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血大别山·黄麻暴动纪实 - xp1024.com
《喋血大别山·黄麻暴动纪实》


正文 第一章 山雨欲来

<small>土豪劣绅。农民协会。黑脚杆子打鼓说书,学生伢子火烧地契。</small>

<small>马克思画像上香案。闹革命就是要破“王法”。</small>

1924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共产党到了黄安的消息像闪电般地传遍了余家湾。“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土豪劣绅”等革命口号,也随着共产党的到来,水一样地渗透了黄安、麻城两县。

接着,黄麻地区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几起“不可思议”的怪事——

—位被大地主丁枕鱼家少爷丁岳平割掉一只耳朵,打得遍体鳞伤的长工逃出虎口,组织了一帮穷兄难弟,趁着夜色摸进丁家大院,抱走一批金银财宝,临走还放了一把火,火光在丁枕鱼及其家丁们百思不得其解且焦燥不安的神色中,从容不迫地燃烧着漫无边际的黑夜。

接着又是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几个农民化装潜入乘马张家岗地主“张八老爷”家,抱走了8根金条、一捆纸币和其它财物,神不知鬼不觉地漫进了沉默的大别山。

再接着就是大批农民光天化日之下闯进林店邹家湾大地主邹达清家,砸开谷仓,将粮食全部分光。邹达清匆匆到县府告状,又买了8条枪雇人看家护院……

一时间,黄麻风声骤起,被痛苦煎熬着的“黑脚杆子”们在残酷的压榨之下似乎感觉到了骨肉及其血汗在满腔怒火的斗争中所迸发出的快感——不烧不行!不打不行!不分更不行!

从省城武汉回乡的共产党黄安负责人王鉴及时地给武汉的董必武先生汇报了这一切。于是,1925年的“五卅”惨案刚一发生,走上武汉街头进行声援的黄安、麻城籍学生戴克敏、戴季伦、王秀松、曹学楷、汪奠川等,便在董必武的指派下,带着火炉武汉那持续不衰的革命热情,豪情满怀,纷纷回到自己的故乡,在黄安工作组的直接领导下,联合本地革命的知识分子,成立“五卅惨案后援委员会”,举行集会,发表讲演,散发传单,声援各地工人的反帝斗争,号召广大群众起来打倒帝国主义,废除不平等条约。为了宣传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思想,扩大革命影响,党的黄安工作组办起了《黄安青年》等刊物,宣传马列主义,转载革命消息,抨击反动统治。接着,《响导》、《新青年》和《中国青年》等一大批进步刊物,也不断地传到黄麻地区,革命影响与日俱增。

一天下午,王鉴来到黄安紫云区上戴家这个地处偏僻的小村找戴克敏,在武汉中学读书时他们就认识。戴克敏当时刚考上武昌第一师范附属高级小学,时常到武汉中学找王秀松、戴季伦等人。在董必武、陈潭秋的培养下,先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和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为了声援上海工人、学生、市民反抗日本帝国主义屠杀中国工人和学生的暴行,戴克敏曾冒着被反动军警逮捕的危险,多次挟带着革命传单和标语到汉口外国租界去散发、张帖。这次回家之后,又是走访、又是讲演、又是办农民夜校,把宣传工作搞得非常红火。所以,王鉴想找他聊聊,以便更好地部署下一步的工作。但在村口的小道上,王鉴却意外地碰到了桃花区栗林咀村的王秀松。

“秀松——”王鉴热切地叫了一声。

“怎么是你?”王秀松见是王鉴,也觉得有些奇怪,“四周的运动都搞得红红火火,你不好好准备下一步的工作,到这儿干什么?”

“那你呢?你不好好在桃花区呆着,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

“我是来学习的,和你不一样。你看人家克敏多会搞。满打满算不足百余人的小村,这会儿却聚了六七百。”说着,便给王鉴指了指不远处掩在树荫下的打谷场。

王鉴在高处站了站,果然看见一大群人正黑鸦鸦地围着站在桌子上讲演的戴克敏。

“正讲‘宋埠教案’呢。”王秀松又说。

“噢。”王鉴应了一声,没说别的,就静静地听着戴克敏的讲演。

宋埠教案是一件著名事件。帝国主义用他们的坚船利炮轰开了中国的大门之后,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传教士们也不远万里地来到了中国,来到了黄安、麻城这样边远的山区传经布道。仅在麻城、宋埠、福田河等地,一下子就建起教堂34间,发展教徒600余人。那是1892年农历五月十八日,宋埠群众在于沙河举行龙船会,庆祝大端阳节。意大利传教士梅保善、乐传道却混在人群中,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妇女,引起民愤。宋埠的徐全福和铁门大有寨的李金狗带领当地群众撞开教堂大门,打死洋人梅保善和乐传道,并一把火烧了他们的魔窟教堂。这就是当时轰动全国乃至海外的宋埠教案。

这件事情发生后,极大地震动了帝国主义的各领事馆,他们提出要100个“凶手”的人头的无理要求。而腐败的清朝政府屈服于帝国主义的压力,答应重修教堂,赔偿银两,并把徐全福、李金狗两人投刑下狱,许多当时在场的群众也受到责打。宋埠群众愤愤不平,将此事编成花鼓戏、皮影戏到处传唱。

3年后,年仅10岁的董必武随父亲到宋埠读书,深受“宋埠教案”的影响,至到了武汉,还不时地在王鉴他们面前,非常崇敬地提起徐全福和李金狗两位农民英雄,并因此而对洋人和帝国主义列强表示强烈的不满。

“群众情绪怎么样?”王鉴习惯性地问了一声王秀松。

“你听——”王秀松说。

不等王秀松的话音落点,戴克敏那边的口号声就山呼般地传了过来——“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土豪劣绅!”

入夜,当王鉴和王秀松在戴克敏这个“革命之家”(戴克敏的父亲戴雷舫早年与董必武十分要好,是一个思想进步的乡村知识分子,靠教书维持生计,后加入中国共产党。)坐下来时,不自觉地便谈起了下一步革命工作的问题。

“克敏,你说说,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王鉴手端茶杯,像个老大哥一样把目光投向看上去有几分腼腆的戴克敏。

“我说不好。我连党员都还不是。”虽然讲演时慷慨激昂,但在王鉴和王秀松这两个党员面前,戴克敏却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不怕,随便说说。你看你工作搞得那样好。”说话的是王秀松。他有他的想法,却不好明着提出来。

王鉴看出了王秀松的心思,抿了一口茶笑着说:“革命到了这一步,光搞舆论宣传还是不够的。在搞好舆论宣传的同时,我们还有两种事情必须赶快抓紧做:第一,要发展壮大我们的组织;第二,要在舆论的感召下,尽可能快地采取行动!”

“是的。”王鉴这么一说,眉清目秀,长得像女孩子一样机灵,但骨子里却生满了“叛逆”精神的王秀松便十分赞同地说:“你说的有道理。首先,我们现在的行动都是零零散散,各自为战,缺乏必要的联系和统一的部署。这样,看上去热热闹闹,实际上大伙一散场什么都抓不住,形不成更大的威力;其次,没有具体行动就无法触及灵魂。你讲你的,他干他的,到底还是两层皮;第三呢,是不是尽快把夜校办起来,教农民自己识字。这样,工作起来就容易些了。”

“还有,”见王鉴和王秀松都谈出了自己的想法,戴克敏也不甘落后了。只等王秀松话音一落,就忙不迭地接着说:“还得经常和董必武先生取得联系。如果必要,我们也可以派人到外面去学习、学习。听说有个叫毛润芝的先生,也叫毛泽东,他搞的农民运动讲习所蛮有特点。对吧?”

“对,你俩说的都对。革命我们谁都没搞过。虽说我年长你们三两岁,可也是第一次闹革命呀。以后有哪些不对的地方,还得靠两位仁弟多耽呢。”

“鉴兄说到哪儿啦!革命虽然无榜样,同舟共济当如何?”

“真是多谢了,秀松!”看着王秀松斯斯文文的样子,王鉴真是佩服这个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

王秀松出生于一个地主家庭。弟兄三人,他是长子。七岁那年,其父王建禄就送他到一所私塾读书。父亲热切希望王秀松能“跃登金榜”而精通他那一套“学处世之道,通做官之理”。所以,当王秀松以优异成绩考入武汉中学时,王姓家族中“有声望”的入欣喜若狂。以为王家“发达有望”,经集中商量之后,决定每年抽出祖辈中的一部分经费来资助王秀松读书。王建禄更是得意,再三嘱咐王秀松要用功争气,学成功名而不负家族父老之殷切希望。谁知王秀松早在上私塾时,就在私塾老师的教导下,对清朝的腐朽统治表现出强烈的不满。到了武汉中学之后,经过董必武、陈潭秋的教导和培养,很快就迷上了革命,迷上了共产主义理想,尤其是在声援“五卅”惨案的运动中,更因表现突出而深得董必武先生的喜爱。这次回乡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叫人吃惊——发动群众找王氏族长王彤宾算祖帐!

王氏家族族长王彤宾,外号“黑鱼老爷”,曾任沙坪会长,是一个有政治势力的大恶霸地主。他家几代都掌管着王氏家族的祖田,种王氏祖田的农民,一年要向王彤宾交4000多担谷,而多收的谷除了祭祖用一部分外,其余就都被王彤宾独占了。他依仗权势,从未向家族公布帐目,群众敢怒又不敢言。特别是栗林咀的农民,无钱无势,更不敢找王彤宾算帐。王秀松却不畏王彤宾的淫威,不顾族权的势力,回家后就带领栗家咀的贫苦农民50余人,拿起扁担锄头,直奔沙河王家,逼着王彤宾算祖帐。通过算帐,揭露了王彤宾的贪污行为,王氏家族的每个男女,不论老少,都分得了三斗谷子,还清算了一笔钱,作为办学费用。真可谓在太岁头上动了一把土。农民自然乐不可支,但却气煞了“望子成龙”的父亲王建禄。见王秀松带人冲向沙河王家,他便把身子跳得老高,叫骂不绝:“孽种——你这个想要人命的孽种!”

想到这里,王鉴微微一笑。看王秀松一副若有所恩的样子,便不自觉地说:“秀松,过了这段时间,你干脆给咱们到广州去学习。像克敏说的那样,把人家好的东西学回来。”

“什么?噢,明白。等过了这一阵子再说,好不好?不过,我刚才寻思了半天,要说发展组织的话,七里坪的张南一倒是不错的……”

不等王秀松把话说完,王鉴就止住了他的话,说:“现在不谈这个。现在你我的任务也是两个,第一,走路;第二,睡觉。”说着,自己就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虽然戴克敏再三挽留,但王鉴和王秀松还是出门了。过了不几天,还是晚上。浓密的夜幕低垂,忧郁的河水沉寂。时而一声犬吠,越发显出夜的清冷。但在七里坪北街的一间小小的茅屋里,此刻却极是隐秘地亮着一盏悬吊在茅屋中央的松明子灯。灯光无言地扑跳着,映着四周一张张差不多都是一个神色的脸。

“快来了吧?”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问。“应该来了。”一个稚气的声音在答。一问一答,屋外便传来了一声谨慎的咳嗽声。接着,以打鼓说书维持生计的张南一一挑门帘就闪了进来。一进茅屋,他的神情不自觉地便有些紧张。两眼直直地盯着挂在茅屋正面墙正中央的党旗,紧走两步,上前就要打敬礼。

周围人不出声地笑了。王鉴忙上前说:“莫急。不是这样的。”说得张南一一时红了脸,不知该怎样才是好。

等到屋子安静下来之后,王鉴便宣布会议开始。接着,有人便十分简约地介绍了张南一等同志的情况;接着,王鉴便宣布张南一等同志为中国共产党员;接着,在王鉴的带领下,他们面对党旗,举起右手,开始宣誓。

声音不高,却吐字清晰。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仿佛经由他们胸腔而发出的近乎震荡的声音,并不只是简单的三言两语式的誓言,而是一种力,一种忠诚的、信赖的、向往和渴望得到的力量的凝聚。

宣誓一结束,张南一迫不及待地就要王鉴给他“党的工作”。

“继续打鼓说书。”

“还是打鼓说书?”

“对。打鼓说书。只是得把词儿好好编一编。”

“晓得了,晓得了。”

第二天一大早,七里坪北街的群众就听到了张南一的新鼓词——

一开始,张南一身边零零星星只有几个起得早的人,但不等一曲唱毕,周围就已经是密匝匝的一群人了。七里坪北街仅有的几座小楼房,二楼的窗子也探出了几张好奇的脸。不几天,大人小孩不仅都知道了张南一的新段子,而且也知道桃花区的地主伢子王秀松竟给农民办了个夜校,也唱歌,是他自己编排的——

歌声所到之处,紧接着又是紧锣密鼓的宣传攻势。一时间,黄麻地区的山间小道、大街小巷,随处都可看见要么穿戴整洁,一身中式衣衫,要么头戴礼帽,身穿长衫,脚步匆匆的年轻人。他们走村串户,不遗余力地向人们宣传“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打倒土豪劣绅”、“天下为公”、“耕者有其田”等革命思想。轰轰烈烈,沸沸扬扬。

但是,无论是黄安还是麻城,对于学生伢子们的宣传,积极响应的总是年轻人,大多数的中老年人都是冷眼旁观——都是些学生伢子,不是地主子弟,就是土豪亲戚。革命革命,说着好玩,看他们么样革法?

自然,土豪劣绅就更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闹吧,闹吧,闹腾够了就知道回家了。“这怎么办呢?”王秀松似乎有点优心忡忡的样子。“是呀,怎么办呢?”

王鉴也吃不准下一步到底该怎样办。当然不是不明白,而是有些为难。

他们,差不多都是地主子弟,要么就是知识分子出身的书香子弟。王秀松、戴克敏、戴秀伦、汪奠川、徐朋人、赵赐秀,还有麻城的蔡济璜、刘文蔚、桂步蟾、王树声等,几乎无一例外。革命就要革到自己头上来了,他们会不会因此而退缩呢?

就在王鉴面有难色地望着身边的王秀松、戴克敏、徐朋人等人时,麻城福星岩湾肖志道的茅屋前却飘来了桂步蟾、王树声两人的影子。

看着晒在场上的稻谷,王树声说:“我们不能让农民劳累一年的血汗,又都流进地主财东的谷仓粮囤。”

听着王树声的话,肖志道沉默不语,不时地望一眼桂步蟾。原来,肖志道一家就是桂步蟾家的佃户。望着小东家,他能说什么呢。

王树声看出了一点道道,正要对桂步蟾说什么,但见桂步蟾已走到肖志道跟前,响当当地对肖志道说:“肖大伯,减租减息就从今天开始,从你我之间开始实行,今年,你一粒谷子也不要挑到我家去。”

“小东家”肖志道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上前想拉住桂步蟾的手,伸了半天却又缩了回去,接着说:“你可别为难我,租子我一粒都不敢少哪!”

“别说了,肖大伯。”桂步蟾说着便拉住了肖志道的手,使劲地摇着说:“时代就要变了,我说了算!”

说着,他又回头对王树声说:“树声,待会儿回去,我们就当众烧了那些地契,好不好?”

“好!”

话音未落,王树声拧身就走了出去。

接着,王树声、桂步蟾等人在工家楼召开会议,当众烧了自家的地契和借契,宣布把自家的土地交给农民,从此不再收租收息。

看着跳跃在火焰中的那些地契借契,面对惊愕和不敢相信似的人群,王树声却胀红了满脸的“绷麻子”,半天才说:“我们这些人家里,虽有钱有田,但都是靠剥削群众得来的,我们要推翻这种不合理的制度,就要从自家革命做起!”

见学生伢子动了真格的,穷人们奔走相告——跟王树声他们干吧,人家是真革命!

王树声革命了。站在人群中一直看着王树声的王幼安终于舒了一口长气。早在1923年,这位说起来还是王树声堂兄的王幼安就看准了王树声这棵革命的苗子。那时他刚从湖北省立第一师范毕业,带着董必武先生交给他的使命,来到了麻城考棚,做起了这座古老学堂的新老师。他记得有一天他沉痛地对学生们说:“同学们,小日本拒不归还我国东北的旅顺、大连,说是与袁世凯签订了二十一条……”不等他话音落点,王树声就振臂高呼:“打倒二十一条!”“与日本绝交!”学生们群起而响应。于是,在学生的簇拥下,他们便戴上了“抵制日货委员会”的大红袖标,进出各个商店,检查日货,盘点登记,宣传爱国思想。并在群众的欢呼声中,将查出的日货堆在一起,放火焚烧。

当时他已经是共产党员了,但却吃不准年轻的王树声是一时的高兴还是真的爱国,真的革命。加上王树声又是堂弟,脾气也难以驾驭,所以,就一直没有“发展”他。时隔不到两年,看到王树声如此坚决地干革命,他想,该是时候了。

而王树声不但自己要革命,也希望自己的兄弟姐妹,亲戚好友都走革命这条路。为此,他不辞辛苦,挨家串户去动员。有一天,他来到马家凹的堂姐春玉(王幼安胞妹)家,宣传革命思想。直把姐夫马友雷和其弟马友超说得眉飞色舞,赞口不绝:“干吧,干吧!这命早都该革了。你怎么不早来呢!”王树声见把火烧起来了,这时却故意说:“你们的地主老子同意吗?”

“管他哪,就是一百个不许革,一千个不同意,我们也要革!都是文化人,我们还懂这个理。”

“那就开始革了?”

“开始吧!”

“不后悔?”

“嗨,后悔什么呢?我们不革你和幼安迟早也得革,还不如我们自己革自己痛快!”

“好!”说话之间,弟兄俩一声令下,就领着农友们分了自家的全部财产,随后一把火烧了房子,干脆搬到春玉的娘家去住了!

听到桂步蟾和王树声火烧地契的消息之后,王鉴总感到不踏实的心才落到了实处。但当王秀松得知王鉴竟是因为他们的出身才感到为难时,却不客气地刺了王鉴一句:“鉴兄,共产党人当光明磊落,区区小事,怎的就牵挂了你的肚肠?”

言外之意,王鉴自是不说即明。但也不到心里去,有什么必要计较呢?只要“革命”这部机器能隆隆作响,这算什么呢?

所以,黄麻两县的农民运动,乘着王树声和桂步蟾火烧地契的烈焰,又是蓬蓬勃勃,势不可挡地发展起来了。到了1925年秋天,两地的共产党员已由原来的十几人发展到了数十人。经上级党组织批准,在这年的秋、冬,黄安、麻城两县,分别成立了中共特别支部——

黄安特别支部书记:董贤珏(觉生) 成员:王鉴、曹学楷、吴焕先、戴克敏等;

麻城特别支部书记:王幼安 成员:蔡济璜、刘文蔚、邓天文、吴济民等。

恰在这时,中国共产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的文件传到了黄麻地区,“四大”在关于农民运动的决议中明确指出:农民“是中国革命运动中的主要成份,并且他们因利益关系,天然是工人阶级之同盟者”;中国共产党要领导中国革命至于成功,“必须尽可能的系统的鼓动并组织各地农民逐渐从事经济和政治的斗争”,要求各级党组织广泛发动农民群众,普遍组织农民协会。

“四大”决议,就是革命斗争的方向。

“七里坪有农民夜校了!”

“紫云区成立了农民协会,牌子比县衙门的都大。”

“桃花区天天唱戏,高桥区满街都是红旗子、绿标语。麻城也有动静了,乘马那个王树声,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个想当团长,唉,怎么忘了?他拿着自己的破雨伞,三把两下扯掉骨架当文明棍,学那驻军团长的派头,绕着学校操场转圈圈。一帮学生装成他的马弁,跟在后面喊‘团长’。”

“啊啊啊——知道了知道了。好哇!看来这天是要变了!”

群众奔走相告。春花尚未烂漫,夜校、农协却如雨后春笋,一个一个地在黄麻大地上冒了出来。

王鉴奔走在各个农民夜校之间,心中自有说不出的高兴。不过,除此之外,尚还有戴克敏升入武昌第一师范的消息、王秀松将去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的消息,都使他激动不已。年轻的心胸,正如大别山的春风一样得意。虽然暂时要与他们分别,但他相信将来的合作会更愉快;虽然王秀松因此与他的“建禄”父亲彻底划清了界线,落了个四乡都闻名的“叛逆”,但王秀松却觉得值得。“迟早都得分手,还不如早分的好。”他说。

“只要不背叛革命,热血尽染层林,青春化作红泥,都不会说二话,何况一个家乎?”见到王鉴之后,他又如此这般地笑着说。

“对不起,秀松。前些天我还直犯糊涂。现在愚兄当为仁弟们而折服了。”

“哪儿呀。这套穷酸留着吧,服气的日子还在后头呢。”见王鉴一副认真的样子,王秀松故意逗他说。“我相信。不过,有机会还是回来,好吗?”

“好。我会回来的。不过,我和克敏都要走了,你可要多保重才是。”

“你才要多保重呢。”见王秀松的娃娃脸一下变得老成持重了一些,王鉴便开心地撸了他一把,接着说:“有学楷和朋人他们在,我怕什么呢?”

曹学楷,黄安紫云区人,武昌中华大学附中毕业,1925年加入共青团,现已转为共产党员。紫云区刘家园农民夜校的负责人;徐朋人,黄安紫云区人,父亲学识渊博,本人以教书为生,共产党员,现为紫云区初级小学校长;还有吴焕先,早就把马克思的画像贴在了自家的香案上,父亲很生气,斥责他说:“这是敬祖宗的地方!”他却说:“他是革命导师,照他的办法,就能创造出个新社会来。”

还有汪奠川,黄安七里坪的地主伢子,早在武汉就与王鉴他们熟识,此刻正想着王鉴他们还不曾想象和筹划的“武装”工作。

另外还有麻城的蔡济璜、刘文蔚、王树声、王幼安等等,都是蛟龙出水样的英雄好汉。要是没有他们,乘马、顺河的工作怎么会这么出色?

这些人王秀松一一都想了起来,但他没说出口。看着大哥样的王鉴,只是满怀深情地说:“也是,有他们在,何愁革命不能浪遏千舟而激水横流?”

王鉴笑了,握了握王秀松那秀气的,在他感觉之中也同样是极富浪漫色彩的手,只是不吱声。

1926年夏天一个闷热的夜晚,黄安县七里坪刘家园平民学校的一间小小的教室挤满了人,他们都是刘家园附近常来夜校听课的农民。教室放着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桌子旁边坐着一位穿着竹布长褂的人,他用手托住腮帮,正认真地听着学员们的议论。他就是这所学校的负责人兼教员曹学楷。虽然革命运动正趋高涨之势,可面对这些贫苦的农民及其子弟,曹学楷还是要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把革命的道理和他们的实际生活结合起来,耐心地进行宣讲,最终教育他们发动起来,自己解放自己。

见大家议论得差不多了,曹学楷就站起来,亲切而耐心地问大家:“我们这些种田佬,成年累月拼死拼活的劳动,打下的粮食能铺满地,能堆成山,为什么却还是缺吃少穿呢?”

“是我们穷人的‘八字’不好。”

“是我们生来就命苦。”

“是我们穷人的坟山不好,风水不济。”

“……”

大家七嘴八舌,就是说不到点子上。但曹学楷并不急。当初办这所学校时,董贤珏和王鉴就曾经对他说过,“你面对的人并不是接受新知识的学龄儿童,而是一群受封建思想浸蚀得已经有些麻木的人。要有耐心,要慢慢的,一点一点地清除掉他们的封建思想,使他们懂得,除了封建思想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先进更为他们着想的新的思想。”

所以,听了大家“理所当然”的回答之后,顿了一下,示意大家安静后,曹学楷才面对大家说:“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但都不对。我们种田佬受穷受苦,决不是什么‘八字’不好,命里注定,更不是坟山所应,天生应受罪,而是这个世道不好。在这个黑暗的、无道理可讲的世道里,豺狼横行,豪绅霸道,像我们这样的劳动者,终年辛苦却不得温饱,而剥削者呢,四体不勤却花天酒地,一切都是颠倒着的。我们穷人之所以受穷,就是被地主剥削的结果。这个道理连地主讶子他们都懂。麻城乘马乡有个地主伢子叫王树声,还有个地主伢子叫桂步蟾;我们桃花区也有个地主伢子叫王秀松,他们都知道我们受穷是地主剥削的结果,所以他们就烧了地契、借契,带领乡亲们找他们的族长算帐,把土地分给农民,也不用交租,不用上税,自己种田养活自己。就是这个道理,我们有田有地,就不会再受穷了。而我们要有田有地,有饭吃有衣穿,要过上好日子,就必须团结起来,成立我们自己的农民协会,打倒那些吃人肉、喝人血的家伙,推翻这个不讲道理的旧社会!”

“农民协会是干什么的呀?”

“农民协会都要谁参加?”

“我们什么时候成立农民协会?”

前边曹学楷耐心地给他的“学生们”解释穷人为什么会受罪的道理,这边麻城乘马岗东岳庙里也是灯火通明。就是曹学楷所说的那个王树声,此刻正要在这里给大家宣传组织农民协会的事儿呢。

听说他要来,石槽冲、项家冲、上垸、大河铺和罗家崖的农民,特别是那些平日参加农民夜校学习的贫苦青年农民,来得特别早。他们一进门,围住王树声就问个没完没了。

面对大伙这样高昂的热情,王树声心里便有说不出的高兴。他一边向这些纷纷发问的人们打招呼,要他们坐下来。一边说:“请大伙先坐一会儿,等董家洼、朱家畈那几个湾子的人都来了,我们一起讲,好不好?”

王树声语音未落,董家洼、朱家贩、胡家冲和孙家贩的一大群人已跨进了门槛,进门就喊着说:“我们来了!我们来了!”

“来了好,来了好。快找地方坐下来。”王树声这边正招呼人们入坐,不知是谁带的头,大家便“哗哗啦啦”地鼓起掌来。待掌声止住后,王树声便站着说:“农民协会就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农民群众组织,这个组织要跟着共产党走,要为贫苦农民办事。她不同于以前任何一种农民群众组织。这个组织的规模大着呢!湖南、广东、江西都已经办起来了,人家黄安也已经办起来了。这个协会就是要把贫苦农民兄弟组织起来,同土豪劣绅、贪官污吏作斗争,要打倒这些人,一切权力归农会,把田地夺回来,取消那些连放个屁都要上税的各种苛捐杂税。一句话,农民协会就是要在共产党的领导下闹革命,要为我们穷人办事情。”

“好哇!”

“革命好!”

“农民协会好!”

“我们要赶紧办农民协会。”

“快,先给我上个名字。”

人们热火起来了,炸了锅似的纷纷议论了起来。见大家兴致很高,王树声接着就对大家说:“今天晚上,我们就要在这里办他个农民协会。”

王树声话音刚一落点,呼啦啦就有不少人举手要上名字。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也要报名,但她却没有名字。

“没名字怎么上呢?”王树声故意逗她。

“那你给我起一个。”女孩子可一点都不含糊。

“那就起一个。”

“起一个。”周围也有一些男青年在起哄。

“好。起一个,就叫爱民。你姓项,就叫项爱民,好不好?”

“好——”

正是秋高气爽的九月,麻城乘马岗的第一个农民协会办起来了。人们亲切地称这次会议为“庙岗起身”。

未几日,黄麻各地的“黑脚杆子”、“黄泥巴腿”纷纷站到了“农协”的“犁头”旗下。凡是显眼的明亮地方,大都挂起了一块一块“农民协会”的大牌子。

减租减息,清算公产,推倒族权,种田佬掌起了印把子,挑粪的当上了大委员。

没想到他们真的干起来了!

直到这个时候,黄安、麻城的土豪劣绅们才装不起斯文,也喊不出比天气还凉快的风凉话了。

正文 第二章 暴风骤起

<small>谁撕了农会张贴的标语?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亲舅公捣乱也要挨刀劈。</small>

<small>龙潭寺的和尚算不算豪绅?省里有命令,就要捉拿你!</small>

<small>怒打承审,惩办团总,逮捕工贼“罗偏头”,一切权力归农会。</small>

1926年秋,北伐军攻占武汉,秋风扫落叶般地把北洋军阀的军队打得溃不成军,土崩瓦解。革命之声,迅速传遍湖北各地。为了适应迅猛发展的革命形势,更有力地领导农民运动,黄麻两县的党组织和农民协会均由秘密转为公开,党的特别支部也随即迁入县城。

党组织和农民协会在群众中公开以后,立即领导农民开展大规模地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斗争,黄麻地区迅速出现了一个空前未有的农村大革命高潮——“打倒土豪劣绅!”“打倒贪官污吏!”“打倒帝国主义!”“铲除封建势力!”“一切权力归农会!”等革命口号,连同革命歌曲,喜气洋洋,云雀般地欢唱在黄安、麻城那古老而新鲜的土地上空。

听着这旷世奇闻的口号和歌声,土豪劣绅们却老鼠样地恨得咬牙切齿。他们纷纷出动,偷偷摸摸地请来“教师爷”,组织“红枪会”,个个声言,要武装保家产,和农民协会对着干。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农民们则拿起锄头扁担甲鱼叉,时刻准备着为保卫自己刚刚得来的生存权益而战斗。革命,已经到了兵刃相接的时候了。

王鉴他们在黄安擦拳摩掌,麻城乘马会馆那边农民协会的负责人徐子清却已经接到了土豪劣绅开始挑战的消息。

“快,丁枕鱼正指使他的狗腿子在砸罗家河的农民协会呢!”来人气喘嘘嘘。

“什么?”

正和徐子清说话的王树声嚯地一下站了起来,扭头对徐子清、胡静山等人说:“我建议马上召开紧急会议,先解决掉这只虎再说。”

原来这丁枕鱼号称“麻城北方一只虎”,有田120亩。他依仗自己有钱有势,对农民协会极为不满。又觉得自己是王树声的亲舅公,料他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所以,在1926年12月20日这一天,趁着人们赶庙会,购置年货的时机,就指使他的狗腿子,捣毁了大河铺乡农民协会罗家河分组的办公室,撕掉了农会张贴的标语,反动气焰十分嚣张。

听了来人的报告,按王树声的建议,徐子清、胡静山等人立即召开紧急会议。

这时天色已晚,但不到一个时辰,人都呼啦啦地起来了。

“树声,你说怎么办?事情明摆着,他是你舅公,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王树声几乎是吼着叫道:“天王老子都不行!谁要破坏革命,就拿谁开刀!”

十分钟不到,乘马会馆的农民协会就发出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号战令:立即捉拿丁枕鱼,打下反动地主的嚣张气焰!

战令发出之时,已是夜半时分。

会员们一听区农会要逮捕丁枕鱼,个个擦拳摩掌,眉飞色舞,迅速拿起刀、矛、乌铳、锄头和扁担。

“咣!咣!咣——”

三声铜锣响过,茫茫夜色中,2000多名农民的灯笼、火把即刻映红了天,他们浩浩荡荡地开进罗家河,迅速把丁枕鱼的高墙大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开门——”

“开门!”

“撞开它!”

“撞开它!”

听到了洪水一样的怒吼声,丁枕鱼早已吓破了胆。连被窝都不敢出,只管叫家丁们把门守住:“千万不要叫他们闯进来。”说毕就用被子蒙了头,不知如何是好。

但这边的门还是撞不开。人们都有些急了,同样不知如何是好。

“荣坤,上!”王树声一递眼色,廖荣坤,这个当过几天兵的丁家佃户,带领十几个身背大刀的青年农友便翻墙而入。

“不好了,老爷,他们翻墙进来了!”

“啊——快开枪啊!开枪!”

不等丁枕鱼的家丁们找到枪栓,廖荣坤他们已经冲到了楼上。廖荣坤一个猛虎捕食般的箭步,便闯进了丁枕鱼的卧室,一把把他从被窝里拖了出来。这时的丁枕鱼全没了白日里的嚣张,赤脚单衣地跪在地上,连连叩头求饶:“饶了我吧,饶了我吧!给树声传个话,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现在知道求饶了?不行!”廖荣坤老鹰捉小鸡似的,一把提起瑟瑟发抖的丁枕鱼,将他丢到了早就等急了的农民面前。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见丁枕鱼被丢在地上,愤怒的农民们便炸了锅似的冲上前,你一拳我一脚,恨不得将他打个皮开肉绽。

这时,徐子清拨开人群,走到丁枕鱼跟前,一边制止愤怒的人群,一边对着大伙儿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我们有苦的诉苦,有冤的伸冤。该怎么处理丁枕鱼,我们农会自有办法。”

“打死他!”

“打死他!”愤怒的人群却一声高似一声地怒吼着要打死丁枕鱼!

“丁枕鱼横行乡里,欺压百姓,确实是无恶不作,死有余辜。我也想打死他,可我们现在有农会,农会也是一级组织,既然是组织,就得有纪律。即便是要打死,也得有个说法才是,对不对?”

经徐子清这么一说,愤怒的人群才稍稍平静了一些。就在这时,人群里却冲出一个楞头楞脑的青年,手里举着锄头,一上来就照准丁枕鱼的脑袋要往下砸。徐子清一把托住他的身子,那劈下去的锄头才偏离了丁枕鱼的光脑袋而崩在院子里的青石上,“咣——”地迸出几星火花。

“你这个王八蛋!过去,你霸着天,霸着地,还霸着我未婚妻不让我结婚,不让我成家!现在该我报仇了!我要用锄头剁掉你那颗老王八蛋!我要剁掉你这个老狗头——”说着骂着,楞头青年又要冲上去。

众人都知道,楞头青年的未婚妻就是邓家湾的肖姑娘。姑娘都二十出头了,丁枕鱼却硬是霸着不让出嫁。所以,见楞头青年又要冲,人群就又止不住地朝前涌动,火把都投了过来,要烧死丁枕鱼。

徐子清急了,就命王树声等人赶紧把丁枕鱼捆起来,先押到农会再说。

丁枕鱼押走了,但愤怒的人群却迟迟不肯离去。直到雄鸡报晓时节,才三五成群,个个余恨未消的样子,咬牙切齿地离开了丁家大院。

“捉了丁枕鱼,就和地主撕破了脸。”革命斗争的烈火,在麻城更加旺盛地燃烧起来了。各地的“土霸王”相继被捉,游街、罚款、送县“麻城农民协会收五毒”(指土豪劣绅王芝庭、朱碧山、王勉之、方孝亭、余子游等五人),一时成为武汉进步报刊的热门话题。

但当徐子清、王树声等人将丁枕鱼押送到县里时,刘县长和徐承审官却拒绝收押。

这天正是腊月二十八,县城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农会的标语,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彩旗。家境稍好一点儿的人家,都给孩子们换上了新衣。孩子们欢闹着,在匆匆往来的大人中间跑来跑去。偶而还有几声炮竹,更喧染了将要到来的新年的喜庆。

徐子清他们一路紧走,到县政府时正是正午时分。找到刘县长的时候,刘县长好像正要出门的样子。抬头看见徐子清他们,不自觉地愣怔了一下,随后才说:“怎么能随随便便抓人呢?”这天刘县长穿着中山装,梳着中分头,高挑的个儿,往那里一站,确也有几分出人头地的感觉。但见徐子清他们默不吱声,也不管丁枕鱼正有一眼没一眼地给他递眼色,就唬着脸冲着大伙儿说:“农会也得有王法。丁枕鱼他犯什么法了?放了,放了。有话慢慢说嘛。”说着,就要上前给丁枕鱼松绑。

“慢着!”王树声一声喊,周围人就哗啦啦地围了上来。

“怎么?你们连我本县长的话都不听了?”

“不是不听你大人的话,而是丁枕鱼他罪有应得。”既然他想放丁枕鱼,徐子清上前就不冷不热地说。

“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哼,我是乘马区农民协会的负责人。”

“为什么要抓丁枕鱼?”

“他砸烂了农会的办公室,撕了农会张贴的标语。他欺压百姓,逼租逼债,霸占民女,横行乡里……”

“好好好,既然他这么坏,你们就把他送到承审官那里好了。”不等徐子清说完,刘县长就连忙摆了摆手,说了一句话,看都不看众人一眼,转身就进了办公室,“砰”地一声,连门都关了起来。

“这怎么办呢?”王树声有些着急。

“见了承审官再说。”徐子清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其实,他心里也是一团麻。都说国共合作,国共合作。可实际上呢,既不“合”也不“作”。说到底,国民党他们和土豪劣绅穿的是连裆裤。但他今天却有意要将丁枕鱼送到他该去的地方。如果你们都不管,自有农民协会会撑起这方天。

所以,见了一脸刁钻相的徐承审官之后,徐子清就只问了一句话:“我们捉了丁枕鱼,县长大人要我们送到你这里,你收人还是不收人?”

徐承审官本是个被人奉承贯了的角色,刚才又接了县长的电话,本想和徐子清他们磨上一会儿的,但见徐子清一开口就出言不逊,一下火了,也不管县长是怎么交代的,接了徐子清的话就说:“收又怎么样,不收又怎么样?嗯!”

徐子清不温不火。见王树声正要开口说话,就抢先一步说:“收,我们就要处理结果;不收,我们自有处理办法。”

“咦,你们还有处理办法?今天这人我就不收,看你们怎么个处理法。”

“好。那我们就带人走了。”

“走吧走吧,走的越远越好,别再让我闻到屁臭味。”

“你——”

“算了,我们走人就是。”

“哼?一个小小的鸟农会,倒真的当什么乌纱帽了。”

话虽这么说,但见徐子清他们一行人走远了之后,徐承审官还是拨了刘县长的电话。“喂——刘县长吗?我是——”

“说吧说吧,丁枕鱼在什么地方?”

“我让他们带走了。”

“带哪儿啦?”

“估计要去农会那边。”

“蠢,愚蠢!你怎么能让他们把他带到农会去!那还不等于送死。”

“不,不至于吧?”

“不至于个屁。你知道什么叫农会吗?他们怕什么?嗯,这还怎么救子厉他们出来?”

“县长,我,我糊涂,我糊涂……”县长这么一说,承审官确实有些后怕了。虽说丁枕鱼是第一个被捉起来的,却是最后一个送到县里来。这几天县长正忙着解决王子厉他们的事。谁知道却来了个丁枕鱼。但县长却不耐烦他的啰嗦,不等废话说完,就忙制止了他,接着说:“好啦好啦,废话少说一些。你快去和舜卿他们商量商量,看怎么个办法?记住,一定要救出子厉他们,要保住枕鱼。这不仅仅是他们几个人的事,而是关系到党国存亡的大事。懂了吗?”

“懂啦懂啦。县长您大人放心,我这就去这就去。”放下电话时,徐承审官已是一头的虚汗,但来不及擦,抬腿就往舜卿那里跑。而这被县长叫做“舜卿”的人物,就是麻城商会会长陶心成的走狗、代理商会会长李舜卿。早些时候“收五毒”,他还有点幸灾乐祸。活该,他妈的都把我李会长不放在眼里,就知道个“心成”,这会儿心不成了吧?但没高兴几天,陶心成就找他有话了。

“舜卿啊,子厉他们给捉了,你知道吗?”

“全城人都知道,武汉都登报了。”

“是呀,武汉都登报了。”

“我看他们也是个活该。”

“什么?活该,什么叫活该?没有他们,你吃屁呀?”李舜卿心想,不捉他们我也吃不到屁,还不如捉了呢。却不敢吱声,他能有今天,还不都靠会长扶植?

陶心成一眼就看出了李舜卿的小心思。所以,笑了笑就把手里的小烟锅往身边的八仙桌上一搁,说:“别动心眼儿了,舜卿,我知道你想什么。可是,这可是个机会呀,连刘县长都惊动了。”说着,他故意顿了一下,示意李舜卿走近点。等到舜卿走了过来,便在太师椅上把身子伸了伸,捂着李舜卿的耳朵才接着说:“是武汉那边的消息,要放人。刘县长要我们做点工作。明白了吗?”

“明白了。可怎么做工作呢?”

“笨蛋,要脑壳是做什么吃的?”不等李舜卿想出个头绪来,门口就有一人快快地跑进来,冲着陶心成说:“会长,他们把丁枕鱼送到县农会了。”

“啊——那子厉他们呢?”

“不知道,估计还在老地方。”

“麻烦了。这下可就麻烦了!”

陶心成知道,“老地方”其实也是农会的地方,是他从农会那边接出来给他们安排的。但地方是换得舒服了一些,可看管的人还都是农会的人。这边都还没解决,唉,又多了个丁枕鱼。这他妈的年还怎么过?

“会长——”

“你说。”

“我看叫罗偏头跟严营长说一说,出动部队”

“不行不行。你忘啦?送子厉他们来的时候,刘县长不就想动警备队吗?可结果呢?差点给泥腿子们下了枪!”

“那怎么办呢?”

见会长陶心成不同意他的“妙计”,代理会长李舜卿也就不想再说什么了。不过,农会和警备队对阵那事他是知道的。那天正好是个艳阳天儿,区上把人一送上来,县长就派出了警备队。本来是想挡一挡他们,别葱胡子蒜皮的,什么都抓。可农会的泥腿子们一点儿都不怕,个个的脸膛儿被太阳照得明晃晃的。不但不走,反而扬言,要是敢放人,他们就烧县衙门。后来没办法,才收留了他们所说的“五毒”。而一收“五毒”,县长就忙乎了。妈的,这世道看来真的是要变了。

“舜卿。”

“舜卿在。”

“就照你说的,你去找罗偏头,和他一块儿去见见严营长。如果这边一有什么动静,他就出兵。”

“那这边怎么办呢?”

“我这就去会会徐承审。”

“不敢不敢,我来了。”

陶心成刚想收掉水烟锅,徐承审官却虚汗淋淋地就进了门。进了门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屁股就坐在另一张太师椅上,说:“真是找的我好苦!县老爷发脾气了。他们连丁枕鱼也弄来了。”

“好说,好说。您哪,先来上一锅,完了我们再慢慢说。”这边一安顿好,那边陶心成又对李舜卿说:“你忙去吧,这边我们再慢慢说。”

“好的,那我就走了。”说着,李舜卿朝两位点了点头,就出门了。

之所以徐子清给县长说他是乘马区的农会负责人,就是想看看县长大人还认不认识他这个县农会的副委员长。果然,农会成立还没几天,他就连副委员长都不认识了。可见他的想法有道理,什么国共合作,猪肉贴不到羊身上,贴来贴去还是两层皮。

“县长不管,承审官不收,那我们怎么办呢?”这个时候,徐子清和王树声已经到了县国民党的书记长,同时也是麻城共产党特别支部书记的蔡济璜的住处。一进门,二话没说,王树声就急急忙忙地问了蔡济璜一句。“那我们自有办法,是不是?”

蔡济璜却把话又递给了在坐的刘文蔚和刘象明。

王树声这才和他们打招呼。“几天不见,还是改不了你的猴脾气。”

“哪像你们坐衙门的人。我们是急,可还不如丁枕鱼他们急。”握住刘文蔚的手,王树声的一句话却把大家给逗笑了。

接着稍作寒喧,蔡济璜便对县农会委员长刘象明说:“以农会的名义,逮捕李舜卿、罗偏头。不痛不痒,先打掉他们的马前卒。”

“我也是这个意思。至于陶心成和徐承审官,以后相机再说。先把李、罗二人收拾了,然后处理丁枕鱼和王子厉。”

“我同意。”

“我同意。”

“我也同意。”

最后王树声说:“越快越好。”

第二天天还未亮,乘马岗的几千农民黑鸦鸦地就涌到了代理商会会长李舜卿那座在县城并不是大显眼的院子外面,不等李舜卿把眼屎抠净,先冲进去的人,就给他来了个五花大绑。

“说,昨天你和罗偏头干什么去了?”

“找……找,找严……,严营长去了。”

“找他干什么?”

“叫他,叫他出兵。”

“好啊,还想勾结严营长。叫你先吃一顿老拳再说。”

说话间,李舜卿就猪一样嚎了起来。“干什么?干什么?”

不等李舜卿嚎完,人群中就闪出了有些洋洋得意的徐承审官。众人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四周已经站满了端着大枪的士兵。那枪的刺刀刺着,在冬天的天光里把把都闪着寒光。众人一下楞了,就有点不知所措地开始交头接耳。

“怎么样?不神气了吧?”徐承审官见人群中有交头接耳的说话声,就更加得意地往李舜卿院子里的石桌上一站,大声对着黑鸦鸦的人群说:“各位乡亲都听着,奉刘县长之命,本承审官现在通知你们——武汉咋日来电,从接电之日起,‘农会’开始由我们搞,你们的农会是非法的,不能再搞了。所以,人也不能再抓了,人也不能再打了,人也更不能再杀了。而以前抓的人呢?”

说到这里,徐承审官故意顿了一下。听得出来,人群开始喧哗了。徐承审官微微一笑,朝不远处的严营长看了一眼,正准备接着他和陶心成的阴谋讲下去,忽然却被人给推倒了,四仰八叉地掉在了地上。还不等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一把手枪便毫不含糊地抵住了他的脑袋。

几乎同时,蔡济璜就跃上了石桌,对着四乡的穷苦农友说:“父老乡亲们听着,我们不上他们的当。他们所说的一切,所做的一切,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放丁枕鱼,要放王子厉,要让他们重新骑在我们的脖子上拉屎拉尿。父老乡亲们,我们能答应吗?”

“不能——”

“那我们怎么办呢?”

“打死丁枕鱼!”

“打死王子厉!”

“打死承审官!”

人群一呼百应,叫着喊着就要往前冲。

“砰——砰——”两声清脆的枪声,冷不防地却划破了天空。

人们这才明白,还有个严营长。严营长直直地朝蔡济璜走了过来。枪还未插进套子,一只手就戴着手套伸了出来,满脸是笑:“佩服!佩服!济璜兄,严某人可真的是佩服了!”但蔡济璜却不握他的手,而是冷冷地说:“严正兄,你是驻军营长,本不该插手地方事务。既然你已经来了,念起你我同在一地共事之谊,只有一句话,带走弟兄,好自为之。”

“哪里哪里——济璜兄误会了。既然严某人出面,自有出面的道理。人,我可以带走。但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说吧。都是七尺男儿,何必遮遮掩掩。”

“好!有你这句话,严某可就不自量力了——请问,农会讲不讲道理?”

“你什么意思?”

“这你明白——”严营长说到这时,脸上却没了一丝笑意。接着,又慢条斯理地说:“凡事都得讲道理嘛。舜卿是怎么了,就是因为见了我,你们就要枪毙他?徐承审怎么了?不就是个传话筒吗?你们也不放过?那连我一起抓了算了,这天下都给你们,怎么样?”

听了严营长的话,蔡济璜却笑了。随即,便冲着严营长说:“这可是你说的?不管李舜卿和承审官,如果你愿意,只要我发一句话,立即就可下你的枪。”说着,便朝潮水般前呼后涌的人群看了一眼,回头又对严营长说:“好自为之吧,严正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否则……”

见蔡济璜说得语重心长,更见涌动的人群已将他和蔡济璜密密匝匝地围了起来,呼喊声接连不断,所以,不等蔡济璜再说什么,严营长头也不抬,转身就要离去。

“给他一条路,放他走——”

蔡济璜一声喊叫,严营长才灰溜溜地顺着人群闪开的小道,头也不回地跑了。

接着,蔡济璜宣布:以县农民协会的名义,收审代理商会会长李舜卿,逮捕“工会会长”罗偏头!从今日起,停止县长和承审官的职务!

人群顿时沸腾了,浪潮般的呼喊声,冲击着麻城县城的天和地。

麻城革了县长的职,我们怎么办?麻城的消息传到了黄安县。在先后惩办了李介仁、阮纯清、张英廷、李士显和石黑子等19名罪大恶极的豪绅恶霸之后,已是湖北省党部特派员的王鉴便把目光投向了龙潭寺。

龙潭寺是座落在倒水河中一片沙洲上的一座大寺庙。四周碧水涟涟,寺庙典雅清静。猛一看,倒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每一天的晨钟,都能震动灵性的飞鸟,扑在霞光里,落在沙洲上。风光一派,恰似一片清明天地。但是,稍往前走一步,便可看见一丈多高,差不多都长满了苔藓、爬满了滕蔓的围墙上,四角却安有九节雷、劈山炮、白龙枪等甚是肃杀的东西。“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而龙潭寺的当家和尚却与县府衙门相互勾结,霸占寺庙周围900多亩良田,雇有长工100多人。既收租,又放贷。披的是宗教外衣,仗的是官府权势,欺压百姓,坑害良民。嫖妓宿娼,争风吃醋。装神弄鬼,无恶不作。附近的农民群众,恨得牙齿都咬碎了,却就是怕“神”,只有敢怒而不敢言了。

1927年3月的一天上午,王鉴有意和同是特派员的夏国倪来到龙潭寺附近的牌坊店。他们一进农会办公室的门,正在此办公的汪国香、汪立波等人便止住了声息,急忙端茶让坐,问寒问暖。

“你们刚才说什么来着?老远我们都听到了动静,怎么又不说了?我们是外人啊?”屁股一落坐,王鉴就笑笑地问了大家。

“哪儿呀。我们刚才是说……唉,都是那帮秃驴干的好事!”一快嘴快舌的农会干部快快地说,说毕就看着警觉了几分的王鉴和夏国倪。

“怎么啦?”他俩人几乎是同时发问。

“怎么啦?那帮秃驴又害人了!”说着,女干部就嘤嘤地哭开了。

“是不是——?”

“是,就是那当家的秃驴。昨天晚上,趁着汪老三的堂客到沙洲去挖山芋,就把她给……唉,那女子过门还不到一月的功夫,你说,你说这老秃驴还他妈算人吗?”

听着农民的冤屈,王鉴极快地和夏国倪交换了一下眼色。接着就对在坐的各位农会干部说:“‘宋埠教案’想必大家都知道。没什么好说的,龙潭寺就是第二个宋埠教堂!”

这时,农民们听说省里来了人,纷纷赶到了农会办公室的院子里。也不知王鉴他们在说什么,屋里屋外部挤满了人。

见群众热情如此之高,王鉴便暂时收住龙潭寺的话题,而是离坐起身,走到院子中央,高兴地对大家说:“大家都知道了,麻城那边逮捕了恶霸地主丁枕鱼、王子厉,罢了县长和承审官的官。我们黄安县的农友们,在党的领导下,组织了农民协会,对李介仁、阮纯清、张英廷那样的土豪劣绅、贪官污吏进行了坚决的斗争,取得了很大的胜利。在武汉的时候,董必武同志表扬了我们黄安县,并对今后的工作作了指示。而事实证明,土豪劣绅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不过会写几个字;有几个狗腿子。只要我们大家团结起来,齐心协力,用锄头、扁担,也能把他们打垮!现在,斗争已经开展起来了,我们一定要坚持到底,希望我们能继续努力,做出新的更大的成绩!”

王鉴的话音刚落,农会会员们便振臂高呼革命口号。

这时,一位曾被龙潭寺当家和尚觉明无理痛打了一顿的农民站起来问王鉴:“龙潭寺的当家和尚算不算豪绅,该不该打倒?”

王鉴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因为如何解决龙潭寺,他还没有计划好。但见农民一问,他却不加思索,随口就肯定地说:“算,算豪绅!”

一提起龙潭寺,农民们立即轰动起来了——

“他们是豪绅,还是花豪绅!”

“再让他们搞几年,我们连裤子都穿不起了!”

“知道吗?那花驴昨天把汪老三的堂客给糟塌了!”

“这还了得!走啊,到龙潭寺算帐去!”

“杀了老秃驴,烧了那寺庙!”

霎时,农民们便自发地扛起锄头,操起扁担,潮水般地涌向沙洲中心的龙潭寺。正在田里干活的人,听说要去捉拿觉明那老秃驴,也都随手操起一件农具当武器,加入了比倒水还猛的算帐队伍。

初春季节,倒水河很浅,庙东的河床又被上游冲下来的泥沙填塞起来,露出了一片沙地。

王鉴和夏国倪带领农民大军越过沙滩,趟过河水,率先冲进龙潭寺的正殿大佛堂。也不管什么“神”呀“鬼”的,热情高涨的农民群众一进大堂就掀翻了佛堂的神案,砸碎了香炉、木鱼,捣毁了那些泥捏的“菩萨”。

“人呢?觉明那老秃驴呢?”打砸了半天,却找不到当家的觉明和尚。“还有‘鲤壳’,那秃驴比觉他妈明还坏。”却也找不着。

群众急了,就在寺院里三层外三层地找。

“不会跑了吧?”

“不可能,早晨我还看见他来着。”

“那能上天了,就差房没烧了。”

“那把房烧了。”

“别,先找人再说。”

“你看——你看这棵树!”等到找到寺庙后院的后墙根时,说话的农民却奇怪地盯着一棵细高细高的松树给站住了。他们上前一看,原来有一节布条子缠在树身上,树身向墙外倾斜,像是吊着什么东西。

“墙那边是什么?”

“沙地。”

“那这老秃驴怎么不跑呢?”

经他这么一问,答话的青年农民也明白了——这个老秃驴,他就在外面吊着。同时,他也有了新发现,急忙叫过同伴说:“你看那布条,那是他们的腿带布。那么长一点,一丈多高的墙,沙土冻的冰硬,老秃驴他敢跳吗?”

“哈——这老秃驴,他倒会想办法的。快来呀,老秃驴在这儿哪——”

等到树下围满了好生奇怪的人群时,那俩青年都蹭蹭蹭地上到墙头了——不但是老秃驴觉明一个,还有“鲤壳”也在旁边吊着。看见青年农民上了墙头,吓得直打哆嗦,但不敢松手,往下一看,掉下去还不得摔个半死。所以,冲着“哈哈”大笑着的青年农民,直喊:“饶命——饶命——”

“饶命,哼,干坏事时你们饶过谁的命了?拿刀来!”墙头话音未落,墙下就“嗖”的飞起一把寒光闪闪的“鬼头刀”。

墙头一青年稳稳地接住“鬼头刀”,只说“你们拿绳子到外面去”,举手就是刀起布断,“啊——啊——”两声惨叫,觉明和“鲤壳”就一个压一个地摔到了冰冻着的沙地上。还不等他们叩头求饶,奔过来的人群就将他俩老老实实地押了起来。

“游街,先让他们低头认罪。至于老和尚,游完街就直接交农会,等侯处理。”

这边王鉴一发话,那边农民们就扛着缴获的武器,押着觉明和“鲤壳”,上了牌坊店的正街。沿路观看的人们,有的指着和尚骂,有的对着他们吐口水,佃伢们则折下初春的细柳条,像耍猴样地撩着这两个坏家伙,叫他们低头认罪。但是,等大闹龙潭寺的群众差不多都走光了之后,王鉴却隐隐地感到有些胸闷,气都难喘个舒畅。

“坐一会儿再走吧?”见王鉴脸色苍白,细心的夏国倪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本来这一次没有安排他回来,可他非要回来看看。虽然同志们都尊他为兄,可他也才二十五六岁。看着他原本是高高大大的身子一天一天消瘦,夏国倪的心情也十分沉重。

“就坐一会儿吧。”王鉴慢慢地坐下了,但他不愿意因自己的病情而影响同志们的情绪。所以,见夏国倪漂亮的小脸也阴沉着。就勉强着逗她说:“你说那觉明怎么能爬到树上?就想了那么个笨办法?”

因为觉明和尚和“鲤壳”吊在那里的样子太滑稽了,所以听王鉴一说,夏国倪果然就很单纯地笑了。笑过之后说:“被农会吓破了胆哩。唉,你听——”

王鉴侧耳,听着牌坊店那边,果然飘来了他们自己编的《农会歌》——

<small>打起鼓来敲起锣,我们唱个农会歌,农友们多么快活。</small>

<small>农会兴得真红火,铲除压迫和剥削,穷人再不受折磨。</small>

<small>农会当家把主作,斗得豪绅把头磕,最坏的杀他脑壳。</small>

<small>减租杂税都免却,翻身日子真好过。</small>

<small>不是共产党来掌舵,哪有这个好结果,农友们啦紧紧跟着。</small>

“就是这么好的形势,却还有人说我们的农民运动‘糟得很’,是‘痞子运动’、‘情农运动’,千方百计地要进行破坏和捣乱。”听着自己参与编排的《农会歌》,王鉴的心情也好了一些。但不知想了些什么,却又说起了这些。

“那不都是国民党那些老右们说的吗?”

“不光是国民党的蒋介石,我们党内也有人被人家给吓怕了,不敢支持农民运动不说,还跟在人家后头说什么,农民运动‘过火了’,‘搞糟了’。唉,打铁本身先不硬。你知道吗?这种思想也到了咱们黄安。好多曾经被农会打跑了的豪绅,差不多又都回来了。暗中破坏捣乱,企图反攻倒算!”

“是,这我知道。还在武汉的时候,这种风言风语就很多。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到黄安了。”见王鉴的心情好了一些,夏国倪就认真地和他谈起了这些叫人揪心的事。

“你以为黄安在哪儿,黄安、麻城离武汉都只有一晌的路。不过,听说湖南的毛泽东写了篇《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文章,很厉害,结论是,农民运动‘好得很’。”

“听说过,但没读过。不过,最近他就要来武昌办‘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到时候不妨去听听。”

“是呀。哎,黄安和麻城去学习的人定了吗?”

“定了。黄安有戴克敏、汪奠川;麻城有刘文蔚、桂步蟾。还有另外一些人。”

“噢,那就好。很奇怪,我总有一个直觉,只要跟着毛泽东,农民运动就一定能搞成功!”说着,王鉴就站了起来。望着北面巍巍的大别山,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静静地望了一会儿,才对夏国倪说:“过两天我们去一下箭厂河,看吴焕先搞得怎么样?”

就在王鉴和夏国倪叙谈革命形势的时候,毛泽东已经到了武昌,开始主办“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在此期间,湖北省召开了全省第一次农民代表大会,毛泽东被聘请为大会名誉主席,会见了全体代表,并根据当时的形势,旗帜鲜明地发出号召,我们要打倒土豪劣绅,在农民利益和地主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革命同志要主张农民利益,做援助农民利益的革命派,同反动势力作坚决斗争。

消息传到黄安和麻城之后,大大地刺激和震奋了黄麻两县农民的革命斗志。就在这时,中共湖北省委又颁布了《惩治土豪劣绅暂行条例》。按照《条例》规定,黄安和麻城两县都分别成立了“审判土豪劣绅委员会。”于是,心情忧郁了一晌的王鉴又笑逐颜开。这天一大早,他就告诉夏国倪:“我去箭厂河一下。”

“我不去了?”夏国倪有点赌气的样子。

“你不去了。在家把报告整理一下,好不好?”

“那还有什么不好的。”看见夏国倪满脸的不高兴,王鉴差点改变主意,打心眼里,他是喜欢这个健康而向上的姑娘的。让她多跑跑,也许会有好处。转眼一想,就又下了决心似地笑着对她说:“有的是机会给你跑。别泄气,革命的日子还长着呢。”话虽这么说,王鉴心里其实还有更隐密的另一层意思,也许,箭厂河是一场风险呢。再说,他也想单独见见吴焕先,和吴焕先一起,收拾掉吴惠存这个大恶霸。

正是早春3月,走在路上的王鉴看到田间地头河边都是春光一片的样子,不自觉地就想起了曾把马克思画像供奉到自家香案上的吴焕先。

就是这个与戴克敏、戴季伦是姑表兄弟的吴焕先,“五卅”惨案之后,回到黄安开展抗租、抗捐、抗债、抗税、抗课的“五抗”运动时,亲自点名要大地主吴惠存等家各设20桌酒席,宴请农民工友,以示对他们的初步惩罚。受剥削受压迫的贫苦农民,走进了地主的高堂大院,扬眉吐气地坐在椅子上;平时作威作福骑在人民头上的大地主吴惠存,吓得不敢着家。接着,他就带领农民清算了恶霸地主方晓亭霸占的公田公房。农民喜气洋洋,但地主恶霸对吴焕先却恨之入骨。

就在去年冬天,在吴惠存的指使下,恶霸方晓亭带着地方民团,烧了吴焕先家的房屋,杀害了他的父亲、哥哥、嫂子、弟弟等六口人。吴焕先回来后,看见母亲和最小的弟弟伏在亲人身上哭得死去活来,自己也悲痛万分。他擦去了眼泪,对母亲说:“娘,你们快走吧,不打倒军阀,地主阶级,儿誓不为人!”在他的一再劝说下,母亲忍痛才离开了家,到外面四处投亲靠友,漂泊度生。

“要想取得革命胜利,就得有自己的武装。”当王鉴见到失去了六位亲人的吴焕先时,他已经组织农会骨干,在家门口架起20盘火炉,群众有钱的出钱,有碎铁的捐碎铁,大火三天三夜,赶制鱼叉、大刀、梭标。见此情形,王鉴肯定地说:“焕先,你说的对,也做的对。没有自己的武装,迟早都得挨打受气!”

“何止是挨打受气!”

“焕先,仇,我们一定要报!如我王鉴还在,我一定帮你,杀掉方晓亭,杀掉吴惠存!告慰伯父他们的在天之灵!”

“鉴兄!”吴焕先这个看似单薄的铮铮铁汉子,这才伏在王鉴的肩上,一起一伏地放声痛哭!

他们分别之后,吴焕先立即组织参加红学的人,赤背光膀,刻苦训练。

奇袭民团,打盐卡,烧公所,夺钢枪,农民武装飞速发展,如今已是个初显规模的农民自卫队了。

后来方晓亭跑了,所以这一次王鉴赶来就是要收拾吴惠存这个恶霸的。

吴惠存是箭厂河地区的大土豪、大恶霸和大淫棍。是紫云区郑家边村人,担任着伪红枪会会首、民团团总等职,又是吴姓族长。长期以来,他依仗权势,横行乡里,鱼肉百姓,高利重租,盘剥工农;又勾结官府,制造假印,包揽词讼,坑害公民;同时,网罗土匪,打家劫舍,私设关卡,敲诈勒索,谋财害命,拦劫花轿,强占民女!可真是罪恶累累,罄竹难书。农民运动兴起后,不仅毫无悔改,反而变本加厉,诽谤农会,咒骂农友,暗中杀害农会干部家属,破坏革命武装,实属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能发展农民运动。

想到这里,王鉴热血都往上涌,脚下加快步伐,口里还念念有词,这都是宣判吴惠存死刑的罪状!来到紫云区四角曹门村(今河南新县箭河),王鉴先到农会干部周业成家,交待一番之后,又赶到了吴焕先的住处。

看到王鉴突然出现在面前,吴焕先又惊又喜,一把抓住王鉴的手,说:“只说你调到省里了,怎么说来就来了?”

“怎么,不欢迎吗?”

“哪儿呀,想都想不来呢。快喝点水,看汗津津的。”却握住王鉴的手不放,看了一会儿又说:“怎么搞的嘛,怎么瘦成这样了?比我还瘦!”

“人生难买老来瘦嘛。”话一出口,王鉴自觉失口。

吴焕先虽然瘦小,却是十分的敏感。果然,王鉴一句玩笑话还没说完,吴焕先就松了他的手,联想起王鉴曾经说的“我要是还在”的那句话,就像感觉到了什么。半晌才说:“鉴兄,什么都可大意,就是病这东西大意不得。”

“说什么呀,见面连口水也没喝,就说这些没边没沿的事。”说到这里,周必成、吴先筹、汪宗明、吴维如等十来个农会的负责人就都赶来了。进门自然是一阵高兴的寒暄。稍坐片刻之后,王鉴即说明了他来此的意图,传达了省党部关于依法惩处吴惠存的指示。接着才说:“现在我们说说,怎么惩处吴惠存?”

王鉴话一说毕,吴先筹他们七嘴八舌地就说开了。

“毙了算了,这家伙实在是太坏了!”

“蒋介石还委任他当总团长,土匪也由他指挥……”

“就凭这权力,他私设盐卡,代筹备军粮,放三青(即水稻、花生和木子),五斗收一石,一箩收一担……”

“还包人头税、六畜捐,逼得人都没法活,有的大年三十晚上跳塘死了,有的在家吊死了还勾结方晓亭……”

见大家越说越多,王鉴就制止了大家,说:“我们现在不说吴惠存的罪恶,他肯定是死有余辜。现在我们要商量的是,怎样抓他才牢靠?抓住以后怎么审判?”

王鉴一说毕,吴先筹就说:“我先说,吴惠存是个大恶霸,又有流氓地痞一大堆。我们不但要抓吴惠存,还得防止那帮小地痞闹事。”

“有道理。”吴焕先这才接过吴先筹的话,说:“我们有三堂红学。我看就以他们为主要力量,一堂红学打地痞流氓,两堂红学来对付吴惠存。”

“那怎么抓呢?”有人问道。

“也好抓。一般吴惠存睡在他的药铺里,一是寻花问柳方便;二是药铺简单一些,跑起来比他的深宅大院要容易一些。他也知道作恶多端,好日子过不了几天了。”

“我看焕先说的有道理。基本力量就靠红学,分工也可以那样分。现在更重要的是,第一,今天晚上必须瞄准,看吴惠存是否进药铺;第二,药铺四周情况怎么样?是晚上动手呢?还是明天早上天不亮动手的好?噢,还有一点,抓住后先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是就地处决?还是带到七里坪?或者是县上?”

王鉴一说毕,屋子里静了一会儿。接着吴焕先又说:“第一和第二都不难办到。即使他不住药铺,他家的情况我已经熟悉了好长时间。而药铺周围,就更容易行动了。四周都有出处,而离其它人家又远,只要我们包围了药铺,他就插翅也难逃。关于是早晨还是晚上,我建议是早晨。因为吴惠存这个王八蛋差不多夜夜都要吃喝玩乐,最近还有个从武汉弄来的一个团长的小姨太什么的,夜夜都玩得很晚,一般早晨都起不来。我们正好下手。最后,逮住后是送到七里坪还是就地处决?我觉得应该送到七里坪公决。吴惠存民愤极大,公决会给我们带来更大的影响。但是,如果万一有其它情况的话,就地处置也不是不可以。对吧?”

“基本情况就这样吧,现在我们来议一议具体分工和其它细节问题。”

王鉴一说,众人又是群情激起。待到安排、布置停当之后,天色已经擦黑了。

这时,吴焕先变戏法似的,“咣”的一声,一只倒满了酒的老碗就搁到了桌子上。接着一举手,一只雪白的公鸡又被他倒头提到碗上面。公鸡挣扎了一下,那殷红的鲜血就洒在了碗的边边沿沿,之后便顺了酒水,把个碗染成了丝丝缕缕地游动着的红色。

见状,王鉴第一个端起了老碗,面向众人,说:“这酒应该叫‘鸡血同心酒’!”

众人齐声作答。王鉴便又看了吴焕先一眼,说:“为了吴伯父及焕先兄亲人的在天之灵,为了天下的劳苦大众,愿我们各位同心、同力、同智、同勇,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吴惠存!”

说着,王鉴仰脖子而长饮一口;接着,众人都默不作声,一个一个地把酒同心示忠勇。最后轮到吴焕先,他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之后,便“啪——”地一声,将碗摔在地上,摔成了花一样开着的碎片。

最后,等众人都悄然四散之后,王鉴才起身,对吴焕先说:“我要去看看吴惠存的药铺房。”

说是药铺房,其实比想像的药铺要大得多,不算前边的门面,也是个两进两房的大院子。四周松柏参天,院子灯火通明。

吴惠存不知死到临头,此刻却在最后一幢房子的一间偏房里与吴焕先说的那个武汉什么团长的三姨太在调笑。

“说个谜语给你猜,猜对了今晚放你去老六那里。要是猜不对,可得陪吴爷我好生耍一耍噢。”

那三姨太就在吴惠存的腿上坐着,春寒料峭的,花布旗袍的衩却开到了大腿那里,屁股一扭,全是白肉。她见吴惠存又在调自己的胃口,便在搂着吴惠存脖子的两条胳臂上使了些劲,还歪了一下头,才撅起厚嘴唇儿对他说:“你说吧。可不准耍我,要是我猜出来了,就得放我走。”

“好。要是猜不出来呢?”那女人却撒了娇似的踢腾起双腿,“噌”地一下,把个红嘴唇儿就印在吴惠存那张老脸上。

“嗯,这还差不多。我说了——”

“说吧,说吧,我都等不及了。”

“你可准备好了——”

“快说呀——”

“听着——”吴惠存却不急着说,只用一双色迷迷的眼,直盯女人的脸。

“再不说我走了!”女人便装生气。

“好好好,就说就说——‘掀开花被窝,伸手往里摸,掰开两条腿,就往眼上搁。打一物’。快猜。”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吴惠存又说了一遍。再听了一遍之后,女人却飞红了脸,闹着吴惠存说:“恶心死人了,我不说!你们乡下人都这么恶心,你另说一个。”

“就这一个。”说着,吴惠存的手就有点儿激动。但不等撩开旗袍,就被女人装模作样地推开了。

“我就是不说。”她又说。

“不说也行,指给我看也可以嘛。”

“不嘛,那东西怎么能随便指呢。要指,要指你自己指嘛。”女人的声音软绵了,吴惠存的手便就有了去处。但等女人娇浪出些声音之后,吴惠存却占了便宜似地说:“不过,不是这东西。”

“那是什么?”吴惠存的慢怠把女人给惹恼了。

“你看——”吴惠存却不恼,只从鼻梁上取下眼镜,放在盒子里,然后再取出来,又架在鼻梁上。

“不算——”女人这会儿有笑了:“你这个恶心人的流氓。你敢这么欺侮我,看我不打你,看我不打死你——”说着,女人就又是闹又是打,打得吴惠存直假模假样地朝桌子底下爬。

就在这时,院子里“眶”的一声却惊动了吴惠存。

“谁?”吴惠存在桌子底下吼了一声,四房里的小丫头也都跑了出来。

见没有答应,吴惠存迅速爬出桌子,提枪就往处奔。

“老爷是我——”寻声望去,却是个站在窗台底下的小娄罗。

“你他妈站在这里干什么?”

吴惠存见他的长枪在地下倒着,就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又见窗子上的粉纸被那斯舐了个小洞,就又踢了他一脚,吼着说:“滚,小公鸡连鸣都不会打还他妈就想压蛋!快滚!”

等那小娄罗拖着枪跑出了里院,吴惠存绕着院子转了一圈之后,才又回到了房子。

“怎么回事?”女人甚是关切地问了一句,吴惠存却答了一句十分下流的话,过去搂着女人,哼哼呀呀地就进了他的卧室。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王鉴和吴焕先带着一律身背大刀的红学队员,把吴惠存的药铺包围了起来。他们身后,是闻信赶来的扛着锄头、举着长矛的农会会员。里三层、外三层,可真是围了个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起初吴惠存听到了一点动静,却以为是风声,转过身子就又睡了过去。等到他再听见清脆悦耳的敲门声时,就不耐烦地坐了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不停地骂:“他妈的,死了人了,这帮王八蛋,还不如养几条狗灵醒。”

“你干什么去呀?”女人这才醒来了。

“没听见敲门声吗?”吴惠存正没好气地伸胳臂穿衣服呢,“嗵——”的一声,卧室的门却被撞开了,一下子闯进来三五个虎彪大汉。女人“啊”地叫了一声,藏到了吴惠存身后。吴惠存下意识地去摸枪,没想却抓了一把女人的头发。拉了一下女人的头,见女人不动。这才赶紧下地,顺手拿起他的二马珠水烟锅来招待“穷人”,假惺惺地说:“坐,坐,你们坐呀。想必是有要紧的事,来得这么早?”

见没人接他的水烟锅,吴惠存的身子又到枕头那边挪。女人已经钻进了被窝,枕头在那里亮着。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枪。

吴焕先明白了吴惠存的意思,一步冲上去,抢先从枕头底下摸出了吴惠存的枪,看了一眼,才不紧不慢地别在腰里,对吴惠存说:“你犯了罪了!”

“我是蒋委员长任命的团长,你们可不得乱来!”软的不行,吴惠存就来硬的。枪虽然被摸了,嘴却还很硬。

“蒋委员长任命的。哼——我是省党部的特派员。省里有命令,要我们来捉你。上!”王鉴一声令下,汪宗明、吴维如等就扑上去,给他来了个五花大绑。

“你们——”

“我们要审判你!”

吴惠存还想反抗,却被农会会员们拖出了门。他们边走边呼口号——

“打倒贪官污吏!”

“打倒土豪劣绅!”

“打倒吴惠存!”

吴惠存被带走了。那些平时跟得很紧的一些狗腿子也逃散了。等天色大亮时,吴惠存的一干亲信和心腹又不甘心吴惠存被带走,立即纠集了一批人,杀气腾腾地冲出了四角曹门村。

半道上他们碰到了吴焕先的伯父吴惠干。

“你们干什么去?”吴惠干明知故问。

“我们去劫吴惠存!”

“你们不要命了,他们是奉省里的命令来抓吴惠存的,谁敢违抗,就要诛戳。何况,就你们这些人,哪儿经得起三堂红学打。他们可都是些刀枪不入的勇士。就是追上了,你们还不是找死!”

吴惠干故意一气儿说了这么多,见有人有些动摇,迟疑着不太想走,那领头的心腹就过来推了吴惠干一把,骂着说:“去你妈的吧,老家伙!我们不听他说,救出吴老爷,人人有黄金。”说着喊着,就又一路尘烟地追了上去。

等王鉴他们压着吴惠存走到离七里坪还有三四里地的王锡九村时,他们便远远地看见了来劫案的人。

“怎么办?”

“谁来劫就杀谁!”

“我看不必带到七里坪了。如果只有一个吴惠存,什么都好说。关键是那些劫案的人,都不一定该杀呀。对不对?”

“也可以。那就把他带到大柏树下,征求群众意见,就地处决!”王鉴和吴焕先商量了几句,见吴焕先同意不必带到七里坪,就连忙转身对面前的红学队员和跟上来的上千群众说:“现在情况有变化,你们看,后边劫案的人就快要上来了。你们说,现在我们怎么办?”

“打死吴惠存——”

“打死吴惠存——”

“打死吴惠存——”

群众的怒吼声滚动如雷,王鉴的心情也开始激动了,他信步走上大柏树下的碾盘上,面对群众,历数吴惠存的罪恶之后,他庄重地向大家宣布:“同志们,按照省里的指示,我现在宣布,就地处决吴惠存!”

王鉴话音刚落,农民们就举起锄头、扁担,把吴惠存的脑袋砸了个稀巴烂。

处决了吴惠存,即如麻城逮捕了丁枕鱼、王子厉一样,群情空前振奋。

黄安全县十个区,都先后成立了区农民协会,乡、村农民协会一下子发展到210多个,会员达5万6千余众。

3月下旬,麻城县农民协会筹备处也宣告成立,全县农会会员达12万4千余人。

农民运动,如狂风暴雨,所到之处,均呈摧古拉朽之势。这时的黄麻两县,除一座县城外,四乡都是革命的新兴势力。

但是,善良的农会会员们却怎么也想不到,就在他们如狂飙般地要将帝国主义、反动军阀和土豪劣绅们统统扫进坟墓时,一个叫做蒋介石的浙江人却很不耐烦地说:“共产党现在已经达到了力量和声望的顶点,如果他们对自己的行为不加控制的话,他们将给国民党带来灾难。”显然,共产党并没有控制自己的行为,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正在为农民运动叫好。所以,到了1927年4月11日,蒋介石在上海就发布了那项标志着蒋介石与受国民党左翼支持的共产党之间的最后决裂的密令:“没收2700名共产党工人纠察队员的枪”。

4月12日,上海的宝山路血流成河!

正文 第三章 神兵天降

<small>“红枪会”血洗麻城,王树声夜奔武汉。</small>

<small>毛泽东派出神兵学生军,破寨岗改名“得胜寨”。</small>

<small>《民国日报》载:“短兵相接,则用龙枪拼杀;战阵交锋,则用长枪射击。以至会匪屡战屡败。”</small>

血腥漫进了大别山。

嗅到血腥味的丁岳屏(恶霸丁枕鱼之子)及其与他一起逃亡到河南光山一带的“王九聋子”(恶霸王子厉的哥哥)等则从山东、河北大量招集地痞流氓来给自己当“拳师”。大力扩充“红枪会”、“黑枪会”、“白枪会”、“大刀会”、“孝子会”、“扇子会”等反动武装组织,妄图卷土重来,夺回他们失去的天堂。

即时,黄、麻两县各区、乡、村的赤卫队、自卫队、童子团、少先队等武装组织,亦纷纷成立。

双方剑拨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4月的一天中午,丁岳屏正在院子里盯着他的“拳师”们摆桌上香,准备开始午练。

“王九聋子”却一摇一摆地走了过来。离老远就大喊道:“丁儿子,听说县里要杀人了。”

“杀谁?”

“还有谁?你老子。”说着,“王九聋子”就走到了丁岳屏跟前。

“去你妈的!”丁岳屏却推了他一把,接着说,“只要他们敢动我老子一根毫毛,我就敢叫麻城血流成河!”

“我操你奶奶。看不出来,还是个孝子。”

“人不孝天孝,他们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此话怎讲?”

“你他妈真是个聋子,上海的共产党都死光了,你还不知道。”

“知道是知道,可与咱们有屁的关系!”

“不懂吧?”

“不懂。”见丁岳屏一脸的不屑,“王九聋子”却装聋卖傻。其实要论年岁,他真的可做丁岳屏的爹。只是此刻他有求于丁岳屏,却不想说破,故意一点一点地逗丁岳屏的火:“这些个大事我聋子怎么能懂呢。不过,我刚才可不是跟你开玩笑。”

“什么开玩笑?”

“他们真的要——”说着,“王九聋子”就极快地做了一个刀抹脖子的动作。

“你可别耍我,我的人马还有三天就可出动。”

“干嘛还要等三天?”

“你听——”

说着,并用嘴呶了呶那些正在练功的“扇子会”会员。但见他们个个袒胸露背地光着膀子,正围着香捻佛珠,口念“符咒”的“教师爷(即“拳师”)”在默练“气功”。见他们个个装的像模像样,“王九聋子”正想说什么,那边的“拳师”却巫婆一样地跳了起来,一蹦一跳地开始在会员们中间穿行。手舞足蹈之际,口里还念念有词。如此来回反复三两遍之后,突然又回坐到原位上。而“拳师”一落坐,周围的百十号光着膀子的家伙们却“哗——”地一声飞身而起,与此同时,他们的“符咒”也脱口而出枪炮响,扇子动,子弹进蓝打不中。枪炮响,扇子动,子弹穿缝打不中。

“你也信这个?”看着他们个个装腔作势的样子,听着他们本来是为了蒙蔽和哄骗会员们为他们卖命才编的什么狗屁“符咒”,“王九聋子”便笑着问丁岳屏。

“不可不信。”丁岳屏却是一脸入神的样子。

“好么,那你信吧。我可要走了。”见丁岳屏如此呆痴,等了半天也不见后话,“王九聋子”就故意这么说了一句。说着,就装出转身离去的样子。

“唉,别走。刚才的事你还没说明白。”

“什么事?”

“你他妈别装聋卖傻,还能有什么事。”

“就凭你这些‘扇’人?哼,吃不了一炮,都得和泥。”

“我操,我还有‘红枪会’三百,‘黑枪会’六百,‘大刀会’二百,‘孝子会’二百五还不够吗?”

“差远了!你知道那些种田佬有多少?十四万!”

“那怎么办呢?我又不是孙悟空。”见丁岳屏有些着急了,“王九聋子”这才提他的正事。

“丁儿子,这就得联起手来干哪!”说着看了丁岳屏一眼,才故作高深地接着说:“种田佬人多势众,可我们的精兵不精,勇兵不勇,要闹出点动静来,非联起手来不可。这可不是花花事,沾了你的腥就落不得我的臊。这可是大事情。有你的仇也有我的恨,更有我们大家的天堂在等着我们去享福呢!”说毕,看都不着丁岳屏一眼,就把眼给望到天上了。

经“王九聋子”这么一撩拨,老子丁枕鱼那天晚上被捉拿的情形一下子又显现在丁岳屏的眼前。“尤其是那个孙子王树声,还有廖荣坤……”一想到他们俩,丁岳屏就把牙齿咬得“格嘣”响。再一联想上海那边的“好”消息,丁岳屏就更加怀恨在心了,说:“就是要完蛋,老子也要叫他们先把血流干!”

过了不几天,河南光山那边的“王九聋子”、丁岳屏等一干人就先放出空气,扬言要“血洗麻城”,叫麻城的“村村断炊烟,户户闻哭声”

闻讯,蔡济璜、徐子清、王树声等人即刻聚首,研究对策。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在不掌握具体情况的情况下,我觉得我们只能在防犯上下功夫。”

“但不能死防,如果他们冲过来了,能打就打,能杀就杀。”

“对。树声说的对。”徐子清听了王树声的话,就对蔡济璜说:“你说的是大的原则,而树声说的是具体情况。这仗迟早都得打,我看迟打还不如早打。不过……”说到这儿,徐子清却顿住不往下说了。

“不过什么?子清,我知道你想什么。怕人手不够,是吧?人手不成问题。我们先顶着,万一不行,就请黄安那边来支援。我想,他们也不会有多少人。何况,都是些乌合之众。”

“话可不能这么说,树声。到底他们弄了多少人,我们尚且不明。单说这些乌合之众,也都是过去的狗腿子什么的,亡命之徒自然不在少数。我看,和黄安还是先打个招呼,万一急需,也好有个照应。”说着,蔡济璜就又问了大家一句:“还有别的吗?”

见大家都说不出什么来,他又说:“要是没有的话,就分头通知各农会,要高度重视,做好充分准备。等有了情况,我们再计议。”

蔡济璜这边一说毕,大家也都离开位置,分头开始去通知了。

本来蔡济璜是要去党部那边办点事,但走到半道上却又折了回来,他忽然想起来了,他还得到自卫队那边看看去。可不等走到自卫队,就被迎面而来的一群人给拦住了。他一看,都是些工、商、联、文化界的骨干和先进分子,甚至还有几个表现不太好的店主和其它人。

“大家有什么事?”不问他也明白,但他还是问了,脸上笑吟吟的。

“有什么事?听说‘王九聋子’他们要打县城了。”一个快嘴快语的人接住他的话就说。这人一说毕,其它人都不再说什么,都盯住蔡济璜,等他说话。

“明白了。”蔡济璜又笑了一下,就看了看大家,略略提高了一下嗓门,说:“大家的心情我理解,也十分感谢我们能有这份心。大家可能也都知道了,上海那边发生了个‘四·一二’事变,我们这边的这些地主老爷们就坐不住了。其实,即使是不发生‘四·一二’,他们也会坐不住的。这也难怪,他们的田,我们种了;他们的粮,我们分了;他们的房子,我们也住了……他们的反攻倒算是必然的。但是,他们不明白,他们的东西都是用我们劳苦大众的血汗换来的!今天的结果,也是我们经过艰苦的斗争才得来的。现在他们觉得不舒服了,就想要夺回去了。可我们的祖祖辈辈都不舒服了几千年!谁给我们舒服呢?只有我们自己。既然我们已经得到了,就决不可能轻易放弃的!他们要打我们县城,扬言要血洗我们的区、乡、村那就让他们来吧。别的不说,我们的农会会员,就有14万!尚且,还有各位的关心和支持。农会打不垮!黄麻打不垮!革命——更打不垮!”

说到这里时,蔡济璜的即兴演讲就被掌声淹没了。他没想到要发表这一通演讲,但讲到这里的时候,他也有些激动了。自觉一种抑制不住的豪情,正在内心盎然滋生。

但是,土豪劣绅们的反扑却是猛烈、残酷而又大大出乎他们的预料的。

4月的田野,一片葱绿,一片烂漫。忙活了一冬的农民,正盼望着刚拥有的土地能给他们带来一个丰收的好年景,能让全家人都吃上一顿饱饭、穿上一件新衣,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

就在这时,丁岳屏、“王九聋子”及反动区长王既之的儿子王仲槐等地主恶霸,却带领着各种反动武装一万多人,杀气腾腾地杀向了乘马、顺河他们每到一个村庄,就抢东西,拉耕牛,毁青苗,烧房屋,迫害群众,屠杀干部,奸淫妇女,掳掠财物麻城一时阴风惨惨,迷雾沉沉。他们所到之处,遍地都是焦黑的灰烬,“十室九空,万户萧疏”,人们所能相闻的,只有凄惨的哭声!

就这样,经过一路的洗劫,他们于4月底包围了麻城县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到县城时,坐在一乘大轿子里的“王九聋子”便止不住内心的狂喜,发出了一声又一声的大笑。

“怎么样?”笑过之后,他便转身问站在他轿子身边的丁岳屏,“老子没有食言吧。还要三天时间,老子就要把他们全部消灭完!”

“可别高兴得太早,说不定三天之后你早就见了阎王爷。”因为那小女子的事,“王九聋子”便一路跟丁岳屏过意不去。这会儿见他正在兴头上,丁岳屏就恶恨恨地刺了他一句。但“王九聋子”似乎却不生气,只是阴沉了脸,将头探出轿子上的小窗子,对着丁岳屏说:“等我去见阎王爷时,看门的肯定是丁枕鱼那老王八。”说着就又笑了。

丁岳屏见“王九聋子”这老王八又拣了一次便宜,正想再刺他一句,这时王仲槐却气喘嘘嘘地跑过来了。人还没到跟前,声音就先传了过来:“操,那帮穷鬼也不好对付。刚才我让我的‘黑枪’搞了一下,三两分钟就败下来了。”

见王仲槐这么一说,“王九聋子”就有点不悦。当然,也不全为战事。更多的,还是王仲槐那总不离口的“三两分钟”。这丁岳屏他们一干人都是知道的。因为王仲槐有一只瑞士进口的怀表,是镀金的。准时不说,那上面刻的那副欧洲女子的裸体像却是“王九聋子”垂涎已久的。几次要换,王仲槐都不答应。还反过来戏弄“王九聋子”说:“只要你说她像你亲娘我就给你。不说亲娘也行,就说像你小老婆。”

自然,“王九聋子”就有道理不悦。但是,此刻却不是扯这些闲蛋的时候,要是救不出他那王八弟弟王子厉,那王子厉的偏房却是饶不了他的。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所以他也不在乎。这时就转过头来问王仲槐:“他们人多吗?”

“不多,却都挺勇。他妈的,石头,罐子,什么都往下扔。”王仲槐一边说,还一边往城墙那边张望。

“丁儿子,你说怎么个打法。既不伤人,又要救人。”

“好好组织一下,排个队形,讲究个秩序,别他妈这样各自为战。”

“好。到底还是丁儿子出息。”说着“王九聋子”就白了王仲槐一眼,又说:“是得讲究个方阵。不过,得先弄上它100面鼓。”

“做什么?”丁岳屏却有些不耐烦。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又不是古时,要鼓还不是多余。”王仲槐也嘟囔了一句。

“操你们的奶奶。不要鼓就不要鼓,可你们说说,要你们那些‘符咒’有什么用?”

“没用没用都没用,现在关键是攻城!”丁岳屏知道“王九聋子”又和王仲槐上劲了,就怒气冲冲地把他俩给拿开了。停了一会儿,又说:“下一轮我的人马当先锋,你们助我往前攻。”

“好吧,那就看你丁儿子的了。记着,可别把丁鱼儿给炸开花了。”难得了岳屏一句话,就让他的人手先死吧。“王九聋子”听了丁岳屏的话,心里十分的高兴。所以,顺便就开了他一句玩笑。但了岳屏却觉得刺耳,就也不示弱地回了他一句:“要上天肯定你先上!”

但到了岳屏并没有把城攻开。虽然他弄了几面破鼓在督阵,那些高唱着“符咒”的“扇子会”及其黑、红枪会什么的会匪们,却败了个一塌糊涂。

蔡济璜和王树声他们知道敌人还会来进攻,就又一次地来了个全城总动员,组织县农民自卫队、县警备队和城关所有能动员的一切力量,甚至还有郑其玉民团改编的一部分人及严正营长手下当时跑反过来的一些人,联合起来,共同抗击来犯的敌人。

只等敌人一接近城墙,步枪、飞镰、石头、石灰罐等土洋结合在一起的武器,都一“轰”而上。直打得会匪们头破血流,抱头鼠窜。

“就这么完啦?”“王九聋子”却以为丁岳屏和王仲槐都不过是个绣花枕头,要么就是有勇无谋。仗怎么能硬打呢?妈的,看来真得老爷我出马了。这么作了一番思想之后,“王九聋子”就胸有成竹地喊了一声:“备轿——”

轿子备好了。“王九聋子”这才一步一摇地钻进轿子。等到了他的队伍面前,又落轿,下轿,气势汹汹地冲着那些个人马如此这般地嚷了一通,才又四平八稳地坐到了轿子上,前呼后拥地朝北门的方向走了过去。

但就在北门的战斗刚刚打响的时候,“王九聋子”却猛击一下轿扛,凶猛地大喊一声:“西门——”

接着,便噔着脚,命轿夫飞快地朝西门的方向跑。这一跑不要紧,按照他事先的交代,他的大队人马也都随了他,兔子一样地,撒腿就往西边的方向跑。

王树声眼尖腿快,见“王九聋子”的花轿朝西门方向跑去,他便冲着正指挥战斗的蔡济璜也大吼一声:“西门!”吼着就从阵地上跳开,带了一队人马,飞也似地朝西门奔了过去。他知道西门只有一些学生和少数自卫队队员在把守,如果晚到一步,结果就不堪设想!

见王树声吼了一声,蔡济璜也明白城下发生了什么事,所以稍作安排之后,他也带了一队人马,紧随王树声,就朝西门那边奔去。等他赶到西门城墙上时,王树声他们已经和“王九聋子”接上了火。

枪弹如雨。飞镰似火。

石块、梭标、石灰罐这会儿都一古脑儿成了重要的攻击力量!远处有汹汹作响的鼓声,近处有敌人疯狂的进攻。在激烈的撕杀之间,王树声却体味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革命就是这样的无情,革命就是这样的残酷,革命就是这样的你死我活,容不得半点疏忽和麻痹。忽然想起火烧地契的那天,忽然想起“庙岗起身”的那夜,忽然想起焦黑遍地的村庄和人畜相枕的尸体,王树声的眼都红了,一手打枪,一手拖过一只石灰罐,子弹和石灰罐一齐向城下射击。

忽然,尘烟弥漫之中,王树声看见一队会匪搬着一架云梯正靠近城墙,前拥后挤,正要往上爬。他一边给蔡济璜递眼色,一边打着枪慢慢地靠云梯那边运动。眼看会匪已经爬上了城墙,王树声同另外一自卫队员猛地用力,将云梯推了下去,那些已经爬上梯子的会匪,就只好腾云架雾地上了西天。

“老爷,撤吧!”

“老爷,顶不住了!”

“老爷,再打下去,弟兄们都完蛋了!”

“王九聋子”坐在他的花轿里,接到的却是连连央求撤退的报告。其实,不用报告,他也能看到眼前的阵势。又毫无办法,只有瞪着一双鱼泡眼,也没了调侃丁岳屏时的神气。

忽然,又有一“拳师”飞跑过来,一跑到“王九聋子”轿前,“扑嗵”一声就给他跪下了:“老爷,你先撤吧!我来督阵!”

“王九聋子”却并不领他的“情”,愤愤然走出轿子,抬腿对他就是一脚:“他妈的!有老子念‘符咒’保护你们,还怕么事!还不快给老子冲!”

“王九聋子”的话音未落,只听得“轰”的一声,便就人仰轿翻,血肉横飞,正如丁岳屏说的那样,“王九聋子”上天见阎王去了。

匪徒们一见自己的“教师爷”都被打死了,便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潮水样地拔腿就往回跑。

敌人一次又一次的猖狂进攻被打败了。但是,由于“王九聋子”的死,丁岳屏他们的眼睛也红了,非要打下县城不可!否则,老子丁枕鱼怎么救呢?

“即使打不垮,老子也得把他们困死!要撤可以,交出丁枕鱼、王子厉、李舜卿……”一不做,二不休,丁岳屏的胃口却是越来越大了。

事实也是如此,丁岳屏他们的长期围困,已经给孤立无援的麻城造成了不可估量的灾难,城内的弹草粮药,及其人员,都越来越少,几乎无法维持——

麻城告急!麻城危在旦夕!

围坐在一张断了半条腿的破桌子前,蔡济璜和王树声他们面面相觑,又陷入沉默。窗外本是清明的天空,此时却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浓浓的火药味、石灰味。甚至连他们身上的汗腥味,也都充“鼻”不闻。各自脸上的黑灰、绷带、血迹,更是视而不见。

沉默了一会儿,蔡济璜才又开口问王树声:“我们到底还能坚持多长时间?”

“刻不容缓!”王树声快快地接住他的话说:“我们实质上是在守着一座空城!”

听得出来,王树声的话里有话。刚才他就提议到武汉去搬兵,却遭到了几个人的反对:“何必舍近求远?到武汉还不如去黄安。”王树声却认为,自从麻城开火之后,黄安那边的土豪劣绅也闻风而动,烧杀掠抢,制造事端。别说他们还要应付自己的战斗,即使人员有富余,也都是农会会员,在素质和力量上远远抵不住正规部队。所以说,也就难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他想,要是能从武汉搬来救兵,不但可以解围麻城,一鼓作气,甚至连黄安的问题都可以解决。

当然,蔡济璜明白王树声的意思,更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之所以还要问王树声,也是一种不自觉的下意识在驱使他的大脑神经。他不希望王树声能唱出什么夸大其辞的高调,却希望能听到几句可以安慰人心的话来。可王树声没有说这些,还是实事求是地坚持他的态度。玉树声既然这么坚持,蔡济璜便觉得,如果再犹豫下去,后果可能就是无法想象的了。必须当机立断,派王树声火速驰奔武汉!这么一想,他又振作起来,面对大伙儿说:“同志们,我看王树声同志的意见是对的,也正切合我们目前的实际。如果还要坐等下去,麻城就会丢在我们手里。所以,我建议,就由王树声同志去武汉搬兵。火速奔驰,刻不容缓!”

说着,便用目光征求大家的意见。既然书记已经作出了决定,大家也纷纷表示同意,并殷切地向王树声投去一束束信任而期待的目光。

王树声感觉到了身上的火热,站起来就对大家说:“同志们放心,就是赴汤蹈火,我王树声都没有二话。只是——”王树声却顿了一下,接下去的声音就明显地发湿:“这里就拜托诸位兄弟了!”

“我们人在麻城在!你只管搬兵!这里,就交给我们了。”说着,蔡济璜便起身提枪,对王树声说:“现在就出发。我来掩护你。”

王树声出发了。但刚一走出南城门,就遇到了会匪猛烈的攻击。有人认出了王树声,便飞速回告丁岳屏。

“老爷,他们怕是守不住了。我看见王树声往外冲……”

“真的是王树声?”一听说是王树声,丁岳屏一下来了精神。

“那还有错,就是烧成灰,我也能拣出他的驴耳朵……”

“好啦好啦,别他妈啰嗦啦。要真的是王树声,你就给我捉活的。万一不行,死的也可以。不管出气不出气,只要能给我弄到手,金银财宝,还有女人,你他妈的随便挑。”

“不过,”主子这么一说,那娄罗却面露难色,说:“我们已经把他给打回去了。”话虽这么说,实际上小娄罗却是不敢说出他真正耽心的事:“王树声谁不知道,旋风一样的人物。打死了更好,可打不死呢?那丁岳屏的金银财宝和女人就是那么好拿的?打不死王树声,我他妈就得死。”关于活捉,他连想都不敢想。

丁岳屏却不管这么多,见小娄罗面露难色,他就更加咬牙切齿地说:“笨蛋,干嘛要把他打回去?嗯?”

“那——”

“那个屁!这还不明白,他们肯定是顶不住了,要派王树声去搬兵。”

“这——”

“别他妈穷啰嗦了。传我的令,放王树声出城!”

这下小娄罗对丁岳屏的心机却是神会意领,不等丁岳屏再交代什么,转身就奔进了会匪的阵营,边跑边喊——打死王树声!打死王树声——

“听到了吗?树声!”

“听到了。”王树声却笑嘻嘻地回了蔡济璜的话。

“还是晚上再走吧。这样太危险!”

“不。晚上我就到武汉了。”王树声却是异常的坚决。

“那就多保重——”说着,蔡济璜转身就去组织火力,准备掩护王树声再次出城。

但是,这次王树声出城却没有引起会匪大的动静。

蔡济璜这边正在纳闷,已经跑出他们射程之外的王树声那边却杀声四起,枪声大作。“坏了!”这个念头一闪,蔡济璜就本能地跳了起来,转身就要奔下城墙去。

“不行!”蔡济璜的身子被另一同志死死地给拉住了。

“不行!我们全都冲下去,也不一定能回来。那不正中了丁岳屏的计吗?再说,我相信树声,他一定会想办法,能摆脱敌人的包围……”

蔡济璜不再说话,眼睛却直勾勾地,只盯着王树声那兔子一样来回奔跑的影子,这是怎样的场景啊!看着王树声越来越小的影子,遮天蔽日的尘烟和那啸声四起的呐喊却使蔡济璜一下子想到了古时的战场,想到了古时的狩猎“树声——”心中念头一起,蔡济璜便就噙不住两行热泪横流……王树声最终还是突破了会匪们的重围,到了夜幕四合时节,他已经完好无损地走在了街灯稀落的武汉街头。武汉王树声以前不只来过一次,三镇的西洋景什么的,也都知道个一二。

可由于心急,这回却怎么也找不到董必武的住处。东颠西跑,等好不容易在粮道街找到董必武的住所时,已经是深更半夜了。

撇着两条胡子的董必武披衣而起,听着王树声的哭诉,他的愤慨之情便油然而生。

“丧尽天良的狗东西!丧尽天良的狗东西!今日不除,更待何时!”气得在房子里转了几圈之后,董必武便脸色铁清地摇起了电话——“喂——是——”

“什么?明天再说?可人民群众在流血!我等不到明天!你也不能等到明天!我这就派人去通知,立即召开政府和农协联席会议!”

说毕,董必武气咻咻地挂了电话。一边穿衣换鞋,一边不停地说:“都成老爷了!这样的事情,他还要等到明天。走,你也去,到会上讲一讲。”

说着,就要带着王树声出门。但刚拉开门,又像想起了什么,不好意思地笑着对王树声说:“你看我都气糊涂了,光说开会,却忘了叫人通知了。”

说毕,就又摇起了电话。交代完之后,才问王树声:“还饿着肚子吧?”

“不饿不饿。”但见董必武一身的正气,还有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王树声早就佩服到天上去了。再说弟兄们还在流血,他哪里还能感觉到肚子饿。

但善解人意的董必武听了王树声的回答,却边走边体贴地说:“不饿是假的,不过,得先办大事。办完事我再好好请你吃一顿饱饭去。”

到了会上,王树声又一次汇报了麻城被红枪会、黑枪会等会匪打击和破坏的情况。与会人员无不义愤填膺。随即,便决定组织“麻城惨案委员会”——委派省政府的刘宝树、省党部的丁陶庵(丁枕鱼的侄孙,时为共产党员,后叛变)、省农协的郭述申,负责并协同麻城县委、农协,彻底粉碎土豪劣绅的猖狂进攻!

当时正在武昌主持农民运动讲习所的毛泽东,得知“麻城血案”的消息后,即连夜做出决定,派遣武装学生300名,与委员会的代表一同前往——同时,联席会议还决定,把正在黄安打反动红枪会的省府警卫营调往麻城——

第二天天色未亮,委员会的代表和300名武装学生一起,就早早地上了轮船。

轮船从团凤起锚了,两岸优美的田园景色不时地激起青年学生的好奇和兴趣。开朗的性格和革命的激情,使他们在奔赴战场的轮船上,情不自禁地谈笑风生,既大义,又从容。戴克敏和刘文蔚等人,更是激动不已。离开黄麻已经快半年了,他们的确有理由为这次战斗而高兴。但在高兴之余,戴克敏的认识却是非常清醒的:革命已不是空喊口号的事了,他们已经张开了贪狼饿虎一样的血盆大口“是的——”看着意气风发的武装学生,听着戴克敏的真知的见,王树声既有羡慕学生的心情,更多的,却是和戴克敏一样的认识。所以,戴克敏一说毕,他随口就接上了他的话:“弓上弦,刀出鞘。狼烟遍地,四野无处不萧条……”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感到愕然,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但既然是脱口而出,他也就不在乎许多了。

戴克敏和刘文蔚也有点诧异,但见王树声低头爬在了栏杆上,戴克敏就不自觉地拍了拍王树声的肩,和刘文蔚一起,伏在王树声身旁。半响,戴克敏才说:“树声,这就是革命!还是毛泽东说得好,革命是要流血牺牲的不过,只要我们能顺着这条路走下去,革命就一定能成功!丁岳屏算什么?‘王九聋子’不都上了西天?他还有几天好活?别说他,就连他老子,打掉他们也一块儿枪毙!”

听戴克敏这么一说,王树声的心情就有些好转了。沉默着拍了拍戴克敏的手背,许久,看着他们俩人,又豪情万丈地说:“弓上弦,刀出鞘。今日革命,当胜回朝!”

“好!”戴克敏一声叫好,三人的手便情不自禁地握在了一起。但是,还不等学生军抵达麻城,闻风而动的丁岳屏和王仲槐们便开始北撤。一古脑儿,全都上了骑楼铺一带的北山。

“来吧,都让他们找死来吧!”一边仓皇逃窜,丁岳屏还一边恶恨恨地发着诅咒。诅咒中既透着仇恨,同时,也溅着沾沾自喜的得意。

原来,尚在得到援军驰奔麻城的消息之后,他就与王仲槐等土匪头子做过一次阴谋。

“王树声到底还是跑了!”王仲槐先说。

“是呀。那孙子肯定是搬救兵去了。”丁岳屏后说。“不知能弄多少兵回来?”

“不知道。不过,不管他弄多少兵,我们都有地方可去。”

“那——”

“先不说了。我都朝不保夕,哪还顾得了老子。”丁岳屏知道王仲槐的意思,他的老子还没救出来呢,怎么就要逃跑?但又没有别的办法,援军一来,谁知道谁死呢?先保住自己的命再说。不过,话一出口,却觉得太露了一些。见王仲槐有点不以为然,就又赶紧“嘿嘿”干笑了两声,才说:“不是有句古话吗:留得骨头在,不怕不长肉。”随后,便阴沉着脸,望了望远处的县城,才说:“不过你老弟只管放心,只要我丁岳屏在,就没有死不了的人。”

“那我们怎么办呢?”

“先上北山,稳住阵脚之后,侍机埋伏,到时候打他个措手不及。学生军怕什么,都是些屌上还没长毛的伢子嘛。”

“还有警卫营呢?”

“哼,警卫营。谁知道警卫营愿不愿意为他们卖命。”

“你是说——”

“不,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只是估计。不过,得先让他们吃一个败仗。吃了败仗,那些军阀老爷就不敢再往前冲了。”

“可他们如果不上套呢?”

“屁!你他妈真是愚蠢之极。我搞了你妈,你能不追我吗?”

“嘿嘿嘿。”王仲槐只有傻笑的份了。他知道了,丁岳屏这孙子可是诡计多端。心狠手又辣,共产党肯定放不过他。关于他自己,却没往深处想他只想着打胜仗,也好趁机捞点便宜,好好把自己武装一家伙。只要武装好,还能没有风光的日子!

望着丁岳屏们狼狈逃窜的尘烟,5月17日下午,麻城军民在蔡济璜的组织下,敲锣打鼓,兴高彩烈地欢迎开进县城的学生军。

稍后片刻,省府警卫营更是惊天动地蹭破了麻城四周的沉寂——妇女和少年儿童们提着茶水,端着花生、鸡蛋,前来慰问学生军和警卫营官兵!

麻城解围了!全城内外,昼夜欢腾!

“怎么样?这下可以大干一场了吧?”一见蔡济璜,王树声便先声夺人地大声嚷了一句。

但蔡济璜却说不出话,只是抓住王树声的手,使劲地摇了半天,才激动地说:“干得好哇,树声!”随后又说,“不消灭红枪会,我蔡济璜就不是共产党!”

“好哇!有你这句话,我们可就有干的了!”是夜,蔡济璜立即召集县委、农协、调查委员会、学生军和警卫营各方代表联席会议。

“非常感谢调查委员会来麻城!感谢讲习所的学生军!感谢省府警卫营官兵!要是没有你们的到来,麻城人民还不知道要坚持到什么时候,又有什么样不堪设想的后果!所以,我谨代表麻城人民,对你们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

蔡济璜作了简短的致谢并扼要地介绍了会匪们的情况之后,联席会议便通宵达旦地制订了追击、剿灭会匪的作战计划,并决定乘会匪逃窜之机,分三路追剿敌人——

学生军正面追歼,沿宋家河,经骑楼铺,过王福店、董家畈,抵乘马岗安营扎寨;警卫营从西侧迂回,自卫队、敢死队则从东侧迂回,随学生军清扫土匪两翼据点,然后汇合乘马岗,集中兵力,直捣会匪的老剿和心脏——方家湾!

而在行动之前的18日,扬基塘前则人山人海,刀枪林立。审判土豪劣绅委员会已经在剿匪队伍出征之前,发出第一号通令,判处丁枕鱼、李舜卿、王子厉等人死刑,立即斩首示众。民心更是大快不已!

19日凌晨,学生军、警卫营、自卫队、敢死队,和成千上万的农民群众,即组成了浩浩荡荡的剿匪大军,分三路进发,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横扫各路残匪。

直至抵达丁家岗,四周杂草丛生的古木山丘上,才隐隐地透出几丝惨人的寒气。丁岳屏得意洋洋地爬在一丛林掩盖着的土丘后面。一路的追杀使他很难得露出轻松的笑意。这会儿他却笑了,眼看着学生军、警卫营及其自卫队、敢死队的人马就要踏进他的伏击圈,他的笑意就一丝丝地开始凝团在脸上了——人不助我天助我。他想,丁家岗真是个打埋伏的好地方!山坡不陡,却四面凹陷;树木不高,却密密匝匝。而沿山坡和树林间的条条小道,又即如手心间的掌纹。中间的通道只有一条,要打我,你就得乖乖地往我的手心里钻。不怕打不败你个学生兵,还有什么警卫营?

尽管学生军英勇作战的英姿比他们在轮船上的谈笑风生还要潇洒,一面作战,一面向周围群众宣传反帝反封建的思想。队伍所到之处,采撷的不仅是胜利的果实,更多的还是播种的喜悦;省府警卫营大大咧咧的动作则更如入无人之境,打杀“噢噢”乱叫的众匪徒即如练瞄靶一样地轻松,甚至好玩;而真正能感觉到这种战争的残酷很可能还在后面的,却是那些谙熟红枪会伎俩的自卫队和敢死队。一路乘风破浪,使他们觉得这种战斗也太容易打了。枪都没放几枪,长矛也不见红,就这么追到了丁家岗。难道丁岳屏真的要钻进深山老林修道成仙不成?不可能。扬基塘刚刚枪毙了他老子丁枕鱼,他怎么可能罢休呢?

几乎是同时,蔡济璜、戴克敏、刘文蔚、王树声等人,从各自的队伍里抽身,不约而同地聚在了一起。

“我感觉到有点不对劲。”王树声快嘴快语,大家一凑到一起,他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一路追杀,其实并没消灭几个土匪。这一到丁家岗,怎么都没影了。”

“是,我估计其中有诈。”刘文蔚接住王树声的活也说了一句。

“以丁岳屏的狡诈,这里有诈是很有可能的。你们看这山势,还有那树木,山丘……”蔡济璜说着,就用手往山上指了指。

“有诈是肯定的,但我们不能停滞不前呀。总得想个办法才是。”戴克敏说话了,一说毕就一副着急的样子。

“我们这不是在商议吗?”蔡济璜笑着说。以前他对戴克敏并不是太熟悉,只是“五卅”惨案之后,一起回到黄麻才有了较多的来往。

就在这时,警卫营的王营长却不耐烦地走了过来。人还未到,声就飘过来了:“怎么回事?怎么都呆在这里不往前冲呢?”

“王营长,我们估计这里有埋伏。”

“有屌的埋伏,就凭红枪会那两下子,还懂得埋伏?”说着,王营长抬手就是一枪:“呯—”的一声响过,却只惊飞了几只麻雀。

“看到了吧?要是有埋伏,麻雀还能落在这里?”出枪之后,王营长就又大咧咧地说了一句。

“不过,我们还是谨慎为好。那帮家伙你不太了解,他们可是什么法子都能想得出来的。”但见麻雀飞起,四周静得出奇的样子就足以使蔡济璜感觉到其中的埋伏。但他不好直说,毕竟,警卫营是来帮他们剿匪的,而王营长的着急也不是什么坏事。所以他就婉转地说了一句。但不等他再说什么,王营长却“哈哈”一阵大笑,笑过之后,才满不在乎地说:“他们有屌的法子,不就是能搞几个女人吗?我看你们也是叫他们给搞怕了。在黄安那边就是这样子,畏畏缩缩,本来是歼敌的好时机,却硬是被你们给耽搁了。”

这话却说得谁都不爱听,王树声和刘文蔚张口都想说什么,但被蔡济璜给拦住了:“那依王营长之见呢?”

王营长自觉失言,正找不到台阶下。见蔡济璜这么问他,就赶紧以谦恭的口吻对蔡济璜说:“不敢!依我之见。卑职只有个小小的意见。革命已经革到这一步了,难道还有退路吗?”说着,就又略略地提高了一下嗓门,自问自答地说:“没有,卑职在黄埔受训时,校长就经常教导我们说,唯不遗余力之径,方可通革命成功之途。卑职能有今天,警卫堂堂的湖北省府。自然也是经过了多年的努力。而诸位都熟知的董必武先生,能把清剿黄安、麻城两县会匪的重任交给鄙人,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既然诸位都以为此地有埋伏,那卑职就只能指挥警卫营而不计其它了。失陪,各位!踏平丁家岗,方家湾我们再会!”

说着,王营长就十分矜持地歪着脑袋给蔡济璜他们点了点头,走了。

“王营长——”蔡济璜还想再说什么,那王营长却已经走出好远。

而就在王营长刚刚站立在他的队伍前面,还没开始发话呢,四面的山坡、土丘、树木之间突然枪声大作。紧接着,“噢噢噢——”的叫喊声也就水一样地漫了下来。

“坏了——”蔡济璜一句话没有说完,一颗子弹就“嗖——”地一声,擦过了他的耳旁。“快——快组织进攻!”

不等蔡济璜喊毕,戴克敏他们就四散而去,快快地去应对这场已是预料之中的战斗。

丁岳屏这下得意了。他就藏在离蔡济璜他们不远处的土丘后面。蔡济璜他们说什么他倒没听明白,但那王营长后面的话他却是一个字都不漏地听进了耳朵。他边听边忍不住地要笑去你妈的吧,“革命”!还他妈黄埔、黄安地自吹自擂。他生怕蔡济璜他们还要研究出什么新主意,就巴不得王营长能按他的想法去行事。果然,见王营长给他们点了点头就朝他的警卫营走去。本来他是想等王营长他们开到他想象中最理想的位置再开枪的,不料在激动之中却一下把扳机就给扣动了。悔是有些悔,但已经没法收拾了。对于弟兄们今天的表现,他丁岳屏还是满意的。刚才王营长那一枪,他生怕弄出了什么岔子来。还好,竟他妈的没一个人动。所以,即便是搞错了最佳时机,他也是有理由洋洋得意的。

这会儿见枪声大作,丁岳屏就跑跑颠颠地选择撤退路线去了。他知道一下子是打不垮这么多人的,能死伤一部分,就达到了目的。急什么?好玩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与丁岳屏他们相比,剿匪的队伍却是仓促应战。刚才王营长穿着笔挺的军装还在给蔡济璜他们上课呢,这会儿也解开了风纪扣,只管用枪管不耐烦地顶帽檐。这是自开到麻城剿匪以来的第一场硬仗,他没想到这帮家伙的攻击会这么猛烈。

“一排长——”

“到!”

“带领弟兄们,给我枪占制高点!”

“是!”

在王营长狂躁而又骄横的命令声中,一排长雷厉风行地带上弟兄们,英勇顽强地冲了上去。一路刺刀,一路枪弹。倒下了两名弟兄,也打死了七八名土匪。眼看就要抢上一山丘,不偏不倚,一颗子弹正好击中了一排长的太阳穴。

正是能见度极佳的正午时分,即使有弥漫的硝烟和暴雨一样的子弹来回穿行,王营长那双一直盯着一排长的眼睛,还是被那颗子弹所击出的血花给染红了。仿佛一排长的脑袋不是脑袋而根本就是一颗红透了的西红柿,一挨枪击,血水就鲤鱼打挺似的满世界迸溅!

“冲——他妈的给我冲——”红了眼的王营长怒吼着就跳出了掩体。但为时已晚。

丁岳屏早就选好了撤退的路线,跑得连影子都没有了。看着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的尸体,王营长抱着一排长的尸体就嚎啕大哭。

随后,王营长说什么都不往前打了。“想不到,想不到……”他只是念念有词地坐着,也不理会众人在说什么。

“王营长——”

“别叫我。我不是营长。我的兵都死光了,我还当什么屌营长!”蔡济璜浑身血迹,想上前安慰他几句,却被他粗暴地吼开,“我们不能这样。你刚才还不是说——”

“我刚才什么也没说。要打你们打,我要回武汉去。我要去警卫我的湖北省府。”

“连一个县都警卫不了,你还能警卫什么省府!就你这个样子,连我们黄麻的一个农会会员都不如!”蔡济璜却不客气了,这哪里是革命的样子嘛!流血牺牲,我们已经付出了多少,却没有一个人退缩过。只要是革命的需要,人人二话都不说。可是说来也怪,经蔡济璜这么一说,王营长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冲着蔡济璜就吼:“你说什么?说我连你们的一个农会会员都不如?那你们要我这个营长做什么呢?你知道吗?我死伤一名排长,五个弟兄,还损失了六支步枪!你给我补吗?还说什么,不如你们的农会会员?”

“是的。现在我还是要这样说!”说着,蔡济璜就迎着王营长的目光走上前去,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不如!你在黄安剿过会匪,黄安有个叫吴焕先的农会会员你可知道?这是战斗,而且是由你自己引起的、我们毫无准备的措手不及的战斗。死伤六个弟兄你就可以叫着回武汉。可吴焕先的六位亲人,一夜之间全部被杀,还不照样闹革命?!而他们‘血洗麻城’,村村寨寨,家家户户,又有多少无辜妇女百姓,残遭他们的蹂躏和杀害!麻城大地,血流成河!”

蔡济璜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王营长像是不认识似地盯着这个秀气的,平时说话也很少高声的县委书记,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但他还是犹犹豫豫,不想再往前打。后来在“惨案委员会”的一再动员和戴克敏、刘文蔚他们的积极鼓动下,才又鼓足了勇气,一路追杀下去。经过丁家岗的战斗洗礼,蔡济璜他们也吸取了血的经验教训,所到之处,均摧毁“红枪会”所设的香堂,镇压反动首领,解救被匪徒们关押的农会干部和群众。在扫清了各地的小股“红枪会”之后,便开始了围攻敌人巢穴和心脏的方家湾战斗。

方家湾。如果说丁家岗是一个模具的话,那么方家湾就是在这个模具上印制出来的更加险恶的精品。四面群山环抱,村前有一片低洼地,修有一口月牙形的大池塘,截断了村子与外界的唯一一条通道。这里是王仲槐之父、反动区长王既之经营了多年的一个反动堡垒。王既之为了自己进出方便,便在池塘中间架了一座木桥。而村后是一片荆棘丛生的大山,东西两侧,又各有一座光秃秃的石头山。村子的周围,修有又高又厚的高墙,高墙上筑有炮楼和岗楼。匪徒们败退到这里之后,便在丁岳屏和王仲槐的指使下,慌忙拆掉了池塘上的木桥,并在炮楼上架起了土枪土炮。

经这么布置了一番之后,丁岳屏和王仲槐总觉得还少了什么,就来来回回地绕着村子走了几圈。

“他妈的,差点忘了兵家之大计。”等他们最后一次停在池塘边上时,望着四周的大山,丁岳屏却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故作高深地对王仲槐说。

“哦?”王仲槐并不懂丁岳屏的意思。“你说是什么?”

丁岳屏却故意不说。

“桥都拆了,还能有什么?除非他们会飞。”

“对呀!傻瓜,就得防他们飞进来。”

“噢,我明白了。山上还有小道。”这么一合计,他们就在后山和东西两坐秃山上,各布置了一群会匪。

“听着——到这儿来不是叫你们睡觉、摸牌的。脑袋前后都得长眼,前面看路,后面看山。空中也不能放过,就是飞过一只鸟,也得给我打下来,看看是公是母。另外还要记住,不管是多少人打过来,你们一个都不能往回跑。这就叫死守,懂吗?!当然,如果守得好,丁爷我可是有奖赏的!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每到一处,丁岳屏都是如此交代一番。而那帮不要命的会匪,随着丁岳屏的发问,也都挺着鸡胸,总要打鸣般地于叫几声。

学生军、警卫营、自卫队,以及成千上万的手持扁担、大刀、长矛的农会会员,就在会匪们那公鸡样的干叫声中,从四面八方,纷纷云集方家湾。

一时间,人头攒动,刀矛相接。战云密布,日月难待!

“怎么打?我们怎么打?”面对拆掉了木桥的月牙池塘,蔡济璜、戴克敏、刘文蔚、王树声以及“惨案调查委员会”的委员们,甚至还有王营长,似乎都在想着这个相同的问题!

而这问题又是如此之严重,压得他们每个人的耳朵里,都承受不住会匪那时不时的胆怯而零乱的枪声。

“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先打掉敌人外围的火力,然后才能发起攻势,俯冲!”大家都默不作声,而王营长这个唯一的军官,此刻却像在完成作业似的振振有词:“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运用一部火力较强的兵力,猛攻东西两山,与此同时,拿出两部兵力迅速拿下东西两山。也就是说,在一部火力较强的兵力的掩护下,其余两部兵力迅速夺取东西两山的制高点。然后再在后两部兵力回过头来的火力掩护下,那一部较强火力的兵力再迂回到北山,消灭后山上的敌人,抢占制高点。至此,合围就已经形成。如果准备充分,即可发动总攻。也就是,卑职所以为的俯冲!完啦。”

“好!”王树声首先叫好,接着,在场的人也纷纷叫好。

作战方案就这样定下来了——学生军集中火力向东西两山发动进攻;警卫营和自卫队分别向东西两山运动。警卫营和自卫队在抢占制高点之后,火力掩护学生军完成向后山迂回、消灭后山守敌,抢占制高点的任务。然后,统一发起总攻。

但就在学生军、警卫营和自卫队向各自目标和位置运动时,却遭到了会匪的疯狂阻击。

丁岳屏似乎明白了他们的意图,便不住地派人到各个死守点传达他的命令:“死守!一定要死守!不能让他们形成合围之势!”

所以,会匪的火力便像蛇信子一样喷吐,压得剿匪的队伍喘不过气。

“我看不一定要达到指定位置。这就按方案进行,你看怎么样?要么,我们的伤亡就太大了。”

“行!我看行!”刘文蔚和戴克敏两人一嘀咕,立即给附近的学生军排长陈玉龙作了汇报。

陈玉龙一听,脱口就发出分别向东西两山射击的命令。随着命令的发布,学生军的子弹,自觉地分成了两股射向东西两山的铁流。而警卫营和自卫队一明白学生军的意图,便也自觉地进行配合。只等东西两山会匪们的枪声稍微稀落之后,两队人马便箭一般地朝东西两山射了过去。

这就已经将决心变成了行动,整个人马便暴露在会匪的枪口之下。所以,会匪的子弹就更加密集。

东山的人冲上了半山腰,西山的人却被打了下来;西山的人快要接近火力点了,东山的人却不得不后撤学生军的眼睛红了,枪管也在发烫,革命的浪漫主义和如此猛烈的现实相结合,即如烧红的生铁伸进了淬火的水,在“嗞嗞”作响的烟雾声中,他们已经炼成了比铁更硬的钢!

警卫营冲上去了,东山上扔下了几具石头块一样的会匪的尸体自卫队冲上去了,西山上血水一路喷溅下来,红色浸漫山梁,几乎不留间隙,警卫营和自卫队的枪口就已经对准了北山上的会匪!毛泽东的学生军开始向后山迂回、射击、进攻,不到半个时辰,会匪的火力就渐渐稀落。一鼓作气,学生军攻上了后山,抢占了制高点。至此,合围之势已经形成——方家湾,也就陷入了农民战争的四面包围之中。

“砰!砰!砰——”三颗仇恨的子弹一划过傍晚的天际,总攻方家湾的战斗随即打响!

霎那间,土枪、土炮像爆豆般地狂响,枪声、呐喊声震撼群山,震撼天地。见外围已被剿匪队伍撕破,丁岳屏顿时像被别人扒光了衣服一样地感到冰冷,同时,丑物的暴露更使他恼羞成怒,暴跳如雷。

“妈的,真他妈的一群废物!”

“我他妈丁岳屏也不是好欺侮的!”

“拼了!老子跟他们拼了!”如此反复咒骂,却如困兽般找不到更好的出路。

四周枪弹如雨,呐喊如雷。硝烟遮天蔽日自不待言,如血的夕阳也在硝烟的弥漫之中悄然隐去。本来是为了阻击进攻而拆了木桥,没想到这会儿却是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没有办法,唯一的出路就是——杀出去!

这么想了一会儿之后,丁岳屏便跳上村墙,一边命令会匪狠狠地打,一边跑来跑去,选择自以为合适的突破口。

恰在这时,农民自卫队队长、原民团头子郑其玉带领的小队,在西南一隅却突然停止了射击。

丁岳屏并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但在枪声稀疏之间,一下子就发现了这个空档——集中火力,打西南方向!

随着丁岳屏一声声的嚎叫,会匪的子弹便“嗖嗖嗖”地朝着这个空档飞来。接着一声炮响,7名学生军当场死亡。

情况十分危机!

“郑其玉是怎么搞的?”

“不知道……”

“先撤了再说!”

“撤!”

“谁上?”

“刘文蔚。”

蔡济璜火速召开“战地会议”,当即撤销郑其玉的职务,任命刘文蔚指挥自卫队作战,并重新调整了作战方案,组织新的主力掩护,再次发起冲锋。

丁岳屏妄图杀开一条血路的阴谋破灭了,但由于方家湾的村墙既高又厚,蔡济璜他们的冲锋也未能奏效。

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了。由于硝烟的笼罩,天空几乎看不到一颗星星。而战斗,自然处于双方相持阶段。

丁岳屏无计可施地坐在王仲槐的太师椅上,王仲槐却对他的失魂落魄视而不见,竟叫了一壶酒,命他的侍女放在他和丁岳屏之间的茶桌上,说:“来来来,先喝杯酒再说。”

丁岳屏不理他的招呼,反把身子一拧,两腿伸出扶椅,白了王仲槐一眼,就斜躺在椅子上了。

“把酒当歌,人生几何哪!”王仲槐却开始自酌自饮了——“都说枪炮无情,今日却是谢酒伴君赴天涯。”

说毕一倒脖子,“嗞——”的一声,一杯就下肚了。“去你妈的吧你!”

丁岳屏却受不了他这阴阳怪气的刺激。第二杯酒尚未倒满,飞起一脚,就把茶桌和酒壶一下给踢翻了。王仲槐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嚓——”地一声,一块发烫的弹片就斜穿窗棂而过,砸在了他的脚面上,这才杀猪一样地跳叫了起来。

“怎么不当歌呢?嗯?”

“那又有什么事可做呢?”是啊,又有什么事可做呢?王仲槐极是消沉的一句,却如弹片一样,就把丁岳屏给击中了。不过,也只稍稍的三两分钟。听着窗外不时响起的枪炮声,他却一刻都不得安宁。

“我们总不能坐在这里等死吧?”丁岳屏说着就又站了起来:“无论如何,得在今天晚上跑出去。否则,可就要真的赴‘天涯’了。”

“那仗怎么办?”一听要跑,王仲槐的脚也不疼了,一下子站了起来。

“还得打。还得狠狠地打。”

“明白了。”

“明白个屌——快去吩咐吧,无论如何,都得守到天亮”

“那我们带不带人走?”

“带屌!带上你我他妈都嫌麻烦!”

“那你可得等我呀!”

“快去——把动静弄大一点!”

“就去,就去。”

待王仲槐一出门,丁岳屏便也跟着出了门。再不跑就没机会了——还是那句老话,留得骨头在,不怕不长肉。

可人一出门,丁岳屏就惊呆了:方家湾四周,到处都是燃烧的火把!虽然黑夜,天空却是火光通明。这他妈还往那儿跑呢?

原来,就在久攻不下之际,学生军的陈玉龙排长就向蔡济璜他们献了一计:火攻!

“如何个攻法?”

“四周点起火把,但不拿在身上。而是固定在树上、石头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吸引敌人的目标,让他们只管射击;而我们的快枪队则掩护我们的攻城部队迅速接近目标。注意,我们除了带枪之外,主要还是燃烧工具,干柴、棉絮、煤油等。只要我们一接近高墙,火就会燃烧起来。而只要一放火,敌人肯定就会乱套!”

“不错。”望着陈玉龙年轻而又兴奋的脸庞,蔡济璜大为感动:“不过,除了你们的快枪队之外,警卫营和自卫队再抽出一部分神枪手,来掩护你们。这样,不但可以加快进攻速度,更主要的还是,减少伤亡。另外再抽一部分人,组成农民敢死队,协助你们攻城!就这样。”

剿匪以来,学生军的勇敢顽强和机智多谋,已经深深地感动并激励了麻城人民。所以,面对陈玉龙,蔡济璜最关心的就是伤亡问题。为了麻城,学生军已经付出太多太多了。

想归想,说归说,行动还是半点都不得耽搁。这边和陈玉龙一商量,那边他就着手准备干柴、棉絮和煤油等物资。周围群众一听说要火烧方家湾,都争先恐后地送来了数千担干柴和堆得山一样的棉絮,还有成桶成桶的煤油及门板、木杠、桌、椅、板凳等等不计其数!

火把燃起来了,学生军准备好了。

蔡济璜一声令下,新的进攻也开始了——

警卫营和自卫队的神枪手纷纷云集在学生军快枪队的周围,高墙上的炮楼和火力点立刻成了他们的活靶子。一阵猛烈射击之后,由学生军和农民敢死队组成的攻城突击队,在陈玉龙的带领下,头顶棉絮、挟着柴禾、扛着木杠、抬着桌子、提着煤油,瞄着腰,瞪着眼,机警而快速地向高墙接近。陈玉龙一马当先,头顶子弹如织,脚下杂草丛生。机智勇敢地指挥着突击队,巧妙而隐蔽地避开敌人的火力,很快就接近了围墙。而就在这时,躲在围墙下边阴沟里的四个会匪,却一下子把四只雪亮的长矛,从不同方向,同时就刺进了陈玉龙的胸部和腰部。

陈玉龙像稻草人儿一样地被四个会匪挑了起来。一声惨叫之后,他手里的枪和柴禾一起,纷纷跌落而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睁了一下眼之后却又惨然昏厥。一切仿佛在刹那间就结束了,一切仿佛是在天边一样的遥遥无际……随着手中枪支和柴禾的跌落,他自己本身也破裂一样地摔在了地上。看了一眼四周的火把,他突然很古怪地想到了毛泽东那极富感染力的一双眼睛。是不是笑了他自己已经没有了感觉,然而那失声的一叫,却是吓破了会匪们的狗胆——点火!

烈焰腾空,浓烟滚滚,沉浮着陈玉龙不死的灵魂,方家湾四周,顿时燃起了熊熊大火。

毛泽东不会想到,他的学生军会使用这两个最原始也是最古老的汉字,火攻!也不会想到,陈玉龙在生命的最后一息而发出呐喊的同时,会奇怪地想到他的眼睛。当然,蒋介石更不会明白,就在毛泽东的学生想到并使用了那两个最是简单的汉字时,他的王朝,在尚未奠基之时,就已经裂出了无处不透风的缝穴。恰在这时,方家湾的天空就刮起了一阵猛烈的大风。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一条条噬咬着黑夜也噬咬着砖墙的火龙,急不可待地扑向丁岳屏借以栖身的房檐和房顶。顿时,整个方家湾变成了一片火海!

火,越烧越旺;人,越战越勇。学生军满怀着复仇的仇恨,在陈玉龙倒下之后,就不顾枪炮的轰击而接二连三地架起人墙,翻进院墙,首先击毙方家湾的看门人,洞开大门。随后,警卫营、自卫队和手持大刀、长矛、鱼叉、扁担、锄头的无数农民,都蜂拥而进——嘹亮的冲锋号声,人们的呐喊助威声,以及不时响起的枪炮声,全都混合在一起,如同炸雷滚滚。

丁岳屏怎么都没想到,这么好玩的游戏这么快就结束了——这可是他手里的最后一张牌!

当学生军打开大门之时,他就企图翻墙而出。无奈四周一片火海,而所到之处又都是不长眼的鱼叉和锄头,难道这是历史的重演?方家湾此刻却变成了他想象之中的丁家大院。这么一想,新仇、旧恨就一下子涌上了他的脑子。狗急跳墙不成,就他妈再打他一阵子。所以,当剿匪的队伍洪流一般冲击方家湾时,人们几乎都忽视了的一片破猪圈那边,却响起了一阵剧烈的枪声,但只能是回光反照似的,刚响了一阵,就轻而易举地被打垮了。当王树声最后一个从猪圈里抓起丁岳屏时,随口就和他开起了玩笑:“岳屏兄,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哇!”

“哈哈……”而丁岳屏却浑身猪屎味地仰头狂笑起来。随后才恶恨恨地说:“王树声我操你妈!要杀要斩你他妈给老子快点!”

“不急哪,岳屏兄,你以为这是小时候玩过家家?这是革命!要杀要斩,都得人民群众来作主!”

第二天,麻城县委和当地农民协会一起,即在乘马岗召开了声势浩大的群众大会,斗争和镇压了罪大恶极的土豪劣绅王仲槐、丁岳屏等反动分子。

大会结束时,能歌善舞的学生军给人民群众表演了文艺节目,还把缴获的武器送给了农民自卫队和当地的农民协会,使广大农民群众受到了很大的鼓舞。随后,人民群众便情不自禁地唱起了他们歌颂学生军的歌谣——

<small>四月里来四月中(农历),反动派来把麻城攻,三县会匪齐出动,烧杀掠抢气焰凶!忽听得,“嘀嘀嗒嗒”军号响,开过来一队学生军,真是好威风。</small>

<small>头戴金斗笠,红旗擎手中,急步行军似飞箭,英勇杀敌如虎冲,弹无虚发颗颗中啊,打得那敌人喊爹叫娘哭祖宗!众会匪,皆狗熊,自称“刀枪不入神通大”,那晓得鬼符难保狗性命,人人胸前穿了个大窟窿!村村寨寨传喜讯啦,山山岭岭满春风,毛委员派来的学生军,英勇杀敌建奇功!百万工农齐称赞啦,学生军个个是英雄!百万工农齐歌唱啦,感谢恩人毛泽东!</small>

对于这次声震大江两岸的麻城剿匪,汉口《民国日报》6月4日则作了客观的、总结性的报道:“自学生军到后,农民非常欢迎,组织敢死队千余人,各持长枪,夹在学生军中助战。短兵相接,农民则用长枪拼杀;战阵交锋,则用步枪射击。以至会匪屡战屡败。”

但是,“屡战屡败”的会匪却不甘心他们的失败,更不甘心他们最终的灭亡。而是“屡战屡败”,屡败屡犯。因为这时的黄安、麻城,都已经成立并充实了自己的农民自卫军,有了自己的武装。所以,会匪的进犯和攻击,较以往就更加疯狂和残酷。为了保卫革命,保卫农民协会,黄安和麻城两县的农民自卫队紧密团结,相互配合,多次打败了地主反动武装反复猖狂的进攻——

5日,黄安县的农民自卫军和北方的三千余名武装农民,在木城寨抗击“红枪会”的进攻,时间长达七天七夜,打垮了敌人数十次的疯狂进攻;6月20日,麻城又遭会匪的大举进犯,当地群众在扬泗寨、瘌痢寨、破寨岗等地,与敌激战三日,打退了他们的进攻。

扬泗寨,好高山,九十五人当三千,坚决奋战三昼夜,消灭敌人一百三。

这首歌谣,说的就是刘文蔚带领96名(因其中一人后来叛变,群众认为他不算数,故歌谣中只有95人)农民自卫军苦守山寨,以弱胜强的事。

而破寨岗一战,则更是惊天动地。1万多人的反动武装,分三路进攻破寨岗。当时守寨的自卫军只有百余人,怎么办?他们当即鸣放土炮,远近农民一听炮响,立即放下锄头,拿起刀矛。百余人在6000农民的配合下,不但击败了会匪的进攻,乘胜追杀40里,毙伤数百名,活捉“教师爷”十余名,还缴获了大量的武器,取得了震动黄麻地区的胜利。破寨岗因此亦更名“得胜寨”。

武装斗争的胜利,使黄麻两县的党组织和人民群众,更加看清了武装力量的重要。于是,两县党组织一面积极领导农民群众建立农民义勇队,一面组织群众架起火炉,打制刀矛,自造武器。又积极筹款,派人到武汉,通过董必武购买枪支弹药。为了统一领导和指挥农民武装,两县都建立了防务委员会,并在各区、乡建立了分会。

“放炮都来,各带刀矛!”一时间,黄安、麻城数万名武装农民,在七里、紫云、乘马、顺河等地的鄂豫两百里边界线上,纷纷摆起战场——“武装保卫生产,武装保卫农乡”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然而,在1927年4月底至5月初召开的中国共产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总书记陈独秀所做的洋洋万言的报告中,有关东征讨蒋,土地革命和武装斗争的重要议题,却一句也没有提到。

董必武大声疾呼:如果我们没有武装,敌人就会用刀枪对付书生的空谈。这个时刻当不太远。

寻着董必武的声音,戴克敏的疾呼则更彻底:“我们革命者若不自己武装起来,把我们的枪口对准敌人扫射,我们自己是没有命的!”

但是,这种需要胆识和勇气的真知灼见,却没能一下子震动武汉三镇上空浮动的麻痹思想,在统一战线中实行“一切联合,否认斗争”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的陈独秀,却依然担任党中央的总书记。

不幸的是,继“四·一二”之后,1927年的7月15日,中国革命那沉重的历史舞台上,却走出了个极不合时宜的汪精卫!

正文 第四章 屠刀斩水

<small>茅草过火,石头过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网一人。剖腹、挖心、分尸、铁丝穿乳吊上房梁。</small>

<small>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活捉王芝庭,打死王仲槐。</small>

<small>区长王既之施用美人计,教官熊振翼拖枪叛逃反遭杀。</small>

1927年7月15日,汪精卫,这个曾经以“左”派面目招摇过市,8天前还称共产党为亲兄弟的武汉国民党主席,突然发出“宁可惜杀一千,不使一人漏网”的屠杀令!

武汉三镇大开杀戒,砍头如砍柴。一度成为革命中心的武汉,又变为反革命的阵营。国民党下令清党,到处解散农民协会,收缴农民自卫军的武器,大肆捕杀共产党员。仅武汉三镇,3个月中,8000共产党员只剩下了600!

1924年到1927年,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就这样失败了。霎时间,整个中国的天空,乌云翻滚,腥风四起。在国民党反动派的白色恐怖下,共产党的组织和党领导下的工会、农会等革命组织,遭到了严重的摧残,大批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惨遭杀害,党的活动,被迫转入地下,整个革命形势暂时进入低潮。

由于黄安、麻城两县曾是革命闹得最积极最彻底的地区,所以,“七·一五”之后,便成了敌人“清剿”、“血洗”的重点,他们专门派了匪军魏益三部进驻黄麻,进行“清剿”、“收编”和“改组”,反革命气焰甚嚣尘上。这时,那些逃亡在外的豪绅地主们,也纷纷带着他们纠集的反动武装,气势汹汹地还乡了。

“你们从前闹错了!”

“不亏苦你们,还是照去年纳租!”他们摇着扇子,挺着凸肚,无不得意地八方游说。可去年庄稼有八成收,而今年闹灾,只有四成的收成!

除了逼租逼债,豪绅地主一面与魏益三勾结在一起,疯狂进行反攻倒算,大搞阶级报复;一面联合河南光山的红枪会,对七里、紫云、乘马、顺河等区进行南北夹击,实行残酷的“清剿”,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妄图一举扑灭黄麻革命烈火,恢复他们做梦都想恢复的天堂。

黄麻地区,曾经是红旗遍地的“陆海丰”,如今的白色恐怖,却被敌人搞得阴沉沉,灰蒙蒙。岗哨林立,暗探如麻,到处张贴的都是捉拿共产党人的“通缉令”,而在黄安被通缉的92名共产党员中,排在第一号位置的就是董必武。他们在“宁可错杀一千,不可使一人漏网”,及“茅草也要过火,石头也要过刀”等反革命口号的鼓动下,到处搜捕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杀人放火,奸淫虏掠,不幸被他们抓住的共产党员,农会干部,都被剖腹、挖心、分尸……

由于叛徒的出卖,曾是省党部特派员的黄麻县委委员、县妇女会主任夏国倪被他们抓住了——

狭窄的羊肠小道上,疾行着一个当官模样的军人和几个穿绸衫拿蒲扇或拄文明棍的人。太阳照得他们满头是汗,却没有一个人摇扇或者擦汗。只等拐到稍宽一点的官道上,有个穿绸衫的胖子才献媚地靠近那当官的军人,忙不迭地说:“张连长,这回可是钓到了一条大鱼。又是个姑娘……”

“那不见得。共产党我见得多了,尤其是女共党不过,嘿嘿嘿,模样怎么样?”

“一看你就知道了。可是黄安少有的哪。”

“真的?”张连长不相信似的站住了。

“那还有假!不过,可得多挖几个共产党!”

“这你就放心好了。挖不出共产党我就挖她的心!”说着,就又急步往前走。

“还是个不错的女子嘛!嘿嘿嘿嘿”一个兵痞倒背着长枪,说着就用他那脏手往夏国倪脸上摸。夏国倪鄙夷地拧过了头,但那只脏手却又极快地伸了过来,在她的脸上摸了一把,淫笑着说:“还他妈挺能耐。摸一把就这么大脾气?待会儿当官的来了,看你还他妈敢耍脾气?”

这时,夏国倪已经被他们捆绑在一间仓库里的木柱上,虽然仇恨不住地在胸中起伏,然却动弹不得。听着兵痞的话,她就恶心地吐了一口。

过了一会儿,门口一黑,张连长一干人马就进了仓库。另外,还多了几个同样是挂着长枪的兵卒。

“立正——”

随着当官的到来,刚才那兵痞慌忙中便踢腿挺肚,一个不像样子的敬礼之后,就开始报告了——

“报告张连长,共匪……共匪还在柱子上……”一句不知道该怎么说的话,就把连长周围的那些个老爷给逗笑了。

张连长不容他再说下去,摘下手套,猛地就朝他脸上砸了过去:“去!别他妈丢人败兴了。”说着,又摘了另外一只手套,背着手便横到了夏国倪跟前,“你就是那个夏国倪?嗯?果然不赖嘛!哈哈哈——”

“是,她是叫夏国倪。好不容易才逮住的。”这时,那个挨了一手套的兵痞忙递着手套过来插话。

不料热脸却碰了个冷屁股,张连长不耐烦地一挥手,就又骂了一通:“你他妈怎么还不滚?滚,滚开!”骂毕,就扭过那张长脸,使劲憋出一丝笑容,讪讪地说:“不好意思,夏主任。本官迟到一步,让您受委屈了。”说着,就要靠近夏国倪。

“走开——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既然知道我是夏国倪,就别来这一套!”

夏国倪义愤填膺,脸都气红了。

“哟嗬,还是个老共党!”张连长讨了个没趣。凭着开口一句话,他就知道是个讨不了什么便宜的共产党。这他确实有经验。上午在紫云区那边杀了一个。心都挖出来了,就是没弄到一个字。所以,他立刻就转身对那几个穿绸衫的地主说:“怎么样?七爷。亲不亲故乡人嘛。你先来吧,看这娘门儿犯的什么病?”

“姑娘哪——你还犯什么倔哪?张连长也是好意嘛,干吗要耍脾气哪。来,七爷我亲自给你松绑,只要你能好好地配合一下。”说着,这个被张连长称作七爷的人物就拄着他的龙头拐棍上来了。

“你说,咱们这儿谁还是共产党?”

“不知道!”

“别这么倔了,姑娘。不知道能怎么样?不知道我们怎么知道你就是共产党呢?啊?”

“呸!无耻的败类!他就不配做共产党!”

“不配?怎么不配?不配他怎么能是共产党?”见夏国倪一脸鄙夷的样子,七爷就又动了他的不烂之舌,说:“共产党完蛋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当然也不是今天的事,迟早都得完蛋嘛!难道靠你一个姑娘家,就能把天给撑起?还是快快说了吧,免得受皮肉之苦!”

见夏国倪还是一副不理睬的样子,张连长就暴躁地走了过来:“别他妈废话了,这帮共产党不吃这一套。”一手拨开七爷之后,他就一把抓住夏国倪的衣服,恶恨恨地说:“说,你想要老子怎么收拾你!”他想,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毕竟是个娘门儿嘛,没准能吓出几滴尿水来。

“要杀要斩,随你的便!共产党员杀不完!”谁知,夏国倪根本不理他的茬,说完就把头扭到了一边。

“好啊,都他妈会这么说。来人——”

“痞六儿在!”又是那痞子兵。

“先扒了她的衣服——慢,还是让我来——我看这娘们儿还真的是蛮有味道的!”说着,张连长就歪戴了帽子,色迷迷地走了上来。

一看张连长走了过来,夏国倪就急了。只管扭动着身子,“卑鄙!”“流氓!”骂不绝口,然却无法阻止那禽兽的魔爪!她的衣服被扒开了,张连长却一声嚎叫就跳开了。

夏国倪“呸”地一声吐掉一口猪鬃样的头发,仓库的四周就开始回荡起她的噙着眼泪的痛斥和怒骂:“禽兽不如的畜牲们,你们看着,这是我的奶子,这是我的和你们的母亲一模一样的奶子!禽兽!畜牲!你们看着,你们听着——你们就是被这样的奶子喂养过,抚育过……可是你们,如今却人性泯灭,丧尽天良,猪狗不如,还有什么脸皮活着来杀人放火、奸淫掠抢、横行霸道、无恶不作!听着吧……”

“堵住她的嘴!”

听着夏国倪的怒骂,刚才尚存一丝淫念的张连长此刻却恼羞成怒,跳着,吼着要堵上夏国倪的嘴。

痞六儿冲上来了,却被夏国倪一口咬住了他的脏手,接着一口鲜血,就喷吐到了他的脸上夏国倪挣扎着,满脸通红,手腕和脚脖子已磨出血。但是,她的嘴却被他们按住头给堵上了,她发疯一样地撕扭着,然却无济于事。

“搞死她!”

“把裤子也扒了!”

“扒!”周围的人都围上来了,狼一样地盯着闭上眼睛,咬破了嘴唇的夏国倪。

她知道今天是走不出这间仓库了,所以就闭上了容不下这种丑恶的眼睛;她知道她的身子已经被黑暗所吞噬,所以她就只当是告别这个罪恶世界的一种羞辱而含恨的方式;她忽然想起了已经赴南昌随贺龙去革命的王鉴,眼泪不由漫了她的双脸。她是听到了这些禽兽的乱叫声,但却奇怪仓库四周为什么会这么冷寂!

“慢——”半天,紧盯着夏国倪的张连长恶恨恨地挪着他的身子,上前一把就抓住了夏国倪的乳房。夏国倪一声惊叫,而张连长的手却越抓越紧,也不去理会夏国倪那已经睁开了的似乎已经是变了形的眼睛,只是咬着牙齿,像一个变态狂一样地说:“我要给你玩点好玩的东西”。夏国倪一口差点咬掉了他的鼻子,他一手捂着流血的鼻子,一手从屁股上抽出一根沾满了鲜血的马鞭!

夏国倪皮开肉绽,昏死过去了。痞六儿及时端来一盆水,却被张连长一脚踢开了:“去你妈的就你他妈聪明!”凉水泼了一身,但痞六儿还直直地站着。“去,找一根铁丝来。”张连长又吼了一声,他才转身走了。

谁都不知道张连长要铁丝做什么,却见他走上前就给已经失去了知觉的夏国倪松绑。

他把夏国倪放倒在地上,他撕去了夏国倪身上仅有的几片已经和血迹粘在了一起的布片,他接过了痞六儿递上来的一截生了锈的铁丝,他的手颤抖着揪住了夏国倪那两只已经是血肉模糊的乳房,一声嚎叫,他就把铁丝穿进了夏国倪的乳房!

夏国倪只挣扎着扭动了一下身子,就昏死过去……

“吊起来——”

谁都不敢动手。

“吊起来!”

痞六儿走了过来,但他的手一碰铁丝,却“哇——”地吐了一地。

最终,夏国倪还是被吊起来了,但天空这时却响起了一声撕心裂胆般的惊雷!这惊雷掩住了夏国倪那非人的声声惨叫,同时,那惊雷之中的电光也一下子击中了仓库的那令人发指的罪恶的一角!

就在这样的电闪雷鸣之中,紫云区的陈定侯家里同样挤满了制造着罪恶的人。

陈定侯,地主子弟,这位在曹学楷的帮助下,上过北京警官学校的共产党员,此刻在电闪雷鸣的逃亡中,却不知道敌人的魔掌已经伸到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身上。

“带走吧带走吧!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只要他不要儿子,我就给他弄死。妈的,看他还革命?!”

“带她做什么?给你做小老婆?”

“操,那我还活不活?”

“怎么不活?”

“她是曹学楷的妹妹,那腥谁敢沾?”

“真的?”

“废话。”

就这样,陈定侯的妻、子及弟媳也都被抓进了牢房。还有赵赐吾、吴焕先、蔡济璜、刘文蔚、王树声等公开的共产党员的家属及亲人,都是杀头的杀头,坐牢的坐牢。而他们的名字,也都和上万块的银元联系在一起,被贴在风吹雨打的墙头上、路口上。

有人“自首”了。有人叛变了。有人动摇了。

丁陶庵,“血洗麻城”时,省党部原来的“麻城惨案委员会”的委员,共产党员,攻打方家湾、捉拿丁岳屏时,这位丁枕鱼的侄孙、丁岳屏的侄儿,眼睛连眨都没眨过一下,但在“七·一五”之后,主动地向国民党“坦白”了自己的“罪恶”。

李培文,这个几乎与王树声齐名,在读高小时就与王树声一起,带头大闹县教堂的公子哥儿,在武汉中学加入共产党后,也曾轰轰烈烈地革命过,却终于在喘不过气来的白色恐怖之下,叛变革命,投靠国民党,先后当了宋埠公安局长和麻城县长。富有戏剧色彩的是,1949年,正当王树声率千军万马在大别山剿匪之际,李培文在仓惶出逃的路途上被捉回麻城。临死前却对王树声说了心里话:“培文有罪,罪不在赦,自作自受,死有余辜。”

而发生动摇的人就不是一个两个了。

“还是把枪交了吧?大革命都失败了,我们还闹什么?”

“农民协会也关门吧,免得今天抓,明天杀,亲戚朋友都不得安宁。”

“县上、省上都不能去了,还有什么搞头!”……

更有党内左倾机会主义者,竟指示“农民运动暂停六个月”!

“不!不能交枪。交枪就等于交命,散伙就等于投降!”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坚决的声音却穿过了黑夜中那昏暗的油灯的光线,掷地有声地落进了戴克敏等人的耳朵。

众人回头一看,才发现了面容冷峻且气度不凡的潘忠汝。

潘忠汝,湖北黄陂县潘家堰湾人。1924年入武汉中学,当年即撰文在《武汉中学月刊》抨击反动政治,声讨帝国主义的罪行:中国劳苦大众生活在地狱之中,是帝国主义列强入侵和国内反动统治者横征暴敛造成的;我们对外要打倒帝国主义,对内要打倒封建军阀及其豪绅地主阶级。他立志改造社会,要推翻腐朽没落的封建统治——

<small>尧天舜日事经过,世态崎岖要整磨。</small>

<small>不肯昏庸同草木,愿洒血汗改山河。</small>

就是带着这首诗,潘忠汝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而走进了远离家乡的黄埔陆军军官学校。

今年夏天,他从军校毕业后,就立刻回到武汉,住在武昌的一家旅馆,着急地等待分配工作。

一天晚上,省党部来了通知,要他立即去粮道街董必武的住所接受任务。时针已经指向深夜两点,顾不上穿好军装,潘忠汝就随来人一起,跑到了董必武那间简陋的房间里。“师生”相见,潘忠汝显得非常的激动,握住董必武的手,他竟然噙不住闪烁的泪花。

“老师,你怎么瘦成了这样?”

“莫提,莫提!麻城那边又闹起来了。我刚刚送走了王树声……”董必武的面容的确很惟悴,应了潘忠汝的问侯,好像想说什么,但却没说出口。稍停片刻,只说了麻城的事。

“那我这就去麻城。”

“不——”说着,董必武就从抽屉里拿出一封写给“黄显威”(即黄安县委的代号)的介绍信,交给潘忠汝,并拉住潘忠汝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省委决定派你去黄安县工作,任警察局军事教练。记住,你的任务是协助黄安县委,设法发展农民革命武装,随时准备应付可能发生的事情这个任务十分艰巨,汝庭(潘忠汝在武汉中学时的原名)哪,我相信你,党相信你,能够出色的完成这个任务!”

潘忠汝凝视着老师惟悴而慈祥的面容,心情异常地激动,只等老师的话音一落,他就坚决地说:“先生您放心,我一定完成党交给我的任务!”

“闻令乐从,闻战则喜。”满腔的革命热情驱使着潘忠汝。第二天一大早,他顾不上休息,背上行李包,即偕前来接头的黄安县农协委员王文焕,日夜兼程,直奔黄安。

其时,黄安拥有三支武装:一是农民自卫军,二是三党红学,三是警备队。前两支分别由戴克敏和吴焕先领导,惟县警备队还属于旧式武装,成份极为复杂,尚控制在警察局反动局长手中,成为阻碍黄安农民运动的一块绊脚石。

潘忠汝到职后,目睹流氓、土匪出身的反动军官,打骂、欺压士兵,抢劫、搜刮民财,心中便有说不出的仇恨。他暗下决心,一定要除掉首恶分子,争取大多数,打开工作局面。一次,警备队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城的丑闻:两名当官的下乡搜刮民财,因分脏不均而发生械斗。警察局长假意出面调停,各打五十大板。但却将他们的脏物、脏款,一古脑儿归己所有。机会来了。潘忠汝认定这是剔除反动局长,改造这支旧式武装的大好时机。于是,在县委及戴克敏等人的支持下,一方面积极同县党部、县农协的共产党员密切合作;一方面以关心为名做通两名受伤警察的工作,联名上告县政府,要求开除警察局长。而县政府的部分要员,因受了局长的贿赂,起初试图力保,但迫于各界人士的强烈反应和申诉人人证、物证俱全,恐将事情闹大之后不好交差,最后才不得不作出开除警察局长的决定。

初战告捷,这一事件的获胜,大大地提高了黄陂人潘忠汝在黄安县的知名度。接着,潘忠汝便抓紧时机,利用警察局克扣士兵薪金,贪污枪械管理费等具体事实,发动士兵向警察局贪官开展“清算”斗争;随后,又利用深入浅出的道理,向士兵进行革命宣传,诱导他们站到人民大众一边。经过一段时间的艰苦工作,潘忠汝终于赢得了士兵的普遍拥护。就在这时,武汉汪精卫集团却背叛了革命。到此时,潘忠汝才终于明白了董必武先生派他到黄安来的一片苦心和期望。

所以,当他此刻听到竟有这么多人对革命表示怀疑,丧失信心,而要放弃农民武装,“交枪散伙,自谋生路”时,他便克制不住内心的怒火,几乎是低沉地吼叫着,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因为潘忠汝刚到黄安不久,除了戴克敏、郑位三、吴焕先等人比较熟悉之外,其余各区、乡的人大都不认识。所以,见潘忠汝一声低吼,在场的大多数人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而戴克敏则趁机站了起来,一面向大家介绍了这个大闹警察局的潘忠汝,一面旗帜鲜明、毫不含糊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紧接着,吴焕先、汪奠川、王秀松等人也纷纷表态——

“不能交枪,协会还要办!”

“现在已经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我不执行‘停止六个月’的决定。我要革命,不打不得安身!”

“以革命继续革命,以革命发展革命!”

“屠刀斩不断长江水,乌云压不垮大别山。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要将革命进行到底!”

就这样,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非常时刻,潘忠汝、王秀松、戴克敏、汪奠川、刘文蔚、吴焕先、桂步蟾、王树声等黄安、麻城的脊梁,却依然挺起腰干,面对白色恐怖的黄麻大地,豪迈地唱起了这样一首歌:

<small>哪朵葵花不向红太阳,哪个穷人不向共产党!</small>

<small>任凭你白匪再猖狂,烧我房屋抢我粮,</small>

<small>一颗红心永向党,头断血流不投降!</small>

就是唱着这样的歌,他们将进行斗争的策略作了灵活机动的调整——黄安县委转移到七里坪;麻城县委转移到乘马岗。党的活动也由公开而转入地下——深入群众,组织群众,大讲乌云必将驱散,曙光必定普照大地的革命道理;揭露国民党反动派叛变革命的滔天罪行,号召人民化仇恨为力量,坚定地跟着共产党,跟着毛委员,坚持斗争到最后,永保工农武装斗争的旗帜飘扬在人民群众心中!

但是,这种火热的革命激情在七月的狂风暴雨之中,却遇到了最严峻的考验——

麻城西张店民团团总、大恶霸地主王芝庭在逃亡之际,听到了“七·一五”的阴风,就觉得还乡的日子该到了。

“择个好日子,选一乘好轿,准备打道回府。”站在光山的太阳底下,王芝庭眯着眼睛给周围的随从和小娄罗们说。

“再等一阵吧,等那边都收拾干净了,老爷你再上轿不迟。”一个“教师爷”却忧心忡忡,他前些天才打探过消息,虽然杀了一些人,包括妇女主任夏国倪,可那帮能闹事的混小子们一个都没逮住,还在活动着。而他又是被他们打怕了的人,就不想再为王芝庭的一时高兴而去送老命。

但见“教师爷”不愿动身,王芝庭却满不在乎地说:“不等了,不等了。这么些日子不放炮了,再不回去,日后也给人没什么说道。”

“好吧,那就备轿吧。不过,还是多带些人好。”“教师爷”还是不放心。

但这回王芝庭却没再反对,而是笑着说:“多带些就多带些,‘韩信用兵,多多益善’嘛,啊?”话虽这么随便,但老谋深算的王芝庭却不是没有他的打算。想一想,“七·一五”都快一个星期了。该杀的杀,该抓的抓,茅草也过火了,石头也过刀了。就那么几个鸟人儿,还能剩几个?再说魏益三的队伍还在这一带驻扎着,而各位老爷的民团什么的也还有那么多。小小的几个共产党,他还敢在这个时候打我?不敢。可如果此刻还懒在光山不走,那以后就肯定是没面子了。再说,他也知道他的“教师爷”是被打怕了,所以,带个三千、五千的,估计也没什么问题。而有这么多人,有这么好的时机,打他一仗又有什么?还不是拣几个穷鬼的尸体,就是逞能也得有本钱哪!啊?哈哈……

这么一想,王芝庭就得意地大笑了起来。笑声惊飞了几只偷吃谷米的麻雀,当然也惊动几个随从或者是小娄罗。

但是,王芝庭却是高兴得太早了。

获知王芝庭要招摇还乡的消息,刘文蔚和王树声以及桂步蟾等人则高兴得跳了起来。

“这么长时间不动枪炮了,再不动它几下,手都要发痒了。”

“当然,这是其一。最主要的,还是要通过这次战斗,打他个威风出来。叫人民群众明白,我们还有武装,还有能打胜仗的人民武装。”

“趁机再弄它几杆枪,把自卫军好好装备一下。”

“来,现在我们研究一下,这仗该怎么打?”

大家都说过话之后,刘文蔚就把话题引到具体的打法上。“我看是这样,我先说个基本思想。”

说着,桂步蟾就边思索边说:“基本思想——也就是我们所要达到的目的。我们的目的是要打个大胜仗!所以,准备就一定要充分……”

“地形一定要选好。”王树声快言快语地插了一句。听得出来,他心里大概已有了什么好主意。

所以桂步蟾看了他一眼,就接着说:“是,树声的想法很好,在人员、武器、各方面都准备充分的前提下,选个好地形是非常重要的,也有利于发挥我们人多势众的优势,是这样吗?树声。”

“是。”见桂步蟾有意要他说明,王树声就别出心裁地说:“我看就打他一个连环套。一层套一层。”

“连环套?有意思。”一听刘文蔚也说有意思,王树声不勉就有点小小的得意,提着嗓门一路就说了下去:“我的意思是选择一个起伏地带的山岗,布上三道防线:武器好、技术好、敢打敢拼的放在最前面,一接火先打掉它的锐气;接着是素质较好但武器较差的第二道防线,前边一有空隙就能穿上去;第三道是人多势众、收拾残局的武装群众,如此攻打下来,就是来10个王芝庭,也要叫他寻不着回家的路。”

王树声一说完,刘文蔚和桂步蟾就开始考虑它的可行性。连环套?实际上也就是不留退路的层层埋伏。只有进路,没有退路。来多少我就收拾多少,不留一个人的余地。这么一想,桂步蟾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欢喜,所以,过了一会儿,他就冲王树声和刘文蔚说:“这个想法很大胆,也具备一定的可行性。我现在在想,王芝庭到底要走哪条路?把人马放在什么地方最合适?既要接近想象中的王芝庭路线,而如果摆错了,运动起来又要方便?不至于贻误战机。另外还有,我们有多少人?要不要通知黄安支援?若要支援,来多少为好?”

“除了要通知黄安之外,我看其余的都不成问题。我觉得,既然要打‘连环套’,人员就得占绝对的优势。这样的话,黄安肯定就得通知,至于来多少?见面之后再说。另外,还有具体的打法,我看也得征求一下黄安方面的意见。尤其是那个潘忠汝,刚从黄埔回来,满脑子都是用兵之道。”接过桂步蟾的话,刘文蔚就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说毕,他又对桂步蟾说:“是不是叫树声这就去通知?事不宜迟,说不定王芝庭很快就要行动。”

“那就这样,干脆我们一块去,商量好以后再回来,勉得来回跑,路上也不方便。”

“好。”桂步蟾一说毕,他们三个人就上路了。

到了七里坪,戴克敏赶紧把他们送到自己家——自从黄安和麻城成了敌人的“清剿”重点之后,戴克敏的家就成了他们开展秘密活动的据点。安排好他们之后,戴克敏就说:“你们稍等一会儿,我去通知他们。”说着一转身,就机敏地闪出了院子。

这时天将擦黑,约摸过了半个多小时,才见王秀松闪了进来。接着一阵狗叫,汪奠川和吴焕先一前一后地进了院子,最后才是戴克敏和潘忠汝。他们进门之后,戴克敏站在院子听了一阵,见没有什么动静,这才故意大着声音关了门。

这些人见了面,自然先是一阵寒喧。尤其是潘忠汝的到来,话题就又多了些黄埔军校的事。这个问校长还是不是蒋介石?那个问国共分家了,军校还要不要办下去?等等。

接着言归正传,桂步蟾简明要地汇报了他们的情况和想法,潘忠汝、戴克敏、王秀松等人就又议论了一番。最后,在赞同“连环套计划”的基础上,双方就战斗的具体情况,由潘忠汝作了具体的部署——

地点:选择北界河东面一起伏齐阔的山岗,既便于隐蔽,也便于行动。而且能俯瞰光山至麻城的一段长达数华里的通道。如果不出意外,这通道应该是王芝庭打道回府的必由之路;

第一道防线:黄安、麻城的自卫军,钢枪队在最前面;

第二道防线:黄安、麻城武器较好的农民义勇队;

第三道防线:黄安、麻城成千上万的武装农民。

说到这里,潘忠汝扫视一眼在场的人,谨慎而坚决地说:“除此之外,在西山武昌庙脚下及大坳口等地,还得设几处一定数量人员的埋伏,以堵王芝庭的退路!至于具体时间,这由不得我们。我明天先到北界河那边看看。如果有地方需要修正,到时候再做临时通知。而今晚会一开完,我们就派出机动人员去打听。光山一有消息,我们就立即行动。”

等到会议结束时,天色已经黑下来了。送走了王树声他们,戴克敏就忙着和潘忠汝谈论一些具体的事情。话还没说几句,却听到了“砰!砰!”两声枪响。接着狗也叫了,还有凌乱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

一听枪响,戴克敏一下跳了起来。正要出门去看个究竟,却被潘忠汝一把给拉住了:“等等,你没听到脚步声?你这一出去,还不给他们抓住?”

“会不会是树声他们?”

“也可能。但必须等一等。”说着,一屋子的人,就都有点紧张地支起了耳朵,静静地,谁也不出声。

但过了一会儿,就又一点儿都听不到动静了。

原来,王树声他们刚一上路,就碰到了不知是哪一家的民团们开始巡夜。民团的人似乎是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所以就大大咧咧地吆喝了一声“谁?”

见无人答话,抬手就很随便地放了两枪。这一放不要紧,却惊得王树声三人一下子就跳进了路旁的沟坎里。听到了响声,民团的人这才追了过来。当然,他们的狗也开始叫唤了。

“跑吧?”

“不。快帮一把。”转眼望去,王树声和桂步蟾才见刘文蔚正用力把沟坎边斜长的一颗树往下搬。他俩赶紧搭手,用树冠掩饰他们的身体。

“劲使匀,千万不能动。”刘文蔚话音刚落,凌乱的脚步就逼近了。

“妈的,我说没有你偏说有,有个鬼。害得老子跑这么远的路。回!”

“明明听到了响声,还有人影,怎么就没了呢?”

“回回回,我看你迟早都得叫共党吓死。”两人抱怨了一阵,接着就打道回府了。

等他们走远了之后,王树声三人才跳起来。戴克敏当然不知道这场虚惊,但长时间听不到动静,他也就放心了。接着和潘忠汝他们讨论战斗的事。

等到一切都准备停当,但却没了王芝庭的消息。

“他会不会不回来?”这下却轮到潘忠汝着急了。拖着病身子,光地形就愉偷地看了三回。他本来是想说,会不会走露风声?但话到嘴边了,却又咽了回去。

“不可能。”戴克敏像是看出了潘忠汝的心思,所以就笑着对他说:“你病还没好,他怎么能回来?就是要回来,他也得择个黄道吉日。你是不知道,这老家伙神着哪。”

“那就等着。”见戴克敏鬼机灵地说破了自己的心思,潘忠汝就笑着说:“等他择好了黄道吉日,我们就好好地打他一家伙。既收拾敌人,又破除迷信。”

直到农历七月二十日的清晨,黄安、麻城的农民自卫军以及成千上万的武装农民,才在北界河东边那一个起伏的山岗上,布下了打击王芝庭的天罗地网。

玉芝庭这天起了个大清早,随便活动了一下身子,他就喜滋滋地来见他的“教师爷”:“你猜我昨晚梦见了什么?”

“什么?”这位善观天象又懂点巫术的“教师爷”却没有王芝庭想象的那么高兴。之所以要给王芝庭选择今日出动,原是太泼烦了的缘故。王芝庭天天嚷着要好日子,哪有什么好日子?那天他又要他择个黄道吉日,他随口就说了个7月20日。随随便便一句话,却没想到,就让他高兴成了这样,大清早就亲自来见我。

但“教师爷”的情绪却一点儿都没有影响王芝庭,他仍然是喜不自禁的样子,冲着“教师爷”就说:“银龟!一只在水里伸胳臂动腿的银龟!”

“是吗?这可是个稀罕物。怕是老爷你又要延寿了。”“教师爷”心里有笑,嘴里却是不冷不热。

“哪还有什么说的。就托这梦,今日我也得回到西张店。准备得怎么样了?”这时的王芝庭,却全是另外一副嘴脸。没有了梦的喜悦,就变成了一个霸道的“老爷”。

“准备好了。”教师爷这会儿也找到了感觉,回起话来也顺溜些。

“多少人马?”

“三到五千。”

“此话怎讲?”

“联络了五千。实数估计能落到四千左右。”

“都是哪些英雄好汉?”

一听王芝庭提起英雄好汉,“教师爷”掩住嘴吧就想笑。但他却及时地掩饰住了,抬起头来又说:“除了我们的两千人马,主要就是王仲槐过来之后才培植的那一千多人。”

“好。三千人马,足以送我回西张店。”说着,他就要“教师爷”招呼人马,只等他收拾完毕,太阳一冒花,这边就上轿走人。

但不等他转身回屋,从乘马岗死里逃生才逃出来的王仲槐却面露难色地走了过来。

“哦,是仲槐哪。怎么搞的,一大清早就面色浑沌?”也许是梦的缘故,王芝庭今天见谁都是一副好心情。

“我不想回去。人马你们带走,我就留在光山。”王仲槐却直来直去。

他不是不想,而是害怕。

“怕了?”

“是。”

“哈哈哈哈。自古英雄出少年,今天我可是白头笑少年了。怕什么?嗯,别说我还梦到了银龟,就是梦不到,三千人马,还回不了个西张店?”

“什么?你梦到银龟了?”要么这老家伙今天怎么这么高兴,王仲槐想,原来是梦到了这家伙。而王仲槐却是极迷信之人,听王芝庭这么一说,就又开始嚣张起来。冲着王芝庭就喊:“那我回了!”

“这还差不多!”这边话一说完,王芝庭就洋洋自得地回屋里去了。

中午时分,鼓乐齐鸣的还乡队就开到了北界河。王芝庭坐在队伍中间的一乘花轿里,前望不着头,后看不到边。他眯着一双小眼,似睡非睡地听着队伍前面的喇叭声,任凭长长的队伍在他梦中的“葬身之地”大摇大摆地穿行。

鄂东的七月,骄阳似火,热气炙人。在烈日的的烤下,王芝庭的队伍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张着大口,一边喘气,一边打哈欠。尽管似睡非睡的王芝庭尚派有他的狗腿子前驱后赶,压着队伍,可匪徒们还是像乌龟爬行一样,行进的速度仍然十分缓慢。

“妈的,快点!”

自卫军的炮手都等不及了,不住的汗珠还不停地蜇眼,所以他们就有点不耐烦。等匪徒们和吹鼓手一进入预设的伏击圈,只听潘忠汝一声令下,他们就迫不及待地点火放炮!

“轰——轰——轰——”

三声巨响吐着浓烟在烈日暴晒着的天空响过,同样是等得不耐烦了的钢枪队便朝着这支花花绿绿的队伍,猛烈地开火了!

王芝庭如梦初醒,却揉着肿泡的眼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埋伏在山沟里、丛林中的自卫军和农民义勇队,已如猛虎般地扑了下来。

“妈的——”王芝庭倒吸了一口凉气。但见妇女儿童也在一旁敲锣打鼓,助威呐喊,他就赶紧爬出轿子,不知该往哪儿跑。这时,漫山遍野的红旗招展,刀枪挥舞,枪炮声、呐喊声,震天动地。

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打得匪徒们措手不及,昏头转向,丢了喇叭找不到枪,找到枪之后却不知该往哪儿瞄,一时间竟然乱作一团。尤其是自卫军的猛冲猛打,一下子就把他们打成了几截;紧跟上来的义勇军和农民群众则将他们团团包围,加以消灭。当匪徒们回过头来准备撤往西山武昌庙下喘口气时,早已等侯在那里的自卫军就扳动了枪机,继而冲入敌群,杀得匪徒人仰马翻,东奔西窜。

潘忠汝看着眼前这阵势,拖病的身子也觉得轻松了几分:谁说农民运动没有搞头?谁说农民运动再也搞不起来?眼前这阵势就是最好的回答。如果要是把自卫军解散了,把枪上缴了,能有今天这阵势?不可能的。所以,革命不但要搞,还要好好的搞!他越想越兴奋,越想越觉得有力气。正要挥枪上阵,戴克敏却兴冲冲地跑来了,边跑边喊着说:“王仲槐也打死了!”

“谁是王仲槐?”潘忠汝却不知道谁是王仲槐。

“噢,忘了给你讲了。就是上次在乘马岗跑掉的那家伙。王既之的儿子。”

“好!多打一些这样的人,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本来王仲槐是逃了出去的。因为他始终存有逃跑的念头,所以战斗一打响他就不顾命地跑。但不知是怎么跑的,跑了一圈之后却又跑到枪声大作的武昌庙下,懵懂之间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吃了一颗子弹,无声无息地死掉了。

而王芝庭下了轿子却是连东南西北部找不着,看见一个沟坎就往下跳,抱住头只想往地缝里钻。结果是屁股上挨了一长矛,就被扎螃蟹一样地提了起来。

这可真是漂亮的一仗。提起这一仗的战果,黄麻群众就眉飞色舞,如数家宝:活捉了王芝庭,击毙了王仲槐;打死数百名,俘虏2000多;缴获步枪12支,还有3支驳壳枪;马六匹,轿一乘,刀矛无数,喇叭10桶。这一仗的胜利,也是武汉政府叛变革命后,黄麻两县人民反抗敌人进攻的一次重大胜利。战斗结束后,中共麻城县委就地在西张店召开了万人祝捷大会。锣鼓喧天,土炮轰鸣,并在人民群众欢欣鼓舞的时刻,一枪就解决了梦见了银龟的民团团总王芝庭!

但是,对于北界河的战斗,有人却不高兴。战斗刚一结束,西张店那边正开着祝捷大会,这边就有人飞身窜进了乘马区区长王既之的深宅大院。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老爷——”

“什么事?”听到了敲锣打鼓的动势,不高不低,眉字间透着几分阴沉的王既之正不是滋味地摸着肚皮想心事,却见小娄罗不是声色地窜到了跟前,“扑嗵”一声就跪下了。他知道他要说什么,所以就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声音也不高。

“少爷……”

“知道了。”王既之知道他要说王仲槐被打死的事,所以摆了摆手,随口就说了一句话。听上去很平静,其实,他此刻心绪如麻。上一次在乘马岗差点就送了命,是他暗里使了些银子才把他放到了光山。可是,才过了几天哪,他妈的就稀里糊涂地上了天。怪谁呢?他就这么短寿?!怪他自己吗?不。怪我这个老子吗?不。那么怪这个世道?更不。这世道有什么不好。那么怪谁呢?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岂止是怪,简直是恨!咬牙切齿的恨!要是没有他们,这个世界还不是一片太平?想来也是奇怪,武汉都杀得剩不下几个了,这里却是越闹越凶!竟然敢在这个时候杀了我的儿子,还有那饭桶王芝庭?他妈的!杀了那么多,还敢这么闹火。莫非是得了天道,说打就能打赢?妈的!杀又杀不完,打又打不赢,怎么是好呢?!

王既之阴沉着脸,转来转去就是想不出个好办法。

这时的祝捷大会可能是开始了,喧天的锣鼓震得天花板都直落土屑。

“我让你他妈的开!”王既之听着鼓声,就一脚把门给揣上了。转过身来又抓起一个瓷盆,“哐”的一声就砸了过去。瓷盆即刻成了八瓣,落在地上半天都不安宁。等到瓷盆的碎片不再动弹了,王既之的房门却被一只鸡爪子一样的瘦手给推开了,“既之——”那人随口叫了一声,声音也像干柴一样,刺刺拉拉的。

“噢,是马爷!”见是光山有名的驼背马爷,王既之就赶紧热切地换上了笑脸,“快坐快坐——是什么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

“什么风?腥风!”马爷落坐了,却一脸的不是成色。瘪着嘴说了一句话,手里的拐棍却把地戳得响,差点连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都弄掉了。

“马爷您喝茶。”王既之知道马爷来的来意,所以就亲自给他沏了一壶茶。他刚把茶杯往饰有龙凤呈祥的八仙桌上一搁,马爷立刻就有话了:“既之啊!人生古来伤心事,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可要把住哪!啊?”

“是,是,我挺住,我挺住。”

“你听到锣鼓声了?”

“听到了。”

“那是催魂哪!”

王既之默不作声。被他称作马爷的人物也不吱声。似乎是有灵犀,待他们俩都默默地干瞪着眼不知该说什么好时,就听得“砰——”的一声枪响,呼啸着从院子里划过。两人同时都打了一个冷颤。打过冷颤之后,马爷就直勾勾地盯着窗子说:“那是芝庭……”

“马爷——”

“别说了!我们得想想办法。”

“杀!还是杀!杀完他,看他们还能把锣鼓敲得山响!”

“不是办法!他们不怕杀。”王既之恶恨恨地说了他的办法,但马爷抿了一口茶,却说不是办法。

“拉队伍,那就拉队伍。我出钱,出多少都行。只要能拉他几千人马过来,就不怕要不了他们的命!”

“也不是办法!既之,你放聪明些。杀和打,我们都试过。可杀完了?打完了?没有嘛。你就是再有钱,能把那些个军阀的口袋装满?拿了你的钱,也就是装装样子,马都不下,转他一两圈儿就又滚蛋了。连他们的毛都伤不着!”马爷显得很激动,瘪嘴牵着脸上那二两脱了皮的病肉,一气就说了这么多。但见王既之还是回不上话,就又开口指点他:“既之——你我都是读书之人,还不知道个‘孙子’?”

“知道是知道”

“知道就好么,‘孙子’的上上策是什么?”

“‘不战而屈人之兵’。”

“那不就对了。得想这个办法呀,啊!”

“可是……”

“别可是了。”见王既之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驼背马爷就颇不耐烦地打断了王既之的话:“再可是人家就把人都杀完了。你还‘可是’!赶紧差人去叫人,咱们这就议一议……”

“马爷……”王既之却是面有难色,他知道马爷叫人来会动议什么事。王仲槐死的时候,就有人给他出过这主意,可他不大愿意。所以,他们才抬出了马爷这个老古董。这会儿见马爷叫他去差人,就对马爷说:“还是想想别的办法。我不能死一个,再……”

“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但马爷却容不得王既之往下说,就又打断了他的话,说:“你想想,除了这个办法,还能有什么办法?何况,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等到他们发觉了,那不一切都完了呢?”

“也是。”马爷一说毕,等了半天,王既之才百般无奈地说。

“那不就对了!快,叫人去。咱们得议一议。要不然,说了就白说了。”

但王既之却不想去叫人。等马爷话一说完,他就对马爷说:“不用了。我王既之说话还是算数的。既然我已经同意了,那就没得说。再说,也不要太多的人知道。走漏了风声,也不好嘛。”话虽这么说,但王既之心里也明白,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但想归想,行动起来王既之却是一点都不含糊。那边一送走驼背马爷,这边他就进了女儿的闺房。女儿正在床上躺着,见当爹的进来了,就赶紧起身坐在床沿上。

“爹爹有事么?”

“没事就不能来吗?”当爹的却是心烦意乱,不知怎么给女儿说才好。

“不是……”女儿只以为爹爹是为哥哥的死在烦着,所以就赶紧低下了头,怯怯地说。

“仲槐的事你知道了?”王既之终于想出了怎么个说法,就先问了女儿一句。

“知道。”女儿心想,真是奇怪,这谁不知道。爹爹怎么来问这样的事?

“知道了就好,爹爹就想和你说说这件事。你也不小了,该懂事了。”

“有什么事你直说吧,你要女儿做什么女儿就做什么。”女儿觉得爹爹的话叫她摸不着头脑,仲槐的死与她长大有什么关系?真是的。但王既之听女儿这么一说,却是喜上眉捎,禁不住地就又问了一句:“真的么?”

“那还有假呀。”女儿平时受娇惯太多,所以说话也是直来直去。见爹爹这么问她,脸上就有几分不悦。

“这就好啦。来,爹爹问你,你知不知道农民自卫军的事?就是那帮泥腿子拉起的队伍?”

“三岁小孩都知道。”

“有个教官你知道不知道?”

“三岁小孩都知道。”

“他怎么样?”

“坏的像霸王。”

“怎么个坏法?”

“净勾引人家的女人。”

“放肆!怎么能给当爹的说这种话。”见谈话本身已经偏离了他的想象,王既之就板着面孔训斥了女儿一句。一个还没出嫁的姑娘家,倒能开口说出这样的话。再说,这么说下去,还能有个什么结果?但女儿却不明白爹爹的心思,被爹爹训斥了一句,自然就觉得那话原也是不该说的。可她经常听别人说,所以就又感到委屈,又不敢说。这么一想,眼里就夹出了两滴眼泪来了。

“还哭!”王既之却不愿意理解女儿的心情。见她一哭,心就更乱,所以就又吼了一句。他知道是没有结果了,这么一吼就转身离开了女儿的闺房。

可是事情怎么办呢?他王既之既然是堂堂的一区之长,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嗨,东方不亮西方亮。女儿这边不好说,那就这么一想,他就又想出了另外一个主意。

不等天黑,他就托人悄悄地叫来了麻城农民自卫军的教练熊振翼。

熊振翼一开始还不知道王既之叫他什么事。打了个大胜仗,他正有些个洋洋得意。原来,他并不满足教练官的职务。他当过兵,是行伍出身,好歹也当过几天连长。可自卫队就那么几杆破枪,还不给他当大队长。弄了个刘文蔚,狗屁都不懂,就知道往前冲。他妈的,总有一天,老子要夺了他的权。心里这么想着,平时也就留心这些事。后来经过观察,他发现一排长余佩芳爱占个小便宜什么的,所以就故意和他套近乎。有时还偷偷摸摸,带上余佩芳往区上一些不安份的女人那里跑。一来二去的,余佩芳也就成了他的心腹。而他是个有心机之人,在拉拢余佩芳的同时,就有意无意地把较好的枪支和那些听他说的人往一排凑。

北界河战斗,第一道防线上的几乎全是他的人。这下可好,打了大胜仗,他可就有说道了。如果他们还不同意,老子就拖枪造反。哼,还怕他们不同意?如果能当上大队长,乖乖,那威风可是八面都得抖风的。还愁弄不到几个像模像样的女人?他正这么躺在柴禾堆里做着梦,却有人鬼鬼祟祟地把他倒嚼在嘴里的谷杆儿给拔掉了。

“谁?”他一骨碌就爬了起来,手还习惯性地摸了一下吊在屁股上的驳壳枪。

“是我,熊教官。我有要事要报告。”等他弄明白是王既之有请时,他却懵了。刚打死了他儿子,他叫我能有什么事?妈的,这帮王八蛋都不是好东西。可转眼一想,去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抖抖威风不说,要是能看上一眼他那水灵灵的小女儿,那他妈的可就饱了眼福了。这熊振翼还是有数的,那女子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小小的年纪,身上却长了几个好地方。白净不说,还上过武汉的什么女子学堂。操!冲这就得去一回,料他王既之也不敢在酒里下毒药,要是稍有动静,老子就把他毙了再说。就这么想了一阵,熊振翼就大大咧咧地进了王既之的门。

“久仰久仰!熊教官可真是气度不凡。”天还没全黑下来呢,可王既之的客房已经上了汽灯,汽灯雪亮,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白刺刺。一见屁股蛋上吊着个驳壳枪的熊振翼,王既之就极是谦恭地迎了上去。而熊振翼也不客气,接住王既之的话就洋洋得意地说:“哪里哪里!比起区长大人,小小的教官算什么。”

“话可不能这么说。”见熊振翼一点儿都不含糊的样子,王既之心里不勉有点反感。妈的,要是早两年,你他妈还不是穷当兵的,敢在我堂堂的一区之长面前摆谱?但随即却又克制了。此一时彼一时嘛,再说,还得靠他成大事呢。所以,就只管挑着杆子让他往上爬:“区长再大,也是个文官。如今却是枪杆子的天下。你看,仲槐不都完蛋了嘛,哈哈哈。”

熊振翼却没想到王既之会这么说,好像死的不是他儿子似的。妈的,这帮狼心狗肺的王八蛋,死了儿子还“哈哈哈”。想笑我就叫你笑个够。这么想着,熊振翼就故意大着声说:“仲槐是完蛋了,可你不照样当区长?”

“哦?嘿嘿,那是两码事,两码事。”听熊振翼一说,王既之先是一怔,随即就又十分自若地说:“仲槐他是罪有应得。你看,你们一打仗,我就什么都不做。只管摆酒席,举杯敬英雄。是不是?”

他妈的,这家伙在玩什么鬼把戏?熊振翼不知道王既之要玩什么把戏,所以就在心里骂了一句。但却接不上话,所以王既之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似的,就又干笑了两声,才说:“熊教官可不必多疑,今日本区长请你来,就是想敬你两杯酒。你能从容赴宴,就已经给足了面子。我哪还敢有什么心思。”

“为什么单请我?仲槐可是我打死的。”

这一下却把王既之给说傻了。虽然他知道熊振翼说的是瞎话,但还是抑制不住他的恶心。熊振翼那边话一说毕,这边他就用手捂了嘴,背过身去就想吐。另一只手把一条丝手帕都掏出来了,他却只是干咳了几下,什么都没吐出来。等到回过头来时,脸色却有了些变化。“好。熊教官虽然说了一句大白话,却是英雄本色。我王某人实在是自愧不如,你看,差点都出洋相了。来来来,不说那些,我们只管喝酒。来,本区长先敬熊教官一杯。”

想不到王既之的皮有这么厚,那么刺他也不见血,还要我喝酒?真他妈的。算了,不管他了,喝足吃饱再说。这么一作想,熊振翼就不无得意之色地站了起来,举着酒杯说:“既然区长大人这么看得起本教官,那本教官也就客气不得了。来,先干为敬。”说着,仰起脖子一杯酒就下肚了。

如此往来七八杯,两个人的脸色在汽灯的照耀下也都上了些颜色。头不晕,眼不花,熊振翼觉得,就是说话有些方便了。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他先调侃了一下王既之的二老婆,接着又说王仲槐是个大傻瓜。虽然王既之的脸色有些难看,但酒却还是不停地喝。有好几次他都想把熊振翼赶走,但终于忍住了。当然,他有他的道理,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听他的话;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死死地套在自己的圈套里。这会儿见酒有些差不多了,他就开始问熊振翼一些自卫队的情况。熊振翼的舌头这会儿已经不大好使唤了。但还是吱吱唔唔地,把自卫队的情况说了个遍。而见熊振翼说的果然和他们了解的情况差不多,就开始慢慢地逗熊振翼的火,说:“依王某人之见,熊教官的才略何止是一个区区教官!”

“这话我爱听。”虽然熊振翼的酒已经差不多了,却一下子就接住了王既之的话,说:“别的也不敢说,当个大队长,你说怎么样?”

“哪还用说。就是当个大队长,也是玩一样的事情。”

“好的——你等着,总有一天,我得弄到这一地步。”

“现在呢?”

“操,别提现在。现在喝酒。”

“好,喝酒。”说着叫着,两人又是一杯。而这一杯一杯下去,熊振翼的脑袋就有些懵。

愣怔了半天,却突然说:“王区长我要是,要是弄到,大队长,你,你就把,把你的小女儿,小女儿许给我。”

“胡说!”王既之是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个无赖的,所以听他一说,随口就拍了一下桌子。但还不等他后悔,熊振翼就又死皮赖脸地说:“胡说什么?自古,自古都是,都是英雄配美人,我,不是英雄?”

“是,是英雄。”王既之赶紧接上说。

“那就说定了?”熊振翼却不打结了。

“定了。”王既之竟有些麻木。

“来,干杯。”熊振翼干脆拿起了酒瓶子。

“干杯。”

等到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熊振翼却发现自己躺在王既之小女儿的闺床上。他“嚯”地一下坐了起来,只见枪和裤子都在地上扔着。他有些惊喜,又有些恐惧。喜的是终于做了梦里都不能做的事,惧的是这怎么给自卫队交代。妈的——这还怎么当大队长?

就在这时,王既之的女儿却红着眼睛进来了。而一见王既之的女儿,熊振翼就又有些无耻地笑了起来:“宝贝儿,快过来”

“滚!你给我滚!”那女儿却一把抓起熊振翼的衣服就要往外扔。不料却被熊振翼给抓住了,用力一拉,就连人带衣服一起给拉扯了过来。

“妈的,你说滚我就滚?你他妈光想美事。”熊振翼说着,就又开始动手动脚。见那女儿还要反抗,就又厚着脸皮说:“都生米做成熟饭了,你他妈还装什么×你以为我想搞你,是你老子要我搞!”说着骂着,两个人就又撕打着上了床……等一切看上去都风平浪静之后,王既之才差人又把熊振翼叫过去了。

今天和昨天不同,见了熊振翼,王既之就没了那么多客气。而是直来直去。但因为所说的事情都合熊振翼的意,熊振翼也没计较那么多。两个说完之后,熊振翼转身就走人了。晚上又来,来了就直奔王既之女儿的闺房。如此往返六七天。两人才又坐在了一起。

“怎么样?”王既之甚是关切地问。

“没问题。”熊振翼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什么时候去新集?”

“就今晚。”

“如果谈成了,明晚能不能拉队伍?”

“没问题。”

“好!事不宜迟。过会儿你就去新集,先找到马爷,然后再谈”

两人一说毕,熊振翼提上枪就去了新集。

熊振翼要拖枪叛逃了!

当三排长廖荣坤将刚刚获悉的消息报告给王树声等人时,他们都大吃一惊!既而,也都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此时天色已经擦黑,他们却一时想不出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真是想不到!熊振翼,你这个王八蛋!”刘文蔚虽然对熊振翼有看法,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节骨眼上,他却要拖枪叛逃。而且勾结的是余佩芳这个一排长。要知道,一排是自卫军的最好武装,队员的功夫也都高强。它差不多就是自卫军的脊梁骨,要是把它拖走了,自卫军也就名存实亡了。而没有了自卫军这支武装,麻城的农民运动就无法想象。一个民团的团总,一个小小的女人,就可以使你背叛革命,背叛人民!你这个混小子!

“我这就去东岳庙,以大队长的名义,解除他们的武装!”说着,刘文蔚就大义凛然地站了起来,征求大家的意见。

“不妥。”蔡济璜却坚决反对:“既然他们想要谋反,心里早就没了你这个大队长。而且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也是高度警觉的要是弄不好的话,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那怎么办呢?”

“等等。让我好好想一想。”蔡济璜虽然制止了刘文蔚,自己心里却也理不出个头绪。既要粉碎他们的阴谋,又要保证人员和枪支的完好无损而他们的阴谋却是早就开始了。尤其是熊振翼在王既之家过夜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就没想到呢?糊涂呀!糊涂!革命了这么多年,你蔡济璜怎么还这么糊涂!可是,蔡济璜也明白,过分的自责也解决不了目前这严重问题!怎么办呢?稍有不慎,就可能弄巧成拙!而这支武装能发展到今天,又是多么的不容易!不,千万不能让他拖走!千万也不能使它受到损失。麻城需要它!农民运动、中国革命都需要它!可是,可是怎么收拾呢?!让廖荣坤他们去收拾?不行。没有绝对的把握,都不可草率行事!那么突然,蔡济璜却想起了他们平时所说的“以革命继续革命,以革命发展革命”这句话。有了!“树声——”他忽然高叫了一声。

“树声在!”

“有了。有主意了。你去找黄安县委,请求支援!请他们出动人马,包围东岳庙。先想办法逮捕熊振翼、余佩芳,然后把队伍拉出来。”

“好。”王树声立马站了起来。他知道,也只能这样了。虽然廖荣坤态度坚决,积极主张用他的三排和二排去解决一排的问题,但他心里却没数。蔡济璜和刘文蔚也没有多大把握。所以,见蔡济璜已然下了决心,他就准备去执行。

“等等——我也去!”见王树声转身就要走,刘文蔚也站了起来。

“好的。你俩都去。荣坤,你也回到排里去,通知二排长,严密监视一排的动静。一有情况立马报告。”

但王树声却不同意刘文蔚一块儿去。见蔡济璜已经同意,他就对刘文蔚说:“文蔚,你是大队长。这里情况这么严重,你怎么能离开呢?留济璜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再说,到了黄安,他们肯定要派人过来的。有什么具体的问题,等我们回来再说也不迟嘛。”

刘文蔚一心只想收拾熊振翼,所以,多少有些冲动。但见王树声一说,就也觉得有道理:“好吧,我听你的。不过,要快点。以最快的速度,解决这他妈最麻烦的问题!记住,我在庙东等你们!”

“好吧,我会的!等着吧!”说着,握了握他的手,王树声转身就消失在了茫茫的夜幕之中。

到了黄安县委所在地的七里坪,已经是半夜时分。听了王树声的报告,潘忠汝他们也是大吃一惊。随即,县委郑位三等人与戴克敏、潘忠汝、吴先筹等,立即召开军事会议,作出“当机立断,逮捕叛变头目,挽救麻城农民自卫军”的决议。随后,即派潘忠汝、戴克敏、吴先筹等,率黄安农民自卫军骨干及农民红枪会百余人,随王树声连夜出发,以最快的速度去解决这最麻烦的问题!

会议一结束,不到一时三刻,黑魆魆的夜幕中,就传来一阵阵匆促而轻巧的脚步声。潘忠汝简单地动员了一下——“麻城有了麻烦!同志们,我们这就去帮他们解决。第一,不出声;第二,跟上队;第三,听指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现在出发!”潘忠汝一说毕,队伍就迅速而有秩序地在夜色中穿行。

“树声,我们现在谈谈具体问题。”等队伍都上路了,潘忠汝就和王树声谈起了具体的细节问题。“你常去东岳庙吗?”他问王树声。

“常去。和他们都认识。”

“那好。等我们赶到东岳庙,趁着天黑,先把队伍安排好。然后你就上去,以谈工作为名,把门叫开。门一开我们就冲上去,以武力为后盾,出其不意,迅速解除武装,然后逮捕熊振翼、余佩芳,如果遇到反抗,则彻底消灭!”

“好。只要能保住自卫军,怎么都可以。”显然,王树声对潘忠汝的“彻底消灭”存有疑义,但又不好说。只有在心里暗暗着急:“千万,千万不要彻底消灭。能瓦解就瓦解,哪怕贴上我的性命都行。要知道,他们大多数人都是稀里糊涂,并不一定是死心塌地。”

“不过,”潘忠汝接下去的话却正中了王树声的意,他说:“我们要尽量减少伤亡。能有今天,我们都不容易。打了那么个大胜仗,也才缴了15支枪。”他说的是北界河战斗。而为什么会想起北界河战斗,王树声却摸不着潘忠汝的心思。不过,只要能把人马枪支部留住,他就没什么可想不通了。所以,见潘忠汝好长时间不说话,他就有意识地要打破沉默说:“你怎么不把行动的目的说明白呢?”

“噢——”潘忠汝明白了,王树声指的是他刚才的战斗动员。但他却觉得没什么可说明的,该明白的已经都明白了。如果我要说明白是怎么回事,行动就不一定好指挥了。但听王树声的声音一本正经,他就笑着说:“战斗,一场战斗的打法以及胜败,其实都是指挥员的事。作为一个合格的指挥员,在战斗还没打响之前,他心里对这场战斗就得有个数。所以说,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不说。”

“你是说——”王树声有些明白了。

“对了。如果说我们是去打麻城的自卫军,那就会招惹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光是解释工作,恐怕也得做到天亮。你说呢?”

“也是。不过,你刚才是不是想到了北界河战斗?”见潘忠汝态度十分诚恳,王树声索性就把心里的话也掏出来了。他有种感觉,潘忠汝想的并不光是那15支枪的事。

“是的。我是想到了北界河战斗。你刚才一来我就想到了。那时我刚来,对咱们这儿的情况不熟悉。可等到布阵时,我就有点纳闷儿,怎么你们的钢枪队几乎都是一排的?而这……”

“明白了,忠汝,这也是个教训!”王树声明白了潘忠汝的意思,所以就赶紧说了一句。但潘忠汝显然还有话要说,所以,等王树声的话音一落,他就又很随和地说:“当然,这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只是,在我们以后的工作中,枪支和人员都是绝对要谨慎的问题。我们不但人少,枪更少听,说你们最早的时候只有‘三支半’枪?”

“是的。就是这三支半,还是从县警备队搞来的。因为搞坏了一支,所以就说‘三支半’。可这也不得了,是我们当时的最新武器!”

“所以,如何管理和使用好我们的枪支和人员,就是个大问题!”本来潘忠汝有话要说,可等说了这一句之后,他却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所以就忙岔了话题,急急地问王树声:“不对吧?”

“什么不对?”

“时间啊。走了这么老长时间,可怎么还没踪影?”

“也是。”王树声这才恍然大悟,也才觉出了潘忠汝的“不对”确实有些对。若按时间论,差不多都该到了,可怎么连点动静都没有呢?文蔚不是在庙东等着吗?人呢?肯定是出了问题。

“我到前边看看去。”王树声一时心急如焚,随口对潘忠汝说了一句,就赶紧跑到前边去了。

“错了。路走错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潘忠汝说。

“怎么搞的?”潘忠汝显然有些生气,但话到嘴边了,却又咽了回去。没有理由发火,更没有理由对王树声发火。他比你更着急呢!

所以,听王树声的气不再喘了,他就赶紧问了一句:“现在走对了?”

“对了。唉,都是我不好。只顾了和你说话。”王树声却一个劲地作起了自我检讨。

这时,潘忠汝就为自己刚才差点发火的事有点儿内疚了:“哪里嘛,也得怪我。没有我,你一个人怎么能说那么多。”说着,就前后看了,看差不多也只能看个影子的队伍,又伸出手掌在眼前晃了晃,才又说:“也难怪,伸手都不见五指嘛。不过,只要赶天亮前能到达,解决起来就容易。”但是,等潘忠汝他们赶到东岳庙的外围时,天色却已经麻麻亮了。

一排的哨兵发现有这么多人突然向他们靠近,便以为是“红枪会”来袭击东岳庙了。“砰——”的一声枪响,已经开始起床的一排战士就飞快地穿衣、提枪、进入战斗位置。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朝着黑压压逼近的人群,就是一阵乱枪。

“不好!”潘忠汝还没有反应过来该怎么对付,他的队伍中就有人也开始迎击了。

双方一接火,枪声顿然大作。枪声不但粉碎了黎明前的宁静,也惊动了周围的农会会员。他们以为是“红枪会”来打东岳庙,就连衣扣也来不及扣,从四面八方纷纷向东岳庙集中。一排被打死了一名战士,一排的火力就更逞雄;黄安的自卫军中倒下了一个,黄安的人马直往上冲。

“朝天开枪!”眼看阵势无法控制,潘忠汝立即跳起来大喊,并抬起手来,对空就是“砰!砰!砰——”三枪。

这一招果然灵验,见潘忠汝朝天开了三枪,黄安的人马也都举起枪;而这边一放空枪,东岳庙的一排战士也就明白,可能是误会了,立时就收住枪。但还不等他们明白是怎么回事,排长余佩芳却又命令他们射击。所以,尽管黄安的人马停止了射击,可东岳庙的火舌仍在喷吐。

“想不到会是这样!”

“也不要紧。”见王树声有些着急,潘忠汝就按住同样是火撩的心情,对他说:“现在最主要的是戳穿熊振翼和余佩芳的阴谋,不然的话,他们就会钻空子,趁机唆使一排战士和周围群众前来围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后果就更不堪设想。他们不但会拖枪叛变,就连黄安的自卫军,也要遭到重大伤亡!”

这时,戴克敏和吴先筹也从稳定下来了的队伍中抽身跑了过来。

“喊话!赶紧喊话!”戴克敏一跑过来,就冲着潘忠汝和王树声说:“只有这一招了,别的都不行。”

“我来喊!”见戴克敏一说,王树声就上前一站,用手卷成喇叭筒,大声喊到:“一排的同志们,我是王树声!我们误会了——熊振翼是叛徒。他窜通反动区长王既之,和王既之的小女儿鬼混在一起,勾结余佩芳,妄图把一排拉到新集去,成立王既之的民团,他当团总,要你们给他和王既之卖命。是我连夜拉来了黄安的队伍,来收拾熊振翼和余佩芳。同志们,别开枪!我们要革命,我们不上当!停止射击,不听他们的指挥,我们要团结起来,粉碎他们的反革命阴谋!”

王树声这一喊,周围群众就停止了涌动;一排的战士们也支楞起耳朵,想听个究竟。枪声渐渐稀落,不管余佩芳怎样叫嚣,怎样命令,枪声最终停止。

而这边一停止射击,潘忠汝则一下跳出掩体,一马当先,率部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逮捕了余佩芳,击毙了一名负隅顽抗的班长。但搜遍了东岳庙的各个角落,却不见熊振翼的踪影。

“熊振翼呢?”王树声大声喝问余佩芳。

“不知道。”余佩芳两只死鱼眼往天上一翻,还是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

而一看余佩芳这个样子,周围群众就不答应了,举起锄头、长予,围上来就要把他打死。

“带走吧,别把他打死了。”潘忠汝这么一说,几名战士才把余佩芳给带走了。听了他的交代,才知道熊振翼这时已经到了新集,正与光山的驼背马爷在商量晚上拉队伍的事。

“好玄哪!”听他这么一交代,当时在场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就差一步。要是晚上一天,麻城的农民自卫军就给他们拖垮了!”

当然,东岳庙的枪声也惊醒了王既之。当他得知余佩芳被逮捕的消息后,就知道自己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所以马不停蹄,便差人到新集报告消息。新集的驼背马爷一听到这个消息,知道如意算盘已经落空,所以眼都不眨一下,就对做梦都想当团总的熊振翼说:“熊团总,你晚来了一步!所以哪,也就由不得老朽我了——来人!带他走吧。”

熊振翼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驼背马爷的鬼头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一口气尚未出出来,就稀里糊涂地见了阎王。

正文 第五章 九月暴动

<small>南昌枪声。八七会议。炉高火旺,打刀造枪。</small>

<small>罗亦农临危指示:郑位三速返黄安,麻城好汉闻信啸聚十丈山。</small>

<small>敲锣!集合!暴动——暴动——暴动!再不当牛马,要做主人翁!</small>

1927年的8月,有人曾经说它是“中国共产党人从血海尸山中爬出来”的8月!对于白色恐怖仍在继续的黄麻大地上的共产党人来说,这种说法实不为过。在熊振翼拖枪叛逃的阴谋被粉碎之即,土豪劣绅及其“红枪会”的进攻就更是变本加厉——

青天白日,他们逮住了四名农会干部,却不知该怎样折磨才好!于是他们挖了一个大坑,将四个人一下子推了进去,开始活埋。等到埋得只剩下四颗脑袋时,出乎众人意料,他们却面目狰狞地赶出一头拖着碌碡的骡子,在他们的脑袋上,来回不停地拖到死为止!

众目睽睽,他们扒光了一女农会会员的衣服,然后将她的四肢捆绑在两颗被众匪徒压弯了的大树上,百般蹂躏之后,便哄笑着突然松手,人体随即肢离破碎!“不是要革命吗?老子这也是‘革命’!哈哈!谁要是还敢革命,这就是下场!”

他们像地狱里的魔鬼一样地狞笑。当自卫军风闻消息便赶来厮杀时,刽子手们却是一逃四散,了无踪迹。

革命,一时叫黄麻的共产党人竟摸不着头脑——这时的黄、麻两县县委已经与省委失去了联系!

但是,中国革命却并没有停止——

1927年8月1日,在周恩来、朱德、贺龙、叶挺、刘伯承等人的领导下,南昌举行了震惊中外的武装起义,向国民党反动派打响了第一枪,在全党和全国人民面前,树立了一面武装斗争的旗帜。

1927年8月7日,中共中央在汉口召开了紧急会议,毛泽东在这次紧急会议上提出了他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令一切墨守成规、装模作样的革命家都感到膛目结舌的伟大思想!同时,会议坚决地纠正和批判了陈独秀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确定了土地革命和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屠杀政策的总方针,决定在湘、鄂、赣、粤四省举行秋收起义。

1927年9月9日,在毛泽东的亲自领导下,震撼全国的秋收起义爆发了。他的起义部队在湘东鄂西边界地区,向敌人展开了猛烈的进攻。接着,毛泽东便率领起义部队,从容不迫地走上了横亘中国革命历史的罗宵山脉中段那著名的革命摇篮——井冈山!

就在他满腹心事又不乏疑虑、执着和坚决地登上这座海拔并不是太高的井冈山时,他所领导的“秋收起义”则似一声惊雷,“唤醒工农千百万”,极大地鼓舞着战斗在血泊中的中国共产党人和广大人民群众,闪电般地撕开了“中国土地革命战争”那厚重而辉煌的序幕。

根据“八七”会议开展武装斗争和进行土地革命的精神,中共湖北省委结合本省的具体情况,同样拟定了秋收起义计划,规定了起义的策略、办法和组织领导——

起义的策略:领导农民起来首先打击土豪劣绅复辟的气焰,进一步开展抗租、抗税、抗捐、抗粮的斗争,没收大地主的土地(对小地主实行减租),以动摇国民党在武汉的反动统治,使其不能出兵来压迫湖南、江西及其它省份的革命。

起义的办法:第一步,建立各区的起义指挥机关,恢复农民组织,提高斗争的勇气;第二步,健全并扩大农民武装及农协组织,实行乡村普遍大暴动,镇压土豪劣绅,夺取敌人的武装,武装自己,占领敌人的财政、警署等重要机关,建立革命政权及工农革命军。

起义的组织:全省划分为若干暴动区,各区建立特别委员会,在省委直接领导下主持本区的工作。

根据暴动区域的划分,黄安、麻城开始划归于鄂东区。

9月初,湖北省委又将鄂东分为大阳、黄蕲、黄麻三区,黄安、麻城同黄冈、罗田划为黄麻区。但是,黄安、麻城两县县委却迟迟得不到“八七”会议的消息,就更别提湖北省委的暴动计划了。

豪绅地主的反革命气焰越来越嚣张,几乎每天都有人头落地。而黄安、麻城两县县委却找不到党组织。革命的局面如何打开?他们急切盼望能得到省委的指示。正在为难之时,国民党省党委员、黄安籍人士张国恩,却神差鬼使地找到黄安县委,命他们立即去武汉参加国民党改组。

县委书记郑位三一时却拿不定主意,“找共产党找不到,这下却来了个国民党。土豪劣绅都闹成这样了,他们还迫不及待地要‘改组’!”

“这也不必着急。我看这是个机会。”

“什么机会?”潘忠汝一说毕,郑位三、戴克敏等人就都着急地问道。

“去武汉。”见大家都有些着急,潘忠汝就快快地说:“他们不是要我们去‘改组’吗?我们可以派人去。但目的不是接受他们的‘改组’,而是去找组织。只要找到了组织,一切就都好办了。”

“好啊!这样我们就有理由去武汉了。”

“不过,还是得小心才是。几个月的风云变幻,也难说武汉现在是什么样子。何况,这是不是个圈套,也很难说。”

“不管那么多,先去了再说。”

“所以,这件事就由我来办。”潘忠汝和郑位三说了几句之后,就自报奋勇地要求去完成这一任务。

说实话,找不到党组织,弄不清斗争方向,他这个年仅21岁的“武装”领导人的日子也不好过(粉碎熊振翼拖枪叛逃阴谋之后,经黄麻两县县会研究,决定由潘忠汝兼任改编后的麻城农民自卫军大队长。)。如果能找到党组织,他还有另外一层意思,给麻城的自卫军找一个“带兵人”。这样,他们两人就可以联起手来,并肩作战!

但是,郑位三却坚决反对他的意见:“不行,还是我去。你是两县的大队长,一刻都不能离开黄安和麻城,得时刻准备着,打击他们的嚣张气焰。”郑位三这么一说,潘忠汝也觉得在理。后来经过商量,就决定派郑位三、陈定侯和另外一同志一同去武汉。他们俩人寻找党组织,而另外一人则去应付国民党的所谓‘改组’。

郑位三他们出发了,但是,武汉这个昔日的革命大本营,这会儿已经变成了面目皆非的恐怖区。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阴森恐怖之气,直逼秋季酷暑。所以,尽管他们都带着无论冒多大的风险的决心,置生死不顾也要找到党组织,却还是没有一下子找到。

“不行。找不到党组织,我们就不回黄安去。”郑位三发了牛脾气,陈定侯这个乳名祥应的同志也随即表示:“就是烧了房子,也得找到党组织。”

这么一说,却把愁容满面的郑位三给逗笑了。

原来,陈定侯家的房子早就被“红枪会”给烧光了。还在北京警官学校学习时,他就加入了共产党。他经常给父亲写信,要父亲不要霸占那么多地,不要放高利贷和收取租课,气得有“和老爷”之称的老父亲不得不拿着儿子的信,百思不得其解地对人说:“祥应不知道在京城读的什么书,怎么越来越糊涂,竟然管起老子来了,开口不要佃户交租,闭口不要我收租,简直要造反了!”“和老爷”实在不明白,他的儿子怎么就敢造他的反?其实,陈定侯岂止是要造老子的反!就在他回到家乡闹革命时,有一天他正在开会,他的父亲却变脸失色地跑来了,一推门就不是声色地训斥他:“还不快给我滚回去!人家在烧房子呢!三百多人哪,这就是你革命的结果!”说着,“和老爷”便捶胸顿足地哭了起来。而陈定侯却镇静自若,过去扶起他的“和老爷”,开口就是一句叫老父亲摸不着头脑的话:“不怕,野火烧不尽,逢春它又生!”气得老父亲暴跳如雷,却又没法,只好无可奈何地说:“革吧,革吧,我看你迟早都得把你老子的命革了!”虽然他老子的命还没有“革”,但后来的白色恐怖,却一下子被武装还乡的土豪劣绅抓走了妻子、两个孩子和弟媳四人。

这时候见他还有心思开玩笑,郑位三这位因考入湖北甲种工业学校时得了第三名故改名“位三”的县委书记便也笑着和他开了一个玩笑:“你家是地主,当然不怕烧。”

说着两人就无所顾忌地大笑了起来。但他们的笑声却引起了不远处一持枪警察的注意,不等他俩笑毕,那警察就朝他们走了过来。

“快走,警察来了!”

“站住——”他俩刚起步,警察就叫了起来,接着举起枪,“砰——”的一声,子弹就从流火的空中划了过去。

就在郑位三和陈定侯在武汉的街头不顾命地奔跑时,受湖北省委的指派,一个叫做吴光浩的青年人,却带着300多名农民武装,向驻守在汀泗桥的一营国民党军队,发动了猛烈的进攻。

此役是湖北秋收暴动之鄂南暴动的一部分。由于吴光浩的指挥得当,300名武装农民竟杀得敌人人仰马翻,一败涂地。除击毙敌营长以下20余人、缴获不少武器外,还烧毁了大土豪张万顺的房子,没收了他的全部财产,广大农民无不拍手称快。很快,吴光浩的名字也不径而走。有说他勇猛过人,有说他智谋赛诸葛;有说他龙眉虎眼,有说他儒雅风流盖周瑜。

其实,吴光浩只是一个年仅22岁的共产党员。生于湖北黄陂县蔡吴家湾,中学尚未毕业,就由党组织介绍,入广州黄埔军官学校学习。1926年入党,时年7月,即随国民革命第四军参加北伐,曾任连长。参加了汀泗桥、贺胜桥战役,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直至10月初,北伐军攻占武昌城,立了战功的吴光浩被提升为营长。

“七·一五”事变之后,吴光浩的母亲恐怕儿子被杀,即以成亲为名,逼他留在家中。而吴光浩又不好反对,只有等到成婚那天,才对家里人说:“要结婚也得让我去剃个头嘛。”这么一说,看他很严的家人才放了他,让他去剃头,谁知他以剃头为名,却是一“剃”就不复返,直到9月起义时节,才受党的指派,来到鄂南,领导以咸宁、蒲圻为中心的鄂南起义。

重返鄂南后,吴光浩不加思索地就盯住了汀泗桥——汀泗桥是咸宁的南大门,地位十分重要,取之即可直接威胁咸宁。不打他个落花流水,也要叫他不得安宁。

事实证明,当吴光浩率武装农民占领了汀泗桥,随即截断了武汉至长沙的铁路交通之后,便惊得国民党上层及国民党湖北省政府坐卧不宁,不得不急令夏斗寅第十三军独立第一、第三两个团于3天后赶到鄂南,与咸宁军事警卫团及系驻蒲圻之岳森一个师汇合起来,共同镇压起义军。

躲过了警察的追击,在董必武两个学生的帮助下,郑位三和陈定侯才在汉口法租界协和里5号,找到了中共长江局机关所在地。当董必武的两个学生向长江局有关人士说明了他们的来意之后,一面容清瘦,但却透着儒雅之气的人迅即接见了他们。

“这是罗亦农同志。”

“罗……”郑位三和陈定侯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不要紧张,不要紧张。来,先喝点水,慢慢说。”罗亦农看到他们有点儿紧张,就亲切地给他们倒水。他知道武汉的情形,所以也能想到他们的不易。但是,此刻的罗亦农却怎么也想不到,他这时的身上,也已经扎满了国民党反动派的眼睛。这无数的眼睛盯着他,直到来年春天的上海,才将他和他一起异常勇敢地领导湖北各地秋收起义的陈乔年相继逮捕,然后杀害。当敌人得知陈乔年就是共产党领袖陈独秀的儿子时,便劝他像其父亲一样,放弃暴力革命,归顺国民党的领导。年仅26岁的陈乔年却大义凛然地回答,说:“你们还是砍下我的头吧,拿去教育我的父亲。”

当然,罗亦农更想不到这也许是有点儿讽刺意味的一幕。此刻,当他看到郑位三和陈定侯的情绪有些好转时,才不紧不慢地对他俩说:“其实,我们也正在设法和你们联系呢!你们来得正好。现在可以说说了,你们那儿的情况怎么样?”

“我们,我们,我们就等着党的指示!”本来郑位三还想把黄安和麻城遭受迫害的情况说给眼前这位一点儿架子都没有的省委书记听,可张了几次口却硬是说不出来,也不想说了。只要党有指示,他觉得他们就能把工作干好,就能把一切仇都报掉!

罗亦农显然明白了郑位三的意思,那夹在他眼眶里的两滴眼泪就足以说明问题。全国都一样,还能指望黄安和麻城的土豪劣绅能好到哪儿去呢?不但不会好,相反,正因为黄麻曾经是闹得最红火的地方,所以,目前的情况也是可想而知的。这么一想,他便很自然地转换了一个话题:“好啊,我现在就来给你们传达党的‘八·七’会议精神,听了你们保证高兴!”

一听说是传达这个他们听都没听说过的会议精神,郑位三和陈定侯的神色很快就变得兴奋起来了。当罗亦农最后说到“为了继续革命,党中央决定发动两湖秋收暴动,以武装的革命反对武装的反革命”时,他俩激动得一下就站了起来,随即表示:“我们这就回去,一定要像你说的那样,举行暴动,以武装的革命打倒武装的反革命!”

“好啊!有这样的决心和干劲,革命就一定能够成功!”说着,罗亦农便拿出了“八·七”会议通过的《告全党党员书》、《最近农民斗争之决议案》和中央临时政治局的报告,以及一份鄂南秋收暴动计划给他们看,随后又说:“鄂南搞得很好。有个叫吴光浩的年轻人,率三百农民武装占了汀泗桥,影响不小。你们这就赶回去,可参照鄂南的计划,立即组织秋收暴动!”

接受了上级的指示,郑位三、陈定侯心情十分的激动,不顾连日奔波的疲劳和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他们日夜兼程,速返黄安。

天色尚未大亮,七里坪的文昌宫又聚起了潘忠汝、戴克敏、吴焕先等人。

“中央委员会紧急会议现在致书全体同志的时候,正是很困难危险的时期——伟大的中国革命遇到了极艰巨的磨折农民协会被解散、被禁止,几百几千的工农运动的指导同志被武汉政府的将领所残杀,农民运动所及的区域,无不受反革命的清乡所蹂躏摧残……”

郑位三简短地作了开场白之后,即神态庄严地开始学习《告全党学员书》。刚读了几句,他的声音就有些梗涩。稍做停顿之后,郑位三又开始宣读:“如果群众运动不能够起来坚决反抗,最近期间的白色恐怖决不会减弱……”

“党员书”的言辞之恳切,证据之确凿,态度之坚决,都是前所未有的,随着太阳的升起,空洞的文昌宫渐渐变得明亮而充实起来。

等到郑位三激动地向他们宣读了中共湖北省委拟定的暴动计划时,他们再也坐不住了,一个个热泪盈眶地跳了起来,叫了起来——

“中国共产党万岁!”

“我们找到出路了!”

“我们有了奔头了!

”你捶我一拳,我推你一把。仿佛世界的黑暗,此刻已经在他们的激动中化为乌有。所有能够看到的、感觉到的,都是阳光、阳光,还是阳光!

接着,他们便在最热烈的气氛中,以最严肃的态度和最彻底的革命精神,对党中央的决议和省委暴动计划,给予了最充分的理解和最坚决的支持!郑位三的发言即代表了他们不约而同的心声:“我坚决拥护党的‘八·七’会议精神和省委的暴动计划,决心按照党的要求,努力工作,为发展黄安地区的农民革命运动,举行秋收起义,准备贡献自己的一切!”

他们一一表态,这种近似宗教式的狂热,如火如荼地在他们年轻的身体中燃烧着,蔓延着,直至火蛇一样地,扑进黑夜,摧毁罪恶。所以,当极个别的人物对他们接下来所讨论的黄安暴动计划提出了消极的看法,流露出悲观的情绪时,迅即遭到群起而攻之的猛烈进攻——

“我们人少,只有几十条枪,打起红旗来恐怕经不住敌人的围攻,起义是否能取得胜利,也是个问题。”

“列宁领导的俄国武装革命,从1905年到1917年,经过了12年的斗争,12年的流血牺牲,最终是工人阶级掌握了政权!我们决心干它10年、20年,一定要摧毁、消灭这个罪恶的旧世界,建立一个红彤彤的崭新的新世界!”

潘忠汝的一番宏论,即如一颗发烫的炮弹,带着不可抑制的冲动和杀伤力,呼啸着就冲进了郑位三、戴克敏等人的脑际。

郑位三本来是想以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作比较,来说明一个“只要坚持不懈地长期奋斗,革命就一定会胜利”的道理,不想戴克敏却一下子激动得几乎是大喊着说:“梁山泊的英雄豪杰们占山为王,都能存在许多年。何况我们有马列主义理论作指导,有党的领导,有人民群众的支持,只要扛起红旗来,就一定能够走下去,直到最后取得彻底的胜利!”

因为他的态度十分激烈,所以他的发言几乎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谁也没说我们不革命,你干嘛那么激动呢?”为了给提出质疑意见的人一个接受过程,郑位三便十分理解地冲着戴克敏微笑着说。

戴克敏也感觉到了自己的激动,便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冲着潘忠汝说:“都是你烧的火。”

潘忠汝这时却宽大为怀地笑了笑,说:“就是想看看你的革命态度如何?”

“如果这么说,那么革命态度的最好体现就是我们的——暴动计划。好不好?现在我们就来讨论——”

这时天已经黑定了,从黎明到此刻的桌上点起了油灯,一天不吃不喝的。他们,又开始讨论黄安县委的暴动计划——

中共黄安县委的暴动计划规定:

①迅速恢复各区、乡的防务会,以此作为公开领导起义的机构;

②以祠堂、庙宇作为暴动队伍的集结地点;

③大力扩充农民自卫军和农民义勇队,并加强训练;

④镇压土豪劣绅,没收大、中地主的财产,以发动群众,并为起义作好物质准备。

与此同时,中共麻城县委也在邱家畈举行了会议,由中共湖北省委派去的李济棠(李梯云,麻城人)传达“八·七”会议精神及省委关于黄麻地区工作的方针指示,与会的蔡济璜、刘文蔚、王树声、廖荣坤等人随即决定,进一步发展农民武装,集中全县的革命力量,与黄安县联合行动,共同举行秋收起义!

就这样,9月中旬,党的“八·七”会议精神传达到黄麻;9月下旬,当毛泽东在湘赣边界挥起农奴铁戟,进军革命摇篮井冈山之际,一度沉寂的黄麻地区,又燃起了革命的熊熊烈火!

“暴动杀尽土豪劣绅!”

“暴动没收地主土地!”

“暴动实行耕者有其田!”

“暴动抗租抗税抗粮抗捐!”

“暴动实行一切乡村政权归农会!”

“暴动——暴动——暴动——再不作牛马,要作主人翁!”

“……”

仅仅几天时间,土地革命的口号便滚滚如雷,在黄麻地区的七里、紫云、乘马、顺河,炸裂着、轰鸣着、震颤着、滚动着!

“这是什么样的日子?”刚刚召开了千余人的工人纠察队成立大会,新当选的工会主任郑行瑞,听着绵延不绝于耳的口号声,便问同样是兴致勃勃的戴克敏。

戴克敏毫不加思索,张口就是一句浪漫而激情的回答“漫山遍野的红枫,燃烧着一片火红!”

“这是什么样的气派?”

“连绵起伏的大山,涌动着万千气象!”

“哈哈哈——”一问一答,使郑行瑞这个铁匠出身的工会主任也不好意思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诗情画意”。所以大笑一声之后,便急忙对戴克敏说:“你先在这,我还得赶紧贴标语去。”说着,郑行瑞就快快地朝着几个手拿标语或提着浆糊桶的青年走了过去。

“郑主任,这里贴不贴?”一看是个商号老板的住宅,郑行瑞想都不想,说:“贴,不贴这里贴哪里!”

“还有那些绅士老爷?”

“也贴。专拣那些亮的贴。‘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实行土地革命!’哪些亮就贴哪些。叫他们一出门、一睁眼,就知道我们要干什么!”

“那要是把门封了呢?”

“封了就封了。封的是土豪劣绅的门,又不是工农群众的,有什么好耽心的?”

说着贴着,郑行瑞不由自主地就拐进了东街的工会大院。院子里炉火熊熊,锤声叮,工友们正忙着打刀造枪。大家见郑行瑞拐了进来,就都围了上来。

“看我这‘撇把子枪’怎么样?”说着,一位老师傅顺手就递上一支刚刚造好的“撇把子枪。”

郑行瑞拿着“撇把子枪”,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红绸子,很仔细地缠在枪柄上,这才情不自禁地说:“枪啊——枪!我们这些穷工友今天也有了自己的枪!有了你,我们就可以把这个旧世界翻过来,打他个落花流水。”

就在这时,一个纠察队员却拿着浆糊刷子,气咻咻地跑进来,冲着郑行瑞就喊:“李业阶派人把我们的标语撕了!”

“李业阶!”一提起这个李业阶,郑行瑞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新仇旧恨,样样都会涌上心头。这个李业阶,就是号称“田百石,房百间,李家出来黑了天”的李业阶,是七里镇商会的会长。他不仅开有杂货店、米行、糟行、黄表纸作坊,而且还出租田地,放高利贷。平素倚仗自己有钱有势,鱼肉乡里,七里坪远近的群众,差不多都吃过他的苦头。但这个人却会见风使舵,会随机应便,当革命高潮来临时,他假装老实,见人点头哈腰,开口闭口都是拥护革命的高调。等到今年蒋介石和汪精卫前后背叛革命之后,他的尾巴便又高高地翘了起来,对佃户门说什么“不亏苦你们,照老例交租吧!”遇着工友们,也是阴阳怪气地说着风凉话:“还闹什么呀?没见上海、武汉都血流成河?还闹什么工会。工会不就是个豆芽菜,就是长上天,那也是个小菜嘛。啊!”而商会应该向工会缴的款子,他却明拖暗抗,拒不交齐。郑行瑞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见他这会儿竟敢指使人来撕标语,这气一下就喷成了火!

“找那个杂种算帐去!”在场的工友们,也都按捺不住内心的怒火。

“工友们,李业阶这条落水狗又要上岸咬人了。大家不是常说,打狗要有棒,革命要有枪吗?现在是攒劲儿的时候了。造好枪,找李业阶这个杂种算帐去!”

郑行瑞当即召集工会干部开紧急会议,最后作出决定:镇压李业阶!

“敲锣,集合!”

“咣咣咣——”几声锣声响过,七里坪四面八方的人群便像激流一样地涌进潘氏祠堂前的空地上,群众大会开始了。

“工友、农友们——上海的蒋介石,武汉的汪精卫,都争着抢着当叛徒!我们七里坪的‘阔人老爷’和‘马褂子老爷’们也都捺不住了,要一天比一天猖狂……”

郑行瑞站在祠堂前的台阶上,开始一桩桩一件件地历数李业阶的罪行,最后他说:“人家咸宁、蒲圻(即鄂南)都闹起来了,闹得兴高采烈!我们怎么办?大家说,怎么办?”

“打死他!打死他!”

“咸宁、蒲圻的办法好!杀!”台下愤怒的群众立即吼了起来。

“敲锣——”

“咣咣咣——”

郑行瑞一声令下,又是三声惊天动地的锣响。踩着锣声漫过了山岗的余音,七里坪又在沸腾了——

“不完租,杀人!”

“横竖我们是杀过人的,还怕个李业阶!”

“杀!杀!革命!杀了李业阶,也图个清静!”

人们高举着梭标、大刀、长矛,咆啸着,像潮水一般,包围了李业阶的住宅。

郑行瑞腰里别着他刚才缠了红绸子的撇把子枪,带领了几个纠察队员,首先闯进了李家大门。

一进大门,李家堂屋的这副对联,却刺眼地映入了郑行瑞的眼帘。郑行瑞本来识得不多,但看着“长”“久”两个字却浑身都是个不舒服,他瞥了一眼纠察队员手里那雪亮的大刀,又摸了摸自己腰里的撇把子枪,便轻蔑地哼了一声,说:“今天,我们手里有了这家伙,就叫你‘长’不了,也‘久’不成。”

李业阶这时正在睡午觉,听见外面吼声震天,就知道事情不妙。眼见郑行瑞他们“呼呼隆隆”地跨进了房门,三魂早就吓飞了二魂半。别的不说,赶紧点头哈腰,冲着他们便忙着打招呼:“稀客,稀客!主任光临,有失远迎,快请坐,快请坐。”

郑行瑞哪里吃他这一套,不等他啰嗦完,就单刀直入:“少废话!你为什么要撕工会的标语?”

“撕什么标语?”李业阶却假装不知,还慢条斯理地冲着郑行瑞说:“大主任可不要闹误会,鄙人一向安分守己,何况近日来身体欠佳,没敢越出敝舍半步……”

“带上来!”郑行瑞一声怒喝,打断了李业阶的话,吓得他哆嗦着不知又出了什么事。

李业阶的狗腿子李孜山、张七胡子等四个家伙,被工人纠察队员押了上来,一堆被撕毁的标语,摆到了李业阶的面前。

“你们?你们怎么敢撕标语?嗯!”不等郑行瑞发话,李业阶却装模作样地跳叫了起来,反手给李孜山就是一巴掌。

“你?你不是你叫我们去撕的吗?你还打我?”

“什么?我叫你们去撕。我还叫你们去死呢,你们怎么不死?”

“别演戏了,料他们也没那么大的胆!”李业阶还想表演下去,无奈李孜山却不配合,所以郑行瑞又是一声断喝。李业阶就吱吱唔唔地说不出话来了:“这……这……”脸色也由黄变白,开始冒出虚汗。

“说!说!”纠察队员齐声吼。

“小人有罪,小人有罪!”李业阶喃喃地说,猫一样地吓软了身子。

“有罪就该依法治罪,拿绳子来!”

“啊!你……”李业阶连忙从桌子上抓起一张报纸,就像将要淹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忙不迭地伸到郑行瑞跟前,指着“武汉总工会自动交枪解散纠察队”的大字标题,颤抖着说:“郑主任,‘识时务者,为为俊杰’。你看看,今年不比去年了,到处都在捕杀共产党,武汉连……连童子团的木棍都交了。你们还在这里动刀动枪,也未免……”

“未免什么?”

“未免不识时务了?是不是?哈哈哈!告诉你,今年就是不同往年。”

郑行瑞把腰里的撇把子枪一拍,说:“要我们放下枪,莫想!”

“啊……”李业阶这个“俊杰”这下可是“识时务”了。慌忙中一抬头,目光正好落在郑行瑞腰里的撇把子枪上,“轰”的一声,就不由自主地瘫在了地上。

“拖出去!”郑行瑞一声令下,纠察队员们一拥而上,便把李业阶拖到了城西河滩上。

此刻正是金秋10月,河滩上的萋萋芳草也正以金黄的富态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远处的大别山,亦如戴克敏所言,更是红枫连天。李业阶却看不到,这些他平日自以为是的景色——他曾经有过溜上小狗在这河滩上散步的习惯,鼻涕口水已经流了一脸。

“跪下!”郑行瑞一脚踢在李业阶的骨节上,李业阶便像断了脊梁骨的狗,“啊——啊”叫着瘫在河滩上。裤裆也湿了,尿水哆哆嗦嗦地往下滴。

愤怒的人群又涌上来了“杀!快杀了他!”

郑行瑞把枪从腰里拔了出来,“哗啦”一声,子弹上了膛。这个打铁出身的工会主任,将用枪声再一次宣告:七里坪的工人纠察队不是“武汉总工会”,他们在敌人的屠刀面前是不会屈服的,他们要用自己的刀对付反革命的刀,以自己的武装打倒反革命的武装!

“叭!”一声清脆的枪响,罪恶累累的李业阶,便哼都没哼一下,就一命呜呼了!

随着枪响,整个七里坪又天摇地动开始沸腾了——“打倒土豪劣绅!”

“打倒蒋介石!”

“中国共产党万岁!”

郑行瑞趁势跳上一座高台,大声呼喊:“工友们,农友们!党中央不久前在汉口召开了‘八·七’会议,号召我们要用武装的革命反对武装的反革命!别看我们现在只有这么几条枪,只要我们紧握枪杆子,枪杆子里就会出政权!革命就一定会胜利!”

“听到了么?”

“听到了,那是穷鬼们的‘撇把子枪’!”

“莫非这世道又要变了?”

“唉,管他变不变呢,赶紧交钱吧,先把郑行瑞这个活阎王打发掉,至于以后的日子,再从长计议!”

郑行瑞一声枪响,吓得商会的个个老板都胆颤心惊,为了保命,就不得不拿出钱财,到工会低头认罪。

七里镇上枪声响,四方农友战斗忙。

“阔人老爷”低了头,“褂子老爷”无处藏。

很快,就有人将镇压李业阶的斗争编成歌谣,四乡到处传唱。

“你在哼叽什么?”听到他的随从中竟有人也哼这“花花”调,紫云区绿花河的“褂子老爷”赵焕章却气哼哼地问了一句。这时他坐在四人大轿里,正要亲自去交涉那些抗租的“黄泥巴腿”。

“说了怕你听不得。”

“有什么听不得?”本来他只想制止一下,没想他的随从却和他绕上了舌。

“那我唱了?”

“唱吧,唱吧,我不信这些‘花花’调就能把人唱死!”

随从就唱了。

“住口!”但随从一开口,赵焕章就听不得了,问:“现在到什么地方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撩起了轿子的小窗帘。但他看不见,他是个瞎子。

“还在绿花河。”随从故意逗他说。

“怎么还在绿花河?”

“是呀,是在绿花河。我们不想去了,不想跟你去收租。”

“为什么?”

“怕被人打死。”

“谁敢?谁敢动我赵焕章一根头发,我就跟他没个完!”

“这个可说不定,我看你那侄儿就不是个好惹的。”

“你是说太喜?”太喜就是赵赐吾的小名,而赵赐吾就是赵焕章的侄儿。

再怎么说,他也是我侄儿。他就是能召集千人万人开什么会,可他拿我能有什么办法?所以,虽然他这会儿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句,可心里是有数的。就这么想了一会儿,他就又摇晃着身子大声地说:“太喜他敢动我?啊?快走你的路吧。他要是动我一根头发,我就依族规割了他的蛋。”

但不等赵焕章洋洋得意地说毕,四人大轿却“眶”地一下就撂下了,震得卒不及防的赵焕章差点顶破了轿顶。

“怎么回事?”

“问你自己!”

回话的却不是他的随从,但有些耳熟。

赵焕章一惊:“是太喜?你是太喜吗?”

“我是太喜。”

“你为什么挡我的路?”

“我们要抗租!”

这下既不是随从,也不是太喜,而是很多很多人的呐喊。赵焕章一下急了,却不知道该往哪里钻。甚至还奇怪,怎么就没听到一点点动静呢?而他平常耳朵是比较好使的。但仗着自己是赵赐吾的叔父,在轿子里胡乱钻了一阵的赵焕章就又摸摸索索地下了轿,白眼朝天上一翻,还把拐杖往地上一戳,说:“谁敢?!”

是的,谁敢?赵焕章这么一喊,众人都就看着赵赐吾。似乎是要看看这个领他们埋伏了半天的“侄儿”到底敢不敢动他“老子”头上的土。虽然他们对赵焕章恨之入骨——赵焕章虽然双目失明,但却霸占着100多亩田地,而且剥削农民的手段十分狠毒。每当庄稼快成熟时,他就坐着四人大轿,四乡里游转着亲自督阵。指使狗腿子到佃户田里看苗定租,强行确定产量,不管以后遇到什么天灾,都要按他定的数量交租——恨不得扒了他的皮。但他们这会儿还是盯着赵赐吾。

当然,赵赐吾知道众乡亲的用意,也知道他发话之后这儿会成什么样的阵势。没什么说的,要把豪绅地主的威风打下去,他这个县防务会的委员就首先要把“叔父”这块石头搬掉。否则,他的启发、教育、发动和引导农民起来闹革命不就是一句空话么?

“上!”

赵赐吾咬着嘴唇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话,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的400多名手持锄头、扁担的农民就喊着叫着冲了上去。在赵焕章那一声一声的哀嚎声中,就把他的轿子和人一起,砸了个稀巴烂!

这下赵赐吾可出名了。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紫云区檀树乡程璞畈的程昭续再也坐不住了。

“我们这儿有个程瑞林,我们为什么不杀了他?”

“杀!也学赵赐吾,把地主老爷的嚣张气焰打下去!”

三两人几句话一商量,程璞畈的红旗就扯起来了。红旗上绘着锤子和镰刀,红旗下簇拥着土枪、土炮、锄头、梭标、甲鱼叉暴动!千万人汇集在熊家咀,程昭续一声令下,暴动的群众就用铁锤砸开了恶霸地主程瑞林的铁皮大门,揪出程瑞林,打开粮仓、房门,你背米,我搬床。没收程瑞林的全部家产,打掉地主阶级吃人的威风!

而熊家咀的义旗一举,附近的农民则闻风命动。檀树乡距熊家咀不远的长冲又有万余人参加集会,举行暴动!

徐朋人站在人山人海的集会上大声疾呼:“团结起来,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会后,起义农民便以种种理由为动机,开始四处捕捉土豪劣绅。

“打来福枪,来福枪打得远!”

“那得有钱才行。”

“好,今晚就去捉两个来。”

等到天亮时,这几个泥腿子就派人拿着钱去黄安打来福枪了。

“要么就用罚来的款子请铁匠,架起火炉,打刀造枪。”

“好么,把革命的火炉烧红烧旺。把地主老爷统统烧死烧光!”

紧接着,四乡暴动的浪潮便一浪高过一浪!大斛乡暴动了!玉潭河暴动了!城区北乡也暴动了……而被押送到十丈山大庙里的土豪劣绅,竟一时人满为患。

“怎么办?这里都快盛不下了。”

“给省委写个报告?”

“好,斗争已经进行了一个时期,报告一下也好。”

听了潘忠汝的建议,郑位三就铺开纸笔。暴动的形势比他料想的还要好,所以他觉得有必要先写斗争经过——

“咸宁、蒲圻的办法来了,农民才知道他们的办法了。他们不分昼夜的去捉土豪劣绅,他们捉土豪劣绅不分大小,均是科罚、分田(主田归佃户)和烧房,他们很勤快地侦探反动派,很敏捷地捉土豪劣绅,很勇敢地打土豪劣绅的红学。闹得土豪劣绅大的络绎不绝地跑到武汉作寓公和‘告状’,小的也纷纷逃奔亲属或者逃到土匪家里求保镖。农民对土劣并没有丝毫姑息之心,只要乡协或分会说这是反动派便是要对他不起的。他们已经废除极深的宗法观念,他们彼此的称呼是‘同志’……”

可是写到这里时,郑位三却总觉得有点几不对劲。斗争闹得红火是红火,可还没有得到什么总结性的结果。另外还有麻城那边,也不知道情况如何?所以他就不想再写下去了,而是抬头对潘忠汝说:“算了,等一阵子吧,我总有个感觉,他们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再说,麻城的情况也还不分明。”

“那这些土劣怎么办?”

“先押着,过后交防务会一并处理。”

“麻城那边的情况?”

“我这就去了解一下,也好有个汇报。不过,他们肯定也闹得热火朝天!”

郑位三没有说错,就在黄安的农民暴动闹得轰轰烈烈的时候,邱家畈会议之后,蔡济璜、刘文蔚、王树声、王幼安等人,也把麻城的乘马、顺河等地闹得有声有色。

看着刘文蔚他们都兴致勃勃地去发动群众,蔡济璜来到了林家山。林家山是群众基础较好的一个地区。蔡济璜一到,农会干部及部分闻讯而来的农会会员,就把农会办公的房子挤了个水泄不通。就着摇曳的油灯,不等蔡济璜开口说话,等得着急的农会会员就迫不及待地连连发问:“我们怎么不暴动?”“要不要打‘红枪会’?”“是不是赵赐吾打死了他叔父?”

“是,是。”蔡济璜高兴地连忙应付:“我来的目的,就是要给大家宣传‘八·七’会议精神的。就是要把大家组织起来,武装起来,发动武装暴动,实行土地革命,以革命的武装打倒反革命的武装……”

夜已经很深了,可蔡济璜的宣传、鼓动却似久旱的细雨,滋润得这些盼望着革命的农民们,浑身四下里都是说不出的舒坦。眼睛里放出的精光,甚至比眼前的油灯还要明亮。所以,蔡济璜的话还没说完,他们这些深受地主豪绅反攻倒算之苦,遭受“红枪会”多次袭击之害的热血群众,就开始手舞足蹈地“噢噢”叫:“暴动!”“暴动!”“暴动!”

第二天天色刚刚露出鱼肚白,林家山一块较大的平坝上,就挤满了7000多前来召开暴动大会的农民群众。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天空仅有的一点夜色,也被这几乎是爆发出来的沸腾场景给驱散了。太阳刚一冒花,蔡济璜、刘文蔚、王树声等人就一一登上临时搭设的、高出地面足有三尺高的平台上。

“首先,让我们来控诉国民党反动派和地主豪绅对人民实行反攻倒算,残酷镇压革命的滔天罪行!”

蔡济璜宣布了会议的第一项内容,平台上顿时就挤上来七、八个人,争先恐后地控诉土豪劣绅的种种罪行。接着,夏国忠便开始宣讲党的“八·七”会议关于实行土地革命、举行武装暴动的决定。最后,迎着震天的口号,他说:“不举行武装暴动,就不能制止国民党反动派的屠杀政策,就不能打倒地主豪绅;不实行土地革命,我们就难以摆脱封建制度的枷锁。党号召我们,举行武装暴动,用我们的土枪土炮,狠狠地回击敌人,打出我们的天下,我们一定要坚决响应。现在,黄安已经动起来了,我们也要干起来!”

“实行武装暴动!”

“拥护土地革命!”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中国共产党万岁!”

夏国忠话音一落,铺天盖地的口号声就此起彼伏,延绵不绝地在林家山周围的天空久久回荡。

是夜,7000农民便兵分两路,一路赴杜家洼,一路奔李士文村。左右开弓,去扫荡各路土豪劣绅。

“快到了吗?”

“快到了。”

快到地主“邱麻子”家的大院时,水一样涌动的农民就地开始打了漩涡。

“咣咣咣!”先是三声锣响,不等“邱麻子”作出任何反应,锣声就号召涌动的人群冲开了挂着红灯笼的邱家大门。

邱家老小尚未入睡,“邱麻子”也正和几个不三不四的人物在玩牌。

“和了,我又和了。可真是,穷光蛋越闹腾,你看我这手气越好!嗬嗬……”

“那是,那是!谁不知道邱老爷命大福大造化大。”说着,一边搓牌,这个人就一边挤眉弄眼地又看着“邱麻子”说:“怎么样?肯出三千大洋,我就保证从三十军弄来一个师。”

“太少了吧?”

“五千?五千怎么样?”盯着口衔雪茄的“邱麻子”,那人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去你妈的吧。”没想到“邱麻子”一口却把嘴里的雪茄就吐到了那家伙的脸上:“你敢玩老子!实话告诉你,只要一千大洋,三十军的一个师就会乖乖地开进宋埠!还用得着你来说,五千大洋!滚!这就给我滚!”

但是,不等“邱麻子”这边骂毕,他的耳朵就一动一动地开始吱楞起来了。很快,脸上的颜色也变了。刚才还是一副愤怒而傲慢的嘴脸,这会儿在昏黄的灯光的照射下,却一搐一搐地开始沮丧起来。听着一声紧似一声的“噢呵、噢呵——”声,就一下子瘫在了椅子上……

“还有‘八相’那个大坏蛋!”

“‘灰包’今晚也是死路一条!”冲了“邱麻子”,狂呼的农民队伍就又朝着“八相”和“灰包”这两个地主老爷开了过去。

与此同时,乘马岗、傅家河、大河铺也都风涌而动。四面山坳,八方田畴,呐喊震天,火把通明邱家畈逮捕了张继全;易水桥捆绑了陶培祖;西张店捕杀了民团团总工芝庭的弟弟、“红枪会”头子王润先,而王润先却是事先准备了又准备的。

800喽罗,个个杀气腾腾。手持快枪,人人面目狰狞。他们一字儿摆开,在王润先的大院内外,遵从“教师爷”和王润先本人的摆布,弄了个“天翻地覆鬼不克”的阵势,从早到晚,24小时严阵以待。

“妈的,老子今天是拼出去了。死也要死个轰轰烈烈。”早晨林家山欢声雷动,机敏而狡猾的王润先随即就嗅出了一点点动静。

连衣服都顾上不穿,拖了睡衣就和他的“教师爷”开始研究“章法”。

“而所谓‘天翻’者,即飞禽走兽皆无望也。墙头布满天兵天将,但有企图越墙而入者,格杀勿论;‘地覆’者,即萧何再世也生畏也。遍地精兵猛将,亦如沸水三尺,烈焰千丈,若要赴汤蹈火,岂不自取灭亡?仅是‘天翻地覆’,即可固守无妨。何况还有‘鬼不克’。而所谓‘鬼不克’者,即是机关暗道,处处设防。牵一发而全机动,动一处则全灭亡,如此这般,岂不固若金汤乎?”

虽然对“教师爷”这阴阳怪气的所谓“阵势”有些不满,但王润先此时却想不出更好的招。几经商议,也就只能“如此这般”了。

随后,他便亲自挑选出“红枪会”中自以为是的精兵800名,从一大清早,就开始忙里忙外地布阵。

等到天色擦黑时节,一切才准备停当。端了一壶清茶,王润先便随“教师爷”就上了门楼的第一机关处。但见夜色尚未黑尽的四乡里已经有了游龙似的火把在游动,呷了一口茶,便恶恨恨地骂了一句。

“无妨,无妨!”“教师爷”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纵使水漫金山,也自有消停退兵之计。”

“别他妈扯淡,有什么退兵之计?”王润先知道“教师爷”是在胡说八道,讨自己欢心,就毫不客气地骂了一句。骂过又说:“何况又没有兵。哪些穷光蛋算是什么兵?”

“此言差矣!”谁知,“教师爷”却好像是没听到王润先的骂声一样,一味地要阴阳怪气下去:“圣上有言在先,兵在……”

“别他妈‘圣上’不‘圣上’了,快看看火龙!”看到了远处游动且呐喊着的“火龙”,王润先便有些紧张地打断了“教师爷”。而“教师爷”睁眼一看,也慌了阵脚,不管王润先爱不爱听,就说了一句结结实实的大白话:“此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说着,转身就要下楼。

“慢!”王润先却一声断喝。本来是劈头盖脸要冲他发一通脾气的,随后却又耐住性子,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人还在三十里之外,你就想溜之大吉?要是到了跟前”

“自有‘天翻地覆鬼不克’。”“教师爷”却不恼不怒地接了他的“火”。

“好吧,好吧。有你说的。我现在就请你下楼,发动你的机关,准备应付这些个‘飞禽走兽’!”

“遵命。”

但不等“教师爷”转身下楼,王润先就叫了起来:“快来——”

原来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暴动群众的火把及其呐喊声就已经涌到了村口。

“这还有什么说的,开打!”丢了“之乎者也”的阴阳怪气,显然是慌了神的“教师爷”出手便是一枪。

紧接着“教师爷”的枪声,他的“天翻地覆鬼不克”就“全机”发动了起来。“乒乒乓乓,乒乒乓乓”,四周紧张而盲目的枪声,倒像是蹦在铁桶里的鼓豆。

但是,枪声并没有制止潮水般咆哮和“游龙”,相反,随着枪声骤起,那队伍也像是加快了速度。也有枪声,枪声准确而凌厉。似乎在眨眼之间,就将“天兵天将”的枪眼全都打哑了。等到人都涌到大院周围时,人群后面的不远处,却“轰轰轰”地朝院子里放了几发土炮。土炮放过之后,八百精兵就乱了阵营。“教师爷”左蹿右跳,却就是提不起一支枪。连王润先都不知道藏到哪道“机关”里去了,他便也泄了气。等他反应过来,想要找一处“暗道”时,火把便就一束一束地投进了院子。紧接着,汹涌的人群就冲开了大门。慌忙之中,他便掀开了手边的捶布石,“咯”地一声,跳进了地窖。

“谁?”地窖里却早就有了人。

“你他妈找死?还不赶紧把石头盖上!”

“我的天!原来是大人您哪!”

不消说,“教师爷”肯定是认出了他的主子王润先。他身边还有一个人,但已经断了气。脑袋开了花,就像一个被砸开的西瓜。

“快把石头盖好!”王润先又是一声低吼,“教师爷”这才不十分情愿地站了起来。

恰在这时,一束火把却冲着他的脸就飞了进来。他一声惨叫,便引来了十几支黑洞洞的枪口。

火把照亮了王润先的脸,接着就是不长眼的子弹。王润先怪叫着反弹了几下,便一头裁倒在那个脑袋开了花的精兵身上。

王润先被乱枪打死了,王润先的“红枪会”也纷纷交枪,大开房门,引导暴动的农民群众,没收他们所有财产。这时,不知是哪一束火把引燃了王润先的柴房,借着风势,火苗便腾空而起……

但是,王润先的房屋尚未化成灰烬,“邱麻子”所认定的国民党第三十军魏益三部,就穷凶极恶地杀进了黄安、麻城。

随着魏益三部的出动,遍地的“清乡团”也趁机杀了回来。魏益三架着机枪,“清乡团”抬着大铡刀。一边打,一边杀。不消数日,黄麻血流如注!

就这样,九月暴动终于被迫而停止。

多年之后,一本以记叙“黄麻起义”为主的资料书,这样记叙了“九月暴动”的得失以及意义——

“由于黄麻两县党组织缺乏领导武装起义的经验,缺乏周密的部署,没有及时在农会的基础上,建立革命政权;没有及时在农民自卫军的基础上,建立革命军队,因而,未能把这时的农民运动推进到武装夺取政权的新阶段。

“然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次暴动的意义是很大的,它向黄麻人民揭示出了土地革命的旗帜,进一步地发动了群众,组织了群众,沉重地打击了土豪劣绅的复辟活动,基本上肃清了黄麻北乡七里、紫云、乘马、顺河等地的反动势力。”

在抄出上述两段文字之前,笔者先是写了这么一段话——“农民暴动队伍所到之处,无不以摧枯拉朽之势,搅得土豪劣绅魂飞魄散,难生安宁。但是,这种零乱而随意的暴动却最终招致了国民党三十军魏益三部的血腥镇压和清乡团的疯狂反扑。”

也许笔者是为了使文章能平稳地过渡到“九月暴动”的失败(停止)这一历史事实,但思前想后,面对历史,这种叙述的口吻却过于失之肤浅,尚有轻薄之嫌。于是,便抄出了上述两段文字。但是,依然不能满意。尤其是第一段的“求全责备”之说。却又无奈,只好用下面一句话的共识来面对历史——

九月暴动,揭开了黄麻起义的序幕!

正文 第六章 攻占黄安

<small>六条盒子炮夜冲火王庙,鸡毛信飞至北界河。</small>

<small>歼灭“辑私营”,进占七里坪。</small>

<small>王树声夜涉倒水河,李先念直扑城南门。</small>

<small>陈再道阻击木城寨,徐海东率队奔黄安。</small>

<small>铜锣一响,四十八万。县太爷连连叩头求饶:别杀我,我上任还不到十五天</small>

九月暴动被迫停止之时,初冬的寒风正以肆虐之势,吹打片片落叶,裹挟阵阵血腥,尖叫着,恶嚎着,在黄麻大地四处招摇……

站在七里坪文昌宫前那一块结了些薄冰的地面上,潘忠汝紧皱的眉头始终难以舒展:鲜血醒民,鲜血更应该启迪我们的党组织。九月暴动为什么被迫停止?而如果继续搞下去,又会是什么样子?

身为黄安、麻城两县的自卫军大队长,潘忠汝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武装”。他总觉得,暴动中的武装力量的确是过于零散,而且随意了些,对土豪劣绅的反扑及其魏益三部的疯狂镇压,构不成相当的、致命的威胁。此乃其一;其二,高涨的暴动形势,实际上并没有迈出实质性的一步。还是在原有的基础上,比较直面而单一地进行。只知道一打再打,一分再分,一烧再烧,而不知道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仅仅是为了打倒而打倒,为了报仇而报仇,只图一时的痛快,却很少想以后怎样?而这一切,都应该是组织者的过失!

可是,潘忠汝随即又想起了一个多月以前的那个晚上,他们在文昌宫制定暴动计划的情况。为什么想不到呢?只注意做什么,而丝毫都没想到为什么要这样做?

想到这里,这个年仅21岁的自卫军大队长的脸上,便显出了几丝明显的沧桑和悲壮的神色。仰望苍天,全神贯注,似乎要在灰暗的天色中,冥想出一道出其不意的霞光来。戴克敏在他身后已站了多时,他却浑然不觉。忽然,他的嘴角抽搐了几下,接着,就有硕大的泪珠在他严峻的脸上一波三折地滴落。此刻,他想起了摆在长冲村村口的那把足有20斤重的大铡刀,铡刀的血迹斑驳中,切不断的竟是一个孩子那最是细嫩的皮肉!

他的嘴角再次抽搐,脸上的泪珠便如断了线的珍珠般跌落。此刻正是黎明时分,一轮残月亦如一块破布片,清冷地架在脱落了树叶的枝头,望着如此惨淡的月亮,潘忠汝的悲愤之情,便涌成了一首不知是写于何年何月的诗——

<small>遥看银河千百度,广寒宫中觅嫦娥。</small>

<small>故国冰霜尽破碎,三千明月照山河!</small>

<small>天鉴吾心,地穷吾意,古有吾胆,今还吾魄。</small>

<small>祭天地,敬古今,照明月,斩蹉跎!</small>

<small>倚天重开日月花,山河烂漫奈我何!</small>

“好!”潘忠汝意犹未尽,戴克敏禁不住地为他叫好。只等潘忠汝有些不好意思地回转身来,才觉出了自己的“失态。”

“是好嘛!——‘忠汝当把酒,长剑手中握,倚天重开日月花,山河烂漫奈我何!’即便是李白在世,恐也吟不出这般豪情的诗意!”这时的说话人却是个20刚出头的小青年。瘦小的身材,瘦小的脸庞,看上去差不多就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但口吻却是模仿着教书先生的模样,故意逗得潘忠汝和戴克敏两人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

“光浩,你怎么起这么早?”潘忠汝刚才就是因为看见了吴光浩才觉出了自己的“失态”的,这会儿见他还要说诗,就想把话题岔开,俨然一副大哥的样子。但吴光浩这会儿却不领他这个黄埔老同学的情,接住潘忠汝的话,顺口又是一句:“怎么?就只管你们读书人吟诗诵词,也不准我们这些个泥腿子听上一句两句。”

“什么呀,真是让你见笑了。写这首诗的时候,你都是八面威风的大营长了。”听吴光浩这么一说,潘忠汝才想起来了。这是他到黄安之后才写的一首诗,而那个时候参加北伐的吴光浩已经随叶挺的独立团打到了武昌,当了营长。但说这些话时,他的脸上还是不自觉地露出了几分文化人的矜持。

“是么?”吴光浩依然是一副与其年龄长相都不甚相符的神气。

“是的,先生。”潘忠汝也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而他这么一说,他们三人才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原来,九月暴动被迫停止之后,黄安、麻城党组织就及时向中共湖北省委做了汇报,并请示下一步的工作。

鉴于黄安、麻城两县具有良好的群众运动基础,又掌握了一定数量的武器,有条件开展进一步的武装斗争,中共湖北省委即决定,在黄麻地区发动一场更大规模的武装起义。

为了加强黄麻地区革命斗争的领导,中共湖北省委先后派来了王志仁、吴光浩、刘镇一等一批政治、军事干部来到黄麻地区,组成中共鄂东特委和鄂东革命委员会,统一领导黄、麻两县的武装起义。吴光浩是昨天晚上才到的,到了之后便和潘忠汝、戴克敏等人聊了很久。原说今天上午让他好好休息一下的,不想他却起得这么早。

但等他们一笑毕,气氛却“突然”凝固了,就像这初冬黎明时分的冷空气。三个人的表情基本相像,冷峻中透着几丝难以遮掩的沉重。尤其是吴光浩的小脸,不自觉地紧咬牙关,就更加突出了他坚毅的神色。但是,和他们两人一样,一个较轻松的话题说过之后,他也出乎意料地陷入了这一阵似乎是莫明其妙的沉默。其实,他的心里是明白的。轰轰烈烈的九月暴动,带给黄麻人民的,并不仅仅是“打土豪,分田地”般的快乐和收获。九月暴动的被迫停止,即是他们汹涌热血的渗透和流失。大冲村村口的铡刀他还没有看到,可他已经听他们说过了。还有潘忠汝刚才的悲愤之色,都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斗争本身的残酷。正因为如此,组织才要派他们来到这里,同潘忠汝他们一道,举行更大规模的起义,将革命事业,推向一个新高潮。可是,工作怎么展开,目前似乎还没有一个定势。加上他也是初来乍到,所以,也只能保持沉默。

就在他们三人忧心忡忡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时,郑位三、吴焕先、王秀松、戴季伦等人,便从文昌宫周围的小道上围拢了过来。

这些人平时都是说笑打闹惯了的同志,猛一见吴光浩,却认生似的,都不说话了。郑位三一看这阵势,就知道他们准是犯了什么“病”——这就是吴光浩?这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领导了鄂南起义的吴光浩?所以,也不管吴光浩他们为什么沉默,就故意咳了一下嗓子说:“来,我介绍一下,这就是北伐军营长、打汀泗桥的英雄吴光浩!”

吴光浩在鄂南率300农民攻打汀泗桥的故事,他们人人皆知,几乎是黄麻革命人心目中的传奇人物。但见眼前这个吴光浩又瘦又小,还是个娃娃脸,一下却“对”不上号。只等郑位三这么一说,他们才一一上前,握着吴光浩的手,脸上露出了同志式的笑。

当然,吴光浩也明白他们的意思。看来黄麻是闹出名声了,如果不是真金子,可真不敢揽这瓷器活啊,所以,等郑位三把他们都招呼到文昌宫,接着又要详细介绍他们“革命历史”时,他便笑着打断了郑位三的话。他说:“没有位三说的那么好。再好,也是过去。何况,鄂南起义也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不说这些。既然到了黄麻,就和大家一样,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虽然话音不高,但不亢不卑,有条有理。最后他说:“九月暴动虽然被迫停止,可我相信,革命的高潮一定还会来临!”

说到这儿,他便激动得站了起来。本来是想对大家报以的掌声表示感谢,环视一圈之后,他的目光却落到了潘忠汝身上。所以,顿了一下,他就站着说:“可以想象,斗争在我们黄麻的残酷程度。尤其是九月暴动的暂时受挫,我的心和大家一样,也不是滋味。但我刚才听了潘忠汝同志的几句诗,觉得蛮好。尤其是‘倚天重开日月花’一句,就蛮有气势。而这决心和气势,就是我们目前最最需要的东西!我们差不多都去过武汉,在那里读过书、上过学,也算是些‘不务正业’的知识分子。我相信,我们都能明白,更能理解这句诗的气魄和意义。也许,斗争会比我们想象的更残酷,可是,我们却已经是别无选择了。只有坚持到底,才能、也必将取得最后的胜利!”

不多的一席话,就说得人人脸上都露出了欢欣的笑容。接着,便是热烈的掌声,一下子竟拍红了吴光浩的脸。

是夜,文昌宫又燃起了初冬时节的油灯。潘忠汝和吴光浩分坐在桌子两旁,刘镇一、王志仁和郑位三挤在一起,王志仁还不时地抬头,看看人们鱼贯而入的门口。戴克敏来了,吴焕先紧随其后,王秀松一个大步,抢到了他俩前头。不过,他这一抢,却把脖子上那条显然是装饰重于实用的长围巾给抢“飞”了,惹得在坐的人都忍不住地笑了。接着,曹学楷、徐朋人、陈定侯、赵赐吾、戴季伦、汪奠川、吴先等等,又说又笑地走了进来,围坐在桌子周围;稍后一两分钟,麻城的蔡济璜、刘文蔚、王树声、徐子清、徐其虚等,也都相伴而入。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文昌宫一下子就脱落了往日的清净。你一言,我一语,即便是双方之间的窃窃私语,交汇在这初冬时节的文昌宫,也像是一部轰然开动的机器。

这是11月3日的夜晚,业已行使权力的中共鄂东特委在这里召开黄麻两县党的活动分子会议。窗外有寒风,寒风侵袭着警戒人员的脸。偶而透过窗棂而侵入文昌宫,却像雪片儿落进了滚沸的开水里,不等落入,就消化得无踪无影。

“中国革命已经进入土地革命阶段,我们党要担负起领导这个革命的责任;当前的主要斗争方式是组织和发展武装力量,反抗国民党反动派,打击和镇压地主豪绅和贪官污吏,实行‘四抗’(即抗租、抗税、抗粮、抗捐),没收大中地主的土地及一切公地,分配给无地或少地的贫苦农民,进一步发动群众,充分调动群众的革命积极性,做到这一暴动是群众的暴动。”

文昌宫内正在传达湖北省委的指示精神,文昌宫外的警卫人员但发现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人影晃动。他们快速地闪在一旁,却见那些人影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竟然大摇大摆,冲着文昌宫来了。

“不好!有情况。”

“等一会儿,等他们走近了再收拾。”那些人却丝毫不在意周围的情况,只管盯住文昌宫的一片亮光,一摇一摆地朝前走。

“谁?”

“我。”

问得冲,答得更冲。似乎还有些洋洋得意的意思。

“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等到双方大概都能分辩出各自的身份时,敌对情绪才悄然化解。来人大概有五六个,其中一个手里还提着一面铜锣。

“你们怎么到这来了?”

“我们要开会。”

“我们就是要开会,非开不成。”

看警戒人员不说话,提着铜锣的来人就朝前走了一步,盯着他的脸,又说:“前阵子我打了一夜的锣,要开会,可开不成。没人来,没人来就开不成。今天我不敲了,今天我悄悄地盯着他们,看他们到什么地方去。果不然,他们真的是来开会了。”

说着,这人就得意地笑了一下。但警戒人员却犯难了,让不让进呢?进吧?不合适,会前也没说谁来了都能进。不让进吧,他们显然是进步群众。何况他手里又提个锣,要是不让进,他要敲锣怎么办?不行,还是去汇报一下再说。这么想着,担任警戒的两个人就嘀咕了几句,也算商量一下。

但见两人在嘀咕,提锣的就猜这事儿八成能成。于是,就又到他们跟前凑了凑,压低嗓子说:“同志,我们众农友,无产的干活,又不明亮(即公开)主义。可就是开不成。烦你这就报告报告,请同志们讨论一下嘛!”

“是谁在哪儿呢?”

“是我!”这边不等警戒人员说明情况,提锣的人就一步紧似一步地迎了上去,冲着刚出门的戴克敏,开口就是要开会的事。害怕不允许似的,还专门强调了一句:“我们可都是农会会员。”

“那好。”见是几个要开会的农会会员,戴克敏就迅速开动脑筋想办法。

里面正在传达省委的指示精神,在一定的范围之内,还得保密。接着就要讨论下一步的工作安排,那就更是慎之又慎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他们进去。可又不能不让“参加”,打击群众的积极性。算了,就让他们——“你们就跟他们两个呆在外面,转一转,看一看。记住,这也是‘开会’,可千万不能让你那家伙响!”说着,他就耽心地看了看他手里的铜锣。

本来戴克敏只是害怕他不同意呆在外面而敲铜锣,所以故意提醒了一句。谁知提锣的人却快快地就把铜锣往胳肘窝一夹,笑着说:“没问题,我叫它不响它就不响。只要叫我们‘开会’,干什么都行。”

戴克敏和警戒人员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所说的“开会”就是要工作。所以,给警戒人员交代了几句之后,戴克敏转身就又朝文昌宫走去。

谁知戴克敏还没走到门口,身后却“咣”地响了一声。还不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坐在离门口稍近一点的王树声和刘文蔚就一前一后地冲了出来。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戴克敏却不说话,只管朝刚才提锣的农会会员走了过去。但锣声这时却不响了,在地下滚动了一会儿之后,周围就又是一片沉静。

“你怎么回事?”戴克敏压低声音问道。

“我……我,我有罪!呜,呜呜。”谁知,戴克敏只这么一问,把锣掉在地上的农会会员却一下就蹲在地上哭开了,弄得警卫人员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一哭不要紧,涌出文昌宫的人这会儿就都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

“他把锣掉在地上了。”警卫人员这才抢着答了王志仁的话。

“他是谁?”王志仁却一下子警惕了起来。

“是,是……”

“是这样……”见警卫人员一下答不上王志仁的话,又怕他误会,戴克敏赶紧上去,就对他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噢。”王志仁这才放心了。接着就朝蹲在地上的农会会员走了过去,说:“积极要求工作是好事,可凡事都得谨慎。现在都半夜了,你那家伙一响,还不把‘红枪会’都给招来了?”

“是,是,是。刚才,刚才是没弄好。我不要它就是了,就叫它在地下撂着。”

“那不好。什么不要都可以,可我们的黄安和麻城的铜锣却不能不要。”

如果说王志仁刚才还是半开玩笑的话,那么这会儿可是严肃了许多。对着提锣的人说了这句话之后,他就转身对周围的人接着说:“铜锣,既不是我们黄麻的特产,也不是我们黄麻的门面,可它是我们的‘祖传’,是我们的‘号角’,是我们黄麻人民革命精神的凝结和象征。我们就是要提着它,把旧世界敲个粉碎,把革命敲到成功!”

刚才还说“谨慎”呢,这会儿王志仁自己却差点就要慷慨激昂了。他的声音也不是太大,但在寂静的夜色中,却是掷地有声。偶而的一阵小风,也只能把它的话传得更远。可这又不是说话的地方。所以,戴克敏冲着他正“歇气”的机会,上去就悄声说了一句:“我们还是回文昌宫吧。”

“好。”王志仁先是一激凌,随即马上就明白了戴克敏的意思。在感觉到有点不好意思的同时,边走他就边给戴克敏说:“刚才你出来时我正传达省委指示精神的最后一点。我想这一点也十分重要。就是要在斗争中吸收忠诚勇敢的农民入党,发展党组织,壮大党的力量。”

“你是说?”

“我是说,像这样的农会会员,我们有必要吸收进来。”

果不然,王志仁一开口,戴克敏就想他可能要说这事。但等王志仁真的说了,他却有些突然的感觉。刚想说点什么,却已经到门口了。

“现在我们接着开会。谁来谈谈,九月暴动的经验教训?”

“我来说。”站起来想要发言的却是吴光浩。这既出乎王志仁的意料,也出乎大家的意料。再怎么说,都得亲历者先谈谈。王志仁想,你要谈也可,等一等不行?可吴光浩却不这样想。他觉得目前最紧要的是开展新的工作。何况,九月暴动的经验教训明摆着,就那么两点。但即便是这么两点,也不能老说。得鼓干劲哪,下一步的起义还得靠这些“总结”经验教训的人。所以,可能是没有看到王志仁的暗示,他站起来就说:“我觉得九月暴动‘经验教训’不是一个大得不得了的错误,而是一个疏乎,一个致命的、导致了暴动不得不停止的疏忽——没有做到,或者说没有来得及做到统一领导和统一行动。然后在此基础上,建立革命政权和革命武装。等我们明白过来了,就已经被敌人各个击破了”

说着,吴光浩就看了看潘忠汝。吴光浩一开口,潘忠汝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怎么说。这点潘忠汝心里还是有数的,何况,昨天晚上他们又聊了那么久。别看他人小,穿上棉衣棉裤也过不50公斤,可心眼多着呢。很显然,他们都是省委派来的——虽然自己也是,可毕竟是工作了一段时间,又是九月暴动的直接负责人之一——说是总结经验教训,弄不好就有兴师问罪之嫌,但又要传达贯彻省委的指示精神——当然指示精神也没有错,可问题明摆着,暴动基本上是失败了的。既要传达贯彻省委的指示精神,又要避免使黄麻的各路英雄的自尊心不受伤害,还要鼓舞勇气——尽管这点不成什么问题,但要迎接下一步肯定是更艰巨的工作,说什么,主要是怎么说,就不仅仅是一个认识问题了,而有可能会上升到这些绝大多数都是知识分子的革命者们并不陌生的艺术问题,说话的艺术。尽管他对吴光浩的发言充满信心,可能把话说得这么原则,又这么容易使人接受,也许只有吴光浩了。所以,见吴光浩边说边看他,他就明白了吴光浩的意思,你可以再补充一下,或者说表个态,这个问题就此作罢,接着进入下一个议题。

所以,吴光浩的话音刚落,并不习惯于站着说话的潘忠汝也快快地站了起来。“我说几句。”他说:“我觉得光浩说的很好,主要是武装力量太零散、太随意,没有集中起来,所以也就无法对他们构成足够的威胁和进一步的打击。这是下一步工作尤其要注意的……”

“好啦,我们不说这个问题了,我们开始讨论下一步的工作。”听锣听声,听话听音。一听吴光浩和潘忠汝的发言,王志仁就明白了这两个“大将军”的言下之意。虽然他觉得他们也可能是想多了。没有这点觉悟,还能算是黄麻人吗?不可能的。但见话已经这么说了,同时也考虑到根本不成其为问题的接受能力问题,他便胸有成竹地来了个顺水推舟,把话题进行到了“下一步”。

但不等王志仁的话音落点,蔡济璜却连忙举手说:“我还补充几句,就几句。”

王志仁这下却笑了:“说吧,还有什么要补充?”

“是这样,刚才听了光浩和忠汝的发言,我越听越不是滋味。明明是我们的工作出现了失误,光浩却说是‘疏忽’,还有忠汝,也是轻描淡写,什么‘没有构成足够的威胁’事实是这样吗?事实不是这样。事实是:我们根本就没有想到!黄安的暴动计划一出,我们麻城就‘一起行动’,当然,我理解光浩兄和忠汝兄的一片苦心,是害怕我们承受不起。暴动失败了,没有面子。只想把劲儿攒足,等到下一次更大规模的起义再使。可问题是,这边的问题不说清,下一步怎么克服呢?我相信我们没有谁承受不起。他们把铡刀都摆到村头了,血里水里,我们还有什么不好意思?没有!”

说着,蔡济璜这个一向以老成持重著称的麻城县委书记,硬是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等了半天,他才抬头,含着泪对大家说:“是吗?”

王志仁的笑早就敛成了意想不到的凝重,多么好的同志!郑位三的眼圈发红。

灯光摇曳中,潘忠汝、吴光浩、戴克敏、王秀松、王树声等坐在第一圈的人,泪水都已经夺眶而出。间或有一声两声的鼻涕的啼溜声,就使室内的气氛更加宁静。恰在这时,室外却呜呜咽咽地起了风。风走在没有枝叶的枝叉上,便打起了只有冬天才能打起的呼哨。

“是的,济璜说的对。我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承担不起这种失败。恰恰相反,不但是我们在坐的各位,就是黄麻两县的普通群众,都没有被他们的残酷镇压所吓倒。正因为他们的残酷镇压,才使我们的革命群众团结得更紧,力量也进一步壮大。现在,我想谈一谈我们黄麻的具体情况。我们两县的自卫军共有枪300余支。麻城100多支,黄安240多支。除此之外,能随时号召起来的,用刀矛等武器武装起来的革命群众,也有3万多人。而这些人,都在盼望着,用更大的武装起义,来打击敌人的疯狂镇压!”

作为九月暴的主要负责人之一,黄麻两县的自卫军大队长,潘忠汝的发言,首先打破了文昌宫的沉寂。他非常理解蔡济璜此刻的心情,他的心情,实际上就代表了大家的心情。可是,在理解这一切的同时,潘忠汝心里更明白,由于暴动的停止,敌人的反扑便更加猖狂了。所以,稍作停顿之后,他就接着说:“另一方面,我们也应该清醒地看到,国民党反动派正在进一步策划,除了魏益三部之外,他们还准备派省政府警卫团的人来镇压。还有与魏益三部勾结在一起的县政府和土豪劣绅,时时刻刻,他们都在磨刀嚯嚯,准备对我们进行更大的反扑和屠杀。我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举行更大规模的武装起义,用革命的进攻来粉碎敌人的反革命屠杀,并且建立起我们自己的政权和武装,才能取得革命的胜利。当然,这也是省委指示的精神,是‘八七’会议精神在我们具体行动当中的再现。可是,如果我们不再发动起义,而是消极观望,那就等于坐等敌人来绞杀革命。所以,在还没有最后形成决议之前,我想对这个问题提出我个人的看法,那就是,暴动不暴动,实际上就是革命与不革命、真革命与假革命的问题。我们不但要进行更大规模的暴动,还要做好一切准备工作,取得暴动的成功。”

当然,潘忠汝的最后几句话并不是无所指。就在九月暴动被迫停止之后,有些消极观望的风言风语,就和土豪劣绅的幸灾乐祸一道蔓延——

“刀矛再长,但不是枪。自卫军再神气,却抵不住国民党的兵强马壮。”

“老老实实种地吧,还舞弄什么刀枪。生就的穷命,还什么奶奶的夜长梦短。”

“再不威风了吧,机枪一响,还不四处放羊?”……

即便是在此刻,潘忠汝也不敢保证就没有人对起义提出异议。

果然,潘忠汝这边刚一说毕,关于起义不起义,起义如何组织、如何进行,等等话题,一下子就开了锅似的,沸腾的热气,直冲夜霄。

等到最后表态时,王树声抢先发言,却只有一个字:“干!”

刘文蔚紧随其后,也只有一个字:“干!”

戴克敏和曹学楷同时站了起来,但见对方站了起来,又都要坐下。趁着这个空档,徐子清却笑吟吟地说话了:“那我可先说了?”

“说吧,说吧。”

“我的态度和你们一样,争着抢着上。”

众人都被他们几个给逗笑了。就在这时,紧挨徐子清坐着,看上去也挺沉稳的那个人却不紧不慢地说:“好了。你们也别争别抢了。大家的心情都一样,都是暴动、起义,把国民党反动派和土豪劣绅打到地府阴曹去。我也同样,恨不得这个世界现在就是遍地红旗遍地歌。可是,在这样的大是大非的行动尚未决定之前,我却要郑重其事地提醒各位,我们有多少人?又有多少枪?而这些人和枪统共加起来,又能形成多大的力量,反回头来再想一想,国民党的部队呢?就别说上豪劣绅的‘红枪会’什么乌七八糟的武装。仅仅一个魏益三,据说战斗力还不是最强的,就搞得我们不得不停止暴动。这还没几天呢,我们便要举行更大规模的起义。规模到底能有多大?希望和成功的把握到底能有多大?即使是一时的起义成功了,能不能经得起敌人大部队的进攻?如果经不起,这可就是不折不扣的劳民伤财。不但会把我们仅存的这点革命力量搞光,还会把群众搞垮!我总觉得,革命是长期的……

“这不是和九月暴动时的腔调一样吗?”戴克敏一听就坐不住了。尽管人人都被他说得面面相觑,多少都有些不可思议,好像要等他长篇大论之后再作理论。他却一下于站了起来,说:“我劝你还是别说了,同志!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也同意你的观点,革命是长期的。可长期的革命却必须付诸于相应的具体行动。不起义,不暴动,坐等三十年,难道革命就能成功?不可能!”

针锋相对。戴克敏一说毕,双方的争论就更激烈了,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半天,主张起义的还是占了绝对的优势。

潘忠汝最后说:“过高地估计敌人的力量,过低地估计人民的力量,这种怀疑观望的态度实际上是右倾悲观思想在作怪。还要怀疑吗?右倾投降主义已经葬送了大革命。在我们前头,‘八一’起义、秋收起义,都已经给我们做出了榜样!眼前,敌人表面上的力量是强大一些,可他们代表的是少数富人的利益,专门欺压我们穷人的,是不得人心的。而天下总是穷人比富人多,只要我们把大多数穷人都发动起来,就一定能够把敌人打败,建立我们自己的江山。所以,我坚决支持克敏他们的意见,高举武装斗争的旗帜,举行更大规模的武装暴动,用实际行动,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而要做到这一点,也就是要打开我们黄、麻的新局面。我建议,我们必须立即做出决定,打到黄安,武装夺取黄安县城,建立革命政权,建立革命武装,掀起黄麻土地革命斗争的新高潮!”

“好!”

“打到黄安!”

“建立革命政权,建立革命军队!”

潘忠汝的一席话,几乎成了起义总动员。他的话音一落,支持者的“呼喊”声就不可抑制地呼成一片。

很快,会议就作出了武装夺取黄安县城,建立革命政权和革命武装的决定——坚决巩固和发展工农运动,加紧训练农民自卫军,作为暴动骨干。以黄安潘家河、阮家店、箭厂河、高桥、程璞畈等地的农民义勇队和麻城乘马、顺河等区的武装农民为主要力量,将农民武装按照部队建制编成营、连、排、班,便于管理、训练、指挥。进一步加强对土豪劣绅的斗争,以便广泛发动群众。有必要时,方可组织第二高小的学生,到农村宣传群众,发动专政。

起义指挥机关——

总指挥部由潘忠汝、吴光浩、曹学楷、戴克敏、汪奠川、刘文蔚、吴焕先等组成。

总指挥:潘忠汝;副总指挥:吴光浩。

同时宣布:吴光浩任麻城县农民自卫军大队长。

会议结束时,天色已经大亮。放眼望去,这一天的山河、树木、屋舍、甚至连寒冷的空气,都与以往没什么两样。可是,一个一个走出文昌宫的党的活动分子的心却如高悬枝头的那颗朝阳——也许只有他们自己明白,这是新的一天。而自从走出文昌宫的那一刻起,中国革命历史的进程,就已经紧紧地和他们的脚步联系在了一起。

这些脚步所到之处,举行武装起义的“硝烟”便腾空而起,如同梦中祈盼已久的狂风暴雨,即在“硝烟”的裹挟之中,冲击山岗,奔泻村寨,扶摇天色,不分昼夜地振撼着大别山南麓黄麻两县的每一寸土地。

站在七里坪的练兵场上,气浪一样的喊杀声正陶醉着潘忠汝。也许这不是一支最优秀的武装,他想,但却是一支最勇敢的武装,最彻底的武装。昨天下午,他和吴焕先刚一赶到箭厂河,还没来得及作宣传工作,就有人前来报告,驻在箭厂河的“辑私营”(国民党政府所设的辑查私盐的关卡)的官兵又在抢劫、勒索群众,还调戏妇女。

“怎么办?是不是端了它?”

潘忠汝知道这些“辑私营”多由土匪改编,欺侮周围群众很在行,打仗却不行。以前碍于暴动的大势,只是在打土豪劣绅时捎带着打击一下,并未彻底歼灭。今天形势不同了,主要的,还是他们人少,一般只有十几个人,但他们有枪,人手一支。如果能在起义之前消灭他们并得到这十几支枪,无论是在宣传方面,还是充实暴动的实力,都是非常有意义的。所以,听完报告,他就商量着问吴焕先。吴焕先对箭厂河非常熟识,他的红学就是在这里闹起来的。从七里坪回来的路上,他就考虑充实自卫军的事,这会儿听了报告,又见潘忠汝也有兴趣,就说:“端它容易,其实早就该端。只是,他们那里有个班副,人还不错,我想是不是从他那里弄些枪支弹药?”

“那还不容易,端了它,枪支弹药就是我们的?”

“我是想多弄些……”

“不可能。王幼安前一阵子弄了几支枪,到头来还是让他们查出来了。再说,我们的消息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打都来不及,哪还会给你弄枪。你说呢?”

“也有道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如端了它。既有影响,亦可扩充实力。”

两人这么一商量,就对前来汇报的农会会员及自卫队负责人首先传达了文昌宫会议的精神,然后,才跟他们商量,要不要端掉“辑私营”?

“那还用商量吗?端了!”

一听有大的行动要进行,自九月暴动停止后,这些正憋得难受的同志们,恨不得一枪就把黄安城打穿,哪还把“辑私营”的十几个鸟人放在眼里。

说端就端。这边一说毕,那边就有人去集合队伍。等潘忠汝和吴焕先两人赶到集合地点时,百十名自卫队队员及上千名群众就已经朝“辑私营”涌了过去。

根本来不及反应,十几支枪械就缴到了自卫队队员的手里。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干净利索。

之后,经过严格的挑选,潘忠汝带着他们,连夜赶到了七里坪,开始了严格、艰苦的军事训练。

与此同时,吴光浩的面前也是一派龙腾虎跃的训练场面。听说潘忠汝和吴焕先打了“辑私营”,麻城农民自卫队也跃跃欲试,他们曾围住吴光浩,要找仗打。

“不行。我们目前的任务就是训练。”吴光浩却一点儿都不通融。他知道潘忠汝的目的是为了搞枪,也是赶了个巧。如果要专门放弃训练而去打仗,那就是两码事了。弄不好,就会影响起义的整个计划。

可队员们却不理解吴光浩的心情,只想打他一家伙,好歹也弄几支枪使使。“人家黄安都打了,可我们只管训练,都是死动作。”

“死动作也得训练。”吴光浩依然板着面孔。他知道这些自卫队队员大都没有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活动起来也是依仗地形熟悉和人多势众,而打击对象又多是土豪劣绅,基本上没有打过比较正规的仗。以前可以,就在麻城这一片活动,也许还能应付。可要打黄安,很可能要和国民党的正规部队作战,如果不加紧训练它个一、二、三,到时候吃亏的,只有我们自己。所以,他的训练就特别严格。有些队员受不了,就悄悄地跑到王树声他们那里告状。但王树声和刘文蔚都非常支持吴光浩。所以,他们告不倒就要讲怪话。但吴光浩丝毫不为怪话所动,也不去想弄枪打仗的事。只管按照他的方法,进行严格而艰苦的训练。他知道,要不了几天,这些“死动作”就会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果然,10天不到,雄纠纠的一队人马就彪在了他的面前,随着他的教练,围观的群众也都杀声震天地喊。有这样的队伍,攻下黄安城不成一点问题。吴光浩心里有数了。黄麻确实是黄麻,黄麻自有鄂南等地不可企及的优势。但这优势是什么,吴光浩却是后来才明白过来的。

当时,他只盯着训练场。没想到,就在这些人的背后,古丰岭和十丈山,都已经自发地办起了兵工厂。几十坐洪炉喷烟吐雾,正在昼夜不停地为起义人员赶制来福枪、撇把子枪、刀矛等武器:四周的茅屋里、稻场边,成群结队的姑娘媳妇们飞针走线,也在为起义队伍赶制红旗和赤化带(长三尺,宽一寸,按要求,每个起义者都得将它斜挂在胸前)。

等他随着潘忠汝等人在黄麻两县的村村寨寨八方奔走而秘密视察起义准备情况时,他心中的“优势”便化为一片欣慰之色。人民群众的支持,这就是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的优势。

他看到有的地方还在缝制红袖标,红袖标被手巧的姑娘又缝上了个圆形图案,图案的上端有颗红五星,中间的小圆圈里写个“赤”字,图案的下端是镰刀和斧头。这就已经够繁的了,可叫吴光浩更惊奇的还是,这些不识字的姑娘和媳妇们,却在红袖标的两侧,还能缝上“拥护共产党”和“实行土地革命”的字样。“真是绝了,整个图案形简意赅,却毫不含糊地表达出了我们的最高信念和当前的任务!”转了一圈,吴光浩不得不感叹这种智慧的力量,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身边的潘忠汝说。接着吴光浩又说了一句:“有这样的人民群众,中国革命当从这里开始,一步一步地走向胜利!”

“是吗?”潘忠汝本来是想和他这个黄陂老乡开个玩笑,也好轻松一下。不料,吴光浩却没有理会他的意思,而是很认真地说:“是的。就连历代封建帝王都懂‘得民心者得天下’这个道理,何况我们共产党人!”

这么一说,他就思索着朝前走了几步。之后,才转过头来问潘忠汝:“如果起义开始了,除了两县的自卫队和农民义勇队,能够迅速组织起来的,还有多少人?”

“二十万!”潘忠汝笑眯眯地回答。

“二十万?”吴光浩显然有些吃惊,即刻就又相信了:“二十万?二十万人我们能打下多少个黄安县城!”

“这还不算人数大体相当的妇女后勤队。”

“别吓我了,忠汝兄!”这下吴光浩却是高高兴兴地开了个玩笑。随后,又拉住潘忠汝的手,摇了两下,才说:“一场巨大的革命风暴,已经在黄麻大地酝酿成熟了!”

是的,吴光浩没有说错,一场巨大的革命风暴,确实是酝酿成熟了。不但他感觉到了这炙人的鼓舞人的气息,黄麻两县的土豪劣绅们也坐立不宁地感觉到了末日的来临。就连驻黄安县城的魏益三部,在土豪劣绅们奔赴河南、武汉搬兵的同时,也抽出一营人马,进驻七里坪,既为土豪劣绅撑腰打气,又借此把守黄安县城的北大门。

得到敌人向七里坪开进的消息,潘忠汝、吴光浩、刘镇一等人正在七里坪的操场上。

“我们去打这些狗东西吧,先缴了这帮王八蛋的枪!”情况一报告完毕,报告情况的几个人不失时机地就向他们提出了这个要求。

潘忠汝和吴光浩相视而笑,却都没回答他们的话。过了一会儿,潘忠汝才说:“你们先回去吧,打不打,等我们商量一下再说。”

看那几个人没精打采地走了,吴光浩和刘镇一就几乎是同时说了一句:“怎么样?”

原来他们正在这里嘀咕这事,很有可能,敌人会进驻七里坪。明摆着,七里坪闹得太红火了。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七里坪又居高临下,直指黄安县城的北大门。稍有一点军事常识的人,都会不加思索地派兵把守。“我的意见是不打。”情况已经摸准了,潘忠汝这才侃侃而谈。“当然,是暂时不打。三十军本来就是一帮乌合之众,平时抢东西、欺压百姓倒还可以。要论战斗力,一个营来打七里坪,那显然是自投罗网的事,我们肯定可以对付。但是,怎么说这也是攻打黄安县城之前的一场大仗。我们无论如何也得准备充分,得彻底消灭它。这样呢,我觉得我们还是先退出七里坪为好,先把队伍拉到十丈山隐蔽起来。放他们进来,造成错觉,使他们麻痹。然后以黄安农民自卫军为主力,调麻城部分自卫军配合,于10日夜晚,突然袭击,消灭敌人,缴获枪械,夺回七里坪,使其成为攻打县城前的一次实战演习。”

就这么定了。

见潘忠汝说的头头是道,吴光浩、刘镇一等人当即表示同意。他们知道这一仗重要,都信心十足。一经表决,一分钟都不耽误,分头就去忙自己的事。

11月10日上午,一封鸡毛信飞至北界河。二话不说,吴光浩率麻城农民自卫队快枪队,即刻飞奔十丈山,与黄安农民自卫队会合。

到了晚上,一声密令下达之后,黄麻农民自卫队在潘忠汝、吴光浩的率领下,趁着蒙蒙夜色,身背快枪,肩扛长矛,手持鱼叉,如同游蛇出洞,悄然而飞速地向七里坪进发。

午夜时分,队伍开到距七里坪不远处的观音阁。潘忠汝和吴光浩正在率队疾行,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紧似一声的马的嘶鸣。

“怎么回事?”潘忠汝警觉而又懊怒地问了一声。他知道,这里离七里坪不远,马的嘶鸣肯定会惊动敌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全部消灭敌人的计划就会泡汤。所以,也不等人回答,他就回头又发布他的命令:“跑步前进!”

观音阁距七里坪仅有5里地,再说敌人早就听到了马的嘶鸣。所以,不等他们的队伍赶到,敌人便仓惶逃窜。等他们赶到时,敌人已经逃出了七里坪南门。潘忠汝又气又恼,即令队伍立刻燃起火把,挺刀挥枪,猛追数里。终因敌人逃窜卖力,在通往县城的大路上,也只拣到他们丢弃的许多枪支弹药,而未能全部消灭。但是,这次进攻虽然没有和敌人直接发生战斗,正如吴光浩后来所说,却使农民起义军看清了敌人外强中干的虚弱本质。

“这有什么不好呢?他们的本质虚弱,也就证明了我们力量的强大。”所以他对潘忠汝说:“不值得后悔。连营长的大盖帽都滚到路边的臭水沟了,还后悔什么呢?”

“话是这么说,可心里总不是滋味。”

“没有弄到人家的枪,是不是?告诉你吧,连黄安县城的那个团都跑了,难道我们就不打黄安县城了?”

“真的吗?”听吴光浩说敌人都跑了,潘忠汝却是又惊又喜。

“那还有假,跑到我们黄陂去了。怎么,要不要追过去,打回老家去?”

“算了吧你。”潘忠汝知道吴光浩是跟他开玩笑。黄安县城没有拿下,怎么能打到黄陂去。但又忍不住一时的高兴,就对吴光浩又说了一句:“你以为我不敢回去?告诉你,一拿下黄安县城,我就打回老家去。”

“是吗?那我们去不去呢?还有庆祝大会,是不是也得搬到黄陂去开?”

“坏了。”见戴克敏像从地里冒出来一样,怪模怪样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潘忠汝一下就着急了,庆祝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却在这里跟吴光浩唱什么洋腔?

这么一想,头也不回,他就随戴克敏跑了过去,今天的庆祝大会,他是主持人。

这是11月11日中午,起义队伍和黄安县七里、紫云两区的农民群众两万多人,隆重举行庆祝大会,庆祝七里坪又回到了人民手中。会后,又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翻身农民,欢天喜地,革命声势,气吞山河。

一连几天,总指挥部复又坐镇七里坪,人进令出,忙而有序。所到之处,都是一片又一片的歌声——

<small>暴动暴动!工农打先锋,拿起刀和枪,一同去进攻!</small>

<small>暴动暴动!哪怕白匪凶,拼出一条命,勇敢向前冲!</small>

<small>暴动暴动!天下归工农,再不当牛马,要做主人翁!</small>

<small>暴动暴动!共产党指引,前仆又后继,革命定成功!</small>

暴动!起义!似乎成了七里、紫云、乘马、顺河等地人们唯一议论的话题。除此之外,又是一派改天换地的新景象——

<small>山山岭岭铜锣响,村村寨寨战歌忙,家家户户忙打仗,男女老少齐武装。</small>

此时此刻,革命,真的成了“被压迫者和被剥削者的盛大节日”!沉浸在欢乐之中的人民,似乎又在期待着更大的胜利和更大的快乐!

11月13日凌晨,七里坪尚沉浸在欢乐的睡梦之中,文昌宫里却是灯火通明。潘忠汝神情木然地坐在凳子上,两眼盯着跳动的灯火在发呆——又是魏益三。这个原系桂系郭松岭部下,曾任炮兵团长,驻守过山海关;后又投靠冯玉祥,隶属直系西北军的兵痞子,自大革命时期来到豫西被改编为国民党第三十军之后,就不断指使部下侵扰黄安、麻城,攻打七里坪时他弃城而逃,这会儿还没打黄安县城,他却又要回窜黄安,他这个兵油子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呢?

原来,在凌晨4点钟,潘忠汝就接到河口送来的情报,获悉原驻黄安的国民党第三十军魏益三部一团人马,又将自黄陂回窜黄安县城。这一回窜不要紧,但却把起义的整个计划给打乱了。

原计划是:在我方迅速作好充分准备以后,趁敌西逃未归之机,一举攻克黄安县城,摧垮反动政府,建立工农政权和工农革命军,开展土地革命。现在,敌人突然回窜,形势发生变化,所以潘忠汝、吴光浩立即召开战前紧急会议,着手研究是否提前实施起义计划的问题。当然,潘忠汝心里明白,必须立即实施计划。同时,为了保证起义的最后胜利,也必须尽快地调整战斗部署,制订出新的对策,以便应付不测。可是,怎样才能做到万无一失呢?

潘忠汝此刻正在苦思冥想。按说,吴光浩他们的分析也有道理,回窜黄安县城之敌,虽然号称一个团,实际上只有几百人,大部又是未受过正规训练的土匪队伍,不仅战斗力差,且是远道而来,必然兵困马乏,士气不高。而我们有多年农民运动的基础,不仅人数居于优势,斗志也是十分旺盛。七里坪的不战而胜,更加鼓舞人心。乘敌疲劳和立足未稳之际,迅速发动攻势,足可以打他个措手不及,战而胜之。

所有这些,潘忠汝都不怀疑。他所想的问题是,如果情报不准,如果分析有误,如果还有意识不到的地方而被疏漏了呢?那可就不是纸上谈兵的问题。

几十万人马的安危,攻打县城的成功与否,均在一念之间无论如何,都得慎之又慎!

看着潘忠汝在一旁发呆,吴光浩、戴克敏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焦灼之色。敌人可能已经出发了,可我们却在这里发呆。但他们又不便言语,他们知道,在他们这些人当中,潘忠汝想问题是最仔细,也最有把握的。比如北界河打王芝庭那一仗,明明都布置好了,他还要拖着病身子赶到现场去察看地形。如果不到完全成熟的时刻,他是不会轻意地发布命令的。

这时的天色已呈曙色,窗外时不时地传来一阵阵操练的脚步声和口号声。突然一声嘹亮的雄鸣报晓,潘忠汝那双盯着灯火的眼睛里,这才爆发出了一团火花——“是时候了,同志们!”

说着,他便迅速而威严地站了起来。

“现在,以起义总指挥部的名义,我命令:担负进城侦察敌情和里应外台任务的尖刀班,务于正午时分先期抵达黄安城外,侍机进城,摸清情况,火速回报,以防不测。同时,攻城突击队提前集结七里坪,完成一切战前准备工作,等候命令,整装待发;攻城主力部队由黄安自卫军全部、麻城自卫军一部、箭厂河三堂革命红学全部及七里、紫云、乘马、顺河农民义勇队全部共两万人马组成,午夜迅速汇集七里坪,等候命令,整装待发。第三,麻城自卫军一部,按原计划,傍晚前必须抵达黄安、麻城、光山三县交界处,占据有利地形,构筑战斗工事,随时准备打击敢于来犯的光山红枪会。第四,立刻组织担架队、运输队、送饭队等战斗后勤组织,随时命令,随时启动。同时突击收集攻城所需梯子、稻草、绳子、铁锤、棉被等物资,专人专项负责,随时随地征用。第五,黄安南部之桃花、永河、二程、高桥等区,立即进行战斗动员,作好配合主力部队作战的一切准备。傍晚时分,所有部队、全部人马,必须进入指定位置,做好战斗准备。以太阳落山为准时,以三声铜锣为信号。太阳落山,铜锣响过。全部人马,立即出击!”

红旗招展,刀矛如林。

潘忠汝一声令下,40万黄麻人民山呼海应——“暴动,夺取黄安城!”“暴动,实行土地革命!”

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尖刀班出发了。

在惊天动地的呐喊声中,突击队员个个“饮水拍肚,扛枪横行”。

两万主力部队,人欢马叫,按时汇集七里坪,身背大环刀的许世友,带着乘马六乡的义勇队和炮队,也雄纠纠地加入了起义部队的行列。这是怎样的一个时刻?

历史,一定会记住这鲜红的一页!

潘忠汝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几乎是噙着眼泪,等待着那一神圣时刻的悄然降临。太阳快落山了,西天的晚霞一片火红。潘忠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在泪水夺眶而出的同时,他便用激动得有些发颤的右手,敲响了粉碎这个旧世界的铜锣!

“镗!镗!镗!”三声铜锣响过,浩浩荡荡的起义部队全部进发。

吴光浩率攻城突击队,如离弦之箭,抄小路直扑县城;大队人马则在潘忠汝的率领下,似滚滚洪流,沿大道涌向黄安城。

与此同时,王秀松、李先念率高桥区千余武装农民,正在羊子山举行攻城誓师大会。仿佛是听到了大队人马那震天动地的轰鸣声,李先念二话不说,一下就跳上石盘,用最简短的讲话,作了最有力的动员:“按照总指挥部的命令,现在开始行动!”说着,又跳下石盘,紧随王秀松、詹才芳,直奔黄安县的南城门。

与此同时,蔡济璜、王树声、徐其虚等人率领乘马、顺河农民武装,翻光裕山,渡倒水河,按起义计划,向黄安县城疾进。

与此同时,黄陂县河口区农民自卫军大队长徐海东,闻讯带领十几名队员,7支步枪,日夜兼程,奔赴黄安。

与此同时,陈再道所在麻城自卫军第三排奉命开赴七里坪以北的木城寨,严阵以待“红枪会”。

凌晨4时,3万余农民起义军风涌黄安城下,按照总指挥部的统一部署,兵分两路,悄悄包围黄安县城,等待发出攻城命令。

看着洪水一样的人马在夜风中仍源源不断地向黄安城涌动,潘忠汝习惯性地看了看天上的星星。按计划,要等到黎明时分才发动进攻,这会儿他多少却有点儿着急。尖刀班插进去了没有?到时能不能打开城门?还有吴光浩的突击队,是否已经到达指定位置,扫清了大军前进的障碍?

其实,潘忠汝这会儿却是多虑了。按照他的命令,尖刀班提前于正午时分就抵达黄安城外。这时,城门口站岗的两个哨兵,正耷拉着脑袋,怀里抱着步枪,曲蜷在城门外晒太阳。尖刀班的12名队员,都是百里挑一的精明强悍的青年人。他们有的扮成砍樵卖柴的,有的装成做生意的,有的扮成卖唱说书的,有的装成乞讨吃要饭的,巧妙地遮过路人的耳目,一一混入前去赶集的人流中。不消多时,就都顺利地进了城。进城后,他们即通过事先联系的各种关系,神不知鬼不觉地寻摸敌人的情况。等到夜幕降临时刻,他们早就摸清了城里的敌人的兵力分布情况。之后,仅有一墙之隔,他们便潜伏在城墙北门附近,紧握手枪和匕首,等待起义部队的到来,等待总指挥部发出的攻城信号。只要信号一发,他们将不顾一切安危,迅速打开城门。

这时,吴光浩率领的突击队已经冲进了城里的火王庙。自傍晚出发后,他们70余人就抄小路向南疾进,过了望家畈,到县城附近已是半夜。他们在王家院准备了四架云梯,用麻绳绑成两架。

吴光浩亲自试了试,看牢不牢。试过之后,他就集合队伍,冲着突击队员们说:“同志们,前边我们做的很好。快速、及时,而且静肃、隐蔽。现在快到县城了,我再重复一遍,与尖刀班取得联系之后,我们率先进城。当然不是打开城大门,而是爬云梯,翻过城墙去。第一,我们要干掉的是警卫连。警卫连战斗力较差,但武器较好。记住,缴一支枪自己背,缴两支交给别人背一支。另一个地点是公安局,人枪都少,更容易打。最后才是汇合大部队、攻打县政府。同志们有没有决心?”

“有!”吴光浩话音一落,夜色中齐唰唰就是一声低沉的怒吼。

“这就好。但是,我还要说一句话,我们虽然打过仗,打过土豪劣绅,但没有打过县城。这次攻打黄安县反动政府,建立人民自己的政府,使黄安人民永远不受压迫,这是一场硬仗,我们一定要服从命令听指挥,不得随意、擅自行动现在出发!”

说着,吴光浩就站到突击队的排头,一个转身,又朝着县城方向前进。过了沙河,再跳过一条沟他们就到了城北角。按计划是在这里与尖刀班的人联系,等了半天,却不见人影。

“怎么回事呢?是不是情况有变?不可能。要是有的话,大部队肯定会与我们联系的。”可是,左等右等,还是不见尖刀班的人影。这时夜深人静,仔细听,已经能听到大部队向前涌动的脚步声了。不能再等,我们自己上。这么一下决心,吴光浩就命队员架好云梯。他第一个爬上城墙,立即感到寒风刺骨。不远处似有哨兵在晃动,却一直没有走过来。等队员们一下了城墙,他才小心翼翼地放下云梯,最后一个下到了城里。等他们快要冲进火王庙时,“叭!叭!叭!”三声清脆的枪响便划破了沉沉的夜幕顿时,黄安城下,人涌如潮。

眼见人群像波涛汹涌的大海,呼啸着一齐向城门涌去。

潘忠汝站在高高土岗上,放开洪钟般的嗓门,大声喊道:“同志们,总攻开始了,冲啊!”

“冲啊!”

“杀啊!”霎时间,呐喊声排山倒海,枪炮声惊天动地。

涌到城墙下的起义队伍,有的爬起梯子,有的顶着棉被,有的抱起稻草,奋不顾身地向城墙爬去;一群人抬起树干撞击城门,另一群人则用锄头在挖城墙根,还有的点燃柴火,放火烧城门,腾空的烈焰映红了夜空,熊熊的大火照亮了四周。就在这时,前来接应突击队的尖刀班队员才和突击队取得了联系。突击队在尖刀班队员的带领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摸到了城墙北门,与尖刀班合成一个拳头,经过一阵猛敲猛打,看守北门的敌人终于做了俘虏。

随即,城门洞开,围在城外的大队起义人马,迅速冲进城内。

突击队马不停蹄,旋即又扑进敌第三十军驻地。此时,敌第三十军的一个团还没有到达黄安,几个留守的敌人哪里敢抵抗,见突击队杀了进来,忙不迭地举起了双手。

杀到了这会儿,吴光浩才找回了在独立团当铁军营长的感觉。当然,突击队员们更是钦佩不已,一向瘦小而单薄的吴光浩,这会儿却像着了魔似的力大无比。眼见一个敌人正要朝他瞄准,枪还没端稳,吴光浩就手起刀落,将敌人撂倒在地。接着,他又把手枪一举,振臂喊道:“同志们,打‘老爷’大堂去!活捉贺守忠,一起算总帐!”

他的话音未落,突击队的几十个人,旋风般地就冲向县衙门。

县衙里,伪县长贺守忠刚被枪声震醒,一边穿衣服,一边就往外跑。他的前脚刚刚踏出门槛,就被迎面跑来的马弁挡住了去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马弁见他要跑,就赶紧结结巴巴地报告说:“老……老爷,不不……不好了,外……外面‘匪贼’打……打……打进来了!”

“什么,‘匪贼’打进来了?什么‘匪贼’?哪有他妈的什么‘匪贼’?”贺守忠本来就胆小如鼠,刚才一听见枪声,自己先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半,这会儿却扳着老脸给马弁看。稍作镇静之后,他又冲着马弃大声骂道:“他妈的,几个种田佬,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还不赶快滚出去,把弟兄们叫起来,给老子把前门堵住!”

说毕,贺守忠转身就钻进后堂,自顾自地逃命去了。那个挨了一顿臭骂的马弁,连滚带爬地来到前院厢房,赶紧把那些缩在被窝里的保安队员,一个一个地拖了起来,连衣服也来不及穿好,就叫他们跪在地上,朝着大门口,一阵乱放枪。

可是,没等这帮家伙再推上枪栓,“叭叭叭”,随着一阵急促的枪声,吴光浩的突击队已经从窗口冲了进来。

顿时,屋里乱成了一锅粥。保安们哭爹喊娘,有的磕头作揖,有的直打哆嗦,有的把枪只管往窗外扔,即使如此,也忘不了口口声声的哀求:老总饶命、老总饶命!

突然,大堂上却传来两声枪响。听到枪响,正在向后院继续搜索的两个突击队员便猛扑过去,抓住了贺守忠的“师爷”(秘书)和马弁,双方扭打在了一起。原来,见前面的保安抵挡不住,这两个家伙还想继续为他们的老爷效劳。胡乱捡起两只枪,随手就扣动了扳机。其它突击队员闻声而至,一起冲杀上去,三下五去二,便结束了这两条垂死挣扎的狗命。接着,一名突击队员又在贺守忠的太师椅后面,搜出了一支漂亮的小手枪。

队员们乐不可支,正在传来传去地想看个究竟,这时,屋内却传来了“咚咚”的声响,是什么在响?几个队员踢开门,冲进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又高又胖的家伙,披着一件上了八团花棉绸外罩的老羊皮袄,正趴在地上撬地板,看那不顾一切的样了,倒像是想从地板上寻道缝隙而钻出去呢。

“你是不是贺守忠?”一个突击队员冲上去,一脚踢在那家伙的屁股上,声色俱厉地大声喝问。

“我……”那家伙吓得浑身发抖,一下子就瘫倒在地板上。

“说!不说就宰了你!”

“鄙人小弟,是……是贺贺守忠。”

“带走!”吴光浩一声令下,三四个突击队员立即冲上前,不由分说,押着贺守忠就往外走。

贺守忠这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一边往外走,还一边哀求:“别杀我,别杀我,我上任还不到十五天。”倒是一点都不结巴。

吴光浩正想尾随而去,却又意外地听到一声细微的响动。他开始警觉了,寻视一周之后,目光就又落在贺守忠刚才敲打过的地板上。这地板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样,打了腊的木板油光锃亮。他只是有些蹊跷,贺守忠干吗要敲打地板呢?好端端的一个人,也不至于想钻到地缝里头去。不对,这地板底下肯定有明堂。正这么想,他就又听到了刚才听到过的那种细微的声响。

“过来。”吴光浩用手招呼了几名队员,转身就站在贺守忠刚才敲打过的印痕上,猛地一跺,果然,脚下传来的却是空心地板的嗡声。

“出来!不出来就炸开!”这里肯定有人无疑,吴光浩一声断喝,地板下随即就传来十分殷勤的回话:“我们出来,我们出来,千万别开枪,别开枪!”紧跟着,脚下的地板就“嗞啦嗞啦”地叫唤着被拉开了。前后钻出来两个人,第一个是细高细高的红学师爷,他一爬出暗室就很自觉地举起了双手。第二个年纪尚轻,却是个浪里浪气的女人。再往下一看,暗室也就只能容下两个人。难怪,贺守忠刚才要撬地板。

“这就是这帮王八蛋的本性。带走!”吴光浩也不问青红皂白,又是一声命令,这两个刚才也许还在侥幸的家伙,就一前一后地被推出了衙门。这时,从北门进城的农民队伍,经过大街小巷,洪水一样,直向东门冲去。由于人多势众,里应外合,东门马上被打开了,起义队伍潮水般地涌了进来。而往城外一看,那看不到头的队伍还是黑压压的一片接一片。

其实,从昨天晚上开始,四面八方涌向黄安县城的人一刻都没有断过。夜色朦胧中,尚有人影浮动,脚步匆匆。此刻天色已见曙光,人流还是源源不断。而所有各区、乡,甚至是村里的队伍,又都是最精神的自卫军战士走在最前头。他们一个个容光焕发,腿裹绑带,肩扛长枪,胸前佩挂赤化带,迈出的步伐坚定又有力,大都显示出不占黄安誓不休的气派。紧跟自卫军其后的,则是众多的义勇队和农民武装队伍。他们的穿戴装束虽不如自卫军整齐,却也干净、利索,斗志昂扬。而同男将一道前进的女将们,手里则拿着剪刀、菜刀和削尖了的竹器等武器,英姿飒爽,步履娇健,格外引人注目。这个队伍,似乎总也望不到头,也看不到尾。只有那些来福枪、红缨枪、甲鱼叉、三节棍、锄头、扁担、鸟铳、木棒等竖立如林,无数面红旗猎猎飘扬,偶而还有一架一架的土大炮,使得这一往直前的队伍更显出不可阻挡的气势。

“快看,快看,又是一架土大炮!”

“好是好,只怕黄安城早就攻下了。”排长余雅太这么一说,陈再道等人就也兴趣减半。

不过,排长毕竟是排长,他本来是想逗逗陈再道他们,也使自己的遗憾多少“消灭”上那么一点。自昨天傍晚受命进驻阵地之后,虽然他也明白打阻击的任务十分重要。同时还有周围的许多农民义勇队自发地上山,协同他们作战,可他心里总不是滋味。但见陈再道他们果然没了兴致,他便凑到他的跟前,笑着说:“看看看,就是没去打黄安嘛,就这样不高兴啦?”

恰在这时,一位随送饭的大人来到阵地上的孩子却挤到他们跟前,歪着小脑袋,问了陈再道一句:“你们怎么到这里来呢?”

“为了打黄安呀。”

“打黄安来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你说什么?是防备河南那些红枪会来支援。”

“那我就明白了。咱们打黄安,还不叫他们来支援!”

“对呀,就是这个道理哪。”排长余雅大见陈再道说得那么有滋有味,就故意冲着孩子笑咪咪地说了一句。其实,这话只有陈再道明白,排长是逮住机会说他呢。当时不让他参加突击队,他还满肚子的意见。排长当时说的也是这个道理,可他愣是听不进。这会儿算是彻底明白了,却叫排长刺了一家伙,所以,也就心服口服地朝排长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陈再道又冲排长说:“看哪,怎么还没完?”

排长知道他说的是涌向黄安县城的队伍,却故意逗他说:“那有什么奇怪的,黄安有支歌谣,你知道吗?”

小小黄安,真不简单。

铜锣一响,四十八万。

男将打仗,女将送饭。

排长肯定是说这支歌谣,可陈再道却不想给他说,而是爬上一片山岗,故意曳长脖子,又朝黄安县城方向张望。

排长笑了,有这样的战士,还能打不退红枪会的支援,笑话!排长徐雅太这么想着时,又有一批一批的起义队伍涌进了黄安城。眼见大街小巷到处都挤满了人,起义军战士便自发地站在城墙上大声呼喊——

“我们是农民起义军,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

“杀贪官,诛污吏,打倒土豪劣绅,实行土地革命!”

他们一喊,城墙内外便一呼百应,成千上万的农民弟兄,也跟着山一样地呼喊起来。

伪警察局的几十个警察,看到这阵势,也乖乖地缴了枪,向人民投降了。城门砸开了,监牢打开了,准备用来镇压农民起义的100多条枪支90多箱子弹,还有被子百条床、军钞数百元,都成了起义军的战利品。同时,在城内各界人民群众配合下,起义军迅速占领县城——

黄麻起义胜利了!

举城上下,一片欢腾!

当金色的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时,古老的黄安城在战火中迎来了第一个新生的黎明,革命的红旗,第一次在大别山南麓的黄安城头,高高飘扬!

正文 第七章 浴血城垣

<small>世道变了,农工拥上主席台。潘忠汝、吴光浩横刀立马检阅鄂东军。</small>

<small>敌中央社惊呼:“鄂东黄安自被农军盘踞,其势比以前更加蔓延……”</small>

<small>18条枪夜半遭遇国军独立旅,刘镇一砖堵城门,廖荣坤抗击进攻。</small>

<small>南下主力回城,总指挥被迫撤离黄安城。双方竞日激战,潘忠汝流尽最后一滴血。</small>

打下黄安县,人民好喜欢。

建立新政权,红了大别山。

工农掌大权,穷人把身翻。

审判狗地主,枪毙狗县官。

黄麻好儿女,革命冲在前。

跟着共产党,跟着毛委员。

1927年11月18日,对中国革命历史来讲,当是一个“横空出世”的日子;对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黄麻人民来说,则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和狂热情感的改朝换代的日子。

几乎是一夜之间,当他们睁开那双疲惫而沉重的眼睛时,他们突然发现,这一天的黄安古城已经披上了节日的盛装:锣鼓、鞭炮、红旗、歌潮,绣有镰刀和斧头的大旗映红了天空,红红绿绿的标语贴满了大街小巷。自觉不自觉地,人们那兴奋而匆匆的脚步,都向城南校场岗涌动。甚至吹着锁呐,扭着秧歌,满怀胜利的喜悦,欢欣鼓舞地参加庆祝大会——“热烈庆祝黄安县工农民主政府胜利诞生!”

为了参加庆祝大会,昨夜睡得很晚的潘忠汝和吴光浩也都起了个大清早。吴光浩来不及穿衣服,先把头从窗子探了出去,看了看天,回头就冲潘忠汝喊了一声:“嗬,今天肯定是个好天气。”

“那当然。你也不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看来老天也怕呵,锣鼓一敲,他就晴”。

“是吗?”潘忠汝却故意逗了吴光浩一句。

“是的,司令。”吴光浩却悄皮地给他打了个礼反倒把他给逗笑了。

不知怎的,潘忠汝觉得他是越来越喜欢他这个小老乡了。当然,只是论个头大小而言。实际上,吴光浩比他还大一岁。作战勇敢自不必说,攻占黄安,要是没有他的突击队,是个什么情形还很难说。而且足智多谋,常有出其不意的好主意。就说14号占领黄安城以后的事吧,要是没有吴光浩的据理力争,今天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14号上午,当红旗在硝烟弥漫中终于插上古老的黄安城头时,东方旭日正冉冉升起。作为起义部队的正副总指挥,潘忠汝和吴光浩以黄埔毕业生的姿态,久久地凝视着城头那面舒展自如的红旗,以示注目礼。尽管他们的内心都有说不出的激动,但他们的表情却沉着而庄严。

过后不久,当街面上越来越多地拥进了欢呼的人群和源源不断的各区、乡的农民武装队伍时,吴光浩却异乎寻常地问了潘忠汝一句话:“三十军那边怎么办呢?”

“三十军?”潘忠汝一下子却弄不明白他的意思。

“是的,就是声言要进占黄安城的那个团。”

“魏益三的部下?”

“也许是。但不管是谁,他们还没来呢?”

“你是说他们来了怎么办?”

“是,但不全是。不,我是说,怎么办倒好说,关健是什么时候来。”一急之下,吴光浩绕了半天才把话说明白。而他这么一说,潘忠汝也就明白了,所以,紧接着他就又问了吴光浩一句:“你是耽心今天?”

“是。如果他们今天来呢?”

“这倒是个问题。”听他这么一说,潘忠汝就习惯性地低了头,开始在火王庙的院子里度步。

一打下黄安城,火王庙就成了他和吴光浩的“总指挥部”。他想,这的确是个问题。如果今天真的要来,打还是不打呢?打吧,昨夜一夜鏖战,人困马乏不说,战场往哪儿摆?这就是个要命的问题。按常规,当是防守为主,兵力布置城墙四周,分兵把守四个城门。可无论是城墙、城门,在昨夜的鏖战中,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特别是北门,又遭撞击,又遭火烧,基本上是不能用了。当然,这也不是主要的。主要的,还是装备上的差距太大。这点潘忠汝还是明白的,所以无论是哪一场战斗,他都得方方面面计算周到,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更不打无把握之仗。而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如果有城墙、城门可以坚守的话,那就能够有力地弥补装备上的差距。吴光浩刚才说的时间问题,也许就是指这个。他想,尽管自卫军作战勇敢,可在人困马乏,弹药不足,且客观条件不大可靠的情况下,要打赢一个团的敌人,确实是有点儿玄。要是出了城呢?也是个问题。敌人什么时候来,战场往哪儿摆,就更是个未知数了。可是,如果不打呢?红旗刚刚插上城头,大街小巷、漫山遍野都是欢呼胜利的人群。怎么交待呢?怎么说服呢?更严重的是,今日一撤,何时才能打回来?

想到这里,潘忠汝不由自主地就停止度步,看了看一直等在那儿的吴光浩,说:“要不要交总指挥部研究一下?”

听潘忠汝这么一说,吴光浩却扑嗤一下笑了:“有那么严重吗?”这倒把潘忠汝给笑糊涂了,问题是他提到的“研究”一下,他却笑了。

“看来你是有高见了?”他知道,这家伙肯定是有什么好主意了,所以才这么问。

“高见不敢当,哪怕是‘低见’,恐怕都不好说服他们。”

潘忠汝明白了,这家伙肯定跟他想一块儿了——“撤”。

“如果是三天之内打来,只能撤。”

“要是说不服呢?”

“更得撤。”

“这话怎么说?”

“如果能够说通,说明大家对目前的现状还有认识。万里路我们今天只走了一步,得先保存实力。能攻下一个黄安城固然是好事,可我们目前的主要目的不是攻占城市。主要目的,或者说主要任务,应该是发展、壮大、充实自己,等我们真正有力量了,别说一个,就是十个黄安城,我看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好家伙。”潘忠汝这才吃了一惊:“小小的人儿,他的野心倒是不小啊!”

说着,两人都笑了。周围忙忙乎乎的人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但见他们在笑,就都扭过头来看。

“不过,”看见有人在看他们,这又引起了潘忠汝的注意:“这话先别说出去。否则,不是打击同志们的积极性吗?”

“那是。”

“但是,”吴光浩刚一回潘忠汝的话,赶紧又补了一句:“这种思想迟早得统一一下,要不,以后的好多事情都不好办。”

说着,两人就一同走到大街上。但见鄂东革命委员会的布告已经贴满全城,到处都是兴高彩烈的人群,吴光浩就又来了兴趣,忽然拦住一位乐呵呵地扛着长矛的大汉,便恶作剧地问道:“大叔,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傻瓜!”大汉当即就变了脸,骂了一句,还白了他一眼。好像还不解气,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连黄安都不知道,真是。”

笑得潘忠汝差点岔了气。此时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黄安城内的秩序已基本上得到了恢复。除了来来往往涌动的人群,街道两旁的商店、货铺、饭馆等,又开始营业,各个学校,也照样上课。看到这么快就恢复了秩序,潘忠汝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农民自卫队的队员是否都做到了“秋毫无犯”?

这么一想,他就要带吴光浩去看看。

“那还用看吗?没有人拦轿告状,就说明无冤无案嘛。”吴光浩却不以为然。

吴光浩话音未落,就有一自卫队队员急急忙忙地冲他俩跑了过来,还没跑到跟前,就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那儿说:“快,找你们俩呢。”

“什么事?”他俩急忙迎上前去。

“三十军打来了!”

“啊?!”俩人一下都愣了:“说曹操,曹操就到!”

说着,他们随自卫队队员随来到县委书记王志仁处。这时,房子已经挤满了人,七嘴八舌地正说第三十军的事。

见他俩一到,王志仁就站了起来,连招呼都没打,就冲着大家说:“静一下,我们现在开个临时紧急会议,据西边侦探报告,三十军的一团人马已经开到离县城只有20里地的地方了,我们怎么办?请大家议一议。长话短说,抓紧时间。”

“那还有什么议的,撤!”吴光浩随口一句话,就说得在坐的各位都瞪大了眼睛:光浩是怎么回事?

即刻,就开锅似地“议”开了。

“撤,为什么要撤?”

“打不行吗?不就一个团吗?我们几十万人马,还怕一个团?”

“再说,人家离城只有二十里了,就是撤,来得及吗?”

见大家你一言他一句没个准儿,王志仁就问吴光浩:“为什么?你给大家说一说。”他知道,吴光浩这会儿绝不是信口开河。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再说,潘忠汝好像也没言语。弄不好,俩人私下里早议过了。

“道理很简单。”吴光浩知道一下子很难说服这么多人,还不如就事论事反而节省时间一些,所以,清了清嗓子,他便旁若无人地侃侃而谈:“说摆空城计,也未必不可以。问题不在这里。而是,怎么打?这才是我最关心的问题,也请大家现在就考虑一下。怕,肯定是不怕,怕他们我就不来黄麻。问题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能不能赢他们的问题。这是关健。如果赢不了,或者说把握不是太大,为什么不先走人过后再说呢?当然,我理解大家的心情,闹革命闹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打下了县城,百般滋味,都还没尝到一味,就是我们要成立的人民政府和革命武装,都还没来得及议,就又要放弃,确实难以接受,也不好给人民群众交代。可是,我提醒大家务必考虑,万一我们打不赢,那就连最后解释的机会也没有了。这才是真正的葬送革命!所以,我坚决主张,立即撤向七里坪。这样至少有两点好处:第一,可以保存实力;第二,可以给敌人造成一种空城计的错觉。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满街都是我们的标语、字报,而且风声又是如此之大,为什么要撤走呢?这样,即使是进来了,也必是惊恐不安无疑。再说,敌人是冲着我们来的,目的是要消灭我们。我们人连影子都看不到,他们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益处呢?所以,很可能转一圈就走人。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但是,即便是不走,我们也有机会打击、甚至是消灭他们。所以说,从表面上看,我们是丢了一座县城,而实际上呢?我们什么都没有丢,人在,武器也在。而只要人在武器在,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做我们想做的任何一件事。我的意见完了。”

听了吴光浩的意见,潘忠汝没想到这家伙想的比他还周到,因为时间关系,他也不想多说,只郑重其事他说了一句话:“我同意吴光浩同志的意见,事不宜迟,立即撤回七里坪。”

紧接着,刘镇一、符向一、刘文蔚、王树声、曹学楷等人都一一表示同意。

最后,容不得持反对意见的同志再陈述理由,王志仁便当机立断地作了最后发言:“就这样定了,撤回七里坪、曹学楷负责疏散群众,潘忠汝负责撤离自卫队和义勇队,一切从简,除了缴获枪支、子弹、被子及军钞之外,不准携带任何东西,违者以纪律论处。散会,七里坪见。”

尽管自卫队和人民群众当中有许多不理解、甚至有抵触情绪,而一旦形成决议,便在一小时之内基本撤离完毕。

当然,潘忠汝不知道,等他率黄安农民自卫军最后从北门撤出时,三十军的一团人马已经踏进了黄安城的西门。

如果不是吴光浩态度坚决,如果不是行动迅速,谁能预料,究竟会出现怎样的局面?而无论出现怎样的局面,都不会有今天开庆祝大会的结果。

此刻,当潘忠汝又一次想到进出城门的险象时,就不得不为吴光浩而感到高兴。

等魏益三部的一团人马,气势汹汹地踏进黄安县城的西门时,夕阳夕照下,到处都是鄂东革命委员会的布告和红红绿绿的标语,团长当即生疑: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标语?再一看大街小巷的铺面、作坊和商店,家家大门紧闭,户户了无人迹。唯有一面一面的红旗,在冬天的寒风中,呼呼啦啦地响个不停,他便有些后怕了:“怎么回事?怎么会是这样呢?”

“报告!民匪刚刚撤出北门。”

“啊?!”大惑不解的团长此刻又多了几分疑惑和恐惧。后来,直到听说了昨天晚上攻打县城的消息,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晚来了一步。说什么他也放不下心。

星夜,团长立即宣布戒严,重兵把守城门,双岗双哨巡逻大街小巷及四周城墙。对于黄安、麻城的农民自卫军,他打交道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原来只有一个潘忠汝,他已经感到穷于应付,要是没有武器装备上的绝对优势,恐也难有立足之地。现在又来了个吴光浩,叶挺手下的营长,又都是黄埔军校毕业:妈的,他们会不会给我摆个空城计?

这么一想,团长一夜就惊醒了三四回。“要不要打到七里坪,端了他们的老巢?”有一次惊醒后,他也这么想了一下,可随即就被更可怕的念头给“枪毙”了,要是中了他们的埋伏呢?要知道,这些穷光蛋个个都红了眼,既不要命,又敢放胆,更爱闹事。铜锣要是一敲,别说持枪械的民匪,光是乱七八糟的种田佬,怕也有三五万。妈的,天亮走人。回黄陂,黄陂还是蛮不错的。有钱有玩,还有赵六儿刚弄到手的小四妮,妈的。

就这样,迷迷糊糊,不阴不阳地折腾了一晚上。天刚一放亮,团长撒了一泡尿,提着裤子,就命司号兵吹集合号:出城,快离开这鬼地方!当时,一听到他们吓得逃出黄安城的消息,人们高兴得差点把吴光浩给扔到天上。都说吴光浩是诸葛再世,能掐会算。“颠三倒四”一席话,就唱了一出“空城计”。谁知吴光浩却悄悄告诉潘忠汝:“要是他们不走,看他们不把我扔到油锅里才怪呢?”

虽然是开玩笑,潘忠汝却在无形中就感觉到了吴光浩的气魄和胆略。在那样的情况下,无论是说出撤的主张,还是最终“说服”他们执行撤的命令,都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难怪传说蒋介石都注意到了吴光浩,国共分裂时要找他谈话,手下人却报告说:“跑了,他是共产党。”害得蒋介石把他的文明棍往沙发上一扔,骂了一句可谓是举世界闻名的“蒋骂”:“娘稀屁!都是共产党!”

是日,欢天喜地的七里坪就开始有头有绪地进行返回黄安城的准备工作。

11月16日,浩浩荡荡的大军及井然有序的农民群众,复又向黄安城开进。还专门组织宣传大队走在前面,沿途张贴标语,组织演讲——

“暴动杀尽土豪劣绅!”

“暴动夺取政权,组织农民政府!”

“暴动实行土地革命!”

“拥护共产党,打倒武汉政府!”

“……”

及至大军开到距县城三四里地的沙河时,尚未撤出的市民群众当即鸣炮欢迎。就连一些商贩、老板,都不失时机地夹在欢迎队伍当中,同欢迎群众一起,高呼革命口号——

“拥护农民革命军!”

“拥护中国共产党!”

“拥护鄂东革命委员会!”

“喂——忠汝你楞什么神呢?还不快换衣服。”吴光浩这么一喊,潘忠汝才真的一楞,再一看吴光浩,就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却不穿衣服,只是定定地盯着吴光浩看。原来,吴光浩这时已洗漱完毕,眉清目秀,容光焕发,尤其是那一套灰色的黄埔军校校服,被他恰到好处地卡在一条牛皮腰带里,就见他那瘦小而匀称的体魄,不自觉地透出一种力的干练和洒脱。与昨天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喂喂喂——你是不是吃了迷糊药,太阳都照到屁股上了,还在磨蹭。”

“那也不高嘛……”

“那当然,再高也高不过你的臭屁股。”说着,吴光浩就猛地揭开潘忠汝的被子,用手冰着闹着要他起床。而潘忠汝经不住他的嘻闹,就连连求饶:“别闹了,别闹了,我投降……”

其实,这会儿太阳还没有出来呢。只是涌动的人群,已经挤满了城南的校场岗。人群中,除了黄安人以外,与黄安人民并肩战斗的麻城人民,也特意派出了20多名正式代表,前来参加庆祝大会。至于非正式的乘马、顺河等区人民群众,根本用不着“指派”,和黄安人民群众一样,也都早早地涌向了广场。把冬天的早晨,闹得沸沸扬扬,“春意”盎然。

但是,在这可说是开天辟地的热烈气氛中,会场却布置得朴实大方,庄重肃穆。主席台的正上方,悬挂着用工整的仿宋体书写的“热烈庆祝黄安县工农民主政府成立大会”的横幅会标;主席台两侧的立柱上,则用青松翠柏,映衬着一副并不对称,但却气势雄壮的对联——

<small>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曙光在前</small>

<small>镰刀割断旧乾坤,铁锤打出新世界</small>

除此之外,主席台的台口竖立着一块“黄安县工农民主政府”的红底金字牌匾。另外还有一幅黄安县工农民主政府的布告,也醒目地放在主席台的台前。

等到太阳出来时,广场上已是万头攒动,笑语喧哗。时不时,浪潮一样的歌声犹如一浪高过一浪地漫过红旗的海洋。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也许只有歌声,才能表达出当牛做马的劳动人民的喜悦心情。

上午9点钟,庆祝大会开始了!

黄安县工农民主政府主席曹学楷尚未走到主席台的正中央,热烈的鼓掌声和情不自禁的呼喊声就雷鸣般地响了起来。曹学楷满面春风,大踏步走到主席台中央,几次想张口,却激动得说不出话。最后,定了定神,等掌声和呼喊声稍稍平静之后,他才可着嗓门,庄严地向大家宣布:“黄安县历史上第一个红色政权——黄安县工农民主政府成立了!”

顿时,广场上空欢声雷动,鼓乐齐鸣。在锁呐高奏着的《迎春曲》和掌声、呼喊声中,王秀松、吴先筹、陈定侯、戴秀伦、田开筹等九名委员,一一登上大会主席台。

接着,曹学楷宣读《黄安县工农民主政府纲领》、大会《通电》和《告民众书》,然后,曹学楷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

“同志们!过去,我们种田佬,每年除了完粮响,送钱财给‘大老爷’,或者被他们抓来打屁股、关监牢和砍脑壳以外,再也不敢进‘大老爷’的衙门。今天,世道变了,我们这些种田佬,公然自己组织政府、自己做起委员来了,这证明了我们革命者的力量,证明现在是劳农的世界,无产阶级的世界了……”

曹学楷铿锵有力,扣人心弦的讲话,不时被掌声和呼声所打断。而他自己,同样是激动不已。他虽然讲着话,心却似空中飞翔的云雀般自由激荡:武昌中华大学附中的生活、刘家园的第一所农民夜校、秘密农民协会、公开党的组织、“四·一二”、“七·一五”、“九月暴动”、“黄麻起义”革命,总是在曲折坎坷的荆棘丛中不断地向前发展。讲到最后,他几乎是大声疾呼——

“同志们!革命是势不可挡的洪流!如今我们有了自己的政府,有了自己的‘衙门’,就要打一切反动派的屁股,消灭一切反动派的势力!把我们的红旗,不但要插上黄安县城,还要插到麻城县城,插上大别山的最高峰!让我们的世界,变成一个红彤彤的新的世界!让我们的人民,变成一个个当家作主、不再当牛做马的主人!跟着共产党,打倒蒋介石!建设新世界,实现苏维埃的共产主义!”

掌声——呐喊声!呐喊声——掌声!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九声鸟铳响过,浓烈的硝烟载着人类本身所能发出的最彻底最无所顾忌的狂欢气息,朝着九重天空,不住地翻卷而上。

曹学楷讲完话后,中共黄安县委书记王志仁迅步登上主席台——

“同志们,苏维埃的领袖列宁同志说过,‘革命是被剥削者和被压迫者的盛大节日’!今天的情形,正好说明,列宁同志的话是对的。成立我们自己的政府,成立我们自己的军队,这就是我们劳苦大众的节日!同志们,这次暴动,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这次起义的胜利,首先应当归功于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归功于黄麻两县的劳苦大众。这次起义的胜利,证明了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为工农谋求解放,只有中国共产党,才是我们劳苦大众的,救苦救难的‘菩萨’。我们热烈欢迎劳苦农民加入本党。最后,我希望我们广大的劳苦工农,进一步团结起来,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继续开展武装斗争,打土豪、分田地,实行土地革命,保卫新生的工农民主政权,高举红旗,继续前进!”

“拥护中国共产党!”

“拥护工农民主政府!”

“打倒蒋介石!”

“打倒汪精卫!”

“打倒土豪劣绅、贪官污吏!”

“实行土地革命!”

“暴动胜利万岁!”

锣鼓声,鞭炮声,口号声,欢呼声。

几十名劳苦工农一下子涌上主席台,争先恐后地争着发言“‘山里人当不得官,毬毛毛擀不得毡’,毬!这都是老爷们编排歌子骗我们。今天就当官了,今天就擀毡了!有什么说的?干革命!没有什么说的,还是干革命!”

“革命,我拥护!几十年了,就数‘辛亥’和现在好!我只要活一天,就革命一天!”

“苏先生(即苏维埃)的共产好。有了苏先生,才有我们种田佬的活路。再不交课租,再不上‘人头’(即人头税),种田吃饭,天经地义。打着红旗,革命到底!”

“古有圣贤,今有‘共产’。圣贤知民礼,‘共产’达民意。土豪劣绅,贪官污吏,古不合乎礼,今不适民意,当铲!当除!”

“我不会说话,我就现编现唱个歌子——

<small>十一月里是冬天,校场岗上把天变。</small>

<small>从今往后闹革命,天不红遍不回转。</small>

眼看着穷苦农友们一个个登台发言、表决心,又是说又是唱,坐在县委书记王志仁边上的一位麻城县的代表,瞅准机会一个箭步就冲上了主席台,冲着人们便大声呼喊:“我是麻城的代表,你们干得好哇!你们已经抓住了把柄,我们回去后,也照你们这样办!”

“好哇,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他一跳下台,王志仁就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这时天色己是正午。虽然要求发言的人争着抢着上,但曹学楷却不得不制止,还有好几项内容呢。所以,陪着一位农友发了言,曹学楷就大声说:“发言就先到这里,同志们,我们还有一项重要的内容要进行——”

说着,以贺守忠为首的一批罪大恶极的贪官污吏和士豪劣绅就被农民自卫军战士押进了会场。

这下可炸锅了。四下一片怒吼声,还有按捺不住的农民,要用长矛、大刀、鱼叉等武器解决他们。好不容易把他们押到主席台下面,佃农出身的司法委员田开筹就立即宣读《黄安县工农民主政府布告》——“判处贺守忠以死刑!”

“判处……”田开筹宣读完毕,会场气氛又一次达到高潮。仿佛已经不是冬天了,人们顿感轻松的心情即如春天的原野。

举水翻浪,倒水横流,无言的大别山,默默地含首:祝福,祝福,开天辟地!欢颜亦如神龟的眼泪,笑语亦似麻姑的梦呓远远地站在会场的边缘,戴克敏的心情格外舒畅,他正在心里默默地做着文章,刚开了个头,思路就被中共鄂东特委书记那兴奋的声音给打断了——

“庆祝中国工农革命军鄂东军建军大会现在开始——”

掌声,呼喊声,连绵起伏。

“现在,我宣布——中共鄂东特委关于将黄、麻两县农民自卫军改编为工农革命军鄂东军的决定——

“根据中共湖北省委的指示,现将黄安县农民自卫军改编为工农革命军鄂东军第一路;将麻城县农民自卫军改编为工农革命军鄂东军第二路。

“革令:潘忠汝同志为鄂东军总指挥兼第一路司令;吴光浩同志为鄂东军副总指挥兼第二路司令;汪奠川同志为鄂东军参谋长;戴克敏同志为鄂东军党代表兼第一路党代表;刘文蔚同志为第二路党代表。

“现在,我宣布——阅兵式开始!”

汪奠川发出了第一声“立正——”的口令。

霎时,300多名战士和上千名农民义勇队队员“呼呼呼”地起立,将会场的一边站成了英姿勃勃的铜墙铁壁。

广场顿时安静下来了,两万多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他们未来的子弟兵。

“向右看齐!”

“向右转!”

“跑步走!”

三道口令下过,队伍便像铁板一样凝聚在了一块,然后向右转,破浪一般,进入会场正中央。

整个广场鸦雀无声。太阳这时已升到头顶,它的照耀不但使人们感到温暖,就连天上的飞鸟,也充满了不倦的活力似的,一排一排地在广场的上空,振翅飞翔。

“司令官来了!司令官来了!”不知是谁先悄悄地喊了一句,人们的眼光马上射箭一样地,又射向广场的最北端。

这时,只见身着黄埔军校校服的潘忠汝和吴光浩,各骑一匹油光闪闪的枣红马,由北向南,飞驰而来。飞至广场中央,两人同时勒紧缰绳,一个上挽,两匹灵性十足的烈马,骤然前蹄腾空,同时发出一声昂扬而激烈的嘶鸣紧接着,两人便同时翻身下马,向大会主席台举手敬礼,然后向左向右转,两人背靠背,分别向在场群众举手敬礼,之后,才在汪奠川的陪同下,开始检阅刚刚诞生的鄂东军。两人所到之处,均以注目礼亲切而凝重地审视着眼前的每一张似乎是熟悉而陌生的面孔。这些面孔的拥有者在几分钟之前,还是农民自卫军,几分钟之后,就已经是一支正规的革命武装的战士了。

潘忠汝又像回到了清清珠江环绕着的黄埔岛。在那里他曾接受过两次大的检阅,而每一次的检阅,都给他以精神的振奋,意志的洗礼!他崇尚这种振奋,也相信这种洗礼。尤其是随着检阅者那沉稳地移动着的脚步,双方那似乎是不由自主的目光的相互探寻接触、相撞,直至一团团火花在无形的撞击中迸发、激溅、升腾,随即便又凝结成一种内在的钢铁般的力量,简直使他着迷,使他心醉!此刻,当他舒缓而沉稳地行进在检阅者的路线上时,他不但感觉到了这种“火花”的存在,而且,“火花”的频频迸溅,几乎使他有些眩晕。同时,也正是这种幸福的眩晕,又使他进入到一种似乎是坚强得不可摧毁的精神境界。

同样是检阅者,紧随潘忠汝其后的吴光浩,却在肃穆的行走过程当中,便想起了攻打汀泗桥之前,叶挺团长检阅部队的情形。当时他还是连长,当叶挺团长虎气生生地走到他面前,将那闪电一样的目光“切割”在他的脸上时,他一下于便有一种四分五裂的,被击碎的感觉。潜意识的,他眨了一下眼睛,而等他再睁开眼睛时,自己的目光也像子弹一样地射了出去,恰好与叶挺团长的目光相撞。“咣”一下,他感到了浑身的震颤!几乎是同时,双方的目光却焊接到了一起,形成了一种也许就是潘忠汝经常所说的——力。

是的,应该是的。虽然只是不长的一段路,虽然他检阅的仅仅是一支刚刚诞生的农民武装,可他明显地感觉到,他已经不可分割地和他们“焊接”到了一起。将来的天下,就得靠我们共同去打。

而站在队伍里接受检阅的戴克敏、刘文蔚、王树声、廖荣坤、陈再道等人,在这种职业性的检阅当中,感觉到的却是一种新的、陌生的,甚至是美的、有力的,叫人着迷的东西。就连潘忠汝、吴光浩,甚至是汪奠川这位非黄埔参谋长,都使他们在百感交集感觉之中,得到了一种陌生的新知。

周围围观的劳苦大众,在好奇的围观之中,就更是感觉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气”,这“地气”通过他们走过的脚步,渐渐地浮升开来,丝丝缕缕,直冲他们的腰杆。

自己有队伍了,腰杆自然便硬了起来。

检阅完部队之后,潘忠汝健步登上主席台,挥动双臂,大声说道:“同志们,这支军队,从今天起,就是我们工人农民自己的军队!”

直至此时此刻,凝固了多时的广场才又爆发出了火山一样的欢呼和掌声。

人群围上来了,这个摸摸战士的枪,那个看看战士的脸。

“怪了,怎么就不认识了?”

“这支来福枪没准就是我造的,却硬是摸不到枪拴了。”

“乖乖,拍一下脑壳,他脖子都不动。”

“好好干呀,过些天也当个潘司令。”

“狗娘养的,看他们还敢害人!”

潘忠汝也走下了主席台,“呼啦”一下,却被人群围了个严严实实。七嘴八舌,说长道短,忽然挤上来一个水灵灵的细妹子,很大胆地冲着潘忠汝说:“我想上名字。”

“好,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冬妹,姓赵。”

潘忠汝以为她没名字,本来很想给她起个名字,纪念一下今天的大会,没想她却有名字,说起来还一点儿都不含糊。这下可把害羞的潘忠汝给说红了脸。

见潘忠汝红了脸,又见赵冬妹的样子可爱,周围的人就开始瞎起哄:“快收了她吧,潘司令。”

“收了她,做压寨夫人。”潘忠汝的脸就更红了,话也想不到说,扭头就想往外挤,全没了刚才检阅部队的神采。但却挤不动,刚一使劲,就有人拉住他的手问:“司令发不发枪给我?”

“发!”这下潘忠汝却一点儿羞涩都没了,说话甚至还带了些幽默。“不过,要等反动派送来才能发。他们什么时候送来,我们就什么时候发,送多少就发多少。”

“那他们什么时候送来呢?”

“真是个笨蛋。”一个战士见他不明白,便就快快地插话说:“潘司令说的‘送’,就是让我们去缴枪。对不对,潘司令?”

“对,你说的对。我们就是要靠敌人来武装我们自己的队伍,敌人有造枪的工厂,我们没有,这就要靠我们去夺,去缴。所以,大家现在还是拿我们的旧家伙,一有机会,就去找敌人换,大家可别看我们穿的是农装,拿的是土货,可我们是革命的队伍,有党给我们指引方向,有广大劳苦大众的支持,我们就一定能战胜敌人。不但要打下一个黄安,我们还要打遍大别山,打遍全中国。打出我们的大路,打出我们的江山。任何势力也抵挡不住我们工人、农民武装起来的革命队伍!”

夜,终于静下来了。但黄安县建立工农民主政府和工农革命军鄂东军诞生的消息,却闪电般地传遍了黄麻山区的山山岭岭,鼓舞和牵动了百万农友的心。一连数日,黄安县到处都在杀猪宰羊,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接二连三地举行庆祝活动。黄安县城开完庆祝会的第二天,七里坪复又举行万人庆祝会,接着是紫云、挑花、高跷……除了庆祝之外,还自发地举行声讨蒋介石的游行示威。整个世界,似乎都为之震撼,为之发狂。

同时,黄麻起义的胜利和工农民主政府、鄂东军的建立,又使黄麻两县的土地革命运动大大地向前迈进了一步。黄安的大部分区、乡,都先后建立了农民革命政权,革命声势空前高涨。

11月20日,正在准备南征的潘忠汝,却在火王庙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一进火王庙,就点头哈腰地拦住了正要出门的潘忠汝:“请问,哪个是潘大司令?”

“你找潘司令有何贵干?”见来人一副不三不四的打扮,潘忠汝的口吻也不客气。

“我是,我是……”来人却不立刻说完,而是把潘忠汝的胳臂一拉,神秘兮兮地踮起脚跟,把嘴凑到潘忠汝的耳根上,还用一只手遮着,才说:“光山的红枪会。”

“什么?光山的红枪会?”潘忠汝却有点儿奇怪,光山的红枪会是吃了枪药了,有这么大的胆子,敢闯火王庙。

“是,是,是。”来人却一味地点头哈腰。这就使潘忠汝又有点儿好笑,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呢?不妨问问再说:“找潘司令有什么事?”

“这得见潘大司令方可细言。”来人却又一本正经起来,还不屑地看了潘忠汝一眼,又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当然是上等的要事。”

“狗屁!”这下却把潘忠汝的火给逗起来了:“我就是潘忠汝。来人——”

“啊?天!”不等哨兵上前,来人便径自下跪:“潘大司令息怒,息怒。只怪老朽有眼不识泰山,我本是光山红学一师爷,耍刀弄枪也是几十年。临到今日,方知共产才是正经事体。所以,所以带了各个红学代表30余人,愿归顺潘大司令,从即日即时起,且听潘大司令的任意支使和派遣,刀山敢上,火海敢闯。是真金不怕火炼,是好汉不怕枪弹,只要潘大司令一句话,弟兄们都归你,大打天下,当万死不辞……”

见这家伙吓的魂不附体,嘴里还没完没了,潘忠汝就笑着说:“起来吧,有话我们慢慢说。”一边说,就一边将来人拉了起来,心里直纳闷,这可是一件新鲜事。光山的红枪会,耀武扬威总有千百年,今日却来求和了。

等来人将其它30多人招呼进火王庙,王志仁、吴光浩、曹学楷、戴克敏及黄安南部的八里区、永和区的一些人也都赶来了。

经了解才知道,慑于黄麻起义的威力,光山红枪会内部了发生了变化。一部分要求派人言和,一部分则依然视革命军和革命政权如洪水猛兽,他们是不顾会首的阻挠、威胁,提着脑袋前来求和的。

“这当然是好事。但有一点我们可以断定,他们求和的目的,只是为了明哲保身,绝不是出于自觉自愿的革命。所以,队伍可以收编,但要严加管理,使他们尽早地明白革命的道理,成为革命者的真正的同志。”

双方交换意见之后,王志仁便召集潘忠汝等人开了个小会,就收编红枪会一事,作了一些必要的安排。之后,才接着召开他们计划好了的关于鄂东军南征的会议。

“现在,请八里区和永和区的同志先谈谈他们那里的情况。”

黄安南部的八里区、永和区一带与长江接近,土地肥沃,人口密集,工农业都较北部的七里、紫云发达,黄安的大地主、土豪劣绅等,大都集中在这个地方。他们不择手段地利用穷苦农友组织红枪会,以保护其财产,阻止革命风潮的侵入。当工农民主政府在黄安县城成立之后,反革命活动更是猖狂起来,利用“红枪会”,民团,纷纷组织所谓“保产会”,公然同工农革命政府对抗。

听王志仁让他们介绍情况,南部来人中随即站起来一个。说了一些大概情况之后,他便谈起了距黄冈县较近的大地主肖耀南家的具体情况。他说“肖家霸占肥田五百石(每石收租共20石),枪械极多,听说有一千支枪埋在地下。”

“有一千?”听说有一千支枪,潘忠汝等人的眼里就放出了精光,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不确定,听说有这么多。不过,肖家的‘红枪会’个个都是好枪却是无疑。何况,肖耀南多与武汉的一些军阀有染,并贩卖过一些枪械给其他地主民团。”

“是这样。”潘忠汝心里有数了,即便没有一千支,百八十支肯定是有的。

“有肖耀南领头,其它的土豪劣神就非常张狂,组织得非常厉害,我们派人做了很多工作,很难生效。他们也很狡猾,一听说咱们这边闹起来了,已经成立了革命政府,就四处放风,欺骗佃农,说什么‘今年的租不要你们还’、‘黄安城又被三十军占了’等等,好些个佃农不辨真伪,都给他们骗了,还说他们的老爷怪‘慈善’”

“还有一个地主,”紧接着另外一个人说,“都六十多了,还抢了一户佃农的小女儿。我们同他讲理,他却说这是‘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原来呀,这家伙暗地里使了些银子给佃农。还说什么,‘我不做亏心的事’,这就不好说了。还有那佃农,被人家抢了女儿,却到处张扬,说他们家老爷比以前好多了,知道给他银子使。”

“更可恨的是,他们说鄂东军也是老鼠的尾巴,炸不出二两油。都是些鸟枪,打人都不行。”

“还有……”

八里、永和的人越说越激动,最后连土豪劣绅穿什么衣,吃什么饭,到什么地方夸谁的铜水烟锅好等等,都一一说了出来。

见情况已经基本掌握,王志仁就说:“好啦,情况我们就谈到这里。现在我们议一议,这事到底该怎么处理?”

刚才听南部同志介绍情况,潘忠汝还蛮有兴趣,多少也得弄他一些枪支。后来又听他们连鄂东军都不放在眼里,气就不打一处来,看来不灭掉他们,他们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但是,待王志仁说完话后,他的发言却更理智许多,他说:“情况我们都听到了。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南征是势在必行。如果不用鄂东军去作南部农民的先锋,就没法打击当地土豪劣绅的嚣张气焰,也不可能发动他们来消灭土豪劣绅的势力。所以,为了扩大革命影响,彻底消灭反革命势力,借以推动土地革命的发展,我建议,鄂东军立即南征。打他个落花流水,看他们还敢反革命!”

“我同意忠汝的意见,但要做好充分的准备。要有组织、有计划地向南发展,譬如带多少人马,谁来率领?还有宣传品,我觉得这也很重要。”

“是的,既要打土劣,又要搞宣传。还有,南征大概要多长时间,主要内容是不是以组织农民的数量、杀土劣的多少、烧房屋的间数以及没收财产、土地的多少为标准?等等,都得计划好。”

“还有,若是鄂东军南下,黄安城的留守问题也得考虑。”

前边两人一说毕,吴光浩就扯出了这个问题,他说:“刚才我们准备收编河南的红枪会,大家都很高兴。我也很高兴,这说明了我们的势力已经有了一定的声势。可我又觉得,他们不会一下子都来求和。刚才那师爷也说了,他们内部的争斗也很激烈。这就足以说明,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很可能会钻我们南下的空子,来攻打县城。所以,除了南下的各项工作要做之外,留守问题也不可等闲视之。”

“有道理。”王志仁接住吴光浩的话,便说:“我建议,鄂东军南征由潘忠汝同志亲自率领,留守司令由刘镇一同志来担任,其它具体事宜,我们再接着一项一项的议。”

就这样,11月26日,以鄂东特委的名义,命令鄂东军总司令兼第一路司令潘忠汝率第一路快枪队70余人及驳壳枪队全部人马,并携带多种宣传用品,由桃花至八里,然后永和,在一星期之内,发动群众,打击土劣,烧毁房宅,没收财产,以最短的时间,建立革命政权。

命令一经下达,潘忠汝便翻身上马,率领鄂东军第一路之大部,在欢送人群的口号声中,浩浩荡荡地开出了黄安城。与此同时,革命形势空前高涨的黄安县,大大地刺激并鼓舞了麻城人民群众的革命斗志。在中共麻城县委、麻城县农民协会的领导下,蔡济璜、王树声等人,亦在西张店王家祠堂召开了5000多人的农民大会。

大会上,蔡济璜代表中共麻城县委,首先作讲演——

“同志们!黄安已经闹红了。抓了权柄,建了政府。还有第一路军,已经开始了南征。我们怎么办?前些日子,我们打了一些土豪劣绅,捉了人,杀了头,分了田地,没收了财产。也是闹得天翻地覆,纷纷扬扬。灭了地主老爷的威风,长了我们穷苦大众的志气。但是,与黄安相比,还有一大截距离!至少,我们的县城还在黑暗着,我们的权把子,还是阔人老爷把持着。怎么办?小打小闹看来是不行了。跟不上蓬勃发展的革命形势。要打县城,要夺政权,我们就得大搞而特搞。首先肃清各地的土豪劣绅,打倒不行,打跑也不行,要彻底消灭;其次,要大力发展我们的革命武装。村村寨寨,都得动员起来,人人为战,各自为战。一有风吹草动,立即群起而攻之。使我们麻城,真真正正的,毫无土豪劣绅和反动派的插足之地。最后,愿我们穷苦大众团结起来,打倒土劣,消灭民团、红枪会,攻打县城,夺取政权,这些好日子,就一定能够实现!”

接着,在群情激昂的口号声中,王树声等人一一登台演讲,号召劳苦大众,紧跟共产党,消灭阔老爷,迅速欣起土地革命的新高潮。

会后,麻城县便风风火火地行动起来了。参加大会的各路人马尚未完全撤离,西张店的农民就已经冲进了大土豪、二阕长陈霞庭的家,抓了陈霞庭,没收了他的全部财产。

紧接着,乘马、顺河、黄土岗、龙中、杨畈、大塘角农民相继暴动,系起红带子,扛起红缨枪,一路打杀,一路胜利。一时间,黄麻大地人人笑逐颜开,个个乐不可支。就连三岁的小孩子,也都哼哼叽叽的会唱这样的歌——

一九二七年,湖北黄麻县(黄安、麻城县)工农齐觉醒,就把革命办。

县委和区委,作过普宣传。

组织农协会,办起青年团,大家联合起反抗杂税与苛捐!

直到九月间,就把主义变,(指把三民主义变为共产主义)一致要共产!

可是,“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动阶级受难之时”。

11月27日下午,临近傍晚时节,王志仁等正在处理潘忠汝他们解押回来的一个大土劣。他一边说话,一边高兴地翻看潘忠汝送上来的情况报告——

“南路农民见鄂东军南下,非常高兴,各个手持木棍、长矛、扁担之类,积极协助我们作战。昨日一路横扫土劣,今晨至八里垸,与土劣的红枪会一堂(约百余人)遭遇。红枪会气势汹汹,来势凶猛。殊不知我鄂东军打红枪会素有经验,当即打死过半,缴获枪械五十余支。此地红枪会大多未经过战争,他们在土劣的欺骗下,以为红学可抵挡炮子,刀枪不入。此次战后,死亡过半,迷信也随之瓦解。在该红枪会不战而散的同时,八里垸四千(有余)农民开会,举行暴动,开始四处追杀土劣,烧房焚屋,以至不论男女老少,风闻信息的土劣均纷纷逃命。听农友反映,解押土劣实系黄安最大土劣之一,故政府当罚重金之后并斩其首级。如是向前发展,肖耀南所埋枪支是否属实,当是一两日之内方可澄清之事……”

恰在这时,却有人报告,驻河口之敌三十军独立旅秦进忠部400余人,及其各地逃亡土豪劣绅,及红枪会约千余人,正在向县城进犯!

果然来了!看来吴光浩的提醒还真是没错。他们可真是迫不及待,昨天才南征,今天就来攻城。不过,王志仁却不惊慌,关于城防之事,他与留守司令刘镇一及鄂东军第二路的廖荣坤排长等人已经作过商议。这会儿,不自觉地,他就想起了也是才获悉的,敌中央社关于黄麻起义的惊呼:“鄂东黄安自被农军盘踞,其势比以前更加蔓延组成工农政府,大倡土地革命贫苦农工附从者,已达数万人。”

当时,他多少还有些高兴,对于我们的革命,看来反动国派也是惊慌得坐不住了,并没有深思,这种惊慌,实际上也是进行反扑的先导和信号。如今第三十军的人马已经兵临城下,不管它与这则报道有无必然联系,既然来了,打他便是。

但是,等他匆匆赶到刘镇一处,才知道情况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怎么样?镇一,听说三十军出动了一个旅?”一进刘镇一的门,他就笑着问刘镇一。之所以要强调一个旅,是想夸张一下对方的实力,实际上他已经得到报告,只有400多人。而这么一说,肯定是胜券在握的战斗就更能鼓舞战士们的斗志。

“知道了。”

刘镇一却只淡淡地回了这三个字。一下子,就引起了王志仁的警觉,刘镇一平日可不这样的呀。

同吴光浩一样,刘镇一也是鄂南暴动失败后才到了黄麻地区。但在未到黄麻之前,同吴光浩一样,他的传奇故事却早就传到了黄麻。说是刘镇一受命赴鄂南时,由武汉乘车南下。当时他只身一人,当车至中伙铺时,恰遇鄂南暴动总指挥黄赤光率农民武装劫车。一开始刘镇一并没在意,他有重任在身,不便随意行动,后一听是农民武装劫车,也就不管那么多,立即上前,鼎力相助,赤手空拳,缴枪两支。等去特委报到时,才知道黄赤光即是暴动总指挥。两位“大侠”相逢,自有说不出的激动。

后来到了黄麻地区,担任鄂东革命委员会的负责人。虽说主要的工作不是打仗,但却快人快语,对潘忠汝、吴光浩等同志,时有警策之言和上好建议,尤其是潘忠汝昨日南下之后,很快就把县城秩序整顿得异常安宁。怎么这会儿倒有些反常了?

但王志仁却没有直接去问,而是绕了个弯子,问了一句:“受得了吗?”

“正在想办法。”

“到底怎么回事?”见刘镇一还是淡淡地一答,随即就又陷入了沉思,王志仁却坐不住了。

“是这样,志仁。”见王志仁有些着急起来,刘镇一才慢慢他说:“说是一个旅,其实只有400多一点,这我知道。可即便是400人,也足以给我们构成最大限度的威胁。何况,还有四处的反动红枪会千余人马的呐喊助威。我们号称四大警备队,其实只有60来个人,上街巡逻都凑不够数,还都是些义勇队。队员真正能作战的,只有荣坤一个排的18杆枪18个人!18个人,再加60,78个人对1400人,这仗怎么打?!”

“明白了!”

“还有,也就是我刚才为之苦思瞑想的事,大兵压境,战士和群众的信心,斗志怎么鼓?打肯定是要打,可怎么打?还得好好地研究一下。”

“是的,这很关键。自人民政府成立之时,就有人持观望、甚至是犹疑的态度。如今兵临城下,发动群众,可说是十分重要的事体。”

“我建议,从今晚起,全城实行戒严,首先对不法之徒进行‘就地正法’。并由县政府工作人员与工人纠察队组成巡逻大队,分赴城墙轮班巡查;同时,动员人民群众行动起来,烧茶做饭,供应守城部队。而守城部队则相对集中在可能成为突破口的西门、南门附近,集中兵力、火力,分批、依次打退敌人的进攻。

“我同意。”听刘镇一这么一说,王志仁心里就踏实了许多。至少,在军事问题上,他已经作过填密的考虑了。剩下的,就是配合与支援的问题了。所以,他不但表示同意,同时又提议:“是不是先开个会,把任务布置下去?”

“好吧。这个会不但要开,还要开好。否则……”

“否则就不必说了,我相信,这仗一定能打好。”没想王志仁一个“好”字,却把刘镇一给逗乐了。什么是个好?这个王志仁,可真是巧舌如簧。不过,这话听着还是舒服,所以,他就老实不客气地说了一句:“志仁,你可就是凭着你这张嘴在‘治人’。待会儿开会,就全看你的了。”

“志仁不才,但却相信人民群众。只要有他们在,黄安城就不会被打垮!”像是半真半假,实是真心实意。王志仁一句话,刘镇一再没有说什么,但却在心里佩服,王志仁的革命激情和无处不在的乐观主义精神。

是夜,王志仁即召集县城各界人士紧急会议,通报了情况,提出了建议,最后形成了“坚不可摧”的决议。

紧接着,刘镇一又同廖荣坤、王志仁等,一起制定具体的作战方案。

等到拿出具体的作战方案时,已经是晚上9点多钟。繁星点点,朔风如泣。但刘镇一却半点都不敢疏忽,一出房门,他就拿上手灯,径自去巡查各门步哨。

虽然已经制订了的确是十分周密的作战计划,可刘镇一却丝毫不敢盲目乐观。这是怎样的一仗,他自己心里是有数的。不到战斗打响,不到战斗结束,也许谁都没有发言权。走在去西门的路上,心里不断地想着这些事情时,却忽然想到了潘忠汝。要是潘忠汝在,也许还会有高招。对付第三十军,或者说对付红枪会,潘忠汝确实是有一套。而且,情况越是被动,他想的办法就越多、越绝。可惜,潘忠汝还在八里。不过,不到非常时刻,都不能轻易去打搅他们。南征,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比守城更重要。可是,守城也是万万不可马虎大意的。这城是什么?是黄安县人民的信念和希望!革命至此,也就只有这么一座县城。虽然说人马的发展是壮大革命力量的最基本的条件,可工农群众在尚未充分觉醒的同时,他们所能看到的,却是有形的,最直接的东西,那就是四周的城墙和四开的城门。忽然,快到西门时,刘镇一却听见城外传来了一阵阵群犬狂吠的声音。他便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随着他的脚步,犬吠一路不止。而且越来越近,竟到了城门口。狗叫的同时,似有忙乱的脚步在响动。

刘镇一明白了,很可能是打前站的红枪会,他们已经到了城下。这很明白,只有红枪会,才会有那么多狗。如果是由红枪会打头的话,明天的战斗就有办法了。不过也不能排除他们晚间偷袭的可能。这么一想,刘镇一便跑步绕城一周,在东南西北四城处,分别命令各队长必须严防:“钥匙交队长保管,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开城(门)。夜间多放步哨,时常巡逻不得擅离本位,切实负责,以防不虞。”

及至晚上8点左右,刘镇一又亲自巡查各城门。这时犬声已息,四周一片宁静。这下他放心了,红枪会及独立旅已经进入指定位置,正在养精蓄锐,以待明日攻城。

为了证实自己的推测,刘镇一与步哨一起,悄悄地上了城墙。在微弱月光的迷膝中,三四里地开外,隐约可见黑压压一片。偶有一点儿火光,一闪一灭地像是鬼火。

如果说刘镇一刚才还在耽心这场战斗是否有把握的话,那么,此刻站在城墙上,凛冽的寒风却吹动了他的心火——来吧,狗娘养的!只要我刘镇一在,黄安城就是我们的!

就在刘镇一登城观望,以证实自己的推测时,其实,第三十军独立旅旅长秦进忠也在远远的,向又高又厚的黄安城张望。按计划,本来是晚上就要发动进攻的,可等到傍晚时,他却改变了主意。

“天亮再说。”容不得红枪会会首们再啰嗦,秦进忠就骄横地打断了他们的话。

“为什么?老爷。说得好好的么。”红枪会一会首还不死心:“我的人马,被他们拉去了半数之多。何况……”

本来红枪会会首是想提一下,他们是出钱请他打黄安的事,可秦进忠却有点儿不耐烦了:“我说天亮就天亮,没那么多他妈的为什么。为什么?老子不舒服,行了吧?”

红枪会的几个会首这才怏怏地退出了秦进忠的“军帐”。他们不知道哪儿得罪了奏进忠,却又不甘心就这么冻上一晚上。所以,一出军帐,找了一块避风处,几个人就站在那儿开始瞎嘀咕。

“妈的,这帮王八蛋就是难侍候。要是老子的人马都在,还用得着什么狗屁独立旅。”

“此话可不当这么讲。我是想,我们出了那么多钱,他怎么还要等到天亮呢。天一亮不就完了吗?要知道,匪贼那边也有坐探。我们出动的消息,他们肯定知道,准备了一晚上不说,要是连夜派人去拉南下的队伍,那可就惨了!”

“那是为什么呢?这个婊子养的!”

“不知道。妈的,算了吧。天亮就天亮,有他独立旅压阵,我看这城也不难攻。我的探子也有报告,说黄安基本上就是一座空城。只有18条能打得着的枪。嘻嘻,18条!妈的,老子把他们的皮扒了,用鸡巴也能打18条枪。”

“我看还是谨慎为妙。这么大一座城,怎么可能只有18条枪?可别是……”

但不等这一会首说毕,刚才说话的那会首却不高兴了:“我说18就18,你他妈有什么好说道?”

“我他妈就要说……”那家伙也急眼了:“谁要是胡说八道,明天一早就横死在这里!”

“你他妈在咒谁?”

“谁胡说就咒谁!”

“老子要是说对了呢?”

“那我死。可就怕我不得死,反倒把没脸没皮的鬼魂给拉到阎王爷那儿去。”

“我看你是活腻了?”

“谁腻了还不一定。”

“哗啦,哗啦。”这么说着,两人就都使出了盒子枪。

“算啦,算啦。没得仗打也不能我们弟兄们打。还是早点休息吧,有火,用到明天早上。”

接着又是一阵劝说,两人这才收了枪,极不情愿地各奔东西。吵闹了半天,他们却始终都没弄清秦进忠为什么不出兵。秦进忠是有点儿不舒服。说好是出五千银元的,他的军需官却只给他点了四千。四千就四千吧,当着他们的面,他也不好说破。当然,他也不敢相信,是他的军需官克扣了这帮人“孝敬”给他的一千块。但总归是不舒服。所以,不但不连夜出兵,就是等到天亮,他也要叫这些王八蛋们先上。

“先一拨一拨地死上他娘的一大堆,我再收拾也来得及。不就是个小小的空城吗?有什么值得大动干戈的?”

所以,支走了一干红枪会的会首,他便命传令兵叫来了三四个牌友,没事儿样的开始玩牌了。

到了第二天早晨、天还不亮,西门却有两个人影,各挑着一担空萝筐,缠着哨兵要出城。

“开,开门吧。我们是咱们新雇的伙夫,出城买箩卜去。”

“不行,没有刘司令的命令,谁也不得出城。”

“我们真的是要买箩卜,不信你看,我们手里有字条。”说着,两个人就放下萝筐,一齐朝哨兵扑过去。一人一刀,哨兵“啊”的一声就倒在了血泊中。

这边刚一放倒哨兵,两人就飞快地扑向城门。但却没有钥匙,就只好不顾一切地砸锁。砸锁的响声惊动了周围的哨兵,一下子围上来三四个。见是土匪在砸门,冲上去就撕打在了一起。等到刘镇一巡哨又巡到西门时,才将他俩捆了起来。

与此同时,南门也有三四个背着包袱的人,声称出城赴省,要求哨兵开门。

哨兵不开,双方便也撕打开来。西门出了事故之后,刘镇一就知道城里潜伏了土匪。不等处理好哨兵的事、就朝南门飞奔而来。但等他带人赶到南门时,哨兵已经受伤。见土匪正在砸锁、砸门,快枪队一阵乱枪,三四个土匪即应声倒地。

此时,城外的红枪会已经开始攻城。枪声不断,呐喊震天。开始,刘镇一以为敌人的主要目标就是南门,即令廖荣坤率快枪队在此抵抗。但全队人马尚未上阵,却接西门快报,红枪会大部入马正在西门攻城。确定情况之后,刘镇一又令廖荣坤率快枪队火速奔赴西门:“南门有我,快去西门。一定要守住!”

话虽这么说,可刘镇一一刻都放心不下。无奈南门外众匪也是狂狂,打得天昏地暗,根本无法脱身。但待南门枪声稍微稀落之后,留下六名战士坚守,刘镇一自己则飞奔西门。

西门果然危机。廖荣坤左右的两名战士都已受伤,而城下却是嗷嗷乱叫的一大片红枪会土匪,其中还夹杂着数不清的独立旅的人马。红枪会在前,纷纷打枪,投弹,甚至放箭,有的还在阵地上跳来跳去,也不知是舞什么花步。这可能是他们的师爷,在给他们唱咒符。而独立旅的人马相对则稳定一些,一片一片,有的趴着,有的跪着,有的站着,好像是不慌不忙,有的在瞄准,有的在放枪。而城上的战士及农民义勇队打得也是非常顽强。有的血流满面,有的头发焦黑,有的耳朵上已经穿了个洞,有的肩膀上的衣服和皮肉一块部被削飞了。却钉子一样地钉在哪里,一边放枪,一边扔手榴弹。虽然打不退敌人的进攻,敌人却也寸步不前。双方,已经处于你死我活的胶着状态。

过了不一会儿,南门又告急。对廖荣坤稍作安排之后,刘镇一则又迅速奔赴南门。等他赶到时,只见四五十个土匪在独立旅十来个士兵的掩护下,一面打枪,一面带着五架云梯准备登城。

一战士见状,即向跑在最前面的土匪开枪。一连打死两个,但土匪还在不顾命地往前冲。眼看土匪架好云梯,一个一个地开始往上爬。刘镇一随即解下一枚不到关键时刻都舍不得用的手榴弹,朝着云梯就扔了过去。“轰”的一声,随着炸弹的轰响,云梯和土匪一起,便在空中开了花。

受到意想不到的打击,土匪便纷纷逃跑。一时间,南门的攻势明显地被压住了。

趁着这个空当,刘镇一又赶到东、北两门。东、北两门由王志仁等人看守,敌人大多聚集西、南两门。东、北两门不是大多,所以相对安全一些。见刘镇一满脸黑灰、汗流如注地跑到北门,王志仁立刻迎上前去,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说:“怎么样?”

“我看得派人去给忠汝他们报个信。如此往下打,肯定吃不住。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独立旅基本上没动,只在远处助威、射击。主要是红枪会的土匪在前边冲。而如果仅是土匪的话,也可能坚持得住,问题是还有独立旅在后面等着。再说,这仗今天肯定打不完。这就给我们争取了时间。你说呢?”

“这还用说吗?不过,我觉得派上两个人去报信好一些。一个去七里坪,一个去八里垸。现在立刻就去。”说着,王志仁就点了两个精干的小伙子的名,又命另一人去找些白布过来。

等白布找到了,他这边也交代好了。于是就用白布将两人分别从北门、东门吊了下去。

放下了去报信的同志,刘镇一的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但当他回到南门时,南门外的土匪却将城门外的毛棚推倒了,正在点火烧城门。一见城门失火,农民义勇队的队员就有些惊慌失措。刘镇一见状,即上前做工作,“同志们别怕,那毛棚是我刚才用手榴弹炸敌人时炸烂的。土匪飞不过来,不要紧,千万莫慌。我们已经派人去给潘司令报信了,要不了多时,他们就会回来,与我们一起战斗!”

和王志仁一起,如此反复在城墙跑了三圈,才将义勇队及部分农民的心安定下来了。接着刘镇一又忙着护送伤员去医院。等他安排好伤员复又走到街上时,却见三五个县政府、县委的办事员,在人群里没命地乱跑。

“这是怎么回事?”不管三七二十一,刘镇一上前将他们召集起来,劈头盖脸就批了一通,然后板着面孔说:“以留守司令的名义,我命令你们,第一,立即召集城内工人纠察队,各持大刀,巡查大街小巷,如有不法之徒,按照县委会议决议,予以就地正法;第二,立即落实、巡查农民政府的戒严令;第三,立即组织农友群众准备饭食、茶水,沿城送给守城战士。如有不贷,同样就地正法!”看着那些个办事员点着头,兔子一样跑开了,刘镇一方才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甚至饥饿。头也有点昏沉沉的,看太阳好像都是绿的,而眼前的景物、人群,也都在梦中一样。城头尚有枪声,但却明显地稀落了许多。而这稀落了许多的枪声,此刻也只能在他的“梦”中无力地擦过。革命,战斗。战斗,革命。当革命必然要以战斗的形式来进行时,流血和牺牲就在所难勉。这很奇怪,就像是一个游戏。然游戏的规则却是这样的残酷!

这是为什么呢?刘镇一突然觉得他所想象的这个问题本身,也很有意思,革命这么长时间了,头颅和热血也早就交给了党,何况,这也不是第一次参加战斗,可为什么要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呢?

当然很简单,答案也许只有一个字:活。可这一个字的写法,却又是多么的别扭!几千年来,朝朝代代的劳苦大众都不知道该怎样的活。任人宰割,受人欺凌。几乎尽是在愚弄中生,复又在愚弄中死。从来就没弄明白过,生之于他们的意义!今天终于弄明白了,当家作主。不再作牛马,不再受人欺。然而,要证明这种认识的正确性和合理性,却必须通过战斗,流血,甚至于牺牲,才能够达到目的。也许,这本身就是革命的意义。一切剥削阶级反动派,都不可能乖乖地退出历史的舞台。不知道那些家伙去弄饭了没有?同志们可是从上战场到这会儿,都还没吃一口饭。我得去看看忠汝,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好像是乱七八糟想了这么多,刘镇一一下子就晕倒在马路上了。

等他醒过来时,身边却坐着王志仁和廖荣坤。

“唉,我这是怎么了?”

“问你自己吧。又是吃饭,又是忠汝、忠汝叫个不停。我看你是想他们想昏了。”

“是吗?”听王志仁一说,刘镇一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印象。但却故意反问了一句,以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噢,对了,好像我还想了许多革命和战斗的事。不过,我们先问问荣坤:“荣坤,战斗怎么样了?”

“土匪还没跑,独立旅也没撤。他们都在南门外和西门外的小街和小丘上,烧饭,休息。还有几个师爷,来来回回在北门外张望,很有可能,他们要朝北门移动。”

“同志们呢?”

“都非常困苦,也在休息。士气倒是很高涨,就怕弹药不够,我看敌人是把赌注下到晚上了。”

“明白了。”说着,刘镇一就突然坐了起来。他自己没感觉到什么,倒把王志仁和廖荣坤吓了一跳,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问他:“怎么啦?”

“躺够啦!”他却笑嘻嘻地答。但由于起的太猛,还真的有点眩晕。揉了两把眼睛,眼前的金星才给揉没了。

“要不要开个会,把思想统一一下?”

“要。”

王志仁一提议,刘镇一马上表示同意。联想到在街上碰到的那几个办事员,他就觉得开个“战地会”非常有必要。再不开就乱了套了。说不定,战士和义勇队的农民当中,也会有这种惊慌失措的情况。

这时己是下午的4点多钟,但双方的战斗却已经完全“休息”下来了。太阳高高地挂在西天,城墙内外却是死一般地寂静。

街上也有行人,神色却是捉摸不定。走在去县政府的路上,倒是前边两个战士的对话却大大地鼓舞了刘镇一的斗志——

“看见那些枪吗?”

“看见了,好几十支。有个家伙还是我打死的。可就是不敢下去,真可惜。”

“我也是,倒不是怕死。是怕死了就没人守城了。”

“妈的,还有独立旅那些坏蛋穿的衣服,都那么好。”

“这我可不馋,等到我们把他们都消灭光,肯定会有比这更好看的衣服。就像潘司令那天穿的一样。嘿,那才叫威风呢。”

“这才叫战士!”

没等听完他们下面的对话,就已经走到县政府门口了。

刘镇一恋恋不舍地看他们走到了拐角处,才不由自主地赞叹了一声。等他进入会场时,政府、农协及总工会的人都到了。王志仁一说开会,他就马上站了起来,开门见山,就将问题摊到了桌面上。他说:“今晚土匪不撤,似有准备攻城之势,各同志怎样?”他这么一说,倒使在坐的都有些突然的感觉,继而面面相觑,竟一时没人说话。

刘镇一却不管这么多,只管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别无选择,只有一条路,死守。”

过了一会儿,他便缓和了一下口吻,说:“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没有理由。很明显,如果今晚我们要弃城而逃,未必都能安全撤退。前有红枪会挡道,后有独立旅坐阵,全部安全撤退,肯定是不可能的。可如果我们的各项工作能够做好,那么,还可以守得住!同时还有一点,如果我们就这样弃了城,那明天北方的农友来了,南方的军队回来了,岂不是笑话了吗?

“各位同志!今晚只有死守,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现在,各位听我的计划:第一,将东、南、西三面城门,全用砖石垒起,这个估计一小时之内即可办好。三十军攻打宋埠城的时候,城门是用洋油烧开的,如用砖石堵塞,则不容易烧开;并且,各城门处预备一些杀猎桶,装满水,以备急用。第二,将商店所有的洋蜡,灯罩全部买来,能买多少买多少。第三、工人纠察队在大街小巷轮流巡查,以防藏在城内土匪作乱内应。第四,各商店、铺面、饭馆,今晚门前各悬灯烛。第五,多备茶水、点心、纸烟。只要这几点都能做到,黄安城就可以守住。”

这么一说,在坐的各位也都明白了刘镇一的意思。前些天吴光浩迫于无奈才有心无心地演了一出“空城计”,如今刘镇一却是处心积虑地又要演这出三国戏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所以,刘镇一的计划,实际上就成了的“命令”。各路人马,纷纷出动。等到一切都准备就绪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于是,刘镇一一道命令,城墙四周的蜡烛、灯火便一齐点着,每隔六堞点火一支,并用小方砖将火托着,使火光照耀于城外。另外,两火之间各伏战士或义勇队队员一人,用以观察城外敌阵的动静。刘镇一的指挥部设在城北门城楼上。在这里,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城内的大街小巷也是灯灯通明。时有巡查队的人影晃动,时有“噢啊,噢啊”的呼喊声在夜空振荡。

这样的布置,确实吓住了1927年11月28日晚上的河南红枪会。甚至连秦进忠旅长,都不敢贸然进攻。

“会不会有诈呢?”当各路红枪会的会首纷纷要求他的人马打头阵时,秦进忠却忐忑不安地问了一句。

“有屁的诈,那帮穷小子就会玩这一套。前晌魏老爷进城,满街都是标语。吓得魏老爷尿都尿不净,提着裤子就跑了。结果呢,白白的给他们让了一座城。他们倒是高兴,吹着喇叭,排着队伍,大摇大摆地进城了。”

“说的也是。”虽然秦进忠还是怀疑城里有诈,但为了应付差事,还是出了个主意。毕竟,吃了人家四千银子。不说点好听的,怕也是交代不下去。

“依我之见,等到天黑无星时,我们猛轰他一阵子。如果他们接火,我们便一鼓作气,拿了它。而如果没有什么反应,可就得谨慎从事……”

“那好,就这样说定了。”

“说定了。”

果然,到了晚上9时许,城外红枪会及其独立旅全部人马便轰然开动。又是打枪,又是放炮。半小时之内,“嗖嗖”的子弹唿哨着,“噢噢”的人声呐喊着,但城头灯光,烛光所能明耀着的百米之内,却不见一个人影。

而城墙上的廖荣坤和他的战士们,却是任你把天打得塌下来,谁都不放一枪。除了打灭了几盏灯和几节蜡烛之外,面对汹汹的枪弹,城墙上却是毫无动静。

这下,红枪会和独立旅都着急了,不知道城里到底唱的是什么戏。于是,半小时后,枪声便逐渐稀落。至下半夜一两点钟,却发现城外的山林中,不时地有手灯的光柱扫来扫去。守城人员将这情况报告刘镇一,刘镇一坐在椅子上,还是那句话:“严加防守。”

等到凌晨5点左右,又有一阵枪声骤然响起。刘镇一听到枪声,一下跳了起来。他以为敌人要发动拂晓前的进攻,一把提了盒子枪,就奔出了城楼。四下里一看,却见西门外的山林里人影绰绰,吵闹不断。正要前去看个究竟,北门外,他的眼皮子底下,却“噢呵、噢呵”地跃出了一队人马,他们手持大刀、长矛、土铳、来福枪等武器,山风一样地呼呼啸着,朝西门外的山林压了过去。

七里坪的农友来了。

刘镇一一阵欣喜,不自觉地就奔到了西门。远远望去,西门外的山林中都是一片尘烟翻滚。正要集合队伍,出城追杀红枪会,哪尘烟中的人马却又“噢呵、噢呵”地杀了回来。

“快打开城门,欢迎农友们进城!”见他们又杀将回来,刘镇一就知道是红枪会和独立旅已经走远了,否则,是不会这么快就回来的。所以立即下令,大开城门,欢迎援军进城。但是,一声命令下过,刘镇一却一屁股就坐在城墙上,虽然寒风凛冽,可直到此时此刻,他这个城防司令,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后来他才知道,这七里坪和紫云区前来解围的农友们并没有得到他们的信报——报信的同志一出城就被土匪杀害了,而是道听途说土匪攻打县城的消息之后,自发地组织起来,星夜赶来援救。气势也是汹汹不可阻挡,打开城门之后,竟源源不断地涌进了一万多人,差不多将个黄安城挤得水泄不通。农友一到,惊吓了多时的小商小贩及其城里的工农大众,便都自发地放起了鞭炮。

至下午4时左右,潘忠汝及其南征部队亦飞奔回城。一见潘忠汝,刘镇一即上前,先是抖抖索索地握住他的手,使劲地摇了几下之后,便索性伏在他的肩上,开始抱头痛哭。王志仁见状,也紧紧地咬了咬了嘴唇,半天都不说一句话。但,广大农友的心情却是少有的激动,不消多时,便有稍作夸张却是相当自豪的话语,在城里城外不径而走——武汉反革命政府也没什么了不起,派一团兵不敢来,派两团兵打不进,派一师呢,未必有!

此刻,当潘忠汝伏在刘镇一的耳朵上,将这话悄悄地给他学了一遍之后,刘镇一却破涕为笑,之后,便不好意思地在潘忠汝的身上擂了一拳。

次日,城南的校场岗上,又一次地汇集了万余工农,庆祝黄安城保卫战的巨大胜利。

随着正义的枪声响过,此次勾结土匪攻城的前公安局的数名警察即应声倒地。

大会结束之后,许多战士及义勇队队员们却围住了潘忠汝,要他现场作一首诗。

潘忠汝一下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回事?虽然他常教他们识字,却没有说自己会写诗呀。不过,当他看见戴克敏也混在他们中间起哄时,他就明白了,看来今天是在“劫”难逃。所以,稍作思想之后,他便颇像那么回事地,高声朗诵了一首诗——

“好!”戴克敏带头叫好,众人便一齐鼓掌。但不等掌声平息,潘忠汝却不失时机地大喊一声:“让我们的党代表来一首好不好?”

“好——”呼声一下湮了戴克敏,这却是他没想到的。但是,既然已经惹火烧身,他便不慌不忙,略加思索,就面带笑容,朗诵他的“打油诗”——

<small>资产阶级力量不多大,人少势弱不怕它。</small>

<small>学习苏俄齐暴动,共产胜利工农笑哈哈。</small>

自然,戴克敏的“朗诵”,就更惹得战士们和周围围观的人们乐得合不拢嘴。接着,都竞相模仿他的口吻,一遍一遍地学着他的诗句——

共产胜利工农笑哈哈。

共产胜利工农笑哈哈。共产胜利工农笑哈哈。

然而,“力量不多大”的反动派却只让黄麻人“笑哈哈”了21天。当工农“共产胜利”的红旗在古老的黄安城头迎风飘扬时,武汉的汪精卫、唐生智集团正同南京的蒋介石、李宗仁集团进行狗咬狗式的宁汉会战,而当国民党桂系军阀大败唐生智,并于11月15日占驻武汉之后,便立即电令驻河南演川之第十二军任应歧部,日夜兼程向黄麻两县起义区进剿。

12月初,敌第十二军教导师闻清霖部来到麻城西张店,图犯黄安。

乘马、顺河等地农民紧急动员,在吴光浩、王树声等人领导下,据守各山头要塞,进行顽强抵抗。敌终未敢轻举妄动,继而南窜宋埠,侍机进犯黄安。

与此同时,黄陂反动红枪会亦密切配合敌第十二军教导师,于12月3日进犯河口。

闻讯,潘忠汝即率鄂东军出击河口,激战两日,击溃了红枪会的进攻,缴枪百余支。

12月5日后半夜,南窜宋埠之敌第十二军教导师闻清霖部,绕道尹家河,经桃花北上,突然袭击黄安城。

猛然听到枪声,夜宿火王庙的潘忠汝和吴光浩几乎同时翻身,坐在床上。

是日,他们刚从河口打土匪回来,由于连日作战,部队两天两夜乎都没合眼。刚刚安顿好部队,准备好好地休整一下,不料,枪声却惊醒了他们的夜梦。

“怎么回事?”潘忠汝习惯性地问了吴光浩一句,就一边下床穿衣服。

“我去看看。”不等潘忠汝穿好衣服,吴光浩提枪就出了门。潘忠汝紧随其后,站在院子里听了一阵,枪声又有些稀落。

“会不会是土匪来犯?”他想,刚刚击溃了黄陂的土匪,光山的红枪会很可能要来报这“一箭之仇”的,十二军闻清霖的教导旅,估计不会这么快就出动的。不过,也不是不可能。

但无论是土匪来犯,还是十二军教导旅有行动,枪声就是命令,都得把部队拉起来。这么想时,他嘴里的哨子就“吱吱吱”地叫了起来。枪声已经惊动了部分战士,但听潘忠汝的哨声一响,“呼啦啦”都起了床。

这时,吴光浩从外面闯了进来,报告潘忠汝说:“据侦探报告,来犯的是红枪会的土匪,人数不详,大部集中城南门。”

正说着,枪声又开始紧张起来。

此时已是下半夜的两点多钟,风高夜黑,天上不多的几颗星星,眨巴眨巴的,像要掉下来似的。

潘忠汝本来还想再收集一些情报,以便有的放矢地部署部队。但见枪声大作,便草草他说了几句,带上部队主力,就奔了城南门。

其余人马均奉潘忠汝命,分别据守东门、西门、北门,没有命令,不得随意撤退。

就在潘忠汝奔向南门之时,枪声复又稀落。潘忠汝爬上城墙,只听夜黑中有“涮啦涮啦”的脚步声在响动。每隔三五分钟,便有一陈急促的枪声。听脚步移动的声音,肯定人数不少。但火力到底怎么样,潘忠汝心里却没个数。同时,那较为整齐的脚步声也告诉潘忠汝,这不是土匪,而是正规部队,是十二军的教导师!

“到底是不是呢?!”

潘忠汝决定将计就计,先来个火力侦察再说。决心一下,潘忠汝就命令式地打响了第一枪。顿时,城头枪声大作,偶有手榴弹甩出,即在漆黑的夜空爆出一朵一朵耀眼的光花。接着是人声混乱,接着是人声混乱之中有组织的枪声在沉着应战!

一听枪声,潘忠汝立刻就明白过来了——情报失误,来犯者并不是什么土匪,而是敌十二军教导师闻清霖部!

也许,只有职业军人,才能在对方的脚步声中,探听出这支部队的素质如何;也许,只有职业军人,才能在对方射出的子弹的疏密程度,或者是夜空中划过的弹道的痕迹当中,判断出这支部队的战斗力如何。

而这一切,都告诉潘忠汝,赶快调整部署,多方牵制敌人,留出一隅,冲出包围!

可是,不等他的计划实施,四面城墙突然都开了花。“乒乒乓乓”,“滋滋啦啦”,各种枪声,连同敌我双方的呐喊声,都一鼓脑儿地涌出了苍茫的夜空。

如此持续十来分钟之后,潘忠汝即令部队且战且退,撤至北门,侍机冲出包围,转至七里坪。

不消一时三刻,鄂东军大部即云集城北门,一顿激烈战斗,潘忠汝速速与吴光浩商议:“我看只有一条路,突围。”

吴光浩这时已知情报失误,据城固守显然不是办法。听潘忠汝这么一说,当即表示:“我同意。先猛打一阵子,压住敌人的火力之后,赶紧打开城门。你带领同志们突围,我来打掩护。”

“不,我来打掩护!”

“我来!”

“听命令,吴光浩同志!”

“……”

就在二人争执的同时,敌教导师师长闻清霖亦明白了潘忠汝他们的企图。不过,狡猾的闻清霖却并没有立即调兵打北门。相反,倒是有意识地减弱了北门的火力。

“鄂东军,还有什么?潘忠汝、吴光浩,我闻清霖今天要把你们统统扔进黄埔江!叫你们这些黄埔毕业生去喂鱼!看你们还闹什么革命?哼,只等城门一开,就看我闻某人的功夫了!”

如些这般诅咒一番,闻清霖才在火力减弱的同时,悄悄地往北门调兵。

“他们肯定会逃往七里坪……”

潘忠汝和吴光浩不知闻清霖已发觉他们的意图,集中火力猛攻一阵之后,但见敌人火力渐弱,便以为是自己的火力压制住了对方。便开始有计划地组织部队突围。

说是迟,那是快。吴光浩一声令下,北门厚重的城门轰然间就被战士们打开了。

顿时,密集的子弹即如雨水一样倾泻而来,有人倒下了,有人的脑袋开了花,但汹涌的人群却如洪水般不可阻挡。

闻清霖吓傻了:从来还没见过这样的部队,迎着枪炮,只当身子是铁打的一块,难怪三十军在此地无法立足!“盯住北门,打!一刻也不停地打!”

下过这一道罪恶的命令之后,闻清霖尚不足解恨,一边下死命令,心里还在恶恨恨地较劲:既然开眼了,我闻某人就要看看,我的子弹是不是爆米花!

近在咫尺,子弹却如暴雨!鄂东军的血,已经溅成了冬天的“暴雨”!黄麻人的尸体,亦在血的雨水中被枪炮穿成了肉泥!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历史中的中国革命史先烈们的血在激烈的涌动之中,复又将他们的尸体化作了红泥。眼看鄂东军将有全军覆灭的危险,吴光浩的眼睛红了,潘忠汝跳将起来,一手握紧盒子枪,一手则挥舞着寒光闪闪的大刀——死,也要为鄂东军杀出一条血路!

闻清霖及其教导师又一次感到了震憾,颤抖的双手连枪都端不住了。

潘忠汝打杀过来了,战士们紧随其后。

子弹呼啸。血水喷溅。夜空被打红了。星光被打落了。

“轰轰”作响的炮声,一起一落地颠覆着黄安城的任何一块碎片。刚刚放下一受伤的战友,潘忠汝又一次杀进城门;第二次杀将进去的时候,他的身上脸上,到处都是斑驳的血迹。可他还是去了,像不知不觉的铁人,血打血拼,又一次拖出两名战友的性命;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他身上的各部器官,已如一架疯狂震动之后的机器,有的部件脱落,有的部件致残,而且整个儿失调,时刻都有可能发出最剧烈、最可怕,当然也是最彻底的爆炸!但他还是去了。他步履蹒跚,他目光恍馏,他的胸腔四处都积满了洪水一样的血液,他的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潜伏着死亡的子弹。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第六次杀进城门。

可是,当他第七次掩护着他的鄂东军战士和黄麻人民往外冲杀的时候,不知是哪一只心惊胆颤的手指,却扳动了枪的枪机,致使那一颗魂飞魄散的子弹,跌跌撞撞地,击中了他的腹部。

顿时,血流如注!

接着,搅动在血液中的肠子,也随即破肚而出。

“潘司令!”他身边一小战士吓得哭了起来,而他却紧紧地搂住这个小战士的头,一边打杀,一边撤退。

无疑,这是一幅悲壮得令人发怵的场景。即便是在茫茫的黑夜中,敌人那狼一样发亮的眼睛,也被潘忠汝的“形象”给惊呆了。

枪声顿时稀疏。这稀疏的枪声又不自觉地反衬出了潘忠汝那依然是疾呼着的声音:“同志们,为了保卫我们的红色政权,为了革命的胜利,冲啊!”一经喊毕,他便山一样地倒塌了。

几个战士飞步上前,将他抬起,冲出了城门。等到零零散散的几个人行至七里潭畈河时,潘忠汝明显地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便挣扎着拉住吴光浩的手,颤动着于裂的嘴唇,断断续续他说:“革命至此……我……我不行了,你,你们把……把队伍带到七里坪一定要……要保存……保存,发展这支革命队伍……”话音一落,21岁的生命即随之结束!

“忠汝!”吴光浩悲痛欲绝,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便“扑嗵”一声,爬在了潘忠汝的担架上。他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刚刚得到王志仁牺牲的消息,还没敢开口告诉他,他却也却也没有了!满腔悲愤之中,吴光浩却突然想起了那天早晨,潘忠汝仰望明月而吟诗的情景——

<small>遥看银河千百度,广寒宫中觅嫦娥。</small>

<small>故国冰霜尽破碎,三千明月照山河!</small>

<small>天鉴吾心,地穷吾意,古有吾胆,今还吾魄。</small>

<small>祭天地,敬古今,照明月,斩蹉跎!是耶?非也?</small>

<small>倚天重开日月花,山河烂漫奈我何!</small>

不自觉地,和着苦楚的泪水,潘忠汝的诗就从他那干裂的嘴唇上涸了出来。像是东方的晨曦,虽处腥风血雨之中,却还是依然而然地亮了起来。

正文 第八章 明月秋霜

<small>“铲共团”。杀人场。剖腹挖眼,割掉下身。蔡济璜、刘文尉血柒林店河。</small>

<small>王幼奏“暗渡陈仓”遭枪杀。“清乡团”血洗黄麻。</small>

<small>省委指示。木城寨会议。闵家祠堂的72条好汉和53支长短枪。</small>

忠汝没有了,志仁没有了,许多的同志都没有了……

“他们因为所信的主义,牺牲了别的一切,用骨肉砸钝了锋刃,血液浇灭了火焰。在刀光火色的衰微中,看出了一种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纪的曙光。”

此刻,当吴光浩带着突围出来的部分人马来到黄安城北20里的古峰岭时,他并不知道,这样的话是伟大的鲁迅先生,深深地寄予革命者的同情和期望。但是,当他周围多是扛长矛、拿大刀的农民义勇队队员,呼喊着要“打回去,替潘司令报仇”时,他却强压悲愤,以异常冷静的口吻,一字一顿他说:“革命是长期的,我们不能为一座城池就和反动派拼死,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把黄安打下的。同志们的血,都不会白白地流!”

一样的沉痛,一样的悲壮,同一时代的智识之士和勇猛的斗士,似乎都在近乎天籁的魂魄飞扬之时,期待并追求着“一种薄明的天色”。

然而,1927年的冬天却是血淋淋的,异常寒冷。

11月中旬,桂系军阀打败统治湘、鄂、皖三省的新军阀唐生智,于15日占领武汉三镇。从此时起,至1929年4月桂系军阀退出鄂境,这一年半时间,是湖北历史上最黑暗、最恐怖的岁月。长江两岸,到处都是杀人的枪声,荆楚大地,顿然沉浸在血泊之中。

当年的项羽,在四面楚歌声中,尚有余暇而饮酒唱和“虞兮!虞兮!奈若何”!

而今,在国民党第十二军教导师突袭黄安城、血腥杀戮鄂东军的同时,武汉三镇同样处于腥风血雨之中,继国民党左派著名人士李汉俊、詹大悲被捕杀之后,邻近詹大悲居住的“共产党大头目”董必武,竟来不及告子别妻,在一片追杀声中,不得不连夜潜入法租界的朋友家。第二天夜里,方趁夜色而化装成水手,才得以登上英商安庆轮,从此告别武汉,流亡日本,几经周折,半年后才到达社会主义苏联。而自董必武逃亡日本之后,从两湖到沿海,各路起义军纷纷落马。曾经异常勇敢地领导着湖北各地秋收起义的省委书记罗亦农、陈乔年(陈独秀之子),亦在上海相继被捕,惨遭杀害。

吴光浩的人马刚刚退到七里坪,尚未站稳脚跟,闻清霖部的追兵、河南光山的红枪会,就从四面八方围追打杀过来。这时天色尚未大亮,黎明时的寒冷,正霜一样地蜇杀着这支刚刚从血里火里杀将出来的队伍。听到了四周的呐喊声、枪炮声,吴光浩知道他们是追杀过来了。情况严重,看来他们是大有不消我们不止的势头!在这样的时候,拼是没有出路的,除非拼个鱼死网破。可如此以来,这支队伍怎么办?以后的革命谁来搞?!不行,说什么都得把这支队伍保存下来。这不仅仅是忠汝的遗嘱,更是革命斗争的需要。

所以,无论正在节节逼近的枪声和呐喊声是怎样的嚣张,吴光浩却是十分的沉着,耐心地对周围同志做着解释的工作:“到了这时,我们只有分散开来,先把自己保护起来,才能图谋日后的报仇。如果我们都拼了,那就会彻底完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我们只是暂时回避。就这样,我现在命令:所有人马,立即分散隐蔽起来,保存实力,就是最大的胜利。”

枪声越来越急,喊声越来越紧,但围在吴光浩周围的人马,却没一个人动。吴光浩急了,随即拔出盒子枪,“砰”地朝天放了一枪,这才有人开始朝北面的山林撤退。等所有人都在“嗖嗖”作响的枪声中,一步一回头地撒进了北面密密的山林时,吴光浩正要寻一处隐蔽的地方藏身,吴焕先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了他的背后:“快跟我走!”

“谁?”吴光浩一下跳了起来,但等看清是吴焕先时,才忙把枪收了起来,惊讶地问。

“你怎么来了?”刚才他还在想,要不要先到太平寨先躲一躲,然后再看看麻城的情况。自从部队突出黄安之后,蔡济璜和他就失去了联系。还有戴克敏、吴焕先、刘文蔚、汪奠川、王树声等,也都不知去向。没想吴焕先却突然出现了,他实在是又惊又喜,只问了一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吴焕先却装着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见吴光浩先是一惊,就得意洋洋地反问了一句:“我怎么就不能来呢?”

正说着,“嗖”的一声,一颗子弹就从他的耳旁飞过,不偏不倚,正好扎在他身后的一颗树干上。紧接着“嗷嗷”乱叫的呐喊声也一声一声地飘了过来。

“快走!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说着,吴焕先一把扯起吴光浩,飞身就往更深处的林子跑了进去。足足跑了两个多小时,吴光浩和吴焕先才摆脱了敌人,按照吴焕先的提议,他俩准备到他的一个亲戚家躲一躲。

“他家离这儿不远,是过去红学的学友。也算是亲戚吧,咱先到他家看看去。”

东藏西躲,俩人好不容易来到吴焕先这位亲戚家。这位亲戚的眼睛却只盯着吴光浩看。

“这是我们司令,我俩想在这呆几天。”

亲戚却不答话,还是盯着吴光浩看。

吴光浩笑嘻嘻地看着他,也不言语。

其实打一进门,他就发现这“亲戚”并不是什么好亲戚。但见吴焕先好像是很熟识的样子,又是端水,又是找烟,就没怎么往心里去。但见这会儿这位“亲戚”还是不开口,脸上也不露点儿笑容,吴光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撤退。同时,他用眼睛给吴焕先暗示了一下,但吴焕先却深然不觉,没事人儿一样的。

“这家伙,什么时候认的这门亲戚。说不定,今天就得栽在他手里。”吴光浩想。

果不其然,等他们俩人都坐下来端着碗喝水时,那亲戚这才讪笑着说:“你俩先坐,我去买盒烟去。”

“好的好的。”吴光浩这也才说第一句话,说着就站了起来。但等那亲戚一出门,吴焕先也“嚯”地站了起来,拉住吴光浩的手:“快走!”只说了一声,人就蹿到了院子的后墙跟。原来,这家伙心里也是有数的。吴光浩急忙追了过去,吴焕先却飞一样的,一翻身就骑在了墙头上。一把拉过吴光浩,跳下墙,一前一后,不顾命地就往山里跑。

不多时,那亲戚家的后墙上,便就冒出了十几颗冬瓜一样的脑袋。一声枪响,十几个人马也纷纷落地,随着吴光浩他们跑过的方向,又是打枪,又是喊叫地追了过去。

这已经是12月6日的下午,黄安城的血迹随着敌教导师的追杀,也点点滴滴地,蔓延到了七里坪。

文昌宫前,成了敌教导师及土豪劣绅的第一个杀入场!

虽然只有一个上午的时间,虽然敌人还在忙于追杀逃得四散的鄂东军和农民义勇队,可他们的“铲共团”却苍蝇一样,一嗅到血腥和腐臭气味,便嗡嗡嘤嘤地开始叫唤了。

蓝天像冰凌,太阳像猪血。

七里坪没有来得及逃脱的93名无辜的群众,被“铲共团”押到了文昌宫前的平坝上。

地主老爷们来了,他们穿着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帽。有的耳朵上还套着用兔皮做成的耳套,有的把尚好的狐狸皮围在脖子上。即便如此,他们还不时地感到寒冷,跺脚、哈气、搓手、搓背、揉耳朵。但他们的心情却是格外地快活。

“赤佬”尚未押到杀人场,他们便老鼠一样,“吱吱吱”地开始窃笑。

“不闹了吧,娘的!”

“听说那姓潘的肠子都给打出来了,可还吱吱哇哇乱叫唤。”

“叫唤了怎么样?还不是一死。年轻轻的不学好,闹什么‘共产’”!

“还有姓吴的,硬是让逃跑了。”

“跑不了,等着瞧吧。到底都是死路一条。”

“妈的,烧我的房子……”

“分我的地……”

“给他个县官不坐,他要坐州官。”

“这下可好,快看,快看,来啦!”

“来啦,来啦!”

“来啦——”

真的来了。历史就像这些手无寸铁、衣衫褴褛,面呈悲痛、愤怒甚至是麻木、呆痴之色的黄安人一样,他们的胳臂被反绑着,他们的身子被麻绳一个一个地牵联着,有的光脚,有的袒胸,有的蓬头垢面,有的浑身都是柴禾,在冬天这片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上,一步一颤地,向着死亡走来,也向着70年后的历史追寻者的眼睛走来!

“机枪准备——”

随着一声兽一般的嗥叫,国民党的机枪毫不客气地架在了他们面前!

“预备——”

“等等,等等!”军官的白手套举在空中,正要随着尚未出口的那一个“放”字劈将下来,围观的长袍马褂中,却殷勤地跑出一位戴兔皮耳套的“老爷”。

“还有什么事?”军官有些不耐烦,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伙,显然是破坏了人家动作的连续性。

“长官息怒,长官息怒!是这样……”说着,这家伙的兔毛就贴到了“长官”的脸上,接着又是如此这般一番嘻皮笑脸。

“不行。”长官甚至一脸的不屑。

“长官,长官……”兔毛便又贴到“长官”的脸上,依然是嘻皮笑脸。

“那好吧,成与不成,都是这个数。”

“长官”还是不高兴,但却说了话。

但见“长官”发了话,“兔子老爷”就赶紧把长袍的开又一撩,转身就面对了被捆绑着的“赤佬”,皮笑肉不笑他说:“诸位乡亲,常言道,亲不亲,故乡人嘛。敝人不才,平日多有得罪。在此,还望众乡亲多多担待才是。当然,也正是出于此念,敝人今日斗胆劫法场,愿为各位担待性命,不知众乡亲意下如何?”

这可是谁都没有料想到的事情,无论是杀者,还是被杀者,甚至于围观者,都“唏嘘唏嘘”地发出了一些声响。

“这是怎么回事?我看这些家伙是活糊涂了。房烧了,地分了,小老婆打得都找不到了。还要劫,岂非咄咄怪事。”

“别理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前半晌还在抓定候家的人,烧克敏家的房,这会儿却鼻子里插葱,装象来了。反正是死,不听他的,肯定安不了好心。”

被杀者当中的硬骨头,虽然不知这家伙使的是什么坏心思,却抱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上他的当。

而与不相同的两群人相比,最不可思议的却是趴在地上的机枪手。地肯定是冰的,相信他的心也和冰一样地冷酷。他已经瞄了半天了,不想这会儿却得听这老家伙穷啰嗦。所以他就有些不耐烦,东看看,西看看,但见“长官”不发话,便就十分无聊地把枪把子玩来玩去。

“当然,”“兔子老爷”又说话了:“敝人是有一些条件的,这个众乡亲心里都有数,没条件的生意是做不成的。条件是什么呢?很简单,跟我干。吃饱喝好,使的还是呱呱叫的汉阳造,一点都不亏苦你们。试想一下,死都临头了,哪还有这样的好事!”

显然,被杀者的人群中有了点反应。谁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有动静却是无疑的。见此情形,“兔子老爷”的笑容就水纹一样地在脸上漫开了。围观者的人群中也有些骚动,却都是些不屑之色。突然,一口浓啖飞来,来不及躲避的“兔子老爷”就恼羞成怒,连蹦带跳地开始叫骂:“妈的,给脸不要。死到临头了,还要坑害老爷。开枪,开枪!就当我的二千光洋打了水漂,给这帮穷鬼烧了阴钱纸!”

但“长官”这会儿却不急着下命令,而是把白手套一摘,边在手上敲打,边对“兔子老爷”说:“说好了?”

“好啦,好啦!只管开枪吧。”说着还一跺脚,转身就朝笑嘻嘻的围观者中间走去。

机枪手终于等到了命令,一声令下,火舌就极不耐烦地喷吐着。“突突突,突突突”。

人群应声倒地!麻绳断了,身子烂了。脑浆和着血液,将一群死者的尸体,吞没成一片腥红的雾气。但是,对于杀人者来说,这才仅仅是一个开始!接着,自卫队大队长毛国兴被带来了。显然,在此之前,已经给他用过刑了。腿上穿着开了花的棉裤,身上却是血迹斑驳的破烂衬衫。当他走过刚刚倒下的乡亲们的身边时,他的内心止不住地阵阵抽搐!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们有什么错!可容不得他多想,“铲共团”的爪牙们就上前为他松绑来了。

“畜牲!我跟你们拼了!”不等脱绑,毛国兴就挣扎着和他们撕打在一起。但不消一会儿功夫,他的四肢就被按在彼此相邻的两颗树上了。

“先从右手开始!”铁打的钉子搁在了手心,鎯头举起来了。“啊——”的一声,树身抖了一下。接着是左手。接着是右脚。接着是左脚。随着一声声非人的惨叫,刽子手们的手发抖了。左脚上的钉子竟被毛国兴连皮带肉地撕了下来。接着,是一名自卫队队员。

“知道吴光浩的下落吗?”

“吴光浩死了,被你们打死了。”

“妈的,还敢胡说。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就杀了你,让你死!”

“老子怕死不革命。来吧,共产党人杀不完。即使到了地府,老子还是革命!”

“好!我让你革命。先把舌头给他割了。”一帮刽子手一拥而上,在自卫队队员的骂不绝口声中,血淋淋地割下了他的舌头!

“拉开肚子,老子今天要玩个新鲜的!”舌头被割了,肚子也被拉开了。刽子手这才取出一枚手榴弹,将一节铁丝接到拉环上,狞笑着朝自卫队队员走了过去。这时,自卫队队员已经昏死了过去,但刽子手却拿着手榴弹,在他剖开的肚子里来回戳鼓,以便寻找一处能放得下手榴弹的最佳位置。每戳一下,自卫队队员的身子就本能地反弹一下,等到刽子手终于找到了最佳位置,他的身上,手上,也都沾满了自卫队队员的血!

可是,就是这一只一只沾满了人民鲜血的双手,最后还是拉响了手榴弹。

随着手榴弹的炸响,自卫队队员的皮肉,便就布条一样地挂满了冬天的树枝。接着,是妇女主任和乡长。一见妇女主任和乡长被押了上来,“铲共团”的刽子手就盯着妇女主任淫笑不止。

“妈的,共产党艳福可真不浅,弄这么个女人当主任,嘿嘿嘿嘿嘿。”

“鬼啦,什么女人,还是黄花姑娘!”

“滚一边去!”一个小喽罗上前献殷勤,却被刽子手骂了一句:“老子现在就叫她变女人。”

“松绑——”

“脱衣……”刽子手鬼一样地叫唤,小喽罗们动作却是十分麻利。不消几分钟,俩人就被按在地上,脱了个精光。俩人百般挣扎、破口大骂,终挣不脱将他俩赤条条地捆绑在一起的绳索。

“扔到河里——”

“拉上来!”

这是冬天,这是1927年冬天的最后几天。如此反复数次,他俩人的身体已经结成了冰!

“拿汽油来!”

“架火——”火架起来了,浇上了汽油。妇女主任和乡长毫无知觉地被扔进了火堆……同一天的同一时刻,鄂东军战士周业成的姐夫和张志银的父亲,也以同样令人发指的手段被“铲共团”杀害。而这仅仅才是开始。小小黄安县,一下子就设了八个杀人场!

12月8日,敌第十二军教导师闻清霖部进占麻城县城,同时,“血洗麻城”的罪恶勾当亦纷纷开始。

邱家皈,曾是麻城共产党人听取“八七”会议精神,策划暴动计划的“聚义厅”,如今,却成了敌人疯狂报复的杀人场。

当教导师以一个团的兵力,伙同麻城土豪劣绅的“民团”、“铲共团”约千余人,在凌晨4点多包围邱家畈时,邱家畈的父老乡亲还在沉沉的睡梦中。

刚刚巡夜回来,纠察队队员邱明福正准备脱衣睡觉,突然的狗叫声和凌乱的脚步声却惊得他一骨碌又爬了起来。他知道是敌人来了,就连忙推醒其它队员。不等其它队员起身,便快快地取下挂在门背后的铜锣。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步跳出房门,站在院子当中,“咣咣咣”就敲了起来。边敲边喊——“敌人来啦!敌人来啦!”

铜锣敲破了夜幕,铜锣也敲出了子弹的呼啸和扑天的火光,群众从梦中爬了起来,陷入的却是四周的火海和疯狂的射击。

邱明福与其他九名纠察队队员被捉,不等天亮,即在映红了天空的火光中如数枪杀。同时,共产党员杨德维的儿子杨立忠被抓,疯狂的敌人更是百般用刑。

火光映天,刺刀闪闪。杨立忠被割掉耳朵后带到西张店一又一个杀人场!

“快说,你老子藏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别问我,不知道!”

“嗬,看不出来,还是个小孝子!来人——”

“怎么做?”

“先把牙给小子拔光!”魔鬼冲上去了,其中的一个却“啊啊”叫着跳了出来。

“怎么回事?啊?还敢咬人?拔!拔光了看他还咬不咬?”说着,被咬的那个魔鬼就提了一把老虎钳,不问清红皂白,上前就对着杨立忠的嘴巴敲了起来。杨立忠的下巴被敲掉了。杨立忠的上牙床连同骨头的碎片,也一同被敲了下来。杨立忠发疯一样地痉挛着,“啊,啊,啊”已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现在让他说!”

“现在他不会说。”

“那就让他写!”

杨立忠的一只手被解开了,这只手拿起了毛笔。毛笔没有落在纸上,却歪歪斜斜地戳在刽子手的脸上,刽子手不干了,举起老虎钳就要朝杨立忠的天庭盖砸去。

“慢!”刽子手怔住了。

“把他的心给老子挖出来!老子倒要看看,‘共产’儿子的心是什么东西!”

大砍刀拿下来了,杨立忠随即被按倒在地,当魔鬼一样的刽子手终于掏出杨立忠的心时,那心还在魔鬼的魔掌上不甘心地跳动着……

同样是西张店,黄家畈的来成柏又被抓来了。面对刽子手的屠刀,来成柏想起了3个月前,“九月暴动”时节,刘文蔚、王树声等人领着几千农友在这里开会的情形。那是何等的热烈、何等的壮观呵!如今,这里却成了敌人的杀人场。革命,这是多么残酷的革命啊!而到了这份上,蔡书记说的又是多么的好——“满天风雪满天愁(仇),革命何须怕断头。今日有头赴黄泉,明日出头又复仇!”可惜,我怕是不能革命了!即使如此,老子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想到此,来成柏便破口大骂起来:“刽子手们听着,共产党员是杀不绝、斩不尽的!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找你们算帐!就是杀了老子,死了也要革命!革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的命!”

此时,他已经是遍体鳞伤,捆绑在柱子上的双腕已经磨得见了骨头。

刽子手们却不接他的话,只是架了一架火炉在他身边,又拿来了烙铁,烧在红旺的炉子上。

烙铁烧红了,一刽子手抓起了烙铁,猛地抓住来成柏的头发,喝问一声:“还骂不骂?”

“乌龟王八蛋、畜牲、禽兽不如的狗东西!”

“嗞”的一声,烙铁烙在了来成柏的脸上。

骂声依然不绝于口。

烙铁终使来成柏的脸变成了焦黑色,只有一双眼睛,在喷发着与死亡并存的仇恨……

还是西张店,刽子手的欢欣鼓舞,手舞足蹈地奔走相告:“快来呀,抓住了个大毛!”

“谁呀,他妈的值得这么吱吱哇哇乱叫唤?”

“是个大毛!”

“什么大毛小毛的,不都一个屌!”

“他正在杨家冲养伤……”

“是在黄安跑回来的?”这下刽子手们感兴趣了。

“那还用说,他正在养伤,在杨家冲。结果呢,三下五去二,就给收拾了。妈的,还有个大姑娘在侍候,真他妈会享福!”

“你说什么?”

“他他妈真会享福,还有个大姑娘侍候着。”

“是吗?哈哈哈哈哈,看来共产党也一屌样,他妈的!”一阵淫笑之后,乘马大河铺自卫军中队长朱维炎,就被带上了“堂”。

“姓名?”

“坐不改名,立不改姓,乘马大河铺自卫军中队长朱维炎。”

“妈的,倒挺痛快。老子也给你痛快痛快。来人,先把十指剁了!”刽子手们提着劈山斧来了,将病魔缠身的朱维炎按倒在地:“还有什么话说?”

“老子要革命,杀头也不怕!”

“哈哈……剁了他!”

就在刽子手的拧笑当中,朱维炎的十个手指和十个脚趾,纷纷迸落。血流如注,很快,他就昏了过去。

“醒醒,让他醒醒,哼,‘老子要革命’。”朱维炎的耳朵又一只一只地被割掉了。朱维炎高声惨叫着,接着又昏了过去。

“再醒醒,他还没说话呢!”朱维炎的鼻子也被割下来了一声惨叫,随即又是那句话:“老子要革命……”

“哈哈!‘老子要革命’!够了,这下把舌头割了,还有眼睛,也挖出来!”

刽子手们一一照办不误。直到朱维炎面目全非,昏死过去,刽子手的头目似乎还不解恨,围着血肉模糊的朱维炎转了几圈之后,突然停止脚步,盯着朱维炎看了半天,才说:“妈的,怎么就想不起来。差点给忘了,还有一件顶重要的东西,把他的鸡巴也给老子割下来!”

同样,刽子手们做到了!

这是1927年12月的最后几天发生在麻城西张店的关于残杀中国共产党人的,也许是整个人类历史上最不耻于人类的,最为丑恶最为肮脏的一幕!

其时正是冬天,蒋介石想要赶尽杀绝的黄安、麻城的共产党人,正在无边无际的深山野林四处流窜。寒风怒号,乌云遮天。黄麻大地的每一寸土地,都渗透这些革命先烈们的血。

仅仅是“血洗麻城”的第一天,血火中倒下的还有,头挂麻城西门的七区工会主席黄适存,英勇就义在宋埠干沙河的乘马岗区委书记余席珍,遭地主还乡团残杀的乘马六里农协主席裴玉亭,以及以不同形式残杀于不同地点的孙士正、董汉卿、黄尚春、毛恺遐、马友雷、黄兴才、黄友等等!

然而,“屠刀终折不断长江水”!接连不断的恶噩,已使蔡济璜无法再偷偷摸摸地躲藏下去了,“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就不知道黄麻有多少共产党人!”

顶着朔风,面对杀人场,蔡济璜要行动了。

“文蔚、天文,我们商量一下,先从哪里下手?”几天的奔波、躲藏,刘文蔚、邓天文和蔡济璜一样,也是面黄肌瘦,食不裹腹。皮包骨头的胸腔,鼓起的全是仇恨。但见蔡济璜终于下了决心,刘文蔚毫不加思索,脱口就是两个字:“乘马!”

“为什么呢?”

“哪儿闹的最凶,我们就从哪儿下手。不干则已,要干,就得干到他们的疼处。”

“好!”蔡济璜一声定夺。接着三人就开始研究具体的行动方案。

在此之前,其实蔡济璜还有点犹豫。自从杀出黄安城之后,一直没有和吴光浩他们联系上。这边的情况是否已经派人去给省委报告?省委有没有消息?下一步怎么办?等等,他一时都理不出头绪。按照他的想法,这一阵子是该躲一躲的,无论如何,党组织部会指示下一步的行动。可是,敌人是太疯狂了。接连几天,黄安、麻城处处都是杀人场!就连无辜的群众,也是成百上千的杀,而且手段之毒辣,用刑之残酷,简直令人发指!

思前想后,他最终还是同意了刘文蔚的建议,先搞他一下,完了再说!迟早,都会找到党,都会和吴光浩他们联系上然后再干,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就是基于这种心情,他们开始把眼光投向敌人屠杀最疯狂的乘马地区。

“朱家冲怎么样?”思索了半天。刘文蔚试探性地问了问蔡济璜。

“朱家冲?”蔡济璜当然明白,刘文蔚之所以要提出朱家冲,全是因为朱家冲的大地主“凯四”。这家伙阳奉阴违,两面三刀。在革命形势风风火火、迅猛发展之时,武装打扮,投机取巧,一时骗取了农协及义勇队部分队员的信任,不仅没有遭到打击,反而在打击其它土劣时,还捞了不少好处。可是,黄安一旦失守,不等敌教导师的屠刀杀向麻城,这个一向伪装革命的“凯四”老爷却就变脸了。通风报信,四处抓人。等敌教导师及河南光山的红枪会大批涌向麻城时,他组织的“民团”摇身一变,就迫不及待地变成了第一个“铲共团”。随着刽子手的屠刀起落,他的双手,也同样沾满了麻城人的鲜血!可是,要冲朱家冲,谈何容易?仅是“凯四”的深宅大院和他手下的“铲共团”,就足以使“入侵者”费尽脑汁!

但见蔡济璜犹豫不定,刘文蔚就按捺不住。他说:“别犹豫了,济璜。别看他表面上十分嚣张,其实他内心是十分虚弱的!他干的事,他自己心里明白。所以,加紧巡护是肯定的。但是,因为现在的形势对我们十分不利,即使他能想到我们要找他算帐,可也不会想到是今天。这不是送死吗?里三层是他的人马,外三层是教导师,稍有风吹草动,不就死路一条吗?而我们,正是要钻这个空子……”

“别说了,文蔚。你说的我都明白。只是,万一有什么闪失,鄂东军……”

“鄂东军自有光浩和克敏他们料理。乡亲人头落地,百姓生灵涂炭,我不想……想那么多……自从走上革命道路的那天起,我刘文蔚就没想过,还能活到今天!”

“刘文蔚同志,我同意去冲朱家冲,可这并不是一回事!”眼见刘文蔚动了感情,蔡济璜一下却严肃起来了。他何偿不理解他的心情,只是,“革命不是一时的冲动,也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革命是长期的、残酷的、冷静的、理智的,也得讲究策略,你我都是共产党员……”

说到这儿,蔡济璜才发现,他实际上比刘文蔚还要激动。似乎是要用某种东西来强压住另外一种更激烈的东西,结果却是恰得其反。话是说了,但更多的却是说给自己听。所以,下面的话他就说得平和了一些:“你我都是共产党员,当然,共产党员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确如你所说,乡亲人头落地,百姓生灵涂炭,可我们手里拿着枪的人,却东躲西藏,于情于理,都有点儿说不过去。可是,如果我们要行动,就得想到它的可行性。忠汝不是常说,我们闹革命不是去送死,如果是去送死,还不如把自己交给敌人的好。所以,你的提议我已经同意,但有一点,我们都得记住,我们不是去送死。即使是死,那也不是心甘情愿。好不好?现在我们好好研究一下,打得进去,还要撤得出来。”

但刘文蔚却不说话了。邓天文这个麻城县委委员,看了蔡济磺,又看刘文尉,一个是县委书记,一个是鄂东军第二路党代表,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不过,等他抬头再看看刘文蔚时,话却突然冒出来了:“你不是早就说了吗?‘凯四’家就是你的‘家’?”

一听这话,蔡济璜也是一愣。要不是邓天文的提醒,他是怎么都想不到,“凯四”家的公子哥就是刘文蔚小时候最要好的同学,而且,刘文蔚确实说过,到了“凯四”家,就没有模不着的道。这么一想,他自己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文蔚,你怎么不早说呢?”

“早说了谁来给我上课呢。”只一句话,刘文蔚就又站了起来:“不过,你说的确实有道理。刚才我又想了一下,对这次行动,我是有把握的。”

是夜,按照刘文蔚的指引,几乎没费多少功夫,他们三人就潜到了朱家冲大上豪“凯四”家的后院院墙下。

虽然已是下半夜,可“凯四”家的大院依然是灯火通明。时不时,还有看家护院的狗腿子吆三喝四的声音,连同拉得“哗啦啦”作响的枪栓声一起,搅动着夜的宁静。

等他们守候在“凯四”家的院墙下准备神不觉鬼不觉地潜入“凯四”大院时,刘文蔚却找不到当年的地道出口了。他一边摸索着探寻,一边奇怪地小声嘀咕:“就在这儿呀,这个树桩都在,怎么那块石头没有了妈的,这王八蛋是不是断了‘后路’了。”

“也不是没可能。你对他家的情况,他是知道的。而你现在又是出了名的‘共先生’”

“确实是堵上了。怎么办?济璜。”找不到地道的出口,刘文蔚反而冷静下来了。

“没有什么怎么办,上。”说着,蔡济璜就蹲在了墙跟下。很明显,蔡济璜是要越墙而入。接着,他们谁也没说话,蔡济璜在下,邓天文居中,刘文蔚在最上面,默契而利索地搭起了人墙。

刘文蔚第一个跳了下去,灯火通明的大院毫无动静。邓天文也跳下来了,紧挨刘文蔚,悄悄地伏在“凯四”夏天摆弄花草的短墙边。他从没来过“凯四”家,这会儿见灯火通明,也没什么动静,就不自觉地伸长脖子,从刘文蔚的头上朝里面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却把“凯”家的狗给惊动了。而这时蔡济璜刚好落地,“汪”地一声,那狗一叫,“凯四”大院就失了清静。三四条狗打头,一群看家护院的狗腿子就疯了一样地扑了过来。一不做,二不休,三人同时举枪射击。同时,刘文蔚倚仗地形熟悉,三步两步就奔上了二楼。“凯四”不知是怎么回事,迷迷瞪瞪正坐在牙床上揉眼睛。但见刘文蔚飞将进来,一下子惊得跳了起来:“谁?”这时蔡济璜和邓天文也冲了上来,所以枪弹便也随之而来。三人连忙爬在“凯四”卧室的窗台底下,子弹却不长眼睛地四处乱窜。一枪中了吊在天花板上的汽灯,玻璃罩子顿时炸得四分五裂;一枪打在了“凯四”的脚上,“凯四”“嗷——”地一声就叫了起来。蔡济璜的胳臂也受伤了,却来不及处理,只一个劲儿探出头,一枪一枪地射击。而趁着“凯四”“嗷嗷”乱叫的时机,刘文蔚上去一把就搂住了“凯四”的脖子:“快喊话,快,停止射击,快!”

“别——别打了!”但枪声还在继续,而且越来越急,已经有人冲上了二楼的楼梯。就在这时,刘文蔚又一把将“凯四”推到门口,自己上前一步,又搂住他的脖子,将盒子枪顶在他的太阳穴上:“现在喊!”

“别,别——”

枪声骤然稀落。

“让他们缴枪!”

“把枪都,都扔到鱼池边上。”

有几个家伙很是不情愿,最终还是把枪丢在了院子中间的鱼池边。紧跟着,蔡济磺和邓天文就飞速下楼,正要把枪拢在一起,院子东南面的黑暗处却“砰”地飞来一枪,打在邓天文的腿上。邓天文应声倒地,蔡济璜连忙举枪射击。不等那家伙冲杀过来,身子就栽在了屋檐下的砖台上。

这时天色已经发亮。按计划,他们也该撤出了。但刘文蔚一看到那堆在一起的十来支枪,情急之中心头又是一计:“打开大门!”

“打开,打开——”

“敲锣!”

“敲,敲……”

起初,蔡济璜还不知刘文蔚要干什么,一听要敲锣,他就明白过来了。所以,不等“凯四”的狗腿子把门打开,锣一递上,他就“咣咣咣”敲了起来。

顿时,锣声冲出“凯四”的高墙大院,激昂而振奋地划破了朱家冲的黎明。接着,“凯四”家大开的大门外面,就有疑惑而好奇的脑袋开始晃动。不一会,人们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十传十,十传百,很快,“凯四”家的大院就挤满了惊喜的穷苦农友。

按照惯例,蔡济璜先把枪发给了朱家冲没有逃出去的自卫队队员,并一再吩咐拿到枪的队员,“记住,一定要保住枪杆子!头可断,血可流,枪杆子说什么也不能丢。家里呆不住,可以先出去躲一躲,革命,一定会闹得更红。”

这时,有人认出了蔡济璜和刘文蔚,就叫着喊着要开批斗大会——

“开大会,把‘凯四’毙了!”

“开会,开会——打死‘凯四’!”

随着人们的喊声,群情便开始激动。

蔡济璜和刘文蔚、邓天文用眼光交换了一下意见,就转身对群情激昂的农友们说:“好吧,我们开个大会。但时间要短,也不能走漏风声。处理完‘凯四’,我们就散会。好不好?”

“好!”但是,还不等他们把“凯四”押出“凯四”的大院,清晨的村口就飞来了不安的子弹——“凯四”的家人带敌人回来了。

“敌人打来了,农友们快跑!”一听到枪声,蔡济璜就知道耽搁得太久了。但已经是这样,就只能让群众先跑出去了。大部分群众都跑了,带枪的自卫队队员却有五六个人还围着他不肯离去,他这下可急了:“快走,你们也走。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也要跑。快——”

这边说话的同时,那边刘文蔚已经解决了“凯四”。飞身下楼,和蔡济璜一起,扶着邓天文,就又朝着后院跑了过去。

可还不等他们翻过院墙,敌人就从大门那边涌了过来。

“上,赶紧上!”邓天文不顾枪伤的疼痛,一把推开他们俩人,奋不顾身地爬上墙,又跳了下去。紧接着,蔡济璜和刘文蔚也一前一后地落了地。

“怎么办?只怕是‘走投无路了’”。说着,蔡济璜就冲着刘文蔚笑了一下。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刘文蔚也笑着说:“没功夫和你开玩笑,快走。”说着,俩人就一左一右地架起邓天文,朝着朱家冲西面的一条山沟跑了过去。刚跑出去不远,敌人就发现了他们的行踪,又是枪声,又是狗叫,一路追杀过来。

“扔下我吧,你们快跑!”听见了枪声和狗叫,邓天文说什么也不想走了,非要他俩丢下他快跑。但蔡济璜和刘文蔚却像没听见似的,依然架着他飞跑。如此,邓天文便也使足劲,尽可能地减少他们的体力。

但无论他们三人是怎样努力,敌人却是越追越近了。靠在一块土崖下面,刘文蔚着急地和蔡济璜商量:“打吧?”

“打!先把他们吸引过来再说。”说着,俩人就开始慢慢地往土崖上爬。

邓天文刚说了一句“我也上!”。身体却失了重心,一下子落到了“崖底”。还不等蔡济璜和刘文蔚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俩也一前一后地“落”了下来。

“轰轰轰”一阵回声,等他们在尘土弥漫的“崖”底下睁开眼睛时,才发现这是一个山洞。山洞天然形成,出口就在他们刚才站着的脚底下,正好钳在山坡与山崖的对折处,细细的一条缝,要是不注意,根本看不到。但洞却极深,三拐两不拐,就拐到了另一出口处。而这一出口却和吴光浩与吴焕先藏身的那个出口一样,同样是悬在悬崖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好啦,你们现在慢慢歇吧,我还得看看风声去。”

原来,蔡济璜他们是被藏在山洞里的群众“拉”进了洞里的。一等挨到洞底,三人又惊又喜,三双大手握在一起,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睡山洞,吃薯根,忍饥受寒,邓天文的枪伤便开始溃烂,身体单薄的蔡济璜也发起了高烧。看着日益消瘦的两个伙伴,蔡济璜便嘶哑着声音说:“文蔚,风声一过去,你就去找一找光浩他们。找不到我们,他们肯定也着急。我和天文就多呆几天,等你一有消息,就接我们出去。”

“好的。”刘文蔚欣然从命。过了不几天,他就冒着生命危险,出去找“组织”去了。但结果却不如意,“只听到了树声的消息,说他把枪埋了,我党去了噢,还有黄安那边,焕先家的房烧光了,克敏的一家人也不知去向……”

“算了,我看我们都出去吧。我倒不要紧,天文得看看医生。另外,如果找不到党,死在洞里也不值,是不是?走吧!”

于是,他们三人便出洞了。

几经周折,三人转辗来到林店的枣林岗。此时,三人已经面目全非,衣衫褴楼,除了紧紧地夹在腋窝下的盒子枪,谁也不相信,这就是三个叱咤风云的共产党,半个麻城县委(三人都是县委委员)。所以,一路听广大农友在传他们三人夜冲朱家冲的事,也只笑笑,自是无语。

等到了枣林岗时,邓天文的枪伤已经开始恶化。尽管邓天文强忍痛苦,装着不要紧的样子,蔡济璜和刘文蔚却不忍心。几经商议,就决定在枣林岗找个医生,哪怕上点药也行。

医生找来了,但医生的兴趣却不在伤情上,倒是对伤的来龙去脉很感兴趣。

“怎么成了这样?上帝!石头砸的,还是刀砍的?”

“石头砸的。”

“噢,难怪,石头本身就带有不可抑制的病菌。”说着,这教会医生就阴阳怪气地看他们几个一眼,又说:“初来乍到?怎么以前没见过?”

“是的,我们是赶路至此,能不能给上点什么药,还得赶路。”

“上药,你是说膏药,不,不,不能上膏药。得吃西药,也就是洋药。打针,懂吗?还得打针。”这家伙又比又划,倒逗得三个人笑声不止。好不容易让医生给邓天文上了药,三个人却根本没想到,医生在回去的路上会碰到另外一个人。

“又有人病了?”那人问医生。

“是呀是呀,三个叫化子。”医生不在乎地说。

“不对吧?叫化子怎么请得起医生。”

“没有啊,我是免费的。”医生有点莫名其妙。

“噢,什么病?”

“很难说,这很难说。我看是枪伤,他们却说是石头砸的。不过,都是一回事。”等到医生说毕时,却发现问话的人已经不在身边了。只好摇了摇头,转身走人了。

是夜,蔡济璜、刘文蔚、邓天文即在枣林岗被“铲共团”捕获。

“蔡大书记,还认识我吗?”等到把他们三个都关进了“牢”里时,和教会医生说话的那个人便出现了。蔡济璜看了他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这是原县委的一个办事员,难怪!

“可耻的叛徒!”听见他洋洋自得的问话,他只冷冷地说了一句。

“咦,你可别误会老弟呀,蔡大书记。老弟也是为你好!你看你,浑身上下,哪儿还像个大书记。这样吧,还不如咱们一起干……”

“滚!离我远一点!免得弄脏了我的耳朵。”蔡济璜怒不可竭。

“好,好,好。老子看你还他妈嘴硬!”诱惑不成,自然就是行刑。

为了虚张声势,敌人将他们三人拉到枣林岗中心位置的一个凉亭,分别绑在三根柱子上。面对围观人群,面对严刑拷打,三人由蔡济璜牵头,昂首唱起了《国际歌》……

血,一滴一滴地淌过他们皮开肉绽的身体,殷殷地流进了冬天的林店河!就这样,蔡济璜、刘文蔚、邓天文,三位22岁的共产党员,为了革命,献出了他们年轻的生命。三位烈士死后,各种传说不径而走。有说三烈士死时都翻了一个身,证明共产党以后要翻身;有说一到深更半夜,山间就口号声,歌声不断;还有的说,每到清晨旭日东升时,林店河上空就红旗飘飘。虽然这些传说仅仅只是传说,但却十分自然地体现了穷苦农友那善良而美好的愿望。

不多时,枣林岗周围的穷苦农友便自动凑钱,请了七八个道士,在林店街上击鼓唱经,为三位杰出的共产党人超度亡灵。

但不少细心的人却发现,七八个道士所唱的经并不是“经”,而是一首诗,是蔡济璜三个月前因追赶叶挺、贺龙未遇而返回家乡时写就的那首诗篇——

得到蔡济璜、刘文蔚、邓天文牺牲的消息后,吴光浩悲痛欲绝。黄安的玉志仁、潘忠汝,麻城的蔡济璜、刘文蔚,这都是黄麻革命的栋梁啊,然不到一月时间,都相继牺牲、被害。

整整一天,饭茶不思,从来不作诗的他,仰望苍天残月,想起了潘忠汝的诗,想起了蔡济璜的诗,泪水木然脱落时,硬是“哭”出了一首断断续续的诗——

<small>古有明月照秋露,今朝热血洒故乡。</small>

<small>头颅高悬长剑在,光浩雄心誓不降。</small>

其实,在这首诗的心思里,吴光浩更多地是抒发自己的革命斗志。潘忠汝没有了,军事上的事情以后更多的就得靠他自己;而王志仁和蔡济璜的损失,那就更不能用军事上的损失来比较了。他们都是土生长的本地人,无论是民情,还是乡俗,都了如指掌,若要发动群众工作,根本就不需要别人操心。可是,这些事情,他自己以后也得多考虑了。还好,还有戴克敏、吴焕先、曹学楷、汪奠川他们在。否则,鄂东军的工作真的是没法展开。

吴光浩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接到情况报告后,省委已来信对今后的工作作了指示。指示信要求失利之后的鄂东军务必克服保守思想,积极向麻城、罗田方向发展,并同黄梅县取得联系,以便“在麻城、黄安及河南之商城一带,造成一个割据局面。”并对黄安县委今后的工作亦提出了具体的要求:

①不必用尽力量先攻黄安县城,而是反攻黄麻四乡(即黄安七里、紫云,麻城乘马、顺河等四乡)的反动势力,发展四乡的农民暴动。一面组织小股游击队,到四乡去杀土劣,造成赤色恐怖,使军队不敢下乡;一面马上召集黄安、麻城、罗田、商城各县农民代表大会,鼓动农民,并派人到各县发动农民暴动。

②到四乡赤色恐怖造成,农民群众起来后,即占据县城,先解决任应歧军队后,旋即设法解决魏益三军队,造成割据局面。

③闻麻城、罗田之山间,我们有四十余支快枪,即速派一得力人去指挥发动。

④在各县各乡极力整顿我们的党,发展我们的党,洗涮一切动摇犹疑的小资产阶级分子,把广大的勇敢的忠实的工农加入,并提他们来作党的干部,从这斗争中来改造我们的党,以党来领导农民暴动,严格执行党的纪律。

⑤要与京汉路骚动取得联络。

而这一切工作,目前都得由他来牵这个头。可这个头究竟该怎么牵:省委的指示仅仅只是一个原则的要求,而且在某些地方,与黄麻目前的实际情况尚有出入。尤其是第二点,造成割据局面他是非常赞同的,但要在短时间内消灭任应歧的教导师,或者是魏益三部,都是不可能的,根本不现实。可是,武装割据在他看来又是目前唯一可行的道路。怎么办?到哪儿去游击?到哪儿去割据?革命的力量怎样才能迅速发展壮大,以至于不客气地就能吃掉教导师,吃掉魏益三?解放劳苦大众而为潘忠汝、蔡济璜他们报仇雪恨?

上山!湖南的毛泽东不都上了井冈山吗?黄安、麻城,目前都不具备“割据”的条件,罗田、黄陂,更不可能。

可是,黄陂有个木兰山。而对于木兰山,吴光浩又是十分熟悉的——位于他自己的家乡黄陂县北部,山高壁陡,方圆六七十里,地势也很险峻。要是站到山顶,北可看到大别山,南甚至能看到烟雾弥漫的号称九省通衙的武汉三镇。更重要的是,这里没有国民党的正规军驻扎,只有少数地主的“民团”之类的地方武装。山的周围还有集镇、有人家。而且,忠汝好像说过,党在这里的基础也不错。山的东面还靠着黄安的高桥区。就是它,木兰山。想到这里,吴光浩连忙把吴焕先叫了起来。前前后后,一古脑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吴焕先听得也是津津有味,未了,才说:“这就是说,我们打出黄麻去?”

“对呀,上木兰山。”

“我明白,可是,要出境去打游击,这方面的工作就得做一阵子。”

“一阵子不行,得尽可能快地解决。这个明天我们再和克敏、学楷他们商量一下。如果能够统一起来,就先开个会,以黄、麻特委和鄂东军的名义,形成决议。你说怎么样?”

“可以。明天我就去找他们去。”

第二天天还未亮,吴焕先就去联系戴克敏和曹学楷等人。等到临近中午时,汪奠川和王秀松却先到了。

“见到焕先了吗?”吴光浩以为吴焕先通知了他们俩。

“没有呀,焕先人呢?”

“找你们去了。”

“有事?”

“大事。”

“真的?”

“当然是真的。为此事,我昨夜一夜都没合眼。”

“什么事儿急得我们的大司令一夜都合不上眼?”随着声音的飘扬,曹学楷便到了。

虽然只有一天不见,吴光浩还是紧紧地拉住他的手,说:“我刚想给他们俩说,我看这样吧,等克敏过来后,我们再一块说。这会儿先给你们交个底,是关于我们鄂东军下一步行动的事。你们先想想,我们究竟怎样行动才好?”

“原来是这事呀。”王秀松却故意开他的玩笑说:“忠汝兄不在了,鄂东军还不就是你说了算。这个我不想,你说打哪儿就哪儿,指到哪打到哪。”

“可别偷懒,待会儿要是不同意,可不准你提意见。”

“不提不提,哎,你这儿有没有什么好吃的,肚子饿了两天了。”

“我能有什么好吃的,你找吧,找到都归你。”

其实,吴光浩这里连一块地瓜皮都没有。打从上次和吴焕先脱险之后,他们俩几经周折,就又到了木城寨王秀松的一个亲戚家。这亲戚是个猎户,在山上有一处守猎的破房子。两人就来到这里,房子虽破,但却隐蔽。吃的喝的,都是王秀松的亲戚偷着送来的。也是到了王秀松的亲戚家,才知道了王秀松的下落。接着,又联系上了戴克敏、汪奠川和曹学楷等人。

在此期间,他们也曾经计划过一些行动,却都没能成功。相反,个个都是家破人亡,有家难归,有亲人难聚。工作无法开展,恶噩却是接连不断。所以,他们也是不至一次地讨论过出路问题,但同样没有结果。

只有到此刻,吴光浩才明白,为什么会没有结果?为什么会没有出路?为什么所有的工作都难以展开?归根结底,就是太局限于黄麻中心地区了。以前当然没说的,如今敌人已经把这里盯死了。可说,蔡济璜、刘文蔚他们就是一个最沉重的教训!为什么不可以跳出去呢?

这么想时,吴光浩却见王秀松变戏法似的,竟找到一只烧山鸡。虽然看不到热气,但只要看见了,好像眼睛都有了嗅觉似的,馋得口水直往外浸。这使他十分惊奇:“哪儿来的?”

“好啊,光浩。私藏烧山鸡一只,还说你有什么好吃的。那好啊,就听你说,找到就归我。这山鸡归我了。”

搞得吴光浩和曹学楷都莫名其妙。只有同王秀松一块儿来的汪奠川,看着他们却是“吃吃”地笑。

“我明白了。快别闹啦,秀松。”

曹学楷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吴光浩却还一脸的莫名其妙,这可把他们三个又惹笑了。而他们一笑,吴光浩才反应过来:“好啊,竟敢拿本司令开玩笑!”说着,就要追打王秀松。而王秀松往门外一闪,却和正要进门的戴克敏撞了个满怀。

戴克敏一把抓住王秀松,唬着脸说:“你们还要不要命,方圆30里,都能听到你们在闹腾。”

自知确实是有点儿忘乎所以,吴光浩一下就不言语了。而王秀松却不管那么多,也知道是太闹了,但却一本正经地问戴克敏:“没有30里吧?”

“没有30里有300里。”王秀松的样子一下把戴克敏又给逗笑了。不过,笑过之后,他还是很在乎地说:“还是小心一点的好,虽然这里很隐蔽,却难勉有闲人会发现。不出事则罢,要出事可就麻烦大了。”

“好的,好的。”吴光浩这才接住了戴克敏的话,又说:“焕先呢?他怎么还没回来?”。

“马上就来。他去弄点吃的,这么多人,不能都饿着肚子吧。”正说着,吴焕先就穿着一件长袍回来了。肩膀上还搭个“褡裢”,前后都塞得鼓鼓的。一进屋,就虚张声势地说:“快,快接住,好吃的来了。”

众人个个眉开眼笑,手忙脚乱地就取下了他的“褡裢”。打开一看,却大夫所望,原来“褡裢”前后两个几袋里都是地瓜干。

“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高兴了半天,都是地瓜干。”又是王秀松,故意“打击”吴焕先的积极性。

“嗬,地主的少爷就是不一样。地爪干怎么了?就这我和光浩还吃不上。”吴焕先也打趣地说。

“别理他。”曹学楷忙上前对吴焕先说:“他今天不知从哪儿弄了一只烧鸡,就高兴得什么似的。”说着,曹学楷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就又回过头来对吴光浩说:“光浩,我们是不是先议一议?理出个头绪来,开会时也好理论。”

吴光浩正要说话,不料王秀松忙插嘴对曹学楷说:“学楷,这可就不公道了。焕先说我是地主的儿子,可地主的儿子怎么了?地主的儿子就不革命了?不行,我要叫焕先给地主的儿子赔礼,说他以后再不说地主的儿子。”

“不对。我只给王秀松赔礼决不给地主的儿子道不是。”王秀松的用意很明显,是想让吴焕先上圈套,但吴焕先已经习惯了他的“伎俩”,看都没看王秀松,一句话就表明了态度。

“好了,好了。”吴光浩知道他们俩是耍贫嘴。王秀松是地主的儿子不假,可早就跟地主老子闹翻了。这谁都知道,王秀松也常以此来自觉地证明自己革命的坚决态度。当然,他们这些人里面,真正佃农出身的并不多。所以,也经常拿他们的老子开玩笑,谁都不在乎。正因为如此,吴光浩才不把他们的话放到心上去。制止了他们俩,就对大伙儿说:“今天的情况不错,主要是伙食不错。有了地瓜干,有了烧山鸡,我看我们一定能议论个锦绣前程出来。”

说着,他便结合省委的指示精神,把自己的想法又给大家重复了一遍。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阵子,基本上同意他的意见。但具体的行动方案,一下子还是理不出头绪。

“不急。这个我们回头再好好地琢磨琢磨。这也不是着急的事。来,现在先把秀松解决了,免得他老是馋大家。”

“怕是馋你吧?”王秀松见吴光浩提议大家先解决“他”,自然知道是烧山鸡。不过他却不去闹,只是善意地开了句玩笑,就又正色道:“不过,也是馋得有道理。谁馋谁才有权利解决,是不是?”

“这还差不多。一上午就说了一句好听的话。”说着,戴克敏就让吴光浩快点吃:“难得秀松有这片心。”

“那你们呢?”见大家谁都不动山鸡,只把地瓜干咬得嘎蹦响,吴光浩就有些奇怪,好像他们是串通好的,要拿这只山鸡来难为他似的。

“我们肚子都是饱饱的,光浩,你先吃吧。你自己看不到,你知道你已经瘦成什么样子了!”曹学楷一说毕,汪奠川便接着说:“玩笑归玩笑,光浩,这只鸡就是秀松专门给你弄的。为了这只鸡,他差点……”

“奠川!”王秀松忙制止了汪奠川,不让他再往下说。但吴光浩却忍不住,便问汪奠川:“怎么啦?”

看了王秀松一眼,汪奠川才说:“差点跟他亲戚闹翻了。他亲戚要他把这只山鸡给他老子带回去,他却说他老子没资格吃这东西。他亲戚说:‘我不管你们革命不革命的事。人我给你藏着护着,可也不能断了你爹这亲戚’。秀松一听就生气了,冲着他亲戚就大声嚷:‘你怎么一点儿都不觉悟?你认他是亲戚,他认你这个亲戚吗?’他亲戚一听也火了,说:‘认不认是我的事,要听我的话,你就给他带回去。要是不听,咱们就别再来往。’这下秀松可急了,忙冲着他亲戚说:‘我也没说不送。这样吧,这只我先买了。你要有心呀,再打一只,要是能找到我,我就去送,要是找不到,可别说不再来往的事’。这么一说,他亲戚的态度才好了些,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也不是我不觉悟,看你们成这样,我也难过。革命自然是好事,可老子总得认吧?再说,你的同志现在连命都保不住,黄安县都快成屠杀场了,真不知你们为什么?朝朝代代,哪一辈不都是这样过来的?秀松啊,我还是劝你劝劝你那些同志,别闹了,闹得人心都成了泪缸了!这只鸡你拿去吧,也别操心他俩人的事。唉,愿老天睁睁眼,千万别让你们再受这份苦愁!’这么一说,秀松才拿了这只山鸡,一出门就奔这儿来了,还开玩笑说:‘光浩不知多时都没闻腥气了,有这只烧鸡,至少还能活一个星期。’”

听着汪奠川的话,本来大家心情都很复杂,但一听到最后一句,就都忍不住地笑了。

“好哇,秀松,原来你是拿着这只烧鸡来给我送行来了。”吴光浩一句话,又把大家说笑了。

当然,话虽这么说,可吴光浩的心里却不是滋味。其实,秀松的亲戚还是蛮好的。吃的、盖的,都是他从家里偷偷送来的。无论刮风下雪,还是白天晚上,只要有可能,他都会偷偷地来看看。有时深更半夜来了,也不惊动他们。掀掀草铺,盖盖衣服,连句话都不说,放下东西就走了。在这样的白色恐怖下,能这样做就已经很“革命”了。可是,怎么就没想到,他也是普普通通的猎户老人?无论是出于朴素的情感,还是囿于做人的规程和礼节。在同情我们遭遇的同时,又舍不开封建伦理道德遗留给他的传统思想。按理说这也根正常,如果很快都能觉醒的话,那革命本身也就失去了意义。但是,这却不是吴光浩此刻所想的主要问题。主要的,是他在无形中意识到的这么一个问题,长此以往,会给群众带来许多不便,甚至是压力,这就很被动。而如果我们能有自己活动的地盘,情形就会大不一样的。看来,上山不仅是一种需要,也是开展工作的一种方式。

想到这儿,吴光浩便笑着对大伙说:“我看这样吧,为了不至于被秀松说中,还是我们大家把它消灭了。然后,尽可能快地联系特委,黄、麻两县县委委员和鄂东军分队长以上的骨干,会议暂时就定在木城寨开。越快越好,一但形成决议,就立即上山。好啦,现在开始动手吧。”

就在吴光浩他们为这只烧山鸡相互谦让之时,由于奸细的告密,“铲共团”及敌闻清霖部下的二三十人,光天化日之下,却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王秀松的亲戚猎户老人家。

他们进村的时候正是中午,众多的人和众多的狗一路狂奔过去,路面便腾起了一层嚣张的细尘。加上狗叫声和吵闹声,把本来只有六七户人家的小村落,也闹得鸡犬不宁。

“快,北面,后墙那儿。西面、西面,别让他跑了。”

“妈的,还真看不出,老实巴交的一个猎户,竟敢藏两个首匪。”

“快,都到位了吗?好,砸门,砸!”随着人马的吵闹,狗也跑来跑去地叫个不停。

“哐”一声,猎户家的门被砸开了。按照他们的想象,这么大的动静,猎户肯定会东奔西窜,不择手段地逃命。但出乎他们的意料,“哐”一声门响,猎户老人却一点儿都不惊慌,面朝太阳,正稳稳当当地坐在院子里的一块青石上。身边卧着一条不叫唤的狗,手里掂着他那管双筒猎枪。两眼紧紧地盯着闯进门的敌人,倒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这下把敌人给镇住了。捕杀过多少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时竟不知如何下手。

“妈的,拿下他!”一个不识好歹的家伙,骂了一声便提枪上前。走到猎户老人身边,正要抓那管猎枪,卧在猎户老人身边的那条狗,却在眨眼间一口就咬住了他的手腕。随着他的一声惨叫,院子顿时就乱了套。虽然他的惨叫一声比一声高,狗却不松口。老鼠绑在猫尾巴上一样,任他怎么摔打,就是不松口。

“快,打死它!打死它!”虽然乱套的人群中也有人叫,但谁都不放枪。一怕打死自己人,更怕连猎户老人也捎带着上西天。而猎户老人却不能死。他们只知道猎户老人藏了吴光浩和吴焕先,但却不知具体地点。

真是没想到,在这儿竟会出现这么一个戏剧性的场面。狗咬着敌人的手腕,却寸步不离猎户老人。尽管他疼得“嗷嗷叫”,周围的帮手们却帮不上手。

“开枪!”没完没了终不是办法,所以,“铲共团”的小头目就下了命令。

“砰”的一声,第一枪却打在他们自己人的腿上了。接着一枪才打在狗肚子上。狗一挨枪子,就疯了似地扑了过来,又跳、又叫、又咬。于是一阵乱枪,就把狗打死了。

几乎是在狗被打死的同时,猎户老人便不动声色地操起了他的双筒猎枪,等敌人朝他扑来时,“咚”的一声,一片散弹就炸了敌营。打得敌人鬼哭狼嚎,抱头却不知该往哪儿逃。

接着,老人又拿出药葫芦,不慌不忙地开始压药、装弹。

“快,还不赶紧上!上!”不知是谁叫唤了一声,吓懵了的敌人这才反应过来了。一拥而上,就抓住了丝毫不作抵抗的猎户老人。

老人被揪打着,却丝毫不放枪。被揪急了,就又朝天开了一枪。接着才把枪扔了,两眼恨恨地盯着身挎两只盒子枪的“铲共团”头目。

“妈的,不死的老家伙!竟敢放狗咬人?看你这老山毛也不是个好东西。”头目咬牙切齿地围着老人四下里看。但见老人不开口,只是吐了一口唾沫,就又洋洋得意地说:“怎么样?要不要过过‘堂’?嗯?”

老人还是不说话。

“妈的,都一把老骨头了,还装聋卖傻。说,那两个匪贼藏在哪里?”说着,头目一把就抓住了老人领口。

老人这才动了动脖子,不屑地朝头目看了看,说:“枉费心机。”

“什么?”

“呸,别枉费心机了。要死要活,给个痛快!”

“他妈的,真是个该死的老东西!”说着,气急了的头目就用他的盒子枪在老人头上敲了一下。鲜血流出来了,但老人的嘴角却浮出了一丝嘲弄似的笑。

“啦出去,剥了他的皮!”反动头目恼羞成怒,一声叫唤,老人就被拥上来的七八个人拉出了院子,连踢带打地捆在了一颗树上。

“老东西,你识点时务。那帮匪贼迟早都得死,何苦还要贴上你这张老皮!”

“我愿意。”

“什么?你愿意?你可真是活腻了!来人——扒了他的老皮!”

“铲共团”头目又是一声叫唤,早就等在一旁的刽子手便举起锋利的砍柴刀,向猎户老人的身上砍去。一刀下去,老人摇晃了一下;两刀下去,老人的棉衣上溅出了血迹。等到绳索、棉衣连同老人的皮肉、鲜血都被砍下来时,老人的身上就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完整的。半个嘴唇都没了,但老人却还在“有气无力”地叫骂:“有种的,你去找他们,迟早你们都得遭报应的!老天有眼,总有一天要灭掉你们这些王八蛋!”

“说!现在说出来,还有你老家伙一口气。要是不说,可别怪老子不客气!”

“去你妈的吧!婊子养的!”

“好啊,老骨头,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说着一转身,头目就声色俱厉地命令他的小喽罗们:“放狗,咬死他!”

顷刻之间,跳叫着的十来条疯狗,一下子就扑向猎户老人,那已经是泡在血里的精身子。老人挣扎着动弹了几下,便活活地被狗咬死了。浑身被啃得精光,甚至连头皮都啃掉了,一撮一撮的头发,被狗咬下来又吐在身子骨架下的血水里。

王秀松是晚上才得知老人惨遭杀害的消息的。得到消息时,老人已被邻舍的几户人家掩埋了。“怎么会这样?”听着邻舍的叙述,王秀松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之所以要这么想,是因为人们都知道,他是大地主王建禄的亲戚,而王建禄就是他父亲。当时要吴光浩和吴焕先上他这儿来时,他也是有这个想法的,不管怎么样,“老子”还是可以“保护”他的亲戚的。看来,这种想法实在是太幼稚了。尽管不可能是“老子”告的密,可这层关系,或者说是这种把戏却实在是太危险了。得赶紧告诉光浩他们,连夜转移。既然敌人已经知道了,再呆下去就会有意想不到的危险。

连夜,王秀松就头也不回地上了山。跌跌撞撞,躲躲闪闪。一进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吴光浩和吴焕先拉了起来:“快起来,快起来,赶紧转移!”

“怎么回事?”吴光浩和吴焕先一骨碌爬了起来。

“我亲戚被‘铲共团’杀害了。”

“啊?上午不都好好的?”明知是废话,可吴光浩还是问了一句。话一问毕,也不等王秀松回答,就连忙穿衣,起身走人。不到三五分钟,三人就奔出了那破屋。此时已是下半夜,天空挤满了怕冻似的星星。没有月亮,四周的山影也怪兽一样地蹲伏着,似乎稍有不慎,就会将人吞没。走出了百十来米,吴光浩才问王秀松:“哪儿有破庙?”

“快走,我知道。”答话的却是吴焕先。三人便不再说话,摸着夜黑,轻手轻脚地往更深的山里走。等爬上了一座山梁,准备往下走时,王秀松却一把拉住吴光浩:“你看!”

顺着王秀松手指的方向,吴光浩和吴焕先两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亮光,就在他们那间破屋四周,这会儿正鬼鬼崇崇地闪着手灯的亮光。

“快走!”吴光浩本想感谢一下王秀松的,忽又觉得,这时的感谢已经是多余。所以,忙拉了一下王秀松的手,边走边说:“看来一天都呆不下去了。焕先,待会儿找到破庙之后,你俩立即去通知他们,能通知多少算多少。明天晚上后半夜,在破庙举行会议。不能等了,等的越久,损失就越大。”

说着走着,天色就开始发亮。又跑了一段路程,爬上一面山坡,才远远地看见山的深处,影影绰绰地有一座破庙。

看见了破庙,吴光浩就站了下来,说:“就到这里吧。我到庙里看看,你俩这就返回去……”

“不行。一块到破庙再说。”吴光浩的意见却遭到了他俩人的反对。吴光浩一想,也好,万一连破庙都不安全呢?所以,也不再说什么,只是低头,急急忙忙地朝前走。

是夜,山风吹得正急的时候,曹学楷、戴克敏、汪奠川、王秀松、吴焕先、赵赐吾、陈定候、徐其虚、戴季英等人就先后来到了四处漏风的破庙里。早晨来的时候,庙里还有几座破烂不堪的泥菩萨,这会儿这些泥菩萨却被他们一一放倒,权当板凳来坐了。远远近近地布置好了警卫,就着淡淡的星光,吴光浩开始说话了:“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就不点火把了。同志们,我们现在开始召开一个非常紧急、也是非常重要的会议!”

接着,吴光浩简明扼要地总结了黄安城失守的经验教训,分析了黄麻地区目前的严重形势,结合省委指示精神,最后就黄、麻两县今后的工作及鄂东军的生存、发展问题,提出了个人的意见,并交与会同志讨论。

吴光浩一说毕,大伙儿就开始小声地议论,是赞同,还是反对,一时难以听清。过了一会儿,等大伙议论的声音小了下去,曹学楷就不失时机地咳了一下嗓子,说:“我先说两句,刚才听了光浩的意见,我觉得有道理。黄、麻两县目前的工作,实际上就是鄂东军的工作,只有鄂东军在,黄麻的工作才能够展开。要是没有鄂东军,各种工作都是无法展开的。但是,鄂东军又如何生存、发展下去?我同意光浩的意见,不能老停留在中心区,得打出这个圈子,把敌人牵走,这样呢,才能求生存,求发展。同时,也才能尽最大的限度减少中心区的损失,为开展黄麻下一步的工作,打点基础,提供点有利的条件。”接着,戴克敏、王秀松、吴焕先、徐其虚、汪奠川等人分别发言,虽然说法不一,但基本上都同意打出去这意见。

但其中也有人反对打出去,或者是搞不明白鄂东军撤离出境与黄、麻人的压力有何关系。

“应该是部队在,人心才有个依靠。为什么说,只有打出去,才能减轻人民的负担?请吴副司令给说说这个理。”

“好的,我来说说。你说的其实不错,应该是部队在,人心才稳定。是这样,不错。可我们鄂东军目前是怎样的状况,这都是明摆着的。不但给人民群众壮不了胆,撑不了腰,还得连累人民群众。”说着,吴光浩就把话题扯到了王秀松的亲戚——猎户老人身上。说了他和王秀松闹别扭的事,也说了他残遭杀害的事,接着又说:“猎户老人实际上是很同情我们的革命的。虽然他对革命还有许多的不理解,可作为一名普通群众,我们不能要求他一下子就觉悟起来。尽管如此,他还是为革命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而这种牺牲,实际上就是我们目前的现状所造成的。我们不但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人民群众。长此以往,人民群众就没法支持下去。精神上的压力太重。到处都是白色恐怖,时刻都会耽心自己的生命安危等问题。这是其一;其二呢?是物质保障上的困难无法克服。一天两天可以,时间一长,人人都无法、也不可能解决我们鄂东军的食宿及其它必须解决的问题,比如枪支弹药等等。我们在中心区多呆一天,就会给中心区人民多一份负担。但如果要打出去,离开中心区,情况就会有所改变,不但可以减轻人民的负担,同时也可发展壮大我们自己。只等条件成熟,然后再打回来。”说到这里,吴光浩有意识地顿了一下,然后又轻轻地问了一句:“不知有没有说明白?”

“明白了,吴副司令。就是我们先把敌人引出去,再找地方发展我们自己,等有力量了,就回来给人民做靠山。”

“我也明白了。我们不能坐吃山空,得想办法到别的地方打土豪劣绅……”

“还有,我们这里敌人看的太紧,好汉都不吃眼前亏,这还不明白?”

“明白!”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解决了是否打出去的问题。

这时已快到黎明,风声也开始消停下来。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芳香。打出去的问题基本上解决了,吴光浩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阵轻松。耸了耸鼻子,便开始谈他自己的“木兰山”:“静一静,同志们。时候也不早了,现在我来谈谈我们下一步的发展方向问题……”

他没想到,这个问题的讨论,实际上却比“是否打出去”要激烈得多。

“木兰山是好,可我们人生地不熟,怎么开展工作呢?”

“是呀,连衣、食我看都有问题。还不如打到土劣密集的地方去,打一家伙就有收获。”

“还有呀,走那么远,家里有事怎么办?再说,离开了黄、麻,群众咋支持我们呢?”

“……”

一时七嘴八舌,虽然夹杂一些“打不打出去”已经解决了的问题,但听了一阵子,吴光浩就明白过来了,主要还是“故土难离”这几个字在作怪。一是耽心上木兰山之后的衣食住行等具体问题无法解决;二是耽心木兰山周围的客观条件和生存环境不是太理想。是否能够生存?真的可以发展?等等,不一而足。

当然,这是很自然的。但吴光浩却不便多说,很简单,木兰山可说是他的家乡。无论怎样说,动员别人离“家”而自己回“家”,都不是太容易说服的事。所以,等了一阵子,他就对大家说:“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也是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的。现在,就由鄂东军党代表戴克敏同志给大家解释一下。”

戴克敏自然知道吴光浩的用意,可以这样说,正因为吴光浩是黄陂人,对木兰山周围的情况熟悉,才最后决定上木兰山的。应该说,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条件。但在这里话可不能这样说。我得想想,有理有据,还要切实可行。

稍作思考之后,戴克敏就笑着冲大伙说:“好像都是光棍,怎么就离不开热被窝呢?”

一句话,先把大家逗笑了。接着他又说:“其实,这个被窝已经冰凉了。现在,我再说说上木兰山的理由。先说敌情,第三十军原来驻在木兰山周围,现在已经撤走了。可说是敌人的力量远比我们黄麻薄弱,大不了,就是‘民团’之类的地方武装。而和‘民团’打交道,我们鄂东军自然是没说的。我相信大家心里都有数。这是第一。第二,我们说地形、说地理位置。木兰山不是太高,但却险峻陡峭。不敢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话,只要上去了,敌人要搞我们,也得费点力气的。活动起来也方便,有的是险。来多少我们就能吃多少。一口吃不成胖子,十口、八口、百十口呢?我看会成胖子的。当然,不是靠吹。这是地形,再说地理位置,木兰山虽属黄陂,东北面却与我们黄安的高桥、二程区紧紧相连,有的是群众支持,有的是党的力量。如果连这点都不相信的话,那就等于不相信我们自己。何况,上了木兰山,即可缩短我们同武汉之间的距离,更便于和省委取得直接联系。这是肯定的。而我们所有的工作,哪一项离得开党的领导?哪一项都不能。所以,这也是其中的理由之一。第三,我们说党的工作基础和群众基础。这很重要。从党的工作基础看,当地群众受过大革命的影响,党在群众中的威信很高。而群众又非常支持党,这就是说,当地的群众基础也很好,不比我们黄麻差。普天下的受苦人,哪一个不盼望共产党。所以,在这一点上,我希望我们在坐的各位都能够抛开门户之见。革命,不止是黄安、麻城两县人民才能搞。何况,我们的吴副司令就是本地人,非常了解这一带的情况,有许多的社会关系可以利用。这也很重要,他既然能在黄麻地区领导我们鄂东军,我想,到了黄陂,到了木兰山,也同样能领导我们鄂东军!只要有吴副司令在,我们还怕什么呢?不怕,什么都不怕。好啦,我就说这么多,谁有不同意见,还可以接着提。提出来,我们再作具体商议。”

但是,戴克敏说完之后,长时间却没人说话。大家都在默默地沉思,就像东方已经开始泛白的曙色,正自觉不自觉地,把破庙的窗棂,开始一点一点地照亮。

吴光浩注意到了大家的情绪,他深深地感激戴克敏,作为一个党代表,克敏是称职的。虽然后面的话他觉得有些过火,可还是打心眼里佩服他的说服能力。

此刻,他正想着是不是先讨论一下“就地坚持斗争”的问题,不料庙堂的角落里却“嚯”地站起了一个人:“我想通了,我同意打到木兰山。只要我们不放下手中的枪,黄安城还会回到我们手中的。”

这下可开锅了,大家争先恐后地开始发言,纷纷表决心,立志“要把木兰山打成黄、麻的中心区。”听了这些话,吴光浩、戴克敏、曹学楷等人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不自觉地,也感到了振奋。

就在这时,王秀松却站了起来,几乎是加着哭腔说:“我也要上木兰山。”

“秀松!”吴光浩急忙叫了一声。这边还没答应,那边的吴焕先也说话了:“让秀松去吧,山下有我。”

“不行。”吴光浩这才转向大家,继续说:“我们今天的会议,已经统一了思想,达到了目的。下面我要说的是,我们不能都走,还得留一部分同志坚持战斗在中心区。坚持就地斗争,其实也是一样的重要,一样的有意义。秀松,你别要求了。你和焕先、(陈)定候、(赵)赐吾、(吴)先筹等同志一道留下来。第一,负责联系突出黄安后,至今尚未联系到的同志;第二,负责向未参加会的同志传达这次会议精神;第三,与中心区人民群众紧紧团结在一起,度过最黑暗、最艰难的这些岁月。现在请大家分头去做准备。今天晚上天擦黑后,在箭厂河闵家祠堂集合。自带刀枪,准备上山。”

说着,吴光浩就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本来想补充一些注意事项什么的,但话到了嘴边,说出来的却是:“同志们,晚上见!”

“现在立即疏散,千万注意安全。晚上闵家祠堂见!”吴光浩一说毕,戴克敏马上站起来,也补充了一句。他注意到了吴光浩的情绪变化,也许是为了王秀松的事。但又不便说明,只好让大家分头去准备,有什么事情待会儿再说。

果然,等大家一一分散之后,吴光浩就叫住了王秀松和吴焕先。好像是很自觉的,戴克敏、曹学楷和汪奠川也留了下来。

“秀松,你实际上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你知道吗?”吴光浩想,如不是王秀松站起来,他还不知道该怎样说服他和吴焕先留下来呢。他一站起来,他就稀里哗啦说完了,一点余地都不留。不过,他觉得自己也是太武断了。这会儿把他们留下来,就是想说说这件事。

“我能帮你什么,山都不能上,还帮什么忙?”王秀松这时还是一脸的情绪。

“看看,说你是个孩子,还不服气。这点困难,就吓出了眼雨。”

“你才吓出了眼雨,我就是想上山,和同志们在一起!”说着,王秀松的眼泪真的流出来了。

“秀松,”见王秀松真的流出了眼泪,吴光浩就拉住他的手,亲切地说:“我也不愿意把你们留下来。你知道,忠汝没有了,有你和焕先在,我和克敏都会省心不少。焕先在军事上有一套,很早就在箭厂河闹红学。可说他的三堂红学,基本上就是我们鄂东军的骨干,有他在身边,我不更轻松吗?同样,1925年你就是党的人了,又去广州参加过毛泽东的‘农运所’,大革命时期的黄麻革命,你当是功不可没。尤其是宣传、鼓动、联系群众,也可说是无人可比的。之所以要把你们俩留下来,就是考虑到鄂东军撤出去以后,敌人会有更大的反扑。虽然上木兰山在战略上是向敌人主动展开进攻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步骤,可在目前形势下,实际上,却是为了生存而被迫实行的一次退却。这你应当明白。秀松,我来这里也有些时候了,我们的交往也不只一天两天,你当相信我。没有你的帮助,也许就没有我和焕先的今天。我现在要把人马拉出去,请你和焕先能再一次地帮帮我。”

说着,吴光浩也有些激动了:“也许是我自私,不该这样做。可是,若不这样做,鄂东军就会彻底解散。可黄麻人民却离不开这支武装!说远一点,革命事业的成功,更离不开我们自己的革命武装!可我们又不能丢下人民大众不顾,还得有人和他们在一起,明白吗?秀松。从此以后,你们就代表着人民群众心目中的党!”

“别说了,光浩。是我一时冲动。我没想那么多,只想上山。现在我明白了,你们只管上山吧。只要我和焕先他们在,就会时刻盼望你们能很快杀回来,你,还有克敏、学楷、奠川,你们都多多的,多多的保重!”

吴光浩的眼角也夹上了泪花,使劲地摇了一下王秀松的手,两人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是夜,箭厂河的闵家祠堂,悄然地风动着鄂东军所能集合起来的72名战士,携长枪42支、短枪11支,庄严肃穆,慷慨悲壮。

吴光浩一声低沉的命令,全队人马便悄然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正文 第九章 游击木兰

<small>廖荣坤施妙计;陈再道背光洋。</small>

<small>吴焕先冒充风水先生筹款,“何道士”烧房潜入“铲共团”。</small>

<small>吴光浩率部东进黄冈。袭击长岭,攻占罗家岗。敌十二军迅即调兵三千围攻木兰山。</small>

<small>失败算什么,我们骨头硬。周大娘献子救出王树声,王秀松率游击队消灭“老子”王建禄。</small>

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吴光浩时刻都在警惕着茫茫夜色中的风吹草动。虽然这次行动可谓迅速,而且做了最大限度的保密工作,连家人都不得告知鄂东军的去向。可他还是放心不下,前面派了尖兵,甚至两翼都放了游动人员与队伍一并前行,即便这样,还是小心谨慎,高度警惕。稍有风吹草动,便停止前行。

按说72人的队伍目标并不是太大,且是深冬的风高夜黑时节。可是,每往前走一步,吴光浩就觉得自己的压力增加一分。这绝不只是一支72人的队伍,在它的背后,至少有48万黄麻人民的期盼和希望。多少次的浴血奋战,多少次的死里逃生,如今就剩下了这72个人马!

进七里坪,越黄安城,过桃花镇。而每经过一个“中心区域”,吴光浩的感情都是十分的复杂。这都是些闹得最红的地区,如今却都处于令人窒息的恐怖之中。“铲共团”,“清民团”,土豪劣绅的大小喽啰及其教导师的任何一个敌人,都有可能在意想不到的一刻,接近并发现他们的人马。可是,这些地方原本是他们自己的天下。“铜锣一响,四十八万”!进占七里坪,攻占黄安城。一次又一次的暴动,一次又一次的成功。打得魏益三的第三十军落花流水,进入黄麻如同进入泥潭;杀得土豪劣绅四处逃窜,见了农友都得躲着走。如今,却只剩下72号人马。还得躲躲闪闪,生怕狭路相逢!

不过,吴光浩的信心却是坚定的。之所以放弃北上大别山的想法,而一下就“钟情”于木兰山,他是有他的想法的。除了公开提出的那些理由之外,吴光浩心里其实还有个不想说出口的秘密,木兰山是个“养”兵的好地方。险恶的环境自不必说,每走一步路,都能锻炼战士的毅力和勇气。更重要的,还是便于出击,利于发展。做梦,他都想拥有一支能征善战的部队,就像叶挺的独立团那样。而之所以这样想,正是因为残酷的现实,使他越来越相信毛泽东的真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革命者要成功,就必须有自己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队伍。别说魏益三的第三十军、任应歧的第十二军,就是各个军阀实力,乃至日益盛强起来的蒋介石,也都不在话下。只有这样,才能打倒、消灭一切剥削阶级。否则,革命就只能是空想,甚至于做梦。

可是,我能做到吗?我能把这72人的鄂东军发展成一支“铁军”吗?

一定能!否则,我就不当这个副司令。而一想到副司令几个字,不由自主,吴光浩就又想起了潘忠汝。忠汝当是一员大将的,如今却只能由我和克敏带领大家把“长剑”舞上木兰山了。放心吧,忠汝,等到天地日月重开时,我会告慰您的在天之灵的!

“前边有敌人。”

“后面好像也有尾巴。”吴光浩稍一走神,前、后就都有了情况。

“停止前进。”吴光浩下了命令,接着便上前向尖兵了解情况:“大概有多少人马?”

“约有二百来人,各大路、小道,甚至山岔口都有人在把守,是不是……”

“不可能。不会这么快就把消息透出去。”尖兵刚想说是不是走漏了风声,吴光浩一下就否定了。

“不过,后面倒是有可能。”说着,他就问报告情况的战士:“后面有多少人马?”

“不太清楚,脚步倒是挺急。过桃花的时候还听不到动静,现在有了,越来越近。”

“怎么办?”戴克敏忙在一旁问。

“就地隐蔽看来不是办法,”汪奠川也在一旁说:“天都快亮了”

“是。”抬头看看天色,吴光浩就自言自语道:“现在是在高桥区,虽然快到木兰山了,可没两个小时上不了山。而两个小时一过,天就大亮了。荣坤——”想着想着,看了看四周离得最近的村寨,吴光浩却突然点了廖荣坤的名。

“有事吗?”廖荣坤一步上前。

“这样,现在前后都发现了敌人。是不是冲我们来的,不清楚。不过,我们得想办法躲一躲。这里肯定不行,天马上就要亮了。要躲,我们就得找一个合适的地方。”

“明白。”

吴光浩一说,廖荣坤马上就明白过来了。还不等其它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廖荣坤就地就抖开了他随身携带的一个包袱。打开一看,众人才明白了几分。包袱里裹的是一套国民党第十二军任应歧部的上尉军官的衣服。

“没办法,只能出如此下策。到土劣家里去躲一躲,你们说怎么样?”

廖荣坤穿上了国民党的上尉军装,吴光浩才向大家说明了他的想法。

“也只能如此了。算是老天长眼,好好的吃他一顿,然后再解决几个,也就是我们敬‘山神爷’的‘见面礼。’”

说着,曹学楷就冲着大家笑了笑:“对不对?”

“对,再沾一次腥气,光浩又可多活一个星期。”戴克敏又想起了王秀松的玩笑。

但不等大家都笑个够,吴光浩就急急地下了前进的命令:“立即出发!”一声命令,队伍改变了方向。不是向前而是随着廖荣坤,斜插进一片山坡下的稻田里。

不一会儿,队伍就接近了一家高门大户。这时天色尚未大亮,廖荣坤却向吴光浩眨了眨眼睛,又朝大队人马摆了摆手,示意部队停止前进,接着,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高门大户门口,“哐哐哐”,举手就把门敲得山响。门这一响,村子里的狗便惊动了。东一声,西一声,三声两声就叫成了一片。

“哐哐哐,哐哐哐”,半天没有人应,廖荣坤就又不耐烦地敲了几下。

“妈的,死人啦?敲什么敲?”院子里这才有了拖拖啦啦的动静,传出叫骂声之后,又是虚张声势的拉枪栓声。

“哐哐哐”——“他妈的快开门。”廖荣坤连敲带喊,说的却是一口地道的河南话:“快开门,人死光了吗?”

“开门干什么?找死啊?”应声的也不示弱,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就“哗啦哗啦”地开了门。但等门一拉开,见是个仪表堂堂的上尉军官,手里提着杆长枪的家丁便惊呆了。半天才说:“啊——啊,长官驾到,有失远迎,有失……”

“少他妈啰嗦,快给老总们搞牛肉白面吃!”廖荣坤却一下打断了他的话,侉里侉气地给他下命令。

“好的好的……”那家伙一面点头哈腰,一面就把廖荣坤往院子里迎。刚一转过身,就冲着院子大喊:“老爷快起来,任老爷的河南军(任应歧的十二军)到了——”

“啊?”应着家丁的叫声,上房就很响地传来了一声高兴的惊呼。接着一阵响动,一个老爷模样的人物就扣着长袍的扣子跑了出来。一见廖荣坤,丢下没扣的扣子不管,双手就忙作揖道:“大军驾到,有失远迎。请,请,快请!”

廖荣坤也不客气,一步就跨进了他的上房。但却不坐,四下打量了一下之后,边脱手套边高声说:“别的都不要了,快弄些牛肉白面给老总们吃!”

“老总们人呢?快请到屋里,快。”说着,老爷模样的人就指使提枪的家丁:“快请老总们到屋里。”

“慢。”廖荣坤却把手一挥。

“怎么?”老爷一下莫名其妙。

“噢,是这样。”廖荣坤这才矜持地说:“老总们经此地是执行一项特殊任务。今日打道贵府,牛肉白面其实是小事,主要呢,还是休息。啊,休息。也就是说,得保密,严格保密。”说着,廖荣坤还把脖子一伸,向急忙递过来的老爷的耳朵边一凑,神秘兮兮地压着嗓门说:“只许我们的人知道,千万别让那些穷光蛋们知道。”说到这儿,才又挺直身子说:“要是走漏半点风声,本官可就要得罪了。”

“哪里哪里。没问题,没得一点问题。老总们能光临寒舍,还不是敝人的荣幸。快坐,先用些茶水噢,快请老总去呀,快,老子以为你早就去了呢。”说着说着,老爷就指使家丁去叫“老总”。眼看家丁一颠一颠地出门了,这才又回过头来对廖荣坤说:“待会儿敝人马上就去通知自己人。今日我作东,酒水要是侍候不到,老总你就开罪我好了。”

这边说着话,那边吴光浩就带着队伍进门了。

这时,地主老爷家的男女老少也都起床了。一见院子里“呼啦啦”涌进来这么多兵,就又惊又喜地“喳喳”个不停。

“哟,瞧那军官,多神气!”

“什么呀,怎么都是破破烂烂的,这是哪门子队伍。不会是泥腿子的自卫队吧?”

“傻,你可真是傻。人家这是便衣队。你瞧,瞧那当官的要给他们训话了。”

顺着两个女人的眼光,廖荣坤果然大大咧咧地站在队伍面前,神灵活现地“训”着话:“弟兄们都给我听着,今天,我们的任务就是休息。一不准乱跑,二不准吵闹,三不准随随便便和东家扯闲淡。另外,还得加强警戒,上门哨,只许进,不许出。谁要走漏风声,可别怪本官不留情面……”说着,他的眼神就不自觉地看着吴光浩,见吴光浩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他才大声地喊了一句:“解散”。

“贵军果然是纪律严明,了不得,了不得啊。有这样的队伍,还愁穷鬼们闹他娘的什么革命!”

眼见“解散”了的队伍悄无声息地进了已经准备停当的西厢房,地主老爷就又凑到廖荣坤跟前,好听的说了一大堆,末了又用讨好的口吻说:“现在要不要请些体面人物,待会儿也好陪老总们用膳?”

廖荣坤本来是不想招惹太多的人,人多嘴杂,说不准哪个“老爷”就会多嘴多舌。转眼又一想,何不就此将他们都招来,吃过饭后一并解决呢?这么一想,他就转身对地主老爷说:“本来是不想劳众人的大驾的,弟兄们星夜驰奔,也确实有些困乏。不过,既然您有这份心情,面子嘛,还是要给的。你说呢?”

“是,是!前些天有老总途经此地,众乡亲也都是款待热情。只因本家进了趟省城,回来后呢,就落了好些话柄。今日老总您肯开恩,我善……”

但见这家伙又是没完没了,廖荣坤就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吧,去吧!但有一点,军中无戏言,刚才你也听到了我宣布的纪律,只准进,不准出。呶,这门口也上了双岗,告诉他们,可不能和我的手下开玩笑!去吧。”说着,廖荣坤头也不回,就急急忙忙地进了西厢房。这西厢房原来也不知是派什么用场的,这会儿,五间大房却被鄂东军的72号人马挤得满满的。

“怎么样,能不能呆下去?”一进门,廖荣坤就冲吴光浩的里屋走了过去。

“还行。先就这么呆着,待会儿吃饭时,再一个一个收拾。”吴光浩赞许他说了两句,后又有些耽心:“待会儿他们要是听到我们的口音,你怎么说?”

“这还不简单,就地招兵买马,执行特殊任务。”廖荣坤毫不在乎地说。

“就随你说吧,不过,千万当心。能拖当然最好,万一露出什么破绽,一分钟都不能耽搁,立即解决。”

“好的。”

“你快去吧,呆久了那家伙会起疑的。”听了吴光浩的话,廖荣坤转身正要走人,门口却大呼小叫地拥进三四个当地的地主老爷:“大军驾到,未曾远迎,失敬,失敬!在下这里谢罪了!”

说着,三四个地主老爷就都忙不迭地双手作揖。

“哪里哪里。军务在身,也是身不由己哪。打搅各位,实在是不好意思!”那边一作揖,廖荣坤这边也是笑脸相迎,洋洋得意。不一会儿,院子里又走进来好几个,人还未到,声却欢天喜地地飘呼个不停。

“怎么,这么一大队人马,就长官您一人统领?”

廖荣坤知道这家伙说的是奉承话,但却灵机一动,何不来个顺水推舟,既说明队伍中有的是本地人,也趁机唬他一家伙:“哪里,承蒙师座关照,本官只好充作马前卒。一路招兵买马,也是尽力应付。不过,师座的大队人马已经启程,最多三两日,即可抵达本地。只要师座一到,本官可就轻松多了。”

廖荣坤这边说着话,围着他的地主老爷们就频频地交头接耳。这会儿他话音一落,随即就有一个家伙满脸媚笑地发了话:“老总,您说的师座可是闻老爷?”

“怎么,你认识我们师座?”

“我哪儿有那么大的面子。长官您能来,我等就都知足了!不过,在下多嘴问一声,老总您说招兵买马?”

“噢,是这么回事。”廖荣坤一边岔开这家伙的话,心里也一边犯嘀咕,这家伙问这个干什么?莫不是?不可能。不过,也得小心谨慎才好。这么一心思,出口就从容多了:“如今的战事想必各位部有所闻,具体情况本官也不便详细托出。只有一点,倒是可以考虑。待会儿大家就知道了,我这些人马,差不多都是本地人,也可说是专门挑选的本地人。如果在坐的手下尚有强兵强将,不妨让出几个,饭后交本官一并带走?”

“哦,原来是这样。只不过,我们这儿也闹的很猖狂,手下的人倒是有几个,只怕老总你要带走,我们可就……”

“不勉强,不勉强。”廖荣坤正后悔这话说得有些个不妥,要是这些家伙把他们手下的大小喽啰都弄来了,哪可怎么对付?但见这家伙又不肯放人,赶紧就接住他的话:“再说,来日方长嘛。各位如对本军有意,我想哪,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好了,我们不谈这个,不谈这个……”话虽这么说,口吻却是明显地不满。这却是廖荣坤早就想好的,一分一秒,时时刻刻,都得唬住这帮家伙,始终处于主动地位。

果然,一见廖荣坤面呈不悦之色,刚才说话的那家伙就有点儿坐不住了:“长官您可千万别误会……”

“开饭了,开饭了,老总快,开饭了!”如此寒暄半天,接着又是天南地北的一顿穷聊。眼看天色已近中午,廖荣坤正想还要不要再拖下去?房东地主老爷却满脸堆笑地进了屋。随着他的喊声,一帮地主老爷也忙附和:“快请快请,老总先请……”

不一时,十桌酒席就在地主老爷的院子摆开了。多少天了,甚至是多少年来,鄂东军的战士们哪儿吃过这样的饭菜?别说是吃,就是闻一闻,饥肠也都咕咕作响。廖荣坤自然知道这些,他自己的肚子也都开始闹腾了。所以,在尚未动筷子之前,就故意大声地“训斥”了几句:“弟兄们听着——承蒙东家破费,今日款待众弟兄。这不,本官先把丑话说到前边。吃肉可以,喝酒可以。但得维护本军荣誉,断然不可酗酒滋事。若有违者,严惩不贷!现在,我提议,端起杯子,大家共同干一杯!”

“干杯!”

与其说是“训斥”,倒不如说,廖荣坤的几句“训斥”,实际上是告诉战士们别管那么多,只要不酗酒,只管放开肚皮,好好的吃,好好的“喝”。越是弄出狼吞虎咽的样子,越说明这支队伍是“自己人”——兵慌马乱的岁月,这些家伙什么样的兵没见过?要是太客气了,反而会被他们怀疑。所以,他的一声号令,满院子就都喊起了兴高彩烈的呼声——“干杯!干杯!干杯!”

这一喊,宴席的气氛一下就上来了。

见了“弟兄们”的吃相,围着廖荣坤的老爷们就都摇头晃脑地开始窃窃私语:“这年月真是没办法,天下的兵哪,好像都成了一个样子。”这个刚落话,那个马上就接着说:“不瞒你老兄,我刚才还以为……哈哈哈,一看这吃相,放心了。来,喝,咱俩干它一杯!”

酒过三巡之后,眼看天色不早了,廖荣坤便抽身来到吴光浩和戴克敏他们的桌子旁,手里举着酒杯,嘴里却问吴光浩:“什么时候动手?”

吴光浩也连忙站了起来:“不着急,酒足饭饱,再来收拾。”不料,见廖荣坤一走过来,几个满脸通红的家伙也端了酒杯跟了过来:“来,我们和弟兄们喝几杯!喝,喝——不成敬意,酒却多的是!”这下犯难了,喝还是不喝呢?喝吧,待会儿还有任务;不喝吧,这几个家伙的态度又是十分的“诚恳”。若是不喝,自然会引起他们的不满,甚至怀疑。吴光浩这边正在为难,廖荣坤那边却开始说话了:“好的好的,诸位的一片心意。弟兄们都领了。只是这酒,不能全喝。我命一人代酒,其余就免了。”

“不行,不行。今日有酒,何不痛快痛快?”

“各位的心真的领了,无奈军务在身,酒足饭饱,本官还得带弟兄们去执行任务。”说着,就挡了挡他们的酒杯子,回头猛然高叫一声:“汪奠川——”

“到!”想是没想到,但廖荣坤一声令下,鄂东军参谋长汪奠川却“乖乖”地站了起来。不过,他已经明白过来了,廖荣坤是要我来挡这个驾。果然,看都不看汪奠川一眼,廖荣坤便就盛气凌人地发号施令:“我命你端起酒杯,敬这几位老爷一人三杯。一起喝,共九杯!”说着,就又高叫一声:“拿酒来!”

酒递上来了,廖荣坤便毫不客气地给汪奠川倒满九杯——“喝!”

汪奠川面呈难色,心里也的确不知道廖荣坤卖的什么关子。他只当是意思一下,没想却是人人三杯,九杯酒。纵使再有量,这九杯连续下肚,也是不好消化的。

见廖荣坤给汪奠川倒了九杯酒,这边端杯子的几位也傻眼了。本来只想闹一闹,讨个巧也落个好,不料还得灌九杯。不过,事已至此,再要推脱,就没了面子。喝吧,管他呢,还是喝吧。

就在这三个家伙面呈畏难之色时,汪奠川就端起了第一杯:“来,先敬第一杯。先喝为敬!”说着一仰脖子“嗞”地一声,一杯下了肚。也只有一杯下肚之后,汪奠川才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酒。但他却奇怪,荣坤从哪儿搞的水?

但见汪奠川一杯一杯地下肚,这三个家伙也有点疑意。无奈酒瓶在廖荣坤手里,就只好一杯一杯地喝。等到九杯酒全都灌了下去,三人已是头昏脑胀。舌头都打梗了,却偏偏说个不停——“行,再来九盅!”、“还是老总厉害,要不怎么叫老总!”、“妈的,我可真是他妈的,怎么就不能喝!来,再喝!”

这时,天已临近傍晚。十张酒桌,一半以上的人都有了醉意。东倒西歪,有的爬在桌子上,有的伏在椅子上。有的呕吐不止,有的却还在叫着,喝酒,喝……本来还想再灌几杯,但见情形已经差不多,吴光浩便给廖荣坤递了一个眼色。之后,便突然将桌子掀翻,一脚踏上椅子,拔出盒子枪,冲着院子就是一声大喊:“不许动!老子是鄂东军副司令吴光浩!”

这一下把院子给镇住了。而随着吴光浩的喊声,绝大部分醉汉一下就“清醒”了,“轰”的一声,人员马上四散开来,将两桌地主老爷们围了个严严实实。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廖荣坤就提着一把麻绳上来了。直到这时,院子才整个儿乱套了,地主老爷家的人东奔西窜,大叫不止;那些看家的小喽啰们也骂骂咧咧地开始找枪。

可一切都为时已晚,还不等他们作出相应的反应,一个个就都束手被擒。一条绳子,蚂蚁样地捆了一大串。

这时,廖荣坤又“神气”了:“感谢诸位的款待。不过,既然我们鄂东军是人民群众的队伍,是为种田佬和泥腿子报仇雪恨的,那么,在我们离开之前,就得帮他们办点事。”说着,声音一下子就提高了八度:“说,你们中间谁的田最多?”

“是他!”

“是他!”

廖荣坤这一问,地主老爷们就都失了和气。你说是他,他说是你。互相指认,互相推脱,倒没了一点儿斯文,也没了一点儿酒气。但廖荣坤却根本不听他们的,等他们闹腾得差不多了,才朝着门口大叫了一声:“开门!”

随着他这一声喊,似乎是早就等着的人群,一下子就涌进了院子。这还是从来没经过的事。吃了一天,高兴了一天,到头来却是个上当受“骗”。真是老天长眼,活该这帮狗东西有这么个“好”下场。最后,应群众的要求,他们立即处决了两名罪大恶极的地主“老爷”。只留下了一个工农革命军鄂东军的印象,就趁着开始阴暗的天色,利利索索地出发了。

像是做了一场梦,等群众们明白过来再追到村头时,鄂东军的人马却悄然而然地遁入了茫茫的夜色。

这一天是1927年12月的29日,也是鄂东军死里逃生,终于抵达木兰山的日子。但是,由于闹的动静太大,他们这次“赴宴”的行动最终还是惊动了敌人。等他们快要接近木兰山时,敌人的追兵就连打带喊叫地追了过来。

“快跑!”

吴光浩一声令下,率先撒腿就往山上跑。一鼓作气,等他们赶到半山腰时,山下的枪声才开始稀落,最终停止。吴光浩又一次集合队伍,点人头时却发现少了陈再道。

“陈再道!”吴光浩又喊了一声。

没人应。

再喊一声,还是没人应。吴光浩一下急了。命戴克敏带人快去寻找陈再道:“一定要找到他。否则,我们就没法生存。”

戴克敏知道,全部人马的“给养”,都在陈再道身上。要是找不到他,生存确实是个问题。

但是,还不等戴克敏他们分配好任务,山林里却跌跌撞撞地走近了一个人影。

“谁?”

“我,陈再道。”

“再道?快,快过去接住他!”吴光浩、戴克敏等人急忙跑了过去。但不等他们跑到陈再道跟前,“扑嗵”一声,陈再道就倒在了地上。随身“倒”下的,还有一个面带子。陈再道本能地伸手去抓面带子,吴光浩急忙拉住了他的手:“怎么回事?”再往上一摸,陈再道的浑身都是湿淋淋:“掉水塘里了?”

“不是”陈再道这才骄傲地说:“他们追的太急,我就把光洋沉进了一个鱼塘。等他们走远了,才又捞了回来。你数一数,500块,一块都没丢!”

“谢谢你,再道!”拉住陈再道的手,吴光浩半天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说:“快架火,快架火……”

火架起来了,但吴焕先却丝毫不觉暖和。鄂东军终于上山的消息,使他振奋不已。但经费非常紧张,却使他终日不安。他知道,这是初创时期。队伍刚刚上山,对周围的情况还不熟悉,也不好冒然出动。可是,全队72号人马,不解决吃饭问题,那怎么能成呢?不成。这可怎么办?经过苦思冥想,他终于想出了一出“绝招”,穿上长袍马褂,戴上石头镜,口袋里再装上一个罗盘。摇身一变,吴焕先成了一个风水先生。爬山涉水,走村过户,开始四处奔走,为山上的同志筹集资金。

但是,今天走了一天,还没筹到一块光洋。好不容易来到一村庄,天却黑下来了。

“算了,到城外再熬一夜吧。”在村口徘徊了半天,吴焕先还是蜇了回来。风水先生,也就是阴阳先生,一般人家都不是太欢迎的。尤其是晚上。他也不好意思在生人家里过夜。忌讳不说,三说两不说,万一被人怀疑,就连路都走不成了。

还好,出村不远,他就在一架山的背阴面找到了一个山洞。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就又生火,火生看了,他却不觉得暖和。两手虽然在火上烤着,心里却想起了高桥区的“何道士”——

也是这个冬天的一天深夜,高桥区河巴子畈村早已闩门闭户。乌云一层加一层,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只有“铲共团”烧过的房子,不时地冒着火星。

突然,“咣—咣—咣”三声急促的铜锣声响过,就有人不顾命地大喊:“救火,快救火呀,共产党把何道士的房子烧着了!”

救火的人刚刚跑了过来,对面山上就传来一阵喊声:“巴子畈的人听着,何道士反对共产党,今天我们给他点颜色看看。留他一条狗命,如果不改,再和他算帐。”

人们一下都愣了,这个何道士怎么会反共产党?队伍没上山之前,他不是和共先生们打得挺火热?不过,也很难说。要不,共先生怎么会烧他的房子,还要警告他?

“算啦,我们不救了。烧了他的房,我看活该!”

一人带头,刚刚跑来的人就都折了回去。只有深冬的寒风,一跳一跃地怂恿着火势,四处蔓延。

“怎么不见何道士呢?”回去的路口,人们还在奇怪地议论:“是不是跑了?跑到詹司令那里去了?”确实,何道士是跑到“铲共团”詹司令的司令部去了。人还未到,何道士便大喊大叫:“詹司令——不好了!不好了,詹司令——”

“詹司令——共产党来了!共产党烧了我的房子!”

“谁在乱叫?死了人啦?啊?!”詹司令这时却还没睡,正和他的一伙心腹在搓麻将。这会儿输得连北都找不到了,猛然间一听何道士的大喊大叫,正好,他把桌子一推,装模作样地就跑出了屋子。

“是我,詹司令。”见了詹司令,何道士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诉苦:“詹司令,你可得给我作主。共产党派人烧了我的房子,我无家可归啊,詹司令……”

“行啦行啦”詹司令抬头一看,果然火光冲天,但他却极不耐烦:“说说怎么回事?共产党为什么要烧你的房子?”

“因为我不听他们的。”何道士故意压低声音说。

“妈的,这就是共产党,你现在明白了?”说着,詹司令却停顿了一下,随后,好像是故意说:“你不是挺喜欢他妈的共先生吗?嗯?”

“没有呀,詹司令。那都是逼得没办法,不干他们就要杀我。你看,我不听他们的,他们就烧我的房。我愿意跟你干,詹司令。虽然我不懂打枪放炮,腿脚却还灵便,可以给你跑跑腿、送送信什么的……”

“好,算你有眼,还知道我詹司令是个菩萨心肠。不过,你会写字吗?”詹司令一介武夫,斗大的字都不识三个,却十分喜欢能写字的人。

“会,会,会。”一听詹司令问这个,何道士心里一喜,但说话时的神情却还是一副巴结人的样子。

“好,现在就写几个,我看看。”说着,就命手下人拿了笔和墨。见了笔墨,何道士也不客气。稍作思索,出手就写了几个龙飞凤舞的草体字。詹司令一看,蛮喜欢,但却认不出:“好是好,本司令怎的不认识?”何道士也不言语,就又在几个龙飞凤舞的字下面,写了几个楷体字:“司令高升。”

“这我认识,司令高……高什么来着,好的,这字怎么这么眼熟呢?”但想来想去就是不认识。

何道士一看他那抓耳挠腮的样子,心里不觉有些好笑。可他却没笑,不但不笑,嘴里还十分殷勤地说出了那几个字:“詹司令你忘了,这就是‘司令高升’啊!”

“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司令高升’,好!从现在起,你就跟我干。先干个秘书什么的,好不好?”

“哪还用说,感谢都来不及。”直到这时,何道士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原来,何道士是高桥区党的领导人李先念专门派来给詹司令当“秘书”的。黄安失利之后,高桥区的人民实在忍受不了“铲共团”“清乡团”及国民党教导师一个营的兵力的血腥镇压,在鄂东军上木兰山前后,党组织曾积极地组织过几次活动,但都被他们镇压了。李先念纳闷了,会不会是出了奸细?搬着指头算了算,李先念又觉得不可能,自从党组织遭到极大破坏之后,坚持斗争的同志都是没说的。那么,是敌人安排了坐探?很有可能。

所以,为了了解敌人内部的情况,查出混在群众当中的坐探,李先念同、詹献庭等同志一商量,就决定派何德润打入敌人内部。何德润是个老党员,平时以道士作掩护,从事党的工作。这次接受任务后,二话没说,他就一把火烧了自己仅有的两间房。

一天早晨,何道士正在詹司令的司令部替詹司令抄公文,司令部的伙伕给他送茶来了。伙伕什么都没说,一只小小的茶盅,却倒了三次才倒满。

何道士明白了,这是他和李先念事先约定的暗号。肯定是有什么急事?要不,不会用暗号的。

果然,等伙伕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时,他的左边口袋里就多了一张小纸条。四下无人,他赶紧掏出来一看,李先念那熟悉的字迹立刻就映入眼帘:“迅速摸清附近铲共团的情报坐探,有行动。”

也巧了,何道士这边刚一得令,人还没站起来,勤务兵就送来三个送情报的坐探。他一看,原来都是熟人:黄家岗的“鬼大相”、聂家垸的吴小山,还有一个外号“白胡子”的家伙。

“什么事?”何道士心里虽高兴,脸却故意拉得好长。

“何道士你可别误会……”。

“还叫我道士?”

“啊——何秘书别误会,我们是来送情况的。”

“白胡子”急急忙忙就要报告。

“你们能有什么好情报?”何道士装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有,有好情况。”

“什么好情报,快说。詹司令还等着要公文呢。”

“这就说,这就说——”还是“白胡子”开口先说:“昨晚李木匠(李先念原来做过木匠)在我们湾头破庙召集穷鬼们开会到深夜,不知又造什么事。”

吴小山接着说:“前天晚上李木匠和几个长工在我们村叽叽咕咕,一直到天亮。肯定和‘白胡子’说的一样,又要造什么事。”

“你呢?”见“鬼大相”半天不说话,何道士就不耐烦地问了一句。

“我知道李木匠的藏身之处。”

“什么?”何道士心里不由一怔,但嘴上却还是不屑地说:“你知道李木匠的藏身之处?”

“是,一点儿都没错。”说着,“鬼大相”就神神兮兮地把嘴凑到何道士的耳朵上,说出了李先念的藏身之处。

这家伙真的知道!一听这家伙果然说出了李先念具体的藏身之处,何道士心里又是一激凌。盯着“鬼大相”看了半天,才又盛气凌人地冲着他们三个说:“你们送的情报都很重要,我这就向詹司令报告。希望诸位继续监视李木匠。但是,为了严防泄密,刚才说的这些,再不得与第二个人讲。谁要是说出去了,可别怪詹司令不客气。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三人异口同声。过后,“鬼大相”却又问:“什么时候去抓李木匠?”

“这就不是你管的事了。”说着,何道士就觉得口气太冲,所以,又补了一句:“当然,我也管不着。各位还是先回去吧,有什么好情报,快快的送来。”等到“鬼大相”三人走远之后,何道士才提起茶壶,借故跑到伙房里。

连暗号都来不及对,冲着伙伕就说:“‘鬼大相’、‘白胡子’、吴小山。越快越好,他们连木匠住的地方都摸到了。”

也不知伙伕是什么时候递出去的情报,第二天一大早,高桥河附近的群众就议论纷纷。

“知道吗?‘鬼大相’见鬼去了”。

“共产党还是有狠啰!”

“听说吴小山的大门上还贴了一张大字报。”而“铲共团”一失去耳目,立刻就成了盲人瞎马。

詹司令暴跳如雷:“妈的,肯定是我的司令部出了奸细!是不是你,嗯?”一气之下,他就揪住了勤务兵的衣领。

“不是,我不是。”勤务兵的魂早就吓飞了,衣领一被詹司令抓住,两腿就小鸡抽筋似的,不住地发抖。

“我看就是你!”说着,“砰——”地一声枪响,勤务兵的脑袋就开了花。接着,扔下勤务兵的尸体,詹司令就把头又冲着众人喊叫:“谁敢与我詹某人过不去,这就是下场!”

黑夜,何道士正准备脱衣就寝。“铲共团”却突然紧急集合、出发。一开始何道士还以为是詹司令又在发疯,他常常半夜三更拉队伍出去,要么跑几圈,要么胡作非为一阵子。但等队伍朝着新田铺方向出动时,他的心一下子就吊到喉咙眼了。他知道,李先念他们今天晚上就在这里开会,讨论下一步的行动。可他无法脱身,他正紧跟着詹司令。若是他一离开。首先发现的肯定是詹司令。再说,离开队伍之后,也很难把消息提前送过去。还不如一块儿过去,见机行事。

可是,何道士又百思不得其解,是谁泄露了秘密呢?等“铲共团”的人马快到新田铺时,路边才闪出一个人影。

“詹司令!”那人叫了一声。

“还在吗?”詹司令问。

“在,在。人才刚刚到齐。”那人走近了一步。

何道士这才看明白,原来是原自卫队的一个小队长。他恨不得上前一枪就把这可恶的叛徒消灭掉,但却忍住了。就叫他高兴几天吧。这会儿我还得应付其它同志的生命问题。

不觉多时,“铲共团”就将新田铺围了个严严实实。

“怎么办?”眼看敌人就要下屠手了,詹司令已在咬牙切齿地布置任务:“一定要捉活的,捉一个赏大洋一千。捉住李木匠,赏大洋五千”。

何道士突然灵机一动,掏出手枪,“叭叭叭”连发三枪。接着又大喊:“弟兄们冲啊,捉一个赏大洋一千,捉住李木匠,赏大洋五千。冲啊——”

喊着,何道士就带领弟兄们,径直朝有亮光的草屋冲了过去。等詹司令想要拦止时,已经来不及了。当然,他也明白了,何道士就是共产党。

“妈的,敢和老子开玩笑!”叫骂的同时,詹司令就“砰”地一声,朝何道士那边开了一枪,接着,大队人马也就随他追了上去。结果不言而喻,李先念跑了。何道士也跑了,同时还带了“铲共团”的十来名弟兄,说是上木兰山去找吴副司令去了。想到这里,吴焕先的嘴角就浮出了一丝难得的微笑。无论白色恐怖多么厉害,革命斗争却是一刻也没有停止。不过,不知道“何道士”他们上山了没有?而如果上了山的话,经费又该紧张了。也不知光浩他们有没有发展。

其实,这时吴焕先是不知道,就在他扮作风水先生四处筹集资金时,奉中共湖北省委命令,中国工农革命军鄂东军已改编为中国工农革命军第七军,吴光浩任军长,戴克敏任党代表,汪奠川任参谋长。同时,由吴光浩、戴克敏、汪奠川、曹学楷、戴季英等五人组成党的委员会,作为这支革命军队的领导核心。全军共分为三个大队,每队20余人,经过了短暂时间的休整,他们已经在木兰山周围开始活动了。

这一切,吴焕先都还不知道。他只知道,山上的同志需要资金。可他看了一天的“风水”,却没有筹到一块光洋。这时候火已经快要灭了,可他却不想再拢了。就这样吧,凑合到天明。

但不等到天明,他就被冻醒了。肚子又饥又饿,却找不到一点吃的。看天灰朦朦的,像要下雪的样子。稍稍活动了一下身体,他就出洞了。到洞口搬了一块冻凌,含在嘴里,就又一摇一晃地向山下走去。

不等走到山下,天空果然飘起了雪花。

“今天肯定好运气。”吴焕先心里一高兴,就踏着渐渐明亮的天色,又接近了昨晚没敢进去的村子——罗山叶家湾。站在村子附近的一座小山包上,他便看见村里有一幢新盖的瓦房。上有上房,下有下房。东西厢房开阔,脊兽屋檐亮堂。“妈的,一定是个土豪劣绅。”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接着就朝村子走了进去:今天说什么也得敲他一家伙。

走着,想着,迎面就来了个放牛娃。吴焕先更高兴了。忙上前搭讪道:“天都下雪了,怎么还去放牛?就是不下雪,这天也太早了。”

猛见一个陌生的人跟他说话,放牛娃还十分的警觉,把牛吆喝得远远的。但听陌生人说话上人心,就朝吴焕先看了看,说:“都是苦命人,你不也起得早吗?”

“是呀,是呀。这牛是你家的?”

“不是。”

“我明白了,是财东老爷家的。”

“是。要不我才不起这么早。”

“是不是那家的?”一边问着,吴焕先就一边用手指了指那家有新房的院子。

“不是。那也是个财东家,可今年的运气不好。牛死了一大堆,又把儿媳妇给死了。”

“噢,噢,知道了,知道了。”吴焕一边答应着放牛娃的话,一边就在肚子里编起了词。等放牛娃走远了,他也就大模大样地来到了地主家的大门口。

一听见屋里有开门的动静,他的手铃也就“叮铃铃”地摇开了。随着手铃的“铃铃”声,现编的词便连说带唱地脱口而出——

<small>新盖的高楼逆水流,栽秧的时候死了牛。</small>

<small>小儿媳妇难产死,看家的黄狗肿了头。</small>

屋里的地主正要开门,忽然却听到了手铃声。先以为是江湖卖艺的又要蹭饭吃,就快快地停止了动静。但听摇铃的人说的全是自己家的事,就好生奇怪。爬在门缝里一看,原来是个风水先生。“怪不得,看来我的运气又来了,要不,这一大清早的,天上怎么掉下来个阴阳先生?快开门,请他来看看。”

这么想着时,大门“哗啦”一下就拉开了:“先生请留步,请留步!”

“什么事?”原来,吴焕先一听到动静快快的又没了,就知道这家伙是犯了疑心,所以故意就朝前走了几步。这时见他追了出来,就懒洋洋地问了一句。

“屋里请,屋里请。屋里说话方便一些。”

“哦,找我有什么话说?”地主越急,吴焕先就越拿把。他知道这帮家伙,你越拿把,他就越以为你有能耐。

“老朽我有眼不知乾坤,刚才差一点把先生当成江湖艺人。”

“哦,哦,哦——有什么事咱们这里说。”见这家伙说了实话,吴焕先就开始慢慢地进入角色。

“使不得,使不得。快请屋里坐。”说着,这家伙连拉带拽,就把吴焕先拉进了院子。一进院子,看都不看(刚才在山包上已经看过了),吴焕先又是四句连说带唱的词——

<small>上房坐北面朝南,下房正中起白砖。</small>

<small>东西厢房连轴起,前后山墙错了线。</small>

“不忙不忙,先坐先坐。”吴焕先一进门,当下地主心里就十分欢喜。见他一进门又说出了下房地基上的白砖,东西厢房也是一起盖的,而且两房的山墙错了线等外人不知的内情,愁闷了多时的心就越发高兴。这边招呼了吴焕先,那边就忙忙地喊起了家人:“快起来看看,家里来了稀客了。噢,不,快起来做饭,侍候这位难得的先生。”

这下吴焕先高兴了。看来这家伙确实是运气不佳,要不怎么能相信他的胡謅呢?谁家的下房地基不在中线上埋块白砖?谁家东西厢房的山墙不错个一砖半砖?不过,既然已经进了门,他的决心也就下定了,不弄50,也得个30、20。

这么想着,他便装模作样地在地主的院子里转来转去。东瞅瞅,西看看,嘴里还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词。地主也跟前跟后,一边不停他说着奉承的话,一边还指指点点,说着一些不如意的话。

眼看时辰差不多了,准备好了的酒饭正香气扑鼻,吴焕先便不慌不忙地收了罗盘,冲着地主说:“老爷你的风水其实不错,东南西北,方位也没得错。只是……”他故意吱晤着,却不往下说。

“只是什么?”地主这边却等不得:“先生您就照直说。咱家的事您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好瞒的。说吧,说破了也好有个补救的法。”

“那我直说了?”

“说吧。”

“只是当初破土动工时,伤了些太岁爷的天气和地气。天气不多,地气却不可不补。”说着,吴焕先就摊开双手看着地主老爷。至于为什么要这说,他心里也是有数的。“太岁爷”他是听说没见过的东西,风水先生差不多都会这么说。所以他便摇头晃脑,口吻听起来也挺玄秘。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地主本人显然是松了一口长气:“快请,咱们先吃饭,有话饭间也好说。”

吴焕先也不客气,太师椅上一坐,一路径自吃下去。任凭地主怎么个套法,他却不吐一个如何补“地气”的事。

等到吃饱喝足,这才一边擦嘴一边说:“老爷不是我不说,说了你也别难过。关键是‘地气’伤损太大,非我等人物所能弥补得了的……”

“那怎么办呢?”地主又急了。

“也好办。只要能把我们老师请来,相信他自有办法。”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我说什么也得走人了。

“那……”

“你也不必着急,”见地主一副为难的样子,吴焕先开口就安慰他:“我这就到后山走一趟,把老师请来。也好快快地去了你的心病。”

“那可是太感谢了!”地主忙拱手作揖。但见吴焕先只说不走,忽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就忙忙地回到房子,出来时手里便捧着一个红布包:“先生可别嫌少,这是50块银元,只当是先生您的辛苦钱……”

吴焕先却有些“不悦”了:“这是干什么?就是有心,也得老师来领才是。”

“哪里,哪里,这只当先生您的辛苦费,”地主却怕吴焕先不接,“待到老先生出马,本家另有待承!”

“那我就不客气了。”

“快别客气,都是自家人啦!”

说着,吴焕先拿着银元就出了门。头也不回,急急忙忙地奔后山而去。

转眼到了腊月底。北风怒号,冰雪连天。方圆五、六十里的木兰山,在肆虐风雪的裹挟之间,更是一片迷茫景色。望着窗外那纷乱的天空,站在一座破庙里的吴光浩也是心绪难宁——

打,还是不打?他一时竟拿不定主意。

自从鄂东军上了木兰山,改编为工农革命第七军之后,虽然他们到处宣传发动群众,出布告明确宣布第七军的革命主张,扬言他们是“打前站的,大队数万人马还在黄麻”,并在木兰山附近的桥头李,连夜袭击了恶霸地主李波成的家——李波成及其大儿子依仗国民党反动派势力,残酷杀害了中共黄陂县委书记吴光荣。打死了李波成的儿子,为吴光荣烈士报了仇,也为劳苦大众出了气。紧接着,又四处出动,坚决地打击木兰山周围无恶不作的土豪劣绅,收拾了一部分“清乡团”民团之类的地主武装,无论是在舆论上,还是实际行动中,都在木兰山周围的群众中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就连国民党的宣传工具,也连连发出惊呼:“黄麻共祸大股肃清,残余窜黄陂木兰山观音沟,号称工农第七军,谣言惑众”

可是,像这样正儿八经的战斗任务,还是第一次接受。

原来,在瞿秋白主持召开的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扩大会议(1927年11月)之后,中共湖北省委又拟定了全省暴动计划,并要求第七军“在腊月二十五日夜里,攻横店车站,切断京汉铁路,配合该日汉口暴动。”

按理,本来是应该接受任务去执行这一命令的,可经过了解、侦察,他们便发现,横店车站驻有敌人一个团、至少一个营的兵力,戴克敏、汪奠川他们都认为不可能,不能去冒这个险,应该改变计划。

“到底该怎么办?”虽然吴光浩也同意戴克敏他们的看法和意见,可作为一个军长,一个72人的决策者,他的心情又是十分的矛盾。打吧,没有可能攻占,当然也就无法完成省委的配合任务。同时,要付出多少牺牲,也是无法预料的。只有仅仅的72个人,再要有牺牲的话,木兰山不就成了一座秃山?可要是不打,又怎么给省委解释?

这时,戴克敏、汪奠川、曹学楷、戴季英等,也都在庙里坐着。见吴光浩长时间站立不语,也都不好说什么。不时地往他们围着的火堆里扔些柴禾,便有偶而的“噼啪”声作响。

过了一会儿,吴光浩便神情严肃地转回来,也围坐在火堆旁。把手伸在火堆上烤了烤,才说:“我同意大家的意见,不能打。至于怎样改变计划,我是这样想的。既然不能破坏敌人的铁路交通,那我们就去破坏敌人的电话交通。在长轩岭附近,大肆破坏他们的电话线路;同时,做好攻打罗家岗的一切准备。拿下罗家岗,号召黄陂人民暴动。对于汉口暴动,也就是个策应。你们看呢?”

吴光浩一说毕,戴克敏马上接过话,他说:“我看我们的意见是对的。对于我们目前的处境来说,生存,就是最大的胜利。我同意光浩的意见。25日砸他们的电话线,接着去打罗家岗。”

“25日破坏电话我同意,打罗家岗的具体时间,我看放到大年三十比较合适,或者初一。”

“我同意奠川的意见,就放到初一打。”拨弄了一下火堆,曹学楷也发了言:“他们要过年,我们也要过年。”

“好。就此形成决议。”最后,吴光浩神色坚决地说:“不打则已,打,就要打出个样子来!”

当然,虽说他们修改了计划,但吴光浩他们的心里却始终惦记着汉口暴动的事。25日的夜,破坏电话交通归来,战士们都已休息,吴光浩及戴克敏、汪奠川等人却一个一个地爬上木兰山顶的祈嗣顶,久久凝立在寒风中,远望灯火如烟的汉口方向。

不自觉地,在收回目光的同时,又开始讨论起处于木兰山东南面的罗家岗。

罗家岗是木兰山周围最大的一个封建堡垒,岗上的大土豪罗保元等一贯横行乡里,欺压百姓,对第七军在木兰山活动恨之入骨,处处设置障碍、陷阱,阻挠第七军活动,坑害革命战士,经常威胁周围群众:“谁要私通山上匪贼,留他们住宿,给他们吃喝,没什么好说的,只有死路一条!”

吴光浩早就想收拾罗保元,“踢开这块绊脚石”,无奈队伍刚上山,各方条件都还不允许他来打这个硬仗——除大批民团匪徒看家护院之外,罗保元还勾结敌教导师的队伍不时地到岗上走动,闯过了初期的艰难时日,随着活动的频频得胜,吴光浩便暗暗地下了决心。汉口暴动的实施、阴历春节的到来,更使他的最后决心变成了大胆而周密的攻打计划。

大年初一这一天,天空虽有不时的爆竹声在木兰山周围响起,可罗家岗的清晨,却迟迟地等不来火爆的热烈气氛。

“这可怎么办呢?”眼看东方渐渐地露出了曙色,潜伏在冰窟山林之中的吴光浩不免有些着急。按照他的部署,第七军三路人马在他自己及戴克敏、汪奠川的率领下,对罗家岗已形成东、南、西三面包围之势。原计划是趁着火爆气氛的到来,借机发起凌厉的攻势。由他和曹学楷率领大队人马在西北方向主攻罗保元在村后筑起的“第一道防线。”为了防止山上第七军的进攻,凭借陡峭的山势,罗保元等人便筑起了由民团匪徒昼夜把守的所谓“第一道防线”。同时,戴克敏、汪奠川各率一路人马,分别从东、南面向罗家大院发动攻击。网开一面,即便不能全歼,也要把敌人逼上木兰山。

可是,太阳一点一点地升起,罗家岗始终还是一片沉静。戴克敏着急了,不时地抬头看太阳。汪奠川莫明其妙,罗家岗的人怎么不过年?原来,狡猾的罗保元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不但下令岗上的人家不得燃放炮竹,民团的所有兵丁也不得回家过年。除了教导师的人马不听他的指挥,开出了罗家岗之外。其它各部位的防守,几乎比平时还要紧密。吴光浩当然不知其中详情,但他的决心却已下定。不能再等了!

和同样是爬在雪地里的曹学楷稍稍嘀咕几句,吴光浩便雪豹似地一跃而起。

“叭叭叭——”三声枪响,罗家岗周围便涌起了急不可待的枪声和呐喊声。几乎是同时,村子里的爆竹也此起彼伏。

虽有罗保元的再三命令,“第一道防线”的枪声却迟迟不响。等吴光浩他们快要接近防线时,枪声才哗然大作。由开始的稀稀啦啦骤然变得密集起来。

吴光浩始料不及,急令部队就地隐蔽。

“好像敌人有准备?”曹学楷感到奇怪。

“是的……”吴光浩紧紧地盯着前方,脑子里飞速地想方设法,“看来是我们的预料有误有了!”他忽然对曹学楷说:“你看到没有,他们的枪口,都只打一个地方。”

“你是说?”不等回答曹学楷的话,吴光浩已跳出掩体,大胆而小心地,在左右两处弹着点之间,跳跃着向前试探。

曹学楷明白了。便命令部队尽量选择射击死角,大胆向前攻击。这却是吴光浩没想到的。等他快要接近“防线”时,才发现他们的“掩体”上,差不多都搭了蓬子。有的蓬子上已经落满积雪,伸出蓬外的,仅仅只有一根枪管。看来他们是怕冷,只管躲在蓬子里听枪响,打得着打不着倒在其次。

“怪不得。”吴光浩心里一阵高兴:“想不到吧?罗保元!”接着抬手出枪,“砰”的一声,一根枪管就抖抖索索地耷拉下来了。如法炮制三两枪,竟出乎意料地打出了一片开阔地。“冲啊——”吴光浩一跃而起,大队人马便子弹一样,“嗖嗖”地射向防线。

这时,戴克敏和汪奠川已经汇合在罗家大院门口的平坝上,正与罗保元亲自督阵的“前卫部队”激烈地对峙。

眼看第七军的人马一步也不得前行,罗保元便洋洋得意地和他的“师爷”吹牛皮:“怎么样,老子估算不差吧?”

“那里,那里,老爷一向料事如神。”

“哈哈哈,这些穷鬼,到年关就急疯了!还想过年。他奶奶的,不死个七十、八十,这年就不算完!”说着,罗保元就把他的枣木镶银饰的旱烟锅往嘴上一搁,“吧嗒吧嗒”吸了两口:“打!打他个热火朝天,不比放爆竹强?啊?哈哈……”

可不等他笑得伸直腰杆,一匪徒却连滚带爬地闯进了他的屋子:“老爷,老爷,后院,后院‘防线’……”

“啊?”罗保元实在惊得不轻,一把拿了旱烟锅,手却烫得直往绸马褂上搓:“怎么可能呢?不说铜墙铁壁,也是固若金汤的‘防线’,怎么就不管用了?他奶奶的,那帮穷鬼长了翅膀?”

正这么没头没脑地思忖着,前院、后院的枪声即如临盆的雨点,敲得罗保元就乱了阵脚,只一个劲地喊:“顶住!顶住……”

但却无济于事!

“轰隆”一声巨响,他的大门被炸开了。接着,后院的后墙上也“蹭蹭蹭”地往下飞人。

逃是逃不掉了,眨眼间的功夫,罗保元的枣木镶银饰的烟锅就找不到了。绸马褂也被麻绳五花大绑地捆绑起来了。

“打开粮仓!通知周围四方,号召群众来罗家岗分粮!”

“打开当铺,通知四方百姓,有当无当,都来无偿取当!”

第七军党代表戴克敏一项一项地“奉送”新年礼品,附近数十里前来分粮、取当的群众成千上万。从大年初一到初三,一连三天,人们络驿不绝。罗家岗爆竹声声,更是通霄达旦。

像是冰河解冻时的激烈,大革命失败后的沉寂局面,终于被第七军在木兰山打开了。

但由于一时疏乎,来不及处理的罗保元却逃跑了!

大年初四,罗保元即请来了魏益三的一团人马,杀气腾腾地杀回了“老家”。

“上山!”由于早有思想准备,所以吴光浩的命令便显得从容不迫,将敌人全部引上木兰山,然后突出包围,分散活动,侍机消灭敌人。敌人上山了,突围亦如愿以偿。但冰雪严寒的冬天和敌人的重兵“清剿”却给突围出来的第七军造成了诸多不便。山上有魏益三部四处搜寻、进攻,山下有罗保元等土豪劣绅的民团兵丁昼夜监视、报告。尽管地形熟悉,又有群众拥挤,但在三上三下之后,整个形势便直接威胁到第七军的生存和出路。

于是,他们想方设法与中共湖北省委取得了联系,而省委的指示却是极其灵活而又原则的——“如能返回黄麻活动即返回去,如不能即由你们看情形决定,不要被敌人消灭。”

怎么办?

有人主张埋枪走人,躲过这一时期再说;有人主张分散活动,即便是牺牲,也是一小部分一时众说纷云,莫衷一是。

直到此时此刻,吴光浩才感觉到了骨子里的寒冷!革命,以前也曾经遇到过无数个“怎么办?”,最终却都闯过来了。可是,这一次的“怎么办?”,在这严寒的冬天却是这样的沉重。黄麻肯定回不去,敌人的屠杀正在遍及黄麻地区的每一个角落!鲜血尚未消解,尸骨相枕无数,麻城县委委员王幼安又在宋埠干沙河遭枪杀。

得知鄂东军顺利上山的消息,王幼安便自觉地在宋埠一带开展工作。为了从宋埠驻军手中为农民武装及山上的同志搞到枪支弹药,不顾生命危险,他将枪支弹药装进一口棺材当中。正在搬运之时,却被叛徒告发,迅即被捕入狱。

严刑拷打,轮流劝降。王幼安却从从容容地接过供他“自首”的笔和纸,赋诗言志百余首,最终挑选出其中一首,作为他上“断头台”前的最终留言——

<small>马列思潮沁脑骸,军阀凶残攫我来,</small>

<small>世界工农全秉正,心甘直上断头台。</small>

王幼安去了,这个麻城县最早的共产党员,为了他的革命事业,终于在这个严寒的冬天,走完了他32岁的人生历程!之后,同是县委委员的刘象明,亦在血腥风雪的龙家巷被捕,以他24岁的满腔热血而舍生取义。

而一想起刘象明,吴光浩的脑子随即就浮出他曾在《湖北农民》第14期上看到的那首“怪”诗——

<small>结紧了团结好打倒那土豪劣绅!哼,</small>

<small>农民,好伤心,苦把田耕,养活世间人,</small>

<small>看世上的人们,谁比我们更辛勤。</small>

<small>热天里晒得黑汗淋,冷天里冷得战战兢兢,</small>

<small>反转来要受人家的欺凌,请想想这该是怎样的不平。</small>

<small>农友们赶紧起来把团体结紧,结紧了团结好打那土豪劣绅。</small>

诗的通俗与体格的新奇,当时就引起了他的好奇。后来才得知,刘象明其实是个不乏追随者的大诗人!为了革命,才丢了诗:为了革命,又拣起了诗。

可惜,再也读不到他这“奇形怪状”的诗了。这还不到两月时间,麻城邱家畈举义时的7名县委委员,就有5人相继喋血刑场!黄麻的情形可见一斑。黄麻不能回,山上不能呆,队伍里的失望和悲观时有显现。比如比较普遍的两种说法,其实就是典型的悲观失望情绪。

工农革命军的第七军,在风雪交加的木兰山,终于在暗无天日的白色恐怖之中,陷入了令人疼彻心肺的彷徨动摇的低谷。顶着寒风,铺着草铺,栖身破庙、山洞的吴光浩,看着呆滞的太阳,数着天上的寒星,反来复去都是一句话:“我们的枪丢不得,有了枪才能打倒地主阶级,才有我们的出路。丢了枪就不能生存,不能胜利!”

当然,“分散活动”在打罗家岗后,也是他提出来的,可他提出“分散活动”的目的是要消灭敌人。敌人尚未消灭,出路却无法选择。即使是冰天雪地的破庙、山洞,也不能做长久的栖身之地。深深地,他陷入了极度苦闷的思考当中。

还有戴克敏、汪奠川、曹学楷、戴季英、徐其虚、廖荣坤等许多中坚分子,也提出了不少建议,然都经不住推敲和论证。时间又是这么紧迫,多犹豫1分钟,就会多出1分钟的流血和牺牲。

一天深夜,吴光浩与戴克敏、曹学楷等人正在商讨“方向”问题,破庙周围突然枪声大作。他们纷纷跳起,准备应付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就在这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还不如到黄冈去。”

一句话,“嗞嗞”作响的火花一样,一下子就燃烧了吴光浩的思想,“怎么就想不到黄冈呢?”他边跑边想,“黄冈的回龙山、大崎山不都有党在组织农民起义吗?听说还成立了(中国工农革命军)第六军!黄冈,就是黄冈!”至于如何说服同志们,在一跑一颠的奔命时节,连“讲话”的腹稿,他都异常清晰地打出来了:

同志们,目前,我们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势力正处于低谷,而革命条件却不可能消灭,并在增加。反动派愈压迫,群众愈要革命。共产党杀不完,地方大,而敌人空子多,巴掌打跳蚤是容易落空的。我们照党的主张,自己多想办法,坚持斗争下去,总有一天会搞出名堂来。现在,木兰山不能立足,黄麻又不能回去,那我们就到黄冈打游击。到了后半夜,虽然他的“讲话”没有一字不漏地合盘托出,除留曹学楷、徐朋人等人坚持就地斗争之外,第七军的大队人马,在吴光浩、戴克敏和汪奠川的统领下,却踏着冰雪,连夜向黄冈转移。

经过一天一夜的急行军,第七军终于27日到达黄冈县北部的大崎山。同木兰山一样,此时的大崎山也是一片冰凉的银装素裹。寒风潇潇,群山肃立。

急驰一天一夜,第七军在到达大崎山的那一刻,确是一支连背上都冒着汗的“疲惫之旅”。不等安营扎寨,细心的吴光浩一面令大部分同志在山上隐蔽休息,一面将第三队队长廖荣坤叫到他跟前:“部队初来乍到,疲惫自不必说,同志们的肚皮也得填一填。现在,我给你10名战士,第一,到山下镇子里侦察侦察,看有没有国民党的大股武装;第二,也可说是主要任务,弄些吃的回来,权充部队的晚饭。怎么样?老总。”

“没问题。”吴光浩一提他化装国民党上尉军官的事,廖荣坤不由自主地就笑了。经过侦察,他们没有发现国民党的大股人马,只在乡公所背后的小山上,看见几个穿长袍马褂的家伙,正陪着八九个国民党兵在大吃大喝。

“妈的,他们倒会享福!”不等廖荣坤发话,他身边一战士就愤愤不平地发了言:“看到没有,队长?那几个家伙一人一只驳壳枪。”

“看到了。”廖荣坤当然知道这个战士的意思。除了那几个家伙每人一只驳壳枪之外,他还看到了,其它人都是两手空空;除了筷子不时被拿起,然后就是几只小小的酒杯子。所以,他决定消灭这几个家伙,拿下驳壳枪,再筹备一顿像模像样的晚饭回去。

“作好战斗准备。”说着,他就将战士们分成三个小组,然后说:“一定要隐蔽,快快地靠近。看我的手势,一起扑进去,堵住大门和两边的窗户。若遇反抗,立即枪毙。”

说完,他和战士们就分头朝乡公所摸了过去。快接近乡公所大门口时,廖荣坤一个手势,便率先踢开了大门:“不许动,缴枪不杀!”

同时,11支盒子枪,立时对准了这些大吃大喝的家伙。谁也不敢动弹,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傻了眼。

这时,一个匪兵头子模样的家伙正要伸手摸枪,被眼尖手快的廖荣坤一枪打倒。其余见势不妙,只好乖乖交了枪。经审问,这些家伙原来是黄冈侦缉队的。

侦察小组缴获了9支崭新的驳壳枪,战士们马上高兴得连疲劳都忘记了。一面派人去接大部队,一面热热闹闹地准备做晚饭。

黄昏时分,部队正准备开饭,乡公所外面却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枪声。原来,当部队进入村镇时,镇上的豪绅地主就给驻在附近的保安团和民团报了信。等吴光浩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镇子已经被敌人包围了。

“饭都来不及吃,这下又送来了‘见面礼’!”考虑到部队一天一夜的急行军,对方的情况也摸不准,放下饭碗,吴光浩遂命部队迅速抢占有利地形,抗击敌人的袭击。

天黑之后,趁着夜色的掩护,便机智地跳出了敌人的包围圈。但是,第七军的行踪因此却被敌人发现了。于是,便调大量反动武装来“围剿”第七军。就连麻城县的反动民团郑其玉部,也赶到了黄冈。在第七军与第六军会师不久,即遭到郑其玉的突然袭击。

此时,朱德、陈毅在长江以南正红红火火地领导湘南暴动,贺龙、周逸群溯江而上所领导的湘鄂西暴动亦惊天动地,但近在汉口以北50公里之大崎山活动的第七军却与湖北省委失去了联系。吴光浩三番五次前派人去找省委,结果都是杳无音信。第七军又被敌人重重围困在大崎山上,活动越来越困难。为了摆脱占绝对优势的敌人,吴光浩便率第七军突出大崎山,东进罗田县。

在一个寒风呼啸的夜晚,吴光浩带战士们顺着葛藤,一个一个地滑下了后山几丈高的一处悬崖,经过两天两夜的急行军,终于跳出了敌人的包围圈,抵达罗田县的三里畈。并在到达当天,打开了三里畈一家大地主的粮仓,分粮给当地的贫苦农民。

“克敏!”

“树声!”戴克敏正在忙着分粮,人群中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抬头一看,手里的簸箕就落地了。三步两步奔过去,叫了一声,两人就抱在了一起。

再抬起头来时,王树声已是泪眼汪汪,嘴里喃喃地说:“终于找到了,找到了……”

等再见到吴光浩、汪奠川、廖荣坤等人时,又是激动不已。拍拍打打,高兴的样子就没法提。

但等到吴光浩问他是怎样找到部队时,王树声的神色却一下子暗淡下来了,过了一会儿,才沉重地讲起了他脱险的故事:

鄂东军上山之后,迫于白色恐怖的血腥,王树声便埋起了烈士们留下来的12支长枪,怀揣满腔仇恨,与他的十几名自卫队队员、鄂东军战士,化装分散,寻找主力部队,遍寻黄安、麻城、黄陂、黄冈四县的山凹峰峦,却总是不能如愿。

一天夜晚,走到一个小镇。刚打问了几句,别人就“热情”地将他留下了,答应告诉他第七军的详细情况。由于求知心切,便疏乎了警惕。等他发现暗中有人已认出他时,为时已晚。虽然多方努力,巧作周旋。但还是被敌人“咬”住了。无法,他只好跳出窗子,准备向山里跑去。

但是,枪响了,狗叫了。不等他穿出小镇,四面八方的敌人已围了过来。他急忙穿进一条小街,小街四周就都有了脚步声和叫喊声:“抓住他!”

“活捉王树声,赏大洋一千!”眼看王树声走头无路了,街边上的一扇门却拉开了,接着探出了一个老人的身影。不等王树声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老人连忙把他就拽进屋里。一声“大娘”还没叫出口,大娘就又把他推进了一道墙的夹墙中。

敌人追过来了,突然发现王树声人无影,去无踪,气急败坏地把小街的老老少少都赶到了街头。

一个长官模样的家伙站在一坐高台上,“啪、啪”先朝天开了两枪。然后呜哩哇啦讲了一大通,最后才说:“要是不交出共产党的头目王树声,整个小镇,别想留一只活的鸡犬!”

他一连叫了几遍,沉默的人群依然沉默,根本没人吱声。这下恼羞便成怒,长官模样的家伙又开始吼叫了:“要是不交出人来,我要这小镇变成无人街,变成火海!”说着就命令:“机枪准备!”机枪手一听命令,“啪”地一下趴在了地上。人们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见机枪枪口在来回摇摆,好像要选择一个最佳位置。人群开始有些骚动,那家伙就得意了:“快说!说了赏大洋一千!”但人群复又悄然无声,这家伙便受了愚弄似的,开始暴跳着大喊:“准备——”

“不准乱杀人!”一声高喊却兀自脱口而出。那家伙向着喊声望去,只见一位50多岁的妇女从容地走出人群,便狞笑着对她说:“那你交出王树声!”

“我不认识什么王树声、李树声。不过,我看到一个剃光头、瘦高个的人。”

“在哪里?”

“在我们家。”人群又开始骚动,敌人却不管那么多,只管随大娘走过去,“呼啦啦”就包围了大娘的家。但大娘却不让他们讲屋:“老总,王树声可能带着枪。你们在这等会儿,我去把他哄出来,好不好?”

“那有什么不好,反正他已经跑不了了。好吧。”大娘一进屋就点亮了梓油灯,走进一间放些柴禾杂物的房间,移开破拒,打开一扇小窗,便露出一道夹墙。

“大娘,他们走了吗?”王树声见是大娘,忙探头问道。

“走了,但街头还有人转悠。依我看,您就再躲一会儿,先让政道探探虚实再说。”说着,大娘便从夹墙里拉出自己的儿子政道。

“大娘,还是我去。”王树声说着便要挤出去。却被大娘一把拉住:“谁不知道你王树声?如今成了这样子,穷人们还盼什么呢?就盼你们能闹腾起来,给穷人过一些好日子!”

说着,周大娘随手就关了夹墙的门,然后把儿子带到她屋里,放下手中的梓油灯,上上下下地开始端详自己和王树声一般高低、一样光着头的儿子。看着看着,已是满眼泪花。

这时门外已响起了不耐烦的吆喝声,大娘忙推一把儿子。边走边说:“什么都别管、出了门就你往山上跑……”

政道明白了,二话不说,一下就爬在娘的怀里,叫了一声“娘”,转身就向门外跑去。

“不许动!”大娘听到了这一声吆喝,便一下昏倒了。

说到这里时,王树声已经是唏嘘不止。“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等我挣扎着捣烂那扇小窗,推倒柜子才钻出夹墙时,街上已经没了动静。当我抱了大娘回屋时,我已无法控制自己。到了第二天,我才知道政道姓周,是周大娘的独苗子,可一切都晚了。虽然敌人也知道他不是我,还是把他杀了,将头挂在河堤边的一棵大柳树上……”

过了半天,王树声才接着说:“等到了黄冈,我才知道你们又‘溜’了。才一路追赶,尾随而来还好,总算是找到了。”

说毕,王树声便呆呆地望着地主老财家的天花板,茫然的神色中,只有两行泪水在河一样地流!

没人不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却都无话可说。吴光浩张了几次嘴,话还是让戴克敏先说了:“树声,别太难过!我们都理解你的心情……”

话刚说了一半,就有人急急忙忙地进来报告,敌人又追过来了!

“多少?”吴光浩马上警觉地问道。

“至少两个团,沿山间大道齐头追来。”

“克敏,你的粮分的怎么样?”吴光浩忽然又问了戴克敏一句。

“早就分完了。”回答的却是来报告敌情的战士。

“撤!”下过命令之后,吴光浩才回过身来,拉住王树声的手,一字一顿地说:“树声,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快走。好像是克敏说过,生存,就是最大的胜利。先把帐记上,以后新帐、老帐一起算!”

于是,在敌人的“围追”下,第七军只好掉头折回西南,转移到黄冈的回龙山地区,继续坚持游击战争。但由于回龙山地区的革命力量遭到了严重的破坏,第七军行军作战均得不到地方党组织和人民群众的支持和掩护,活动异常困难。“艰忍难走的崎岖道路,从未受过的饥饿疲劳,70余人共吃一升米两个南瓜的稀饭,聊以充饥。”人人眼睛凹陷,个个颧骨突出,饿得发亮的皮肉,几乎能透出其中的骨头。

游击,在黄冈、罗田地区,对于第七军来说,显然只是“疲于奔命”的一个代名词。喝完了清澈见底的南瓜汤,吴光浩、戴克敏、汪奠川、王树声、廖荣坤等人自觉地围拢在一起。

“黄冈、罗田容不得我们游击,黄、麻又不可返回。”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征求意见,吴光浩神色严峻地接着说:“我看还是在黄陂、孝感与接连黄安的这几个县活动,可能好一些。时间上,也可想方设法拖得久一些。所以,我的意思是,重上木兰山。”

接过吴光浩的话,戴克敏亦若有所思地说:“光浩的意见值得考虑。”只说了一句,就把手里的破碗往地上一放,摸了半天,才从口袋里摸出一片树叶大小的绉巴巴的纸,随手从火堆旁拣了几片干树叶,揉了揉,放在纸上卷成一个喇叭筒,点着,吸了一口,又慢慢地说:“连月来,我们70多人在敌人的控制区域往返行军、游击千百里,战士风餐露宿,历尽艰难。有时仅以南瓜充饥,这我们正在体味着;有时盖稻草,在古刹破庙、山崖底下度过风雪之夜可说是有史以来不曾有过的。就这样,还得对付敌人的穷追猛打。不过,我以为,正是这样恶劣的环境,才锻炼、提高了我们的意志和战斗力。与出木兰山时相比,各方面都有提高。每到一地,都积极宣传党的主张,打击土豪劣绅,开仓分粮,寻机歼敌。并在艰苦的斗争中,在日夜的游击战争和各地的转辗途中,学会了会跑(跑路与跑脱敌人)、会打(不打无益之仗)、会散(散开)、会集(集合)、会进(进攻)、会退(退走)、会知(知敌)、会疑(疑惑敌人反动派)等有形无形的生存精神。实际上,这实在是一种不得了的大好事。这么艰苦的条件,人人都握紧手中枪,没有发生以前还有一些的动摇悲观,始终对前途抱有坚定的希望。”

说着,戴克敏就把手里快要散开的喇叭筒扔进了火堆,这才神色开朗且坚决地说:“不说是炼狱,可有了这一段经历,任何艰难困苦,都不可能阻止我们发展、壮大、胜利的步伐。所以,我同意光浩同志的意见,返回木兰山。坚决地,彻底地,把我们的斗争坚持下去!”

由于戴克敏最后的几句话,在坐各位的情绪无形中就发生了变化。戴克敏一说毕,王树声率先发言:“我同意打回木兰山。虽然那边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可如果打好了,那里就是一块地盘,是我们的立足之地。有了立足之地,也好四面出击,也好四面开花!”

“再说都春天了,有了树木遮挡,我们的活动就会方便许多。”顺了王树声的话,廖荣坤也快快地说了一句。

汪奠川一直不言语,吴光浩就故意激他:“参谋长怎么不参谋?”

“哪里还轮得上我参谋,”汪奠川却笑着说:“军长一发话,党代表就是一大套。又有‘哼哈’二将的呐喊助威,差点把我都抬起来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有什么好说的呢?没有啦。”汪奠川的话一下把大家都逗笑了。笑过之后,他又拾起话题,认真地说:“刚才我可不是开玩笑。‘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这是由我们目前的处境所决定的。另外,我还同意克敏的说法,也可以说把它明确一下,这应当是我们第七军建军史上的一个时期,再回木兰山,也许就是另外一个时期的开始。”说到这儿,他自己却忍不住地笑了:“刚才光浩激我,参谋长怎么不参谋了,其实啊,在你们说话的时候,我已经回了木兰山。站在山上,正想下一步该如何动作的事呢。”

“好啊。喝着南瓜汤,还能筹划未来的事,这才是‘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张良)的不足之处矣!”没想一向严肃的吴光浩,这会儿却南腔北调地用了刘邦赞张良的一句话,惹得人人前仰后合地笑。也就在这笑声中,他便快快地站了起来,兴奋而坚决地下达了返回木兰山的命令:“出发!”

于是,冒着乍暖还寒的冽冽北风,第七军便脱离回龙山,出三店,渡紫潭河,绕太平桥,长龙游动一般,穿过黄安南境,于3月初重返木兰山。见到“久”别的战友,坚持就地斗争的曹学楷、徐朋人等人自是感慨万千,相互拉住战友的手,谁也不想再分开。

黑夜,吴光浩、曹学楷、戴克敏、汪奠川、徐朋人等人竞夜长谈。一边询问出境游击的艰难困苦,一边操心黄麻人民的遭际和现状。说着说着,曹学楷就把话题提到了吴焕先身上。说到吴焕先冒充风水先生筹款的事,一边笑着的吴光浩却又笑出了眼泪,惹得人心都酸酸的。曹学楷也不便多说什么,复又问起游击的事。只等吴光浩又问起王秀松怎么样时,他的话才又多了起来。

“听说秀松搞了个‘印刷厂’?”自从上了木兰山之后,王秀松的事情吴光浩并不是一无所知。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又总是惦记着他。

“何止一个‘印刷厂’。”曹学楷的情绪明显高涨:“以前我不太了解,这次你们走后,我才半信半疑地被秀松给开了眼界,别看鄂东军上木兰山时王秀松孩子一样地哭闹过,鄂东军改编成第七军之后,就地坚持地下斗争的王秀松却换了一个人似的。面对‘铲共团’伙同闻清霖的教导师,疯狂屠杀群众,血腥洗劫村庄,王秀松却变得不可思议地坚强起来了。他首先利用吴泰山家的秘密地洞,作为地下斗争者的联络点,印刷革命传革、秘密散发,借以扩大革命影响,鼓励群众战胜困难。同时还与吴焕先一起率领由原鄂东军战士、农民自卫队等人员组成的游击队,住山洞,吃野菜,神出鬼没,昼伏夜袭,在吴云店、六家边、曹门、栗林咀、沙河一带与敌人斗智斗勇,巧妙周旋。编写了大量生动、形象的革命歌谣。其中广为流传的一首是——

<small>柴山野洼是我房,青苔石板是我床,红薯蕨根是我粮,任何困难——吓不倒共产党!</small>

随着这首歌谣的广为流传,王秀松闹革命的影响也越来越大。尤其是在血雨腥风的白色恐怖之中,人们的传说就越来越神。

但是,王秀松的革命行动,却越来越使他的老子——大地主王建禄——感到不满。

虽然王秀松早在去广州参加毛泽东的农民运动讲习所时,就与王建禄闹翻了,但始终都希望王建禄能改邪归工,重新作人。

自广州返回武汉后,曾托本族的哥哥王佔圆带口信回家,规劝王建禄不要欺压穷苦农民。王建禄不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王秀松没收王氏祖谷办学,王建禄又跳又骂王秀松是“大逆不孝,冒犯祖宗。”而王秀松的回答更是寸步不让:“你管不着我,革命是要革的!”

吴光浩他们上山之后,王秀松和吴焕先的游击队就成了反动派的心腹之患。沙河大地主王彤宾早就尝过王秀松的“斗争”之苦,黄安失利之后,便与国民党第十二军军长任应歧相勾结,当上了沙河“民团团总”。本来王建禄与王彤宾都是王氏家族的大地主,是一丘之貉。但为了捉拿王秀松,王彤宾对王建禄却是软硬兼施,又打又拉。

一天,王建禄正在他的同义兴杂货店盘点算帐,王彤宾便带了一帮民团的兵丁,大模大样地堵在了店门口,沙着公鸡嗓子说:“老弟又赚了不少钱,是吧?”

“啊?是彤宾兄来啦。”王建禄自知王彤宾居心不良,却还是厚着脸皮上前搭讪:“快请坐,请坐。需要什么,只管拿就是喽。”

“可惜啊!这些东西都不是你那儿子的。”说着,王彤宾就进了店,这里抠抠,那里摸摸,边抠边摸边说:“要是你那孝顺儿子的,我就不客气了。”

“彤宾兄,你……是不是……”王彤宾的意思王建禄非常清楚,要他交出王秀松,否则就要封他的店。可他哪儿逮得住王秀松呢?而这店又是他的命根子。所以,见王彤宾明显地不满,便就死皮赖脸地乞求道:“再,再宽限些日子?”

“你倒说得好听。我宽限你几天日子,谁来宽限我?”王彤宾丝毫都不让步:“要是再宽限些日子,恐怕就没有你我的活路了。”这倒说的是真的。

自从王秀松斗过他之后,他便有一种不离身的感觉:这王八蛋迟早都得置我于死地!所以,一日抓不到王秀松,一日他就不得安宁。

听了王彤宾的话,王建禄恨得要死。既恨王彤宾,更恨王秀松:我怎么养了这么个忤逆的东西!却又说不出口,只能长嘘短吁地干瞪眼。

见玉建禄只叹气不说话,王彤宾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仿佛那无可奈何的人不是王建禄,倒是王秀松了。一高兴,就说出了他多时都想说而又没有说出的话:“封了!”接着一摆手,一伙兵丁不由分说,就冲进了王建禄的同义兴杂货店。打了王建禄,封了杂货店,末了还替王彤宾说了几句要命的话:“要想开店,就交出儿子。否则,拿你的狗脑袋去见任老爷!”

王建禄的老腿一下软瘫了,兀自坐在了杂货店门口的雪地上。王彤宾这时却过来了。一边扶王建禄站了起来,一边操着他的公鸡嗓子说:“建禄哇,你也别生气。你我心里都明白,这绝不是冲你老弟来的,要是那样的话,我还有脸见祖宗吗?没有。事情明摆着,都是那王八蛋的事。要我说呀,你也是太仁慈了。他拿你这个老子都不当回事,你还认他这个鸟儿子干什么呢?唉,孔圣人都把话说了‘夫为妇纲,父为子纲’,可这个八王蛋,他认你这个‘纲’了吗?没有,不但不认,还要革你的命。所以啊,我也是看在祖宗的份上,你还是慎重地考虑一下,好好的想一想我的建议……”

“不想了。你也别说了,我现在就接受你的意见。”早在王秀松编出那首歌谣时,王彤宾就要王建禄出任沙河民团第一支队的队长,要是捉到王秀松,还会给以重赏。不但同义兴杂货店会办下去,说不定还会给他盘几家小店过来。当时,王建禄以为王秀松会听他的“规劝”,可没想,王秀松却是“越闹越野了”竟然把他逼到了这种地步。“妈的,老子没你这个儿子了!你闹你的革命,我当我的队长。咱们就明火执仗地对着干逮不住你这个小王八羔子,我王建禄就不是你老子!”

“你可想好啊,我的委任状一发,那可就是‘军中无戏言’了。”明知火候已到,但王彤宾还是添枝加叶地加了一句。

“想好了!”王建禄想都不想,就把胸脯一挺说:“逮不住他个小王八羔子,我王建禄就是个老王八蛋!”

王建禄当了民团的队长了!一时间,沙河周围到处都在传说这种事。倒不是对王建禄当队长感到奇怪,主要的兴趣在于,王建禄是王秀松的父亲。“亲人”之间反目成仇的故事在历史上也许并不鲜见,但在1928年初的黄安县,王建禄与王秀松父子之间的水火不容,却实在是令人瞩目的一件事。王彤宾等人当然高兴,巴不得王建禄一下就能抓到王秀松,快快地消除这块心头之患;更多的劳苦大众却为王秀松感到耽心,如果他被王建禄给逮住了,到底该怎么办呢?切肤的忧愁之中,似乎还有许多不言自明,但却是难以理喻的犹疑——为了革命,王秀松真的就要背叛自己的老子?

说实话,王秀松得知王建禄公然扯起反革命旗帜,当上民团的队长之后,心情也是十分复杂而且痛苦的。虽在两年前他与王建禄已彻底的划清了界线,并因此而落了个四乡闻名的“叛逆”之名,但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殷切地希望王建禄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站到革命者的队伍里面,顺其历史潮流,为革命的成功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就像戴克敏的父亲一样,充分地理解、支持并投入到火热的革命斗争之中。可是,他不但不接受他的忠言相告,而且经不住王彤宾的威逼和诱惑,竟敢公然扯起反革命大旗,率领反动民团来残害革命同志。这说什么都是不能容忍,也无法容忍的!

“秀松!”听到王建禄要亲自来捉王秀松的消息,吴焕先就想和王秀松谈一谈。不管怎么说,秀松的心情都不是好受的。可到了王秀松面前,只叫了一声名字,其它话就都说不出来了。

王秀松当然知道吴焕先想说什么,见他又是一副不知说什么好的样子,就故作轻松地一笑:“焕先,还记得王鉴兄吗?”

“怎么不记得……”虽然很久没有王鉴的消息,但吴焕先始终不能忘记,他和王鉴一起收拾吴惠存的事。不过,这与秀松又有何关系呢?

王秀松似乎看出了吴焕先的心思,却不忙解释,只是平静地说:“王鉴兄已经过世了。”

“什么?谁说的?”吴焕先有点不相信。

“真的,国民党的报纸上登了,唐王镇的同志也说了。参加南昌起义之后,他就去了洪湖和沔阳,后来病了,就到了唐王镇。”这些情况王秀松也是才知道的。他知道他们两人的情谊,所以没有对他说。这会儿见吴焕先低头不语,王秀松便继续说:“前年我去广州农运所学习时,王鉴兄曾耽心我和父亲的关系。那时我就对他说过‘只要不背叛革命,热血尽染层林,青春化作红泥,都不会说二话,何况一个家乎?’当时不知是因为什么事,王鉴兄曾怀疑过我们这些人革命的彻底性。听了我这话,他就觉得有点儿对不住我。不过,说实话,这话没错,代表了我的心情。可过后我回来也没放弃过争取他的工作,谁知他不但不听,反而走到了这一步”

“秀松!”

“听我说,焕先。我并不在乎他是我的父亲,我只是难过,这么多年的工作,竟然做成了父亲要来杀儿子的结果!仔细一想,他要杀的也未必就是我这个儿了,他要杀的实际上是革命运动。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我先捉了他再说!”

“秀松!”

“听着,焕先。谁也别来阻挠我!”王秀松显然非常激动。吴焕先几次想插话,都被他挡了回去。虽然吴焕先并不是要阻拦他,可他还是容不得他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蔡)济璜生前曾写过这么两句话,‘满天风雪满天愁(仇),革命何须怕断头’。今天我再来两句,替他写完这首诗。”接着,看都不看吴焕先一眼,径自站起,稍稍朝前走一步,便从容不迫地朗诵起他的“续诗”:

<small>满天风雪满天愁(仇),革命何须怕断头,寒冬将尽沉疴起,天崩地裂作春秋。</small>

事已至此,吴焕先知道王秀松的决心已定,便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暗中保护,怕他一时冲动而做出得不偿失的事。

对于吴焕先的用心,王秀松深深感激。可是,一日不了结此事,一日他就难以安宁。

终于,到了三月的一个深夜,王秀松悄悄地潜回家中。先见了母亲,母子相见,自是一番不胜唏嘘的感慨。妻子梅伴松也怯怯地看着心爱的夫君,嘴里不说什么,眼里却是泪水长流。她深深地理解他,却实在为他目前的处境而担忧。王建禄早就说了,只要他敢进这个家的门,他就什么都做得出来。

正说着,王建禄酒气熏天地回来了。见了王秀松,自然是破口大骂一番。王秀松不言语。等他骂完了,才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作为你的儿子,今天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劝告……”

王建禄哪里听得进去,不等王秀松说毕,就暴跳如雷地跳骂:“我苦心花钱供你读书,本指望你个王八蛋功成名就光耀祖宗,可你,可你不务正业、不走正道、不识好歹,竟然翻了这么大个花,去当他妈的什么鸟共匪!”

“住嘴!”王秀松一听他大骂共产党,拔出手枪,“啪”地一声就摔在桌子上,怒不可竭地说:“骂我可以,你没有资格来骂共产党!告诉你,这个花还要翻天那么大,任何人都不能阻挡我们革命的道!”

“要翻你就滚远些,莫把一家人都革绝了种!”王建禄这时酒也醒了,眼睛瞪得牛铃那么大。

“我偏要从家里革起。”王秀松又一次警告他:“你不要看国民党反动派一时的势力大,可他们终久是要失败的。你最好放弃一切幻想,老老实实作人。否则,谁也不客气!”

王建禄一时恐慌,害怕王秀松是带着人回来捉他。所以,不等王秀松再说什么,就悄悄地溜出家门,躲了起来。

王秀松不知王建禄是躲了起来,见他一走,就急切地催梅伴松:“百事不要,快跟我走。”

梅伴松却在犹豫:“我不拖累你吗?”

“不,伴松。我知道你的心,也离不开你的人,可这个家,你我都没法呆下去了!至于那个老顽固,我料他也不敢把人带到家里来”

“他是出去躲了,害怕你抓他走。”王秀松正说着,他母亲却插了一句。

王秀松一听,忙问了一句:“他到哪儿躲了?”

“唉,他不让我告诉你,你真的没带人来吗?”他母亲却忧心忡忡地问。

“没有呀。我就是想劝他最后一次。谁知道……”

“没带人就好。我管不了你们父子俩的事,可我巴望你们不要成仇人,更不要兵刃相见!唉,我是作了什么孽了,逢了你们王家这么大的两个冤家!”

说着,母亲就捶胸顿足地哭开了。王秀松忙跑过去扶住母亲,心里虽后悔今晚没带人来,嘴上却一个劲地说:“母亲你放心。儿生是革命人,长是革命心。迟早有一天,你会为儿感到骄傲的。今天我安顿一下伴松他们,明天就来接你!”

最后,等他带着伴松和两个孩子离开家门时,已经从母亲嘴里探出了王建禄躲藏的地方。连夜安顿了梅伴松母子三人,拂晓前便带着游击队队员,包围了标岗山,于搜寻中逮捕了父亲王建禄。

王建禄又喊又叫,企图让周围的民团得信。他实在是后悔,昨晚上没带人回去。虽然他当时也害怕,害怕不等双方接火王秀松就收拾了他。可这会儿却是后悔万分,跳叫着要王秀松来毙了他。

王秀松听着他的叫喊,握住枪的手却似蒸笼似的浸汗。他有决心来捉他,自有勇气举起枪来结束他的生命。可他没有那样做。他想起了母亲,甚至想起了少不懂事时的许多往事……无论如何,这是他的父亲,是这个世上唯一给了他生命的父亲啊!可他绝不犹豫,革命至此,已是离弦之箭:“拖过去——就地镇压恶霸地主王建禄!”

队员们将王建禄拖进了董家岭子的一片树林,“呼——”的一声,“山崩地裂”的枪声,在黎明前的黄麻大地终于“作”出了到1931年12月即出任红四方面军政治部秘书长的王秀松的“春秋”之章。

然就是这样一个彻底的共产主义战士,1932年夏天却死在了张国焘的残酷斗争和无情打击的魔掌之中。当时,红军在一片树林里宿营,王秀松把脚泡在水桶里正在伏案工作。通信员突然通知他去开秘密会议。一夜过去了,他却再也没有回来——在“左”倾机会主义肃反扩大化中倒下了。年仅31岁!

而给他扣上“改组派”的帽子,并最终惨遭杀害的唯一理由就是他的剥削家庭出身。

但是,王秀松大义灭亲的壮举至今都被人歌颂——

<small>共产党员王秀松,一颗红心似火红。</small>

<small>率队革除恶霸父,为的人民不受穷。</small>

听罢曹学楷的“故事”,吴光浩等人不得不为“故事”的曲折、生动、甚至于残酷而深深地感动。

吴光浩说:“看来,不只是我们游击的同志经受了一次炼狱般的磨难。就地坚持的同志,更是艰苦卓绝。不过,诚如克敏所言,有了这样的经历,任何艰难困苦,都不可能阻止我们发展、壮大,以至于走向胜利的步伐!”

但是,敌人和反革命分子却不以为他们的进攻和打击,仅仅只是为了锻炼革命者的决心和意志。第七军一回到木兰山,便又遭到敌人的不断进攻。而黄麻地区又成了敌人进攻木兰山的“大本营”,且木兰山靠近武汉,部队集中活动甚为困难。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吴光浩派出的交通员才得知,湖北省委已遭到严重破坏,大部分同志已经壮烈牺牲。攻占黄安时的“留守司令”刘镇一也同时遇难。因此,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逐步走向成熟的第七军领导人便在洪界山召开会议,决定改变斗争策略。除曹学楷、戴季英、徐朋人等坚持就地斗争之外,将部队编为四个短枪队,分散游击,隐蔽活动,准备在适当时机打回黄麻老区。

会后,汪奠川即率一队人马南下黄陂;戴克敏、徐其虚率一队人马北出黄安;王树声、廖荣坤则率队东进麻城,沿途联系群众,侦察敌情,打击反动势力,以备接应部队全部返回黄麻地区。而吴光浩的一队人马,则直接进至河口以北,逼近黄安县城,为部队全部返回黄麻占据有利地形。

同时,这四支短枪队的活动,都有了明确的指导思想和战略战术原则:“用‘昼伏夜出、远袭近止、声东击西、绕南北进’的游击原则,时聚时散,神出鬼没地打击敌人,争取红枪会、仁义会群众,加强地方工作,联络当地以及从暴动区跑出来的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依靠他们的支持和配合,组织公开和秘密的斗争。”

从3月中旬到4月初,短短的20几天中,这四支短小精悍的短枪队,即先后在通往武汉的大道上,镇压了麻城福田河民团团总彭汝霖;打死了被黄安县人民称为“曹屠夫”的黄安县公安局局长。不仅为“二次暴动”打下了一定的基础,加上曹学楷、王秀松、吴焕先、戴季英等新老坚持就地斗争者的“里应外合”,更闹得黄麻敌人的“大本营”里啸声四声,劫难不断。革命影响不断扩大,劳苦大众闹红的情绪日益高涨。

正文 第十章 二次暴动

<small>汪奠川汪家湾里遇难,戴克敏戴家祠堂灭敌。</small>

<small>枫树店王树声镇压团总彭汝霖,大道旁徐其虚手刃局长“曹屠夫”。</small>

<small>“朱毛”会师。桂系第十八军进山“清剿”第七军。</small>

<small>清水塘会议。开辟柴山堡,实行工农武装割据。</small>

早春三月,草长莺飞。巍巍大别山抖落冰雪之严寒,苍松翠拍之间,梦一般地生出了不尽的芳草花香。转战于黄陂北部的汪奠川,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急促的脚步也因春天的到来而变得轻快如飞。

还在决定重返木兰山的那次非正式会议上,他就想到了今天的“游击原则”。当时他没有逐条列举,主要是时间所迫。但吴光浩显然是料到了,否则,他是不会说“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那句话的,也不会在洪山里会议上支持并肯定他的“游击原则”。

当然“游击原则”并非他个人独创,戴克敏他们对此亦有强烈的意识。

汪奠川感到有意思的是,革命本身,也是出智慧、出真知的,非常有激情、有干劲的事。他想,如果我至今还是一个地主家的小少爷,哪能想这么多事,懂这么多道理呢?不可能的。当然,就更不可能感到这个世界的腐朽和劳苦大众痛苦的呻吟而献身其中了——“世界以它本来的面目存在着,革命当是势在必行的事。”

走在潮湿松软的山间小道上,汪奠川却兀自为这句话而感到好笑。那还是1926年3月的事,他在武昌“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有一天,主持“农讲所”学习事宜的毛泽东和他们聊天,忽然问大家“革命的理由是什么?”看上去是个简单的问题,大家的回答却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等轮到他回答时,他便摇头晃脑地说了这么一句。毛泽东一听就笑了,笑了又问他,世界的本来面目是什么?他一时语塞红着脸就是答不出一个完整的答案。最后,还是毛泽东替他解了围,他说:等你把这个问题弄明白了,革命的理由也就通顺了。

可是,至今他都不明白,他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当然,也就不十分明白,世界的本来面目是什么。但是,革命的理由,却是越来越充足了。就像他此刻奔汪家湾一样,道理很简单,打击反动武装,打倒土豪劣绅,至少使黄麻地区、乃至天下的受苦人都能过上一样的好日子。也许正是基于这种思想,他才一步一步地将革命的道路走到了这里。无怨无悔,信心百倍。至于世界的本来面目,他也十分巧妙地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开脱的理由,让哲学家去研究吧,哲学好像就是研究这些问题的。

“到了。”

“到了?”快到汪家湾了,汪奠川却感到奇怪,今天怎么走得这么快?自从出了木兰山,虽说他们像铁流一样,神出鬼没地在黄陂、孝感一带辗转作战,声东击西,四面开花,打得土劣、民团及国民党第十二军的敌人摸不着头脑,可今天的行军速度是不是也太快了一点?毫无来由,汪奠川却要这么想,而且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正常。凭着丰富的作战经验,汪奠川立马感觉出今天的活动有些不可思议。抬头看天,依然是拂晓前的那份清淡。四周沉寂,空气湿润。弯弯的月亮,像一枚印章,正轻巧地印在没有几颗星星的西天上。除此之外,几乎听不到任何异样的,或者说是正常的声响。比如狗叫声、鸡鸣声,甚至还应该有一些夜行人的动静,那怕是敌人的脚步,听起来心里也是踏实的。可是此刻,竟死一般阒寂。这么想的同时,汪奠川的眼睛便不自觉地环视了一下四周的环境。与山下的大道相比,他们是走在“山上”——半山腰;而与身边耸立的山头相比,又是在“山下”,看上去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其实,细心的人都会发现、形成这山谷的山崖并不陡峭,且坡势平缓,杂木丛生。看似幽深清静,一派天然景色。实际上却是险象环生,危机四伏。通往山外的道路,仅仅只有这一条,会不会遭埋伏?条件反射似的,汪奠川即刻就想到“埋伏”。很简单,这是一个天然的打埋伏的好地方。

出发前怎么没想到呢?!这可犯了兵家之大忌了!就在这时,两面山上却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尤其是靠着他们半山腰的这边,子弹更如雨点。

“隐蔽——”汪奠川只叫了这么一声,两面山上的敌人就得了命令似的,急不可待地开始往下冲,并迅速占据了通道的前后出口。一边往下冲,一边往上攻,前后左右都是分不清的子弹,分不清的人。

形势显然是十分的严峻。汪奠川来不及射击,便急急忙忙地下达了命令:“立即疏散,各自为战。想方设法冲出去,晚上老地方集合!”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除了枪声,四面又多了些歇斯底里的叫喊:“投降吧,汪奠川!想当参谋长,我们给你干!”“汪奠川,投降吧!投降吧,弟兄们!”“你们已经完蛋啦!”“缴枪不杀!”

本来汪奠川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打汪家湾的土豪劣绅的,而且作战的要求是速战速决。所以,连他在内,统共只有10个人。在此之前,谁都不会想到,他们竟然会中至少两个连的兵力的伏击。而且枪声告诉他们,这是任应歧的正规军。他们好像是等待已久,所以,密集的枪声和严严实实的包围,致使“突”出去的战士又一个一个地回到了汪奠川的身边——

“参谋长,我们跟他们拼了!”

“我们听你的,冲出去!”

“打到弹尽粮绝,誓死不投降!”

战士们情绪激昂,战况却愈来愈残酷。四面受敌,他只好凭感觉,率战士朝枪声稍稀落的一方冲过去。而即便是枪声稀落的一方,也无法阻止死神的降临。一个倒下了,两个倒下了!汪奠川的眼睛红了,可他无能为力!三个、四个……最后只剩下他和另外一个叫作戴学诗的“战士”。

这时敌人已从四周围了过来,连枪都不打了,只管嚎叫着要捉活的。这样的结局却是汪奠川怎么都没有想到的。革命的路,真的就只能走到这里?仅仅一瞬的想象,他却流泪了!“妈的,老子跟你们拼了!”汪奠川一声嚎叫,但刚跃出,身子却又重重地摔倒在地。就在这时,他的耳边便响起了一声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我们投降吧,参谋长!”

这时,虽然他身上已几十处中弹,爬在地上已不能动弹。听了戴学诗这句话,他却奇迹般地举起了手枪,枪口冲着戴学诗。但是,他拼命举起的手枪却没子弹了。几乎是同时,他的身上却又中了几十颗罪恶的子弹。子弹的轰击、致使他的身体变成了一艘漏水的沉船。每挣扎一次,四处都涌动着水一样的血。

“奠川牺牲了!除一人叛变投敌之外,其它8名战士也都壮列牺牲!”汪奠川等9人壮烈牺牲的消息,在麻城白果一带活动的王树声和廖荣坤最先得知。一是距离近一些,他们时常聚集,一是国民党大肆宣传,他们是如何如何击毙了第七军参谋长汪奠川等等,一时传得神乎其神,8名战士也被他们说成了80名。

这天晚上,为了下半夜的一次行动,王树声他们来到枫树店住宿。稍事安排之后,王树声便将战士们叫到一起,首先通报消息,最后不无悲壮地说:“奠川是我们的参谋长,他的牺牲对我们第七军来说,的的确确是个大损失!还有那些战士们,也都是经过九死一生、死里逃生才活到今天的!可是,也有人投降!”说到这里,王树声的声音稍稍大了一些。因为是在通往武汉的大道边上住宿,后半夜又有任务,所以,他和战士们都是黑着灯在屋里蹲着。

廖荣坤在外面转悠,以应突然发生的变化。黑夜中他能看到战士的眼睛,也可以揣摸战士们此刻的心情,可他不能高声。强压住内心的痛苦和愤怒,继续往下说:“这个人我们大家都认识,他叫戴学诗!”

王树声说到这里,夜黑里的战士们,忍不住地就有些细微的骚动。前两天传说是有人投敌了。可不知道是谁?这会儿听王树声说出了戴学诗的名字,自然就有些惊奇。你一言,我一语,黑暗的屋子里,到处都是奇怪的窃窃私语——

“学诗?怎么会呢?”

“是呀,我也纳闷。那次缴缉私队的枪,我们就在一起!”

“还有攻打罗家岗,他也是冲在前的。临了还摸出罗保元家一堆铜钱。”

“我才不奇怪呢。那次缴了缉私队的驳壳枪,他自己就留了一支……”

“我也不奇怪。攻打罗家岗他是冲在前,可你们知道他拿了罗保元的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罗保元的枣木银饰的铜烟锅。”

“那怎么没见过?”

“你们怎么能见得到。他早藏起来了,他还不让我告诉别人。我问他你怎么不上缴?你们猜他咋说?你们想都想不出来。他说革命不就为了捞点好处吗?好处我不要,要一只旱烟锅总可以吧?后来我把这事给参谋长讲了,参谋长当时说他了解一下情况再说,谁知,参谋长却……”

说着,这小战士的声音就有些哽涩了。

刚才王树声是有意让战士们多说几句,后面的话他也好说。这会儿一见这小家伙忍不住要哭出声,他就有些心急。要知道,这些战士们平时都玩得很好,真真的生死与共。况且,这里面还有许多人都是亲戚,要是一哭出来,那不麻烦了,整个枫树店都会乱了套的。所以,他急忙咳了两声。听着“吱溜吱溜”的流鼻涕声稍微低落了一些,才慢慢地开口说:“我理解大家的心情。死了亲人,过去的同志又成了今天的叛徒,都是揪人心窝的事。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只管伤心自然不能解决问题,要化悲痛为行动,多打一些敌人,多杀一些土劣。就等于为烈士们报了仇,完成了他们想完成,但没来得及完成的任务,把革命进行到底,进行到胜利。”

说到这里,王树声稍微顿了一下。外面好像有点骚动,但他没在乎,接着便说:“至于可耻的叛徒戴学诗,他的行动也不是偶然的。我刚才听有些同志说,他过去打仗也怪勇敢的,我承认,这家伙有时是不错,脑壳也好使。可是,他太自私。这个刚才也有人说了,占好枪、拿烟锅,这都不是一个革命战士应有的行为。时时处处想到的都是自己,关键时刻怎么不投降呢?这个你们再想想。我不多说。现在,我说说我们今天晚上的行动。我们之所以要住到这里,就是行动方便,也好撤离。这个大家都明白,福田河有个反动头子彭汝霖,自己是民团团总,又有亲戚是国民党的反动军官。依仗自己的实力和亲戚的势力,这家伙横行乡里,为非作歹。还经常带着他的反动武装向乘马进攻。大革命失败后,又奉国民党的反共命令,屠杀无数革命群众。尤其是我们上山游击之后,反革命气焰更是嚣张……”

“有情况!”刚说到这里,廖荣坤却突然闯了进来,反手关门的同时,便神神秘秘地说:“刚才我在外面转悠,忽见四五个贼眉鼠眼的家伙,前呼后拥地拥着一个大大咧咧的家伙走了进来。仔细一看,你们猜是谁?”不等大家动脑筋,廖荣坤便忍不住地说出了他的名字“——彭汝霖!”

“噢?有这么巧的事?”王树声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想,如果真是这家伙的话,10分钟之内即可结束战斗。利利索索,也算为奠川和同志们报个仇。

“没错。把他烧成灰,我也能认出来。”廖荣坤再一次肯定。

“好!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天赐良机。同志们……”问明情况之后,王树声便开始布置作战任务,“一定要迅速,10分钟后撤离枫树店。”说毕,“嚯”地一声起立,拉开房门,四下看了看,才轻手轻脚地摸了出去。这边彭汝霖刚刚进屋,正吆三喝四地打发他的轿夫、随从干这干哪。等屋里只剩他一人时,便洋洋得意地哼起了一种名叫《秃和尚》的花花调。

刚哼了两句,枫树店的老板娘便把门推开了。

“来啦?”彭汝霖搓着双手,急步上前,满心欢喜地问了一句。老板娘却哭丧着脸,偷偷看了彭汝霖一眼,便怯怯地说:“她不肯……”

“什么?”彭汝霖的脸也拉长了:“她不肯?她敢说她不肯?!”

“是。她是这么说的。她说她宁可也不……”

“罢罢罢!别再啰嗦了。”彭汝霖根本不听老板娘的话,待老板娘住嘴了,他才皮笑肉不笑地走了过去,捏了一把老板娘的脸,说:“是不是你做了手脚,嗯?”

“我怎么敢?再说,再说……”老板娘那神妖的脸上一阵潮红,但话却被彭汝霖恶恨恨地打断了:“再说个××!还不快滚出去,今晚要是弄不到人,你就别想活到天亮!滚!”

原来,彭汝霖之所以要投宿枫树店,又不带许多人来,全是因了枫树店的一个小女子所致。说有公干,其实那是明天、后天都可以办的事。那女子是附近一豪绅的远房亲戚,从武汉来的那一天被彭汝霖给瞧上了。上下20岁的模样,娇嗲嗲的,搅得彭汝霖直心慌。但碍于豪绅的面子,不便轻举妄动。后又打听到他的相好——枫树店的老板娘——也是豪绅的相好,起初是气不打一处来,曾思谋着“把这婊子做了算了”,后又想了个法,就叫老板娘“拉个皮条,算是抵一条命”。不料,那女子却是不从。每每的礼物什么的样样收,一张笑脸也把彭汝霖的心给搅得乱乱的。到头来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好不容易有了点动静,那豪绅昨天启程刚去武汉,而且那女子多多少少也放出了一句话:“有本事他就来么。”一听这话,彭汝霖便以为他的猜想是对的,小女子之所以不依,全是那老家伙在身边的缘故。妈的,可真是奇了怪了,舅公竟能管住外甥女的事?不过,他还是欢天喜地地摸着黑来了。不料,她他妈的还是不肯!

“这不是拿我彭某人开玩笑吗?枫树店周围百十里,谁敢和我开玩笑?妈的,今晚我就要……”

老板娘急慌慌地退出去之后,彭汝霖正心烦意乱地在房子想心思,“啪啪啪”却有人敲门了。

“进来,敲个鸡巴敲?”

“彭大人……”

“啊?”一看敲门人的脸,彭汝霖便就心惊肉跳。不过,惊慌之后,随即就又恢复了“镇静”,脸上堆着笑,说:“原来是树声兄!多日不见,想必……”说着,他的手不自觉地就往枪套子上摸。

“别动啦,大人。”王树声并不高声,只把揣在手里的盒子枪抬了抬,便说:“说来也是不好意思,不期而交,没想却坏了大人您的好事。”

彭汝霖的脸一下红了,怪模怪样地看了王树声一眼,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别,别,别……”“别”了半天,就是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别想美梦了,大人!举起你的手来,退到墙跟上。”慢慢地说着,王树声这才提高了嗓门:“说!你到枫树店来干什么?”

“你,你不都听到了?”

“还有!”刚才在外面收拾彭汝霖的随从时,王树声已得知彭汝霖明天就要上武汉去,具体干什么,随从们却不知道。所以,他要问个究竟。否则,他也不会只身闯进来。怎么说,他们都是互相认识的。这点,彭汝霖心里也清楚,虽没有私交,却相互知道,都是大名鼎鼎的人。

当然,彭汝霖也知道王树声问的是什么事。也知道他的手下人已被王树声解决了,这会儿说不定房子的周围到处都是枪眼,否则,王树声是没这么大胆子来冒这个险的。可他不想说,刚才让他们听到那些就已经够丢脸的了,这会儿再把这事通出去,那他妈还有什么脸面呢?又不敢明着顶,所以,就想含含糊糊地回王树声的话:“真的没有了,你也听到了,都是私事。”

“武汉呢?”

“也是私事,不信你问问他们去。”

看来这家伙是不想说,可王树声却极想知道这家伙到武汉去干什么。如此“重要”的一个人,在第七军活动频繁的时刻,是不会无缘无故地出这趟差的。想到这里,王树声手里的枪口稍微一摆,前门和后窗一下就跳进来七八个人。

一看这阵势,彭汝霖的腿肚子便开始发抖。一边发抖,一边啰啰嗦嗦地说:“这,这……”

“不好意思,让你受点委屈,上!”王树声轻轻的一声命令,训练有素的战士们便一拥而上,只眨眼的功夫,彭汝霖就被五花大绑起来。这家伙自知死路一条,这会儿便拧起脖子开始叫骂了:“好哇,王树声!我操你八辈子祖宗!”

“咣”的一声,一个战士闪电般地对他的脑袋就是一拳。接着脚下一踹:“我让你骂!”“扑嗵”一声,彭汝霖便跪倒在地。

“现在可以说了吧?”王树声依然不温不火,这在他却是极少见的。

彭汝霖还是拧着脖子涨着脸,叫骂不止。

“堵上他的嘴,搜!”王树声这才火了。本来是10分钟的战斗,没想到叫这家伙拖了这么久。还不能耽搁太久,只要周围有点什么动静,这家伙的叫声就会发生作用。还不如快快地搜他一遍,万一搜不出什么蛛丝马迹,也只能结束战斗,立即撤出枫树店。不料,在这家伙身上却搜出了一封信,信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要他火速赴汉口领枪,回来后立即扩大、充实各地民团,镇压革命力量。至此,王树声才意外地弄明白了这家伙武汉之行的目的。而见信被搜出,彭汝霖更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脖子一拧一拧的,塞着棉套的嘴巴也一鼓一鼓。

“拉出去!慢,放了他的轿夫、随从,就地处置彭汝霖!”王树声话音一落,彭汝霖旋即被拖了出去。第二天一大早,枫树店周围的群众纷纷涌到枫树店。亲眼目睹了彭汝霖的死相之后,各种传说不径而走——

“共产党是不会失败的!”

“革命军迟早都得打回来!”

当枫树店的劳苦大众,奔走相告于田间、地头时,王树声已经连夜赶到了河口以北,正和吴光洽谈论是否去汉口,冒充彭汝霖的人去“领”那批枪。

“我觉得这是个机会,只要我们小心,就出不了问题。再说,也可找一找组织上的人。”王树声说。

“不行。”吴光浩一开始就不同意,这会儿见王树声还是恋恋不舍,就很认真地说:“我们的工作刚刚展开。虽说奠川不幸牺牲,可在牺牲之前,他已经打开了黄陂、孝感一带的局面。克敏和其虚他们也干得热火朝天,前几天在黄安至汉口的大道上,打死了被黄安人民叫做‘曹屠夫’的公安局长。影响很大,人民群众无不拍手称快。还有你,下山不几天,光枪就缴了20多支,这又处死了恶棍彭汝霖。这就要求我们要趁热打铁,把这些成果巩固下来,再发扬光大。”说到这里,吴光浩稍作停顿,把放在地上的茶碗往王树声跟前推了推,接着说:“当然,我也想得到那批枪。可是,在没有绝对把握的情况下,我们不能去冒这个险!奠川已经不在了,如果你们谁再有个闪失,我们第七军可怎么办呢?何况,这边的形势正在朝着有利于我们的方面发展。你听说了吗?”

“什么?”王树声一时没听明白,连忙问了一句。

“看来你还不知。树声,这可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说着,吴光浩便激动地站了起来。王树声本想问一问,但见他这样高兴,就没有开口,而是听他说:“国民党十二军与桂系十八军发生冲突,十二军已灰溜溜地开始往河南撤退。这样以来,黄麻地区就是我们的天下!”说到这儿,吴光浩才转过身来,两眼放着兴奋的光芒,“你说,我能同意你的要求吗?”

“不能。”王树声一听这消息,马上也有些激动,说:“如此一来,我们就有机会全部撤回黄麻,亮亮堂堂干一场!”

“说的极是,极是。所以……”

“我这就走人,也好让同志们都高兴高兴。”

“好吧,那我就不留你了。”

见王树声已经站了起来,吴光浩就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同志们,攒足劲,大胆干。为早日返回黄麻,干几件漂漂亮亮的事!”

说毕,王树声转身就走出了他的破庙。他跟着走了几步,站在春意正浓的夜幕之中,忽然觉得浑身的骨节都得了春风似的,没有一处不感到舒服。虽然眼下还联系不上上级党组织,可他觉得他们已经有觉悟、有能力来利用并把握好这次机会,在黄麻地区再一次掀起革命斗争的狂潮!

这么作想时,他又想到了戴克敏。在这次游击下山的各小组里,就数戴克敏和徐其虚他们进入的最深。如果他们成功了,返回黄麻,那就是刻不容缓的事!

与王树声他们相比,下山之后,戴克敏和徐其虚便直接打入敌人的心脏,活动在黄安最为敏感的七里、紫云区。秘密联系群众,神出鬼没地打击敌人。虽然没有大块大块的战果和收获,却也搅得敌人昼夜不得安宁。直接造成一种影响,第七军马上就要打回来,鼓舞人民群众的斗志,使他们始终坚信,革命一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4月初,当他们得知敌十二军撤回河南的消息后,戴克敏立即率领他的小分队,装扮成绅士、卖柴的、算命的,连夜潜回“情乡团”、“民团”等反动势力活动最猖狂的紫云区,隐蔽到清水塘的岳父家。

一进岳父家的门,白发苍苍的老岳父握任戴克敏的手,一语未出,即老泪横流。

原来,自他们上了木兰山之后,四个月来,黄安的豪绅地主,伙同敌第十二军教导师闻清霖部,组织“铲共团”、“清乡团”等反动地主武装,视七里、紫云区为“匪区”,大肆烧杀掠抢,见人就捉,捉去就杀。有一次就杀害了四百多!

尤其是戴克敏的家,更是无法言说。

敌人对戴克敏等黄麻起义的领导人恨之入骨,到处设卡布哨,通告悬赏,企图一网打尽。当他们的阴谋未能得逞时,就捕杀戴克敏等起义领导人和共产党员的家属、亲属,以发泄他们的仇恨。戴克敏的叔父戴先伯、戴先诚、戴先治、戴先敬和舅舅高寿成等九位亲人,在上戴家村竟被敌人一次杀害。戴克敏的母亲和弟妹被迫逃到姑姑家躲避,后因叛徒告密,穷追不舍,也被敌人抓去关了起来。直到戴克敏的外祖母花钱营救,才使他们幸免一死。

就在戴克敏他们这次回到七里、紫云一带活动时,得知消息的一队民团亦立即驻扎在上戴家村戴克敏家中,等待捉拿戴克敏。战友的牺牲,亲人的遭难,使戴克敏悲痛万分!复仇的怒火不住地在胸中激起,我要消灭上戴家村的反动民团,为死难的革命烈士和死去的亲人报仇。握住岳父老人的手,他当即就作出了决定。随后他又怕不妥,小分队打一个民团的反动派,说什么也是一场硬仗。所以,便设法与吴光浩取得了联系。没想到吴光浩坚决支持,还带回来一张充满信心和希望的纸条:消灭上戴家村民团,为打回黄麻老家拉开胜利的序幕!

戴克敏信心更足了。经过三番五次的侦察和研究,4月7日夜晚,戴克敏率全队战士从清水塘隐蔽处出发,乘着一弯新月,星夜驰奔上戴家村。这是戴克敏自己的家,如今却被反动民团霸占。压住满胸的怒火,戴克敏率队迅速包围了民团的住房。

这时,战士的脚步声惊动了村里的狗。尚未破门而入,狗便“汪汪汪”地叫了起来。

听到狗叫声,民团哨兵也喊了一声:“哪个?”

戴克敏一个箭步冲上去,低沉有力地吼道:“老子!”一刀便解决了哨兵。戴克敏和战士们随即破门而入。团丁们正吵吵闹闹地在灯下赌牌,团长郑维席则在一旁若无其事地写着清明节上祖坟的灵牌。

“妈的!你倒是孝顺!”戴克敏一摆头,破门便是一声怒吼:“不许动!”

郑维席的毛笔落地了,赌牌的团丁们也吓得目瞪口呆。等他们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便像捅开的马蜂窝一样,四处夺门而逃!

郑维席多了个心眼。等他明白眼前站的正是梦中的戴克敏时,便假装拾笔,悄悄地溜到了桌子底下,趁着混乱,就爬着跑了出去。

戴克敏哪里肯放,一旦发现他的企图,转身就追将过去。当他跑到一池塘边,准备跳进池塘时,戴克敏便沉稳地举起枪,“砰”的一声,郑维席的后脑勺便开了花。随即跌入池塘,平静的水面立时就泛起团团泥浆。

上戴家村的民团消失了,附近檀树岗的民团闻风而逃。紫云区的革命局面复又打开,戴克敏乃派程启光上河口以北去通知吴光浩,要求第七军全部返回紫云区。

接到戴克敏的消息,吴光浩自然是满心欢喜。但他没有立即作出返回黄麻的决定,而是派人将戴克敏、徐其虚、王树声、廖荣坤等人召集到陈秀冲。

见了戴克敏,吴光浩立即上前。握住他的手,高兴地说:“克敏,我的党代表。是要我来感谢你,还是让黄麻人民感谢你呢?”

“说错了,军长同志,应该感谢革命才对哪!”戴克敏也俏皮地说了一句。随后又说:“我也是太高兴了,一时竟忘了应该开个会什么的。”说着,还有点不好意思地朝吴光浩笑了笑。

吴光浩本来想等一会儿再谈这个问题,但见戴克敏主动提出来,就不客气地笑着说:“开个会不是‘什么的’,而是必须开。你想一想,我们出来四个多月了,我们的中心区发生了多大的变化!还有我们自己,也是需要重新认识一下的。照你的话说,也是一个新阶段的开始。既然是新阶段的开始,总得有个目标、方针什么的,对不对?”

“对倒是对,不过。”戴克敏说到这里,故意作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让吴光浩莫名其妙,连忙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目标、方针也不是‘什么的’,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不等说毕,自己便忍不住地笑了起来。而他这么一说,吴光浩才明白了:“好哇,你在报复我。”说着,就和戴克敏闹了起来。

戴克敏正要夺门而逃,却被刚要进门的王树声给堵住了:“做了什么坏事要夺门而逃?”王树声故意板着脸,戴克敏见是多时不见的王树声,高兴得出手就是一拳:“你还活着?这么长时间没消息,我还以为……”

话一说到这里,戴克敏马上住口。可是已经晚了,刚才还在乐呵呵地打闹,一听这话,他们的心马上就绷得紧紧的。

他们想起了汪奠川!想起了在20多天的游击活动中牺牲了的那些可爱的战士们。

戴克敏自知失言,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眨巴着眼睛看了看吴光浩。似乎有点奇怪,在他们一堆人里面,就数吴光浩个头小,身子也瘦。可无论遇到什么难办的事,又都找吴光浩。以前有潘忠汝在,吴光浩还不怎么突出,自从上了木兰山之后。不自觉地,他就成了这一帮人的中心。此刻见戴克敏看他,他便抬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虽然他心中的那根弦也被戴克敏给触动了,可这毕竟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所以,重新回过头来后,他便认真地开口说道:“我知道,克敏无形中把我们大家的心思都说破了,这也在所难勉。自从攻打黄安之后,我们许多、许多的同志和人民群众,先后都倒在了敌人疯狂屠杀的血泊当中。忠汝、济璜、志仁、文蔚、奠川等等,无法用数量来统计的革命同志,都先我们而去了。对于我们第七军来说,这种损失是无法估量的;对于黄麻人民来说,这种损失也是无法估量的。据我所知,仅克敏一家,就有九位亲人被敌人一次屠杀,这是损失,是悲痛,是灾难!但归根结蒂,对于我们革命战士来说,这就是仇恨,是决心,是力量。所以,在返回黄麻之前,我提议召开这次会议。为了先于我们而去的同志,为了受尽折磨和苦难的人民群众,当然,也为了我们第七军的生存和发展。我觉得,我们有必要总结一下前一段斗争和游击的经验教训,明确返回黄麻地区开展游击战争的方针、方法和内容。使我们能够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前途,一步一步地走向胜利。”

说到这儿,吴光浩忽然意识到,会议实际上已经开始了,而刚到的同志有的连口水都还没喝。所以,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真不好意思,你们看,大家都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喝口水,我这‘报告’就作上了。这样吧,稍微休息一下,我们再接着开会。就我刚才说的问题,大家也可以考虑一下。好不好?”

“不好。”戴克敏这会可活过来了,冲着吴光浩,就是一句玩笑:“既是休息,就不能考虑问题;若要考虑问题,焉能以休息视之?同志们说是不是?”

“是——”十来个人竟是异口同声。吴光浩高兴了。克敏能有这么大的号召力,以后的工作就好办多了。

自然,他们谁也没有去“休息”,起哄、说笑了一阵子,王树声便开始发言,三言两语,就把内容引进了正题。接着,戴克敏、曹学楷、徐朋人、廖荣坤等一一发言,或者同时你一句我一句地发言。不多时,会议的主要内容已理出一个头绪。

因为吴光浩是会议的召集者,刚才又发表了他的开场白。所以,这会儿基本上是拿耳朵在听。时不时地往破庙的破窗外瞟一眼,满园的春光也是生机勃勃而无法抑制。

最后,在统一大家认识的基础上,戴克敏作了总结发言,明确提出了返回黄麻地区的斗争方针和游击内容——“以原暴动区为基础”,“用游击战争方式号召群众”,“首先消灭反动民团、大打反动分子”,“不打城市”;“建立党团组织”,“寻找避难同志”,“宣传地主国民党的罪恶”,“实行土地革命”。

最后,戴克敏几乎是喊着说:“清明之夜,全军人马进军黄麻!”

1928年的清明之夜,在军长吴光浩和党代表戴克敏的统领下,第七军全部人马浩浩荡荡地向黄麻地区进发。沿途清扫解决了檀树岗、袁英河、乘马等地反动民团。枪声振奋了日夜盼望工农革命军回来的黄麻人民群众,更有坚持就地斗争的吴焕先、王秀松、吴先筹、甘济时等,不失时机,立即领导广大农民配合第七军,向土豪劣绅、反动民团发动全面、彻底的进攻。每到一地作战,附近群众便成群结队,主动助战。金戈铁马,人海如潮。自消灭乘马反动民团之后,先后歼灭和赶跑了长冲、两道桥、长塘边、潭家河、料棚等地的地主武装。

黄麻地区的革命斗争又活跃起来了。红红火火,轰轰烈烈。张口是革命,闭口是行动。

一时间,随着革命的不断胜利和形势的飞速发展,兴高彩烈的人民群众便为他们称之为“第二次暴动”的革命运动,编出了许多到处都在传唱的歌谣——

<small>党员游击转回还,黄陂到黄安。</small>

<small>先打“清乡团”,铲土豪,除劣绅,一心要共产。</small>

<small>只急得那土豪劣绅两眼往上翻。</small>

另外还有“雇农歌”、“妇女歌”、“十二月歌”等亲切而热烈的歌谣。酷爱编写歌谣的王秀松,不但自己编写、教唱这些歌,身上还备个小本本,走到哪,唱到哪;编到哪,记到哪。一时间,他的小本本上记的几乎都是这些歌谣——

<small>清早起来好凉风,肩扛犁耙进田冲,一脚踏进茅柘茨,怨来怨去打长工。</small>

<small>豪绅地主真可恨,压迫穷人个个穷,幸而有了共产党,一心一意救工农。</small>

<small>三月里相思艳阳天,百花芳芬通地鲜,柳如烟,我郎常常革命在外面。</small>

<small>妆台无心上,绫花懒照颜,奴郎、夫君,你本是革命人,不灭敌人不要回返。</small>

<small>正月是新年,穷人真可怜,衣衫褴褛无衣换;</small>

<small>二月是花朝,富人真正好,珍馐美味,白炭火烤;</small>

十二月梅花开,红旗飘起来,工农专政,无产独裁。

但是,正当黄麻地区革命斗争再次兴起的时候,桂系军阀又很快加紧了对黄麻地区的疯狂进攻。4月中旬,胡宗锋出任湖北省“清乡督办”,第十八军军长陶钧亲任“清乡会办”,立即派出3000人马,火速进驻七里坪、乘马岗、箭厂河等大小集镇,帮助土豪劣绅组织、恢复“清乡团”,到处安设反动据点,实行严密的控制和不断的“清剿”。

对于吴光浩和戴克敏他们来说,敌人的进攻和“清剿”,已是“意料中的事”。所以,面对13军的“清剿”,吴光浩则沉着应战。为了摆脱他们的“清剿”,他们紧紧地依靠群众,依托黄安、麻城、河南光山三省交界的摩云山、羚羊山、木城寨、光裕山之间险要地势,利用两省军阀行动不尽一致的空隙和矛盾,跳来跳去,辗转游击。但是,时刻处于流动游击之中的部队,往往一天要转移好几个地方,不但休息无法保障,给养也非常困难。至于兵员,也难以得到相应的补充。

渐渐地,在辗转反复的“游击战争”中,吴光浩的心里复又萌动着上木兰山之前的“割据”思想。虽然几个月之后的今天与几个月之前上木兰山的情形有所不同,但有所不同的情形却更加有力地冲击着他的思想。

“如果革命的队伍不愿意和帝国主义及其走狗妥协,而要坚持地奋斗下去,如果革命的队伍要准备积极和锻炼自己的力量,并避免在力量不够的时候和强大的敌人决定胜负的战斗,那就必须把落后的农村造成先进的巩固的根据地,借以长期战斗中逐步的争取革命的全部胜利。”这是毛泽东关于中国革命如何进行的精辟论述。

吴光浩在1928年5月的黄麻地区当然无法得到如此纯粹的“英明指示”,甚至,连湖北省委都无法取得联系。可是,他的思想已经开始跳动,开始明晰,开始意识到了毛泽东的“指示”只能是生存、发展,以至于取得胜利的唯一出路。

于是,跳出黄麻地区的纷乱之多,越过革命斗争的种种残酷和喜悦,他的目光便盯上了河南光山南部的柴山堡。当然,对于活动于罗霄山脉的毛泽东,虽然早有所闻,但他却不知,就在他跃跃欲试地向往柴山堡时,4月28日,朱德、毛泽东所率各部,已经胜利会师于罗霄山脉中段的井冈山。5月4日,两路人马合编为中国工农革命军第四军,大名鼎鼎的朱德、毛泽东、陈毅,分别出任军长、党代表、政治部主任。全军兵强马壮,人枪过万。已开中国工农红军历史之先河。当然,他更无法理喻,事实上也来不及预示,这一中国革命史上,举世嘱目的重大事件。

但是,吴光浩的感觉是灵敏的,态度也是十分的鲜明、坚决。第十八军军长陶钩的骚扰和“清剿”,只能使他的决心来得更迅速、更彻底。

“克敏——”

“什么事?”一日,部队辗转近百里,刚到宿营地,吴光浩就来到戴克敏身后。他不知道戴克敏正在低头忙活什么,叫了一声,他的答应却颇不耐烦,头都不抬一下。

“哦,又放炮(泡)了。”吴光浩伸出头一看,才发现了戴克敏不甚耐烦的原因。微微一笑,就坐在了他的身边。

明明知道吴光浩找他有事,否则,他是不会这么悠闲的。人坐在那里,手里还拿根枝条,随手在地上划来划去。但戴克敏脚上的那个大炮(泡)一时却放不响,迟钝的石头片硬是拿它没办法。所以,戴克敏也较上劲了,非要放了不可。

吴光浩也不言语,只笑咪咪地盯着戴克敏,看他龇牙咧嘴,拿脚上的水泡过意不去。

实在无法,戴克敏干脆把脚一伸,伸到吴光浩跟前,下命令似的:“帮帮忙,军长同志。”

“嗬,这可是笑话了。要是战士们知道他们的党代表连炮(泡)都放不了,我可有好戏看了。”吴光浩借机调侃了戴克敏一顿。嘴里说话的同时,手却没闲着。随手拣了一块石片,很自然地就抬起了戴克敏伸过来的脚。但脚一抱起来,他却傻眼了:“你是怎么搞的嘛,都快脱皮了,你还在放?”原来,戴克敏的脚上根本不只是一个泡,新的旧的连在一起,一串一串的,有的地方都磨得出了血。

“快放吧,不放更疼。”见吴光浩下不了手,戴克敏就催了一句。炮(泡)是放了,但放下戴克敏的脚以后,吴光浩便不再开玩笑了,他说:“我找你就是来谈这个问题的。”

“放炮(泡),不会吧?”戴克敏还是乐呵呵的。一开口,他就知道吴光浩要谈什么,这会儿却和他开玩笑。脚太疼了,让它吹吹风再说吧。

“是放炮(泡)问题,我的‘炮(泡)兵司令’。”

“噢,那就快说吧。到哪儿才能不跑路,你只管说就是。”吴光浩就喜欢戴克敏这个样子,多严肃的话题,都能让他说成笑话,反过来,再有笑的笑话,他都能说成铁板一块。别人捧腹大笑,他却一本正经。而且思维敏捷,只要你提上半句话,他马上就能接到下半句。又不急于表现自己,每每说出的话,看上去都是自然而然。既能让人接受,又不至于使人难堪,或者是暴露出一星半点儿的盛气凌人。这会儿见他已经进入了“主题”,吴光浩便省去了好多铺垫,开口就是三个字:“柴山堡”。

“说说理由看。”戴克敏手里抱着脚,头却歪过来冲吴光浩怪模怪样地一笑。

吴光浩明白了,这家伙心里已经有数了,很可能也想到了柴山堡,却不先说,要“罚”他给他道个一、二、三。也好,看他那可怜样,叫他说我也不忍心。这么一寻思,吴光浩手里的枝条就丢到了一边,说:“是不是按你当时的说法,地理、环境和群众基础什么的,都来分个类?”

“随便,随便,不费本人的心思就行。”戴克敏听出吴光浩是说他那次讲述上木兰山的理由的事,不勉一笑,口吻也是十分的“大度”。心里却在想,彼一时,此一时,彼此相间,我们“走”了多少路呵!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建立自己的据点。否则,打不垮也得被敌人“追”垮、“拖垮”的。所以,看上去他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实际上,心里比谁都着急。

“柴山堡你是知道的,”吴光浩开讲了:“去过也不止一两次。按说是河南光山的地界。也不大,约摸30里的样子。但人口密集,比木兰山周围的人都多,约有1.5万左右。根据我们面临的实际困难,之所以要把部队拉上去,主要是基于下面几点考虑。

“第一,柴山堡虽属河南光山南部,却与湖北我们黄安和麻城交界,是‘鸡叫闻三省’的‘三不管的地方’,敌人统治的力量比较薄弱。现在还没有正儿八经的正规军驻扎。听树声他们说,当地的土劣多数逃亡在外,原来的反革命红枪会,由于多次遭到我们的打击,还有许多群众的日益觉悟,也并不坚决与我们为敌。我们可以边打边拉,争取瓦解一些武装。这样一来,反革命的势力就更薄弱了。而湖北这边的十八军出动,我们已经领略了多次,他们一般是朝发夕归,不常驻留。这就为我们休息和恢复提供了条件。这是第一点。你听着没有。”见戴克敏手里却多了一根划来划去的枝条,吴光浩忍不住便问了一句。

“听着呢,你快往下说。”戴克敏却一本正经。

吴光浩又说:“第二,就是你先前说的地理情况。与木兰山相比,柴山堡的地势更加险要,崇山峻岭,延绵不断,而且物产极为丰富,便于我们长期坚持游击战争。听说……”

说到这儿,戴克敏却提了一个问题,打断了吴光浩的话:“长期是一个什么概念?”

“长期?”吴光浩正要举个实例来说明,这会儿却不得不回答戴克敏的“长期”问题:“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细想过,或者说是仔细想过,而没有结果。你知道,我们至今没有和组织联系上,有许多事情都得摸索着来。既被环境所迫,也要自觉、积极地思考一些问题。‘长期’是个什么概念我现在说不准,可有一点是肯定的,只要我们能坚持下来,就一定能够取得胜利。”说到这儿,吴光浩顿了一下,见戴克敏没什么反应,就又回到了他的思路:“麻城有个许世友,你知道不?”

“知道。荣坤他们常说起。”

“自黄安失利之后,带着他的炮队,他就一直在深山老林里打游击。‘天当被,地当床,深山密林与敌捉迷藏。’敌人捉不到许世友,虽然烧了他的房,还悬赏大洋要他的头,可至今都还在山上,不时下山,今天摸‘清乡团’的岗,明天捣土劣的老窝,搞得敌人三昏六迷的,一点办法都没有。许世友一人尚能坚持下来,我想我们第七军也不成问题。”

“第三呢?”

“第三你我都该明了。不过,我还是派树声和荣坤,还有秀松和学楷专门去调查了一下。你猜结果怎么样?”

“七里坪、乘马岗都打了土豪,不交租,不分田!我们为什么还要替他们(土豪劣绅)卖命?”

“你怎么知道?”知道是肯定的,他能一字不差的学当地群众的话,却叫吴光浩吃惊。

“报告军长同志,那天我正好和树声他们在一起。”

“原来是这样呀。怎么不早说呢?”受戴克敏的影响,一高兴,吴光浩便觉得十分的轻松,出口就是一句玩笑:“还敢隐情不报,该当何罪?”

一向不善开玩笑,猛听吴光浩这么一说,戴克敏一下乐了,笑得合不拢嘴。边笑边说:“‘还敢隐情不报,该当何罪?’都是帝王将相那一套。圣上息怒,臣子这就如实禀报……”

说着说着,炊事员喊了几声“开饭喽”,俩人都没有听见。害得炊事员跑到他俩跟前,才一前一后地站了起来边走边说。

“不过,”戴克敏先说:“那里的群众基础确实不错,受我们这边影响不小,要求进行土地革命的愿望很强烈。还有……”

“这应该是第四点。”

“应该是第四点,”这会儿戴克敏却没有笑,他知道,打游击是一回事,而要拉出去占地盘,就像上次上木兰山,工作即便好做,也得有理有据才行:“柴山堡和我们黄安、麻城的紫云、乘马毗连,我们要是开到柴山堡,既可以利用敌人的空隙得到充分的休整,发动群众,开劈新区的工作,还可以保持与黄安老区的联系,随时支持老区人民的斗争。是不是?”

“是。”戴克敏一说毕,吴光浩便肯定了他的意见。同时站在原地,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还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时吴光浩却没了一点儿顽皮的意思,看了戴克敏一眼,口吻便简洁而有力:“事不宜迟。吃过晚饭,立即召开会议。提出我们的设想,听听同志们的想法。讨论一下,最终达成共识,尽可能快地开进柴山堡。”

“好的。吃过饭我就去通知。”

是夜,吴光浩、戴克敏便召集徐其虚、王秀松、徐朋人、王树声、廖荣坤等人在清水塘召开会议。

5月的大别山麓,山青水秀,杜鹃火红。与会同志,个个精神饱满,信心十足。

照例,会议的开场白由吴光浩来说。与将近半年前木城寨破庙里的那一次会议相比,吴光浩更是口若悬河,成竹在胸。当他最后说到“在恢复老区工作的同时,积极开展柴山堡地区的工作,以便在黄、麻、光三具交界的摩云山、羚羊山、木城寨、光裕山之间,创造一个比较稳定的,有利于我们生存、发展的立足点,并以此作为开展对敌斗争的依托”时,兴奋的掌声即刻在宁静夏夜的清水塘回荡开来。

接着,戴克敏就木兰山游击的情况及“二次暴动”的胜利,进行了总结性的发言。

之后,吴光浩又将开辟柴山堡的计划,及将部队改编为三个中队的打算通报与会同志,几乎没有什么异议,决定便形成了。开辟柴山堡地区,建立比较稳定的立足点。

当然,吴光浩他们谁也没有自觉地意识到,这个决定,实际上就是“工农武装割据”道路在鄂豫皖边界的最初反映,是创建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的萌芽。但是,他们明白,这是第七军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只要拥有柴山堡这块地盘,开展对敌斗争就将拥有从容不迫的重要依托。

正因为如此,虽然他们没有明确的意识,实际上,“工农武装割据”的伟大实践,在他们风风火火的行动中,已经势不可挡地开始了。

正文 第十一章 烈火金刚

<small>戴克敏“请酒”。徐其虚收降。</small>

<small>尹家咀会议。中国工农红军第十一军第三十一师。</small>

<small>吴光浩出师未捷身先死。徐子清、徐其虚,惊动中共中央的“二徐事件”。</small>

5月的柴山堡,苍松翠柏,层峦叠障。纵横交错的天台山、摩云山、羚羊山、木城寨、光裕山之间,群峰耸峙,森林茂密,古木参天,野花开谢。湮没在崇山峻岭那时隐时现的羊肠小道上,总有宕荡起伏的流水声在吴光浩和戴克敏的耳畔神秘地左右盘桓。既看不到源头,又不知它将流向何方。心旷神怡之时,只有花草鲜润,百鸟啾鸣,满目秀色,延绵不绝。置身其中,恍若世外桃园。

只可惜了一片空山流水!联想到山外的硝烟烽火,吴光浩不禁暗然长叹!但等眼前蓦然暴出一线飞流直下的山间瀑布时,那桀傲不训的喧嚣却怦然开启了他的万丈豪情。得意之间,脑际竟飞出两句不知是何人写于何时的诗句——

<small>一水涨渲人语外,万山青到马蹄前。</small>

因此,刚才那“只可惜了一片空山流水”的感叹,随即就变成了“惟本色英雄方能到此”的自豪。忽又一想,这该是一幅对联的上联,不妨和克敏闹一闹。看他的诗文功底是否名副其实。他知道,在他们这些舞刀弄枪的人群里,不敢说个个都是出口成章,能写一手好文章的却是大有人在。而戴克敏,即是其中的佼佼者。乘兴之余,他便对身边的戴克敏说了他的上联,要戴克敏在十步之内对出来。

吴光浩一出上联,戴克敏就觉得稀奇,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向严肃有余的吴光浩怎么有了这等雅兴。当然,是山,是水,是眼前的空明宁静和崇山峻岭,给了他哪怕是瞬间的本真和自然,以至于这自然的本真竟激发了“大英雄”的豪情。可是,这上联却太刁了些,怎么对呢?

“有了!”既然不能对,何不来个不能对的下联。此时尚走出五步不到。

“有了?”吴光浩直觉奇惊。

“听着。”戴克敏故意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算了吧,是可怜儿女何必苛求。”

吴光浩不觉一楞,克敏什么时候认过输呢?转眼一想,又不得不为戴克敏的敏捷才思而叫好。原来,戴克敏那无可奈何的回答,实际上就是一句绝好的下联,“是可怜儿女何必苛求”。与他的上联相配,不正是一幅对仗工整,可说是天衣无缝的对联么?

一张一驰,一刚一柔,张驰相间,刚柔相济。也就是戴克敏了。不料,吴光浩正要说些客气的话出来,觉得还有些“委屈”的戴克敏又有话说了,他说:“这不算什么,是给你逼出来的。”说着,又十分狡黠地冲吴光浩笑了笑,说:“难得你有这份雅兴。我这里另出一联,不妨对上一句?”

“饶了我吧,我可是山竹无心,空生几对枝节。”话一出口,吴光浩自己也感到奇怪,他的‘之乎者也’和‘八股文’都学得不好,常被老师罚站,今天是怎么了,出口就有文章。本是实心求饶,不料空穴来风,却硬是出了一个转守为攻的上联:“山竹无心,空生几对枝节。”

戴克敏也是没想到,这光浩可真是焉驴踢死人,好生了得。明明是求饶,却硬是端出了一幅上联。

不过,饱读私塾和《四书》的戴克敏确实是才思过人。知道吴光浩的上联是绵里藏针,转眼一想,流水花开的下联就出口了:“算是服了。答不上就答不上,你知道,我戴克敏也是河藕有眼,不沾半点污泥。”

“好!”吴光浩真是不得不服,要让我难住他,看来今天是不行了——

“谁能对出这样好的对子?”不过,戴克敏还不过瘾。虽然两联都对上了,但都是光浩出的。明知光浩的底子也是十分厚实,还是不忍就此作罢。别说光浩,就是他自己,也难得如此的放松。过了今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如此这般。所以,没走几步,他便扭头对吴光浩说:“再对一个。”

“算了吧,到前边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吴光浩心里高兴,却不敢贪玩。又知道戴克敏学问不浅,要答应了他,一路就会没个完。

“就一个,最后一个。”

“说好啦,不许耍赖。”看戴克敏实在是想对,吴光浩便动了测隐之心。不过,也暗自紧张,不知道他会出什么样的上联。

他这边正琢磨着,那边戴克敏就说话了:“不难不难,上联就在我们脚底下,‘天台山摩云山羚羊山三山光浴(裕)木城寨’,不难吧?”听起来确实是不难,可要仔细琢磨,也不是那么好对的。所以,他说:“算了,我就认个输,别让我对了,行不行?”

“不行。我的对联不在输赢,要的是胆识和气魄。怎么样?已经提醒你了。”

“嗬,叫将了。偏不听你的……”

戴克敏一叫将,吴光浩的情绪就来了。不过有了,他拿三山出句,是我们的立足点。何不用人作答,就应他一句气魄和胆识?这么一寻思,吴光浩便叫了一声,“有了。”接着,一气不歇地就对了出来——“农民军自卫军革命军三军威镇柴山堡!”

“好!”曹学楷一声叫好,却把兴头正浓的两人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来,一看是曹学楷,又相视而笑。

“学楷,有事么?”吴光浩先问了曹学楷一句。

“当然有事。不过,……”曹学楷却不直说:“我这里也有一副对联,是开玩笑的,我说上句,你们答下句,要是对上来,我就说。要是答不上来,免谈。”

这么一说,吴光浩和戴克敏就明白了,多半都是高兴的事,要不,学楷不会这么卖关子。戴克敏更是劲头十足,看来今天真是要过瘾了。不等吴光浩说什么,他便耐不住了,说:“快说,看我能不能答上来。”

曹学楷看了吴光浩一眼,吴光浩笑着点了点头。曹学楷便说了:“北京的大栅栏有家理发店……”

曹学楷一说到这儿,戴克敏就想笑。他知道曹学楷要说什么,这都是小时候私塾先生教他们玩的,不知光浩知道不知道。所以忙看了吴光浩一眼,不料吴光浩却已笑出了声。害得曹学楷忙说:“不准笑,我这没说呢。”

谁知吴光浩和戴克敏却唱歌似的,一人一句,就把曹学楷要说的对联唱出来——

俩人唱罢,三人便大笑不止。这时,曹学楷才说:“确实是应该开怀大笑的。”

“肯定是好事?”戴克敏忙问了一句。

“旗开得胜——王树声大败方晓亭,还有十八军一个营!”

“太好了。这是我们进山的第一仗,刚才我还和克敏商量,要不要主动出击,先把士气鼓起来再说。”吴光浩高兴得直搓手:“想不到,想不到。这么快树声他们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

“快回,我要找树声,让他好好讲讲。”说着,吴光浩就拉着曹学楷和戴克敏,急急忙忙地朝驻地走去。

这是进入柴山堡地区的第3天,一个雾朦朦的早晨,桂系第十八军一营人马和便衣短枪队,在漏网土豪方晓亭的带领下,趁着朦朦天色,偷偷摸摸地朝第七军王树声他们中队的驻地——河南湾奔袭而来。

自从王鉴和吴焕先处死大恶霸吴惠存之后,这个烧了吴焕先家的房,杀害了吴焕先的父亲、哥哥、嫂子、弟弟等六位亲人的豪绅方晓亭,就一直逃亡在外。无论是军阀魏益三的第三十军、任应歧的第十二军,还是桂系第十八军,只要他们的铁蹄一踏进黄麻地区,他便苍蝇似的,总会嗡嗡嘤嘤而来,急不可耐地充当刽子手的急先锋。

第七军进入柴山堡地区之后,方晓亭便像丢了魂似的坐卧不宁。“先几天还在风风火火地闹,怎么说没影就没影了?难道他们不闹了?屁!这些王八蛋,天不塌下来,他们都不会罢手的。可是,去哪儿了呢?”在房子里转来转去,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却就是弄不清第七军的去向。

于是,方晓亭以金钱作诱饵,派出他手下一群小喽罗,分头去打听第七军的去向。一天没消息,两天没消息,等到这一天的后半夜,他手下一小喽罗才嗑嗑巴巴地敲醒了他的梦。说了个大致方向:“可,可能,是,是河南湾。”小喽罗也不敢肯定,却又急于领赏,就先报告了再说。

“好啦,别再啰嗦了。”说着,方晓亭便从枕头边上摸出一块光洋,“咣”地一声扔到地上,边穿衣服边说:“在门外等着我,我这就去报告,待会儿带我们一块儿去。”

“好的,好的。”小喽罗连忙答应着,转身就退到了屋外。后来见方晓亭鞋子都来不及趿,出门就往第十八军的营房跑,干脆一转身,也一溜了之。

“鬼才跟你去呢。”他边跑边想:“要是没人还好说,挨一顿打也就了事。要是真在那里,死的还不一定是准呢。”

再说方晓亭迷迷糊糊地闯进敌营长的房子后,说什么营长都不愿出动人马:“深更半夜的,找死啊?”

“营长大人,你听我说嘛。”方晓亭左缠右磨:“他们统共只有百十号人,使的都是鸟枪,打都打不响。再说,河南湾也只有二三十人,又在梦中,我们要是打过去,不连窝端了才怪呢。这可是……”

“不去,不去。”营长却火了,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再要不走,我叫卫兵绑了你。快走!”

“营长大人,有话我们好说。只要大人您发个话,兵由我带去,好处都是你的。”

“什么好处?”营长虽然不悦,眼睛却盯住了方晓亭。方晓亭也不言语,只把口袋里的两块光洋拌得“啷啷”响。营长明白了,口吻还是十分厌恶:“多少?”

方晓亭笑着伸出了两个手指头。

“不去。”方晓亭又多伸了一个指头。

“这倒可以考虑。”

方晓亭不言语,知道营长已动心,就老老实实地听他说:“兵可以交给你带。不过,第一,不能伤我军一根毫毛,要大获全胜;第二,逮住共产党的要犯,要带回来,交本官过审;第三,先把‘好处’留下,再带部队出发。”说着,敌营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指着方晓亭的鼻子说:“再给你加上我的便衣短枪队,妈的,再要打不赢,老子可不客气!听到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

方晓亭连忙退下,差人送过了光洋之后,敌营长才派人沥沥拉拉地吹了集合的哨子。拖拖拉拉半天,才勉勉强强集合好队伍。等方晓亭带队出发时,天色已接近黎明。

又怕部队不听他指挥,方晓亭在路上就给几个连长和便衣队队长许了愿,若是破了第七军的兵营,连长和营长一样有赏。如此这般,士气倒是挺“旺盛”。吆三喝五,骂骂咧咧。不等人马到位,吵闹声和催赶声倒先入了第七军的兵营。

“来得好!”一接到前卫哨的报告,早起的王树声便产生了一股莫名的兴奋,不说别的,单是河南湾这地势,就使他心里痒痒的,不打上一仗,怕是不得安宁的。叫了一声好,就大踏步地走出了他的“军帐”——一间临时搭起来的小木屋。

说起他们中队这几间“东倒西歪”的小木屋,倒有一件有趣的事。进山的当天,木屋尚未搭好。好不容易搭到了第三间,也就是他现在住的这一间,最先搭的那间却歪了,差点塌掉。当时戴克敏也在场,见木屋一歪,他就不好意思地说:“你看,三间东倒西歪房。”不料戴克敏却接着说:“我说,一群千锤百炼人。”他一下笑了。都说党代表的诗文好,这下他是领教了。

虽然戴克敏没有明说,可他心里明白,他硬是拿自己的话对了一副对联。这会儿再想起来,决心就更足了。既是千锤百炼人,今天先打他个下马威再说。“上。”

简单地对他的30来名虎将作了动员,王树声便下达了上阵地的命令。随即,战士们便一字儿摆开,居高临下,占据了半山腰的有利地形。这时,敌人已经接近阵地,战士们的牙齿咬得“咯嘣”响。

方晓亭不懂打仗,但一看这地形,也吓出了一头的冷汗。就像老天爷铲了一铲似的,这河南湾便实实地弯成了一个马鞍形。两边突出,中间凹缩。山势平缓,却兀次挺拔。老远还能看到山顶,到了跟前,就像走进了坟墓,连山顶都看不到了。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都是“无边无际”的树木和草丛。

这可真是找死!突然脚下蹿出去一只野兔,方晓亭便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不过,又一想“匪贼”的那几杆破枪,他的胆子就壮了许多:妈的,老子的光洋也不能白扔。接着他便甚是嚣张地叫喊了一声:“开枪!”

随即,河南湾的清晨就被偷偷摸摸的枪声给打乱了。方晓亭本人也举着一只驳壳枪,左摇左晃地放个不停。

待到他们全部进入有效射程之内,王树声便高叫一声:“打!”

顿时,整个阵地便响起了山鸣谷应的枪声。敌人一下乱了阵脚,方晓亭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一个劲地喊:“打,打,往死里打!”自己却抱了头,恨不得能找一个地缝,快快地钻进去。

但是,经过一个回合的交战之后,在几个连长的指挥下,敌人很快就调整了队伍,有组织地向山上发起了进攻。

见敌人调整了队伍,王树声即令战士们停止射击,整个阵地上,半天不放一枪。敌人迷惑了,不知道这帮“匪贼”玩的什么新花样。继而,也昏头昏脑地停止了射击,犹豫不决地向山上爬行。

恰在这时,王树声便跳出掩体,一边举枪射击,一边高声大喊:“同志们,冲啊!”

全队只有30来人,这会儿却虎气生生,一气呵成一个排山倒海之势,顷刻之间就冲了敌营。敌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别说抵抗,跑都来不及。见王树声他们一冲下来,占着回头就是大道的便宜,稀里哗啦全散了。只剩下两个笨手笨脚的家伙,理所当然地当了俘虏。还有三支驳壳枪,也成了战利品。就连方晓亭,也跑得无影无踪。

不过,敌营长却提了他的马鞭,踢开了方晓亭那扇不敢开的门。不同青红皂白,上去就是一顿猛抽,抽得方晓亭哇哇大叫。还不等消息传到吴光浩他们耳朵,群众的歌谣就出来了——

<small>革命军真勇敢,盒子枪缴三管,</small>

<small>河南湾打一仗,方晓亭挨皮鞭。</small>

“好!非常好!”听了王树声、廖荣坤他们的绘声绘色的叙述,吴光浩激动得连连叫好。“虽然缴获不多,意义却非常重大。至少,打出了我们的威风,三百多人的进攻,不照样狼狈逃窜么?这样的仗,我们要多打,要震慑反动派的气焰,鼓励人民群众的斗声。克敏,刚才我们谈到今后要办的一些事。这应该是第一件,对不对?”

“没错。”吴光浩一发话,戴克敏便心领神会。这会儿见曹学楷、王树声他们都在,光浩又要“开会”了。这就是光浩的优点之一,不拘形式,不走过场。随时随地,亲切自然。多少重要关头,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所以,吴光浩一提话头,他便自然而然地接住了:“坚决同敌人作斗争。这是我们的首要任务,也是最终目的。不用说,大家心里都明白。”接着,戴克敏便着重讲了“广泛发动群众”和“利用社会关系,分化、瓦解、改造红枪会等地方武装”的事。他说:“刚才我和光浩还谈了下一步怎样广泛发动群众的事。这个我们在进山之前就做过调查,柴山堡的人民群众很早就知道我们黄麻不交租,还分了地,要求进行土地革命的呼声很高。以前就不说,现在我们已经进入这一地区,就应该大力发动群众,深入到他们中间,一边战斗,一边组织群众,建立农会,发展党员。要不要专门组织一个工作队,这个我们大家一会儿再议一下。”

“要。”等不到一会儿,王树声即开始发言:“不但需要,还要挑些突出的、靠得住的人。可以利用写标语、贴传单,分散到茶棚、凉亭、集市等人多的地方,宣传党的主张,宣传我们是穷人的队伍。我们一向做得很好,我相信今天会做得更好。”

“我同意。”吴光浩接住了王树声的话:“工作队要组织。除此之外,我们人人都是宣传员,身体力行,躬亲实践。每一个人,都是一根火苗。都燃起来,那才叫好!”

“还有,光浩刚才说到身体力行。我觉得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也应纳入发动群众这项工作当中。”说着,曹学楷顺手就拣起一截松枝,继续说:“松枝为什么能点着,是它本身有油。这方面的话很多,比如‘打铁先要本身硬’这一句,等等,都是说自身的问题。要发动群众,首先我们自己要做好,要严明纪律、遵守纪律、买卖公平、借物应还、损伤要赔、吃饭要付钱,等等,要让秀才遇着兵,也有道理可讲。这样呢,才有别于军阀的部队,也才能让老百姓信服,打心眼里承认,这是他们自己的队伍。对吧?”

“对,这一点确实很重要。可说是立身的根本。刚才我和光浩谈过,学楷也说了。这个我们再专门研究,最好能订个一、二、三出来,使大家到时候有法可依。”接着,戴克敏又说:“还有一件事,不妨也在这里说说。我们都想想,怎么办才好?”

说着,戴克敏就把战士们那天争论的问题说了一遍,然后才说:“除了对首恶分子坚决镇压之外,对于一些比较识时务的,比较开明的家伙,要不要争取其中立。不支持可以,也不要反对,不要制造什么麻烦;同情我们的就不说了,肯定要争取。至于一些红枪会,要不要派人打进去,或者利用社会关系,分化、瓦解,或者改造?第一是要不要,第二是怎样做,才能使他们变得对我们有利?”说到这里,戴克敏停住不说了。也许是话题本身不如前一个话题明朗,也许大家对开展这项工作尚认识不足,等他停住时,大家的表情就变得莫名的复杂起来了。像照在树林里的太阳一样,枝叶一动,草皮上便是个斑驳陆离。但他也不催,只说:“这其实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拿枪可以消灭敌人,不拿枪,能不能瓦解他们,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个难题。当然也是个考验。”

戴克敏之所以这样说,或者说同志们之所以暂时保持沉默,他以为,主要是感情上没法、或者说很难接受。黄麻、以至于柴山堡地区,呆在里面觉得不小,若要走出去,也就巴掌那么大。无论是哪一方土豪劣绅的民团之类,差不多都有直接的或间接的血债欠在同志们的身上。本应该是毫不客气的消灭对象,如今却要争取他们来人自己的伙,且不说有“鱼目混珠”、“滥竽充数”之嫌,即使是个顶个,也还有个不以什么为伍之说。而他们之所以能走出来扛枪、打仗,血里火里一切不顾,怎么说都是些热血男儿。所以,还是让大家多想想,否则,即使表态了,也不会太彻底,蒸了半天,还是锅夹生饭。

同样,吴光浩也觉得这个问题确实是个问题。不过,他却要乐观一些。革命队伍的壮大发展,以至于革命战争的最终胜利,还是要靠两条腿走路,连打带拉。同志们有想法,他可以理解,凡事都得有个认识的过程。只要能把群众发动起来,把形象树起来,把威风打出来,恐怕这项工作就容易开展一些了。真有必要的话,先做个样子出来也行。无论如何,这项工作一定要开展起来。

这么一想,他便有意识地咳了一声,笑着说:“想不通了吧?也好。至少可以说明,我们干的事情也不那么简单。也得动脑子,是不是?这个我们先不说。刚才克敏还说到了发动群众的事。我想,我们先把这事干起来。这个大家意见都一致,相对地讲,也有经验一些。和在老区一样,我想,在柴山堡,我们也一定能把每件事情都办好。”

说毕,大伙儿又说了一些具体的事项。等到散伙时,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到了西天。不冷不热,宜人的风吹送着爽心的松脂香味。偶有浓浓的山药味穿过,鼻子尖的便要耸着鼻子追半天。惹得大伙哄笑不已,他却一本正经地宣称,又得了一味滋润天地、料理柴山、神通大脑、触及末梢。顺致同志谊情、预祝革命成功之礼之宝气!

当然,此人肯定是戴克敏。哄笑继而又起,大伙儿不得不服。克敏、克敏,许是太“敏”了一些,才不得不加上一个“克”字,以致聪慧、顽愚之平衡。否则,这么一个人物,我等凡夫俗子,哪里比得起。

玩笑归玩笑。就在吴光浩和戴克敏领导第七军上上下下,广泛发动群众,大力整顿纪律,闹得风风火火,沸沸扬扬时,戴克敏却突然对吴光浩说:“光浩,我们能不能请一次酒?”

“请酒?”吴光浩手里这会儿拿着毛笔,正要收住“打倒土豪劣绅”这幅标语中“绅”字的最后一竖,猛听戴克敏说要请酒,便扭头问了一声:“请谁?”

“柴山堡的牛鬼蛇神、魑魅魍魉,外加头面人物,或者名流人士。”只一句,吴光浩就明白了戴克敏的意思。虽是玩笑话,他却可以当真。

既是真话,不勉他就大吃一惊:“联系啦?”这句话的潜台词实际是,你什么时候去联系的?白天跟大伙一块儿写标语、贴传单,三人一组、四人一帮,还要分散在通往鄂、豫两省的各个要道的凉亭、茶棚等歇脚处,向赶集的农民群众和小商小贩们,宣传革命道理。广告共产党的主张,声明革命军是穷人的军队,等等,自己做不说,还得到处巡查,四处斡旋,哪里有麻烦,哪里就有他。就说那位过路的农民吧,喝了两碗他们自己采摘、烘烤的“柴山茶”,便要留下茶水钱。战士说不服,干脆就找去了戴克敏。戴克敏只三言两语,农民便收起了茶水钱,一个劲地说:“这可是没见过的事,没见过的事!保护穷人免税过关,还要贴赔茶水招待。这样的革命军,怎能不说好!”

另外还有整顿纪律,严明制度,派饭付一块光洋的事;借一床被子给三个铜板的事;野外露营吃了农民的红薯,将钱压在红薯秧下的事;以至于夜晚宿营,不住民房,及其公买公卖、借物送还、损物赔偿,等等繁琐而具体的事宜,付多少,怎么付?赔多少,赔给谁?几乎都由他来规范、落实。有时我在场,有时我不在场。可无论在场与不在场,这些事本身就够繁复的了,他哪里还有时间去联系这些,并不是太好说话的各路神仙?

“联系啦。”戴克敏知道吴光浩急于知道他是怎么联系的,却故意不说,只一副平静的面孔。接着又说:“我们是不是约个时间?也准备准备?”

“不。”见戴克敏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吴光浩便故意说:“如果你不想告诉我事情真相,我就坚持到底。”

“哈,”戴克敏却笑了:“还说我最懒,今天你可别躲了,待会儿我就把学楷他们都叫过来,看你光浩怎么耍懒!”

“好。今天我就听你的,看你怎么个说法。好不好?”吴光浩明白戴克敏的把戏,无非就是“报复”我一下,我偏偏以守为攻,看你怎么办?

“说定了?”不想戴克敏竟来了情绪。

“说定了。”嘴上是答应了,吴光浩心里却直犯嘀咕:这克敏今天是怎么了?“报复”也得有个分寸呀。但却不便说,只看戴克敏有如何动作。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么一说,戴克敏转身把头就伸出门外,真的大喊大叫起来:“学楷,快来呀,光浩有事找你哪!”

吴光浩急了。这戴克敏是知道的,他们这一帮人里头,就数吴光浩要面子。但来不及了,急也没用,曹学楷已经到跟前了:“光浩,找我有事?”

吴光浩一下面红耳赤,真的不知说什么好了。

戴克敏见状,心里自是窃喜不已。立马上前,正儿八经地给曹学楷说了他俩刚才说的事。曹学楷一听,便大笑不止:“光浩,你怎么糊涂一时。克敏的话,你还不知道,你忘了吗?”

直到这时,吴光浩才恍然大悟,难怪他一出口就是“请酒,请酒”。弄了半天,当就上在这“酒”字上了。因为自进入柴山堡地区以来,鉴于以往因为酒而造成的一些失误,吴光浩便对部队下了死命令,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得沾酒半点,如有违者,当以纪律论处。戴克敏作为党代表,自然不会犯这个纪律。可要宴请柴山堡周围的头面人物,酒却是少不了的。很简单的事情,就叫他开了这么大个玩笑。“克敏呀克敏,你可真是有心。”自觉有些迟钝之余,吴光浩却不动声色地批评起了戴克敏:“要是不喊学楷过来,还不知要被你蒙到什么时候?”

“可别这么说。”明知道吴光浩是在批评他,他自己本身也觉得有点儿过,可他不想把气氛弄砸,要是弄砸了的话,大家都会尴尬。也许这就是开玩笑最害怕的场面,所以,他还是有些夸张地说:“没有你的命令,也开不了这么一个大大失败的玩笑。”

说着,还一副委屈的样子。见状,吴光浩立马收住。虽然他的批评并不针对今天这件事,可戴克敏已经“接受”了批评,这比什么都重要。一个党代表,应该是集庄重和诙谐于一身的,庄重克敏不缺,诙谐、幽默、顽皮在他看来却是多了一点点。又不能明说,只好点到为止。

曹学楷笑了,他真的佩服这一对儿搭档。笑了之后,便说起了联系那些头面人物的事。

原来,在戴克敏的领导下,曹学楷和徐朋友人等人都成了戴克敏的“天兵天将”。不但联系了一批“头面人物”参加酒会,更重要的,在“酒席”背后,戴克敏还亲自做了“红枪会”头子杜子朋,民团头子郭小王爷等人的工作,这却又是些不得不叫人吃惊的大事。

听曹学楷这么一说,吴光浩就又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小气了?不该“批评”克敏?稍作思想,结论却是,不。随即,人也显得轻松多了,开口便冲着戴克敏:“这么大的功劳,我想来想去,还是得感谢你这张嘴。”接着,话锋一转,便直接提起“请酒”的事:“这酒我们请定了,以工农革命军第七军领导人的名义宴请。你、我、学楷、树声、荣坤、还有朋人、秀松、焕先他们都参加。酒席由你安排、落实并主持,学楷准备一下讲话的内容。既要宣传我党的政策,又要对这些人物晓以大义,要求他们今后对农民群众实行公买公卖,不霸占人民的财产等等;第三,还得明确指出,只有弃暗投明,与我们工农革命军合作,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至少应该达到这样的目的,稳定一部分中小地主,采取其中较识时务的人物不与我们为敌,保持中立怎么样?”

“你呢?”曹学楷问吴光浩。

“我是发号司令的,不宜胡言乱语。再说,我也不是本地人,说多了不好。”随便的一句话,却使吴光浩想到了一个大问题,以后的武装、组织、政权和一些具体的土地革命问题,是不是公开来处理的好一些?不过,只是一闪念而已。

这时,戴克敏却不愿意了:“不行,你不说话怎么成?我只是个说客,人家可都是冲你的面子才赴宴的。”

“是吗?”吴光浩觉得有点夸张。

夸张是有一点,但吴光浩的名气之大,在黄、麻、光三县,恐怕是无人能比的。尤其是柴山堡地区,吴军长的大号几乎妇儒皆知。自王树声大战河南湾之后,吴光浩率部连破天台山、韩家老屋等地反动民团,一次又一次地打败第十八军及黄麻反动民团的猖狂进攻。诚如他和戴克敏对的那幅对联,革命军已经是“威镇柴山堡”了。尤其是他率队到麻城搞民团的枪的故事,更成了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

“说话间吴军长的人马已到了城外。繁星满天,凉风熠熠。但却伸手不见五指,高高城墙四门紧闭。怎么办?夜黑中吴军长眉头紧皱,眨眼间诱敌巧计便上心头。静悄悄,只听他如此这般布置一番;惶惶然,城墙四周便乱枪炸营。梦中顽敌尚蒙在鼓里,大街小巷却马蹄声碎。城外‘叭叭叭’城内‘得得得’且有高声呼喊加杂其中:‘穷苦人不要怕,我们第七军的全军人马已经开到城下!’枪弹声,马蹄声,呼喊声,一时夜破天惊,雄风连营。顽敌哪还有招架之力,仓惶逃蹿都来不及。二十多枝枪,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上了柴山堡。什么?吴军长没有马?你当那‘得得’作响的马蹄声就真的是马蹄呀。要真是马,那还要使什么计?告诉你吧,那是吴军长带领他的战士们拖着四个秤锤在大街小巷马不停蹄地来回奔跑!”

还有更神的,说他是玉皇大帝派出的救星下凡,专门拯治人间苦难来的,等等传说,不一而足。

吴光浩当然不全知道这些,但见戴克敏和曹学楷对他的疑惑不置可否,便半真半假半开玩笑地说:“好吧,我就说一句,欢迎在坐的各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若要作对,死路一条!”

说毕,自己就忍不住地先笑了。不过,柴山堡的革命军请当地的“体面人物”吃酒的事,很快就成了鄂、豫两省交界处黄、麻、光三县人们渲染的重大事件。这个说革命军如何了得,柴山堡设“鸿门宴”,众豪绅煮酒言开明;那个传吴军长大勇又大智,攻了“红字”又缴民团诸如此言,不径而走。

有些吴光浩听到了,有些没有听到,但无论听到与否,他都为戴克敏等人叫屈。荣誉都落到我身上了,可有多少事情,都是同志们一块儿干的。

事实上也是,“请酒”之后,除戴克敏,早就做了工作的杜子朋、郭小王爷等人愿意放下武器,听从革命军安排之外,大大小小的红枪会、仁义会的头头脑脑,都纷纷涌向柴山堡,表示忠心,愿为革命而“效犬马之劳”。

“朱芗州革命了。”

“江西亭上山了。”

“郭道畅这下孤立了,还有吴文潞,迟早都得让吴军长收拾了!”

一时间,“统战”工作差不多成了柴山堡周围老百姓的“中心议题”。谁革命了,谁上山了,谁没有这么做,会落个什么下场,等等,甚至比有些战士还在乎。

大雨过后的一个早晨,群山清丽,万物如浴。住在柴山堡边缘新庙的吴光浩,正要出门活动一下身体,忽接哨兵报告:“约有一个连的敌人,正向我们的住地开进。”

“噢,”吴光浩先是一愣,随后便命令部队:“立即上山,抢占有利地形,准备战斗。”不消一时三刻,吴光浩便率战士们占据了有利地形,一字儿摆开,紧紧地盯着向前开进的敌人。只等他们进入有效射程,便会一古脑儿地冲将下去,打他个措手不及。敌人越来越近了。身前身后,落在树枝上的鸟儿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作好战斗准备!”吴光浩下达了命令。

戴克敏却有些奇怪,这是什么命令?作好战斗准备?准备不早都做好了吗?

不过,当他掉过头来再看眼前越来越近的敌人时,一下就明白过来了。之所以他要下这道似是而非的命令,主要是眼前的敌人也有些奇怪。他们明明发现了我们,不仅不开枪,倒有许多人却坐在路边开始休息了。

“奇怪,这是怎么回事?”戴克敏忍不住问了一句。

“等等看。”吴光浩头也不回。虽然也觉得奇怪,却不知他们要耍什么花招。过了一会儿,敌阵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摇着白毛巾,沿着羊肠小道,向山上阵地走来。走到距阵地前沿约200米的地方,站了下来,一面摇着白毛巾,一面大声喊道:“我们哗变投革命军来了,我们哗变投革命军来了……”

“是不是诈降?”吴光浩和戴克敏还没吱声,身旁一战士就提出了怀疑。也难怪,吴光浩想,这样的事情以前还没有发生过。即使有,也是个别的,但眼前却是黑压压的一片,百十多号人!当然,也不是没这个可能。最近“统战”闹的正火,保不准他们中间也有人会明白过来的。不过,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这么想着,吴光浩就想和戴克敏商量几句,不远处的徐其虚却猫着腰,跑了过来:“让我去探个虚实,要是诈降,你们就只管打,即使牺牲,也只牺牲我一个。要是真降,我就把他们带回来。”

“还有没有其它办法?”

“就怕他们不同意。”

“什么办法?”吴光浩又问。

“让他们把队伍带过来。”戴克敏这才说:“不过,以前没有过这样的事。我们心里没底,他们心里更没底。你看,他们之所以把队伍停在那地方,我想,就是怕我们开枪。所以,……”

“还是我去吧。人家都不怕,派了个代表过来。我们也应该过去一个人,也是个态度。”不等戴克敏说完,徐其虚又重申他的理由。

“好吧,就让其虚过去一趟。”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吴光浩就同意了徐其虚的请求。不过,他又说:“千万要当心!我估计哗变是真的。万一有诈,你只管脱身就是。好不好?”

“好的。”

说毕,徐其虚提着枪就向山下走去。随着徐其虚身影的晃动,吴光浩紧张的心情一刻都不安宁。整个阵地也静悄悄的,所有人都为徐其虚捏一把汗。

万一是诈降呢?谁都没有十分的把握,判断这一“突然”事件。就连不远处的流水声,因了徐其虚的脚步,似乎也变得不安起来。

万一是诈降,就砸他个稀巴烂。毫不客气,彻底消灭。当然,吴光浩这么想时,不知是否计算了徐其虚的生死问题。半小时后,但当徐其虚连跑带喊地冲上山坡,吴光浩才觉出,自己浑身的骨节,差不多都快松垮掉了。一看徐其虚的神色,就知道是真的,可他还是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真的吗?”

“真的。”

“快说说,怎么回事?”原来,这是桂系第十八军的一个连,刚才摇白毛巾的那个排长是学生出身,受吴光浩他们宣传的影响,迫切希望加入革命军,但却找不到机会。因为连长是个死心踏地与人民为敌的家伙。后来司务长与连长闹矛盾,这个排长和司务长就把连长给收拾了。连夜拖着队伍,投奔柴山堡来了。

“也真是巧了。昨天我们才开到新庙,专门迎接他们似的。”听了徐其虚的汇报,吴光浩的心情十分的高兴。虽然是第一次,可足以说明第七军的影响和势力。再加上这么多人,这么多枪,柴山堡的巩固,看来不成什么大问题了。不过,整编他们时,可以放掉那些吃不了苦的,不愿意干的。留下来的,也得教育整顿一番。想到这里,他就喊了一声:“克敏。”

“克敏在。”戴克敏也是高高兴兴的。“有什么打算呢?”

“这还用问吗?先整编再说。”

“我是说以后?”跳过了眼前的具体事务,吴光浩又想起了以后的武装、组织、政权等,是否“分家”的事。

“这可得好好想一想,你说呢?”戴克敏知道吴光浩的心事,他们俩谈过也不只一次两次。但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为此,他专门派人去找上级党组织,汇报柴山堡的情况,请求上级党组织的指示。尽管他是一个活泼有余的人,在这些事情上,可是半点都不马虎。

这就是他的优点,也是一般人比不上的长处。吴光浩理解戴克敏的心情,也支持他的态度。一时无法解决的问题不但不影响双方的心情,相反,配合更是主动密切。

一个编制连队的哗变,不仅在政治上对敌人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同时,第七军的实力也得到了补充。借助这批武器装备,第七军又扩大了。

随着部队的扩大,第七军在柴山堡的势力也逐渐加强,有了自己的兵工厂、被服厂,也开始摸索着制造拐子枪、马枪等武器,就连战士们,也都穿上了被服厂统一制做的军服。哗啦啦一出去,青一色的服装,无形中就增了不少的威武壮观。

到了7月份,骄阳似火,稻香弥天。山上山下,一派繁忙。

为了进一步开展柴山堡地区的工作,吴光浩、戴克敏、曹学楷等第七军领导人,决定在尹家嘴召开会议。按照吴光浩的提议,会议就革命武装、党的组织、政权建设和土地革命等问题进行了讨论,并作了相应的决议。

为了准备革命武装的大发展,根据中共中央指示,中国工农革命军第七军改编为中国工农红军第十一军第三十一师——

军长兼师长:吴光浩

师党代表:戴克敏

参谋长:曹学楷

全师120余人,长短枪100余支,共编为4个大队,对外称第九十一、第九十二、第九十三、第九十四团。

第一大队长:潘遐龄(后晏仲平);党代表:王树声

第二大队长:廖荣坤;党代表:江竹青

第三大队长:徐其虚(后倪志亮);常代表:吴先筹

第四大队长:程绍续(后林柱中);党代表:江子英

为了加强地方政权和党的领导,会议指定曹学楷、徐朋人、戴秀英、程绍续等人分别兼任黄、麻、光各区及党团合组的区委书记、县委书记,改变了过去军队和地方组织不分的现象。

为给土地革命开展作准备,首先进行“五抗”斗争(即抗租、抗课、抗税、抗债、抗捐),同时没收地主财产和土地。

从清水塘会议到尹家嘴会议,吴光浩他们已初步将武装斗争、政权建设和土地革命三者结合起来,虽然是无意识的,但在革命斗争的实践当中,却不自觉地完成了一次伟大的飞跃,成为鄂、豫边区人民革命斗争从失败走向胜利的重要转折点。

金秋10月,中共鄂东特委重新建立,王秀松任书记,吴光浩、戴克敏、曹学楷、徐朋人、徐其虚、王树声、戴秀英等为委员。

鄂东特委成立之后,王树声、廖荣坤即率红三十一师第一、第二大队出征黄麻老区,在数千农民配合下,一举歼灭了盘踞在顺河云雾山为非作歹的陈实生、彭炎生的“清乡铲共团”。接着,又先后歼灭段家畈、扬泗寨、朱家冲等地“清乡团”,击退驻麻城桂系第十八军一个营的多次进攻。

至1928年年底,黄麻七里、紫云、乘马、顺河等区的工作迅速得到了恢复和发展,柴山堡西边之观音堡等地,亦成“割据”区域。同时,白沙关、郭家河的红枪会会首领罗明高等,亦纷纷“投靠”红军。罗山县南部注宣店和孝感县北部汪洋店一带,形势迅猛发展,几成星火燎原之势。

由此,以柴山堡为中心的鄂豫边工农武装割据区域迅速扩大。

恰在这时,中央特派员曹壮父到鄂东北边区巡视,并传达中共中央“六大”会议精神,讲述毛泽东在井冈山斗争的成功经验。在特委书记王秀松的倡导下,鄂东特委当即提出“学习井冈山的办法”,通过曹壮父向中央建议,把黄安、麻城、光山、商城、六安等县划为鄂豫皖特别区,以创建整个大别山区的武装割据。

可惜的是,这一具有战略意义的正确意见,却被当时以向忠发、李立三为首的党中央一口否认,并在12月18日给湖北省委的指示信中明确表示,鄂东北不要“仿效过去湘鄂赣边特委的例”,建立鄂豫皖特区,“因为三省党的组织是兄弟党的关系,不应当在其中另有特殊的组织去紊乱其系统,而且在政治上各省有各省的政治环境,如果为工作方便起见,三省边界各县有互相联系之必要的时候,不妨开一开边界各县的联席会议,共同讨论及解决种种问题,但仍然要受各省省委的领导,而且是临时性质,并不可以作经常的组织。”

同时,也不同意红十一军在鄂豫边界武装割据,认为“这种寨子主义,是非常之不好的,事实上因为集中的队伍惹起敌人的特别注意,所以无法安身。”进而,主张把红军分散,“混在群众中间去领导群众,帮助群众做工作,必然可以减少被敌人围剿一次缴械的危险,而且可以增加群众斗争的力量。”云云。

然而,以王秀松为书记的中共鄂东特委并没有机械地执行李立三关于分散红军的错误指示,而是从实际出发,积极与河南、安徽的边界各县联系,除先后委派徐子清、徐其虚等到商城南部帮助工作外,并于1929年3月13日,同中共豫东南特委,在柴山堡召开了为时12天的联席会议,共同策划在商城南部发动武装起义。鉴于商城县委被破坏,中共豫东南特委对商南地区又鞭长莫及的实际情况,联席会议决定,商南地区党组织暂归鄂东特委领导,积极准备,发动商南起义。

于是,鄂东特委划商城南部、罗田北部、麻城东部为特别区。中共鄂豫皖特别区委会应运而生。书记徐子清,委员徐其虚、肖方(罗田人)、周维炯(商城人)、李梯云等。从此,商南起义的准备工作,便在鄂豫皖特别区委的领导下迅速展开。

此时,蒋介石集团同桂系军阀的混战于三四月间终于爆发,桂系第十八军仓促调离黄麻地区。趁此机会,吴光浩率红第三十一师积极向外扩大游击。先后将黄安禹王城、高桥河及麻城西张店等地多股反动民团予以消灭,缴获枪支140余支,第三十一师亦由原来的100多人迅速扩大到400多人。随着军事斗争的不断胜利,地方工作顺利展开,鄂豫边界武装割据地区进一步扩大。

1929年4月,鄂东特委根据中央巡视员意见,召开黄安、麻城、黄陂、孝感四县和红三十一师联席会议,改组鄂东特委为中共鄂东北特委。书记徐朋人,委员吴光浩、王秀松、曹学楷等。

鄂东北特委组成后,立即组织、实施商南起义。

徐子清、徐其虚、周维炯等,亦希望鄂东北特委能委派吴光浩前来担任总指挥,发动商南起义。

当时,虽然多数同志希望吴光浩能留在柴山堡,吴光浩却据理力争:“商南县委已遭破坏,这次起义的意义非同小可。既然子清他们都希望我过去,当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再说,我又是红军的主要领导人,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不去呢?要去!越是艰难,越是危险,越要向前!”

字字真情,句句是理。鄂东北特委最终决定,派吴光浩前往商南担任起义总指挥。

5月初的一天早晨,怀着少有的激动心情,吴光浩坦然告别王秀松、戴克敏、曹学楷、王树声、徐朋人等前来送行的同志,亲率精兵10名,一人一副担子,装扮成卖油的生意人,冒着濛濛细雨,踏上了前往商城南部的“起义之路”。

“早点回来呀!路上多保重!”握住吴光浩的手,王秀松竟有点儿语无伦次。不知怎么,他的心头总有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如果需要人,只管派人来通知!”较王秀松的心情,戴克敏似乎更积极一些,“无论如何,要拿下这次起义!”

“好的,好的。”无论是怎样的叮咛、祝愿,吴光浩都只有这两个字的回答。他不想太多的事,心中似乎只有一个信念,成功,胜利。但在尚未成功之前,却只有这两个字的“承诺”。也许这就是他的性格,但在这几乎是庄严的告别时刻,曹学楷却怦然心动,好像有种从未有过的激情在心中涌动。不知是为谁?也不知为什么?暗自莫名惊诧,出语也是惊人:“此古英雄无悔时,张弓满弦黄麻地。柴山为木烧天酒,举杯商南话无敌。”

一“诗”既出,吴光浩便愣了一下,随后看曹学楷时,但见他的眼里竟噙满眼泪,这才使劲地摇了摇他的手,连说:“谢谢!谢谢学楷!”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搞得这么悲壮,好象……”见这边搞得这么煞有介事,王树声和徐朋人就嚷开了。王树声刚说了半句话,忙咽下后半句不敢说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也纳闷,他的后半句话竞是:“好象我们军长不回来了。”这就很奇怪,本来是很平常的一句话,这会儿却突然增加了一些毫无来由的东西。但他没有说出来,而是上前一步,连忙拉住吴光浩的手,故意大声说:“小小商南,起义后只怕连我们的队伍都盛不下。如是这般,踏平它的城墙如何?”

“那还有什么说?”徐朋人这才加上一句话:“没什么说的。踏破商南城墙,威名飘扬八方!”

“好!要的就是这股劲!”至此,王秀松心中的块垒才算是松动了一下,连忙接了徐朋入的话,又对吴光浩说:“上路吧。子清他们早就等急了。”直到这时,众人才发觉,他们都淋在雨地里。吴光浩好像还有什么话说,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来。只深情地看了一眼柴山堡四周的茫茫群山,便蓦然回身,径自挑了重担,朝山下的大道走去。

天雨如网,将眼前的一切都罩在朦朦胧胧的迷濛之中。许是受了王秀松他们的影响,吴光浩一路上都倍加小心。马不停蹄,急驰不止。至进入罗田县的腾家堡,才稍稍休息。一放下担子,饿了大半天的肚子便咕咕乱叫。要不要吃点东西?吴光浩心里想着,嘴上却没有说出来。时候已经不早了,还有根远的路要赶。但看了看同样是饥肠辘辘的战士们,怜惜之情便战胜了他的理智。路边就有一家小饭馆,吃点东西也好赶路。

决心一下,战士们就眉开眼笑地进了饭馆。饭馆老板见一下进了十来个卖油的小伙子,自是殷勤十分。端茶递水,笑脸奉承。但见他们点的尽是极便宜的汤水什么的,就提不起兴趣来了。就这点汤水,连炭钱都赚不过来。心里一冷落,便不悦地爬在柜台上,有心无心地拨弄着算盘。拨一下,看一眼,哪有这样的卖油的?一点菜都舍不得吃?战士们却不管这么多,只快快地低头吃饭,他们心里也有数,快快吃毕赶路,别叫军长太操心了。无意中,饭馆老板的眼睛却瞪大了,我的妈呀,这是一帮枪手!眼见一战士别在腰里的枪柄从衣服底下露了出来,老板的心里就开始打算盘,既是枪手,何不山吃海喝?历来的枪手可不是这样呀?天,他们从北面来,大概是要到南面去。北面是麻城,南面是罗田。麻城?麻城!不对,他们去罗田干什么呢?革命军已是无疑,可是,可是这么作想时,饭馆老板就已经溜到了当地民团团长夏凤池的家里。

雨天夏凤池无事,正在房里和一群男女打牌调笑。见他的坐探老板忙不迭地跑到跟前,上来就是一句:“有消息。”

“噢?什么消息?”夏凤池还不以为然。“这雨天雨地的,能有什么消息?”

“北面的革命军”

“噢?”夏凤池立即站了起来,把饭馆老板领到里间:“慢慢说,你说是北面的革命军?”

“是,肯定是。”如此这般,饭馆老板将吴光浩等人的装扮及行为说了一番,才说:“可是弄不明白,他们去罗田干什么呢?”

“愚蠢!他们哪里是去罗田,他们是要去商城!”见饭馆老板有些莫明其妙,夏凤池便将商城南部闹起义的消息渲染了一番,接着无不得意说:“真是老天有眼,让这帮王八蛋落到我手上了!弄不好,这回可是要摸到一张大牌了!哈哈哈哈。”

接着夏凤池和饭馆老板便开始嘀嘀咕咕地说三道四。只有一袋烟的功夫,夏凤池便叫了一声:“妥了!你只管回饭馆,其余的事情嘛,看夏爷我怎么收拾!”饭馆老板见夏凤池如此重视这消息,自是喜不自禁。出了夏凤池的家门,一路小跑,就赶回饭馆。但等他忙不迭地赶回来时,饭馆已经没人了。好的,跑起来倒比兔子还快!嘴里骂了一声,他就急忙转身,赶紧往夏凤池那里跑。夏凤池也是迅速,只饭馆老板一来回的功夫,他已经集合好队伍了。听了饭馆老板的报告,只好笑了一声,便说:“回去吧,他们已经死定了。”

说着,转身就对他的兵丁下了命令:“追!”一声令下,也是稀里哗啦,夏凤池带着他的民团百十号人,急急地便抄了近路,朝着藤家堡通往商城的必由之路插了上去。

吴光浩自是蒙在鼓里。汤汤水水吃了一顿饭,走起路来便是脚步如飞。边走还边想,要是这么走下去,天擦黑时肯定能赶到商南。想着走着,他们一行人便进入两山对峙的一道山谷。细雨濛濛,天色昏暗。不时的一声鸟叫,似乎也带了些湿淋淋的阴郁。

尚未进入山谷腹地,吴光浩的心中便生了些不自觉的征兆。联想到饭馆老板的突然失踪,他的脚下就更是迅疾。不用命令,他的行动本身就会带动身后的战士们。

雨在飘,也还有鸟在叫。满天的阴云湿润着,使天地峡谷之间突然凝固了些紧张的气息。这种感觉不知从何而来,但不知从何而来的感觉却使吴光浩果断地下了一道命令:“有情况,赶快疏散!”

说是迟,哪是快。吴光浩和战士们刚一放下挑担,两山对峙的山谷之间便骤然飞起了呼啸的弹雨。

吴光浩率战士们仓促应战,边打边朝山上的有利地形运动。夏凤池哪里肯放,咬住他们的身影,一个都不肯放过。双方激烈交战,峡谷顿时被浓烈的硝烟弥漫。鸟不叫了,雨似乎也不再下。青青两山沉默而无助地注视着眼前激烈的搏杀贪婪地进行。

战士们一个一个地倒下了,血液顿时和鲜润的雨珠混合在一起。夏凤池的枪声却是越来越激烈,就连战士们倒下的尸体也不放过。“打!”

夏凤池咬牙切齿地叫唤着:“打他个稀巴烂!”

吴光浩背靠背地和两个战士紧紧地抵在一起,使用仅有的几颗子弹作最后的抵抗。

一颗子弹穿过来了,中了吴光浩的肩膀;十颗子弹穿过来了,不知中了吴光浩和两个战士的什么地方;成百上千颗子弹从四面八方密集而急促地穿了过来。吴光浩和两个战士一起,终于倒在他们脚下的血泊之中……

天雨如麻!峡谷中的血液在吴光浩倒下的刹那间,似洪水一样汹涌!花都开在天上了,他眸子间所存念的大好河山,顿时无声无息地漂落在梦幻般的细雨当中。天旋地转,那花披了点点滴滴的雨露,含着如泣的笑靥,飘,飞。再旋转,雨飘飞!这便是我的梦么?黄埔的操练,北伐的枪声,黄安的红旗,柴山堡的队伍,以及潘忠汝的音容,蔡济璜的笑貌,刘文慰的言谈,还有戴克敏、王秀松、曹学楷、王树声他们那亲切的举止,一下子都扑入他正在脱落的一点一点的记忆。他已经失去了知觉,但尚未流尽的最后一滴血,在冥冥之中那散乱且美丽的梦幻之间,终于湮了他的梦,开始脱落,开始从容不迫地离开他的身体,回归大地——母亲的肌肤!

似泪珠。有愧而无愧的英雄的泪珠!

“光浩!”

“光浩!”

“光浩!”

柴山堡开始哭泣!黄麻大地一下子跌进了悲痛的峡谷!

“你怎么不告我一声!”王秀松捶胸顿足,“光浩!”他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早晨那种感觉的不幸应验使他无法摆脱“同谋”的悲痛!

徐朋人呆了。当吴光浩的不幸遇难的消息飞一样地被夏凤池们渲染成黑色的幽灵而四处传播时,徐朋人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戴克敏无语!仰望苍天,仇恨即如阴云一般厚重。无处不在,无处不有。即便是如此,破碎的心还是渗出了血液一般殷红的雨水。

“光浩!”曹学楷的一声呜咽,使他们的泪水终于决堤般地冲出眼眶。

“我作什么诗呀!光浩!”此时此刻,只有王树声还是默默地在流着泪。见戴克敏他们都深深地陷入了无底的悲痛之中,他咬了咬牙,噙住眼泪,一字一顿地向戴克敏请求:“克敏,我要杀回藤家堡,为光浩他们报仇!”

戴克敏还是无语,他的心疼似绞,心乱如麻!他深深地理解王树声的心情,却无力作出任何决定。他需要冷静,需要好好地掂量一下这根本就无法惦量的损失和悲痛。

曹学楷又在吟诗了——

<small>英雄此去天裂时,无悔黄麻弓满地。</small>

<small>柴山古木烧天酒,横断身躯祭忠骨。</small>

吟罢这首呜咽着的诗,又觉诗的本身轻飘得无力。于是,又是一声长嚎,才有天崩地裂般的淋漓尽致——

“光浩!你听见了吗?”

“光浩——”

“光浩——”

光浩却是永远地听不见了。

徐子清、徐其虚、周维炯他们等不到吴光浩的到来,而国民党反动政府对准备起义的党组织却是百般破坏和阻挠。通过夏凤池的报告,他们已经得知吴光浩被“消灭”的消息。但却秘而不宣,巴望着这次起义能自行“流产”。同时,更加猖狂地破坏各地党组织。形势十分紧急。徐子清、徐其虚也似乎是感觉到了吴光浩的“不妙”。于是,立即组织鄂豫皖特别区委委员在穿石庙召开紧急会议,决定先发制人,于5月6日立夏节举行起义:夺取反动武装,开仓分粮,会师斑竹园,成立工农红军,实行武装割据。

会上成立了起义指挥部——总指挥:徐子清;副总指挥:肖方

其余,徐其虚负责组织白沙河、禅堂一带农民,解决郑其玉民团;周维炯、肖方、詹谷堂等,负责乐区的武装起义,解决驻在丁家埠、李集、牛食畈等处的扬晋阶民团;廖业琪、汪永金等,带领吴店、竹叶庵一带群众,解决柯寿恒民团。并要求各起义地区,同时举行暴动,协同配合,一举歼灭商南地区几股反动民团。

穿石庙会议后,“商南起义”的准备工作便紧锣密鼓地开始讲行。立夏节这一天,时住丁家埠民团教练的周维炯,首先智取丁家埠,一枪未发,30余人枪全部解决。同时,徐其虚、肖方、廖业琪等,亦纷纷解决了白沙河、牛食畈、竹叶庵等地反动民团。一夜之间,民团杨晋阶部基本解决,柯寿恒、郑其玉部除大部被歼之外,其余则逃往罗田、麻城等地。起义部队基本上控制了和、乐两区。

5月7日,各地群众纷纷举行集会,庆祝起义胜利;

5月9日,各起义武装按原计划欢聚斑竹园,宣布成立中国工农红军第三十二师。

师长:周维炯;副师长:漆德伟

党代表:徐其虚

参谋长:漆海峰

下辖第九十七、第九十八团,肖方、廖业琪分别任团长。

从此,鄂豫皖边有了第二支红军部队和第二块红色区域。红三十二师建立之后,以徐子清、徐其虚为媒介,鄂豫皖特别区委成功地将黄麻起义以来的武装斗争、政权建设经验运用于这块崭新的革命区域,在率领红三十二师东进豫皖边打击各地民团的同时,建立学兵团,成立军需处和红军医院,办起兵工厂,组织建立各地农民委员会和农民武装,很快,便形成了一块纵横六七十里的革命根据地,农民自卫队发展到四五千人,红三十二师发展到300余人。

革命形势的迅速发展,使徐子清、徐其虚等,越来越意识到成立“鄂豫皖特别区”的重要性,便于统一领导,便于武装割据,更便于巩固和扩大革命势力,籍此,以便“过渡”到将来的大别山大根据地。

但是,徐子清、徐其虚等人的大胆而积极的设想,却遭到了中共商城县委以王泽渥为首的一些地方主义、宗派主义倾向严重的人的坚决抵制。

6月11日,鄂东北特委和信阳中心县委(豫南特委改组)举行联席会议。此时,商城县委已经正式恢复。经讨论,联席会议形成如下决定:

①徐子清留商城工作,并参加县委;

②商城组织交信阳中心县委接收;

③军事指挥交商城县委负责;

④商城、麻城、罗田、光山每月开联席会议一次,由麻城召集;

⑤有紧急问题时,鄂东北可以指挥商城。

对此,尤其是对第二点,红三十二师交商城县委领导,徐子清、徐其虚两人当场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徐子清说:“留我工作可以,我坚决服从组织决定。可要把三十二师交我们领导,我觉得这不利于鄂东北特委有紧急问题时对三十二师的领导,更不利于三十一师、三十二师两师协同作战。当然,也就不利于下一步两个特委(鄂东北特委及豫南特委,即信阳中心县委)的进一步联合,以形成更大、更利于革命发展的‘鄂豫皖特区’,所以,我建议,还是将三十二师交鄂东北特委领导的好一些。”

徐子清的发言,明显地引起了王泽渥等人的不满。交头接耳自不必说,王泽渥心里还在犯嘀咕:“都形成决定了,你还说那么多做什么?说的倒是好听,我看还是想把三十二师拉到黄安去。妈的,老子们流血拼命,你可好,现在一壮大,就想拉回去,没门!”这么一想,他就想发言。不料,不等张口,徐其虚就在他身边坐着说话了:“我同意徐子清同志的意见,虽然我是党代表,还是希望三十二师能归鄂东北特委领导。这样,有利于我们的发展。”

徐其虚本来还想说,这有利于我们三十二师的干部战士学习三十一师的先进经验。取长补短,尽可能彻底地完成由农民到红军战士的转变。根据亲身经验,他觉得三十二师的游击习气和宗派主义、地方主义要比三十一师严重得多。尤其是参谋长漆海峰等人,既吸大烟,又与地方反动组织纠缠不清,一点儿都不纯洁。可在这样的会议上,又不便于明说,只是点到为止而已。不过,他相信在坐的各位都能明白他的意思。

当然,没有人不明白他们的意思。红三十二师师长周维炯心里就跟明镜似的。和徐子清、徐其虚他们共事半年多,他深深地被他们的才思、智慧和老区的革命经验所吸引,也特别赏识他们的为人,就三十二师的归属问题,甚至同意他们俩人的意见。可作为一个商城人,他又不得不有所顾虑。毕竟,这支武装是从这块土地上建立并发展起来的,要归鄂东北特委领导的话,在坐的商城人恐怕都难于接受。所以,他只能保持沉默,等待时机成熟以后,再议也不迟。

而作为鄂东北特委的书记,徐朋人也是热切希望“鄂豫皖特区”能早一点成立,可在三十二师的归属问题上,他的想法基本上与周维炯的想法相似,三十二师在商南正呈威风,一下子归鄂东北特委领导,别说战士们不愿意,群众恐怕都不愿意,即使是刚刚成立起来的新县委,也需要这支武装来维持。所以,他倒是想等会后再个别和徐子清、徐其虚谈一谈的。不过,既然他俩此刻都提到了这个问题,他就想表个态,也发个言。

但不容他说话,王泽渥却嚯地站了起来,冲着会场就说:“我看徐子清和徐其虚两同志是想把三十二师拉到黄安去。”一句话,可谓语惊四座,会场哗然。本来这个问题就很敏感,大家发言都是绕着弯子走。好不容易形成决议了,他俩只不过是谈了点个人意见,也是出于革命形势的大力发展,并没有把三十二师拉到黄安去的意思。但经王泽渥这么一明挑,讨论就成了公开的论战——

“妄想,谁敢动三十二师一兵一卒,我就跟他过不去!”

“黄安有三十一师,还要三十二师做什么,成立党中央啊?”

“党代表要从党的利益出发,不能光想着黄安!”等等,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徐子清和徐其虚都没想到会是这样。自然,周维炯和徐朋人也没想到。

不说话不行了。徐朋人首先站了起来,大声说:“安静,请大家安静!既然已经形成决定,我个人服从,鄂东北特委也服从。作为一个老党员,我相信徐子清、徐其虚两同志也能服从联席会议的决定。不仅如此,他们以后还要在商城及三十二师工作。我相信,行动会说明一切问题。任何不负责任的说法,对党、对人民,都是要负责任的。”

徐朋人的发言,又使会场变得鸦雀无声。屋外阳光明媚,竹影绰绰。时不时的一阵凉风,才稍稍地调节着会场的热度。

这边徐朋人硬梆梆地发了言,周维炯也坐不住了。很显然,徐朋人的发言不仅仅是代表他个人,更是代表鄂东北特委,代表着徐子清和徐其虚。而王泽渥的那句话,在徐朋人面前,显然是有失体统的。这哪里像个样子?

这么一琢磨,长得白面书生一样,但作战勇敢,还有点儿傲气的周维炯便发言了,他说:“徐书记的态度我支持。子清留在县委、其虚当我的党代表,也是我们三十二师、商城县委和商南人民求之不得的大好事。至于三十二师的归属,我认为还是留商城的好些。三十二师不是商城任何一个人的,而是商城人民的武装,是他们的靠山。既然其虚不好说,我代表三十二师,就在这表个态,遇到紧急问题时,商城的三十二师,保证服从鄂东北特委的领导。我也盼望,‘鄂豫皖特区’能早一天实现。打出大别山,解放更多的劳苦大众。其虚,怎么样?”

对于周维炯,徐其虚和徐子清还是比较了解的,虽然个人主义突出一些,打起仗来可是一员虎将。而且心直口快,少有阴谋。既然他这会儿点了将,为了以后的工作,徐其虚也站了起来,说:“没想到王泽渥同志会把我们的意见理解成这样。”

王泽渥一听徐其虚点了他的名,就有点坐不住了。虽说徐其虚统领的三十二师都是商城人,可在战士们当中的威信却是极高。平时也是怕他几分的,但王泽渥又是极要面子的人,爱放炮,心胸有点狭窄,一听徐其虚点了他的名,立马就要反驳,可见周维炯拿眼瞪了他一下,才快快地把话咽了回去。听着徐其虚继续说:“说了不算,我和子清都还在商城工作,在三十二师工作,工作中再说吧。”说了又觉得不甘心,所以又补充了一句:“保留意见,服从决定。”

接着,不容太多的人就此事再议论下去,中央巡视员郭述申即作了总结性发言,严厉批评了王泽渥,并要徐子清、徐其虚无条件地服从会议的决定。徐子清和徐其虚虽然没说的,可王泽渥接受不了了。虽然他没有再在会上发作,但把“仇恨”深深地埋在了心里,妈的,走着瞧吧,迟早,老子要把商南变成你们的葬身之地。说来也巧,联席会议不久,国民党军队一个排的41人,连同携带枪支42支、6000发子弹,在连长吴乡山带领下,投诚参加红三十二师。

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凡不愿意参加红军的国民党士兵,徐其虚即发给他们路费,放他们回家,本来是无可争议的事情,王泽渥却造谣生事,说徐其虚把他们都放到黄安去了,留到三十二师的都是些老弱病残。

三十二师的干部战士都不干了,要求撤换党代表。周维炯知道这是王泽渥惹事生非,立刻出面制止。但是,事情在他出面的一刻,已经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徐子清跑啦!”有人给他报告。

“还带了几十个弟兄,伙同那帮国民党士兵,朝黄安方向跑了。”又有人给他报告。

“坏啦!”周维炯知道徐子清不可能带兵逃跑,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却是他说什么都没有想到的。要是弄不好,王泽渥他们会把徐子清搞死的。所以,连徐其虚也没招呼一声,径自他就去找王泽渥。

但是,已经晚了。王泽渥不但“追”上了徐子清,而且还彻底地“消灭了敢于外逃之敌”!

周维炯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这谁都说不明道不清的麻烦事。谁都不知道,徐子清是否真的是要带兵逃往黄安。徐子清被打死了,确实是在通在黄安的大道上。又有士兵“作证”,证明徐子清确实鼓动他们“叛逃黄安”。明明知道这是陷害,徐其虚却无能为力。死无对证就不好说了,何况还有那些战士的“活证”!怎么会是这样?

徐其虚深深地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痛苦之中,这时他想起了吴光浩。吴光浩的牺牲,也是徐朋人前几天召开联席会议时才告诉他的。当时他也不相信,吴光浩怎么会牺牲呢?不仅在老百姓的心目中,吴光浩是“星宿下凡”的救世主,就是在他自己的心中,差不多也形成了这种认识。人们爱他,敬他,深深地依恋他。以至于三十一师的戴克敏他们都不愿将他牺牲的消息公开,害怕黄安人民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斗争的情绪受影响,对外发文布告仍以吴军长的名义,以稳定黄麻、柴山堡的军心、民心。可吴光浩本身也不是黄安人。是不是我们的工作有什么失误呢?

失去战友的痛苦,深深自责的痛苦,使徐其虚几天之内一下苍老了许多。

可他又问心无愧,为了商南起义,他和徐子清是做了最大的努力的。起义前后不说,单说红三十二师成立以后,5月16日,商城保安团和亲区团匪顾敬芝等部联合进犯南溪,当天夜里,仙即率部将敌击溃,毙伤60余人,俘敌30多人,缴枪20多支,三十二师首战告捷;20日,他又与周维炯率部东进皖西,一举攻克皖西重镇金家寨;21日,又克流波疃,大败诸佛庵民团之后,又挥师南下罗田,连战皆胜。这都是联席会议之后的事,可为什么还要陷害、枪杀徐子清呢?

想不明白。

于是,徐其虚决心揭开“徐子清之谜”。然想不到的是,他竟成了徐子清的外逃事件的策划人、幕后操纵者!又是造谣诽谤,又是有人作证。商城县委和周维炯都被蒙在了鼓里,稀里糊涂地就将徐其虚逮捕,关押起来。不几天,即莫明其妙地遭枪杀。连同徐其虚一起遭枪杀的,还有中共安徽六安县委派来的党代表戴抗若!

不多久,“二徐事件”终于惊动了中共中央,立即派巡视员郭述申日夜兼程,赶赴商南处理整顿,但他的遭遇也不妙:差点被杀掉。有人给郭述申报了信,他连夜跑了,才幸免于难。

莫名其妙,然而痛心疾首!

一时间,红三十二师与鄂东北特委及红三十一师的关系始终处于僵持状态。

徐子清不明白,他的想法究竟有什么错,以至于将自己30年的春秋牺牲。在他的“同志们”手中;徐其虚似乎明白了,但为时已晚。他有雄才大略对付黑云压城般的敌人,却束手无策地被同样的“同志们”在他出任红三十二师党代表的斑竹园将他秘地杀害,时年27岁。

斑竹扶摇,冤魂怒号。

“二徐事件”的热血,终于惊醒了“连夜跑了”的中央巡视员郭述申——根本不用再调查,事件的真相已昭然若揭。通过他的报告,中共中央方才决定成立中共鄂豫边特区,将黄安、麻城、黄肢、罗田、黄冈、商城、光山、罗山8县划为鄂豫边特区,由鄂豫边特委统一领导。

其时,正是秋高气爽的9月,雨涤山青,霜林如洗。一个叫作徐向前的人物,已悄然进入大别山,操着浓重的山西口音,开始天翻地覆地大战红土地。

正文 第十二章 世纪曙光

<small>徐向前初涉红土地。“罗、李会剿”、“鄂豫会剿”、“徐、夏会剿”。</small>

<small>红一军,出击平汉路。红四军,双桥镇大捷。</small>

<small>白雀园“肃反”,戴克敏、曹学楷、王秀松、徐朋人、陈定候先后遇害。</small>

<small>1931年11月7日,黄安七里坪,徐向前、陈昌浩横刀立马检阅红四方面军。</small>

走出上海法租界金神父路的亭子间,徐向前便和他的黄埔一期同学桂步蟾来到了苍苍茫茫的大别山。

时值6月,正是麦熟稻黄的时节。村头地边,红旗招展。田野村庄,一派繁忙。这副热火朝天的景象,一下子吸引了不大爱说话的徐向前。走在通往箭厂河的田间小道上,他便不由自主地说:“根据地就是不一样。”

“不一样吧?”徐向前的一句赞叹,立即引起了地道黄麻人桂步蟾那深切的自豪感:“你是来晚了点。要是早两年,九月暴动、攻打黄安那才是惊天动地的鼓舞人心呢!”

“是么?”徐向前善意地一笑,他知道,黄安可不是一块随随便便的地方。仅仅是山间田野的这一番景象,也实在都是力量和热情的象征。否则,怎么能闹得那样的轰轰烈烈?铜锣一响,四十八万!九死一生,决不回头。所以,他善意地一笑,除了由衷的赞许之外,还想让桂步蟾继续说下去。

“那当然啦!”即使徐向前不鼓励,桂步蟾看来也是停不了口的:“打土劣,分田地,攻了黄安城,成立人民政府,潘忠汝、吴光浩,那个威风,横刀立马,检阅鄂东革命军!可惜,他们都不在了。”提起潘忠汝和吴光浩,桂步蟾就不往下说了。只低了头,一个劲地走路。偶而遇到一块大一点的石子,便要恨恨地踢出去老远。

徐向前也不说话,他知道桂步蟾又想起了潘忠汝和吴光浩。看来,这确实是两个了不起的人物。按说桂步蟾已在外活动了好多时,与他们俩人也没多少直接的联系。即使这样,也是如此动情。那要天天在一块呢?徐向前再没有往下去想。他尊敬这些先他而来的同志,也深深地为他们的英年早逝而痛惜。可是,党派他来的任务是振作起来,领导他们继续革命,而不是陷于这种无际的悲痛之中。可怎样才能打开局面呢?不知道。他也不愿意去想太多。只是,桂步蟾刚才所说的“横刀立马”几个字,却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内心。那种口吻,那种神色,都是对“鄂东革命军”的神往,甚至于敬仰。想到这儿,他便叫住了桂步蟾:“步蟾。”

“怎么?”

“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要不了多少天,我们就会有一支比鄂东革命军、比三十一师更大更威风的部队。不仅仅要大战黄麻,大战大别山,还要打出大别山,大战全中国!”

“真的吗?”徐向前这种丝紊不乱、斩钉截铁的口吻,着实吓了桂步蟾一跳。他甚至难以相信,这么文弱、儒雅的向前,心中竟有雄兵百万!

“骗你作甚。”徐向前却笑了,仿佛统领一支千军万马的部队,只是自然而然,不足为怪的事情。

等到了箭厂河,见过徐朋人等人,桂步蟾便把这个消息悄悄地传了出去。

于是,徐向前人还未到柴山堡,气魄却已经呼啦呼啦地上了天。自然,这并不是徐向前的本意。而这么说,其实是给他出了个大难题。

局面尚未打开,这种毫无根据的“气魄”岂不是天大的牛皮?好在战士们都对他敬而远之,他自然无法知道桂步蟾无形中就给他摆弄的这些鬼把戏。但他泰然处之。语言的不通给他设置了一道天然的“障碍”,但这天然的“障碍”却促使他善于观察和勤于思考。战争实际上并不需要大多的语言。

“钦差大臣满天飞,就要坏事。自以为是中央派来的,下车伊始,这也批评,那也指责,说老实话,谁都不欢迎。尤其是一个军事指挥员,如果不能带兵打仗,又到处哇啦哇啦地评头品足,谁个服你,哪来的威信!”徐向前深谙此道,尤其是面对这血里火里躺出来的战士,更要来真的。否则,你永远也无法抹去他们心中的阴影,更别说带兵打仗了。

但徐向前并不回避他的干部战士。虽然他到三十一师的命令是副师长,可许多干部战士已经明白,他是来接替他们吴军长的职务的。

有一天早晨,徐向前正在简陋的屋前活动身体,忽然一战士跑到他跟前,笑了一下,就说:“副师长,我有个建议。”

“甚建议?”他也笑了一下,很关切地问起了这个小战士。

战士却不说话,弯下腰就搬起了一块石头,举过头顶,连举二三十下,面不改色心不跳,粗气都不喘一口。举毕了,“哐”的一声,扔到地上,回头就冲着徐向前笑。

很显然,他在向徐向前挑战。徐向前也不言语,上前一把抓起石头,稳稳地举过头顶。

这时,他的身边已涌来了好多战士,每举一下,战士就喊一声:“……18、19、20”。举到20下,徐向前终于支持不住了,选准一块空地,“哐”的一声就扔出了石头。

战士们都不言语,看这副师长有什么说道。而徐向前却没有不好意思,而是自然地上前,握住小战士的手,笑笑地,慢慢地学着湖北方言说:“举石头,我不行,我认输。但我们还要比赛,长期比赛。打一次胜仗,就算举一下石头。你能举一下,我就要打一仗,打一次大胜仗!”

“好!”

“好!”

战士们没想到副师长会这么说,都笑着跳着叫开了。

“没有金钢钻,谁敢揽瓷器活。没错,我看副师长挺厉害的。”

“还没一点架子,输了也不耍懒。”

“还敢打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一次,可是徐向前给自己套上的“枷锁”。不过他不后悔,终于,开始接近战士了。

到了6月底,徐向前的“比赛项目”出来了——

敌独立第四旅罗霖部两个团分别自黄安、黄陂出发,向北进犯;同时,驻潢川、光山之敌暂编第二旅李克帮部一个营并伙同光山反动红枪会五六千人,由北向南堵截;驻麻城之夏斗寅第十三师补充团和黄土岗一带地主武装,也出动配合,企图围歼红三十一师于柴山堡。

敌人来势凶猛,而特委事先又没有得到敌人会剿的情报。红三十一师正分散在各地游击,留在徐向前身边的只有王树声和廖荣坤的第一、第二大队,100多人枪。可不能不打。虽说这样的“比赛”根本就没有规则可言,面对长驱直入的敌人,徐向前只好“仓促应战”。先和敌人兜圈子,他想依靠熟悉的地形来拖垮敌人,然后各个击破,消灭他们。

但是,“跑反”的群众却乱了套了。10万多人,漫山遍野,扶老携幼,一片混乱的景象,部队根本无法摆战场。

无奈,徐向前只好把部队拉到来家河。刚在河边的山木布好阵,罗霖扑上来的机枪就响了。

却说这罗霖,原是李宗仁的部下,蒋桂大战时,悄悄地投靠了蒋介石,由旅长升为师长,留驻黄陂、黄安。此次与李克邦南北夹击红三十一师,是他投奔蒋介石的第一仗,所以打得特别卖力。百十人的红军,他却带了全德式装备的两个团,大有不灭红三十一师不罢休的嚣张气焰。

一开始红军跟他兜圈子,使他不明底细,不知如何下手才好。这会儿见红军布阵来家河,山鸡一样的机枪就叫得格外地响亮。且一字儿摆开,根本不给红军喘息的机会。

而红三十一师自成立以来,这也是第一次和国民党正规军交战。一见对方火力凶猛,那机枪好像就不用换子弹,不吃也不喝,只一个劲地叫唤,部队一下就乱了套。无论徐向前怎样指挥,人都稀里哗啦地乱了套。

“这是什么样的部队!”徐向前一下火了,却没有发作,而是在心里嘀咕:“这只能说明部队缺乏严格的战场纪律和过硬的作风,还有怯战心理。不行,得打几个胜仗回来,才能锻炼部队。”

戴克敏显然有些不好意思。这样的火力,这样的狼狈相,他也是第一次遇到。他明知道徐向前很窝火,没有发作出来也同样使他感到奇怪。尤其是部队撤回来之后召开的特委紧急会议,徐向前还主动承担“责任”,就使他很为徐向前委屈。所以,他主动找到徐向前:“向前,你心里明明有火,为什么不发出来?还有,来家河我也在场,不是你的错,你怎么都承担了责任呢?”

徐向前没说话,看着比他还着急的戴克敏,一种无由言说的感动便袭击了他的全身。这是进入大别山以来,第一次被黄安的同志所理解。失败不算什么,与失败相比,这种同志间的亲密和相互理解才是最重要的。但他没有说别的,拉住戴克敏的手,只是轻声地说:“大敌当前,主要的事情应该是打击和消灭敌人。承担不承担责任,也不能说明问题。仗打好了,一切问题都说明了。是不是?”

“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呢?”戴克敏深深地被徐向前的人格力量所感动。却也没说多余的话,上来就是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拣弱的打。”一说到战斗,徐向前的话就多了:“这我刚才讲了,南北夹击,形势确实对我们不利。要是罗霖和李克邦粘到了一起,我们就完了。不过,就罗霖和李克邦而言,李克邦显然要差一些,看上去声势浩大,其实都是些乌合之众,不经打。所以,我们只有先对付他,回过头来再说罗霖。”

当然,还有一句话,徐向前没有说出来,而这句话,对攻打李,克邦部,却是事关重要的。打红枪会之类的武装,红三十一师在心理上占绝对的优势,这是关键!可徐向前没有说,只和戴克敏一起,三步两步就来到王树声和廖荣坤住处,秘密商谈一番之后,部队立即连夜出发,向李克邦部占领的百沙关开进。

深夜,徐向前率红三十一师的百十号人按时抵达白沙关。不一会儿,黑暗处跳出来一个交通员:“报告副师长,李克邦的一个营部和一个连分别守在白沙关的两座小山包上,其余都是红枪会,夜游神一样,来回走动不定。”

“好啊!”听着交通员的报告,徐向前心里就开始琢磨,要是把这两座山包拿下来,白沙关守敌就会瓦解。所以,他即刻将王树声、廖荣坤、晏仲平、江竹溪等人叫到一起,说:“敌人现在很麻痹,还以为我们正和罗霖交战。所以,我们就要悄悄地摸上去,打他个措手不及!只要拿下这两座山包,其余之敌就不在话下。现在我命令,一大队随我行动,二大队跟党代表。两路同时出发,天亮前结束战斗。”

说罢,徐向前头也不回,立即就走出了屋子。戴克敏佩服的就是徐向前这种干脆利落的军人气派,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徐向前一出门,他也紧随其后,快快地出了门。

夜色如墨。6月的夜风清凉而舒适,既适于徐向前和戴克敏的行动,更适于李克邦部在夜梦中迷迷糊糊地打呼噜。

正如徐向前所言,敌人毫无准备。

自然,举手投降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天亮之前,徐向前、戴克敏在拿下山头之后,继而又命令部队一鼓作气,打垮了红枪会之类的夜游神,把李克邦的“战线”搞了个稀巴烂。

但当廖荣坤积极请战,要求直捣白沙关李克邦的老巢时,徐向前却断然下令,部队迅速撤离白沙关,挥师南移。骚扰罗霖,麻痹李克邦。侍机北上,消灭李克邦。

廖荣坤不解其意,徐向前便耐心解释:“‘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是兵家常识。白沙关易守难攻。我们已经‘出其不意’地搞了他的山头,就不可能再去打他,他已经有准备了。”

“明白了。”廖荣坤心里一明白,就快快地回到了队伍当中。

徐向前又回到了七里坪,分兵数路,日夜骚扰罗霖部。又不出“面”,搞得罗霖浑身发痒,却不知痒在何处。待到他准备全力以赴地对付“这个徐向前”时,徐向前却又跳到了北线李克邦的眼皮子底下了。

“敌人布防情况怎样?”深夜的山林里,徐向前问打入红枪会的地下党员罗明高、黄沙生。

“关寨里驻有胡道成的红枪会三四百人,其它部分散在周围的‘卡子’里。今晚他们很高兴,连吊桥都没收。”

“好的。”徐向前稍微关照了一下戴克敏等人,便对罗明高和黄沙生说:“前边带路,立即出发。”

拂晓前,大雾笼罩白沙关。徐向前从雾里冒了出来,前来接应他们的红枪会大队长、地下党员刘明榜忙迎上前。

“情况怎样?”徐向前又问。

“一切正常。”刘明榜答。

“上。”徐向前命令一下,两便衣红军战士忙跟了刘明榜,转身就朝忽悠忽悠的吊桥走了过去。

“谁?”雾中的哨兵吆喝了一声。

“我!”刘明榜也横着回答。

“你是谁?”很明显,哨兵拉动枪栓。

“刘明榜。”

“我的妈呀,是刘大队长,你可吓死我了。这么一大早,么事把你急的?”边说边问,吊桥也忽悠忽悠地放下了。

只等吊桥一放下,两个红军战士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干净利索地收拾了哨兵。

徐向前在林子里看得真切,大雾中一个手势,红军战士和数千名来配合作战的群众,便洪水一样地涌进了白沙关寨。

戴克敏、曹学楷、陈定候、王树声、廖荣坤这些虎将,一路冲杀在前。顿时,关内枪声四起,夜空火光冲天。敌大队长被击毙,三四百红枪会大部被俘。胡道成因当晚出关,侥幸保住了一条性命。但红枪会会首戴五爷却逃不了了,手忙脚乱之时,便稀里糊涂地当了俘虏。

这一仗,基本上打垮了豫南潢川、光山一带横极一时的红枪会。李克邦见红军如此神勇,也是大吃一惊,急令部队后撤,慌忙派人与红军谈判“停战”事宜。

至此,“罗、李会剿”在北线首先被粉碎。

回头,徐向前、戴克敏便率部收拾罗霖。

罗霖早被红军袭击白沙关的消息吓了一跳,但见徐向前和戴克敏又冲他来了,赶紧鸣锣收兵:“妈的,三打两不打,打完了老本,谁给我补充?”

与前边的长驱直入相比,罗霖的选择差不多可以说是“聪明”之举。即便如此,徐向前和戴克敏还是率部从两翼追将上来。穷追猛打,直打得罗霖屁滚尿流,仓惶逃窜。

“罗、李会剿”终以破产。

徐向前的名字,也因此而在红三十一师叫响了。适时,红三十二师在商南亦风风火火地干将起来了。

星星之火,大有燎原之势。

蒋介石不干了,忙令嫡系第一师师长刘峙组织鄂、豫两省反动武装,于8月中旬,对豫东南和鄂豫边两块根据地发动第二次“会剿”。刘峙好大喜功,在“二次北伐”中有“福将”之称。然没有想到的是,“福将”这次却掉进了泥坑,前后40多天,兵分四路的第二次“会剿”,终以失败而告终。

当然,蒋介石是不买这个帐的。9月底第二次“会剿”彻底破产,10月初,即令驻河南信阳的第四十八师徐源泉部,以两个团进驻罗田、光山,会同湖北境内参加了第二次“会剿”的夏斗寅的第十三师,发动马不停蹄的“徐、夏会剿”。

粉碎了前两次“会剿”,不但锻炼了部队,也锻炼了人民。徐向前打起这种仗来,亦是如鱼得水。第一次取胜是“拣弱的打”;第二次靠的是“与敌周旋,避强击弱”;那么第三次呢?部队练精了,人民学“乖”了,军民团结,就打他个埋伏吧。大埋伏,小埋伏,埋伏套埋伏。蠢驴要闯火阵,有什么法子呢。

没办法,这种莫名其妙的埋伏打得敌团长不得不给夏斗寅打报告:“黄安七、紫两区,及光山观音堡、柴山堡、天台山,方圆二百余里,民众完全赤化。小部军队抵达境内,则红军、赤卫队与匪民众群起而攻之,四面受敌;大部军队到达境内,或略事抵抗,数十里内逃窜一空,粮食、牲畜、衣物一并带走。军队每到一地,宿营无地,采买莫由,问路无人。驻屯,则所守之境大为空地,保护谁来?宣传,则所发之文告为虚纸,警劝谁去?清乡,则无户口所查!自卫,则无人民可组。若云自首,冀其来归者绝无一人。红军数十里外,任何僻路山口,任何时间均布遍匪民站岗,先以枪炮代报告,信炮遽传,一二小时传达数十里乃至百里。白昼兼用旗号,军队来则一旗例,数十里内之旗遽倒。军队作任何努力,疲于奔命,亦不能奏歼灭之功!”

夏斗寅能有什么办法?没办法!第二次“会剿”他就知道有个徐向前,这次更领教了这个山西人的利害。

难怪,他的身边有那么多打不死的黄、麻人。还是没办法。

恰在这时,蒋介石同冯玉样的混战开始打响,蒋介石急忙调兵应战,先调了徐源泉的第四十八师,紧接着,苦不堪言的夏斗寅也仓促调往京汉线。

虎头蛇尾的“徐、夏会剿”同样以失败而告终。

只四个多月时间,徐向前在戴克敏、曹学楷、王树声、廖荣坤、陈定候等人的密切配合下,便率红三十一师,彻底粉碎了敌人的三次“会剿”。

红三十一师名声大震。徐向前也名声大震。

紧接着,趁着蒋、冯混战之机,皖西六安、霍山举行了六霍起义,于1930年1月20日,宣布红三十二师成立。之后,与红三十二师连同作战,开拓出了纵横百十里,人口30万的鄂豫皖边区第三块革命根据地。

黄麻起义的星星之火,至此已成燎原之势。

1930年2月25日,中共中央指示湖北省委、河南省委及六安中心县委,决定将湖北的黄安、麻城、黄陂、黄冈、孝感、罗田;河南的商城、光山、潢川、固始、息县;安徽的六安、英山、霍山等县划为中共鄂豫皖边特别区委会。

3月18日,中央指示鄂豫皖边特别委员会和红三十一、红三十二仍红三十三师,决定将红三十一、红三十二、红三十三师改编为中国工农红军第一军。

军长:许继慎;副军长:徐向前

政委:曹大骏

政治部主任:熊受喧

原红三十一师改为红一师,师长:徐向前(兼);政委:戴克敏;参谋长:刘英

原红三十二师改为红二师;

原红三十三师改为红三师。

红一军直属中共中央领导,部队行动方针由红一军前委决定。

至此,徐子清、徐其虚为之付出鲜血和生命的大别山脉武装割据局面终于实现了。

此时,徐朋人出任特委常委;曹学楷出任红一军前委委员;王秀松出任红一师团政治委员;吴焕先出任特委委员、中共黄安县委书记。

红一军成立后,立即乘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在冀、鲁、豫三省之间爆发的大规模的“中原大战”之机,积极向外发展。

6月初,徐向前、戴克敏率红一师出击平汉路。首先袭占扬家集东站,消灭川军郭汝栋两个连。郭汝栋不甘心失败,于下旬从广水派出一个团进至扬平口以南的郑家店;另一团也从花园进至小河溪,企图两面夹击,消灭红一师。徐向前、戴克敏得知这一情况后,遂决定采取诱敌伏击的战术,在扬平口附近消灭郑家店之敌,29日上午10时许,敌人进入红一师伏击圈。徐向前、戴克敏、刘英等身先士率,俯冲而下,激战四个小时,毙、俘敌1200余人,缴枪千余支,取得了红一师成立以来首次歼敌一个整团的重大胜利。

7月下旬,红一师再次出击平汉路,突袭花园镇,又取得了全歼守敌一个团的胜利。

8月中旬,在红二、红三师的迂回配合下,红一师诱敌戴民权师1个旅进至冀安西北四姑墩附近,歼敌一个团,击溃敌两个团。仅在3月之内,红一师三次出击平汉路,积极向外发展,取得了巨大的胜利。

10月,红一军攻克光山。随即召开军党代表大会,除检查领导工作并改选前委之外,主要是反对山头主义等不良倾向,部队实行混编。在这次改选及混编中,曹学楷仍任前委委员,戴克敏等许多土生土长的干部却失去了信任,戴克敏本人调任某支队政委。

1931年1月上旬,强攻黄梅县城不克,被迫撤出战斗的红十五军,到达黄麻之后,根据中央决定,与红一军会合,合编为红四军。军长、政委都是中央新派来的,徐向前出任参谋长。下辖第十师、第十一师。

此时,结束了“中原大战”的蒋介石,已经开始了对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的第一次“围剿”。他们经过一个多月的进攻作战,兵损五千,被迫转为守势。

合编后的红四军,立即转入战略反攻。但首攻磨角楼,战果却不理想。次攻三面环山,东临潢河,城墙高两丈,全部用方岩石砌成的新集,徐向前首创坑道作业的办法开辟攻击道路,秘密深挖一条“四五十米长的坑道接近城墙堡,然后把几百斤炸药塞到棺村里,推进坑道引爆。一声巨响,敌人的寨墙被炸塌一截,成了斜坡,部队沿坡而上,冲进城内与敌巷战,经三个多小时的逐屋争夺,全歼守敌千余人,胜利解决战斗。”

第三仗,西出平汉路,袭占李家集、柳林东站。截获兵车一列,全歼一个旅,缴获大批军火物资。

最后一仗是双桥镇战斗,活捉敌师长岳维峻。红十一师袭战李家集、柳林车站,逼近信阳,使蒋介石大为吃惊。“娘希匹”他的“蒋骂”又派上用场了,“这个刘峙是怎么搞的?”刘峙害怕了,忙令第六师主力集结信阳,并令该师第三十八旅、骑兵第一师、第三十一师之第九十一旅、第二路军之第六十三旅等部,由信阳、罗山向南推进。否则,他这个郑州“绥靖”公署主任也不好当了。闻信,武汉“绥靖”主任何成浚也同时令新编第二旅固守广水,第三十一师主力由广水向信阳,岳维峻第三十四师由孝感经花园沿平汉路东侧向北推进,企图南北夹击红四军,消除总裁心中这块隐患。

各路进击的敌军,以岳维峻部最为冒进。该师自3月4日由孝感出发,8日即进抵广水以西的双桥镇地区,距红四军主力集结地三里城、大新店仅50里地。

徐向前派人摸清敌情后,便决定留1个团在三里城监视北面的敌人,集中6个团,向南奔袭双桥镇。

双桥镇东傍澴水,周围环山。

岳维峻是个老牌陕军,当过冯玉祥的河南省督办。除了武器精良、人多将广之外,这个老陕还有心理上的“优势”,“不就几个南方佬么?嗯?怎奈我老陕一动弹,还不识塌了狗日的些!”所以,他的兵可谓神速,而且,布防也不错。徐向前一看,就知道是老上司的“功夫”。他将第一零零旅两个团布于漫水西岸高地,形成一线;第一零一旅的两个团布于澴水东岸高地,又形成一条较低于西岸的防线。错落有致,煞是威风。而师部及两个旅部,自不用说,肯定是双桥镇。还有个炮营,也在其中,随时听候岳维峻的命令。

针对其“老上司”的作业,徐向前部署了他的作战计划,“红十师从南向北,进击漫水两岸之敌,由三十团担任正面攻击;二十九团从双桥镇西南迂回,断敌退路;二十八团位于双桥镇以北之二店湾,作预备队待命。以红十一师从东向西进击澴水东岸之敌,由三十一团正面突击;罗山独立团向双桥镇东南方向迂回,断敌退路;三十三团位于余家湾以西麻雀岭,作预备队待命。”

不知作出这样壮阔前景的作战计划时,徐向前是否看到了柴山堡;但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却是激动的,这样的战斗,才是真正的较量!

3日拂晓,春天的东方刚刚擦过几丝温润的脂色,红四军东西两岸的突击队突然发起攻击,部队翻山越岭,向敌后穿插过去。

作为突击团队的团政委之一,王秀松的心情也是十分的激动。自红一军到红四军,受徐向前、戴克敏的领导,每次冲锋陷阵,他的心情都是十分的激动。昔日攻打黄安,雄踞柴山堡,四处游击,八方作战,怎么都比不起这样壮观的场面。可这一切,都是他们的梦啊!

潘忠汝、吴光浩,蔡济璜、刘文蔚、汪奠川、徐子清、徐其虚,等等,每次的冲锋,他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他怎么能不激动呢?可惜,部队就只剩下我一人了。连戴克敏都被“贬”到了支队!要是有他在,不定有多高兴呢?当然,这都是闪念之间的思想。这思想就像火花,“哧哧”作响地爆裂着,伴他冲锋陷阵,伴他英勇杀敌。而遭到突击部队的攻击之后,敌人仓促组织反扑。第三十团、第三十一团与敌展开了争夺制高点的激战。

上午10时左右,迂回部队二十九团占领了双桥镇西南的尖呜岗,罗山独立团亦抵东南的小葵山一带,至此,敌第三十四师已陷于红四军的四面包围之中。

岳维峻傻眼了,胖头胖脑地,眼睛却眨个不停!怎么搞的?这些个小南蛮子,真个要日天了!“打,给我打!老子就不信,打不过这些狗日的!”岳维峻连呼带喊,亲率两团人马,急忙出镇反扑。

周围数10里,群众也是浩浩荡荡,就像当年攻打黄安,拿着土枪、大刀、长矛,前来参战。

天上飞机在飞,地上大炮在叫。岳维峻死都不信,他打不开个缺口,弄出一条生路。

可就是不行。

飞机大炮声他都听不见了,满脑子都是厮杀呐喊的吼声。突然,一发炮弹落在了水里,激起了颇为壮观的一道水柱。

阵地就那么几块,却是反反复复地来回争夺,来回冲杀,来回肉搏!几小时之内,十里战场都是肉搏战。双方都是精疲力尽,硬是打得难解难分!王秀松的胳臂被子弹穿了一枪,依然挥舞手枪,东打一枪,西放一个,也是个不亦乐乎。

到了阳光正好的中午,徐向前放出了两个预备团。生龙活虎一般,嗷嗷叫着就扑了双桥镇。这一招使出去,岳维峻就受不住了。慌忙中找马,马却被马夫骑走了。

“算了,不打了!”岳维峻一声长叹,将近7个小时的激战宣告结束。当然,他的长叹也是代价重大——红军毙敌上千人,俘敌5000多人,缴枪6000余支、山炮四门、迫击炮十多门。

飞机早飞了,要不,岳维峻这个老陕还得贴上一、半架飞机。

当然,他怎么也没想到,破他老岳阵线的,竟是徐向前。

幕色苍茫之中,满怀胜利的喜悦之情,徐向前回到了后方指挥部。不一会儿,已经化了装的岳维峻被带到了他的面前。

徐向前笑了一下,神色平和地说话了:“岳军长,怎么这身装扮?”

“啊!”在场的许多人都大吃一惊,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第三十四师师长岳维峻。

“什么军长?你认错人了吧。”岳维峻已经认出了徐向前。1925年他任国民党第二军军长,徐向前就是他手下第六混成旅的作战参谋、团副。妈的,落到手下的手里来了。装个糊涂吧,要不,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呢?

“错不了的。”徐向前依然是神色平和:“岳军长,多年不见,想不到今日竟会在此幸会。”

“你,你是……”徐向前越说,岳维峻心里越不是滋味。“忘了吗?我提醒你一下……”

“别,别说了。对不起,鄙人有眼不识泰山。”怎么就说着就长叹一声,谁也不知他想说什么。

徐向前从“老上司”的长叹中,敏感到了他的“隐私”,便大度地一笑,说:“胜败乃兵家之常事。向前倒想听听老军长剖析今日之战事。”

“噢?”徐向前的态度,却使岳维峻吃了一惊,不过,毕竟是他的“长官”,吃惊之后,很快就平静下来。只是,话却很难说:“仗打输了,我觉得窝火。我三十四师,名为一个师,实则一个军。天上有飞机,地下有大炮。而你们号称一个军,兵力不及我一个旅!火器更不能比,差得远!怎么就胜了呢?”

说着,又想了一阵,但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说:“唉,真难想通。鄙人倒想听听您的高见?”

徐向前听了岳维峻的话,忙说:“高见不敢说。有岳军长在此,兵家之道、兵书之言,自是不好提起。然有一点,不知军长您注意到了没有?我们打仗,几十里路上都是人山人海的人民群众!甚是人民战争?这就是。甚叫得道多助?这就是!”说到这里,徐向前顿了顿,过后又神色庄重地说:“我们红四军是从大别山的夹缝中挺出来的,大别山的夹缝到处都流着人民的血!黄麻、商南、六霍,每一块根据地,都是人民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而你们要进攻,要消灭,人民答应吗?不答应!再说我们红军,官兵一致,个个勇猛。”他指了指身边负伤的一个师长,说:“他是师长,冲锋在前,身体负了伤,还坚持指挥战斗;而你的部队呢?骄奢腐败,官兵离心离德,这也是我亲身体验过的。老军长,这优劣之势,胜负之道,岂不昭然!”

听着老部下的话,岳维峻只有频频点头,然后看着徐向前,满脸都是无奈而苦涩的神情。

双桥镇大捷,大壮了红军的声威,同时也宣告了蒋介石第一次“围剿”的彻底破产。

但蒋介石仍不甘心失败,紧接着就出动了13万军队,对鄂豫皖根据地进行第二次“围剿”。但这次失败得更快、更富有戏剧性。各路围攻部队都怕重蹈岳维峻的履辙,互相观望,迟疑不前。尤其是北路吉鸿昌的第二十二路军,根本不与红军作战,到“赤区”虚晃一枪,大队人马“武装游行”一圈,就撤回了驻地。红四军稍加动作,第二次“围剿”就草草收场了。

时值春天,吐故纳新,百花争艳。历来爱唱山歌的大别山人民,目睹火热的生活,感受卓绝的战斗。丽日蓝天,风景如画,便又唱出了一首首火一样热烈的歌——

<small>春季里来艳阳天,桃花红,李花白,百鸟闹声喧;</small>

<small>春的山,绿的水,美景真可羡;</small>

<small>万般红,万般艳,日暖柳含烟;</small>

<small>共产暴动处处红旗展,直打得军阀、土劣,逃到天外边。</small>

<small>红军人民齐努力,推翻旧政权,大家团结紧,重把天地变。</small>

人民欢天喜地庆胜利,但红四军就下一步的行动问题,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原因很简单,鄂豫皖根据地来了个张国焘。

张国焘来头很吓人,根据中共中央决定,撤销鄂豫皖特委,“组织中央分局,直属中央政治局领导,并成立鄂豫皖省委。分局的职权系直接代表中央领导一切,有权否定地方党委的决议或解散地方党委。”

张国焘任分局书记兼军委主席。红四军的领导干部亦作了调整,徐向前出任第十三师师长,7月2日又出任红四军军长。曹学楷出任第十三师政委。吴焕先出任第十二师政治部主任。

时值中央根据地三次反“围剿”开始,红四军拟定主力南下,向外扩展,以配合中央根据地反“围剿”。但张国焘要部队攻打和威胁大城市。虽然张的主张遭到大部分同志的反对,但还是被迫执行了他的命令。

为此,徐朋人的党籍被张国焘开除了,被贬到河南光山县任税务局局长。

但是,执行命令的徐向前及政委曾中生却在半道上“违背”了命令。没有按照张国焘的决定,打下英山即东出潜山、太湖,攻打安庆,威胁南京。而是就近进据蕲、黄、广、一面行动,一面报告张国焘。

张国焘不干了,立即命令部队北返。虽然徐向前、曾中生及政治部主任刘士奇联名写信给中央,申明南下行动的必要性,但张国焘还是气势汹汹地以鄂豫皖中央分局、军委会的名义,给徐向前和曾中生写来了一封措词严厉、罪名诸多的书信。一言一蔽之,红四军的南下行动是对中央分局的“公开的抗拒!”并要求红四军“见信后火速率四军北返根据地,不能有丝毫的动摇。”

曾中生接信后,即召开支部书记、指导员以上的活动分子会议,讨论张的来信。群情激昂,一致反对张的指责和指示,通过申明书,派刘士奇向张国焘去陈述意见。

只有第十二师政治部主任吴焕先不同意这种做法。他说:“组织上不应违反分局的命令。”

但大势已去,谁也没在意吴焕先的意见。结果,给张国焘抓住把柄了。

9月中旬,陈昌浩匆匆赶到已经北返的红四军驻地,宣布分局决定:撤销曾中生军政委职务,由陈昌浩接任。

陈昌浩接任红四军政治委员的职务之后,鄂豫皖根据地历史上最令人痛心的白雀园“大肃反”便拉开了那一页撕心裂胆的序幕。

“将近三个月的‘肃反’,肃掉了2500名以上的红军指战员,十之六七的团以上干部被逮捕、杀害……”

在黄麻起义时的领导人中间,曹学楷首先被杀;接着逮捕了戴克敏和廖荣坤。

曹学楷被杀,徐向前就十分气愤,逮捕了戴、廖两人,徐向前不顾张国焘亲自审问,极力说明俩人不是反革命。张国焘恼羞成怒,虽然暂时放过了他们俩,但以后的事情却把徐向前甩在了一边,根本不让他参加。

一天,部队走到商城以西的余家集,徐向前正站在路边的山坡上,看着队伍行进,陈昌浩也在一旁若无其事地站着。

忽然队伍里抬出两副担架,上面蒙着白布。徐向前忙问陈昌浩:“谁负伤了?抬的什么人?”

陈昌浩不屑地抬了一下眼皮,看了徐向前一眼,说:“没有谁负伤,那是许继慎、周维炯,反革命,逮捕了!”

徐向前大吃一惊,这些人都是师长,怎么就成了反革命呢?所以冲着他便说:“怎么搞的,把师长抓起来,也不和我说一声!”

陈昌浩没有说什么,他知道徐向前不满意,可张国焘有话呀,谁敢让他插手肃反的事。

徐向前知道张国焘有令,便不再言语。但是,他的心却在流血!没有谁能阻止张国焘。师长接着是团长,团长下来是营长。还有师政委、团政委、营教导员。仅新集一次,就逮捕了原师政委李桂荣等20余人。

杀!统统杀掉!继曹学楷被杀之后,陈定候又被拖到了白雀园。理由很简单,1927年去武汉寻找上级党组织时,住过国民党改组训练班,是改组派。

张国焘说:“陈昌浩同志说黄安的改组派不多,这话不见得,陈定候、程翰香、江子英,不都是改组派吗?不都是黄安人吗?”一句话,三个人头就落了地!

黄安人,此刻已经成了张国焘的肉中刺、眼中钉!开除了徐朋人的党籍,光山县的税务局长也做不成。张国焘在一次报告中,竟以中央分局的名义,号召广大干部与“不可救药的右派小组分子徐朋人‘划清界限’!”

徐朋人精神上倍受折磨,夜不能眠,昼不欲食。这就是我们盼望的党吗?!他怎么也想不通,出生入死,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张国焘!尤其是曹学楷、陈定候的死,更使他不能沉默了,痛不可忍,他异常悲愤地质问张国焘:“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革命者反而被你这样的人杀害?!”张国焘的肺都气炸了,一个小小的税务局长,敢问我这样的问题!竟然破口大骂徐朋人不懂革命。

徐朋人气晕了,纵然我不懂,我是个“右倾小组分子”,可他们有什么错呀?!

苍天,你睁开眼!

宁要蒋介石,我们都不要张国焘!我们可以打蒋介石,却违背不得张国焘。自然,徐朋人的命运可想而知。不过,不在当地,而是远离光山县的泼皮河。

河水结了薄冰,但还是被徐朋人的鲜血染红了……

1931年11月7日,红四方面军在黄安七里坪宣告成立!

忠于革命的黄安、麻城人民,像是回到了1927年攻打黄安县城的那一天。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红旗如林,刀光耀眼。部队精神抖擞,武装整齐。欢乐的海洋从倒水河的河滩上蔓延开来,周围数十里都是欢呼雀跃的人潮。

站在阅兵总指挥的位置上,时任第十一师师长的王树声心情格外激动。

七里坪,当年走出了黄麻起义——攻打黄安城的鄂东军,如今,鄂东军的集结点又成长出了威风凛凛、浩浩荡荡的红四方面军。四个春秋,改天换地。然而,昨天却宛如在眼前!阅兵开始,他不能深入作想,按照大会议程,他几乎是吼出了这山鸣谷应的一声!

方面军总指挥徐向前、政治委员陈昌浩,横刀立马,疾驰而来。马蹄声声,尘烟如飞。四面环山的欢呼声,震撼着连绵起伏的大别山!

戴克敏的眼睛湿润了。站在受检阅的部队当中,他的心情激越宕荡,几乎不能自抑。七里坪,七里坪!他一声声地念作着这一块土地的名字,如火如荼的往事却席卷着他的身心。但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次的集会,竟是他最后一次和七里坪活生生地联系在一起的机会——1933年3月,时任红二十五军第二十五师政委的戴克敏终于被张国焘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倒在了“火线肃反”的血泊之中。

还有王秀松,此刻他是红四方面军政治部的秘书长。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然而,当这浪潮拍打着他的心扉时,他却感觉到了隐隐约约的阵痛!徐向前和陈昌浩飞马扬鞭,他的眼前不断闪现着的却是潘忠汝和吴光浩的影子!他无法克制自己,甚至也不想克制自己。泪水涌出眼眶,顺着他那激动得发红的脸颊,滂沱四溢。他也不去擦,就让它流吧,流过忠汝的身体,流过光浩的身体,流过济璜、文蔚、奠川、志仁、学楷、子清、其虚、朋人、定候等等为这一天的到来而付出了火热青春和宝贵生命的同志们的身体!

让他们也生还回来,竖起一面面旗帜,欢呼;让他们再和我一起,扛起一杆杆长枪,战斗!走过脚下这块土地,攻进黄安县城,游击木兰山,开辟柴山堡。然后到今天,看大别山下红旗漫卷,人人笑逐颜开。但是,王秀松这个地主的儿子,有决心背叛自己的家庭,却无力反抗张国焘的“肃反”。送走了戴克敏,1932年9月的一天晚上,就去参加了张国焘那永无终结的“秘密会议”。

终于,吴焕先被激怒了。

王秀松是鄂豫皖根据地功勋卓著的创始人之一,杀害他,他何罪之有?!他四处奔走,八方呼号。为他死去的战友们招纳冤魂!

张国焘当然不干,可他又不能随便杀害这个时任红四方面军总政治部主任的“大官”,且有徐向前在身边,杀人恐怕目标太大,所以,只好将他调任鄂东北游击司令,降职使用。后来重建二十五军时,有省委决定,吴焕先才出任第二十五军军长,不屈不挠,坚决和张国焘作斗争。直至长征时节,不幸于1935年8月21日,死不瞑目地倒在了敌人的炮火之中。就这样,黄麻起义的最后一个领导人,将他的身躯,埋在了高高的陇东高原上。

当然,此刻的吴焕先还想不到那么远。

他以红二十五军第七十二师政治委员的身份,站在自己熟悉的七里坪的河滩上。听着总指挥徐向前的讲话,同王树声、戴克敏、王秀松的心情一样,他也深切地怀念他们出生入死的战友们,尤其是近期被张国焘杀害的曹学楷、徐朋人、陈定候等人。仅仅是一步之遥,他们竟然倒在了“自己人”的手里。可是,倔犟的性格却强忍着他的泪水。即使泪水已在眼眶打转,他也不让他们流出来。

他们的血没有白流。他们的血也不会白流。如若忠汝、光浩他们在天有灵,也一定会感到欣慰的——这不是重开了的日月花么?

忠汝!这不就是你在柴山堡,甚至是去商南之前就已经想象过、向往过、梦幻过的胜利的光景么?

光浩!黄麻起义的火种,如今已经燃起了熊熊烈火!红四方面军已经成立,革命,也正朝着轰轰烈烈的前途奔去。听到这喧天的锣鼓了吗?看到这如林的红旗了吗?人山人海,天摇地动。这锣鼓,终有一天要敲烂这旧世界;这红旗,终有一天要席卷神州大地。就像龟峰日出,冉冉升起之时,也就是普照大地之日。

在我们的身后,正是源源不断的队伍,永远、永远,都和我们在一起。

事实证明,吴焕先的感觉是自然而正确的。

1931年11月,正当蒋介石全面部署第三次全国性的“围剿”时,新生的红四方面军即先发制人,主动出击,连续作战8个月,先后发起了黄安战役、商潢战役、苏家埠战役和潢光战役四大战役。正是在这些接连冬春夏秋的战役中,革命根据地才不断扩大。至四大战役结束时,鄂豫皖根据地总面积已达4万多平方公里。东起安徽淠河,西至京汉铁路,北达潢川固始,南至黄梅、广济。人口350万,拥有黄安、商城、英山、罗田、霍邱5座县城,建立了26个县的革命政权。红四方面军更是血气如霞,卓世而立。红四军、红二十五军,两军6个师,外加4个独立团、1个少共国际团,总兵力达4.5万。除此而外,各县独立师、游击队和赤卫军,也发展到20余万人。鄂豫皖苏区,进入如日中天的强盛阶段。

黄麻起义的烈火,已经燃红了整个大别山区,熊熊气焰,如火龙一般,滚过淮河以北,又向长江以南激溅!

正文 主要要参阅书目

1.《中国共产党七十年》,中央党史出版社,1991年3月版;

2.《中共党史参考资料》(5),解放军政治学院党史教研室编;

3.《土地革命战争纪事》,解放军出版社,1989年2月版;

4.《红军初创时期游击战争》,解放军出版社,1994年10月版;

5.《历史的回顾》,徐向前著,解放军出版社,1984年7月版;

6.《第四方面军战史》,解放军出版社 1991年8月版;

7.《鄂豫皖苏区历史简编》,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年4月版;

8.《鄂豫皖革命根据地斗争史简编》,解放军出版社,1987年12月版;

9.《黄麻起义》,中共麻城市委党史办,1981年9月编;

10.《黄麻起义》,湖北人民出版社,1978年11月版;

11.《红风》,中共麻城市委党史办,1991年6月编;

12.《巍巍丰碑》,中共红安县党史办,1992年9月编;

13.《中共红安县组织史资料》,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11月版;

14.《中国人民解放军将帅录》(1),解放军出版社,1987年4月版;

15.《黄麻起义和鄂豫皖苏区人物传略》(1),红安县革命博物馆编;

16.《从黄麻起义到鄂豫边割据》,王树声、陈再道、詹才芳,中国人民解放军三十年征文稿;

17.《王树声自传》,王树声著,《人物》,1982年第四期;

18.《将帅历险记》,肖长书、张植信、方成军编著,中共中央党校出版,1994年1月版;

19.《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役集成》,王清魁编,解放军出版社,1987年2月版;

20.《红二十五军长征纪实》,芦振国、姜为民编,河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8月版;

21.《我的回忆》,张国焘著,东方出版社,1995年4月版;

22.《蒋介石》,[美]布赖恩·克罗泽著,封长虹译,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5年7月版。

23.《剑桥中华民国史》,[美]费正清编,杨品泉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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