,飞机清晨从他的头上飞过,把他从梦中惊醒;有时候,他在夜幕落下之前站在宿舍外面,望着天上由十几架飞机组成的编队留下的航迹云。飞机早已不见踪影,可是它们留下的声波久久不绝于耳,让他心生畏惧和感动。这时,巨大的回响从山上传来,仿佛那些飞机把世界豁开了一条裂缝。

在这里,有的人并不知道他们所做的工作最后会产生什么结果,不知道能应用于哪些方面,不知道自己排列的数字和符号以何种方式进入自然。这很可能在转瞬之间产生作用。

一切因素在某个没有透露的点上发生联系,在相关系统中连接起来。这种理念自然会引起某种不安。

可是,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美妙无比的神秘的东西,一种让人想要了解的东西:有的人以试探方式,把一个简略的等式输入电脑,它怎么可能改变许多人的生活轨迹,怎么可能让一个女人在数千英里之外的电车上热血涌动呢?这种关系应该如何界定呢?

马特不喜欢开车。他的驾龄只有六个月,知道开车肯定会让自己觉得不舒服。他能够做的只是模仿驾驶行为。他从一位弹头研发人员那里借来一辆四驱汽车,开车时把驾驶手册放在腿上作为参考。道路、路标、其他的车辆,这让他觉得紧张,暴露出他蹩脚的驾驶技术。

可是,他要练习一下,以便可以驾车出去,和珍妮特一起去野营。他在不上班时出去练习开车。他在路上看到“失控卡车应急停车坡道”标志和“危险横风”标志,还看到写着“耶稣就是上帝”的标牌,看到远方泛白的烟雾。他现在知道了,那是海底沙地。他看到“水毁路段禁止驶入”标识,看到一排动力线塔朝着得克萨斯州方向延伸,没有尽头,它们的横杆在盐碱滩留下板条状阴影。

有一天,他练车返回时看到了那些抗议者。他们像往常一样,驻扎在错误的位置上。他们应该站在空军基地的三号门外,就是那个没有标示出来的大门之外,参与衣囊计划的科学家是从那里进出基地的。他差一点走上前去告诉那些抗议者:顺着公路挪动一下位置吧。

马特看上去有一点像犹太人,也许有一点像西班牙或墨西哥人。他十八九岁时练过举重,希望让自己软弱无力的躯体变得强壮,不再是那颗聪敏脑袋的附属品。布朗克斯区的人曾经说,他的外貌带有多个民族的特征,包括墨西哥人、意大利人,甚至还有日本人——最友好的笑容可能类似于一张故意做出的鬼脸。警方的一张速写是根据七个各不相同的描述绘制出来的。那就是马特的面部特征。50年代时,他在纽约城市学院上学,勤奋用工,两眼近视,头脑敏捷,家境贫穷,搭乘地铁上课。后来,他一直保持了当时那个模样。

在食堂里,他和埃里克·戴明坐在一起用餐。埃里克用手指卷起一束意大利面,慢慢塞进嘴里,囫囵吞下,喉咙蠕动的方式有一点像蛇吃东西的样子。

马特说:“没错。这些就是我们必须预计到的因素。我们并不幼稚,犯下的错误是过程的组成部分。有时候,风向突然改变,放射性尘埃被吹到预案之外的方向。有时候,冲击波和爆炸震动产生的威力很大,超过了任何人的预测。”

“20世纪50年代是平静的,大家根据同样的风格打扮,以同样的方式说话。那时人们关心的只有厨房、汽车和电视机。妈妈,牙膏在哪儿呀?我们经过了那个年代,对此记忆犹新,对吧?”

“你知道,我不知道。”马特说。

“你经历过,我俩都经历过。”

“你经历过,我那时在其他地方。”

“楼与楼间的过道盖着顶棚,老爸在那里冲洗汽车。那时,在这个偏远的地方,政府在战壕里部署军队,准备玩核战争游戏。火球在他们头顶上熊熊燃烧,发出呼呼响声。”

“你是说,他们与试验的武器距离太近。”

“那就是我听到的说法。如果他们看着自己的胳膊,他们的目光可以穿透它。基本上可以说,他们的胳膊变成了X光形成的影像,他们的目光可以透视军服的布料和皮肤。爆炸产生的光线非常强烈,他们可以看到血液、骨骼和身体的其他东西。然而,那还没有完。其实,他们如果闭上眼睛,也可以看到所有这些东西,根本不用睁开眼睛。他们可以透过眼皮,看到周围的东西,哈哈。”

“嗯,官方承认这一点吗?”

“几年之后的一天,他们如梦方醒,发现自己的所有内脏器官全都混在一起,变成一个大胶状物。”

“不过,那些人得到赔偿没有?”

“我不知道。”埃里克说。

“你转述谣传,这不是你关心的事情。”

埃里克伸出一根指头,插进马特的奶油菠菜里,勾出一小片东西,送进自己嘴里。

“如果谣传充满官僚主义的细节,那有什么意思呢?重要的一点在于,”他说,“那样事情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然而直至今日仍然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不管怎样说,谣传是这么说的。我根本不相信。他们有时在塔楼上进行大型核试验,有时从飞机上扔下爆炸装置。他们把军人派到距离冲击波很近的地方,他们让放射性尘埃飘向犹他州。那里的婴儿生下来时,膀胱长在相反的位置上。”

马特从心里喜欢埃里克。这个家伙非常聪明,对人和蔼,有些个人魅力,不过表情有些不自然,而且个子太高了。但是,他的微笑带着内在的迷茫,这一点有时候让观察的人注意不到他的动机。有人见到他似动非动的嘴巴,心里往往会犯嘀咕:自己是否落入了他的圈套?

“你知道离这里不远的那所学校吧。这不是谣传,而是摆在面前的事实。我到那里去过,亲眼看到的。那里名叫阿博小学放射性尘埃避难所,一个真实的地方,在地下深处。”

“就像我们。”

“我们不是真实的,”埃里克说,“那里全是孩子。小学校。他们还有变为真实的机会。我曾被派到那里去,给他们开讲座。”

“以弹头研发人员的身份?”

“以军事工业研究机构中一个态度鲜明的年轻成员的身份,在工作之余随便聊聊,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你给他们说了些什么?”

“在小镇边上,有一个储水罐,上面用新油漆写着‘全州冠军’。附近还有一排排漂亮的住宅。再走一段路,就会看到那所学校,不过很容易错过。那里有一些类似活动房屋的建筑,还有两三个篮球场。最后,你会看到一个入口。打开钢制大门,走下楼梯,四周是用钢筋水泥浇铸的。光线有些阴暗,让人觉得毛骨悚然。里边有教室、寝具和罐头食品,还有资料室。墙上没有窗户的开口,这是那里的一个特点。当然,因为那里没有窗户。可是,我想说的意思是。马特,我的意思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你告诉我吧。”

“他们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保护孩子们,让他们不受苏联发射的核弹的伤害,还是不受我们自己的核弹和放射性尘埃的伤害?”

“我不知道。两种都防吧。你给那些孩子讲了些什么?”

“我含糊其辞,”埃里克说,“想让他们自己思考。我站在一间地下教室里,它在一片大沙漠的北部边沿,配有空气过滤系统,可以防止放射性尘埃进入。那里还有一间配备完善的资料室,黑板上方贴着彩色粉笔画,画的是小猪和母牛。顺便提一句……”

“什么?”

“我房间里有一副国际象棋。下一盘吧,怎么样?”

从事衣囊计划的人构成一个群体,与外部世界完全隔离。这里看重个人从事的工作,人际关系不错,所以这个小世界很有人情味,而且让人保持兴趣。这个地方自成一体,自体参照,大家在一个地方共同工作,使用外人无法理解的语言。

珍妮特·乌尔班尼亚克是马特的女朋友,一名注册护士。两人之间的关系时冷时热,大多数时间保持热度,相处时经常失去耐心,然而总是心心相印,属于那种星相相配,然而天生见面吵嘴的类型。

他在珍妮特不上班时给她打电话,她告诉他她去了什么地方,看到或者买了什么东西,和谁待在一起,有多长时间。他洗耳恭听,不时评论两句,询问一些细节。

她在创伤科室上班。她给他讲她值夜班的情况,不过他只字不提他的工作。当然,她理解这一点,所以从不打听。

珍妮特每周给马特的母亲打两次电话,了解她的情况。然后,她给马特打电话,报告自己了解的情况。马特给母亲打电话,有时候进行证实,有时候弄清某种病痛的具体细节。他喜欢这样的电话交谈,喜欢自己打的电话,也喜欢自己听到的电话——它们给予他机会,让他了解衣囊计划之外的生活。

他驾驶借来的吉普车,路过孤身一人站在那里的抗议者。那个女人顶着盐碱滩上的干燥的狂风,吃力地撑着木棍,让标语牌保持直立。他本想停下来和她谈谈,和她握握手,然后聊一聊。他想表达自己对她的观点的宽容态度,让自己接受她的某些论点,提出自己的中肯观点。然后,他把她带到她在某个小镇边上寄居的那间单调的房间。伴着周围的山景,在她那间凌乱不整的床上,以带着呻吟的温柔方式,以相互宽容的方式,和她做爱。不过,他经过时仅仅稍稍放慢了车速。

后来,有人告诉他,那些抗议者们住在停放在萨克拉门托山区的一辆报废校车里。马特有点喜欢这个做法:抛弃自己的一切,执著追求某个理念。他想起来,他在六年级时曾经听埃德加修女谈到沙漠圣人。他们是柱子圣人——在高柱上苦修的圣人。她穿着修女服,高坐在课桌上,两腿交叉,做出在西奈的一根柱子上盘腿安坐的圣人的样子。她给全班同学讲述,说话时夹杂着拉丁语和希伯来语词语。马特喜欢他们,愿意看到那些具有狂热信念的流浪者待在这里,经常出没于西方的导弹试射场和导弹发射井。

这就是他当初决定到这里来的首要原因之一——为了解答心中的问题和质疑,为了在更艰苦的生活中,在确认意志限度的过程中,获得对自我的认识。

你的毕业论文是否写的关于太阳能的问题?你是否写过一篇关于核裂变的激发原理的文章?你是否每隔半年去牙医那里洗牙?你是不是一名对自己的母亲感到不满的物理学家?你是不是一名系统工程师,是否在妻子观看重播的电视节目《蜜月期》时,偷偷地在一旁自慰?你是否很想看到用特技效果拍摄出来的高塔?是否很想看到太阳从相反方向升起,树木投下的阴影完全错误?是否很想看到非物质原子形成的奇观?是否很想看到凝结云在极短时间里排列出来,以集中的方式呈现出来?你是否很想看到圣经上所说的那种情形:可见冲击波慢慢靠近,狂风卷起鼠尾草、沙子、帽子、猫咪、汽车零件、避孕套、毒蛇,在沙漠的黎明中飞舞?

埃里克老是希望和他下棋。然而,他既不想下棋,也不想谈到棋。他的对弈经历是一段艰难的陈年往事,一个迷恋象棋的无名之辈的往事,让他不堪回首。这事情珍妮特略知一二;除此之外,也许还有他母亲、哥哥和布龙齐尼先生。

“你没懂我的意思。”埃里克在吉普车里说。

“你在传播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谣传。就是这个意思。”马特说。

“带有放射性尘埃的云层飘向有人居住的地方,他们只得设置路障。那里出现罹患神经母细胞瘤的人,还有茁射线造成的灼伤,长着两个脑袋的绵羊。有的牲畜成群暴死在野地里。有的人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牙齿开始脱落,无痛感,不流血。”

比如说,落了两三颗牙齿。黏糊糊的,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就落了下来,埃里克说。那人用冰冷的湿纱布把落下的牙齿包裹起来,跳上汽车,开到牙医那里,觉得牙医肯定能够把它们重新安上。医生在断肢再植方面不是能够做出令人吃惊的事情吗?也许,医生无法把牙齿安上。医生把它们送到新建的医疗中心的实验室。那里有非常先进的设备,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能做出诊断。那样的事情你活上一千年也不可能办到。

可是,遇到第一个红灯时,那人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纱布,小心翼翼打开,想看一眼,埃里克说,里面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一小堆粉末——他的牙齿完全烂了。人的牙齿结构坚固,非常耐用,本来是用于撕咬和咀嚼肉食的,这样的东西还在史前人的嘴里长着。在人们发掘和研究的那些史前人的头颅里,牙齿经过一百万年也不会坏。然而,他口袋里的那些牙齿六分钟之内便化为灰烬。

他给珍妮特打电话聊天,时而讲述,时而倾听。聊的事情越琐碎,他的感觉越良好。他很想听到她当天的生活细节,即便没有什么意义的小事也让他在孤独的思念中得到慰藉,成为值得珍视的东西。

有时候,她会聊到她上班的情况,在创伤科值深夜班时的见闻。她讲述时不带感情,例如,刚刚擦过的走廊地板上,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脚步声,亲友拽着一名刀伤受害者走了过来。有时候,患者是由值班医生领进来的,患者的叔叔和母亲一人捧着脑袋,一人抓着双腿,四个小孩子抬着患者的两条胳膊,一边两个。

她描述的情景就像出自欧洲大师笔下的画作——那些关于圣迹和战争题材的画作。

在处理这些事情的过程中,她显示出了力量,让他觉得她很美。她身材娇小,他们两人的个子都不高,而且珍妮特还比较瘦。他喜欢想象这样的画面:她穿着手术服,把手伸进某个病人的胸腔,取出一颗子弹或者一块鸡骨头。她神色腼腆,然而这并不掩盖她不乏勇气、不乏意志的口才。这种情形他常常看到,常常听到。为了表达观点,她会追着说个没完。

他觉得,他们之间非常坦诚。两人都希望成家,两人都需要对方,然而却常常受到诸多困扰:现有职业带来的复杂性、生活的计划、面对的机遇、分居的不同城市、结婚生子的想法,还有创新寻找工作岗位的变数。面面俱到真是太难了,他们有时达成一致,有时讨价还价,有时大吵大闹,有时制定计划,努力实现。

他看着从陆地卫星上拍摄的照片,一两年之前从太空拍摄的照片。这些照片是合成的彩色影像,显示水土流失的迹象、地表破碎的状态以及其他一百多种活动和特征。它们显示压力、漂移和工业灾难,多达十亿字节的数据经过转换之后,形成了这些影像。

他看到远程传感器是如何从地球得到隐秘意义的,看到大片明亮色彩和大量叫不出名称的电脑点绘图形如何显示水温的变化,显示数量逐渐减少的灰熊在什么地方觅食和交配。他看到用骨白色表示出来的细长的沿岸沙滩,看到用电脑图形表示的巨大城市,看到试射场范围之内的黑色湖泊,看到有冰碛形成的锅状陷洞。

他情不自禁,继续观看。

那些航空照片镶嵌图似乎揭示了世界上的第二种美。它平常无法被人看到,以幻觉方式将精确性和快适感融为一体。每一种抢眼的颜色都引起他的复杂情感,那样的感觉既无法确定,也无法描述。

他想到,镶嵌图上的那些街道是从太空拍摄,那些住宅里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他觉得,这是传感器下一步将要发现的东西——住在房间里的人没有表达出来的情感。

这时,他不禁想到了尼克。

他多次都想给哥哥打电话,告诉他自己正在从事的工作。他可以让尼克了解这里的基本情况,让他知道弟弟正在做着重要的工作,让他知道这项工作让弟弟不时心生烦恼。

一天,他可能发现自己制定出一个物理研究方案,一个核装置的爆炸元件。这是忠实可靠的弹头研发人员的专业领域。

马特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够独自处理好这件事情。如果必要,他有可能做到。珍妮特可能伸出援手,她对此持明确态度,可以帮助他打消疑虑。然而,他希望和尼克谈一谈,希望在电话里听到哥哥的声音,听到那种稍微带有倾向性的强调言辞,听到哥哥饱含人生智慧的意见。

尼克说话时态度严肃,这一点在某个意义上是欧洲人的特征。他说话有条不紊,思路明确,首先可能给人尚未考虑清楚的感觉,接着经过重新思考,最后形成明确观点。他有时严肃,克制,并不轻易表达自己的看法。不过,他可能从这种工作涉及的道德和伦理的角度,给弟弟提供见解。马特最希望听到的是他对此有兴趣。这一点非常重要,超过了直率的意见、建议或者判断。当然,马特也需要听到哥哥以他特有的口气提出的判断。

他不知道哥哥可能说些什么。也许,哥哥会说,这种方式让你成为行为严谨的人,认真权衡棘手问题,在令人痛苦的过程中做出选择。如果坚持不懈,你最后就会变得更加坚强。也许,他会说,傻瓜,如果你像我这样担当父亲的角色,这将给你的灵魂打上什么样的烙印呢?在这样的世界上生儿育女,把自己的才华浪费在这种事情上,你想它值不值呢?这时,哥哥会轻言细语地说话。哥哥,有谁比我更了解武器具有的不稳定特性呢?

大风从山上刮来,让沙丘原改变模样。假如你没有在衣囊计划中供职,此时你会坐在家里享用啤酒和小吃。你会看到,自家后院里绳子上晒的衣服全被吹了起来。床单、手帕、拳击短裤和睡衣在风中啪啪作响,仿佛是形形色色的人物在翩翩起舞,让自己的灵魂飞向石膏山岭。

“那不是问题所在,”埃里克说,“你总是不、不、不得要领。”

山里正在下雨。

埃里克故作口吃,利用它来增加谈话的质感。尽管听话的人和说话人都不是结巴,他却时而用它来讽刺自己,时而用它来讽刺对方。也许,他在模仿夜总会或者电视节目中的某个滑稽角色。马特并不清楚他这样做的具体原因。

马特从埃里克的小平房窗户向外望去。大雨形成了一道雾墙,挂在石灰峭壁上,微微闪亮。埃里克坐在一张没有拆去塑料包装的沙发上,四周散落着科学期刊、UFO月报、超市买来的小报,还有几本《花花公子》和丢弃的食物。

“尽管大片地区受到影响,大量人群接触了放射物质,直至今日,它仍旧是一个大秘密。”

“高度保密,然而它可能不是真的。”

“你相信真有其事?”

“我相信有人犯了错误。”

埃里克喜欢这样的谈话。他躺着,伸开四肢,脸上露出了若隐若现的笑容。它时隐时现,仿佛是他内心深处正在进行的对话,伴随着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意思,是一种飘乎不定的东西。

“不过,这个问题清楚,简单。”

“什么问题,埃里克?”

埃里克顺手拿起一本杂志,漫无目的地翻阅,说话的口气稍显焦躁,随着问题的出现,逐渐露出了疲惫和厌倦的神情。

“是蓄意而为的错误,”他说,“他们明明知道试验并不安全,然而却继续搞下去。核爆炸之后,他们把部队派到零点位置上去,而且派人驾驶飞机穿过辐射云层。他们还给人体注射钚元素,以便追踪它在人体中产生作用的情况。这些事情是有意干的,没有告诉参与试验的人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他们让军人暴露在原子弹爆炸产生的闪光下,有的军人配备了保护性眼镜,有的却什么也没有。他们还用小孩、婴儿、胎儿和精神病人做实验。他们没有告诉在铀矿里工作的那些纳瓦霍人那里究竟存在什么危险。后来的结果证明,危险相当大。他们割掉囚徒的精囊,直接抓住睾丸,在X光机下迅速割掉。这是我听说的,你相信吗?”

“太可怕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当然,这让人难以置信,所以我不相信,”埃里克说,“根本不相信。”

大雨慢慢靠近,覆盖了盐碱滩,风也越来越大。那些沙漠民族的诗人们讲述关于大风的故事。大风变形,旋动,有时让人站立不稳,有时把人刮倒在地。可是,它也用轻柔的声音诉说,那样的声音只有人的内心精神才能听见。这就是人纠正自己行为的方式。

埃里克说:“他们从来不告诉那些实验对象他们是实、实、实、实——”

“实验对象。”

“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埃里克说,“可是,你可能有不同的感觉。”

马特不知道自己感觉如何。可是,他觉得这并不完全是胡编乱造。他毕竟在越南当过兵,那里发生的事情他当时要么不相信,要么没有想象出来,后来却证明全是真的。

后来有一天,他停下来,和那个女人——就是那个独自立着抗议横幅的女人——交谈。他把车停靠在公路的另外一侧,走了过去。她两手抱着一根木棍,八英尺高,另外一根埋在土里,周围用石块垒起来。那横幅是用床单做的,文字喷涂在上面,挂在两根木棍之间,被大风吹得呜呜作响。

他站在那里,开始说话,口气通情达理,稍带一点强迫意味,仿佛是一个在单身酒吧里初次露面的人。他发现,她的一只手腕是锁在木棍上的。他以前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许,这种戏剧化的做法有点自我渲染的意味,也许有点狂热、非理性、希望成为受害者的意味。在他说话的过程中,她注视了他片刻。他打了招呼,然后说明做好准备的必要性,认为对敌方意图持不甚了了的态度是愚蠢的。

他没有使用美国或者苏联这样的字眼,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它们可能会引起争论。他也没有使用北约、欧洲、东方集团、柏林墙这样的名称。两人很快显得非常熟悉,似乎相识很久了。

她仅仅瞟了他一眼,那目光不带敌意,非常短暂。他上下打量她一番,她的模样给人饱经风霜的感觉,显示出一种远离正常生活的决心。他觉得,她身上带着乡村穷人的附加标记。

他告诉她,我方拥有的武器数量必须可与敌方抗衡,即使该数量显得不合理也在所不惜。这看来是对抗敌方攻击的唯一可靠的预防措施。

她皮肤白皙,皱纹明显,头发很长,梳成辫子。他觉得,她虔诚,高傲,难以靠近。

两人站在一段笔直的公路上,周围景色美丽,给人孤独的感觉。他心里说,如果你要干这种事情,难道真有必要采用这样的狂热方式?第三次世界大战在此发端。这难道不正是他希望从这些人那里看到的东西?这难道不正是一种狂热的见证?

他告诉她,他很想听听她的观点。可是,她不愿和他说话,站在那里,一只手腕锁在木棍上,目光注视着公路远处的某个地方。他不能鄙视她的傲慢做法,因为她并不傲慢。她并不比他更聪明,更理智,带有更少的内疚感。他说,对方武装起来了,所以我们也得武装起来。她抓着直立的木棍,两眼望着公路,那双蓝色眼睛带着一种天生的畏缩。他返身回到车里,驾车离开。

埃里克的衣服被大风刮起,在绳子上跳跃,接着变得僵直。

“我想起自己使用手套式操作箱工作的那些日子,”他说,“和危险的钚材料打交道的日子。即便在箱子的非常狭小的密封空间里,也会出现操作失误的情况。你最好相信这一点。尽管有安全步骤、数据表、监督人员,人们还是可能犯下惊人的错误。我戴手套时,心里不知怎么地想到了我妈妈。她是一位很有理性的女人,常常戴着橡胶手套洗碗。那时光景太平,我们轰炸着自己人。”

“我明天离开。”马特说。

“你走时,把那上衣留给我吧。”

马特身上穿着一件轻薄的小牛皮上衣,皮子柔软,贴身舒适。埃里克经常说,尽管他们两人穿衣的尺码不同,他也希望得到那件衣服。

“我觉得,我应该随身带着它,路途上有些文雅场合用得着。”

“根据下风者的说法,那里的生活给人金属感。你打开房门,走到外面去,取回骑车报童扔在门廊里的报纸,觉得空气中有一种金属样的砂砾。那种盐粒仿佛是用金属刨花做的。今晚来参加我们的聚会吗?”

“不会错过的。”马特说。

“那些孩子生下来时,眼睛全白,分不清瞳孔和虹膜,只有一个白色眼球。如果运气好,长着两个眼球。”

埃里克拿起放在沙发上的那本《花花公子》,横向拿着,让插在杂志中间的折页完全打开,这样便可看到全月的目录。

他问:“你究竟要到哪儿去?”

“某个偏远的地方。”

“比这里还要偏远吗?”

“我一直在看地图。”

“不过,比这里还要偏远吗?”

“这些道路的尽头。”

“你可是城市青年噢,马特。”

“也许,我看到的是亚利桑那州的西南部。”

“如果你死了,我想要你那件上衣。”

参加那些弹头研发人员举行的聚会,你无法期望进入自己熟知的世界。马特驾车向西,上了10号州际公路,途中经过了一个名叫戴明的小镇,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就像覆盖在地面上。当然,戴明是埃里克的姓氏。偶然之手显得如此冷漠,面孔、地方、引起争论的说法,这些东西在他的脑海里一一浮现出来。

他吸入的什么东西让他不能动弹。然而,并不仅仅是不能动弹。马特并不使用毒品,偶尔在聚会上小试时也浅尝即止。在那些场合,他会随从大流,使用长嘴烟斗,上面的黏土小杯里装着草状物质。可是,他前一天夜里吸食的既不是劣等印度大麻制剂,也不是掺有某种可以引起精神异常的物质的常见毒品。有个人坐在他的面前,靠近他的脸讲话,带着滑稽的电影腔调,显然是在模仿普鲁士人。

“绝对不能低估国家实施其庞大幻想的意愿。”

这自然是埃里克在说话。不过,即使马特理解这一点,他也无法将它放在弹头研发人员所玩游戏的调侃性语境之中——其实,他无法正常地思考。他被敌人包围,哦,不是敌人,而是联系,是事物和人构成的网状结构。严格说来,他所面对的不是人,而是形象——他完全无法了解的事物、形象和知识层次。

国家的意愿。

绝对不能低估国家的意愿。

埃里克用愚蠢的声音接着说,谈到了问题箱,谈到了极小极大解,谈到了他在研究生院学习的带有军棋游戏性质的理论,包括博弈论、冲突模式,还有正面我赢、反面你输这种说法。马特坐在那里,呆若木鸡,一动不动。

他被锁在椅子上,心灵被锁,不能动弹,心里明白自己所处状态的性质,但是却无能为力。他被房间的影像控制,对这里的人和事物持怀疑态度。偏执狂。这时,他知道了这个词语的意思,知道它非常容易被人四处传播。他觉得,联系正在自己身边建立起来,这样的联系由那些物体、人影和知识层次组成——严格说来不是知识,而是阴险的意图。然而,这些东西也不是意图,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意义,那种意义存在的目的就是要阻止他认识它的真相。

在巨大的幻想中采取行动。

埃里克仍然在说话,同时伸出一根手指,搅动杯里的酒。马特次日早上开车经过戴明这个小镇时才明白,埃里克说话的口音不该是普鲁士语,而是匈牙利语。埃里克当时藉此向最早来此的弹头研发人员致敬。那些流亡者全都来自中欧,眉毛浓密,眼神悲伤,一个个穿着皱巴巴的宽大裤子。他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来到新墨西哥州,从事科学研究。这里一夜之间冒出了一排排活动房屋和临时营房。那时,他们吃本地食物,每周玩一次扑克,星期六到广场去跳舞。他们研究没有名称的东西,那种炸弹将会对人类的感知限度和恐惧限度进行重新定义。

他坐在椅子上,仔细看着某个人的鞋子。

他知道,他并未处于人们自称偏执狂时显示的那种表面状态。这不是间接的,而是实在的,深层的,真实的。这是英语中所有那些单音节词表达的意思:我们不是在开玩笑。而且,在某种奇特的古老意义上,它也是自己熟悉的,是保留在人类早期经验的原始认知中的一种东西。

他仔细观察附近某个人脚上穿的鞋子。那是大地牌鞋子,平跟,并不性感,带有斯堪的纳维亚风格的时尚元素,具有功能性和实用性。它其貌不扬,男女适宜,带有反文化特征,不会给环境和生物带来威胁。他心里纳闷,为什么它看上去显得非常不祥呢?

这时,埃里克结结巴巴地说话。

他不知道穿鞋的人是谁。把这鞋子与它的主人联系起来,这个想法需要付出巨大努力。他觉得负担沉重,问题复杂,只能低下自己的脑袋。也许,那鞋子显得不祥的原因在于,它的意义、联系和轮廓全都超过了马特的认知能力。

也许,它显得不祥的原因在于,它是左边的鞋子,穿在左脚上的。这自然是不祥这个词语的意思——倒霉、不吉利、在左边。这个词语通过某人的鞋子这个媒介,强调了它的不幸根部,即可食用的块茎和梗茎。

埃里克还在那里,用正常的语气说话,不时被口吃打断。他——埃里克——似乎处于另外一个时间框架之内,他使用的字眼受到剪辑和编排,以断断续续的结构排列出来,他的观点随着背景不断改变。

这时,马特向西行驶,深入地图上的空白部分,他将在那里找到理解自己的未来的线索。埃里克的姓氏——戴明这两个字——从温柔的晨曦中飘浮出来,再次出现在路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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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四部 混蛋布鲁斯 第3节

大理石壁龛中的雕像有男人的大腿和小腿,前臂上有男人的轮廓分明的肌肉。可是,这个形象其实是圣经中的夏娃,胸部丰满,两手捧着一个苹果,肩膀斜着,那姿势就像一名橄榄球后卫。

为什么不呢?夜晚的空气中飘散着些许进行某种相互参照活动的气氛。克拉拉漫步穿过装饰豪华的门厅,加入提前进场的人群。他们带来一种欢快的嗡嗡响声;其实,来宾以男性为主,这让克拉拉觉得有趣。看一看那些带着几何图案的光滑的青铜色表面吧,看一看那些披挂着织物的镜子和高大的枝状吊灯吧。这是一座充满艺术装饰的宫殿,到处可见擦得透亮的金属饰件,让人感觉到机械时代的完美。这些东西的格调显得非常精美,不过那一幅壁画算是另类。

大厅里的人喜欢这幅壁画。一件带有神秘色彩的巨幅作品,高六十英尺,宽四十英尺,表达的主题是某种失去的地平线。它位于楼梯上方,楼梯在它的下面形成一道温和的曲线,使作品中乱石嶙峋的山峰反射在高大的镜面上,让画作得到延伸,在大厅上方形成迷魅的效果。在琥珀色的薄雾中,一位老者身穿披风,手持权杖,一群火烈鸟站在蔷薇色光芒之中。克拉拉觉得,这个画面充满媚俗艺术的味道,购买印着这幅画的明信片就会让自己立刻死去。

没错,这里是无线电城音乐厅,克拉拉大概十三岁时来过。那时,它大约开放了一年。这个国家的展示室。她记得这里有很高的墙壁,楼梯上铺着地毯,而且还记得这里的化妆室。那是她记得的地方,就在楼下,在那间气派的侧厅里。

她看见,迈尔斯·莱特曼在人群中左右穿行,走近时做了两个急转动作,旋转360度,眼皮微微上翻。

“我们在什么地方,是在布鲁明戴尔百货店的样板间里吗?”

“我们回到了1932年,这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空间。”

“这有点让人不知所措,对吧?”

“现代爵士乐。”克拉拉说。

“你相信吗,我从未到这里来过。”

她吃惊地发现,迈尔斯特地打扮过。许多人都打扮过,迈尔斯也是如此,不过根据他的标准罢了。他穿着破靴子,牛仔裤,豹纹衬衣配着领带,黑色灯芯绒上衣的下摆是老式的,呈喇叭形展开。

他们两人看到,一名男子从宽大的楼梯上下来,走过壁画时装出一副受伤的模样。迈尔斯给克拉拉带了一盒香烟。在等候的过程中,他给她介绍这次活动的相关背景。

这场活动是展播谢尔盖·爱森斯坦的一部具有传奇色彩的失踪影片,片名叫。这部片子最近在东柏林被人发现,进行了细致恢复,在迈尔斯所属的电影协会的庇护之下,送到了纽约。这是该协会的一个出乎意料的成功之举。通过长时间的努力和明争暗斗,通过艰苦的讨价还价,协会设法与几位摇滚音乐经纪人达成协议,共同赞助这场一次性放映活动。放映活动配有管弦乐队演奏,这个场地几乎可以容纳六千观众。

“你怎么解释到场观众的组成?”克拉拉说,“大厅里有许多同性恋者。”

“我觉得,你应该观看影片,然后自己得出结论。我只能告诉你,消息早就传开了,爱森斯坦拍摄了一部表现强力主题的片子。这部片子的主题在某种层次上涉及生活在阴影之中的人物,所以几十年来被人藏了起来。苏联政府或者相关政府,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和苏联,封杀了这部影片,它直到现在才得以与观众见面。”

这部片子可能拍摄于30年代中期,拍摄断断续续,秘密进行。那一段日子对爱森斯坦来说非常压抑。当时,爱森斯坦大概赋闲在家,苏联的导演同行要他放弃自己的理论和想法。爱森斯坦被称为怪人,被称为充满神秘、政治上不健康的人,被指摘为与人民失去联系的人。有人传言他遭到了处决。

艾斯特·温希普来了,挥舞着手袋说:“我不需要看片子了,本来就已经喜欢它了。这个大厅很棒,我以前却忘记了它。迈尔斯,瞧你这一身打扮,就像出席一次现代摇滚乐聚会。”

“杰克在哪儿?”克拉拉问。

“他能在哪儿?是你的衬衫还是领带让我觉得头晕?”

“谢谢,艾斯特。”

“他在那边喝点东西。”艾斯特说。

一种氛围让到场的人充满活力。无论你的性取向是什么,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欣赏相互冲突的东西。想一想电影与戏剧之间的关系吧,这部片子正是在这样的关系中进行展播——在火箭女郎舞蹈团和乐器销售巨擘沃利策的营地式环境中,放映世界电影的著名大师的作品。可是,这家音乐厅的造型具有某种特征,给人深刻印象,是一个令人深感兴奋的场所。它的装饰有些夸张,浮华,外墙上面有上了瓷漆的铜质小圆盘,售票厅里设有漂亮的展示柜,门厅里的楼梯栏杆是用镍青铜铸造的,但是,这个地方很像远洋巨轮甲板下面清静的大厅。你不要忘了,无论将要放映的这部影片在什么层次带有严肃性,它无疑将会充满特殊风格。至少,你会希望看到这样的片子。《伊凡雷帝》具有蒙太奇的力量,不是也包含具有喜剧效果的场景?不是令人在捧腹大笑之余,同时也或多或少屏息思考?

“到目前为止,观看过这部片子的人实际上屈指可数,”迈尔斯说,“我们团队中有四个人看过,还有几个负责宣传的人和影院老板看过。在铁幕这一边,看过的人只有这些。”

迈尔斯非常了解爱森斯坦的片子,知道许多鲜为人知的细节。他知道《战舰波将金号》中的连续镜头:黑色靴子形成死亡节奏,士兵穿着白色短上装,母亲有气无力地抓着自己的背心,婴儿车的后轮飞出画面。

但是,关于这部影片,有些信息看来无人知道。它是在什么地方拍摄的?如何拍摄的?他显然没有得到官方的支持。他为什么没有使用声音?一个说法提到了墨西哥。另一个说法是,他为墨西哥史诗公开拍摄了大量镜头。那是进行颠覆性冒险活动的一个借口。人们知道的信息仅此而已。

“实际上,我从未看过他拍摄的片子,”艾斯特说,“不过,我曾经见过他,你们知道吗?”

迈尔斯慢慢转过头去,两眼打量着她。

“你认识爱森斯坦?”

他的脸上完全是一种重新评价的神情。

“有过一面之交。”

“在哪里?”

“在这个国家。当然,我那时很年轻。在纽约。我觉得,我还未满二十岁。他坐在那里,让人画像,我父母认识那位画家,我跟着去了。”

“我们应该谈谈相关的情况。”迈尔斯说。

“就是见过一面而已。他要我叫他谢尔盖。”

“还有呢?”

“他喝了很多牛奶,他说那是早餐。”

“还有呢?”

“实际上,他露面时手里拿着牛奶,用瓶子装的。我递给他一个杯子,他谢了我。”

“还有呢?”

另外一件无人知道的事情是,这部影片片名的出处。爱森斯坦懂德语,完全有理由选择一个德语片名。但是,可能性更大的一个原因是,这部影片在东柏林一个地窖里存放了很长时间,片名由此得来。

“我记得,他是一个长得像侏儒的家伙。”

“还有呢?”

“大脑袋,额头很高。那时,牛奶是用瓶子装的,记得吗?”

它成为人们很想一睹为快的片子。一种狂热开始形成,一票难求,有的票要价很高,而且还出现了假票。人们从各个度假胜地赶来,千方百计想要弄到一个座位。

只是一部片子而已,而且是一部默片。在《纽约时报》周末版撰文介绍之前,这部片子可能根本无人知道。可是,这种现象显示了失常行为具有的特点:一旦开始出现,很快便可达到疯狂的紧张状态。

“不过,我们真的能够坐下来,看完整部片子吗?”艾斯特说,“也许,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形。我们面对伟大的东西,所以不得不表示尊重。其实,我们坐在那里心神不定,希望自己是第一批走出大门的人,这样就能打到出租车。”

“你想到的是戏剧,”迈尔斯说,“这是电影。”

艾斯特的丈夫杰克·马歇尔来了,他的呼吸中夹带着花生的气味。他们走进了大厅。

克拉拉现在回想起来了,当时的情景突然历历在目,长毛绒地毯给人备加呵护的舒适感,仿佛她母亲在那里徘徊。整个空间像母亲子宫一般,曲线柔和,给人慰藉。舞台入口光艳四射,触及天花板,顶点有八层楼高。一排排绒面椅子形成一道道阶梯,合唱队站立的阶梯点缀着两侧的墙壁。内部空间非常宽敞,让人叹为观止,觉得大厅里的人仿佛矮了一截,像一个个小孩。有的脑袋不停转动,有的脑袋高高抬起。重新发现的过程给人带来惊讶和愉悦,这种感觉在人群中飘浮。而且,这样的感觉在这个晚上还会出现。

结果,这场表演具有一种速度和主题。它在追逐的音乐声中开始,细弱无力的钢琴声从舞台内部传来,那种熟悉的拉格泰姆乐曲常常用于默片之中。接着,剧场内光线变暗,巨大的电动幕布缓缓升起,整个乐队出现在观众眼前。观众中出现一阵轻微的唰唰声。乐队演奏一阵之后,乘坐着电动车,开始慢慢移动,滑向舞台前端。这个场面非常美妙,滑稽,奇特。这时,音乐开始显现出悬念,响起一串降低的和音,也许可怕的瞬间已经迫在眉睫。没错,乐队这时移动到舞台前端,以戏剧化方式,落入乐池之中,完全消失了。他们被送了下去,仿佛是许多穿着小夜礼服的杂耍艺人。这一招非常大胆,带有某种闹剧特点,引起一阵阵喝彩。

乐队不见了,音乐未停止。这时,他们开始演奏爱国歌曲,熟悉的进行曲配着响亮的鼓点和大号声。幕布降到一半,构成国旗形状,彩色泛光照明灯打出了星条图案。观众开始感到疑惑,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突然,火箭女郎舞蹈团出现在舞台上,引起了观众的激烈反应。有人知道原来还有舞台表演吗?

她们穿着类似西点军校制服的灰色服装,亮相时举手敬礼。三十六个女人头戴插着羽毛的帽子,乳房上饰有流苏,脸蛋上涂抹着粉红色。她们的身高、体型、种族和类型非常类似,简直是可以互换的部件。奇怪的是,她们脖子上全都系着束缚项圈,举手敬礼和高踢腿的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机器人一般。克拉拉觉得,她们的表演很棒,其他人也有同感。接着,她们啪的一声将队形合拢,在灿烂的弧光灯下跳起了踢踏舞,动作平衡,丝丝入扣。后来,她们呈扇形展开,仿佛是突然变化的万花筒。克拉拉转向坐在他们四人另外一端的迈尔斯,提出了一个问题。

“我们怎么知道这是火箭女郎舞蹈团的货真价实的表演,而不是一组假扮的女人呢?”

这种古怪离奇的念头似乎在观众中传递:真正的火箭女郎竟然会戴着奴隶项圈,伴随令人血脉贲张的性感旋律,跳起固定舞步,这不可能吧?其实,这并非不大可能,也许是她们一直表演的节目。你不能确定,对吧?况且,如果她们是真正的火箭女郎舞蹈团的成员,你看见的是由三十六人组成的军校学生的密集队形,她们一个个女扮男装,而不是男扮女装。不过,从这两个方面来说,这都是异装表演。

这时,克拉拉意识到,带有星条旗图案的幕布不见了。一台摄像机拍摄了现场表演的舞蹈演员,然后把画面投射到舞台后方的银幕上,她知道了——你们都知道了——那些演员如何被重新排列,变为整齐划一的几何图案,变为活动的节点和曲线。当然,这样的图案显得有些滑稽可笑,固定动作几乎无懈可击,演员表情非常严肃,具有动感的队列显示了20世纪30年代的特征。克拉拉心里不禁问道,这部影片是否就是那时拍摄的?

舞蹈演员们在舞台上散开,一手用力挥击,动作敏捷,就像从枪套中拔出手枪。她们脱去可以拆掉的裤子,做出最后的踢腿动作,大腿白晃晃的,博得阵阵掌声。接着,她们一边踢腿,一边散开,摆出一个五星造型。俯拍摄像机得到的画面清楚地投射到她们上方的银幕上,脚灯给她们抹上了一层鲜红的颜色。在她们正步组成方队的过程中,管弦乐队缓慢地进入乐池,开始演奏。克拉拉觉得那是俄国的东西。那是一颗红色五角星,带有强烈的政治和军事方面的象征意义,是苏联的标记。在这里,在这座著名的音乐厅里,红色五角星突然坠落。看到这样的情景,给人非常奇特的感觉,让人不禁想起复活节表演,想起表现灵犬莱西的影片。

最后,舞蹈演员们站在舞台后部,一动不动,脸色苍白,暴露在大厅后部上方的聚光灯的照射之下。幕布开始徐徐降落,首先遮蔽了屏幕上舞蹈演员的图像,然后是她们的身体。音乐如泣,包含着装饰音符,幕布这时升起来,露出宽大的银幕,上面是四个大字——地下世界。接着,带着曲线的银幕四角慢慢向内收缩,以便容纳老式影片的小画面。图像从放映室里倾泻出来,不怎么清晰,而且现出岁月留下的斑点。

当然,这部影片开始显得有些奇怪,闪现着巴罗克式魅影,所指对象令人难以捉摸,难以适应,但是也不会想到任何其他接受方式。

特写镜头经过精细构思,角色手势意味深长,演员身后引出弯曲的巨大阴影,每个画面中都有某种需要仔细思考的东西。摄影机位、形态和平面、并置镜头、律动的矛盾感,片子调动了诸多元素,表现空间、体积,速度、质量和重点的交替变化。

在爱森斯坦的作品中,镜头角度是一种辩证思考,论点不断提出,理念划过银幕,即刻破碎,对立和冲突比比皆是。

这部片子似乎让人觉得它讲述的是一位疯狂的科学家的故事。他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上,穿着考究,白色衬衣,笔挺的黑色礼服,手握原子射线枪。在某种空间里,在简陋的房间里,身影晃动。他们是受害者或囚徒,也许是实验对象。画面上闪现出一名囚徒严重畸形的面孔,与其说让人觉得震惊,不如说显得滑稽可笑。他长着歪脑袋,短下巴,嘴巴凸起,模样像是一条蚯蚓——不过是一条让人心生悲悯的蚯蚓。

有一个场景陈设豪华,愚蠢,不太正常,然而从技术上说给人深刻印象。那位科学家手持射线枪,朝着一个受害者开火。那个人开始发出红光,在黑暗中抽搐,挣扎,脸色苍白,两眼盯着自己慢慢熔化的胳膊。

其他受害者出现了,肌肉和骨骼已经变形,眼睛是一条细细的裂缝,拖着沉重的脚步,蹒跚而行。

克拉拉回想起日本科幻电影中的辐射怪物,目光投向过道,看着坐在另外一侧、对电影艺术形式很有研究的迈尔斯。

爱森斯坦表现的预感涉及的是核威胁,还是日本电影呢?

克拉拉的脑海里出现这样的情形:史前爬行动物出现变异,从黏液中冒出来;在某个沙漠核试验场地附近,染色体受到破坏的昆虫钻了出来,蚂蚁的身体膨胀,就像一座流动图书馆那么庞大。在50年代的汽车影院放映的片子中,出现过这样的画面: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手忙脚乱,正要脱下对方的衣服,这时出现了原子弹爆炸的镜头,巨型水蛭和蝎子在地平线上爬行。它们受到放射性物质的污染,寻找复仇对象,人群惊惶逃离。最后,那些怪物不仅受到原子弹的影响,而且取而代之,给人带来更大破坏。军队动员起来,人们纷纷逃离,警笛嘶鸣,响成一片。

爱森斯坦这部影片中的动物很像人类,这赋予那些滑稽画面深刻的寓意。那些动物行动迅速,穿过阴影,在黑暗中潜行。你总是可以让自己相信,如果别人都在嘲笑那些身体残疾的动物和变异动物,自己也不妨随声附和。这样,你就可以发泄自己的反感。不过,你不仅看到默片中男演员的复杂姿态,看到他脸上扭曲的特征和稀奇古怪的唇彩效果,而且还听到音乐。这部影片中的音乐也非常震撼,弦乐部分高昂,激烈,带有情节剧的特征。

影片中不时出现俄语标题,没有翻译。这不是说它的意义重要,其实它形成一种令人晕眩的困惑。

杰克问:“有点幽闭恐怖症感觉了,对吧?”

这话没错,影片完全嵌在囚徒的视点之内,这让克拉拉开始局促不安了。

杰克说:“我敢打赌,你现在愿意出一百美元,以便让自己立刻站在雨中,然后点燃一支香烟。”

“下雨了吗?”

“下不下雨有什么关系呢?”

影片的情节很难把握。其实根本没有情节,只有孤独和荒凉,男人们被追杀,被射线枪击倒。这一切全都发生在某个地下场所之中。影片中根本没有苏联传统上宣扬的那种跨阶级的团结,没有人头攒动的场面,没有社会动机的感觉,没有作为英雄的群众,没有刻意营造的大规模的群众运动,这让克拉拉感到失望。她喜欢爱森斯坦在其他影片中使用的大量运动物体构成的好战结构。在她看来,好莱坞式天堂由爱情、性爱、犯罪和个人英雄主义元素构成,场景充满诗情画意,室内陈设异常豪华,就连厕所装修也不例外。她觉得,在这部影片上看到的东西介于苏联模式与好莱坞模式之间。

这部影片让人不由得想到另外一部名叫的影片,那是1927年出品的票房极佳的枪匪片。

艾斯特说:“这片子让我深受折磨,我希望得到补偿。”

应该承认,你觉得这片子很无聊。克拉拉试图从迈尔斯那里获得支持。迈尔斯处于一种心醉神迷的兴奋状态,那种让他完全投入的状态。他可以完全沉浸在电影提供的视角和思路之中,简直被迷住了——甚至在他并不喜欢自己看到的东西时,他也难以自拔。然而,她知道,他喜欢这片子。它的跨度很大,带有碎片化特征,制作成本很低,据说反映了导演的个人经历。而且,即便节奏非常缓慢,它也有一种悬念感。

它以什么方式,在什么时候打开谜底呢?

她很想知道这部影片为什么没有配音。也许,它的拍摄时间比专家们猜测的更早一些。可是,她觉得更有可能的是,爱森斯坦那时知道,如果不用配音,秘密拍摄时更容易一些。也许,默片更适合他希望表达的主题。

政治方面的情况怎么样呢?她觉得,这部片子可能向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抗议,向艺术必须有助于苏维埃事业的共产党指示表示抗议。爱森斯坦是否暗中对抗呢?根据迈尔斯的说法,爱森斯坦因为自己的早期作品遭到了批判,似乎已经变得循规蹈矩了。可是,这部影片隐晦难懂,意象奇怪而阴郁,节奏非常缓慢。如果它表达的不是愤慨和独立,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位导演希望表达也许不止这一点。这部影片看来不正预示了在20世纪30年代末甚嚣尘上的针对俄罗斯艺术家的恐怖行为?当时,秘密警察横行,实施逮捕,使用酷刑。有的人莫名消失,有的人遭到处决。

那个疯狂的科学家举起射线枪。

一个人站在墙边,身体变为白色。

科学家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受害者变形了,痛苦不堪,下嘴唇从面部上一点一点落下来,脖子侧面隆起,冒出了一个辐射引起的黑色素瘤。

科学家走到受害者跟前,轻轻地触摸他的面部。

突然,银幕上一片很暗。幕间休息看来是一个非常恰当的做法。克拉拉觉得,她应该领着艾斯特去看一看那些化妆室。她记得,这里有好几个化妆室,分布在几个楼层上,值得一看——里面的壁画、雕塑、家具全都值得一看。那些东西她曾经在母亲的带领下看过,现在突然在空间中自由展现出来,摆脱了记忆的约束。

迈尔斯朝着第三层的一间包厢走去,想和他的同事们聊一聊。杰克到了楼下的大厅,找到一把椅子,随即坐下。大厅有两百英尺长,铺着地毯。两个女人让他待在那里,径直走进附近的一间化妆室。

“我有一个问题。”艾斯特说。

克拉拉点燃一支香烟。艾斯特已经戒烟,这时也讨了一支,点燃,吸了一口,把目光转开,让自己完全沉浸在久违的感觉之中。

她俩听到一阵轰轰的响声,感觉脚下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克拉拉两眼望着贴了白色羊皮纸的墙面,侧耳聆听。

后来,她深吸一口,然后说:“没事儿,朋友。地铁。火车装载着人的灵魂,从第六大街的下面穿过。”

她们上了第三层,看了一眼装饰着胡桃木和猪皮的男士吸烟室。克拉拉问:“嗯,什么问题?”

“我们非得待在这里看完吗?”

“迈尔斯劳神费力,好不容易弄来的门票。而且,我想了解片子后面的情节。”

“能有什么情节呢?”

“我不知道。不过,这部片子有意思,值得一看。”

“风格有些异样,”艾斯特说,“我说的是摄像的风格。角色之间互相交换眼神。当然,很难懂。还有那个科学家的举止。”

“触摸那个受害者。”

“你了解爱森斯坦吗?”

“他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克拉拉说。

她俩在化妆室里转了一圈,回到底层,发现杰克坐在那里,地下又传来一阵火车经过的轰隆声。

那是他——月球人——涂鸦的一列火车。在这座城市的地铁系统中,经过他艺术创造的列车一共有十几辆,画面覆盖了整个车厢。这天晚上,他恰巧在地铁列车上,在供水管道和污水管道下面,在煤气管道、蒸汽管道和电力管线下面,在雨水管道和电话缆线之间穿行。他从一节车厢走到另外一节车厢,在列车停靠时观察上车的人——他们的脸上露出地铁乘客特有的表情。车门发出一记叮咚的响声,然后关闭。

伊斯梅尔·穆尼奥斯神色忧郁,表情严肃,两眼看着上车的乘客。他留着稀疏的胡须,观察乘客的嘴巴和面孔,希望他们提出好评。嘿,这个家伙让这条地铁线路大放光彩。这是他的新作,所以今天搭乘这一趟列车,前往华盛顿高地车站。这列火车的每一节车厢上都有他留下的发光标记,有最明亮的部分,有互相重叠的字母,也有三维效果。这是一种狂野的做法,让自己的名字和街道编号组成一个字母城市。在这里,色彩交织起来,渗透出来,字母互相连接。这是充满生气的摇摆乐,它跳跃,欢呼,甚至一滴一滴落下的颜色也是刻意而为的,非常抢眼,以便表达那些字母是如何流汗的,表达它们是如何生活、呼吸、吃饭和睡觉的。那些字母翩翩起舞,吹奏着萨克斯。

这件作品并不仅仅覆盖车窗以下的部分,画面在整节车厢上展开,每个字母和数字比人还高。

月球人157。

伊斯梅尔十六岁,年龄不大不小。他决心超过全城所有的地铁艺术家。

没有谁能够战胜他。

他坐在那里,穿着卡其裤,两眼滴溜溜地转动,等候有人发表意见,让自己不虚此行。

他知道自己的名气越来越大。现在,有人模仿他的作品,有两个年轻人试图超过他。其中一个人被公物保护巡察队的人抓住了,遭到处罚,被判清除车站墙壁上的涂鸦图文。而且,他们还特别要求他使用橙汁,因为橙汁中含有一种酸性物质,可以渗透到颜料之中。

那个懒蛋居然模仿我的风格,活该倒霉。

他坐在那里,面孔显得很长,牙齿很不整齐,额头上满是皱纹,像是一个焦虑不安的老者。他仔细观察站台上的每一个人,看他们对驶来的列车有什么反应。他们有的低下头,哇的一声表示惊讶,有的看到随着车轮出现的地狱,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不过,大多数人的眼神表示赞赏,露出接受的表情。他仔细观察漫不经心进入车厢的人,他们有的拿着雨伞,有的携带隐藏起来的武器。口香糖糖纸、写有电话号码的纸片、揉成一团的面纸、包裹着家里钥匙的手帕,这些东西全都紧贴着他们黄褐色的身体。地铁让不同族群的人混在一起。

这让他觉得,他是这条地铁线路上的无名英雄,乘坐着自己费尽心血留下标记的列车。他让自己在漫画的鲜艳色彩中显露出来。哇,月球人就在车上,就在我们中间。

一个男子站在站台上,取出相机,拍摄月球人的巨幅画作。从模样看,他是外国人,伊斯梅尔侧身过去,挪到开着的车门边上。这样,他就可以出现在画面里,而那个人却不知道他就是作者。那个人拍摄了画作和作者,自己却全然不知。那个人像是从瑞典或者北欧的其他国家来的。

月球人创作的标志性画作的整个意义在于显示那些字母和数字是如何讲述后街生活的故事的。

在哥伦布广场站,他换乘迁往百老汇的列车,打算到终点站那里去办一点事。他上了一列火车,车厢里里外外都有署名为斯卡蒂8号的人创作的涂鸦绘画。那个年仅十三岁的作者几乎疯狂,在警车、殡仪车、垃圾车上绘画。而且,他还带着克丽珑喷涂油漆,进入地铁隧道,在墙壁上和狭窄通道里作画。他在月台、台阶、十字转门和椅子上作画。如果你的小妹妹碰巧从他身边走过,他甚至会在她的身体上大秀技法。他在风格上并未独树一帜,无论从任何角度看也谈不上一枝独秀。不过,他的创作充满活力,让数百万乘客看到了他的作品,在同行中也算一位传奇人物。然而,两周以前,伊斯梅尔听说,斯卡蒂8号在布鲁克林的轨道上行走时,不幸被火车撞倒。当时,他觉得心里涌起惋惜的感觉,现在触景生情,心里再次觉得沉甸甸的。

乘客在车厢里移动,挪到座位上,抬头看着过道对面的广告,眼睛一动不动——甚至用最灵敏的仪器也测不出来。

过去,伊斯梅尔心情不好时,常常在轨道上行走。那些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有时发现人行道上的紧急出口,顺着下去,进入隧道,只是要散散步,独自待一阵。他望着第三条铁轨,聆听火车驶来的声音,后来慢慢认识了住在电缆管理房里的人,认识了在狭窄通道上工作的人。就是在那里,他第一次看到了用喷涂枪写下的歪歪扭扭的文字。那大概是五年以前的事情了,就在第八大街下面。鸟儿活着。这四个字让他对这涂鸦很好奇,很想了解是谁劳神费力,不顾危险地走进隧道,在墙上写下这几个字,过了多少年了,鸟儿是谁,为什么活着。

一个人走过来说,请让一下。

火车沿着曼哈顿边沿,驶往布朗克斯区。在站台和站台墙上作画算不上艺术,必须在列车上作画。列车在这些地下通道里呼啸而过,几乎一模一样。你在一列地铁上作画,它就烙上你的印迹,在整个地铁系统中都能看到。你进入人们的脑袋,刺激他们的眼睛。

车门发出一记叮咚响声,然后关闭。

他看见一个干瘦的黑人男子站在车厢尽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伊斯梅尔觉得,那个人在装酷,是便衣警察。伊斯梅尔判断,警察可能会包围自己,于是让自己放松,希望坐在座位上,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市政厅正在采取大规模行动,企图一举消灭涂鸦现象,抓住来自少数民族聚居区的人,抓住效仿别人涂鸦、出身中产阶级家庭的白人青少年。因此,涂鸦作者这一段时间非常小心,行为谨慎。

他并不害怕遭到逮捕,担心的是被捕引来的其他麻烦。被捕可能增加他的知名度,甚至可能出现在《邮报》里。可是,家庭问题开始变得重要起来。这并不是说他不愿意做父亲。他喜欢成家立业,身为人父。不过,从现在到那时,有许多需要考虑的事情。

小时候,当他在隧道里行走时,常常问自己,鸟儿是谁?后来他了解到,鸟儿是查利·帕克。爵士乐巨匠。过去,他常常和那些住在狭窄通道里的人聊天,和住在西区地下废弃的货车隧道里的人聊天。那些人有床铺、椅子和购物车,有晚上穿的拖鞋。他们大都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洗盘子,倒垃圾。他们给他讲波普爵士乐,讲比波普爵士乐,讲鸟儿在三十四岁死去的情形。有一天,他——那时可能十三岁——正朝着墙壁撒尿,一个男人走过来,站在他身后,伸出手——不管你相信还是不相信——来,说了一声不好意思,一把抓住他的小雀雀。

三十四岁死去,那就是鸟儿去世的年龄。在隧道里的人看来,那是相当老的岁数了。

他知道,他已经小有名气了,因为有人开始模仿他,大多数人对他表示尊敬,没有覆盖他的画作,而且还有两个女人在布朗克斯区四处打听他的下落。

不过,这就是他此时此刻的心境。低调行事,避开视线。不要让自己的名字或者面孔出现在报纸上。不要与地铁警察发生纠葛。他曾经和一个女人同居,她现在怀孕了,大腹便便。他俩本来住在他母亲那里,母亲的男友有时也来过夜。伊斯梅尔·穆尼奥斯不是不想当父亲,问题是这一段时间让自己深陷其中并不合适。

他听说,那两个来自画廊的女人四处打听他的情况,去了小超市,去了小酒馆,去了教堂,去了消防队。他脑海里浮现出她们在消防队里询问涂鸦绘画的情形——二十个人穿着橡胶靴子,站在她们周围,嘴里嚼着外卖的意式烤饼。

他坐在驶往百老汇的地铁列车上,梳理着自己的思路。

来自画廊的那两个女人在布朗克斯区四处寻找月球人,寻找莫穆若·托普斯,寻找署名为小吃柜台和打油诗人的作者,寻找整个魔法队的成员。

算了吧,伙计。他可以很容易地设想这样的情形:画廊的人不过是警方设下的一场骗局,目的是要引诱涂鸦作者,让他们离开隧道,离开火车车场,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以便让警方对照名字和面孔一一辨认。

那个人握着他的小雀雀,后来吮吸起来。他记不清楚具体的时间,也许那是一两天以后,也许是几个星期以后?反正那个人这样做了。伊斯梅尔去了那里,心里难受。从那以后,他常常穿过西区高速公路附近的围栏,进入经济通道中的一片空地,然后走下阶梯,进入火车隧道。那里摆放着书架,有的上面放着圣诞装饰用品。那里的人使用简称的名字或者代号,比如,涂鸦作者喜欢杜撰的名字。实际的情况是,他现在仍旧到那里去,和男人发生性行为——有的习惯人可以放弃,有的习惯逐渐成为人产生依赖性的东西。

列车经过了城市学院,然后朝东行驶。

他们在黑暗中做那种事情,没有规律。有时候,他们找一个电缆房,带着床单和毛巾。他们在那里饲养宠物,在隧道里拉起晾晒衣服的绳子,而且偷用政府的电力。

他们聊到波普爵士乐、比波普爵士乐,聊到鸟儿在三十四岁死去的情形。

他坐在那里,穿着卡其裤,无精打采,两眼望着自己的两腿之间,目光不时扫视过道对面的人腿。那些人穿着布满刻痕和压痕的鞋子,它们不像人买来穿的,更像某种长期使用的零件,人体的零件,与坐在那里的男人和女人不可分割。地铁以持久的方式把人密封在时光的石头之中。

列车进入了布朗克斯区,他过了四个车站之后将要下车。在这条地铁线路的终点,他的小组成员正在忠实地等候他。

一共有三个人,年龄分别为十二、十一和十二岁。他们花了一天时间,设法从五金器具店弄到颜料。这是一种打发时间的做法,一种小偷小摸行为,这样的事情伊斯梅尔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干过了。

他们一起走上第二百四十二大街的陡坡。

“哪里在下雨?”伊斯梅尔问。

“没有什么雨呀?”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我整天都听到收音机里说要下雨。我觉得,我们今天晚上不工作吧。降雨概率90。”

“没什么关系,”他们说,“偶尔落下两三滴而已。”

他们身背的三个健身包里装着罐装喷漆,伊斯梅尔的卷宗夹着草图。他们把装着桃子和葡萄的纸袋放在塑料袋里,还背着他工作时喜欢喝的法国矿泉水。这东西也是在当天的小偷小摸活动中弄来的,沛绿雅牌,装在漂亮的绿色瓶子里。他认为,如果条件允许,生活应该有精英阶层的品位。他们还准备了喷嘴,可以安在喷漆罐子上。他们有万能钥匙,以便在他需要进入车厢的时候使用。他没有那样的东西。

当然,他的小组成员全都是希望获得成功的人,是未来的著名涂鸦作者。他们为师傅偷窃,在他绘画时担任瞭望哨。在他需要到车厢上部绘画时,他们用自己的手搭起平台,支撑他的身体。

沿着街道有一条铁链围栏,上端装有锋利的铁条。他们在围栏的西端附近停下脚步,那里的铁链被剪断了,用野葛藤盖着。他们拉开围栏,伊斯梅尔慢慢钻了进去,跳上旁边的房顶。那里有一排带着锯齿式房顶的小屋,是用来存放工具的地方。他们到了最末的一个房顶上,顺着排水管道,爬上摆放在轨道上的木板。干这样的事情他们现在轻车熟路,接下来就是寻找适合作画的车厢。

他们事先就清楚地知道,他们不会遇到什么麻烦。车厢这么多,搞涂鸦绘画人这么多,市政府无法雇用足够的保安人员,让他们彻夜在车场和专用铁路上巡逻。

他们在一个灯塔附近看见了打油诗人——那个岁数较大的涂鸦绘画作者。他是黑人,身穿阿拉伯式长袍,头戴无檐便帽,正在车窗上喷涂狂野风格的作品。那些字母用情诗和令人心碎的图案装饰,伊斯梅尔心里承认,整体效果不错。

他们互相致意,表示礼节性尊敬,握手的动作恰到好处,问候的言辞不瘟不火。他们说话的声音像说唱乐,用富有节奏的语言随便聊着。后来,打油诗人说,看到了自己绘制的六节车厢在酸雨中淋浴的情形,那个车场就在南边,离这里有1.5英里。那些人在轨道上方安装了喷水头,让火车从下面驶过。那六节车厢上的作品是他凌晨两点起来喷绘的,辛苦劳动的成果在几分钟之内全被毁掉。伙计,忘了橙汁吧。他们用的是涂鸦绘画的新杀手,中央情报局发明的一种稀奇古怪的化学溶剂。

这就像你把摆放在书架上的一个人的照片撞落了,那个人随即死了。不过,这次照片上的人是你。

这就是某些涂鸦作者对自己作品的感觉。

在这条专用铁路上,有十几组轨道。伊斯梅尔和他的伙伴走到尽头,走到远处的轨道上,从那里可以俯瞰爱尔兰人打球的那个运动场。他们挑选了一节平顶车厢。这种车厢表面适于作画,比拱顶车厢好多了。

小组的人把料摆开,伊斯梅尔开始工作。首先,他用爱丽牌喷涂颜料,那种颜色类似明黄。小组成员把不同的喷嘴装在喷漆罐上,这样他就可以改变壁画的宽度和厚度。

“我们看见了罗德丝。”他们中有人告诉他。

罗德丝是曾经与伊斯梅尔同居的女人,差不多比他大两岁,现在的体重也许增加了二十磅。

“她问你见到了我没有?”

“她说,她想和你谈谈。”

“马里恩,谁在问?是我吗?”

伊斯梅尔很少发火,他不是容易发火的人。在讲西班牙语的人聚居的区域里,他像是一名老者,遇事沉着冷静,即便看到消防车开到街道上,也可以在遮雨篷下若无其事地玩多米诺骨牌。不过,在他勾勒出作品的轮廓之后,如果小组的人在填色时出了差错,他们最好还是先了解一下在车场里作画的规矩。

“我的沛绿雅呢?递给我。如果想要和伊斯梅尔·穆尼奥斯一起干,必须给他沛绿雅,必须忘掉从其他人那里学到的东西。”

他们彻夜忙碌,没有一句废话。他们给他传递喷漆罐——先摇晃罐子,然后才给他。除了喷涂发出的响声之外,车场里只有摇晃喷灌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阵咝咝的声音,颜料覆盖在车厢的陈旧铁皮上。

那个人走过来,说了声打扰一下。

月球人157。把这三个数字加在一起,你就会得到13。不过,那是他居住的街道编号,或者说,那是他曾经居住的街道的编号。现在,他的住处很多,所以那应该是他的涂鸦作品的组成部分,是人们辨识他的标志。霉运是他可以依赖的一种自我表现方式。想一想吧,火车从隧道中呼啸而出,冲上高架轨道。想一想吧,天亮之后,这些涂鸦作品搭乘火车,在自己出生和长大的破烂房顶上轰隆驶过。

小组成员摇晃喷漆罐,里面的玻璃球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

他站在一节车厢的门边,身体朝停放在旁边的那节车厢倾斜,从窗户上开始喷涂。

他伸出一只手,扶着锈迹斑斑的铁管栏杆,沿着石板台阶向下,脚下的石板在他身体的重压下发出碎裂的响声。他发觉隧道里飘过某一天的气味。也许,那是可卡因的气味,伊斯梅尔并不吸毒;也许,那是有人快速穿过隧道时搅动的气味。有人购买了毒品,与他人共用;也许,那是一种精神疾病的气味,这样的情形常常出现。隧道里总是有一种褐鼠的气味,它们在这里大量聚集,成为无穷无尽的故事来源。有人描述它们的巨大身体,描述它们见到人时无所畏惧的模样。有人讲述它们如何分食死在隧道里的人的尸体,后来又如何被那个名叫食鼠者的人吃掉。那个人住在中央车站地下的第六层,他每周都会杀死一只褐鼠,煮熟以后吃掉。轨道兔——这是它们的名字。

换句话说,如果想在整节车厢上作画,你需要一个晚上,外加下一个晚上的一段时间,而且不能唠唠叨叨地说话,以免耽误时间。

你平时脑袋里的自我评价给你带来心绪,这样的心绪他在街道上不会告诉任何人。他有时候在一个远亲的床上睡觉,有时候在某个小酒馆储藏物品的地窖里睡觉。那里的人认识伊斯梅尔·穆尼奥斯,给他一个过夜的地方。他耳际传来地铁车门发出的叮咚声,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给他的作品拍摄照片的人——就是那个来自瑞典斯德哥尔摩的人。

他喜欢观察站台上的那些人的眼睛,看他们对他的作品做出什么反应。

他喷绘的字母和数字讲述住在廉价公寓里的人们的故事,其中既有愉快,也有悲伤,不过大多数是愉快的。构成字母N的竖着的两笔表示的也许是小心保护藏匿起来的亮晶晶的毒品的毒贩,也许是正在运动场上移动的女学生,也许是在沙地上玩球的两个人,一支球拍斜靠在两人之间。

没有人可以超过他,他是这座城市的涂鸦之王。

他们按照事先的安排,准备好十几个喷涂罐。他说一种颜色,他们便摇晃罐子,里面的玻璃球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

“沛绿雅呢?”他说。

不过,你应该站在站台上,看着列车驶来;否则,你是不可能理解涂鸦作者的感觉的。五号线列车沿着老鼠小巷驶来,发出轰轰的声音,钻出隧道,冲上高架轨道,突然出现在人的眼前。月球人在布朗克斯区核心地带的高处飞驰,在满目疮痍、锈迹斑斑的城市高处飞驰。这就是后街艺术发出的声音,从鸟儿开始,一直延续到现在。你不可能视而不见,你不可能充耳不闻。我们已经家喻户晓,莫穆若·托普斯、打油诗人,还有我。我们已经小有名气,我们没有什么羞愧之处。火车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从堆放着垃圾袋的街道上方驶过,从空空荡荡的廉价公寓窗边驶过。即使你看不见他们,那里还是有人居住。不过,你应该看一看自己的标记,看一看自己绘制的漫画人物,看一看色彩斑斓、朗朗上口的诗歌。这种艺术不可能静止不动,它不分白天黑夜,从人的眼前经过。这是来自贫民窟和垃圾场的艺术,它轻快跳跃,忽隐忽现,把醒目的色彩送到人的眼前。它仿佛在说,我就是你们的电影,杂种。

他们从大厅里鱼贯而出,沿着过道散开,找到各自的座位。电影开始之前的期望这时几乎已经消耗殆尽。他们很快坐下,一副认真观赏的模样,电影的后半部分就要开始了。

克拉拉环顾四周,寻找迈尔斯的踪影。可是,迈尔斯没有露面。他显然察觉到,自己邀请来观影的客人已经失去耐心,所以决定留在楼上的包房里,和电影爱好者们待在一起为妙。

“这是不是说,我们这几个就不值得他陪?”

影片给你的感觉是,自己见证了一次逃亡的场面。人们通过开凿的隧道,三五成群地向上走,进入黑暗的雨夜之中。出现了一个人影晃动的远景镜头,中间闪现特写镜头。

接着,一道聚光灯光扫过乐池,然后停留在北面墙壁上的侧幕上。侧幕的位置比舞台略高一点,离舞台几码远。在看到它半秒钟之前,观众已经预感到将要出现的什么场面了。这肯定是一种渲染氛围的好手段。幕布朝着两边徐徐拉开,纽约最后一台著名的剧院管风琴——魅力非凡的沃利策牌管风琴——的马蹄形演奏台出现在侧面舞台上,在黑暗的剧场里闪闪发光。

管风琴演奏者是一个比较瘦小的男子,满头银发,似乎在侧面舞台上飞翔。他背对观众,瘦小的身体给人身手不凡的感觉。随着银幕上的一个角色往后退缩,试图避开来自上方的危险,演奏者猛击一下表现雷声的脚踏键盘,剧场里响起一阵笑声。

囚徒们继续往上爬行,一个挨着一个,那场面使人觉得非常恐怖。

管风琴演奏者弹出一串音符,听起来带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熟悉感觉。那种旋律以震撼心扉的方式,让人回想起床头的收音机,回想起厨房,回想起铺在冰箱附近地上的油布起皱的方式。那是一首进行曲,轻快活泼是用来形容它的词。它以讽刺方式与银幕上前景中的人物轮廓——那些动作僵硬、不停地往上爬行的身影——形成对照。克拉拉觉得那音乐进入了她的皮肤,简直可以用舌头尝到它的味道。不过,她却无法说出曲目的名称,无法确定作曲者的名字。

她戳了一下杰克的胳膊。

“他弹奏的什么曲子?”

“普洛科菲耶夫的曲子。”

“普洛科菲耶夫。噢,对了。普洛科菲耶夫为爱森斯坦的影片创作曲子。这我早知道。可是,这首进行曲叫什么来着?”

“这是《三橘爱》组曲中的一首,不管它叫什么,你已经听过一千遍了。”

“当然,这没错。不过,为什么我已经听过一千遍了呢?”

“因为那是广播电台的一档老节目的主题音乐,拉瓦牌肥皂广告用过的。记得拉瓦牌肥皂吗?”

“记得,记得,当然记得。”

这时,杰克跟着管风琴演奏的音乐吟唱,表情非常虔诚。

“艾尔—雷—维。艾尔—雷—维。”

“当然记得,记得。现在我完全清楚了。不过,我不记得那档节目的名称了。”她说。

杰克继续吟唱,这让他觉得很愉快。其他观众也是如此,他们的目光不停地在银幕与演奏台之间切换,年老的观众沉浸在回忆那档广播节目的思绪之中。在后台的某个地方,在十几间楼厢里,巨大的管风琴奏出了乐曲的音调。音管、风箱、阀板和鼓风机共同作用,把从俄罗斯歌剧借鉴来的这个经久不衰的主题带回了过去的时光。

杰克停止吟唱,把注意力转向银幕上传来的富有节奏的说话声——一位老牌报幕员宣布演出开始。

“战争与和平之中的联邦调查局。”他铿锵有力地说。

有朋友真好。克拉拉现在想起来了。邻居的孩子们那时常听广播里的这档节目,一天不落,直到战争结束。她几乎可以听到那位扮演联邦调查局战场探员的演员的声音。

太阳出来了,幕布关闭,遮住了那位管风琴演奏者。艾斯特说:“终于要完了。”

是的,电影就要结束了,银幕上展现出一个全景,光线强烈,带着渗透性,让一切过度曝光。逃跑成功的囚徒们穿越一马平川,有的戴着帽子,大多数人面目扭曲。远处出现了火焰,地平线在烟雾和灰尘中悸动。

你会怀疑这些镜头他是不是在墨西哥拍摄的。也许,这地方是哈萨克斯坦?后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到那里去拍摄了《伊凡雷帝》。

影片中有许多远景镜头,表现天空和大平原,与前景中的人物进行镜头切换。那些人的脑袋和躯干占据了画面,正是这种过度的形式主义的表现方式给这位导演添了麻烦,惹上了共产党的政治组织。

管弦乐队以隐蔽的方式,在乐池的某个地方演奏微弱的音乐,发出一种温柔的声音,配合银幕上具有强烈效果的画面。

那些囚徒脱去帽子,观众清楚地看到了他们的面部。其中一个人只有一只眼睛,一个人下巴歪斜,一个人的面孔像蜥蜴。一个女人的鼻子和嘴巴位置上盖着一片皮肤。

一阵阵缓慢的音乐以富于表现力的方式,开始在剧场里回响。

现在,观众处于静止状态,开始以不同方式理解事物了。如果说存在蒙太奇手法,那么,它在这部影片中给人的感觉更为直接——它的主题不是原子辐射,不是不负责任的科学家,不是国家恐怖,而是受到约束、已被苏维埃化的独立艺术家。

那些人面孔畸形,他们的存在脱离了民族特征,脱离了严格的历史环境。爱森斯坦常常采用对人物进行直接刻画的方式,人称阶级类型法。但是,在这部似乎带有自讽意味的影片中,那种方式完全被他刻意破坏。片中人物的外部特征没有显示与阶级或者社会使命相关的任何信息。他们遭到处决,被迫改变,这就是他们的阶级类型。他们是他们所处社会的一种令人难以启齿的秘密。

这时,银幕上出现了搜寻的人群,男人们骑在马背上,在大平原上飞驰。追捕者重新抓获了那些逃亡者,用绳子捆起来,押着他们返回。被捕者神色黯然,慢慢向前挪动,前后紧接,步伐一致,那方式是刚才看到的陈旧的舞台固定剧目的愚蠢变体。克拉拉以回顾的方式来看待这一点,觉得火箭女郎舞蹈团的表演已经预示了这一幕,不过观众已经不再觉得它滑稽可笑了。追捕者扯下被捕者的兜帽;镜头显示了一种节奏,远景镜头和特写镜头交替出现,时而全景,时而面部,形成了有催眠作用的重复。与此同时,音乐描述一种命运,一种宿命,它如同低音大鼓的声音,已经响了几十年。

克拉拉看到美丽与严酷交替出现的场景,内心深刻触动。她在帽子被粗野扯下的过程中看到了一种性格,在那些眼睛中看到了一种生命,一种富于质感的体验。一种理解似乎在观众中逐步形成了,顺着一排排人群,以神秘的感受方式传递。

这部片子表现的是我们与他们之间的区别,对吧?

他们可以说他们是谁,你却不得不隐瞒身份。他们控制了语言,你却不得不临时生造,百般掩饰。他们确定了你存在的限度。这时,那场演出节目表现的集中营元素、舞蹈设计和某些音乐形成一种合力,以隐秘方式攻击主流文化。

观众应该想象四十五年以前的情形:爱森斯坦生活在两性共存的柏林的地下世界里,长着一颗圆脑袋,四肢有些发育不良,头发像小丑的那样,一束一束地翘起来。他是一个具有资产阶级良知的人,一个追求崇高的天才。他待在莫斯科无法想象的温暖、污秽的地窖中,使用明亮的色彩或者喧嚣的音响效果,通过表现那些步伐迟缓的男人,挫败好莱坞的流言蜚语。

他曾经说,我非常喜欢朱迪·嘉兰。

可是,观众并不希望以过于时髦的方式了解太多东西,对吧?他是才思敏捷,不乏雄心勃勃的计划。然而,尚不清楚的一点是,他是否有足够的决心与男人或者女人发生关系。

看一看他用远景镜头拍摄的、出现在大平原的雾霭笼罩的地平线上的那些人物吧。

最终,爱森斯坦希望让你看到的存在的矛盾性。观众看到银幕上的面孔,看到残缺的渴望,看到人与制度的内在分离,看到各种力量如何互相冲突,互相结合,看到这些力量如何迫使以持久方式标志事物的平稳性突然失衡。

观众意识到,管弦乐队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了。所有兜帽全被扯下,远征队的成员挪动无休无止的一致脚步,沉重前行;疾病缠身的猎狗跟在他们后面,眼睛里渗出黏液。后来,观众听到音乐的旋律重新响起,又是普洛科菲耶夫的那首耳熟能详的进行曲。这时的音乐不是由戏仿英雄风范的管风琴演奏的,而是整个管弦乐队的合奏,音高与刚才听到的迥然不同。忘记对广播电台的可笑回忆吧。现在的音乐充满警醒和压抑,是战争与和平中的联邦调查局,是白天与黑夜中的联邦调查局,是你自己的白领司法力量。

银幕上,队伍行进的画面仅有一分半钟,然而却非常阴暗,非常有力,滚滚而来的铜管乐表现出非常巨大的宿命感。接着,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银幕上一片空白。最后,一个面孔在一系列经过多次曝光处理的镜头中变形,失去肿块和扭曲,一只眯缝的眼睛重新睁开。不错,这令人恶心,然而也不乏奇妙之处。在影片之外,出现了一系列连续反应,一个愿望逐渐明朗,浮现出来,把观众与影片的思路直接联系起来。那个男人除去了脸上的标记和伤疤,似乎变年轻了,皮肤更白了,最后在场景中渐渐消失。

这时,管弦乐队在乐池中站起来,开始演奏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观众一听就能肯定这一点。那音乐令人心旷神怡,优美抒情,在辽阔的大平原上像鸟儿一样飞扬。

后来,它结束了。不,它没有结束,只是停止了,不动了。在画面的前景中出现了猎狗,远处的人影俯身前行。克拉拉坐着,没有起身,所有的观众都没有起身。她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失落感,那样的感觉儿时曾经有过:中午,她走出电影院,光线炫目,看到每一个表面都发出刺眼的亮光,令人反感;街道上人头攒动,人们穿着花哨,很不协调。

迈尔斯来了,他们一起去了杰克知道的一家酒吧。杰克知道中城的所有酒吧、牛排馆和出售芝士汉堡的地方,知道哪家餐馆烹制正宗洋葱汤,那味道让人觉得自己似乎身在巴黎的亚勒区。街道上不时出现推销的人,杰克讲起他早年在戏剧区的情况,不过克拉拉并没有听。

她的脑海里依然浮现出刚才看到的电影画面,觉得自己身上穿着的不是裙子和上衣,而是那部片子。她听到艾斯特哈哈大笑,那声音仿佛从离她三个房间的一个房间中传来的。迈尔斯讲了一个需要她补充细节的事情,她却无法回想起当时的具体情况。她笑了笑,嘬了一口葡萄酒。他们之间的谈话在某个地方结束了。她眼前不断浮现出电影中的片段,浮现出广袤大平原,浮现出伤痕累累的面孔。她觉得她自己置身影片的场景中;其实,她坐在一家酒吧里,墙壁上的白色霓虹灯在热气腾腾的百老汇街道上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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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四部 混蛋布鲁斯 第4节

在城市里,你学会使用一种小心翼翼、讲究策略的语言。许许多多的暗示以及语言的细微差别形成一层表面,就像经过摩擦的铜件,微微发亮。然后你来到荒野中,开始复归,退变到咿呀而语的状态,吃蘑菇的菌盖,它引爆你的大脑,给你超自然的感觉和恐惧,让你成为阿兹特克的鸟。

马特·谢坐在亚利桑那州土桑市机场的航站楼里,机场广播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

他回想起前一天晚上在弹头研发人员举行的聚会上的妄想狂场面。他觉得,他看到了某种令人感到恐怖的人际关系体系。在那样的体系中,他无法说出一个事物与另外一个事物之间的区别,无法说出一听菜汤罐头与一枚汽车炸弹之间的区别。它们是由同一些人,以相同的方式制造出来的,并且最终达到同样的目的。

在纽约,出现垃圾工人大罢工。

广播里寻找一个人,他的名字叫杰克。

一个带有口音的女人对坐在旁边的人说:“那一天,他在我的墙壁上喷绘,我爱上了他。”

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嘴里啃着一个墨西哥玉米煎饼。

他坐在那里,等候关于珍妮特搭乘的那次航班的消息,心里考虑着,是否现在给哥哥打电话。尼克住在凤凰城,从事某种咨询工作,每周在一个专科学校教一次拉丁文。

当尼克去世之后,一个形而上学研究者小组将会检查那个黑匣子。他的个人飞行记录仪将会告诉他们,他的头脑是如何工作的,他的行为动机,他的思维状态。不过,他们未必能找到线索。

在一个名叫天堂谷地方,尼克给商科学生们吟诵拉丁文警句。

马特取下眼镜,对着镜片吹气,嘴巴呈椭圆形,仿佛在低语。接着,他伸手摘下眼镜,对着亮光,用手帕擦拭镜片上的水汽。

请拿起白色免费电话。只要听到这句提示语,一个小女孩就会对着她自己的小拳头说话。

他戴上眼镜。珍妮特走出机场大门。他看见她时笑了起来,发自内心的微笑,满怀愉悦的微笑,感到宽慰的微笑——她终于来了。当然,这也是满怀期待的微笑。他望着他们露营时将要带的一大堆杂乱不堪的东西,不禁笑了起来。他开了一天车,现在还头昏眼花,没力气干别的事情。

珍妮特朝他走来,步履轻快,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那表情的意思是,她不能完全确定她将要在这里做什么事情。

“机长说10点4分到达。”

“我给尼克打电话吧?”

“有什么事情?波士顿现在才7点2分。”

“他就在路上,不打电话显得很愚蠢。”

“纽约的垃圾工人在举行大罢工。”她说。

他开车时间过长,仍然觉得头昏眼花。她在飞机上待了很长时间,狭小的空间和发动机声音让她感觉麻木。他们走到停车场,把她的行李塞进吉普车。吉普车里装满东西,包括露营装备、衣服、旅行袋、书籍,就像消费漫画上描述的情形。

“再给我说说,我们到哪里去?”她问。

他俩在一个印第安人保留地旁边过夜。那是一家陈旧的棚屋,泥砖墙壁,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坐在桌边,吃着爆玉米花。两人躺在床上,从那里可以看到一座白色的天文台。

这个房间还算不错,可以看见横梁,配有郊区住宅中常见的旧家具。两人很长时间没有见面,没有肌肤之亲,开始时显得有些腼腆。珍妮特必须让自己适应这种情况。他们仅仅一起睡过几次,都是事先计划好的。他们缺乏默契,没有和谐的节奏和心领神会的目光,难以了解对方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愿望和暗示,身体没有在电梯里相互接触。而且,这里没有电梯。珍妮特身处陌生房间,心里有些犯迷糊:这其实不是自己,对吧?

如果换成一个女人,她会感觉到匿名带来的诱惑。在一个房间里与一个男人幽会,这个房间里以前住过上千个男人和女人。把自己的过去扔在一个没有什么特征的汽车旅馆里。然而,这里不是汽车旅馆,谢天谢地,这一点至少还让她觉得庆幸。

她感到紧张,站在窗户前,穿着牛仔裤,戴着胸罩。两人的接触到胸罩为止,她这时停下来说话,希望让他知道她的感觉。她对性交并无焦虑。她说,没错,她对性交并不感到焦虑,主要的问题是总体上没有确定感。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一张陌生的床,这样的场景带有预先确定的期待。在这样的场景中与一个男人见面,她觉得不太舒服。她有自我评价的方式,对她感觉有问题的东西持谨慎态度。首先,这地方不够干净;其次,楼下的那个女孩要么斜着眼,要么眼白特别多,要么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她把自己的感觉如实告诉了他,声音很低,稍微带着一点情绪。他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等候她改变主意。乘坐飞机,越过整个国家,结果进入这个没有事先预定的房间。这让她觉得她与自己熟悉的一切分割开来了。

他听着,等着,最后明白了,她对某些事情的感觉也符合他的情况。他觉得眼前的情况与这种情形类似:一个人偷偷接近的正是自己几乎已经完全了解的东西。

她站在窗前。他从她的肩膀上方往外看,对面山顶上的那座天文台的圆顶沐浴着落日的余晖。

一百年之前,有人穿越了这片沙漠。那些忏悔者吟诵《圣经》,严守斋戒,一路折磨自己,有的使用大麻制作的鞭子,有的使用丝兰科植物纤维编成的鞭子,有的使用绳索做成的鞭子——一种用羊毛线紧密编织的带结短鞭。

珍妮特不知道如何观看沙漠,似乎以某种带有个人情绪的隐晦方式,对此表示不满。沙漠广袤,空无一物,将真实的一面毫无顾忌地显露出来。

他俩在车里交谈。

“再给我说说,为什么要到那里去?”

“那是一个野生动物保护区,也是靶场。”

“这么说,如果野生动物不吃掉我们,我们也会成为别人的靶子。”

他把手伸过去,放在她的大腿上。

“我们可以单独待一待。”他说。

“我们在波士顿也可以单独待一待呀。”

“波士顿没有加拿大盘羊。我们希望看到野生状态下的加拿大盘羊。”

“我们看到它们时该怎么办?”

“我们会很高兴,现在已经很难看到它们了。我们去的地方很偏僻。我们会非常兴奋。那些动物很漂亮,这里的人没有谁看见过。”

她挪动身体,靠近他。她不喜欢公开表达亲昵,即使这条路上只有他们两人也让她心存顾虑。这也不是在她的公寓里,对吧?这甚至不是在旅馆房间里,没有房门,没有窗帘,她在旅馆里做这种事情也会先起身去拉上窗帘的。不过,她还是靠近了一些,并且解释说,如果她知道他要抚摸她的大腿,她就不会穿这么厚实的牛仔裤了,对吧。

马特喜出望外。她靠近时,他觉得高兴,她朗读他为这次旅行准备的资料时,他觉得更高兴。

他们看到老鹰停在电线杆上,她在书里查找一阵,然后告诉他,它们是茶隼,是一种猎鹰,不是老鹰。这让他觉得很开心。

眼前的景色也让他很兴奋,与他熟悉的城市特征迥然不同。更重要的是,这实现了某种梦寐以求的理想,让他看到西部的另外一面。这一片土地奇特,辽阔,与美国人民紧密联系,与勇敢和历史紧密联系,与人们的身份、信念紧密联系,与自己在孩提时代看过的电影紧密联系。

过了片刻,他叫她不要看书,看一看车外的景色。不过,眼前的景色就是空荡荡的沙漠、孤零零的道路。这让她紧张起来。

尼克从明尼苏达州回来时,马特叫他耶稣会信徒。

尼克早就超过了学习教义问答的年龄,不过,马特还没有超过,仍旧处于盲目信仰的年龄。马特喜欢嘲笑哥哥自觉纠正言行的做法,嘲笑哥哥努力获得分析性见解的做法。无论尼克纠正言行的体验如何,无论那些北方人如何花言巧语,如何执著地让理智和灵魂结合起来,从而对尼克产生影响,身为弟弟的马特都有权利诘问和讥笑哥哥。

母亲也称尼克为耶稣会信徒,不过尼克从来没有亲耳听到过。

他们给汽车加满油,买了木炭、食品和矿泉水。他们到了小镇尽头,找到了保护区管理员的办公室。马特走进去,拿到了许可证,签署了责任书。这份文件叫作免受损害确认表,基本的作用是要申明:在他们进入保护区之后,如果在实弹演习过程中出现伤亡事故,他们两人、其中一人或者其亲属根本不可能获得任何赔偿。

非常公平。他们可以进入保护区,不过他们应该知道,三天之内将会举行空对空演习。误伤。这个念头给他们的时间表增添了一点小刺激。

他以认真的态度将相关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珍妮特。他还告诉她,他们不能接触或者捡拾在这个地区中发现的任何军用物品,例如,燃料桶、照明弹壳、拖靶、装有真实弹头或者模型弹头的推进器。他告诉她,保护区里无人居住,没有汽油,没有食品,没有旅馆或者其他设施。她有权知道这些。他告诉她,保护区里没有经过硬化的道路,而且没有自来水。

可是,他没有告诉她为什么这让他感到兴奋。他没有提及这一点,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觉得兴奋的原因。四周荒凉,一望无际,让人不寒而栗。他知道,自己将要进入人迹罕至的索诺兰沙漠。在那里,地域与武器之间的相互作用是一种神经过程,在世界上被人重新定位。这是一种空洞的渴望,来自人的脑干,或者来自别的什么位置,然后用文字表示出来。在那里,天空浩渺,沙漠露出无垠的菱形斑纹,天地连成一片。

珍妮特说:“行了,走啊走啊走啊。”

“这就是我们需要的精神。”

“我们已经计划好了,有什么说的。”

“这就是我希望听到的回答。”

他们开车向南,穿过地图上的空白区域,驶向保护区入口。这时,他想起埃里克·戴明曾经聊到的关于亚利桑那州这个地区的情况。那是一个传言,某种关于所谓的敏感异人的诡异说法。那些人具有特异功能,有的可以进行心灵感应,有的拥有超乎寻常的洞察力,有的可以用意念让金属变形。

在墨西哥边界附近,有一个秘密设施,对敏感异人进行测试,进行相关实验。有人认为,精神突击队员也许可以干扰敌方的电脑网络和武器系统,甚至可以解读远在莫斯科的轿车里坐着的苏联国防部长的意图。

根据埃里克的说法,俄国人精神诡异,做事神秘,在这方面远远超过了我们美国人。我们正在竭尽全力,希望能够赶上他们。

珍妮特说:“当然,还有别的事情。”

“什么意思?”

“除了野羊之外的目的。我们跑了这么远,并不是仅仅为了看野羊吧?”

“长着大角的野羊。我们希望单独待一待,不受干扰。这样,我们就可以好好谈一谈,时间长一点。这样,我们就可以计划好。”

“什么事情?”

“你知道的事情。”

“什么事情呀?”

“我们是否结婚,要不要孩子?是否再等一等?我们到底把家安在我这里,你那里,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还有呢?”她说,“我知道,总是还有别的事情。”

马特可以相信关于那个基地的说法,拥有超常敏感性的异人在那里提高他们的超自然技能,搞意念转移,搞远程透视。干吗不相信呢?他十岁下棋时,就常常能解读对方的意图。这是军备竞赛不为人知的超感觉的侧面,这是超自然的奇迹和灵视。我们希望得到的终极武器是一位来自德卡图尔市的中年太太,她可以站在东海岸边,说出苏联潜艇的准确位置。

非真实的。这就是让他感到不安的想法。这就是他希望和珍妮特聊聊的事情之一。

这里的山有的像碎石堆,有的像船,巨大的船形岩石,船头向前凸出。大地一望无际,一片荒凉,岩石突兀,山丘隆起,一条条沟壑聚汇起来,看上去就像恐龙出没的地方。他们看到白色的山丘,肉色的山丘,还有透明的火山渣形成的山丘。

他们行驶了很长时间,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只有一条道路,一条小路,有的路段常覆盖着很深的沙土,有的路段上露出车轮痕迹和溪沟。太阳直射下来,非常强烈,让人睁不开眼睛。他们到了水毁路段,只得驶下小路,小心翼翼地驾驶吉普车绕道而行。

他不停地参阅携带的那些书籍,查阅一些术语。他把一两本书放在自己腿上,有时叫珍妮特查阅他希望了解的信息,有时让她开车,以便自己查阅。

灰尘覆盖了发动机罩和前挡风玻璃。太阳似乎固定在他们头顶上,火辣辣的,他真想做出内心恐惧的样子,朝着她哈哈大笑。

“我知道,你不能说你工作上的事情。”

“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我研究他们所说的安全机制,研究如何让核武器在紧急状况过后恢复到安全状态。计时器、电池、开关、螺线管,还有机电联锁,我不断地用计算机测试这些东西。我喝速溶咖啡,两眼盯着屏幕上的相关数据。我获得结果之后,在加利福尼亚、内华达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的一些人将会使用火箭发射装置,以每小时一千五百英里的速度,把弹头射入经过加固的目标。”

“以便测试计算结果。”

“正确。当然,不仅仅是我计算的结果。不过,你说得没错,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你增加武器的安全性,让运输和使用时更安全。”

“对。”

“那么,你遇到的问题是什么呢?严格说来,这并不是什么犯罪活动。”

“对,不过这是制造武器的工作。那是我当时想要的东西。我那时想要这样,想要那样。不过,我现在对此产生了怀疑。”

“这是重要的工作,马修。我们需要最棒的人来做这样的事情。”

他们在距离小路不远的地方停下。他点燃了木炭,他们打开猪肉和菜豆罐头,倒进锅里。两人穿上毛衣,坐在毯子上。

她问:“如果你离开,准备做什么工作呢?”

“我不确定。也许去读博士吧。我认识在智库工作的人。我想和他们谈谈,试探一下他们的态度。”

她望了他一眼,露出失望的神色。她不喜欢智库这个词,不过他没有因此责怪她。那些人行为被动,言语温和,年近半百,都是象牙塔中的角色。他们在社会策略构成的堡垒中翻阅论文,每天与情况报告、政策抉择和统计抽样调查打交道。

他取出手电筒,领着她到了可以方便的地方。月亮似乎圆了。他等着她脱裤,蹲下——这两个动作在一定程度上是同时完成的。她看着他,笑了笑,一种略显猥琐的傻笑,一个穿着肮脏内裤、表情猥琐的女孩——我们在上一辈子曾经这样干过吗?他晃动手电筒,查看周围的情况,伴随着珍妮特撒尿的声音,轻声哼着灌木和矮树的名称。她笑了笑,尿撒得更急了。他们觉得听到一只丛林狼发出的叫声,她急忙拉上牛仔裤,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搭起圆顶帐篷,钻进带有法兰绒内衬的木乃伊形状睡袋。他们这时意识到,刚才听到丛林狼叫声是半导体收音机里传来的狼人杰克的声音。在边界另外一侧,那个说话像嗥叫的音乐节目主持人在某个土匪电台上播音,电波把声音送进了沙漠。

宝贝,不要对我太苛刻,我们今晚要快活。狼人送来理查德,顶着一个大包头,穿着一件玻璃衣,爬上你的嫩脸蛋。理查德带着洗涤剂,根本不去干洗店。

睡袋有弹性,人睡在里面可以随意侧身。马特听到小理查德开始用原始的假声唱歌,觉得自己仿佛睡在纽约布朗克斯区家里的床上。那时,他十五岁,可以用哥哥的旧捕手手套换取三四张脏兮兮的摇滚音乐单曲唱片。母亲不在家时,他就把它们取出来播放。

他给珍妮特讲故事,讲尼克如何觉得父亲被人绑架,带到沼泽地里枪毙了,讲到这个想法如何构成情节,成为哥哥相信的唯一阴谋故事。尼克决不认同普遍存在的怀疑心态,总是保护自己所持的关于杰米命运的信念。杰米遭人谋杀是孤立事件,原因单纯,与别的秘密联盟和犯罪行为没有什么牵连,与其他猜想没有什么关系。让生活在这个文化中的人沉迷于廉价的阴谋论吧。尼克的叙事具有经久不衰的因素,无需用盲目推测和道听途说得来的东西填充。

当然,马特认为,哥哥的做法纯属情感幻想。不过,当珍妮特不假思索地表示赞同,拒绝考虑尼克的说法时,马特打断了她的话头,为尼克辩护。他告诉她,他自己最初也曾经觉得,父亲已经死了,父亲没有出走,没有放弃家人,不是人性懦弱的吸毒者。父亲在家人不知的某个地方死了。那时,尼克还是一个小孩子,会做出滑稽的事情,到那家名叫勒夫的天堂的电影院去,希望看到自己的忠实父亲的灵魂从星光闪烁的天花板上飘过。那时,他无法做出准确判断。即便如此,他现在也希望她想一想那个事件本身,想一想他在六岁时独自一人穿过陌生的街区到电影院去的情景。一个事件具有的力量可以从无法分解的核心涌出来,所有残酷的、难以捉摸的要素并不全都相关。这会让人产生奇怪的举动,杜撰种种说法,形成可以相信的情景。

珍妮特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讽刺他哥哥?

远处出现了重叠的峭壁,深邃的干谷,山岭南坡上长着巨形仙人掌。

小道上时而是白色沙土,时而是红色泥土。这是一片干盐湖,没有水,湖底皲裂。突然,小道上出现亮晶晶的绿色,接着又是沙土,最后是坚硬的碎石。

无论路面如何,珍妮特都喜欢开车猛冲。吉普车左摇又晃,有时倾斜得非常厉害。小道从浓密的灌木丛中穿过,她叫他把悬荡在车外的胳膊收回来,以免被刺槐割伤。

“我觉得,你不应该出于良心上的顾虑,离开现在的工作。良心可以起到正反两个方面的作用,”她说,“你有责任感。如果你不愿做这份工作,接替你的人也许没有你这么称职呢。”

“你觉得气温有多高?”

“别考虑气温有多高。这里是不能待的。你经过特殊训练,拥有特殊技能。”

“在前面的某个地方,我们得决定是否可以调头,然后原路返回。”

“如果不调头呢?”

“继续往前,就会进入加拿大盘羊出没的区域。我们必须赶在演习开始之前,从西北面的某个位置离开保护区。”

十分钟之后,远处出现了什么东西,他举起望远镜观察。看来是坦克和吉普车,还有一些大卡车。不过,它们看上去不太结实,体积不大,做工粗糙,摆出攻击的架式,颜色艳丽——模拟的战术靶标。

“我希望我们两人待在一起,”她说,“你知道的,我很想有一个家,想要孩子。我一直想要的这些。我希望有安全感,马修。”

他伸出手,用指头抚弄她散落在后颈上的头发。

“你希望有安全感,你治疗伤者,深夜也不休息,”他说,“急诊病人一个接着一个,身心不断受到刺激。”

“这没有什么不安全的。对我来说,非常安全。这是我擅长的工作,我希望干下去。你也应该做你擅长的工作。这就是安全感。”

“如果我继续干这工作,我们怎么能一起生活呢?”

“我们可以做到,可以想出办法的。”她说。

空气变得潮湿,天空中出现氯气的颜色,倾盆大雨突然降临。他们什么也看不清,只好把车停在坡道上,坐在车里等待。暴风雨的源头仿佛近在咫尺,距离他们的脑袋只有十英尺。他们坐在车里聊着,耐心等待。

马特可以告诉她任何事情,和她相处非常容易。她在他出生之前就认识他,可以说出他脑袋里的念头。她身上没有什么秘密,没有可能让人产生幻想的沉默和伪装,这没错。不过,他觉得,对自己这样的男人来说,这没有什么。

他们听到叫声类似人名的鸟儿发出的声音,比如,北美夜鹰和燕雀。暴雨过后,热浪卷土重来。他戴着眼镜,抬头扫视天空,寻找猛禽。它们悬浮在灼热的空气中,尾巴张开,自由盘旋,非常漂亮。他看见一只黑色大鸟停在一棵巨形仙人掌的胳膊状枝杈上,手忙脚乱地寻找带来的那本关于鸟类的图书。

那是一只金雕,还未成年。他把望远镜递给珍妮特,接着又拿了回来。他情不自禁地说着,笑着,看着图书。他更像是在和那只鸟说话。他反复对照书上的图片,确证了自己见到的东西:它是一只雕,一只尚未长大的幼雕,翅膀上羽毛明亮,脖子后部有一抹浅浅的金黄色。

珍妮特对此没有兴趣。他瞟了她一眼,发现她两眼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恳求神情。她似乎在要求什么,不过他并不确定。他继续用望远镜观察那只大鸟;对她来说,那只鸟只是电视频道调节器上闪动的遥控信号而已。她只需打开护士间里的电视机,就可以看到草原上的长颈鹿。电视就是她的自然保护区。电视放在一个拥挤的房间,里面摆着两张沙发椅。她可以坐在那里,与值夜班的同事喋喋不休地聊天,什么咖啡价格上涨啊,街道缺乏安全感啊,烧伤病人发出无法形容的臭味啊。这就是她依赖的东西,这就是她生活中需要的安全依靠。

可是,她那神情与她需要的东西没有关系,与她喜欢去的地方没有关系。她希望他理解他自己身上的某种东西。

在他的心中,在他鸟骨般大小的胸廓中,每次失败都是一次死亡。从基本上讲,他在十一岁时就已经死去了。他终于摆脱了小小的木质国际象棋。但是,摆脱那场比赛留下的阴影究竟花了他多少年时间呢?

两年前,菲施尔与斯帕斯基两人之间的对局让他重拾象棋。那场比赛在华盛顿与莫斯科的中间位置冰岛举行。博比与博里斯对局二十一场,在那个夏季展开一场黑白大战。

马特查阅报纸,观看电视,寻找博比,当年那个瘦得难看的少年已经年近三十了。他认同公众的怒火,认同所有的粗鲁要求,认同博比不断使用的有害身心的抚摸,认同博比失败时公开表达的痛苦。

如果说那位美国人的最终胜利没有给马特闷闷不乐的青年时代带来什么救赎,它至少让象棋比赛出现了变化,让他逐步脱离不正常内向性带来的偏头痛,转向客观的东西,转向处于竞争状态的国家和物质力量之间的日常混战。

描述那个过程需要一个临时生造的词。去自我。这就是那场比赛给马特带来的影响。所以,让我们的博比叫嚷吧,他不过显示已经存在的东西而已。那种东西隐含在比赛体现的空间美学之中,隐藏在能够改造心灵的严格品质之中,隐藏在睿智之见具有的前瞻性迸发之中,隐藏在痛苦和失落构成的自我世界之中。

他告诉她,在新墨西哥州,有的大山被挖空了,被用作核武器储藏仓库。他告诉她,在科罗拉多州,有一座大山被开凿出来,里面摆放着巨型屏幕,可以显示从西伯利亚基地发射的导弹的飞行轨迹。他了解那项工程的一些情况,知道那个设施是使用奴隶劳工修建的,位于苏联的一个偏远地区。他告诉她,那是一个原子弹设计中心。

有人自愿到那些地方去,那些科学家急不可耐,希望满足某种基本需要。也许,那只是履行一种爱国职责,面对常见的挑战,在物理领域或者数学领域从事严肃的研究工作?他认为,有的人去那里是为了追求目标,有的人是基于冲动,几乎以鲁莽的方式去发现某种更高层面的状态。

“听你这么说,那简直就像上帝了。”她说。

他告诉她他能够透露的关于衣囊计划的一些情况。衣囊仅仅是庞大的隐蔽系统中的一个舒适惬意的场所,该系统根据来自天空的死亡威胁进行预判。他告诉她,在弗吉尼亚和马里兰两个州,有的大山里开凿了地下掩体。发生核大战时,美国的领导人可以在那里让政府保持正常运作。他告诉她,在苏联发生过核意外事故,据说在制造原子弹的工厂里出现过爆炸,发生过火灾。他给她讲到他当时的激动心情,讲到对方荒漠中出现混乱时给他带来的震撼,讲到他后来的羞愧之感。

听你这么说,那简直就像上帝了。也许,那是上帝的令人感到可怕的变体。到沙漠去,到冰原去,等待梦幻之光出现吧。大量临界物质将会祈求印度教教义所说的天堂,让迦梨和湿婆显灵,让所有令人恐怖的鬼怪显灵。

“也许,我身为天主教徒的时间太长了,我应该在十岁时就脱离天主教。”

他想到那些准备进行心灵战的敏感异人,想到那些忏悔者。一百年或者五十年以前,他们戴着黑色兜帽,拖着沉重的木制十字架,穿过沙漠,用剑麻和大麻纤维制作的鞭子抽打自己的身体。他想到了念叨着杜撰出来的字眼的埃德加修女,想到了在各地漫游的那些人的胡言乱语。

“我不知道你说的身为天主教徒是什么意思。让我告诉你我自己对良心的看法吧。”她说。

“那仅仅是其中部分原因。主要的问题是,我觉得自己已经成为某种不真实的东西的组成部分。当人产生幻觉时,往往有一种虚假的感觉,但是觉得那样的感觉是真实的。我遇到的情况恰恰相反。这完全是真的。这里的研究和武器全是真的,从长着紫花苜蓿的原野里冒出来导弹也是真的。可是,我越来越觉得,这完全是扭曲的。它是某个人的梦境,我却出现在这种梦境之中。”

也许,珍妮特有点恼怒,觉得这种说法是任性之辞,缺乏说服力,偏离主题。

“不久之前,我听说了一件事情,”他说,“他们50年代搞了一次试验,给活猪套上定制的美国兵作战服,然后把它们放在距离爆炸点不同远近的位置上。按照我听到的说法,准确的数字是一百一十一头。他们引爆了装置,然后检查已被烤焦的那些猪身上的军装,以便评估布料的抗热质量。这是那一次试验的目的。”

珍妮特没有吭声。无论那次试验的目的是什么,无论他讲这件事情的目的是什么,这只能起到加剧她的不耐烦的作用。

“想象一下吧。切斯特白种猪。那个品种的猪体型大,脂肪多,一个个耷拉着耳朵,身上套着卡其布军装。拉链、衬里,军服该有的一样不少。按照军人着装的规定,就连固定的带子也是系好的。喇叭里传来一个声音,10,9,8,7。”

她叫他把手收回车里来。

“历史是不是这时变成了虚构的东西?”他问。

她看了他一眼。

“这不是你提出的问题。”她说。

“我问的是什么?”

“我觉得,你问的不是这个问题。这是一个大问题,我觉得你问的是小一点的问题,与身上套着军装的肥猪无关。你说的完全是另外一码事。”

他没有看她。

“我说什么呢,珍妮特?”

“你告诉我吧。”她说。

他两眼看着布满车轮痕迹的小道,没有回答。刺槐枝条击打在前挡风玻璃和车门上,发出啪啪的声音。两人都看着前方的小道。

前方大约二百码处有一幢建筑,水泥的,像是仓库,外墙涂成黄色,窗户很小,刺藤从墙头上冒出来。

这时,太阳快要落山了,他们觉得应该在附近露营。当然,那幢建筑有某种无法抗拒的东西,甚至显得有点顽强不屈,木板后面的东西显得私密,牢固。它矗立在那里,旁边没有别的建筑,后面是连绵起伏的大山,带着误置之物具有那种的别具一格的蕴涵,像是大草原上某家已经关闭多年的路边餐厅。外面的语音呼叫装置已经倾斜,宽大的屏幕对着一片玉米地,已经失去作用。这是人们遗弃的废物,它使周围的景物具有层次,显得更加悲凉,更加孤独,让人见后不禁有一种莫名的悲哀和遗憾。也许,那不是遗憾,更像是对时间之美的一种感悟:一幢水泥建筑的生命昙花一现,然后被人遗弃,成为狂野的灵魂,让男女过客驻足欣赏,可能变得如此奇特,如此宁静,如此美丽。

“我希望在这里睡觉,”珍妮特说,“不想再搭帐篷了。”

窗户狭小,位置比较高,上面有两块密封的木板。他们绕到房后,在墙壁上发现一个齐腰高的大洞,于是爬了进去。他们已经驱车几个小时,一直在碎石和沙土上颠簸,这个地方似乎给人安定的感觉。房间里面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几张裸体女郎日历,两个书架上摆着罐头食品、厨房用具、安全火柴和一些过期杂志。

马特认为,这个地方可能是供军方使用的。在演习期间,用直升飞机把三五个军事测量人员送到这里来,查核炮击的精确度,回收靶子,可能还要标出没有爆炸的火箭和炸弹的位置。

两人回到外面,马特点燃木炭。他们没有说话,简单地吃了一些东西,然后把垃圾和剩下的东西收集起来,用塑料袋装好,放到车上——他们不知道别的处理办法。

两人把露营装备搬进仓库,就着月光,脱去衣服。珍妮特坐在尼龙睡袋上,一条腿平放,另一条腿弯曲,身体向后,就像午餐时坐在图书馆台阶上进行日光浴。他走过去,坐下,抚摸她的身体,阳光留下的余温传递到他的手上。两人的身体交换着对一天旅程的感受,呼吸中携带着热量和尘土的气息,进入对方的嘴里,弥散在指尖,飘进了鼻孔。

可是,两人的动作夹带着忧郁,略显奇怪。它平静,甜蜜,充满爱意,然而同时又有些异样,稍显拘谨。完事之后,两人躺在一起,长时间里一言不发。

“我觉得,我们明天早上应该返回。”

“为什么呢?”她问,“我们跑了这么远的路。”

“我觉得,我们已经看了这里该看的,差不多可以这样说吧。”

“你还没有看到加拿大盘羊。”

“我不需要看加拿大盘羊,也不需要看叉角羚。那边有叉角羚,羚羊。”

“你还没看到老鹰。”

“我看到了金雕。”

“从远处看的,不清楚,而且它在巢里。”她说。

“那只金雕真漂亮,真是不虚此行。”

她睡了,他没有。

他最后明白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他希望她开口,让他放弃这份工作。这就是他一路上在问自己的问题。难道你不告诉我,为了你自己,为了我们的孩子,为了我们将来拥有的家,你不想让我继续做这份工作?

然而,珍妮特没有就范。

他这时发现,他一直希望她觉得他准备做出牺牲,为了妻子和孩子离开衣囊计划。他想要她说,到波士顿来,和我结婚吧。

他不喜欢这份工作,希望离开这里。可是,他不想自己提出这一点,希望借她之口说出来。

然而,珍妮特没有就范。她一直都知道他的心思,对他吟唱的所谓不真实的咏叹调失去了耐心。她想说,无论我们进行什么秘密研究,他们做得更糟糕。

大风不时从东面刮来,他听到吉普车附近有动物发出的响声,寻找垃圾的响声。

不,他对武器不感兴趣,然而这并不重要。他想要她产生内疚感,觉得她迫使他改变自己的生活。在未来的岁月中,这一点会让他处于非常有利的地位。

在陆军情报学校中,他做双份功课,身边每时每刻都围着战争分析员、语言专家和窥探吸毒者的反间谍人员,围着参加模拟任务训练的受训特工,围着从事身体功能训练的人员。

他们把他派往越南,派往越南的富牌。他进入那个院子,一眼看到仓库墙壁上抢眼的涂鸦——Om Mani Padme hum(唵嘛呢叭咪吽)。马特知道这是某种咒文,是嬉皮士在纽约中央公园里吟唱的调调。不过,它是不是131航空连的座右铭呢?

从那时起,他便产生了理解障碍。

他在一座盖着瓦楞铁顶的半桶形活动房屋中工作,对着灯箱,分析一卷一卷的胶片。那些照片是空中侦察机收集的,利用安装在机身下面的镜头拍摄,数量很多。他想找到的是失去的信息,如何恢复最小的信息单位,如何辨识图像,比如,判断一个吸着法国香烟的人是否驾驶着一辆卡车,在胡志明小道上行进。

他把一块飞盘扔给一条日本小狗,看着它一跃而起,身体在空中扭动。

有传言说,正在进行一场秘密战争,B-52轰炸机扔下了无数炸弹,扔在了老挝,扔在了柬埔寨。不过,扔下的炸弹不是没有数量的,而是经过认真计算的。通过大幅度增加投弹数量,军人们可以得到提升。

马特是五级专家,薪金级别与中士相同,不过指挥权力小一些。这一点马特能够适应。

对火箭攻击他却不能适应,对密如雨点的炮击他也不能适应。

弹雨落下,警笛嘶鸣,他钻进附近的一个掩体。那是用沙袋和建筑残骸构筑的,一条明沟从掩体内穿过。

毒品伴随着压力出现。在连队驻扎的那条泥泞的街道上,发现了一具奇怪的死尸,面部朝下,吸食海洛因过量致死。

有人在盖着瓦楞铁顶的半桶形活动房屋里悬挂了一张尼克松的照片,他身边站着两个人,一左一右。不知何故,那照片让马特觉得眼熟,然而一时想不起来。有谣传说,在院子附近贮存着用黑色圆桶装着的什么化学药品。

如果是放电影,你就可以让画面定格:一条狗高高跃起,正要去衔飞盘。在美国某个地方的一座公园里,夏日阳光明媚,一名吉他手弹出尖锐刺耳的声音——这可能是这个镜头表达的讽刺意义。

当一个系统的部分输出信息被转变为输入信息时,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形。

没错,有人从杂志上撕下了这一页。马特不能确定站在总统身边的那两人是谁,不过他们既不是政客,也不是企业领导。其中一个人头发拳曲,模样英俊,笑容可掬;另外一个两眼露出悲哀的神情,鼻子高挺,像是一个穿着借来的服装的移民,给人沉重的感觉。

他快速浏览着灯箱上显示的胶片,看到像素点时,就会判断那是什么东西。究竟是卡车,卡车车站,隧道入口,枪炮位置,还是正在公园野餐烤汉堡的一家人?

天气异常闷热,日子单调乏味。一直有飞机起降,其中武装直升机、运输机、重型轰炸机、加油机、喷气式战斗机、喷气式商务机。一架小型的粉红色派珀教练机载着一名教官和一名学员,经过改装的运输机在丛林中喷洒除草剂。那东西装在黑色罐子里,罐子上面有醒目的橘黄色条纹。

有传言说,在东面或者西面进行着另外的战争。

那些罐子的形状与美汁源的包装类似,不过要大许多倍,仿佛是后者在DNA失控状态下的产物。有谣传说,装在罐子里的那种化学药剂含有致癌物质。

他听到那些谣传,听到迫击炮弹的声音,亲身感受到季风带来的灼热,听到四处响起的战斗口号。

保持冷静,伙计。

他曾经希望到越南来,曾经心里反复考虑,最后觉得,这是他应该做的事情,是一种自我认识的形式——正直,勇敢,响应国家召唤。不过,也有其他方面的考虑,那就是家里人生来具有的那种传统的力量。

他不能回避责任感,它就在那里,必须直面对待。他不愿躲开、偷偷溜走、贪图享乐、闪烁其辞,不愿逃避,不愿抵触,不愿退缩,不愿逃跑。他不愿像父亲那样,跑到加拿大、瑞典或者旧金山。

他看到胶片上像素点时,他就把它们变为字母、数字、方位、坐标方格和知识体系。

Om Mani Padme hum(唵嘛呢叭咪吽)。

其实,那条狗没有跃起,只是或多或少以蔑视的眼光看着飞盘在空中划过。

像素点是一种看得见的咒文,除了位置之外,这个东西没有其他特性。

安在莲花中心位置上的那颗珠宝。

他躺在睡袋里,可是无法入睡,希望有个伴,于是想叫醒珍妮特。他把一条胳膊挪出来,伸过去,摇醒她。

“我想要的东西和你的一样。”

“好吧,马修。”

“我觉得我们应该生活在熟悉的环境中。我很兴奋,希望立刻开始。”

“你应该等待,在你现在的位置上等待,再干一年,看一看情况再说。”她说。

“我想考虑给我们的孩子取什么绰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想要实实在在的生活,想要照片、刀叉,想要将来可以传给下一代的东西。我想聊一聊晚餐吃什么东西。你喜欢吃烤蚝吗?我们几乎没有聊过吃的,你和我。”

“继续干下去吧,”她对他说,“不要匆忙改变。”

“我很兴奋。我希望,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可以离开这里。我简直现在就想开车离开。”

“睡觉吧。”她对他说。

“想聊的事情很多。”

她很快就睡着了。马特躺在睡袋里,辗转反侧,思绪万千。后来,他意识到,他是无法入眠的,于是决定起来,去看沙漠上的日出。

他穿上裤子和毛衣,出了仓库,走到后面五十码的位置,关闭手电筒。

然后,他坐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等待。

他想起来,在弹头研发人员的聚会上,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把自己封闭在重力场中,脑袋里发出低沉嘈杂的怀疑之声。

他想到了那张尼克松的照片,心里感到疑惑。究竟这个国家是否受到了那个人的偏执狂的影响?还是那个人的偏执狂受到了这个国家的影响?

他回想起自己坐在灯箱前面快速浏览胶片时的感觉。那时,他很想知道那些像素点在什么位置上连接起来。

一切最终都会连接起来,要么仅仅看来会连接起来,要么仅仅因为连接起来,才会给人这样的表象。

在灯箱前,他戏仿在地下室工作的人的传统形象:那个孤独的发明家俯身实验台前,根据某种奇思妙想,把别针、弹簧和铁丝连接起来,形成了后来改变整个世界的制造电灯的创意。

他的耳际响起了那个带有匈牙利口音的声音,仿佛埃里克·戴明在人头攒动的房间对着他说话。

胶片上的像素点也许是穿行在那条运输线上的卡车,也许是从生产线上下来的新型轿车,也许是看似乳胶手套指头的避孕套。

在那间盖着瓦楞铁顶的半桶形活动房屋里,有人应该告诉他那两个人是谁。他们站在尼克松的身边,是从前的球员。他们分享胜利,承受失败,终身联系紧密。

他坐在尘土地上,两眼紧闭,嗅到了木馏树丛发出的带有新鲜松香的气味,意识到晨曦将在什么地方出现。

人们躲藏在地下室的房间里。武器从生产线上出来,一模一样,开始点亮天际,他们随即钻进仓库和隧道。

假如橙汁和橙色剂被相同的巨大系统连接起来,超过你的理解范围,你如何才能区分它们呢?

你已被置于这个系统之下,准备对一切持将信将疑的态度,因为这是唯一的理智反应。你怎么可能判断它的真假呢?

有人躲藏在黑暗、潮湿的地方,躲藏在蘑菇大量生长、很快发芽的地方。

他使用沾满油腻的铅笔标记出来的那些像素点在岘港变为电脑数据,在西贡变为星期天的早午餐,在泰国——他猜想,或者在关岛——变为战斗任务的概要说明。

当你改变一个微小的组成部分时,整个系统立刻会做出反应,进行调整。

有人必须告诉他那些人的名字,就是站在总统身边的人。汤姆森和布兰卡,博比和拉尔夫,他们是处于对立状态的双方,是胜利者与牺牲品,最终是无法分割开来的。

长着肉质菌盖的蘑菇可能有毒,也可能具有魔力。在西伯利亚的某个地方,那些萨满祭司吃掉菌盖,结果获得了新生。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下,他们看见了什么?是否看见了蘑菇云?

即使那时,在他彻夜快速浏览胶卷时,在他等着炮弹如雨泄下时,他就参与了衣囊计划。转动的胶卷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仿佛是电视上正在咀嚼麦片的小孩。

假如你已经变得非常柔韧,愿意对任何事情持将信将疑的态度,对任何事情都没有信念,你怎么可能区分注射器和导弹呢?

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个图像在炸弹发明之前就已经存在?那时可能存在一个由图像构成的地下世界,只有部落祭师才知道的世界。那些祭师是可见世界与精神世界之间的媒介,让神奇的蘑菇冒出来,看见了一团燃烧的云。它那时就存在,比美国陆军使用的训练影片上的图像更早。

叙述者说,从安全位置上观察,那次爆炸是人类看到的最漂亮的景象之一。

即使那时,他在某种程度上就参与了衣囊计划,不过没有根据那些系统的方式思考,让他所做的微不足道的繁琐工作达到顶点。重达一百磅的炸弹从B-52轰炸机的弹仓中成群落下,仿佛是长着鱼鳍的颗粒状排泄物,落在密林之中的运输小路上,炸出一个个大坑。

不过,他们是敌人,管他妈的。

是的,他们仍然是敌人,或者说某个人是敌人。这时,他睁开眼睛,发现天空变得灰白,那颜色非常奇怪,就像老太太的头发。

观念曾经来自下面。如今,它们在你上方,到处都有,从整体上把事物和坐标方格联系起来。

二项对立的东西,黑与白,肯定与否定,0与1,胜利者与牺牲品。

那张照片挂在盖着瓦楞铁顶的半桶形活动房屋的墙壁上,上面有两人站在总统身边,一个人身材高大,模样英俊,另一个眉毛浓密,是外来移民。他们两人完全可能是奥本海默和特勒,身体上涂着防晒油,互相引用印度教的典籍。

Om(唵)这个字与bomb(炸弹)一词在发音上并不押韵,仅仅拼法有点类似。

死亡与魔法,这就是那蘑菇。或者说,根据研究现象的学者的说法,死亡与不朽的生命。

二甲-4-羟色胺磷酸是一种化合物,从墨西哥蕈类植物中提炼出来,可以让人的灵魂出现裂变。

所有的技术都被用来制造这种炸弹。

他坐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睁开眼睛,发现太阳正在身后的方向升起,心里很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一直面朝错误的方向。

马特驾驶吉普车,珍妮特在打瞌睡。她小睡一阵,在颠簸中惊醒,接着又垂下了脑袋。

他感觉良好,一边驾车,一边思考,两眼观察车外,见到植物便可确定名称,不用参考带来的图书。

太阳依然很低,这条小道将把他们引向保护区的核心,然后再慢慢向南。

他看见,路面从碎石变为沙土。

他看见,干涸的小溪与小道平行,露出塞满了淤泥的河床。

他听到,鸽子咕咕叫着,从灌木中飞出来,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他看见,平坦的沙漠上卷起一股沙暴,慢慢形成活动的螺旋。

那沙暴突然停止,奇怪而有点夸张。

突然,一阵轰鸣从头顶袭来,非常迫近,让他感觉血液凝固,珍妮特抓住他的一只胳膊。不,她受到侧面传来的巨响的冲击,那是一声突然爆裂的巨响,她先是倒在他身上,然后去抓他的胳膊,先失了手,第二次才抓住。他坐在座位上,脑袋缩在两肩之间。吉普车脱离了小道,他急忙把手挣脱出来,转动方向盘,让车回到小道上。他意识到,他的另外一只手高举在头顶上,弯曲着,保护着头部。

那轰鸣从他们头顶上刮过,几乎把吉普车抬起来。珍妮特两眼盯着他,他的嘴巴呈椭圆形,神情孤独。

马特神色紧张,努力弄清自己面对的情况,想要整理出头绪来。他凝望山岭,让自己显得开心一些。这时,他一眼看见了两架闪着银光的飞机。那是两架F-4幻象战斗机,机身一片银白,到了弧形顶端,然后转为平飞。他心里想,它们会在宁静的清晨,贴着沙漠飞快掠过。

他很开心,听到飞机引起的回声在试射场外面回荡,变为一阵渐渐远去的轰鸣,首先在小阿焦山脉、格罗勒山脉、花岗岩山脉和莫霍克山脉之间回荡,然后在城镇上空,在卡车顶上回荡。没错,他喜欢力量以这种方式升腾起来,脱离自我珍视的秘密状态,变为天空中的轰鸣。在他的想象中,那些声波掠过大地,在时间中盘旋向前,在数周、数月里不绝于耳,传遍整个国家。最后,在温馨、安全的房间里,它们变为最温柔的摇篮曲。在那里,母亲喂养婴儿,一个男人站在旁边,一只手举起来,保护着脑袋。那是一个研究员,他不是害怕碎裂的灰泥和玻璃,仅仅是给婴儿挡住光亮。在那里,天色渐渐变暗,一阵浓烈的气味从厨房飘来,房子里响起了音乐。

然而,他这时感受到的是令人高度紧张的震撼,浑身冒出鸡皮疙瘩,针刺般的颤动传遍整个身体。他们两人坐在吉普车里,一时说不出话来。在体验了大自然突然显示出来的巨大力量和冲击之后,在体验了人类的技术给天空带来的冲击之后,两人默默无语,需要一点时间让自己恢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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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四部 混蛋布鲁斯 第5节

开始时,房间里空无一人,后来,有人来了,把东西摆放在桌子上,把原来放在那里的杂志和连环画移开。那人先摆放瓷碗、瓦罐和花束,然后把一些连环画重新放到桌子上,不过只是那些具有某种豪华色彩的连环画。过了片刻,一些人来了,偶尔交谈几句,相互并不全都认识,有时略显尴尬。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进入房间,交谈变得容易一些,人们脸上的表情显得自然起来。在一个角落里,克拉拉与人聊着,在一定程度上意识到房间里气氛友好,轻松有趣,自然和谐。难道这不是自己没有预料到,但是可能觉得惊讶的事情之一?如果说已经预料到,有一些东西还是让人觉得意外——接触的细节、眼神的移动、挥手的状态、熟人相见时的笑容、推动刚才谈话的生活话题。这种氛围变成一种能量,在客人中间传递,仿佛是一位四处走动的天使,使人讲述故事,传播流言,打情骂俏,提出错误解释。尽管人们现在的饮酒方式与原来的不同,这基本上还是历史的组成部分。所以,你无法说是杜松子酒让他们显得开心,举止自然,真正的原因来自他人的鼓励。

这是房顶上的夏日时光,天空中闪电频现的夏日时光。她看见,在轰鸣的闪光中,圆块状积云变为白色。天气预报说可能有雨,不过却很少下雨。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她与一名男子交谈。那人抱怨说,有的人在小公寓里养狗。在客人开始离开时,她坐电梯上了房顶。一个年轻人说,“我已经一半迷糊了。”——我已经一半迷糊。还有一个戴着漂亮的领结的男子在场,是画家,克拉拉认识他。克拉拉觉得,没人关心在小公寓里养狗这个话题,可是大家都这样干,小狗突然从门洞和窗户跑出来。也许,你某一天会无情地停止这样的做法,不去理会那些狗狗,不去理会那些在没有电梯的小公寓中豢养的西伯利亚小狗。

她看见,在一幢写字楼的房顶上,一个女人在慢跑,脸上挂着晶莹的汗珠,远处烟囱林立。三四个人端着饮品,站在露台上,用同样的愉快目光观看。那个女人沿着跑道,在三十层高的楼顶上独自跑步。那景色看上去很美:那女人迈着轻快的步伐,落日余晖照在玻璃幕墙上,闪闪发光,发电厂的烟囱矗立在河流下游,吐出大量的有毒废气。

她和迈尔斯一起,步行穿过时报广场。他要她停下来,欣赏一辆定制轿车,它就停放在一家袒胸服务的弹球游戏厅外的禁停路段上。那车漆成玫瑰和淡紫色两色,侧面车窗上装有起到保护作用的铁格栅——那车主真有城市人的幽默感。游客们纷纷举起照相机,轮流站在车前,摆姿势,拍快照。还有一些克利须那神的年轻信徒,剃着光头,手持铃铛,面色苍白,身穿赭石色长袍,脚登高帮运动鞋,虔诚地上下跳跃。

阿西·格林扮演老奶奶的角色,大多数用语言表达出来,提到克拉拉用孩子这个词,带着指责的口吻。噢,孩子,别干那样的傻事。

他们在索霍区的一家酒吧里。

“这不可能,”克拉拉说,“与迈尔斯这样的人结婚,女人根本不会有那样的念头。”

“不管想不想,这样的人女人是不会嫁的。”

“还是讲一讲他的优点吧。”

“我讲的就是优点啊。”阿西说。

“我不这么看,迈尔斯不错。不过,如果你想保持持久关系,或者说建立带有约束性的关系,那可是愚蠢的。无论从你的角度,还是从他的角度,都做不到这一点。”

“就用同居这个说法吧。”

“对,”克拉拉说罢,笑了起来,“只有这个说法啰。”

“听我说,我的总体看法是,他有点闪烁其辞。”

“看来,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克拉拉说。说到迈尔斯不负责的事情越多,她对这个男人的好感越强。“你瞧,总是存在密谋的可能性。”她说罢,又笑了起来。“他觉得,很多事情是冲着他的,所以产生了防卫心态,有些内向。不过,这不是什么问题,在他和我之间不存在什么重大问题。我俩相处不错。”

她觉得事情有些失控。一个喝咖啡用的大杯子从手里滑落,砸在厨房餐台上。她找不到刚买的用来吃小牛肉的那套刀叉。她四处寻找楼下房间的备用钥匙,只有两个地方可能放那钥匙,不可能放在别处。不过,她在两个地方都没有看到。她站在阁楼的一端,凝视对面的窗户,心里怀疑那防火楼梯——就是通向房子后面小巷的黑色楼梯——是否可以给她一点启示?

“你这是在异想天开,孩子。”阿西在酒吧里说。

有一段时期,她使用家用油漆,就是那种用来喷涂散热片的油漆。她喜欢粗糙的表面,喜欢金属表面上斑驳的油漆,喜欢涂抹了油灰的窗框,喜欢石膏粉的质感。她用黏合剂把白垩粉和亚麻籽调和起来,抹在经过风吹雨打的木料上。她用了多年时间才意识到这些东西是如何与她的生活联系起来的,是如何与她的工人阶级气质,与满是凹痕的人行道,与沥青油毡房顶,当然还与先漆成绿色后来漆成黑色的防火楼梯联系起来的。其实,那人行道是用漂亮的青石板铺的,有的石板角破碎了,出现了细粒。她发现,喷涂的油漆成滴状或者细流,后来怎样变为记忆元素。涂在散热片上的银粉漆,还有父亲买来漆餐椅的油漆。一份报纸上有一把倒立的椅子,满是油墨的报页上有白色油漆溅落的痕迹,那报页落在了旧亚麻油地毡上。

在艾斯特和杰克家里,她端着葡萄酒,听杰克用和气、沙哑的声音说话。她喜欢他的声音,喜欢他讲的笑话。老杰克不知何故依然活着,面色红润,头发斑白,晃动手里的香烟,几乎忘记了你的名字。杰克喜欢讲粗俗的笑话,这样的笑话艾斯特讨厌,克拉拉有点喜欢。这样的老式笑话让人会情不自禁地喜欢,它们说的是愚蠢的脸谱化角色,涉及大量的方言。不过,它们的意思诡秘,需要听话的人配合。在杰克讲的笑话中,万事万物一直保持不变。

有时候,她发现她涂抹油漆的目的是为了清除它,她用厨具擦刮——她喜欢擦刮之后的油漆痕迹。

她所做的事情范围不大,目标稍稍偏小。她断然采取不瘟不火的态度,把一个带有家族特征的东西视为一组作品。现在,她开始怀疑她是否希望像她父亲那样,保证让自己获得一种远离桂冠的生活?

阿尔伯特曾用稍显说教的口气向她讲述他所见过的那些意大利人的事情,讲述他在哈莱姆和布朗克斯区成长的经历,讲述他的源于意大利西南部卡拉布里亚的遗产。这些东西往往对某些种类的成功持谨慎态度。作为移民,那些人需要保护,需要儿子、女儿和其他的亲人,以免受到美国文化的冷酷侵害。他们的英语蹩脚,脑袋里装着背井离乡的故事,除了亲人之外,还能指望谁呢?他十三岁那年,有一天回到家里,看见父亲在沙发上抱成一团,面带意大利南方人特有的那种忧伤。母亲眼圈发黑,眼袋下垂,背叛行为让她心灰意冷。父亲全然无助,脊梁弯曲,四十岁的人看上去像一个八十岁的老头,瞟了母亲一眼,脸上同样露出悲伤。他们看着刚刚寄来的阿尔伯特的成绩报告单。阿尔伯特本以为自己考砸了,各科成绩全不及格,最好的是D,还有可怕的F,被学校开除了。然而,情况恰恰相反,对吧?成绩单上是一排A,边上还贴着可爱的小金星。年轻的布龙齐尼终于理解了父母为什么感到痛苦:他们——小店店员和店员的妻子——不想失去他,不想他进入光鲜的外部世界,那样的世界就从几个街区之外的某个变动不定的地方开始。

即便现在,克拉拉也不赞同阿尔伯特的那种心态。她坐在阁楼里,知道自己不会受到某种成功带来的负面影响。不是说别人取得的成功,而是说她自己取得的成功。她对那样的成功并不信任,而且觉得羞愧。她需要忠实于自己的过去,即便这意味着,首先是父亲会对她感到失望,她自己会与许多小小的失败联系起来。父亲把那些失败收集起来,仿佛当作退色的纪念品。她想到他保留的大峡谷和西部景色的立体电影胶片,想到他用立体照相机拍摄的那些无法触及的空间。她清楚地记得那个图像——站在某个悬崖上的那个霍皮族印第安人的侦察兵。无论用立体照相机拍摄的是什么东西,无论是彩色沙漠,还是锡安国家公园,她自己取得的成功全都微不足道,并不显山露水的低调处世风格正是她对自己的定位。

阿西端着一杯龙舌兰酒,克拉拉像往常一样,喝的是味道单纯的白葡萄酒。如果在6点左右吃晚餐时要喝红葡萄酒,她喜欢下午先来一杯白葡萄酒。在一家光线幽暗的酒吧里消磨一个死气沉沉的下午,这方式也不算太差。

“你准备干些什么工作,可以告诉我吗?”阿西问。

“我打算到萨加波纳克去,去躲一躲。”

“躲一躲。想躲也不要到那里去呀,应该在这里躲。”

“取决于想躲避什么。”

“开始工作吧,马上开始。坐在这里等什么呢?”阿西说,“再看着我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天气非常潮湿,房门非要肩膀顶一下才能关上。她听到附近的那幢房顶上传来噼噼啪啪的响亮声音,接着看见印有条纹图案的遮阳篷,沁扎诺遮阳篷,知道那不过是大风吹动遮阳篷帆布的响声。

克拉拉谈到她早年绘画的情况。她努力创作,画出来的东西在许多方面颇像地狱的缩影。不过,那些作品后来慢慢显露出晚期波希米亚的特点,带有彩色粉笔画的韵味。后来,她让自己以更加严格的方式记住那些特征。

“那时,有的男人,我说的是男性画家,那些名家,以那种眼光看待我们,仿佛我们是希望成名的愚蠢小东西。在那些人眼里,我们永远是学生,穿着长筒袜的小学生。从最乐观的情况看也不过如此,”她说,“说一说你的创作吧。”

“什么?”

“那天,我当众表扬了你。我当时和一个研究年轻画家的女士聊天,我告诉她应该注意哪些人的作品。不过,作为回报呢?”

“这不是第一次了,我希望你知道,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不要这样说。作为回报呢,”克拉拉说,“你得给我谈一谈你要做什么。如果我坐在这里,对一个正在从事艺术创作的人表达羡慕之情,你至少可以说一说你在干些什么吧?”

阿西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丝嘲笑。她望着克拉拉,一口喝干杯中的酒,发出一声长叹,仿佛听到了挖苦之言。

“好吧,你记得你在我工作室里看到的那张印有玛丽莲·梦露画像的日历吧?”

“当然记得。”

“你知道开始创作时可能出现的情况。有时候,创作开始时会出现一系列误解。”

“我开始创作时总是这样的。”

“我冥思苦想,辛苦工作,勾勒初稿,画出小型油画和大型木炭画,最后才终于茅塞顿开。那不是我想要的玛丽莲,是假冒的玛丽莲。我想要的是一种经过包装的模样。我并不想要梦露,想要的是曼斯菲尔德。我画的人嘴唇凸起,乳房高耸。我的意思是,我的问题显而易见,这使我长期难以解脱。”

“我看过杰恩·曼斯菲尔德演的电影吗?”

“没谁看过。这没什么关系。她在影片中的扮相简直让人无法忍受,”阿西说,“还有其他的玛丽莲。一方面,还有许许多多的玛丽莲,另一方面,在玛丽莲逝世那一刻,所有富于魅力的性感女人全都随她而去了。人们仿佛在哲学意义上禁止这样的女人存在。杰恩比玛丽莲仅仅多活了五年。在大约四年半的时间里,她精神压抑,精疲力竭,被她的丈夫——不管是第几任丈夫——毒打。她除了在剥削片中扮演角色之外,每天只有酗酒度日。”

“你说远了。白人女性。”克拉拉说。

“杰恩是一条白色鲸鱼。我抛弃了许多崇高的说教,最后才得到我现在对这幅画作的看法。我现在正在尝试不同的色彩,希望听一听你的看法。”

“没问题。”

“因为你是我信任的人。”

“编造虚假的恭维话是需要花费心机的,”克拉拉说,“所以,我不愿这样做。”

那天下午,电视上出现了尼克松挥手告别的镜头。他时而像50年代的剪报上那样,紧紧抓着艾克的手腕,时而一只手在头顶上抽搐,动作突然,有些神经质,给人怪怪的感觉。他站在停放在白宫草坪上的直升飞机上,最后挥手道别,举起两只胳膊,手指摆出两个字母V的姿势,令人感到悲哀。这让人想起60年代末剪报上的那张照片:他兴高采烈,举起双手,摆出展翅飞翔的胜利姿势,扭动的身体带着愤恨——看一看吧,如今的我依然精神抖擞,你们这帮杂种。

迈尔斯劝说她到布鲁明戴尔百货店,帮忙为他母亲挑选一件礼物。拥有一件来自托莱多之外的物品,拥有一件从布鲁明戴尔买来的东西,这会让他母亲沉浸在洋溢着幸福的懊恼之中,感到非常兴奋,甚至会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感觉。两人在百货公司逛了一大圈,目光所及之处商品琳琅满目,漂亮的球形瓶子里装着各种各样的香水和护肤品。克拉拉最终发现了两样东西,一件蜡染印花布上衣,还有一双波斯风格的拖鞋。后来,两人穿过男装区,那里的装潢风格显出秋天的格调,摆放着许多桌子和陈列台,货架上有户外上装和羊毛睡袋垫子。迈尔斯说:“等一下。”

她心里纳闷,究竟怎么啦?他伸手抓住她的一只胳膊——等一等,你看,别说话。后来,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八九个黑人小孩在挂着上装和毛衣的架子之间穿行,也许人数最终增加到十来个,大多数是青少年,不过也有不到十岁的。这时,她看见一名保安从另外一个区域过来,步话机里传来呼叫的声音。小一些的孩子试图躲起来,有的闪身藏到试衣镜后面,样子有些可笑,两颗眼珠鬼鬼祟祟地转动,四下观察。他们现在肯定感到了压力,觉得受到了严密监视。其中一个人抓了一件短上装,动作非常迅速,另外一个人说了什么。接着,他们全都集中在一个陈列台前。他们一个个抓起东西,扭头就跑,短上装从衣架上飞下来,衣架落在地上。他们抓取身旁的衣服,有的手里有两三件,有的只有一件,两三个孩子争夺同一件衣服,然后朝不同出口跑去。两名保安快速跑来,另外一名把守在主要出口。顾客站着一动不动,脸上露出戒备的神情,在混乱的场面中保持中立状态。一个小孩被保安逮住。克拉拉觉得其他几个小孩已经避开保安,分头冲出商店,他们脚步飞快,抢来的衣服袖子四下扑腾。

这时,迈尔斯说:“皮革。”那声音听起来非常开心。

他说:“他们乘坐地铁到第五十九大街,然后顺着扶梯进入商店,冲进一个地方,抢夺可能到手的东西,然后离开这里,冲向十几个出口,真厉害。”

他说:“保安可能抓住了一两个,也许最多三个。”

他说:“注意,他们没有拿风衣,没有拿保暖的服装,没有拿带有兜帽的衣服,没有拿羽绒背心。只有皮革,他们拿的全是皮衣服。”他声音悦耳,带着佩服的口气。

阿西身体前倾,面前摆放着已经喝干的酒杯。

“他多大岁数?”

“我不知道。十七,十八?我觉得,我不想知道这一点。”克拉拉说。

“十七岁就算成年人了。”

“我那时教孩子绘画,非全职工作。我有一个小孩,两三岁。这本来就够我受的了,我丈夫的母亲久病卧床。也许,她后来死了,当然我丈夫也死了。”

“那名少年罪犯向你扑来,他穿着什么来着?穿着陀螺裤吗?”

“我不知道是谁向谁扑来。我只知道,我们两人在一个空房间里,就在他母亲死去的那个房间的隔壁。”

阿西鼓起眼睛,露出诙谐的表情,嘴巴张得大大的。

“也许你说得对。十七岁就算成年人了,”克拉拉说,“这不是小孩干的事情。这不是性启蒙,根本没有温柔可言。他不需要专门指导。而且,你说他是少年罪犯,这是对的。不过,用这个术语来说明他最后做的事情,显得不怎么公道。”

她把目光投向公园大道,那些建筑的飞檐一直延伸到中央大厦,拱门、大钟和泛光照明灯的楼顶尽收眼底。她最近睡眠不好,有人站在她身边,看着同样的东西。她走进去,看尼克松挥手告别的电视新闻。

艾斯特·温希普的公寓套房陈设刻意低调,米黄色,接近白色,漂亮的大沙发坐上去不会变形。地上摆放着几块暗褐色的地毯,长毛的。墙壁上挂的照片寥寥可数。艾斯特选择的照片并不抢眼,到了可以被人忽略的地步。这套公寓的装饰风格突出,不乏张力和新锐,似乎让杰克迷失其中。

艾斯特说:“你知道的,我没有放弃。我已经派人到现场去了。”

“干吗呢?”

“寻找月球人。”

“我还以为我们已经忘记这事儿了。听我说,难道就没有人搞过涂鸦展示?”

“他没有参加。”

“我觉得你没找到他也好。”

“为什么呢,亲爱的?”

“你会和他签约,然后抛弃我。”

艾斯特喜欢这一点,笑了起来,那声音非常苍老,嘶哑,仿佛她刚刚喝了浓盐水。克拉拉发现,自己对涂鸦作者的态度很奇怪。艾斯特应该对那些在地铁车厢上涂鸦的行为大加指责,他们把车厢弄得面目全非,丑陋不堪,像是一个个流动垃圾箱。艾斯特穿着做工考究的衣服,面部精心化妆,首饰轻快作响。克拉拉的脑海冒出了曾经多次出现的念头:艾斯特,自己的经纪人、朋友和对手。

“当然,这简直是一派胡言。”

“告诉我,什么时候去?”克拉拉问。

“去我住的地方吗?”

“这样我就可以停止邮件了。”

“已经向你发出了邀请,知道吗?我们都去。时间已经确定,就在下周星期五。”

“我喜欢停止邮件。”克拉拉说。

她应该为那些涂鸦作者辩护,那些胆大的少年在星期一客运高峰时段,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在车厢上涂抹色彩。

天气预报说,可能有雨,但是没有下雨。垃圾堆放在那里,用大小相同的黑色塑料袋装着。污渍渗漏出来,垃圾已经开始冒出口袋。在去游泳池的路上,她经过了那个垃圾堆,看了看,并不是要寻找老鼠。她原来几乎每天游泳,最近去的次数少了,一周只有一次。实用的目的是让人减轻工作压力,恢复正常节奏,让人在长时间工作和独处之后,形成令人愉快的有规律的生活方式。

这个夏季的李子汁多肉嫩。她喜欢暮色之中房顶上的水塔,它们被固定在柱子和高架上,仿佛是城市建筑的小配饰。她喜欢那些不能长久维持的东西,喜欢那些暗榫和横木。那些带着条纹的陈旧木头连接起来,形成不太结实的楼梯结构。

在一个面积不大的房顶花园里,有一尊大理石雕像。那是一件雅典卫城雕塑的廉价复制品,一个没有胳膊和脑袋的男子,一条腿只剩下一小截,阴茎破损,左胸上有一些鸟粪。克拉拉心里想,他为什么这么性感呢?正是在这里,她在大约七周的时间里三次看见那个男子。他叫卡罗·斯特拉瑟,穿着非常漂亮的意大利皮鞋,搞业余收藏,或者干别的什么事情。她回想起来,他在阿尔勒附近有一座农舍。

原来,主人一直希望邀请他们两人吃晚饭。原来,卡罗是搞固体电子技术的,常常到香港和台湾出差,曾经专程飞往墨西哥城去观看足球比赛。

“其实,我今天应该在杜—塞尔—多夫,”他说这个城市的名称时口气有些滑稽,“不过我觉得,你知道的,人生苦短,而且最近我坐飞机的次数太多了。”

“而且,你可以用电话联系。”

“没错,我可以用电话联系,和那边的人商量。”

他们周围的那些房顶是赤褐色砂石铺成的,上面有天窗和带有旋转式顶盖的通风管道,簇新的金属围栏从房顶向外延伸,防止可以飞檐走壁的盗贼。

深夜,她从梦中醒来,发现在自家的阁楼里,然而觉得自己在别的什么地方——不是别的什么地方,而是一个不属于她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醒来时总是觉得她在陌生空间之中,依然在梦境之中。这个空间很高,很宽敞,柱子矗立,窗户高大,全都是以前梦中见到的情景。这并不完全是噩梦。有时候,她梦见一个小女孩站在一个房间的边沿。有时候,一个小女孩梦见了那个房间,但是她自己却不在房间里。那个房间是超现实的,一面没有墙壁,空荡荡的,小女孩就站在那里。有时候,梦中房间里陈设的东西被称为椅子、窗帘和床,然而它们与她见到的迥然不同,没有东西支撑。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惊醒了迈尔斯。

他俩去富尔敦鱼市,迈尔斯拍了一些照片。这时是清晨4点,一排巨大的剑鱼摆放在人行道上。这种误置让人看到史诗中描写的情景,这些巨大的海洋生灵在纽约街道上搁浅了。后来,两人发现了一个通宵营业的餐馆,进去吃了一些熏猪肉和鸡蛋,喝了一杯咖啡。

迈尔斯想要聊一聊阿西·格林的事情。

“这就是她正在创作的东西。你知道她的创作情况,对吧?一组关于黑豹党的绘画作品,把更多脏水泼向黑人男性。”

她没有打断他的话头。

“你大大高估了她的作品,高估了两倍。她搞的东西全是作秀,比垃圾好不了多少。你得再看一看。她的东西很肤浅,全是为了迎合,为了迎合白人提出的黑人是可怕的这一观点。”

克拉拉意识到,在自己赞美阿西作品的过程中,她一直在等待有人表达不同意见。在这一刻,迈尔斯的看法停留在她的肠胃中,与一团蛋黄和黑麦面包混在一起。

“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她从你这里得到她所希望的东西,得到赞同、知名度和其他东西。然后,她就着手贿赂其他人。”

克拉拉坐在那里,默默无言,陷入一种奇怪的若有所思的状态中。她希望他继续说,无论正确与否,把他的看法充分表达出来。她发现他胸襟非常狭窄,不过觉得他可能就阿西的创作提出高见。他的艺术直觉对她来说非常有用,这自然是他们两人保持关系的因素之一。他曾经站在克拉拉的一件作品前,用字斟句酌的语言,说出了他的见解,往往对她从事的创作表示叹服。

“她喜欢那双拖鞋。”他说。

“她喜欢那双拖鞋。我们在说什么呀?哦,是你母亲。”

“她喜欢那双拖鞋。”

“她喜欢那双拖鞋。好,我很高兴。”

也许,这个问题可以这样说。他对阿西作品的看法完全是错误的,然而,也许她希望他是正确的。

在萨加波纳克,她把旅行袋放在客房里,然后根据地图上的标识,按图索骥,拜访那里搞绘画的人。他们在小屋里,在漆成白色的画室里,在经过整修的土豆仓库里绘画。她大多数时候单独行动。艾斯特忙着打电话,与房东和律师联络,克拉拉借用了她的汽车。

晚餐时,杰克觉得头晕目眩,躺在沙发上。那个晚上的活动在一定程度上围绕着他进行。

她站在沙滩上,看着海浪滚滚而来,涌向海滩,温暖舒适。

她给迈尔斯打电话,迈尔斯次日要到伊利诺斯州的诺曼尔市去。

她和一个搞雕塑的人见面。那人脸上的毛细血管清晰可见,是英国人,他妻子生命垂危。她和他谈了很长时间,讨论非常激烈,觉得他们的作品一点一点地暴露了他们的弱点。他们互相安慰,觉得无论他们的作品多么独特,它们其实包含许多共同的元素。她离开时和他拥抱告别。

艾斯特问:“你最近看上去很性感,你知道吗?”

“谁说的?”

“老杰克。”

克拉拉往往对老杰克心生厌倦,然后又站在他的一边,用同情的口气为他说话,表示杰克是有道理的。她先觉得他幽默,然后再次觉得他令人厌倦,有时甚至十分可怜。不过,他非常喜欢艾斯特,并且毫不忌讳地公开表现出来,全然不顾有谁听到。他告诉招待员和门房,艾斯特的床上功夫令人销魂。艾斯特知道,根本无法让他闭嘴,也许她本来就不想让他闭嘴。他俩都需要公开表述这样的戏剧性场面。否则,他俩的生动举止怎么可能继续下去呢?

东西从她的手里飞出去。她站在别人的露天平台上,玻璃杯子从她手里滑落下来,掉在地上。她独自一人驾驶艾斯特的汽车,嘴里自言自语,念叨左转或者右转,接着告诉自己遇到红灯应该停车。

迈尔斯在电话中说:“每当亨利·基辛格生病,一千英里之外的一个女人可能也会生病。人们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能以任何方式得病。”

起风了,它携带着轻微的夏末气味,可能短时间里不会停下。艾斯特说:“这就像tramontana(干冷的北风)。”不知怎的,克拉拉这时想到了阿尔伯特。也许这并不奇怪,阿尔伯特喜欢使用意大利语描绘从阿尔卑斯山和非洲海岸吹来的不同种类的大风。

无论那个英国人的雕塑作品表达了什么具有预示性的怀疑态度,坦白说来,她其实并不喜欢它们。

“不错,说真的,你看上去不错。”

那些夜晚暖风轻拂,天高气爽,人影晃动,低语阵阵。一个男人的下巴曲线、他的头发,还有他手端酒杯的样子。

艾斯特说:“当然,杰克有时像个孩子。那天晚上,他感觉不好,所以待在沙发上。”

“他希望和别人待在一起。”

“他是岁数最大的小孩。不过,如果他在我的照顾下死去,我会立刻化为碎片。”

她喜欢他们两人,离开前告诉了他们这一点。她在这里逗留了四天四夜,行程匆忙,分享了美食和对话。在天高气爽的日子,他们一起到沙丘原边沿去,看了栽种土豆的田野。她给他们说的是心里话。

她觉得活着真好。后来,她搭乘火车返回,躺在宽敞的座位上,别人几乎无法看见。她抽了一支烟,归心似箭,心里想的只有家。在家里,周围的一切特征显著,这会让她重新审视自我。

她父亲曾经说,旅程的最佳一段是归途。

可是,他们那时有多少机会出去旅行呢?次数不多,而且每次时间短暂。租下一幢湖畔小平房,与另外一家人共享。她母亲说,上帝说过,与他人在一起不应觉得拥挤。我们赶快回去吧,以免有人偷走我们给送奶人留下的便条。

有一天,克拉拉的母亲准备把衣服送去干洗,在他的上衣里发现一张名片。上面只有他的名字,没有公司名称,而且名字的拼写是Sax(萨克斯),于是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解释说,这是为了旅行方便。他在火车上可能遇到某个人,这样就可以给对方留下这样的名片。

她母亲说,我问的不是这意思。没关系,这样的旅行严格说来是我不想谈的。

那么,你要问什么呢?

我问的是名字的拼写方式。她母亲说,Sachs(萨克斯)这个名字并不难写。

他解释说,这不是什么难写不难写的问题。

她母亲问,s-a-x这三个字母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不是说,你在变换职业?我们家里有了一个经常改变姓名的爵士乐手?

他说,这是小事,别放在心上。

她母亲反驳说,这事情不像你说的那么小。

他说,这两个名字的发音相同,这是小事。我只不过改变了拼写而已。这样,在火车如果遇到习惯简单名字的人,认起来就会方便一些。如果你注意看,大多数跑生意的人都使用简单的名字。

Sachs就是简单的名字。她母亲说,这个名字不难记,除非你所说的火车里全是脑袋有问题的人。

她母亲婚前的姓氏是索洛韦伊奇克。

他说,这不是名字难不难的问题,是那些字母的发音,整个问题在于c和h这两个字母。

她母亲问,什么整个问题呀?

后来,她父亲发出了一个她终生难忘的声音。从那以后,她这些年来思考过许多次。他发出了一个声音。那是一个从喉咙内部发出的刺耳声音,非常响亮,充满积怨。最初,她觉得他印制那种名片的原因是,不愿让别人误认为他是德国人。后来,她觉得他印制那种名片的原因是,不愿让别人知道他是犹太人。

火车上的人。生意人怀揣自己的名片,旅行袋里装着剃须刀,坐在豪华列车的包厢里,离开纽约中央车站。

让人觉得多么不可思议。c和h这两个字母带有摩擦声,表示宽泛的意义,表示带有喉音的历史和文化,表示过道里的浓重气味和口音。从这两个字母,从这一点到未知的x,到这个匿名先生的标记,他希望跨越多么大的距离!

这一改变激发了克拉拉的忠诚,其原因在于,它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暴露了因某种痛苦和折磨形成的心理扭曲。

她父亲最初是一家百货公司的开票员。后来,他代理保险业务,为了赚取一点佣金,常年出没于布朗克斯区中令人生厌的地段。他在黑人聚居区奔波,与经营洗衣店的中国人打交道,与刚刚下船、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打交道。有一段时期,他搞喷印业务,在磨砂玻璃门上喷印公司名称,然后用黑貂毫笔涂上金色颜料。那工作他做得很好,不过十分讨厌。

他说,就是一张名片而已。我没有到法院去申请改变姓氏。在我的墓碑上,你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刻上常用的拼法。

她母亲问,你能演奏乐器,我怎么不知道呢?

当克拉拉与阿尔伯特的离婚已成定局时,克拉拉把姓氏从布龙齐尼改回萨克斯,特别注意使用了字母x。假如有一天她要以艺术家的身份在公开场合露面,她就会使用这个签名。

“对,嗯,也许这一点没错。十七岁就算成年人了,”克拉拉说,“我问过自己这问题是否非常重要,超过了我愿意承认的限度。”

“换句话说,它是否给你指明了一条出路?”

“它是否指出了一条出路?”

“那时,我不想考虑这样的事情。”

阿西不想再喝了,克拉拉还有半杯葡萄酒。她们聊了一个下午,在灯光幽暗、空荡荡的酒吧里度过死气沉沉的时光。

“那时,他自己也不想过多考虑。我觉得,他心里相当清楚,在我的印象中显得四平八稳。我的第二任丈夫驾驶帆船,但是没有那么四平八稳。我不知道我干吗会提起这件事情。”

她笑了起来,喝了一小口。

“他喝添加利杜松子酒,我是说詹森。每次到缅因州去,他都会带上一瓶添加利杜松子酒——我觉得有时候是两瓶。我们可以忘记苦艾酒,但是不能忘记杜松子酒。那时,我喜欢去那里,不过有时常常以非常超脱的心态感到疑惑。”

“怎么会那样呢?”

“我那时觉得,我要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他像那个人那样说话,像那个人那样思考。我怎么会产生那种念头呢?”

“而且,还喜欢喝添加利杜松子酒。”阿西说。

她们聊到其他事情,聊到工作。

“瞧,玛丽莲讨厌自己的生活。可是,杰恩喜欢自己的生活。”阿西说。“她天生就过玛丽莲的生活。她住在粉红色宫殿里,里面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动物园。结果,那位身价跌落的性感女王的名气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她成为世界上最上镜的女人。”

“她是怎么死的?”

阿西低下头,现出了双下巴,用南方警长的口气说话。

“可——可怕的车祸,与吉玛·迪安的命运类似。”

“你在画那个受伤严重的女人?”

“没有,我希望画一位活灵活现、咄咄逼人的杰恩。这是一个肉感的假冒金发女郎,浑身魅力四射。杰恩这个女人非常迷人,能量巨大。”

“任何时候你愿意展示它,我都想看一看。”克拉拉说。这时,阳光离开了附近的一幢大楼,照到了大街上。

“你考虑得太多了,”阿西说,“你考虑自己没有创作的东西,因为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应该加以证明。我觉得,你心里总是在证明。而且,你还担心自己已经创作出来的作品是否成功,心里总是患得患失,考虑自己造成的损害。如果我实话实说,孩子,你应该让自己相信你的作品非常优秀,完全有其自身的价值。”

她们结了账。

阿西两手抓着克拉拉的双肩,用力挤压,就像一位身体强壮的母亲。酒吧招待员把找回的零钱递给她们。

在萨加波纳克,艾斯特身穿猎装,手持电话。

她问克拉拉:“谁给你剪的头发?他们把那个剪你头发、犯下滔天罪行的谋杀犯逮起来没有?”

在某个人家里,克拉拉与一个女人交谈,后来发现对方是自己早年见过的一位画家,住在濒临东河的工厂里。那时,离婚之后的克拉拉也住在那里。那地方的浴室是临时搭建的,没有炉子,每月房租五十美元。克拉拉在那里见过一些搞绘画和雕塑的人。他们使用可以找到的材料进行创作。那一条老街上铺着石块,也许那些石块曾被用作压舱物。那一帮搞艺术的人有时在房顶上聚会,三四个绘画的,其中有一对夫妇,带着两个小孩,还有一条替别人饲养的小狗。两个女人记得,克拉拉害怕边沿位置,所以从不坐在房顶的斜坡上。那个位置铺着沥青油毡,朝着房顶边沿。从那里可以看到海上通道,看到新的作品。从房顶往北看,在房顶与大桥之间,是高楼林立的商业中心。

刮起了大风,昼夜不停。杰克说:“我可以确定,就是那个名字叫什么来着的人。他曾经和那个纸袋女人结婚,简直是大丑闻。她是纸袋继承人,用餐时我就坐在她旁边。这是——我的天哪——二十五年以前的事情。艾斯特知道我说的是谁。那是一件大丑闻。艾斯特,过来帮帮忙吧。”

杰克有一个特点,没有喝醉时会像醉鬼一样语无伦次,好端端的事情被他说成一团乱麻,仿佛出自烂醉如泥的酒鬼之口。

在唐人街的一间狭窄的地下室里,他们两人吃着非常可口的宽面条,那东西名叫炒粉。小餐馆里摆放着塑料桌子,菜单上溅满污渍,没有销售酒类的许可证。迈尔斯嘴里衔着一根带有薄荷味的牙签。

“我想让你看一部片子,你看过以后会讨厌我的。”

“你说的不会是诺曼尔吧?”她问。

“我们在诺曼尔拍了十一个小时的片子。她——我说的是那个女人——精力旺盛,简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就是那样的人,仿佛是一条物理定律,不过我不知道片子的效果如何,可能不怎么好。”

“不过,与此同时——”

“另外这部片子你也不会喜欢,不过你应该看一看,不看不行。”

他在一些方面对克拉拉表示尊从,有时方式微妙,有时却不尽然,会以委婉方式提出自己的观点。他知道,他不可能说服她,于是讨论某些题目,测试她的力量。这样的做法可能使她恼怒,不过也未必如此。有时候,他考虑周到,随身携带她喜欢的那种香烟,和她交谈,帮助她度过这段创作休眠期,这段让她稍感绝望的时期。

他感冒了,症状似乎没有消失,声音嘶哑,药物作用让他泪眼矇眬。他们看了阿西的作品之后,三人一起去了一家迪斯科舞厅。克拉拉看着迈尔斯和阿西一起跳舞,觉得他俩非常般配。他们之间的爱意从来没有消失过,此情此景让她觉得不可思议。也许,这并没有什么让她觉得稀奇。灯光激荡,音乐震天。

依然是在房顶上面的夏日时光。她坐在切尔西区一幢大楼顶上,躲在葡萄架下的阴影中。她身边是红色的立柱和架子——雪松木格子经过日晒雨淋,已经变为浅灰色。

一位诗人朝她走来,踩着房顶上的薄石板,从另外一侧朝她走来。

他说:“他们写下了玛丽这个名字。”

葡萄架前端挂着繁茂的藤叶,她不知道那是本地的什么品种的葡萄。她的目光穿过藤叶之间的缝隙,看见一架飞机在空中留下的烟雾,留下英文Marie(玛丽)字样。

房顶南面是世贸中心大楼。从她的角度看,双子塔楼仿佛是联体双胎,腰部被一架起重机连接起来。

在这幢大楼的房顶上,用木头和泥土修建了五层阶梯,柱子矗立,托梁横搭,葡萄藤蔓从围着铁条的废旧威士忌酒桶中生长出来。眼前的情景让她深受鼓舞。她和其他三个人一起,坐在桌子旁边,一边品尝烤干酪辣味玉米片,一边喝着调制的桑格里酒——其他人喝的是这种酒,克拉拉喜欢喝没有调制的葡萄酒。

夜空深蓝,模糊不清的雷声从东面的什么地方传来,显得粗哑,近乎虚假。下面是城市街道形成的坐标方格。在那里,一名男子砍下了情人的脑袋,装在一个盒子,带着它上了驶往皇后区的火车。

不要忘记酩酊大醉、坐在铸铁椅子上的那个诗人,不要忘记带着过度关注的神情、不停为他拍照的那个矮个子女人。

克拉拉看见那架飞机留下的烟雾逐渐变淡,飘散。在房顶另外一侧,一只猫沿着露台行走。那是一只走失的流浪猫,来自楼下小巷中的后花园。她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这里,没有谁知道。不过,这时她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她母亲满脸怒色,一个邻居手里拎着一只样子特别的鞋子,一名男子拎着一只高跟鞋。物品、情景、记忆,互不相关的状态交织起来。

甚至还有在被毒化的空气中飘浮的一个女人的名字。

迈尔斯领她去了一间影像艺术工作室。可以说,这里算不上什么工作室,只是几个房间而已,里面摆满了设备和电视机。那些搞影像艺术的人就住在这里。客人开始出现。有的人已经到了,其他人陆陆续续到来。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气味,那是许多人卷制和吸食大麻之后留下的气味。这里的氛围类似于播放午夜影片之前的情形,只不过这一群人的特点更为突出——这些人两眼放光,对自己的预期持谨慎态度。

大多数人坐在地板上。一个房间里摆放了几把折叠椅,还有一张沙发。房间角落里,有些人站在一起。不过,大多数坐在布满汽水污迹和难以名状的污物的地板上。这套房子的房间里到处都摆放着电视机,一台一台地叠起来。其他的电视机分别摆在电视柜上,柜子上面放着几本《电视指南》。有的电视机带有天线,有几台装有桃花心木做的控制面板。那些电视机大小不一,有进口的微型机,也有家用的豪华大屏幕电视机。

一个房间里竖立着一面电视墙,大概一共有一百台电视机,尺寸完全相同,重叠起来,从地板一直垒到了天花板。

克拉拉和迈尔斯站在一个角落里。到达这里之前,她早就得知在这里可能看到什么样的情况。无论她心怀多少疑虑,她都得亲眼看一看。所以,她开始便让自己以超脱的态度来看待这次活动。

这次活动很少见,很奇特,将要放映的是一段走私而来的八毫米家庭影片,长度大约二十秒,可能比二十秒稍长一点。这段片子叫泽普鲁德影片,民间几乎没有人看过。

当然,这次活动具有一种特征,一种特殊强度构成的刺激。不过,如果那些出席者觉得自己有幸到场,他们心里也有某种浮动不定的恐惧,带着吸食毒品后的迷幻形成的感觉,对60年代进行一种解读。

片子开始在一个房间里放映,其他房间没有放映。画面模糊,剧烈抖动,是用一台超级8型摄影机拍摄的家庭电影。总统乘坐的轿车从街头驶来,画面受到太阳光照的影响,不太清晰。总统的脑袋出了画面,接着重新出现,最后是突然出现的致命枪击产生的巨大力量。子弹击中总统的脑袋,房间里的人发出一声惊呼,最后是另外一片噢的叫声。五秒钟后,后面的那个房间传来噢的惊呼,每次的呼叫完全相同,仿佛是脱口表达的难以置信的看法。坐在地板上一个女人转过脑袋,两手捂住面孔。你瞧,这段影片被封杀了这么多年,提供的是全新的东西。画面上是广为人知的那处头部枪伤,观众不得不设法接受它带来的冲击。受到枪击的是美国总统;除此之外,他们还得设法接受这一冲击:子弹带着致命意图,高速射出,对人的头部造成了重创。皮开肉绽,头骨裂开,这是一种可怕的揭示。

噢,糟糕,子弹是从前面射来的,对吧?

这是另外的一个问题,那个连续镜头从第三百一十三个画面开始,再现了当时的所有情景。迈尔斯会说,你知道吗,在这个谋杀案的某个位置上,肯定有13这个数字。

她的背痛毛病复发,夜里难以入睡,有时候坐在椅子上也疼痛难忍。他们建议她去学瑜伽,给她讲喝草药茶、接受保健按摩的好处。

她和艾斯特一起,去医院探视接受心脏手术后处于康复期的杰克·马歇尔。艾斯特认为,探视病人的做法是从古埃及人开始的。古埃及人探视病人之前要化妆,让自己镇静,携带书本、字谜和鲜花,还要邀请一名吟诵经文的祭师同行。

艾斯特看来并不知道医院里的情况。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避开病房门,似乎害怕看到里面的什么情景,害怕染上什么疾病,显得非常在意。她对问病求医这样的事情保持超脱态度,探视病人是对她的心态的一种挑战。

杰克说,导尿管是英语语言中最肮脏的字眼。

他们建议说,她应该食用全麦面包,用温水泡澡,应该到芬兰去,接受一位专攻腰背疾病的医生的治疗。

初秋,她去上城,如期出席了阿西画展的开幕仪式。阿西身穿一件白色亚麻上装,头上缠着用闪光装饰片装饰的束发带,显得赏心悦目。作品上画着乳房、心脏形状的屁股,形成一种喧嚣的视觉冲击。一个女人的身体、贴身的礼服、圆润的嘴巴、高挺的乳房,这些全都变为带有政治意义的信条。

克拉拉觉得,这里没有什么让自己觉得舒服的东西。如果说女人罹患了让自己肌体残缺的疾病,有人可以痊愈,有人没能如愿,那么,这些画作炫耀这一点,赞美这一点,把它展现在观众面前。阿西让她自己的观点出现在画面构成中,出现在表现的视角中,出现在奇怪的身体特征中,出现在偏斜的硕大屁股中,出现在乳房与身体之间关系的这种偏差中。杰恩从捷豹车里侧身出来,艳光四射,膝盖和凹凸明显的臀部几乎要从裙子中蹦出来了。

这幅作品提出的问题是,如何使用具有力量的绘画线条?在这里,一个女人生活在男性欲望的官僚主义需求之外,生活在繁文缛节的仪式和好色之徒的控制之外。

阿西使用了偏离正常的色调,使用了肉色,完全是非流行的。她采用了大量沙土色、琥珀色,画了一朵遭到火烧的玫瑰。每一张油画布的顶端都有一根晒黑的条纹,有一丝悲凉,一点磨损。整个画面稍显模糊,有的地方出现重影,颜色重复,这是点睛之笔。展现在观众眼前的是盲目模仿的杰恩,是经过复制的女神。非原创特征赋予她更强大的力量。

他们一起去了一家迪斯科舞厅。她看着迈尔斯和阿西一起跳舞,觉得他俩非常般配。当然,她心里有一点醋意。半分钟之后,阿西开始与另外一个女人跳舞,她的感觉出现了变化,这时已经不是醋意,而是忌妒了。

她看着他们两人在摇摆的灯光下穿梭,看见他们两人的脸上闪烁着兴奋的光亮,被完全吸引住了,心里既羡慕又妒忌。那个女人穿着牛仔裤,脚下是平底凉鞋,头发搭在肩上,缕缕卷起,呈螺旋形状。克拉拉觉得她是某位外交官的女儿。两人的外貌非常相配,眼睛流露出狂热的亮光,带着某种不经意的狂放和优雅。她意识到自己内心的反应,不禁大吃一惊。

阿西脱颖而出,名气如日中天,才华展露无遗,表现出自由的感觉,方式强调自我。阿西需要所有这一切,也许会得到这一切。在灯光的映照下,她的身体呈现出条纹状光斑,上衣飞扬,音乐震动四壁。

有趣的是,艾斯特并不是在开玩笑。除了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带着一份宗教的虔诚,聆听一年一度的圣诞午夜弥撒,杰克已经多年不进教堂了。尽管如此,艾斯特还是作了安排,让来自演员礼拜堂的某个神父在那里露面。

他们围坐在一起,聊着百老汇演出中所用的曲调。杰克非常虚弱,既不唱歌,也不说笑,就像一块已被捣碎、摊开的小牛肉。艾斯特出去抽烟之前一直抓着杰克的手。她曾经戒烟,后来复吸。那位神父和她一起出去,克拉拉给杰克调整了一下枕头。

那天晚上的聚会结束时,克拉拉与阿西拥抱。克拉拉之夜就此结束的原因是,那个地方音乐简直让人头疼病发作,克拉拉不得不尽快离开。她拥抱时告诉阿西,展览很棒,接着说完了可以想到的所有祝福之辞。她很不情愿地向朋友表达爱意,举止之间充满细微变化,包含许多意犹未尽的东西,带着某种让人难受的感觉。

她决定和迈尔斯一起到洛杉矶去。迈尔斯用来拍摄诺曼尔·伊利诺斯的经费即将告罄,急于从住在洛杉矶的一个以色列黑帮分子那里获得资金。也许,他说了两个人,一个是以色列人,另一个是黑帮分子,这一点她不确定。不过,她决定去。她并不喜欢去,但是觉得自己应该摆脱目前这种没有目标的状态,摆脱这种难以界定的心理状态。她不确定她自己究竟处于其中的哪一种状态。

那位诗人坐在铸铁椅子上喝酒,就是那位参加房顶聚会的罗马尼亚访客。一个没人认识的女人拍摄了七卷影片,一言不发地离开,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呢?

她在那里待了三天。她在那里没有什么具体的目的,所见所闻也没有什么重要意义。不过,在这三天中,有人提及了瓦特塔。克拉拉多年以前知道了那些塔,觉得自己可能有时间去看,可是后来就忘记了。所以,她觉得这次或许应该去看一看。

在逗留期间,她接到从纽约打来的电话,那个人希望看到对阿西画展的评论。最先刊出的评论负面的居多,言辞激烈,态度严厉。克拉拉给一些人打电话,他们告诉她,坊间的评价甚至更糟。

他们刻意控制表达过程中使用的字眼,言谈中低声描述,听话的人根据对方欲言却止的停顿,理解其中的言外之意。

他们等待她做出明确反应,这使她感觉非常糟糕。他们等待她遵从惯例,恰到好处地表示欣喜之意。

这是她在离开洛杉矶前一天出现的情况。最后一天,她去看瓦特塔。迈尔斯把她送到那里,表示一小时之后来接她。她不知道应该看些什么,不知道一件地方色彩如此浓重的东西居然具有这样的史诗品质。她知道的情况是,那个人是移民,使用他可以找到的任何材料,单凭一己之力,辛辛苦苦地干了多年,在难以想象的漫长岁月中坚持不懈地进行创作。

她围着那些震撼人心的建筑转了一圈,不时伸手抚摸那些色彩鲜艳的表面。她喜欢用水泥镶嵌起来的突起门垫形成的图案,喜欢那些捣碎的绿色玻璃,喜欢嵌在拱门上的瓶底,喜欢较高的那座塔上的花饰窗格的旋转原子图案,喜欢用小卵石和贝壳粘接起来的南墙。

她不知道那地方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也许,它是一座游乐园,一座庙宇,她说不出别的用场;也许,它是印度德里的一座市场;也许,它是意大利街道上的一个场景;也许,它是一个充满顿悟的地方。对,这就是它的用场。

野猫不停跑过,它们的身影四处可见,有的在阳光下睡觉,有的伸出爪子抚弄身体。它们是流浪猫,来自灼热的街道,来自少数民族聚居区。柱子上镶嵌着破碎的玻璃、被人扔掉的镜子碎片、破碎的瓷砖。在前门上方,他用姜汁饮料罐子修建了拱门。她看到这些,觉得身上产生了一种静电。

她感觉到身体之中的静电,感觉到内心深处的精神。那种愉悦以近乎无助的方式表现出来,就像一个小姑娘,身体靠在最好朋友的肩膀上,全然无助地笑着。这样的感觉让她浑身无力,眼前的情景和感受让她浑身无力。她伸手抚摸,按压,抬起头来,目光穿过最高的那座塔下的支柱。这个人拥有如此美妙的独到艺术见解,也许很可能为这样的独立性而孤军奋斗。这时,她希望离开这里,不需要再待下去了。一个小时已经足够了,她站在入口处,脑袋里嗡嗡作响,等待迈尔斯的到来。

那天晚上,她不停地打电话,希望找到阿西。她忙了一个小时,把许多人都叫醒了。迈尔斯拖着吃力的步伐,走进来,站在那里,脱去靴子,伸手擦拭,重复擦拭。

她说:“你看一看吧,你的袜子颜色和地毯的完全相同。这肯定意味着应该离开了。”

他给她讲了那个下午的情况。他在一个排干了水的游泳池畔待了一个下午,在那里遇到了一名男子。那人给迈尔斯描述了他如何佯装落水,制造出虚假的自杀场景,最后设法让自己人间蒸发,没有留下任何破绽。

“你说得太快了。”她说。

一个名叫杨克尔的人说,那个以色列人腰缠万贯。有人假装死亡,我假装活命。

她再次给住在纽约的一些人打电话,发现阿西要么去了什么地方,要么根本不想说话。

迈尔斯很想说话。迈尔斯垂头丧气,步履艰难,不过同时也精力旺盛,极度烦躁。原因也许是咖啡因、高速公路上的交通,也许是吸食了什么管控药品。在处理公务之余,他们在三天中也干了其他事情。他们住在一套借来的公寓房里。他必须早起,为诺曼尔项目奔忙。在他的疲倦状态与充满活力的神经之间,存在这样一种空间。他们两人以令人信服的方式,用性交来填补它。他们反复做爱,交谈。他们感觉极棒,或者说,她感觉极棒——她不确定他的感受。他精神紧张,稍显焦躁,带着他天生的感冒。他说话时,情绪处于复调状态,大起大落,非常急切。他做爱时,情绪强烈,冷漠。那不是冷漠,而是无所寄托,给她一种做爱至上的感觉:除了性交行为之外,其他的东西均不存在。他们活着就是为了两人之间的爱抚,为了听到鼻腔呼气的声音。后来,他睡着了,她接着也睡着了。第二天上午,他们差一点错过了航班。

从空中俯瞰会有什么感觉?西部广袤,辽阔,盆地、山峰一一映入眼帘。你几乎可以确定大地上究竟有什么矿物,确定崎岖不毛之地上的那些页岩。这种景色非常宏大,具有大自然不吝赋予的美丽,让人从内心里叹服,觉得自己不知道自然所用的语言,不知道那些地层构造和层层山峦的名称。

她父亲曾经拍摄了印第安民族中的霍皮人——究竟是霍皮人,还是纳瓦霍人?——的照片。用他的观景大师牌立体相机,拍摄了站在大峡谷边上的一名观察兵,然后制成了幻灯片。他坐在厨房里,通过手握装置摆弄那些幻灯片。他管它叫伟大的西部,它过去伟大,现在伟大,看一看吧。他还拍摄了骑在骡子背上、沿着小道走下大峡谷的旅行者的立体幻灯片,管它叫大峡谷的柔软暮色披风。那就是他记忆中的西部印象,完全无法触及的西部。他坐在厨房里,那里的光线好一些。

她不了解西部,以前从未在这么好的天气状态下飞越西部。它显得年轻,没有受到人类活动的影响,具有我们从未见过的世界所具有的奇特性。从飞机上俯瞰,它并不属于我们,连绵不断,崭新,奇特。我们还没有在那里设立定居点。

这时,克拉拉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于是把目光从飞机窗口移开。尽管她并不总是相信她是搞雕塑的,搞艺术的。当有人说她不是搞艺术的,她相信他们的判断。

她想到了她从事的工作,想到油灰和废品组成的歪斜画面,对韵游戏的押韵,想到了锈蚀的钢铁和填塞的棉絮。她希望产生重新工作的强烈欲望,希望觉得灵感突然出现。那是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全新的感觉,让她对眼睛观察不到的生活产生新的感悟。

克拉拉给许多人打电话,寻找阿西的踪迹,几天之后与她取得了联系。阿西感到痛苦,精神紧张,不想开口说话。然而,克拉拉和她交谈。克拉拉善于与人沟通,曾经以这种方式与特雷萨——她的执意感觉不快的女儿——谈过一千次。

那天晚上,她俩一起吃饭,聊了更多事情。克拉拉控制着整个过程,又是劝导,又是鼓励。她精于此道,迫切希望提供帮助,而且确实也提供了帮助。

招待员站在那里,嘴里念着当天的特色菜的名称。街道的另外一端出现了火灾,也许是错误的火灾警报。经过放大的声音从一辆卡车中传来,淹没了周围的其他声音。白天渐渐变短,街道开始呈现出一种中世纪的情景。穿着奇异的女人出现了,头上裹着围巾,就像图阿雷格人。她们住在废弃的汽车里,神色警惕,默默无语。她们之中有的在地铁里跳舞,乞求路过人施舍零钱,有的拥有自己的广播节目——在街道上,她们跟在你身后,给你讲述纽约的无尽灾难,你根本不需要什么收音机。

过了片刻,有人站起来,四处走动。他们没有离开,几乎没有人离开。电影片断重复播放,观众离开自己所在的角落,开始四处走动,有的去其他角落,有的站在电视墙前面。他们就像游客,在某个小型私人藏品陈列室里穿行。在泽普鲁德博物馆里,一件藏品永久展示,就是那一段使用家用摄影机拍摄的大约二十秒钟长的影片。它一直播放,没有间断。

它一直播放,没有间断。影片因为阳光而显得模糊,掌握国家权力的人乘车而过,他的身边站着自信的妻子。这段影片中出现了许多人,带有生日影片的特征。

有的人坐在地板上,手里传递大麻,眼睛盯着电视机,露出一种后天获得的敬畏神色。汽车过来了,开枪了。令人吃惊的是,在他们的文化中存在这样的力量:它们超乎他们想象,让他们吸毒引起的恐惧感显得非常庸俗,毫无用处。

在有些电视机上,影片以正常速度播放,在其他电视机上,以慢动作播放。那辆汽车驶入榆树街,经过了高速公路标识。那个脑袋移出画面,接着重新出现,枪声突然响起。

在不同的屏幕上出现了那段连续镜头的不同阶段,观众的目光可以从泽普鲁德影片第二百三十九个画面一下跳回到第一百八十五个,跳到头部中弹的画面,跳到开始的画面。在电视墙上,情节和画面形成各种组合。电视墙是一种游戏图板,由对角线、垂直线和其他元素构成,表现基本命运的塔罗牌关联,共时镜头以X组合方式出现。无论电视墙的数学表达是什么,同时出现了一百个图像。汽车过来了,开枪了。克拉拉可以确定,即便这不是那段影片的组成部分,在图书仓库标识的上方,也有一个赫兹租车的标识——她在照片上见过它,以前忘了,现在想起来了。总统车队的上方有一个租车标识。克拉拉觉得这个细节微不足道,这是另一个稍纵即逝的陌生特征。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站在一个开着门的衣柜里,仿佛用石头雕成的,不太引人注意,似乎显示亲昵。克拉拉路过时,偶然看到他们。

她知道,在晚餐时将会听到迈尔斯大谈对历史的秘密操控,大谈对历史进行秘密操控的尝试,大谈专家们看来如何无法制作这段影片的清晰拷贝。可是,这一段影片画面因为阳光而显得模糊,在艺术上乏善可陈,完全是业余人士拍摄的东西。然而,它其实处于强有力的开放状态,拥有一种内在生命,拥有某种与我们所称的现象没有联系的东西。这一段影片似乎就电影本身的性质提出了某种观点。那辆轿车沿着榆树街行进,影片通过摄影机机身的运动展现某种可以分享的黑暗。这种死亡似乎从内心伸出的意识流残骸中冒出来,似乎来自心灵之中的某个黑暗位置。存在着某种由胶片感光乳剂形成的把戏,显示出意识的幽灵。或者说,她在思考过程提出了这样的疑问。她怀疑,在这一段家庭影片与心灵自身的技术之间,存在着某种活生生的原始相似性。这种死亡密谋存在于心灵之中,看来十分常见。这一段影片就给人这样的感觉。它似乎是人们可能看见——不是看见,而是知道——的东西,是人们在与自己的死亡过程密切接触时了解的黑暗模式。

有人递给她一支大麻,她还了回去。

在一个大的控制台上,屏幕被分为四个部分,头部中弹的图像出现于每个部分之中。迈尔斯说:“这是不可名状的。”在他的语汇中,这表示极不寻常、太厉害了或者别的什么意思。这一事件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初,从现在的滞后眼光观看,标示出概念上的终结,带着那个年代中飘浮的极端兴奋状态。到场的人站成一圈,相互交谈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站在一个开着门的衣柜里,似乎显示亲昵。吸食毒品的烟雾越来越浓。有人说,“去吃点东西吧。”也许有人说了在一场活动快要结束时常说的什么话。

影片不停地播放。画面上,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身着套装,系着领带。这时,所有电视机上的画面都是慢动作,那个男子和自信的妻子一起乘车过来。这一段影片给人一种挽歌的感觉,动作越来越慢,实际上给人一种伟大的感觉。轿车散发着皇家的光辉,谋杀某个来自模糊传说的人物。这里体现出一种伟大的品质,一种君王的品质。身体组织和头颅形成可怕的迷雾,非常巨大,在榆树街上慢慢飘移。他们买了一些食品,上了阁楼,玩了两个小时扑克牌,没有讨论泽普鲁德。

她和卡罗·斯特拉瑟结婚了,仪式在公园大道他的那套公寓中举行,一位治安法官和新人的二十五位朋友到场见证。卡罗的女儿——他三个子女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在场。她模样漂亮,身体孱弱,十五岁,和她母亲住在布鲁塞尔。那是纽约的一个秋日。克拉拉的女儿也出现了,虽然迟到半个小时,然而表现活跃,神情欢快,完全没有郁闷的感觉。她和左右的宾客拥抱,在艺术仪式结束之后与杰克·马歇尔一起跳舞。

那一天,秋高气爽。新娘穿着一件老式锦缎背心,那背心她母亲穿过,之前还有别的人穿过——母亲的二表姐或者姨奶奶什么的。也许,在那以前,在美国建国之前还有人穿过。客人在自己能找到的位置上用餐,有的站着,有的拘谨地坐在餐椅上。舞会时间不长——主人本来就没有打算让仪式持续很长时间。

客人离开之后,他们决定出去散步,新娘、新郎和两个孩子一起出门。刮了一夜大风,空气清新,就像被洗过一样。光线充足,公园里散步的距离似乎被缩短了。云朵开始聚集,形成晴天的积云,高挂天际,随风飘浮。在这样的日子里,中央公园给人一种浓缩感,一种贫乏感,映入眼帘的一切都显得稳固,必不可少。有的树叶开始变色,它们是山茱萸和漆树。秋色没被浪费,一一展现在他们眼前。

尽管时间短暂,人未到齐,尽管有的子女天各一方,有的子女时间紧张,一家人聚在一起,这种感觉真好。谁知道互相之间下次见面将是何年何月?卡罗的女儿讲英语言简意赅,紧紧跟在父亲身边,随着他手指的方向,观赏特别的景色。他们看到那边树顶上显现的第五大道上的房屋,看到连续不断的褐灰色的建筑正面,看到矗立在公园西部边缘上的双重斜坡屋顶和教堂房顶。克拉拉想到了吹着口哨的门房,想到了飞驰而过的出租车——她喜欢纽约出租车车身上那种炫目的黄色。

在这样的日子里,你所见到的一切似乎全都具有丰富的意义。她牵着特雷萨的手,聊到在各地旅行时的见闻。他们做出承诺,表达决心,默默记下这些话语。丈夫和妻子,母亲和女儿,双双牵手而行,多么美好,多么奇妙!她看见卡罗走路一瘸一拐,心里乐了,不禁纳闷:这一点我怎么没有注意到呢?她完全可以觉得好笑,真是情人眼里出帅哥。

一个男子走在他们前面,牵着一条猎狼犬。那狗非常漂亮,与伏特加广告上见到的不相上下。

克拉拉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也许,她的笑莫名其妙,也许是因为她注意到丈夫是瘸子。其他人觉得这是如释重负的笑,是忙碌了一天之后的放松的笑。这让他们也友善地笑了起来。他们觉得,婚礼开始之前,她一直忙着搭乘晚点的飞机,倾听婚礼宴会承办人的抱怨,找合适的东西插花,现在应该笑了。他们觉得终于可以出来散步,放松一下,现在应该笑了。这是宽慰的笑。他们觉得他们知道她身体中包含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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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五部 通过化学作用实现美好生活的良策 第1节

你遥望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不禁感到疑惑。你是谁?为什么到了这里?那些山岭与你的生活没有关系,就像挂在厨房墙上的日历上的东西,山岭起伏,亘古不变。

我觉得,那一条河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微风中飘来一阵清新,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在远离大城市的地方,这里的空气应该是清洁的。

斯塔兹堡离我家七十五英里,我从来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我在宿舍里安顿下来,为了得到中学文凭上课学习。每天下午,我都要去那个老仓库,那里有临时健身房,一边是拳击台,另一边矗立着篮板。

你在城市里犯罪,他们把你送到远离大城市的地方来,让你呼吸新鲜空气,重新认识自己的生活。

我和一个街头帮派的成员一起打篮球。那个帮派人称阿尔汉布拉斯——那是哈莱姆的一家电影院的名字。他们说,他们干黑鬼的事情。他们大都在青年之家待过,在若干家少年感化院待过,将来可能加入重罪犯的行列。我们在那间尘土飞扬的健身房里折腾,希望除去违法乱纪行为遗留的影响。

我们都是少年犯,年龄十八岁以下。我是四级重罪犯,犯了过失杀人罪,受到二级杀人罪指控。我们打半场,一场接着一场,竭尽全力奔跑,大口呼吸,常常发生争斗。

在这里,我可以在一个位置上和一个人对峙,然后完全忘记,把它留在球场上,留在拳击台上。我过去混迹街头,胡作非为,大怒之下干了啥事,干了令人绝望的事,干了心理完全失常的事。我在内心已经反复鞭笞了自己。也许,我满腹怨恨,在心理上已经早熟,觉得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非常重要。

当我来到教养所时,我希望开始有意义的生活。我把床铺整理得干净利落,被子叠得方方正正,衣服在小隔间里放得整整齐齐。

从进教养所那一刻开始,我就成为这个制度的虔诚信徒。我出去干活,修路。我非常卖力,重复单调动作,开凿沥青路面。我出没于豚草丛中,两眼流泪,喷嚏不断。

我相信,教养所实施严格管理是有道理的。我每天晚上完成布置的功课,在破旧的健身房的拳击台和篮球场上锻炼身体,摆脱自己人生的不良开端留下的影响,摆脱血腥开端留下的影响。我承受繁重的劳役,冒着盛夏的炎炎烈日,在某条乡村道路上挥舞榔头,开凿坚硬的地面。那时我觉得,那个死气沉沉的灵魂正在慢慢脱离自己的躯体。随着空中嗡嗡作响的昆虫和飞扬的花粉,过去那个我在自己身上的积淀一点一点地渐渐散去。

秋天,山岭改变了颜色,就像印在日历上的诗歌,在我的生活中具有重要意义。那四行诗歌出现在《罗纳德·考尔曼英语教程》上,描写的是连绵起伏的山峦。

在斯塔兹堡,我听到许多关于毒吉的故事——毒吉是海洛因许多别称中的一种。不过,我没有给他们讲自己胆小怕事的故事,没有讲自己曾经对针头和毒品怕得要死。

在斯塔兹堡,他们请来一位心理学家。她希望我谈一谈枪击的事情,觉得这样可以拯救我。我告诉她,别说了,伙计,忘了吧,我们还是聊一聊天气。我没有给她提供任何有用的东西。

我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待遇。我是到这里来服刑的,一年半至三年。我只希望从劳教制度中学到方法,学到规规矩矩做人的道理。当厨房着火时,我感到失望,这是心里话。我无法理解一个训练有素的员工怎么可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呢?三个孩子——那三个小巷男孩,人们有时候就这样叫在阿尔汉布拉斯服刑的人——躲在运送面包的卡车车厢里,蒙混过关,溜出大门。我觉得那是一次非常严重的玩忽职守的行为,一次灾难性大错。他们三人竟然躲在一辆银杯牌卡车的车厢里逃跑了!那样严重的失职行为让我感到震惊。

有一天,我们在健身房里的半个场地打篮球,使用习惯的战术对付投手,有时伸出胳膊肘,迫使投手改变方向。不过,平常那种强度没有了,比赛中途停下来,这样打球的人可以商量逃跑的事情。他们讲着笑话,笑得前仰后合,可是我觉得那笑话是针对我们大家的。如果原本用来限制我们的这个制度反复出问题,我们也没什么价值了。

在那个冬天,我干的事情就是铲雪和阅读。我看着一行行铅字,那些字母文字,一铲一铲地清理人行道积雪,书页上的一行行文字,铲雪、课本中的背诵练习、我阅读的小说、在小图书室里找到的字典、书本的性质和形状、每天清扫积雪的日常工作,我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开始变成具有个性的人。

可是,在没有开始下雪之前,在土地没有冻僵之前,他们建起了高尔夫球场。那是微型高尔夫球场,新型高尔夫球场。十一月的一天,天气暖和,万里晴空。他们把高尔夫球场设备卸下来,放在食堂附近的田野里。胶合板做的城堡和坡道,那些东西足以弄出一个九洞的高尔夫球场。此外,还有小水车、小桥和其他东西。我看着高尔夫球场一点一点地组装起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遭到了背叛。我因为重罪被押送到这里来,犯了我说不出名称的杀人罪,照我弄不明白的官僚标准看,我害了别人的生命。这里是远离大城市的教养所,就是我该待的地方。可是,把我关押在这里的人玩弄我的头脑。

这家俱乐部在西好莱坞,名叫特劳特巴多。那个男子走上舞台,从架子上取下话筒,向着人群挥舞,表示祝福。也许他们觉得他们今天晚上特别需要祝福。大约六个小时之前,就在太平洋时间下午4时,美国总统向全国人民发表讲话,谈到了国家面临的最紧迫的问题。

那个男子两眼盯着听众,用手摸了摸下巴,身体放松,懒懒散散,像是一个爵士乐迷。他一副纽约黎凡特人的打扮,穿着深灰色套装,欧洲款式,肩部自然,小翻领,系着黑色细领带。他就是大名鼎鼎、罹患疾病的喜剧演员伦尼·布鲁斯。听众等着他上台,讲述他们的感觉。

因为俄国人已把导弹运进了古巴,肯尼迪总统发表了措辞严厉的讲话,那声音似乎依然在大厅里回荡。核打击能力、全面报复性回应,字斟句酌的术语高亢激昂。这批听众习惯于不同层面的恐惧,他们之中有无所事事的演员和作曲者,有辛苦伏案、第九十二次修改剧本的编剧,有患了淋病的经纪人,有面色红润、肤色黝黑、金发碧眼的妓女,还有油腔滑调、面貌邪恶的皮条客。伦尼脸上带着傻笑,眼睛盯着这批听众,仿佛发现了自己已经拥有权力,可以进入他们的集体灵魂之内,进入那个俗不可耐的情趣中心。听众之中总有一些可以识文断字的废物,也许有两个慕名而来、误入此地的游客,身边还坐着从事销售业、百依百顺的丈夫。听众中应该有一位身患淋病的著名演员,还有一位现在只能在肥皂剧中出镜的过气明星。他们需要伦尼,以便让自己更好地面对这一场全球性危机。战略空军指挥部的轰炸机在机场跑道上,发动机轰鸣,随时待命起飞。北极星潜艇已经下海,就像每部关于潜艇影片中听到的对白的一样,下潜,下潜,下潜。大力神导弹和宇宙神导弹已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发射。这一切真的发生了,不过他们却发现完全是非真实的。

伦尼仔细审视片刻,让自己的沉默获得意义,展示前兆。开口之前,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要说些什么。这时,他下嘴唇一翘,声音中带着高层管理者的口气。

“晚上好,我的公民同胞。”

如果听众稍加回顾当天的情况,这个称呼的意义非常明显,总统几个小时之前讲话开始时就用了这几个字。这引起一阵哄笑,不过立刻被伦尼打断。他并不打算模仿肯尼迪总统的讲话。

他身体向后一仰,以此示意停顿。烟雾从人群中飘起来,悬浮在小型聚光灯射出的光束中。他转而使用自己通常使用的声音,元音发音古怪,鼻音比较浓厚。

“我在一个层面上探究了这个问题。处于战争边缘。这就是说,危在旦夕。处于边缘状态,这里面的问题多了去了。没错,我当然知道,你在星期六晚上吸了大麻,参加聚会。另外,你一天晚上偶然开车经过瓦特塔,现在不禁想起了它。这让你毛骨悚然。黑鬼戴着卷边帽。没错,这个问题就是如此,让我告诉你们处于战争边缘是怎么一回事吧。真正的边缘不是你希望居住的地方,而是他们强迫你待的地方。这次事件影响深远,意义无法估量,非常激动人心,超过你自己做出的任何选择。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那二十六个家伙毕业于哈佛,现在要决定诸位的命运。”

他把头转向侧厅,指着某个若隐若现的人,作为搞笑对象,取悦大厅里人头攒动的听众。

“仔细想想吧。那些家伙来自高档美食俱乐部和秘密团体。他们的握手方式带有秘密组织的特征,非常复杂,需要整整三分钟才能完成。如果一个数字出错,就会一命呜呼。别想你的乡村俱乐部,忘掉你的股票期权,忘掉你的高管疗养院吧。小心守着你妻子,防止她消失在秘密饮宴的烟雾中。只有熟悉内情,才能万无一失。那些家伙穿着带有几何图案的拳击手短裤,图案里藏着他们各自的逃生路线,在导弹发射飞来时便可逃之夭夭。”

伦尼模样英俊,长着一头黑发,眼窝深陷,就像一条大鲨鱼,善搞肮脏的暗中交易。他的眉毛很长,在眼睛上形成一道弧线,似乎在质疑他的骗子模样——如果你非常愚蠢,相信我设下的骗局,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笨蛋。

他继续说:“想象一下吧。”他打了一个响指,把魔鬼从瓶子中释放出来。“那二十六个人身穿克拉克肯特牌高级服装,准备进入设备豪华的地堡。那地堡与白宫相连,地下距离大约半英里。一名男同性恋装修设计师正在进行最后的检查。你们瞧一瞧吧,墙壁是粉红的,效果出人意料。这个枝状吊灯是在巴黎外的一个小修道院里发现的。在我的防原子弹避难所里,看不到希尔顿饭店里的那种假货。”

伦尼表演时声音富于变化,善于模仿不同人物,可以得心应手地使用下层社会的字眼。即便熟悉他的习惯风格的人也觉得,在他模仿的那个装修设计师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药物的味道。

“这些小地毯非常漂亮,一针一线全都出自波斯奴隶之手。窗户是弧形的,没错,我们现在位于地下十二层楼的深度,可是窗帘的面料非常豪华,令人瞠目结舌。这餐桌是用桃花心木制作的,来自一个古老的农场。这里还有十一瓶莱蒙普勒基牌清洁剂。房间正中的图案出自设计师本人之手,是他事业巅峰时期的作品。这是用一大堆蟹肉雕塑的作品,诸位肯定会非常喜欢。它栩栩如生,非常抢眼,是肯尼迪和赫鲁晓夫摔跤的裸体像,大小和真人一模一样。”

伦尼身体下蹲,转动一圈,然后停下来,让听众理解那个形象。

“行了,你们不能站在周围表示羡慕。他们随时都可能下来的,总统、国务卿、参谋长联席会议成员,还有其他的一些人。有个家伙掌管着发射原子弹的密码。顺便说一句,他是一个自小接受严格训练的犹太人,不会把事情弄错的。让我们瞧一瞧还有别的什么呢?刀、叉、匙、碟、盘,他已经摆放就绪。高脚杯,他已经擦拭干净。餐后饮品,让我想一想,是给他们喝摩卡咖啡,还是黑咖啡呢?”

他重复了开场白。看一看自己说话的风格是否合适。

“晚安,我的公民同胞。”

听众窃窃私语,产生了新的期待。也许,他们希望他继续有关总统的话题,然而他把他们的反应置之一旁,站在台上,晃动臀部,若有所思。

后来,他用尖利的假声高叫。

“我们全都要完蛋了!”

这把他击垮了。他弯下腰,笑了起来,好像把手里的话筒当作一个计数器,面对着地板晃动。

“好好想一想吧。肯尼迪与那头俄国公牛正面交锋,两人针尖对麦芒。这个家伙很厉害,肯尼迪心里没底,不知如何对付。他应该怎么说呢?我干过的初次参加社交活动的少女比你多?这家伙挖过煤,曾经为了两个戈比的小钱赤脚放牧牲口。听说,他曾经把拳头捅进母牛的屁眼,为的是让自己的菜地多一点肥料。肯尼迪应该说些什么呢?这个家伙曾经在国家正式活动上大爆粗口,这个家伙曾经用保龄球赛奖杯自慰。”

在特劳特巴多俱乐部,大厅里用的主要是折叠椅。当发笑的人很多时,椅子板条和铰链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听众坐在那里纳闷:我们现在坐在圣摩尼卡大道上的俱乐部里哈哈大笑,这场危机究竟有多大的真实性呢?

“我们全都要完蛋了!”

伦尼喜欢这句话带有的后存在主义意味。在他发出的令人晕眩的尖叫声中,听众可以听出弦外之音,独特性概念和自由选择概念已经荡然无存,不加选择的巨大毁灭取代了人类的孤立状态。距离伦尼最近的那些家伙笑得最响亮,他们身为拥趸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融入了伦尼自己的表演中。伦尼长期混迹社会,阅历丰富。他是饱受侵害的瘾君子,鞭笞伪善的人,指名道姓进行攻击的讽刺大师,消息灵通的告密者,在酒店大堂里偷窥姑娘臀部的俗人,上帝的复仇战士。

“无能为力。请诸位理解,这就是他们提醒我们注意的基本现状。他们造成了周期性危机。它是横向的?一个大国与另外一个大国对峙。也许,它是纵向的?是上下起伏的?”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论点。“美国正在实施海上封锁。不错,很好,绝妙。你们听到他说的话吗?”伦尼用模仿美国国家元首的低音说:“美国舰队将会拦截运往古巴的任何进攻性军事装备。”他伸手戳了一下翻领,仿佛那里有一根棉绒,以此转变话题。“在华盛顿州的森特罗利亚市,一个女人坐在那里,聆听美国总统的讲话。她听到了最大危险这个术语,听到了毁灭的深渊这个说法。她在一所学校的餐厅里工作,售卖鲜肉馅饼。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打开电视,上面出现了美国总统图像。他正在说毁灭的深渊。她穿着餐厅的白色工作服,坐在那里,鞋子已脱,抠着脚丫子。她名叫碧蒂,觉得电台没有播出劳伦斯·韦尔克演出的音乐节目,为了让电视上这个天主教徒,让这个腰缠万贯的爱尔兰后裔谈什么毁灭的深渊。这时她想起来了:嘿,等一等,这是一部电影的名称,对吧?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部黑白犯罪影片,表现喜怒无常、玩世不恭的硬汉。那一天,我还看了《堪萨斯中部的贫穷母亲》。电视上的讲话唠唠叨叨地继续,碧蒂努力记住最重要的字眼。总统讲到了苏联在古巴部署的导弹,说什么明显增多,速度很快。可是,她觉得他说的是自己烘箱上的油渍。对呀,那些油渍增多,开始让我觉得烦心,伙计。她购买了油污清洗剂,很想试一试。与浓度最高的工业用酸剂相比,那玩意儿的清洗速度要快52。她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总统的讲话上,可是他说的一切听起来像是广告,就像要推销驱虫药或者咽喉喷雾剂什么的。碧蒂所在的城市要么是恩波利亚,要么是森特罗利亚。这时,她站起来,离开椅子,走到电话机旁,给她朋友迪安打电话。迪安是当地的电影专家,为学校餐厅工人的业务通讯撰写影评。碧蒂说,总统在电视上所说的那部片子是谁主演的?迪安回答说:你问电影的事情?在目前的形势下问我电影的事情?”

伦尼腿部弯曲,伸开两支胳膊,龇牙咧嘴地一笑,露出狰狞的表情。

“我们全都要完蛋了!”

他非常喜欢这一句话,模仿迪安的口气说来,让人觉得不寒而栗。这声音可以让五十英尺之外的尿壶完全破碎。一个小时之后,伦尼的脱口秀结束了,除了尿壶之外,除了即兴模仿的各种声音之外,在听众脑袋里回响的就是这个句子。他们驱车回家,有的返回韦斯特伍德,有的返回布伦特伍德,有的去别的什么地方。还有的人知道自己无法入睡,在高速公路上游荡了半个晚上。除了高速公路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地方能让人想象原子弹爆炸时火光冲天的情形呢?还有别的什么地方能让他们去排演历史终结的场面,去目睹历史终结的过程呢?这就是高速公路的意义,这一直是高速公路的意义。他们明白这一点,不过心照不宣而已。所以,他们开车游荡了半个晚上,最初闷闷不乐,转而非常愤怒,然后听天由命,接着恐惧之极,心里总是冒出这个念头:稍有闪失就可能擦枪走火,导致一场核大战。在地球的历史上,人们第一次在这种恐惧中度过了夜晚:不可思议的核大战可能出现在地平线上,像野兽一样潜伏等候。在开车游荡的过程中,那个犹太人的声音无法压抑,用恸哭的声音重复着“我们全都要完蛋了!”就在几个小时以前,这一句话以令人震惊的方式,让他们笑得前仰后合。

那是一个没有前因的行为。

你举起武器,瞄准,看见他脸上出现表示关注的笑容。可是,你很快身处未知之地。那种笑容非常诡秘,令人难受。你用力扣动扳机,那动作沉重,猛烈。你用力扣动扳机之后,立刻身处另外一个地方,忍受随即响起的枪声和传到手上的冲击力,看到他的动作。他身体抽搐,轰然倒下——用抽搐一词来描述并不贴切,那动作超过了作为目击者的你理解和描述的能力。

在斯塔兹堡,他们把那个女人,那个林德布拉德博士,请到了办公室。我常常和她见面。要敲门。她探讨我开枪的事情,我看着她的大腿。

请暂时忘记你就是开枪杀死他的人。

你无法恰当地描述那个动作,你没有排演过那种情形,你没有。一条胳膊猛地扬起来,右胳膊猛地一挥,动作疯狂,就像一个失控的机器零件。整个身体抽搐,没有规律的动作,你从没见过那种样子。

你不想忘记他坐在椅子上的样子。那椅子和那人一样,也在颤动。那把椅子有可能是那个人的变体,猛地撞向墙壁。

当然,还有你自己感觉到的震惊,感知的创伤。如果你自己处于震惊状态,你怎么可能描述当时发生的情景呢?

林德布拉德博士问:“你是否想过组建家庭呢?”

“不知道,没有想过这事儿。不知道,”我回答说,“我觉得,不想吧。孩子?我不想要孩子,不想当父亲。”

“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不知道。在我做了这些事以后?我觉得,我不应该当父亲,你说呢?”

“你做了什么呢,尼克?”

我冲着她一笑。我喜欢林德布拉德博士。她长得并不漂亮,可是体态丰满,匀称。那帮人称小巷男孩的街头混混喜欢她。她只是听他们讲述,从不提出评判。他们有时发火,有时感到羞愧,有时闷闷不乐地找寻借口。她总是能够避开锋头,微妙地一一化解。她并不要他们改变对必然性的理解。他们和社会对立,掩饰这一点有什么意义呢?我没有告诉她任何实情,不过乐意去她的办公室,喜欢闻里面家具的蜡味,喜欢看那些书名,喜欢观察那件温暖舒适的上衣下面凸起的乳房。

小巷男孩中的一个人看了一眼食堂窗户说:“哇,那是迪斯尼乐园的样子。”他说的是微型高尔夫球场。“我们就是住在里面的小矮人。”

我希望自己所在的教养所规章前后一致,管理有效有力。虽然我在犯罪时只有十七岁,他们曾经试图把我当作成年人进行审判。我同意了他们提出的理由,无论两者之间有什么差别,那一件罪案带有冷血杀手的元素。后来,一位法官做出裁决,检察院不能把我当作成年人提出指控,他们决定以杀人罪对我进行起诉。我考虑到自己的行为不计后果,于是对此再次表示同意。不过,我的律师因佩拉托——那个男人下颚凹陷,手里提着一个表面斑驳的皮革公文包——达成了一项辩诉交易,他们随后提出较轻的犯罪指控。于是,在一个微风习习的夏天早晨,就在获得释放之前几天,我站在这里望着高尔夫球场。我发现,监狱墙壁和风车上涂满了名字,全是帮派成员的绰号,所有的人都喊着阿尔汉布拉斯。那些家伙有的伸长脖子看着,有的指手画脚,有的笑得前仰后合。我觉得,我应该带着内疚之心,开始向这里的人道别了。

你既是开枪的人,又是现场证人,你可以将这两个角色分离开来。第二个角色全然无助,无法阻止第一个角色实施射击行为。第二个角色无法让射击行为停下来,无法控制射击行为,而且最终无法知道应该如何看待射击行为。即使射击行为出现在他的眼前,出现在你的眼前,它也显得太玄妙了,难以说清楚,道明白。那个人可怕地痉挛,呻吟着一命呜呼,生命和呼吸随着痉挛慢慢消失,人和椅子各朝一方。

林德布拉德博士本来可能说:“心灵闭合了,开枪可能是极端行为。这是意识的终结,身体被狂怒控制。身体向你显示心灵中出现的情况,这是人的悲伤扭曲身体的方式,是意识呈现于外貌的方式。当终结突然到来,非常强烈时,心灵处于没有准备的状态,身体就以这种方式不断动作,处于被支配状态。”

在这种情况下,我本来可能问:“你说终结突然出现,这究竟是在他的心灵中,还是在我的心灵中呢?”

不过,我没有说多少,所以她并没有说上面这些话,我也没有。小巷男孩们说了很多。他们告诉她,他们与整个社会处于全面战争状态,这种情况将会延续下去,到他们死为止。社会想要他们死去。小巷男孩们非常聪明,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他们告诉她,他们将会获释,回到街道上去,那里是刑罚制度的另外一个部门,反过来也是如此。他们告诉她,他们将要回去,重操旧业,贩毒,偷窃,掌控局面,拿起武器继续作战。

那本书很称手,适合人阅读。你拿起来,翻开书页,手眼配合,类似于在灼热的乡村道路上整理沙砾的机械动作。书页上的标记,一页与下一页看来相似,然而却完全不同。书中有人生,山岭变绿,古老的山岭连绵起伏,你觉得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林德布拉德博士试图进入我的灵魂。她相信我是可以获得救赎的。她探究我的病史中的所有力量,给书让我阅读。我读了那些书。对我过去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她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我想过她提出的说法。可是,我并不接受我有病史这个说法。她常常使用病史这个词语,可是我难以想象。这么多年来,我参与胡乱打斗,生活无聊之极,有时在无聊中徘徊,有时过得不错,有时怒容满面,有时夜不能寐。自己黑暗心灵中模糊多变的东西怎么可能有具体形式?怎么可能呈现融贯性?这让我无法理解。也许,在她的档案中可能有病史,不过我对自己的看法是,我斜靠在一条狭窄街道的墙壁上,捱过了多年时光,主要是漫无目的地等待。

可是,你感觉到了某些东西,对吧?你感觉到他倒下带来的莫名兴奋,你心里狂乱,毫无准备,不知如何面对。

她告诉我,在我开枪射击乔治·曼扎那天,我父亲是那个房间中的第三者。我觉得这完全是属于新闻,几乎哈哈大笑起来——你知道,你紧张窃笑时,鼻子吸入一股空气是什么感觉。她曾经对我说,这两件事情之间有联系。这意味着,在杰米失踪六年以后,我枪击了一个人。我父亲与那个人要么并不认识,要么几乎不认识,要么仅仅在街上见过几次。这就是她希望弄清楚的一条线索。

“你有一段病史,”她说,“你应该对那段病史负责。”

“负责是什么意思?”

“你对那段病史负责,逃脱不了干系。你必须努力理解它的意义,应该全力关注它。”

她穿着紧绷绷的上衣,喋喋不休地谈病史。可是,我脑海里只有那个动作狂乱的人。他身体倒向一边,椅子倒向另外一边。我脑海里只有那些狭窄的街道。它们是粗线条的,模糊不清的,变得越来越狭窄,最后完全崩溃。那些岁月全都显得愚蠢,令人悲伤。

夏季的一天,他们来了,告诉我说我可能提前释放。这消息出人意料,我当时并不确定自己有什么感觉。他们说,准备把我送到耶稣会去,那地方在明尼苏达州的一个大湖附近,冬天风雪交加。

第五部 通过化学作用实现美好生活的良策 第2节

那天下午,戴明一家人没有出门,在他们郊区的错层式住宅中忙这忙那。那是一幢殖民地风格建筑,狭长,低矮,外墙漆成两种颜色,大型落地窗,楼间有带屋顶的过道,墙板色彩鲜艳。

埃里卡在厨房里制作晚餐要吃的吉露果子冻鸡肉奶油甜点。三杯鸡汤,或者三块浓缩鸡汤,用三杯开水溶解。二包吉露果子冻柠檬凝胶。一茶匙食盐。八茶匙辣椒粉。三茶匙醋。一又八分之一杯生奶油。三分之二杯蛋黄酱。二杯切成小块的鸡肉。二杯切碎的芹菜。二茶匙切碎的甜椒。

接下来的步骤是煮、倒、搅、和。把加了香料的冷凝胶放入鸡肉中。用勺子舀入9×5英寸大小的锅中。冷却以便让它凝固。将它从模子中取出。饰以新鲜生菜和夹心橄榄(酌情)。分为六份,也可作为配菜使用。

不要再次使用这种瓶子来贮藏液体。

埃里卡使用吉露果子冻的方式让人见了觉得惊讶。接着,她让鸡肉奶油甜点凝固,双色开尔文牌冰箱里有九个装冻糕的大酒杯。每个杯子都倾斜45度,要么靠在冷藏箱的箱壁上,要么靠在另外一个东西上。这种倾斜摆放杯子的方法是从外婆和母亲那里传下来的,它让埃里卡制作的吉露果子冻甜品呈现出若干对角线条,用十几种味道进行组合,形成不同的风格。她可能在杯子中加入黑莓吉露果子冻,让它稍微黏稠一些。在凝胶冷却凝固,变得完全黏稠之后,她放了一块酸橙冻,然后要么加入甜橙和草莓,要么加入草莓和香蕉。最后,她便制作出九种呈现多重条纹的甜品。它们各不相同,色彩鲜艳,非常抢眼。

制作吉露果子冻可能是改善情绪的最佳方式。今天,她的情绪特别沮丧,她也不知道是何原因。

从厨房窗户,她可以看到草坪。环境整洁清爽,开阔宽敞,树篱低矮,修剪一新。周围是新种的树木,与其他东西相得益彰。街道弯曲起伏,两边是新栽的矮灌木,给人一种开阔感,觉得那里的一切可以一览无余,没有遮蔽,没有围墙,没有阻挡视线的东西。

不过,年轻的埃里克却躲在房间里,玻璃纤维的窗帘紧闭,正对着男用避孕套自慰。他喜欢使用避孕套,这东西表面光滑,像金属一样闪闪发光,就像他喜欢的武器系统——诚实约翰。那是一种地对地导弹,可以携带达四万五千吨当量的核弹头。

避免与眼睛、伤口或者脓疮接触。

他躺在蝴蝶椅上,四肢伸开,觉得没有人可以想到他在干什么,更不用说使用避孕套自慰的事了。没有人猜到它,知道它,想象到它,或者把他与它联系起来。可是,他心里想,如果你某天死去,将会出现的情形是,你私下所做的一切都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尽管你自己完全避开了人们的视线,偷偷干着这样的事情,那时人们也会自动了解你的所作所为。

长时间暴露在阳光下可能造成灼伤。

在准备发射的过程中,他们把导热垫放在诚实约翰上,以便给固体燃料加温。然后,他们移开导热垫,发射导弹。发射台类似房屋的大梁,安在自由世界的某个地方,周围荒草丛生。导弹的飞行绝对可靠,划过经过精确数学计算的太空,如同一位圣人,光焰四射,从轨道顶点向着地面俯冲而下。巨大的火球伴随着怒吼,从浓烟中腾起,仿佛是某种没有面孔、没有名字的怪物。这使他产生成为天主教徒的愿望。

另外,她留了三份吉露果子冻鸡肉奶油甜点,那周晚些时候再吃。

在两楼之间的过道上,里克正在给福特费尔兰敞篷汽车打蜡。两色车身,崭新,就像那些房子和树木,轮胎外侧有白圈,行驶时彩色的喷流条纹仿佛在飘动。

埃里卡把用来制作吉露果子冻的模子放在米黄色橱柜里。她有各种尺寸的凹槽形模子、圆圈形模子和皇冠形模子,还有制作吉露果子冻的笔记、图解、制作模子的技术,可以制作具有特殊装饰效果的模子。她打算方便时一一试做。

如果不慎吞咽,立刻进行催吐。

埃里克认真地抚弄着阳具,表情严肃,动作到位。避孕套表面有点粗糙,他得慢慢习惯,动作略显愚钝,心里有些不满。在他两腿之间的地板上,是一张杰恩·曼斯菲尔德的照片,一对乳房波涛汹涌,似乎要从饰有圆形小金属片的晚礼服中蹦出来了。他喜欢用阳具在她的双乳之间摩擦,直到精液射出。可是,他完事之后并不想立刻走出房间。他喜欢跟她的乳房聊一聊,声音温柔,充满爱意,向它们倾诉他的欲望,他的愿望,他的梦想。

一个模子外形有一点像制导导弹,不知何故,让埃里卡觉得不安,她从未用过。

在那张照片上,涂满口红的嘴巴和污黑的眼睫毛非常醒目。在自慰过程的某一个瞬间,埃里克的注意力从她那凸起的乳房转向了面部,集中在她的眉毛、眼睫毛和嘟起的嘴唇上。那对乳房是真的,面部是许多热塑材料的组合。在他带着性爱的审视中,正是这些面膜蜡、眼线笔、上光粉和美容乳液,促成了柔和而湿润的释放过程。

故意吸入可能有害,甚至有致命危险。

埃里卡穿撒摆蓝色裙子,绿色上衣,恰巧与那辆福特费尔兰车的颜色相配。

里克还在过道里,用麂皮擦拭车身。这样的事情他基本可以一直做下去。他可以在亮锃锃的车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眼睛歪斜,仿佛患了脑积水病。他可以感受到这辆汽车拥有的某种力量,它的马力,两个排气筒发出的响亮轰鸣,福特自动变速器产生巨大的力量。没错,你完全可以驾驶这辆汽车去看牙医,你偶尔也可以与安德森一家合伙用车,带着埃里克去观看科学展览。不过,除了家庭日常用途之外,这辆车真正的力量体现在飙车过程中,它让周围的一切从眼前飞驰而过。

危险。容器内部高压。

埃里卡喜欢使用的一个词语是带屋顶的过道。它表示舒适,微风,富于时代感,拥有别人没有的品质。她喜欢的另外一个词语是保鲜盒。开尔文牌冰箱有一个大保鲜盒。她喜欢告诉家里的人,这样或者那样东西在保鲜盒里,不是在冰箱里,而是在保鲜盒里。胡萝卜在保鲜盒里哦,里克。有些人住在老农场路,那里的前门廊垮塌了,草坪没有打理。一条荒草丛生的道路通往垃圾场,鸭子河浸礼会的教徒在路边的一座矮房子里做礼拜。那些人不知道什么是保鲜盒,有的人有冰柜,没有冰箱,有的人有冰箱,但是没有保鲜盒,有的人冰箱里配有保鲜盒,但是不知道它的用途,不知道它叫什么。他们往里面放黄油,而不是生菜,放鸡蛋,而不是胡萝卜。

他穿过带屋顶的过道,走进房间。

“里克,胡萝卜在保鲜盒里哦。”

他给汽车打蜡、上光之后,喜欢咬一根生的胡萝卜。

他站在那里,看着那块含锶白面包。它放在桌子中间的煎饼锅里,周围摆着生菜。

“嗯,这是什么呀?”

“我做的吉露果子冻鸡肉奶油甜点。”

“太棒了。”

有时候,她管它叫吉露果子冻鸡肉奶油甜点,有时候叫鸡肉奶油甜点吉露果子冻。这是吉露果子冻的许多名称之一。吉露果子冻这个词语放在哪个位置都行,前面、后面、中间都行。它是一个方便的词语,现在许多事情都带有方便性质。你按下按钮,整个世界都开启了。

可能引起小便或者大便变色。

埃里克沿着墙根,侧身而行,溜进了浴室,手里握着装着黏液的避孕套。他在面盆里把避孕套洗干净,然后套在中指上,中指对着嘴巴,这样就可以把它吹干。在他生活的电影版本中,他想象自己的一切都被投射到立体声宽银幕上,包括他这么多年所做的秘密事情。到那时,他已经死了,大家可以观看了。他死去的亲戚、朋友、老师和牧师们都可以看到,他把中指伸进嘴里,大致这样的吧,中指上套着一个避孕套。他有节奏地呼气,希望把它吹干。

他听到母亲叫他的名字。

他只有这一个避孕套,不得不清洗以后反复使用。这是向另外一个名叫丹尼·安德森的男孩子借来的。丹尼的父亲把它藏在卷起的袜子里,丹尼偷偷拿了出来。丹尼发誓说,他自己从来没有使用过。究竟用没用过?只有等到这两个男孩死了之后,埃里克有机会看到这段影片的时候,这问题才能彻底弄清楚。

放在小孩无法拿到的地方,以免造成窒息。

埃里克把避孕套塞进一盒扑克牌里,藏在他的卧室里。他久久注视杰恩·曼斯菲尔德的照片,然后放在书桌上的世界地图下面。他发现,与他刚才手握阳具、在情感脆弱状态下想象的不同,杰恩的乳房看上去并不那么真实。它们让他想起某种东西,可是究竟是什么呢?这时,他突然明白了,那是凯迪拉克汽车保险杠上的子弹造型。

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顺便看一看里面有什么东西。鲜艳的色彩、产品名称和标识、熟悉的形状,包着东西的铝箔闪闪发光。他的目光带着善意,搜集的东西让他觉得眼前一亮,觉得在冰箱的架子上,在狭窄空间里,似乎正在欢度一次小型假期。那是一个未遭破坏、可以不断更新的小世界。可是,还有别的东西,它让他稍感烦恼和不安。也许是跳痛,也许是包含在那没完没了、有节奏地跳痛中的信息流。打开这扇白色的弓形大门,你就可以感觉到处于工作状态的冷却系统带来的阵阵寒意,电流被转换为力量,每个昼夜都在互相对话,跨越超人空间。他觉得,这东西处于自己的身体之外,他尚未与它合拍,这让他稍感困惑。

当然,他们家里的开尔文牌冰箱不是白色的,至少外观不是白的。它是浅红色的,晶莹闪亮,就像黎明的云彩。

他往里一瞟,看见九个偏斜摆放的冻糕杯,觉得头晕目眩。有时候,偏斜摆放的吉露果子冻甜品杯子让他分不清方向,仿佛有一种科幻力量进入了房子,让其中的一些东西变得倾斜了。

一家人坐下用晚餐,里克把奶油甜点切开,一一分发。他们喝了冰茶,每个杯子边沿上挂了一片柠檬——这是埃里卡随便制作的花样。

里克问埃里克:“你今天下午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家庭作业太多了?”

“嘿,老爸。看见了你给车打蜡哦。”

“我有一个主意。吃了晚饭以后,我们带上望远镜,开车到老牧场路去,试试能不能看到它。”

“看到什么呢?”

“小月亮。还有别的什么呢?就是他们发射的那颗卫星。夜里天气晴朗时,应该看得见的。”

这时,埃里卡才意识到,为什么她那天睁开眼睛,看着浅黄色墙壁和锈绿色围栏之后,她老是觉得有什么阴暗、不祥的东西。没错,就是他们几天以前送入轨道的那颗卫星。里克从科学角度对此表示兴趣,希望埃里克也去看看。毫无疑问,里克和她一样感到惊讶和不安,不过,他希望站在某个地方的草地上,试图在那东西飞过的时候看到它。埃里卡心里百感交集,稍稍有些失望。那是他们的卫星,不是我们的。它以非常快的速度掠过北极上空,显然在某些时候呼呼地飞过我们的头顶。她无法理解: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呢?会不会还有其他令人惊讶的事情出现,还有我们不知道实情的东西出现呢?他们有没有保鲜盒,有没有带有屋顶的过道?让自己接受他们发射了卫星这个消息,可真不是简单的事情。

里克问:“怎么样,埃里卡?想不想开车出去?”

“好,老爸。太、太、太、太棒了。”

一阵沉默在餐桌上漫延开来,取代了埃里卡对人造卫星的恐惧。她觉得,埃里克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的时间太长了,所以才会偶尔出现口吃现象。里克觉得,埃里克看书的时间太长了。他过于痴迷什么东西,不过埃里卡不愿去想象具体的形象。

不要戳破或焚烧。

这孩子可以坐在家庭娱乐室里,观看超级落地式电视。电视机箱的颜色与装饰房间所用的纹路漂亮的松木板非常协调。他可以预测到每个节目中的对话,包括新闻、球赛和喜剧。他模仿新闻主播或者演员的声音,惟妙惟肖,几乎没有任何破绽,从来不会出现口吃。

别的小孩喜欢吃奥利奥饼干,埃里克喜欢吃德罗奥饼干,因为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火箭燃料的名称。

她使用的厨房手套——她有许多双厨房手套——少了一只,她觉得埃里克用它来做化学课作业了。不过,她没有问,并且觉得埃里克是不会还回去的。

前一天,埃里克把一块德罗奥饼干浸泡在牛奶里,然后拿起来,让牛奶一滴一滴地落下,用沙哑的声音说:“很好,我们让俄国人的月亮挂在了美国的天空上。”

接着,他咬了一口饼干,吞了下去。

他们两人出去找那颗在轨道运行的卫星去了。埃里卡清理桌子,然后戴上手套,开始洗碗。里克曾经多次拿手套的事情取笑她。当然,厨房里安装了自动洗碗机,不过她觉得,身为家庭主妇,她应该先清理一下,然后才把碗盘放进洗碗机。如果在开动洗碗机以前,不先清理叉子上和锅里的食物残渣,第二天早上动手重洗会更加麻烦。

用清水冲洗眼睛,立刻与医生联系。

厨房手套提供保护作用,她不会被开水烫伤,不会直接接触食物残渣。埃里卡喜欢那些手套。它们不可能被毁坏,所用的材料基本上与橱柜台面、电视机外壳、地下室绝缘层、汽车上经过硫化处理的车胎相同。那些手套摸起来发黏,比较硬,让人觉得不舒服,不过对她来说很管用。

她身边的一切都很管用,包括物品和文字。她相信和依赖的文字。

厨房里忙完之后,她决定给房间里的地毯吸尘。不过,她后来觉得,这可能让自己的心情更糟。她买了一台卫星造型的新吸尘器,喜欢推着它在房间里走。它发出的声音柔和,外形有未来主义的特征,让人充满希望。不过,苏联人发射的卫星是一个沉重的东西,让人心里自责。它上天之后,她现在不得不带着怜悯的眼光来看待她的吸尘器。

她觉得,她可以在星期天为教会的社会活动做一点事情,给活动增添一点气氛,振奋一下自己的精神。

不要在封闭的空间使用。

她要准备六小碗自制的吉露果子冻餐前色拉、六盒吉露果子冻柠檬凝胶、六茶匙食盐、六杯开水、六茶匙食醋、十二杯冰块、三杯切碎的意大利蒜味香肠、两杯切碎的瑞士奶酪、一点五杯切碎的芹菜、一点五杯切碎的洋葱、十二茶匙切碎的熟橄榄。

她记得大约半年之前发生的事情。那一天,她回家时发现,埃里克的脑袋埋在装着餐前色拉的大碗里。他说,他不用刀叉,直接从碗里吃,以便证明他的一种科学理论。他提出的解释非常离谱,缺乏可信性,她觉得有些古怪。她并不相信,而且不知道应该相信什么。那是否是性好奇的一种表现形式?他是否把吉露果子冻视为女性身体的某种可以舔的部位?他是否被不自然的口腔刺激行为所吸引?他满嘴都是胶状污物。她看着他。她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善于与人交流。不过,和他谈话之前,她得先戴上手套。

一个颇有人格魅力的黑人站在教堂外面,向一群人发表演讲。

在下城,白人青年有的斜靠在砖墙上,有的斜靠在停放的汽车上,有的蹲在路缘上。他们清一色的平头,有的穿着丝光黄斜纹裤,有的穿着蓝色牛仔裤。他们当中有的人年龄较大,大多数神情严肃,目光坚毅,看着那些游行的人从汽车终点站走出来。

在校园的砖房宿舍和运动场的另一边,在林奇街背后的一条小巷里,一群黑人懒洋洋地靠在停放在一幢破旧的老式木屋门前的汽车上。其中一名男子拄着拐杖,一名男子肩上挂着吊裤带,一名男子系着领结,穿着白色衬衣,戴着浅顶草帽。两个年龄较小的人坐在挡泥板上,和站在门廊台阶上嘴啃桃子的女人交谈。

那个颇有人格魅力的黑人说:“他们迫使我们奔跑,所以我们善于奔跑。”

游行的人走到街上,背着背包,举着标语。夕阳西斜,有的人开始朝校园走去。沿途站着许多穿着白色衬衣的警察,有的抽着烟,似乎没有看游行的人。游行的人排成两路,稀稀拉拉,朝着那个演讲者发出的声音走去。

那名年轻的演讲者说:“他们迫使我们奔跑,后来我们变得善于奔跑,不再需要他们的刺激了。”

在长途汽车终点站里,一些游行的人与其他人分开,陆陆续续坐在只供白人使用的候车室的地板上。

可是,那个门廊其实没有台阶,只有贴着墙脚的两块固定得不牢的煤渣砖。吃桃子的那个女人就站在那里。

学生们加入教堂门前的那一群人,听演讲者的慷慨言辞。有的街头少年从台球室里出来,站在人群外围。

男男女女组成的游行队伍继续在下城的街道上行进。白人站在路缘石上,看着那些人经过,似乎忍不住窃笑。

在汽车终点站外面,四个高速公路巡警站在一辆巡逻车旁,漫不经心地交谈,霰弹枪枪托靠在臀部上,枪口朝上。

那名年轻的讲演者说:“可是,就在那时,我们成为了奥运长跑选手。我们中有的人觉得我们应该坐下了。”

那个女人啃完了桃子,手里捏着果核。靠在挡泥板上的一名男子说了什么淫猥、调笑或者诡秘的话,她用一种排斥的动作,把果核朝他的脚下扔去。

有人调整了一下话筒,演讲者的声音变得更响亮,传向已被封锁的街道尽头。在那里,一些国民警卫队员正从大卡车上往下跳。

一名黑人妇女站在汽车终点站里,两眼观望。她从城市的北部来,一路搭乘公共汽车,现在终于到了终点站,这时正准备坐在地上。她看见本地警察在示威者中间穿行。两名身穿短袖衣服的警察抓着一个年轻人的手脚,抬了起来。那个被控制的年轻人没有反抗,两名警察根本不看他,把他抬到了街道上。

那个颇有人格魅力的黑人说:“在这种文化中传播着一种感觉,认为黑人应该自愿去死。”

那些国民警卫队员站好队形,开始插刺刀。他们的长官站在旁边,皮肤经过夏天暴晒,一片黝黑,头戴宽边帽,四下观察,寻找装甲车。

从话筒里传出的声音回荡在由游行者、学生和市民组成的人群的上空。

在汽车终点站的地上,那名妇女等着警察过来把她抬上大卡车,送进监狱。她的名字叫洛斯·梅里韦瑟·马丁,人称洛西,是纽约市的一名保险评估员。

“值得注意的是,这并不是白人现在说的,而是黑人现在说的。如果他们想要杀死我们,那么,我们应该自愿去死。或者说,这是过去说的,因为我们肯定不会再这样说了。”

一辆装甲车在街道上行驶,上面有防弹窗和射击孔,里面的人端着冲锋枪和催泪弹发射器。

那一帮年轻白人开始离开墙壁和停放的汽车,站在路缘石上,掸了掸裤子。随后,他们走到街道的另外一端,站在那里,要么对游行的人没有表示兴趣,要么以不同的方式表示出来。站在门廊前的那个女人看见几个年轻人在黑暗中奔跑。他们是街头少年或者学生,一边跑,一边回头观望。在汽车旁边懒洋洋地站着的那些人也看见了,不过既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这是他们的车,他们的街道,他们需要衡量眼前的情况。

那个年轻黑人说:“我不是说不要抵抗。我不是说像胎儿那样把身体蜷缩起来,让他们用手枪对着你的脑袋。让我告诉你们吧。”

那些白人不理会游行者。大量的人涌来,焦虑不安,开始动手。到此为止吧。他们不再看那些关于选举权和游行示威的标语,不再嘲笑和黑人牧师一起游行的白人修女。现在,他们感兴趣的是那辆装甲车。它的车身有二十三英尺长,探照灯亮晃晃的。

“我不是说你们应该喜欢他们用来打你的警棍。”

他们看着装甲车驶过,随即跟了上去,有的人不动声色。

国民警卫队员的脑袋上是标准头盔,这时开始戴防毒面具。站在汽车终点站外面的骑警们戴着白色头盔,与建筑工人用的安全帽类似。

洛西·马丁看见本地警察两人一组,慢慢靠近,抬起示威者,把他们拖出去,扔进大卡车。

黑人们一边跑,一边看,衬衣下摆飞扬。也许,站在门廊前的那个女人闻到了空气中的燃烧气味。

防毒面具很笨重,眼部凸出,鼻部隆起。国民警卫队员看上去像是长着昆虫眼睛,这时走进黑人学院附近的一个被泛光灯照亮的区域。在防毒面具的口部,垂下的盖口和空气过滤室凸起,就像菠萝罐头。

一名男子四肢摊开,躺在汽车终点站外,是被骑警打倒的。

在卡尔弗里山教堂外面,一名男子处于对立两方的争夺之中。那是一个穿着条纹衬衫的黑人青年,两名国民警卫队员抓着他的一条胳膊和一条腿,一名游行的人抓着他的另一条腿,试图把他拖回人群。

有人扔了一个瓶子,站在门廊前面的那个人听到了它在街道上破碎的声音。她站起来,想看不远处黑暗的街道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人声嘈杂,有人在奔跑,有人朝这边走来,然后又转身回去了。

“我的意思是说,尽管你身边发生了这样或者那样的情况,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事情。任何时候你们看见黑人和白人在一起,你们知道,他们聚在一起是为了改善关系。宪法就是这样说的。”

又有一个瓶子摔碎了。

在终点站里,洛西·马丁看见他们把一个女人拖出了大门。她的脑袋着地,面部朝下。

国民警卫队员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冲入聚集在教堂外面的人群,身后冒起了催泪瓦斯的浓烟。

在终点站里,一名警察开始用军棍打人,不管是胳膊还是大腿,见什么打什么。洛西镇定地看着他,数着静坐示威者的人数。后来,那名警察到了她的跟前。

那个颇有人格魅力的演讲者说:“他们在喷水,我在说话。只要我的咽喉还行,我就要一直说下去。黑人喜欢说唱乐。”

游行的人有的坐下,有的散开,有的进入教堂,有的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国民警卫队员拽着一些人,拖向被阻断的街道。

在终点站,警察们掏出警棍,成群地冲向示威者。示威者坐在那里,身体前倾,用手护着脑袋。

街道上弥漫着催泪瓦斯的浓烟,人们感到眼睛刺痛,眼球似乎要被灼热吸干了。街道上到处都是奔跑的人。催泪瓦斯涌进了街道,有的人躲进小巷,摸索着前进,有的人快要窒息了,不停地咳嗽。有的人选择步行,在几乎看不清道路的情况下,跌跌绊绊地走向教堂。

洛西知道,她将会遭到逮捕,装上运垃圾的大卡车,送到监狱,扔进一间拥挤不堪的牢房,领到一张散发着尿臭的席子。散播多日的传言就是这么说的。

黑人们纷纷跑进黑暗的街道,在汽车旁边懒洋洋地站着的那些人终于开始动了。穿蓝色吊裤带的男子走进老式木屋,戴草帽的男子钻进汽车,摇起车窗,然后又下了汽车。坐在挡泥板上的人滑下来,走到门廊,与那个正在张望的女人站在一起。

女人们希望男女监狱的条件应该一样。这肯定是一个问题。

国民警卫队员在装甲车附近集结,一个个像是长着昆虫脑袋,在黑暗的小巷里搜寻扔石头的学生。一些男子从酒吧里——从备有投币式自动唱机的小酒吧里——出来,手里抓着科尔特45牌啤酒罐子。他们听到那个讲演者说:“这是一个精神高于物质的问题。他们在精神上不在乎,我们在物质上不重要。”

洛西被人拽着,屁股在地上一直摩擦,拖到了街上。她看见那里有木架排成的路障和警察巡逻车,人们成群乱转,摄影记者手中的照相机频频闪光。她觉得,她嗅到了催泪瓦斯的气味。

人们穿过一排排国民警卫队员,朝教堂冲去。

她看见那个只有一条腿的男子拄着拐杖。在过去几周的反种族歧视的跨州示威中,无论是搭乘公共汽车,还是徒步游行,她都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名男子遭到毒打。她看见,一个身体瘦长的男子被一名警察用警棍猛打,白眼直翻,三下,四下,五下。

那个站在门廊里的女人闻到了空气中的燃烧气味,走进屋子。那个男子和她一起进去。年轻人匆匆跑过,大多是学生和游行示威的人。其中一个停下来,把一个瓶子朝身后扔去。

那种催泪瓦斯中的刺激剂叫作CS(邻氯苯亚甲基丙二腈),可以让人立刻头晕目眩,在湿润的皮肤表面上引起刺痛。

洛西嗅到了催泪瓦斯的气味,最初并未看见烟雾。一名骑警手里拿着手铐,命令一个男子趴在巡逻车上。另外一名骑警站在旁边,手里端着两支霰弹枪,一支是他自己的,另一支是正在给那名示威者戴手铐的骑警的。

装甲车在街道上慢慢驶过,探照灯转动着,照射在房顶上。

这里是密西西比州的杰克逊市。林奇大街旁边的小巷里弥漫着催泪瓦斯的烟雾,教堂里挤满了躲避的人群。在这个闷热的夏夜,人们开着收音机,孩子们站在棚屋的窗户前,看着示威的人穿过黑暗的夜色。

洛西开始奔跑。她看见那个警察毒打那个男子,三下,四下,停了片刻。她向他们冲去。

催泪弹划过夜空,闪闪发光。戴着昆虫面具的人从烟雾中钻出来,一个个精神抖擞,咄咄逼人。

刚才摇起车窗的那个男子三十六岁,穿着白色衬衣,戴着草帽,沿着硬化的路面,朝自己的住所走去。他闻到了催泪瓦斯的气味,于是用帽子捂住面部,黑暗中偶尔踢到有人扔下的尚未破裂的饮料瓶。

她看到那个警察用警棍猛击那名男子的脑袋和胳膊,三下,四下,停了片刻。她穿过路障上的两个木架,直接向他们冲去,动作迅速,快如闪电,不可阻挡。

催泪瓦斯在街道上漫延,一浪接着一浪,涌入小巷,填满狭窄的空间。

她冲到两人跟前,愣了大约四秒钟,一时不知所措。

查尔斯·温赖特正在给奥马哈的一位客户打电话,时而安慰,时而调侃,许下无法兑现的承诺。对于这件事情,他带着一种超脱的心态,午餐喝了那么多酒,这时目光略显迷离,木然地点着头。

他听到自己说:“道恩,根据我的粗略估计,我们可以在四周半时间里完成整个活动。最少需要四周时间。我们部门请到了最棒的艺术指导。如果上天帮忙,可以在三周之内完成。顺便说一句,上帝在纽约拥有一套公寓,因为这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城市。说正经的,那个家伙是一个获过奖的艺术指导,现在正在办公室里忙着画草图呢。”

就在这时,帕斯卡利尼——那位艺术指导——的脑袋出现在门口。

“死亡是什么?”他问。

温赖特笑了笑,耸了耸肩。

“大自然让人放慢节奏的方式。”

温赖特脑袋一扬,表示自己持一笑了之的态度。帕斯卡利尼走向过道,向业务团队的其他一些成员——温赖特的同事们——讲这个笑话。他们穿着时髦的饰耳领衬衣,脸上挂着明快的笑容。他们一口喝干吉布森鸡尾酒,然后说一声多谢了。

其实,温赖特觉得,这则笑话非常适合这里的工作环境。在每天上午出版的《纽约时报》上,讣告和广告栏往往出现在醒目的版面,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查尔斯·温赖特供职于帕梅丽·洛克特和基翁广告公司,任业务总监。那是一家中型广告代理公司,办公地点在纽约第五大道上的弗雷德·F·弗伦奇大厦内。

最近,这家公司的业务屡遭败绩。每当一名客户走出大门,铺着地毯的走道里便会出现一阵沉默。人们三三两两地站在咖啡机附近,手里端着装有浓烈咖啡的马克杯。他们所讲的笑话也带着痛苦的意味。经理们关起门来,在里面打电话。负责广告拼版的人坐在隔间里,收音机没有开,灯光调得很暗。广告文字撰稿人出去用午餐,三个小时之后回来时喝得酩酊大醉。他们坐在隔间里,两眼呆呆地望着用图钉固定在软木板上的备忘录,心里不禁纳闷:如果这就是众叛亲离给人带来的感觉,干吗时报广场要背叛呢?

有时候,查理不得不解雇人。有一次,他一天之内解雇了两人,一个在午餐之前,一个在午餐之后。他曾经在一周之内解雇了一个大个子,一个小矮个。而且,还有错误解雇的情况。他曾经解雇了一名刚刚犯了心脏病的男雇员,一个已经去世的女雇员。他不知道马克辛死了,他不得不解雇那个造成工作混乱的秘书。

查理对着电话说:“道恩,如果你要我们在这里陈述,我会在四季酒店给你安排一个桌子。你可以和我的英国女秘书暗中碰脚调情,要么,我把版样运到奥马哈去。把时间花在这事情上让人深感兴趣。喂,说认真的,你星期天干什么呢,道恩?到公园里去看那门大炮?”

这是伦尼·布鲁斯灌制的一张唱片中的歌词,不过查理觉得没有必要说明出处。他喜欢道恩·施蒂默尔,一个举止得体的广告经理。他们的客户相当不错,是一家大型化学公司制作草坪肥料的部门。这里负责广告创意的人希望搞一项名为轰炸草坪的活动,他们的灵感源于这一事实:如果把燃油放进这些肥料原材料中,点燃后会产生相当大的爆炸声。

一个年轻的广告文字撰稿人——他叫斯韦兹——的脑袋出现在门口。

“昨天晚上我和一个瑞典模特约会。”

查理笑了笑,等着下文。年轻人故意停下话头,希望引起注意。

“我摸了摸她的‘沃尔沃’,她立刻就‘萨博’了。”

轰炸草坪的活动尚未出炉,就被查理一枪毙掉了。这个项目的创意人员希望把乔治·米特斯基作为代言人。这个方式带有很强的自杀特征,查理觉得相当不错。乔治·米特斯基是40年代和50年代出现的炸弹狂人,曾经在纽约的地标建筑附近制造了系列爆炸案件。他们希望在州监狱或者某个劳改农场中找到他,围绕他的传奇活动展开宣传,利用他来支持这种肥料产品。

使用快速氮肥炸掉你家草坪。

马德·埃夫的样子越来越年轻,查理已经四十六岁了,几乎准备被人放在浮冰上,与他的手工制作的英国翅尖和他的百达翡丽手表为伴。尽管如此,他依然拥有稳定的客户,拥有阳光充足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摆放着真皮沙发椅,墙上挂着越野障碍赛马的图片,还有身穿华服的贵族老爷们围猎的图片。一个水手用的贮物箱,那是他在伦敦的一家店铺里淘到的。有一样东西暴露他的普通人爱好——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一个类似神龛的台子上放着三件平民喜欢的棒球纪念品。

第一件是一张十周年纪念限量版石版画,标题是震惊世界的一击。画面上有保罗球场的照片、拉尔夫·布兰卡投球的情形、博比·汤姆森挥动球棒的样子、队友们在本垒板附近摆开康茄舞队形迎接汤姆森的场面。

第二件是汤姆森和布兰卡与德怀特·D·艾森豪威尔在一起的照片。他们站在高尔夫球场上,手里握着球杆,远处可见两个特工模样的人。照片是查理的妻子在佛蒙特州的一家旧货店里发现的。

第三件是一个污迹斑斑的棒球,放在书橱里的一个马克杯上。那个出售棒球的人宣称,这就是当年布兰卡投出来、让击球的汤姆森成为英雄的那个棒球。

他的秘书进来,她名叫桑迪,身穿四色格纹上衣,脚下是白色鞋子。

“道恩,我的秘书刚刚进来。她穿着白色鞋子,是个恋足癖,很想见见你。”

他喜欢逗弄道恩。道恩是单身汉,非常腼腆,肤色肉红,穿着带有条纹的免烫上装,鞋子造型就像中国炮艇。

桑迪把几份进度报告放在待办文件盒里。他听道恩说到广告价格,说到衡量广告经费效率的千人成本数据。桑迪走出办公室,他望着她的左右扭摆的屁股,注意到上面的平行四边形图案。

他们希望给乔治·米特斯基配上假发,增添小胡子,戴上眼镜,让他看上去像爱因斯坦。

查理手下的这帮广告创意人员使用经过升华的破坏形式。每三次活动中就有一次会把武器当作调侃的对象。不久之前,他们为埃奎诺克斯石油公司搞了一个广告创意,产生的冲击现在仍然让人心有余悸。那个项目耗资巨大,长度为一分钟的广告片是在新墨西哥州一个名叫Jornada del Muerto(死亡之旅)的偏远沙漠中拍摄的。那是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的场地,地图上的一个空白点,完全没有向公众开放。其实,查理认为,那个创意很好。他们给两辆汽车加上高级汽油,一辆加的是埃奎诺克斯公司的,另一辆加的是一家主要竞争对手的,让两辆汽车在荒凉的沙漠中飞驰。他们使用了所有最新的技术手段,其中包括直升飞机航拍镜头、升降镜头、跟踪镜头,慢动作等等。白色汽车与黑色汽车比赛,显然暗指美国与苏联。第一辆到达特立尼迪的汽车赢得比赛。达特立尼迪是纪念碑,标志第一颗原子弹的爆炸点。我们从美国能源部、国防部、原子能委员会和国家公园管理局得到许可,花了数周时间,在那里拍摄镜头,每一秒钟画面的费用高昂,超过了好莱坞拍摄的史诗片。不过,效果很好。荒凉的沙漠绵延起伏,植物低矮,热浪滚滚,不时可见骷髅牛头,有时还有沙尘暴。俯拍镜头显示,一辆车飞驰向前,另一辆紧追不舍。一名自负的播音员带着冷战的口气,对画面进行解说。哪一辆汽车最先用完汽油?哪一辆将会到达爆炸点标志地?每加仑汽油可以跑多少英里?这是消费者关心的主要问题。当然,那辆白色汽车最终战胜黑色汽车,胜利到达终点。我们播放了那条广告,时间安排非常密集。我们以为,苏联大使馆可能会提出抗议。我们希望看到这样的情况。自由宣传。结果怎么样呢?没错,我们听到抗议之声,然而不是来自外国政府,而是来自全国有色人种权益促进会,来自城市联盟,来自争取种族平等大会。原因只有一个:广告中的白色汽车战胜了黑色汽车。抗议活动如火如荼,令人震惊。有的人扬言将会抵制埃奎诺克斯石油公司的所有产品。我们撤下了那条广告,全部重拍,承担了所有费用。重拍的广告中有两辆汽车,都是白色的,一辆顶上喷涂了字母A,另一辆上面是字母B。教训:不要混用隐喻。

“道恩,千人成本是一种过高估计的手段,目的是让我们对现在的真实处境视而不见。”他希望道恩问我们现在的真实处境是什么?“只有一个真理。控制眼球者支配世界。”

在那场比赛之后,大约有二十几个人招摇过市,其中有不择手段的律师,也有抢劫者、傻瓜和无赖。他们都声称自己手里拥有那个决定比赛胜负的棒球。查理虔诚地相信,只有放在自己书橱里的那个棒球才是唯一的真品。

没错,尽管他外表刚强,那个棒球说明,他是一个具有宽厚之心的普通人。他的法西斯分子发型出自米兰著名理发师斯帕达韦基亚之手。其实,那是斯帕达韦基亚的学生的习作,斯帕达韦基亚工作繁忙,很难为每个客人服务。他要么穿着白领条纹衬衣,要么穿着蓝领白色衬衣,上装非常贴身,放一个屁也会让线缝露出来。他打回力球和手球,做加拿大空军的体能练习。他在脸上和身体上涂抹古铜色上光剂,整个冬天都坐在太阳灯前。尽管他刚刚买了一辆令人晕眩的名爵汽车,他却是一个内心像房车般平稳的普通男人。他会驾驶那辆名爵,送家人去周末度假地附近的夏伯克利山麓游玩。

一个多愁善感、有时眼泪汪汪的白人男子。

没错,查理非常希望把这个棒球托付给儿子查克,给小查尔斯。儿子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咬着口香糖的儿童,而是一个学习成绩糟糕的著名预备学校的学生。他身体斜歪着,说话声音难听,两眼就像达姆弹,从远处投来仇恨的目光。他在埃克赛特中学因为不及格退学,被乔特中学逐出校门,最后从安多维尔中学辍学。查克觉得这些都无所谓,可是查理十分看重,觉得非常痛心。尽管这个棒球包含着许多尚未确定的意义,他怎么能把这样一个让他投入大量情感的东西交给这个无所事事、性格倔强的儿子,交给出现在自己生命之中的这个年龄渐渐变大的难民呢?

在返回艺术部的途中,帕斯卡利尼再次出现在门口。

“如果你在黑暗的小巷里撞上一个身高六点五英尺、体重二百六十磅的黑人男子,你会说什么呢?”

查理微微一笑,心里提防着最近出现的关于民权运动的笑话,抬起头来,仿佛在问:你说什么呢?

“先生。”

他曾经解雇了一名怀孕的女员工,解雇了一名与荷兰皇家沾亲带故的男员工。他曾经接连解雇了一个天主教徒、一个新教徒、一个犹太教徒。他曾经解雇了一名在公司乘坐游艇观光时落水的员工,解雇了一名带枪出席客户会议的员工。

“道恩,有人正在对所谓的视网膜分泌活动进行研究。他们在超市里秘密拍摄妇女的行为。他们把灵敏度很高的照相机藏在货架上,记录她们视线变化的情况。眼球的那种活动非常微妙,显露人的内心活动,大大超过了眼睛的简单眨动。当妇女看见某些颜色、包装和图案时,她们可能出现完全失控的情况。这主要是眼睛、大脑和神经系统的有机组织产生的反应。我们应该利用这项研究的成果吗?很简单。我们找出高分泌活动与引起这种活动的具体物品之间的相关性,据此设计产品和包装。一旦我们从眼球运动的角度了解消费者,我们就能完全掌控营销过程。”

桑迪走进房间,准备报告某种复杂情况。

但是,如果查理相信这个棒球是真品,他会把它放在别人一眼就能看到、没有看守的地方吗?清扫房间的女人收入微薄,无钱给她儿子买棒球,可能把它带回家去。街角咖啡店送外卖的小伙子也可能顺手牵羊。他的脑海中出现这样的情形:在一个索然无味的下午,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慢慢进入走廊,一只手端着没加奶油的咖啡,另一只手拎着装有英式点心的白色纸袋,两眼贼溜溜地转动,寻找可以偷的东西。

“道恩,她想和我们谈谈。对,我的秘书。我跟你说过她是怎么打字的吗?她喜欢坐在自己的腿上打字。在使用那样的坐姿之前,她一分钟大约打二十五个单词。现在,她的打字速度是每分钟二百个单词。”

桑迪在工作中表现出某些怪癖和品质,让查理深感兴趣。她有明显的英国人的特征,即便涉及她内裤的俗气私密内容,她也说得绘声绘色。其实,只有在她的室友菲奥娜和乔治娜的督促之下,她才清洗身体。

查理一边和奥马哈交谈,一边理解秘书汇报的情况。

“她告诉我们,她必须早一点下班,道恩。她最近常常提前下班,而且午餐时间很长。我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吧?搞上了一个有妇之夫。”

她站在那里,几乎崩溃,这个男人竟然这样说话,让她大为惊讶。他的举止鲁莽,厚颜无耻,表现出纽约人特有的美国式直率。查理冲着她来了一个理查德·韦德马克式微笑。他没有理由让她今天下午继续待在办公室,可是要她离开之前给他点一杯橙汁。

查理希望竭力推销美汁源的产品,心里一直在思考橙汁。他观察它,引用它,对着它想入非非。他知道如何为橙汁打广告。不用提什么佛罗里达,不用提什么狗屁维生素,需要的是欲望感染力,需要的是视觉冲击。这是一种颜色漂亮、具有诱惑力的饮品。橙汁罐放在冰柜里,颜色鲜艳,在白霜的映衬下闪烁发光,女人看到时,眼球里显现很高的兴奋度。你必须展示果肉,展示果汁导入玻璃杯时四溅的颜色。你展示一位兴奋不已的家庭主妇,她的上嘴唇边挂着泡沫,仿佛暗示早餐之前完成的一次口交。当然,浓缩汁中没有什么果肉,只有微不足道的果肉痕迹。可是,你可以暗示,可以推论,可以向消费者做出承诺:饮用这种橙汁,可以品尝到真正果肉的碎片。一杯橙汁,一杯充满特殊物质的饮品,就像非常美妙的橙汁烟雾。你展示这样的图像,以充满爱心的方式细致地表现出来。如果橙汁罐和包装可以在感官上引起食欲,装在里面的产品自然不在话下。在闲适的星期天上午,查理最喜欢端着一杯添了伏特加酒的橙汁,一点一点地慢慢品尝。

他希望竭力推销斯梅尔诺夫公司的产品。最近,美国文化中出现了一种俄罗斯时尚元素。叶夫图申科穿着从黑市买来的牛仔裤。这个初冬,俄罗斯帽子开始流行,在纽约和芝加哥依然盛行。俄国羊羔皮。人们一天早上醒来,发现在收入较高的人中,三分之一都戴着俄国羊羔皮帽子。

“道恩,她走了,谢天谢地。她和文字撰稿部的某个色鬼搞上了,我完全可以打赌。桑迪觉得那些文字撰稿人总是面对被人解雇的危险,所以喜怒无常,富于魅力。”

公共汽车轰鸣着驶入浓重的夜色之中。这时,办公室里的电灯亮了,姑娘们敲击着IBM刚刚发明的电动打字机键盘,走廊里响声一片。打字球接触色带,色带接触纸张,形成一种更高级的连接关系,就像打字姑娘们身上穿的牛津布衬衫。每隔十五秒钟,她们之中的一个就会敲错键盘,嘴里冒出一声诅咒。

已经结婚的广告文字撰稿人与秘书幽会,与自己的秘书,与其他广告文字撰稿人的秘书,与客户经理的身材高挑、动作敏捷、穿着白鞋、声音迷人的秘书幽会。他们在秘书温暖舒适的公寓房间里幽会,沉迷于午餐时间的情人销魂养身法,管它叫午戏或者日场。那样的空间狭窄,与撰稿人工作的小隔间非常相似,只不过装饰更温馨一些,让人显得更脆弱一些罢了。灰白色墙壁上有的贴着马德里的招贴画艺术,有的贴着意大利雕塑家马里诺·马里尼创作的马匹的图片,有的贴着法国画家伯纳德·比费画的龙虾的图片。如果某位秘书住在与人合租的较大公寓里,时间安排难度就会大一些。涉及的撰稿人渴望见到其中一个室友的倩影,也许她在某个深夜约会未果之后从浴室里出来,浴袍半开,两腿赤裸。那些公寓几乎无一例外地位于东区偏僻地段,在白砖楼房的阴面,室内终年不见阳光,而且也没有公寓管理员。根据固定在电梯间墙壁上的标牌的最近记录,一个名叫A.贝尔的人每隔两年检测一次电梯。

没错,查理自己也干过这类寻欢作乐的勾当,时断时续,既有在广告制作部门的年轻女人,也有在公司其他部门工作的女人,还有孤独的底层员工,实际上并非个个年轻。有时候,折叠式沙发打开之后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面积,他想要撒尿时不得不从床铺上走过。但是,这样的插曲他究竟是真的享受,还是自己强加的令人感到悲哀的娱乐活动?他和妻子在用橡木雕刻的古董大床上做爱。你和这个郁闷的传媒业女秘书滚作一团,这究竟是在干什么呀,查理?就某种行为方式而言,这要么是一种奇怪的羞辱形式,要么是奇怪的生活方式。其性质非常清楚,查理这个广告公司老板竟然浑然不知。

“这就是挑战所在,道恩。神秘的潮流在黑夜中回旋,把大地上成千上万的人连接起来,驱使他们第二天早上立刻购买某种产品,你必须解读这样的潮流。他们肯定会对这样的产品趋之若鹜,你必须在他们出现之前做好准备。”

他说:“经过包装的商品和止痛药品,正是这两样东西让整个国家的人终日奔波。”

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站在门口。

“你叫的橙汁?”

查理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些钱,付给那个人。他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瓶子,倒出一粒超强解酸药片,用没有果肉、令人作呕的果汁服下,期望对它产生的过多的胃酸形成抑制效果。

他给道恩讲了一个荤段子,脑海中出现了身在大草原上的那个家伙脸色涨红的样子。今天已经无事可干,他离开了办公室,穿过带有巴比伦风格装饰、炫示浮华的大厅,转过拐角,来到他喜欢的那位瑞典女按摩师店里,让她给他的腰部做了十分钟的放松治疗。后来,他漫步进入一家布克兄弟专卖店,挑了两件网球衫,还有什么事情比冲动购买给人带来更广大快乐呢?他快步穿过麦迪逊广场,到了巴尔的摩大厦内的那家男人酒吧。他一口喝干一份加了冰块的威士忌,随即出了店门,快步穿过中央车站的宽敞大厅。那个博比·汤姆森棒球放在外套的口袋里。这件巴宝莉晴雨外套他非常喜欢,正好与他的青灰色马裤呢上装搭配。为他定制上装的那个家伙给集团犯罪分子做翻领上装。他觉得棒球放在办公室里已经不安全了,喜欢把它交给自己的儿子查克,无论好坏,无论如何,无论真假。不过,查克,你不要辜负我的嘱托。也许,我会在某天吃饭时突然死去,希望把这件东西交给你,你要好好保存。他阔步走进车站大门,刚好赶上火车。那车是整个人类进步的巅峰之作,他快步进入设有酒吧的车厢,那里已经坐满与查理需求类似的乘客。他们头发斑白,来日不多,罪恶之梦已经快到尽头。

这是开往韦斯特波特的最后一班列车。

第五部 通过化学作用实现美好生活的良策 第3节

社会上流传着关于教皇的说法。某些说法,某种地下谣传,这样的东西从一个教区弥散到另外一个教区,可以传遍一个国家。派厄斯教皇产生了神秘幻觉。这就是坊间的传言。教皇看到一系列超自然的活动,夜深人静之时看到某些事物。这就是有人的说法。我不知道那人究竟是干什么的,也许是修女,也许是连续九天举行祈祷的老太太,也许是面色红润、身体健康的富有基督教徒,也许是哥伦布骑士会的成员。人们听到这类说法,觉得自己灵魂中有什么东西不得安宁,有什么东西从非常古老的单调生活中蹦出来,变为别的什么可以阅读的材料。

在课堂上,在涉及奇术表演或者圣迹研究的讨论中,一名学生向保罗斯圣父提到这些传言。

这位老神父凝视窗外。

“假如你彻夜狂饮劣质红酒,到了凌晨三点也会产生幻觉。”

那天晚些时候,我在神父的办公室见到了他。我走了三百码,途中狂风大作,暴雪飞舞。我把保暖抓绒帽帽檐放下来,护住两只耳朵,抬起一只前臂,挡住刺骨冻雨,顶着狂风向前。暴风雪在这一片开阔地里肆虐。在这一片称为北美的大地上,这样的情况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

我还没有脱下上衣,神父就开口说话了。

“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我的鼻毛便开始发硬。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我真想退休,到法国南部去。”

“风雪就像在举行大游行。”

“嗯,我知道。”

“外面的凳子全被大雪埋了。”

“嗯。”他说。

“就在窗户外面,我刚才从凳子上走过,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嗯。坐下吧,谢,给我说一说最近的情况。年轻人取得的进步,这就是今天的话题。”

“我借了一双靴子。”

他喜欢那样的回应。

“靴子合脚吗?”

“不合脚。”

他更喜欢。当他问及关于我的精神和灵魂状态——这样的情况很少出现——时,我总是答非所问,说的全是现实生活中的问题。他似乎觉得我根据本能给他实实在在的答案。其实,我只是觉得困惑,试图找到合适的字眼。

“你最近读些什么书?”

我背了一长串书名。

“你理解这些书的意思吗?”

“不理解。”我回答。

他再次微微一笑。他已经对聪明的孩子感到厌倦了。他见过不少学业成绩优秀的孩子,现在希望与其他种类的不能适应社会的青少年交谈,那些给自己和他人带来麻烦的青少年。

“可能有的不理解。不理解的,我就硬背。”

他把一只胳膊靠在桌子上,支撑着脑袋。他这次没有笑。

“这并不是我们设立这个机构的原因,对吧?”

“我学习很卖力的,神父。”

“可是,书本中的意思你不能像记拉丁语词尾那样死记硬背。”

他的手比较小,洗得干干净净。在其他的神父中,有的穿法兰绒衬衣,外面套着厚重的毛衣。保罗斯神父与他们不同,并未受到天气、地理环境和沃亚杰尔这个地方特有的自由感的影响,总是穿着黑色上衣,配上天主教士的白色硬立领衬衣。我对此表示尊敬,觉得它给人安全感。

“在这里,我们希望做的事情之一是培养严肃认真的人。这是什么样的人呢?这个问题三言两语难以说清。譬如说,我们培养的人最终将会达到一种深度,将会具有一种宽厚的品质,将会尊重其他的思维方式和信仰方式。我们要开拓人的基本素质,帮助年轻人获得一种道德力量,让他变得果断,展示应有的品格,让他明白应该怎样处理生活中的事。”

你总是担心自己会让神父失望,辜负了他的厚望。你总是担心,在他希望得到较高精神层面的反馈时,自己的回答枯燥乏味,甚至答非所问,自作聪明或者无精打采。你担心,当他希望得到经过独立思考的开放性论点时,自己的回答枯燥乏味,啰啰嗦嗦。

“关于我自己的生活,我应该忏悔——对,干吗不呢?谢,你将要听到我的忏悔。你是了解我的忏悔的最佳人选。我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才理解到,我并不是一个认真的人。我做了太多具有讽刺意味的事情,我虚荣心太重。其他方面却太欠缺——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欠缺很多东西。你瞧,我没有盛怒,或者说,我内心中的盛怒很小,挫败感很小。将来,你会逐渐理解这些东西的。你做事的原则性强吗?或者说,你编造理由,为自己的不良行为辩解吗?这是我的忏悔,不是你的。所以,你没有必要回答。反正现在没有必要。将来嘛,当然有必要。你将会明白你自己在什么程度上满足了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的必备条件。”

“没有盛怒,”我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盛怒。在灵魂中,盛怒和暴力是形成紧张的东西。它们可以为人的身份的完全性服务。一个人让自己变得不平凡的方式是用拳猛击另外一个人的嘴巴。”

我当时肯定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这一点你不可能怀疑,对吧?我不喜欢暴力,暴力让我感到恐惧。可是,我把暴力视为个性中的一种扩张力量。我觉得,一个人对抗这类倾向的行为能力可以成为一种美德之源,成为其性格和克制力的一种表达方式。”

“那么,你怎样做呢?是用拳猛击那个家伙的嘴巴,还是抵抗自己内心的强烈盛怒?”

“这个问题提得非常好,我没有现成的答案。你有答案,”他说,“不过,如果一个人没有充分体验自己民族具有的盛怒和激情,没有以某种方式去控制或者引导它们,让它们朝着有用的方向发展,他怎么能够成为一个认真的人呢?”

你是了解我的忏悔的最佳人选。他这样说了,对吧?某个身在教养所的人,某个知道答案的人。当然,我根本不知道什么答案,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觉得我有某种特殊的能力,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

“velleity(意欲)这个词语你听说过吗?它带着一些托马斯·阿奎那哲学的意味,表示最低层面的意志,心里想要的一种小东西,一种希望,一种倾向。明白了吧?如果你缺乏意志,就会处于自己关注的最肤浅的层面上。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这是你的忏悔,神父。”

他的办公室在一幢年代久远的简陋房子中,大风吹过,房梁晃动。

“阿奎那曾经说过,只有紧张的行为才能强化习惯,单纯的重复是不行的。强度形成道德教养。一种强烈的持之以恒的意志。这就是认真的要素。持久不变的特征。这也是一种要素。一种目的感,一种自己选择的目标。告诉我,我的表达含糊不清。我尊重你的这种判断。”

我们所在的地方距离加拿大边境大约三十英里,周围是散漫凌乱的营地。大多数建筑是废弃的军营,还有一些老式木屋。也许,这里让人想起当年耶稣会信徒传教时的情形。不过,接受教诲的现在是我们这些人。我们之中有曾经给人希望的城市孩子,有身体孱弱但是记忆超强、带着某种污点的人,有天生聪明但是心理状态不稳的人,有无法适应社会的人,有通过政府强制来适应社会的人,有委内瑞拉的某个耶稣会信徒中心派来的一批拉美人——他们年轻,聪明,行为方式表现出世界主义的特征,远离自己心爱的姑娘,还有为数不多的来自附近的显得非常腼腆的农村孩子。

“我有时候觉得,我们实施的教育适合五十岁的老人,那样的人感到自己当初错过了机会。我们所教的东西中有太多抽象理念,太多各式基本道德准则。如果你看着自己的鞋子,说出它是由哪些部分构成的,得到的东西比听这样的说教更多。谢,对出身于你的家庭这样背景的人来说尤其如此。”

这似乎让他有些激动。他俯身向前,注视——对,就是这个词语——我湿透的鞋子。

“那些东西很讨厌,对吧?”

“对,很讨厌。”

“一一说出那些部分吧。说吧。我们还不至于那么装腔作势,不至于在思想上被时髦所困,不能当面测试学生。”

“说出那些部分,”我说,“好吧。鞋带。”

“鞋带,每只有一根。继续吧。”

我抬起一条腿,转动一下,动作笨拙。

“鞋底和鞋跟。”

“对,说下去。”

我放下腿,盯着靴子,觉得它们仿佛是一个密封的棕色盒子,没有什么可说的。

“继续吧,孩子。”

“没有什么可说的,对不对?鞋头和鞋面。”

“鞋头和鞋面,你让我真想大哭一场。”

“前面的圆形部分。”

“你非常会说,也许我得停下来,重新考虑一下是否继续提问。你说了鞋带。鞋带下面那东西叫什么?”

“鞋舌。”

“什么?”

“我早就知道这名称,以前只是没有见过这东西而已。”

他故作姿态地瘫倒在桌面上,微微扭动身体,仿佛处于某种可怕的痛苦之中。

“你不知道如何观察,所以没有看到。你不知道名称,所以不知道如何观察。”

他在批驳的过程中,偏斜下巴,带有很多故意表演的成份,从桌子表面抬起身体,一屁股坐在转椅上。接着,他两眼再次注视我,然后身体猛地转了45度,高高抬起右腿,把腿部和鞋子放在桌边上。

一只神职人员日常所穿的简朴的黑色鞋子。

“行了,”他说,“我们知道了鞋底和鞋跟。”

“嗯。”

“而且,我们还确定了鞋舌和鞋带。”

“对。”我说。

他伸出一根手指,顺着鞋子上缘的一块皮子,伸进鞋带下面。

“这叫什么?”我问。

“你告诉我,它叫什么呢?”

“我不知道。”

“这是后帮。”

“后帮。这是鞋跟上面的比较硬的部分。那是主跟。”

“那是主跟。”

“这个部分在后帮和鞋底上方的这一块之间,它叫鞋腰。”

“鞋腰。”我说。

“鞋底上方这一块叫鞋沿条。孩子,你说一遍。”

“鞋沿条。”

“日常事物就以这样方式处于隐蔽状态。因为我们不知道它们的名称。前面覆盖在鞋背上的哪一块叫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它叫鞋面。”

“鞋面。”

“说一遍。”

“鞋面,覆盖在鞋背的前面部分。我原来以为我不应该记住这些名称。”

“不要去记理念。有时候,我们对死记硬背嗤之以鼻,你不应该对我们的态度过于认真。机械记忆有助于增加知识。鞋带穿过的那个位置叫什么呢?”

“这个我应该知道。”

“你当然知道。靠着鞋舌的两侧和上方都有孔。”

“我不知道那个词。鞋眼?”

“也许,我还是应该让你活下去。”

“鞋眼。”

“对了。鞋带两端的金属护套叫什么呢?”

他用中指轻快拨动那东西。

“这东西我一百万年也不知道叫什么。”

“带箍。”

“一百万年也不知道。”

“包头或者带箍。”

“带箍。”我说。

“这个小的金属圈对鞋眼边缘起到增强作用,带箍从它里面穿过,它叫什么呢?我们讨论的是语言的物理学,谢。”

“那个小圈吗?”

“你看见了?”

“看见了。”

“这叫扣眼。”他说。

“天哪。”

“扣眼。学会它,了解它,喜欢它。”

“我要疯了。”

“这是最后的神秘知识。当我把鞋子送到鞋匠那里,他把它放在一个东西上面,以便进行修补。一块形状像脚的木头。它叫什么呢?”

“我不知道。”

“鞋楦。”

“我的脑袋快要炸开了。”

“日常物品代表了最易被人忽视的知识。这些名称在人类进步过程中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quotidian(日常)的东西。假如它们不重要,我们就不会使用quotidian这个拗口的拉丁词来表达了。说一遍吧。”他说。

“quotidian。”

“quotidian这个词语非同寻常,暗示了日常事物具有的深度和广度。”

他的白色衬衣的领口松开了,露出了喉结,喉部的皮肤已经松弛。衰老尽管姗姗来迟,但是现在脚步却很快,似乎让他措手不及。

我穿上衣服。

“我本来打算给你带一本书来。”他说。

不过,他的手依然年轻,柔软,洁白,带着婴儿肌肤的红润。在房间一角的桌子上,摆放着棋盘,双方的棋子相对排列。

“明天到上红区来,我把那本书给你找出来。”

上红区是教师住宅区。他们根据本地的地标——譬如湖泊、城镇、河流、森林——的名称,给沃亚杰尔这个地方的建筑命名,而不是使用圣人、神学家或者耶稣会信徒殉教者的名字。根据保罗斯的说法,耶稣会信徒千方百计要人皈依上帝,试图改变社会,因此在许多地方受到粗暴对待。他们在日本被人砍头,在索马里和埃塞俄比亚遭到肢解,在北美被人生吃,在暹罗被人钉在十字架上,在英格兰惨遭马拉分尸,在马达加斯加被人扔进大海。所以,我们这个带有实验性质的小学院的创立者们认为,他们这样做可以避免耶稣会信徒史上的某些血腥标志在这个地方出现。

“顺便说一句,谢。”

“什么?”我问。

“我昨天看见你和那帮人一起,在支持麦卡锡参议员的请愿书上签名。”

“对,我去了,神父。”

“在请愿书上签名。”

“看来没有问题。”我说。

他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投向别处。

“你知道参议院为什么对他表示谴责?”

“别人签了名,”我说,“有的南美人签了名。”我解释说,有点急切,知道这听起来非常愚蠢,不过总觉得,这样可以让自己免受指摘。

“所以,我就签了名。其他人那样做,神父,所以我也做了。”

他把目光投向别处,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我随即转身离开。

我冒着漫天飞舞的大雪,在阅兵场上来回走。后来,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脱掉上衣,希望查词典。我脱去靴子,在洗脸池里拧干帽子。我希望查词典,希望查velleity和quotidian这两个词,永远记住这两个混蛋的名字,拼写出来,了解意思,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朗读,大声说出来,发出声音,在背诵时记住它们的意义。

在这个世界上,这是能够逃避给你带来影响的事物的唯一方式。

他们一行在雨中到达,以年轻人为主,有来自《纪事报》和《考察者报》的专栏作者,还有两位来自《城市之光》杂志社、蓄着灰色络腮胡须的诗人。他们等待伦尼·布鲁斯出现在舞台上。

这里是盆地西街,小型舞台用假石头作为背景。那面墙壁本想用来烘托温馨的气氛,可是却像一块凸起的巨石,非常丑陋,让整个俱乐部给人置身地牢或者地堡的感觉。

他们坐在那里,等候伦尼——那位身上散发出一种微弱气味的爵士乐手。几个小妞穿着表示存在状态的黑色衣服,嘴里念叨着单音节字眼。几个衣冠整洁的大学男生带着秘而不宣的异常性倾向。一家名叫《涤纶炒锅》杂志的全部人员悉数到场——那五个具有正义感的灵魂对世界忿忿不满,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情让他们受到伤害。

突然,在没有任何介绍的情况下,伦尼从黑暗中走到了聚光灯下。他甚至没有来得及从架子上取下话筒便开口说话了。

“他们从弗吉尼亚州的诺佛克撤离了人员。诸位知道这条消息吗?诺佛克。那里有大型海军基地,各种各样的船只从那里启航,有驱逐舰,还有巡洋舰,以便对古巴形成封锁。他们撤离了军人家属和所有非基本人员。这里的问题是,”他把头转向舞台侧面,这样他就可以带着诡秘的夸张感觉间接地观察听众,“他们撤离之后,谁会进来?对,住在附近的人会进来。方圆三百英里之内,不良之徒就会蜂拥而至,哄抢那些房屋中的财物,毁灭那里的地产价值。海军方面到时就会说,他妈的,这帮混蛋。别管什么俄国潜艇和货船了,让我们把炮口转向诺佛克。”

伦尼今天晚上显得有些浮肿,脸色苍白,像一块松饼,肢体语言中显露出紧张不安,仿佛是一名业余演员。

“一切都与房地产有关。你是你所在地方的产品。如果你是来自纽约的天主教徒,你就是犹太人。如果你是来自蒙大拿州巴特市的犹太人,你完全是非犹太人的混合物。你像一份快餐土豆泥。顺便说一句,这正是这一场危机的性质。快餐土豆泥。伙计,我们要使用所有及时快速的技术,因为我们已经没有足够注意力来关注常规战争了。在电影版中,罗德·斯泰格尔扮演赫鲁晓夫,作为国家演员工作室的主席。真棒,他深沉,他被人误解,口音用得烂熟,脑袋刮得光光的,常常歇斯底里地尖叫,惟妙惟肖地展示了角色的动机。赫鲁晓夫是一个来自煤矿的青年,通过单打独斗,最后到达社会上层。其实,他内心很想找到一个爱说俏皮话的姑娘,有时和他顶嘴,有时让他开心一笑。他不是什么乡下佬,一半是男人,一半像香肠。斯泰格尔诠释的这个孤独角色喜怒无常,非常敏感,受到俄国历史上的愚蠢行为的影响。在衣橱里,他与金·诺瓦克扮演的留着男士平头的美国双重间谍有了肌肤之亲。这让我们看到他内心之中不乏温柔的女性倾向。”

伦尼模仿了角色说话的语气和口音。从技术上讲,他的表演并不完美,但是把不同的文化、地域和互相参照的信息熔为一炉,淋漓尽致地刻画了所模仿的对象。

听众中带有垮掉的一代的文化氛围。几个人穿着旧茄克衫,面料带有风格图案,是曾经在50年代流行的款式。他们的目光中带着一种超脱感,但是对世界上出现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仍旧保持敏感。一个女人穿着拼接款式的衬衫,随身携带的小袋里装着一个婴儿。也许,这在伦尼表演现场上是空前绝后的景观。不过,这的确是那一周在旧金山出现的一幕。

“肯尼迪公开露面,你听到有人说我看到他的头发了,有人说我看到他的牙齿了!那个场面让人眼花缭乱,他们无法一一看清。我看到他的头发了!他们崇拜那个人活着时留下的神圣遗迹。”

根据垮掉的一代的经典说法,正是美国的病态让原子弹得以出现。伦尼即兴表演了俄罗斯民族特点,那样的东西就像汽泡矿泉水,从坎纳尔西的年代久远的饮料罐装厂里源源流出。如果说垮掉的一代接受伦尼对伪善的攻击之辞,如果说他们对他在警方缉毒中遭到搜查,对他因为语言猥亵受到审判深感痛惜,那么,听到他模仿俄国人的口音,看到他的即兴表演,他们也许无动于衷。垮掉的一代建构的整个图景处于原子弹的阴影之下,一直难以摆脱。垮掉的一代并不需要导弹危机来让自己思考关于原子弹的问题。原子弹是他们觉得使用最为方便的词语,表示许许多多东西。美国道德带有肮脏的一面,美国烟囱林立,机器人制造公司比比皆是,受到《时代》和J.埃德加·胡佛的影响,是一个问题多多的地方。在许多经过日晒雨淋的货车停车厂里,人们俯身而坐,手里端着咖啡,欣赏爵士乐的现场表演。托洛茨基分子暗中活动,神色悲伤的慕男狂袒露阴部。伦尼调侃的就是这样的现象。伦尼为人提供娱乐,通常身着套装,刻意打扮,举止装酷,言辞猥亵,兼有丧事承办人和滑稽演员双重特点。原子弹是一场已经失控、令人恐惧的广告活动的组成部分。

今天晚上,他穿了一件尼赫鲁式上装,里面是一款黑色高领紧身上衣,又脏又皱,外面还披了一件白色雨衣。要么他上台前忘了脱,要么打算表演结束以后迅速离开。

这时,他开始一种印象式漫谈,话题频频变换,让人难以跟上。他谈到了案件、律师和法官,仿佛与没有在场的别的什么人说话。

后来,他停下话头,对听众说:“爱我吧,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得到你们的爱。今天晚上如此,将来永远如此。你们不再爱我,我会立刻死去。”

这不是今晚表演的结束语,随后出现的才是。在从洛杉矶到旧金山的航班上,他坐在卫生间里的小塑料马桶上,想到了结尾。当时,他右侧的红灯不停闪动:请回座位,请回座位。

“天使长加布里埃尔出现在古巴上空,保镖们叫醒卡斯特罗。卡斯特罗对他们说,别打扰我。保镖告诉他,那位天使长是上帝的信使。于是,卡斯特罗上了一架直升飞机,飞到天上。天使长穿着白色长袍,手持闪闪发光的小号。卡斯特罗发现,加布里埃尔是黑人,心里一阵窃喜。我暗自说道,好极了,黑人喜欢说话,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不说那些废话。他对天使长说,我不信上帝,不过让我问你一个问题,在这场危机中,你站在哪一边?天使长说,我只说一遍,我站在有棒球和爵士乐的那一边。卡斯特罗说,我们就有棒球和爵士乐,我们管它叫非洲古巴音乐,你想一想吧,伙计。人们不停摇摆,就像发疯一样。加布里埃尔说,不要用这样居高临下的口气和我说话,混账东西。你知道的,我已经和鸟儿查利·帕克分开了。没错,原来我俩曾经一起在明顿酒吧待过。好吧,你想知道我站在哪一边吧?有妈妈和苹果馅饼的一边。卡斯特罗说,没问题。俄国人就有妈妈和苹果馅饼,他们管它叫yablochy pirog(皮洛基馅饼)。天使长说,好吧,你巧舌如簧。我站在有唐老鸭、米老鼠和黑手党的一边。卡斯特罗说,他妈的,我们已经把黑手党赶出了古巴。不过,你怎么会和他们混在一起呢?天使长说,我主耶稣善待乌合之众。卡斯特罗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天使长说:你觉得呢,伙计?他是意大利人呀。卡斯特罗说,等一等。耶稣是意大利人吗?天使长反问:难道不是吗?他的脸上露出不确定的神情,开始抖落粘在小号嘴上的唾沫——加布里埃尔感觉不安时,常常做出这个动作。他对自己所受的教育非常敏感,带着辩解的口气说,所有的教皇都是意大利佬。人们都知道这一点,伙计。耶稣也是意大利人,耶稣这个名字源于意大利语的一个词语,意思是走。看一看他的肤色吧,伙计。卡斯特罗说,耶稣生活在中东。加布里埃尔说,给我说这样的废话,你的脑子肯定出了毛病。他是那不勒斯人,说话时两手喜欢比划。卡斯特罗说,如果你想知道实情,他是犹太人。天使长说,我知道他是犹太人——意大利籍犹太人。那里有意大利籍犹太人,对吧?卡斯特罗说:我干吗站在这里听你说这些废话?你的精神彻底错乱了,伙计。天使长说:你是否在告诉我,我一辈子相信耶稣在一场意大利入举行的婚礼上让水变成了葡萄酒?其实,他没有那样做。”

伦尼说这番话时有点心烦意乱,不时出现含混,不过,这与他过去的做法没有什么两样,爵士乐迷说话时大都如此,像是处于一种吸毒引起的超脱尘世的神游状态。

“我看到了他的头发!我看到了他的牙齿!”

这时,他终于想起了他喜欢的那一句话。他做了一个半蹲姿势,把雨衣罩在头上,几乎快把话筒放进了喉咙。

“我们全都要完蛋了!”

没错,他喜欢这样说,声嘶力竭地嚎叫。这声音非常奇妙,让他精神大振,排除他的恐惧感,同时也让他坦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声音虚弱,病态,怯懦,无力,可怜,但是不知何故,也显得有些宏伟。这是一种拖长的、响亮的、触动心扉的尖厉嚎叫,充满悲伤和痛苦,夹带着一种令人愉快的对抗成分。

他的声音形成一阵怪异的震撼,猛地穿过听众的心灵。他们觉得,这嚎叫进入了自己的身体,在血液中跳跃,让他们团结起来。这是心灵的反抗,一种类似本我的恸哭。它来自他们的灵魂深处,来自那个绝望的埋葬之地——你在那里会要求承认自己的原始权利和需要。

后来,伦尼脑袋里冒出一个念头,轻快做动作,表现出来,仿佛是一个拳击手,熟练地使用刺拳,脸上露出了微笑。

“可是,我们之中的某些人也许比其他人更加无助。想一想吧,这是一颗白色原子弹。”他说到这里时改变了声音,脖子红了,腔调慢吞吞的。“它是我们的原子弹。莫斯科和华盛顿。想一想吧,伙计。白人控制着这颗原子弹。”

这个想法让他产生了一阵愉悦。

“你们看一看瓦茨的状况,看一看哈莱姆的状况。你们会说,他们会搞我们的女人,妈的。我们扔下原子弹吧。宁可让世界毁灭,不能让种族混交。”

他像波普爵士乐手那样打着响指,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因为我们宁可一起完蛋,也不愿和他们分享我们的女人。”

这时,全场灯光熄灭,效果就是如此。聚光灯熄灭了,酒吧灯熄灭了,出口标志灯熄灭了,全都熄灭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伦尼的身影——挪动着试探的脚步,走向直接通向街道的那扇巨大的金属门。坐在前面的顾客可能听到他在咕哝:“请回座位,请回座位。”

听众中出现一阵骚动,几个人转动脑袋,几个人站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心里是否在想:也许这就是结局,原子弹爆炸了?在空中爆炸了?最近,在太平洋上进行的一次核试验产生的电磁波形成了巨大的海浪,冲击了檀香山的供电线路,整个岛上一片黑暗,触发了所有的防盗警铃,对吧?

电灯亮了,聚光灯照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那面石头墙壁显得更加醒目,仿冒的材质暴露无遗。伦尼站在那里,距离出口1.5码。他朝着舞台慢慢走来,模仿人溜进房间的模样,如释重负,略显尴尬。听众等着他重新开口,讲什么东西,缓解刚才出现的长时间紧张,用笑声让他们兴奋起来。他走到舞台上,举起悬荡的话筒,放到脸上。话筒开始发出啸叫,接着是嘎嘎的响声。这时,灯光再次熄灭,伦尼苍白的面孔形成的余像留在在场每个人的视网膜上——他的嘴巴上闪过一丝受到惊吓的傻笑。一个婴儿开始大哭起来。

二十秒钟之后,电灯亮了,舞台空了,金属门半开着,演出显然结束了。

连续几个星期,我们几乎没有睡觉。在三四个星期里,我们日夜待在一起,许多时候——大部分时间——在她的汽车里。我们在车里吃喝,睡觉,做爱。一觉醒来,环顾四周,外面依然一片黑暗,或者说,根据不同情况,有时候外面依然光线充足。后来,由于某种——合理或者不合理的——原因,我们终于停了下来。生活节奏慢了下来,可以在房间里正常地做爱。不过,不久又该上路了。她坐上那辆1950年生产的奔驰汽车,猛踩油门。那辆汽车底盘被放低了一些,传动系统的马力略有增加。我们继续向西。

“不要告诉我你做了什么梦。”我说。

“不过,你必须听一听。”

“我不想听。”

“噢,你这个杂种,你必须听,”艾米说,“因为路上发生的一切都与我们两个有关。”

“人们不想听到别人的梦,这一点你难道不知道么?”

“噢,你这个杂种,什么别人呀?别人是谁呀?”

“看着路。”

“我们说过,哪怕微不足道的念头也要告诉对方。”

“看着路。开车吧。”我对她说。

她在圣菲市下车,那里有她家人的朋友。我自己开车,既不开收音机,也不读报。一周后,她在亚利桑那州,我俩在一家矿工酒吧见面。我们玩了名叫撒谎者扑克的调情游戏,爬上高处房屋林立的街道,心里涌起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知道对方也有同感,觉得我们可能满面红光。

“那天我做的是一个关于高山的梦。我在山上的一个湖边,四周阳光明媚。”

“只有做梦的人才觉得梦有意思。难道你不知道这一点?”

“我觉得你懂得的东西很多,作为外国人,你知道这些已经很了不起了。”

“注意开车吧。”

“有谁离开纽约以后只学习英语呢?”

艾米非常能干,身材高挑,穿着牛仔裤很性感。她知道如何做事情,如何制作东西,甚至她的漂亮模样也给人干练的感觉,体现出一种直截了当的才能,性格开朗。她双眸明亮,周围有一点淡淡的雀斑,笑起来色迷迷的。

那个夏初,我们到了南达科他州的扬克顿县,那里的电影院正在放映一部名叫《达科他》的片子。那家电影院的正面贴着色彩鲜艳的瓷砖,入口处的遮篷上印有奥迪·墨菲的画像。扬克顿的年轻人上了汽车,在主要街道上行驶。我们加入他们的行列,在开车时几乎要睡着了。我们去了汽车电影院,谈论人生。我们开车穿越大草原,谈论电影。我们开车进入自动洗车场,在洗车过程中给对方朗读诗歌,看着肥皂<dfn>p://?99lib?</dfn>水顺着车窗慢慢淌下。

她的汽车是黑色的,发动机罩比较大。我俩觉得,我们是公路幻影,是公路神灵,在乡村道路的扬尘中撒尿不会让人看见。她不想让我知道那辆汽车是她父亲送给她的,作为毕业礼物。可是,她的一个弟弟告诉了我,所以我知道。我还知道,旅程结束之后,她会弃我而去。

“你知道你最搞笑的事情是什么吗?你口口声声说,哪怕微不足道的念头也要告诉我。可是,你最搞笑的是,”我说,“你很快就会忘记我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情,共同的想法。”

“不会。”

“很快。”

“不会。”

“在分手时会忘。你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吗?你注重实利,脑筋顽固,分分秒秒都在考虑自己的东西。”

“什么东西?”

“你绞尽脑汁希望得到的东西,可是第二天早上就能忘得一干二净。”

有一次,我们在某个马厩停车。她教我骑马,可是我一上去就掉了下来,后来无论如何也上不去了。她和担任考察队领队的那个印第安人一起,骑马进入阴森的山麓。

她问:“这有什么不对的呢?”

“我只是说说而已。”

她问:“这有什么不对的呢?”

“我说说而已。”

“我并未告诉你一切,你不要谴责我。”她说。

“你已经说过两次了。”

“你竟然是这样的杂种。”

“把没有说过的全都告诉我。说吧,看我的激烈反应,”我说,“我不会大吃一惊的。”

她可以编造故事,喜欢说布鲁克海舍尔一家的事情,说他们的祖父母、拓荒的女人、淘洗沙金的人,还有那个顽强的古老家族散落在各地的后代。

我们曾在她大哥家停留,分别住在不同的房间。她大哥是建筑师——她的兄弟似乎遍布各地。这个大哥住在印第安尤马人的部落附近。房子远离铁路,他自己设计的,建筑材料是灰泥和旧铁皮,刻意让外形略显歪斜。艾米非常兴奋,在一旁欣赏那一幢房子。

我们长时间开车,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失去理智。我们几乎马不停蹄,穿越一个幅员辽阔的大州,在旅程中一直聊着。我们将残酷、漫长的婚姻生活压缩成短短几周时间,体验了其中的变化,感受到没有经过调整的东西产生的影响。我们也有这样感觉:一起睡觉是错误的,因为我们可能在睡觉前谈到某个可怕和重要的问题。

在亚利桑那州鲁比市附近的一条土路上,我们看见四个男人骑着马,驱赶着一头牛。那是一头体型硕大的驼背公牛,看上去几乎不是真实的动物。我们停下车,不仅是想看一看,不仅是因为我们觉得那畜牲可能追赶正在移动的汽车,而且也是出于一种不可思议的异教徒式尊重。一头牲畜,一头巨型公牛,令人敬畏,四个牛仔挥舞鞭子,驱赶它,顺着红土道路慢慢离开。

“我心里有些感到恼火的想法,”她说,“它们涉及性爱、嫉妒和恶意,我希望与自己亲近的人遭受最剧烈的痛苦,然后慢慢死去。假如我告诉你这些令人勃然大怒的事情,你会恨我的。”

“说一说吧。”

“我不会说的,对你也不会说,对你最不能说。”

“我希望你告诉我。”

“除非你强迫,我是不会的。”她说。

有时候,艾米的举止显得欲迎却拒,带有一种仪式的意味,一种反射,不是害羞,而是谨慎和狡猾。她表现出来的需要强烈时,这一点更为明显,她欲迎却拒,两眼放光,用肩膀把我撞开。甚至在做爱过程中,她也可能显得怯懦,几乎假装我们不是在做爱,而是干别的什么事情,仿佛在学校走廊里和我牵着手。这一点我弄不明白。有时候,她把我推倒在床上,嘴里念叨着,你不能这样,不,我不愿意。甚至在我伸开四肢,趴在汽车座位上和她做爱时,她也会有这样的反应。

六月中旬的那天晚上,在亚利桑那州的比斯比市,我们沿着阶梯,顺着狭窄的街道上行。一家阴暗的酒吧里坐满铜矿工人,还有他们得了犬心虫病的小狗。我们在那里喝了啤酒,吃了三明治。爱情让我们一反常态,几乎失去了自我。当时我觉得,我们有可能突然大吵,然后各奔东西。我之前并不知道自己可能出现那样的感觉,后来我们两人滚在一起,脑袋里几乎一片空白,心里别无它念,完全沉浸在性爱之中。

她说:“我知道你做的事情。我睡觉的时候,你一直醒着,看着我。”

“你什么时候睡觉?”

“你想要的太多了。其实,你就想进入我的身体,跟随你那东西,进入我的身体。我曾经想过没有?”

“注意开车吧。”

“别打岔。我曾经想过没有?”

“开车时不要看着我。”

“别打岔。我曾经想过没有,自己那一天会认识一个男人,他会跟着我进入浴室?”

“注意开车吧。”

她说:“你想和我一起进入那个加油站的狭窄的厕所。我几乎把这事给忘了,刚才想起来了。因为你觉得你可能漏掉什么东西。”

我们开车经过加利福尼亚州的贝克尔斯菲市,汽车引擎过热,我们在一个活动房屋营地停下来,准备加水。眼前出现的情景我以前绝对不知道。一排一排的活动房屋,有人冒着华氏107度的高温,在车外做热狗。一个女人穿着泳装,在她家的活动房屋外面的一块熨衣板上熨烫衣服,几个穿着内裤的孩子在附近骑三轮玩具车。我以前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情,而且做梦也不可能想到。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样的情况:有人长期住在活动房屋里。艾米说,我是来自纽约的外国人。

我准备到加利福尼亚的帕洛阿托市去,我是一个教材编辑,刚刚起步,雄心勃勃,希望改变传统教室的性质,让它变得开放,流动,随意,体现加利福尼亚的特点。她准备到西雅图或者波特兰去,不过尚未确定其中的哪一个。也许,她会原路返回,到丹佛去。她有地球科学的硕士学位,还有一些她没有承认的专业背景。

“我既不知道我在这里和你一起做什么,也不了解你的任何背景。一起待了这么久,聊了这么多,我基本上并不了解你,”她说,“当然,我知道这样一点,你晓得怎样让我生气。”

“好。这对你有好处。生气可以净化血液,”我对她说,“这是我的爱尔兰母亲说的。”

“你有母亲,这还算不错。”

“生气吧,继续生气。”我对她说。

我不想她开车时看着我,可是我有时候会看她,这会吸引她的目光。

“我希望路上发生的一切都与我们两个有关。”她说。

“我也是这样的。”我说。那时我真的这么想。

她感觉到我注视的目光,回望我一眼。路上空无一人,在矿山上特有的那种破旧小屋旁,熏衣草堆积如山。她那目光让我觉得非常亲昵,触及心灵,存在于我们所做的事情之中,它变为一种疯狂的挑战,一种形式的干鸡肉。我们两人之中,哪一个会打断恋人之间的这种注视,把目光转向别处,看一看汽车是否偏移到对面的车道上了?这时,一辆颜色耀眼的皮卡正在靠近,我们距离那眩目的死亡只有半秒钟时间。

“谁奇怪?”

“我睡觉时,你一直醒着,两眼看着我。我知道你在看,我在梦中感觉到的。”

“是我奇怪,还是你奇怪?”

“你跟着我进入女厕所。”

“不,慢着,慢着,慢着,慢着。你睡觉时可以感觉到我在看你,你却认为我奇怪?谁奇怪呢?”我问。

有时候,你让自己从非常急促的呼吸中解脱出来,感觉到一种白色阴影,一种滑动,进入一个与你类似的人。那个人由心灵之光构成,似乎可以代替你说话。

或者,“你不能强迫我这样做”,她会这样说,然后把手伸进我的裤子拉链里。我尽量控制汽车方向。

有一次,我自己一个人单独待了一天一夜,既没有听收音机,也没有看报纸。我开车闲逛了几个小时,没有具体的目的。后来,在弗雷斯诺市郊外的某处,我停下来,把车摆好,在一个野餐营地里散步。树干上挂着白色的树皮,地上摆放着垃圾桶。一个男人坐在椅子上,神情不安。也许,他只是在沉思之中,也许,他担心什么事情。我心里涌起一阵悲凉,一时无法确定是何原因。那种感觉可能是我的,也可能是他们的。那些可怜的家庭用纸盘盛装食品,那个闷闷不乐的男人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还有那个地方,那椅子,那些没有盖子的垃圾桶。

我们两人分道扬镳之后,我买了一张明信片,打算寄给她。在那张明信片上,树林中摆着一张野餐桌。我把它插入书里,放进背包,看什么时候有时间,想想该在上面写点什么话。

第五部 通过化学作用实现美好生活的良策 第4节

第一个人站在华尔道夫希尔顿酒店豪华套房的窗户前。他望着街上,黄色出租车驶入深情的暮色之中。在下班前一小时这个时段中,夕阳映照,奢侈的光线有气无力地落在公园大道上。当暮色渐渐浓重时,人们将会离开办公室,重新找回自己扮演的丈夫和妻子的角色,或者说,在某种喃喃低语中找回别的什么角色。

第二个人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看着联邦调查局的报告。

埃德加说:“当然,你已经收拾好了面具。”

第二个人点头称是,他这个姿态没有人看见。

“朱尼厄,面具。”

“是的,我们有面具。我正在看这份安全备忘录,其实这报告写得有点糟糕。”

“我不想听这些。放到什么地方存档吧。我觉得非常好。”

“抗议,今天晚上就在广场大饭店外面。”

“那些杂种抗议什么?你告诉我吧。”埃德加说,所用的语调经过他多年打磨,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境地,十一种讽刺意义中蚀刻着一种精炼的调侃。

“战争,简直就像。”

“战争。”

“是的,那场面。”第二个人说。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华尔道夫希尔顿酒店,J.埃德加·胡佛在纽约逗留时最喜欢下榻的酒店。不过,这里有聚会、舞会、庆祝会。当然,还有在这个季节,这十年,这半个世纪中最重要的活动——即将在广场大饭店举行的舞会。

埃德加改变了话题,哪怕这仅仅出现在他的心里。他凝视的目光顺着公园大道投向远处。在那里,地面形成一道弧线,顶端是哈莱姆。也许,稍纵即逝的暗淡光线引起他的怀旧之情。也许,原因是那噪音,出租车喇叭发出声音时隐时现,从下面传来。这么远的距离形成了保护作用,那种声音显得奇妙,带着人气,让人兴奋。可爱的喇叭声和警笛声似乎携带着庆贺的音调。

他问:“汤姆森击了那个本垒打时,你在什么地方?”

“对不起,我没有听清。”

“你在什么地方?”

“什么?”

“算了吧,朱尼厄。”

克莱德·托尔森,人称朱尼厄,是埃德加在局里最得力的助手,最亲密的朋友和不可分离的同伴。

当然,两人相处不错。克莱德比埃德加小五岁,不过思维已经不如以前那么敏锐,他的教学卡片式记忆如今也没有从前那么精准了。埃德加长着个狮子鼻,身材壮实,眉毛像是蝙蝠翅膀。克莱德和他不同,长着长下巴,身材较高,温文尔雅,喜欢聊天,可以说心情总是比较愉快。这与他的上司不同;埃德加认为,人开口说话一字一句都可能泄漏自己的秘密,都可能落入陷阱。

埃德加手里端着一个装有苏格兰威士忌的平底矮脚酒杯。他观察酒杯,看一看是否有污迹,然后用鼻子嗅一嗅,喝了一小口,感受舌头上出现火辣辣的刺激。他在本酒店住贵宾套房,欣赏令人心旷神怡的美酒。朱尼厄在房间做伴,还有大家谈论数月之久、尚未开幕便广为人知的那场聚会。这里陷入了不期而至的混乱状态,有人失眠,无法正常活动。当然,埃德加今天晚上感觉相当良好。

不管是否喜欢交谈,埃德加总是乐于参加高层次的聚会,尤其喜欢名人。今天晚上,广场大饭店里不乏大批哺乳动物显示的魅力。社会名流云集,才华横溢,睿智激扬。在这位局长矮胖的身体里,依然蜷伏着那个虚弱的学童。在这个场合中,将会出现演艺明星,出现其他偶像,包括童星、球星、拳击高手,甚至还有好莱坞电影里频频出镜的马匹和小狗。在这个场合中,那个孤独的神秘儿童将以坚定而自信的方式,获得新的生命。

名人是杰出人才,这样的男人和女人使这个时代的气质失去效用。无论埃德加本人对社会等级持何看法,他发现,他与真正的名流交谈时,自己的肛门总是颤动不已。

克莱德说:“当然,还有这个。”

埃德加没有转过头去看第二个人在读什么,而是仔细查看着地毯。华尔道夫希尔顿酒店里铺设的地毯厚实,毛茸茸的,是各种细菌的栖息地。如果你对现代战争有所了解,你就会意识到,使用能够致病的细菌武器形成的破坏力量巨大,完全可以和百万吨级原子弹一比高低。渗透感本身就是一种死亡形式;在某种意义上,细菌武器造成的破坏甚至更加严重。

克莱德说:“我知道,我们公开对付集团犯罪头目的做法是一个错误之举。”

“什么做法?”

“为他们的垃圾支付赎金。”

“这让人如法炮制。”

“导致了一种盲目模仿的心态。现在,我们面临的局面是一场公关梦魇。我是说,一支所谓的垃圾游击队正在寻找垃圾来源,老板?”

“拜托了,我正在品酒。一天结束之际,男人喜欢喝一杯。”

“先生。”克莱德说。

埃德加无法相信自己明白无误地听到了这个家伙的话。

“这是秘密情报来源报告的消息。”克莱德啪嗒啪嗒地翻阅报告,以便尽可能引起埃德加的注意。“城市游击队计划使用垃圾袭击第三十广场路4936号,西北部,华盛顿特区。”

这是一式三份的世界末日计划。

“可能在什么时候出现?”

“从一定程度上讲,随时可能出现。”

“警卫到位没有?”

“他们待在没有警方标志的汽车里。可是,无论我们是否逮捕那些家伙,他们都会找到办法利用垃圾展开攻势。”

“我是不会倒垃圾的。”

“最后你总得倒呀。”

“我倒了之后,把它锁起来。”

“环卫工人怎样去收集呢?”

在有些情况下,联邦调查局探员夜里偷偷收集某个黑帮分子家里的垃圾,然后用假冒的垃圾进行替换,以便打消疑虑。他们使用的是局里实验部门准备的东西——带着香味的食物残渣、装凤尾鱼的罐头、用过的纸尿布。然后,他们把真正的垃圾带回去,让法医专家分析,寻找赌具、笔迹、纸片、揉成一团的照片、食物污迹、血迹以及已知的其他种类的犯罪证据。

“或者说,这样做吧,”埃德加说,“倒一些模拟的垃圾,不带任何具体特征的碎片,没有新闻价值的东西。”

“对于这帮人,我们不能使用常规方式,无论多巧妙的方式都不奏效。遇到常规对抗的时候,他们会立刻停止所做的事情,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无论现场的警卫多么严密,他们迟早都能弄走一个垃圾箱,然后大做文章。”

埃德加踱到另外一扇窗户前,正如常言所说,他需要换一个场景。

“秘密消息来源报告说,他们打算收集你旅行时产生的垃圾。他们在主要城市租用了场地,弄了一帮左派社会学家,一件一件地分析你的垃圾。他们叫嬉皮士用垃圾摩擦自己赤裸的身体,甚至要和垃圾做爱。他们还计划请诗人创作关于垃圾的诗歌。最后,在你行程的最后一个城市里,他们计划吞食垃圾。”

埃德加可以看到广场大饭店东侧的建筑正面,它距离他所在位置大约有十几个街区。

“然后把它扔掉,”克莱德说,“在公共场合扔掉。”

“秘密消息来源报告说,他们还计划拍摄一部这次旅行的纪录片,然后公开发行。”

“我们有没有这帮游击队的档案?”

“有。”

“数量大吗?”埃德加问。

在带着偏执和控制心理处理许多不同来源的信息时,建立档案是一个基本手段。埃德加一辈子有许多宿敌,他对付这类人的方式就是收集大量相关档案。照片、监视报告、详细的判断、相关联系人的姓名、附有文稿的录音带——偷录的谈话、窃听录音、非法闯入获得的录音资料。档案是更深层次的真实,超越事实和现实。一样东西一旦进入档案,无论是模糊不清的照片,还是毫无事实根据的谣传,便有了杂乱意义上的真实性。它是一种没有权威性的真实,因此是无可置疑的。仿真陈述从档案中渗透出来,爬过地平线,令人身心疲惫。档案至关重要,生活毫无意义。这就是埃德加实施的复仇计划的本质所在。他重新排列对手的生活、谈话、关系、记忆,他要这些人对他创造出来的细节付出代价。

“我们把他们抓起来,送上法庭,”克莱德说,“我们可以做的只有这些。”

埃德加转过头来,脸上露出了微笑。

“也许,我可以赞同黑手党处理这类问题的方式。”

克莱德也笑了。

“你身上过去总是有半个黑帮的影子。”

两人会心一笑。

“记得我们那次携带的冲锋枪吧?”埃德加说。

“当时出现了摄影记者。”

两人又笑了起来。

“你就在我的身边,摆出了一副英雄架势。”

“埃德加和克莱德。”克莱德说。

“克莱德和埃德加。”埃德加说。

当进行控制的需要之流遇到偏执的心理之流时,档案可以一一满足它们,不乏一石双鸟之妙。

“我喜欢30年代,”埃德加说,“我不喜欢60年代。不喜欢,一点儿也不喜欢。”安在房间一侧的那张写字台看来是30年代的产品,上面摆放着埃德加要求的东西:两支黑色尖头钢笔。两瓶斯克里普牌蓝色墨水,52号的。六支削好的伊博哈特费伯牌铅笔,2号的。两本5×8规格的亚麻布纹纸记事簿。旁边竖立着一座装有60瓦灯泡的落地式台灯。局长不喜欢嗅到陌生人阅读用过的旧灯泡携带的灰尘味。报纸、指南、基甸版《圣经》、色情出版物品、带有颠覆内容的出版物、非正式出版物、文学作品——人们在酒店房间里独自随手翻阅的东西应有尽有。

克莱德看了一下表。先用晚餐,只有他们两人,这个习惯已经延续数十年,然后驱车前往距离很近的广场大饭店。

这场舞会名叫黑白舞会。五百位莅临嘉宾身份不凡,假面舞会,凭请帖入场,男宾穿无尾礼服,戴黑色面具,女宾穿晚礼服,戴白色面具。

舞会是一位名叫杜鲁门·卡波特的作家举行的,主宾名叫凯瑟琳·格雷姆,是一位编辑。出席的客人将会形成许多仿真陈述数据,它们无疑会弥合新闻与虚构之间的狭窄间隙。

埃德加最初不在受邀之列。可是,安排一份请柬不是什么难事。埃德加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克莱德,克莱德转告了卡波特的好友。当然,那些人无一例外,全都在联邦调查局的档案里。在舞会的筹划者中,若干人在档案中都有详细记录,连他们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也描述得清清楚楚,其中没有谁希望冒犯局长。

克莱德抓起桌上的电话,制作面具的女士来了,要看一看大小是否合适。

埃德加注意到,克莱德的领结上有一个水滴图案。这让他想起了草履虫,那种东西呲牙咧嘴,样子非常邪恶。在家里,埃德加使用安装在台子上面的马桶方便,以便让他与地面上的生物分隔开来。在联邦调查局,他命令实验室工作人员建造了一个干净的房间,采用的是前所未有的卫生标准。一个白色的房间,由身穿白大褂的技术人员——最好是白人——管理。他们在完全没有污染,没有灰尘、细菌和其他东西的环境中工作,天花板上安装了明亮的白色大灯。当埃德加觉得可能受到周围力量的侵害时,就会到那个房间里去待上一段时间。

制作面具的女士进了房间,名叫坦尼娅·贝伦格,身上穿着很长的衣服,脚下是从廉价旧货店淘来的靴子。她曾经是很有名气的戏装设计师,现在已经老了,浑身脏兮兮的,住在时报广场附近一家非常糟糕的旅店里。那家小店的前台服务生坐在一道铁栅后面,嘴里咬着牛肉片三明治。有人请她制作特殊场合使用的面具,一年之内大约三四次。她平时也有比较稳定的业务,为格林尼治村的一家会员制俱乐部制作配饰,供施虐狂和受虐狂使用。

房间里出现了通常见到的情形:两个男子,一个女人,一个他俩并不认识的女人,别的没有其他的人,缺乏喜欢交际的人希望的愉快。怎么说呢?他们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的举止往往变得生硬,带着戒备,仿佛受到了一个武装侵扰者的突然袭击。

克莱德觉得,这个女人带有做出无法预言的举动的潜在可能性,所以他与埃德加保持比较近的距离。她化了浓妆,那颜色可能是从油漆罐子倒出来的,身上散发出厨房的气味。克莱德注意到,她衣服上的一个口袋略微下垂,线缝暴露出来。

她和埃德加说话,带着一副遗憾的样子。

“您知道的,如果不当面咨询,我是不能让你佩戴我制作的面具的,亲爱的。我必须亲手量一量脑袋的大小。糟糕的是,我这次不得不根据手写的尺寸制作这个东西,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安装面盆的水暖工。”

她说话夹着欧洲人的口音,长期住在纽约,原来的发音遭受了破坏。她的头发抹了上光粉,然后又动过,看上去就像插在棍子上的一只死乌鸦。

当然,有人已经向克莱德介绍过坦尼娅·贝伦格的简况。她的档案里有很多记载:她曾经在各种场合中引起相关人员的注意,曾经是女同性恋,信社会主义,信共产主义,吸毒成瘾,离了婚,是犹太人、天主教徒、黑人、移民、未婚母亲。

背景中几乎包罗了埃德加不信任、感到担心的所有因素。可是,她制作的面具非常精美,克莱德毫不犹豫,觉得可以让她来做这件事情。

他快步走进埃德加的卧室,取来面具。

她手里捧着面具,打量一下埃德加,看了看面具,似乎在衡量两者是否般配。局长觉得自己胸部出现一种奇怪的紧张感,不知道自己是否合适。

她举起面具,到了两眼的高度,距离她的面部六英寸,从面具的视孔观察埃德加。

埃德加也看着面具,似乎那是有生命的东西,带着它自身的一种身份。他很有勇气,把它借来,在这个城市中使用一夜。

这是一个漂亮的皮革面具,延伸部分做成了手柄形状,眼部周围装饰着闪闪发亮的圆形小金属片。

坦尼娅问:“您想戴上它,还是和它聊一聊?”

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想戴上吗,朱尼厄?”

“别怕。”

坦尼娅说:“真皮的,非常逼真,你知道吗?就像别人面部的皮肤。”

她把面具戴在埃德加的头上,装了垫料的带子不松不紧,皮子在他脸上有了活力。

这时,她抓住他的双肩,让他慢慢转向办公桌上方的镜子。

克莱德接过埃德加手里的威士忌酒杯。

面具让埃德加的形象完全改变。许多年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那个长着一颗笨重的大脑袋、寄居在一个矮小的烤松饼状躯体中的家伙。

“我可以叫你埃德加吗?我可以说一说你给我的印象吗?你是一个成熟、谨慎的男人,身体里有一个骑着摩托车的性感恶棍。他扭动身体,希望挣脱出来。那些亮晶晶的饰片改变了这样的形象,这你知道吗?”

他觉得晕乎乎的,好像在梦中,好像服了什么药物。

她稍微调整了一下面具。尽管她的接触让他畏缩了一下,埃德加觉得自己的身体激烈震颤。她狡诈,堕落,她的话让他觉得自己仿佛听到祖母凑近他的耳朵,说了一些下流的字眼。

“我觉得,你就像一个强壮的摩托车手,冲进城里,一一接管对那些施虐狂和恋尸癖的领导权。”

这时,一只蟑螂从坦尼娅的口袋里爬出来,顺着她的大腿外侧慢慢向下移动。它的形状如同哈莱姆的西班牙人聚居区,头上的触角很长,似乎可以收听到BBC。克莱德看着,很有礼貌地表示惊讶。

“非常合适,亲爱的。你的颧骨比较高,典型的男子汉脸型。你知道吗,我喜欢制作覆盖整个面孔的面具。轮廓分明,线条清楚。”

克莱德轻轻抓住她的胳膊,遮住蟑螂爬行的那一侧,不让埃德加看见。

“其实,我可以说一说吗?对你来说,今天晚上的舞会是一个非常好的场景。在我看来,你黑白分明,所以你的打扮完全合适,对吧?”

她离开之后,两个男人忙着做好行前准备。克莱德预定了晚餐,摆放好晚上要穿的服装。埃德加把面具放在桌子上,走进浴室。

他洗了澡,穿上松软的白色浴袍,站在窗户前,小口喝着剩下的威士忌。他听到一阵喧嚣的声音盖过了警笛,那是黑夜中出现的某种刺耳的声音。纽约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宜人了。曾几何时,沙龙和高级俱乐部是让人流连忘返的去处,在那些地方可以看到充满活力的迷人女性,见到具有喜剧天赋的绅士流浪汉。

“朱尼厄,吵闹声,你听到没有?”

克莱德走进房间,戴着袖套,手里握着一把鞋刷。

“嗯,隐隐约约。”

“会不会是?”

“对,有可能是广场大饭店门前那些抗议者的吵闹。”

“是风的作用。”

“对,是风把声音吹过来了。”

他们听见有节奏的齐声呼喊,口号声抑扬顿挫,随着风势的变化时弱时强。

“你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对吧?”埃德加问。

本世纪遭受了两次世界大战的蹂躏,遭受了其他方式的大规模暴力的蹂躏。但是,一个声音出现在枪炮的火焰中,出现在高射炮的巨响中,有时候越来越强,与战场的声音融为一体。这就是国家与秘密抗争群体之间的斗争之声。这些人出现在各个国家,采取过激行动,试图带来灾难性巨变,其中包括无政府主义者、恐怖主义分子、搞暗杀的刺客和从事革命活动的人士。他们有时候取得了成功。国家的任务是拼命保持现状,强化自身的控制,保住自身拥有的最具破坏性的力量。就原子弹的情况而言,这种力量完全被国家控制。蘑菇云可能是神灵之物,可以毁灭生命,让地球变为废墟。国家控制了导致大灾难的手段。然而,埃德加站在窗户前,听到了古老的警报。他觉得,也许那时间再次慢慢靠近,有人宣传反叛观念,造反的队伍获得了重生。他们蓄着长发,肮脏不堪,自由性交,准备形成有组织的武装反抗,试图打碎国家,终结现存的社会秩序。

“他们希望获得震撼世界的力量。这是死灰复燃的布尔什维克的梦想,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是那些共党分子。你知道它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对吧?”

“这帮人大多数还是小孩子,躺在街道上,冲着警察挥舞花束,”克莱德说,“越南在打仗,是真枪实弹的战争。这里出现的是电影,脚本事先写好,演员照本宣科。美国的孩子们不想要我们拥有的东西。他们需要电影,需要音乐。”

让朱尼厄保留他的自作聪明的看法吧。他并不知道,一旦你对敌人持轻视态度,你就启动了自己的垮台过程。

“它从人的内心深处开始,”埃德加说,“人一旦被不加选择的性欲望控制,就会希望看到一切约束都不复存在,就会把自己想要的宽松性视为某种政治概念,其实——”

他欲言却止,必须让某些想法处于秘而不宣的状态,甚至让它们在自己的心中处于尚未成型的状态。这就是他与克莱德之间关系的关键所在。让这个下属处于无言状态,让感觉处于尚未成型的状态,让瞬间出现的欲望处于没有实施的状态。对在街道上忙碌的那些年轻人来说,对六个人同住一个房间的年轻人来说,对三个人同睡一张床的年轻人来说,对许多其他类似的人来说,这种想法可能显得非常愚蠢,非常奇怪,非常可悲,非常罕见。

克莱德转过身,完成他自己的准备工作,让老板独自一人站在窗前。

埃德加认为,他与克莱德朝夕相处,克莱德却没有任何非分之想,这样的关系带有某种高尚的东西。他认为,克莱德也有同感。然而,克莱德同时又是二号人物,对吧?也许,只有在埃德加的做法可行时,克莱德才会跟随他。如果不可行,克莱德也许会另有打算。

他听到有节奏的喊叫声随风飘来,时断时续。克莱德正在洗浴。埃德加转过身体,想看一看克莱德把面具放在了什么地方,突然在房间里的另外一面穿衣镜里看到自己的身影:身上穿着白色睡袍,脚下是柔软的拖鞋。这个形象让他大吃一惊。

当然,那是他的,不过披上了大头婴儿的伪装,没有性别,仿佛刚刚出生,从本质上讲非常怪异。

胡佛的母亲怀抱中的小矮子。

他走到房间另外一侧,抓起面具。他注意到,面具上手柄形状配件很漂亮,其实是用真皮做成,戴上后搭在两侧的鬓角上。

他听到克莱德从浴室里出来了。

他们年轻时常常一起度假,一起出差,同住一个套间或者相邻的两个房间。他们会让房门开着,这样可以睡在各自的床上,一直聊到深夜。有时候,埃德加巧妙地摆放镜子,譬如,移动老式旅馆中的古董穿衣镜子,放在另外一个位置上,或者在剃须时让药品柜门处在特定角度,上面的镜子可以反射来自隔壁房间的光线,或者让手镜在桌子上呈一定的角度。这样,埃德加就可以一瞥,一瞟,或者偷窥到朱尼厄的动静,知道他忙着穿衣,脱衣,或者洗浴。埃德加的做法不留任何刻意而为的痕迹。假如对方发现自己被人观察,也会觉得那是意外的情况。不仅对方会认为是意外,就连埃德加自己也会这样想。朱尼厄与他相似,在日常活动中,这种相似性可能从他的视野中飘浮而过。年轻时,两人一起外出,处理调查局的紧急公务,一起在高尔夫球场上挥杆,一起骑着小马西行,前往德尔马。那时,他时常可以看到同伴干瘦的男性身体。

现在,朱尼厄的头顶渐渐秃了,鼻子圆了,走路时弯着腰。不过,朱尼厄以前走路也弯着腰,刻意让自己不比老板高出一头。

埃德加在卧室里,房门关上了。他站在镜子前面,看到一个七十一岁的老人,身上一丝不挂,头上戴着装饰着圆形小金属片的自行车手面具,脚穿羊毛滚边的拖鞋,耳边传来街道上的喧嚣。

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珍妮特·乌尔班尼亚克穿上跑步鞋。她在医院的综合大楼上课,实习,宿舍在公寓大楼里,往返要穿过四个荒芜的街区,街道上一片凄凉,枯草丛丛,没有铲除的积雪被汽车尾气熏得黑乎乎的,狗屎四处可见。通常,她可以见到一些穿着绿色工作服的人四下走动,他们是留下来的最后一批形容枯槁的人。

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珍妮特脱去轻便制服,从柜子里取出跑步鞋。这是一双结实的厚底运动鞋,带有防震夹层,给人柔韧、信心十足的感觉。她到了医院大门,遇到另外一个担任护士的学生,一起等待交通信号灯变绿。四个街区上车稀人少,那种大道的景象让人扫兴,镇上的建筑警卫森严,气氛紧张,总是给人正在实行宵禁的感觉。

珍妮特在深邃而怪异的暮色中等候。这时,绿灯亮了,她的朋友说:“走,走,走,走。”珍妮特趁着信号灯变色以前的间隙,开始跑了起来,希望一直不停,在几秒之中到达了最高速度,一直注意避开路上的残冰。她的朋友目送她离开。

有些黄昏——大多数黄昏——中,你希望提防的是那些男人,这就是你一路奔跑的原因。他们看见你穿着有弹性的蓝白两色鞋子出来,有时会说些什么,有时候会做出姿势,有时候做出表情,有时候一动不动。你是幽灵,是影子。有的男人在一道铁丝网围栏附近,有的在空无一人的停车场里。你根本不知道究竟应该改变方向,形成一道保护性弧线,还是继续直行。第一种策略可能冒犯他们,第二种可能诱惑他们上来搭讪。也许,自己无动于衷的反应甚至可能当众侮辱他们。有些黄昏,你需要小心对付的是积雪。

你需要提防的是积雪、积雨、垃圾或者流浪狗。

不过,你并不是因为怕狗才跑。那些狗让人放慢速度,转为步行。有的男人无所事事地闲逛,有的男人躲在门口或者废弃的汽车里,因为他们你才跑步离开。你希望让他们觉得你跑步的原因是你喜欢这样做,你和其余所有同学都是如此。每到傍晚,学生们蜂拥而出,开始四个街区距离的冲刺跑。

你希望让他们觉得,我们只是在跑步的人,跑步可以节省几分钟时间。

这时,珍妮特加快了速度,气喘吁吁,一路上注意积雪,注意绿色的信号灯。她提防可能靠在墙脚或者躲在汽车里出来的男人。在这条跑步的路上,通常都有几辆废弃的汽车,冬季被人用作社交聚会的俱乐部。

在四个街区的上空,北方的天际浮现出一条条云线。她到了宿舍楼门口,手里已经准备好大门钥匙。她进了门,坐电梯上楼,在某种意义上依然在跑。她掏出房门钥匙,进入起居室十五秒钟之后,房门已经上了两道锁。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这时,她飞快跳动的心脏才算平静下来。

电话是例行步骤,是在医院的另外一个学生打来的,确认她已经安全回到宿舍。她们给了她十一分钟时间,从医院大门到宿舍房门,包括乘坐电梯和打开房门的时间。一批学生住在同一幢公寓内,根据这个例行程序,她们按部就班地转换角色。另外一个女学生跑步时,珍妮特进行监督,拨打确认电话。

她们设计出这个方式,贴在公告板上。她们换上跑步的鞋子,等候交通信号灯变绿。

第二个人决定晚一点到场。面对这种困难的局面,这是托尔森·克莱德喜欢显示的那种确定无疑的决心。

它证明了他的勇气。你是一个男人,被人说成负责的,恭敬的,巴结的,卑屈的,自甘堕落的。面对这类用词越来越糟糕的说法时,你不时需要显示一下自己的性格。

可是,克莱德首先必须让自己的老板相信,错过一两个小时聚会时间不会给局长任期的最后几年带来什么困扰。

布置在广场大饭店的联邦调查局的一个安全小队报告说,抗议的人越来越多,出席舞会的人入场时听到了有节奏的高声诅咒,看到了猥亵标语牌和手势。有人近距离冲着他们吐唾沫,他们有时被迫躲避扔来的东西。

在克莱德看来,没有必要让局长看到这样的场面,埃德加最后同意了。在这种情况下,联邦调查局的面子可能受到影响。

到了午夜,他们两人才乘坐黑色凯迪拉克防弹轿车,穿过人稀车少的中城街道。在下榻的酒店,两人刚刚悠闲地享用了晚餐,与端酒的招待开玩笑。后来,他们还去了酒吧,与几个老熟人喝了一杯白兰地。J.埃德加·胡佛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遇到老熟人,有的是忠实的支持者,有的是档案中记载的角色,还有一些人是埃德加的宿敌,不过他们自己却不知情。尽管现场发来的情况报告并不尽如人意,埃德加和克莱德情绪还算不错。两人坐在后座上,系着黑色领结,戴着面具,就像周末喜剧中打击犯罪分子的斗士,神态悠闲,轻松愉快。一个白天的高级官员晚上摇身变成了戴着时髦面具的人,穿着正式服装,在亲信的得力助手的陪伴下,在街道上巡游。

司机打开车内通话系统报告说,有一辆汽车在后面跟踪。

克莱德扭头往后看,局长身体往下一滑,把脑袋躲到座位的靠背上。

“一辆大众微型车,”克莱德说,“从上到下非常鲜艳,鲜艳的大圆圈和条纹,让人产生幻觉,看不清开车人的面孔。”

凯迪拉克车慢慢驶过广场大饭店大门。刺眼的弧光灯灭了,传媒的人走了,闻讯前来围观的人也无踪无影了。为数不多的示威者还在那里,这时已经无精打采,是一些穿着污秽扎染衣服的年轻人。在场的还有一些本地警察,露出饱餐之后的困倦,吞下的食物会在他们的肠胃中停留几个小时。他们无所事事,待着没走,可以赚得一些加班费。

两人才乘坐的这辆豪华黑色轿车配有装着法国空气清新剂的雾化器,围着广场大饭店所在的街区转了一圈,克莱德巡视饭店其他出口的情况。

北面的台阶没有人,克莱德敲了敲玻璃,司机停车,两人下了车。突然,那辆大众汽车窜到他们前面,有人连滚带爬地从车里出来,三个、四个,怎么搞的,竟然下来六个人。它仿佛是一辆马戏团的车子,蹦出来几个小丑。大约七个人跌跌撞撞地上了人行道,沿着台阶,快步冲向大门。

他们全都戴着面具,全是亚洲青少年的面孔,有的脸上血迹斑斑,有的似乎闭着眼睛。他们看见胡佛和托尔森走上台阶,立刻开始大声叫喊。

第一个人走在前面,笨手笨脚,动作迟缓,第二个人伸出手来帮忙。两人挪动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入口。

两人听到有人叫喊:“社会渣滓。”

两人听到有人叫喊:“每只古姿鞋子都是亚洲婴儿的生命换来的。”

克莱德并不确定那些示威者是否知道他们两人的身份。埃德加的面具是否完全遮盖住他那张皮肤粗糙、老态毕露的面孔?

两人听到了格言警句、诅咒字眼和技术词汇。

两人甩动胳膊,挪动脚步,吃力地向上,眼睛盯着前方。抗议者发出七嘴八舌的刺耳喊声,发出表示反对的嘘声。

“越南!不喜欢,就滚蛋!”

“系着黑色领带的白人杀手!”

一个年轻女人站在入口附近,脸上戴着的面具表现被人打烂的儿童面孔。她挡住埃德加的去路,情绪平静地对埃德加说,声音轻柔,近乎耳语:“老头,我们要盯着你,直到把你送进垃圾填埋场。”

克莱德说:“进来吧。”那样子就像一名端着沉重盘子的招待员。两人走进男厕所,整理一下衣装。几分钟以后,局长和他的助理已经做好了在晚会上露面的准备。

可是,埃德加问:“那些闹事的是些什么人?”

“我已经有主意了。我将会派人去调查的。”

“你听见她说的没有?我认为那帮人与垃圾游击队之间有什么联系。”

“把面具戴好。”克莱德说。

“我希望看到那帮人遭到最严厉的处置。在几周之内,最多几个月之内,我要听到审问他们的录音磁带。”

两人穿过大厅,走进宏伟壮观的舞厅。埃德加在联邦调查局供职数十年,曾经出席过数不胜数的舞会,莅临过数不胜数的仪式,参加过数不胜数的宴会,到场的人都对他表示敬意。然而,他们两人从未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舞厅里回荡着一种受到抑制的喧闹,某种低沉的嗡嗡声,枝状吊灯在震动中叮当作响。舞曲阵阵,灯光摇曳,恰如梦幻,歌手的声音带着快适。此情此景远离现实生活的抱怨,远离单调乏味的日常工作,形成了一种诱惑。

“那些人喊叫和呻吟的录音磁带,”埃德加说,“我希望播放那样的东西,以便帮助我入睡。”

两人在舞厅里走动,到处都是社会名流。舞厅宽敞,天花板很高,整个室内装饰呈白色和淡金色。两侧矗立着希腊式柱子,映着无数蜡烛发出的琥珀色光亮。

有的女人穿着缎子晚礼服,脖子细长,宛如天鹅,戴着出自名家之手的面具,例如,哈尔斯顿、阿多尔夫和伊夫圣罗兰这样的设计师。那两人是美国总统的母亲和姐姐,那个人是另外一位美国总统的女儿。年轻的男子们步履轻盈,举手投足之间尽量炫示自己拥有的财富。那两个脑袋偏斜的富豪是印度君侯伉俪,一位男爵戴着饰有珠子的面具,还有几位风流倜傥、嗜酒如命的著名诗人。几个女人表情严厉,穿着时髦,谈吐机敏,她们之中有的经营时装图书,有的设计名牌服装。她们的发型出自名师肯尼迪之手,或向上蓬起,或向外旋动,或向后梳理,或呈圆圈造型。

“你看见没有?”

“那位老贵妇人。”埃德加说。

“戴着廉价商店出售的面具。”

“上面装饰着珍珠。”

他们不时与遇到的人握手,举止优雅,送上一两句恭维之辞。克莱德知道局长现在的感觉,知道他喜欢与平时难得一见的上流社会人士厮混。他们之中既有气度非凡的名门显贵,仿佛是印加帝国的君王,也有才华横溢的人、见解独到的人、通过奋斗取得成功的人、天生丽质的美女、自负的狂人、精明的商人。他们一个个气宇轩昂。当然,他们之中也不乏冷酷无情的人、手段残忍的人。

没错,埃德加已经进入了亢奋状态。

埃德加停下脚步,与弗兰克·西纳特拉和他年轻的演员妻子交谈。她戴着蝴蝶面具,留着男童发式,活脱脱一个慕男狂。

“耶德加,你这个老家伙。好久没见了。”

“嗯,没错。”

“光阴似箭,对吧,伙计?”

“对呀,日月如梭,”埃德加说,“给我介绍一下你的夫人吧。”

西纳特拉现在已经进入了联邦调查局的档案,舞厅里的许多人也在档案之中。克莱德觉得,就职业成就而言,这些人中没有谁可以与埃德加相提并论。不过,埃德加完全不露声色。他在半黑暗状态中工作,带着公务员拥有的那一点不足挂齿、不愿示人的荣耀,操纵荣辱,带来毁灭。这既不是信心满满的公开炫示,也不是门口的那帮暴徒表现出来的趾高气扬的叫嚣。

舞台上,两支乐队在收卷起来的幕布下面轮流演奏。一支是来自音乐表演协会的白人乐队,另一支是黑人灵乐乐队,所有的乐手全都戴着面具。

人们喜欢埃德加的真皮面具,并且向他表示了自己的看法。一个装饰着鸵鸟羽毛的女人用舌头舔了舔面具的手柄状的延伸部分,另外一个女人叫他骑车男孩,一个男同性恋剧作家对着他挤眉弄眼。

他们两人找到了自己的席位,坐下休息片刻,品尝香槟酒和美味小吃。克莱德说出从身边经过的舞者的名字,埃德加谈到舞者的生活、职业和个人嗜好。遇到埃德加没有回忆起来的细节,克莱德随即加以补充。

安迪·沃霍尔从他们桌边路过,戴着用他自己的面部照片做成的面具。

一个女人邀请埃德加跳舞,他脸上泛起一阵红晕,点燃一支香烟。

一位豪绅和一位贵妇人用小棍子支撑他们的面具。

一个女人裹着性感的修女包头巾。

一个男人戴着刽子手的兜帽。

埃德加语速很快,带着老年人的断音,仿佛是一名电台记者,正在播报妙语连珠的新闻稿件。克莱德看到老板兴致如此之高,这时稍感宽慰。两人看到因为工作关系认识的一些人,其中有现任和过去的政府官员,还有担任敏感的关键职务的人员。克莱德注意到,整个舞厅似乎随着不同的兴趣和欲望悸动,政治权力与艺术和文学混在起来,恰似水乳交融。一本正经的历史学家与时尚社会的美人会聚一堂,外交人员与影星共舞,诺贝尔奖得主给海运巨头讲述私密逸事,来自百老汇的烟花女子与外国记者相谈甚欢,传播着流言蜚语。

这里的人们意识到,某种具有深远影响的时段正在形成之中。克莱德认为,这种感觉间接表明了肯尼迪时代的延续,所以令人心生恐惧。此时此刻,根深柢固的分类开始变得无关紧要;此时此刻,可能出现某种不断变化的活动;此时此刻,色情、毒品和肮脏字眼开始打破这个文化具有的位阶结构。

“我觉得你应该跳舞。”埃德加说。

克莱德看着他。

“你这是在参加聚会呀,干吗不呢?找一个合适的女人,带着飞旋。”

“我真的认为我面前这个男人是严肃的。”

“那么,你告诉我你谈了些什么吧。”

“我还知道如何挪动脚步吗?”

“你过去跳得相当不错的,朱尼厄。去吧。露一手吧。你是在参加聚会。”

在舞池里,客人们身体弯曲,以富于表现力的动作,模仿僵尸解冻后复活时的状态。不久,白人乐队重新出现,音乐转为狐步舞和华尔兹舞。克莱德望着动作优雅、慢慢曳步旋动的舞者,不动声色地留心观察他们的发型、珠宝、晚礼服和面具,同时一直注意别的名人的身影。那些人转动脑袋,眼睛在黑白亮色的旋转人流中闪闪发光。

“去吧,去展示你的真实面目吧。”埃德加说,咧开嘴巴笑了。

对,应该这样。醉眼矇眬,心情痛苦。克莱德心想,好吧。如果这是传统约束力被一一除去的夜晚,干吗不在舞池里旋动一番呢?

克莱德走到一位女士跟前。她不仅戴着面具,而且一身中世纪打扮,头上裹着棉布,身上穿着素色长袍,系着腰带,上衣紧绷绷的,胸部凸出。

她对着他一笑,克莱德问:“可否跳一曲?”

她身材高挑,容貌姣好,没有涂脂抹粉,言谈中见不到对舞会现场和繁文缛节的敬畏之感。一个头脑冷静的年轻女士。这样的人埃德加可能表示倾慕,克莱德也有同感。

她戴着乌鸦面具。

这时,克莱德已把自己那张朴素的半截假面具放入衣服口袋。

“我们是告诉对方名字,”他问,“还是严格遵守匿名规则?”

“实施了什么规则吗?我没有想到。”

“我们可以制定自己的规则呀。”他说,所用的玩笑口吻稍显性感,让自己也感到惊讶。

伴随着他年轻时流行的一首古老的民谣曲调,他身形飘浮,领着她在一对对舞者中穿行。

克莱德曾经有一些女性朋友。不过,他的老板后来开始寻找别的人作为门徒,他们一个个身强力壮,除了完成工作之外,还会满足社交功能。克莱德当时明白自己应该服从埃德加的需要,成为他的无条件服从的可靠朋友,成为一个心灵伴侣,言听计从,恒久不变。那个选择满足了克莱德本人希望得到保护的需要,让他在稳固的格局中获得安全的位置。

权力让他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了适应性调整。

克莱德看见埃德加在舞厅的另外一侧与一些人一起合影。他认识其中的大多数人,注意到埃德加急于加入那批人的行列。

埃德加自己的力量总是被分在两者层面上。当然,他拥有职位赋予的力量,不过也有自我克制行为给他带来的力量。他过着独身生活,一直严格禁欲。这样的个人生活赋予他一种奇特的正统性,让身为局长的他拥有严厉的一面。埃德加排斥无法接受的内心冲动,通过日夜自我克制的生活方式,赢得了独裁者具有的力量,克莱德对此深信不疑。这个男人做事持之以恒,局里的每个官方秘密都在埃德加自己的灵魂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正是这一点让他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冲突。他克制自己的欲望,同时不遗余力地揭露政府中的同性恋者。他保留深藏在自己欲望之中的秘密,拒绝做出任何妥协。他的信念坚定不移,判断一针见血,信守传统观念,信守早期美国人具有的正义感。他直面自己内心近乎吹毛求疵的恐惧和隐晦的羞耻感。他害怕肌肤之亲,内心深处经历了许多难以名状的痛苦和折磨。就这一点而言,他既令人钦佩,同时也令人感到悲哀,让人觉得可怜。

克莱德会按照老板的要求,一丝不苟付诸实施。

跪下。

弯腰。

伸开手脚。

转过身体。

可是,老板仅仅要求他陪伴身边,忠诚不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克莱德看到出现了另外一名男子,又是一名男子,两人都戴着刽子手面具。还有一个人披着白色的裹尸布。

“那个人,那个让别人拍快照的人,”和克莱德共舞的年轻女子说,“就是刚才和你坐在一起的那个男人。”

“胡佛先生。”

“胡佛先生,哦。”

“和他一起的是谁呀?让我瞧一瞧。著名诗人的妻子。著名女星的丈夫。两位并不隶属任何公司的作曲家。一个长着双下巴的超级富翁。”克莱德突然意识到,这样说带有炫示之嫌。“一个喜欢玩游艇的证券经纪人,他叫——让我想一想——詹森·瓦诺维尔。还有他的妻子,她是绘画的,名不见经传,叫什么来着呢?萨克斯,瓦克斯或者类似的名字。”

“你是托尔森先生。”女人说。

克莱德心想,真聪明。他在公众场合很少被人认出来,听到她的话心里略感得意,同时也有些不安。

他们两人贴面跳舞。

克莱德看见,另外一个人穿着经过修改的中世纪服装,遮蔽得更多些,头上戴着兜帽。这使他想起什么东西,不,不是埃德加几乎喜欢到病态的那幅16世纪的绘画作品,那幅出自勃鲁盖尔的名画,那幅展示死亡的全景画。(埃德加收藏了相关的明信片、杂志画页、装在画框里的复制品以及经过放大的画作局部,有的悬挂起来,有的保存在地下室里间。而且,他还命令克莱德与马德里的官员接触,讨论如何才能获得那幅价值连城的原作,把它作为礼物,送给美国人民,感谢美国武装力量提供的保护盾牌。可是,今年早些时候,在例行的空中加油过程中,一架B-52型轰炸机与加油机相撞,四枚氢弹落在西班牙海岸上,释放出辐射物质。克莱德不得不放弃了所有相关讨论。)不,不是勃鲁盖尔。在他记忆之中的所有事情和人物中,这名修女打扮的女人让他想起了那个吸毒的嬉皮士喜剧演员伦尼·布鲁斯。不对,伦尼·布鲁斯不是这场黑白舞会的应邀嘉宾。伦尼·布鲁斯已经死了,几个月以前就死了。有人在洛杉矶市他的家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他胳膊上插着注射器,显然吗啡中毒,躺在厕所里,赤身裸体,四肢僵硬,两眼鼓鼓的,黏液从鼻孔中流淌出来。

在局长保存的私人档案中,有一张8厘米×10厘米照片,上面是那具膨胀的尸体——那张照片可被称为《死亡的胜利》。为什么呢?它表现了恐惧,让人不寒而栗,传达了中世纪的宗教惩罚的可怕意义。在发现尸体仅仅几个小时之后,消息不胫而走,已经开始在他通常表演的那些场所传播。有人放话说,伦尼是被政府中的黑暗势力谋杀的。

琳达·伯德·约翰逊与一名秘密特工人员一起跳舞,从旁边经过。

克莱德听到那些谣传之后并不感到惊讶。他可以嗅到在这十年之中弥漫开来的偏执狂的气息。突然,他对自己怀中的这种女人产生了疑惑。究竟是他在舞池中找到了她,还是她以隐蔽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

一名男子戴着骷髅面具,一个女人戴着修道士面具,站在乐池边沿。

“你知道我的名字,”克莱德说,“可是我却感到困惑,不好意思。”

“这种情况并不常见,对吧?不过,我觉得,按照我们的规矩,我们往往喜欢守口如瓶的人。”

两人伴随40年代的曲子跳着。她与他贴得更紧一些,似乎对着他的耳朵有节奏地呼吸。

“这么多人聚集在一个地方,”她低声说,“就是为了变得有钱有势,变得令人恶心,你见过这样的情形吗?我们可以看一看周围,”她低语,“看一看那些商界高管、时尚杂志的摄影师、政府官员、企业家、作家、银行家、学者,看一看长着一副猪脸的流亡贵族。通过一个人的布满褶皱、忍受痛苦的躯体,我们就能知道另外一个人的灵魂,然后知道前者的灵魂。他们都是他妈的一路货色。”她低声问:“你觉得呢?”

无论她是干什么的,她几乎让他感到窒息。

“一路货色,一路什么货色?”他问。

“政府、国家、企业、权力结构、政治制度、统治集团。”

人这么年轻,身体这么柔软,观念这么陈腐。他觉得,她的大腿和乳房发出电流般的力量,穿透了他的衣服。

“如果你吻我,”她说,“我会把我的舌头伸进你的喉咙。”

“嗯。”

“它会穿过你的心脏。”

这时,眼前的一切突然出现了变化。戴着乌鸦面具的人。戴着骷髅头面具的人。披着白色裹尸布的人。戴着修道士面具、修女面具、刽子手面具的人。当然,他意识到,自己怀中的女人和他们是一伙儿的。

那些人在舞池里形成一个死亡队形,喝令音乐停止下来,把来宾们驱赶到四周。他们控制了整个舞厅,让参加假面舞会的人一个个鸦雀无声,形成了灾难,病原体四下散开。克莱德环顾四周,用目光搜寻埃德加的身影。

那个女人已经从他的怀里溜走了。这时,那帮人在舞池里大踏步走过,有的挂着衣服,有的戴着面具,有的披着裹尸布,有的蒙着斗篷。他们怎么会如此灵巧,在这里集中起来?他们当初是怎么混入舞厅的?

他寻找老埃德加。

一名刽子手和一名修女跳起了pas de deux(双人舞),来了一圈简单的循环舞步。接着,其他人慢慢加入,包括戴着骷髅头面具的男人和戴着乌鸦面具的女人。最后,他们表演了一段优美的孔雀舞,男舞伴殷勤,动作缓慢,带着致命诱惑,姿态从容,似乎带有表演性质。克莱德看见他的年轻舞伴在他们之中翩翩起舞。

我会把我的舌头伸进你的喉咙。

宾客们望着他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实际到场的统计数字为五百四十人,外加乐队和其他人员,还有派来保护女宾戴的珠宝首饰的人。这些人没有跳舞,而是成了他们的观众,一个个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处于半呆状态。

它会穿过你的心脏。

他们跳完之后,站成了一排,扯下头饰和面具。接着,他们张开嘴巴,没有发出声音,望着客人,目光直愣愣的。在立柱矗立的大厅里,这种情形延续一阵,他们张开嘴巴,沉默无声。

他们排成一行,鱼贯而出。

过了两三分钟之后,克莱德找到老板。两人走进男厕所,让自己恢复常态。

“跳舞感觉不错吧,朱尼厄?”

“我想我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上次我们在这里时,你不是这样说过吗?”

“一个不常露面、不为人知的团体,大多数情况下在校园里举行示威活动。”

“什么?”老板问。

“国内安全部门的人没谁知道这个组织的名称,只知道他们举行抗议表演,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甚至包括警察。表演完毕以后迅速撤离。”

“查找联系。全都是联系起来的,反战示威者、垃圾偷窃者、摇滚乐队、乱交的男女、毒品、蓄着长发的男人。”

“你的上衣上面有头皮屑。”克莱德说。

男人从这个贴着瓷砖的房间进进出出,嘴里嘀咕,闷闷不乐。他们拉开拉链,撒尿,冲着装饰着柠檬切块的冰块撒尿。他们拉开拉链,拉上拉链。他们撒尿,抖动,拉上拉链。

埃德加站在镜子前面,依然戴着面具,那个样子让克莱德想起了局长住宅后面的那个秘密花园。那地方四周围着栅栏,与邻居隔开,从来没有让客人看过。一些年轻男子的裸体雕像摆放在喷泉旁边,一些披着衣服的年轻男子站在茂密的藤蔓之间。克莱德认为,与其说那地方令人愉快,毋宁说它给人灵感。那是作为埃德加的理想化替身的男性形象,克莱德在生活中就起到这样的作用。至少,当年埃德加偷偷地摆放镜子,以便让自己在床上观看朱尼厄在隔壁房间做俯卧撑时,克莱德曾经起到这样的作用。

那时是1939年,在迈阿密海滩上。现在是1966年,在纽约。我们生活在混乱和震惊状态之中。

他让那个女孩展现魅力,让她做出诱惑姿势。他喜欢那种状态,她躲开了他的亲吻,这让他觉得失望。他被人以最古老的方式当傻瓜耍了。她自动送上门来,令人异常兴奋,却是一个彻头彻尾、冷酷无情的婊子。

舞厅里只剩下一半客人。这些人心里测算着时间,尽量让人觉得,他们的离开并不是受到刚才上演的那一幕的影响。不管怎么说,那是抗议,是对他们度过的这个雅致、宝贵的夜晚的嘲笑。

来自音乐表演协会的乐队演奏着适合跳舞的乐曲,不过已经没人希望跳舞了。埃德加和克莱德坐在那里喝酒,旁边是一个长着油灰色面孔的男子。他戴着烟色眼镜,他的妻子脸上挂着大面具:缎子做成的翅膀、鲜艳的羽毛、镶嵌的钻石。

克莱德心里猜想,也许是黑手党的人。

埃德加不愿和任何人交谈。他坐在那里,心里充满仇恨,两眼露出面对末日审判的神色。克莱德知道这个表情,它意味着局长正在冥想自己的棺材。计划他自己入土的细节,这让他获得隐晦的慰藉。一口用铅条封口的棺材,价值一千美元以上。让他的躯体免受蛆虫、病菌、鼹鼠、田鼠和肆意破坏者的侵扰。他们现在计划偷窃他扔弃的垃圾,为什么不可能偷窃他的尸体呢?用铅条封口,对,这样就可以让他免遭核战争的威胁,免遭放射性尘埃的蹂躏和腐蚀。

当他去世时,无论情况如何,那些对他行使不受控制的权力表示鄙视的人都会立刻改变态度,抛弃怀疑,开始传播谣言:局长本人是一次变态杀人计划的受害者,策划和实施该计划的人不为人知,隐藏在政府的盘根错节的巨大网络之中。

这样,老板最终将会获得人们的某种同情。那项计划非常复杂,带有很大欺骗性,实施非常迅速,让一个老人进入长眠。尽管这种说法令人将信将疑,他将会受到人们的广泛赞扬。而且,克莱德自己已经做好准备,或多或少持相信态度。

向上帝祈祷吧,在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之内,埃德加不会死去。

也许,到了那时,60年代形成的喧嚣已经完结了。

那个戴着花哨面具的女人说:“你觉得那帮人,那帮讨厌鬼,会不会等在外面,再让我痛苦不堪呢?”

她丈夫说:“快到凌晨4点了。他们也该睡觉了。”

4点,他们还在外面等待。克莱德和埃德加在大厅里观察。最后一批参加聚会的人三三两两地出门,那帮抗议者换上了儿童面具,时而发出刺耳的叫声,时而有节奏地高呼口号。

一个小时之后,抗议终于结束了。埃德加和克莱德从酒店大门离开,走向凯迪拉克轿车。刮起一阵晨风,一个昼夜产生的垃圾在这个巨大的沿海城市的街道上滚动。

安了装甲的轿车缓缓驶向华尔道夫希尔顿酒店。

没错,局长最终将从讥笑他俩的那些人那里得到某种同情。淫秽、肮脏的玩笑。然而,埃德加和克莱德不是步履蹒跚的老女王。他们是具有巨大影响力的男子汉。而且,在这个世界上,埃德加任何时候都不愿意放弃自己拥有的控制力量。

克莱德发现了那辆旧汽车。

他瞟了埃德加一眼。埃德加戴着饰有圆形小金属片的面具,坐在那里,一声不吭,陷入了沉思。晚宴开始之后,埃德加一直戴着那张面具。那面具模样严厉,颜色冰冷,造型简洁,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痛苦,某种个人的愤怒。他戴着它的原因在于,它——哪怕在短暂的时间里——减轻了控制带来的负担。

克莱德看着那辆行驶缓慢、开着车灯的破旧的大众牌车,决定不向埃德加汇报这一情况。那辆车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大约一百英尺,就像一只发光的蟑螂,行动缓慢,晚上不睡,紧紧跟随。

他不向老板报告的原因是,这个晚上震撼不断,带来了许多痛苦。他打算自己独自面对最后这个带着凶兆的时刻。毕竟,他叫朱尼厄,无论多么疲惫,无论遭遇多少愚弄,他愿意而且必须是埃德加的生活伴侣和忠实随从,现在如此,一直如此。

第五部 通过化学作用实现美好生活的良策 第5节

今天是星期四。星期一,总统利用电视和广播,向全国发表讲话,他们当时首次感觉到这一场危机的全面影响。星期三,他们得知,苏联船只载着导弹和核弹头,正在驶往古巴,以便增强已经部署在那里的力量。星期三的情况紧张,他们发现,我们海军实施的封锁已经生效,十四艘苏联船只正在靠近隔离区。

今天是星期四。这天黄昏,战略空军指挥部的轰炸机装载着热核武器,有的在地中海上巡弋,有的沿着北极圈航线飞越格陵兰岛,有的正在靠近北非国家的西部边界。这天黄昏,有的人在驾车回家的路上开着收音机,有的看着当天的报纸。

夜幕从辽阔的天空中慢慢落下,笼罩在湖面上,夜色越来越浓。享受夜生活的人出来了,路过酒吧和夜总会,加入关心时事的游客和参会人员形成的人流。在城市边沿的街道上,他们避开揽客的出租车,避开讨价还价的妓女,朝拉什大街走去。凯利先生就坐落在那里,那是充满活力的芝加哥夜生活中一家著名的爵士乐俱乐部。

伦尼·布鲁斯从二楼的化妆间出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睡眼矇眬地穿过厨房,走出转门,侧步走上舞台。

一个端着托盘的招待员说:“今天晚上,外面的人简直就像被关进了动物园。”

表演了十五分钟之后,伦尼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避孕套,劳神费力地把它戴在自己布满皱纹的舌头上。接着,他转动舌头,开始说话。最后,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避孕套,不停晃动,让它远离自己的身体,似乎里面装着精液样本。这个死去的水母具有反射力,可以传送最后一个抽动刺激。

“在二十三个州里,我可能因为公开展示这个玩意儿而遭到逮捕。诸位心里会说,在中西部正统派教徒多的圣经地带,这种情形肯定会出现。实际上,我在圣经地带是安全的,因为那里的人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们的小弟弟上套的是保鲜用的赛纶膜。”

他晃动两手,高呼哈利路亚,往后退了一大步。

“我发誓,我是在《时代》周刊上看到的。你购买一盒赛纶膜,根据自己禀赋的不同尺寸,撕下想用的薄膜。”

禀赋一词引起了观众的哄笑,超过了保鲜膜或者《时代》周刊。

“吃剩的肉馅饼。”

他发出了一阵时尚达人特有的不乏风趣的粗犷笑声,做出了前仰后合的动作,仿佛是某个正统犹太教徒在认真祈祷。在观众中,也有一些人——大约三四个人——在座位上笑成了一团。

“赛纶膜。这听起来带有星际物品的意味。诸位想象一下吧。在美国某地的一个小镇上,一位家庭主妇正在用夹子把衣服固定在绳子上。白人孩子和黑人孩子在学校里和平地游戏。苹果馅饼已经做好,放在厨房窗台上冷却。突然,出现了一阵寂静。人们停下了动作。一条名叫船长的小狗一头躲进了门廊的阶梯下面。接着,闪过一道亮光,让人睁不开眼睛。外星来客了,从赛纶行星来的生物。他们非常干瘦,皮肤几乎是透明的。他们对地球上的领导人说,使用我们刚刚发明的这种新材料,在你们自己身上试试吧。坦率地说,我们害怕使用这玩意儿。”

伦尼开始慢慢地合上他肥厚的眼皮,同时改变了人物的场景。

“已有记录的事情是,农场青年和牧场帮工们约会时,随身携带着赛纶膜。有一批社会学家正在就这个问题进行实地考察,更不必说为陶氏化学公司工作的广告商了。这家公司生产了这玩意儿。如果他们可以设计出一种外交语言,他们会想方设法把自己的产品用作食品保鲜膜,同时还可以用作避孕套。他们在麦迪逊广场上竖起了巨大的广告牌。让我们想象一下穿着实验室服装的乡村老大夫吧。他坐在简陋的办公室里,拿出妻子做的鸡肉三明治,揭开覆盖在上面的食品保鲜膜。接着,他心不在焉地把薄膜套在指头上,嘴里念叨着保鲜和保质。也许,还偷偷地插入了一个有关人口过多的词。这个创意使那帮广告商激动不已。让我们把这条广告悬挂在旗杆上吧之类的。几乎是下意识的,明白吗?”

伦尼旋转一圈,指着侧厅的某个幻影支持者。其实,那里没有什么侧厅,只有墙壁和门。

他再次劳神费力地把舌头装进避孕套。

“绝对不能低估语言的力量。我随时都带着避孕套,其原因在于,我不想在和女孩子闲聊过程中让对方怀孕。某个清纯的女孩子向我打听去国家路该怎么走?糟糕,遇到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姑娘。”

大厅里出现一阵骚动,可能是有人出去,也可能招待员放盘子时发出的声音太大。在伦尼表演过程中,招待员不应该发出声音。可是,这帮客人就餐时吵吵闹闹,暴饮暴食,大嚼萨朗牛肉、香烤肋排、龙虾尾、意大利面、鸡肝。而且,他们几乎以狼吞虎咽的方式将绿神色拉——凯勒先生俱乐部的特色菜——一扫而光。

伦尼说:“要么无条件爱我,要么我立马死去。这就是我们之间关系的条件。”

今天晚上,凯利俱乐部里客人满座,几乎水泄不通,大大超过了一百六十的定员。客人们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十来个人堵住了防火通道。他们有的高声说话,有的大声喊叫,有的默不作声,就像尚未屠宰的菜牛。在此出差的男人太阳穴上青筋暴起。一个来自远东的导游团成员对伦尼的表演不甚了了,眼睛盯着身边的男人。他们来自黑帮横行的郊区,身材魁梧,穿着套装、粉色指头上套着亮光闪闪的蓝宝石。他们的翻领非常宽大,遇风会飘荡起来,仿佛是在使用旗语。一张桌子旁边,围坐着嘴里衔着雪茄的房地产开发商。这里仿佛正在举行单身汉聚会,几个老练的女人正在挖掘一个男人的不可思议的内心世界。两位胖乎乎的大学教授在这里寻找开怀大笑的机会,他们是来自人文学科飞地、善于出谋划策的人。休·赫夫纳和一帮《花花公子》的模特们请假出来,希望在这里找到机会,以便在杂志中央折页上露脸。她们个子高挑,年轻漂亮,面目姣好,五官精致,堪称完美,似乎经过空气喷枪的打理。赫夫纳嘴里叼着烟斗,脸上露出老男人的下流微笑。

有人起身离开,这无疑是伦尼·布鲁斯表演中常见的情形。一个家伙把舌头伸进一个木马玩具中,让两个女人和另外一个男人觉得受到冒犯。

伦尼看了他们一眼,目光落在走在后面的那个女人身上。她骨骼粗大,身强力壮。

“瞧一瞧谁要离开了。诸位知道是谁,对吧?你们可以在通缉布告上看到她的照片。她是约瑟夫·门格勒的护士长,参加经济旅行团,是从阿根廷来的。”停顿片刻。“她混迹于牲畜饲养场、监狱和停尸房。”停顿片刻。“当年她四处活动,他们叫她野蛮人阿蒂拉。”

大厅里还有什么人?纽约市第二喜剧团的人在此,对这个神经有问题的人表达崇拜之意。还有爵士乐创作者和戏剧表演者,几个大腹便便的政客和他们佩戴念珠的夫人。他们得到印象是,伦尼是一个意大利无赖,他的真名长达十一个字母,肯定表示了诅咒的意思。

除此之外,还有谁呢?一帮来自库克县的警察,他们心怀鬼胎,分散在大厅各个角落,有的手里握着记录本,有的身藏录音机,苦心积虑地收集只言片语,以便审讯时派上用场。

伦尼还在羞辱那些起身离开的人。

“让一让,让一让。他们的航班十分钟内起飞。艾希曼航空公司。乘务员穿着带条纹的宽松裤。”

这就是伦尼所用的语言。如果你不喜欢他的做法,你就是犯下弥天大罪的杀人犯。你要么是1952年选出的小儿麻痹症母亲,要么是他即兴表演的攻击对象。这时,伦尼开始调侃飞机厕所的灯光显示,这是近来令他十分着迷的一个话题。

请回座位,请回座位,请回座位。

伦尼曾经在纽约遇到过六十人起身离开的局面。乘坐一辆灰狗公司的大客车前去观看表演的人全部起身离开。当时,餐厅经理安吉洛冲着伦尼问:“你说了什么下流话?这下可好了,谁来付小费呢?你这个杂种来付?”

伦尼伸出舌头,舔着避孕套,接着开始抚摸,然后用手指摆弄,旋转,让它发出响亮的声音。

“我刚刚突然觉得,这就是20世纪给人的手感。”

后来,他停下来,若有所思,似乎回想起什么事情。他把避孕套塞进衣服口袋里,动作有些心不在焉。他穿着在旧金山表演时穿过的那件尼赫鲁式服装,上面有他的印度教政客号码,皱巴巴的,就像刚从街沟里拾起的什么废弃物品。他戴了一枚配有链子的大勋章,那是尼赫鲁式服装的一件配饰。人穿那样的服装可以得到奖章。

没错,他回想起一个令人心情沉重的严肃话题。在过去的一周里,导弹危机让他忧心忡忡,在盆地西街遭遇停电,到处可见没完没了的新闻公告。它们出现在机场候机区里的电视上,出现在街道拐角处盲人报贩手里的小报上。没错,无论伦尼心里多么不安,他心里已经忘记了核摊牌这一档事情了。

最好还是相信吧,他们的船只正在驶向我们在海上设立的封锁线。

伦尼点了点头,抚摸了一下脸上的那颗痣,一边摇动指头,一边望着在缭绕烟雾中时隐时现的人头。

“我们全都要完蛋了!”

他一共说了四次,两臂高举,情绪激昂,声音高亢。

“而且,你开始在个人层面上理解这件事情,”他说,“一场战争在周末爆发,让人觉得非常不便,他们如何就此做出解释呢?你已经安排了周末活动。星期五晚上:你与几个有高度文化修养的朋友欣赏艺术电影。那部瑞典影片题材严肃,在大学附近的小影院放映。拾贝者乌苏拉·安德丝穿着性感的比基尼泳装,全身裸露,只有腰间的一条布带,肩上斜挎着小牛皮背带。星期六上午:让我想一想。去干洗店、邮电局、杂货铺,还要取鞋子,让猫咪睡觉,给住在弗伦奇利克的妈妈打电话。对,我很好,你呢?对,对,对,今天晚上有非常重要的约会。她是真正的好姑娘,名叫雷西昂,摩门教徒。他们不喝自来水,也不演奏萨克斯。”

伦尼突然停下话头,俯身靠近坐在台前座位上的一个房地产巨头的面孔。那个家伙长着一张肥实的面孔,就像一个正在专心独奏小号的乐手。

“胡闹的米克,无用的家伙。”

除了伦尼自己随意使用的场景之外,这一串字眼没有上下文。文化和承载文化的字眼。他环顾四周,希望找到更多的对象,似乎需要找到特定类型的面孔,才能吐出被他奉为神圣的字眼。

其中的一位大学教授望着伦尼,笑容可人,伦尼欣然从命,随口说道:“你他妈的同志,给我几分小钱。”

其实,这些字眼让人深感兴趣,许多人以前从没有听谁在大庭广众下使用,没有听见一个身穿印度教紧身短上衣的男人使用过。它们不乏真实的意味,不乏释放感,或者说不乏解脱感。

伦尼迅速利用自己广博的德语知识,即兴发挥,展现了一种语感,展现对成语要义的准确把握。这样的字眼他在酒店的墙上见到,在飞机上见到,在洛杉矶的烟雾弥漫的草坪上等候女人或者毒贩时也见到。

在伦尼调侃的过程中,坐在大厅后部紧急出口附近的人出现了争斗。五个身材魁梧的人有的用拳头猛打,有的互相推搡,乱作一团。伦尼在台上侮辱他们的母亲,在一旁火上浇油,看着他们涌出大厅。

他又想起了导弹危机的事情。

“后来,你开车去接你约会的姑娘。她和其他六个笃信摩门教的姑娘一起,住在一套公寓里。那地方乱七八糟,完全就像马戏团。她们长着明亮的大眼睛,一个个金发碧眼,简直就像超人。她们属于进化奇迹,仅次于奥运会游泳选手。伙计们,你简直就像身处科幻小说的场景之中。她们像是来自外太空的家伙,样子像人,等待信号,伺机接管这个星球。她们认为,自来水是政府实施的阴谋诡计,她们饮用的水是从犹他州的一口深井里抽出来,然后用卡车运来的。雷西昂模样俊俏,不过打扮非常俭朴,你看见之后兴趣大减。你看着这些姑娘,不禁深感哀痛,觉得女式内衣已经失去了应有的魅力。女式内衣简直是经过纳粹化的体系,约束非常厉害,是你发泄秘藏心中的法西斯主义欲望的出口。可是,那些姑娘不买这样的东西,不买值得男人为之战斗的那种滑溜溜的东西。你把她带到一家臭气熏天的乡下餐厅,就在关押女犯人的那家监狱附近。她点了指节骨三明治。嘿,诸位听我说,那个姑娘喜欢心灵食粮。你的精神大振。你想到了自己在家里准备的东西。一瓶瓦特69威士忌、Z字牌卷烟纸、小袋毒品——那是产自安第斯山区的,还有动听的爵士乐唱片。对,听一听迈尔斯的作品吧,听一听他蓝色时期的作品。如果迈尔斯的音乐不能让她表现温情,她也许是一个带有攻击本能的女同性恋。你脑子里全是大学艳遇所用的字眼,那样的东西男人总是念念不忘,常常挂在嘴边。伸到她裤子里去。进去没有?有什么收获?干成没有?深入到了什么位置?她是不是容易到手?她的胸部是丰满的,还是平板的?你试没试?听这语言,仿佛所说的东西是布料,可以用尺子丈量。它就是布料。你可以让她变成布料。她有这样的潜能。她仿佛是一家服装厂,做那事儿就像干工作,按照生产的数量得到报酬。他是一位手艺精良的艺术家,她是一块布料。剪下一块布料。它就是一块剪下来的布料。你是无法把女人与她身上穿的衣服分开的。”

这时,伦尼采用初级基督教方式表演,向没有开化的乌合之众进行特殊说教。

“你找来一辆出租车,车上的收音机正开着。赫鲁晓夫给肯尼迪写了一封信,希望举行两国领导人参加的峰会。赫鲁晓夫究竟是干什么的?他是穿着糟糕的俄国佬。诸位担心的是你自己的高潮,而不是他的什么峰会。这场导弹危机的全部意义在于它所提供的性交机会。你把雷西昂带到自己的住处,并且让她相信,整个世界即将毁于核战。令人感到震惊的是,这个说法非常奏效。几分钟之后,她站在你的起居室里,赤身裸体,曲线毕露,让人心旌荡漾。她的头发金黄,两眼碧绿,简直让人觉得带有放射性。”

突然,伦尼开始转向即兴台词,转向这时出现在他的脑袋里的字句。他不停地转变话题,一个话题说不上五秒钟。他进行心理分析,讲述个人回忆,模仿各种角色的声音,展现各种各样的情景,既有老奶奶发出的呻吟,也有监狱影片中的场面。最后,他以一段独白结束表演,句子简略,没有连词。他娓娓道来,妙语连珠,听起来更像音乐,而不是说话。这样的爵士乐由说唱词组成,一个俚语可能形成一句与之对应的黑话。他时而像即兴创作的音乐人,时而像路边演奏的乐手,表演来自内心的即兴重复片段。观众带着这种组合而成的说唱乐散去,有的进入脱衣舞厅,有的去了酒吧,有的踱入深夜营业的餐馆。喜欢夜生活的人在那些地方聚集,伦尼的脱口秀就像波普爵士乐,在芝加哥的黑夜中四处回荡。

我们在距离大桥半个街区的地方停车,然后转乘出租车。我把地址递给那个家伙,他先打量一下我,然后看了看她,点了点头。有人事先告诉我,最后乘坐出租车通过边境。如果你自己驾车,当你回到美国这边时,你就会受到海关人员的盘查,没完没了,耽误时间。

在闪电的照射下,小镇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光亮。街道两侧的店铺用蓝色和绿色涂抹,陈列着陶器、铜器、毯子和玻璃器皿。

“我觉得,我有了新主意。”我说。

“说吧,什么主意?”

“也许,我本来就这么想的。我以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地思考过。”

艾米的棕色眼睛清澈,明亮,可能携带某种责备的意思。

“在我看来,这是唯一需要做的事情,”我说,“我们应该更细致地说说相关情况。”

她的那种表情让人觉得,她希望你明白,不对你表示怜悯已经使她承受了很大痛苦。我们出了小镇,开车进入棕色的山区,路上倾盆大雨。大约六分钟以后,汽车穿过树林,在一幢相当宏伟的大楼前面停下。这时,天上烈日炎炎,地上热气腾腾。

一个女人开门,让我们进去,看了一眼艾米,以或多或少带有管理人员的口气说:“请告诉我姓名。”

“艾米·布鲁克海舍尔。”

“好的,请跟我来。”

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那个女人可能是护士、主妇、办公室主管,也可能身兼这三种身份。艾米跟着那个女人身后。我觉得,我俩——艾米和我——可能说了些相互安慰的话。即便艾米没有开口,我也可能说了什么。不过,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她们两人沿着走廊进去,然后往左转弯,我手里仍然拎着我们两人过夜需要的随身行李。

好吧。我把行李放在地上,走进起居室或者等候间,坐在沙发上。没有可供阅读的杂志。所有的阅读材料都在墙壁上,有印刷出来的谚语,还有神秘的符号。这一点让我觉得意外。它们包括圆圈、锯齿形雕饰、箭头、小鸟、带着神秘意义的文字,我费力地理解它们的意思。一些谚语被组合成形状,其中有三角形,还有高举的手掌——也许那是生命之树。那些谚语全是英语,涉及灵魂的历程和上帝之眼。在四面墙壁上,在天花板上,还画着神秘的眼睛,画着表示告诫的手形。

我默默承受着这些出人意料的东西带来的冲击,很想知道它们的确切意义,很想知道为什么事先没有人给我提醒。这时,医生走进来。我在帕洛阿托共事的一个人已经把医生的名字和地址告诉了我,为我做好了安排。此外,和我谈过的另外两人也向我保证了此行的安全,声称这里安全,卫生,不乏职业水准。不过,没有人提起墙上的那些东西。

他似乎没有看见我。

他说:“嗯。”

我说:“斯韦伦根大夫?”

他没有看我。

他说:“看来一切就绪。”

我问:“现在付款吗?”

我们的对话似乎是在回忆。

他考虑着如何付款的问题,嘟起嘴巴。我手握钱夹,等候他的决定。

他身材高大,穿着白色工作服,弯着腰,脸上呈现出奇怪的灰白色,此时陷入沉思。我觉得,他有六英尺七英寸,或者六英尺八英寸高。根据和我聊过的那些人的说法,这个美国人为人施行人流手术,完全出于责任感和同情。他今天没有刮胡须。

我付给他两百美元现金,他接过时说:“会出一些血。”也许,他要掩饰交易的性质,然后沿着走廊,进入客厅。

我坐在那里,看着那些图画和文字,不知道如何看待这件事情,不知道怎么描述这种做法。也许艾米知道,不过她并未多言。她希望的只是安全地完成这件事情。

我愿意做出牺牲,愿意承担责任。我心里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我觉得,我希望让自己承担某种长久的义务,承担做丈夫的责任,承担做父亲的责任。

可是,这还不够长久。这完全是毫无希望的,没有价值的,非常脆弱的。我们每次相处的时间不长,总共没有超过一个月时间。我们交往了两年,其间断断续续,唯一原因在于,我们生活在不同的城市里,在面对危险的过程中抱有宗教般的虔诚。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不需要的人。

你坐在这个房间里,心里闪过一阵奇怪的、秘而不宣的懊悔感觉,对吧?你试图让自己体验那个孩子尚未实现的人生。

有人在几个房间以外的地方做饭,这让我感到不安。食物的气味不时飘来,有人打开了橱柜门,摆弄厨具的声音时隐时现。这让我感到不安,困惑,让我有些愤怒。

艾米二十六岁,差两周就满二十七岁了。她在卫奇塔生活和工作。我二十四岁,工作的地方与她所在的城市差不多相隔半个大陆。我知道,已经发生的事情让我们两人都心怀仇恨。

艾米叫我时我才意识到,我没有让那个出租车司机来接我们。我们等了一阵,那个女人打了电话,有人出现在门口。

他们给她实施了局部麻醉,因为他们只有进行局麻的设备。在返回边界的路上,她并不迷糊,不过也不想说话,坐在座位上,身体前倾,两手紧紧抓住座位边沿。

海关人员检查出租车里是否藏有走私物品,快速翻查我们携带的行李。几分钟之后,我俩便回到租来的汽车上。

我驾车离开德里奥,向东行驶,上了90号公路。艾米睡了一阵,醒来之后觉得口渴。在我们的前面,一辆皮卡在路上失控,开始打转。那是路段上仅有的另外一辆汽车,从一个沙土坡道上下来之后开始打滑,轮子空转。我们减速,这样可以远远地观看。

“旋转了180度,”艾米低声说,“我爷爷曾经这样说过,那皮卡肯定出了问题。”

她说话时显得疲惫,声音很低。我驱车慢慢驶过这时已经调整方向的皮卡。两个青少年在驾驶室内,这时缓过神来,发出阵阵傻笑。我开始寻找,争取在到达机场之前找到一个地方,让艾米喝一点凉爽和健康的东西。

这家旅馆名叫大浪,干吗不呢?这车道就在迈阿密海滩上,叫海洋路,不是吗?

几个有钱男子身材矮小,满面怒容,带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妻子,从租来的敞篷车里钻出来。那些女人们经过充分日晒,一个个皮肤呈棕黄色,就像裹了一层烟叶。

在酒吧里,一帮追赶时尚的北方儿童炫示假冒的电台台标。他们在景区的学院就读,很想知道大厅里表演的节目的细节。

一批古巴人从这里路过,走向酒店大堂,脚下的鞋子和身上的衣服全都是热带打扮。女的一袭白衣,给人天生善舞的感觉,男的戴着墨镜,神色谨慎,就像某个大人物的贴身保镖,随时准备把攻击者打翻在地。

在酒店大堂里,一支拉丁乐队依次演奏着曼波舞曲和恰恰舞曲。几个来自长岛的女人展露着性感和魅力,寻觅第二个丈夫。她们有的结对旅行,有的甚至带着自己的妹妹,就像猎人带着扛枪的人。其中的一个已经离婚,另一个仍是单身。她们两人一会儿与一名正牙医生调情,一会儿与一个生意人模样的男子眉来眼去。他说了,他是公司管理人员,为酒店提供亚麻制品。不过,你知道我给他打电话时怎么说的吗?我得说找马迪。其实,他的名字是弗雷德。

她们的眼线是手术做的,眉毛用镊子拔过,睫毛涂抹了彩色,珊瑚色的丙烯酸树脂指甲不停晃动,与口红和脸上的颜色相配。这些女人一直是娱乐圈内的成员,其中有的人喜欢夜总会,而不是酒店大厅,希望欣赏伦尼·布鲁斯的脱口秀。

你首先哈哈大笑,然后翩翩起舞。

表演大厅名叫厄尔巴索,曼波舞曲从酒店大堂隐隐传来。伦尼惊讶地发现,大厅里有一些老年观众,几根拐杖靠在椅子上。不过,他觉得不能说关于跛子的段子。这并不是因为他最近越来越谨慎,越来越温和。不,因为今天晚上只有一个话题,这个话题对他的存在至关重要。

“我们与古巴之间的距离不足两百英里。我知道诸位都明白这一点。我也明白这一点,不过觉得不吐不快。我认为,那些导弹就在我右侧的某个地方。那些武器的射程远达一千公里。从我们的观点看,用不了射程这么远的导弹,不过这还是让我深感不安。我们尚未输掉这场战争,然而已经开始使用公制单位了。”

他站在台上,点着头,看上去尚未完全倒过时差,出现了些许妄想狂状态,些许使用药物过量的状态。他的声音不如平常那么响亮,眼眸暗淡,目光幽幽。

“我们不会因为自己是犹太人而遭到杀戮。这种说法好像话中有话。他们大开杀戒,仅仅因为我们是美国人。我们对此有何感觉呢?”

一个晚上的娱乐节目以这种方式开场,显得不同寻常。出现了一阵非常哀伤的沉寂。后来,伦尼表演了一个左转,先来了一个造型,类似于某个将要投掷铁饼的古希腊人,接着上身猛地向前,用一个拳头击打地板。

一个大学生笑了起来。

“我喜欢那些保护者的名字。请帮忙查一下,吉姆。”

他把手伸进破烂不堪的短大衣侧面的口袋,掏出一把从报纸上剪下的新闻报道。他含糊其辞地朗读了几行文字,进行了简短的评论,随手丢下一张纸条,伸腿踢了几下,用特兰西瓦尼亚人的声音说了起来。

“行了,这些人正在决定我们的命运。他们不分白天黑夜,神情严肃,举行会议,一个个穿着白色衬衣,袖口上别着链扣,脖子上系着带有条纹图案的领带。可是,他们的名字显示了他们所做的事情。阿德莱·史蒂文森。阿德莱。这个名字非常特殊,不分性别,男人女人都可使用。这个小男孩非常特殊,我们不愿让人知道他是一个小男孩。从根本上讲,无论男孩女孩,都是他妈的平常事情。如果在这位阿德莱周围五千英里的范围之内还有别的人使用阿德莱这个名字,我们会花钱雇人杀了他。而且,还要杀了他的前辈,让那一家人断子绝孙。这是我们家的事情。对,诸位明白了吧。La Cosa Nostra(我们的事业)。不过,他们无需采用敲诈和谋杀手段就能实现这一点。他们的方式是使用其他人不可能想到的名字。”

那几个离婚女人笑了起来。在现场观看表演的还有来自赛狗场的下层阶级的人,有当天晚上没有演出的乐手,有赌场工作人员和已经下班的舞女。那两桌旅行代理人来自多伦多,到此公费旅行。他们认为,伦尼是来自苏格兰的喜剧演员,在这里以调侃方式,说他自己对皇室成员的印象。

“好啦,明白了。迪安·罗斯克。迪安。天生就是领袖人物,天生就是给人提供咨询、进行教导的人物。天生秃顶,哦,没错。天性聪明,性格坚强,动作机敏。看一看谁的名字中只有一个音节。顽固不化的混账东西。不过,这是我最喜欢的,知道吧。诸位知道我要说什么,对吧?”

一个老太太笑了起来。

“没错。麦乔治·邦迪。麦乔治。如果你是这个名字,怎么可能长大成人?是不是在他出生时,有人把名字倒着拼写了?是不是医院弄错了名字?当然不是。他们用这种方式标示出他不同凡响的品质。而且,他的奶奶名叫麦玛丽。”

那个老太太喜欢伦尼的这个说法。

伦尼翻阅那些剪报,嘴里不停地嘟哝着。

“对,就是这个。罗斯威尔·吉尔帕特里克。罗斯威尔。这不是什么假装的,而是实实在在的。瞧,他在内阁会议室里露面,出现在新闻影片上。那些国务卿、助理国务卿、副国务卿、俄罗斯问题专家们。亚历克斯·约翰逊。亚历克斯。布罗姆利·史密斯。布罗姆利。卢埃林·汤姆森。Llewellyn(卢埃林),这个名字中有四个l。亲爱的,这是需要胆量的。你们瞧,我私下还是很佩服他们的。他们心里明明白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如何以超脱方式行事。还有一个叫.埃夫里尔·哈里曼的人。埃夫里尔。这个人在纽约州的快速路上拥有自己专用的出口。而我们呢?我们身在这里,古巴近在咫尺。他们不在这里,我们却身处险境。原子弹是旧约,无疑是犹太人圣经。我们无动于衷,接受这种审判,接受随时可能降临的惩罚。疾病和灾祸。给我们说一说吧,亲爱的。”

不过,伦尼的偏执狂和悲剧感可能是更为直接的原因造成的。有人给他透露了一个秘密:戴德郡的警方在观众中安插了犹太人眼线。没错,那些警察讲意地绪语,随时准备记录他说出的每个不太中听的字眼。

“你们想要名字,我给你们说名字吧。我叫莱昂纳德·艾尔弗雷德·施奈德。我使用了伦尼·布鲁斯这个名字之后,干了些什么事情呢?我正在走向隐形的中产阶级。我和你没有什么两样,先生。只是一个名叫布鲁斯的人而已。不过,那些肩负使命的人不是这样的。麦乔治、罗斯威尔、阿德莱。那些人把自己身上的中产阶级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这样做很聪明。他们在什么地方上教堂?这没有什么关系。他们的名字就是自己的教堂。他们不仅不像莱昂纳德·艾尔弗雷德·施奈德,而且也不像伦尼·布鲁斯。说实话,就这一点而言,我并不责怪他们。”

他侃侃而谈,轻言细语,带着浓重的鼻音,并不指望观众哈哈大笑。他把刚才抓在手里挥动的剪报放在一旁。酒店大堂里演奏的拉丁音乐越来越强烈,在大厅中回荡。一个人——一个手里拿着卷作一团的赛狗小报的人——开始向伦尼发问。不过,伦尼没有搭理他,伸手取下架子上的话筒,向那个人表示祝福。

后来,伦尼表演了英国女王打电话给中餐馆要他们送外卖的段子。

那些旅行代理人喜欢这个段子。

“如果你名叫罗斯威尔或者布罗姆利,那么,你的父亲让人羡慕,只有最负责任的父亲才给自己的孩子取这样的名字。如果你出生在罗斯威尔家,你的父亲不会每年只来看你两次,离开时送一件标新立异的玩具。喂,孩子,给你这个小礼物,让它加深我们之间的关系。你仔细看着玩具,那是一个橡胶呕吐袋。对了,把它放在妈妈的床上。”伦尼说着,打了一个响指,耸了耸肩膀。“随便说一句,在全国各地的防放射性尘埃庇护所里,民防署储存了大量橡胶呕吐袋。伙计们,他们的做法完全正确。他们修建了防放射性尘埃庇护所,储存了大量的呕吐袋。除此之外,里面还有卫生用品、医疗用品。还有苯巴比妥,那是用来让人镇静的。还有青霉素,可能是用来治疗爆炸引起的湿疹的,这个我不太清楚。如果射线让你身患重病,无法呕吐,他们会给你橡胶呕吐袋,以便提高你的士气。原子弹爆炸之后,造成大量损害,”他看了一眼手表,然后接着说,“他们将会进行重建。冷战留下的这些废品将会变得非常值钱,不亚于稀奇古怪的纪念珍品。在这个国家里,你到处可见使用黑黄两色印制的标识,不过可能在六天以前才首次注意到这个标识——防放射性尘埃庇护所。值得收藏的东西。储藏室和洗衣间是指定的庇护所,那些东西就堆放在里面。还有大桶大桶的饮用水、咸味脆薄饼干、无色唇膏——那是用来反射光线的。顺便说一点,纸板做的厕所很小,只有两个色拉碗那么大。”

一名招待员把托盘上的酒杯放在桌子上。

“昨天,在我们设立的检查线上,海军人员登上了一艘船。那是首次登船检查,一个个全副武装。我敢打赌,你们一个个都非常紧张,亲爱的。结果呢,那艘船上没有导弹,装运的是卡车配件和厕所纸。看吧,实情就是如此,日常生活的东西是必不可少的。这就是本周的秘密意义。这一段秘史既不会出现在书面报告里,也不会出现在当权者的公开讲话中。那些漂亮的炸弹和导弹,那些飞机和潜水艇。诸位以前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没有?那些武器采用最好的工艺制造出来,拥有最富于诗意的名称。与此同时,某个浑身肮脏的古巴农民眼巴巴等待,指望谁送来汽化器,以便让他的破旧拖拉机重新开动。他拉屎后一直用生菜叶子擦屁股。有人提醒他说,他得有耐心,让他们修复两个大国之间的关系。”伦尼身子一歪,然后转动一圈。“诸位记得自己小时候拉屎时妈妈是怎么说的?亲爱的,拉吧,拉给妈妈看吧。”他身体转了一圈。“你们肩负重任,我是说观众之中的那些语言天才们。有一个单词你们应该知道,是白粉,还是海洛因呢?抽一口,闻一口,就像吸鼻烟那样。想一想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他养成了二百美金的臭习惯。朋友,下次逮捕某个和你宗教信仰相同——宗教信仰相同这个术语引起了那帮大学生的一阵笑声——的瘾君子时,你戴上橡胶手套,伸进他的屁眼,检查里面藏匿了什么东西,你闻到的就是那种臭气。臭只是日常生活的另外一个说法。”

那些侦探没有笑。

一阵海风吹进大厅,乐队这时演奏的是恰恰舞曲。桌边的一个女人起身离开,酒吧的另外一端出现了跳舞的身影。那些人走出酒店大堂,跳起了恰恰舞。伦尼扭动肩膀,身体下蹲。那些旅行代理经过投票表决,又点了一轮酒。音乐穿过大厅墙壁,就像气味浓烈的臭屁。两个女大学生站起来,在拥挤的桌子之间跳舞。刚才跳舞的人身穿浅色裙子,白色衬衫式茄克衫,像拳击手那样弯着腰,走进酒吧。就在这时,在加利福尼亚试射的导弹被重新定位,瞄准了苏联目标。

伦尼抓起话筒,大声喊叫:“我们全都要完蛋了!”

观众笑了起来,笑中带着哭声。在他的带领下,他们开始有节奏地唱起来。恰恰舞曲的音乐灌入大厅,跳舞的人两人一组,随着音乐,翩翩而入。坐在桌边的男人和女人站起来,开始原地起舞,挥动两手,做出拳击动作。他们有的踢腿时摔掉了鞋子,有的撞倒了桌子上装有酒水的杯子。伦尼用西班牙语说了一段独白。观众喜欢这个段子,哈哈大笑起来,笑中带着哭声。一个学习服装管理专业的大学生端起一杯浓烈的苏格兰威士忌,扬起头来,一饮而尽。古巴近在咫尺。

这里好极了,这里妙极了。这里是迈阿密。

第五部 通过化学作用实现美好生活的良策 第6节

玛丽安·鲍曼正在和母亲聊天。她们在母亲的住宅——她父母的住宅——的房间里。她在这里长大成人,大多数房间、小桌上的花瓶、白色的花束,到处都弥漫着婴儿的气息。也不知什么原因,她母亲喜欢这种白花,不用任何装饰,随意把它们插在花瓶里,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大束大束地放在一起。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在这个位于威斯康星州麦迪逊市的院子里,榆树叶子已经变黄,红橡树耀眼闪亮。街道上,学生们疯狂奔跑。

“这么说,你一直保守秘密。”

“他不是什么秘密呀。”玛丽安说。

“你认识他这么久了,我现在才听你说起。这就是秘密。”

“从技术上说,我认识他已经很久了。”

“现在呢?你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吗?”

母亲先笑起来,女儿也笑了。

“从非技术角度看,”玛丽安说,“他不是什么秘密。没有什么可说的,就这样。”

“总是有什么东西可以聊一聊吧。我怎么看这种关系?我觉得,你很不确定。你有一种倾向,一直都有,做事总是带着疑虑。原因是——怎么说呢——我不知道你这样做的确切原因。”

他们现在可以更为清晰地听到声音是从米夫林街传来的——那些尖顶房屋的窗户上摆放着立体声喇叭。

“我不确定。我真的表达了疑虑吗?”

“真的。非常清楚,我肯定注意到了。非常清楚,你希望我和这个男人发生争吵。”

“不可思议。不是这么一回事,不是,不是,肯定不是。”玛丽安委婉地说。

“你无法让你自己和他发生争吵。你希望我替你做。”

“你感觉到所有的问题,几乎所有。”

“不是什么几乎。事情是明摆着的,非常清楚。”

“你和他发生争吵,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呢?我是不是应该向你表示感谢,谢谢你把我从更糟糕的命运中挽救出来?”

“当然不用。你说话向着他,你支持他。”

“她支持她的男人。你呢?实际上,我几乎没有告诉他任何事情,你却从只言片语中想出了这么一大堆话来。”

“如果你告诉我我是错的,”她母亲说,“我会尽量相信你的话。”

母亲把脸转向窗户,露出了一丝愠怒。学生们在街道上奔跑,有的人可能在扔砖块,有的人开始放火。有人用电扩音器讲话,那声音与立体声喇叭发出的音乐混在一起。

“他们处于人们所说的骚乱季之中。”

“我以前是否想过,”玛丽安说,“芝加哥显得安宁,美好?”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骚乱季。也许,这只是在这个街区举行的一场聚会,警察试图加以控制。不过,不,不是这么一回事。街区聚会是在春天里举行的。”

“如果你让他们停止吵闹,我可以回来和你一起过感恩节。”

母亲问:“他是有妇之夫?”

母亲立刻感到懊悔。玛丽安在母亲嘴角上看到了自责的表示。没错,这是罕见的失误,大大降低了她刚才表达的意见的权威性,是她完全没有认真考虑过的。一个失误,一个策略性错误,她脸色发白。首先,如果他有妻子,为什么玛丽安提到他时没有说明呢?其次,玛丽安为什么要聊到他呢?

“没有,当然不是。”

“当然不是。我知道这一点。”母亲说。

玛丽安上了楼,感觉好了一些。她喜欢自己的房间。她喜欢回来的原因是,这里的街道很安静,至少在理论上如此。这里的住宅都有装着纱窗的阳光门廊,这里有长满榆树的广场和大学建筑。她的房间在这里,为她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朴实无华,整洁明亮。在她的眼里,这个房间具有特殊的意义,在很大程度上包含着家这个概念的主要意义。

她开始为返程整理行李,把冬季需要的一些东西从柜子里取出来,后来停下片刻,顺手打开收音机。她找到IBA电台,收听自己想听的节目,希望知道街道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街道上的噪音越来越大,惹人恼怒,所以她想要知道那些人在干什么。

不用现在就收拾行李,不过她已经这样做了。家是让你安心返回的地方,家也是你急于离开的地方。有一位诗人如是说,或者玛丽安的父亲是这样解释那位诗人的诗句的。

她在芝加哥有一份她不喜欢的工作。其实,她并不讨厌那份工作。她采取了不满意的态度,因为这样似乎是她应有的态度。她二十五岁,觉得整天在一家中介公司默默无闻地工作没有什么前途可言。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份工作还是不错的,迫使她接受约束,认真做事,变得勤奋。不管怎样说,她目前还没有另寻出路的打算。

收音机里说:反对陶氏日、反对陶氏日、反对陶氏日、反对陶氏日。

她翻寻梳妆台,发现了两件可以穿的旧毛衣,还有一些外观显得滑稽、愚蠢的针织绒线帽。

在她的房间里,梳妆台是值得人再看一眼的家具。它超越了个人意义,用橡木制作,有一面已被磨损的大镜子,用铰链连接,装在造型漂亮、带有三叶形图案的框架上。

收音机里说:猪猡、猪猡、猪猡、猪猡、猪猡、猪猡。

她逐渐明白,从她收听的电台里,发出了街道上的某些噪音,发出了学生们放在自家窗台上的那些喇叭里播送的音乐和说话声。

她一边收拾行李,一边侧耳倾听。

收音机里说,教字122号文件授权使用武力镇压学生,教字122号文件授权使用武力镇压学生。

她逐渐明白,在全国各地的大学校园里,这一周是越南周。在麦迪逊市,这一天是反对陶氏日,对陶氏化学公司表示抗议。该公司在校园里积极招募员工,其产品包括一种经过改进的新型汽油胶化剂,所带的聚苯乙烯添加剂可以使胶状物更牢固地粘附在人的皮肤上。

教字122号文件授权使用武力镇压学生。

她心里说,原来如此。听外面的动静,好像那些学生们正在撕烂校园。在这天早些时候,越共的旗子在林登街上飘扬,学生们戴着面具,在贝斯康姆山与警察对垒。这情景看起来像是什么呢?

电台里播送着关于反对陶氏日的新闻报道,似乎加入了现场活动。

收音机里说:猪猡、猪猡、猪猡、猪猡、猪猡、猪猡。

看来,前一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改变了原来预想的情景的规则。

她逐渐明白,收音机里形成了一种听觉蒙太奇,枪声、尖叫声、警笛声、报警器发出的声音、插播的新闻公告响成一片,有的是真实的,有的可能不是。这种模拟的骚乱让街道上的骚乱——如果那真是骚乱的话——得到放大,强化了它的效果。

她发现了那件本以为五年前已在湖畔弄丢——大家都说,你怎么会把外套弄丢呢?——的旧外套。

收音机里说,取下你的腰带,套在手腕上。

前一天晚上,她母亲把猪腰端上餐桌,父亲嘴里咕哝着:“猪身上割下来的。”不知何故,尽管玛丽安发笑时,他也笑了,笑声中带着些许痛苦。不过,他咕哝的目的并不是要搞笑。

收音机里说,即将播送一条爆炸性新闻。

她晚上本该去上学,去学习关于股票、公债、信用债券的知识,学习如何使用其他致富手段,学习如何利用财富赚取更多财富。可是,她没有去。她当时认为自己并不需要外界力量来平衡内心倾向。

她想给尼克打电话,然而却知道他不会在办公室。

收音机里传来事先录制的枪声、汽车相撞的声音以及老战争电影中勇敢角色之间的对白。

她母亲说她不负责任,漠不关心,认为她没有抱负。

教字122号文件授权使用武力镇压学生,教字122号文件授权使用武力镇压学生。

她听着周围的声音。这件事情发生在眼前,不过她不时调到其他电台,让自己的思绪游荡,将其作为一种自我防卫方式。周围的响动没完没了,让她产生听觉疲劳,让她心生厌倦,希望转到其他电台。

她收拾行李,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即使他不在办公室,她也可以给他打电话,让学校办公室某个聪敏伶俐、性感迷人的工作人员转达她的口信。他肯定不喜欢她这样做,不过她觉得自己可以试一试。

ANFO(硝酸铵油)是首字母缩略词,好像是ammonium nitrate(硝酸铵)和fuel oil(燃料油)这几个单词中的第一个字母组合而成的。

她把毛衣放进梳妆台。如果她觉得自己需要它,如果她将来没有改变对他俩关系的可行性——她正在考虑这一点——的看法,她在感恩节时再来取。

收音机里说,如果去掉Kafka(卡夫卡)这个名字中的f,就变成了kaka(卡卡)。对,我们讨论的话题是废品,我们讨论的话题是肥料,我们讨论的话题是废品和武器,我们讨论的话题是硝酸铵油,这种炸弹最初出现在饲养在农庄里的猪猡的屁眼里。

猪猡、猪猡、猪猡、猪猡、猪猡、猪猡。

她从衣箱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接着,她打开窗户,点燃一支香烟。噪音灌入她的耳朵——警察使用电扩音器说话的声音、播送的新闻公告、摇滚音乐。她关掉收音机,坐在窗前吸烟。

这天早些时候,在巴布科克路上,她看到了一辆涂得花花绿绿的大众牌甲壳虫汽车,里面的人脸上涂抹了颜色。

她坐在那里,把烟雾吐向窗外。据说,她母亲对香烟过敏,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想看到玛丽安抽烟。街道上的人从腰里取下皮带,缠在手腕上。

在商业大厦104房间里,一个来自陶氏化学公司的招聘人员正在与一名应试者交谈。他被困在那里,听到外面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觉得有人在放鞭炮。

在政府街下段,垃圾燃烧起来。

社会上流传着关于终点戏剧社的谣传,那个剧团的人不愿听从有关当局的意见。在米夫林街,一个学生站在二楼门廊上,看见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排成两行,沿着街道行进。她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到了最大位置。

在图书馆购物中心,旧金山笑剧团成员——如果确实是那批人的话——戴着白色面具,手里拿着排箫,穿着卖艺人服装,不时在警察中间出现。他们头戴鸭舌帽,使用维多利亚中期的语言,说话声音古怪,完全不合时宜。在这场冲突中,这一帮男女出现在警察一侧,模仿警察的动作。在一定程度上,他们的做法是一种自杀,最后被悉数拖到一辆面包车前,遭到警察毒打。

各个地方的人围在收音机旁,聆听播出的内容,其中有时是真实情况,有时是经过处理的事先表演。发言的人铿锵有力。一个女人朗读着陶氏化学公司产品包装盒上的文字,声音轻柔,非常性感。

警察开始发射催泪弹,学生们随即朝烟雾冲去。也许,这出于某种好奇,带有嬉戏喧闹性质。也许,这种毒气带有一种苹果花的香味,不管你相信还是不相信,是当时正在越南使用的一种速效化学制剂。

寻常知识,非常化学。这就是陶氏化学公司使用的简短广告词。在收音机里,那个女人用非常温柔、不乏性感的声音,反复地朗读着这八个字。

陶氏化学公司本来计划在三幢大楼里进行访谈。可是,静坐示威在商业大厦中进行。那个招聘人员被困在那里。一个汉堡放在一个白色纸袋中,正在慢慢变凉。

两队警察组成了一个楔子阵形。

他问那个潜在的新员工:“那么,请你告诉我,从现在到毕业那一天,你准备干些什么呢?”

那个年轻人说:“在外边,有人捉到了一只活老鼠。”

“依我所见,我们还是谈一谈这个问题吧,”招聘人员说,“其实,这是为了我们内心的宁静。”

也许,那些人冲向催泪瓦斯的原因是,他们觉得自己提出的论据具有道德力量,可以中和那些化学物质产生的效果。

本来,旧金山笑剧团的成员不应该出现在图书馆购物中心。这事让人觉得蹊跷。

外围团体的成员有的开始放火,有的砸碎窗户。那些规模不大的组织使用类似玛德维尔九世这样的名称。那些人脸上的面具用加了小苏打的蛋白浸泡过——民间有人相信,这两种东西可用来对付催泪瓦斯。

催泪弹落在巴斯科姆大厅前宽大的草坪上,一股股白色烟雾冒了出来。这时,学生们情绪激烈,开始朝相反方向奔跑,黑压压的一片,有的用杯子或者手帕捂着嘴巴,有的在头戴钢盔的警察和越来越浓的烟雾之间漫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烟雾滚滚,漫向大厅正面的立柱。一名男子站在那里,将一把吉他横放在头上,借着路灯发出的亮光,看着眼前的情景。

这时,收音机里的那个女人重复着杜邦公司的简短广告词。在化学的帮助下……更好产品创造更佳生活。那个女人喜欢这个句子中间出现的停顿,在停顿时发出了呻吟的声音。在停顿之前,她的声音急切,非常激动。接着,她停下来,慢慢地呻吟,最后重复了那句简短的广告词,倦怠无力,唉声叹气。接着,她从头再来一遍。

旧金山笑剧团本来应该去经典化学公司。这事让人觉得蹊跷。他们应该在经典化学公司门口,一边分发教字122号文件的复印件,一边高喊:教字122号文件授权使用武力镇压学生。这事让人觉得蹊跷的原因是,这意味着,图书馆购物中心的那些戴着白色面具的人肯定是终点戏剧社的成员。他们是带有传奇色彩的派别团体,甚至其名字也让人心生猜想。或者说,这个团体的名称反映了一个侧面,显示它带有边缘性质的存在状态。

到处都是摇滚音乐的声音。在校园建筑和附近街道上,喇叭摆放在建筑物的窗户上,发出的响声四处回荡。

后来,警察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强硬,挥动警棍,大打出手。他们有的擅自行动,有的违令行动,显然情绪激动,失去了节制。

那名招聘人员和那个学生等候救援。两人聊起了学校开设的课程,聊起了教授们的情况。这时,一批外围团体的成员冲进了大楼,手里拿着樱桃爆竹。它们的长度与烟斗相仿,大小如一号电池,是威力不小的自制炸弹。

电台里的新闻报道说,林登·约翰逊遭到不知名的团体绑架,被人挂在直升飞机上,浑身一丝不挂,脑袋朝下,迎着微风,在位于麦迪逊市的灵长类动物实验室上空悬荡。

电台新闻报道称,你可以自己制造汽油胶化剂,方式是将一份乔伊牌洗涤剂与两份苯或者一份汽油混合起来,用力摇匀。

那辆闪着荧光的大众牌汽车穿过街道。玛丽安关闭窗户,打开收音机,走到卫生间,把烟头扔进抽水马桶。

她开始意识到,某人或者某个团体接管了电台。那天晚些时候,一个男子朗读说明,讲授如何利用化学品制造炸弹。首先,可以在农资商店购买氮肥。氮肥价格低廉,有的商店袋装出售,有的商店散装出售。然后,将燃油加入氮肥中,可以使用雷管将这两种东西的混合物引爆。

出现了一阵静电声音,接着是一阵沉默。过了片刻,电台恢复了正常播送。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三个人的声音吟诵着礼拜仪式的词句,其中有一名神父反复朗诵一个句子,两名祭童发出固定的回应。

更好产品创造更佳生活。

在化学的帮助下。

更好产品创造更佳生活。

在化学的帮助下。

更好产品创造更佳生活。

在化学的帮助下。

她关掉收音机。

后来,她父亲回来了,母亲走了过来。他们三人坐下,开始用晚餐。低音吉他摆在旁边,散发着婴儿的气息。父亲问:“他是干什么的?”

玛丽安觉得父亲的提问有些滑稽;或许,她父亲也稍有同感。她能怎么回答呢?她可以解释,他现在没有工作。这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解释清楚。不过,就他的职业而言,她只能说他是英语教师,在亚利桑那州的一所中学任教。然而,他告诉她的情况不多,所以她也无法深谈下去。

母亲谈到那些参加示威的学生的情况。有的人骨头被打断了,有的头部负伤,有的遭到警棍击打,有的吸入了催泪瓦斯,有的鲜血长流。

父亲说:“你们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我是说那些受伤的学生。你们知道我怎么看待这件事情吗?我希望他们得到公平对待。这就是像中国某个村庄里墙上的一只苍蝇,生命和死亡完全没有得到尊重。我很关心他们。”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苦笑,那样的表情没人愿意看到。

“我觉得,这就是说你不可能成为佛教徒。如果我的理解是正确的,佛教徒——”母亲说了半截句子,让她的思绪飘向天花板。

那天晚上,玛丽安在自己的房间里,拨通了尼克的电话,把当天的见闻告诉他。她离开了示威活动现场,所以也没有谈及详情。她感到空虚,苦闷,虚弱,不愿意让自己受到干扰。

后来,她告诉他,她希望结婚。她希望结婚,和他在一起,住在任何地方,住在他选择的任何地方都行。不要孩子,不要朋友,绝不与她父母一起吃饭。

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出现一阵沉默。她无法解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电话中出现的沉默显得恐怖,深奥,有时候使人不安,难以解读。你看不见他眼睛里露出的温柔,甚至看不见他思考时投向侧面的目光。除了存在于你与他之间的深不可测的距离之外,这种沉默中空无一物。

两人结束了谈话,电话戛然而止,令人尴尬。她非常生气,生他的气,生她自己的气,主要是生她自己的气。她下定决心,回去干那份单调的工作,去干那份干净、完美的工作,改造自己,让自己进入更加紧凑的生活状态。

她打开窗户,点燃一支香烟,坐在那里,把烟雾吐入凉爽的夜空。

他母亲不愿意看到他在街道拐角玩纸牌,甚至与天主教教会学校的那帮男童们一起也不行。她在等待,看着他上了楼梯,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他坐在食品杂货商店门口那个只有一步的阶梯上玩纸牌,石头冰凉。他可以记住从庄家手里发出的纸牌,想要什么人头牌就来什么牌,每张得半分,所以赢多输少。赌注不大,每局几分钱。可是,她告诉他不要再玩了。

不过,在她告诉他之前,他常常坐在寒风里,心里默默记住从庄家手里发出的纸牌,小心翼翼地下注。当他得到七点半——那是你可以得到的最高点数——时,他翻开自己手中的暗牌,嘴里说:“赢了。”

然而,夜色降临之后,他只得停下来,到肉店去,取回母亲当天购买的羊排。

现在,尼克去了纽约州北部,屠夫对他的态度好了一些。屠夫问他多大了,是否有力气把肉拿上楼去。马特回答说,十三岁,快满十三岁了。屠夫说,行。

屠夫说,因为他记性不好,需要有人告诉他上楼是什么感觉。尼克过去取肉时,屠夫曾经对尼克说了同样的话,大致不差。马特听到后感觉不错,闻到了锯木屑和鲜血的气味。

回家路上,一个女人从面包店里出来,伸出手来,拧了一下马特的脖子。那动作充满感情,就像转动钥匙。她要他向他母亲问好。

他到了他家所在的街道,看见那帮孩子依然在黑暗中玩纸牌。他下棋时,其中有人曾经嘲笑他。也许,这是因为他没有父亲吧。他觉得,天气这么冷,羊肉是不会坏的,于是坐下来,玩了两局,记住已经出现的牌张。

后来,他上了楼。她告诉他,她不愿看到他参与赌博,哪怕输赢仅仅几分钱也不行。她说,赌博不好,可能导致其他不良行为,交上不良朋友。她告诉他,她不愿当着其他孩子的面指摘他,不管他们是不是天主教会学校的孩子。他站在那里,两手捧着母亲买的羊肉。

只有母子两人在场,他愿意听她的话。尼基离开了家,他觉得自己肩负重任。不过,总是有些孩子在门阶上或者在街道拐角处玩纸牌。他无法确定当他们叫他参与时,他是否会拒绝。这并不是因为他可以记牌,不是那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完全是另外一码事。哥哥犯了事,离家去了纽约州北部,他成了了不起的角色,住在附近街区的男孩子们希望认识他。

所以,他觉得,自己两手抱着羊排,不听她的话可能不行。

不用词首字母缩略词,你是无法进行战斗的。根据路易斯·t.巴基的说法,这是现代战争中的一个事实。

这类经过压缩的词汇源于何处呢?

它们源于鲜为人知的科学发展层面,源于身处计算机世界的技术人员和弹头研发人员。那些人戴着装有厚厚镜片的眼镜,研究的系统结构非常复杂,随之出现的词汇排列必须经过细化处理,重新组合,显得非常时髦,雅致,简明扼要。

可是,词首字母缩略词也可以来自普通的人,至少偶尔如此,对吧?看一看老路易斯吧。他被捆在面朝机尾的弹射椅上,位于机身前部的下层,两眼盯着备忘录,逐项进行核对。在世界各地的基地里,相关人员已经进入警戒状态,等着拉响战斗报警器。值班人员安装好军械,给发动机注满油料。这些人对武器系统了如指掌,精心维护,随时准备起飞。这让他们使用的词首字母缩略词带有某种令人感到恐惧的性质。

所以,这架B-52高空轰炸机现在停在外面的坡道上。它的机身庞大,机翼展开,很快就会升空,包括路易斯在内的六名机组人员随时待命。在整个司令部服务的数万人管它叫BUFF,意思是丑陋的大肥婆。

在座舱里,飞行员和副飞行员再次对表。机组人员各就各位,一一完成数以百计的标准操作步骤,炮手在机舱后部的尾翼活动炮塔内自由晃动,负责E(电子战)的军官将身体挤入上层机舱后部的小隔间里。在机舱下层灯光昏暗的小隔间里,路易斯·巴基打了一个哈欠,两眼望着仪表板、开关和监视器。这些东西几乎把他包围起来,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一个由航空电子术语垄断的环境。他用肘部轻轻一推紧挨着他坐着的领航员。

“查克曼,我觉得,自己今天很想和女人上床。”

“都什么时候了,你脑袋里还有这样的念头?”

“我根本没有想,它们是自动冒出来的。”

“我俩身上捆着安全带,挤在这小旮旯里,可你心里还想这事呢。”

“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根本不用思考。真他妈的妙。”

“不算情况汇报所用的时间,我们得在这里待十二个小时,路易斯。”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啊?”

“控制这种念头吧。”

“控制这种念头吧,”路易斯说,“把它放在次要位置上。”

“完全正确。”

“我们首先得轰炸他们。”

无论首字母缩略词显得多么生硬,飞行舱窗户下面的那一幅机头艺术画堪称漂亮。一位身材高挑的长腿金发女郎,拉拉队员那种类型的,穿着轻薄的裙子和露背背心,两只手放在屁股上,两腿分开,脸上露出天真的神情。她希望显得性感,可是却不确定自己的做法是否能行,很有邻家女孩的味道。她的名字写在38这个表示战斗任务编号的数字上方。

长腿美女萨莉。

飞行员将飞机滑行到跑道上,塔台发出了起飞指令。

飞行员说:“五、四、三。”

飞行员将油门推到最大位置。

飞行员说:“一、〇、起飞。”

飞机轰鸣,经过表示跑道七千英尺位置的标识7,飞行员开口说话,声音受到机身巨大震动的影响,让他觉得牙齿快要掉下来了。这个BUFF体重几乎接近五十万磅,正在费力地让自己从长满青草的沼泽地里升起来。飞行员说:“操作完成。”

黑色机身准备上升,仿佛是迷雾形成的幽灵,长长的机翼下垂,机动襟翼展开,轮子脱离地面。接着,飞机开始加速,喷出浓浓的黑烟,轰鸣声震耳欲聋,震撼着那片低洼的沼泽地。

在小隔间里,领航小查尔斯·温赖特——人称查克——继续监视着仪表、开关和插头。那些显示器一组一组的排列起来,固定在他的前面、上方和一侧,就是雷达控制投弹手路易斯·巴基没有使用的那一侧。

查克一边扫视开关,一边骚扰他的朋友,鼓励他和一个与教会关系密切的女人结婚。

“不要拿我开涮吧,”路易斯说,“我既不需要妻子,也不需要教会。你才需要这些东西。”

“路易斯,我已经结过婚了。”

“哪个女人你心里不暗暗欣赏呢?”

“我得捱过这个令人尴尬的阶段。我正在想法了解一些事情。”查克说。

自从在格陵兰岛基地认识之后,他们两人一直是机组搭档,曾经飞越过北极圈上露出海市蜃楼的天空,飞越过速度高达五十海里的强风。相比之下,他们现在的飞行任务出奇平静,或者说处于另外一个现实层面上,非常容易控制,仿佛置身于电影之中的场景。

“我知道你需要什么样的人,”路易斯说,“你需要一个愿意接受你的风流艳史的女人。你需要把这样的东西强加给某个天真无邪的女人。你想要的人年轻,迷人,生来就能理解你的心思,就像画在这架飞机机头上的那个甜东西。”

路易斯说甜东西这三个字时使用了表示轻蔑的黑人腔调。路易斯是一个说话轻蔑的黑人,他的口气一点也不令人感到惊讶。甜东西。这并不是说他没有查克需要的精神层面的东西。你听一听他讲述当年在内华达州进行核试验的经历,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多年以来,这样的故事他讲述了许多次,在格陵兰岛荒凉的军营中讲,在古斯湾讲,在美国本土上若干偏僻的战略空军指挥部基地里也讲。

“我觉得你不应该嘲笑。”

“嘲笑。这样做不错,”路易斯说,“给你说实话吧,我宁愿嘲笑她,也不愿和她上床。我觉得,她太瘦了,不合我的口味。而且,她名不副实。”

“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师需要教育你们这帮孩子,我已经厌倦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呀,路易斯?为什么名不副实呢?”

“《长腿美女萨莉》。”

“有一首歌曲就是这个名字。”

“苍天在上,他至少知道这一点。”

“你以为我不知道小理查德和他那嗷嗷嗷的声音?”

“这个小子并非不可救药,”路易斯说,“不过,问题在于——”

“我曾经把他的唱片藏起来,不让我父母看到。噢,甜心,噢,甜心。我那时只有十三岁。”

“这个老黑人深受感动,查克。不过,我想说的问题是,那首歌里的长腿美女萨莉和他们在机头上画的这个长腿美女萨莉不是一码事,不是同一类女人。”

“干吗不是呢?仔细看一看吧。她两手柔长,她身材高挑,她两腿修长。我觉得,她的模样就像她的名字,应该是萨莉。噢,我们今天晚上有好玩的了。”

“今天晚上有好玩的了。你说得完全正确,”路易斯说,“遗憾的是,小理查德那首歌里的萨莉不会出现在汽车里,不会出现在汽车电影院,不会和你这样的毛头小子接吻。”

“干吗不呢?”查克问。

“因为她是黑人,她名声不好。”

查克仔细查看雷达显示屏,飞机越过海面和热带环状珊瑚礁,距离超过了两千英里。他把航线录入电脑。

“你说她是黑人,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那首歌有一段情节,它被咿咿呀呀的调情过程掩盖了。”

“这首歌可能流传了十三四五年了吧?”

“差不多吧。”路易斯说。

“这么多年来,我并不知道有谁站出来说歌曲主角的肤色有什么问题。你说呢?”

在内部通话系统中,飞行员以闲聊的口气说:“我很想知道下面是不是马尼拉?看起来真漂亮,内弗。”

对待在下层没有窗户的两个机组成员来说,这是一种缺乏幽默的攻击。他们两人不仅无法看到美景,而且所坐的位置脸朝后。他俩不仅朝后坐着,而且在飞机遭到敌方SAM(地对空导弹)攻击时,将会被迫弹射出去。

又是一个用来杀人的邪恶的首字母缩略词。

“飞行员,内弗明白。”查克说。

他对雷达显示屏进行微调,请求飞机微微转弯,让实际航线与他已经计划好的航线重合。

接着,他说:“路易斯,外面画着这个姑娘是我们的幸运之神。我们大概执行了四十次任务,没有出现一次重大事故。不要辜负了她的良好愿望。她是长腿美女萨莉,是独一无二的。”

路易斯焦虑不安时,会使用带着断音的顺口溜,声音过度延长,带着发怒的假声,用熟练的音高串联起来。

“那首歌的意思,你知道吗?这个女人在一条背街上。叔叔老约翰和她在一起。她动作迅速,他需要的她都会。啊,宝贝,噢,宝贝。今天晚上我们玩个够。”

他们在南中国海上空,高度五万英尺,以三架飞机为一个编队。他们把一个编队称为一组,今天升空的一共有十五组,每一组携带三百个炸弹,投弹形成的毁灭区被称为沙箱。从一个方面说,与路易斯的一席谈话让他在深感悲伤的同时觉得怪诞;从另外一个方面说,他的朋友对机头上画着那个女人的态度也让他深受伤害。

“这首歌是密西西比州阿帕鲁莎市的一位黑人女作曲家创作的。理查德稍稍加以润色。兄弟,我可以保证,我们所说的这个萨莉绝对不是什么皮包骨头的金发女郎,绝对不会在汽车后座上噘唇示吻。她是娱乐界中品味很高的人物。”

深感悲伤,深受伤害。查克的思绪飘向格陵兰岛,那个他以前驻扎的地方。那里是抚平婚姻破裂造成的创伤的好地方,他内心深处的不满火焰在冰冷的寒雾中渐渐熄灭。那里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天空乳白,冰天雪地,寒风凛冽,无线电信号受到干扰,物体没有影子,指南针和雷达显示屏图像怪异。还有那架运送裸体女郎的BUFF,它坠落在大冰原上。在那里,眼睛看到的东西出现反常现象,思维出现反常现象,系统本身出现反常现象。那一段经历让他体验到某种较高层次的嬉皮士意识的幻影。或者说,格陵兰岛也许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战争游戏,某个防御研究机构人员坐在温暖的房间进行操控,身边摆放着淡褐色咖啡和羊角面包。

路易斯使用投弹专用术语和飞行员交谈。这肯定意味着查克现在应该注意了。

离婚一次,被学校开除两次,辍学一次,离家出走多次,因为小偷小摸被控告三次,因为服用巴比妥酸盐过量急诊一次,尝试割腕自杀一次,在酒吧门口人行道上呕吐多次。多亏老爸那些具有影响力的朋友帮忙,在档案上抹去了商店偷窃的案底。

“不管怎样说,小理查德主要是为白人服务的。”他向路易斯咕哝道。

“不过,长腿美女萨莉是黑人。所以,你不要忘记这一点。”

他的了不起的已故老爸。老爸死了以后,他觉得老爸其实并不是什么坏蛋。不过,他在世时却不是如此,毫无意义地指手划脚,根本没有什么权威。查克曾经怀疑那个男人的身体里没心没肺。不,他不会因为出了那些问题而责怪自己的父母。查克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他的生活非常痛苦了。然而,每当他回忆父亲,总会觉得遗憾,他失去了父亲希望保留的他们曾经拥有的那件东西。这就是父亲送给他的那个棒球,当时作为一件信托之物,一件礼物,一种表示和解的东西,一种急切的爱意形式,一种精神上的传承。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失去那个棒球。也许,他妻子在分手时抢走了那个棒球。也许,他无意中把它当作垃圾扔出了家门。

那是令人心烦意乱的事件之一,那样的事件似乎标示了这个时代的内在本质。

路易斯坐在工作台前,身边摆着尿壶和暖瓶,两眼注视着投弹控制仪表板和投弹数据指标仪,随时准备投掷炸弹。这里有你在空中执行任务时需要的一切必备之物。

路易斯说:“飞行员,这是疯狂炸弹。我将采用快速投弹方式,一百二十秒钟之内投弹。”

对查克而言,博比·汤姆森和拉尔夫·布兰卡毫无意义,是自己动荡不安的童年生活留下的模糊不清的名字。与之类似,对那个棒球本身的记忆,对那场棒球比赛之夜的记忆,也显得模糊不清,飘乎不定,暗淡依稀。

路易斯打了一个哈欠,泪眼迷糊,继续通话。

“飞行员,就在3度方位,稳住。弹仓门开启。核对。六十秒钟之内投弹。”

作战任务没完没了,投掷的炸弹种类五花八门,无法区分。查克以前曾经喜欢执行这类轰炸任务,现在却兴趣全无。他曾经带着心怀不满的快意,带着尖刻的施虐狂式心态,冲着飞机下面的大地,冲着在那里居住的人,发泄自己生活中的积怨。他曾经感到骄傲,庆幸自己参加战斗,和其他轰炸机一起,投掷了数百万吨炸弹。炸弹倾泻而出,既落在NVA(北越正规军)头上,也落在ARVN(南越国防军)头上。原因很简单,如果交战双方的军队穿着非常类似,如果表示双方的首字母缩略词包含相同的英文字母,你必须两方都炸,才能获得令人满意的结果。炸弹也投向越共分子、越盟分子、法国人、老挝人、柬埔寨人、老挝共产党人、红色高棉人、越南中部的山民、洪族人、道教徒、佛教徒、和尚、尼姑、种稻的农民、养猪的农民、示威游行的学生、反对战争的抗议者、鼓吹和平的嬉皮士、反战的芝加哥七君子、芝加哥八君子、卡顿斯维尔九君子。他们全都是敌人,几乎无一例外。

路易斯继续说话,声音单调,低沉。

“稳住,稳住,稳住。现在采用自动投弹方式。语调可以听到。十、九、八、七。”

这次投掷了五百磅炸弹,滑滑溜溜,软弱无力。路易斯昏昏欲睡地一按按钮,其中一百八十磅便扔了下去,目标是胡志明小道。查克认为,这次作战任务是根据那帮情报人的判断制定的。侦察机拍摄了几乎完全相同的画面。他们不分昼夜,两眼盯着在一定程度上没完没了出现的胶片,仔细解读上面极小的模糊图像。与之类似,B-52轰炸机也是这样没完没了地投掷炸弹。

路易斯继续说话,声音单调,低沉。

“六、五、四。”

这时,查克想到了路易斯·巴基的故事。这个故事像一首动听的美国南部的黑人圣歌,让人的脸上露出尊崇和敬畏的神色。所以,投弹手非常喜欢讲述,领航员非常喜欢倾听,大家乐此不疲,从不厌倦。

路易斯刚刚迈出投弹手训练学校的校门,便糊里糊涂地成了B-52轰炸机组的成员,在内华达州核弹实验场上空两万六千英尺的高度进行投掷五十公斤原子弹的模拟训练。

别忘了,这里说的是模拟。与此同时,飞机下面的发射塔引爆了相同重量的真正的原子弹装置。

这里说的问题是,这架飞机和机组成员,一是金属,二是肉体,如何对原子弹爆炸时的闪光、剧烈声音、冲击波、场面以及其他因素做出反应。

如果他们在一定程度上通过了这样的测试,也许,我们在将来可以让他们自己去投掷原子弹。

整个飞机都被遮蔽起来。窗户用覆盖着雷诺兹食品包装铝箔的特殊衬垫保护起来,机组成员用枕头遮住眼睛。路易斯觉得,那种小枕头味道诡异,闻起来有点像女人的内裤。

一名从事医务工作的志愿者坐在一把空椅子上,一条细绳从他嘴里出来,大约五英寸长,上面有一个茶包大小的标牌。他吞下的那一段细线的一端拴着一个检测X光的牌子,上面涂有铝粉胶状物。牌子放在食管下面的某个位置上,以便测量通过他身体的辐射量。

路易斯进行核炸弹爆炸之前的模拟倒数。这个年轻人身体强壮,刀枪不入,担负着一项崇高的使命。

“三、二、一。”

接着,整个世界仿佛都被点燃了。一股亮光进入身体,犹如上帝的触摸。路易斯的目光穿过闭上的眼睛,穿过挡住面孔的厚枕头,可以看到自己两只手掌上的骨头。

我晃动脑袋,看到闪光中出现了整个身体的骨骼。领航员、领航教官、脸色阴沉的炮手,我们全都是坐在飞机上的死人。

我想到了我主耶稣。我对耶稣发誓,这就是天堂。大颗大颗的汗珠从我脸上滚下,断路器冒烟了,爆炸的气浪使我们的飞机往上冲了几千英尺,高度超过了我们原来的预料。

我觉得,我经历的就是《圣经》中所说的审判日,某个女人的尼龙乳房鼓鼓的,紧紧贴在我的脸上。

冲击波到来了,把我们的飞机往上又送了两千英尺。那架大吨位的飞机就像一片树叶,在狂风大作的夜空中晃动。

我紧闭眼睛,看到死人在面前飞过——一具具骷髅,膝盖骨连着大腿骨。我听到了上帝的话语。

我觉得,自己身为黑人,光线应该较难穿过。可是,我透过皮肤,看到了骨头。那种闪光非常明亮,种族差异荡然无存。

那名医务人员嘴里含着绳子,一只手抓着茶包,这样他就不会吞下去。我可以看到X光穿过他的皮肤、骨头等等。他的身体闪闪发光,亮度堪比沙漠日出。

后来,路易斯觉得安全了,于是睁开眼睛,放下枕头,慢慢摸索,挪到驾驶座舱,帮助副飞行员移开遮挡窗口的隔热罩。一道白光照射进来,蘑菇云就在他们上方,不停翻滚,张牙舞爪,威力巨大,震撼人心。

我两眼睁大,圆鼓鼓的,后来真的没有闭上,因为我看见了当时的情景。那玩意高耸入云,巨大无朋,悬在我们头顶上。它翻动着,不断升腾,与地球上的任何东西完全不同。我们飞过蘑菇云的下部,它张牙舞爪,快速运动,呼呼作响,把云团送入平流层。

大腿骨与髋骨连着。

在其后若干年的时间里,我失去了书写能力,哪怕写自己的名字也是歪歪扭扭的。直到今天,我撒尿也是慢慢的,左眼看到的东西在我的右侧。

以上就是路易斯·巴基的故事。在狂风呼啸的基地里,在那些日照很短的白天里,在漫漫无际的黑暗中,这个故事在许多空军官兵之中流传,伴随他们度过冷战时期的严酷冬季。

“投弹完毕。”路易斯干巴巴地说。

可是,查克已经不再觉得这样的轰炸有什么意义了。他再也不愿杀VC(越共)了。他逐渐开始关心当地的山山水水,不愿毁灭森林,不愿毁灭森林里的树木,不愿毁灭栖息在树上的鸟儿,不愿毁灭寄居在鸟儿羽翼之中的昆虫。

飞机轰鸣,开始向右急转。

“路易斯,你在半夜不会醒来吗?”

“不要拿我说事吧。”

“我觉得肯定存在更有意义的打发时间的方式。”

“这是下面的人脑袋里的想法。”

“而不是去轰炸那些与你无冤无仇的人。”

“他们住在隧道里。让我告诉你他们想些什么吧。他们住在深挖的隧道里,我们待在丑陋的大肥婆上,炸得他们灵魂出窍。他们觉得肯定存在更有意义的方式。”

最近,在执行几次例行任务的过程中,查克有过几次弹射出舱的幻想。检查护腿和脚踝保护装置,然后拉动触发环,轰隆一声,弹射出去,进入烟雾弥漫的天空。在金门公园上空飘浮,就像搞笑电影中那样。一个名叫萨莉的金发女郎穿着超短裙,正在阅读,这时抬起头来,看着一顶带着圆点图案的降落伞飘向树顶。她读的也许是弗朗茨·法农的著作,也许是赫伯特·马尔库塞的著作。查克在基地的PX(军人福利社)里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这两位作家的著作。

对,他根本不是什么球迷,然而收藏那个棒球让他觉得温馨。不错,它很可爱,经过磨损,表面污秽,雄性十足,饱经沧桑,承载着一段个人历史。在他看来,它的意义远远超过与那场比赛本身相关的乌七八糟的记述。

飞机调头,返回Guam(关岛)——Guam(关岛)与bomb(炸弹)谐音。不过,他这时想到了格陵兰岛,想到没有阴影的白色胃部,想到那里的无垠大地,想到那里的一道道亮光。那个地方的实际情况与传言中所说的一模一样,甚至对驻扎在那里的军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对他们来说——也是如此。这种信息没有经过证实,这一点与他的人生类似。

后来,飞机终于降落。他听到飞机落地时轮子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声音,感觉到减速伞砰的一声打开,产生了阻力。他知道,引导车就在滑行道上,当然他是无法看到的。他得在这个光线昏暗的小隔间再待几分钟,才能离开包围着他的那些首字母缩略词。

路易斯说:“我想要女人,查克曼,现在就想要。不过,她必须尊重我,按我的意思去做。”

“你代表什么呢?”

“我代表什么。孩子,说得不错。我觉得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

引导车上写着“跟我来”三个字,地勤人员已经开始向飞机移动,拉着水管、油管、检测仪器的导线,准备对照清单一一进行检测。那清单很长,足足有十一本关于战争与和平题材的长篇小说那么厚。

“如果她不尊重我,”路易斯说,“完事以后,我觉得空荡荡的。”

“我知道这种感觉。”

“那种感觉从来没有变过。”

“首先,我们要干她们。”

“然后,我们轰炸她们。”路易斯说。

用不了多久,飞机将会再次缓缓驶上跑道,机上装满炸弹,每一颗铆钉在起飞时都会拉得紧紧的。飞机上升,离开机场,飞向远方——空中的死亡力量。

第五部 通过化学作用实现美好生活的良策 第7节

你如果不知道附近的情况,可能走进这个地方——位于引桥下面的一家坟场酒吧。如果不细看,你会错误地把它当作从不打烊的去处,就像第八大道上的那些酒吧,店面叫红玫瑰、白玫瑰或者巧言石什么的。管道工人、制衣工人、从赛马场出来的看客、从不知名的地方冒出的失眠者常常出没于这样的场所,有的要一份三明治和一杯啤酒,有的要一杯威士忌和一杯啤酒。不过,这个地方完全属于另外一类,实际上处于时间之外,店名叫弗兰基热带酒吧,就在纽约下东区。我进了店门,一眼看见杰里迈亚·萨利文。我刚才说到了坟场,你瞧,萨利文的气色非常糟糕。

“我没有看错吧?”

我说:“喂,杰里。”

“尼克·谢?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说:“你好,杰里。这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你究竟在什么地方?我常常听到你的消息,一会儿在加利福尼亚,一会儿在亚利桑那。三四年以前,我看见过你母亲。我俩多少年没有见面了,有十五年了吧?”

我说:“我在这里待一个星期,为中西部的一家机构搞一个研究项目。你呢?”

“不要故作镇静。差不多有十五年了,日子过得真他妈的快。你喝点什么?”

“你喝什么呢?”

“别问。”他说。

“我就喝别问。”

他环顾四周,想找酒吧招待,不过那家伙不在。一个男子脑袋上缠着绷带,坐在酒吧的另外一侧,正在朝一个小酒杯里投硬币。两个女人坐在凳子上,离杰里站立的地方不远。你可能觉得她们是住在附近的女人。不过,她们既不让人觉得养眼,也不与人搭讪,不关心别人的谈话——已经人老珠黄,姿色不再了。

我俩聊到关于各自的行踪和工作的具体情况。后来,杰里谈到我们当年熟悉的那些人的详细情况。也许,他保存了这些信息,以便在遇到这样的场合时使用。他大腹便便,裤子皱巴巴的,领带位置很低,耷拉在衬衣上。

“你结婚了吧,尼克?”

“没有。”

“有中意的人?”

“没有。我最近在芝加哥见了一个女人。不过,没有回音。我不是适于结婚的人,看来不会成家,对婚姻没有什么感觉,甚至没有考虑过这事儿。”

“做你的美梦吧。我呢,结婚了。有两个孩子。本来可以让你看一看照片,不过你一向不愿看照片的。”

酒吧招待出现了,我点了满满一大杯鸡尾酒。时间已近黄昏,光线越来越暗。在吧台后面墙上,有一幅没有完成的壁画,画的是一棵棕榈叶。房梁上,一顶墨西哥式阔边帽随风悬荡。杰里说,这里曾经是爵士乐酒吧,开张不久就倒闭了。他们放弃了爵士乐,顾客出现了变化。他发现自己成了这里的回头客。他说,下班回家之前,他需要独自待一小时,在这里小酌,思考。

他说得没错,我不愿看照片。

“我渴了,”他说,“我父亲三十五岁时样子就像老头了。”

“只是在你眼里,你那时刚上小学。大人的样子全都很老。”

“不,他真的老了,老态龙钟。见到你真高兴,尼克。我想到了你,我去过那里,曾经非常热闹,现在空无一人。”

我俩一起上的文法学校,经常和那些修女打交道。后来,杰里转到天主教会学校去了,我转学进了公立学校。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少,偶尔在电影院大厅里见到,可能会给对方买一瓶可乐什么的。他有他的朋友,我有我的朋友,我们两人之间出现一种不可思议的分离,并不是不友好的,然而差异是深层次的。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同类型学校之间的差异,进而在习惯和做法上也出现了变化。除此之外,还有某些不可调和的东西,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朋友、不同的未来。

“你离开的时间太长了,真是太长了。也许,你应该考虑是否可以回来。”他说。

“住在这里?算了吧。不,我喜欢待在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别的地方有什么呀?”

“有你从未听说过的东西。”

“如果我从未听说过,那有多好呢?”他问。

我们曾经叫他跳跃的杰里。他走路时脑袋一冲一冲的,身体不时扭动。我注意到,他现在依然如此,只不过戴了眼镜,手指上有一枚学校戒指。

我没有告诉他我和那些耶稣会信徒的事情。他会对那一段经历深感兴趣,让我几个小时都无法脱身。我给他讲了自己正在搞的那个项目的情况,并且告诉他,该项目的目的旨在改变学校中传统的讲授方式。我以自由合伙人身份,为伊利诺斯州埃文斯顿市的一家行为研究所工作,探访少数民族聚居区和城市边缘地区的学校,主要是纽约和费城这两个城市中的学校。

“你在教书。”

“我教过,教过,可能会重操旧业,”我说,“迟早会的。去教中学,教公民课和英语。不过,我希望教拉丁文。”

他对这一点也很感兴趣,应该觉得很逗,不过觉得教拉丁文很有意思。有一段时期,杰里曾经希望当神父,常常把神父这个词挂在嘴上。也许,他希望加入爱尔兰基督教兄弟会。杰里听到我想教拉丁文,脸上露出异样的神情,想到他曾经了解的尼克,想到他后来听说的尼克。这样的人在教室里讲授拉丁文会是什么样子呢?

“你去看你母亲没有?”

“昨天去了。”我回答说。

“她还住在611号?”

“还在那里。”

“我想回去看一看,”他说,“我在阿瑟大街吃过饭。我在那一带逛,还带我的孩子去动物园。”

“看一看现在的情形吧。那个地方正在慢慢消失。”

“那里曾经居住了很多人,非常拥挤。也许,这只是我记忆中的情景?夏天的那些夜晚。非常棒。见到你我很高兴,尼克。我再来一杯,你也再来一杯吧。”

我希望喝掉第一杯,然后离开。也许没喝完就离开。这样的偶然相遇,如果你多待五分钟,就可能毁掉整个晚上和次日的心情。

他不停地摆弄着杯子。

一名男子独自坐在一张桌子前,低声嘟哝着。那种自言自语是服用毒品之后产生的不良反应,让他无论何处都有人跟踪。他们记录他的想法,使用导盲犬监视他。他们在公共汽车和地铁上也这样做。

“杰里,你应该回家去,和你孩子一块儿玩耍。当你五六十岁时,你可以到这里来,回忆过去的事情。”

然而,他不想回家。他希望讲述许多心灵相通的人们的命运,讲述萦回脑际的那些人的命运。有的人死了,有的人结了婚,有的人迁居到泽西市去了。那个男孩有五个姐妹,后来成了撬保险箱行窃的人;那个手球高手后来成了脊椎指压治疗师;那个傲慢的金发女郎上五年级时与一个来自波多黎各的职业拳击手结了婚。

“我们应该到那里去,尼克。我是认真的。坐上地铁,四十五分钟后就到了。我们可以在马里奥餐馆吃饭。我打几个电话,邀约一些老伙计。他们会非常高兴的,在那里和我们见面。我是认真的。来吧,把这杯酒喝了就走。”

他说话声音带着一种敦促的口气,做出了防卫的姿态,有点生气,已经半醉了。这个计划让他感到兴奋,并且提前显得有些愠怒。他担心我不买账,不愿到布朗克斯区去,担心我可能对老友见面的事情无动于衷。他已经感觉到我可能直接表示拒绝。

“走吧,真的。我们去坐地铁。我们去见洛法罗,去见那些老街坊。他们见到你会非常高兴的,尼克。”

我不愿扫他的兴,不愿给他我置身事外、高高在上的感觉。杰里知道我在教养所待过,在一定程度上不知道邻里的事情和传言。此时此刻,我出现了,身穿花呢外套,从事我喜欢的工作,看上去混得不错,戒了烟,喝酒适度,交了一个声音圆润的性感女人,也许还经常指摘她。相比之下,看一看他吧。昔日那个乖巧的天主教男童如今已经皮肉松弛,老气横秋,不愿回家——他妻子带着两个孩子,住在皇后区的杰克逊高地。他香烟不离手,一支接着一支地抽,已经喝得两眼发黑了。他为电台工作,使用电话方式推销广告时间。这一切只是因为一个原因——他没有杀人。

“这件事情我们必须做,”杰里说,“我们要一辆出租车——我付钱。”

一个名叫约尔格的人开始与那个酒吧招待交谈。约尔格系着头饰带,看上去像是性错乱者。我觉得,这些人严格说来不是这里的常客。他们是denizen(外籍居民)。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因,denizen这个词源于后期拉丁语,寓意深刻。他们就是这样的人。这些身陷困境的灵魂努力打拼,希望在社会上谋得一席之地。我慢慢明白,杰里到这里来,与这类人待在一起,以便暂时摆脱自我怜悯的困境,摆脱现实生活中令人痛苦的方方面面。他们用某种带着幻想的单声圣歌的嗓音和他交谈。那种声音喋喋不休,既不表达通常的意义,也没有严格的抑扬顿挫。它来自他们的内心深处,而不是来自他可以忍受的自己的语言表达方式。

灯光昏暗,忽隐忽现。

杰里和我聊着,一个女人与约尔格在一起,和酒吧招待讨论啤酒的最佳饮用温度。突然,灯光开始变暗,闪烁不定,最后熄灭了。

杰里说:“这是突发奇想,我打几个电话,找几个人。那人叫什么名字来着,阿里。我的朋友,你听我说,这样的事情你没有权力拒绝。”

这时,所有的灯光全都熄灭了。

酒吧另外一侧的那名男子不再向他的小酒杯里投掷硬币。

有人问:“灯光怎么熄灭了?”

我们小口喝着鸡尾酒,杰里和我。

酒吧招待问:“你知道原因吗?”

有人开始在厕所里大声说话,我们在座位上也能听到。

酒吧招待说:“看来,从这里开始,整个街区都停电了。”

第一个声音说:“灯光怎么熄灭了?”

“他们肯定在修理引起短路的故障,”酒吧招待说,“我这里没有蜡烛。”

厕所里的声音愈发响亮,显得焦虑不安。

一个年老的女人对另外一个女人说了什么,这是她们两人首次开口。

杰里和我小口喝着鸡尾酒。

“你知道原因吗?”酒吧招待问。

约尔格这时用西班牙语说话。

酒吧招待从酒吧里间找来一支蜡烛,放在那幅壁画下面搁板上的两个瓶子之间。

和约尔格一起的那个女人也讲西班牙语,不过说得很蹩脚,与厕所里的男子交谈。

酒吧招待朝门口走去。

“我以为阿里死在朝鲜了。”

“那是维吉安诺。死在朝鲜。”

“踩到了地雷,我想。”

“那是麦克。踩到了地雷。维吉安诺。”

那两个老女人再次沉默,已经适应黑暗,坐在那里喝酒。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这样告诉我。”

“你说的那场错误战争的伤亡。”

“也许,是正义的战争,错误的人。”

“我们出去吧,”他说,“我想看一看外面的情况。”

“我不再继续为阿里感到难过了。”

“我觉得,整个街区都停电了。阿里在他父亲的摊位上卖鱼,就在市场里。我们去找他。我给他打电话。”

我俩端着酒杯,来到人行道上。这个街区停电,整个这一片都停电了。五点过了,天黑了,街上的交通信号灯也熄灭了。我们可以听到,我们上方向西的大桥入口传来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

人们从商店,从公寓中出来,从锁匠铺、食品杂货铺和现金兑换点出来。他们站在一起,开始聊天。我们顺着修建了经济公寓的街道往东看,看到了东河,一条带子闪闪发光,形成一种柔性的东西,一种视觉絮语出现在前景中庞大的黑暗轮廓之后。

“布鲁克林停电了吗?我觉得布鲁克林停电了。”

“布鲁克林肯定停电了。”

人们交谈着,不时抬头瞭望。他们远望中城方向的天空,试图看到曼哈顿岛的顶端。当然,那里被成群高楼遮挡了。然而,人们依旧仰望天空,有的抬手指着,有的在说话。

我走进酒吧,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在杯子附近留下一些钱。厕所里仍然有人,说着西班牙语,焦虑不安,说的是他的母亲,或者别人的母亲。我觉得,他要么无法找到厕所纸,要么无法找到门栓。这样的问题外籍居民常常不得不应对。

后来,我站在酒吧门口,看见杰里和酒吧招待在街道上聊着天,一起的还有三四个人,距离酒吧二十码左右。他们的身影不时被经过的汽车灯光照亮,一个个情绪激动。大面积停电让他们兴奋,这事涉及的力量让他们兴奋。他们时而说着什么,时而用手指着什么。

我朝街道的相反方向走去。过了半个街区,我走到街道对面,穿过大桥下面的一道拱门,进入一个倾倒废物的场地。那里到处都是生活垃圾、破烂的汽车,还有建筑工人倾倒的成堆碎石。在通道北端,我可以看到中城里高楼林立的轮廓出现在夜空下。我听到汽车的喇叭声越来越大,此起彼伏,互相呼应。高峰时段的车流停滞了,就像死去的恐龙。我走出通道的另外一端,几乎不动的汽车开着大灯,亮光形成的河流照亮我脚下的道路,伴我穿过街道。

他回到了纽约,回到了意识的子宫,在卡内基大厅举行一场演出,将近三千观众出席观看。他站在宽大的舞台上,目光越过管弦乐队,扫过两层包厢,落在顶层楼座。在那里,人们站在过道上,堵塞了出口。

伦尼·布鲁斯大声讲话。

“纽约,纽约。我们喊两次。一次诱惑他们离开堪萨斯州,一次冲着他们的坟墓。”

观众站立起来。

“纽约,纽约。就像神父用拉丁语布道。莫名其妙的话,莫名其妙的话。他说了两次,因为说的是大粪、尿液和堕落。他希望确定诸位理解他的意思。”

他的人悉数到场,有来自布利尔大厦的A&R摇滚乐队,有在泽西市各处厕所里干活的喜剧演员同伴,有演员、未来的演员和兼任演员的招待员,还有持有股票的出租车司机。那些秃顶男人们来自上西区,手里拿着表面粗糙的房门侧锁,脸上露出饱受痛苦的神情。他们的女人们也来了,有的留着鬈发,有的出言不逊,有的固执己见,有的袒露身体,有的扬起长满肥肉的面孔,有的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

伦尼穿着一件经过精心熨烫的白色贴身型上装,里面是一件深褐色高领衬衣。这个人似乎在提醒自己他是无法毁灭的。

时间已是午夜,外面大雨倾盆。然而,这里宾客满座,有音乐人、民间艺人、时尚杂志撰稿人,还有一批脸色苍白、衣服覆盖着的身体上布满针孔的人。相当多心灵空虚的人刚刚吸食了二甲基色胺。那种合成迷幻药起效迅速,由美国国家航空和航天局研制,最初提供给登月人员使用。无论我们愿意与否,他们被人送上月球,然后安全地弄回来。

他先上下打量,环顾四周。

“这一周非常疯狂,令人紧张,出现病态。我们精疲力竭,差一点就葬身在核大战的火海之中。不过现在,不过现在,不过现在。”

他的目光扫过一排排细长的柱子,投向第三楼深处,看到出现在大厅顶层栏杆上方的那些面孔。安在侧面墙壁上的聚光灯照在那些年轻人的脸上,让他们的面孔微微发亮。

“我们全都要完蛋了!”

他往前迈出一步,像是滑稽说唱演员的舞步,然后站在那里笑了起来,嘴巴张开,两手高举,指头分开。

“现在,他们拯救了我们。那帮毕业于常春藤名牌大学的家伙穿着斜纹面料的套装,黑色棱纹袜子。那种袜子很长,一直拉到膝盖。因此,当他们在电视上跷起二郎腿时,我们看不见袜子与裤角之间怪异的白色小腿。那个位置上的皮肤苍白,非常容易受到损害。有权有势者的两腿往往不会长毛,这让他们觉得自己内心虚弱,带有女人气息。所以,他们总是需要确定他们所穿的袜子拥有足够长度。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吊袜带也是一种微妙的东西。不,哦,对,他们拯救了我们,正是他们。俄国人同意拆除在古巴的导弹,停止在那里修建导弹基地。赫鲁晓夫打着干呕,马铃薯气味从嘴里冒出来。他洗了热水澡,以便让自己放松下来,就像刚从热锅里捞起来的一个装满玉米的塑料袋。”

伦尼的青少年拥趸到了现场。他们来自布鲁克林和皇后区,态度虔诚,根据现场演出的录音带,逐字记下他的表演。不过,他们使用的是偷录的盗版录音带。来自布朗克斯区的小伙子们沿着中心大道,跳跃着奔跑,希望一睹伦尼风采。伦尼是他们眼里的神奇人物,是他们非常崇拜的揭示非常真理的艺术大师。

“他们戴着牛角镜架眼镜,留着平平常常的发型,但是他们却拯救了我们。他们在数以千计的宴会上得到训练,知道如何对付这场导弹危机。就是在宴会桌上,没错。宴会是西方文明的最高成就,而不是二流博物馆里的艺术品,不是图书馆里的典籍。在图书馆里,来自街道上的懒汉污染了整个男厕所。忘记那些地方吧,忘记伊顿公学的运动场吧。最重要的是宴会上的座位安排,我们在这一点上占得先机。这些人经过了最残酷条件的考验,咬紧牙关挺过了。在宴会上,非常巨大的力量产生作用,至关重要的事件一一展开。想一想吧,那些宴会就在美国铁路系统的东北走廊线上举行。你母亲曾经说,宝贝,要与不同人交往。她说这番话时,声音带着一些焦灼,带着一点隐含的恐惧。她知道,要么与人交往,要么一命呜呼。我们在这一点上占得先机。这些人从小到大,就是为了在这样的场合上一显身手。没错,经过了一千次宴会的训练,从青少年时期就开始了。坐在成年人身边,坐在素不相识的人身边,被迫找到话题。诸位想一想,告诉孩子这样的事情,这需要多么强烈的施虐狂心态。找到话题。有的人做不到这一点,有的人半途而废,被送往林业学校。他们在那里整天和树根和树叶打交道,脸上长出了毛,与动物建立了复杂的关系。然而,其他的人却大不一样,大不一样哦。其他人一边唱着进行曲,一边进行自慰,与自己的表妹结婚,变得坚韧,强势。诸位知道吗,他们和妻子们遮挡窗户,一起打桥牌时,他们就是非常厉害的男人。阳光让她们产生偏头痛。她们谈话时拧着手绢。还记得托瓦姑姑坐在那里拧手绢的模样吧?她说,站起来时,身子要笔直。她说,要与人交谈。去试试吧?为我试一试吧,宝贝。”

这天晚上,表演的时间很长,延续三个小时,中间没有间断。表演时间如此之长的原因在于,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危机,需要放纵自己,需要这么长的时间。而且,表演时间如此之长的原因还在于,伦尼无法停下话头。他站在舞台入口,抬起头来,看着装饰漂亮的天花板,看着一间间金碧辉煌的包厢。他心里知道,这是艺术殿堂,卡萨尔斯、海菲兹和托斯卡尼尼曾经在这里登台献艺。这给予他极大的激励。表演时间如此之长的原因还在于,他整整一个星期一直心惊胆战,现在如释重负,才思敏捷,愿意在表演中度过夜晚。

流行音乐节目主持人在这里。他们常常在深夜,时而用沙哑的讽刺语言说话,时而播放爵士乐唱片。乐池里坐着社会名流,那地方叫作剧院正厅,不是一般的座位。人们已经对普通喜剧感到厌倦,希望受到挑战,受到抨击,希望听到自己的善意观点被展现出来,作为茶余饭后的自由闲聊。

伦尼从架子上一把取下话筒,向现场的所有观众表达自己的祝福。

“让我告诉诸位本周发生的鲜为人知的故事。总统给教皇打电话。”观众的目光出现了期待的神情。然而,这却让他心里稍稍觉得不快——今天晚上,他没有心情说教皇的事情。“是的,他们两人在本周中一直保持秘密联络。不要相信什么政教分离的废话,两者是黏在一起的。”教皇的话题肯定会让人捧腹大笑,不需要伦尼在此锦上添花。“教皇拥有潜水艇,诸位知道吗?保罗教皇,只要你开口,我就给您送去。我们消灭他们,狗娘养的。教皇陛下。我听到您这么说,真是大吃一惊。诸位有自己的潜水艇舰队吗?”

伦尼失去了兴趣,转而谈到布道和告诫,谈到他对爱国主义、共产主义、个人所得税的看法,谈到把烟头插进阴部、喷出圆圆烟圈的女人。每当他说出滑稽的语句,展示转瞬即逝的睿智时,观众都会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时,他会说,谢谢,请别这样,拜托了,不要让我得意忘形。

“我一直知道这一点,从小就知道。我和他们一样堕落。我在这里长大成人。这里的警察不正经,我也不正经。这里的政客说话,我说起谎比他们还厉害。我想在电视节目中自杀身亡,这样人们在睡觉时,脑海里就会出现一个死去的罪人的面孔。”

他们看见睡眼惺忪的花花公子,看见这个活泼好动的小孩,听到他用沙哑的声音说话,声嘶力竭,想逗他母亲发笑。他们听到,这个发狂的脱口秀表演者语无伦次,滔滔不绝地说话。他们看见,这个家伙精神恍惚,游手好闲,无精打采,东拉西扯。他们看到这个寻找字眼的家伙,这个社会哲学论者,这个自称的法律专家,这个自我调侃的犹太人,这个基督教道德的宣传者,这个种族问题的评论者。

“昨天晚上,我从迈阿密飞过来,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接赶到了阿波罗剧院。我在那里与几个朋友一起,联袂奉献夜间表演,因为我喜欢那个场面。演出结束之后出来,我带着一个行李箱,一个服装袋。很晚了,天气很冷,我们找不到出租车。出租车不愿到哈莱姆去。所以,我们一行开始在街道上游荡。在一条街的拐角上,我们看到一个老人正在给三个人表演说唱乐。他大约一百岁了,向三个可怜的灵魂不停说教,就像海德公园讲演角里的人物。不同之处在于,他长了一张黑人面孔。”

伦尼模仿了街头传道者的声音,效果还算不错,出人意料。尽管他以模仿别人的说话方式起家,带着德国人的口音,惟妙惟肖地再现卡格尼和博加特的声音,尽管他经常更新,模仿当代人的游说声音,这种做法实际上并不时髦。这些年来,白人滑稽戏演员通常不会模仿黑人的声音,对吧?

“那个老人掏出一张纸币,捏着它的边缘。那张纸币皱巴巴的,比他还老。他瞟了一眼,嘴里说,合法照管人,他说,这是一个名称。我得承认,我自己是不会用这个说法来称呼纸币的。他说,我们看见机器印刷大版大版的钞票,就像给传送带上的瓶子扣盖子,速度非常快。他们印呀,印呀,印呀。不过,我的问题是,印出来的钞票究竟弄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一张也没有看见,你们呢?”

伦尼站在垂挂的幕布下,模仿老人的声音,微微弯腰,身上穿着白色的意大利套装,脚下是黑色的野营用靴子,黑色鞋面上有小小的彩色圆圈。

“他说,在那个日子,那个时刻。他站在那里,穿着皱巴巴的黑色上装,两个脚踝位置上别着骑自行车用的裤管夹子。我当时说,我愿意把自己拥有的全部家当都交给他。请诸位理解我的意思。那样说不是出于怜悯之心,不是想做慈善之举,也不是什么老生常谈的基督教屁话。那是出于欣赏,出于对他的感激之情。那么晚了,在那样的地方,能够听到他用那样的声音说话。因为这里是纽约,纽约。我说两次纽约的原因是,当时的形势一直非常紧张,美国与苏联势均力敌。诸位想一想,老人裤管上别着夹子,还在那里表演。那个人是演员,那是他搞了数十年的艺术。我站在那里,听他表演。说来也滑稽,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或者说,我看到自己的身影。在我的想象中,我看到自己在十二三岁时听一个像他那样的老人表演。那是他的声音,他的表演时间。在那个日子,那个时刻。他手里拿着钞票说,当那个时刻到来时,世界上的人将会分为两部分,一些是能够理解这个福音的人,另一些是不能理解的。”

他停顿下来,大厅里一阵沉默。伦尼似乎一半陷入遐想,一半陷入猜想。也许,观众开始觉得不自在了,因为他看来无法让他停止对老人声音的模仿,好像老人的声音与他自己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了。不管你是否知道,不管你是否喜欢,两种声音的交织仿佛是不可避免的。也许,那个老人有时候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无意之中用伦尼的声音说话,在某个层面上听到他的脑袋里传来音乐,传来伦尼吹奏长笛的声音。也许,伦尼使用老人的声音,表达老人的意思,这样的情形似乎不可避免。

“后来,他看着我们,看着我们站立的这一侧。我们这一侧有一个黑人男子,一个白人男子,两个白人妇女,其中的一个妇女一直站在街上等出租车。老人看着我们,上下打量,似乎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他转过头去,继续面对原来的观众,面对那三个迷失街头的人,三个生活在失落世界中的迷失之人。我所说的失落之地就在这里,就在美国之内。他重新开始说唱,三个人继续站在那里聆听。”

伦尼模仿老人声音的时间比较长,结束之后必须再次停顿,以便回到舞台,重新面对大厅里的观众。

“我真想把装满衣服的衣袋送给他,把装满药品的箱子送给他,把位于好莱坞山上的住宅送给他。我们几个人仅仅听了八九分钟,也许没有那么长时间。一辆出租车停下来,我们离开了。我不会回去,因为不知怎么的,我就是不愿回去,那个场面让我匆匆离开。还有他的生活,他说唱的歌曲。我应该说说波兰灯泡的笑话了。”

观众终于笑了起来。

“我应该站在这里,给诸位讲一个关于中国招待的笑话。”

他讲了一段中国招待的笑话,引起观众哈哈大笑。他讲了关于电影的几个笑话,观众显然非常喜欢。他讲了他身穿马球装、绒面革鞋子、留着小胡子时例行要讲的笑话。他们开怀大笑,他心里却闷闷不乐。他讲这些老笑话时,言辞中带着相当辛辣的讽刺,可是这反而让他们更加开心,让他更加郁闷。他们在笑,他的心里在流血,感觉非常糟糕。他本来应该高兴,感到振奋。然而,他却做不到。他们全都逃过了非常危险的一周,幸免于难;他疲于奔命,从西海岸飞到东海岸,到预定的四个俱乐部演出,忙得不可开交。现在,危机已经过去,他平平安安,出现在音乐大厅里。所以,他应该站在这里,领着他们一起高喊:“我们不会完蛋!我们不会完蛋!我们不会完蛋!”这一句祷文显得十分欢快,同时也不乏讽刺意义,因为这里是纽约,纽约,我们希望气氛欢快,希望带有讽刺。

他觉得他们将会完蛋,于是重复了这一句话:我们不会完蛋!

然而,他说了之后,随即把一切置之脑后。还存在其他更深层次、更为模糊的问题——囊括一切的问题、虚无的问题、关于他自己的问题。

“今天晚上,我来到这里,从你们那里得到前所未有的情谊。请诸位爱我吧,超过你们以前爱过的所有人,无论晴天下雨,永不改变。”

伦尼的目光中流出了毫不掩饰的乞求。

“无论你身为父母,还是小孩,恋人,我希望让自己沐浴在爱河之中。”

请回座位,请回座位,请回座位。

这些演出素材弄得他心烦意乱,观众的笑声给他的感觉更糟,超过了他说的笑话。那些笑声冲击他的心灵,让他深感沮丧。他或多或少转向在导弹危机爆发之前思考的东西。那时,他在洛杉矶,坐在罐头上——正是那种姿势让他才智横溢,思路明晰。

实际上,他今天晚上曾以漫不经心的方式提到了这个话题。他引起的观众反馈似乎显示他们有了兴趣,感到气馁。

他决定当场发挥一番。

好吧。在圣何塞市贫民区的一家妓院里,住着一个目不识丁、眼神悲凉的处女。她有一种与性本身没有关系的特殊本领。怎么说呢?这是一种小型戏法。男人们花费半周的薪水购买门票,一个简朴的地下室房间中挤满了人。那个姑娘肌肤细腻,光滑如丝,带着清纯的神情,脱去衣服,解开裤子。她顺手从妓院老板手里拿来一支点着的香烟,把过滤嘴塞进自己的阴道里。在场的男人们眼睛睁得大大的,那是一支带过滤嘴的长支箭牌香烟。接着,她收缩阴唇肌肉,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有点像用阴道吸烟,然后把香烟挪开,喷出了一连串烟圈。男人们气喘吁吁,面红耳赤。圆圆的烟圈从浓密的阴毛丛中冒出来,向上飘荡,慢慢散开,形状依然。

严格说来,伦尼的观众没有像妓院里的男人们那样气喘吁吁,大厅里出现一阵躁动,随即响起神经兮兮的笑声。

有人从宗教角度解释那个姑娘具有的才能。他们觉得,那是一种兆头,一种来自上天的符号,表示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上帝选择一个没有文化、营养不良、非常可怜的穷孤女,让她向世人传达一条非常深奥的信息。那些圆圈从她子宫里出来,是希腊字母Ω,表示世界末日,这难道不可能吗?有的人说,记者、科学家和神父纷纷赶到那家妓院,希望亲眼见证。他们说,她喷出的圆圈不是希腊字母Ω。无论那些圆圈多么像希腊字母Ω,它们其实是英语中的字母O。那些人说,那个姑娘真的能够喷出希腊字母Ω,让它们看上去像U形,像阴道开口的两端,那么,他们就会相信圣迹了。

这就是伦尼·布鲁斯使用的表演素材。这就是那些观众来这里的目的,对吧?还有谁会使用这种素材呢?如果它显得令人恶心,那就更好了。如果你个人觉得它带有侮辱性,你可以起身离开。拉着你只会玩字谜游戏的丈夫躲得远远的。

一天晚上,一位富有的美国鳏夫与几个朋友一起,出现在表演现场。那个姑娘露出自豪的神情,两眼盯着他的面孔。后来,她把香烟的过滤嘴插进阴道,喷出两个烟圈,一个大的套着一个小的,接着在小的烟圈里又加上一个烟圈。她的庸俗表演让那个百万富翁觉得非常震撼,心里暗暗产生了兴趣。后来,他每天夜里独自一人到场观看表演,没过多久便爱上了那个姑娘。没错,他爱上她的清澈明亮的眼睛,爱上她那肉嘟嘟的双膝,爱上她浓密的阴毛。他下定决心要让她脱离那种悲惨生活。他花费大量金钱,可以说是从妓院老板手里把她买了下来,带回自己俯瞰哈德森河的山顶豪宅。他请来许多医生、培训师、心理学家和营养师,看着姑娘学有所成,健康成长,能讲四种语言,并且表现出吹奏双簧管的天赋。

伦尼讲到这里停顿下来,说明故事的结尾——他要说出的点睛妙语——部分,让人回想起姑娘原来的经历。尽管文明教化对她产生了巨大影响,那个姑娘的行为显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老习惯具有的顽固力量。

伦尼后来说:“哦,对了,请等一等。我们得回过头去看一看。重操旧业的不是那个姑娘,而是那个美国人。想一想吧,他那种人对自己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持怀疑态度。他开始质问自己。她究竟是一个心灵扭曲的儿童,还是一个具有艺术天赋的孩子?她究竟是让男人上床后便锒铛入狱的祸水妞,还是一个守身如玉的圣洁女?换言之,他把她带回家里,给她提供良好教育,不让她接触香烟,他这样做是否犯下了可怕的错误?他开始回忆自己在圣何塞市度过的那些非常疯狂的夜晚。”伦尼提到圣何塞时,发出了浓重的喉音。“没错,就是在她表演的那家妓院的臭气熏天的地下室里度过的那些夜晚。傻瓜,还是承认了吧,你毁掉了一种具有异国风情、手法青涩、震撼人心、非常怪异的变态表演,用一只令人觉得乏味的双簧管取而代之。顺便说一句,她每天都吹奏那种乐器。不管怎样说,双簧管只是长支箭牌香烟的替代品,是被正常化的东西,是用于演出的东西。”

伦尼侧身站着,一只手握着话筒,另一只手抚摸着下巴。

“他满怀渴望,想要看到烟圈从她的阴部,从她的大腿之间冒出来的情景,先是她细长的两腿之间的香烟,然后是缓缓升起的圆圈。当年,他把她从妓院老板手里赎出来时,她很快就能让烟圈缠绕成串了。那要么是神圣的三位一体的象征,让人想起圣父、圣子、圣灵,要么是百龄坛啤酒的标识——纯度、质感、醇香。无论那些烟圈表示什么,诸位都可以想象一下他当时的兴奋状态。”

伦尼抬头看了一眼舞台侧翼,若有所思。

“两人在厚厚的草坪上举行了一场没有香烟的结婚仪式。新婚之夜,她依然是处女之身,穿着睡衣,站在房间西面的窗户前。他走进去,穿着宽松裤和晚间便服,手里拿着装有香烟的烟斗,一支没有点燃的长支箭牌香烟。”

然而,伦尼心里没有把握,不知道这个段子该如何收场。

“他从烟斗里取出香烟,伸手递给她,目光扫视她睡衣下面若隐若现的胴体。她后退一步,满脸惊恐。她说,你肯定疯了。她用四种语言表达了这个意思。她表达任何意思几乎都要使用四种语言,这个习惯已经开始让他心生厌恶了。”

这时,伦尼灵机一动,想到一个更深奥、更有挑战性的主意。

“等一等,听我说。那个百万富翁是我虚构的人物,对吧?我们把他塞进故事之中,因为我们需要一个腰缠万贯、性格软弱的慈善家,需要一个做事体面的傻瓜。他脑子里有自我欺骗的幻想,最后却表现出藏在灵魂深处的堕落。他是我们杜撰出来的,现在让我们实话实说吧。”

他意识到观众流出失望的神情。他们希望听到新婚之夜那一幕,听到睡衣、闺房,听到他随心所欲编造的结尾。这类似于他讲述的狼孩故事。那个男孩在狼群中长大成人,在森林中被人发现,经过教育和培养,最后获得了麻省理工学院的优等学位。大学毕业一个星期之后,他在街上飙车,惨死在另外一辆汽车的车轮之下。

“让我们实话实说吧,”他说,“他并没有把那个姑娘从变态的生活中拯救出来。她把客人给她的少得可怜的现金积攒起来,依靠自己的力量,逃离了那家妓院。她搭乘飞机,到了纽约这个人欲横流的地方,希望找到她母亲。她母亲没有死,原来的说法是我随口杜撰的。”

糟糕,他让观众觉得非常扫兴。他可以感觉失望的情绪漫延开来,影响到坐在廉价票区域的观众。那里的年轻拥趸们趴在栏杆上,渴望听到一个下流的结尾,听到某种使人恶心的圆满结尾。

“她也从未在妓院待过,”伦尼说,“她根本没有脱下裤子,根本没有从阴部喷出的什么烟圈。其实,她没有在圣何塞居住过,真的。”

伦尼喜欢说圣何塞这个城市的名字。没错,他正在解构自己讲述的故事。他知道观众这时已是满头雾水,但是心里却不能责怪他们。

“让我们还原她的生活吧。她和我们一样,也是真实的人。你搭乘地铁,到南布朗克斯区去吧。她就住在那里,与靠收集废品为生的母亲住在一起。姑娘刚刚出落,男人便开始注意她了。她母亲来去无踪,无缘无故地消失,悄声无息地回来。电话公司切断了她家的电话,房东常常上门催租,后来把驱逐令贴在门口。你见不到房东,因为房子归一家公司,名叫XYZ地产,公司的邮箱在格陵兰岛上。姑娘在无人居住的场所藏身,出没于迷宫一般的背街小巷。她母亲又消失了,她担心房东会把自己抓起来。让我们还原她的生活吧,让我们给她一个真实名字吧。”

可是,他没有说她的名字,他无法想到任何合适的名字,想不到真实的名字。这时,他话锋一转,说起了流传已久的笑话。他讲了一个关于丈母娘的笑话,观众哈哈大笑。真的,这笑话非常滑稽。他讲了一个关于犹太人的笑话,效果更佳,引起观众的强烈反应,大厅里笑声四起。他慢慢地转向种族、两性、宗教方面的话题,言语滑稽,带有攻击性。伦尼在这天晚上表演的节目结束了,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和笑声,站在顶层的那帮青少年兴奋地大声叫喊。他穿着傻乎乎的白色上装,站在大舞台上,显得渺小,带着懊悔。最后,他转过身,朝着侧翼走去。

几个小时之后,我还没有停下脚步。我路过自己住宿的酒店,继续朝前走,到了时报广场附近一幢难以形容或归类的建筑物前。在那里,他们将会给我一支蜡烛,领我进门,到楼梯井前。可是,我希望继续前行。在那个地方,我只需爬五层楼梯,然而我希望走进夜色之中,亲眼看一看那东西。

我看见亮着下班信号灯的出租车,不过人们还是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因为那些出租车停在交通信号灯前,既无法避开,也无法加速离开。我竖起短上装衣领,朝东走了一阵,在城市图书馆附近看见了一大群人。这时,我才意识到,那里是公交车站。那里有六七百人,肯定有那么多,聚集在一起,在一定程度上也不算太乱,沿着人行道站立,队伍一直延伸到图书馆台阶上。他们冒着从第五大道吹来的寒风,等着公共汽车出现。

我没有穿外套,外套留在伊利诺斯州的埃文斯顿市了。我埋着头,俯身向前,看见有人步行走过皇后区大桥,八九个人一排,一行大概有五十人,正在接管大桥。队伍后面是一长串慢慢行驶的汽车,后面还有大批步行回家的人。

就在这个时候,我脑海里出现了这个念头,心里不禁一阵懊悔。

在第七十大街,我找到一家点着蜡烛的餐厅,坐下来用晚餐。顾客很多,需要拼桌,餐厅的人安排我和其他三人坐在一起。当然,席间只有一个话题,至少有一阵如此。我们很想知道这次停电究竟涉及多大范围,是否是人为破坏造成的。有人——他系着蝴蝶结领结,是一名图书编辑——说,这是希区柯克早期拍摄的一部影片名称,主演是西尔维亚·西德尼。那个人一口气说了影片中其他演员的名字。那部影片开始时的场景就是停电。许多人排队等着就餐,所以我们没有点甜食和咖啡。我在附近的一家酒吧里喝了一杯酒,心里说,杰里——杰里·萨利文——的预见是正确的。这让我心里涌起懊悔,一阵内疚。今天晚上,我们——杰里和我——应该去布朗克斯区。我们步行去,不用争抢出租车。长途步行,穿过漆黑、寒冷的城市,这样做有点疯狂,有点煽情。

可是,我后来觉得那做法有些愚蠢,行了,算了吧。我俩可能在半途失去兴趣,可能与抢掠的人,与行凶抢劫的人发生冲突,也许会感到疲倦,杰里可能会感到疲倦。如果这样,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呢?

一名男子手持卷起的杂志,站在那里指挥交通。他身材有点肥胖,可是步履轻盈,转动迅速,努力疏通第八十六大街上乱作一团的车流。他耸了耸肩,没有理睬周围响成一片的汽车喇叭声音,不停地比划着交通信号。他穿着带有绒毛领子的轻便外套,手里的指挥棒闪闪发光,让人纷纷驻足观看。无论围观的人如何评价,他的动作认真,灵巧,蕴含着巨大的热情,感染了街道上的人们。

我心里想,步行穿过曼哈顿,进入布朗克斯区,这在一定程度上也算一个壮举,一个不错的选择。在这个非常特殊的夜晚,世界面临分崩离析,我们可以一直走到原来居住的那个街区。我们可以把它视为一种姿态,一种回忆之举。然而,当我们在凌晨两点到达那里之后,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有的电台配有备用电源,没有中断播音。有人一边走,一边听半导体收音机。有人裹着头巾,出售手电筒和蜡烛。在成千上万的公寓窗户里闪着微弱的烛光。在小杂货店门外,许多人排起了长队,等着购买蜡烛。街道拐角处,电话亭也排起了长龙。

电网失去了作用。这意味着什么呢?相互连接的整个系统崩溃了。也许,连接不够紧密。西尔维亚·西德尼在黑暗之中。

从某个角度看,整个城市的霓虹灯全部关闭,呈现出饱受困扰的轮廓,显得深不可测。今天晚上,可以看到一大片天空。公园里的亭台楼阁似乎被压扁了,变为一种深色天鹅绒,遭到了蚀刻,死气沉沉,缺乏让夜晚产生脉动的静电。

我听到了鼓声,敲击的声音,不是断断续续的,也许是手鼓的声音,沉闷,飘忽,从公园里传来。

在这里,我觉得陌生。我对曼哈顿的了解仅仅在街道层面上,并不完整。我心里出现些许孤立感。这个地方有许多需要认识的东西,有许多突然出现的炫示,有一种难以理解的心态和伪装,超过南非的德兰士瓦省的某种方言。这些因素让我感到害怕。每个人都知道同样的七种东西。可是,你可能必须花上几年时间才能读完清单。到了那时,数字可能完全变了,你可能需要了解整个清单。

他们在第九十大街那里走出公园。一队嬉皮士正在举行烛光游行,有的吹着长笛,有的敲着大鼓和手鼓,大约五十人,一边走,一边高呼口号。一名男子伸出的舌头上竖立着一根钢针,一个女人的脖子上缠绕着一条大蛇。一股烟雾发出刺鼻的气味,那是某种相同性质的不正当行为产生的气味。一路同行的还有小孩,以及背在背上、放在吊索中的婴儿。游行的人喊声嗡嗡的,不太清晰,带着鼻音。我觉得,他们喊的是炸弹这两个字。那种感应共鸣带着祈祷的严肃意味,被人一再重复。不过,他们的胸前和背上携带着婴儿,肯定不会高喊预示不祥的字眼,对吧?

也许,杰里的建议是正确的,我无权拒绝。他勇敢建议步行到布朗克斯区去。刚才,我错过了机会,没有响应这个很好的主意,内疚感油然而生。

我看着游行的人沿着公园边缘朝南行进。街道上汽车少了,开始变得越来越暗,一种奇怪的平静开始慢慢降临,让人心生恐惧。究竟有多少人被困在地铁里,被困在拥挤不堪的电梯里,万分焦急,等待救援呢?怀疑、瘫痪的可能性总是存在,这就是隐含在依赖电力的城市之中的危险,这城市会停止运行而冷却,让人全然无助,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可能和我现在一样,心里开始怀疑整个城市究竟是如何运行的。

我往东走,进入第九十六大街。街道上空空荡荡,死气沉沉,商店关门,公交车站没人等候,电话亭里不见人影。自我不复存在,眩晕也不复存在,整个城市失去了飞快旋动的活力。一辆没有名称的轿车朝着相反方向行使,这时停在街道中央。开车的人把脑袋伸进大风之中,大声问我。

我问:“你说什么呀?”

“你到哪里去?我拉你去,价格便宜。”

我看着他,庆幸自己离开了杰里。假如和他在一起,就会面对危险,就会听他唠叨废话。我是无法忍受他的废话的。我上了车,告诉那个家伙自己住的酒店。如果电话能用,我希望在房间里给玛丽安——玛丽安·鲍曼——打电话,告诉她这里发生的事,询问他们那里了解的情况。

汽车仪表板上有一个洞,那里应该是安装收音机的地方。不过,我还是问那个家伙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全部停电了,整个缅因州都停了。还有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还有宾夕法尼亚州,我妹妹住在那里。加拿大的安大略省也停了,这次停电影响的地方非常多。”

我身体倚在靠背上,看着街道从身旁闪过,借着月光,观察可以看见的东西。

我俩在三年之后结婚,我们的女儿生于1970年。就在那一年,在玛丽安居住的大十镇,一小批激进分子引爆了装在小车里的农用肥料和燃油,破坏了威斯康星大学的陆军数学研究所。一人死亡,五人受伤。

两年后,我们有了一个儿子。孩子。我坐在这个罗马尼亚人——也许是希腊人——的车里,未来发生的事情对我来说非常遥远。在某个地方,在另外一个国度的烟雾弥漫的厨房中,身为父亲让人心里产生一阵隐约的懊悔。在幻象般的曼哈顿岛上,只有为数不多的流浪汉参加骚动,夜色浓重,周围漆黑一片。后来的这几十年并非完全没有希望的,不过显得遥远。也许,真的没有希望。

我透过希腊人驾驶的满是灰尘的车窗,可以见到过去的情景一幕一幕地浮现出来。不过,我无法召唤未来,甚至无法想象未来的粗线条轮廓,无法想象这个世界的阳光明媚的星期天。

在剩下的这一段路上,我们两人默默无言。

那个夜晚,到处一片黑暗。你站在时报广场附近的人行道上,可以感觉到夜色在逐渐扩展。一阵警笛声从半英里之外传来。

我看到,酒店大堂里的桌子上摆着一溜蜡烛。大堂空无一人,烛光照在四周高高的墙壁上。一个酒店员工从某个房间里出来。

“我可以送你上楼,不过——”

“没有必要。”

“我送上楼的客人很多,记不清数字了。”

“我只需要一支蜡烛就行了。”

酒店员工手里握着一把手电筒,说话时不停地比划,电筒的灯光划过狭小的大堂。

“我爬楼梯时,背部可能受了一点伤,”他说,“不过,我点燃了这些蜡烛,你们可以使用。可能有的人到店里来,没有带火柴。”

我端起一支蜡烛,顺着楼梯,到了第五层。我进了房间,径直到了窗户前,希望从那里看到夜晚的情形。

我没有给玛丽安打电话。我心里有一种孤独感,没有更贴切的词语来表达当时的心境。然而,孤独一词表示的状态是我从来不愿承认、总是可以摆脱的东西。其实,有时候,甚至这也并不是适当的途径。我没有给她打电话的原因是,我不愿让步,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夜色变得越来越浓重。

第五部 通过化学作用实现美好生活的良策 曼克斯·马丁-3

他沿着体育场墙根的曲线搜寻,头上是蓝白两色的装饰旗帜,希望找到一个容易得手的对象。

他的周围是涌动向前的人流,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人流依然从高架铁道车站上下来,以男人和男孩为主,有的大声说话,有的高声呐喊。球场明天上午9点开门,从现在算起,还有几个小时时间。可是,有人已经开始排队,准备抢占露天看台上的座位。有的人从地铁站上来,有的人从附近的街道涌来。他又走了几步,情绪激昂的场面吸引了他。这里旗帜飘扬,高墙上挂满徽章。这里是第二个排队的地方,持有站票的人在这里聚集。有的人喝着饮料,有的人吃着东西,有的人坐在沙滩椅上,身上盖着毯子。曼克斯穿过缭绕的雪茄烟雾,不时见到装有威士忌的瓶子,瓶盖用链子系在瓶子上。

现在,他怎么办呢?是否应该寻找某个来自哈莱姆的家伙,寻找某个脸上挂着胜利喜悦的巨人队的黑人球迷?这样的人愿意花费真金白银购买难得一见的纪念真品。

不行,曼克斯转念一想。黑人不会相信他说的话,会觉得自己是傻瓜,去追赶一个小骗子。黑人肯定会直愣愣地盯着他,那眼神会让人觉得这家伙异想天开,竟然打这样的主意。

不,必须是白人才行。这是唯一的希望。还有,那些球员大多数是白人,上场的大多数是白人。

街道上是兴高采烈的人流,有的说话,有的唱歌,有的招呼,人声鼎沸,响成一片。

曼克斯走到两个白人跟前。这是心血来潮的举动,他抱着干吗不行的想法。他不愿整夜站在这里,观察别人面孔,心里盘算得失。那才是他应该采取的做法,这一点他心里明白,而且事先计划那样做。然而,正如人们常说的,最好的计划常常会以失败告终。

他手里抓着棒球。他将手放在上衣的口袋上,隔着一层布,紧紧抓住棒球。

在这里,两大阵营的球迷会合了,巨人队和扬基队都是今年的胜利之师。他们非常兴奋,齐声呐喊,这带动了他的情绪,让他有了勇气。

他走到电话间旁的那两个人跟前。你们好,我这里有件东西,你们可能感兴趣。他与他们交谈。他给他们讲了这个棒球的情况:这就是那个家伙打进看台的那个球,就是赢得那场比赛的最后一个本垒打的那个球。他说得时间越长,他越难以相信自己竟然这么能说会道,甚至难以相信这是自己在说话。他侃侃而谈,滔滔不绝,话语仿佛从拔掉塞子的空气垫子中冲出来,毫无阻挡。

那两个人似乎后退了一步。或许,这并不是他们做出的动作,而是他在他们的目光中看到的一种充满渴望的举动。

“我所说的全是事实。尽管听起来有些难以置信,”他解释说,“这就是对岸那个球场中发生的事情。”他心里明白,他自己正在努力恢复某种自尊——不要在乎自己正在进行的推销活动。

一个家伙说:“我觉得不是这样的,不是的。没有兴趣,你有兴趣吗?”

另外那个家伙说:“没有兴趣。”

曼克斯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棒球。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除了他有一个棒球这个事实之外,这个动作什么也不能证明。它至少证明他拥有一个棒球。他紧紧地抓住棒球,就像他儿子这天早些时候所做的那样,一只手抓着它,用另一只手旋转,两眼瞪着,脸上露出准备对抗的表情。

他随即转身离开,心里可以感觉他们的表情,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傻笑,简直可以用铅笔勾画出来。他越走越远,伸手轻轻地抚摸一下后颈,没有停下脚步。

他继续朝前走。

他一直希望给自己买一个装威士忌的小瓶子。那种瓶子的盖子用链子连起来,扁扁的形状,可以方便地放在衣服口袋里。

他把棒球放进衣服口袋,走过四号门附近的那道木栅栏。

你要让这些家伙出来,让这些自认为拥有整个地球的家伙出来。

他记得,他要写一封信,为儿子没去上学找个借口,就说儿子发烧,高达102度。这件事情是秘密,父子俩不想让孩子的母亲知道。不是说发烧的事情,而是写信的事情。发烧仅仅是胡乱编造的一个借口。

他停下脚步,观看一阵,心里有了主意。他一边观察,一边考虑。这里有很多人,我手里拿着这件他们每个人都想得到的东西。可是,谁会相信这个来历不明的故事呢?后来,他意识到他该怎么办,心里有了主意。他是从人群那里得到启发的。他应该寻找同行的父子。

让父亲给孩子买这个棒球。

应该抓住父亲心里的某种东西,比如说,身为父亲的地位、希望显摆的心理、给儿子留下深刻印象的想法、让这个夜晚变得特别的意愿。

没错,有些人把孩子带来了,儿子们的数量相当可观。显然,父亲们把这种经历当作一种冒险,当作希望让儿子体验的经历——通宵熬夜,购买世界职业棒球大赛的门票。

你瞧,即使父亲不相信,孩子也会相信的。曼克斯可以想象,一个小小的阴谋正在形成,父亲和骗子联手操作,让孩子相信这个棒球的确是真品。

要做成生意就必须动动脑筋。

他开始在排起的长龙中搜寻,寻找机会,让自己站在沿着高墙的那支队伍中去。他一一打量那些人的面孔,判断他们的态度。他不希望操之过急,沿着墙壁,向西寻找,最后看到可能的目标。那个孩子大概十一岁,那个男子正从健身包里拿出一个三明治。他们站在那里,对他的出现完全没有准备。

他做了自我介绍——这在他看来是最难的部分——之后,详细地说明原因。他的目光在父亲和孩子之间来回往返,希望吸引他们两人的注意力。看来效果不错,那个男子掰开三明治,分了一半给孩子。两人看着曼克斯,开始吃了起来。

他俩一边听,一边咀嚼;他努力解读他们的表情。然而,他觉得进退两难,既不清楚参加那场比赛的球员的名字,也不清楚比赛高潮时球员的表现。他不知道他们名字、长相、球衣号码——这样的东西球迷从孩提时代就开始了解,直到最后也孜孜不倦。这一点延缓了他叙述的速度,搅乱了整个故事。他情急之中掏出棒球,希望进行弥补。

这时,那个男子嘴里塞满食物,开始说了起来。

“喂,你究竟想说什么呀?直接告诉我吧,不要啰嗦。”

那个男子的嘴里满是白色的肉和绿色的生菜。

“对,你明白了。”曼克斯说着,提高了声调,希望显得愉快,乐观。

可是,那个男子没有看棒球,两眼盯着曼克斯。

“我应该站在这里。”

曼克斯靠近一些,这时逐渐明白,这个家伙要么是公交司机,要么是污水管清理工或者砖工什么的。

“听你说废话。”

那个人一边咀嚼,一边说话。

“我觉得,你最好滚开,否则我要报警了。”

曼克斯把棒球放回衣服口袋。

“他们应该把你这样的杂种关进监狱,那里才是你待的地方。”

当着自己孩子的面,竟然用这样的字眼说话。

那个孩子饿极了,大口吃着生菜,嘴巴就像割草机。

父子两人站在那里吃着,两眼盯着曼克斯。孩子长得几乎与父亲一模一样,身体壮实,宽皮大脸。曼克斯真想警告那孩子千万不要长得太胖。

他们觉得他们拥有整个地球。

他花了一个小时,沿着长长的队伍寻觅,整整转了三圈,不时停下脚步,与人攀谈,估计对方的身份,看一看能否得手。事情并不顺利,他看了看挂在球场西南端墙壁上的大钟,给了自己五分钟。他在心里说,如果五分钟之内找不到合适人选,他就彻底放弃,立刻回家。后来,他觉得应该再给自己一分钟,然后又增加一分钟,结果却劳而无功。大约一个小时以后,他和两个父亲交谈起来。他们两人蹲在露天看台外面,就在那个长长的队伍尽头。孩子躺在睡袋里,男子身上披着一件粗呢大衣。曼克斯想方设法了解那些球员的名字。

“我所说的全是实话。”

“等一等。你说的是你手上的这个棒球吧?”

“对,对,对。不过,我不知道那个球员的名字,你明白吧,我说的是实话。”

“你说的是博比·汤姆森吧?”

“就是他。这下好了,我心里好受多了。”

明白了吧?曼克斯觉得,他可以搞定这个人,采用的方法是暴露自己的缺点。他不是球迷,不应该假装。与此同时,他在内心深处盘算,这是一种可能得手的策略,一个计划,一个密谋。把自己的缺点暴露出来,这个人就会相信他要讲的事情。

“我的态度是这样的。如果你想要做成一点小生意,你就应该坦诚待人,有话直说。明天,许多人将会在俱乐部会所入口,人人手里拿着一个棒球,嘴里说‘我得到的是真品’。”

“其实,根据你的说法。”那个男子说。

“其实,真品棒球早就名花有主了。”曼克斯说着,把手伸进衣服口袋,掏出了棒球。

那个人笑了起来,臀部靠在墙壁上;曼克斯蹲在地上,两眼盯着那名男子,故作紧张,手里捧着棒球,微微发抖,以便取得喜剧效果。他们两人都知道,这种紧张神态是假装出来,只是为了达到效果而已。那名男子伸出手来,想抓棒球,被逗乐了,但是依然持怀疑态度。换言之,他这时也采取逢场做戏的态度。

可是,曼克斯没有把棒球交给他。

那个男孩在睡袋里坐起来,两眼惺忪,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现在你俩瞧瞧这一点沥青。”曼克斯说。他向男子和男孩展示棒球上的污点。“我觉得我应该擦掉它,这东西碍眼。”

他做出一个夸张的动作,尝试用拇指擦拭那个沥青污迹,觉得科特尔肯定在街道上玩过这个棒球。不过,他反而扩大了污迹,心里念头一转,觉得没有必要这样做。

“顺便说一句,”那个家伙说,可能想让曼克斯摆脱尴尬,“我叫查理。”

“你可以叫我曼克斯。这个孩子呢?你叫什么名字,小家伙?”

“告诉他吧。”

“不。”孩子说。

“瞧,我们遇到了一个坏蛋,”曼克斯说,“这个坏蛋小子多大了?”

“八岁。”那个男子说。

“八岁。想象一下吧,只有八岁。这么小的年纪就有机会观看世界职业棒球大赛,一睹著名球星的风采。这样的经历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叫查克。”

曼克斯看着查克。这个小家伙应该睡在柔软、温暖的床上,房间的墙壁上挂着绘着小狗的图片。不过,没关系。我们这里所说的不是现在,而是未来。爸爸希望给这个孩子留下终生难忘的记忆。

“只有八岁,就在扬基体育馆观看重大赛事。这里是全国最有名的棒球场。”

曼克斯把棒球交给那个男子。

“不过,如果十来个人拿着棒球,出现在俱乐部门口,”查理说,“我怎么让人相信这才是真品呢?我怎么让自己相信这就是博比·汤姆森打出的那个棒球呢?或者说,我怎么让别人相信呢?”

曼克斯依然蹲在地上,就像一个赌双骰的人。

“我这样说吧。”他说。自从他离开哈莱姆,步行走过大桥之后,就一直等待有人提出这个问题,所以现在他并不回避。“他们究竟相信你,还是相信我呢?他们干吗要相信呢?设身处地地为他们想一想吧,把他们当作你的朋友,当作在同一个办公室里上班的同事。在这种情况下,先看一看我,再看一看你。他们相信谁呢?”

曼克斯心里明白,这种说法的逻辑与这个棒球的实际来历完全没有关系。可是他觉得,他可以指望这个家伙,觉得对方可能明白弦外之音,理解自己的独特想法。

“从我自己的角度看,我可以相信你的说法,”他说,“因为我儿子给我讲了这个棒球的来历。他绝对不会为了这么一个小玩意向自己的老爸撒谎。没错,他有时撒谎,关于学校的事情,逃学的事情。他可能会撒谎,实际上没去看牙医。”

“不过,说到这个棒球呢。”查理接过话头。

“完全正确。不过,我得老实告诉你,我最初也不相信,态度和你的一样,和任何人的一样。可是,后来我听我儿子说了全部过程。”

“你觉得你了解到了真实情况。”

“我的感觉正确,这一点我知道。我从他说话的声音中确定了这一点。”

“而且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这一点。”

“看得清清楚楚。他是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说谎的。在重要事情上,他说的话是靠得住的。”

“关于这个棒球,他说的是靠得住的。”

曼克斯不想再次感到扫兴,那个男子的合作态度让他深受鼓舞。然而,他同时也不愿将查理看作马屁精,看作穿着粗呢大衣的乡巴佬,看作容易上当的家伙。他说的这件事情是真实的,不过真假之间的区别在哪里呢?曼克斯说过许多令人吃惊的谎言,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吹嘘这个小小的圆东西根本不在话下。

男子仔细地看着棒球。

曼克斯决定闭上嘴巴,十五秒钟之内保持沉默,等待局面出现转机,让顾客爱上产品。

“嗯,我看到了,这里有一点绿,在线缝附近有一点擦上的绿色油漆,就在这条线缝与商标之间,”查理说,“我确定这一点的原因是,有人在收音机里说,棒球飞进看台时,碰到了台柱。我确定的另一个事实是,在保罗球场,那里的台柱是绿色的。”

曼克斯跳了起来,听到这一点心里一震,非常兴奋,仿佛他自己被人说服了,仿佛这个男子的一席话让他确信他应该把科特尔看作诚实的孩子。科特尔变了,从一个和他顶嘴、逃票进场看球的孩子,最终变为诚实、孝顺的孩子。

男子的目光从棒球移开,落在曼克斯脸上。那神情仿佛在说,我愿意相信你的话。曼克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在他这辈子中,在他的实际人生中,他首次觉得自己无言以对,不知说什么才能让对方拿定主意,最终成交。

查理自己承担起解释的任务,现在的对象是自己的儿子。查理谈到制造这个棒球的公司,谈到棒球上印着的职业联盟主席的名字,谈到其他问题和细节。看来,他觉得这些都没有什么问题。男孩睡眼矇眬,反应冷淡,似乎无动于衷。曼克斯环顾四周,希望找到出售巧克力热饮的小贩。他觉得,对人客气是不会吃亏的。

“今天晚上小贩很少。”

“他刚才喝了热汤的。”

“如果我是小贩,我肯定会在这里大赚一把。我会让老婆孩子一起上阵。”

“他喝了装在暖瓶里的热汤,没有问题的。”

可是,查克说:“我觉得自己有点问题。”

“保持清醒,我希望你保持清醒,看一看这东西。”

曼克斯明白,与其说这话是为了孩子的,不如说是为了他自己。父亲和儿子正在考虑,那孩子甚至根本没有考虑。大约在不用尿布的那个岁数,男孩子就不再对父亲唯命是从了。

查克脸上露出反叛的神色,慢慢滑入睡袋——男孩子一旦觉得他们不是父亲的财产,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希望你记住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查理说。

可是,男孩已经躺下,甚至脑袋也消失在睡袋的法兰绒衬里中。

“你也是当父亲的,这你应该知道。”查理说。

“我当然知道。”

“辛辛苦苦地抚养孩子,这个过程涉及方方面面,稍有不慎,就会出现问题。”

“一方面,似乎需要很长时间孩子才能长大,可是另一方面,这个过程却显得很快。”“我只有一个孩子。”

“你看我,四个孩子。”

“四个。”查理说着,露出了羡慕、同情和某种怀疑的神色,某种曼克斯无法确定的东西。也许,那仅仅是对不同生活的感觉而已,与孩子的多少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附近的一个油桶里点起了火,曼克斯冲到路缘,伸手抓起锈迹斑斑的油桶,拖到排队等候的球迷跟前,给他们带来些许温暖。他后来觉得油桶把他的手烫伤了,就像画册上描绘的那样,疼痛钻心。不过,这一举动获得了那些球迷的好感,他们脸上露出了赞赏的笑容。他的举动让这样的夜晚充满温馨,查理显得非常高兴。

不过,两人之间的差异不仅仅是不同的生活,而是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曼克斯并不确定他们是否应该对此感到悲伤?他愿意做他们需要的任何事情。

“你希望什么样的座位?”

“露天看台。希望买到预定座位,可是早就没有了。除了露天看台和站票之外,其他的都卖完了。我知道,如果我强迫查克站着观看比赛,他是不会原谅我的。”

“他躺在睡袋里,在人行道上待了一夜吧?谁会责怪他呢?”

查理又笑了起来,轻轻拍了一下曼克斯的膝盖骨。接着,他把棒球还给曼克斯,把手伸进衣服,想找什么东西。他掏出了一个瓶子,非常精致的银质瓶子,盖子上系着链子,就像军人使用的饭盒,不过扁扁的,小一些,价格昂贵。那东西你可以轻松地放进衣服口袋里,心情不好时,掏出来喝一口。

“你这是什么呀?”曼克斯问。

“你可以猜一猜。”

“可能是橙汁吧。”

“离早餐时间还远呢。”

“可能是从印度进口的香料茶吧。”

“下午茶时间早过了。”

两人心情十分愉快,一人臀部靠着墙壁,另一个蹲在地上,像个赌双骰的人。男孩躺在法兰绒睡袋里,一动不动,也许噘着嘴发呆,也许真的睡着了。

查理说:“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吧。”随即把酒瓶递给曼克斯。曼克斯把棒球抛给查理。这种意义不详的小交换具有一种奇妙的深度,是某种信号,与正在酝酿中的交易完全无关,让曼克斯略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曼克斯拧开盖子,让它在链子上悬荡,以鉴赏家的动作,闻了一下里面的东西。

“我相信,这是人们常说的烈酒。”

“爱尔兰威士忌。”查理说。

“我们都喜欢爱尔兰酒,对吧?”

“有许多让人回味无穷的东西。”查理说。

“说得好,我的朋友。”

两人会心一笑。曼克斯举起酒瓶,脑袋一扬,喝了一口,出于礼貌,不大不小,然后把瓶子还给查理。

现在,他叫对方查理。这是社交惯例,出入俱乐部的绅士饮酒时就是这样的。

他等着查理喝。这是一个显示真实情况的时刻。曼克斯刚才把嘴巴靠近了瓶口边缘,现在等着查理也这样做。

出现一阵悬疑,发自内心深处,双方心知肚明。

查理甚至没有去擦拭瓶口边缘,抓起瓶子就喝,喝了一大口,随即泪眼迷糊,气喘吁吁,然而却非常开心。两人开怀畅饮,非常开心。

“喝到另外一条管道里去了。”查理说,吐字有些吃力。

“恰到好处。”

“职业性危险。”气喘吁吁的人说。

查理把酒瓶递给对方。曼克斯痛饮一口,感觉喉咙里火辣辣的,哦,好极了。爱尔兰威士忌让他觉得脑袋和胸部冒出了一股股热气。

酒瓶在两人之间传递。

“我的一个孩子是女儿,”曼克斯说,“叫洛西。你能够发现的最好的女儿。”

“多大了?”

“多大。”他说。

曼克斯觉得,自己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游荡。

“可能是你儿子岁数的两倍。你儿子八岁,对吧?想象一下,只有八岁。”

他们传递酒瓶。

“我实话实说吧,”查理说,“你给我说的是实话,我应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

在排起的长队里,有的人蜷缩身体睡觉;有的人靠在一起,昏昏欲睡,没有说话,脑袋耷拉着;有的人在抽烟。大多数人睡着了,有的盖着毯子,有的裹着厚实的风雪大衣。有些人在打盹,眼睛半眯着,时而一声咳嗽,时而一声叹息。一台收音机播放着拉丁音乐,不过声音并不太大。有的人身体一动,清醒片刻,然后继续打盹。一名骑警来到栅栏前,曼克斯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以便观察那匹高大的棕色骏马,观察它一动不动的身体。那种沉静的品质显得特别,与人不动时的状态,与狗不动时的状态,与养在浴缸里的鱼不动时的状态大不一样。它不是平静的,不是镇静的,那种不动的方式是它独有的。它高大,雄壮,身体两侧闪闪发光。

“我实话实说吧,”查理说,“如果我们不说实话,待在一起这么久还有什么意义呢?”

“说吧,朋友。”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否全是真话。不过,这个球看上去很像他们在1951年全美职业棒球联盟比赛上使用的球。这一点对你有利,不过作用也不大,因为声称捡到真品棒球的人太多了。”

“而且,还有捣乱的人。”

他们传递着酒瓶。

“另外一个分数是主要的分数——我看着你,觉得自己不像面对骗子,面对说谎的人。”

停顿片刻。

“这次你先喝吧。”曼克斯说。

两人哈哈大笑,停了一下,接着又笑起来。这种玩笑持续了一二十分钟,两人的笑声在四周回荡,一阵意味深长的回声变为另一阵意味深长的回声。现在看来,两人成交只是迟早的事情。

“多少钱?”查理问。

曼克斯把目光从查理脸上转开,他的策略和计划中还没有预想到这一点,不知道该说多少钱。可是,他觉得自己变得紧张起来,身后那匹马打了一个响鼻。

“完全看你自己啦。”曼克斯说罢,心里立刻出现某种被欺骗的感觉。

这时,查理两手捧着棒球,放在下巴下面。

“瞧,我并不知道自己要买的是什么东西,”他说,“我们两人都得考虑到这一点。毫无疑问,买家应该小心一些,如此等等。不过,我们所说的是心里珍藏的东西。”

老板,你不想强迫我就范,对吧?

“完全看你自己啦,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估价。你了解棒球,是球迷。我希望把这个东西交到球迷手里。”曼克斯说。

他觉得自己的注视转开了,转向自己的内心,觉得心里一阵紧张。

查理。查理突然变得果断了。你瞧,提到钱让他显得平静。可是,查理猛地站起来,身体贴着墙壁,动手掏衣服口袋,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

曼克斯拿起酒瓶,喝了一口。

查理在两三个衣服口袋里搜寻一阵,掏出一把纸币,展开一张五美元,然后是一张一美元。曼克斯看着队伍中打盹的人。夜色渐渐浓重,有的在寒风中冒着热气,有的在睡觉,有的在做梦。

最后,掏出了这么多钱:一张十美元,两张五美元,又是一张十美元,两张一美元,一个二十五美分的硬币,两个五分硬币,一个很小的一角硬币。

这时,那孩子从睡袋里伸出脑袋。

查理说:“我只有这么多钱,希望你全部拿去,包括硬币。希望你把硬币也拿去,我有买票的钱。”他拍了一下胸脯。“车钥匙在这里。”他拍了一下大腿。“我希望你把我身上的每个硬币都拿走,一个也不剩。”

曼克斯觉得不错。他在清点数目的过程中,尽量让自己的眼睛不颤动。他觉得,这么多钱,足够去买自己从公寓杂品储藏室拿走的那些雪铲了。还会剩下不少的,真的,会剩下许多的。

那个怒气冲冲的小脑袋从睡袋中伸出来。

“我现在很想回家了。”查克说。

曼克斯收了钱,舔了舔拇指,给那孩子数起来,嘴里对孩子嘟哝着什么,感觉不错,心里偷着乐。

查理说:“给自己买了一件伟大比赛的纪念品,应该喝一杯,老小伙儿。”

他们传递着酒瓶。在那个漫长的夜晚,在那个凌晨,这看来是唯一引起查克注意的场景——两个男人拿着瓶子,狂饮烈酒。

两人张开嘴巴,呼出热腾腾的酒气,眼睛鼓鼓的,两颊粉红,声音中一半叹息,一半呻吟。

查理浓密的眉毛皱起来。

“现在,这球属于我了。我该怎么办呢?”

曼克斯再次抓起酒瓶。

“显摆一把,让你的朋友和邻居们看一看。然后,把它放在玻璃盒子里,保存起来,与漂亮的盘子搁在一起。你看见了街道上疯狂的人群吧,那场面超过了我见过的任何战争。”

曼克斯不知道自己说什么意思。肚里的爱尔兰威士忌开始说话了。他看见查理这时感觉稍稍有些失落。也许,查理已经从将信将疑的阶段转入完全不信的阶段,觉得上当了,当了一回傻瓜。一个街道上的混混给他讲了一个破绽百出的故事,骗走了他辛苦赚得的工资。那样的故事让查理觉得无法跟朋友提及。

就像人们所说的,买家应该小心。

曼克斯搜索枯肠,想找那个表示将来会增加价值的字眼。不过,爱尔兰威士忌现在不仅在说话,而且还代替了他的思考。不管怎样说,在这样时候鼓励查理可能不太合适,反而显得虚假,对吧?

两人看着对方,查尔斯拥有棒球和酒瓶,曼克斯口袋里装着钱。行了。这是一个偶然事件,一旦交易完成,情绪急转直下。完全正常。那个男孩现在已经进入梦乡,露出半个脸蛋。曼克斯很想知道他将来是否会回忆这段经历?这段经历是否已经成为他梦境的一个部分,一个在夜色之中蹲伏的男人形象是否会出现在他的梦中。

查尔斯看着曼克斯,笑了起来,心情有些复杂,夹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情感。

后来,两人握了握手,默默无言。曼克斯站起来,离开查尔斯,觉得小腿微微作痛,左手一阵剧痛。那是在人行道上拖曳燃烧的油桶时被烫伤的。回家以后,在上面敷一点黄油吧。

他走过驼背的身体,走过抱作一团的身体,走过有人做饭之后留下的烟雾缭绕的烤炉。他走过骑着那匹骏马的警察,踏上归程,上了大桥,朝百老汇走去。也许,在东方的天际上,已经出现了一线微弱的亮光。

他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念头,接着冒出了许多念头,全都受到酒精的影响,显得模糊不清。不过他意识到,没有必要站在街道下面空无一人的地铁站台上等候火车。

他沿着百老汇大街朝前走,心里开始怀疑。那个男人为什么把口袋里的零钱全都给了他?没有必要支付硬币。也许,正如那个伙计所说的,那是发自内心的做法,希望倾其所有,甚至不惜脱下穿在身上的衬衣。也许,这是两个男人达成的一项诚实交易,其中的一个把它变成了一种施舍之举。

他慢慢走着,希望一直走下去,但是不必很快回家。他得把这件事情考虑清楚:尽管他仍是一家之主,但是棒球属于他的家人,他怎么有权用它换钱呢?

家庭贫穷让他深感愧疚。弄到一点现金,内疚感却更加强烈。

他在一条小巷里肆无忌惮地小便。

他想到,他可以搭乘一辆灰狗大巴离开这里,坐着印着瘦狗图案的大巴,驶向美好的远方。他自己的儿子们有时候就采用了这种方式,他们的眼睛带着不满的神情。

他要为科特尔写那封信,为儿子的逃学行为寻找借口,谎称儿子高烧102度。

让那孩子感觉好一些。

他还想到,他快到那个街头传道者站立的拐角了。那人昨晚或者昨夜早些时候站在那里说教。后来,他意识到不对,他糊涂了,那地方在北面,离这里还有十个街区。后来,他忘记了这一点,环顾四周,寻觅那个人的身影。当然,那个人不见了,去了别的什么地方了。这里已经不再是他的角落。街道上人车稀少,偶尔有一辆或者两辆汽车经过。那些车从黑暗中冒出来,车里坐着神秘的驾车人,仿佛是夜里巡游的昆虫。

三十二美元纸币,还有一些硬币。

他心里泛起一阵熟悉的、令他觉得痛苦的背叛感,脑子里乱哄哄的,引诱他想入非非。那个棒球肯定会增值,对,就是增值这个词。相比之下,自己手里的现金会越来越少。

曼克斯路过一个个门洞,寻找那个传道者的身影,希望把钱给他。把这钱处理了。他希望把钱塞进老人的衣服里,尽快把它处理了。把钱送给对这样的东西抱有科学兴趣的人。

废话,伙计。

钱是他自己的,他会拿着它。坐上一辆大巴,到某个地方去。或者,在同一条破烂街道上找一个房间,距家只有一英里。找一个女人,她在扫视房间时会看他一眼。

他又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他走着,希望走下去,脑子里想着那封信的措词。

昨天,我儿子没有上学,敬请谅解。

他听见,在街道的某个拐角,一辆垃圾车发出轰鸣,隆隆驶过。汽车飞驰而过,火车在街道下面飞跑。他却是漫步街头的灵魂。

老查尔斯应该偷着乐,让老曼克斯上当。查理会告诉儿子,我们骗了那个傻瓜。

扁平造型,方便放在衣服口袋里,盖子用链子系着。

他进入他家所住的街道,路过修鞋店和美容学校。

触摸了滚烫金属的那只手依然疼痛。

他走到他家的公寓楼时,天空开始发白。他走进去,开始上楼梯,每挪一步需要一年时间。这就是曼克斯的感觉,直到他满八十岁时,才能走到他家的那一层楼。他进了门,蹑手蹑脚,两眼睁大,悄声无息,慢慢穿过厨房。

卧室里的闹钟响了起来。

他坐在厨房备餐台,静静等候。她出了卧室,身上穿着睡衣,脚下穿着拖鞋,艾薇,他的妻子。她看见他没有睡觉,于是慢慢打量他。

她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需要抹一点黄油。”

“已经起泡了,我不喜欢看到这样子。”

“只是表皮烫伤。”

“这个选举之夜?我以为选举之夜会点燃篝火。我不喜欢看到这样子。”

“你去吧,去穿衣服。我自己来弄。”

“你不能抹黄油。那是老年人胡说的,”她说,“那样弄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她把水果从装水果的大碗里拿出来,盛上冷水,从冰箱里取出制冰盘。

“如果这不见效,送你去看急诊吧。”

“我不需要什么急诊。”

她把十多个冰块放进冷水里,坐在他身边,把他的手放进冰水里,仔细打量着他。如果她有什么问题,她留着,过些时候慢慢问。

也许疼痛减轻了,也许没有。水很凉,他只感觉到冷。他试图把手从碗里抽出来,可是艾薇的手紧紧按着他的手,不让他出来。曼克斯把头转向一边,非常疲惫,无法把手挣脱出来。

“如果是刚刚烫伤的,这个方法有效,”她说,“如果不是新伤,我们得去看急诊,让大夫决定如何处理。”

“我说了我不需要什么急诊。”

她把他的手摁在冰水里,他们这样坐了一阵。后来,她站起来,穿上衣服,出去上班。曼克斯待在厨房备餐台前,望着泡在水里的手,等着儿子醒来。

第六部 灰色和黑色的安排 第1节

布龙齐尼认为,步行是一种艺术。他几乎每天放学后都要出去,让散步经过的路形成一首声音、形象和动作的旋律,听声音渐渐远去,任香味以各种方式飘散看来,不过日复一日,变化不大。他会停下脚步,与在社交俱乐部里玩牌的人交谈,观察女人在市场上购买比目鱼。他剥开橘子,看见比目鱼躺在冰块上,晶莹剔透,心里感到疑惑:这种从浑浊海水中用网子捞上来的鱼怎么很像一个说话滔滔不绝的人呢?在那些隆起的眼睛中,没有生气的状态也是一种力量。空洞的东西具有如此巨大的震撼力。他想到双重呈现以便让人恍然大悟的古老手法,觉得它以喜剧方式体现了生命曾经拥有的瞬间。

他看见,一个男孩腰里系着围裙的,正用印着头条新闻的报纸包鱼。

即使在这个规模不大的区域,也有值得重新探访的街道。男人们做着有趣的工作,有的是临时工,漆匠穿着沾满油漆的衣裤相连的工作服,有的人扛着干活儿用的大锤。人行道上熙熙攘攘,那些人来自西西里岛,面孔上粘着石头灰渣。布龙齐尼认为,工资越低,工作越苦,给人印象越深。有时候,一个招待员抓住闲暇时光,抽上一支香烟。干那一行的人整天疲惫不堪,所以老得特别快。招待员特别辛苦,背部疼痛,腿部劳损。他们的劳累程度超过系着红围巾、挥舞大锤的工匠。他们抽烟,咳嗽,有时诉说自己的境况,总是在人行道上寻找可以吐痰的地方。

他吃完最后一瓣橘子,手里捏着剥下的橘皮,离开市场,慢慢往北,目光不时看着商店橱窗。他戴着金属丝无框眼镜,小胡子像毛刷一般,可见斑斑银色,稀稀疏疏,简直可以数清。他正如他妻子说的,生活优裕,心境已经不再躁动,虽然只有三十八岁,但是希望让自己显得更成熟一些。

他听到一阵喧闹,把目光投向一条小街,看见许多玩耍的儿童。一个交通信号牌立在那里,把这条街道划为游戏场所,禁止车辆进入。汽车越来越多,对社会地位的追求越来越强烈,汽车的马力越来越大,汽车的镀铬装饰越来越耀眼。这让布龙齐尼觉得当局面临压力,可能把儿童从街道上驱赶出去,这类特别划分出来的玩耍区域将来可能会绝迹。

在他的想象中,一块画着粉笔图案的人行道被人切割下来,精心包装,运到加利福尼亚的某个博物馆,与古代大理石雕塑摆放在一起,在那里悄声无息地分享阳光。粉笔街绘,跳房子游戏,作于人行道的沥青上,布朗克斯区,1951年。可是,他们不会把它称作跳房子游戏,对吧?这里的人管它叫胆小鬼游戏或者踢房子游戏。这里玩的是“雄鹿雄鹿”,而不是“约翰尼骑马”。找人游戏的玩法是这样的。你以5为单位,数到100,然后跑进小巷里,爬上晾衣杆,翻过后院围栏,把脑袋伸进煤箱,寻找躲藏起来的玩伴。

布龙齐尼站在那里,四下观望。

女孩们有的玩抓子游戏,有的跳双绳。男孩子有的玩封印球,有的玩弹子。五个男童各自把一只脚放进分成几个部分的圆圈中,圆圈的各个部分上标着国家和大洲的名称,例如,中国、俄罗斯、非洲、法国、墨西哥。站在中间的那个孩子手里拿着一个球,一板一眼地念着表示警告的句子:我、要、向、你、宣、战。

布龙齐尼没有车,不开车,不想要车,不需要车,即使有人送车,也不会接受。他心里说,停止走路,你就死了。

招待员乔治站在他工作的那家餐厅入口附近,嘴里叼着香烟。他身体瘦长,仿佛柱子上面挂着的一个面孔。他没到四十岁,已经老气横秋,失去活力了,内心的紧张让他显得苍老。干瘦的身体穿着一件白色衬衣和工作服,里面是黑色背心,下面的黑色裤子,脸色苍白,仿佛受到吸血鬼的袭击。

布龙齐尼走过去,站在乔治身边。两人站在那里,很长时间里默默无言,仿佛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行为一致,表情木然,看着一幢房子在火焰中慢慢倒塌。

在一幢大楼的侧面,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一起玩着漂流游戏。一个小孩占据用人行道隔板围成的一个方格里面,其中一个孩子把球投向人行道,让球反弹起来,撞击墙壁,然后改变方向,进入另外一个孩子的方格里。

从第二个意义上看,乔治是名副其实的等待者,他的生活似乎悬浮在某种可怕的期待之中。乔治期待什么呢?布龙齐尼不禁在这里看到了一种挑战。布龙齐尼希望逗这个不愿开口的人说话,希望让这个人明白,不愿交友的愿望在这里并不受人欢迎。

这时,第二个孩子对准球的下方一击,使它上下弹跳,反弹到其他人的方格里。

“这类游戏很有特点,”布龙齐尼说,“在玩耍的过程中,它们调动很多东西,需要你使用富于创意的技巧,使用力量。不过,你年龄大一些,不再玩这些游戏之后,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其实,他儿时常常生病,卧床——这个词语很可怕——不起,哮喘,反复感冒,喉咙肿痛,咳嗽不止,不得不接受治疗。所以,他只能偶尔玩这样的游戏。

“我们曾经四处收集废品,把废品变为游戏用品,比如,把软木从瓶盖中撬出来。现在,我甚至不记得用它来干什么了。软木、橡胶带、罐头盒、半截冰鞋、旧油布。我们把旧油布剪成小块,用来制作弹枪子弹。弹枪非常危险。”

他说着看了一下表。

“你说到软木。”乔治说。

“软木有什么用处呢?”

“我们用它来做苍蝇笼。使用两片软木,然后用大头针把它们连接起来。长别针裁缝铺的地上到处是,很容易弄到。”

“没错,你说得没错。”布龙齐尼说。

“我们把长别针插在软木上,一片软木是地板,另外一片是天花板,长别针是栏杆。”

“然后,我们等着,看苍蝇落在什么地方。”

“墙壁上有一只苍蝇。你收拢手指,做成杯子状,顺着墙面慢慢移动,从后面盖住苍蝇。”

“接着,我们把苍蝇放进笼子里。”

“我们把苍蝇放进笼子里,然后插上其余的别针,”乔治说,“把苍蝇关在笼子里。”

“后来呢?我记不得了。”

“我们看着它在里面嗡嗡地叫。”

“我们看着它在里面嗡嗡地叫。这让人学到不少知识。”

“它嗡嗡地叫,后来死了。如果它老是不死,有人就会点燃一根火柴,放进笼子里。”

“哎呀,真可怕。”布龙齐尼说。

然而,布龙齐尼很高兴,终于让乔治开口说话了。儿童以自己的方式适应可以使用的表面,利用路缘石、门阶、窨井盖。他们面对并不完美的世界,巧妙地进行改造,做成的东西富于创意,符合规则,使用方便。后来,他们在生活中会努力重复这样的过程。

在街道正对面,理发师乔治正在打扫地面。意大利语电台的声音播放出来,飘出店门,时隐时现。布龙齐尼看见一个人走进来——他是中学管理员。乔治放下扫把,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干净亚麻布,展开,一扬,像风帆一般。这时,来人恰好在椅子上坐下。

“阿尔伯特,可能你听说了。驼背死了,就是用肥皂制作雕塑的那个驼背。”

“我们几年以前就认识了。”

“他用肥皂雕刻裸体女人,就像解剖书上画得那么精确。驼背常常坐在食品杂货店外面。”

“阿蒂利奥。你给他一块肥皂,他就能雕刻出漂亮的东西。”

“有个叫什么来着的人死了?那个打垒球的,就是那个投手,胳膊转得像风车一样。他身上还有战争留下的弹片,那东西现在却要了他的命。”

“他叫杰基什么的。你和他一起待过。”

“我们曾经一起在海滩上干活。不过,我和他似乎没打过什么交道。”

理发师乔治曾经在海滩上卖冰淇淋。布龙齐尼许多次看见乔治在沙子中艰难走动,肩上斜挎着沉重的金属冰柜,脑袋上顶着头盔,一晃一晃的。他穿着白色衬衣,白色帆布短裤。那天,有人抽筋了,乔治在第十区出售冰棒。

“还记得那个淹死的人吗?”布龙齐尼问。

两个男孩从一个女孩那里抢来一本书,在街道上玩萨鲁吉游戏。她是天主教教会学校的学生,穿着蓝色围裙,白色上衣。他们两人互相抛掷书本,她在两人之间奔跑,书本从她头上和背后飞过。那本书包着厚厚的棕色书套。布龙齐尼确定,它是女孩自己做的,用木纹纸做的,然后在正面用蓝色墨水写上名字——名字、班级和科目。他们大喊着,萨鲁吉。这个奇怪的词可能源于意大利语saluto(问候),也可能表示带有讽刺意味的致敬。喂,你的书在这里,来,来拿吧。另外一个男孩加入了游戏,女孩在三人之间奔跑,两条胳膊伸开,追赶这书本。

也许,它可能是印地语或者波斯语词,也可能是经历数百年变化的诺林伯利亚语的临时造词。需要了解的知识太多了,他愿意花时间认真学习。

“那孩子的情况怎么样?”乔治问,“我听到一些消息,不知道是否属实。”

“他有进步,我有时候感到欣慰,有时候觉得恼火。”

“我尊重能够参加那种比赛的人。我有时候问自己这个孩子究竟多大了。”

“我想方设法,了解相关情况,乔治。”

“我听说,他击败了经验丰富的选手。这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这方面我不在行。不过,我觉得,也许他应该和街上的那些孩子待在一起。”

“马特不能在社会上混。”

“你应该告诉他还有其他事情需要知道。”

“除了下棋,他还做其他事情,他痛苦,尖叫。”

乔治没有笑,站在一旁,陷入沉思,把最后一口烟雾从香烟中吸出来。他扔掉烟蒂,挪动破旧的皮鞋把它踩灭。鞋子乔治上班时总是穿着,皱巴巴的,鞋面已经破了。

“我应该进去了。好好保重吧,阿尔伯特。”

“我们改天再聊吧。”布龙齐尼说。

他走到街道对面,向理发师乔治挥手告别。儿童适应能力特别强,因地制宜地使用砖墙、路灯杆和消防器材。他看见一个女孩把跳绳的一端系在窗格上,让弟弟甩动另外一端,自己走到中间,跳了起来。没有历史,就没有未来。他看到一个男孩独自一人玩手球,对手是墙上画的中国杀手。他用的橡胶球是粉红色的,掷向砖墙,高高弹起,快速回来。这个由街道改造而成的游戏场所充满欢乐。你根本无法想象自己会超过母亲在厨房墙壁上用铅笔画出的你的身高标记。

理发师也朝他挥手。布龙齐尼走向街道拐角,途中看见一个男子打开一辆破旧轿车的货箱,卸下保加利亚产的绵羊奶酪罐头。他继续朝北走,手里散发着甜甜的气味。他这时才发现,自己手里依然拿着橘子皮,不禁想起了摩洛哥。他没有去过那个国度,到过的其他地方也很少,心里感到疑惑,为什么橘子的微弱香味会让他的思绪飘向那片遥远的红色土地?

雄鹿,雄鹿,多少角?

他把橘皮扔进放在地下室入口处的纸箱里,听到孩子们发出的喊声。他们从玩伴的背上跳过。通常的做法是,最胖的孩子充当缓冲垫子,靠着墙壁或者柱子站立。一方的男孩们弯着腰,另外一方的人用手在他们背上用力一撑,一个接着一个跳过,落地时大叫一声哎哟。弯腰的孩子们承受着重压,跳跃的那一方的队长伸出指头,大声说出这个问题——长了多少角?布龙齐尼努力回忆。那个垫底的孩子,那个经常挨打的胖墩是不是那个下巴流淌奶油的孩子?正式的名称是枕头,还是柱子呢?他断定,布朗克斯区的小孩不知道柱子是什么。孩子们把胖墩当作填充了羽绒的松软套子。

4点20分,离预约的时间还有十分钟。他知道,即使他在约定时间之后到达,自己也不会太晚,保罗斯神父肯定来得更晚。布龙齐尼真的佩服那些人,他们遇事晚到,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我们大家长时间等待,他们竟然再三重复不乏礼貌的举动,那些人究竟如何获得这样的勇气呢?在一个橱窗里,一只山羊和四只兔子被倒挂起来,后腿系着绳子。那样子没有市场上出售的比目鱼可爱,皮毛暗淡无光,肮脏不堪,乏善可陈。佩服和钦佩,这两种感觉兼而有之。他认为,这些人觉得时间和良知提出的要求微不足道,所以不愿受到约束。

屠夫出现在肉店门口,身上挂着长久不洗的围腰,红光满面,怡然自得,声音粗哑,臭气难闻。这个人总是心急火燎的,他身上的某种东西向外迸发,冲击着他的胸膛。

“阿尔伯特,很久不见了。”

“你现在看见了,你经常见着呢。我上周买了一块烤肉。”

“别跟我说什么上周。上周是什么时候?”

屠夫和过路的人打招呼,叫着街道对面人的名字,时而羞辱一个男人,时而带着心领神会的暗示与一个女人搭讪,粗声粗气,唾沫飞溅。其他女人撇着嘴巴,觉得这既可笑,又恶心。

“给你那个天才儿童吃点什么呢?”

“他不是我的,”布龙齐尼说。

“你知足吧。我把自己的孩子赶到乡下去,留在山坡上,等待寒冬到来。”

“我们让他每周嚼一次蜡笔。”

“让那个小傻瓜吃一点羊杂碎吧,这样胆量会变得大一点。”

屠夫用手指着挂在橱窗的一整只羊。布龙齐尼想象这样的情景:羊头刚刚烤好,从烘箱里端出来,放在盘子上,放在马特面前。两个经过烘烤的羊头眼睛鼓鼓的,盯着对方。阿尔伯特告诉马特,他必须吃下脑髓、眼睛和神经中枢。否则,他就别想下棋了。

“这可以给他增添一点能量。”

屠夫站在橱窗的角落里,胳膊交叉,两腿分开,稳稳当当,周围是悬荡的动物。布龙齐尼在此看到一种恰当性和平衡性,屠夫使用带有讽刺意义的优美动作,剔除排骨,切割筋块,分解肌肉,游刃有余。布龙齐尼看到他的才能,心里不禁觉得屠夫天生就有完成这种任务的本事,这似乎让那些被取出内脏的动物重获某种意义。

布龙齐尼觉得屠夫自己的心脏和肺叶应该悬挂在身体外面,像圣徒那样陈列起来,以便显示与受苦受难的世人之间的密切联系。

“好好保重吧,阿尔伯特。”

“我明天再来。”

“代我向你女人问好。”屠夫说。

布龙齐尼再次看了一下手表,在糖果店门前停下来,买了一份报纸。他希望晚一点到达那里,然而心里明白他无法做到。某种力量驱使他走进点心店,不是准时,而是提前了两分半钟。这意味着,他大约得等候神父二十分钟。他在昏暗的角落里找到一张桌子,在划痕斑斑的瓷漆桌面上打开《纽约时报》。

一个姑娘端来咖啡和水。

头版两条大标题,分别占据三栏,非常醒目,让他大吃一惊。左边标题是,巨人队在第九局里打出一个具有戏剧性的本垒打,最终获得锦旗。右边的标题与之对称,同样大小的字体,占据相同的行数:苏联爆炸了一颗原子弹,一声巨响,细节不详。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纽约时报》要把一场球赛消息从体育版取出来,与这条具有如此不祥后果的新闻并列起来。他开始阅读关于苏联进行的核试验的报道,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形象——不是云朵的云朵,不是蘑菇的蘑菇。他搜索枯肠,希望找到合适的语言,以便描述空中的那个庞然大物。突然,神父来了,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安德鲁·保罗斯身材矮小,平易近人,脑袋前倾,笑容可掬。

神父带着的书本和文件夹往下滑动,已经快到他的髋关节位置,不过依然伸出了洗得白生生的手。阿尔伯特来不及站直,急忙伸出两手,用力握住它。两人一阵寒暄,互致问候,根本没有注意对方问了些什么。一本书落下来,两人手忙脚乱,把它拾起来,神父把东西放好之后,两人终于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正如人们常说的,神父这时一声长叹。他系着天主教神父的领带。它固定在一块类似围涎的,叫做短披肩的黑布上,披肩下面是装饰着方形口袋的黑色上衣。他黑白两色打扮,完全可能是专为招待员乔治请来的师傅。

“我迟到了多久?”

“您根本没有迟到。”

“我在搞一个关于知识的专题讨论会。非常愉快,不过我走错了方向。”

“没错,还早。”布龙齐尼说。

“我们说到知识是从何而来的。”

你必须仔细观察,才能发现安德鲁·保罗斯衰老的痕迹。他满面红光,皮肤没有皱纹,似乎带着一层经过烘烤的薄薄釉面,透出粉红,生气勃勃。头发呈淡淡的棕色,男孩式刘海在前额上跳跃,显示出非对称的美感。布龙齐尼很想知道放弃女人爱抚的男人是否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样的男人保持了男童的状态,保留了冰清玉洁的身体。可是,到处都有教区神父,他们一个个目光痴呆,步履蹒跚,在讲坛布道时声音微弱,单调无味。他觉得,与其说这个人保持了青春活力,不如说他永远不老。他肯定比阿尔伯特大三十岁,然而眼睑不颤,下巴上没有灰色胡须。

“您看到今天的报纸没有,神父?”

“求你了,我俩这么熟悉,你应该叫我安迪。我今天看了别人的《每日新闻》。他们把它称作震撼世界的一击。”

“我很想知道这次爆炸的证据究竟是怎样搞到的?我们肯定派了飞机到他们边界的附近去,机上装载着仪器,可以测量射线。或者,那里有我们精心安插的特工人员。”

“不,不,不。我说的是那个本垒打。博比·汤姆森打出的那个英雄式一击。”

布龙齐尼不得不停下自己原来的思路,弄清神父的意思。

“震撼世界的一击?世界上其余国家是否都有兴趣?我说的是棒球。我本来几乎对它毫无感觉。我自己几乎不知道有如此重要的比赛。震撼世界的一击?我几乎完全没有看到。”

“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这个说法适用于那一击的突然性,适用于如今新闻传播的速度。驻扎在格陵兰岛和日本的美国官兵肯定从美军广播电台的节目中听到了那个本垒打引起的欢呼。当然,你说得没有错。在布达佩斯的咖啡馆里,人们不会谈论那场棒球比赛。其实,可怜的拉尔夫·布兰卡有一半匈牙利血统。那几个选手都是外国移民的后代,布兰卡和汤姆森两人是。我记得,博比本人出生在苏格兰。你明白了吧,为什么我们的胜败往往超越国界,引起巨大反响。”

“这么说,你一直关注棒球比赛啰。”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不过我确实浏览了今天的报道,各个电台都在播送相关消息。某种东西推动了这件事情的传播,激发了公众的想象力,整天在空气中都可以感受到它激起的某种涟漪。”

“我压根儿不关心那场比赛。”布龙齐尼说。

他陷入充满懊悔的沉思。那个女孩又出现了,穿着柔软的上衣,慢慢挪动脚步,神情闷闷不乐。这里只有四张桌子,只有他们这一张有人。店里的墙壁装饰简单,空气中弥漫着过去留下的氛围,弥漫着家庭气味的痕迹,这样的东西就连店主的女儿也不满意。这一切凸显了一个主题,一种平平淡淡的东西。阿尔伯特觉得,神父可能注意到这一点,并且可能表示赞同。

“不过,棒球并不是我们在这里讨论的话题。”保罗斯说。

在其他店铺里,神父曾经表现出非常赞赏的态度,一边从展示柜里挑选意式面食,一边唉声叹气,大声评论。可是,他今天却不声不响,指了一下意大利式杏仁脆饼,然后叫那女孩端来一杯咖啡。他随即坐在椅子上,把两个肘部稳稳地放在桌子上,两手呈杯子状,托起他的脑袋。那姿势是一种小小的视觉玩笑,就像面对棋盘的国际象棋选手。

“我领着他到国际象棋俱乐部去下棋,”布龙齐尼说,“我俩上次谈过之后经常这样。他需要到那里去锻炼,在组织有序的环境中,与更强的选手对弈。可是,他的表现并不尽如人意,在一些比赛中败下阵来。”

“他不下棋时做些什么呢?”

“我俩研究棋谱,进行训练。”

“花多少时间?”

“通常一周三天,每次两小时。”

“这太荒唐了!还有呢?”

“我不希望给这个孩子强行灌输。”

“还有呢?”保罗斯说。

“毕竟,我只是他的邻居,无法强逼他。这里的国际象棋基础薄弱。有一天,他出现了,突然冒了出来,简直像是外星人,你知道吗?”

“他并不是天生就深谙棋术,对吧?”

“他父亲教他下棋。他父亲是赌注登记经纪人,显然对数字非常敏感,押注、成功的希望、比赛的马队、上场的马匹,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他可以记住投注单上的全部内容,人们就是这样说的。他只要看一眼赛马快报,当天的参赛马匹、训练状态、骑手情况等等,全都可以倒背如流。他甚至可以在短短几分钟时间之内记下许多比赛的数据。”

“他后来失踪了。”

“失踪了,大约五年以前。”

“那个孩子现在十一岁,这意味着,他爸爸几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那天之后,我开始教他下棋,断断续续,效果时好时坏。”

神父做出一个抚慰的手势,那姿势排除了任何进一步解释的需要。女孩手持托盘,端来一杯浓咖啡、一杯水和几个饼干。

“他母亲是爱尔兰人,天主教徒。家里还有一个儿子,以前我的学生,仅仅上了一个学期学。依我所见,他天资聪明,可是懒惰,缺乏学习动力。他十六岁,可以随心所欲地逃学。我这是站在他母亲的立场说话。她很想知道你是否愿意和他待上一个小时。给他说一说福德姆的情况吧。说一说这个学院会给这孩子带来什么,说一说耶稣会可以给孩子带来什么。安迪,这是我们这里的两家学校,分别在一条公路的两侧,校门相对,性质却有天壤之别。在我的学生中,有的并不知道在树林深处还隐藏着一所高等学府。”

“我的有些学生也面对类似的问题。”

布龙齐尼这次想起来自己应该笑一笑。

“如果这样的孩子最后在仓库或者修车店干活,那是浪费天赋。”

“你已经提出了恳求。阿尔伯特,你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把脆饼放进水里浸泡。试一试,放下去,放下去,放下去。这种饼干的做法源于古罗马,那时是用蜂蜜加杏仁做的,包着树叶烘烤,是在繁殖仪式上享用的。”

“我觉得,培养下一代的任务将来不得不交给别人来完成。这并不是说我不愿意偶尔为之。”

布龙齐尼身体前倾。

“说实话,你后悔过没有?”

“后悔什么,没有结婚?”

布龙齐尼点了点头,两眼在镜片后闪闪发光。

“我不想结婚。”现在,神父身体前倾,双肩下垂,下巴几乎触到桌面。“我只想钻洞。”

布龙齐尼大吃一惊,觉得很有意思。

“钻洞这个动词贴切,形象逼真,带有颠覆性。不过,交媾这个词语并未完全过时。我喜欢在电影明星身上钻洞,阿尔伯特,在好莱坞生产的最漂亮的、乳房最大的金发女郎身上钻洞。我想以最恶劣的方式钻,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神父非常愉悦,露出对抗的神情,小脑袋在桌子上方摇晃。布龙齐尼觉得不虚此行。在前两次见面时,他带着神父去逛商店,看着他品尝秋天新做的帕尔玛火腿——粉红色的,切成薄片,几乎透明。神父还对猪血酥皮点心和咸鳕鱼片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对那条街道上的欧洲风情——依然是那种古老的慢节奏,继承了过去的规矩——很感兴趣。神父,我掌握的只有这一种技艺,在街道上漫步,让自己的五官感受这里常有的一切。布龙齐尼曾把神父领到臭气熏天的活鸡市场去,把他推到那一把老秤前。老秤悬挂在天花板上,秤盘里装着一只饱受折磨的活鸡。布龙齐尼告诉神父,鸡贩子替人宰杀和清洗鸡只,另外加收二十美分——神父,用拉丁文说点什么吧。那个鸡贩子是那不勒斯人,瘦而结实,面无表情,衬衣上沾满鸡毛,一刀砍下鸡头。布龙齐尼觉得神父的身体一阵颤抖。

“假如我不是如此沉闷的丈夫,我们可能会坐在这里讲故事,一直说到晚上。”

“你的生活是真实的,我的生活是虚幻的。”

神父的告白令人觉得有点滑稽,悲凉。让阿尔伯特确信一点:自己如果尚不是他信赖的朋友,至少可以算是一个享有特权的同伴。阿尔伯特喜欢给神父当向导,领着他了解周围复杂的文化沉淀,了解隐藏在手势或言辞后面的历史意义。不过,他也开始担心,安迪的回应将会停留在表示欣赏的层面上。

“你年轻时候呢?”

“你是说我恋爱过没有?七八岁时就深受打击,留下创伤,刻骨铭心。最纯真的感情,阿尔伯特,在激素大量出现之前。我爱上了一个姑娘,名字记不清了。”

“我觉得,我们应该到那边去看一看。附近有一条专供儿童玩耍的街道。我觉得,你喜欢和那些孩子们待几分钟。儿童在城市的街道上玩耍,这种情形越来越少了。我们看完这里以后就到那里去。再来半杯吧。”

他向姑娘示意。

“你知道那幅古老的油画吗,阿尔伯特?上面画着孩子们玩耍的情景,几十个孩子在一个广场上。那幅油画大约是四百年以前创作的。在上面发现许多我们儿时的游戏,真叫人惊讶。有些游戏现在依然在玩。”

“你觉得我太悲观了吧。”

“小孩有自己的办法。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回避时间,回避进步带来的灾难。我觉得,他们在另外一种时间图式中活动。想象一下吧,站在一个绿树成荫的地方,朝马栗树顶端扔石头,以便把结在上面的栗子打下来。那些果实在更高的位置上。如果有必要,他们会扔上一整天,把最好的栗子带回家,放在盐水里浸泡。”

“我们用醋。”

“那就是醋。”

“我们是意大利人。”阿尔伯特说。

“浸泡之后,栗子变得更硬,玩战争游戏时更称手。用烤肉杆在上面戳一个孔,找一根结实的鞋带,从孔里穿过去。带子比较长,可以在手腕上绕两三圈。这样的情景现在依然历历在目。当然,还要打一个结,以便让栗子牢牢地固定在带子上。如果可能,最好使用生牛皮的鞋带。”

“这样,就可以做游戏了。”

“没错,你的栗子在空中悬荡,我让自己的栗子飞快旋转起来,猛击你的栗子。不过,关键问题是找到合适的栗子,浸泡之后,慢慢地做。我们现在知道的时间概念那时尚不存在。”

“每年这个时节,我都要到动物园去走一圈,收集落在地上的栗子。”布龙齐尼说。

“七叶树的果实。”

“七叶树的果实。”

“时间。”神父说。

在房间另一侧,那个姑娘站在咖啡机前,正往杯子里倒咖啡。保罗斯神父等着她把他自己的杯子递过来,这样就可以闻到迎面飘来的浓香了。

后来,他说:“时间,阿尔伯特。实际上,你们两个人肯定都愿意付出更高的代价。持续数小时,数天。整天都下棋。持续数天,数周。”

布龙齐尼终于找到机会了。

“如果我不愿意,你呢?也许我没有办法呢?如果我无法这样做,如果我没有能力这样做,你怎么样,安迪?”

神父望着阿尔伯特的领结。

“我本以为你需要听到别人的建议。”

“我确实需要。”

“求你了。你觉得我会考虑去辅导这孩子?阿尔伯特,求你了。我有自己的事情需要打理,如此而已。”

“你的棋艺远远超过了我,你是参加过锦标赛的选手,理解比赛需要的心理状态。”

保罗斯坐在椅子上,身体笔直,似乎刻意转向更加客观的话语层次。

“说实在的,我对竞赛心理学理论完全没有兴趣。对弈时需要考虑的是布局、情势和记忆,还有求胜欲望。心理状态在于棋手,而不是比赛。棋手必须喜欢与危险为伴,必须具有攻击本能,必须充满自豪,敢于挑战,积极进取,俯视对手。必须具有操控局面的气势,具有非常强烈的求胜欲望。阿尔伯特,棋手几乎体现了所有的非肉体罪孽。”

阿尔伯特觉得自己遭到批评,不禁有点泄气。不过,这是他引起的。当然,这个人的一番话针对的是他的悠闲生活态度,而不是那个孩子,谴责的是他的故步自封、追求安逸的做法。

“他显示出大师的力量,我是说潜在的。”

“听我说,我愿意去观看一两场比赛,给你力所能及的指导。不过,我不愿意教他下棋,不,不行,不行,不行。”

这时,老奶奶出现了,手里拿着一个瓶子,陈年茴香酒的气味扑面而来。布龙齐尼问她感觉如何,她点了点头。这种酒是专门给特殊顾客保留的,存放时间越长,价值越高。她往每个小咖啡杯里倒了一点略带灰色的酒。神父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他与社会地位悬殊的人密切接触时看来都会这样。他不知道他们的生活,这让他有些慌张,笑容变得僵硬,两颊露出一本正经的恭敬的红色。

她走开了,一言不发。他们望着她悄悄地走进里面的房间。

“他哥哥的情况,我不知道跟你说些什么。”保罗斯说。

“没什么,他母亲问了我,所以我才问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们——我们中的一些人——有了一个想法,正在进行充实和完善。某种新的执行管理委员会,成员之间联系更紧密,组织结构降到最低限度。我们将把拉丁语作为一种口语来进行讲授,把数学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就像诗歌或者音乐。我们将讲授人们没有意识到应该了解的学科。所有这些计划将在内陆地区加以实施。我们需要拥有特殊天赋的男童,这样的学生出生在特殊的环境中,”保罗斯说,“他有这样的天赋,他的经历很特别。不过,这个计划还有一些方面尚待完善。”

两人准备起身离开,神父正在收拾书本,布龙齐尼端起杯子,那是神父的,然后迅速仰头,将杯中的残余一饮而尽——那是茴香酒中的浓缩咖啡沉淀。

两人握手,希望保持联系。保罗斯神父需要走一小段路,才能回到福德姆学院的校园。阿尔伯特这时发现,他忘记提出建议带领神父去看那个街道游戏场。糟糕,他们两人可能最后都喝醉了。

阿尔伯特路过那条街道时,那里的人所剩无几。几个男孩子还在那里玩抓笨蛋游戏。那种游戏规则简单,不需快速奔跑。困在窝里的那个笨拙的胖墩总是被人抓到,结果总是it。那孩子稍微有一点女性化,身体肥硕。他总是弯下腰,想要提起下垂的袜子,结果被那些聪敏孩子和带有施虐狂心态的孩子抓到。

这是不是it一词的意思呢?被阉割,没有性别的,缺乏个性的。

这时,天黑了。孩子们的游戏全部结束了,或者说几乎全结束了。他沿着大街往前走,可以听到孩子们的声音。当游戏结束时,我们发现自己遭到抛弃,徘徊在汗水湿透的青少年时代。他心里想,在脱离孩提时代的过程中,需要克服多么巨大的伤痛啊!不过,那种伤害同时也是纯真的,无法复制的,确实值得回味。剩下的只有结痂,几乎看不见,是从身体里面渗出的物质。

抓笨蛋,可口可乐,一、二、三。

一阵阵香味从狭窄小巷的下面飘来,有人在地下室的小厨房里烹制犹太馅饼和热狗。后来,阿尔伯特过了街,来到孩子所称的墨索里尼公园一侧。一些老头坐在长凳上,手里拿着装有普罗格雷索食品广告的文件夹。他们有的已经退休,有的无所事事,有的表情漠然。他们有的一边聊天,一边抽烟,有的对着大街擤鼻涕,有的斜靠在路缘石上,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鼻子,擤出黏糊糊的东西。

阿尔伯特本想再待一会儿,不过没有见到认识的人。他看到下班的人流下了公共汽车和高架列车,沿着第三大道涌来,于是加入其中。

现在,该回家了。

她——罗斯玛丽·谢——坐在那里,做珠子手工活。固定材料的框架由四根木条组成,分别用四个配有蝶型螺母的螺栓连接起来。框架放在两个小锯木支架上,布料用别针固定在框架边缘上。她先用漂亮的细绳把绿色珠子串联起来,然后使用装有木柄的锥子,按照印刷出来的设计图案,把它们一条一条地固定在布料上。

她听见尼克在厨房里摆弄着什么。

她说:“你应该去取一点儿肉。”

她一边做着手工,一边听他的动静,并不清楚他在干什么。他可能在写什么吧,然而不像是做功课。

她说:“钱已经付了,商店很快就要关门,应该尽快去。”

她做的手工活儿按件计酬,毛衣、晨袍、上衣,什么都有。有时候,她也做整套嫁妆,赚些外快,和杰米的做法一样。

她一边做着手工,一边听他的动静。后来,她走出房门,看他留在厨房桌子上的那张纸条。她看不懂上面写了些什么,全是箭头、潦草涂写的符号、数字,其中一个是电话号码。有的数字圈起来,有的字母旁边写着数字。此外,还有简单的加法和除法算式,字迹潦草,狂乱。

她一边听广播,一边做手工。她在当地的一家律师事务所有一份正式的工作,日常工作包括接听电话和打字,赚得的工资数额填入纳税登记表。文件以移民表格为主,还有遗嘱、契约和租赁合同等等。她喜欢听那位律师闲聊的趣闻轶事,还有最新笑话和留存箱底的传统笑话,喜欢听他用意大利语唱《黑人区的靓仔舞会》。在一定程度上,他唱那首歌几乎无需思索,就像呼吸或者咀嚼口香糖那么容易。

她喜欢这份工作,它给予她接触社会的机会,而且上班时间灵活。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所得的报酬,这份收入让一家人的日常生活有了保证。

布龙齐尼步行到特里蒙特去,沿途路过带着门廊和防火楼梯的公寓楼。一些私人住宅门前有的栽种玫瑰,有的绿树成荫,有的老式小木屋开始长出一种怪东西——细长的翼状天线。

他心里一直纳闷,it一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这是他一直乐此不疲地折磨自己的问题之一。另外一个游戏者抓住你,结果就是it了。it一词在这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不仅仅是被阉割的意思。你不可名状,糊里糊涂,已是it了,成为别人不愿提及姓名的邪恶之人。it一词是是是伦敦佬说(触及)一词时发音不当形成的呢?当你抓住某人,你触到了她,结果已是it。也许,这是伦敦佬、苏格兰人或者其他人使用的发音。

一个女人用铅笔敲击着窗户,招呼她的孩子回家吃晚饭。

it这个词语包含一种令人恐惧的力量,把你与别人分割开来。你试图逃避伸来抓自己的手,逃避显露内心活动的接触。然而,一旦形成it结局,一旦失去名字,无论是男是女,你就会变成让人感到恐惧的人,成为街道上的黑暗力量。你就会感觉自己有了一种魔力,开始追赶其他玩游戏的人,伸出自己的骷髅般的手,试图抓住他们,扩展你的污点,你的诅咒。如果可能,慢慢发出it这个音节吧,你也许会听到死亡的絮语。

在离他家的那幢公寓楼半个街区的位置上,居住的意大利人越来越少,犹太人逐渐增多。他慢慢靠近母亲住的公寓,透过一楼的窗口,看见她的身影出现在那张床上,白色头发在柔和的灯光下银光闪烁。

棒球的规则很简单,你触到对方选手,他就出局了。这与身处it结局之中的情形大不一样。他觉得,it这个词语具有幽灵般的力量,孩提时代出现的那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可以穿过韵律和没有意义的字眼,超越隐藏、寻找和假装这三种动作,转向某种古老而阴湿的东西,转向带有中世纪意味的敬畏感,也许转向更古老的东西,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那个年轻人使用一只手划火柴。一年以前,他开始抽烟时学会了这个动作。不过他觉得,自己一直都会吸烟,抽的是老黄金。他从后面合上火柴盒的盖子,把一根火柴分离出来,然后用火柴头摩擦盒子表面。接着,他把已经点燃的火柴靠近香烟,手掌呈杯型,拿着火柴盒子,火柴稳稳地控制在手上。他点燃香烟以后,熄灭火柴上的火焰,伸出另一只手拔出火柴,然后扔掉。

你需要使用这些毫无用处的技巧,以便给街上的人留下深刻印象。

科学课老师正在往南走,背影渐渐消失在暮色之中。与此同时,他以前的学生谢,就是那个在化学基础课考试得了让人闷闷不乐的C+的学生,在同一条街道上,朝着相反方向行走,进入两边商店林立的路段,嘴里大口吸烟,脑袋里想着数字。

自从前一天那场比赛结束以后,尼克脑袋里一直想着13这个数字,那天的情形一一浮现出来:球场上的呼喊声震耳欲聋,他蜷伏在房顶上,收听实况转播,似乎要把肚子里的东西全都呕吐出来。今天一整天,他脑袋里全是13这个数字。要把它们记下来,得找一支铅笔才行。

布兰卡穿着13号球衣。

布兰卡今年赢了13场比赛。

巨人队开始棒球锦标赛时,落后道奇队13场半。

昨天那场比赛的日期,10月3号。把这两个数字加起来,得数是13。

巨人队今年赢了98场比赛,输了59场比赛,其中包括季后赛的分数。9、8、5、9。把这四个数字加起来,把这个得数倒过来念,明白多少了吧?讨厌的家伙。

那个本垒打出现的时间。3:58。把分钟数加起来,得数是13。

除此之外,如果你想了解每局得分情况,你可以拨打的电话号码是ME7-1212。M是英语字母表中的第十三个字母;如果把电话号码中的五个数字加起来,得数又是13。

再看一看Branca(布兰卡)这个名字吧。就是这个名字让他开始觉得不可思议。如果把构成Branca这个名字的字母拆开,然后按照它们在英语字母表中的顺序,分别用数字表示出来。结果让他觉得他变得疯狂了,和在对弈中考虑步骤、计算概率或者思考其他问题的弟弟相比,没有什么两样。B的位置是2,r是18,依此类推,Branca这几个字母所处位置的数字之和是39。39有什么玄机呢?如果除以举行那场比赛的日期3,你得到的是13。

汤姆森的球衣号数是23,减去举行那场比赛的月份10,你知道得数是多少了吧?

两个年轻人推着一辆汽车,希望让它发动起来。尼克差一点走上去帮忙,不过没有行动。他觉得,自己现在已经不再考虑棒球,已经割断了与另外一种生活的最后一丝联系。他看见那个神父打扮的老人,或多或少像吧,身上是一件教士服,有时候脚下是室内拖鞋,有时候头上戴着神父那种尖顶帽,给来来往往的人赐福,给衣衫褴褛的普通人赐福。

他走进肉店,挂在门上的铃铛响了一声,看见屠夫——乔表哥——站在那里,挥刀砍着猪里脊。

另一个屠夫说:“瞧,谁来了。”

他说话的口气很随便,并不特指任何人。

乔表哥抬起头来。

“瞧,谁来了,”他说,“尼基,这怎么说来着?”

另一个屠夫说:“喂。他希望别人叫他尼克。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这个人四岁时我就认识他。那时他很瘦,简直是皮包骨头。尼基,你来这里取肉有多长时间了?”

尼克笑了,知道自己仅仅是一个静止的对象,一种表面,供他俩打出调侃语言的反弹球。

“我看见他和那个姑娘在一起,就是那个叫洛蕾塔的。”第二个屠夫说。

“你觉得他和她好上了?”

“我看是的。他们路过时,我看到了他的脸。”

“尼基,给我说说这事儿吧,让我开开心,”第二个屠夫说,“人到了我这把年纪,很多事情自己无能为力了,需要听听别人是怎么做的。”

“我觉得他是好色之徒,很来事儿的。”

“他说得没错吧,尼基?”

“我觉得,他干的女人太多了,没有给我俩剩下什么。”第二个屠夫说。他叫安东,在展示橱窗后面,几乎不见身影。

“让我开开心吧,尼克。我整天站在这里,看着女人在街道上走过,大个的,小个的,有来自罗斯福市的姑娘,也有来自阿奎那市的姑娘。你知道我心里说什么吗?我的姑娘在哪里呢?”

“尼基干了你的小妞,而且也干了我的小妞。”

“他那样的人,这我相信。”

“你知道原因吗,乔?”

“他干了本不应干的事情。”

“他路过这里时,脸上露出色迷迷的笑容。这种笑容只有一个意思。这个孩子在学校吃的是自带午餐。”

“说话下流。”第一屠夫兴奋地说,对安东表示谴责,粗声粗气。这四个字从他喉咙深处冒出来。臭嘴。

尼克走到门口,伸手推开门,等着一个女人过去,随手轻快一挥,把香烟扔向路缘。

“谁能比得上他呢?”安东问。

“你去上学吗,尼基?”

“他随心所欲,想干啥就干啥。谁能比得上他呢?”安东说,“要比就得付出极大代价。”

安东从箱子里取出装着排骨、鸡胸肉和刚做的熏猪肉的袋子,从柜台上递给尼克。

“谁能比得上你呢?”他问。

“再见吧。”乔表哥说。

“我会付出极大代价的。你瞧一瞧这孩子。”

空气中飘过一缕血腥和锯木屑的气味。

“向你母亲问好,再见。”

“保重吧。”

“保重。”屠夫说。

布龙齐尼躺在大浴缸里,只露出脑袋,面带微笑。浴缸是老古董,铸铁的,支撑柱是虎爪抓球式造型。

浴盐晶体散落在他身体周围,发出嘶嘶响声。

他妻子克拉拉侧身靠在门框上,两岁大的女儿抱着她的腿,嘴里重复着爹爹发出的淳厚的声音。

“橘子。”阿尔伯特说。

这就是幸福,它源于远古的洞穴之中,源于草原上的小泥屋之中。玛美拉,我们的漂亮小孩。他母亲病得很厉害,不过她这时就在这里,嘴里仿佛低声说着什么,活生生的,给家里人带来幸福。阿尔伯特从外面回来,回到家人中间,躺在热水中,舒舒服服地洗浴。

他概述了和保罗斯神父见面的情况。克拉拉没精打采地听着,几次看似想要开口说话,身体慢慢挪动,神情不安,眼神疑虑。

“那个人很有意思,我希望你下次和我一起去见他。要么,我邀请他到家里来做客。”

“他是不愿到这里来的。”

“耶鲁大学的博士,后来在欧洲的某个耶稣会中心研究神学,以优等成绩毕业。我记得是鲁汶天主教大学。”他说鲁汶这个词语时带着一种享有特权的口气。“现在在福德姆学院担任人文学科教授。”

“可是,他不愿意和你一起帮助那个孩子。”

“他会帮的,打算去看一场比赛。橘子。”他对小孩说,两手从水里伸出来。

克拉拉把孩子抱到浴缸前,阿尔伯特坐起来,两手放在女儿的胳膊下,让她身体直立起来,两只穿着白色袜子的小脚几乎接触水面。这样,她就可以在水面上移动,一边笑,一边用脚踢水。这时他觉得自己就像海豹妈妈,对,妈妈,而不是大声嗥叫的公牛,不是用来称呼男人的其他东西——他得查一下词典,看一看对男人还有什么别的称谓。

“你知道那一幅老油画吗,”他说,“就是几十个儿童在某个城市广场上玩游戏的那幅?”

“实际上是几百个,至少有两百个,勃鲁盖尔的作品。我觉得那幅画看上去不健康。为什么呢?”

“那幅作品的创作灵感来自对话。”

“我不知道艺术史是怎么评价那幅作品的。不过,我觉得,它和与之齐名的另一幅作品差异不大,就是表现死亡大军行进的那幅。画面上的儿童肥胖,落后,给人不祥的感觉,表现了某种威胁,某种愚蠢行为。Kinderspielen(儿童游戏)。那些孩子就像侏儒,正在干某种可怕事情。”

他举着摆动两腿的孩子,让她时而远离水面,时而刚好接触水面。这样,她可以溅起水花,看到水花打在他脸上,发出一阵阵笑声。

“又笨又肥。你听见了吗,小姑娘?其实,这孩子已经相当重了,对吧?噢,对吧,小乖乖?”

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学会如何理解日常遇到的微妙问题,给出简要的回答。

“我母亲怎么样?”

“在休息。”

“大夫来了吗?”

“没有。”

“大夫没来?”

“没有。”

“什么时候来?”

“明天。”

“明天。凯歇尔夫人来看过吗?”

“准确地说,看了一眼。”

孩子在水面上挪动,他把她举起来,让克拉拉接住。克拉拉把她抱出浴缸,在她接触地面之后,很快脱去她脚上的袜子。在母亲与孩子之间,出现了平时常见的斗争。小孩大哭大闹,四肢晃动;母亲坚持按自己的意思行事。全部动作在很短时间内完成,让阿尔伯特觉得眼花缭乱。他靠近浴缸边缘,看见瓷砖上那两只脏兮兮的小袜子,证实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他母亲罹患神经肌肉疾病,名叫肌无力。她大多数时间躺着,不能动弹,眼睑下垂,胳膊瘫软,只能慢慢地移动,表示简单的意思。她已经基本丧失功能,看东西时眼里明显出现重影。

女儿步履蹒跚,走出了浴室,他最后一次给她重复了那个词。

他力排母亲自己的宿命观点,力排妻子从实际方面表示的疑虑,把母亲接到了家里。你身为儿子,应该照顾父母。母亲罹患这种疾病,身体日渐衰弱,死亡慢慢靠近。这使她显得圣人一般高洁,姿态固定,神情严峻,目光呆滞,脸上展现着瓷漆般的质感。阿尔伯特并不从事任何形式的有组织崇拜活动,觉得上帝是大众心理的一种幻想。如今,他常常坐在那里,观察她数小时,给她梳头,使用大量舒洁牌面纸,清除她腹泻时排泄的污物,用儿时学到的意大利语跟她说话。他觉得,整个家里——整套房间——充满一种尊崇。这种氛围古老,悲凉,沉重,给人深刻印象。她躺在这里,表现出一种超脱尘世的东西。

浴盐晶体停止了嘶嘶声。他躺了片刻,默默无言,觉得刚才那种满足感开始慢慢散去。也许,这天晚上经历的某种东西形成了一种转瞬即逝的悲伤。他听见克拉拉在厨房里准备晚餐,他必须避开那些感觉,她的情绪,她的怀疑。他考虑自己的处境,考虑他必须面对的东西,他的自满感觉,他的心神不定,他在学校的位置,他违法配制的酒精饮料。

突然之间,他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橘子。那天下午,他站在超市里,一边剥着橘皮,一边吃着橘瓣。果汁经过口腔,他觉得微微有点针刺感。不知何故,那种气味似乎让他感受到摩洛哥的某种本质。现在,他明白原因了,这一点毋庸置疑。橘子、橘子、橘子。这种水果运到欧洲时,最初到达的就是摩洛哥港口。

他现在感觉好了一些,谢谢你。

语言悬挂在五官感觉的网络中。他最初感受的是沙砾状态的浴盐晶体,很快进入离奇的心境,例如刚才的状态,进入触觉、味觉和嗅觉。他觉得,他应该在浴缸里再待一阵,让身心彻底放松,去除疲乏,然后穿上衣服,进入人们生活的那些复杂的小盒子之中去。

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像水这样让整个身体感到舒坦。

第六部 灰色和黑色的安排 第2节

后来,他们本来可以去开车的,然而却坐在611号门前的阶梯上,待了一阵,看着夜色慢慢落下。

朱朱在梯步上摊开手帕,然后坐下。他态度认真,充满热情,谈到刚刚推出的新车,这一款马力强劲,那一款工艺精湛。

“听你的口气,似乎愿意拿出自己的全部家当,出手购买新车,”尼克说,“其实你我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斯卡尔福是成年人,站在大约十码开外的角落里,手里拿着的苹果果冻远离身体,不时俯身咬上一口。

“这里面除了避孕套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呀。”

两人看着下班的人流。尼克坐在铁栏杆上,就在朱朱的上方。天气寒冷,人们埋着头,步行回家,其中有公司秘书、公车司机、制衣工人、电梯操作人员。

尼克一边吸烟,一边观看。

“那就是你。”他说。

“你说什么呀?”

“两年之后,那就是你的样子,”他说,“可能用不到两年。”

“这是工作,他们有工作。你要他们干什么呢?”

“我会告诉你我的想法。”

“这香烟别抽完了,给我留一口吧。”

他们看见斯卡尔福伸直一条胳膊,拿着苹果果冻,正和鞋匠说着什么。

“任何事情,只要比现在的工作好些就行。”

“他们有工作,让他们干下去吧。”

尼克一边吸烟,一边观看。那些人中有秘书、维修人员、银行出纳、送信的人、专业打字员、专业速记员。

“问题不是工作,而是死板的工作时间,”尼克说,“每天在同一个时段上班,准点搭乘火车。同样的列车,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回家。”

“你的情况比他们的好一些。”

“我好一些差一些,有什么不同呢?”

尼克吸了最后一口,用拇指和中指捏着烟蒂,这样中指就可以轻快地抖动。他吸一口,慢慢抖一抖,然后把烟蒂扔向路缘。

“谢谢。”朱朱说。

“谢什么呢?”

“你希望每年只干二十周,而不愿做收入不错的稳定工作?”

“我告诉你我希望干什么。我希望让那个穿着绿色上衣的人吮吸我的小弟弟。”

“在哪里?”

“就是那个穿绿色上衣的。”

“哪里?”

“街对面。”尼克说。

“你想要那样的人?”

“嗯,我没有说想要和她结婚。”

“你就不能给我留一口烟?”

“什么,你说了让我留吗?”

“她太矮了。”朱朱说。

“不错,我可以站着,让她吹箫。”

“她的膝盖不会磨损。”

“上帝造出矮人,这是有一定道理的。”

斯卡尔福裤子干干净净,但是皱巴巴的,鞋子很漂亮。他俯身吃苹果果冻,以免果汁滴落在衣服上。他和鞋匠聊着什么,鞋匠站在那里,躬着腰,一脸茫然。

“你带油钱没有?”朱朱问。

“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不远,不需要再加汽油。”

“我们要去哪里?”

“去台球室。”尼克说。

他们看着鞋匠思考的模样,就像看着一条恶犬吃垃圾。

下班回家的人流渐渐散去,这时更显稀落。明天是感恩节,你今天应该感受到节日的气氛,休息一天,采购食品,让亲友享用节日大餐。可是,尼克几周之前就没去学校,休息日早就开始了。他在附近没有亲友,这实际上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他拍了拍朱朱的肩膀。两人走到采石街,那个地方野草丛生,主要是遛狗人的去处。那辆四六年生产的雪佛兰汽车就停放在那里,停在那家临终关怀医院的围墙边。

大约三周以前的那个黄昏,他们看见这辆汽车停放在动物园附近,钥匙插在点火器上。尼克冲动之中钻进了汽车,做出了一件你甚至没有时间思考是否敢做的事情。他发动汽车,朱朱看了片刻,随后也钻了进去。真奇怪,维托·巴茨当时和他俩在一起,也上了汽车。三人那天晚上几乎开了一宿,完全是闹着玩儿的,把它当作一种恶作剧。他们凑钱加了一点油,又逛了一阵,然后把车停在一个空地附近。尼克拔下了车钥匙。第二天,那辆车依然在那里。维托叔叔的车一直停着,整个冬天基本没有动过。他们取下他的车牌,换下原来的车牌。他们大多数情况下晚上开车,最初那种冲动已经让位于对车主的责任感。他们开车的范围不远,觉得这样做更安全一些。况且,他们没钱购买汽油,反正也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朱朱发动汽车,两人坐在那里,听加油门发出的声音。

“看看吧,把脚垫弄得多破,”尼克说,“仅仅三个星期时间,你们几乎把它磨穿了。你们的脚把上面的花纹都磨光了。你和她。到后座上去折腾吧,畜牲。”

“后座太窄了。”

“畜牲。”

“这里宽敞些。”

朱朱和他的女友格罗里亚在前座上一待就是几个小时,相互亲吻,直到深夜。朱朱年轻火旺,两手不停地抚摸,不过引起麻烦的是他们脚下。在没有效果的激情中,他们的脚不停摩擦,破坏了脚垫上面的花纹。

“给格罗里亚解释一下,从长久看,如果她悠着点,不会给车带来很大的损害。如果你们两个在床上去弄,可能更方便一些。”

“床上。”

“要么悠着点,要么别上车。我们可不能让这个小妞破坏这份财产,让她动作小一些吧。”

朱朱挂上挡,开了两个街区,到了台球室,把车停在远离路灯的地方。两人下了车,仔细观察车子的情况,然后过了街,走到安有尖锐钢刀的长楼梯前,穿过金属大门,进入烟雾腾腾的大厅。一张桌子前,一个朦胧的身影俯着身体,主球在黑暗中转动。

一个女人用硬币敲击车窗玻璃,克拉拉抬起头来。那个女人挥了一下手,说了一声,小姐。克拉拉笑了,继续赶路。她约了人,已经晚了。

克拉拉在食品杂货店门前停车,买了一些东西,然后径直走上门前的阶梯。她从窗口看见,阿尔伯特的母亲扬起头,穿着白色的病员服,对着窗外,身上悬荡着一枚宗教勋章,看上去有点像幻觉中的角色,或者正在等待幻觉的人。

克拉拉不愿意使用某个文艺复兴画作的名称给眼前这个引人注目的场景命名,那样做太不厚道了。不过,这个事实毕竟存在——这个女人像画作一样,被展示出来了。

这天下午,凯歇尔太太和阿尔伯特的母亲在一起。小孩由公寓里的一个姑娘照看,那姑娘能干,办事可靠。

克拉拉整理了一下,然后站在那个空房间里,欣赏画架上的那幅速写,那幅反映这个房间状态的作品。这一段时间,她根据这个房间的陈设,创作了一些速写,它们包括门框、墙壁上的装饰,还有堆放在角落里的行李。

罗舍尔摁响门铃时,克拉拉正站在厨房里抽烟。

“克拉拉,你在这里。”

“别看得太仔细,我没做清洁。”

“老朋友来了,你无需刻意打扫。”

两人坐在起居室里,享用咖啡和零食。

“这么说,你住在这里。”

“准确说来,离我们长大的地方不远,有六个街区。”

“回到这里来,让人觉得怪怪的。人就是如此讨厌。我发誓,自己以前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真实的罗舍尔。这就是克拉拉希望看到,不过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如愿。

“你搬到新地方去了。”她说。

“滨河路。我的运气怎么这样好,我也不知道。”

“你看上去很有巴黎人的味道,也许是发型吧,也许是服装吧。是什么呢?”

“一旦开始,你就无法停下来,就像生病,”罗舍尔说,“你依然这么苗条,我一辈子都羡慕。”

罗舍尔的丈夫是搞房地产的,她叫他地产商哈里。两人去佛罗里达和百慕大群岛购物,去第五大道购买女用内衣。

“你到了这里,克拉拉,教艺术创作。”

“这里有一个社区中心。孩子们到那里上课,有的到处乱跑,有的大吵大闹。其他的人愿意学习,喜欢绘画。”

“你看来还算满意。”

“有时候,不错,我喜欢教书。”

“你喜欢教书。这不错呀。阿尔伯特呢?他也是教书的。大家都是教师。在这个世界上,一半人教另一半人。”

“阿尔伯特是名副其实的教师,职业教师。”

“他母亲住在这里?”

“她真是个很有力量的女人,即便生病了也是如此。我在许多方面都很钦佩她,她从不相信任何废话。”

“她将在这里死去?”

“嗯。”

“你让她死在家里?”

“嗯。”

“你在这方面一直都很开放。你有情人吧,克拉拉?”

“你在我家里才待了十分钟,我的回答是没有。”

“你希望问我是否搞婚外恋?”

“我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你疯了,竟然搞婚外恋。冒那么大的风险?哈里要知道了,你怎么办?就在公寓里?内衣内裤怎么处理?不过——”

“只有一两次而已。我下午需要点刺激,否则会觉得自己毫无用处。”

罗舍尔希望看一看克拉拉的作品。在空房间里,靠墙摆着几幅小型油画。两人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罗舍尔感觉到很大压力,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这似乎让她觉得喘不过气来。

“哈里想买一些艺术品。”

“让他聘请一名顾问吧。”

“我会一字不漏地转达你的意见。”

克拉拉给她看了几幅蜡笔画。

“这么说,阿尔伯特是一个待人和气、非常可爱的男人,对吧?他喜欢你绘画吗?”

“他觉得绘画让我放松。”

“看来你很喜欢。你到这个房间来绘画。我可以想象你作画的样子,克拉拉。站在这里,沉思冥想,比划着手里的画笔,这样试试,那样试试。有一次,我让开电梯的抚摸我的大腿,那是在佛罗里达。”

两人又喝了一杯咖啡,然后上楼去看克拉拉的孩子。小姑娘坐在地板上,正玩着拼图游戏。两人在楼上待了半个小时,一边和保姆聊天,一边看着小孩拼一个与那游戏没有什么关系的图案。

“克拉拉,我想听一听你的意见。我应该要孩子吗?”

“我不会向你这样的人提出要孩子的建议。”

“谢谢。我们终究是朋友啊。拥抱一下吧,我回家路上会很开心的。”

两人下了楼,站在门廊里说话。三个男人推着一辆汽车,想让它发动起来。天上飘着小雪。

“这么说,她从不相信任何废话,我是说阿尔伯特的母亲。找时间让我见一见她,也许她可以告诉我某些应该知道的事情。”

克拉拉目送罗舍尔离开,转身进了空房间,把刚才摆开的油画重新放在一起,然后站在那里,审视已经完成的那些速写。房门、门上的球形把手、墙壁、窗框。

克拉拉坐在阿尔伯特的母亲身边,直到天黑。她走进厨房,准备晚餐。不过,她离开之前,开了床头台灯。这样,阿尔伯特走进家门之前,就能看见他的母亲。

打台球的人是乔治·曼扎,招待员乔治。他在台球室内侧独自玩球,不是喜欢和常客打交道的那种人。而且,他还是台球高手,很少有客人有水平与他同场竞技。

尼克在附近的球台上,几个醉鬼正在比赛。不过,尼克的目光落在乔治身上。乔治击打6号球,形成了击打8号球的有利位置,很快做了一个立杆击球。尼克看见之后,难以想象他是怎么弄的。

大约一年之前,乔治找到尼克,出人意料地请求他一起去失业人员办公室。乔治需要填写一些表格,以便在二十四周时间里领取救济金。乔治没有明说,但是尼克知道,他需要有人帮助,以便阅读表格上的内容,将相关信息填写进去。尼克还知道,一个年长的人一般不会向他这样年纪的人开口,希望在这类事情上获得帮助。两人一起去了失业人员办公室,填写了表格,乔治没有露出尴尬的神情。从那天起,乔治总是向尼克问好,提供一些建议,比如,要尊敬母亲,坚持完成学业。

有人问:“这个星期情况怎么样?”

记账员麦克站在柜台后面,电视机挂在他的上方。他个子不高,国字脸,胡须总是没有按时刮干净。麦克做赌注登记经纪业务,这个台球室是的他一项副业。有时候,乔治让尼克和他朋友关闭台球上方的电灯,这意味着他们打球不用支付费用。

麦克的目光与尼克的相遇,脑袋一偏,等到尼克走过来,跟他说点什么。

“有什么事儿吗?”

“这是重大盗窃罪。你知道这个说法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麦克俯身,低声说了起来。

“你觉得没有人知道?怎么搞的?我以为你很聪明。站在那边的那个家伙,朱朱,我对他没有什么期望。你竟然干出这样的事情,真让我吃惊。”

“麦克,这车是别人丢弃的。我真的觉得那家伙不想开这车了。他把钥匙留在车里,以便有人把它开走。这样的车你可以弄出来,上路行驶。这样看来,我们帮他减少了麻烦。”

“如果你被辖区警方抓住,你会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很滑稽的。我考虑的是你母亲的反应,尼基。”

那条狗走过来,埋头嗅尼克的鞋子。这是一条杂种狗,一条流浪狗,麦克收留的,有人管它叫小狗麦克。

“好吧,我看一看怎么处理吧。”

“扔掉它,这就是你该干的事情。”

“我不需要它了。我要工作了,需要时可以坐出租车。”

“这才是明智的做法,你像你父亲。”

尼克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希望听到这样的话。

“你父亲做事低调,不露声色,总是处于边缘状态。也许,我对他不是非常了解。我们是同行,他在市中心,我在这里,他总是与我保持距离。即便他站在你身边,也会给人身在别处的感觉。这就是你老爸的做法。”

“我会想法处理的。”

“给我说一说,你准备怎么做?”

“我很快就要工作了,我的犯罪生活就要结束了,麦克。”

他们在另外两张球台上打球。在第三张球台上,朱朱用三角架固定了球的位置。尼克走过去,打了一局。

他说:“麦克知道了。”

“什么?他知道什么?”

“我觉得,大家都知道了。怎么可能瞒过他们呢?就连那条小狗也他妈的知道了。”

“这样说,我们的运气真他妈的不好,”朱朱说,“我们可以把钥匙放回车里,然后撒手不管得了。”

“好主意。把钥匙给我吧,我来弄。”尼克说。

球打了一半,尼克走到房间另外一侧的电话机前,给洛蕾塔打电话。招待员乔治看见他,举起球杆示意,尼克做了一个脱帽动作。

“洛蕾塔,你在干什么呢?”

“正在试刚买的鞋子。”

“哪双鞋子?”

“我买的那双,你和我一起去的。”

“那是三天前的事情。”

“所以,我还在试呢。有什么事吗?”

“你一个人?”

“我母亲在这里。”

“你不是一个人。”

“我母亲在这里。”

“你不是一个人。”

“她现在在哪里?”

“她住在这里。这是她的房子,她有权力。”

“我刚才想,你是不是一个人住。”

“我母亲在这里。”

“我可能要到你那里去。”

“她还在这里。你刚才问话时她在这里,现在仍然在。”

“那么,在车里和我见面吧。我把车停在了麦克的台球室对面。”

“在车里和你见面?你现在要我去见你?”

“我们开车出去。”

“我怎么说呢?妈,我出去买一瓶牛奶。”

“明天放假,你不用早起上学。”

“我得早点起来,去买火鸡。我们有二十二个人吃饭。我六点半起来。也许,他们明天都要离开,明天晚上。”

“穿上那双鞋子。”他说。

尼克走过去,看乔治整理球台。乔治的脸上像是沾满面粉似的,两眼深陷,和尼克说话时用主球顶着鼻子。

“你不上学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上了,不上了。上学浪费时间,对吧?”

“继续上吧。”

“继续上。好吧,乔治。”

“你有活干?”

“我找了一点事情,可以干兼职。”

“什么事情呢?”

“在一家冰淇淋冷库,做包装之类的事情。”

“那家作坊加入工会没有?”

“什么工会?工会要求冰淇淋包装工每次只能在冷库里干二十分钟,然后出来待上二十分钟。这样,他们就不会把自己的小弟弟冻掉。所以,公司才会雇用我这样的傻瓜。”

乔治挥舞球杆,把4号球打进洞,球杆几乎碰到天花板。看到乔治这样的沉默寡言的人在球台上做出如此花哨的动作,尼克觉得很有意思。

“你想要挣一点零花钱。”

“对。”

“所以,你不考虑这样干是不是合适,是不是会损害自己的健康。”

“对。”

“当然,他们会付给你工资。他们付给你多少钱?”

“低工资。”

“他们会叫你长时间在冷库里干,超过安全的时间界限。让我和一个熟人谈谈。也许,我可以给你找一份好一点的工作。你会像牛马一样辛苦,不过至少干活时不用戴手套。”

在另外一张球台上,维托·巴茨在尼克刚才的位置上打球。尼克走过去,一边观看,一边抽烟,不时指出他们的错误。

“大家都知道了。”他说。

“我们必须扔掉它,”维托说,“不能再靠近它了。我去把叔叔的牌照取下来,今天晚上就去。到时,警察发现的是一辆没有牌照的车子,就会把它拖走。再见吧,能脱手就好。”

“你们别想再和那姑娘睡觉了,我说的是你们两个。这辆汽车是你们泡妞的唯一希望。”

“我愿意当一个没有泡过姑娘的圣人,死后躺在棺材里,而不愿意被人关进监狱,和许多囚犯待在一起。”

“把钥匙给我吧,我去跟朱朱说。把钥匙给我,我来处理这件事情。”

“把汤米叔叔的牌照还给我,也许我会把钥匙给你。”

“去取那倒霉的牌照吧,钥匙我拿着。”

“你他妈的拿狗屎,只有拿狗屎。”

“别那么刻薄,把钥匙给我吧。”

“给你狗屎,行吗?”

“你看见球杆没有,就是你手里的球杆,你手里的球杆。”

“我就是这个意思,尼克。”

“狗东西,把钥匙交给我。”

尼克知道,汽车钥匙在朱朱手里,却和维托这样说着。他不愿让朱朱占上风,不愿让自己失去自豪感,失去现在的地位。可是,维托说话时不停地舔嘴唇,两片嘴唇又大又湿,就像鱼唇。他的眼镜架在鼻梁上面,镜片很厚。

“如果我拿不到钥匙,你知道那根球杆会出现怎样的情况?就是你手里那根,我让你猜一次。它会飞到哪里去?”

招待员乔治付了钱,离开了台球室。不久,几个玩扑克牌的人进来。他们把筹码堆放起来,下大赌注,眼睛在烟雾中一眨一眨的,一直赌到凌晨四五点钟。一个名叫沃尔斯的人站在门口放风。

据说,沃尔斯带着一把0.38口径的手枪,就放在屁股上方的某个位置上。

四个赌客已经到了,站在柜台前,和麦克聊着。过了一阵,又来了两个。球台上的灯光熄灭了,打球的人陆续离开。

有人用清晰的男高音吟唱:“夜色碧蓝,胜过天鹅绒。”

沃尔斯和其他几个不同,站在门口,脸型削瘦,下巴很尖,头发剪得短短的。尼克从柜台位置观察他。他看见了尼克的举动,眉头一皱,那神情说:你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尼克笑了笑,耸了耸肩,接过零钱。

“保重。”麦克说。

维托借用麦克系在钥匙链上的折叠刀。三个小偷出去,准备取下车牌。

小狗麦克跟在他们身后。

尼克在一旁看着,不时指出他们所用方法的错误。他靠近医院的墙壁解小便,引起了小狗的注意。后来,他回到汽车旁,一边看着他们,一边指指点点。

维托说:“喂,不要这么唠唠叨叨,行吗?”

“把钥匙给我。”尼克说。

“我们还没有干完呢。”

“你永远也干不完。你只想干女人,枉自长着人脑袋。维托,你成年以后要和一个烂小妞结婚。我是认真的,你会生下一大堆孩子。”

他们卸下车牌之后,朱朱把钥匙交给尼基。现在,这车是他的了,一堆绿色废铁,没有任何关于车辆信息的记录,油箱几乎空了。

尼克说,他要把小狗领到麦克的店里去。两个年轻人各自离开,尼克领着小狗,走到街道对面。

他一边上台阶,一边和小狗说着什么。他走到台阶四分之三的位置,大门咯吱一声打开,发现那个名叫沃尔斯的家伙站在那里,一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

尼克冲着他一笑。

“遛狗。”他说。

沃尔斯闪开,让小狗进去,然后挡住尼克的去路。

“我觉得你要出去玩了一阵。”

“对啊,”尼克说,“遛狗。不过,我觉得我玩耍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沃尔斯微微一笑。尼克走过去,往里一瞅,希望麦克看见他,让他进去看一会儿赌博。

沃尔斯摇了摇头,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尼克点了点头,下了台阶。他钻进汽车,开到两个街区之外汽车原来停放的那个位置。他下了车,围着汽车走了一圈,仔细看了看。后来,他回到他家的公寓楼,坐在门前的铁栏杆上,抽完最后一支烟,然后朝楼梯走去。

第六部 灰色和黑色的安排 第3节

那个磨刀匠常到这里来。马特本来应该注意听着磨刀匠的铃铛声音,然后带着放在厨房备餐台上的刀,下楼找到师傅,最后验货付钱。

在回家的路上,罗斯玛丽看见了那些检查空气质量的人——其中大多数是老年人。只要是晴天,他们甚至冒着严寒也要出来,站在那里,嘴里冒着热气,顺着阳光的照射角度,慢慢移动位置。她上了楼,看见那些刀还在桌子上,没人动过,刀锋黯然。钱还放在那里,三十五美分磨一把刀,纸币和硬币一分不少。马特坐在起居室的棋盘前,等待布龙齐尼到来。

罗斯玛丽摘下帽子,脱去衣服,走进卧室,看见摆放在小锯木架上的框架。她打开收音机,开始做她的珠子手工。

她知道,那个磨刀匠与杰米是老乡,原来住在附近的一个叫做坎波巴索的小镇。那里是山区,小伙子都会磨刀。

给一件毛衣装饰珠子需要两个小时的时间。你知道的,虽然收音机开着,她其实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声音从一只耳朵进去,从另一只耳朵出来。她一边飞针走线,一边想着杰米的事情。她曾经努力把他赶出自己的思绪,然而这不可能,对吧?在她心里,他取代了收音机地位。

她问:“那些刀怎么没有磨呀?”

隔壁房间没有回应。

马特说:“他根本没来,我根本没有听到铃铛声。”

她说:“他星期二总是要来的。自从我们搬到这里以后,他每个星期二都来,除了圣诞节之外,从来没有错过时间。”

她等着回答,似乎看见了这样的场景:孩子忿忿不满,默不作声,弱小的身子蜷作一团,一动不动。

“我记错没有,今天是星期二吧?”她说,语气肯定。

她看见,鸽子从街道对面的房顶上猛然惊起,一共五六十只,四下散开,仿佛是绽放的焰火。后来,长长的杆子在露台上摇摆,被自身的重量压弯了。

布龙齐尼先生敲门,马特开门,请他进来。

在这幢公寓楼里,女人大多是意大利人。她们都叫她罗斯,觉得罗斯是她的名字。一个人开始这么叫,其他人全都响应。她没有纠正她们,因为——她反正没有纠正。

没有打招呼。两人刚一见面,立刻聊起了国际象棋的走法,回忆两天以前对弈时使用的策略。有时候,布龙齐尼先生进门先走到棋盘跟前,坐下之后才动手脱外套。

杰米常常说,全权支配。

饲养鸽子的那个男孩站在露台后,没有露面,挥舞着杆子,指挥在空中飞翔的鸽群。

两人面对棋盘,长时间静默思考。后来,他们开始讨论,念念有词,喋喋不休。

她把珠子缝在织物上。

她不想讲述悲惨故事,不想别人怜悯自己,不想自己像扛着一幢房子一样,在生活中背上沉重的负担。

杰米常常说,这里有些钱,该怎么花,由你全权支配。他常常说,我甚至不想知道你怎么用。

她听到一个女人在过道里冲着孩子大声喊叫。那个女人的脑袋伸出房门,冲着飞跑下楼的孩子大喊大叫。

“我在做肉汤哦。”那个女人大声说。

我们为什么这么爱笑呢?我们凑在一起,抱怨自己腰无分文,抱怨背部疼痛,抱怨婚姻并不如意。但是,不到二十分钟,我们又开始笑了起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们开始传播一个说法:他能记住每一笔押注的数字。其实,他记不住。她们依然讲述关于他的记忆力的故事:他出没于高耸的楼宇,收集石匠、清洁工和推销员的押注,心里记住每个数字。其实,他记不住,他的衣服口袋里装着小纸片,上面笔迹潦草,密密麻麻地记着押注的金额。

她听到女人们说怎样熬肉汤,有时是给丈夫说,有时是给孩子说。罗斯玛丽知道这样做的意义。它的弦外之音是,我看你们今天晚上敢不敢回来晚了;它弦外之音是,我是认真的,你应该注意。这是一种特殊的召唤,要人履行作为家庭成员的义务。当然,享用喜欢的美味佳肴给人愉悦,让人想起食物的历史,想起吃饭的历史,想起带着大蒜气味的咂嘴声。不过,这也是一种义务,一种要求。家庭这个理念要求每个成员今晚必须准时到场。对这些人来说,共享天伦之乐是一种艺术,餐桌是这种艺术得以表现的具体场所。

她们说:我在做肉汤哦。

她们说:谁的手艺比我的更好?

那天没有出现什么暴力。她根本不相信这个说法:有人把他塞进汽车,把他绑架了。她男人出去买烟,自己走失了。

她不愿让孩子看见她步履艰难,萎靡不振,沉思冥想,忿忿不平,精神空虚。

隐藏,隐藏。不过,要做到这一点非常艰难。

她们——住在公寓楼的那些女人们——要她改变发型。她们告诉她,她的发型和童谣中的赫伯老大娘一样。

不,她的内心并不空虚,大多数时间只是紧张而已。她听到发自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这声音以前没有听到过,是她自己的声音,不过显得急躁,愤怒,单调。

她听到布龙齐尼先生在厨房里说话,说到与棋子位置相关的真理。收音机里播放着系列戏剧,名称是《光明的地平线》,《光明的明天》或者《更光明的日子》。他告诉马特,国际象棋中的每个位置都有真理。你希望的东西是一种深层的真理,而不是肤浅的真理。你希望获得一个值得你奋斗至死的位置。

这种食物,这种家庭大餐,这种肉汤在大锅里油光闪闪,里面有香肠、带肉的猪肋骨、洋葱和大蒜。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忠诚、纽带和幸福。罗斯玛丽上楼时,闻到了在过道里飘逸的香味,有牛肉卷、猪肉丸,还有罗勒香料。那种气味带有讽刺意味,让她觉得非常痛苦。

那时,他——杰米——回家之后,脱下衣服,小纸片从衣服口袋里掉下来。上面用暗语记着押注的情况,笔迹潦草,记下了人们的名字、马匹的名字、参赛团队和具体的金额。

她们说,看你怎么办。

不知怎么的,她听他讲故事,整个晚上笑声不断。有时候,他讲到白天去了成衣街,有时候,他讲到去了托茨·肖的那家有名的餐厅——在另外一个辖区的那家餐厅。托茨·肖和他见面,希望投注,下的赌注大,非常大。有时候,杰米到西五十一大街去,接受托茨·肖的投注。托茨·肖身体肥胖,动作缓慢,五官难看,仿佛在车祸中受了伤。杰米给她讲那些富人的事情,他们出入豪华酒吧,一直喝到凌晨四点。

她们说,我在做肉汤哦。

她供职的那家律师事务所的因佩拉托律师的妻子一周之内会打两次电话,请转告他,我在做肉汤哦。

她做珠子手工赚得的酬劳属于外快。那些鸽子升上高空,盘旋飞行,长杆子在露台上面不停地晃动。

有的女人一辈子只有一个男人。她的男人就是那个人,那个杂种。

因佩拉托先生喜欢拿我们的著名前辈开涮,亚伯拉罕·林肯被他说成是意大利面,乔治·华盛顿被他说成洗衣机。

在天气温暖的日子里,马特坐在棋盘前,脸色苍白,身上只有一件内衣,显得非常瘦小。然而,他两眼炯炯有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棋子。这让她觉得棋盘上有一个精灵,被神派到这里,让这个孩子像着了魔似的。

微妙的一点是,杰米在家时,他并不是家里的中心。她才是中心,不动声色的中心,家人力量的中心。现在,杰米失踪了,她再也无法让自己有不动声色的感觉了,不再有占据中心的感觉了。杰米现在是中心。这就是微妙之处,是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杰米是家人的心跳,下落不明的心跳。

这是一种承诺,也是一种履行义务的召唤。请告诉他,我在做肉汤哦。

这是对不听管教的儿子或者女儿的一种威胁。停止不良行为,改变自己的态度。看你怎么办。

她们说:谁能和我相比?

这是一种表述,说明了小小快感具有的重要性,比如,一顿饭、一件配有假毛领的外套、炎热的夏天摆放在风扇前面的一把椅子。

那天没有出现什么暴力。那仅仅是一个走出家门的懦弱男人使用的雕虫小技,没有什么大事。没有男人持枪过来,没有谁把铺路石头捆在某个人的脚踝上,让子弹穿过他的脑袋。那是懦弱男人使用的雕虫小技。

如果你感觉到一种经历的灵魂所在,那么,你就赢得了权利去说谁能和我相比。

杰米会说某种方言,安布鲁泽斯方言。他常常拿着刀下楼,与那个磨刀匠闲聊,觉得使用那种方言很开心。两人聊天,师傅磨刀。如果他经常见到的是来自同一地区的人,杰米是不会这样做的。他很难与磨刀匠见面,所以愿意和对方聊天,这是他喜欢的一种做法。

她们叫她罗斯。她们——其中的大多数人——很有把握,不乏力量。她们有胆量,有个性,说话声音洪亮,其中大多数人如此。

她做珠子手工,按件计酬,像杰米一样,赚外快。

他一觉睡到天亮,夜里从不起来,哪怕喝了咖啡,照样整夜不醒。他似乎根本不感觉到寒冷,光着脚丫在冰冷的地板上走路,冬天也穿着短裤睡觉。她听到暖气在管道里发出响声,知道这是她起床的信号,该去听弥撒了。

有人在一匹名叫特拉的赛马上押了大笔赌注。那匹马首先冲过终点,他开始担心起来。

她听见马特在分析象棋的位置。他们两人不时停下对弈,讨论应对方式。

他并不是一个大吹大擂的人,常常在深夜轻声讲述诡秘的故事。

隐藏,隐藏。不过,要做到这一点非常艰难。

棒球运动员查理·德莱常常赌马,杰米接受他的投注,接受托茨·肖的投注。他在一件外套口袋里放了七百美元,她把那件衣服送去干洗。那件外套是他存放私房钱的小银行,他没有告诉她这件事情。她从干洗店回来之后才知道,外套里还有一个内包,里面放了七百美金,急忙回去询问。干洗店的人说:什么钱呀,夫人?什么钱呀,夫人?

她根据画在织物上的图案,用带有木柄的锥子把珠子安上去。

然而,我俩怎么常常笑声不断呢?就在损失七百美元的那天晚上,我俩怎么还去跳了一夜舞,一直喝酒,说笑?

他不是那种轻率鲁莽的人,不会冒险采取疯狂行动。然而,后来出现风险很大的赌注,他开始感觉到了付款的压力。

她们说:谁能和我相比?

这样的话她可不会说,一定程度上在于性格原因,不过也在于她无法具有过去那样的满足感。她既不觉得自己受到命运青睐,也不觉得有什么事情让她高兴。

他的出走改变了她的生活,她脑子里响起的声音出现了变化,已经不再是他离开之前她常常听到的东西。

然而,就在损失七百美元的那天晚上,我俩怎么去了第八十六大街享用德国大餐,然后到街区那一端的科尔索舞厅跳舞呢?

如今,她自己的生活越来越少,别人的影响越来越大,她正在慢慢失去自己的个性。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们才叫她罗斯?

尼克在走廊里穿行。圣诞将至,天主教教会学校的孩子们已经离开了,马特也离开了。商业区用彩灯和花环装饰起来,商人们早上5点开始摆放圣诞树,你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它们发出的清香。鳗鱼打折出售,从纽约州北部运来了云杉和香脂冷杉,一排一排地靠墙摆放。孩子们卸下用板条箱装着的加利福尼亚葡萄,卖给人酿制葡萄酒。

尼克在走廊里漫步,看见雷莫从教室里出来。雷莫下面穿着瘦腿陀螺裤,上身是那件从来不换的艾森豪威尔短上装。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散步。”尼克说。

“在室内散步?”

“你出去了?冷得要命。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我在这里上学呀。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散步。”尼克说。

“我得到许可,要去看医生。”

“看那个护士吧?她才是你想见的人。”

“让我抽一口吧。”雷莫说。

“家政系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可能在那条走廊的尽头。我听说你在打工。”

“在冰淇淋厂。”

“工资高不高?”

“别提了。”

“那么,工作很稳定。”

“你得随时留神,就像在码头上干活,”尼克说,口气中带着一种男子汉的感觉,“一个家伙叫喊着,你,你,你,你。同学们都回家了。”

雷莫露出佩服的神情。

“你吃厂里生产的东西?”

“实际上,你希望知道真实情况。”

“什么真实情况?”

“我们偷冰淇淋出去卖,不过必须动作麻利。”

雷莫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尼克的话。他伸出手来,索要烟蒂,尼克递给他。他接过来,猛吸两口,扔掉烟蒂,用脚踩灭,呼出烟味,然后进了医生的办公室。

铃声响过之后,学生们离开教室。尼克看见洛蕾塔和格罗里亚。她们两人一起出了校门,上了福德姆路。

“阿里的父亲赌赢了。”格罗里亚说。

“我知道,听说了。”

“你信不信,他只花了五美元成本。”

“没错。我可以确认这一点。”

那个年龄稍大的家伙名叫贾斯勃,是一个臭名昭彰的好色之徒,坐在一辆福特敞篷车里。天气这么冷,车篷是放下的,发动机没有熄火,开着收音机。两个姑娘默不作声地走过,两人有了默契,悄声无息,心领神会地交换着眼神。

“谁投注了五美元?”洛蕾塔说,“他们花了五十美分。如果他们觉得自己运气非常非常非常好,他们会投一美元。”

“他有一个梦想。”尼克说。

“他有一个梦想。什么梦想呢?”

“什么梦想?赌赢的梦想。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梦想呢?”

“花了五美元,”她说,“他当时肯定很有信心。”

“那是肯定的。”

“如果我梦到一个数字,我当天肯定兴奋得要死,”洛蕾塔说,“这个人把五美元交给了一个街头混混。”

“街头混混,什么混混?他把钱交给了安内特·埃斯波西托。”

“埃斯波西托是谁呀?”

“她是天主教教会学校的一个女生,去了我弟弟的小学,”尼克说,“她替她父亲接受赌注,每天都要逛几圈。”

“穿着校服干那种事情。”格罗里亚说。

“客户喜欢与他们信任的人打交道。”

他们路过白色城堡,看见小孩在那里啃汉堡。后来,格罗里亚过了街,进了她家所在的公寓楼。

“你的收音机呢?你常常随身带着收音机的。”洛蕾塔说。

“我车里有收音机,那就是我唯一需要的收音机。”

“最好不要那车了。”她说。

“你觉得最好不要了。”

“这我就放心了,”她说,“那辆车,我的天哪,到处都是毛病,更不必说还是偷来的。”

“难道我们在那辆车里过得不开心?”

“去汽车电影院那一次还不错。不过,停在黑古隆咚的街道上却没有什么可开心的,简直就像犯罪分子。”

“我们就是这样人呀。”他说。

洛蕾塔笑了起来。她有两颗牙齿——两颗门牙——的咬合并不完全对称。他觉得,这让她笑起来显得很性感。

两人转向东面,尼克看见一辆垃圾车,朱朱的父亲正在工作。他从车上跳下来,大步流星,走过人行道,掀开一个垃圾桶盖子,拉到车前,把垃圾倒入粉碎机。

“看见那个男的没有?那是朱朱的父亲。”他说着,声音里带着一种骄傲的语气。

尼克很欣赏朱朱父亲的那种优美动作,欣赏那种连续的肢体活动。他从地下室入口拖着垃圾桶,穿过人行道,拉到车前,全是前臂的力量展示。而且,他还可以毫无顾忌地制造噪音,把垃圾桶弄到车前,开动粉碎机,接着提升,倾倒。这主要是肩部的动作。他掀起桶盖,发出特殊的响声。那个动作带着些许轻蔑,然而却不乏优美。这些东西全是他在工作过程中获得的。

接着,他把垃圾桶放回地下室前面的铸铁栏杆前。尼克觉得,这也是这份工作拥有的一种特殊机会。

他俩到了洛蕾塔所住的公寓楼,一起走了进去。

洛蕾塔站在过道里,转过头来,让他亲吻。他吻她,让她的身体靠着信箱,她的书本在两人身体之间来回晃荡。

“有谁在家?”他问。

“全都在家。”

他把她推进摆放着信箱的角落里,可以听见她的裙子滑过检查信件的金属小孔,发出唰唰的摩擦声。

“你仍然觉得我最好不要那辆车?”

“光天化日之下,把车停在哪里呢?”

“我们可以把车放到果园海滩的停车场去。那里只有海鸥和我俩。”

她吻着他。

“那么,再偷一辆吧。”她含糊其辞地说。

他亲吻她时睁开眼睛。她望着他,两只棕色眼睛睁得大大的,脑袋里似乎同时考虑着七件事情。她知道,他与别的女孩上床,手淫,口交,什么花样都有。插入,抽出,插入,顶着,戴套,不戴套,什么情况都有。她还知道那些女孩的名字,有的是华盛顿大道的,有的是瓦伦丁大道的,一个是君王桥路的。有人互相传言,确定诸如此类的情况最终会传到她耳朵里。而且,他也知道,她从格罗里亚与朱朱闲聊中了解到这些事情。这有一点像他母亲在做珠子手工时收听的广播连续剧,一个接着一个。

“你明天和我见面?”她问。

“我明天上班。”

“他们都在家呢。我有什么可说的?”

“我得工作,我有什么可说的?”

“你多长时间没有洗头了?”她问。

他走了一阵,结果一时心血来潮,穿过宽敞的青铜大门,进了动物园。他冒着凛冽寒风,经过海狮馆,那地方几乎看不到人影。他想念那辆废旧的雪佛兰汽车,它没有牌照,没有保险,没有行车执照,变速器吱吱怪叫。每次左转弯时,副驾驶一侧的车门都会突然打开。他只能在夜间驾驶,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大多数时候独自一人,一边抽烟,一边驾驶,车载收音机的声音时有时无。

他忿忿不满,不是针对那辆汽车,也不是针对这个女友,而是别的事情。即便在睡梦中,那事情也在他脑海里时常出现。

他步行半个小时,后来站在水禽池前。上小学时,他曾经和一个名叫马丁·曼尼恩的孩子到动物园来。那天和今天类似,寒风刺骨,游人稀少。马丁·曼尼恩翻越围栏进来。后来,马丁·曼尼恩爬进了水牛展示场地,站在里面,冲着那头水牛挥舞短上装。那头欧洲野牛体型庞大,浑身散发着尿臭,不动声色,冷冷地看着他。马丁·曼尼恩非常生气,掏出阳具,冲着野牛撒起尿来。

天色越来越暗。尼克站在野禽池边,背对寒风,点燃一支香烟。

“他说,叫我阿兰吧。”

“叫我阿兰。”

“我问,阿兰是干什么的?他告诉我,那是我的名字。”

“那是我的名字。”

“我看着他,问他:那怎么是你的名字呢?你本来有名字的。”

“阿方斯这个名字怎么不用了呢?”

“我说:阿方斯这个名字怎么不用了呢?阿方斯这个名字你使用了十六年,你爷爷就叫阿方斯。”

“他们两个人都叫阿方斯。”

“两个爷爷都叫阿方斯。这是怎么回事?他说,我不是他们。”

“可怜的小斜眼。”

“他说,我不是他们。”

“他是大笨蛋,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说,叫我阿兰。”

“我不是他们。”

“我可以打断他的脊梁。”

“我不是他们。”

“他问,你是谁?”

“他是大笨蛋,他就是这样的人。”

“我问:如果你不是他们,你是谁呢,白痴?”

朱利奥·贝利萨里奥——朱朱——从来没有见过尸体,包括守灵仪式上尸体,所以对那样的经历很有兴趣。

“如果某个人死了,”尼基问,“就可以满足你的好奇心了。”

“我得麻疹时,非常想念我奶奶。”

“我看了周围的情况,没有发现志愿者。你听说阿里的父亲的事情没有?”

“什么事情?”

“你不知道吗?”

“什么,他死了?”

“他赌赢了。”

“我那时就这么说过。”

“他买了一辆别克车。头一天他还是卖鱼的,可是第二天就死了。”

“我那时就这么说过。我昨天在市场上还看见了他。他怎么会死呢?”

“人断气需要多长时间呢?”尼基问。

“我只是说说而已。”

“头一天他还在叫卖响螺,第二天就一命呜呼了。”

“谁能比得上他呢?”朱朱说。

“我开的是大屁股别克车,躲开点,你们这帮农民。”

他们两人在尼基家公寓楼前的一家食品杂货店里。商店老板的妻子人称多纳托的妻子,这就是他们知道的唯一名字。她喜欢尼基的母亲,所以容忍他们两人站在这里闲聊。在商店外面,聚集了几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孩子。其中一个名叫斯卡尔福,正在其他四个人的怂恿之下跳远。斯卡尔福希望接受体检,他们告诉他,他需要立定跳远六英尺。他站在那里,穿着漂亮的衣服,皱巴巴的裤子,在人行道上练习,看一看自己是否能够跳那么远的距离。

两个年轻人站在店里,一边抽烟,一边看着。

“我看见你父亲了。”尼基说。

“他在附近收集垃圾,暂时的。”

“他在垃圾中发现了什么东西没有?”

“他能发现什么呢?把什么东西带回家?别指望了。”

“他可能发现非常值钱的东西。”

“我母亲可能立马变得歇斯底里,别指望了。”

多纳托的妻子给了他们一人一片意大利蒜味香肠,他们看斯卡尔福跳远。

马特咬着衬衣袖口,两只眼睛目光闪烁,鬼鬼祟祟的。他看着棋盘对面脸上露出怪异笑容的布龙齐尼先生。

“你将死我了。”阿尔伯特说。

“我看见了所有情况。”

“你来了,你看见了,你出了狠招,把我将死了。”

布龙齐尼先生知道,马特喜欢听到这样的说法,喜欢取得胜利,喜欢听到输家宣布自己死了。他失败了,这就是结果。战胜他的人是马特。

孩子的母亲站在门口看着。

“你用了多少步?哦,不,别告诉我,”阿尔伯特说,“我希望保留一点自尊。”

马特和他母亲十分高兴。

“他开始进行系统思考了,”阿尔伯特说,“我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说明良好的状态将会出现。”

两个大人一起喝了一杯茶,马特待在棋盘前,俨然是一个掌控棋子的神灵。最近,这孩子又输了几局,包括在曼哈顿象棋俱乐部那次惨败。保罗斯神父当时在场,那次比赛让大家非常失望。

来了,看见了,默默无言,转身离开。

过了一会儿,阿尔伯特去了阿瑟大道。在那里,他看见那个叫卖栗子的小贩用车推着炉子。那是一个具有卡通效果的奇妙装置,青烟从弯曲的金属烟囱中冒出来。在炉子的一端,挂着一个大篮子,里面装着没炒的栗子和没烤的红薯。

他买了一点栗子。栗子非常烫,小贩手脚麻利,很快用一张包装纸裹上,简直像是在变戏法。阿尔伯特捧着栗子,踱入小街,进了理发店。

理发师乔治领着他进了里间,两人在一张小桌子前坐下,一边吃着栗子,一边小口喝着辛辣的老先生波士顿牌威士忌。那是一种裸麦威士忌酒,喝名牌酒的人并不知道它。

阿尔伯特知道,乔治的妻子住在某个地方的一幢小房子里,已经结婚的女儿住在别的什么地方。但是,这个男人除了理发之外,简直乏善可陈。他肥胖,秃顶,不幸个性太强,与理发店里的物品完全融为一体。两把巨大的瓷椅子安放在毛巾加热器旁边;屋顶是印花铁皮天花板;镜子下方是大理石搁板和彩色玻璃柜子,上面摆着骨头手柄剃须刀、磨刀皮带、牛骨梳子、剪刀、推剪、杯子、刷子、刮须皂;金缕梅、发油和爽身粉散发出芳香。

理发师乔治知道他是谁。

“比亚乔赌赢了。”他说。

“谁?比亚乔?”

“他赌赢了,赔率是600比1。”

“就是在市场上卖鱼那个比亚乔?”

“他赌赢了。”乔治说。

栗子吃完以后,乔治重新斟上酒。两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小酌,想到有人赌赢的事情。

“找女人的事情怎么样?”他问阿尔伯特。

“女人。”

“对,婚姻的事情怎么样?”

收音机调到意大利语电台,一个播音员在停止播音之前反复大喊,吻你们大家。一杯威士忌下肚以后,阿尔伯特觉得精神抖擞,听到这样的说法肯定没有什么问题。

“这个话题太大了。”

“当然,还有话题呢?”

“太大、太大、太大、太大了。”

“你太过分了,你太过分了。”理发师说。

“我只能说一件事情。”

“只有一件事情可以说。”

“每一桩婚姻,每一桩婚姻,而不是我的或者你的婚姻。”

“说的没错。”

“我该怎么说呢,乔治?非常复杂。”

“当然,我们还有另外的说法吗?”

“还有什么新鲜事?”

“还有什么新鲜事?”理发师问。

阿尔伯特伸出舌头,舔着粘在指头上的栗子粉。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小孩进来,乔治朝前面走去。阿尔伯特不愿滥用这个男人的盛情招待,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跟在他身后出去。

乔治给小男孩调整座位,阿尔伯特和那女人聊了几句。后来,他戴上帽子,穿上外套,离开了理发店。他在墨索里尼公园停下脚步,与那里的男人聊了几分钟。那个名叫本尼德提的冒牌神父路过这里,穿着一件短茄克衫,头戴黑色四角帽,手里拿着一本每日祈祷书。他的嘴唇嚅动,好像在祈祷,可是放在胸前的那本书却没有打开。

阿尔伯特不得不坐下来。他觉得有点头昏眼花,喝醉了。他坐在长凳上,等这种感觉消失。

其他男人陆陆续续地散去。太阳在临终关怀医院那个方向缓缓移动,天气更冷了,天上飞过一阵雪花。男人们有的走向商店门前的社交俱乐部,有的走进糖果店,有的慢慢回家。

一辆拖吊车飞驰而过,要赶在竞争对手出现之前,拖走遭到严重破坏的汽车。

阿尔伯特坐在长凳上,等着脑袋变得清醒一点。在这种情况下,重要的是坐下等待,必须有耐心。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是不要呕吐。你经常见到有人站在路缘石上,大口大口地呕吐。他不愿让自己成为那样的人。

他坐在那里,感觉好了一些,眩晕感减退了,总的说来不错。他心里说,吻你们大家,吻街道上的每个人。面包师傅、老奶奶们、清洁工人,这些人的面孔在脑袋里变得模糊不清。对,还要亲吻神父,真的和假的都要亲吻。

孩子们管它叫恶心。我觉得我感到恶心了,约翰尼。

一辆汽车停在路边,他听到粗哑的声音。那是屠夫在街道对面叫他。

“阿尔伯特,没事吧?”

“喂,乔。圣诞快乐。”

“下雪了,回家吧。”

“我没事儿,我没事儿,我没事儿。”

“要搭车吗?”

“你走吧,走吧,走吧。圣诞快乐,我没事儿,再见。”

他听到大约一个街区以外传来的火车进站的声音。他听到列车在弯道上发出刺耳声音,轰隆轰隆驶入车站。他坐在呼啸的寒风中,等着脑袋完全清醒过来。

第六部 灰色和黑色的安排 第4节

在许多夜里,他和一个名叫冯塔纳的家伙玩拉米牌,地点就在冯塔纳父亲的管件商店里。一个点值五美分,如果玩牌获胜,就与朱朱和帕西一起,在半月意式烤饼店里吃一块烤饼。那些夜晚总是以失败结束,不知何故心里总觉得有些失望。有一次,他在糖果店给洛蕾塔打电话,知道洛蕾塔和她母亲、弟弟、祖父和别的人待在同一个房间里。于是他说,他手里抓着自己的小弟弟,然后仔细听着对方的反应。有时候,他很晚的时候走到楼下,站在多纳托的食品杂货店的门口,独自抽烟,不时把烟草碎末吐入风中。

现在,他快满十七岁了,有了一点钱。他把挣来的大部分钱交给他母亲,不过至少不是腰无分文。他去看电影,与阿里和雷坐在一起,他们两个家伙喜欢反驳影片中角色的台词。如果影片并不是你以前看过的,过了片刻之后你能说些什么呢?

克拉拉在房间里,在那个空余的房间里,一点一点地绘画,后来站在画架前,仔细斟酌。

没错,阿尔伯特认为,绘画可以帮助她放松,让她从其他事情中解脱出来。

后来,接孩子的时间到了。在那一瞬间,她忘记自己把孩子放在什么地方了。要么在楼上,和那个常来的女孩在一起,要么在街道对面,和为犹太教祭司制作服装的那个裁缝的女人在一起。

绘画的人应该有线条感。克拉拉觉得自己信手涂鸦。

她上了楼,接到孩子,下来时嘴里说着小女孩该换尿不湿了。不过,特雷萨这时并不需要换尿不湿,只是精神不佳,举止有些怪异。她让母亲明白,现在她并不想睡,回答问题语气坚决,表示自己的需求和拒绝态度。

克拉拉坐在床前,和女儿聊天。过了片刻,她走进空房间,站在画架前,审视自己的创作。画了些什么呢?她觉得自己不想知道。

她把目光投向女儿的房间,看见孩子已经睡着了。接着,她把目光投向阿尔伯特的母亲,看见凯歇尔夫人坐在母亲旁边,正在穿衣服。凯歇尔夫人穿衣服的时间似乎一天比一天早。从技术上说,白天变得越来越长,也许凯歇尔夫人每天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已经无法长时间陪坐在阿尔伯特的母亲身边了。

克拉拉觉得,自己的女儿很像她奶奶,眼眸里带着一些哀痛的神情。然而,这个孩子年龄还这么小,这不是真的,对吧?那神情中有一种阴郁,一种对不幸事物的沉思。不过,克拉拉觉得,自己并非刻意而为,并非刻意寻找这样的信号和兆头,对吧?

克拉拉走进阿尔伯特的母亲的房间,坐了下来。这个女人醒着,扭头看着克拉拉,这个动作似乎耗费了她的全部力气。不过,精疲力尽就是她的状态,当然,这也不是真的。她的动作依然具有力量,颤颤微微,然而不乏坚强。这样的动作说明,这个女人意志坚强,可以挥手拒绝其他人的意见。

她的一只手在下巴前一晃,嘴巴嘟起,眼睛闭上,脑袋一偏。这样的动作并不表示实际的事物,涉及的是另外一个层面的东西。

她告诉阿尔伯特:时间到了,我要死了。

她告诉坐在她身边的朋友:上帝并不知道一切,只知道他必须了解的东西。

她告诉阿尔伯特:我在你父亲身上看到的,我从你父亲那里听到的,只有失去的机会,你干吗要提他呢?

她告诉阿尔伯特:小心听着,这就是我的意思。

她告诉克拉拉:去干你自己的事情吧。我不值得你花费时间,不值得你如此关注。

这两个女人心知肚明,最后这个手势和眼神并不是真诚的。

克拉拉没有告诉阿尔伯特,她有时候觉得,坐在他母亲身边让她心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宽慰感。在他们两人的父母中,现在只有她一个人还在世上,不过已经奄奄一息。克拉拉给这个老妇人播放了流行歌手佩里·柯摩的唱片。她把女儿叫来,这样奶奶就能触摸她的小手和脸蛋了。老太太眼神不好,看东西会出现重影。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孙女的小脸,仿佛是在回顾,让人惊叹不已。

老人的皮肤颜色越来越深,头发越来越白,两手斑纹遍布。然而,她身上依然显示出某种强有力的东西,某种让阿尔伯特害怕的东西。那也许是一种判断力,一种逐渐消失的信念。

她的动作似乎标示着一种绝望状态,源于心灵深处,文字无法表达。

克拉拉坐在那里,和老人聊着。她把窗户微微推开一点,让房间里霉味散发出去,让从老人躯体中慢慢逸出的废气散发出去。她听到消防车的警报声在远处时隐时现,看着窗外的光线逐渐减弱。

有时候,阿尔伯特的妹妹劳拉前来探访。她无法接受母亲即将死去这个事实,心里非常恐惧,情感上难以割舍,内心有一种遭到背叛的感觉。克拉拉可以想象,那一天到来时,劳拉可能会不顾一切扑向坟坑。

她坐在这里,和一个并不了解的、濒临死亡的女人一起,欣赏佩里·柯摩的歌曲,身边摆着这把椅子,这盏电灯,就在这幢房子里,就在这条街道上。克拉拉发现,这个时刻非常不可思议,很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阿尔伯特回家时,她正在厨房里。

“她怎么样?”

“睡着了。”

“她吃东西没有?”

“我做了一点汤。”

“她吃了吗?”

“吃了一点,溢出了一点。女儿感冒了,是从保姆那里染上的。”

“我会让她好起来的。”他说。

克拉拉听见阿尔伯特给特雷萨讲故事,那些他小时候听到的莫名其妙的故事,角色的名字押韵,听起来非常滑稽。他用夸张的口气说话,以便实现某种效果,声音圆润,富于旋律。然而,她再也不想听到那些故事了,于是关上了厨房门。

阿尔伯特讲故事时绘声绘色,娓娓动听,跌宕起伏,很有个人特点。她把晚餐摆在桌子上,叫着他的名字。

两人边吃边聊,话题散乱。她走进空房间,抽了当天的最后一支香烟,两眼呆呆地望着墙壁。她把烟蒂靠在浴室的镜面上,动手一转,把它灭了,扔进抽水马桶,放水冲走,然后上床睡觉。

第一个冲进球场的人戴着黑色帽子。尼克用拳猛击另外一个人,两人脚步不稳,在结冰的地面上滑动。

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家伙,所以用拳猛击。对方要么被他打得跪倒在地上,要么滑倒在地。尼克看一看运动场上的情况。朱朱正在追赶第一个家伙,这时脚下一滑,猛地跌倒,一条腿高高翘起。朱朱在地上坐了片刻,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家伙跑向通往下一层的阶梯。球场上一片白色,寂静无声。秋千悬挂,上面空荡荡的,桌椅表面上覆盖着一英寸厚的积雪。

另外一个家伙跪在地上,觉得自己的样子有些尴尬。尼克蹲伏着,摆好架势,挥手一拳。他知道打这一拳没有必要,然而刚才那几拳轻飘飘地打在对方脸上,他很想实实在在地给对方几下。这是一个机会,他肯定不愿放过。他冲着对方眼睛下面就是一拳,一个短距离的冲拳。在他的击打下,那个家伙身体往后一扬,两手捂着面孔,这让尼克心里感觉好了一些。

朱朱从球场上出来,伸手从雪地里抓起一块冻得僵硬的狗屎。他没有戴手套,抓起来之后,塞在那个家伙的脸上,头发上,耳朵里。

他说:“哼,杂种,这个给你。”

后来,他用雪洗了手,到麦克的台球室去打球。

马特系上蓝色领带。天主教教会学校的男学生穿白色衬衣,系蓝色领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帮助他系领带。他不知道怎样穿上短上装,怎样让一只胳膊钻进一只袖子。有时候,他不得不把短上装平放在地上,然后坐在前面,把一只胳膊伸进一只袖子,几乎躺下来,让身体钻进衣服。

想象一下尼基看见这个场面时的评论吧。

不过,他已经度过了那个阶段,在很大程度上克服了坏脾气,改掉了他和母亲生闷气的做法。有时候,他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试图用浴帘闷死自己。

现在,他已经不下象棋,已经改掉了那些坏脾气。布龙齐尼先生将它称为安息日。这是他使用的词语之一,是他拼写出来、加以解释、付诸行动的词语之一。马特用他自己的字眼来说明这种情况——有病。

他无法接受失败。失败太恐怖了,令他身心疲惫,勃然大怒,在公寓里徘徊,两条胳膊像风车一样不停舞动。他哥哥敲击他的脑袋,这使他更加愤怒。他身体矮小,瘦弱,无法容纳自己的怒气。挫败感已经超过了让他号啕大哭的程度,他浑身颤抖,气喘吁吁。他无法理解对方身材那么矮,年龄那么小,几乎临时上阵,竟然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让自己屡遭败绩。

他系上领带之后,出门去上学。首先,他把新的身份牌套在脖子上,小圆牌上写着他的名字和校名,以便遇到原子弹攻击后容易识别。接着,他系上蓝色领带,步行五个街区到学校去。

马特坐在靠近衣帽间的那一排座位,是三个在指定时段里负责开启和关闭衣帽间的学生之一。他们三人一起动手,完成这项任务。

卡特琳·康韦的工作是每个星期五拿着黑板擦到校园后门去,把它们拍打干净。粉笔灰刺激着双眼。

理查德·斯塔夏克承担开关窗户的工作。他把钩子的一端顶在窗户下面的横杠上,用钩子拉住窗户上面的圆环,这样就可以自如地开关窗户。理查德身强体壮,非常适合做这件事情。

这一天天色灰暗,单调乏味。六年级的学生一共有四十个,分别坐在课桌后面,身体笔直,两脚并拢,眼睛看着埃德加修女。

修女在讲桌与黑板之间的空地上来回走动,她身上穿着颜色单调的衣服,沙沙作响,擦洗干净的两手不停挥动。她背诵巴尔的摩教义问答书上的问题,学生们齐声回答,声音清脆。

马特笃信巴尔的摩教义问答书上的内容。上面记录着所有相关的问题,既提供全部相关的答案,涉及爱、恨、诅咒,也教人如何观察别人的双脚。上面记录了耶稣如何遭到鞭笞,如何背负荆棘,死去后如何复活。它讲述关于天使、牧童、小偷和犹太人的故事,还有最崇高的和撒那。

他不知道最崇高的和撒那究竟是什么意思,然而却不敢开口提问。学生们都害怕开口提问。一周之前,迈克尔·卡伦卡在回答简单问题时言辞粗鲁,埃德加修女抓住他的脑袋,用力猛撞黑板。从那以后,大家一直心有余悸。当时,他们在课堂上学习巴尔的摩教义问答书的第六课。那一课讲的是创世记和人类的堕落。修女指着书上的一幅图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站在苹果树下,几乎一丝不挂,一只胳膊上缠着一条大蛇。埃德加叫迈克尔·卡伦卡说出书上的男人和女人是谁。这个问题非常简单,可是迈克尔·卡伦卡站起来,呆呆地看着图画,反复思考。修女说:“他俩是我们大家的父母。”迈克尔·卡伦卡想了一下,咧开嘴巴笑了,回答说:“泰山和珍。”

修女一个箭步,冲向迈克尔·卡伦卡。修女服裹住了迈克尔·卡伦卡,他实际上顿时不见踪影。后来,他被她推着,脑袋向前,撞向黑板。冲击的力量很大,先是砰的一声,接着是一阵呻吟,整个壁板震动起来,全班的男女学生一下瘫倒在座位上,目瞪口呆,大惊失色。迈克尔·卡伦卡站在那里,一下子懵了,像是一个布娃娃,畏畏缩缩,满脸内疚,露出一丝苦笑,完全不知所措,耷拉着胳膊,身体瘫倒。

修女背诵巴尔的摩教义问答书上的问题,学生们齐声回答。马特喜欢这样做,听到指定的问题,然后背诵正确答案,这是上课时最自在的事情。

修女对教义问答书上的内容倒背如流,马特对每天学习的东西倒背如流。现在,做课外作业的时间越来越多,马特心里暗暗对埃德加修女产生了尊敬之情。埃德加修女面孔轮廓突出,脸色苍白,两手干枯,冷冰冰的,似乎随时准备伸出来抓人,让人毛骨悚然。所以,在整个学校里,大家私下叫她骷髅骨。

马特喜欢这个方式——在回答问题之前首先重复问题。

修女问:“我们说,耶稣将会复临,对死人和活人进行审判。这句话是意思呢?”

全班学生齐声回答:“我们说,耶稣将会复临,对死人和活人进行审判。这句话的意思是,在最后审判日,我主将会对曾经活在世上的所有人进行审判。”

接着,修女要求学生们掏出各自的身份识别牌,放在衬衣和上衣外面,让她逐一检查。她想确定每个学生都带着身份识别牌。在核大战爆发以后,这些身份识别牌可以帮助救援人员识别迷失、失踪、受伤、残废、截肢、昏迷或者死去的孩子。

修女在过道上来回走动,俯身察看每个牌子,有时嗅到浆洗的气味,有时嗅到熨烫的气味。她的指甲涂抹了一层亮油,腰带上挂着念珠,就像佐特套装搭配的钥匙链,光焰夺目。她弯下腰,嗅到了牙膏和清洁剂的气味,嗅到了用擦洗粉洗过的皮肤发出的气味。

她说:“没有戴牌子或者戴着别人牌子的人会倒大霉。”

他们知道,在别的班级,一个男孩与一个女孩交换身份识别牌,以便表示一种原子弹式爱抚。

修女检查完毕,什么也没有说,这让学生们大吃一惊。他们以为会进行训练,就是那种卧倒躲避训练。在配发身份识别牌以前,他们进行过这样的训练。现在,他们有了这个写着自己名字的小牌子,这种训练是常常要做的事情,而不是什么遥远的东西。当然,核战争爆发之后也是如此。

修女重新开始教义问答,提出问题,要学生们回答。这时,八年级学生安内特·埃斯波西托走进教室,带来了校长的便条。修女读了便条,看着安内特·埃斯波西托,然后问:“这是什么呀?”

最初,没人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后来,全班学生反应过来——她的眼光落在安内特·埃斯波西托的胸部上,落在那件蓝色上衣下面高高耸起的乳房上。

“这是什么呀?快去处理掉。下次你来,我不想看到它们。”

男孩们和女孩们在座位上仰面大笑,安内特·埃斯波西托展露身体曲线的反常行为让他们有些兴奋。他们目光游移,闪闪发光,有的咬着自己的指关节,有的吞着口水,喉咙里发出黏糊糊的响声。安内特·埃斯波西托昂头挺胸,快步走向教室门,每个同学的目光全都盯着她的方向。当然,他们全都无一例外地盯着那对高挺的乳房。在六年级学生的生活中,它们并不是常见的思考对象。

修女没有叫他们进行训练,而是展示了她自己的书法技艺,在黑板上挥动手腕,表现自己书写草体字母的天赋。她说明如何写出斜线,如何画圆圈,强调把字母放在横线之间的必要性。她要他们拿出钢笔,模仿她的两手在空中的轨迹。他们遵命行事,一起挥动手腕,画出圆圈,写出一个狂放的大写字母t,那样子就像在暴风雨中行驶的划艇。

马特坐在那里,几乎入迷,用哥哥的那支老派克真空式上水钢笔,在空中书写起来。那一款笔带有绿色条纹,笔夹呈箭头状。午餐铃声响起,修女对着他伸出食指,轻轻一钩,他的情绪顿时一落千丈。

“马修·谢。”

他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她嘴里冒出来,简直惊呆了。

“走之前到我这里来。”

在两个同伴的帮助下,马特拉开衣帽间,取出自己的外套。他等着同学全部离开教室,然后走到修女的讲桌前。

她长着鼓鼓的蓝色眼睛,嘴唇很薄,鼻梁附近的皮肤坑坑洼洼的,有些粗糙。

“昨天,在学校的院子里,你和几个人围在一起,看一本杂志。”

孤身一人与埃德加修女相对,这让马特心生恐惧。

“首先,我想知道那本杂志的名称。”

她靠在讲桌的一个角落上,轻轻地旋转念珠,上面的那个大十字架来回晃动,耶稣的身体似乎要从十字架上落下来。

“其次,我想知道上面的主要内容。”

他的脑袋里想着自己的回答。

一、影坛杂志。

二、丽塔·海华斯和拉娜·特纳的整页照片。马里奥·兰札的歌曲《我心依旧》。还有介绍他从未听说过的名星的文章,以及法国睡衣广告和舞蹈连裤袜广告。

假如她问他这些东西,他该怎么回答呢?

修女近距离凝视着他,等待他的回答。马特把两手放在背后,想把咬烂的指甲和边缘上的皮屑藏起来。

他是否得给她解释,在女内裤的裤腿上绣两个跳狐步舞的人,就做成了舞蹈连裤袜?

如果那本杂志是天主教道德联盟公布的禁书,她问是谁带来的,我该怎么回答呢?(其实,她在句子结尾从来不用介词。)

“马修,想好了吗?”

假如他可以选择,要么对埃德加修女撒谎,要么背叛同学,他只得被迫告密,立刻坦言,无怨无悔。不过,怎么解释杂志封底上的那些丰乳霜广告和隆胸广告呢?

让马修就范根本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要他立刻回答,说出实情。他告诉她那本杂志的名称,封面女郎是谁,里面刊登的是什么内容,强调了浪漫故事和明星们的伤心往事。修女看来很有兴趣,非常满意。

他觉得吃惊,深受鼓舞,试探性逐步减弱,开始描述某些明星在好莱坞的豪宅。修女问了一些带有引导性的问题,目光投向窗外,尽量掩饰她的兴趣。他这时有了信心,变得坦率,语速加快,几乎口无遮拦。如果无法回想一则报道或者一张照片的细节,他会随口杜撰,心里有一种急不可待的快感。修女听后,一一照单全收。

她熟知那些名星的情况,知道他们喜欢什么味道,知道他们什么时候遭到了最厉害的蚊虫叮咬,知道他们上中学时在舞会上没有舞伴的境遇。而且,她还知道他们在整容手术和悲剧性婚姻之中的常人生活。她望着窗外,问他诡秘的测试性问题,不时提出只言片语的评论。

他可以超脱出来,置身场外,听到自己讲话的声音,看见那个口若悬河的少年,面对戴着兜帽的修女时显得应对自如。然而,他并未完全失去警觉。毕竟他面前的这个人是她,是身穿修女服、头戴兜帽的她。她浑身裹着布料,用经过洗涤的布料构成了一面墙壁。她是一个用特殊布料隐藏起来的女人,她身上的那种布料使人胆怯。

在学校的院子里,理查德·斯塔夏克午餐之后做出了令人吃惊的举动。马特看在眼里,当时并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理查德·斯塔夏克穿的内裤非常破烂,肮脏,他解开裤子拉链,伸手进去,直接脱下内裤,然后猛拉一下,扯出破烂不堪的裤子,一把扔向玛丽·菲利。她往后一跳,两手捂着嘴巴,仿佛看见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东西。

后来,他们全都走进教室。

每天早上,尼克搭乘工厂里另外一个包装工人的顺风车。他先在黑暗、寒冷的角落里等候,然后坐车到了布朗克斯区的尽头。在那里,一条河流与另外一条河流交汇,冰淇淋工厂就坐落在那片荒草地里,如同赞比西河沿岸上的一座俾格米人监狱。在交通高峰时段,搭车比坐火车强,没有那么拥挤,那么乏味。

下班以后,他在动物园附近下车,然后步行向西,经过弟弟的学校。他看见一个家伙推着坐有六个家伙的另外一辆车。到了他家的公寓楼前,他转向多纳托的食品杂货店,走了三十码,进入狭窄的街道。然后,他拐进一个通道,下了一段水泥楼梯,进入五六幢大楼之间的小巷网络之中。

下院子,这就是此地的名称。

这里的建筑一幢紧挨一幢,晾晒衣服的绳子横七竖八,电灯晃晃悠悠,花园无人打理,野草丛生,臭椿树光秃秃的。防火楼梯固定在木窗外面,墙壁污秽不堪,有些地面铺上了水泥。

尼克穿过狭窄的通道,不时弯下腰,以便避开悬挂的绳索。有的门上挂着铁锁,有的半开半掩。地下室通道与杂品储藏室连接起来,壁龛上摆放着垃圾桶,破旧的煤桶被用作火炉。有的储藏室里堆着商店里的存货。空气中弥漫着垃圾和潮湿石头发出的气味,夹杂着发霉的气味,令人恶心,不寒而栗。尼克觉得,这里的一切都被保留在空气之中,各种气味浓重,湿漉漉的,与霉味、咖啡渣和大水槽里的拖把发出的气味混在一起。

他的童年时光有一半是在街道上度过的,有一半是在这些院子里度过的,与房顶和防火楼梯为伴。

尼克经过一个炉子间,最后推开过道尽头的一扇门。招待员乔治在一个狭小的储藏室等着他。乔治说,这间房子是他的另外一个家。乔治看见尼克,点头示意,要他进去。乔治与公寓管理员达成交易,可以使用这个房间。这里摆放着一张小床,一张桌子,一个捕鼠器,两把椅子。两只灯泡在天花板下面悬荡,地上排着一些油漆桶和修理管道使用的工具。尼克已经打听清楚,这个交易涉及一个女人。她到这里来,他付钱和她上床,公寓管理员让乔治使用房间的条件是免费和她上床。那女人定时到这里来,满足管理员的欲望,费用由乔治支付。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的。”

“我在这里。”乔治说。

“我有第六感觉。”

“你可以透视墙壁。”

乔治把一叠扑克推到桌子中间,尼克坐下。

“只是第六感觉而已,我还不能透视墙壁。”

“你的这种感觉能不能告诉你半夜在台球室发生的事情?”

乔治有两份工作,一直过着单身生活,与八十岁的奶奶住在一起。如果不上班,他有时候整天打台球。如果既不上班,也不打台球,尼克就可以在这里找到他。两人玩一种名叫王牌的扑克游戏,一种老年人喜欢的游戏,完全是为了消磨时间。此外,招待员乔治身上有某种东西,它让尼克深感兴趣。

“什么时候,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那里遭到抢劫。”

“台球室被人抢了?”

“三个带着手枪的男人。”乔治说,嘴里哼着电影音乐。

“三个带着手枪的男人。你在那里吗?”

“我下午6点去餐厅上班,11点回到那里,打了一局,然后回家了。抢劫很久以后才发生。他们抢劫了扑克室。”

“他们抢劫了扑克室。”

“你干吗老是重复我说的话?”

“听到这些话,我感到吃惊。”

“还戴着袜子面具。”

“还戴着袜子面具。什么袜子?”

“女人穿的袜子,尼龙袜。”

“蒙在脸上?”尼克问。

“不,穿在脚上。哎呀,我本以为你这个孩子很聪明。”

“听到这些话,我感到吃惊。蒙在脸上。”

“蒙在脸上。这样就看不清他们的长相。”

“戴着袜子面具。三个人。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就是站在门口的那个别着手枪、满脸凶相的家伙?那个叫沃尔斯的人当时跑到哪里去了?”

“他没露面。”

“他没露面。这就奇怪了。”

“他们先抢了桌上的钱,接着让打牌的人挨个把口袋翻出来,然后抢了记账的麦克。麦克保管着当天的营业收入,还有台球室的收据和押注。”

“多少?”

“全部。我听说一万两千多。我听说是这么多。谁知道多少呢?”

“一万两千。”

“三个带着手枪的男人。手枪。”

乔治说着,两手在腰部旋转几下,就像一个炫示手枪的墨西哥匪徒。尼克很少见到他这么轻松活泼。

尼克洗牌,然后出牌。

“我本来想买一点啤酒。”尼克说。

“谁会把酒卖给未成年人呢?”

“我告诉多纳托的妻子,我已经十九岁了。她说:你觉得我是傻瓜吗?”

“不过,她还是把酒卖给了你。”

“她还是把酒卖给了我。”

“她那样做带着恶意。”

“对谁?”

“对这世道。”乔治说。

“戴着袜子面具,真让我吃惊。”

两人玩了一阵扑克,乔治俯身打开桌子下面的抽屉,伸手摸索香烟,眼睛没有离开手上的纸牌。

“你这里有没有避孕套?”

“别关心我这里有什么。”

“她是干什么的?相信我吧。我会告诉别人?是不是我那天在公园里看见和你一起划船的那个?”

“如果你看见我和某个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她肯定不是来这里的女人。你没有看见我和谁划船吧,你这个鬼精灵。”

“乔治,我是认真的。”

“什么?”

“你替朋友安排?”

乔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阴沉,空洞。

“她不是姑娘,是女人,不适合你。我快满四十了,尼基。你不可能不花一个子儿就得到你需要的东西。”

也许,这就是乔治身上让尼克觉得有趣的东西。在他认识的人中,乔治最孤独。这种孤独感体现在乔治的步态中,体现在他说话的声音中,体现在他的姿势中。如果台球室里人声鼎沸,辱骂此起彼伏,笑声粗俗刺耳,乔治所在的那个角落却冷冷清清,即便他在和别人打球时也是如此。乔治把这种孤独感带到他去的任何地方,似乎对此不以为然。这一点让尼克觉得有趣。也许,乔治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生活,也许,实情并非如此。不管怎样说,他让这种方式显得没有什么问题。

“说到买啤酒的事情。”

“对,什么呀?”尼克问。

“这份倒霉的工作。我觉得,你应该待在学校。”

“这份倒霉的工作,你说什么呀?”

“我已经和人谈过了。你在货车上干,可以挣更多的钱。不是送啤酒,而是苏打水。把货送到商店和超市。七喜。”

“喝那玩意,我浑身发抖。”

“你就发抖去吧。你卸下装着饮料的板条箱,然后把空箱子搬到车上。这使你变成男子汉。”

“使我变成男子汉,怎么变?”

“干粗活,就这么变。在夏天,你简直会累得想死。我干了一个夏天。真他妈的难以相信,两天之内瘦了二十磅。”

尼克认为,一个人没有必要一辈子守着一份工作,没有必要成家,没有必要住在房子里,没有必要每天晚上6点准时吃晚饭。他想到了乔治。乔治年龄比自己大,失去了许多东西——哦,不是失去,而是从来没有拥有什么东西。然而,他还是走过来了。乔治玩牌,打台球,和女人上床,口袋里的美元屈指可数,没有多少时间思考。去你妈的,我一个人去死。这就是乔治在心所说的话。

“工钱不错吧?”

“比你现在的多一点,更稳定,更安全。不过,第一周你会累得疝气发作,夏天来了之后累得中风。这会让你变成男人,尼克。”

“谢谢。”

“你什么也不用说。也许他们会雇用你,也许他们不愿意。”

“我希望你知道,我谢谢你。”

“他们会看着你,心里说,这个家伙整天就想着和女人上床。我们最好去某个地方找一个波兰人吧。”

尼克喜欢乔治说话的口气。两人又玩了一阵扑克,尼克发现乔治的目光有些异样,正在打量着他。

“你觉得我这里的抽屉里有避孕套?”

“我不知道。”

“你想看一看我这里有什么吗?”

“我不知道,乔治。没错,干吗不呢?”

“不。我不想让你看这里面装着什么。”

“没错,干吗不呢?”

“不。那样做会是大错。你会告诉别人的。”

“我不会。我告诉谁呢?”

行了。乔治在和他开玩笑,没有改变态度。乔治直率,说话慢吞吞的,疲惫不堪,头发稀疏,长指甲上沾满烟油。

“因为我相信你,尼基。”

他把手伸进抽屉,掏出一盒火柴和一个勺子。

“这些木棍火柴,我们过去叫荧光棒。”

那个厨房用具是普通的勺子,底部污秽,与乔治的手指头差不多,不过颜色更暗,像是涂抹了一层大理石粉。

“我看着呢。”尼克说。

“你有兴趣?”

“我有兴趣。”尼克说。

乔治把手伸进抽屉,掏出一段松紧带,像是医用的,是某种用来捆扎的物件。他把它扔到火柴旁边,然后看着尼克。

“我仍然看着呢。”

“你看着?”

“我看着。”

乔治再次把手伸进抽屉,掏出一个皮下注射针头。一个连着沾满灰尘的注射器的针头。乔治拿起来,凑到尼克面前。

“你看着的?看吧。”

过了片刻,尼克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他没有尝试过的东西。毒品。附近有人使用毒品?他无言以对,觉得困惑突然变得非常小了。

“你用这玩意儿?”

乔治把手伸进胸前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起来的小袋子,摇动几下,然后重新放进口袋。

“海洛因。”他说。

尼克无言以对,觉得自己像是在小巷里遭到别人的猛击,脑袋里轰的一声。他差一点把一只手放在后颈上。

“让我看一看吧。”他说。

乔治掏出那个小袋子,递给尼克。尼克翻开小袋口,试着吸了吸里面的粉状东西。

“你闻到什么了?它没有气味。”

尼克把小袋还给乔治。

“怎么回事儿?”

“什么怎么回事儿?”

“你用这玩意儿。”

乔治卷起左边的衣袖。胳膊上面满是圆形疤痕和伤疤,肘弯里有一团深色,破损的血管和损伤的皮肤已经溃烂。

这时,乔治挥舞着针头,已经陷入迷狂。

“你刚才问我是否替朋友安排?什么样的安排呢?”

“哼,拿开吧。”

“开始时慢慢来,皮下注射,不要碰到血管。”

“我晕针,乔治。那东西离我远点。”

“你推一下注射器,瞧见了吗。”

“这玩意儿我不需要。”

“来吧,我给你捆扎一下。”

乔治挥舞着弹性带,尼克觉得自己必须站起来,到房间另外一侧去。年龄较大的人喜欢看到他这样的反应。

“怎么回事儿?”他问。

“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你只想和女人上床。怎么回事儿?”乔治说。

多年以来,孩子们在下院子里玩追踪游戏,还有赢小钱的骰子游戏。在天热的日子里,年龄较大的孩子可以索要一个小桶饮料,站在荫凉处喝几杯。女人们站在窗口,一边呼吸空气,一边抱怨自己遭到的责骂。

“你把那针头扎进自己的胳膊?哎呀,那东西我见着就害怕。”

乔治笑了起来,觉得开心。他把展示的东西全部放进抽屉,点燃一支香烟,坐在那里吞云吐雾。

两人重新聊起了抢劫的事情,过了片刻,说话的口气恢复正常。

“该走啦。”尼克说。

“保重。”

“在麦克那里见。”

“保重。”乔治说。

尼克在昏暗的通道中转了一个弯,走出去,进入一个靠墙堆放着垃圾桶的小院。他顺着后面的楼梯,拾级而上,经过笨重的金属大门,进入自己的公寓楼。

没错,乔治让他威风扫地,但也教他懂得了如何处理严肃的事情。

事情发生在当天课程快要结束的时候,完全出乎大家的预料。这肯定是她刻意计划的,发生在转瞬之间,叫人猝不及防。

修女正在黑板前面分析一个复合句,画出的图解非常复杂,层层叠叠,有点像大多数孩子住的公寓楼外墙上的防火楼梯。

她停下来,让大家明白将会出现什么事情,但却没有时间猜测究竟是什么事情。

突然,她大声叫喊:“卧倒隐蔽!卧倒隐蔽!卧倒隐蔽!”

孩子们顿时懵了,头脑麻木,呆头呆脑,无法思考,行动缓慢,笨手笨脚。他们开始从座位上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书本撞落一地,互相推搡,急促奔向三面预先规定的墙壁,半蹲下来,就像站在土豆袋子里。

第四面是靠窗的墙壁,有人告诉他们,应该避免蹲在那个位置上。

马特看见,弗朗西斯·X.卡瓦诺跌跌撞撞,径直撞在桌子角上,不禁觉得自己腰部一震。

修女的声音尖利,在教室里面回响,蹲下躲避,卧倒隐蔽。孩子们你推我搡,争夺位置,然后进入屈膝状态,脑袋对着地板,眼睛紧闭,两手捂着面孔,防止爆炸闪光的伤害。

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位置,渐渐安静下来。

马特把脑袋靠在离他最近的衣帽间门的角落上。他喜欢卧倒隐蔽。这种训练有一种同步行动的感觉,让他感到开心。这个动作与两个同学一起开启或者关闭衣帽间门没有什么两样,与齐声回答修女提出的教义问答上的问题没有什么两样。数字让他产生愉悦感。蹲在地板上,姿势与其他人基本相同,这让他觉得舒适,安全。突然袭击带来的混乱过去之后,学生们现在镇定下来。这是应对原子弹袭击的第一条规则,保持镇定,不要激动,不要让他人激动。另外一条规则是,不要触摸任何东西。

在卧倒隐蔽的训练过程中,他心里产生一种奇怪的归属感。这里的人模样相似,行为相似,一个个脑袋向下,肘部夹紧,屁股朝天。这个孩子脑袋里想着国际象棋的三十二个棋子,想着数以亿计的国际象棋走法,这时喜欢待在预定的位置上。修女重复告诫和命令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就像是在另一个难以名状、烟雾弥漫的日子里的警笛一样,时高时低。

保持镇定。

不要触摸东西。

不要接听电话。

拔掉面包机电源。

不要驾驶机动车。

用手帕捂住嘴巴。

他们做祈祷的姿势可能是来自任何地方的任何人,就像来自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的虔诚教徒,正在顶礼膜拜自己的神灵。唯一重要的事情是自卑的恳求,对威力无比的蘑菇云表示崇拜。四十个充满活力的孩子沿着墙根排列起来。

她命令孩子们回到正常位置。他们站起来,找到散落在地上的书本,乖乖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两眼望着埃德加修女,以便确定自己应该觉得多么愚蠢。

句尾不能使用介词,句首不能使用and。

修女对他们的表现并不满意。她俯身对着讲桌,两手紧紧按在桌面上。他们看见她的指关节已经失去了血色。

他们等着她发出重复训练的命令。

第六部 灰色和黑色的安排 第5节

“嗨,博比。”

“我这里忙着呢。”

“嗨,博比。”

“我这里忙着呢。”

“嗨,博比。我们想给你说点事情。”

“我跟你说,对吧,我忙着呢。”

“朱朱想和你谈谈。嗨,博比。听我说。”“走开,行吗?”

“嗨,博比。”

“你他妈的滚开。”

“嗨,博比。”

“你没有看见我在这里干活儿?”

“嗨,博比。朱朱想给你说一件事情。”

“什么呀?”

“嗨,博比。”

“行了,什么呀?”

“这件事情。”

“行了,什么呀?”

“你拳头里的狗屎,捏一下吧。”尼克说。

她不知道怎么叫它,一种轻盈的东西,一种清风,某种带有变化的东西,是树上的花朵或者芬芳的雨滴。她站在门阶上,看着一个男子走过街道,锈屑从四楼的防火楼梯上落下来。

在两个门之外的位置上,一辆卡车在食品杂货店前停下来。店主的儿子出来,开启朝向人行道的金属门上的大锁,推开推拉门。两个男子卸下装着可乐的板条箱,放在手推车上,推进商店。两个人一个年轻,一个年老,两手端着板条箱,沿着小路,进入地下储藏室。

克拉拉点燃一支香烟,打算走过街道,去接孩子。今天星期三,孩子由裁缝的妻子照看,接他的时间快要到了。

那个年轻的人走到门阶前,这是他往地下室第三或者第四趟运送货物了。

“您让我吸一口,行吗?吸一口烟。”

她看着他,考虑他提出的请求。

“不愿开口求您。”他说。

她看着他,看着他湿漉漉的衬衣和破旧的粗蓝布工装裤。他把板条箱搁在腹部,卷起的袖子下青筋暴起。

“一口就行,”他说,“这可有天壤之别噢。”

她说:“是往天上,还是朝地下呢?”

他笑了笑,目光投向别处。后来,他看着她说:“当你需要吸烟时,往哪个方向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伸出手,想把烟递给他。可是,他没有放下装有可乐的板条箱伸手来接香烟,而是上了两步楼梯,朝她走来,两眼看着她。这意味着,她要么把香烟放进他的嘴里,要么改变给香烟的主意。

开始时,她没有做出决定,自己抽了一口,问他:“难道你不害怕这会影响身体发育?”

六天或者七天之后,她出了公寓门,锁上房门。有人站在门阶上,在门厅外往里看。她知道那人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她做了一个手势,要么表示回避,要么表示邀请。接着,她把钥匙放回锁孔,把门打开。

他跟着她,进入空余的房间。她转过身来,发现他正看着自己。他身材魁梧,抱着她,靠在墙上,一只手放在她的上臂上,她伸手把它推开。她期望自己变得疯狂,但是没有这样的感觉。他又试着抚摸她的上臂,她挥手碰开它。他耸了耸肩,笑了起来,喜欢这样的互动。她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上,觉得这样做可以让他停止笑声。

她说:“你是我应该认识的孩子吗?你是谁?我并不在乎。”

他皮肤黝黑,身材壮实,再次动手把她推向墙壁。她伸手拨开遮住自己面孔的头发,觉得只要让他待在这个房间里,就没有人知道这里正在发生疯狂的事情。这是空余的房间,是画室。她不应在这里赤身裸体,不过,她的脚踩在没有地毯的地板上,有一种冰凉的感觉。这里没有出现什么非常特别的事情。

他的两手在她的身上抚摸,他的身体散发着香烟的气味,还散发着别的什么东西的气味——奇怪的体味和汗味混合起来的气味。两人长时间亲吻,似乎长达几个小时。那些长吻湿漉漉的,让她忘情,觉得遥远,空空的,觉得他的一只手粗鲁地揉着她的乳房。不过,她突然把他推开,走向过道尽头的衣橱,找到为儿童床准备的床垫。那是几代人用过的犹太人的传家宝。

她回到房间,把卷成一捆的床垫递给他。他把它竖立起来,做出要碰撞它的样子,舌头伸了出来。

她环顾房间。他解开捆床垫的绳子,把床垫铺开,跪在上面等候。这时,房间显得很美,阴影一道一道的,线条和空白相间,隐晦和明晰共存。她走到他面前,当然带着不信任的态度,示意要他坐下。

她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后来,他把她拥入怀抱,一边亲吻,一边抚摸,她依然保持抵抗。她想到了抚摸这个词,想到了阴茎这个词,闻到了他身体散发的地下室的气味以及灰尘覆盖的寒酸房间的气味,抵抗着他做出的任何动作。

两人滚作一团,呻吟,叫喊,大汗淋漓,大口呼吸,就像喝水一般。身体的接触部分发出咂嘴一样的声音。他在这里,等待她的探究。她喜欢停下观看,时而把目光转开,时而引导他的手。后来,她走进厨房,取了一杯水,回到房间,在他胸部上倒了一些,发现他的身体与小床垫很不相称。她把杯子递给他,看着他喝水,心里想,除了自己在工作室里赤身裸体之外,没有什么她可以明确界定的疯狂之举。

后来,两人再次搂抱,滚作一团,再次进行了全新尝试。她闭上眼睛,想象两人相拥的样子。这样的事情她几乎可以做,完全可以做。两个胴体一起翻滚,移动,姿势多样,融为一体,爱抚各个部位,就像毕加索画作中的恋人。

他出了房间,去上厕所,她这时觉得自己感觉奇特,疯狂,完全失去了理智。不过,她只是坐在床垫上抽烟。

“十三英寸。”

“十三英寸。”

“你叫什么来着?舰长。”

“舰长。怎么样,这听起来比船长好一些吧?”

“天空晴朗,没有雪。”

“十三英寸。什么东西十三英寸?你需要十三英寸吗?弯腰。”

“嘿。你和什么军队?”

“弯腰。我让你看一看,没有雪。”

“嘿。你和什么军队?”

“你已经有舰长这个名称了。我给你一部摩托罗拉。”

“你们全家人,包括你爷爷和他的猴子,也不可能弄到十三英寸。”

布龙齐尼站在教室里,看着四十四个神情坚定、正在上科学通论课的学生。他们大多数十六岁,少数稍大一些,甚至有十八岁的。那些人有的生性愚钝,有的上课胡混,在漫长而艰辛的求知路上,被人远远抛在身后。

他站在宽大的讲台后面说话,眼睛有时望着墙壁,有时望着天花板,有时望着讲台对面墙上的窗户,有时望着福德姆路上公交车冒起的青烟,有时望着树林那边的大学。在那里,四年级学生穿学士服。在校园南边院墙的石头柱子上,用大写字母雕刻着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阵亡的校友的名字。

福德姆大学。

“我们只有理解了大自然的结构之后,才能清楚地观察世界。我们需要计算、测量、验证。这就是科学方法。科学。观察和描述现象。现象。人的五官感觉可以感知事物。季节变化是有意义的。在某个时刻,寒冷渐渐减弱,白天越来越长,每年都是如此,时间准确。上一节课,我们讨论了昼夜平分点与至点之间的区别。我相信,你记得这一点,英诺山迪小姐。行星以有序方式转动,我们可以预测它们在空中的运行轨道,对所涉及的数学计算深感佩服。行星绕着太阳,轨道是椭圆的。椭圆,稍显扁平的圆形。在此,我们可以发现形式和法则,发现各种自然规律以和谐的方式产生作用。想一想海浪的节奏吧。想一想婴儿出生这个例子吧。一个女人按期分娩——阿普勒鲍姆,眼睛看着前面。我们说,一切如期进行。在分娩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自然规律的准确性。这个女人依次经过各个阶段,胎儿长大,发育。我们可以预测,我们可以说,大概在本周或者下周,孩子将会出生。一切如期进行——英诺山迪小姐,像你这样不停地咀嚼口香糖。胎儿的发育也如期进行,需要九个月时间,重量为七磅二盎司。我们需要数字,以便理解世上的事物。我们用数字思考,例如,可以用十年为单位来计算时间。我们需要认识基本原理——阿方斯·卡坦扎罗——以便更清楚地理解世界。”

一个声音从在教室后面冒了出来。

“叫他阿兰。”

教室里出现一阵愉快的笑声,就像微风吹过草堆。在大多数情况下,布龙齐尼可以很好地维持课堂纪律。学生们明白,他不愿与他们发生正面冲突。布龙齐尼带着沉思,用温和的语言讲述,有时候会偏离主题,远离当天的学习内容。他们将此视为他个人的逃避行为,与他们自己的举动类似。

另一个声音在窗户附近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模仿着娘娘腔。

“别叫我阿方斯啦,叫我阿兰好啦。我想当电影名星啦。”

这次,教室里响起学生们会意的笑声。布龙齐尼对那个男孩子——身体削瘦的阿方斯——深表同情。不过,他没有批评他们,而是继续讲课,试着用声音盖过学生们的欢闹。可怜阿方斯,削瘦的脸上长着不幸的粉刺,如同摆着一颗颗葡萄。

“我们需要数字、字母、地图和图表,需要科学公式,以便认识事物的结构。E=MC2。”

他在黑板上写下这个等式。

“为什么写在黑板上的几个标记,几个小小的弯弯曲曲的符号,可以表示人类历史的形态?能量、质量、光速。质子、中子、电子。原子多大?让我告诉你们吧。假如人的大小与原子一样,想一想吧,加利亚尔迪,全球的人可以站在一个针头上。想一想储存在物质之中的巨大能量吧。物质是某种具有质量的东西,包括固体、液体和气体。想一想原子裂变时释放的能量。能量,物理系统做功的能力。我希望知道,为什么刻在石板上的几个符号,写在纸上的几个符号,可以表达这么大的信息量,包括具有如此破坏力量的隐含意义。想一想这种反应之中包含的巨大能量吧。这是真正的力量。想一想人的大脑的思考方式吧。大脑进行识别和分析,大脑控制表述,多么美妙,多么有力。将如此复杂的自然力量,将原子之中那些看不见的神奇作用加以概括,用黑板上的一个公式表达出来,这需要多么美妙绝伦的想象力?原子,这个物质单位被视为核能的源泉。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人提出了原子的理念。公元前,英诺山迪小姐。在咀嚼口香糖之前。原子很小,很小,很小,是在某种东西之内、之内的某种东西。不断地下分,下分,下分。再下分,下分。下一次课,我们将讨论第七章。做好准备,我们将进行口头测验。”

课堂上传来一阵低沉的呻吟。

“最大限度的公开为难行为。”布龙齐尼说。

学生们三五成群地离开教室,进入长长的走廊。在那里,其他四千名学生开始聚集,形成巨大的充满青春活力的躁动,标志着能量释放的条件。

冬季尚未结束,可是今天的空气中可以嗅到某种温柔的气息。早春的律动非常温馨,让人心旷神怡。阿尔伯特沿着通常的路线,走进大街,沿途看着商店和社交俱乐部。

在一个地方,他停下脚步,吃了一个松子饼干,询问那个女人在朝鲜当炮兵的儿子的近况。在另外一个地方,他用拇指抹了抹小胡子,站在一个两眼粉红、不时吐痰的男子面前,笑眯眯地听那人大声地急迫诉苦和抱怨。

在猪肉店,他和两个新来的人交谈。其中一个女人来自意大利西南部的卡拉布里亚,小女儿跟在她的身边。这时,他的母亲和妹妹的身影出现在记忆隧道的深处,那个姑娘也紧紧地跟在她母亲的身后。

如今,他母亲躺在皇后区的一块土地里,附近的一大片草地上竖立着墓碑和十字架,下面是数以千计已经脱离日常生活的灵魂。那些人独立自主,已经不再抱怨了。

他在这里买了一点肉,那里买了一点鱼,最后往家里走。他想到每年夏天的圣徒纪念日的场景:教会乐队的成员穿过街道,演奏悲伤的曲子,女人们纷纷出现在经济公寓的窗口上。按照惯例,那些乐手在居住区的特定街道上会放慢脚步,在特定的住宅前会停下脚步。那是一幢老式木屋,前面有门廊,搭着玫瑰花架,是那位橄榄油进口商的豪宅。他们停止演奏,里面的人出来,邀请他们进去。他们穿着整齐的乐队制服,黑色裤子,白色衬衣,带着各种各样的乐器。这是一种不乏尊严的古老习俗,大家鱼贯而入,以便享用一杯红葡萄酒,其中包括年长的人、身体肥胖的长号手,还有被身上挂着的低音鼓压弯腰杆的年轻人。

朱朱本来不想跟着他进去,不过也没有办法。一旦尼克进去,朱朱也得进去。

朱朱一直想看一看死人是什么样子,尼克正领着他去实现这个愿望。他们走进位于第三大道附近的殡仪馆的前厅,发现二三十个男人站在那里,抽烟,交谈。

“也许,这样做不好。”朱朱说。

“你要注意的只有一点,千万不要笑。”

“我笑什么呀?”

“你得表示某种尊敬,”尼克说,“我们要让那些人觉得,我们是死者的家人。”

尼克推了他一把,两人走进遗体告别室。女人坐在折叠椅上,手里捏着念珠,嘴里默默颂经。靠墙摆放着几张沙发,年轻女人穿着黑色服装,别人看不清她们心里在想什么。几个小姑娘站在她们中间,神情严肃,脸色苍白。

两人走到棺材前,探头往里看。里面躺着一个老头,鼻孔张得大大的,长着一双木匠或石匠的手,指头呈铜色,皮肤粗糙,疤痕累累。

“这就是尸体,仔细看看吧。”

两人在棺材前跪下。

“看上去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可怕。”朱朱说。

“我觉得,他们拔去了他的眉毛。”

“我本来以为人死以后大不一样。”朱朱说。

“怎么不一样?”

“我不知道。惨白,”朱朱说,“整个面孔惨白,像粉笔的颜色。”

“他们给他化了妆,打扮了一下。”

“惨白,僵硬,我本来以为。”

“他没有僵硬,你说这个人?”

“他看上去可能就是睡着了而已,如果他穿着正装睡觉的话。”

“这么说,你觉得失望。”

“对,有一点,失望。”

“你干吗不大声一点,”尼克说,“让他们把我们拖到街上,打个半死。”

“这本来就是你的馊主意。”

“我们应该拿着一个信封。”尼克说。

“这是一个糟糕主意。什么样的信封?”

“如果我们是家人,”尼克说,“里面要么装着弥撒通知,要么装着现金。”

“我以为,只有参加婚礼才送信封,参加葬礼是不送的。”

“做任何事情都要送信封。他们总是送信封。”

“这个主意很糟糕,我想离开这里。”

“太晚了。祈祷吧。让他们看见你在祈祷。让他们看见你向死者致敬,”尼克说,“看见那些穿黑衣的女人没有?如果我们不尊敬死者,她们会把我俩撕得粉碎。”

在台球室的一个角落里,一个名叫史蒂维的家伙伸直脖子,咳了一声,把一团乳白色浓痰——他管它叫牡蛎肉——吐出来,弄进自己的可口可乐瓶子。

朱朱问:“我要你一口可乐喝,你就这么干?”

“哼。我可没说不给呀。”

“可是你就这样干?往里面吐痰?”

“你说你要喝一口,我说,喝两口吧。”

史蒂维清了清嗓子,又咳出一口牡蛎肉,吐入瓶子,然后把瓶子递给朱朱。

“你就这样干?你弄出这么一大团东西,在瓶子里漂着。觉得没有一个脑袋正常的人会拿起这样瓶子喝。”

“你想喝一口,哼,喝一口吧,爱喝多少喝多少吧。”

“这么说,你把全部可乐都给我了,这可是你说的。爱喝多少喝多少,如果我傻到会那样做。”

“我的就是你的呀。”史蒂维说。

朱朱假笑,脸上露出嘲笑的神色。接着,他一口喝掉瓶子里的东西,打了一个嗝,把瓶子扔给史蒂维。

尼克看着,脸上露出佩服的神情。

那天晚些时候,他牵着小狗麦克散步。他沿着医院围墙,然后转向东面,通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在那个女人所住的公寓楼对面停下脚步。前面的房间里摆着一张床,没有铺床单。那是一张空床,准备好的空床,他在门阶的右侧看得清清楚楚。房间的窗帘半掩着,窗户旁边亮着一盏灯。他在那里站着,抽了一阵烟。

他牵着狗,回到台球室,两个男人从阶梯上走下来。他觉得在扑克室里见过其中的一个。两人脚步沉重,吓得小狗直往后退。

麦克独自一人站在柜台前,计算着分数。

“你带它去了哪里,是不是中央车站的男厕所?”

尼克伸出一根拇指,朝着刚刚离开的那两个人摇了摇。

“我认识那两个家伙?”

“我不知道。你认识吗?”

“是办公事的,对吧?”

“我最好还是告诉你吧,”麦克说,“反正你会听说的。”

“什么?”

“你记得我们打球时站在门口的那个家伙吗?”

“记得。沃尔斯。”

“持枪抢劫发生时,沃尔斯不在这里。”

“我觉得这有些蹊跷。”

“好几个人都这么看。那天夜里在这里的几个人都觉得,三个持枪抢劫的人中有一个——”

“等一等。他们戴着面具,对吧?”

“有可能是沃尔斯,不管戴不戴面具。当然,从那以后,沃尔斯一直没有露面。所以,你可以想象,大家对他的下落很感兴趣。更不必说,在当时玩扑克的人中,有两个与那个组织,”麦克说,“关系非常密切。”

“那个组织。现在呢?”

“沃尔斯露面了。”

“沃尔斯露面了。他们找到了他。”

“他的出现纯属偶然,就在一英里之外的一家波多黎各商店里。”

“他在波多黎各商店里干什么?”

“买一根没有成熟的香蕉。喂,我怎么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

尼克笑了起来。这个消息让他觉得兴奋。他喜欢沃尔斯,佩服沃尔斯,曾经和沃尔斯聊过几句。尽管如此,这个消息还是让他觉得高兴。他们发现了沃尔斯,动手杀了他。他告诉自己,第二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买一份报纸。这样的事情肯定会见报的。

“他也抢了你的钱,”尼克说,“并不仅仅是桌子上面的现金。”

电视机开着,没有声音。麦克站在椅子上,把它关掉。

“我觉得没有什么值得庆祝的,”麦克说,“这件事情带来负面关注。我觉得,我必须给他们甜头,以免他们让我关门。这次抢劫非常糟糕,引来了侦破杀人案件的侦探和新闻记者。”

“他们怎么弄的?”

“怎么弄的?开枪杀了他。砰,砰。”

“我知道。不过,具体情况呢?多少人?什么武器?”

照片上是血迹斑斑的尸体,毛巾盖住脑袋,以免被人看见。

“他们还开枪射杀别的人吗?他们开的是一辆车,还是两辆?”

“我不知道,没有问。”

“他们开枪时,他带着枪,我是说沃尔斯。”

“我不知道。”麦克说。

“他们打的是脑袋,还是别的部位?”

“尼克。到此为止。回家睡觉吧。”

他们去市中心观看演出,在时报广场闲逛,看那里形形色色的游人,同时既有优越感,又有愚蠢感。

深夜,他们搭乘高架列车回家。朱朱和雷坐在一起,尼克躺在过道对面的柳条座位上。

“听说我,我在想,”朱朱说,“我们不该到那里去,不该去。鬼混,鬼混,鬼混。我说的没错。不过,我们不该做这样的事情。”

“你觉得内疚了。”尼克说。

“那个人已经喝醉了,不要去碰他。如果他是某个清醒的坏蛋,也许情况就不同了。这是一个干活的人,已经喝醉了。”

尼克坐了起来。

“你觉得内疚了,去教堂忏悔吧,感觉会好一些。”他说。

雷·洛法罗不知道他们两人在说什么。朱朱知道规矩,不会告诉他。尼克不想引起麻烦,也不会告诉他。

他们坐的慢车,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到站。

他们穿过下布朗克斯区,经过那些灯光幽暗的经济公寓,经过已经进入梦乡的成千上万的居民。尼克站起来,试图弄开座位上的柳条。先用手扯,难以奏效,接着脚踢,最后再次用手,想把编好的柳条扯开。

在车厢的另外一端,一个人站起来,进入相邻的车厢。尼克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判断自己的行为是否伤害了他。

后来,他再次用脚猛踢,往回退了一步,用鞋跟弄破座位靠背。他两手并用,噼噼啪啪地把柳条剥下来。

他提前一站下车,他们两人看着他走出车门。他走到她居住的那幢大楼前,站在街道对面抽烟,观察那里的动静。前面房间的电灯亮着,不过那张床已经不见了。

他知道,布龙齐尼的母亲最近去世了,这是他母亲告诉他的。在一两天之内,他慢慢了解清楚:那张床是老太太的,那套公寓是布龙齐尼先生的,他在公寓里干的那个女人是布龙齐尼先生的妻子。

他发现,这些情况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影响。他白天多次路过那幢大楼,从来没有见过她。他站在大楼的门阶上一两次,在那里抽烟,她没有出来。最近,他晚上站在黑暗中观察大楼,大多是在半夜,那些该死的半夜,聊以打发睡觉之前的时光。

他满了十七岁,已经十七岁零几个月了。他很快就要去当兵,也许这不是坏事。他的朋友阿里已经穿上了军装,完成了基本训练,准备到朝鲜去。阿里说,他要在朝鲜干最漂亮的女人,把糟糕的二等货留给尼克和其他的人。

尼克站在那里抽烟,两眼望着她居住的公寓,心里浮想联翩,理智、疯狂、愚蠢,各种感觉涌上心头。他心里想着那个女人。

第六部 灰色和黑色的安排 第6节

这一片空地距离学校大门不到一个街区,是一个散漫凌乱的废弃场所,分为上下两层。那里堆着大石头,残垣断壁,荒草丛生,四处可见经过日晒雨淋的垃圾,还有附近大楼居民抛下的棕色塑料袋。小孩子们常来这里打石头仗,年龄较大的孩子不顾黄昏的寒意,常来这里烤红薯。一个名叫怪人的孩子生吃了一只蝗虫,蝗虫的黏液顺着他的下巴流淌。那个举动变成一个传奇故事,在许多地段中流传。不过,几个大人见证了这一举动,他们的说法看来可靠。在这里,还发生了其他可怕的事情。一个男人每天晚上睡在排水沟里。在夏天的一个深夜,另外一家台球室——少校台球室——的几个家伙把一个姑娘弄到废墟里,然后排队轮奸她。那个姑娘是谁?她是否愿意?诸如此类的故事不胜枚举。

这一片空地被称为菜地,就像一条偏僻小巷被称作院子一样。就是在这里,马特在玩名叫打关节的扑克游戏时把手砸破了。

马特进了家门,走进母亲的卧室,看见她正在做珠子手工,于是伸手抚摸她的脸。

“这是什么呀?”

“它看起来像什么呢?”他问。

“血。”

“那么,就是血啰。”

“那么,你应该把它清洗干净。”

“你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

“没什么。”他说。

他坐在起居室里,看着手上的印迹和划痕,看着血液凝固形成的条纹,心里不由产生一种自怜的快感,甚至一种兴趣,一种动物般的依附感,就差伸出舌头舔食了。这时,他哥哥走进来,到家的时间比通常早一些,马特连忙把手藏起来。

“那是什么?”

“没什么。”

“让我看看吧,你这个坏蛋。”

“我需要清洗一下。”

“你应该涂抹碘酒。让我看一看。”

“我不需要碘酒。”马特说,口气中带着一些固执。

马特伸出手,同时把目光投向别处,似乎将此作为一种策略。

“得给他抹些碘酒。”尼克对母亲说。

“这是那个搬运七喜汽水的人吗?”

“碘——酒,碘——酒。”

哥哥查看他受伤的手,马特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尼克的两手肮脏,伤痕累累,比马特的大许多,大五六年,几乎是大人的手。手掌上有血泡,还有被玻璃划伤的痕迹。

“怎么回事儿?你动手打了小姑娘的嘴巴?”

“在菜地里玩扑克弄伤的。”

“你去了菜地?”

“就在边上。”

“她知道你去菜地吗?”

“我没有进去。”

“你觉得到那里去合适吗?”

“你觉得呢?”

“我觉得可以去。不过,你得小心。那里的孩子来自各个地方,他们不知道你是我弟弟。”

尼克抓着马特的手,仔细看着。

“现在没有刚才那么疼了。”

“你们玩打关节的游戏。”

“对。”

“结果你的牌没有出完,赢家敲打你多少次?”

“我可以选择。”

“我记得那种选择。”

“要么他用一副纸牌的边缘,在我手上擦刮九次,要么他擦刮四次,然后用一副纸牌猛击一次。”

“握着纸牌,照着你的指关节,猛力击打。”

“就是那样的。”马特说。

“让我问你。你脑袋那么好使,和一帮小屁孩儿玩扑克游戏,怎么会输呢?”

“他们可不小噢。”马特说。

尼克拿着马特的手。这些年来,尼克经常敲击他的脑袋——用中指轻快一弹,打在脑袋上。尼克多次把他从椅子上举起来,然后放下。有一次,尼克看见马特在门框上擦鼻涕,于是抱着他,假装要把他扔出窗外。遇到马特在门口挡住了去路,尼克经常用脚踢他的屁股。

“我觉得我们说的是应该抹些碘酒。”

“我不需要碘酒。”他低声说。

马特看着尼克抓他的手。他哥哥身上散发出工作留下的汗味、热气和刺鼻的蒜味香肠气味。他工作时吃了添加了许多佐料、油漉漉的蒜味香肠。

母亲进来,看着马特的手。

她说:“红药水。”

尼克把马特的手移开。

“碘酒。”他说。

“首先,应该用肥皂和冷水把手洗干净。马修,听见没有?然后,擦干。”

“然后,涂抹碘酒。”

“我不需要碘酒,”马特说,“我擦红药水吧。”

“碘酒,药力更强,效果更好,刺激更大,杀灭细菌。”

“红药水。”马特说。

“碘酒浸入皮肤,清洁伤口,杀灭细菌。”

“红药水。”马特说。

可是,他不想让哥哥放下他受伤的手,这时不要松手。

克拉拉站在房顶上。天上暴雨云集结,形成蓝色的清晰边缘,就像在某个遥远的海岸上出现的天气。天空色彩丰富,乱云翻动,不会就此消失。

克拉拉的孩子和一个邻居的孩子一起,在附近的一张毯子上玩耍。

克拉拉取下晾晒的衣物,放进篮子,不过这时还不准备到室内去。大风越刮越猛,她看见整个街区的妇女在房顶忙碌着,从摇摆不定的绳子上取下晾晒的衣物,不时低下头,躲避狂乱拍打的床单。她听见其他女人用力拉着交错在小巷、窗户和晾衣杆之间的绳子,旧绳子在锈迹斑斑的轮子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克拉拉想念阿尔伯特的母亲。每当她走进前面的那个房间,就会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那里空荡荡的,让她觉得不自在。当初那里还有一张空床,现在就连那床也不见了,只剩下需要填充的空间。

还有一件奇特的事情是,他们不想扔掉那张床,两个人都不想。他们让那张床在房间里摆放了几个星期,按阿尔伯特母亲喜欢的方式,让床对着阳光照射的角度。在阳光洒进房间的那几个小时里,她喜欢闭上眼睛,享受太阳照在脸上的感觉。

她的睡衣和头发是白色的,床单也是白色的。床单在房顶上翻腾,女人们抓住它们,折叠成便于收拾的形状。

最先落下的雨滴很大,在房顶上飞溅。

不久以前,她到房顶上来过,或多或少是为了远离她的日常生活。她看见,那个青年站在街道对面,在街灯附近抽烟。

在她想到他的大多数时间里,浮现在她脑海里的是他的动作。她想到他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掌抚摸她身体的情形,他的指甲里塞满灰尘。她想到他转过肩膀,他的目光越过紧握的拳头,深情地凝望她。

她喜欢看到他站在路灯下望着公寓大楼的样子。后来,她考虑一阵,觉得不那么喜欢了。然而,那是她唯一一次看见他在那里。

大雨越来越近,可是两个孩子都不愿进屋。

从某种角度看,他显得轻松,自然,既不是陌生的,也不是完全未知的。她最初觉得,也许把他视为年轻男人还是不错的,就像成长小说中的一个角色。然而,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只有他的动作。他没有告诉他的姓名,然而却不是虚构的角色。他是一个旋转的模糊身影,在她右肩的某个位置上徘徊,是她的大脑从所有那些快感和湿漉漉的接触中压缩出来的东西。

她的目光越过露台,看见街道对面有三个女孩在门阶上玩抓子游戏。她们坐在不同的阶梯上,正在玩游戏的那个女孩弯着腰,身体一动不动,一只手忙着去抓散落的子粒。克拉拉可以听到,她们叫喊着游戏术语,以便互相干扰。她们之间出现了争吵,声音尖利,词句清晰。

她需要的不是更多,而是更少。这是她丈夫无法理解的一点。独处、距离、时间、工作。她需要某种东西,以便让自己呼吸。

她把洗衣篮提到门口,放在门边。这时,附近的房顶上几乎空无一人,小巷里的叫喊声也停了下来。即便站在房顶这样的高度上,她也可以听到敲打的声音。一个女人用硬币敲打窗户玻璃,示意还在外面玩耍的孩子进屋。

这时,大雨倾盆。克拉拉抱起女儿,一只胳膊挎着篮子,伸手抓住另外一个孩子的手,在大雨之中笑着跑过房顶。

晚餐时,她告诉他,她的做法是自私的。

“我觉得,这不是真的。”他说。

他把一个硬皮面包撕成两小块。这是他的习惯做法,根深柢固,手上动作节奏分明,间歇得当。如果没有这个至关重要的仪式,她无法想象他怎样才能吃完一顿饭。

“画室是一种浪费,我的创作毫无进展。我们应该把特雷萨放到那个房间里去。”

“慢慢来,”他说,“不管怎样说,你有什么具体的目标吗?为了创作每天给你带来的满足感,为了打发时间,还是继续画吧。”

她有一幅惠斯勒的小型版画,那幅著名的母亲,挂在空余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她觉得,一般人不会看这一幅画,她喜欢画面的平衡形式和柔和的真实色彩。作品充满张力,不乏现代派的特点。那女人坐在那里,戴着头巾式女帽,身穿宽松黑色上衣。画家似乎早在她尚未做好准备之前,就已经让这个人物脱离她所在的时代,用20世纪的抽象方式表现出来。不过,克拉拉也喜欢透过彩色组合,透过高深的色彩理论,也许还透过绘画理论本身,审视这幅作品的深刻意蕴,欣赏这位母亲,欣赏这个女人,了解这位母亲的生平,了解她的趣闻轶事。女人坐在椅子上沉思,神情拘谨,动作呆板,像是贵格会教徒,思绪似乎飘向远方,直接引起观赏者的兴趣。克拉拉觉得,其原因仅仅在于,画中的人物迷失在回忆之中,停留在回忆形成的出神状态之中。尽管受到画家的影响,受到儿子的影响,受到理论重点的影响,作者在画面上形象展现了一种强烈的挽歌韵味。

“不,应该把这个房间利用起来。这才是我应该做的事情。赋予这个地方某种具有生活气息的东西。”

“我们有前面的房间,把它利用起来吧。”他说。

“我们有前面的房间,那里依然像是某种无人区。我先把前面的房间用起来,然后再考虑空余的房间。”

“我会抓紧工作,成为科学系的主任。我会实现自己的这个目标的。今年夏天,我们去旅行,到西班牙或者意大利去,到你想看的地方去。”他说。

她喜欢看他吃饭的样子:他非常用心地摆弄餐具,品味食物,细嚼慢咽。他举起酒杯,在距离嘴唇一英寸的位置停下来,慢慢地品味酒香,似乎在理解土地,理解人与土地之间的联系。他的动作自然,毫无故作姿态的意味。这就是阿尔伯特面对一盘黑乎乎的鱿鱼时的样子。他眼睛看着装在盘子里的菜肴,心里想到是土地和大海,在拿起叉子之前,把这一切全都吸入他的身体。

“到西班牙去,”她说,“到马德里去,购买普拉达的产品。”她笑了起来,有点冷冷的意味。那种空洞的音调是她惩罚自己常用的。“我想欣赏绘画,直到我累得躺下。”

有一天,她在街上看见他和一个朋友一起,朝一家出售陆军和海军用品商店走去。她停下脚步,站在那里,挡住两人的去路。他几乎与她撞了一个满怀,后来才看见面前这个人是谁。他停下来,仅仅稍显惊讶,他的朋友也停下脚步。这时,她绕过他们,朝街道对面走去。

第二天,她观察窗外时,他站在路灯杆旁边。她当时正在前面房间里安装新窗帘。他站在那里抽烟。一辆铁路快运公司的货车从两人之间经过,他抬起头来,看见了她,轻快地一抖手里的香烟,然后走过街道。

她把床垫扔在地上。尼克望着她,从头上脱去衬衣,再次望着她。她站在那里,低着头,似乎努力回想着什么。后来,她解开裙子侧面的一个扣子。

与上次不同,她亲吻的过程很短,这让尼克觉得有些异样——上次他们亲吻时几乎忘记了时间。他心里想,亲吻可以唤起她的热情和温柔。可是,她戛然而止,目光投向一侧,神情木然,若有所思,可以说似乎受到了伤害,与他记忆之中的上次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也许,她的脸色更显苍白,软弱无力,轻飘飘的。她的白色的肢体在他眼前晃动,两眼凸出,似乎看见了他无法知道的东西。

他看着她的神情,无法知道其意。

还有另外一种微笑,两人拥抱时她私下露出的微笑。也许,她在笑别的什么东西,也许她在笑自己,仿佛这事情已经过了三天了:在大西洋和太平洋食品公司一个卖场里,她在一个购物区里行走,考虑他俩做的事情。其实,不是什么三天之后的情景,事情还未结束,正在进行之中——她手里握着他的睾丸,轻轻地挤压。

裸体女人令人吃惊。

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情景:全裸女人站在他面前,一切展露无遗,上身没有半掩的衣裳,腿上没有搭着沙滩毯,与在黑暗汽车里性交时见到的大不一样。她时而站着,时而躺着,正面,背面,毫无掩饰,整个身体让人尽收眼底。她在房间里走动时,形象出现了变化,还有她朝他走来的姿势,比他更自信,步态轻盈,动作舒展,身体的某些部位并不跳动。她深谙裸体之道,似乎是光着身子在这个房间里长大的,也许她年轻时身体瘦弱,从某种角度看身体削瘦,腹部微微隆起,对两腿不太满意。现在,她身材比例合适,已经不再腼腆。当然,她是过来人,习惯让人观看。她没有迷人的曲线,可是裸体时模样可人,亲热时紧贴在他身上,就像一只巨大的轻薄飞蛾,不顾一切地扑向光亮。

他从地板上拾起她的长袜,往自己头上套。她笑了笑,把目光移开,似乎想要说什么,然后改变了主意。他把袜子硬拉下来,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透过袜子后跟,看见她的模样。他做出从肩下皮套里掏枪的动作,然后指着她。

“把所有东西交出来,不给我,就完蛋。”

“看着你这样子,让人难以觉得你是认真的。”

“嘿,女士。他们就是这样干的。”

“你是说持枪抢劫?”

“对。不过,我得说,他们把这种玩意套在脸上,肯定想钱想疯了。”

“怎么说呢,这是穿过的。他们不会把穿过的袜子套在脸上,对吧?”

“我觉得,那几个家伙不是什么过分挑剔的人,看见合适的东西就顺手戴上了。”

“我得说,你变了。”

“如果你进屋,我脸上套着这玩意,你觉得你能认出我吗?”

“认不出。不过,就是不戴面具,我也认不出的。”

他脱去面具,坐在床垫上。她出去倒水,他望着她的背影,望着她微微颤动的屁股。他把长袜缠在阳具上,接着又把它扔到一旁。

他的脸上留下了长袜的余温,留下了带着些许倦意的气味,尼龙散发的挥之不去的气味,穿过一天之后的难闻气味。这是她的气味,给他亲昵感。她身上有他了解的某种东西,减弱了她给他的陌生感。

然而,她依然是陌生的,与她的关系你不希望告诉自己的朋友,这一点让他觉得奇怪。你不愿承认与她的关系真有其事。这事只是发生了,突然发生,如此而已。房间的墙壁上挂着惠斯勒的那幅混蛋母亲的绘画。

他看着她走进房间。

他说:“听我说,我弟弟小时候,在某个地方看见一个小女孩撒尿。她可能是邻家的小孩。她脱下内裤,扭动着身体,坐在马桶上撒尿。我弟弟看了,然后出了厕所,走到坐满大人的房间。正如我后来听到的,他等着他们停下话头。后来,他们终于停下话头,看着他。我弟弟说,玛丽·菲利没有小雀雀。”

她把水递给他。如果不算他有时讲的笑话,这是尼克说的大段话语之一。后来,她伸出手来,抓过他丢在地板上的裤子,在口袋里寻找香烟。

两人坐在床垫上,膝盖靠在一起,一边抽烟,一边喝水。

“知道我为何抽老黄金牌香烟吗?这事我不随便让人知道的。”

“废话,为什么?”她问。

“这个牌子的香烟曾经在电台上赞助道奇队。老黄金牌香烟。我们是抽烟的男人,不是吃药的男人。道奇队是我支持的球队。曾经是,现在不是了。”

“你告诉我这个秘密,真让人受宠若惊。”

“对。你得告诉我你的一个秘密才行,无论大小都成。”

“你叫什么名字?”

“尼克。”

“尼克,你不能再到这里来了。这事太疯狂了。不要再来了,好吗?我们做了,现在得告一段落。”

“我们可以换个地方做。”他说。

“换个地方也不行。不行,我觉得不行。”

不说身体了。他以前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女人的脸。他觉得,看着她的脸,他就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吃的什么东西。从她目光投向别处时露出的微笑,从她没有梳理的头发,耷拉在右眼前的头发,他就知道她是怎么睡觉的,知道她的那张脸怎样表达她的情感,那种难以言喻的情感。

“尼克·谢。”他说,语气中包含着一丝刺痛,带着一种报复的意图。她肯定知道那些国际象棋课程,肯定注意到了马特姓什么,知道尼克是马特的哥哥,肯定会感觉到这件事情带有的紧迫危险性。

然而,她似乎全不在乎,类似于他知道她是熟人的妻子时表现出来的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她根本不关心他是谁的哥哥。

“那么,我最好不来了。”他说。

“对,我觉得应该这样。”

他一把抓起裤子,穿戴停当,没有理会她。她浑身赤裸,坐在床垫上,身体斜着,两腿并拢,微微弯曲,挥动拿着香烟的那只手,扇开面前的烟雾。他甚至没有想过回头张望。

第六部 灰色和黑色的安排 第7节

上午,罗斯玛丽坐在面包店楼上的律师事务所里,正往一个旧柜子里放文件。这时,她的老板因佩拉托先生进来了,是从难得露一次面的刑事法庭回来的。他做事慢吞吞的,擅长说笑,不会漏过任何一次可以调侃的机会。他脑袋秃顶,长着一双平底脚,衣着随意,工作中有时候记性不好。可是,只要有笑话可讲,他就像听到了天籁之音。他从来不会用错一个妙语,不会误卖一个关子。他两眼露出机敏的神情,惟妙惟肖地模仿各种各样的声音,男人的、女人的、鸟儿的。

“闻一闻面包味道吧。”他说。

“这就是待在面包店楼上的麻烦事。我不停购买面包,孩子们简直吃不完。”

“你买什么面包呢?”

“晚餐吃的。”

“让我看一看,是长的还是圆的?”

“还记得上次你把我的面包弄得乱七八糟的事情吧?这是晚餐面包。把手挪开。”

四五年以前,因佩拉托先生雇用了一名私家侦探,帮她寻找杰米。这是她生活中最大的秘密,只有这位律师和那名私家侦探知道。调查无果而终,因佩拉托先生独自承担了费用。他要她做些秘书工作,作为免费调查的回报。从那以后,她一直在这里工作。他说,他需要有人听他讲笑话,所以从来没有从她的工资中扣钱。

“我要给办公室购买一台大一点的电扇。”

“我觉得,我们需要大电扇。”她说。

“我家里就买了一台。有时候,孩子坐在它前面,电视上画面闪动,我告诉安娜,孩子们在看电扇。”

“我家里不想要电视机。”

“你应该要。”他说。

“我不想要。”

“孩子们想要。”

“马特想要。他到楼上一个邻居家去看摔跤比赛。”

“如果可能,我从来不会漏过摔跤比赛。你应该要,孩子们应该要,电视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她带着面包,回到住处。她经过自家住的那个楼层,沿着破旧的楼梯继续上行,看见污秽的窗外晾晒着衣服。她想到顶楼去,有事情和格拉西亚尼太太说说。

卡梅拉摆出糕点,煮好咖啡。两人在厨房里坐下。

“你每天是怎样爬这么高的楼梯的?”

“每天要爬三四趟,”卡梅拉说,“我给那些楼梯都取了名字,知道每一步楼梯的名字。”

“米基做了手术以后,情况好些了吧。”

“说到病情,他还是和原来一样。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算好。这些男人,他们一门心思就想打牌。如果可能,一坐下就能玩上十七个小时,直到累倒为止。”

“不过,他心里还是真的害怕。如果他可以打牌,他就有更多精力。你差点儿失去了他。”

“就算我到中国去,我也不可能失去他的。”卡梅拉说。

通常,罗斯玛丽拜访卡梅拉之后,心情会好一些。这个女人一直与男人争吵,不仅和他丈夫争吵,和可怜的儿子科斯莫斯争吵,而且还和其他男人争吵。和卡梅拉一起喝上一杯咖啡,即使仅仅赞同她所说的百分之二,罗斯玛丽也会感到轻松许多,就像到教堂做了忏悔,心中觉得释然。

“我想问你一件事情。你听说住在607号那个女人的事情没有?就是那个老太太?”

“什么也没听到。”卡梅拉说。

她说罢做了一个手势,一只手在下巴下面比划一下。这个手语意味着,这样的事情我们不应认真对待,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在罗斯玛丽看来,这是一个表示拒绝考虑的手势。

“这么说,你觉得没有什么。”

“假如我觉得有必要,我会第一个到她家去,等着他出现,然后匍匐在地,感谢上帝让我看到奇迹。”

607号是一幢独立的小房子,两家人合住,外加两个老太太。那个女人在地下室房间里念经,抬起头来,看见一位圣人出现在门口,圣安东尼。罗斯玛丽遇到这类事情需要人指点,才能明白自己在什么程度上愿意相信。

卡梅拉往她的咖啡杯里加了四勺糖。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罗斯?明天上午,这就是说,明天上午准时,他会再次出现。这一次,他会带着一个正在吹号的天使。”

这个反应令人失望。卡梅拉尽管遇事总持怀疑态度,但也常去听早弥撒。罗斯玛丽希望她以更认真的态度对待这件事情,至少承认那个老太太所说事情的可信度。那个老太太与其他一些老太太一起,穿着寿衣,长时间祈祷,吟诵神迹。

卡梅拉多次告诉罗斯,应该出去,与人交往。

“你还很年轻,罗斯。”

“我已经不年轻了。”

“不要和我斗嘴。你应该减少待在家里的时间,多用些时间交朋友。你把自己的整个生活全给了这两个孩子。这个尼基,我不想说起这件事情。”

“那么,就别说了。”

“我不想说起这件事情,罗斯。”

“那就别说。”

“这个孩子全身带着一种无法无天的邪气。你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他干活很卖力,交钱给我,没有怨言。”

“另外一个孩子,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卡梅拉?”

“我不知道另外一个孩子的事情,罗斯。可是,这个尼基我是一直看着的。我观察这个孩子。”

“这就奇怪了,你知道什么?我没观察他,他天亮起床,出门上班。他把挣到的钱交给我,工资袋里的钱全部交给我。而且,我从来没有听到一句怨言。”

“这样的事情母亲总是最后一个听到的。”

“他成长很快,我是说尼基,现在已经是大人了。他比那些大他十岁的人更有责任感,很快就长大成人了,这个孩子。”

“对不起,罗斯。不过,我是看着他的。”

卡梅拉的儿子在篮子编织班学了一年,接着又复读一年,第三年时在楼梯摔了一跤,然后卧床恢复。现在,他在纽约州北部,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一日三餐都在床上吃。

可是她却告诉我,她担心我的儿子。

行了,这次拜访住在顶楼的这个女人的效果与过去的不同,并不令人满意。在之后的几天里,白天暖和,黄昏寒冷。洒水车冲洗街道,把尘土和砂砾冲入街沟中。许多天以来,罗斯玛丽路过607号那幢小房子时,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个老太太——贝蒂娜——在地下室里和朋友们念经的场景。星期一和星期四,五个快乐神迹;星期二和星期五,悲伤神迹;其他日子里还有辉煌神迹等等。当然,她们可能没有按照一成不变的安排念经,不,那些女人肯定不会的。她们就像圣安东尼节上穿着修道士长袍的那些人。那个场景非常奇特,给人深刻印象,令人久久难忘:女人和儿童穿着棕色长袍,打着赤脚,圣安东尼的雕像在他们头上上下移动。罗斯玛丽觉得,那些女人就像那些修道士,整日祈祷,不干别的事情。

她有些踟躇,没有伸手敲门,不过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情景:那些女人围坐在桌子旁边,手里拿着念珠,摸着大念珠时嘴里说一声圣父,摸着小念珠时念一句万福玛利亚。

她自己每天没有时间那样做。她有自己的使用珠子的方式,支起手工框架,布料用别针固定在框架边沿上,用带着木柄的锥子穿孔,用线把珠子固定在布料上。衣服上装饰着灿烂闪光的珠子,她从来没有想过穿这些衣服的人究竟是谁。

她太腼腆,没有和那个不讲英语的老奶奶说话。老奶奶已经在这个国家生活了三十五年,说话时不超过三个英语单词。然而,这以某种方式表示了她的信念,说明了她认为真正重要的东西。重要的是神迹,而不是叙述神迹时使用的语言。

那些检查空气质量的人几乎每天站在街道拐角处,三人至五人不等。罗斯玛丽路过那幢小房子,猜想里面的情形。

有时候,信仰需要标志。有时候,你希望不再就此花费时间,你站在大风中,让自己的脑袋清醒。

“也许,在八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她可能觉得,要么我咂了嘴,要么我冲着她的背影,口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那又怎么样呢?”

“在这种情况下,她会觉得,我嘴里塞着吃的,正在往外吐,用舌头往外吐。然而,她看着我,明白我是谁,觉得她甘愿忍受侮辱。”

“这一点我可以理解。”

“这一点你可以理解。”

“这一点我可以理解,即使你没有冒犯她,也有这种可能。”

“我没有那个念头,不过可能冒犯了她。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认识你已经二十年了,你可能冒犯了她。”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没有那个念头,不过我可能冒犯她。”

“这就对了。听你这么说,我可以相信。”

“不过,我没有。”

“不过,你有可能。”

“尽管我往外吐食物。”

“尽管耶稣在水面上行走。你可能那样做。”

“那么,这就是你要表达的意思。”

“我要表达什么呀?”

“让我必须说点什么。你知道我得说什么吗?针对你和你妹妹说,针对你们两人说。”

“小心点。”

“你会听到的,清清楚楚。我给你说,不过主要是针对你妹妹。”

“小心点,安东尼。”

“我会让你心里难受的,你这个混蛋。”

“安东尼。不过,你这样干是错误的。”

“你和你妹妹。我要让你俩心里难受。”

“我认识二十年的人竟然这么干。”

“另外,还有你母亲。”

“他是什么东西,居然觉得我会听他这样严厉的人说话。”

“还有你母亲。”他说。

一个小孩从旁边走过,腰带上插着一只棒球手套,嘴里吃着冰淇淋。那个码头装卸工人站在街道对面,长着浓密的小胡子,大约一年以前停止在船上工作,开始在泽西市码头干活。他身体强壮,就像一辆马克牌卡车。

两个家伙推着一辆没有载人的小汽车。

尼克站在食品杂货店门前,吃着一块大三明治。手里拎着的纸袋里藏着多纳托的妻子刚才卖给他的一瓶啤酒。

检查空气的人。

在保罗球场的一场比赛中,萨米·博恩斯冲进了场地,所以在电视上可以看到他。不过,他认识的人都没有看电视。从那以后,他心里一直忿忿不平,就像疯狗一般。

一个姑娘全身坚信礼打扮,白色上衣,白色长袜,白色鞋子,头发用红色缎带系着,手里捧着用红色起皱玻璃纸包着的白色玫瑰。

朱朱走过来,猛地伸出一只手,抓过尼克手里的三明治,看了看里面夹的东西。

在街道对面,一个老人站在门阶上,优雅地把手帕铺在最上面的台阶上,然后坐下。他掏出烟丝、揉成一团的雪茄碎片——那东西常年冒着刺鼻气味——还有别的什么可以装进烟斗的东西。

“举重你是认真对待的。”

“我母亲抓着杠铃杆,我在板凳上进行两手卧推,累得大喊大叫。仰卧举。”朱朱说着,略微带着一点自命不凡的口气。

“我的三明治你究竟要咬多少口啊?”

“我正在进行一个完整的训练计划,你应该去看一看。”

“喂,我要工作,你记得吗?我搬运七喜汽水,成天都在举重。”

“那不是什么训练计划呀。”朱朱说。

“我宁可去死,也不愿举重。”

“瞧,你这态度说明,你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

“我宁愿被人刺一千刀死去。”

“暴露你的无知吧。”

“我宁愿无知。看一看那个人,就是穿黄色上衣的那个人,她乳房用的是36D的罩杯。”

“什么,你量过?”

“什么叫量过,我训练有素,一看就知道。”

“这么远的距离,你可以分清她戴的是D罩杯,还是C罩杯?”

“我宁可吃羊肚,也不愿举重。”尼克告诉朱朱。

管理员的妻子从610号房的窗口探出脑袋,看上去心气平和。她名叫卡蒂姐姐,每月一次,她会喝得酩酊大醉。孩子们冲着她有节奏地高喊卡蒂姐姐唱支歌。

“她星期天卖啤酒给你?在1点以前卖?”

“什么啤酒呀?麦根汽水。”

一个男孩穿着白色上装,系着红色领带,戴着臂章,头发像是涂了灰泥,耷拉在脑袋上。他母亲用手袋敲打着他的脑袋,男孩身体一扭,试图躲开。

“你的坚信礼名字叫什么?”

“你他妈的别操这份心了吧。”朱朱说。

在忙碌的夜里,首先闻到的是那一道长楼梯散发的闷热气味,然后是空气中的金属气味。远处传来男人们说话的声音,仿佛被什么东西搅动,显得模糊不清。大房间里烟雾弥漫,电视上正在转播一场球赛。一名选手轻轻擦拭着球杆,就像旧时参加某一奇怪战斗的士兵。桌上装饰着绿色台面呢,小球标着数字,非常漂亮。正在击球的选手寻觅角度,似在梦中。击球的反弹声音噼噼啪啪,此起彼伏,那是主球撞击其他球的声音,撞击台边的声音,击球落袋的声音。

那天晚上,尼克和招待员乔治打了一场球。乔治下班之后,从餐厅出来,把车停在赛车道上。他给尼克讲述开车的事情,如何猛踩油门,如何猛踩刹车,绘声绘色,就像讲下流笑话,什么内饰呀,操控呀,全都和女人的乳房和屁股联系起来了。

自从那次看到他摆弄注射毒品的针头以后,尼克对乔治有所提防。他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和乔治有了距离,关系没有以前那么自在,那么轻松。不过,乔治从不提及那天的事情,似乎完全忘记了。

不过,尼克还是觉得,自己对乔治的看法已经有所改变,对乔治的做法感到震惊和困惑。

尼克在击球过程中抬起头来。乔治使了一个眼色,尼克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台球室另外一侧的情形。

“那人是谁?”

“你不认识他?”

一个人站在柜台附近,和麦克说话。他身材魁梧,穿着一件紧绷绷的两色短上装,里面的衬衣领口敞开。

“该你打了。”乔治说。

他叫了七号球。

“那人叫马里奥·巴达拉托。”乔治说。

他击了球。

“不错,”乔治说。“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尼克不确定,不过摇了摇头。

“多年以来,这个名字一直与某种特殊的生活联系在一起。”

尼克弯腰屈膝,移到球台的另外一侧,仔细考虑下一次该击哪一个球。

“明白我说的意思吗?父亲、叔叔、兄弟。”

“那种特殊的生活。”

“你不应该打4号球,其他球都可以,4号球不行,”乔治说,“他是过那种生活的人。”

“那种生活。”尼克说。

“Malavita(犯罪集团)。一旦进去,永远不能出来。”

尼克瞟了那个人一眼:他大约四十岁,身体壮实,没有赘肉,线条分明,依靠他人的遭遇为生,城里的不幸事件让他变得更加强壮。

“你同时应该考虑两个球,尼克,不应该打4号球。”

“两个球。”

“天啊,我得怎样做才好呢?送一张烫金请柬?”

“那种生活。”尼克说。

“那种特殊的生活,在日常生活的表面之下。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那种生活组织严密,在某种意义上大有好处,超过我们大家在倒霉生活中获得的东西。”

尼克依然仔细看着球台上的那些球。

“那么,控制沃尔斯的是不是这个人?”

“我知道什么呢?我不知道,不想知道,甚至不想再提这件事情了。”

“不想了,不想了。”

“打球吧。”乔治说。

马里奥·巴达拉托。也许,他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个名字。两人又打了两局,乔治不断给尼克提示和讲解。旁边桌子的一个家伙跟着一首流行歌曲的曲调,嘴里一直唱着。

“不知怎么一回事。我的裤子门襟上有口红,口交时弄上的。”

“现在的天气几乎可以让人到海滩去了,乔治。”

“海滩让你开心?我曾经在海滩上干活,讨厌海滩。”

“别告诉我当救生员的事情。我怜悯溺水的孩子。”

“聪明的家伙。我曾经在海滩上卖冰淇淋。那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90度的高温,背着一个保温盒,简直觉得有一千磅重。”

“现在还有这样卖冰淇淋的人。”

“我们那时必须戴头盔,天气热得像非洲。”

“他们现在依然戴头盔。”

“我再也不想看到海滩了。听我说,你应该打9号球,它的位置不错。”

乔治觉得应该回餐厅了。有人在玩金拉米纸牌游戏,尼克站在那里看了一阵,觉得没意思,叫来小狗,领它出去走走。

他站在墨索里尼公园里,小狗四处跑动,拨着地上的土块。他看见一辆拖吊车驶过,时速轻松地开到六十公里。那个司机绕过转盘时的姿态就像一个牧马骑术表演者,身子倾斜,几乎要跳起来。一个名叫格拉索的家伙走到他跟前,尼克曾经和他同在一个技能培训班上课。格拉索指着街道对面的两个黑人。那两人穿着运动队队服,站在速简餐厅的柜台前,正在吃东西。

“他们从保龄球馆出来,走到窗口前,点了吃的。”

“以前见过他们没有?”

“这里?他们从来没有在这里露过面。”

那两个人把纸杯放在柜台上,朝第三大道走。尼克和格拉索跟在他们后面,小狗沿路而来。那两个小伙子知道有人跟踪,并没有转过身来。不过,尼克看见他们迈出的步伐似乎小了一些,快要停下脚步。

“队服上写的什么字?”

“我觉得是老鹰。”

“你听说过这个队没有?”尼克问。

“从来没有。老鹰?什么他妈的老鹰呀?而且,我觉得这不是运动队,是帮派。”

两人路过殡仪馆,沿着第三大道,走了一个半街区,然后穿过高架铁道的阴影。这时,前面两个小伙子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尼克和格拉索走到他们跟前。

“老鹰?老鹰是干什么的?”格拉索问。

他们没有回答,其中一个欲言却止,另一个仍在考虑。

“你俩住在这里吗,老鹰?我觉得以前没有见过老鹰。”

他们没有回答。

小狗追了上来,开始用鼻子嗅其中一个人。

“知道吗,待在自己的地盘上好一些,尤其是在晚上。白天也是这样,”格拉索说,“不过,特别是在晚上,以免发生误会。”

这时,一辆列车从他们头上经过,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他们等着它离开。不过,那两个小伙子还是没有吱声。

“我还是不知道老鹰是干什么的。我是客气问的,不过没有听到任何解释。”

汽车转弯,围绕高架铁道的支柱,慢慢驶过。小狗麦克嗅着那个小伙子的鞋子,他移动着鞋子,翘起脚来,吓得它直往后退。尼克走上前去,用拳猛击那个小伙子。

一辆汽车在转弯过程中停了下来。

尼克走上去,打了那个小伙子一拳。对方脑袋一低,试图躲避,尼克的拳头恰恰落在他的太阳穴上。那辆汽车停下之后,下来四个男子。汽车停在道路中间,车门开着。

他们是从另外一家台球室来的人,是土尔克和他的朋友。其中的一个黑人拔腿就跑,另一个站在那里,瞪着眼睛。六个白人外加一条棕色小狗,在一定程度上把他包围起来。

尼克对着土尔克微微一笑。

“他踢了我的狗。”尼克说。

留下的那个小伙子就是遭到尼克攻击的人,他两眼瞪着尼克,怒火喷射。尼克耸了耸肩,笑了起来,那个小伙子转过身体,慢慢走开。从车上下来的四个人吸了一口气,紧了紧裤带,回到车里,砰的一声关上门,开车离开。

格拉索说:“去他妈的土尔克。”

“我知道。”

“他以为自己是老大,在这里称王称霸。”

“我知道。”尼克说。

“你在什么地方弄到这个畜牲的?”

“它住在麦克那里。”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丑陋的畜牲。”

尼克抡起拳头,假装猛击他的脑袋。两人走回灯火明亮的街道,身后传来高架火车呼啸而过的声音。

一个月以后,那个人回到台球室。一天深夜,他站在柜台前,和麦克一起吃用铁皮盘子装着的炉烤通心粉。

麦克晃动手电筒,照在尼克正在玩球的台子上。

尼克停下来,麦克说:“到这里来吧。”

尼克漫步过去,有点紧张,仿佛去见未来的岳父。

“马里奥在这里,他想和你说点事情,你应该听听。马里奥在战争刚结束时认识了你父亲。”

巴达拉托站在那里,背朝球台。尼克绕过柜台后面,走到麦克站立的位置,这样他就可以面对那个人。

他们两人站着,喝着葡萄酒,尼克在这里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形。一小盒红辣椒在他们两人之间传递,他们用叉子卷起通心粉,白干酪往下流淌。

“我认识你父亲杰米,我喜欢杰米。”

尼克不可能不明白这个时刻带来的结果,一个过着特殊生活的人将要给他说关于父亲的事情。

“麦克告诉我,他说,杰米的儿子在这里。杰米·康斯坦。我说,有一段时间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我说,我喜欢杰米。”

而且,还有和这个人见面的结果。这个人两手粗壮,眉毛浓黑,头发浓密,鼻子微微扁平,样子就像拳击手。

“我说。我说什么来着?杰米有天赋,这个家伙,是个隐身先生。”

尼克不可能不明白这个时刻的重大意义。可是,他也谨慎小心,犹豫不决,希望对方说不那么严肃的事情,因为任何与父亲有关的事情都让他觉得紧张。

“根据我从麦克那里了解的情况,你觉得你父亲在这件事情上别无选择。他走了,失踪了。有人把他推上了汽车。作为他的儿子,你就是这么想的。这就是那个人遇到的情况。他们把他带到某个地方去了。可是,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情。”

巴达拉托端起矮脚大肚酒杯,喝了一小口葡萄酒。

“你父亲的事情,没有我不知道的。我得告诉你这一点。我会知道的。即使我事先不知道会发生那件事情,我事后也会发现,会听到的。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只要事情发生了,我不可能不知道,迟早会知道的。”

通心粉热气腾腾,香味阵阵,让尼克觉得饥肠辘辘。尼克不禁纳闷,这东西从餐厅送到这里来,怎么可能依然滚烫滚烫的,一直冒着热气?

“我喜欢你父亲。我觉得,杰米没有什么仇敌。他有钱,那又怎么样呢?如果某人欠了你钱,你可以搞一个支付方式出来。处理这类事情的办法很多,你只需使用简单的生意方式就可以搞定,就像麦克经营这家台球室,就像那个男子服饰销售商经营那家店子。你购买一套衣服,支付一定现金,然后每月定期还款。你购买一辆汽车,或者其他东西,方法也是如此。”

那个人说话时看着尼克,没有居高临下的口气,也不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他希望建立一种诚实的联系,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

“就杰米的情况而言,他还不至于得罪别人,让别人做出超出常规的事情。没有什么不体面的事情,不过他是赚小钱的人。经营的生意规模不大,东奔西忙,收取小赌客的下注,大多数是非常小的赌注。这就是他干的事情。他的客户中有工厂的清洁工,以及诸如此类的人。你应该明白,杰米干的事情很小,不会受到大人物的威胁。”

尼克看着他吃了一口通心粉,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感激之情。这个人站在那里,和他谈话。这个人花费时间告诉他有关情况,觉得这些信息可以化解尼克心中的疑虑。

“我非常感激。”尼克说。

“我喜欢你父亲,而且自己也能够理解你幼年失去父亲的感受。这种感觉就像得了癌症一样,让人痛苦。”

“耽误了您的时间,我非常感激。”

“没关系。过去继续打球吧。”他说。

尼克手里依旧握着球杆,朝着桌子上的灯光做了一个手势。

“麦克,告诉我,你花时间和我一起吃通心粉,你是不会要我付费的。”

两个人喜欢这样的玩笑。尼克回到球台,与史蒂维和雷一起打完了那一局球。史蒂维和雷希望知道尼克在柜台前和两个男人说了些什么。

他想到了一个半截笑话,可是没有开口。

他对刚才的谈话心存感激,真的。可是,他觉得自己并不接受那个说法,认为那个说法并不让他信服。

他们在那里一边玩扑克牌,皮诺克尔牌,一边喝着自酿的葡萄酒。那个房间就在鞋匠铺下面,旁边是通往院子的过道。

布龙齐尼在旁边观战,有人离开就坐下来顶替。他没有玩牌时充当一个乱出点子的人,并不搅局,满足于有人陪伴,满足于有酒可喝。这葡萄酒有时候味道不错,有时候发酵时间过长,最好用来拌色拉。

他很想过上老人的生活,克拉拉这样对他说。如果不是如此,为什么坐在这里,与街上的一帮老头——其中有人的年龄是他的两倍——为伍,花上整个下午争论不休,漫无目的地聊天?

在室外令人慵懒的酷热中,猫儿们在荫凉处睡觉。人们如果不得不外出,这时靠着建筑物侧面行走,不期而至的热浪让他们头晕目眩。

在地下室里,这个房间远离喧嚣,空气干燥,十分凉爽。当然,在这里可以听到人们说话的声音。他喜欢这样的声音,它们响亮,粗俗,滑稽,常常表达强有力的见解。发表演讲的人有男人、演员、朗诵者、侮辱他人的大师,一个个都希望实现某种超越他人的效果。

管理员约翰放了一个响屁,那声音仿佛牛蛙鸣叫。

他告诉他们,他在下城当看门人时,曾经负责处理垃圾。他临时照管一幢公寓楼,和电梯、门房、干洗店送来的衣物以及来来往往的出租车打交道。

该死的美国。

在这个倒霉的国家中,有你可以吃下去的垃圾,那些垃圾比其他国家摆上餐桌的食物还好。在这里,他们扔掉的垃圾可以用来装饰房子,喂养小孩。

他们玩耍,竞价,发出娘娘腔,承认扔掉大量衣物的愚蠢行为。在那些垃圾中,能够找到可以继续使用的衣物。

阿尔伯特给他们讲述古马雅人的做法。那些人不用闪光的珠宝或者其他有价值的东西作为陪葬品,而是使用破旧的东西。他们把有裂纹的花瓶、破碎的杯子或者污损的手链放在坟墓里,把死者视为处理垃圾的方便途径。

这个故事让那些扑克玩家感到满意,非常满意。对死者表示不敬是一种令人满意的残酷笑话,对某些上年纪的人来说尤其如此。关于死者的玩笑非常棒,是很有胆识的玩笑。

在这里,阿尔伯特觉得自己与其他的人分开了,十分安全。他听到的只有扑克落在桌子上的声音,以及这些人以夸张方式叫牌的声音。葡萄酒慢慢渗入他的身体,进入他的循环系统。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在这些无所事事的下午,待在鞋匠铺的地下室会给他某种熟悉的感觉。

他觉得,这与他孩提时代的经历类似。在那些久病卧床不起的日子里,他被困在床单和枕头上,周围是书本和国际象棋棋子。有时候,生病让他觉得很愉快,高烧让他浑身大汗,让他反思自己,在梦境中看到色彩在眼前连续不断地闪过。他感到孤单,但是觉得开心。他的房间就是一个世界,是展开想象力的安全场所。

现在,印刷工利果里肝脏有毛病,已经不喝葡萄酒了。他聊起了过去常常到这里来的那些流浪乐手的故事,其中有一个小提琴手,一个小号手。人们把硬币用纸裹起来,从窗口扔给他们。

定量销售?

他妻子过去常常说,听这个文盲演奏小提琴,我要花多少钱?可是,他们现在不来了。阿尔伯特说,他们要么得了肝病,要么得了胃病,要么汽车的噪音使音乐失去了作用。

这些人大多数时候讲英语,不过如果一个想法需要以更熟悉的方式表达出来,或者需要强化,他们会使用方言。奇怪的是,阿尔伯特还没满四十岁,然而可以在自己身上感觉到老派做法。在这里,这一点尤其明显。这些人的声音让他回忆起人生的最早时光,想起同样的含糊不清的词语,想起被吞掉的元音,想起拉丁文圣经。由此看来,英语体现的是现在的声音,意大利语语调特殊,带着无穷无尽的过去的痕迹,让他回到过去。

有人被房东扫地出门,东西扔到了街上,包括椅子、桌子、破床,就在街道的拐角处。管理员约翰说,床、床架、床垫、枕头,全都扔在了人行道上。

倒了大霉。

真是倒霉透顶,面子扫地。你就像开了一座贫穷博物馆,人们驻足观看。破床、杯盘、装着你衣服的箱子、纸袋装着的一双旧鞋子。想象一下鞋子吧。他们驻足观看,有的说这,有的说那,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在汽车里指指点点。他们看到这些应该感到羞愧。在人行道上,有一只男式鞋子。

邻居常常变动,有的搬走,有的搬来,出现在附近。tizzoons。阿尔伯特希望他们不要使用这个词。他认为,这是一个意大利南方方言单词,从tizzo演化而来,是一种发音不准的产物,是一种含混说法。tizzo这个词语的意思是燃烧的木柴,或者冒烟的煤块。它的意义经过引申,表示深陷地狱之火中的人的特征,带有恶棍或者坏蛋的意思。然而,他们使用的这个词语来暗示一种地狱状态,一种恶魔特征,令人难以启齿,在某种意义上比黑鬼一词更糟糕。然而,他们却说了出来。哦,这些人觉得,移民或者移民后代总是在这个地段进进出出,威胁这个社会的和平美梦。tizzoon。他们说这个词语时表情丰富,眯缝着眼睛,嘴唇几乎不动。然而,他们常常使用,发音难听,让阿尔伯特觉得非常刺耳。

斯帕达福拉给他们讲了自动洗衣机的事情。那个女人设定控制程序,然后走出房门。那机器洗涤、清漂、脱水、烘干、关闭。一切都是自动完成的。

他们摇着脑袋,嘴里发出一阵噪音,漫不经心地诅咒着,难以理解自己在这里的境遇,既觉得惊讶,又觉得困惑,心里寻找一种方式,以便把自己的怀疑态度指向这里每天出现的奇妙玩意。

这次的葡萄酒不如平常的那么好喝,不是鞋匠古伊多自己酿制的。况且,现在也不是酿制葡萄酒的季节。阿尔伯特希望采取更负责的态度,希望成为一个干爽、睿智的灵魂(赫拉克利特语),不那么粗枝大叶,不那么犹豫不决,更愿意看到复杂物质的核心部分。

他想撒尿,管理员告诉他,杂品储藏室里有一个洗手池可以使用,并且告诉他如何穿过迷宫状通道。

他经过几个储藏室和空垃圾桶,然后出了大楼,进入一个院子,看见了管理员做了标注的那个门,然后进入旁边的一幢大楼。

长期以来,他一直认为她希望他有所追求。不过,他现在并不确定这一点。他曾经认为,她希望他竞争系主任的职位,竞争校长助理的职位。她希望他采取行动,参与追逐名利的游戏,买一辆新车,买一幢房子。他认为,这些目标没有实现,让她感到愤怒,有时候疏远他。不过,他现在并不确定这一点。

他穿过布满铜质管道的地下室通道,找到了那间杂品储藏室,往洗手池里撒尿。他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他们终日喋喋不休,表达他们对周围的未知世界的不信任态度。

他听到拐角处传来收音机的声音,觉得应该循着声音去那里看一看。那音乐甜美,是弦乐,让他觉得神清气爽,膀胱空荡。一贯喜欢交往的阿尔伯特充满好奇,希望看一看在这里可以遇到什么样的人。

他转过角落,在一张少了一条腿的废弃桌子前停下脚步。

在一个破烂的房间里,乔治·曼扎——招待员乔治——坐在一把椅子上。他那模样显得怪异,既不在打瞌睡,也不在沉思,而是处于别的状态。他醒着,但是对阿尔伯特的出现没有反应。房间里的情形让阿尔伯特瞠目结舌。

阿尔伯特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

这个房间给人某种难以名状的肮脏感,你可以在此待上一段时间,但是却弄不清楚里面究竟有些什么东西。各种各样的杂物四处散放,颜色暗淡,难以描述。这样的东西贮存在这里不是为了将来派上用场,而是因为它们不得不有个安置的去处。

乔治侧身坐着,微微弯腰,通过鼻孔缓慢呼吸,一呼一吸之间的时间显得较长,每次呼吸中包含着微弱的生命迹象。

房门半开半掩,阿尔伯特在门口看着。在房门与门框之间,仅有三英寸的空间,仅仅有三四英寸,不过足以让他看到里面的状况。他并不确切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

那个人两眼盯着对面墙壁,毫无生气。他身上有某种非常僵硬的东西,阿尔伯特觉得自己没有权力细看。阿尔伯特已经几个月没有见到过乔治了——也许时间更长一些。乔治与上次见到的情况相比,简直判若两人,身体更瘦小,神情更严肃,头上的架子上摆着一台收音机。里边播送的音乐与面前这个人格格不入,阿尔伯特真想进去,伸手把它关上。

然而,阿尔伯特站在原地,没有挪动脚步。他看见了某种完全隐藏起来的东西,看到这个冷漠的人心里无法吐露的东西,觉得自己难以帮助这个沉默寡言的人。看到这个房间里的情景让他感到内疚,转身离开、静静退下的想法也让他觉得内疚。然而,他还是悄悄后退,转向悬荡在天花板上的电灯射出的光亮。

他走错了通道,进入一个更狭窄的地方。那里的墙壁上横向排列着管道,冒出了阴沟的臭气。他走到一个装着格栅的下水道前,臭味越来越浓,令人恶心的生活污水出现在他眼前。他费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终于找到通到外面的出口。

赌注登记经纪人麦克可以手绘花体字上的花饰。那种花饰比较宽,是罗马样式,一只张开的手掌与地面平行,要么作为一种葬礼手势,要么表达某种重要之物的终结。

那天夜里,阿尔伯特和克拉拉在月光之下做爱,充满甜蜜,感觉轻松,似乎无休无止。房间的角落里摆着一台小电扇,某个地方的防火楼梯上的收音机里飘来一阵阵咏叹调的歌声。那样的温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了,阿尔伯特觉得他俩找到了一种精神生活,保护他俩不受人的缺陷的影响。

在黑暗中,她躺在他身边,他不确定她是谁。不过,这是他俩可以共同克服的某种东西。

第六部 灰色和黑色的安排 第第8节

在用沥青铺成的房顶海滩上,她们坐在毯子上,往自己的面孔、胳膊和双腿上涂抹防晒油。几个女孩有的穿着短裤,有的把牛仔裤裤腿卷到膝部。她们听着摆在旁边的便携式收音机。天气渐渐热得叫人无法忍受,她们又待了一阵方才作罢。

她们跟着收音机,齐唱本周排行榜上的歌曲,从第四十名开始,一直到第一名。她们手里有歌词可以很好地表现抑扬顿挫,把握每个单词的语调。当然,这只是对她们喜欢的歌曲而言。

后来,阳光如火,沥青变软了,开始冒烟,蚊虫叮在她们身上。在那边的房顶上,那个少年挥动竹竿,指挥鸽子在空中盘旋,时而挥舞着毛巾,时而吹响口哨,就像交通警察。他的鸽群在空中与三个街区之外起飞的鸽群形成竞争,一百多只鸟儿在空中上下翻动,黑压压的一片。年龄较小的鸽子如果误入对方鸽群,按照另外一个房顶上的养鸽人的规矩,有时被人抓住,有时遭到杀戮。过了片刻,太阳照在身体上,简直要冒烟了,女孩们不得不离开,一边卷毯子,一边唱着抒情歌曲。

他们搭乘公共汽车去海滩。上车的乘客越来越多,紧紧靠在尼克身上的不是洛蕾塔,而是格罗里亚。他们站着,手里抓住安全拉手,遇到汽车转弯或者刹车时,不可避免会出现一定的身体接触。尼克面无表情,格罗里亚带着笑容。那一段路显得十分漫长,似乎没有尽头。

海滩的第十三区是上下客人的区域,可是他们看到一个空地,立刻铺开毯子。他们两人在一起,整个海滩人潮涌动,拥挤程度和刚才的公共汽车不相上下。

在浅水里,有的年轻人骑在其他人的肩膀上,做着骑马者游戏。

毯子上摆放着收音机、食物和租来的遮阳伞。沾满沙子的身体挤在一起,玩扑克的人戴着水手帽,身上涂满防晒油。

洛蕾塔从海水里走上岸来,他扔给她一条毛巾。那是他们带来的唯一一条毛巾,四个人共用。他看着她站在毯子上。周围到处都铺着毯子,U形沙滩的两端是岩石防波堤。他看着洛蕾塔抖落头发上的海水,用毛巾裹着指头,擦干耳朵里的水。

一个小伙子双手倒立片刻,然后倒在别人的毯子上。有人转过头来看他,有人嘴里说着什么,有人动手拂去身上的沙子。

朱朱站起来,往身上涂抹防晒油。

“让他们看你。”格罗里亚说。

“举重的人。”洛蕾塔说。

“让他们看一看你的前臂,朱朱。”

“你可以在沙滩上做,真有趣,”洛蕾塔说,“如果你在街道拐角上做,他们会向你扔石头。”

“他们正看着你,弯一下腰,让他们看一看。”格罗里亚说。

一个出售冰淇淋的小贩在毯子之间穿行,全身上下一袭白色,面孔在阳光下显得粉红。如果你购买一个双球冰淇淋,第二球还未吃到一半,已经在手中融化了。

尼克下了水,往下潜行,冒出水面时觉得脑袋里一阵震撼,出了一口大气。海水侵入他的双眼,让他觉得天旋地转。

女人们脱去孩子们的游泳衣,把孩子们用毛巾裹起来,随即动手给他们穿衣服,先穿内衣内裤。孩子们依然裹着毛巾,身体扭动,就像在沙漠中做魔术动作。

洛蕾塔躺在毯子上,面孔朝下,背上粘着沙子,已经睡着了。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身边,对着她一侧的肩膀轻轻吹了起来。

在返程路上,他们几个人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座位上,发动机就在他们座位的下方。太阳火辣辣的照着,公交车在身下冒着热气。他们肩膀靠着肩膀打瞌睡,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内心喜悦。脸上经过太阳的照射,紧绷绷的,眼睛经过海水浸泡,依然微微疼痛。

他站在黑暗的过道里,两眼注视着她。

“格罗里亚,你太坏了。”

“我不坏,你才坏呢。”

“你太坏了。”

“如果我坏,你呢?”

“格罗里亚,到这里来吧。”

“你要干什么呀?”

“到这里来一下吧。”

“来一下干什么呀?”

“你是来事女人,格罗里亚。”

“你要干什么?”

“你是来事女人,格罗里亚。”

“说点好听的吧,尼基。”

她站在那里,笑眯眯的。他没有笑。

“你太坏了,真的很坏。”

“我坏?谁坏?”

他抚摸她的屁股,她扭动着,脸上笑眯眯的。

“你是彻头彻尾的来事女人,你是地地道道的来事女人。”

“试着说点好听的吧。”她告诉他。

尼克端着最后一箱空瓶,走过地窖出口,扔到卡车上。然后,他上了车,坐在驾驶员马奇的旁边。马奇汗流浃背,衬衣被汗水浸湿,快要变成灰色了。

“我说全干完了。”

“我们走吧。”

“我说不错,不过这很滑稽。”马奇说。

“我们走吧,走吧。”

“我今天早上起来,告诉自己,简直无法相信。”

“开车,开车吧,我饿了。”

“你吃了补钠片吗?吃点补钠片吧。”

他们遇到红灯,停下来,一辆小车轻轻地撞上他们的车。

马奇盯着后视镜。

“你撞了我的保险杠,你这个混蛋。”

开小车的那个人说了什么。

“你还要骂人?”马奇说,。

那个人对着前挡风玻璃,说着什么。

“问一问他,”尼克说,“是在什么地方弄到驾照的?”

马奇把脑袋伸出车窗,但是没有转向后面的汽车。

“是在什么地方弄到驾照开这破车的?”

那个人对着前挡风玻璃,说着什么。

“问一问他,是西尔斯百货公司,还是什么地方?”尼克说。

马奇望着后视镜,面孔离后视镜大约一英寸。

“是西尔斯百货公司吧,你这个混蛋?”

信号灯变成绿色,有人开始鸣喇叭。

“真气人,”尼克说,“告诉他,你会撞他的车屁股。”

马奇与后视镜保持一英寸的距离,慢慢说了起来。汗水顺着贴在他后背上的衬衣褶皱,慢慢往下淌,流到裤子上。后面的车喇叭响成一片。

学校里空无一人,埃德加修女有时候在过道里溜达,查看教室里的情况。其他教师都走了,有的在女修道会总部过暑假,有的在探访某个地方的亲友,有的在某个大学里攻读博士课程,有的与运动员和衣着入时的人一起,在树荫下漫步。

有时候,埃德加面对鸦雀无声的教室和毫无生气的过道,难以明白她自己是干什么的。两三个修女不时到学校来一趟,还有那个名叫米格尔的菲律宾工友。米格尔按时擦洗地板,即便多日无人使用也依然如此。当然,这一做法让埃德加修女觉得佩服:一个人可以非常仔细地打扫一件东西,完成之后根本无需再做一次。

她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换上一件朴素的衣服,开始阅读爱伦·坡的《乌鸦》。这首诗歌她已经读了多次,记下了那些诗行,希望在开学时背诵给同学们听。没错,爱伦·坡是与她同名的诗人。这首诗中的场景令人毛骨悚然,在她的男女学生离去的情况下,让她恢复了自己特有的感觉,变得具体,有形,觉得它道出了自己的声音。

她最喜欢的那些马克杯放在衣柜里。烛台上挂着一幅耶稣画像。面盆上方本来有一面镜子,不过她把它取下了,因为看到自己没戴面纱的模样让人觉得不安。浓密的头发、漂亮的脖子、丰腴的肩膀,这些东西在她当修女那天就已经留在了俗世之中。看到自己的身体让她觉得震惊:这个生活简朴的人,头发剪得短短的,肩头削瘦。她觉得,这个模样非常可怕,甚至超过了暑假里的空旷教室,她自己应该加以提防。

她背诵这首诗歌,欣赏它的节奏和重复。她在地板上踱着方步,考虑应该使用什么样的手势,使用什么样的动作变化。她教的是六年级,她打算吓唬一下那些小孩。今天,她是负责这个班级的修女,帮助他们学习八门课程。一名绘画教师隔周来一次,一名音乐教师也是如此。音乐教师每次露面都带着一根定调管,身上散发出夹着果味的香水气味。其他课程全由埃德加修女讲授。

她甚至根据这些方面,给学生们的健康状况打分:缺席和迟到的天数、要求上厕所的次数、在指甲缝和手掌里发现的灰尘和污物的数量。

除此之外,她还想让他们感到恐惧。这是她的课程的秘密核心,就从这首诗歌开始,从可怕的兆头、强烈的孤单感和死亡意识开始。她要让他们返校以后浑身颤抖。

她在地板上踱步,穿过空旷的走廊,背诵着这首诗歌。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一个个穿着蓝色校服,带着崭新的笔记本和注满墨水的钢笔,书包在他们的柔弱拳头之间摇摆。她将根据他们的个子高矮,让他们沿着墙根排列起来,然后按照字母顺序,给他们安排座位。她将检查他们的双手和指甲,必要时用尺子打他们的手心。

他们将会知道她是谁,她会让他们知道她的厉害。

她将给他们背诵这首诗歌,冲着他们的心脏做出弯曲指头的姿势。她将让自己变成诗歌,变成诗歌中的那只乌鸦,从永恒的天空中滑翔而出,向他们俯冲下去。

这些夏日之夜,约翰尼家使用水泵,让年轻人在电扇喷洒的凉水下跳舞。管道里的水压力不够,无法被送到整个公寓,所以住在上面楼层的女人们无法洗碗。

所有的动作全都指向夜空,有的人把脑袋伸出窗口,有的女人在黑洞洞的窗口里吃着桃子。上面楼层的黑暗中传来了笑声,有的女人等候微风出现。男人们穿着内衣,站在楼下的门阶上,手里拿着正在播放的收音机,听着在微风拂煦的克利夫兰举行的球赛的实况。

孩子们在外面奔跑,一个个赤身裸体,汗流浃背。一个孩子瘦骨嶙峋,其他孩子在小平房酒吧车后面站成一排,等着购买橙汁冰棒。一个孩子的舌头上涂着墨水,总是有一个舌头上涂抹了墨水的孩子。沃特曼牌蓝黑墨水。他这是在干什么呢?是否喝那玩意儿?

在一幢私宅的门廊里,女人们坐在黑暗中说话。

岁数较大的男孩子骑着租借的自行车,租金每小时十美分。女孩们和有的男孩们一起骑车,侧身坐在自行车架的横梁上。男孩子骑车冲向水流中,让每个人都觉得开心——坐在门阶上的人、脑袋伸出窗户的人、在自行车上发出尖叫的人,还有闪开为自行车让道的小孩子。后来,穿着哥哥的游泳裤的那个孩子把一个咖啡罐子伸到喷嘴下面,顿时水花四溅。

灯光熄灭以后,小伙子们将会站在角落里,一边抽烟,一边闲聊,打发夜晚的时光。在大楼外面,可以感受到一丝流动的空气。有的人在防火楼梯上睡觉,四处可以见到他们的身影。终于,一阵凉风吹来,改变了这里的一切。

尼克坐在那里看杂志,空洞的敲击声音越过了八条球道,从房间的另外一侧传来。

“尼基,有什么消息?”

“嘿,杰克。我听说你结婚了。”

“结都结了,没有什么遗憾。”

“她让你出来打保龄球?”

“只能打保龄球。”杰克说。

隆萨蹲在保龄球馆的尽头,大概是这附近五六个街区半径之内可以看见的唯一一个黑人。他是永远不老的人,让人难以判定他究竟是二十岁还是四十五岁。他动手摆放保龄球瓶,就像每天晚上那样,轻手轻脚,动作优雅,与这里的场景略显不一致。隆萨是一个可怜的傻瓜。他在许多天里穿着相同的衣服,似乎没有固定的地方睡觉,有时候浑身散发着威士忌的气味,蹑手蹑脚地经过柜台,到球道去。他们——保龄球馆的那些常客们——比较留意,对他的态度不要太坏。

朱朱走进来,坐在尼克身边。

“有什么消息吗?”

“该你打了,”尼克说,“我知道,你结婚了,有三个孩子,变得大腹便便,脑袋无毛。”

“来吧,我们打几局。”

“算了吧。这不是我喜欢的。她允许你每周打一次保龄球。”

“人们都会结婚,养孩子。这不是正常做法吗?”

“对我来说,打保龄球就像举重。”

“帮帮忙吧。”

“这样的玩意儿,我不会更好一些。”

“行了,这次帮我一个小忙吧。”

“如果一个人会打保龄球,这就意味着他的脑袋出了毛病。”

“就算我没说过,行了吧?”

“我宁愿承受千刀万剐,然后死去。”

“每次你都去看有陈查理这个角色的影片。哦,我想起来了,上次我们打球,你不是欠我五美元吗?”

“那是我让你的。”尼克告诉他。

“怎么可能呢?”

“因为我没有想着获胜,因为获胜有损我的尊严。要么你打台球胜我,我付给你五美元,要么没门儿。我是让你的。”

常客们不时互相嘲笑,和进来的姑娘搭讪,看到陌生人进来总是显得有些不快。不过,他们与永远不老的隆萨在一起时很有耐心。隆萨动作缓慢,摆放保龄球瓶时笨手笨脚。他在球道尽头弯着腰,就像一只小鸟,噼噼啪啪的击球声吓得他两眼泛白。

朱朱找到了打球的同伴。过了片刻,尼克放下杂志,起身离开。

“嘿,好好保重吧。”

“保重,杰克。”

“保重。”

“保重。”尼克说。

这时,四周一片漆黑,一片寂静。他沿着狭窄的街道,走向他家的公寓楼。不过,他突然心血来潮,进入一个大门,下了几级阶梯,来到院子里。

外面的通道没有灯光,他顺着墙壁摸索,寻找进去的那一道门。他闻到了石头被水浸泡的气味,那水是管理员冲洗地面留下的。他走进去,路过炉子间,走向过道尽头的那个房间。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那个地下室房间,对针头、带子和勺子心有余悸。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感觉逐渐淡化,慢慢消失在对其他许多事情的思考之中。

还好,乔治在房间里,独自一人。

“我觉得你可能在这里。”

“这下面凉爽。”

“我也是这么想的。”尼克说。

乔治找来扑克,一一码好,然后洗牌。尼克坐在桌子对面,乔治给每人分发三张牌,翻过一张小王。两人开始玩牌。

“如果赌博,玩牌的麻烦在于,”乔治说,“你一直盯着这些数字和颜色,几个小时都得不到休息,有时候甚至可能玩到早晨。回家以后,你他妈的睡不着觉。”

“脑袋太兴奋了。”

“简直没法入睡。”

“脑袋里一直在转。”

“不过,我们玩的是王牌游戏,非常放松。也许,我在一两个小时之内就可以入睡。”

“你通常睡眠不好吗?”

“我睡眠不好,醒着也不好。”

两人哈哈大笑,继续玩牌。玩了一个小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题。他们每人都吸了两三支香烟,把烟蒂放在一个破啤酒瓶里。

“我想让你看一看这件东西,是两天前发现的,”乔治说,“我在赛马场停车时发现的。我转急弯时,它从座位下滑了出来。”

“你转弯可要小心些哦。”

“我很小心。和大多数人相比,我算小心了。”

“你得尊重你停放的车辆。”

“对车主没有多少尊重可言,对汽车吗,那是肯定的。”

两人笑了起来。乔治把手伸向后面,扒开油漆罐和卷起的油布,从架子底层取出一样东西。

这是一支猎枪,锯短了,枪管距离前臂只有两三英寸。枪托也锯了,只有手枪柄那么长。

“什么?你发现的?”

“我不想把它留在车里,落入某个不负责的人手中。”

“让我瞧一瞧。”尼克说。

他伸出手,似乎要抓过武器,接着站起来,然后以更自然的方式握着它。

“关于猎枪,我知道一点,”乔治说,“射击时两只眼睛都是睁开的。”

“把猎枪锯短是非法的,对吧?”

“那是我知道的另外一点。一旦你把这种枪锯短,它就变成可以随身隐藏的武器了。”

“我觉得这枪很老了。”

“这枪很老,锈迹斑斑,磨损厉害,”乔治说,“基本是一块废铁。”

他——尼克——抓着它,摆了一个姿势,像是握着一支海盗常用的手枪,或者人们所说的肯塔基步枪。使用两手端起比一手握着更自然,左手放在枪的前端下面,起辅助支撑的作用,然后瞄准目标。

他举枪瞄准,看见乔治脸上闪过一丝感到有趣的笑意。他用枪对准乔治,距离乔治两码。乔治坐在椅子上,尼克把枪端在身体中间,稍稍高过臀部。这意味着,枪口正对着乔治的脑袋。

乔治的两眼一闪,这——这种亮光——在乔治的眼睛中很少见到。乔治的嘴角掠过一丝感到有趣的笑意,那种微笑诡秘,带着痛苦。

“装了子弹?”

“没有。”乔治回答说。

乔治说罢,粲然一笑。两人分享着开心时刻,乔治谈笑风生,对他们之间的互动很感兴趣,与平常的状态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尼克扣动扳机。

就在扣动扳机的过程中,就在扳机慢慢移动、发出咯吱响声的四分之一秒时间里,尼克明白了对方微笑的意思。

这时,子弹飞了出去,枪声震撼房间,就连椅子和乔治的身体也蹦了起来。尼克的脑海里出现了乔治面孔留下的痕迹。

他问是否装有子弹,这个人回答没有时神色诡异。

尼克问枪里是否装有子弹,这个人回答说,没有。当然,在他脸上闪过的笑意与这危险有关,与他们当时行为的挑战精神有关。

尼克感觉到扳机的移动,接着枪声响了。他浑身一软,以为自己没有扣动扳机。

可是,他先用枪对着这个人的脑袋,然后问枪里是否装有子弹。

接着,他觉得扳机移动,听到了枪响。这个人和椅子蹦起来,分别飞往不同方向。

他问是否装有子弹,这个人回答没有时神色诡异。

他问是否装有子弹,这个人回答说,没有。现在,他手里握着一件显然刚刚使用过的武器。

他猛地扣动扳机,看见了对方脸上的笑容。

不过,他先举起枪,瞄准对方,问枪里是否装有子弹。

接着,枪声震撼了房间。他浑身一软,以为自己没有扣动扳机。

然而,他首先用力扣动扳机,然后看见了对方脸上的笑容。那神情似乎带有挑战的精神。

如果枪里装有子弹,为什么对方说没有呢?

不过,为什么他先用枪对着这个人的脑袋呢?

他先用枪对着这个人的脑袋,然后问枪里是否装有子弹。

接着,他感觉到扳机的动作,看见对方笑容中带着诡秘的神情。

他站在房间里,血泊中躺着四肢分开的尸体,这并不是说他看清了房间里的情形。他觉得,他听到地上这个人的面孔——面孔的胞衣,原来是长着脑袋的那个位置——发出了一声抽吸的声音。

不过,他首先回忆了整个过程,情况完全一样。

他们把他带出来,押到了警车前。门阶上站着人,有的穿着睡袍,许多窗口上脑袋晃动,面色苍白,悄然无声。几个年轻人站在警车附近,其中有几个他认识,有几个见过面。他们仔细打量他,表情严肃,觉得这是一个历史事件。它就发生在这里,发生在他们自己居住的偏僻、平常的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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