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星期四 - xp1024.com
《代号星期四》


正文 一个噩梦

致爱德蒙德·克莱利休·本特利

一朵乌云停伫于人们的心灵之上,狂风呼啸而过,

是的,当我们还是男孩共聚一起,一朵病态的乌云停伫于灵魂之上。

科学宣讲虚无而艺术赞美腐朽;

世界古老已然终结:但你我是快乐的;

他们破绽百出的恶行滑稽地包围了我们——

淫欲丧失了它的欢笑,恐惧丧失了它的羞耻。

就像照亮我们无处发泄的忧郁心情的惠斯勒的白头发。

人们展示他们自己的白色羽毛,却骄傲如同展示一根漂亮的翎子。

生活是一只逐渐褪色的苍蝇,而死亡是一只会蜇人的雄蜂;

当你我年轻时世界其实已经非常古老。

他们甚至把体面的罪恶编织成无名的形状:

人们以荣耀为耻,但我们并不惭愧。

即使我们脆弱而愚蠢,但我们并不因此而失败,并不;

当黑色的太阳神阻隔了天堂我们不会为他唱赞美诗

我们是孩子——我们沙子做的城堡甚至像我们一样脆弱,

它们高高耸立我们堆积它们来冲破苦涩的大海。

我们是形形色色的傻瓜,恼人而荒唐,

当所有教堂的钟保持沉默我们的系铃帽被人听到。

并非全然无助的我们守住了城堡,展开了我们的小旗帜;

一些巨人在云中苦干,要把它从世界移走。

我又找到那本我们曾找到的书,我体会到这一时刻

把洁净之物的呼喊远远地抛出了鱼形的帕玛诺克;

而绿色的康乃馨凋谢了,犹如在穿行而过的森林之火中,

在全世界一千万片草叶的大风中咆哮;

或者像雨中鸣唱的鸟儿一样清醒、甜蜜而突然——

真相从图西塔拉说出,快乐从痛苦说出。

是的,像无聊时鸣唱的鸟儿一样冷静、明朗而突然,

顿意丁说,黑暗对白天说。

但我们还年轻;我们活着看到上帝打破他们痛苦的魔咒。

上帝和高尚的共和国带上武器乘车回来:

我们看见了曼苏尔城,尽管它有些摇晃,放心了——

那些没看见的人有福了,尽管他们目盲,却也相信了。

这是一则关于那些古老的恐惧,甚至关于那些清空的地狱的故事,

只有你们才能理解它述说的真相——

关于巨大的耻辱之神如何恐吓和摧毁人。

关于巨大的恶魔如何遮挡星星,却因为手枪的击发而倾覆。

疑虑清清楚楚容易赶走,却又令人恐惧难以抵挡——

哦,除了你们谁还能理解;是的,谁能够理解?

当我俩激烈地交谈疑虑驱使我们穿过黑夜,

白天在大街上豁然到来犹如使我们的头脑豁然开朗。

以上帝的和平之力,此种真相现在可以在我们之间讲述;

是的,扎根要有实力,变老意在为善。

最后我们找到了平凡的事物以及婚姻和一个信条,

现在我可以安然地写,而你们可以安然地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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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一章 塞夫伦庄园的两位诗人

伦敦郊区傍晚时分的塞夫伦庄园,鲜红的颜色及不规则的外形犹如日落时天际的云彩。塞夫伦庄园全由鲜亮的砖头砌成,整体构造轮廓怪异,甚至连平面图都显得狂放不羁。这是一位略带艺术气息的投机建筑商才情爆发的结果,他有时把这建筑风格称为伊丽莎白一世式,有时也称为安妮女王式,显然他认为这两位君主的风格完全一样。尽管这儿从未正儿八经地生产过任何艺术作品,但公正地说这儿可以描述为一种艺术群落;虽然自诩为知识分子聚集地的说法有点模棱两可,但自称乐园却无可争议。对于陌生人来说,第一次看到这奇异的红房子肯定会想适应这儿的一定也是古怪的人。当他遇到这儿的居民时他肯定不会失望。如果有朝一日他把这个地方当作是梦境,而不是一个假象时,那么它不仅令人愉快,而且完美无缺。

这儿的居民不是艺术家,可这儿却充满了艺术气息。那个有渴望的、长着红褐色头发和无耻脸庞的年轻人——他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但他肯定是首诗。那个狂野的、长着狂放的纯白胡子、带着白色帽子的老绅士——令人尊敬的骗子不是一个哲学家,可至少他是其他人开始思考哲学观的起因。那个有着像鸡蛋的光秃秃的脑袋和像鸟类的脖颈的科学家似的绅士,尽管他摆出一副科学家的严谨姿态,但他并没有发现过任何新物种,而且他能发现比他自己更奇异的生物吗?

因此,也仅仅是因此之故,这个地方就应当受到恰如其分的关注。它不应该被视为一个艺术家的作坊,而应该被视为一件脆弱的艺术成品。人们走进它的社交环境犹如踏入了一部已完稿的喜剧。

最特别的是,当奢侈的暗黑色屋顶映衬着落日的余晖,整个疯狂的庄园如飘浮的云朵般疏离时,楚楚动人的虚幻之境就降临了。这种景象在庆典之夜时更是如此,那时小花园里会张灯结彩,而树上挂着闪闪发光的中式大灯笼犹如某种狰狞而怪异的果实。

当地居民的记忆中,这个特别的夜晚这一幕最为抢眼——那位红褐色头发的诗人成了英雄。这不是他成为英雄的唯一的一个夜晚,许多时候只要经过他小小的后花园都会听到他对人,尤其是女人发号施令时高亢的说教嗓音。在这种情况下,女人的态度是这儿怪异的现象之一。这些女人大多数属于可以含糊地称为已获得解放、会公开抗议大男子主义的类型,但她们常常会通过倾听演讲的方式恭维一个男子,普通妇女绝不会这么做。卢西安·格里高利先生,这位红头发的诗人,确实(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位值得倾听的男子,尽管他在演讲结束时会受到嘲笑。他以卑鄙又带有某种新意的虚伪腔调演讲那种陈腐的关于艺术的无法无天和那些无法无天的艺术的话题,给听众些许的欢乐。他迷人而怪异的外表在某种程度上对他有所帮助,伴随着演讲的风格,他把他的外表价值推到极致。他的中分的暗红色头发简直跟女人的一模一样,如同拉斐尔前派画作中处女令人乏味的卷发。可是,在这种几乎是圣徒般的椭圆形范围之内,他的脸蓦然突起,变得开阔而冷酷,下巴向前突出带上了一种伦敦佬轻蔑的神色。这种外表的组合马上使神经质的听众神经瘙痒难耐、一片恐怖。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亵渎神明的例子,一个天使与猿猴的混合体。

这个特殊的夜晚,即使当地的居民忘记任何事物,也不会忘记那天奇怪的日落景象。那时看起来就像世界末日,整个天空仿佛盖满鲜艳的羽毛;你只能说天空布满了羽毛,那种几乎能拂到脸颊的羽毛。天穹下,这些羽毛大多数是灰色带着最奇怪的紫色和淡紫色以及一种反常的粉红或淡绿色;但往西,整片天空变得难以形容的透明和热烈,最后几朵火红的云彩遮住了太阳,使其成为看不到的美丽事物。一切都贴近地球,仿佛是在述说一个暴烈的秘密。天顶似乎是个秘密。它述说着那种辉煌的渺小,这种渺小正是当地爱国精神的灵魂。天空看起来很小。

我要是说有些人仅仅通过那个压抑的天空就能记住那个夜晚,其他人能记住是因为它是塞夫伦庄园第二位诗人首次露面的标志。长久以来,这儿全由那位红头发的诗人独自掌控,就在这个特别的日落,这种状态戛然而止。这位自称盖布利尔·赛姆的新诗人有着一副外表温和的凡人相,长着突出的胡子和淡黄色的头发。不过人们注意到他并未像外表般温和,他公然阐述了与这位久负盛名的诗人格里高利截然不同的对于诗歌本质的意见,并以此来炫示他的登场。赛姆说他是一位注重法律的诗人,一位注重秩序的诗人;不,他是一位可敬的诗人。所以,所有在场的塞夫伦庄园的居民看着他,就像他刚从难以置信的天空跌落。

事实上,卢西安·格里高利先生,这位主张无政府主义的诗人,把两件事串联起来。

“很有可能,”他突然以抒情诗般的风格说,“在这云彩密布和令人痛苦的夜晚很有可能会有一位可敬的诗人如凶兆般在大地上出现。你说你是一位注重法律的诗人;我说你措辞矛盾。我只是惊讶你在这个花园出现的晚上并没有彗星和地震。”

那个长着温顺的蓝眼睛和灰白胡子的男人以一种顺从而庄重的神情忍受这些斥责。在人群中,跟她哥哥一样长着红色头发,但脸庞却和善的格里高利的妹妹罗莎蒙德夹杂着赞赏和非难笑起来,这种赞赏和非难她通常只会给予家庭中的智者。

事实上,格里高利恢复了演说家高涨的好心情。

“一位艺术家和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一样,”他说道,“你可以在任何地方替换这两个词。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是一位艺术家。扔炸弹的人是艺术家,因为他偏爱任何事物的精彩时刻。他懂得火光的一次爆炸,完美雷声的一次轰响远比几个普通警察的奇形怪状的尸体更有价值。一位艺术家忽视一切政权,废除一切规矩。诗人只以混乱为乐。如果不是这样,世界上最有诗意的东西就会变成地下铁路。”

“确实如此。”赛姆先生说。

“胡说八道!”格里高利说。任何人要说稀奇古怪的话,格里高利就会变得理性。“为什么火车上所有的职员和劳工神色那么哀伤而疲惫,相当的哀伤而疲惫?我来告诉你们,这是因为他们知道火车在正常行驶,无论他们买了到什么地方的票他们总会到达。他们经过了斯洛恩广场之后就知道下一站一定是维多利亚,一定是。哦,他们狂喜,眼睛就像星星闪烁,而他们的灵魂就像再次回到伊甸园,如果下一站毫无悬念是贝克街的话!”

“你是没有诗意的人,”诗人赛姆回答道,“关于职员们的话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它们就会像你的诗歌一样乏味。击中目标是罕见而离奇的事,而错失目标是荒唐而明显的事。当一个男子用一支野蛮的箭击中了远处的一只鸟,我们认为这如同史诗般壮丽;当一个男子用一个野蛮的火车头击中了远方的一个车站,这难道不也如同史诗般壮丽吗?混乱是愚蠢的,因为在混乱中火车实际上可能会驶向任何地方,贝克街或者巴格达。可人就是魔术师,他全部的魔力就在于此,他说维多利亚,瞧,维多利亚站就到了!不,带上你微不足道的诗集和散文集,让我带着骄傲的泪水念一张火车时刻表。带上你的拜伦,他庆贺人类的溃败;给我布拉德肖,他庆祝他的胜利。我要说,给我布拉德肖!”

“你必须要走吗?”格里高利语带讽刺地问。

“我告诉你,”赛姆继续激动地说,“每一列火车到来,我认为它突破了围攻者的排炮,而人也战胜了混乱。你轻蔑地说当一个人离开斯洛恩广场,他必定会到维多利亚。我要说一个人可以做一千件不同的事,而且每当我真的到了那儿,我总有一种侥幸逃脱的感觉。当我听到列车长喊出‘维多利亚’这个词,它并不是一个无意义的词,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信使宣告征服的叫喊。对我来说它真的是‘维多利亚’,这是亚当的胜利。”

格里高利摇了摇他笨重的红色头颅,脸上带着冷漠而黯淡的微笑。“即使在那时,”他说,“我们诗人总是要问这个问题,‘既然你到了那里,那么维多利亚是什么?’你认为维多利亚就像新耶路撒冷。我们知道新耶路撒冷只不过就像维多利亚。是的,诗人甚至在天堂的街道上也不会满足。诗人永远要造反。”

“那么,”赛姆急躁地说,“造反会有什么诗意?你不妨说晕船富有诗意。恶心就是造反。恶心和造反两者在特定的危急场合都是有益健康的事情;可如果我能明白它们为什么富有诗意,我就该被吊死。抽象地说造反就是——令人作呕。它仅仅是呕吐。”

听到那个令人厌恶的词汇,那个姑娘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可赛姆过于慷慨激昂,并未注意到她。

“事情走了正道,”他喊道,“那才叫富有诗意!比如,我们的消化能力神圣而安静地正常运转,这才是所有诗歌的基础。是的,最富有诗意的事,比鲜花还要富有诗意,比星星还要富有诗意——世界上最富有诗意的事就是不要恶心。”

“确实,”格里高利傲慢地说,“你选的例子——”

“我请求你的谅解,”赛姆冷冷地说,“我忘了我们已经废除了所有的规矩。”

一块红斑第一次出现在格里高利的额头。“你不是指望我,”他说,“在这块草地上彻底变革社会吧?”

赛姆直视他的眼睛,惬意地笑了。“不,我不是,”他说,“但我猜,如果你严肃对待你的无政府主义的话,变革社会恰恰是你将会做的事。”

格里高利公牛般的大眼睛像发怒的狮子一样突然眨了眨,旁人几乎可以设想他的红色鬃毛竖了起来。

“那么,难道你不认为,”他以一种危险的腔调说道,“我是严肃对待我的无政府主义?”

“请再说一遍。”赛姆道。

“难道我不严肃对待我的无政府主义吗?”格里高利握紧拳头叫道。

“我亲爱的朋友!”赛姆说完走到一边,带着惊讶,也带着一种好奇的愉悦,他发现罗莎蒙德·格里高利还在他身边。

“赛姆先生,”她说,“像你和我哥哥一样说话的人会说真心话吗?你现在说的就是你的真心话吗?”

赛姆微笑,“你呢?”他问道。

“你的意思是?”姑娘问道,她的眼神很严肃。

“我亲爱的格里高利小姐,”赛姆温和地说,“真诚和虚伪有很多种。当你因为侍者给你盐而说‘谢谢’时,你是真心的吗?不。当你说‘地球是圆的’时,你是真心的吗?不。事实确实如此,但你不是这个意思。好吧,有时候像你哥哥一样的男子确实发现了一种他意指的东西,它可能仅仅是二分之一真实,四分之一真实,十分之一真实,但他所说的要超过他的本意——这完全是受真诚表达的需要所驱使。”

她平静地注视着他,脸上严肃而开阔,上面却落下了无理性的责任感的阴影,这种无理性的责任感是最轻佻的女性的本质,也如世界上古老的母性关爱的本质。

“他真的是一位无政府主义者,对吗?”她问道。

“只是在我提到的那种意义上,”赛姆答道,“或者如你所愿,只不过是胡说八道。”

她蹙起了宽宽的额头突然说道:“他该不会真的使用——炸弹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吧?”

赛姆大笑起来,这架势似乎和他瘦小的花花公子般的体格不相称。

“天哪,不!”他说,“那种事要匿名才能做。”

听到这句话,她咧开嘴笑了,格里高利的荒唐和他的安然无恙都使她心喜。

赛姆和她在花园一角散步,继续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的观点。尽管他表现得肤浅做作,根本上是一个谦卑的人,可他很真诚。谦卑的人总是讲得太多,而骄傲的人会把自己看得太严密。他用暴力和夸张来保卫体面,在赞美整洁和得体时激情洋溢。紫丁香的香气自始至终围绕着他。他一旦隐隐约约地听到在远处的街道上手风琴开始弹奏的声音,他就会觉得他夸张的语言在地下或者世界之外逐渐转变为微弱的腔调。他凝视着这姑娘的红头发和顽皮的脸蛋聊了几分钟,然后,他意识到应该跟这儿的人混熟,于是站了起来,可令他惊讶的是花园里面的人早已离开。就在他急匆匆离开时,他脑子里还残存着香槟酒的酒意,这是他后来无法解释的。随后而来的狂乱事件,这位姑娘都没有参与,直到他的故事结束,他们才再次相见。不过,他随后而来的所有的狂热和冒险,她都以像音乐一样的某种无法言明的方式反复出现,她耀眼的奇特头发就像一条红线贯穿那些黑色的、粗制滥造的夜之繁景。下面的故事未必会发生,它可能不过是个梦。

当赛姆走出花园到星光照耀的街上时,寂静而空旷的街道使他意识到(以某种奇特的方式),这儿寂静是活生生的,而不是死气沉沉的。花园门口耸立着一盏街灯,将他身后栅栏的树叶染得金黄。就在灯柱大约一英尺远的地方,有个人僵直地站在那儿,黑色的高礼帽和长礼服,处在被截断的阴影中的脸也几乎一样黑。通过灯光下火红的刘海和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才知道这是诗人格里高利。他的外表有点像蒙着脸、手拿剑等待敌人的暴徒。

他犹疑着敬了个礼,而赛姆规规矩矩地还礼。

“我一直在等你,”格里高利说,“我可以和你聊一会儿吗?”

“当然可以。聊什么?”赛姆带着淡淡的惊奇问。

格里高利用他的手杖敲了敲灯柱,然后敲了敲树。“聊这个和这个,”他说道,“聊秩序和无政府状态。这是你宝贵的秩序,一盏细瘦的铁灯,丑陋而不能生育;这是无政府状态,富足,活泼,能繁殖自我——这就是无政府状态,有着辉煌的绿色和金色。”

“都一样,”赛姆耐心答道,“目前你借助灯光只看到了这棵树。我想知道你何时可以借助这棵树的反射光看见灯。”他稍稍停了一下,继续说:“我想问的是,你一直站在此处的黑暗中,是否只是为了要继续我们那小小的争论?”

“不,”格里高利叫道,高扬的嗓音在整条街上回响,“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继续我们的争论,而是为了永远结束它。”

又是一片寂静。尽管赛姆什么也没听懂,却本能地等他说出严肃的事情。格里高利以一种平静的嗓音带着令人困惑的微笑开始说话了。“赛姆先生,”他说,“今天晚上你成功地做了一件非凡的事情。你对我做的事以前没有任何男子成功地做过。”

“千真万确!”

“现在我记得,”格里高利边想边说,“有另外一个人也这样成功做过,那是南区的一艘廉价渡船的船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已经惹恼了我。”

“非常抱歉!”赛姆严肃地回答。

“我的愤怒和你的侮辱过于惊人,恐怕一句道歉无法消除,”格里高利非常平静地说道,“决斗也难以消除。即使打死你,我也不能消气。只有我选择的方式才可以消除这种侮辱,我将以我的生命和荣誉为代价向你证明你所说的是错的。”

“我说错什么了?”

“你说我不是一个严肃的无政府主义者。”

“严肃也有程度上的差别,”赛姆答道,“我从不怀疑你在这个意义上是完全真诚的,你所认为、所说的话是完全值得的,也从不怀疑你认为一个悖论会使人们意识到一个被忽视的真相。”

格里高利平静而痛苦地注视着他。“在其他意义上,”他问道,“你认为我不是严肃的吗?你认为我是一个偶尔说出真相的浪荡子。你认为在更深刻、更致命的意义上我并不严肃。”

赛姆猛烈地用手杖击打路上的石头。“严肃!”他喊道,“天哪!这条街严肃吗?这些该死的中式灯笼严肃吗?这儿所有的人严肃吗?有人来这儿胡扯一通,或许有几分道理,但我相当鄙视那些谈论比他人生经历还要更严肃的事情的人——不管这更严肃的事情是关于宗教,或者仅仅是饮酒。”

“很好,”格里高利脸色阴沉地说道,“你会看到某种比饮酒或宗教更为严肃的事情。”

赛姆静静地站着,用他平常的温和神色等待着,一直到格里高利重新开口。

“你刚才讲信仰宗教,你真的信仰某种宗教吗?”

“哦,”赛姆眉开眼笑地说,“我们现在都是天主教徒。”

“那么你可不可以以你所信仰的宗教中的任何神明或者圣徒的名义发誓,你不会把我将要告诉你的事情透露给任何亚当的子孙,尤其是不会透露给警方?如果你会承担这种可怕的自我克制,如果你同意让你的灵魂承担一个你绝不会发出的誓言以及一个你绝不会想到的真相,我将回报你一个保证——”

“你将回报我一个保证?”就在对方停顿时,赛姆问道。

“我将向你保证,这将是一个非常愉快的夜晚。”说完,赛姆突然脱下了他的帽子。

“你的提议,”他说,“太过愚蠢以至我无法拒绝。你说一个诗人总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我不同意;不过我至少希望他总是一个运动家。请允许我,此时此地,作为一个基督徒、一个好同志和一个同行艺术家发誓,我不会把这一切报告给警方,不管这是什么事。现在,我来说句疯话,这到底是什么事?”

“我想,”格里高利平静地顾左右而言他,“我们得叫一辆马车。”他吹了两声长长的口哨,一辆马车驶了过来,两人不发一言地上了车。格里高利把切斯克地区泰晤士河岸边的一家偏僻的小酒馆的地址交给了车夫。马车迅速向前驶去,车里的两个怪人就这样离开了他们古怪的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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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章 盖布利尔·赛姆的秘密

马车在一家非常沉闷的油晃晃的啤酒屋前停了下来,格里高利带领他的同伴迅速走了进去。在一个狭窄微暗的单间里,他们在一张肮脏的只有一条腿的木桌子旁坐了下来。房间又小又暗,在黑暗与朦胧中,对应声而来的侍者除了庞大体格和胡子有模糊的印象外,他的样貌很难看清。

“你想吃一点晚餐吗?”格里高利礼貌地问,“这里的鹅肝酱不太好,不过我可以推荐野禽。”

赛姆听后反应冷淡,认为这是个玩笑,他认可了其中些许的幽默,带着一种教养漠然地说:“哦,给我拿一份蛋黄调味龙虾。”

令他莫名惊讶的是,这个侍者只说了句“当然可以,先生”就去拿了。

“你喝什么?”格里高利接着问,带着同样的随意而歉然的神色,“我只要一张薄荷薄饼;我已经吃过了。不过香槟酒可以信赖。请允许我先给你上半瓶宝马利香槟。”

“谢谢!”一动不动的赛姆说,“你太好了。”他又聊了一些没有条理的话,龙虾的出现打断了他的话。赛姆尝了尝龙虾,发现非常好吃,然后他带着好胃口迅速地吃了起来。

“请原谅我表现得过于明显的喜爱!”他笑着对格里高利说,“我很少有机会得到这样的一个美梦。噩梦能带来龙虾,这对我来说很新奇。因为这通常是两码事。”

“你不是在梦中,我向你保证。”格里高利说,“相反,你已经接近你人生中最真实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喔,你的香槟酒来了!确实,我承认这家酒店出色的内在布置和它简朴的外表之间有些微的不相称,可是这就是我们的谦虚。我们是地球上有史以来最谦虚的人。”

“我们是谁?”赛姆问,并喝光了他酒杯中的香槟。

“很简单,”格里高利答道,“我们是你不相信的最严肃的无政府主义者。”

“哦!”赛姆马上说,“你对喝酒很在行。”

“是的,我们严肃对待一切!”格里高利回答。停了一下,他补充道:“如果过一会儿这张桌子开始轻微地旋转,不要放倒它,使得你损失你的香槟酒。我不希望你对自己不公。”

“嗯,如果我不是醉了,就是疯了,”赛姆极度镇静地答道,“不过我确信我可以在两种情况下都表现得像个绅士。我可以吸烟吗?”

“当然可以!”格里高利说着拿出了一盒雪茄,“吸我的。”

赛姆拿起一支雪茄,从马甲口袋里拿出雪茄剪子剪去雪茄根部,放进嘴巴,慢吞吞地点燃,然后呼出了一股长长的烟云。他以少有的沉着完成这些仪式,因为几乎就在他开始动作之前,他坐的那张桌子开始旋转,首先还是慢慢地旋转,接着迅速旋转,仿佛置身于一个疯狂的降神会。

“你千万不要介意,”格里高利说,“这是一种螺杆。”

“的确如此,”赛姆平静地说,“一种螺杆。很简单的一种!”

下一刻,他的雪茄烟雾弯弯曲曲地穿过房间,就像工厂烟囱里的烟笔直向上,而这俩人连同他们的椅子和桌子飞快地穿透地面,仿佛大地吞噬了他们。他们突然就像被割掉绳索的电梯迅速地撞到底层。但当格里高利推开两扇门,地下撒进一丝红光时,赛姆跷着二郎腿吸烟,一点也不惊慌。

格里高利带他走向低矮的拱形通道,通道的尽头就是红灯。这是一盏跟壁炉一样巨大的深红色灯,被固定在一扇笨重的小铁门上。门上有个窗口,或者是格栅,格里高利在上面敲了五下。一种沉闷的外国口音问他是谁。他给出了多少让人出乎意料的回答:“约瑟夫·张伯伦先生。”然后笨重的铰链开始移动,很明显这是某种口令。

门口通道闪着就像是镶嵌着铁丝网的微光。再定睛一看,赛姆发现这种闪光的图案是由一排排紧密捆着的步枪和左轮手枪组成。

“请原谅我让你经受了这些俗套,”格里高利说,“在这里我们必须非常严格。”

“哦,不必道歉,”赛姆说,“我了解你对于法律和秩序的热情。”然后,他走进两旁布满钢制武器的通道。他长长的金发和相当时髦的长大衣使他走下那条闪光的死亡大道时就像一个格外脆弱而古怪的人。

他们走过几条相似的通道,最后走进了一个包钢的带有凸出墙面的古怪大厅,它几乎呈球形,但一排排长椅使它凸显一点科学讲堂的样子。这个大厅没有步枪或手枪,但墙上挂着样子看起来就像铁制的植物的球茎或者铁制的鸟蛋的东西更为可疑和可怕。它们是炸弹,而这个大厅构造看起来就像炸弹内部。赛姆在墙上蹭掉烟灰,走了进去。

“现在,我亲爱的赛姆先生,”格里高利说,一边豪爽地坐到最大的炸弹下面的长椅上,“现在我们很舒适,就让我们得体地谈话。人类的语言无法使你领悟我带你来这儿的理由。这是那些相当武断的情绪之一,就像跳下悬崖或者爱上别人。只要说你以前是一个令人讨厌至极的家伙就足够了,而且,说真的,你现在仍然令人厌恶。为了获得灭你威风的快感,我就要违背二十个保密誓约。你点雪茄的样子会使一个神父背弃告解保密。嗯,你说过你很确定我不是一个严肃的无政府主义者。那么,这个地方会使你认为我是严肃的吗?”

“这种欢乐的气氛似乎深有寓意,”赛姆表示同意,“我可以问你两个问题吗?你不必害怕告诉我情况,因为,正如你所记得的,你曾非常聪明地逼迫我承诺不告诉警察,我会信守我的承诺。所以我问的问题仅仅是出于好奇。首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反对什么?你想要取消政府吗?”

“取消上帝!”格里高利说着,张大他那双狂热的眼睛,“我们不仅仅要推翻专制政府和警察规章;那种无政府主义确实存在,但它只不过是一个分支的创新者。我们越往深处挖掘,打击力度就越大。我们希望否定所有那些微不足道的造反者所奉行的关于恶行和美德、尊严和背叛的武断区分。法国大革命中愚蠢的伤感主义者竟然谈论人权!我们像仇恨恶行一样仇恨权利!我们已经取消了对与错。”

“还有右和左,”赛姆热切地说,“我希望你把它们也取消。它们太令我讨厌了。”

“你的第二个问题。”格里高利厉声说。

“我很乐意,”赛姆继续说道,“在你目前所有的行为和环境中有一种从事秘密勾当的企图。我的一个姨妈曾住在一家商店的上面,而这是我第一次发现有人偏爱住在一家酒馆的下面。你有一扇沉重的铁门,你不屈尊称自己为张伯伦先生就无法通过它。如果我可以这样说,你用钢铁器械围绕这个地方,相比自在更令人印象深刻。我是否可以问你,在你不厌其烦地把自己隐藏于大地深处之后,你为什么要通过对塞夫伦庄园的所有愚蠢的妇女谈论无政府主义来夸耀你全部的秘密?”

格里高利笑了。

“答案很简单,”他说,“我告诉过你我是一个严肃的无政府主义者,可你不相信我,她们也不相信我。除非我把她们带进这间地下室,不然她们都不会相信我。”

赛姆若有所思地吸着烟,兴致勃勃地看着他。格里高利继续说下去。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可能会令你发笑,”他说,“当我一开始成为一个新式无政府主义者的时候,我试过各种可敬的伪装。我曾打扮得像一个主教。我在诸如《迷信是吸血鬼》和《凶恶的神父》之类的无政府主义小册子里研读所有关于主教的内容,在这里面我理所当然地理解成主教是对人类保守残酷秘密的怪异可怕的老男人。我被误导了。当我第一次穿着主教的绑腿式长筒靴出现在某个客厅时,我以打雷般的嗓音高叫,‘沉沦吧!沉沦吧!专横的人类理性!’他们就发现我并不是主教。我马上被逮捕了。我装扮成一个百万富翁,但我竭尽全力为《资本论》辩护,以至于一个傻瓜也能看出我很穷。然后我扮做一个少校,现在的我是一个人道主义者,我希望自己有足够的知识广度理解处于这个职位的人,像尼采一样赞美暴力,自豪于壮观、疯狂的自然之战,理解你知道的诸如此类的那些人的立场。我投入地扮演少校。我拔出剑不断挥舞,心不在焉地喊着‘鲜血’,就像一个讨酒的男子。我常常说‘让弱者死去,这就是法则’,可是,少校们似乎不这么干。于是我又被捕了。最后我在绝望中投奔了无政府主义中央理事会的主席,那个全欧洲最伟大的人。”

“他叫什么名字?”赛姆问。

“你不会知道的,”格里高利答道,“这正是他的伟大之处。恺撒和拿破仑竭尽他们的天赋让自己扬名,然后他们就扬名了。他竭尽他的天赋使自己默默无名,然后他就默默无名了。但是,你只要在一个房间里和他待上五分钟,你就会发觉恺撒和拿破仑和他相比就是个孩子。”

一瞬间,他脸色苍白地沉默了,然后接着说:“可每当他给出建议,这建议总是像警示语一样令人吃惊,同时又像英格兰银行一样务实。我问他,‘什么样的伪装可以使我躲开这个世界?我可以找到什么样的比主教和少校更体面的身份?’他转过他高深莫测的脸看着我。‘你想要一个安全的伪装,是吗?你想要一件确保你无害的、无人会从中寻找炸弹的外衣?’我点点头。他突然提高了他狮子般的嗓门。‘嗯,那么,打扮得像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你这个傻瓜!’他吼叫时房子都震动了。‘然后,没有人会期待你做任何危险的事情。’他用宽阔的后背对着我,不再发一言。我接受了他的建议,从未遗憾。我日日夜夜向那些女性鼓吹鲜血和谋杀,然后——天哪——她们竟会允许我推她们的婴儿车。”

赛姆坐着,蓝色的大眼睛带着敬意注视着他。“你欺骗了我,”赛姆说,“这实在是一个聪明的计谋。”停了片刻,他补充道:“你如何称呼你们这个了不起的主席?”

“我们都叫他星期天。”格里高利简单地回答,“你看,无政府主义中央理事会有七个成员,他们以一星期的名字命名。他被称为星期天,他的一些仰慕者把他称为血腥星期天。跟你提到这个会令人奇怪,因为就在你突然造访(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的这个晚上,我们伦敦支部要在这个房间开会,选举一个填补理事会空缺的代表。那个在过去得体而广受好评地履行了星期四的艰难职责的绅士突然逝世了。所以,今天晚上我们要开会选举一个继任者。”他站起来,带着一种难堪的笑容在房间里踱步。

“不知何故,我觉得你就像我的母亲,赛姆。”他漫不经心地继续说,“我觉得既然你承诺不告诉任何人,我就可以向你袒露一切。事实上,我要向你吐露一件事,这件事即使是对过十分钟就要来到这个房间的那些无政府主义者我也不会大费口舌的。我们当然要经历选举的形式,不过我不介意告诉你选举的结果几乎已经确定。”他谦虚地点一下头,“几乎可以确定我将成为星期四。”

“我亲爱的朋友,”赛姆热忱地说,“我祝贺你。一项伟大的事业!”

格里高利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踱着步,迅速又开了口。

“实际上,我已经在这张桌子上准备好一切,”他说,“这将可能是最短的仪式。”

赛姆也走到桌旁,发现上面放着一根手杖(如果细看的话会发现这是内藏一把剑的剑杖),一把大号的科尔特左轮手枪,一个三明治盒子以及一个令人生畏的白兰地酒瓶。在桌边的椅子上扔着一件厚重的披肩或斗篷。

“我只需完成选举的形式,”格里高利继续兴奋地说,“然后,我会抓起这件斗篷和这根手杖,把其他东西塞进口袋,走出这个洞穴的门。门在河边,那里将有一条拖船在等我,然后——然后——哦,狂喜地成为星期四!”他握紧了双手。

先前带着他惯常的无礼的倦怠坐下来的赛姆,再次带着一种不寻常的犹豫的神色站起身来。

“为什么?”他茫然地问,“我认为你是个规矩的人吗?为什么我和你一样积极,格里高利?”他停了一下,然后带着一种新奇感补充道,“是因为你是这样一个笨蛋?”

又有一个深思的沉默后,赛姆喊道:“哦,见鬼!这是我一生中最有趣的境遇,我将作出相应的行动。格里高利,我至死都会遵守来这儿之前我对你作出的承诺。为了我自己的安全,你能否给我一个类似的小小的承诺?”

“一个承诺?”格里高利惊讶地问。

“是的,”赛姆非常严肃地说,“一个承诺。我向上帝发过誓不把你的秘密告诉警方。你能否以人性或者任何你信仰的野蛮东西发誓你不会把我的秘密告诉那些无政府主义者?”

“你的秘密?”格里高利盯着他问,“你有秘密?”

“是的,”赛姆答道,“我有一个秘密。”停了片刻,“你能发誓吗?”

格里高利瞪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说道:“你一定是蛊惑了我,不过我对你也极度地好奇。好,我可以发誓不把你告诉我的事告诉那些无政府主义者。不过快点,因为他们过两三分钟就到了。”

赛姆慢悠悠站起来,把他那又长又白的手伸进他长长的灰色裤袋里。几乎在他这么做的同时,外面的格栅上传来了五声敲击,预示着第一批共谋者的到来。

“嗯,”赛姆慢吞吞地说,“我直接把真相告诉你吧,你装扮成一个漫无目的的诗人的计谋并不只有你和你们的主席知情。我们在伦敦警察厅得悉这一计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格里高利想要跳起来,可他摇晃了三次。

“你说什么?”他恶狠狠地问。

“不错,”赛姆简单答道,“我是一个警探。不过我想我听见你的朋友们来了。”

门口传来了“约瑟夫·张伯伦先生”的低语。它被重复了两三次,然后被重复了三十次,继而听见自称为约瑟夫·张伯伦的人们脚步沉重地走下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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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三章 代号为星期四的人

在一张新面孔出现在门口之前,格里高利呆滞的表情早已消失。他在桌边跳了一下,如野兽般低吼一声,抓起科尔特左轮手枪瞄准赛姆。

赛姆面无畏惧,礼貌地举起了一只苍白的手,带着一种教区牧师阴柔的尊严说:“别做傻事,难道你没发现没有这个必要吗?你还不明白我们上了同一条船?是的,是让人晕乎的船。”

格里高利一言不发,他也不能开枪,露出尴尬的神色。

“难道你没发现我们彼此都进退两难?”赛姆说道,“我不能告诉警方你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你不能告诉无政府主义者我是一个警察。我们只能彼此监视,相互了解。总之,这是一场我与你孤独的智力决斗。我这个警察不能获得警方的帮助;你这个无政府主义者,我可怜的朋友,不能获得那对于无政府状态必不可少的律令和组织的帮助。但你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你没有被好管闲事的警察包围着,我却被好管闲事的无政府主义者包围着。我不能背叛你,但我可能背叛我自己。过来,过来,你等着瞧我如何背叛自己!我要开始巧妙的行动了。”

格里高利慢慢把手枪放下,却仍然盯着他,仿佛他是一头海怪。

“我不相信不朽,”格里高利最后说道,“但如果,事后你背弃了你的诺言,上帝将会让你在地狱里永远哭号。”

“我不会背弃诺言,”赛姆坚定地说,“你也不要背弃你的诺言。你的朋友们来了。”

一群无政府主义者带着懒散而有点疲倦的步伐熙熙攘攘地走进了房间;但是一个长着黑胡子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有点类同于蒂姆·海利那种男人——却与别人拉开一段距离,手里拿着几页文件往前走。

“格里高利同志,”他说,“我猜这个人是一个代表?”

格里高利吃了一惊,脸朝下低声说出了赛姆的名字;但赛姆唐突地答道:“我很乐意看到你严格把关,不是代表的人难以进入。”

可这个长着黑胡子小个子男人还是带着些许怀疑皱起眉头。“你代表哪个支部?”他严厉地问。

“我几乎不能把它称为支部,”赛姆边说边笑,“我可以把它称为一个基础。”

“你的意思是?”

“事实上,”赛姆平静地说,“说实话我是一个严守安息日的人。我被特派到这里来确保你们正确地遵奉星期天的指令。”

小个子男人手中文件掉落,全部人的脸上都掠过了一丝恐惧。显然,那个代号为星期天的可怕的主席会不定期地派一些特使出席支部会议。

“好吧,伙计,”拿文件的男子停了片刻说道,“我想我们最好给你安排个座位参加会议?”

“如果你把我当朋友来问,”赛姆带着严肃的善意答道,“我想是的。”

当格里高利听到这危险的对话结束时,他的敌人安全了,他猛地站起来,带着痛苦的思绪来回踱步。这确实是一个痛苦的外交,他很清楚赛姆的厚颜无耻很可能会使他脱离所有偶然的困境,对于他们则不报任何指望。他不能背叛赛姆,不仅是出于尊严,也是因为如果他背叛了他,但又因为某些原因未能消灭他,逃脱的赛姆就会摆脱所有保密义务,直接去附近的警察局报案。而现在这个会议毕竟只开一个晚上,也只有一个警探了解情况。今天晚上要尽可能少地谈及计划内容,然后让赛姆离开,就这样碰碰运气。

于是格里高利大步地走向那群已四散在长椅上的无政府主义者。“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他说道,“拖船已经在等了。我提议巴顿斯同志主持会议。”

众人举手表示同意,那个拿文件的小个子男人不动声色地在主席座位上就座。

“同志们,”他开腔了,声音像手枪射出子弹一样刺耳,“我们今天晚上的会议很重要,尽管它不会很长。这个支部一直能够荣幸地为欧洲中央理事会选举星期四,至今也选举出多位杰出的星期四。我们要为那位一直尽职尽责、在上星期去世的英勇的工作者哀悼。你们都知道,他在事业上的奉献是巨大的。他组织了伟大的布莱顿爆炸行动,那次行动如果再多点运气,就可以把码头上的所有人送上西天。你们也知道,他的去世如他的人生一样忘我,因为他是由于信仰用粉笔与水的清洁混合物来代替牛奶而死,而他认为牛奶这种饮料是野蛮的,因为它牵涉到对奶牛的残忍。他厌恶任何一种残忍或任何近乎残忍的东西。但是,我们聚会不是为了赞扬他的美德,而是为了一项更艰巨的任务。很难恰如其分地赞扬他的品质,但更难的是取代它们。同志们,今天晚上你们有权从在场的人中选出一个成为星期四。如果任何同志有推荐的人选,我会付诸表决。如果没有推荐人选,我就只能告诉自己,那位离开我们的亲爱的爆破手已经把他最后隐秘的美德和纯真带入了不可知的深渊。”

相继而来的是几乎听不见的就像有时在教堂听到的那种轰动的掌声。然后,一位长着长长的白胡子、身材高大的老年男子,可能是在场的唯一的一个真正的工人,慢吞吞地站起来说:“我提议选举格里高利同志为星期四。”说完,他又慢吞吞地坐下了。

“有没有人赞同?”主持人问。

一个穿着天鹅绒外套、有着尖翘胡子的小个子男人表示赞同。

“在我宣布表决之前,”主持人说道,“我会让格里高利同志作一番演讲。”

格里高利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站起来,在鲜红色头发的映衬下,他脸色异常苍白。不过他在微笑,总体上很放松。他已下定决心,他的策略犹如白色的马路般清晰,就是作一个温和的模棱两可的讲话,这样就会在那个警探的心里留下印象,即无政府主义者的组织确实在从事非常温和的活动。他相信自己的文学能力——暗示精细差别和选择完美语言的能力。尽管被所有的人围绕着,他认为用心的话就能传达出关于这个组织的微妙的虚假印象。赛姆曾以为从事冒险的无政府主义者仅仅是在蛮干。而他难道不能在这一危急时刻使赛姆再度那么认为?

“同志们,”格里高利以一种低沉而具有穿透力的嗓音开口了,“我没必要告诉你们我的策略如何,因为这也是你们的策略。我们的信仰被诋毁,被扭曲,完全被混淆和掩盖,但它从未被改变过。那些谈论无政府主义以及它的危险性的人四处打探信息,却不向我们,向它的源头探知消息。他们通过六便士一本的小说、商人的报纸、阿里·斯洛普的《半个假期》和《运动时代》了解无政府主义者,却从未通过无政府主义者来了解无政府主义者。我们没有机会否认那些从欧洲的一头到另一头堆砌在我们头上的诽谤和中伤。一直听说我们是活生生瘟疫的人,却从未听过我们的答复。尽管我有掀翻屋顶的激情,我知道他今晚也不会听到。因为只有在底层的这些被迫害者才会被允许集会,正如基督徒在地下墓地集会一样。但如果因为某个难以置信的意外,今晚这里有一个一直严重误解我们的人,我就会问他这个问题,‘当那些基督徒在地下墓室集会时,他们在地面的街道上具有怎样的道义声誉?有教养的罗马人流传着他们怎样的暴行故事?’假设(我要对他说),假设我们仅仅在重复那个仍然神秘的历史悖论,假设我们像那些令人震惊的基督徒,因为我们真是无害的基督徒。假设我们像这些基督徒一样疯狂,因为我们真像他们一样温顺。”

迎接他的开场白的欢呼声逐渐减弱,在最后一个字上戛然而止。在突然的静默中,那个穿天鹅绒外套的男子大声尖叫:“我不温顺!”

“威瑟斯普恩同志告诉我们,”格里高利继续说道,“他不温顺。哦,他对他自己了解得多么少!事实上,他的言辞极端,外表残忍,甚至(对于普通人的品味而言)极为庸俗。但是只有像我一样深刻而微妙的朋友才能够感知处于他内心深处的全然温顺的深沉根基,这根基深沉到连他自己都看不到。我再说一遍,我们属于真正的早期基督徒,我们只不过是来得太晚罢了。我们单纯,因为他们敬畏单纯——看看威瑟斯普恩同志吧。我们谦虚,因为他们谦虚——看看我吧。我们是仁慈的——”

“不,不!”穿天鹅绒外套的威瑟斯普恩先生高声叫道。

“我说我们是仁慈的,”格里高利愤怒地重复道,“因为早期的基督徒是仁慈的。但这并没有使他们免于被指控吃人肉的罪名。我们不吃人肉——”

“可耻!”威瑟斯普恩叫道,“为什么不?”

“威瑟斯普恩同志,”格里高利带着一种狂热的兴奋说,“急切地想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吃他(笑声)。无论如何,我们的社会真诚地爱他,它是建立在爱心的基础之上——”

“不,不!”威瑟斯普恩说,“打倒爱心。”

“它是建立在爱心的基础之上,”格里高利咬着牙重复道,“我们作为一个团体将要追求的目标不会有什么阻碍,假使我当选为团体的代表,我所追求的目标也不会有阻碍。我们要忽视那些把我们描述为人类社会的刺客和敌人的诽谤,伴随着道德勇气和平静的理性压力,去追求永恒的兄弟情谊和单纯性的理想。”

格里高利重新坐到座位上,手摸了一下额头。突如其来的寂静令人尴尬,主持人像机器人般僵硬地站起来,用一种呆板的嗓音说:“有没有人反对选格里高利同志?”

与会者个个面无表情,对此非常失望,威瑟斯普恩同志在座位上不安地晃动身子,浓密的胡子也随晃动的身子摇摆,口里念念有词。然而,通过这全然匆忙的例行程序,动议将被提出而且通过。不过正当主持人张开嘴要说出动议时,赛姆站起身来平静而小声地说道:“是的,主持人先生,我反对。”

演讲术里最有效的方法是出人意料地改变语气。盖布利尔·赛姆先生明显懂得演讲术。他以有节制的语气简短地开头,下一句话将如一支开了火的枪在地下室里鸣响和迸发。

“同志们!”他叫道,语气令人吃惊,“我们来这儿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我们像老鼠一样住在地下就是为了听这样的谈话?这种谈话,我们只有在主日学校餐会上吃小圆面包时才会听到。我们在墙边布满武器,用死亡闩住那道门,就是怕有人闯进来听到格里高利同志对我们说的,‘要仁慈,那样你才会快乐’,‘诚实是上策’以及‘美德是它本身的奖赏’?在格里高利同志的话语中,没有一个词是一个堂区牧师听了不会欢笑的(听听,听听)。但是,我不是一个堂区牧师(响亮的欢呼声),我听了他的讲话不会欢笑(继续欢呼)。一个能够成为优秀的堂区牧师的人并不适合担当一个坚定有力、而且能干的星期四(听听,听听)。

“格里高利同志以一种过度致歉的语气告诉我们,我们不是社会的敌人。可我要说我们就是社会的敌人,因为社会而变得更坏。我们是社会的敌人,因为社会是人类的敌人,它最古老最冷酷的敌人(听听,听听)。格里高利同志(再度以道歉的语气)告诉我们,我们不是杀人犯。这一点我同意。我们不是杀人犯,我们是刽子手(欢呼)。”

自从赛姆站起来,格里高利就一直坐着盯着他,表情因为震惊而显得有些痴呆。在赛姆停顿的这一刻,他泥塑似的双唇分开了,说:

“你这该死的伪君子!”

赛姆用淡蓝色眼睛直视着格里高利可怕的眼睛,然后带着尊严说道:“格里高利同志指责我伪善。他像我一样了解我信守承诺、恪尽职守。我说话不会矫揉造作,我不会假装。我要说格里高利同志是因为他所有和善的品质,所以不适合担任星期四。他不适合担任星期四是因为他和善的品质。我们不想让无政府主义最高理事会沾染上脆弱的仁慈之气(听听,听听)。现在不必讲究礼仪性的礼貌,也不必讲究礼仪性的谦虚。我反对格里高利同志正如我反对欧洲的所有政府,因为献身于无政府主义的无政府主义者如同忘记自尊一样忘记了谦虚(欢呼)。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一项事业(再次欢呼)。我反对格里高利同志正如我从墙边的架子上选择这一支手枪而不是另一支手枪一样,与个人无关;而且我要说,与其为最高理事会选择格里高利以及他无益的做派,大家不如选择我——”

他的话语被一阵震耳欲聋的鼓掌欢呼声淹没。先前随着他的长篇的演说变得越来越强硬的听众,此刻因为赞同变得狂热,那些面孔歪斜着带着期待露齿而笑,或者大嘴豁然张开愉快地叫喊。在他宣布自己准备竞争星期四这一职位的那一刻,赞同声咆哮而出,而且变得难以控制。

与此同时格里高利猛地站起来,嘴里吐着白沫,朝着欢呼的人群大叫。“住嘴,你这该死的疯子!”他扯破喉咙似的喊道,“住嘴,你——”

但赛姆传来的声音比格里高利的叫喊声和房间里人群的呼喊更响亮,他以无情的雷鸣般的声音述说着——

“我不会要求理事会反驳那些将我们称为杀人犯的诽谤;我要去赢得这一称谓(响亮的长时间的欢呼)。对于把这些人称为宗教的敌人的牧师,对于把这些人称为法律的敌人的法官,对于把这些人称为秩序和公众准则的敌人的肥胖的国会议员,对于所有这些人我要回答,‘你们是无信义的统治者,但你们是真正的预言家。我来就是要毁灭你们,并且实现你们的预言。’”

沉重的喧嚣逐渐退去,不过在它停止之前威瑟斯普恩猛地站起来,他的头发和胡子都竖立起来,说:“我提出一个修正案,任命赛姆同志为星期四。”

“停,我告诉你们!”格里高利带着狂乱的面孔,发狂的双手用力挥动着大叫,“停,这是——”

主持人用他冷冰冰的嗓门打断了他的话语。“有没有人支持这个修正案?”他问道。

一个带着忧郁眼神、疲倦面容,留着美式胡子瘦高个男子在后排长椅上慢慢地站起来。“我请求支持选举赛姆同志。”他用石头一样沉闷的声音说道。

格里高利刚才叫了好一会儿,现在他的嗓音变得比任何尖叫更令人震惊。“不能选这个人。他是一个——”

“是的,”赛姆不动声色地说道,“他是什么?”

格里高利的嘴动了两次,却没有发出声音,血液开始慢慢地流回他僵死的面孔。“他对我们的工作没有什么经验。”他说,然后突然坐下。

在他坐下之前,那个留着美国式胡子的瘦高个男子又站了起来,高声地用呆板的美式腔调重复道:“我请求支持选举赛姆同志。”

“按惯例,修正案将付诸表决!”巴顿斯先生机械而迅速地说。

“问题是赛姆同志——”格里高利再次猛地站起来,大喘着气,非常激动。“同志们,”他叫道,“我不是一个疯子。”

“哦,哦!”威瑟斯普恩先生说。

“我不是一个疯子,”格里高利重复道,他那可怕的真诚一度使整个房间的人都惊讶,“如果你们喜欢可以把它称为疯狂。可我要给你们一个忠告,不,我不把它称为忠告,因为我想不出什么理由把它称为忠告。我把它称为命令,称为疯狂的命令,但是照它做。攻击,但是要听我的!杀了我,但是要服从我!不要选这个人。”真相是如此的可怕,甚至戴着枷锁也是如此,顷刻间赛姆微小而荒唐的胜利像芦苇一样摇摆。但是从赛姆阴冷的蓝眼睛里你看不到这一点。他径直地开口说:“格里高利同志命令——”

然后咒语被打断了,有一位无政府主义者对格里高利喊道:“你是谁?你不是星期天。”然后另一位无政府主义者用更为沉闷的嗓音补充道:“而且你也不是星期四。”

“同志们,”格里高利叫道,他的嗓音就像一位痛到极致,即将脱离痛苦的殉道者,“不管你们憎恶我是个暴君或者奴隶,我都不在意。如果你们不接受我的命令,贬黜我,我向你们下跪,听凭你们处置。我恳求你们。不要选这个人。”

“格里高利同志,”痛苦地停顿之后,主持人说道,“这着实有失尊严。”

在会议的进程中第一次出现了好几秒钟的沉默。而后,格里高利坐倒在椅子上,成了一个虚弱的废人,主持人就像突然重新开动的发条装置,重复道:“问题是赛姆同志经过选举担任总会星期四的职位。”

欢呼声如大海般咆哮,群众的手举起来就像森林。三分钟之后秘密警察部门的盖布利尔·赛姆先生,被选举担任欧洲无政府主义者总会的星期四职位。

房间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感受到了等在河上的拖船以及等在桌上的剑杖和左轮手枪。选举结束并且不可改变的那一刻,赛姆收到了证明他的当选的文件,群众都站了起来,兴奋地在房间里移动交融。赛姆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地就和格里高利面对面了,后者仍然带着震惊和仇恨盯着他。他们沉默了好几分钟。

“你是一个魔鬼!”格里高利最后说。

“而你是一位绅士。”赛姆严肃地说。

“你欺骗了我,”格里高利开了口,从头到脚都在发抖,“把我骗进了——”

“讲话要有道理,”赛姆立刻反驳,“要说欺骗,不是你把我骗进了那种魔鬼的议会?是你先让我发誓,我才让你发的誓。也许我俩都在做我们认为正确的事情。只是我们认定的事情有极大的差别,所以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除了荣誉和死亡,不可能有别的存在。”他把那件大气的斗篷披在肩上,又从桌上拿起了酒瓶。

“船已经准备就绪,”忙个不停的巴顿斯先生说,“小心,请往这边走。”

他打了个手势,招来了铺面巡视员,又领着赛姆走下一条短短的、四面包铁的通道,仍然感到极度痛苦的格里高利兴奋地跟在他们后面。通道尽头是一扇门,巴顿斯猛地把门打开,一幅月光照耀下的银蓝色河面的图画尽收眼底。出口的旁边有一艘又黑又矮的大汽艇,就像一条长着一只红眼睛的幼龙。

盖布利尔·赛姆一边踏上甲板,一边转身看着目瞪口呆的格里高利。

“你信守了你的承诺,”他温和地说,表情在黑暗中淹没,“你是一个正直的人,我谢谢你。你由始至终信守承诺,还有一件特殊的东西你在这个事件的开头就答应过我,当然在结束时你已经给我了。”

“你指什么?”茫无头绪的格里高利叫道,“我答应过你什么?”

“一个非常愉快的夜晚。”赛姆道。汽船开动时他用剑杖敬了个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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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四章 一个侦探的故事

盖布利尔·赛姆不仅仅是一位假冒诗人的侦探,实际上他是一位成为侦探的诗人。他毫不掩饰对无政府主义的憎恨,其极端的保守主义观并不是通过常规性的驯服而建立的,而是因为他在年轻时看了太多的革命者令人费解的愚蠢行为。他可敬的品格来得突然,这是对造反的反叛。他来自一个怪异的家族——所有的长辈有所有最新的观念。他的一位叔叔总是不戴帽子四处走动,而另一位叔叔曾经尝试着不着任何衣物只戴帽子四处走动,但是没有成功。他父亲培养艺术情操和自我实现;他母亲主内,培养朴素和卫生。所以这个孩子在他少不更事时,完全不了解苦艾酒和可可这两种饮品,他也不喜欢这两种饮品的益处。他母亲对他超乎清教徒的节制灌输得越多,他父亲超乎异教徒的自由就鼓吹得越多;当前者有朝一日强迫孩子接受素食主义时,后者已经为人吃人辩护了。

自婴儿期就被各种可以想象的反抗围绕着,赛姆注定不得不反抗,所以他厌恶到只能脱离理智。可是他身上流淌了太多狂热分子的鲜血,使得他为常识而持的异议也显得不合乎情理的激烈。他对现代人的憎恨也因为一起无法无天的事故达到极致。那起爆炸事故发生时,他就在现场。爆炸发生的那一刻,他看不见、听不见,硝烟消散之后,他看见了破裂的窗户和流血的面孔。从那以后,他的行为一如往常——安安静静,彬彬有礼,相当的温和;但他的心理早已不一样。他不再像我们大多数人一样,把无政府主义者看作一小撮无知愚昧和理智主义夹杂在一起的病态的群众;他把他们看作是一个巨大而冷酷的威胁,就像一次入侵。

他不断为报纸和人们的废纸篓里提供故事、诗歌和激烈的文章,以此告诫人们这种野蛮背弃的泛滥。不过,他不曾接近他的敌人,更糟糕的是他已难以维生。他在泰晤士河堤上来回踱步,嘴里叼着一支廉价的雪茄进入思索无政府主义的状态,即使口袋里放着炸弹的无政府主义者也没有像他那么无情,或是孤独。实际上,他常常觉得政府势单力薄,已经被逼到万分危急的绝境。他像唐吉珂德一样狂热而执着地关注着这个问题。

他曾在一个暗红色的夕阳下在河堤上散步,红色的河流反射出红色的天空,它们都映衬着他的怒火。事实上,天空很黑,而河面太红,河水似乎比它反射的落日更像猛烈的火焰。它看起来就像火焰在一个地下国家的巨大洞穴底下蜿蜒穿行。

在那些日子里,赛姆生活很拮据。他戴一顶老式的黑色高顶礼帽,披着一件更老的黑色破旧斗篷,这两样物件的组合赋予了他狄更斯和布尔瓦·莱顿作品中早期歹徒的相貌;他黄色的胡子和头发比很久没有修整过的塞夫伦庄园的草坪更凌乱不洁,一支花了两便士买的又长又细的黑色雪茄横伸在他咬紧的牙关。总体上,他看起来就像一个非常令人满意的典型的无政府主义者,而这正是他对无政府主义誓要发动一场圣战。

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在这河堤上,一个警察问候他“晚上好”。

赛姆正处在对人类的病态忧虑的危急关头,这个不请自来的官员就像一个蓝色的庞然大物,它的冷淡似乎也刺痛了他。

“你是说晚上好吗?”他严厉地说,“你们这些人总把世界的结束称为一个美好的晚上。看看那个血腥的红太阳和那条血腥的河流!我告诉你,如果那是真正的人血在流淌,你仍然会像以前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这儿,留意察看贫穷而无害的流浪汉,然后命令他走开。你们警察对穷人很残忍,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平静,我可以原谅你,甚至你的残忍。”

“如果我们是平静的,”警察回答道,“这是有组织反抗的平静。”

“呃?”赛姆盯着他说道。

“战士必须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保持平静。”警察继续说,“一支军队的平静就是一个国家的怒火。”

“天哪,寄宿学校!”赛姆说,“这就是非教派教育?”

“不,”警察悲哀地说,“我从未拥有过那些好处。寄宿学校在我的学龄之后才出现。恐怕我接受的教育是最简陋的,而且还过时。”

“你在哪里接受的教育?”赛姆问,心里很疑惑。

“哦,在哈罗公学。”警察答道。

阶级同情心尽管是错误的,却也是群众中最真实的东西。这同情心从赛姆身上喷涌而出,难以控制。

“然而,天哪,朋友,”赛姆说道,“你不应该成为一名警察!”

警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明白,”他严肃地说,“我明白我不配。”

“那你为什么当警察?”赛姆带着粗鲁的好奇心问。

“和你痛骂警察是同一个原因,”他回答道,“我发现警察部门最需要担心的是人类科学才智离经叛道的人,而不是人类意志惯常有理由爆发的那些人,尽管这种爆发是过度的。我想我讲明白了。”

“如果你指你说清楚了你的观点,”赛姆道,“我想你做到了。至于说讲明白,这是你要做的最后一件事。为何像你这样的一个人会戴着蓝色头盔在泰晤士河堤上谈论哲学?”

“很明显你还不知道我们警察系统的最新进展,”对方回答道,“我对此并不惊讶。我们的最新进展对受教育阶层是保密的,因为这一阶层有我们太多的敌人。不过你似乎心态不错,我想你或许可以参加我们。”

“参加你们的什么组织?”赛姆问道。

“我会告诉你,”警察慢悠悠地说,“情况是这样的:我们一个部门的头头,欧洲最着名的侦探之一,一直认为一个纯粹高智商的阴谋会很快威胁文明的存在。他确信科学和艺术世界正无声地被裹胁到一场针对家庭和国家的战争中。因此,他组建了一支特殊的警队,在这里,警察同时也是哲学家。他们的职责就是监视阴谋的发生,不仅仅在刑事角度上,在任何一个有争议的角度也是如此。我自己是一个民主主义者,我完全明白平常人在需要平常勇气或德行事务中的价值。不过很明显,在一项追捕异端邪说的调查中使用普通警察是不得体的。”

赛姆的眼睛带着同情和好奇闪闪放光。

“那么你做什么工作?”他问道。

“哲学家警察的工作,”穿蓝色制服的警察答道,“比平常侦探的工作要更冒险,而且更微妙。平常的侦探前往小酒馆逮捕盗贼,我们前往艺术家的茶会侦探厌世主义者。平常的侦探从账本或者日记里发现犯罪行为,我们通过一本十四行诗集预测将要发生的罪案。我们要查出那些逼使人们最终迈向理性狂热和高智商犯罪的可怕思想的源头。我们非常及时地避免了一起在哈特勒普的暗杀,那完全归功于我们的威尔克斯先生(一个聪明的年轻人)精通一首八行两韵诗。”

“你是说,”赛姆问道,“犯罪与现代人的才智之间的联系真的很密切?”

“你不是一个纯粹的民主主义者,”警察答道,“不过你刚才说我们对贫穷罪犯的处置非常野蛮,这你说对了。我告诉你,我有时厌倦我的职业是因为我发现它总意味着一场针对无知者和铤而走险者的战争。但我们的这一项新行动完全是另一回事。我们否认那个势利的英国人的假想,即文盲是最危险的罪犯。我们不会忘记那些古罗马帝国的皇帝,不会忘记那些在文艺复兴时期下毒的了不起的王子。我们要说危险的罪犯就是受过教育的罪犯,当下最危险的罪犯就是完全无法无天的现代哲学家。和他相比,盗贼和重婚者实质上是有德之人;我同情他们。他们认同人类的基本理念,也以错误的方式追求这一理念。盗贼尊重财产。他们仅仅是希望别人的财产变成他们自己的财产,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更完美地尊重财产。但是哲学家厌恶财产本身;他们希望摧毁私有财产的观念。重婚者尊重婚姻,不然他们就是不愿经历重婚的仪式,甚至惯例的俗套;但是哲学家鄙视婚姻本身。杀人犯尊重人的生命,他们只是想通过牺牲他们认为的次要生命来使自己获得更圆满的人生;但是哲学家憎恨生命本身,憎恨他们自己的和别人的生命。”

赛姆拍了一下手。“讲得太对了,”他叫道,“我从少年时代就是这么想的,但总是无法说出对立的命题。普通罪犯是坏人,但至少就像俗话说的,他是一个有条件的好人。他说如果排除一个特定的障碍——比如一个富有的叔叔——他就会准备认同宇宙和赞美上帝。他是一位改革家,但不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他希望清洗大厦,而不是毁掉它。但是邪恶的哲学家不打算改变事物,而是要消灭它们。是的,现代世界保留了警务工作中所有那些暴虐和可耻的部分,如骚扰穷人,窥探不幸者。他已经放弃了他较为庄严的工作,如惩罚有权势的叛国者和有权势的异教首领。现代人说我们不应该惩罚异教徒。我只怀疑我们是否有权利惩罚任何人。”

“可这是荒唐的!”警察叫道,带着与他的身材和制服不相称的激动握住了双手,“这令人无法忍受!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可你在浪费你的生命。你必须,你应当,参加我们对付无政府主义的特殊队伍。他们的团伙就在我们的周围,他们箭在弦上。再等一会儿,你就可能丧失和我们一起工作的荣耀,可能丧失和世界上最后的英雄们一起赴死的荣耀。”

“当然,这个机会不该被错过,”赛姆表示同意,“但是我仍然不太理解。我和常人一样,懂得现代世界充满了无法无天的小人物和疯狂的小运动。然而,尽管他们令人厌恶,他们一般都有彼此不和的优点。你怎么会认为他们有一个团伙,而且要伤人,这种无政府主义怎么理解?”

“不要把它,”警官答道,“和那些在俄国或者爱尔兰偶然发生的使用炸药的暴动搞混了,那些暴动真的是被压迫者的暴动,他们可能是一些被误解的人。这是一个广大的哲学运动,包括一个外围的团伙和一个内在的团伙。你不妨把外围的团伙称为一群俗人,把内在的团伙称为一群牧师。我偏爱把外围的团伙称为无辜阶层,把内在的团伙称为极度有罪阶层。外围的团伙——构成他们支持者的主要群众——仅仅是一些无政府主义者,也就是说这些人相信规章和准则毁掉了人的幸福。他们相信人类的罪行、所有邪恶的后果都是制度的罪行。他们不相信罪行会导致惩罚,却相信惩罚导致了犯罪。他们相信如果一个男子勾引了七个女人,他会像春天的花儿一样不受指责地轻松走开。他们相信如果一个男子扒窃了一次,他会本能地感到非常舒服。这些人我称为无辜阶层。”

“哦!”赛姆道。

“所以,自然而然地,这些人谈论‘即将到来的快乐时光’、‘未来的天堂’、‘人类脱离罪恶与美德的束缚,’以及诸如此类的话题。而内在圈子的人——那些神圣的牧师们也要说话了。他们也对鼓掌欢呼的人群讲述未来的幸福,以及人类最终获得自由。但是在他们的嘴巴里——”警察降低了他的声音说,“在他们的嘴巴里这些快乐的措辞有一种恐怖的意义。他们没有幻觉,很理智,不会想到地球上的人类有朝一日能够摆脱原罪和挣扎。他们暗示死亡,当他们说人类最终能够自由时,就是指人类将自杀。当他们谈论一个没有对错的天堂时,他们意指坟墓。”

“他们只有两个目标,首先毁灭人类,然后毁灭自己。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扔炸弹而不用手枪的原因。那些无辜的普通成员很失望,因为炸弹没有炸死国王;但那些高贵的牧师们很高兴,因为炸弹炸死了一些人。”

“我如何参加你们的组织?”赛姆带着一种激情问道。

“我知道现在有个职位空缺,”警察说,“而且很荣幸,我深受警队头头的信任。你应当过来见见他,或者,我不该说见见他,因为没人见过他。不过你愿意的话可以和他谈谈。”

“打电话?”赛姆感兴趣地问道。

“不,”警察耐心地说,“他总喜欢坐在一个漆黑的屋子里。他说这会使他的思路更顺畅。你一定要来。”

带着点茫然和极度的兴奋,赛姆被人带到伦敦警察厅一长排大楼的一个边门里。就在他了解自己在做什么之前,他已经经过了大约四个中级警官的核查,然后就被带进一个房间,突如其来的黑暗吓了他一跳。这里不是一般的黑,否则至少物体的形状可以隐约辨识,但在这里伸手不见五指。

“你就是被招募的新人?”一个沉重的嗓音问道。

尽管眼前一片黑暗,赛姆还是通过某种奇怪的方式知道了两件事:首先,声音的主人是身材庞大的男子;其次,这个男子背对着他。

“你就是被招募的新人?”看不见的长官问道,他似乎已得知了所有这一切。“好的。你被录用了。”

赛姆喜不自禁,但还是对他确定无疑的话语进行了微弱的抵制。

“我真的没有任何经验。”他开口说。

“大家都没有经验,”对方说,“关于大决战的经验。”

“但我真的不适合——”

“你是自愿的,这就够了。”这位神秘的人说。

“那么,真的,”赛姆说道,“我不知道什么职业仅仅是以自愿为最终的考验。”

“我知道,”对方说,“殉道者。我极度地谴责你。日安。”

盖布利尔·赛姆就这样出来了,重新走进夜晚的红光中。他依旧戴着黑色的旧帽子,披着无法无天的破斗篷,可他已成为为挫败大阴谋而组建的新警探队的一名成员。根据他的警察朋友的建议(他的朋友有职业性的洁癖),他修剪了头发和胡子,买了一顶好帽子,穿了一件制作精良的淡蓝灰色夏装,扣眼里插了一朵淡黄色的花。总之,他变成了格里高利在塞夫伦庄园的小花园里第一次遇到的那个优雅而不能容忍的男士。在他离开警察局大楼之前,他的朋友交给他一张蓝色的小卡片,上面写着“最后的圣战”,以及一个号码,这是他官方职权的标记。他小心翼翼地把卡片放进马甲上层的口袋里,然后点一支香烟,开始追踪和打击处于伦敦所有客厅里的敌人。他的冒险最终把他引向了哪里,我们已经看到了。在二月份的一个夜晚,大约凌晨一点半,他乘坐的小拖船在寂静的泰晤士河里驰骋,手里的剑杖和左轮手枪是他正式成为无政府主义中央理事会星期四的标志。

当赛姆踏上这艘蒸汽拖船时,他有一种踏进全新领域的奇特的兴奋;这不仅仅是踏进一块新土地的景观,而且是踏进一个新的星球的景观。这主要由那天晚上的疯狂决定的,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自从他两小时前进入这家小酒馆后天气和天空完全的变化。日落时如羽毛的云彩每一个踪迹已被扫荡一空,一个赤裸裸的月亮悬荡在赤裸裸的天空。月亮如此的闪亮和圆满(凭借一个经常要被注意到的悖论),它看起来就像一个稍弱的太阳。它给人的感觉不是明亮的月光,而是死气沉沉的白昼。

在整个景观上都有一个光辉反常的变色区域,犹如弥尔顿描述的日食中的太阳所发出的悲惨的薄暮之光。在这种情形下,赛姆浮现了他的第一个想法,即他实际上是在另一个更为空旷的行星上,而这个行星围绕着某个更可悲的恒星。但是他对月光照耀下闪光的大地上感受越多的孤寂,他自己的愚蠢的侠义行为就像一把熊熊的大火在黑夜里燃烧得越加旺盛。甚至他随身带的普通物件——食物、白兰地和上了膛的手枪——一丝不差的带着那种具体而实在的诗意,这种诗意是一个孩子带枪上路或者带面包上床时才会感受到。尽管剑杖和白兰地酒瓶本身仅仅是病态阴谋者的工具,它们却变成了他自己的更为健康的冒险故事的表达。剑杖变成了骑士之剑,白兰地几乎变成了饯别酒。即使是最残酷的现代幻想作品也要依靠某个更老更简单的人物;冒险可以是疯狂的,但冒险者必须正常。缺了圣乔治的恶龙就不会显得怪异。所以这个残酷的景观只有在一个真正有人性的人面前才能被想象出来。对于赛姆夸张的心灵来说,泰晤士河边明亮而忧郁的别墅和联排屋看起来像月亮上缥缈的群山。不过正因此月亮才富有诗意。

操作拖船的是两个人,尽管他们使尽全力,但船的速度依然缓慢。当他们经过巴特思时,照亮切斯克的明月已经下来了;当他们从庞大的威斯敏斯特宫旁经过时,天已经开始破晓了。

天空就像一块块巨大的铅条裂开现出一块块的银条;当这些银条像白色的火焰一样闪亮时,拖船改变了它向前的航向向内,靠向查林十字旁边的大码头。

当赛姆抬起头来看时,河堤上的巨石依然显得阴暗和庞大,在白色黎明的映衬下更显又大又黑。这些巨石使他仿佛觉得身处某个埃及宫殿的巨大的台阶上;实际上,这东西切合他的心境,因为他正在自己的内心里对可怕的异教徒的国王的坚实的宝座发动攻击。他从船里跳出来,落在一个覆有黏泥的台阶上,在这巨大的石头建筑物中间,他的身影显得又阴暗又苗条。拖船上的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关掉机器,开始排放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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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五章 恐惧的盛宴

起初,在赛姆看来,这巨大的石阶就像金字塔一样荒无一人;不过,在他到达顶端之前,他就意识到有个男子靠在河堤的挡墙上注视着河的两岸。他的体格很平常,戴着一顶丝帽,穿着更正规、时尚的长礼服,扣眼里则插着一朵红花。尽管赛姆在一步步靠近,他依然纹丝不动。直到赛姆走近他,在暗淡微弱的晨光中,赛姆才看清楚他长着一张瘦削的知识分子的脸,下巴尖上留着一小撮三角形的黑胡子,看起来就像一个仅有的疏忽;脸的其余部分剃得干干净净——如同苦修者,高贵且别致。赛姆走得越来越近,并且看清所有的一切,这个人仍然一动不动。

赛姆的本能首先告诉他,这就是他有义务碰头的那个人。可是,看到那个人没有什么反应,赛姆又推断他不是。现在,在一个陌生人如此靠近他的情况下,他仍然保持一动不动,这有点反常,赛姆又再次断定这个人和他疯狂的冒险有关。他像蜡像一样静止,这种静止多少令人神经紧张。赛姆一再看那张苍白、尊贵而精致的脸,可这张脸仍然空洞地注视着河的两岸。赛姆从口袋里取出巴顿斯交给他的证明他当选的短信,伸到那张忧郁而漂亮的脸前面。那个人笑了,不过这是个令人惊异的笑容,因为他的笑从右边脸颊上出现,然后在左边脸颊上消失。

理智地讲,这样的笑容吓不到任何人。很多人会摆出这种扭曲笑容,玩神经质的把戏,很多人甚至因此显得更有魅力。但赛姆处在一个阴暗的黎明,危险的使命以及身处湿淋淋的大石阶上的孤独,他不能不感到紧张不安。

河是宁静的,人是安静的,这个人长着一张古典的脸。最后一个噩梦般的感受是他的微笑突然不对劲了。

他微笑后的痉挛猝然发作,脸猛地陷入得体的忧郁。他并未多加解释或询问就开口了,仿佛是对一位老同事说话。

“如果我们步行去莱瑟斯特广场,”他说,“我们还赶得上吃早饭。星期天总是坚持早饭要早。你睡过没有?”

“没有。”赛姆答道。

“我也没睡,”他以平常的声调答道,“吃过早饭我要好好睡一觉。”

他的语气轻松而客气,但又完全地麻木,与他脸上的狂热形成鲜明的对照。对他来说,仿佛所有友善的言辞都是了无生气的权宜之计,仿佛他唯一的生命就是仇恨。

停顿片刻他又继续说道:“当然,支部书记把一切可以说的都告诉你了。唯一绝对不可能告诉你的是主席最后的想法,因为他的想法像热带森林一样膨胀、扩展。也许你不知道,我最好告诉你,他目前操作的想法是以达到最为离奇的程度把我们公开的方式来隐藏我们。确实,最初我们在一个地下单间碰头,就像你们的支部所那样。随后星期天让我们在一家普通餐馆开一个单间。他说,如果你不东躲西藏就没有人能找到你。嗯,他是我所知的地球上的唯一一个人;不过有时候我真的认为他巨大的脑袋因为上了年纪而有点发疯。现在,我们在公众面前炫耀自己。我们在一个阳台上吃早餐——也许你不会拒绝——在一个俯瞰莱瑟斯特广场的阳台上。”

“旁人怎么说?”赛姆问道。

“他们说得很简单。”他的向导回答,“他们说我们是一群假冒无政府主义者的快乐绅士。”

“我看这是一个很聪明的主意。”赛姆说。

“聪明!上帝会谴责你的厚颜无耻!聪明!”对方突然以一种刺耳的嗓音喊道,就像他扭曲的微笑一样怪异而令人吃惊,“只要见到星期天的一瞬间,你就不再会说他聪明。”

就这样说着说着,他们走出了一条狭窄的街道,早晨的阳光洒满莱瑟斯特广场。我认为,人们绝对不可能知道这个广场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具有外国风情,而且在某些方面具有欧洲大陆的风格。人们也绝不可能知道是它的外国风情吸引了外国人,还是外国人赋予了它外国风情。可是就在这个特殊的早晨,这种风景显得格外地鲜明和清晰。那空旷的广场和阳光照耀的树叶以及雕像和爱尔汗布拉宫的萨拉森式的轮廓都使它看起来像某个法国甚至西班牙公共场所的复制品。这风景使赛姆的兴奋有增无减,在整个冒险过程中,他经历了各种形式的兴奋,那种怪异的误入一个新世界的兴奋。事实上,自少年时代起,他就在莱瑟斯特广场周围购买劣质雪茄。不过在他转过那个角落,看见那些树以及摩尔式的圆屋顶后,他或许可以发誓他正在进入一个外国城镇的某个未知的地域。

在广场的一角,一家生意兴隆然却安静的饭店伸出了某种尖角,饭店庞大的身躯位于后面一条街。墙上有一扇巨大的法式窗子,可能是一家大咖啡厅的窗子;窗外几乎悬突于广场之上的,是一个可怕的用扶壁支撑的阳台,大得足以容纳一张餐桌。事实上,它确实摆放一张餐桌,或者严格地说一张早餐桌;围绕在早餐桌周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路人一目了然的是一群高谈阔论的男士,他们都穿着夸张的时装,马甲都是白色的,别在扣眼上的花都很昂贵。他们讲的几个笑话,广场对面的人都能听到。然后严肃的秘书展露了他反常的微笑,赛姆明白了,这个喧闹的早餐会就是这批欧洲炸弹刺客的秘密会场。

就在赛姆继续盯着他们看时,他看到了以前没见过的东西。他以前确实没见过,因为它大得让人看走眼。最靠近阳台的一个角落,阻挡住大部分视线的是一位男士大山一样的后背。赛姆看见他,第一个想法是他的体重一定能压倒石制的阳台。他的庞大不仅仅在于他高得不正常,而且胖得离奇。这位男士最初的比例就设计得大,就像一座被刻意雕刻成的庞大的雕像,长着白发的头颅从后面看大得离谱,脑袋两旁的耳朵也大得异常。他被惊人地按比例放大,这种庞大的感觉令人震惊,所以当赛姆看见他时,所有人显得又小又矮。他们仍然戴着花、穿着长礼服坐在那儿,不过此刻那位大块头男士好像正在招待五个孩子喝茶。

当赛姆和向导靠近饭店的边门时,一个侍者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

“先生们都在上面,那儿,”他说道,“他们又说又笑。他们说他们要给国王扔炸弹。”

说完,侍者胳膊搭着餐巾迅速离开了,对楼上绅士们异常轻薄的举动并不反感。

这两个人安静地登上了楼梯。

赛姆从未想过询问那个几乎要占满和压倒阳台的巨人是否就是那位人人敬畏的了不起的主席。他带着一种莫名的,但突然的确定事实就是如此。实际上,赛姆是个对不知名的心理危险极其敏感的男士。

他并不恐惧肉体的危险,不过他对邪恶灵魂的踪影实在太敏感。那天晚上已经有两件无意义的小事物热切地窥视他,给他的感觉是越来越靠近地狱的总部。就在他走近那位了不起的主席时,这种感觉变得无法抗拒。

实现的形式是一种孩子气的讨厌的想象。当他穿过里间走向阳台时,星期天的脸变得越来越大;赛姆心里萦绕的担心是他越靠近这张脸就会大得离谱,而他会高声尖叫。他记得孩童时,他不敢看大英博物馆里门农的面具,因为那是一张脸,而且太大了。

赛姆费力地带着一种比跳入悬崖更大的勇气走向早餐桌旁的一个空座位坐下。这些男士们用轻松的玩笑和他打招呼,就像他们是老友。他看着他们传统的外套和结实闪亮的咖啡壶,冷静了下来,然后他又把目光转向星期天。他脸异常的大,但还不算离谱。

在主席面前,所有的人都显得非常普通;乍看之下他们没有什么惹眼的东西,除了一件事,那就是因为主席的怪念头,他们的穿着都带着一种节庆式的体面,使得这顿饭看起来就像早餐婚宴。有一位男士,即使是一眼带过,也能吸引人的眼球。他至少是一名普通的或者花园里的炸弹刺客。事实上,他穿着白色的高领衣服,戴着绸缎领结,这些都是正式场合的标准穿着;但是在这个衣领之上有一个突兀的脑袋,他令人困惑的棕色头发和胡子就像斯凯岛犬,几乎把双眼都遮住了。但他的双眼从那乱糟糟的一团头发里朝外扫视时,可以看出是属于某个俄国农奴的忧郁的眼睛。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不像主席那么令人惊惧,但他全身充斥的怪异感觉只能来自一个十足的怪物。假如从那僵硬的领结和衣领中蓦然冒出了一只猫或者一条狗的脑袋,这种愚蠢的对比就足以使人瞠目结舌。

这个人名叫果戈理,是波兰人,在这个首领的圈子里被称为星期二。他的灵魂和发言都是无可救药的悲惨;他无法强迫自己去扮演星期天主席要求他的那个成功而轻浮的角色。事实上,当赛姆走进来时,这位以大胆漠视公众猜疑为政策的主席正在嘲笑果戈理无法展现常人的魅力。

“我们的朋友星期二,”主席以兼具沉静和洪亮的嗓音说道,“我们的朋友星期二看来没有领会这个计划。他打扮得像一位绅士,但他太高贵的灵魂装不出来。他坚持采取舞台上阴谋者的方式。现在如果一位绅士戴着大礼帽、穿着长礼服在伦敦四处走动,没有人会知道他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但是如果一位绅士戴着大礼帽、穿着长礼服,却趴在地上用双手和膝盖走路——那么,他就相当引人注目,这就是果戈理兄弟的做派。他带着无穷无尽的交际手段趴在地上用双手和膝盖走路,到如今他发现很难直立行走了。”

“我不善于隐藏,”果戈理带着浓重的外国口音闷闷不乐地说,“我不以这项事业为耻。”

“你善于隐藏,我的孩子,所以你的事业才会如此,”主席温厚地说,“你像别人一样尽力躲藏。但是你做不到,你瞧,你是一个笨蛋!你企图把两种前后矛盾的方法结合起来。当一位户主在他的床下发现一个男子,他可能会先停手了解一下详情。可如果他在床下发现一个戴着大礼帽的男子,情况一定是,我亲爱的星期二,他就不太可能忘记这件事。现在谈谈你曾经在毕芬海军上将的床下被发现——”

“我不善于欺骗。”星期二忧郁地说,脸红了。

“对了,我的孩子,对了,”主席沉闷而热心地说道,“你不擅长任何东西。”

在他们的对话进行时,赛姆更加专注地观察他周围的人。他一边看,一边渐渐地感觉到他对怪异的精神外物的感知力复苏了。

赛姆第一个念头是他们都有普通的身材、穿着普通的衣服,除了多毛的果戈理。不过当他观察其他人时,他意识到他们和河边那个男子有着一模一样的特性,那是一种魔鬼般凶恶的细节。那种会使原来的那个向导精致的脸变得奇形怪状的笑容,是所有细节中的典型。看那些人十次或者二十次之后,总会发现他们身上不正常的地方,而且几乎都丧失了人性。赛姆唯一能够想到的比喻就是这样,即他们看起来都像是迎合时尚的、有风度的人,但是凹陷的镜子映现他们虚假的扭曲。

只有一个个单独的例子才可以表现这种半遮半掩的古怪行为。赛姆的向导有星期一的头衔;他是理事会的秘书,扭曲的笑容比任何东西都更令人恐惧,当然除了主席的可怕的欢笑之外。不过,赛姆既然能仔细地观察他,那就能有更多的印象。他精致的脸庞很憔悴,赛姆认定是某种疾病使他消瘦;可是不知为何,他的黑眼睛流露出的忧伤否认了这一点。困扰他的不是肉体的疾病。他的眼睛因为理智的折磨而充满生气,仿佛纯粹的思想就是痛苦。

他是这帮人中的一个典型;每个人都坏得很巧妙,而且坏得不一样。他旁边坐着头发蓬乱的星期二果戈理,他的疯狂更为明显。接下来是星期三,那位德·圣尤斯塔奇侯爵,一位非常独特的人物。初看几眼,根本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除了他是席上唯一一个煞有介事地穿着上流社会服装的人。他黑色的法式胡子被修剪成方形,黑色的英式长礼服被裁剪得更加方正。对这些东西极为敏感的赛姆不知什么原因,觉得这个人带着一种丰富的情调,这情调浓得令人窒息,让人无端地想起了拜伦阴郁的诗歌中出现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息和将熄未熄的灯盏。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感觉,即他穿的不是更淡而是更软和的衣服;他的黑色比他身上的黑影更丰富、温暖,仿佛是由深色所合成。他的黑大衣看起来就像紫得发黑,黑胡子看起来就像蓝得发黑,而在阴暗浓密的胡子下,他暗红色的嘴显得放荡而轻蔑。无论如何他不是一个法国人,可能是一个犹太人;他可能是东方黑暗的中心地带某种较深刻的存在。在那些表现暴君打猎的色彩鲜艳的波斯瓷砖和图画中,你可以看到那些杏仁眼,那些黑蓝色的胡子,那些残酷的深红色嘴唇。

赛姆接着观察的是一位年迈的男士,德·沃姆斯教授,他仍然保有星期五的位子,尽管每一天都有人期待着他去世后会把位子空出来。除了他的才智,他处在高龄所致的衰退的最后崩溃阶段。他的脸和他的长胡子一样灰白,他的额头安放在一堆展现轻微绝望的皱纹里。在其他人,甚至在果戈理身上,长礼服的新郎般的光彩也不会表达出更令人痛苦的对比。他的扣眼里的红花映衬着一张铅褪色一样的脸,这个可怕的形象就像喝醉酒的花花公子把他们的衣服盖在了一具尸体上。当他相当费力而危险地站起或坐下时,比虚弱更糟糕的东西就会表露出来,这东西无端地和全场的恐怖感相关联。它并不仅仅表露老朽,而且表露腐化。另一个讨厌的想法穿过了赛姆颤抖的内心,他忍不住想到这位老人只要动一下胳膊或腿就会摔倒。

桌子的末端坐着星期六,所有人中最简单却最难对付的一个。他个子不高却结实,有一张剃得干干净净的阴沉而方正的脸,他是一位执业医师,本名叫布尔。他既有良好的教养,又有穿戴入时者的粗野,这在年轻医生中很寻常。他自信而不放松地穿着他精致的衣服,脸上通常挂着固定的笑容。他身上没有任何怪异之处,除了他戴着一副黑色的眼镜。这可能仅仅是先前出现过的神经质的想象的一种高潮,但这两片黑色的镜片令赛姆恐惧,因为这使他想起了那些基本遗忘的险恶的以及一个关于把小硬币放在死者眼睛上的故事。赛姆总是盯着那副黑色眼镜和那不带任何眼神的露齿笑容。那个垂死的教授,或者那个脸色苍白的秘书戴着它,可能会更合适。但是由这个年轻又粗俗的男士戴着它,成了一个谜。他隐去了脸上的关键部位。你说不出他的笑容或他的严肃意在何处。一部分是这个原因,另外是因为他有一种大多数人缺乏的粗俗的男子气,赛姆认为他可能是所有这些坏人中最坏的一个。赛姆甚至想,他的眼睛被遮住是因为它们太吓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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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六章 暴露

那就是六个发誓要毁灭世界的人。在他们面前,赛姆一次又一次地尽力运用自己的知识。有时候,他一度认为这些想法很主观,即他看到的只是一些普通人,其中一个很老,另一个神经质,另一个近视。但反常的象征性感觉总回落到他身上。不知为何,每个人似乎都处于事物的临界点,就跟他们处于思想临界点的理论一样。赛姆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是名副其实的站在狂野理性之路的极端。他只能像是在某个寓言中平凡的想象,如果一个人一直朝西走,直到世界的尽头,他会发现某样东西——比如一棵树——那或多或少就是一棵树,一棵被精灵控制的树;如果他朝东走至世界的尽头,他会发现另一样并不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可能是一座塔,塔的外形令人憎恶。所以这些人似乎暴烈而肆意地站起来抗逆终极时空和来自临界点的憧憬。地球的末日就要到了。

赛姆接受了这一场景,谈话也在不断进行;早餐席上众人令人困惑的反差,根本比不上发言者从容审慎的语气和可怕的主旨。他们在深入谈论一项马上要实行的阴谋。楼下的侍者说他们正在讨论炸弹和国王,他说得相当正确。仅仅三天之后,俄国沙皇就要在巴黎和法兰西共和国的总统会面。而就在这个洒满阳光的阳台上,这些笑容满面地享用着熏肉煎鸡蛋的绅士们正在决定如何干掉他俩,就连作案的工具也已选定;不错,是由黑胡子的侯爵携带炸弹毁坏一切。

按常理讲,如此接近这个真实而客观的罪行会使赛姆冷静下来,并且消除他神秘的颤抖。他会只考虑如何拯救两个人,使他们的肉体不被钢铁和咆哮的气浪撕成碎片。可事实上,现在的赛姆开始感觉到第三种恐惧,这种恐惧比他的心理憎恶或者社会责任感更锐利,更具存在感。很简单,他没有时间担心法国总统或者俄国沙皇的安全;他开始为自己担心,因为大多数谈话者几乎忽视了他。他们的脸相互靠近,几近一致严肃地争论着什么,除了有一刻当锯齿状的闪电斜刺过天空时,那位秘书歪着嘴笑了一把。可是始终有一样东西在一开始就困扰着赛姆,直到最后使他恐惧。那位主席时刻注视着他,带着极大的令人费解的兴趣。这位巨人相当安静,但他的蓝眼睛从脑袋上突显着,它们总盯着赛姆。

赛姆有一种要跳起来跨过阳台的冲动。当主席盯着他看时,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玻璃制成般脆弱。他毫不怀疑,星期天已经通过某种无声而离奇的方式察觉到他是一个间谍。他把视线扫过阳台的边缘,看见一个警察心不在焉地在下面站着,眼睛盯着闪亮的栏杆和阳光下的树木。

然后,赛姆身上产生了一种将要困扰他好多天的诱惑。在这些强势而可憎的无政府主义的头号人物面前,他几乎忘记了那位脆弱而古怪的诗人格里高利,那位渺小的、崇尚无政府主义的唯美主义者。他甚至带着一种熟悉的善意想到格里高利,仿佛他们是孩提时的玩伴。不过他依然记得,他仍然为一个承诺而受制于格里高利。他曾承诺绝不做现在他觉得几乎就在做的事情,承诺过不跳出阳台去通知那位警察。他把他的冷手从冰冷的石栏杆上抽开,灵魂因为心理的犹豫而摇摆。他只需把他对一个凶恶团体所作的轻率的誓言之线扯断,他整个人生就会像下面的广场一样开阔而充满阳光。另一方面,他只要保持过时的名誉,就会一点一点地陷入这个人类大敌的控制范围,他们的才智就像一个刑讯室。他每次朝广场望去,都会看到那位舒适的警察,他是常规和秩序的脊梁。他每次回头看早餐桌,都会看到主席仍然用令人讨厌的大眼睛安静地琢磨着他。

在万千思绪中,赛姆从未出现两种预想。第一,赛姆绝不怀疑,如果他继续孤军奋战,主席和他的理事会就会把他摧毁,可能会在一个公开的地点用一种看似不可能的方案。星期天这个人不在某个地方以某种方式布下他的铁夹子就不会轻易罢休,不是用不知名的毒药,就是制造一起突发的街头事故;不是使用催眠术,就是使用地狱的大火,星期天一定能够打击他。如果他公然挑战星期天,那他就死定了,不是在椅子里被当头打成僵尸,就是很久以后死于一种未知的疾病。如果他马上叫来警察,逮捕所有人,公布一切,调动全英格兰的力量对付这帮无政府主义者,他也许可以逃脱;不然的话就无法逃脱。这些坐满阳台的绅士俯瞰着一个灿烂而繁忙的广场;如果他们是一船俯瞰空旷海面的武装海盗,赛姆并不会感到更安全。

第二个,赛姆从未产生过在精神上输给敌人的念头。许多习惯于脆弱地崇拜才智和力量的现代人可能会在这样一个大人物的压迫下动摇他们的忠诚。他们可能会把星期天称为超人,如果真有这样的人,星期天确实会貌似其中之一,他就像一具活生生的石头雕像,带着惊天动地的空想。星期天也许可以被称为神,他的宏伟的计划坦坦荡荡,却无人可以察知;他的大脸真诚坦白,却无人可以理解。但这是一种现代的残忍,赛姆即使在极端的病态中也不会堕落到这种地步,跟任何人一样,他有惧怕强大势力的懦弱;但他不会懦弱到赞美它。

这些人边谈边吃,甚至在这方面他们也是独特的。布尔医生和侯爵照惯例漫不经心地吃着桌上最好的东西——冷雉肉,或者斯特拉斯堡馅饼。但秘书是一个素食者,他半个生番茄就着一杯四分之三的温水在认真地谈论计划好的谋杀。老教授吃着流食,这让人想起了一个老年痴呆者。在这方面,星期天甚至也保留着他古怪的对于数量的控制地位。他有二十位男士的饭量;他吃得出奇的多,巨大的胃口令人生畏,所以看他吃饭就像看见一个香肠加工厂。然而每次,当他吞完一打煎饼,或者喝完一夸脱咖啡后,他就会侧过大脑袋盯着赛姆。

“我常常纳闷,”侯爵把一片果酱面包咬了一大口之后说道,“如果我用刀子是不是会更好?大多数好东西都是用刀子完成的。把刀子捅进一位法国总统的身体,然后扭动一下,这会是一种崭新的激情。”

“你说得不对。”秘书蹙起了他黑色的眉毛说,“刀子只是用来表达对一位暴君的旧式的抱怨。而炸药不仅仅是我们最好的工具,也是我们最好的标志。它作为我们的标志如同作为基督徒祈祷时的焚香一样完美。它会膨胀,因为扩张而具摧毁之力,就像思想因为扩张而具摧毁之力。一个人的大脑是一颗炸弹。”他猛地放松了他怪异的激情并猛烈地敲着自己的脑袋喊道:“我日夜感觉我的大脑就像个炸弹。它必须膨胀!它必须膨胀!要想炸毁宇宙的话,一个人的大脑必须膨胀。”

“我还不想炸毁宇宙,”侯爵慢声慢气地说,“我想在死之前干许多残忍的事情。昨天躺在床上我想起了一件。”

“不,如果事情仅有的结束是虚无的话,”布尔医生带着他斯芬克斯式的微笑说道,“它就几乎不值得做。”

老教授那双愚钝的眼睛盯着天花板。“每个人都在心里明白,”他说,“一切都不值得做。”

接着是一种奇怪的沉默,然后秘书就开了口——

“可是我们离开正题了。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星期三如何发动攻击。我认为我们都应该同意最初的使用炸弹的想法,至于说到实际的安排,我建议明天早上他应该先去——”

话语在一个巨大的阴影之下突然中断。星期天站起身来,似乎要填满他们上方的整片天空。

“在我们讨论那个之前,”他小声且平静地说道,“让我们先去一个单间。我有特别的事情要说。”

赛姆在其他人之前站起来。选择的时刻终于来了,他想起了那把手枪。在下面的人行道上,他能听到警察在懒洋洋地走动和跺脚,早晨阳光尽管灿烂,但还是很冷。

街上传来愉快的手风琴曲。赛姆紧张地站着,仿佛那是战斗之前的军号声。他发现自己充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神奇的勇气。那动听的音乐声里充满了活力、粗野和穷人非理性的勇猛,他们在肮脏的街道上坚守礼度和基督徒的善举。他少年时成为警察的戏谑之语已经消失,他不认为自己是优秀警员的代表,也不认为自己是那个待在黑屋子里的老怪物的代表。他觉得自己是街道上所有这些善良的普通人的代表,他们每天伴着手风琴的曲子投入战斗。这种成为有人性的人的强烈的自豪感莫名地把他提升到超乎周围恶人之上的高度,至少有一刻他从星光闪耀的天穹俯视他们卑微的古怪行为。对于这些无政府主义者,他感受到一种无意识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只有当一个勇士面对强大的野兽,或者一位智者面对巨大的错误时才会感受到。赛姆明白,无论是体力,还是智力,他都比不上星期天;但在那一刻,他毫不在意,就像他并不在意他没有老虎的肌肉或者犀牛的犀角。一切都被包含在一个终极的确然中,那就是,星期天是错误的,而手风琴是正确的。他心里铿锵作响的是《罗兰之歌》中那令人惊惧、无法反驳的老话——“异教徒是错误的,而基督徒是正确的。”

这个句子用古法语的鼻音念,就有一种钢铁的铿锵和哀鸣之声。赛姆的精神摆脱了软弱的负担,他决心要拥抱死亡。如果喜欢手风琴的人们能够承担他们从前的职责,他也能。他为信守承诺而自豪,因为他是对恶棍们信守承诺。这是他对这些狂徒们的最后的胜利,他要走进他们的小黑屋,为他们无法理解的原因赴死。手风琴带着整支乐队的活力和混杂的声音奏出了进军的曲调,在自豪的生命的喇叭声中,他能听到光荣赴死的深沉的隆隆鼓声。

密谋者们已经鱼贯穿过落地窗进入后面的房间。赛姆走在最后,表面上很镇静,但他的整个大脑和身体却带着浪漫的节奏跳动着。星期天带着他们走下一条不规则的边缘楼梯,这楼梯可能是供仆人们使用的,接着走进了一间阴暗、寒冷、空荡荡的屋子,里面有一张桌子,几把长椅,像是一个被遗弃的会议室。他们都进去后,星期天关上门并上了锁。

首先发言的是愤愤不平的果戈理,他似乎充满了难言的牢骚。

“不!不!”他带着莫名的兴奋叫道,他浓重的波兰口音变得难以理解,“你说你不躲藏。你说你要暴露自己。这些都是白说。你想谈重要事情时就躲进了一个小黑屋!”

星期天温和地听着这个外国人无条理的讽刺。

“你还不理解,果戈理,”他以一种父亲般的声调说,“当他们听我们在阳台上胡说八道时,他们不会关心我们随后去哪里。如果我们一开始就来这儿,所有的饭店员工就会在钥匙孔上监视我们。你似乎对人类一无所知。”

“我为他们而死,”这个波兰人极为兴奋地喊道,“我杀死他们的压迫者。我不喜欢这些躲藏的游戏。我要在空旷的广场上猛击暴君。”

“我明白,我明白。”星期天一边在长桌的最前端坐下,一边点着头和蔼地说,“你首先为人类而死,然后你爬起来猛击他们的压迫者。这很不错。现在我请你控制自己美妙的情绪,然后和其他绅士们一起坐下。今天,我们首度谈论一个明智的话题。”

赛姆,带着他受召以来就表露的敏捷和不安,第一个坐下了。果戈理最后一个坐下,长着棕色胡子的嘴巴还在抱怨着他的妥协。除了赛姆,似乎没有人想到有人将受到打击。至于他自己,他仅有的感受是就像一个人登上了绞刑架,但无论如何都想作一次精彩的发言。

“同志们,”星期天突然站起来说,“我们参与这个闹剧已经够长了。我把你们叫到这里是要告诉你们一件事,这件事简单和震惊的程度会使楼上的侍者(他们已经很习惯我们的轻浮了)也能够在我的嗓音中听到某种新的严肃性。同志们,我们先前在讨论计划并说出了一些地点。我建议,在谈论任何别的东西之前,这些计划和地点不应该在这次会议上付诸表决,而应该完全留给某位可靠的成员来掌握。我提议星期六同志,即布尔医生。”

他们都盯着他;然后他们都在座位上惊跳了一下,因为星期天下面的言语,尽管声调不高,却句句切中要点。星期天敲了一下桌子。

“这次会议上对于这些计划和地点不准再多说一个字。当着所有人的面,对我们计划好的行动不准再提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

星期天毕生都想使他的追随者吃惊,不过好像直到此刻这些追随者才真正地吃惊了一回,他们都兴奋地在座位上摆动身子,除了赛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位子上,手握着口袋里的上了膛的左轮手枪。如果有人攻击他,他就要拼死一搏。至少他可以搞清楚星期天是不是凡人。

星期天继续稳稳地说道:“你们可能会理解,在这个自由的节日禁止自由发言只有一个可能。陌生人偷听我们,这无关紧要,他们以为我们在开玩笑。但是最重要的,甚至性命攸关的一点是,我们当中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他是个另类,他了解我们的严肃的目标,但却置之度外,他——”

秘书像女人一样突然高声尖叫。

“不可能!”他叫道,跳起来,“不可能——”

星期天把他平摊就像大鱼鱼鳍一样的巨手在桌上拍了一下。

“不错,”他慢吞吞地说道,“这个屋子里有一个间谍。这张桌旁有一个叛徒。我不想浪费更多口舌了。他的名字——”

赛姆在座位上将起未起,他的手指紧紧地扣着扳机。

“他的名字就是果戈理,”主席说道,“他就是在那儿假冒波兰人的多毛的骗子。”

果戈理跳了起来,两只手里各拿着一把手枪。三个男士几乎和他一样快地站起来卡他的脖子。教授也想要站起来。不过赛姆没看清这个场面,因为他被一块不错的阴影挡住了;他又颤抖着靠在椅子上,犹如激情松弛之后瘫痪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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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七章 德·沃姆斯教授的怪异行为

“坐下!”星期天以他一生中仅用过一两次的嗓音说道,这种嗓音会让男士们放下拔出的剑。

那三个站起来的男士从果戈理身边走开,而那个暧昧的人也回到他的座位上。

“好,我的朋友,”星期天迅速说道,就像对陌生人一样朝他讲话,“劳您驾把你的手放进马甲上层口袋里,给我看看那里装着什么好吗?”

这个长着乱糟糟黑发的可疑的波兰人脸色有点苍白了,不过他还是冷静地把两个手指伸进了口袋里,夹出来一张细长的蓝色卡片。当赛姆看见放在桌子上的卡片时,他又意识到了一个外在的世界。尽管卡片放在桌子的另一头,他也看不清印在上面的文字,但这张卡片却和他自己口袋里的蓝色卡片惊人地相似,这张卡片是在他加入反无政府主义警察机构时发给他的。

“可悲的斯拉夫人,”主席说道,“波兰的可怜孩子,面对这张卡片,你还要否认你在这个组织里——实在是太过分了吧?”

“对!”先前扮作果戈理的那个人说。听到那个长着森林似的外国头发的人发出清晰的、大众化的、带点伦敦腔的声音,每个人都吓了一跳。这是不可思议的,就像一句中国话突然搭上了苏格兰腔。

“我想你完全理解你的处境。”星期天说道。

“当然,”波兰人答道,“我要说我是一个诚实的警察。我要说的是,我认为没有一个波兰人能够模仿我的口音,就像我模仿他的口音一样。”

“我相信这一点,”星期天说道,“我相信你的口音是无法模仿的,尽管我会在洗澡时练习。你介意把你的胡子和卡片一起留下吗?”

“一点也不,”果戈理答道,他用一根手指把整个粗毛密布的头套扯了下来,露出了稀疏的红头发和一张苍白雅致的脸。“太热了!”他说。

“为了还你一个公道,我要说的是,”星期天带着一种无可否认的赞美说道,“你似乎在头套下面还保持得了十分的冷静。现在听我说,我喜欢你,后果是如果我听说你在痛苦中死去,我会苦恼两分半钟。不错,如果你向警方或者任何人告发我们,我就会拥有那两分半钟的不适。我不会老是想着你的不适。日安。小心台阶。”

这位冒充果戈理的红头发侦探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带着完全不在乎的神色走出了屋子。不过惊讶的赛姆却意识到这种轻松自在是装出来的,因为门外有轻微的跌倒声,这表明那位离去的侦探摔了一跤。

“时间飞逝,”主席以他最快乐的风格说道,在这之前他瞟了一眼手表,跟他一样,这手表也大得离谱,“我必须马上离开,我要去主持一个人道主义者会议。”

秘书看着他,眉毛动了动。“现在来进一步讨论我们计划的细节,”他有点严厉地说,“难道不是更好吗,既然间谍已经离开了我们?”

“不,我反对,”星期天打着哈欠说,就像一次不起眼的地震,“先不要去管它。让星期六处理。我该走了。下星期天在这儿吃早餐。”

可是刚刚发生的喧噪的场景使秘书几乎裸露的神经激动起来。他是一个即使是在犯罪,也很认真的人。“我必须抗议,主席,这件事不合规矩,”他说道,“我们团体的根本原则是所有计划都应当在全体会议中讨论。当然,我完全赞赏你的深谋远虑,在面对一个叛徒时——”

“秘书,”星期天严肃地说道,“如果你把脑袋带回家煮成萝卜,它可能会有用。我不确定。但可能就是如此。”

秘书像愤怒的马一样向后仰了一下。“我实在无法理解——”他要严重地冒犯星期天了。

“确实,确实,”星期天无数次地点着头说,“那是你做不到的。你无法理解。那么,你这个手舞足蹈的猴子,”他站起来咆哮道,“你不想被间谍窃听,不是吗?你怎么知道你现在没被窃听?”

说完他就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屋子,因为不可思议的轻蔑而颤抖着。

他身后有四位男士目瞪口呆,并不理解他的意思。只有赛姆听懂了,所以他有点毛骨悚然。如果星期天的最后一句话有所指的话,它的意思就是他一直被人怀疑;意思就是即使星期天无法像指控果戈理一样指控他,他也不会像相信其他人一样相信他。

其余四个人站起来,嘴里或多或少地抱怨着,他们前往另一个地方去吃午餐,因为这时早已经过了中午。教授走在最后,又慢又难受的样子。赛姆在其他人走后很久还坐着,反复思考着自己奇怪的处境。他逃脱了一次雷击,可他还处在一朵乌云下。最后他站起来走出饭店,进入莱瑟斯特广场。晴朗的白天也相当的冷,当他在街上走时,他惊讶于几片飘扬的雪花。尽管他带着剑杖和格里高利其余便于携带的行李,但他的斗篷早不知遗留在什么地方了,可能是在拖船上,也可能是在饭店的阳台上。他一边盼望着雪能够下得小一点,一边走出街道,站在一家油晃晃的小美发店的门口。这家店前面的橱窗空荡荡的,只有一具穿着晚礼服的病态的女士蜡像。

可是,雪下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快。赛姆明白,看一眼女士蜡像就足以使他意气消沉,所以他朝白色空旷的街道望去。他惊讶地看到,一个男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店外朝橱窗里看。他的大礼帽像圣诞老人的帽子,上面落满了雪花,他脚边的白色雪堆越积越高;不过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他凝视那具穿着脏兮兮的晚礼服的、苍白的蜡制玩偶。在那种天气里,有人会站着朝那家店张望足以令赛姆惊讶;但他的惊讶很快变成了一种震惊,因为他意识到站在那里的那个男子就是中风的德·沃姆斯教授。这根本不是像他这种年纪和病情的人待的地方。

赛姆起先要相信这种错乱的丧失人性的手足情谊;但他还是无法相信教授会爱上那具女士蜡像。他只能猜想他的疾病(无论是什么病)会产生某种瞬间发作的僵硬或者发呆。然而,他不想体会这种强烈的怜悯和担心。相反,他很庆幸教授的中风状态和他吃力的跛行,会让他轻而易举地把教授甩到几英里之外。赛姆一直渴望摆脱那种有毒的氛围,即使只有一个小时也好。然后他就可以理清头绪,想出他的对策,最终决定是否信守对格里高利的承诺。

他在飞舞的雪花中慢悠悠地走开了,先往北走过两三条街,又往南走过两三条街,最后走进了一家苏荷的小餐馆吃午饭。他思索着享受了四道奇特的小菜,喝了半瓶红酒,最后点上了一支黑雪茄,喝着黑咖啡,思考状态依旧持续。他坐在餐馆的二楼,这里充满了刀叉的叮当声和外国人的闲谈声。他记得,在以前他曾经想象过所有这些和蔼无害的外国人都是无政府主义者。他颤抖了一下,记起了现实的情况。但这种颤抖暗示了他开心的逃脱是一种耻辱。这酒,这普通的食物,这熟悉的地方,这些正常而健谈的人们的脸,使他几乎感到那个最高理事会只是一个噩梦;尽管他知道它是客观存在的,但它至少离他尚远。在他和他最后目睹的可耻的七人之间是高耸的房子和挤满人的街道;在自由的伦敦他是自由的,而且在自由的人们中间喝着酒。他轻松地拿起帽子和手杖走下楼梯到一楼店里。

当他走进下面的房间时,他瞬时仿佛被击中般呆若木鸡。在紧挨着空荡荡的橱窗和白雪覆盖的街道的一张小餐桌旁,那位无政府主义老教授正坐在那儿喝牛奶,他青紫色的脸仰着,眼皮下垂。赛姆一度像他倚靠的那根手杖一样僵立着。然后他带着盲目往前冲的姿势,擦过教授身边,把门冲开又甩上,站在外面的雪中。

“那个老棺材会跟踪我吗?”他咬着黄色的上唇胡子自问,“我在那个餐厅里待得太久了,以至于让那个脚步缓慢的家伙追上我。有一点值得安慰,那就是我再走得快一点话,就可以把那个家伙甩得远远的。或许是我太爱幻想了?他刚才真的是在跟踪我吗?星期天肯定不会傻乎乎地派一个跛子来跟踪我。”

赛姆一边迈着敏捷的步子出发了,一边四处甩动着他的手杖,朝考文特花园走去。他穿过大市场时,雪下得更大了,令人盲目和漫无头绪,而下午也向夜晚靠近。雪片就像一群银色的蜜蜂困扰着他。它们飞入他的眼睛和胡子,不断地刺激着他已经恼怒的神经;当他摇晃着走到舰队街入口时,他失去了耐心,找了一家茶馆,走进去歇脚。为了找借口多待一会儿,他点了第二杯黑咖啡。话音未落,只见德·沃姆斯教授蹒跚着走进店里,费力地坐下,点了一杯牛奶。

赛姆的手杖当的一声从他手里落到地上,这暗示里面潜藏着铁器。但教授没有四处张望。平常极为冷静的赛姆这时就像看到魔术的乡下人——目瞪口呆。他没看到有马车在后面跟着;他没听到店外有车轮声;从所有迹象中可以看到这家伙是步行来的。可是这个老家伙走起路来像个蜗牛,而他走起来像一阵风。赛姆猛地站起来拿上手杖,犹如对算术上的矛盾着了魔似的,迈出旋转门,没有喝一口咖啡。一辆开往岸边的巴士以一种不寻常的迅捷咔嚓咔嚓地开过。他拼命跑了一百码追上它;他跃起身,成功地抓住挡泥板,他的身子在挡泥板上摇晃着,片刻喘气之后,他爬到了上面的车厢。刚落座大约半分钟后,他听到身后一种沉重的气喘吁吁的呼吸声。

他猛地转过身去,看见巴士台阶上一顶有泥污并淌着雪水的大礼帽慢慢冒出,帽檐的阴影下是德·沃姆斯教授近视的脸和摇晃的肩膀。他带着特有的小心坐到一个位子上,用一块橡皮布毯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一直到下巴。

这个老人颤巍巍的身子和暧昧的双手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含糊的手势和惊慌的停顿,似乎都毫无疑问地表明他是个废物,他正处于身体衰朽的最后时刻。他一点点地移动,坐下时带着微微的谨慎的喘息。然而,除非被称为时间和空间的哲学实体根本不存在,否则毫无疑问,他是追着巴士跑来的。

赛姆在摇晃的车厢里蹿起身子,胡乱地看了一眼变得越来越阴暗的风雪交加的天空,跑下了台阶。他克制不住纵身飞跃的本能冲动。

他晕头转向地没有回头看,却不假思索地跑进了舰队街旁的一所小院子里,就像一只兔子跑进了洞穴。他有一个模糊的念头,那就是如果这个诡秘的老家伙真的在跟踪他,那么在那些迷宫般的小街里很快就能甩掉他。他在那些更像是缝隙,而不是通道的弯曲的巷子里冲进冲出;在他转了大约二十个弯,跑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多边形后,他停下来细听有没有追踪的声音。没有,无论如何都听不到什么声音,狭窄的街道上都落满了无声的雪花。可是,就在红狮园的后面,他注意到一个精力充沛的市民正在扫雪,清理出一块大约二十码的空地,只留下一些湿淋淋的闪光的鹅卵石。他经过这个地方时并不在意,就冲进了另一条迷宫般的街道。跑了几百码之后他又站住细听,这下他的心脏也凝固了,因为他听到那高低不平的石地上传来了那个恶魔般的跛子叮当的拐杖声和痛苦的脚步声。

头上的天空充满了飘雪的云,这使黄昏时刻的伦敦过早显得阴沉和压抑。赛姆两边的小巷的围墙都难以辨认,而且毫无特色;墙上没有小窗,也没有任何的小眼。他再次感到一种冲出这迷宫式的街区,重新来到开阔的灯光照耀的大街的冲动。可是他躲躲闪闪地走了很长时间才来到大道上。他这一次是比预想的要走得远得多。他好像来到了巨大空旷的鲁嘉特马戏场,看到了耸立在天空中的圣保罗大教堂。

他看到这些空旷的大路也吃了一惊,仿佛有一场瘟疫扫过全城。然后他告诉自己一定程度的空旷是正常的,空旷首先是因为这场危险而严重的暴风雪,其次是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想到星期天这个词,他就咬了一下嘴唇;这个词从今以后就像一个下流的双关语,被他使用。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下,整个城市的天空变成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绿色的微明,人们就像身处海底。圣保罗大教堂黑暗的圆顶后面压抑而阴沉的落日展现出烟雾似的邪恶色彩——病态的绿色,死气沉沉的红色,衰朽的青铜色,色彩鲜艳得足以突出雪的纯白色。但是映衬着这些沉闷的色彩,大教堂的黑色身躯拔地而起,在大教堂的顶上是凌乱泼洒的雪的污迹,雪似乎仍然紧握着阿尔卑斯山峰不放。雪花偶尔会落下来,但只是把大教堂的圆顶从上到下半个遮住,同时以完美的银色衬托出圆顶和十字架。赛姆看到此景,突然挺直了腰板,并且用剑杖不由自主地敬了个礼。

他知道那个邪恶的家伙,他的影子,正在或快或慢地跟上来,可他不在乎。

当天空变暗时,地球上的高处却很明亮,这似乎是人类信仰和勇气的标志。魔鬼们也许可以占领天堂,但他们控制不了十字架。他有一种新的冲动,要揭穿这个手舞足蹈、跳着脚追踪他的中风老头的秘密。于是他转身朝向马戏场的那个园子的入口,手里拿着剑杖,准备直面他的追踪者。

德·沃姆斯教授慢吞吞地走过一条弯曲的巷子,他不自然的身躯映衬着一盏孤独的煤气街灯,不禁使人想起了儿歌中那位虚构的人物,“走了蜿蜒的一英里的驼背”。走了这么多迂回曲折的道路,他看起来就像散了架一样。他走得越来越近,灯光映照着他仰起的眼镜片以及他仰起的沉着的脸。

赛姆等着他就像圣乔治等待恶龙,就像一个人等着最终的解释或者死亡。老教授走到他眼前,就像一个完全的陌生人又走过去,忧伤的眼睛一眨不眨。

这种沉默且不期而至的装模作样令赛姆极为恼火,这家伙苍白的脸和他的仪态似乎在证明这场跟踪只是一起意外。赛姆升起一股介于痛苦和孩童式的嘲弄之间的激情,他胡乱地做了一个似乎要敲掉这个老家伙的帽子的手势,大喊了一句“快来抓我”,然后撒腿就跑过了白色空旷的马戏场。现在隐藏已不可能;转过头去,他看到这位老绅士的黑色身躯摇摇晃晃地迈着大步跟在他后面,似乎有意要赢一英里赛跑。但是安放在那个跳动身躯上的脑袋仍然苍白、严肃、像个教授,就像一个安放在丑角身体上的演讲者的脑袋。

这场令人吃惊的追踪迅速穿过鲁嘉特马戏场,越过鲁嘉特山,绕过圣保罗大教堂,通过奇普赛德,赛姆记起了他所知的噩梦。然后,赛姆转身走向河边,最后几乎走下了码头,他看见一家低矮的亮着灯的酒馆的黄色窗格,于是疾步走进去点了啤酒。这是一个肮脏的小酒馆,零散地坐着几个外国水手,这是一个可以抽鸦片、动刀子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德·沃姆斯教授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坐下,要了一杯牛奶。

正文 第八章 教授的解释

当赛姆发现自己终于坐在一把椅子上,并且对面落座的是那个有着上扬眉毛和铅色眼皮的教授时,他的恐惧感又回来了。来自残酷的理事会的这个诡异的家伙肯定是在跟踪他。假如这个家伙兼具中风病人和跟踪者的角色,那么这两者巨大的反差可能会使他更感兴趣,但绝不会更镇静。稍稍有些安慰的是他发现了这个教授,而教授也许只能通过某起严重的事故才能发现他。在教授喝牛奶之前,他已经喝完了整整一壶的麦芽啤酒。

不过有一种可能性使他既抱有希望,又无可奈何。有可能这种恶作剧意味着对他并没有任何怀疑,这只是某种正常的做法或前兆。可能这愚蠢的蹦蹦跳跳,他应当理解成某种友好的信号。可能它是一种例行公事。可能新任命的星期四总是被人沿着奇普赛德追赶,就像新任市长总是被人护送着通过那里。在赛姆能够策略性地发问之前,这位年老的无政府主义者未作任何准备地突然问道——

“你是不是警察?”

无论赛姆怎样预设,他都不希望会遇到这么一个严酷而实际的问题。他当时的心态恰巧能够使他带着一种粗鲁而滑稽的神色作出回答。

“警察?”他边说边暧昧地笑,“到底是什么使你联想到我是警察?”

“过程很简单,”教授耐心地答道,“我先前认为你看起来像个警察。我现在也这么认为。”

“我先前走出餐馆时错误地戴了顶警察的帽子吗?”赛姆激动地微笑着问道,“难道我在身上的某个部位贴了号码吗?难道我的靴子看起来戒备心十足吗?我为什么必须是一个警察?让我做一个邮差吧。”

老教授带着不以为然的严肃摇了摇头,可赛姆带着狂热的嘲讽继续说:“不过我可能误解了你的德国哲学的微妙之处。可能警察是一个相对的术语。从进化的意义上来讲,先生,猿猴相当缓慢地蜕变成警察,所以我本人绝对看不出他们细微的差别。猴子或许会变成警察。可能克拉彭公共草地上的少女也会变成警察。我不介意可能变成一个警察。我不介意变成德国思想中的任何东西。”

“你参加了警队吗?”老人问道,不理睬赛姆所有即兴的孤注一掷的玩笑话,“你是一个侦探吗?”

赛姆的心脏凝固了,但他的脸色没变。

“你的暗示很可笑,”他开口道,“究竟为什么——”

老人兴奋地用他中风的手猛敲了一下摇摇晃晃的桌子,差点把它打碎。

“难道你没有听到我问了一个清楚的问题,你这个油嘴滑舌的间谍?”他疯狂地高声叫道,“你是不是一个警方的侦探?”

“不是!”赛姆答道,仿佛站在绞刑台的踏板上。

“你发誓,”老人说,把身子向他侧过来,他的死气沉沉的脸变得令人作呕地鲜活。“你发誓!你发誓!如果你发了假誓,你就会被打入地狱!魔鬼肯定会在你的葬礼上跳舞!噩梦将浮现在你的坟头!不会错!你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你是一个炸弹刺客!难道你绝对不是一个侦探吗?难道你不是一名英国警察吗?”

他把笨拙的手肘远远地横过桌子,把一只皮肤松弛的大手像帽檐一样伸到耳边。

“我不是英国警察。”赛姆带着离奇的镇静答道。

德·沃姆斯教授带着一种难懂的和善而崩溃的神色靠回到椅子上。

“很遗憾,”他说道,“因为我是。”

赛姆的身子笔直地跳起来,把身后的椅子撞退了。

“因为你是什么?”他沙哑地问道,“你是什么?”

“我是一名警察,”教授第一次满面堆笑,连眼镜片都透着笑意,“不过因为你认为警察只是一个相对的术语,我就和你没什么关系了。我是英国警察的一员,不过因为你告诉我,你不是一名英国警察,我只能说我先前是在一个炸弹刺客俱乐部遇到你。我认为我应该逮捕你。”说完这些话,他把一张蓝色的卡片放到桌上,这张卡片和赛姆自己马甲口袋里的那张一模一样,这是他警察权力的象征。

赛姆一度以为宇宙真的颠倒了,所有的树木都向下生长,所有的星星都位于他的脚底。然而,相反的信念慢慢地浮现了。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宇宙真的颠倒了,不过现在颠倒的宇宙又恢复过来了。这个他一整天都在逃避的魔鬼只是一个寻常的老大哥,他在桌子的另一边坐着嘲笑他。这一刻他没有问任何细节化的问题,他只知道一个愉快而愚蠢的事实,那就是,这个以危险的逼人之势追踪他的幽灵,竟是一个企图赶上他的影子般的朋友。同时他明白他是一个笨蛋和自由人。从病态恢复过来的过程中,一定会有益于健康的蒙羞。在这样的临界点上只有三种可能:首先是不朽的撒旦式的自豪,其次是眼泪,第三是欢笑。赛姆的自负使他把第一种过程坚持了几秒钟,然后他突然采取了第三种方式。他把自己蓝色的警察证书从马甲口袋里掏出来甩在桌上;然后他把头猛地往后仰,直到穗状的黄胡子几乎直指天花板,就粗野地狂笑起来。

甚至在这个封闭的恒久地充斥着刀叉、盘子、罐头的叮当声和人的喧嚷声,以及突发的扭打和逃窜的小酒馆里,赛姆的笑声所具有的某种荷马式的魔力使得许多半醉的男子扭过头来看。

“你在笑什么,朋友?”一个码头工人好奇地问。

“笑我自己。”赛姆答道,又回到了他出神反应的痛苦中。

“振作起来,”教授说道,“不然你会变得歇斯底里。再喝点啤酒。我也喝。”

“你还没有喝你的牛奶。”赛姆道。

“我的牛奶!”教授以咄咄逼人的、深不可测的轻蔑语气说道,“我的牛奶!你认为我离开了那帮残忍的无政府主义者的视线就会正眼瞧这讨厌的东西吗?在这个屋子里,我们都是基督徒,尽管可能,”他扫了一眼周围喧嚣的人群补充道,“不是绝对的基督徒。喝完我的牛奶?该死!好,我就把它搞完!”他说完,就把平底无脚杯推下了桌子,玻璃撞碎,奶白色的液体洒了出来。

赛姆愉快而好奇地盯着他。

“我现在明白了,”他叫道,“你肯定不是一个老人。”

“我不能在这儿把面具撕下来,”德·沃姆斯教授答道,“它是一个精心制作的伪装。至于我是不是一个老人,这不能由我来说。去年我三十八岁。”

“不错,不过我的意思是,”赛姆不耐烦地道,“这对你无关紧要。”

“对,”教授漠然答道,“我很容易得感冒。”

赛姆笑了起来,他的笑声里有一种疯狂而脆弱的解脱感。一想起中风的教授其实是一个被舞台生涯精心装扮起来的年轻演员,他就觉得好笑。可是他觉得,即使一只胡椒瓶掉到地上,他也会笑得同样响亮。

“你知不知道,”他问道,“那个果戈理是我们自己人?”

“你问我?不,我不知道!”赛姆惊讶地说道,“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不比死人知道得更多,”自称为德·沃姆斯教授的人答道,“我原先以为星期天在说我,我怕得要死。”

“我当时也以为他在说我,”赛姆鲁莽地笑着说,“我一直把手搭在我的左轮手枪上。”

“我也是,”教授严肃地说,“果戈理明显也是。”

赛姆感叹着在桌上敲了一下。

“是呀,那里有我们三个人!”他叫道,“七人中有三人足以搏一下了。要是我们当时就知道有三个人就好了!”

德·沃姆斯教授的脸阴沉下来,他的目光低垂着。

“我们是三个人,”他说,“即使我们是三百个人,我们仍然干不成事。”

“即使我们三百对四个也不能成事?”赛姆问道,一脸嘲弄的神色。

“不能,”教授冷静地说道,“即使我们三百人对星期天一个也不能成事。”

只提到这个名字,赛姆就会又冷又愁;他心里的笑意消失了,嘴唇上的笑意也在消失。难忘的星期天的面孔像一幅彩色照片,跃入他的心中,令他惊恐。他注意到星期天和他的所有追随者的区别,那就是,这些追随者的面孔,不论多么残酷或邪恶,都会像普通人的面孔一样逐渐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而星期天的面孔则会变得越来越清晰,就像一个人的画像慢慢在记忆中复活。

他们都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就像香槟酒突然冒泡一样,赛姆的话语喷涌而出。

“教授,”他叫道,“这让人无法忍受。你害怕这个人吗?”

教授提起了他沉重的眼皮,张大了蓝色的眼睛,以一种超然的真诚盯着赛姆。

“是的,我害怕,”他温和地说,“你也害怕。”

赛姆沉默了。然后他站直身子,就像一个被侮辱的人,接着用力地把椅子推到一边。

“是的,”他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嗓音说道,“你是对的。我怕他。所以我对上帝发誓,我一定要抓住这个让我害怕的人,并且扇他的嘴巴。即使天空是他的宝座,地球是他的脚凳,我发誓也要把他拉下来。”

“怎么拉?”教授盯着他问道,“为什么要把他拉下来?”

“因为我怕他,”赛姆道,“任何人都不应该在宇宙里留下他害怕的东西。”

德·沃姆斯教授暗暗地惊讶着对他眨了眨眼睛。他想要开口,可是赛姆低声地带着一种野蛮而欣喜的暗示继续说道——

“谁愿意屈尊打倒那些他不害怕的东西?谁愿意贬低自己变得像普通的职业拳击手一样勇敢?谁愿意无畏地弯腰——就像一棵树?和你害怕的事物搏斗。你不会忘记有一个古老的故事,讲的是一位英国教士为西西里岛上的盗贼作了最后一次葬礼,而这个着名盗贼临死时说道,‘我不能给你钱财,但我可以给你一个终生的建议:把拇指按在剑上,然后向上刺’。所以我告诉你,如果你要刺星星就向上刺。”

教授看着天花板,这是他习惯的一种姿态。

“星期天是一颗恒星。”他说道。

“你该把他看作一颗坠落的星星。”赛姆说着戴上了帽子。

他决然的姿势使教授也茫然地想站起来。

“你有没有想过,”他宽厚而困惑地问道,“你将去哪里?”

“是的,”赛姆马上答道,“我将去阻止他们在巴黎扔出炸弹。”

“你想过如何做吗?”教授问。

“没有。”赛姆同样决然地说道。

“你当然记得,”德·沃姆斯教授一边说,一边拉了拉胡子朝窗外望去,“当我们匆匆忙忙地解散时,对于暴行的整个安排还控制在那位侯爵和布尔医生的手中。侯爵现在可能正在渡过海峡。不过他去哪里、做什么,可能连星期五也不清楚;当然我们也不知道。唯一的知情者是布尔医生。”

“去它的!”赛姆叫道,“我们还不知道他在哪里。”

“是的,”教授令人费解而心不在焉地说道,“可我知道他在哪里。”

“你会告诉我吗?”赛姆热切地盯着他问。

“我带你去那儿。”教授说完,从衣帽钉上拿下他的帽子。

赛姆站着大喜过望地盯着他。

“你什么意思?”他严厉地问,“你会参加我的行动吗?你愿意承担风险?”

“年轻人,”教授愉快地说道,“我很高兴注意到你认为我是一个懦夫。对此我只会说一个字,而这也完全符合你的哲学辞令的表达方式。你以为有可能扳倒星期五。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不过我要去试一下。”他们推开了酒馆的门,一阵刺骨的寒风吹了进来。他们走出去,来到码头边黑暗的大街上。

地上的积雪大多已融化,或是被人踩成了烂泥,时不时也有一块积雪在黑暗中显露出灰白,但不是白色。狭窄的街道潮湿而且充满了水洼,水洼凌乱地映射着闪亮的路灯,偶尔就像某个堕落的世界的碎片。赛姆穿过这光与影的交集时,感到一阵晕眩;但他的同伴走得很轻松,在街的尽头,灯光照耀下的些许河面看起来就像一条燃烧的火舌。

“你去哪里?”赛姆问。

“就在刚才,”教授答道,“我绕过街角看了看布尔医生是否已经上床睡觉。他很会养生,早早就睡了。”

“布尔医生!”赛姆不禁惊叫,“他就住在街角附近吗?”

“不,”他的朋友回答,“事实上他住得挺远,在河的那一边,不过在这儿,我们可以看清他是否已经睡觉。”

说着他就转过了街角,面对着一个洒着点点光斑的阴暗的河面,他用手杖指向了河对岸。在似乎俯瞰泰晤士河口的萨利这一边,有一排又高又大的廉价公寓楼,像工厂的烟囱一样升到一个疯狂的高度,上面点缀着闪灯的窗户。它们特别的姿态和位置使整个街区的大楼看起来就像长着一百只眼睛的巴别塔。赛姆从未见到过美国的摩天大楼,所以他只能在梦境里想象这些大楼。

当他凝视时,这幢亮着无数个灯的大楼,最高的一盏灯突然熄灭了,仿佛这个黑色的阿耳戈斯在对他眨眼。

德·沃姆斯教授转过身来,用手杖敲了一下靴子。

“我们来得太晚了,”他说,“懂养生的医生已经睡觉了。”

“你说什么?”赛姆问,“他就住在那里吗?”

“是的,”德·沃姆斯教授说,“就住在你看不见的一扇窗子的后面。一起去吃点晚餐吧。我们必须在明天早上拜访他。”

说完,他就带着赛姆穿过几条偏僻小路,来到辉煌而喧嚣的东印度码头路。对这一带很熟悉的教授来到了一排点灯的,蓦然展现微明和宁静的地方,在那里一家年久失修的古老的白色小客栈就伫立在离路边二十英尺远的地方。

“你可以意外,在这儿找到不错的英国客栈老得就像化石,”教授解释道,“我有一次在伦敦西区找到一家像样的客栈。”

“我猜,”赛姆微笑着说,“这是伦敦东区的一家同样像样的客栈?”

“是的。”教授一本正经地说完,走进了客栈。

在那里他们吃得很痛快,睡得也很痛快。这些神奇的人们精心煮就的豆子和咸肉,以及他们从地窖中取出的令人惊讶的法国勃艮地红葡萄酒使赛姆极为兴奋地感受到一种新的友谊和舒适。在所有这些严峻考验中,他根深蒂固的恐惧就是孤立,此刻没有任何言语可以表达孤立和拥有一个同盟者之间的天渊之别。数学家也许会承认四是二的两倍。但二不是一的两倍;二是一的两千倍。这就是为什么尽管有上百种的不利条件,世界仍然要回归一夫一妻制的原因。

赛姆第一次可以尽情地倾诉他整个令人吃惊的故事,就从格里高利把他带到河边的小酒馆开始讲起。他悠闲而详细地演讲,就像一个人对着他的老友讲话。他旁边扮作德·沃姆斯教授的那个人也一样健谈。他的故事几乎跟赛姆一样的愚蠢。

“你打扮得太好了,”赛姆道,喝光了一杯马孔葡萄酒。“比上了年纪的果戈理好得多。我一开始就认为他的毛发太多了。”

“这是艺术观点上的差异,”教授沉静地答道。“果戈理是一个空想家。他伪装成一个不切实际的或者具有柏拉图式理念的无政府主义者。但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我是一个肖像画家。但实际上,把我说成一个肖像画家还不充分。我就是一幅肖像。”

“我听不懂你的话。”赛姆道。

“我就是一幅肖像,”教授重复道,“我就是着名的德·沃姆斯教授的肖像,我认为他现在在那布勒斯。”

“你是说你伪装成他,”赛姆道,“可是难道他不知道你在白白地冒他的名?”

“他当然知道。”他的朋友高兴地说。

“那他为什么不告发你?”

“我已经告发过他。”教授答道。

“你务必解释一下。”赛姆说。

“我很乐意解释,如果你不介意听听我的故事的话。”这位着名的外国哲学家答道。“我本身的职业是演员,我的名字叫威尔克斯。当演员时,我结交各种各样放荡不羁的文化人和恶棍朋友。有时我接触黑帮的外围分子,有时我接触到艺术界的乌合之众,偶尔也会接触政治难民。在一个流亡的梦想家的巢穴里,我被引见给伟大的德国虚无主义哲学家,德·沃姆斯教授。除了他的外表,我对他了解不多。我仔细地琢磨过,他的外表非常令人讨厌。我明白,他证明了宇宙间的毁灭原则就是上帝;因此他强调要有一种狂暴而持续的能量来撕毁一切事物。他说能量就是一切。他又瘸又近视又有点中风。我遇到他时心情浮躁,我厌恶他到了极致,于是就决定模仿他。如果我是一个画家,我就会画一幅漫画。可我只是一个演员,我就只能把这幅漫画表演出来。我伪装自己,有意要疯狂而夸张地表现这位老教授下流而衰老的形象。当我走进满是他的支持者的房间时,我期待着会受到哄笑,或者(如果他们更过分的话)遭受到他们咆哮般的愤怒的侮辱之辞。我无法描述我感受到的惊讶,因为我进去时面对的是带着敬意的沉默,接着是(当我第一次张开嘴唇时)仰慕的低语声。对于完美艺术家的诅咒降临到我身上。我太敏锐,太真诚了。他们以为我真的是那位伟大的崇尚虚无主义的教授。当时我是一个心理健康的年轻人,我承认这对我是个打击。然而,在我能够完全恢复过来之前,我的两三个仰慕者跑过来表达愤怒,他们告诉我,隔壁房间里正上演着对我的公开侮辱。我详细地询问这件事。可能是一个莽撞的家伙装扮好自己对我进行可笑的模仿。我喝了太多不该喝的香槟酒,在愚蠢的一念之下,我决定观察一下形势。结果正对着听众的怒视以及我扬起的眉毛和冰冷的眼神,那位真正的教授走进了房间。”

“我几乎不需要说产生了冲突。围在我身边的厌世主义者焦急地从一个教授看向另一个教授,想想明白哪一个更站不住脚。但我赢了。我的对手是这样一个不健康的老人,和我这样一个正处在壮年的年轻演员相比绝不会显得更虚弱。你看,他真的患有中风,在这种确定的限制条件下,他中风的样子就比不上我的严重。然后,他企图在思想上批判我的主张。我借用非常简单的托词进行反驳。每当他述说除他之外无人能懂的东西时,我就答以某样连我自己也不懂的东西。‘我无法想象,’他说道,‘你会臆想出这么一条进化即否定的原理,因为这条原理中固有的缺陷是构成变异的一项要素。’我轻蔑地答道,‘你是在品克沃兹的着作中读到这些东西的;退化在优生学上起作用的观点很久以前就被格鲁姆普揭示了。’我不必说世上从没有品克沃兹和格鲁姆普那样的人。但是周围的人(着实令我惊讶)却似乎对他们印象很深,这位教授发觉学术性的神秘方法使他在一个更为大胆的对手面前处于下风,就诉诸才智的一种更为大众化的表达方式。‘我明白了,’他冷笑道,‘你像伊索寓言中那头虚伪的猪一样获胜了。’‘而你像,’我微笑着答道,‘蒙田散文中的豪猪一样失败了。’我需要指出蒙田散文中没有豪猪吗?‘你的噱头成功了,’他说,‘你的胡子也成功了。’对于这种真实而机智的话语,我无法进行聪明的回答。不过我尽情地笑了,并胡乱地答道‘就像泛神论者的靴子,’然后带着所有胜利的荣耀迅速转身走了。这位真正的教授被扔了出去,尽管没人对他使用暴力,但一个男子非常耐心地企图扯下他的鼻子。我相信,现在他在欧洲到处被当作一个可爱的骗子。你瞧,他明显的认真和愤怒使他更显得有趣了。”

“嗯,”赛姆说道,“我能够理解你为了一个晚上的恶作剧戴上他肮脏的老胡子,可是我无法理解你再也没把它摘下来。”

“这就是故事的后半部了。”这位演员说道。“我离开现场时,身后是虔诚的鼓掌欢呼声,我一瘸一拐地走到街道上,盼望着能快点走得足够远,以便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令我惊讶的是,当我转过街角时,我觉得肩头被人一碰,转过身去却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高大警察的阴影下。他告诉我,我被通缉了。我立刻摆出中风病人的样子,以浓重的德国口音高叫道,‘对了,全世界被压迫者都需要我。而你拘捕我是基于我是伟大的无政府主义者德·沃姆斯教授的指控。’警察面无表情地查看了他手中的一张纸,‘不,先生,’他礼貌地说,‘你完全错了,先生。我拘捕你是基于你不是着名的无政府主义者德·沃姆斯教授的指控。’这种指控,即使是刑事上的,也肯定是两者中较轻的一种,所以我跟他走了,尽管心有疑虑,但并不惊慌。我被带进了几个房间,最后被带到一位警官的面前,他解释说他们正对无政府主义的核心层展开一场严肃的战役,而我的这种成功的伪装,可能对公共安全具有极大的价值。他给我一份丰厚的薪水和这张蓝色的小卡片。虽然我们的谈话不长,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具有丰富的知识和众多古怪念头的人;但我不能告诉你太多关于他个人的事,因为——”

赛姆放下了他的刀叉。

“我明白,”他说,“因为你是在一间黑屋子里和他谈的话。”

德·沃姆斯教授点了点头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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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九章 戴眼镜的人

“勃艮地红葡萄酒令人愉快。”教授放下酒杯哀伤地说道。

“你的样子看起来并不愉快,”赛姆说,“你喝酒的样子就像在喝药。”

“你必须原谅我的仪态,”教授忧郁地说,“因为我的处境相当怪异。我的内心确实充满了孩童般的欢欣;但我对中风教授角色入戏太深,所以现在我无法停止扮演。即便是在我与朋友们相处,不必再伪装自己时,我仍然会忍不住慢条斯理地讲话,并且在额头上撑起皱纹——就像我的额头就这是这样。我可以显得很快乐,你懂的,但表现的是一种中风病人的方式。我心头涌动着最活泼的呼喊,但它们从我嘴里出来时却完全不同了。你会听见我说,‘快点,老兄!’这会使你落泪的。”

“确实如此,”赛姆道,“不过我觉得,除此之外,你还有其他的担忧。”

教授动了一下身子又盯着他看。

“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家伙,”他说,“与你合作令我愉快。是的,我心头有一片沉重的阴云。我要面对一个巨大的问题。”说完,他把裸露的额头埋进了双手里。然后他低声说——

“你会弹钢琴吗?”

“会的,”赛姆有点惊讶地说,“我应该有这方面的特长。”对方不说话,他就接着又说:“我相信沉重的阴云已经被移走了。”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教授在双手阴影里开了腔——

“如果你会使用打字机的话也很不错。”

“谢谢你,”赛姆说道,“你在恭维我。”

“听我说,”对方说,“你要记住明天我们去见谁。你和我明天将要做的事情比从伦敦塔里偷窃王冠上的宝石还要危险得多。我们将从一个非常狡猾、强硬、邪恶的人身上盗取秘密。我相信,除了星期天之外,没人会像那个戴太阳镜、龇牙咧嘴的小个子医生一样令人惊讶和畏惧。他可能没有对死亡的那种狂热,那种对无政府主义的疯狂的殉教精神,而这些正是那位秘书的典型特征。不过秘书的狂热具有一种人性化的感伤力,而且几乎是一种补偿性的特征。但这个小个子医生具有一种野性的理智,这比那位秘书的病态更令人震惊。你不会没有注意到他可憎的男子气和活力。他蹦蹦跳跳像一只印度皮球。基于这个,当星期天把关于这次暴行的所有计划锁进布尔医生黑色的圆脑袋时,他不会睡着(我怀疑他是否睡过觉。)。”

“你认为,”赛姆说道,“如果我对他弹钢琴,这个独特的恶魔就会平静下来吗?”

“别傻了,”他的朋友说,“我提到钢琴,是因为它给人敏捷而不受约束的手指。赛姆,如果我们既要经历这次面谈,又要活着清醒地出来的话,我们之间必须有一套这个畜生看不出的暗号规则。我做了一套和五个手指相对应的粗略的字母密码——就像这样,瞧,”他在木桌上摆弄着手指说,“B A D,bad,这个词我们经常要用到。”

赛姆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开始琢磨这个方案。他的脑子对解难题是出奇的快,而且玩魔术他的手也很巧。很快的,他就学会了在桌子或膝盖上随意地敲击出要传达的简单信号。不过酒和友谊总是会激励赛姆表现出滑稽的睿智,教授很快发现自己应付不了新语汇的过于庞大的能量,而这些新语汇正是从赛姆兴奋的大脑蹦出来的。

“我们必须要几个词语暗号,”赛姆严肃地说,“就是我们会需要表达细微意义差异的词语。我最喜欢的词是‘coeval’。你呢?”

“别装傻了,”教授悲哀地说道,“你不知道这有多严肃。”

“还有‘lush’,”赛姆敏锐地摇了摇头说,“我们必须有‘lush’,这个词可以指草,你不知道?”

“你以为,”教授愤怒地问道,“我们将和布尔医生谈草的事?”

“我们可以用好几种方式来处理这个话题,”赛姆沉思着说道,“而且可以毫不牵强地引用这个词。我们可以说,‘布尔医生,作为一个革命者,你应该记得有一个暴君曾经建议我们吃草;事实上,我们很多人看着新鲜繁茂的夏天的绿草……’”

“你明不明白,”对方说,“这是一个悲剧?”

“完全明白,”赛姆答道,“悲剧中也要喜气一点才好。除了这,你还能他妈的做什么?我希望你的这种语汇有更宽广的应用范围。我想我们不能把它从手指延伸到脚趾吗?那就需要我们在谈话中脱掉靴子和袜子,不管我们如何低调地完成——”

“赛姆,”他的朋友严厉而简洁地说道,“上床睡觉!”

不过,在床上,赛姆还是花很长时间来掌握这套密码。第二天早晨,东方还是漆黑一团,他醒来的那一刻发现他灰白胡子的盟友如鬼魂般站在他床边。

赛姆眯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才慢慢回过神,甩开毯子,站了起来。最为怪异的是,赛姆头天晚上所感受到的安全和友善都随着毯子从他身上滑落那一刻消失,此刻他只觉得寒冷和危险。不过,他对他的伙伴仍怀着满满的信任和忠诚,这是即将走上绞刑台的两个人之间的信任。

“对了,”赛姆边穿裤子,边强作欢笑地说,“我梦到了你的那套密码。你把它编出来花了很长时间吧?”

教授没有回答,双眼盯着前方风雪交加的海面,所以赛姆又重复了一下他的问题。

“我说,你发明这些花了很长时间吧?别人以为我擅长这些,这是很费时间的苦差事。你是当场背下来的吗?”

教授一声不吭,双眼圆睁着,他脸上挂着肤浅的笑容。

“你花了多长时间?”

教授一动不动。

“去你的,你不会回答吗?”赛姆叫道,蓦地蹿起一股火,骨子里却是恐惧。不管教授能不能回答,他总归没有回答。

赛姆转过头去,盯着那张羊皮纸一般的僵硬的脸和那双失神的蓝眼睛。第一个念头是教授发了疯,但他的第二个念头却更为可怕,毕竟,他对这个视为朋友的怪异家伙了解有多少呢?除了这个家伙参加过无政府主义者的早餐会以及一个可笑的故事,还有什么呢?除了果戈理之外,竟然还会遇到一个朋友,这太不可能了!这家伙是想通过沉默别出心裁地宣战吗?他现在凝视的仅仅是一个最新叛变的三重身份的叛徒吗?他站在这种冷酷无情的沉默中,尽力张大耳朵。他几乎幻想着他听到来抓他的炸弹刺客在外面的走廊里轻轻移动的声音。

赛姆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朝下看,接着大笑起来。尽管教授像一尊塑像无声地站在那里,五根默然的手指却在死寂的桌面上舞动着。赛姆注视着那灵巧的手指在灯光下的动作,完全明白他要传达意思。

“我将只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我们必须习惯这种方式。”他带着不耐烦厉声回答道。“好吧。我们出去吃早餐吧。”

他们一言不发地取了帽子和手杖;当赛姆拿到他的剑杖时,他握得紧紧的。

他们在一个流动咖啡摊上待了几分钟,喝了咖啡,吃了粗糙而厚实的三明治,然后过了桥。这时的河,在灰蒙蒙的、却越来越亮的天光下显得如地狱般荒凉。他们来到他们在河对岸见过的那栋大楼的下面,开始无声地攀登无数裸露的石台阶。他们时不时停下来,靠在栏杆上简短地谈论几句。大约每隔一层楼梯,他们会经过一扇窗户;每扇窗户都向他们展示了一个苍白而悲惨的黎明,太阳正在艰难地在伦敦上空升起。透过每扇窗户无数的石板瓦,屋顶看起来就像雨后涌起的灰色海洋的灰色波涛。赛姆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他崭新的冒险之旅具有某种冷酷而清醒的特质,这比以前疯狂的冒险更糟糕。比如,昨天晚上在梦中,这幢高耸的廉价公寓就像一座塔。此刻他正走上这些乏味而无休止的台阶上,台阶连绵不绝的样子几乎使他困惑和气馁。可是,这不是梦境或任何可能导致夸大或错觉的东西所造成的强烈恐惧。台阶的连绵不绝更像是空洞而无限的算术题,它难以想象,却对思维必不可少;或者它就像天文学中描述恒星距离的令人眩晕的表达式。他正在攀登理性之屋,这件事比非理性本身更可怕。

当他们登上了布尔医生家的楼梯平台时,最后一扇窗户向他们展示了一个刺眼的白色黎明,而天边一团团的艳红,与其说是红色的云彩,倒不如说是红色的泥土。当他们走进布尔医生空无一物的阁楼时,那里一片光明。

萦绕在赛姆心头的是一种和这些空房间以及严峻的黎明相关的半新半旧的记忆。他一看到正在阁楼的书桌上埋头写东西的布尔医生,他就想起了那段记忆——法国大革命。那里本该有一架断头台映衬着刺眼的红白色晨光。布尔医生只穿着白衬衫和黑马裤,剃过的黑色脑袋就像刚脱掉假发,他也许是马拉或者更为懒散的罗伯斯庇尔。

当看清楚布尔医生时,法式的想象消失了。雅各宾派都是空想家,而这位男士身上却有一种危险的实利主义。他的位置给了他一种崭新的外表。来自强烈白色晨光的那边勾勒出明显的阴影,使他比先前在饭店阳台上吃早餐时显得更苍白消瘦。而包围他的两只眼睛的两块黑镜片就像他脑袋上的两个黑洞,使他看起来就像个死神头。确实,如果死神本人曾经坐在木桌旁写东西,那很可能就是布尔医生。

当这两个人进来时,布尔医生抬起头来,极力维持微笑,同时像弹簧似的迅速站起身来,这种敏捷,教授以前曾提到过。他为他俩放好椅子,走向门后的衣帽钩旁,穿上黑色粗花呢制的外套和马甲;他麻利地扣上扣子,又坐回桌旁。

他良好的情绪和安静的仪态使他的两个对手无可奈何。短暂的犹豫之后,教授打破沉默说:“很抱歉这么早就打扰你,同志。”他小心翼翼地延续着慢吞吞的德·沃姆斯风格。“毫无疑问,你为巴黎行动作好一切安排了吧?”他无限地拉长语调继续说,“我们得到的讯息使我们不能容忍任何的拖延。”

布尔医生又笑了,但仍然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们。教授又开口了,每说出一个乏味的词之前,都是一个停顿——

“请不要认为我过于唐突。我建议你改变那些计划,如果已经太迟了,就带着尽可能多的支持跟随你派出的行动者。如果我们要进行这个计划,赛姆同志和我倒有一段来不及讲述的经历可供参考。不过,如果你真的觉得我们的经历对于理解我们即将讨论的问题必不可少的话,我将冒着丧失时机的风险来详细地讲述这件事。”

教授竭力拉长他的句子,使其冗长且拖延到令人无法忍受,实际是想逼迫这个务实的小个子医生不耐烦地发火,从而使他摊牌。但是这个小个子医生只是瞪大眼睛微笑着,如此一来教授的长篇大论就变成吃力不讨好的活了。

赛姆开始感到一种新的恶心和绝望,布尔医生的微笑和沉默一点也不像他半小时之前在教授身上看到的那种僵硬式的凝视和可怕的沉默。教授的乔装和他所有的滑稽动作就像来自一个形状怪异的黑脸玩偶,只会令人感到古怪可笑。赛姆想起来,昨天那疯狂的困境就像在童年时害怕过的幽灵。可现在是白天,在这里的是一个穿粗花呢衣服的健康结实的男子,除了他难看的眼镜外,他并不瞪眼怒视或露齿而笑,只是一言不发地保持微笑,这些并不古怪,但这一切却给人一种难以忍受的现实感。在越来越强的阳光下,布尔医生的面色和他的粗花呢衣服的图案惊人地增大和膨胀,仿佛那样的东西在一部现实主义小说里变得很重大。但他的微笑却很柔和,他的样子很礼貌;唯一不可思议的是他的沉默。

“我说,”教授就像一个在厚沙地里艰难通过的人,他又开了口,“对于我们碰到的导致我们询问关于侯爵事件的信息,你可能认为我最好把它讲出来;不过它主要是妨碍了赛姆同志,而不是我。”

教授把每个词语说得像圣歌里的歌词一样,拖长声调发出来;不过看着他的赛姆发现他修长的手指在桌子边缘疯狂而敏捷地答答答敲着。他看懂了这条信息,“你必须接着说了。这个魔鬼把我榨干了!”

赛姆断然决定不进行虚张声势的即兴发挥,而这种即兴发挥在他受惊时极容易出现。

“是的,我真的碰到了这种事,”赛姆匆忙地说,“我有幸和一个侦探搭上了话,因为我戴的帽子,他把我当作了一个体面的人。为了维护我体面的声誉,我把他带到萨瓦。并把他灌醉。在醉意中他变得很友好,而且告诉我一两天之内他们希望在法国逮捕侯爵。所以除非你和我能够跟踪他——”

布尔医生仍然极为友善地微笑着,他受保护的双眼仍然令人费解。教授向赛姆示意他会继续他的解释,于是又带着同样煞费苦心的平静说开了。

“赛姆马上把这给我消息告诉给了我,然后我们一起来这儿看看你会怎么利用它。我觉得着实紧迫的是——”

赛姆像布尔医生盯着教授一样,几乎一动不动地盯着布尔医生,但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在这种静止而紧张的和蔼劲头下,两位战友的神经几乎要崩断了,突然赛姆向前侧过身去悠闲地敲了敲桌子边缘。他发给盟友的信息是“我有一种直觉”。

几乎没有在长篇大论中,停顿一下的教授反馈道:“别管它。”

赛姆继续:“它很特别。”

对方回答:“特别个屁!”

赛姆道:“我是一个诗人。”

对方反驳道:“你是一个死人。”

赛姆的脸一直红到黄色的头发根,他的眼睛兴奋得发烫。他说过他有一种直觉,而这种直觉已经上升到了一种飘飘然的确信。他继续通过敲击密码发信息给他的朋友,“你根本没有意识到我的直觉多么富有诗意。它具有我们有时候在春天到来时感到的那种突然的特质。”

然后他仔细观察他朋友手指的回答。他的回答是“去死吧”。

接着教授继续对布尔医生讲他的长篇大论。

“可能我不如说,”赛姆用手指道,“它就像我们在茂密的树林深处发现的那种突然的大海的气息。”

他的朋友不屑回答。

“或者说,”赛姆敲道,“它像美女热情洋溢的红头发般真实。”

教授还在发言,不过中途赛姆决定要行动了。他在桌上俯身过去,以一种无法漠视的声音说:“布尔医生!”

布尔医生油光光微笑的脑袋没有动,不过他们可以发誓,他的黑镜片下的双眼扫向了赛姆。

“布尔医生,”赛姆以一种特别清晰而礼貌的嗓音说道,“你帮我个小忙好吗?你能不能摘掉你的眼镜?”

教授在座位上转过身来,带着一种呆板的惊讶而愤怒的表情看着赛姆。赛姆仿佛把他的生命和财富都扔在桌上似的,带着一张热烈的面孔俯过身去。医生仍然一动不动。

在几秒钟的沉默中,他们几乎可以听到别针掉在地上的声音,而这沉默一度被泰晤士河上一艘遥远的汽船的一声汽笛鸣响所打断。然后,布尔医生慢吞吞地站起来,仍然微笑着,摘下了他的眼镜。

就像一位化学讲师遇到了一次成功的爆炸,赛姆跳了起来,后退了一小步。赛姆的双眼像星星一样发亮,他对着医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教授也跳了起来,忘记了他本该假装的中风样子。他靠在椅子背上疑惑地盯着布尔医生,仿佛医生在他眼前变成了一只癞蛤蟆。不过,这确实就是一个巨大的变形景象。

这两位侦探看到,坐在他们面前椅子里的是一个模样非常孩子气的男青年,长着一双坦率而快乐的淡褐色眼睛,表情很单纯,穿着城市职员一样的伦敦式服装,带着一种毫无疑问的善良而平凡的气息。微笑还在那儿,不过它可能是婴儿的第一个笑容。

“我就知道我是个诗人,”赛姆狂喜地叫道,“我就知道我的直觉像教皇一样绝对可靠。都是眼镜造成的!都是眼镜。这双野兽般的黑眼睛,以及他的其余部分,他的健康和他快乐的表情,把他变成了幽灵中的一个活生生的恶魔。”

“这当然造成了奇怪的不同,”教授颤抖着说道,“可是关于布尔医生的计划——”

“该死的计划!”赛姆咆哮着失去了理智,“看看他!看看他的脸,看看他的领子,看看他该死的靴子!你该不会认为那个家伙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吧?”

“赛姆!”对方忧虑而痛苦地叫道。

“嗨,老天作证,”赛姆道,“我自己来承担风险!布尔医生,我是一个警察。这是我的证件。”然后他把蓝色的卡片扔到桌上。

教授还在害怕满盘皆输,不过他还算忠诚,掏出自己的官方证件放在他朋友证件的旁边。然后第三方爆发出一阵大笑,这是那天早晨他们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我很高兴你们这两个家伙来得这么早,”他轻慢地说道,“我们可以一起动身去法国了。而且,我也参加警队很久了。”接着他像照规矩似的把一张蓝色的卡片弹到他们面前。

医生把一顶活泼的圆顶礼帽戴到头上,又戴上了丑陋的眼镜,然后迅速走到门边,另两个人本能地跟着他。赛姆有点心不在焉,当他经过门口时,他突然用手杖在石砌走廊上敲出了响声。

“但是万能的上帝,”他喊道,“如果这是真的,就让该死的理事会里该死的侦探比该死的炸弹刺客多吧!”

“这样我们就可以轻松地战斗了,”布尔医生说,“我们可能是四对三。”

教授正在走下楼梯,但他的声音却从下面传了上来。

“不,”这个声音说道,“我们可能不是四对三——我们可能没有那么幸运。我们可能是四对一。”

其他人在沉默中走下了楼梯。

这个名叫布尔的年轻人的特点是率真而礼貌,他坚持在走到街上之前,他一直要走在最后面;但很快的,他的强健和敏捷就无意识地表露出来,他一边迅速地走向火车站问讯处,一边回头和另两个人说话。

“很高兴能得到你们这两个朋友,”他说,“我一直怕得要死,也非常孤独。当时我几乎要伸开双臂去拥抱果戈理,当然这很鲁莽。我希望你们不会因为我的恐惧而鄙视我。”

“在下流的地狱里的所有下流的魔鬼,”赛姆道,“造成了我的恐惧!但最坏的魔鬼是你和你恶魔般的太阳镜。”

年轻人高兴地笑了。

“这不是一个恶作剧吗?”他说,“这种简单的主意——并不是我的。我没有这种智力。你瞧,我以前想做一名警探,特别想做防爆工作。为了工作,他们需要有人伪装成炸弹刺客,而他们都发了毒誓说我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炸弹刺客。他们说我的步态很可敬,如果从背后看,我就像英国宪法。他们说我的外貌太健康、乐观,而且太可靠、仁慈;在伦敦警察厅,他们取各种绰号来侮辱我。他们说如果我是一个罪犯的话,我可以通过自己极其诚实的外表而发迹;但不幸的是我本质很诚实,所以我装不了罪犯,也没有任何机会帮助他们了。最后,我被带到了一个职位很高的老家伙面前,他肩膀上的脑袋似乎大得无边无际,而在场的其他人都在绝望地谈论着。有一个人问浓密的胡子是否可以掩盖我纯真的笑容;另一个人说如果他们涂黑我的面孔,我可能看起来就像一个黑人无政府主义者;不过这个老家伙插进来一句最离奇的评论,‘一副黑色太阳镜就行了,’他很自信地说。‘现在看看他,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天使般的办公室男孩。给他戴上一副黑色太阳镜,然后孩子们看到他就会尖叫。’确实就是如此!当我的双眼被遮住了,我其他的地方,笑容和宽阔的肩膀以及短头发使我看起来就是一个活脱脱小恶魔。我说,这么做是非常简单的,就像发生了奇迹;但那还不是这件事最神奇的部分。关于这件事还有一个真正惊人的方面,我的脑袋至今还因此而眩晕。”

“那是怎么一回事?”赛姆问。

“我会告诉你,”这个戴眼镜的人答道,“这个警方的大人物了解了我的情况后知道,这副眼镜很配我的头发和袜子——老天作证,他绝对没有看见我!”

赛姆的目光突然扫到他身上。

“怎么会?”他问道,“我想你有跟他谈话吧!”

“是在谈话,”布尔欢快地说,“可我们是在一间像贮煤的地下室一样漆黑的房间里谈话。确实,这种情况你绝对猜不到。”

“我也无法想象。”赛姆严肃地说。

“这确实是一个新主意。”教授说道。

他们的新盟友办起事来像一阵急旋风。在问讯处,他简洁高效地询问了前往多佛的火车。了解清楚后,他们三个人匆匆地搭了一辆马车赶往车站,到站后就进了火车车厢,然后他们才真正完成了这个扣人心弦的过程。他们登上了前往法国加来的渡船后,谈话更显自由。

“我已经安排好了,”他解释道,“到法国吃午餐,我很高兴有人和我一起吃。你们瞧,先前我不得不派遣那个畜生侯爵带上炸弹出发,因为星期天监视着我。天知道他是怎么监视的。有朝一日我会告诉你们这个故事,绝对令人窒息。每当我想要悄悄溜走时,我都会与星期天不期而遇,他或是在一家俱乐部的弓形窗里朝我微笑,或是在一辆巴士的上层脱下帽子向我致意。我告诉你们,不管你们怎么说,反正这个家伙已经把自己卖给了魔鬼;他可以同时出现在六个地点。”

“我明白,你确实送走了侯爵,”教授说,“他已经走了很久了吗?我们能不能及时追上他?”

“是的,”这位新向导答道,“我已经安排好了时机。我们到达加来时,他仍然会在那里。”

“可是当我们在加来追上他时,”教授说,“我们该怎么做?”

听到这个问题,布尔医生的脸色首次阴沉下来。他想了一下,然后说道:“理论上,我认为,我们应该通知警方。”

“我不这么认为。”赛姆说,“理论上,我应该首先把自己淹死。我答应过一个可怜的家伙,他是一个真正的当代厌世主义者,我承诺不报告警方。我不擅长诡辩,不过我不会对一个当代厌世主义者背弃我的诺言。这就像对一个孩子背弃诺言。”

“我和你处境相同,”教授说道,“先前我想要报告警方,但是我不能,因为我发过愚蠢的誓言。你们看,当我还是演员时,我是一个无恶不作的畜生,我唯一没有犯过的是叛国罪。要是我犯了叛国罪,我就分不清对和错了。”

“我也有同样的经历,”布尔医生说道,“我下定了决心。我向那位秘书发过誓——你们知道他,他的笑容是错乱的。我的朋友们,那个人是最不幸的一个人。这可能是因为他的消化不良,或者良心不安,或者神经错乱,或者宇宙观颠倒,但他是该死的,他处在地狱中!呃,我不能痛骂像这样的一个人,而且追捕他。这就像鞭笞一个麻风病人。我可能疯了,但这是我真实的感受。事情就是如此。”

“我认为你没疯,”赛姆道,“我知道你会那么决定的,当时你第一次……”

“呃?”布尔医生说。

“当时你第一次摘下你的眼镜。”

布尔医生笑了一下,就在甲板上走过去欣赏阳光照耀的海面。然后他又走了回来,漫不经心地踢着脚后跟,一种友善的沉默就降临在这三人之间。

“嗯,”赛姆说,“我们都有过同样的善行和恶行,所以我们最好面对衍生的问题。”

“是的,”教授表示同意,“你说得很对;我们要赶紧了,我几乎能看见神秘的告密者就要在法国动手了。”

“衍生的问题,”赛姆严肃地说,“就是,我们在这个星球上是孤孤单单的三个人。果戈理走了,天知道去了哪里;也许星期天把他像个苍蝇一样弄死了。我们就像守桥的罗马人,在理事会里我们是三对三。不过我们可能要比这更糟,首先因为他们能够求助于他们的组织,而我们不能求助于我们的组织,其次是因为——”

“是因为另外那三个人中的一个,”教授说道,“不是人。”

赛姆点头沉默了一两秒,然后他开了口——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我们必须行动,以确保到明天中午为止侯爵一直待在加来。我心里仔细考虑了二十个方案。我们不能揭发他是炸弹刺客;这点我们都同意。尽管我们要有所表现,但我们不能依据微不足道的指控就扣留他;他了解我们,他可能会因此察觉到什么而生疑。我们不能假装使他专注于无政府主义者的行动,在那方面他可能会接受我们的主意;不过他不大会接受待在加来,让沙皇安全地通过巴黎的主意。我们可以绑架他,然后把他拘禁起来。但是他在这里是个名人,他有很多朋友保护他;他强壮而且勇敢,事件的进展难以预测。我看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利用侯爵的嗜好。我将获益的地方是,我是一个极受尊敬的贵族,有很多在上流社会出入的朋友。”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教授问道。

“赛姆家族首次被提及是在十四世纪,”赛姆说道:“据传,巴诺克伯恩赛姆家族的一员骑马跟随在布鲁斯的后面。自从1350年以来赛姆家族的家谱就非常清晰。”

“他发疯了。”小个子医生边说,边盯着他。

“我们家族的纹章,”赛姆继续平静地说道,“是底子上装饰着表示苦难的小十字架的银色或红色纹章。上面的格言不尽相同。”

教授粗暴地抓住了赛姆的马甲。

“我们就要靠岸了,”他说,“你是晕船了还是在一个错误的地点开玩笑?”

“我的话尽管很恼人,但很实用。”赛姆从容地答道,“圣尤斯塔奇家族的历史也很古老。侯爵无法否认他是一位绅士。他无法否认我也是一位绅士。为了让我的社会地位显得确定无疑,我建议尽早打掉他的帽子。不过现在我们进港了。”

他们在强烈的阳光下恍恍惚惚地上了岸。就跟布尔在伦敦带头走在最前面一样,赛姆此刻带着他们沿着海边的商店街走去,一直走到一排绿荫遮蔽的俯瞰大海的咖啡馆前。赛姆领头,所以有点昂首阔步,而且他把手杖像剑一样舞动着。他走向了这排咖啡馆的尽头,然后突然停住了。他做了个敏捷的手势示意他们安静,然后他用戴手套的手指指向一长排有花植物下边的一张咖啡桌,在那里坐着的正是圣·尤斯塔奇侯爵,他的牙齿在浓密的黑色胡子里闪闪发光,而他显眼的棕色面孔被一顶淡黄色的草帽遮盖,而背后映衬着紫色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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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章 决斗

赛姆和他的同伴们一起在一张咖啡桌旁坐下,他蓝色的双眼像下面明亮的大海,闪闪发光,他开心而不耐烦地点了一瓶索米尔白葡萄酒。因为某种原因,他此刻处于好奇而兴奋的状态。他不寻常的兴致,随着葡萄酒下肚不断高涨,半个小时后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胡话。他宣称要和这个不共戴天的侯爵进行一次谈话,并用铅笔胡乱地把计划记了下来。按照设计,它就像一个印刷好的带有问题和答案的教义问答,赛姆用非常快的语速把它宣布了。

“我要走到他身边。在他摘掉帽子之前,我要先摘掉我的帽子。我会说,‘我相信你是圣·尤斯塔奇侯爵。’他会说,‘我猜你是着名的赛姆先生。’然后他会用最优雅的法语说,‘你好吗?’我会用最优雅的伦敦英语回答,‘哦,只不过是赛姆——’”

“哦,闭嘴,”戴眼镜的人说,“你要振作起来,而且扔掉那张纸。你到底要做什么?”

“但这是一份可爱的教义问答,”赛姆可怜地说,“让我读给你听吧。它只有四十三个问题和答案,而侯爵的某些回答极其精彩。我要对我的敌人公平些。”

“可这有什么好处呢?”布尔医生恼火地问。

“难道你没发现,它会引出我的盘问,”赛姆笑容满面地说,“当侯爵给出了第三十九个回答,它是这样的——”

“难道你没有想过,”教授以沉闷而简洁的语气问道,“侯爵可能不会谈论你给他设计的四十三个话题,对于这一点,我认为你计划显得有点过于牵强。”

容光焕发的赛姆敲了一下桌子。

“嗨,说得太对了,”他说,“我从未想到这一点。先生,你的才智超过常人。你将来会出名的。”

“哦,你醉得像一只猫头鹰!”医生道。

“我需要,”赛姆继续镇定地说,“采取另一种打破我自己和那个我希望杀掉的人之间的坚冰(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的方法。既然交谈的过程无法单单由交谈的一方来预料(正如你用自己的睿智所指出的那样),那么我认为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可能由交谈的一方完成全部谈话。而我的确就将这么做!”他突然站了起来,黄色的头发在轻柔的海风里飘动着。

掩映在树丛中的一家音乐咖啡馆里,一支乐队正在演奏,一个女人刚刚停止歌唱。在赛姆兴奋的脑袋里,这个铜管乐队的喧嚣声就像莱瑟斯特广场上那架手风琴的刺耳的鸣响,正是合着它的曲调,他一度勇敢地面对死亡。他把目光扫向侯爵坐着的那张小桌子。这个人此刻有两个同伴,都是穿着长礼服、戴着丝帽的严肃的法国人,其中一个戴着红色的玫瑰花形荣誉勋章,显然都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除了这些黑色圆桶状的服装,戴着宽松的草帽、穿着轻便的春装的侯爵看起来野蛮而放荡;不过他看起来就像一位侯爵。实际上,可以说他的畜生般的优雅,轻蔑的眼神,以及他的映衬着紫色大海高昂起的骄傲头颅,使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国王。但他绝不是一个基督徒国王,而是一个半希腊半亚细亚血统的黑皮肤的暴君,他在奴隶制时期就无情地藐视地中海,藐视他的大帆船以及他的痛苦呻吟的奴隶。赛姆认为,有着这样一种做派的这个暴君,金棕色脸庞会跟墨绿色的橄榄树和那片火热的蓝海形成尖锐的对比。

“你要去主导这次谈话吗?”教授急躁地问,发现赛姆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

赛姆喝完了最后一杯发泡的葡萄酒。

“我就是,”他边说,边指向侯爵和他的同伴,“这次会谈。这次会谈让我不痛快。我将扯下这次会谈的丑陋的红色大鼻子。”

他敏捷而不太稳当地走了过去。侯爵看见他,惊讶地蹙起了黑色的亚述人的眉头,不过还是礼貌地微笑着。

“我想,你就是赛姆先生。”他说道。

赛姆回个礼。

“你就是圣尤斯塔奇侯爵,”他斯文地说道,“让我扯下你的鼻子。”

他俯过身去动手,可是侯爵向后退,弄翻了他的椅子,而他的两个戴大礼帽的同伴拖住了赛姆的肩膀。

“这个人侮辱了我!”赛姆一边说,一边比划着解释。

“侮辱了你?”戴着红色的玫瑰花形荣誉勋章的绅士叫道,“什么时候?”

“哦,就刚才,”赛姆不顾一切地说道,“他侮辱了我的母亲。”

“侮辱了你的母亲!”这位绅士怀疑地叫道。

“那么,至少,”赛姆让了一步道,“我的姨妈。”

“但是侯爵刚才怎么会侮辱你的姨妈?”第二位绅士带着某种合理的怀疑问道,“他一直坐在这里。”

“啊,他说的话侮辱了我的姨妈!”赛姆生气地说道。

“我什么都没说,”侯爵道,“除了关于那个乐队的话。我只说过我喜欢他们把瓦格纳的曲子演奏得那么棒。”

“这就是对我家族的暗示,”赛姆坚定地说,“我姨妈把瓦格纳的曲子弹得很糟。这是一个令人痛苦的话题。有人常常借此侮辱我们。”

“这太奇怪了。”那位端庄的绅士边说边疑惑地看着侯爵。

“哦,我告诉你吧,”赛姆认真地说,“你们的整个谈话充满了对我姨妈弱点的恶毒暗示。”

“胡说八道!”第二位绅士道,“我这半个小时里除了讲到我喜欢那个黑头发姑娘的歌声,什么都没说。”

“嗨,又是侮辱!”赛姆愤怒道,“我姨妈的头发是红色的。”

“依我看,”对方说道,“你就是找借口来侮辱侯爵。”

“确实如此!”赛姆边说边转过脸去看着他,“你是一个多么聪明的家伙!”

侯爵跳了起来,双眼冒火。

“你是要故意和我吵架!”他叫道,“你是要故意和我打架!老天作证!找茬寻衅再容易不过了。这两位绅士会帮助我的。离天黑还有四小时。今天晚上我们打一架吧。”

赛姆优雅而亲切地鞠了一躬。

“侯爵,”他说,“你的行为配得上你的名声和血统。不过先让我和那些我信赖的绅士们商量一下。”

迈了三个大步,他就走到了同伴们身边,他们目睹了他借着酒挑衅,也听到了他白痴般的自圆其说,对他表现非常惊讶。不过他回来时非常清醒,面色有点苍白,他低沉的嗓音显得兴奋而务实。

“事儿成了,”他嘶哑地说道,“我确定要和那个畜生打一架。但是瞧这儿,仔细听吧。没有时间聊了。你们是我的助手,一切取决于你们。现在你们必须坚持,必须绝对地坚持,让这场决斗在明天七点以后举行,这样就让我有机会阻止他赶上七点四十五分开往巴黎的火车。他一旦错过了火车,他就错过了犯罪的机会。他无法拒绝你们对于时间和地点的小小要求。不过他会这么做。他会选择靠近路边火车站的一块空地,这样他就能搭上火车。他是一个非常高明的剑客,他会盼望着尽快地杀死我,然后及时赶上火车。不过我击剑的水平也不错,我想我无论如何能够拖住他,直到火车出发。然后他可能会杀死我来安抚他的情绪。你们明白了?那么好吧,让我把你们介绍给我的几个迷人的朋友。”说完,他迅速带着他们穿过街面,用他们先前没有听说过的两个非常贵族化的名字把他们介绍给了侯爵的助手。

赛姆时不时会有非凡的判断力突然闪现,这原本不是他的名声的一部分。它们是(正如他谈到的对于眼镜的冲动)诗意的直觉,它们有时就表现为预言能力的提升。

在这件事上,赛姆对对手策略的估计是正确的。当侯爵从他的助手得知赛姆只愿在早晨决斗,他一定完全意识到有一个障碍突然出现在他和他在法国首都扔炸弹的任务之间。当然,侯爵跟他的朋友解释这个障碍,所以他就选择了赛姆预言的那种做法。他让他的助手和对方约定了离铁道不远的一小块草地,而他确信第一回合就能置对手于死地。

当侯爵非常冷静地来到决斗场时,人们都看不出他正焦急地盼望出行;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草帽挂在脑后,英俊的脸庞在阳光下现出黄铜色。不过可能会使陌生人感到奇怪的是,在他的随从中不仅有他的助手背着剑匣,而且他的两个仆人还带着旅行皮箱和午餐篮。

时间尚早,温暖的阳光浸润了一切,赛姆略微惊讶地发现无数金色、银色的春天的花朵在高高的草丛里怒放,草儿几乎把在场的人的膝盖都遮住了。

除了侯爵,所有人都穿着庄重的暗色长礼服,戴着黑色烟囱式的高顶礼帽;特别是那个小个子医生,还戴了一副黑色眼镜,看起来就像一出滑稽戏里的殡葬师。赛姆体会到,这是衣冠楚楚的教堂葬礼队伍和绚烂而闪光、到处开满野花的草地之间的滑稽对比。但实际上,黄花与黑帽子之间的滑稽对比,象征着黄花与凶险事件之间的凄惨对比。侯爵的右边是一片小树林,左边远处是漫长而弯曲的铁道线,这是侯爵的目标和逃跑路线,可以说赛姆把它从侯爵面前挡住了。在他前面,在他的黑色对手团队的后面,他可以看到,一小丛开着淡黄褐色花朵的灌木像着色的云彩般映衬着模糊的海平面。

作为荣誉军团一员的杜克洛埃上校极其礼貌地走到教授和布尔医生身边,建议一旦有人受重伤决斗就终止。

可是,在这点策略上,被赛姆仔细叮嘱过的布尔医生却以强烈的尊严和蹩脚的法语坚持说,决斗必须持续到其中一位格斗者被击倒为止。赛姆信心满满地认为在至少二十分钟时间里,他能够避免击倒侯爵,也能够防止侯爵击倒他。而二十分钟后开往巴黎的火车就会扬长而去。

“对拥有出名的技能和勇气的德·圣尤斯塔奇先生这个人来说,”教授严肃地说道,“他肯定不会在乎采取什么方法,可我们的头儿有充分的理由要求决斗得更久,这些理由的微妙之处使我不能说得太多,不过对于它们正义而高尚的本质我可以——”

“少废话!”侯爵从后面把他打断了,脸色突然阴沉,“我们别说了,开始吧。”他用手杖削掉了一株高耸的花冠。

赛姆理解他的粗鲁和不耐烦,他本能地回过头去看火车有没有出现。可是地平线上没有烟雾。

杜克洛埃上校跪在地上打开了剑匣,取出一对一模一样的剑,在阳光下反射出两道白色的火焰。他把其中一把递给侯爵,另一把递给赛姆;侯爵不拘礼节地拿了剑,赛姆接过剑,并折弯,然后以个人尊严所允许的最大时间限度使它保持这种姿势。

然后上校取出另外一对剑,自己拿了一把,把另外一把交给了布尔医生,又上前确认双方的人员。

两位格斗者都甩掉了他们的外套和马甲,手里拿着剑站好了。双方的助手也都拿着剑站在各自的战线一方,不过穿着黑色长礼服、戴着黑礼帽的他们仍然显得阴郁。双方的头儿敬了礼。上校平静地说道,“开始!”随即两把剑碰出了叮当声。

当两剑交锋带来的震动波及赛姆的手臂时,所有成为这个故事主题的荒诞的恐惧迅速从他心里消失,就跟一个人在床上醒来梦境消失一样。不过在他的记忆里,它们清晰而有条理——对教授的恐惧如何变成了对噩梦中残酷灾祸的恐惧,对医生的恐惧如何变成了对科学的密闭真空的恐惧。第一个恐惧是一种古老的恐惧,即任何奇迹都可能发生;第二个恐惧是一种更为绝望的现代人的恐惧,即任何奇迹都不可能发生。不过他看清了这些恐惧都是幻想,因为他发现自己正面临着死亡的恐惧,其情其理严峻而冷酷。他的感觉就像一个整夜梦见自己跌下悬崖的人,一早醒来却要被吊死。他一看到阳光从他对手的剑身的凹槽流泻下来,他感受到两把铁器交锋就像两个有生命的东西一样震动,他明白他的敌人是一个可怕的剑客,可能他的大限到来了。

周围所有的一切都使他感到一种奇特而生动的价值;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使他感到了对生命的热爱。每当他的眼睛瞬间躲开侯爵平静、执着而迷惑人的目光时,就会看见映衬着天际的一小簇杏树。他想,如果他能奇迹般地逃脱,他就要在那棵杏树前永远坐下去,此外没有任何别的奢望。

大地、天空以及其他的一切东西都具有一种迷失般的生命之美,而他的脑袋的另一边如玻璃般清晰,他用一种娴熟的技能挡开了对方的剑,这种技能的拥有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对手的剑头一度刺中他的手腕,留下了一条轻微的血痕,不过他不是没注意到,就是有意忽视了。他时不时地迅速反击,有一两次他几乎感到他的剑刺中了对方,但是因为剑上或衬衫上没有血迹,他认为自己搞错了。然后格斗暂停,他又换了招式。

侯爵冒的是满盘皆输的风险,他不再平静地盯着对方,而是转过头迅速地朝右边的铁道线扫了一眼。然后他突然对赛姆装出了一副朋友的嘴脸,开始激烈的战斗。他的攻击迅猛而激烈,把闪闪发光的剑挥舞成一阵闪亮的剑雨。赛姆没有机会再看铁路了,不过他也不需要看。他猜得出侯爵突然疯狂进攻的原因——开往巴黎的火车已经要到了。

可侯爵病态的体能已经透支了。赛姆两次挡开了他的剑,并把剑远远地震出了格斗圈;第三次他的反击非常迅速,毫无疑问他击中了对方。赛姆的剑刺中了侯爵的身体,在他的重压之下弯了一下。

赛姆确信他把剑刺入了对手的身体,就像一个园丁确信他把铁锹插进了土地。可是侯爵在攻击之下往后跳了一步,连个趔趄都没有,赛姆像个白痴一样盯着他自己的剑头,上面没有一丝血迹。

刹那间是一种呆板的沉默,然后轮到赛姆猛烈地扑向对方,心里充满了火热的好奇。平心而论,侯爵可能是一个比他高明的剑客,正如他在开头估计的那样,此刻侯爵似乎心烦意乱导致处于下风,他胡乱而无力地击剑,不断转过头去向铁道线张望,仿佛他担心火车更甚于担心刺过来的剑。而赛姆挥击得又凶猛又小心,充满了理性的暴怒,急切地想解开他的剑头无血之谜。为了这个目的,他较少攻击侯爵的身体,更多地攻击他的喉咙和脑袋。一分半钟之后,他感到他的剑头刺入了对方颌下的脖子,抽回时却没有一丝血。半似疯狂的他又刺了一下,这次应该就在侯爵的脸颊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伤痕了。可是仍然没有伤痕。

一下子,赛姆再次带着不可思议的恐惧由极度的兴奋变得沮丧了。这个人的生命肯定受到了魔力的保护。但是这种新的精神恐惧比先前追踪他的那位中风教授所象征的单纯的精神紊乱更糟糕。教授只是一个妖精;这个人却是一个恶魔——甚至他可能就是撒旦!总之,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一把普通的剑三次刺进他的身体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想到这儿,赛姆挺直了身体,身上所有正义的力量都在空中高歌,就像狂风在树林中呼啸。他想到了他的故事中所有充溢着人性的东西——塞夫伦庄园的中式灯笼,花园里姑娘的红头发,码头边畅饮啤酒的诚实水手,以及站在他身边的忠实同伴。也许他被选为所有这些鲜活善良的人与物的扞卫者来和宇宙的敌人交锋。“毕竟,”他告诉自己,“我要超过恶魔。我是一个人。我能做一件撒旦做不了的事情——我能够死。”当这个词在他的头脑里一闪,他就听到了远方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汽笛声,开往巴黎的火车就要呼啸而过了。

他就像一个渴望天堂的教徒,带着不可思议的多变招式重新投入了战斗。随着火车越来越近,他想象着自己走过人们在巴黎用鲜花搭起了拱门,他走入了喧闹的人群分享着伟大共和国的荣耀,而正是他守卫着共和国的大门,使它免受地狱的侵袭。随着火车的轰鸣声越来越响,他的思绪也越来越高涨。然后火车的轰鸣以一阵似乎自豪的拉长的刺耳汽笛声结束。火车停住了。

突然之间,使所有人感到惊讶的是,侯爵往后跳出了对方的攻击范围,并把自己的剑扔在地上。这一跳很精彩,简直是极为精彩,因为赛姆刚刚把剑刺入了侯爵的大腿。

“停!”侯爵的嗓音足以逼迫对手短暂服从,“我有话要说。”

“怎么了?”杜克洛埃上校一边问,一边盯着他,“有人犯规吗?”

“这里确实有人犯规,”脸色有点苍白的布尔医生说,“我们的头儿至少击中了侯爵四次,他却一点没有受伤。”

侯爵带着一种表露惊人耐心的奇怪神色举起了手。

“请让我说话,”他说道,“这很重要。赛姆先生,”他继续朝他的对手说,“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我们今天决斗是因为你之前表达过要扯我鼻子的愿望(我当时认为是不合理的)。劳你的驾,你现在能尽快地扯一下我的鼻子吗?我要赶火车。”

“我抗议,这是违规的。”布尔医生愤怒地说。

“这肯定有点违背惯例,”杜克洛埃上校说完,不安地看着他的头儿。“我想,记录在案的只有一个先例(贝尔加德上尉和赞普特男爵),当时根据其中一方的请求,在决斗中途交换了武器。但是我们不能称一个人的鼻子为武器。”

“你扯不扯我的鼻子?”侯爵恼火道,“来吧,来吧,赛姆先生!你本来就想这么干的,现在干吧!你绝对想不到这对我有多重要。别那么自私!既然我叫你,你就马上扯我的鼻子吧!”然后他带着迷人的微笑,微微向前倾过身。而那列开往巴黎的火车,喘着气、啸叫着驶入了附近山背后的小站。

赛姆产生了一种他在这些冒险历程中不止一次产生过的感觉——被掀到天堂的可怕巨浪正在倾覆下来。对世界只有一知半解的他向前走了两步,抓住了这个贵族的鹰钩鼻。他用力扯了一下,鼻子被他扯下来了。

他傻瓜似的站了好几秒,手指还夹着那个纸板糊就的鼻子,他看着这个鼻子,而太阳、云朵以及森林覆盖的群山正在俯瞰这个愚蠢的场面。

侯爵以响亮而快乐的嗓音打破了沉默。

“要是任何人想用我左边的眉毛,”他说道,“他可以拿走。杜克洛埃上校,请接受我的左边眉毛!这种东西可能有朝一日会有用。”接着,他严肃地扯下了他黝黑的亚述人式的左边眉毛,把棕色的半个额头也带了下来,然后礼貌地把它交给了上校,愤怒的上校站着涨红着脸一言未发。

“要是我早知道,”上校气急败坏地说,“我在帮一个往身上塞东西的胆小鬼决斗——”

“哦,我明白,我明白!”侯爵说道,同时不顾一切地在草地上忽左忽右地手舞足蹈。“你错了,不过事情现在还无法解释。我告诉你们火车已经进了站!”

“是的,”布尔医生凶狠地说,“不过火车也会驶出车站。它离开时不会搭上你。我们对你魔鬼似的把戏看透了。”

故弄玄虚的侯爵绝望地抬起了双手。他像一个站在太阳底下的奇怪的稻草人,半边脸被扯掉了,剩下的半边脸厚着脸皮在龇牙咧嘴地瞪着眼。

“你要把我逼疯吗?”他叫道,“火车——”

“你不可以乘火车离开。”赛姆坚定地说道,一边握住了他的剑。

这个疯狂的家伙朝赛姆转过身去,似乎为了在说话之前奋力一搏而积聚力量。

“你这肥胖的,该死的,目光短浅的,粗鲁的,吓人的,愚笨的,倒霉的,衰弱的,可恶的大傻瓜!”他一口气也不喘地连续骂道,“你这愚蠢的,粉红脸的,长着淡黄色杂毛的大头菜!你这——”

“你不可以乘火车离开。”赛姆重复道。

“真是活见鬼,”对方咆哮道,“我就非要坐火车离开?”

“我们了解一切,”教授严厉地说道,“你要去巴黎扔炸弹!”

“胡言乱语!”对方叫道,一边扯自己的头发,头发很轻易就被扯下来了。

“你们都得了脑软化症,以至于看不清我是谁吗?你们刚才真的以为我想去赶那班火车?对我来说,二十班开往巴黎的火车通过也无所谓。让这些火车见鬼去吧!”

“那么刚才你关心什么?”教授问道。

“刚才我关心什么?我才不关心能不能赶上火车;我关心的是这班火车会不会赶上我,现在,老天作证!它赶上我了。”

“我遗憾地告诉你,”赛姆克制地说道,“你的话没有向我传递任何意义。可能如果你扯去你的额头和下巴,你的意思会变得更清楚些。清醒的神志才会有很多途径实现自己的功能。你说这班火车赶上你是什么意思?这或许是我的文学想象力在起作用,但无论如何我觉得你的话应当有一定的意思。”

“它的意思是一切,”侯爵说,“以及一切的终结。星期天现在把我们牢牢地握在手心里了。”

“我们!”教授目瞪口呆地重复道,“你说的‘我们’指谁?”

“当然指警察喽!”侯爵说完扯掉了他的头皮和半张脸。

露出的脑袋是英国警察中常见的长着金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平头,可他的脸却苍白得吓人。

“我是拉特克利夫巡官,”他的语速几乎快得有点刺耳,“我的名字警方都知道,而且我知道你们也是警察。如果有人怀疑我的身份,我有张卡片可以证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蓝色的卡片。

教授打了一个厌倦的手势。

“哦,不必给我们看,”他不耐烦地说道,“我们得到的蓝色卡片足以装备一场犬兔越野追逐游戏。”

小个子的布尔医生,就像许多看似活泼而粗野的人一样,突然做出了显示精到眼光的行动。他肯定在这里挽救了整个形势。在这个惊人的变形场面的中途,他带着一个助手的所有庄重和责任跟侯爵的两个助手讲话。

“先生们,”他说道,“我们都欠你们一个严肃的道歉;但是我向你们保证,你们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成为一个低俗笑话的受害者,也没有沦为一个高贵先生的不名誉行为的牺牲品。你们没有浪费你们的时间;是你们的帮助拯救了世界。我们不是小丑,而是与一个巨大的阴谋作战的孤注一掷的人。一个秘密的无政府主义者团体正在像追捕野兔一样追捕我们;他们不是一群因为饥饿或者德国哲学就会四处扔炸弹的不幸的疯子,而是一个富有、强势、狂热、信仰厌世主义的教会,他们坚持的神圣目标就是像消灭害虫一样消灭人类。他们追捕我们的严酷程度,你们可以从这些事实猜测出来,首先,我们被迫伪装自己(这一点我要道歉),其次,我们被迫上演了这一出闹剧(在这里你们受苦了)。”

侯爵较年轻的一个助手,那个长着黑色上唇胡子的矮个男士彬彬有礼地鞠了个躬说道:“当然,我接受道歉。可如果我拒绝跟着你们进一步冒险,也请你原谅我,让我先说一句早上好!目睹一位熟识的着名同乡在光天化日之下把自己扯得七零八落是很不正常的,而且我这一天也受够了。杜克洛埃上校,我绝不会影响你的行动,不过如果你和我一样,对我们目前社会的不正常有同感的话,现在我就要返回我的小镇。”

杜克洛埃上校毫无表情地动了一下,然后用力拉了一下他的白色胡子突然说道:“不,我肯定不回去。如果这些先生们因为一大帮卑劣的坏蛋而真的陷入了这种难以收拾的局面,我将帮他们渡过难关。我已经为法国战斗过,现在我必须为文明而战。”

布尔医生脱下帽子挥舞着,仿佛在为一个公众集会鼓劲。

“别太大声,”拉特克利夫巡官说,“星期天可能会听到。”

“星期天!”布尔叫道,放下了帽子。

“是的,”拉特克利夫回嘴道,“他可能和他们在一起。”

“和谁在一起?”赛姆问。

“和下火车的人在一起。”他说。

“你说的似乎太离谱了,”赛姆说。“嗨,事实上——但是,我的天哪,”他突然叫道,就像一个人看到了远处的爆炸,“老天作证!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属于无政府主义理事会的这些人就都在反对无政府主义!除了星期天和他的私人秘书以外,每个爹妈养的男人都是侦探。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这位新警察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说道,“这意味着我们都死定了!难道你不了解星期天?难道你不知道他的玩笑总是又直白又离奇,以至于没有人会放在心上?你能想到任何比这更像星期天作风的事情吗?他就是要把他所有强大的敌人安排进最高理事会,然后费尽心思让这个最高理事会成为摆设。我告诉你,他已经收买了每一家垄断企业,占领了每一条电缆,控制了每一条铁道线——特别是那条铁道线!”他用一根颤抖的手指指向路边的小站。“整个行动都被他控制了;半个世界准备为他而起义。可是也许只有五个人会反抗他……而这个老魔鬼把他们都放进了最高理事会,让他们在互相监视中浪费时间。我们都是白痴,而他设计了我们全部的愚蠢行为!星期天知道教授会满伦敦地追赛姆,赛姆会和我在法国打一架。他积聚了巨大的资本,控制了重要的电报线,而我们五个白痴就像一群玩捉迷藏游戏的狼狈孩童互相追来追去。”

“然后呢?”赛姆稳健地问道。

“然后,”对方突然平静地答道,“他发现我们今天在一块极具村野之美和极度偏僻的草地上玩捉迷藏游戏。他可能已经控制了世界;他接着要做的就是控制这块草地和草地上的所有傻瓜。而且既然你真的想知道我为何要反对这班火车的到来,我就告诉你。我反对的理由是星期天或他的秘书此刻已经下了火车。”

赛姆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他们都把目光投向远处的车站。确实,有一大帮人似乎正朝他们走来。但是太远了,看不清他们的模样。

“已故的德·圣尤斯塔奇侯爵有一个习惯,”那位新警察边说边拿出一只皮匣子,“总是要带一副看戏用的望远镜。星期天和他的秘书,其中必有一人随着人群追踪我们。他们把我们堵在了一个美好而安静的地方,在这里我们不会想到违背誓言去报警。布尔医生,我猜,你用这副望远镜比用你自己摆样子的眼镜要看得更清楚。”

他把望远镜交给了医生,医生马上摘下自己的眼镜,把望远镜放到眼前。

“你的话倒霉透了,”教授有点发抖地说道,“他们肯定有很多人,不过他们很可能是普通游客。”

“普通游客,”使用望远镜的布尔问道,“会用黑色面罩半遮着脸吗?”

赛姆几乎是半抢着把望远镜拿到手里,自己张望起来。在前进的人群中的,大多数人确实很普通;但在前面带头的两三个人都戴着半遮脸的黑色面罩,一直延伸到他们的嘴巴。这种伪装很完备,尤其在这远地方看更是如此,赛姆发现不可能从正在聊天的那几个带头者的剃得干干净净的嘴部和下巴上推断出任何东西。不过此刻他们边聊边笑,其中的一个人正朝旁边的人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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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一章 罪犯追逐警察

赛姆把望远镜从眼前拿开,不安地松了口气。

“至少星期天不在那里。”他说着,擦了擦额头。

“但无疑他们是在地平线上,”困惑的上校眨了眨眼,他还没有完全从布尔仓促而礼貌的解释中恢复过来,“你能否从所有这些人中认出你们的主席?”

“我能否从所有这些人中认出一头白象!”有点恼火的赛姆答道,“你说得对,他们是在地平线上;可如果他和他们一起走过来……老天作证!我相信这里的地面就会颤抖。”

片刻沉默,这位名叫拉特克利夫的新人忧郁而决然地说道:“星期天肯定没跟他们在一起。我希望他去了双子星座。星期天更有可能正骑着马以胜利者的姿态穿过巴黎,或者坐在圣保罗大教堂的废墟上。”

“这太荒唐了!”赛姆说道。“可能是有事情在我们不在场时发生了;但是他不可能这么匆忙地出手把世界摆平。确实,”他接着说道,并怀疑地朝通向小站的远处旷野皱了皱眉,“确实有人群朝这里走来;但是你所看见的并不全是这群人。”

“哦,他们,”新出现的侦探轻蔑地说道,“不,他们不是一支非常有价值的队伍。不过让我坦率地告诉你,他们这支队伍是在对我们的价值进行了精确的算计之后才派出来的——我的伙计,在星期天的世界里,我们的人数不算多。他自己控制了所有的电缆和电报。杀死最高理事会的成员对他来讲就像寄一张明信片,小菜一碟;这件事可能已经交给了他的私人秘书。”他朝草地吐了口唾沫,然后他转向其他人略微严肃地说——

“关于死亡可以讲很多东西;但是如果有人不想死的话,我强烈建议他跟我走。”

说完,他转过宽阔的后背,沉默而起劲地大步走向树林。其他人转过头扫了一眼,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已经离开了小站,正迈着神秘而整齐的步伐穿过原野。他们用肉眼就能看见最前面几张面孔上的黑色斑点,这正是他们戴的面罩。他们转身跟随他们的领头人,而他们的领头人已经到了树林,并且消失在熠熠生辉的树木间。

洒在草地上的阳光又干又热。所以,在匆匆走进树林时,清凉的就跟跳水者跳进了阴暗的水池一样使他们有点吃惊。树林里面充满了斑驳的阳光和摇曳的阴影。他们构成了一种令人恐惧的面罩,几乎使人回想起炫彩的电影。赛姆几乎看不清和他走在一起的具体的人形,因为光与影的图案总在他们身上跳跃。一会儿,一个人的脑袋仿佛被伦勃朗的光线照亮了,使得其他一切都了无痕迹;下一刻,他有了一双强壮而显眼的白手和一副黑人般的脸庞。那位前侯爵把他的老式草帽盖在他的眼皮上,草帽边缘的黑影把他的脸方方正正地分割成了两半,看起来就像他戴着跟那些追踪者一样的黑色半遮脸面罩。想象力影响着赛姆,并压倒一切的惊奇感。他是戴着面罩吗?有人戴着面罩吗?有任何人戴着任何什么东西吗?在这个神奇的树林里,人们的脸庞明暗交替,他们的身形先膨胀成明亮的阳光,再消退成奇形怪状的黑夜,这种混乱的明暗对照(在外面清亮的日光之后出现),对赛姆来说完美地象征着一个他在其中活动了三天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扯下他们的胡子、眼镜和鼻子变成了其他人。他明白侯爵是朋友,所以当他认为侯爵是个恶魔时所感到的那种可悲的自信奇怪地消失了。在经过了所有这些混乱之后,他不禁想问,什么是朋友,什么是敌人。有没有任何与它的表象不同的事物?侯爵扯下了他的鼻子,表明了侦探的身份。难道他不可以扯下他的脑袋成为一个妖怪?这一切不就像这个令人困惑的林地,这种光与影的舞蹈吗?一切只是不经意的一瞥,这一瞥总是无法预见,总是被遗忘。盖布利尔·赛姆在这个阳光斑驳的树林深处找到了许多现代画家竭力寻找的东西,现代人称为印象主义的东西,它是那不为世界设立底线的终极怀疑论的另一个名称。

就像一个在噩梦中拼命尖叫后醒来的人一样,赛姆突然努力把他最后、最糟糕的臆想抛弃。他不耐烦地迈了两步赶上了戴侯爵草帽的那个人,他把他称为拉特克利夫。他以一种响亮快活得有些夸张的嗓音打破了深不可测的寂静聊起天来。

“我想问,”他说,“我们到底去哪里?”

他内心的疑虑是如此真诚,所以他高兴地听到他的同伴以一种从容而富有人情味的声音开了口。

“我们必须往下穿过兰西镇去海边,”他说,“我想法国的这个地区最不可能有他们的人。”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赛姆叫道。“他们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控制了现实世界。成为无政府主义者的劳工肯定不多,而且毫无疑问,即使他们是无政府主义者,单纯的乌合之众也打不过现代化的军队和警察。”

“单纯的乌合之众!”他的新朋友轻蔑地哼了一声重复道,“看来你谈论乌合之众和劳工阶层的语气就像他们是问题所在。你所持有的那个永恒而愚蠢的观点就是如果无政府主义出现,它很可能就是产生于穷人当中。为何你会这么想?穷人会造反,但他们绝不是无政府主义者;他们比任何人都希望有一个体面的政府。国家确实跟穷人的利害有关。而富人不是这样,他可以乘着游艇前往新几内亚。穷人有时候会反对糟糕的统治;而富人就是反对被统治。贵族往往就是无政府主义者,这一点你可以从男爵们的战争中看到。”

“作为一场针对小人物的英国历史的演讲,”赛姆说道,“这着实精彩。不过我还无法理解它的适用性。”

“它的适用性就在于,”对方说道,“老星期天的大多数得力助手是南非和美国的百万富翁。这就是为什么他控制了所有的通讯设施;这就是为什么反无政府主义警队中的最后四个勇士正在像兔子一样窜过树林。”

“百万富翁我能够理解,”赛姆沉思着说道,“他们几乎都是疯狂的。可控制几个有着不良嗜好的缺德的老先生是一回事;要控制伟大的基督教国家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以我的鼻子打赌(请原谅这个暗示),当星期天面对在任何地方改变任何一个健康的普通人的信仰的任务时,他肯定会显得无能为力。”

“嗨,”对方说道,“这完全取决于你指的是哪一种人。”

“比如,”赛姆道,“他绝对改变不了那个人的信仰。”他笔直地朝前指了指。

他们来到一块阳光照耀的空地上,这块空地对赛姆似乎意味着他的清醒知觉的恢复。在这块林中空地的中央有一个人,他几乎是以一种可怕的现实性象征着常人的判断力。一个受着日晒淌着汗水因为必要而繁重的无尽辛劳显得肃穆的粗壮的法国农夫,正在用一把短柄小斧砍木头,他的运货车停在几码开外,已经装满了半车木头;正在吃草的那匹马就跟它的主人一样,勇敢而不绝望;就像它的主人,健壮,但也近乎哀伤。这个农夫是一个诺曼底人,个子比普通法国人要高,但很笨拙。他的黝黑的身影映衬着方方正正的一片阳光,几乎就像壁画上一个隐喻式的劳作者身处于金色的底子上。

“赛姆先生在讲,”拉特克利夫对那位法国上校喊道,“至少这个人绝不会成为无政府主义者。”

“赛姆先生讲得很对,”杜克洛埃上校笑着答道,“即使唯一的理由是他有很多财产要保护。不过我不记得,在你们的国家,你们并没有对富裕的农民习以为常。”

“他看起来很穷。”布尔医生怀疑地说道。

“确实如此,”上校道,“那就是他很富的原因。”

“我有一个主意,”布尔医生突然说道,“他会要多少钱才让我们搭他的车?那些追踪者都在步行,我们很快就可以把他们甩掉。”

“哦,给他多少钱都行!”赛姆急切地说,“我身上有一大堆钱。”

“那不行,”上校道,“除非你和他讨价还价,否则他不会尊重你。”

“哦,要是他会讨价还价就好了!”布尔不耐烦地说。

“他会讨价还价因为他是一个自由人,”对方说道,“你不懂的,他不会明白慷慨的意义。不用给他小费。”

他们似乎听到了他们身后的奇怪追踪者的沉重脚步声,不过,当那位法国上校用赶集日的所有随意的玩笑和争吵与那个樵夫搭话的时候,他们只能站着干跺脚。不过四分钟后,他们发现上校是对的,因为那个樵夫已经同意了他们的计划,他没有漫天要价,而是慎重出价并获得了适当的报酬。他告诉他们,最好的选择是向下到达兰西山坡上的小客栈,那位客栈主人,一个在晚年变得非常虔诚的老军人,肯定会同情他们,甚至会冒险帮助他们。所以,这几个人都坐在柴堆的上面,随着粗陋的运货车摇晃着驶下了林地陡峭的另一边。尽管这辆车又笨重又摇摇欲坠,它还是开得很快,不久,他们就高兴地发现他们已经远离了那些追踪者(不管他们是谁)。但是,那些无政府主义者在哪里招到的这些追随者,仍然是个未解之谜。一个人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就足够了;起初,他们逃跑是因为第一次目睹了秘书畸形的笑容。赛姆时不时地回过头去张望追踪他们的一大群人。

随着距离的拉开,树林逐渐变得越来越稀疏,他可以看见树林边和树林上方阳光照耀的坡地。穿过这些坡地的是一群黑色正方形仍在移动的暴民,看起来就像一个可怕的甲虫。在强烈的阳光下,凭借自己极好的眼力,赛姆能够清楚地看到这群人。他能把他们一个个人分辨清楚。但是他越来越惊讶于他们整齐划一的行动方式。他们好像穿着黑色的衣服,戴着黑色的平常帽子,就跟任何上街的普通人群一样。但他们并没有像普通乌合之众一样,展开、散布、排列成多路纵队以进行攻击。他们可怕、恶毒而呆板地前进着,就像一支显眼的机器人军队。

赛姆把这个指给拉特克利夫看。“是的,”这位警官回答道,“这就是纪律。这就是星期天的做派。他也许在五百英里开外,但对他的恐惧笼罩着他们,就像害怕上帝的手指。是的,他们在整齐划一地行走,而且你可以肯定他们在整齐划一地说话;是的,而且在整齐划一地思考。但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正在整齐划一地消失。”

赛姆点点头。确实随着农夫鞭打他的马儿赶路,那黑压压的追踪人群也变得越来越小。

阳光照耀下的风景线,尽管整体上是平坦的,在树林的远端却消散成通往大海的巨浪般起伏的厚实坡地,有点像苏塞克斯丘陵地带的低矮山丘。唯一的区别是,苏塞克斯道路像小溪一样蜿蜒而崎岖,但是在这里,法国的白色马路像瀑布一样在他们面前垂直下落。驶下这条笔直的坡道,运货车在一个拐角时发出了当啷声,然后过了几分钟马路变得更陡了,他们可以看到下面的兰西的小海港和一汪蓝色的弧形大海。黑压压的敌人已经完全从地平线上消失了。

运货马车急转弯绕过了一丛榆树,马鼻子几乎碰到了一位坐在“金色太阳”小酒馆外面长凳上的老先生的脸。农夫咕哝着说了声抱歉就从座位上下来。其他人也一个个从车上下来,三三两两地对老先生说着客套话,从健谈的样子就可以看出,他是这家小客栈的主人。

他是一个白头发、脸庞如苹果般丰满的老男人,长着一双疲乏的眼睛和灰色的上唇胡子,矮胖,惯于久坐,而且非常单纯,是常见的那种法国人,但在信仰天主教的德国则更为常见。他周围的一切,他的烟斗、啤酒罐,他的花儿,以及他的蜂箱都使人联想到一种悠久的和平。只有当他的客人走进店堂抬起头看时,他们才会看到墙上挂的一把剑。

上校如问候老朋友一般问候了客栈老板,然后迅速地径直走进店堂,坐下来点了一些常规性的茶点。他军人般果断的行动使坐在他身边的赛姆颇感兴趣,所以当那位老店主不再能满足他的好奇心时,他抓住了机会。

“请问上校,”他低声道,“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儿?”

白胡子拉碴的杜克洛埃上校笑了一下。

“有两个理由,先生,”他说道,“我首先讲第一个,不是最重要的但却最实用的理由。我们来这儿是因为这是方圆二十英里范围内我们唯一能弄到马匹的地方。”

“马匹!”赛姆重复道,马上抬起头来。

“是的,”对方道,“如果你们真的要甩开你们的敌人,你们只能骑马,除非你们的口袋里装着自行车和汽车。”

“那么你建议我们前往哪里?”赛姆怀疑地问。

“毫无疑问,”上校答道,“你们最好赶快前往小镇旁边的警察局。那位我在略嫌欺诈的情况下帮助过的我的朋友,似乎过度夸大了一个大叛乱的可能性。不过我认为,甚至他也几乎不能断言,你们在宪兵手里也不安全。”

赛姆严肃地点点头,然后突然说道:“那么你来这儿的另外一个理由是什么?”

“我另外一个来这儿的理由,”杜克洛埃冷静地说道,“就是在临死之前不妨见一见一两个好人。”

赛姆抬起头望着墙,看见了一幅粗陋而凄惨的宗教图画。他说:“你是对的,有没有任何人安排马匹?”

“是的,”杜克洛埃回答,“当然我一进店就吩咐了。你们的那些敌人看起来不是很快,但实际上他们的行动快得出奇,就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我没想到无政府主义者那么有纪律。你们一刻也不能浪费了。”

正当他说话时,那位有着蓝眼睛、白头发的老店主缓缓地走进店堂,告诉他们外面有六匹马已经配好了马鞍。

按照杜克洛埃的建议,其余五个人配备好了一些便于携带的食物,并随身带着他们决斗用的剑,便骑着马跑下了陡峭的白色马路。那两个为前侯爵背行李的仆人被允许留下来喝酒,当然他们自己也愿意。

此时,下午的太阳斜挂西天,凭借它的光线,赛姆能看到老店主健壮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但依然站在原地望着他们,阳光浸润了他的银发。上校不经意的话语使赛姆心中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迷信想法,那就是这个老店主可能就是他将在大地上看到的最后一个正直的陌生人。

他仍然注视着这个越来越小的身影,老店主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冒着白色火焰的灰色斑点,他的身后是陡峭的巨大的绿色坡地。当他的目光扫过丘陵的顶部,他看见了一支穿着黑衣不断行进的队伍。他们像一群黑压压的蝗虫,向这个好人和他的房子压过来。那五个人的行动还算迅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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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二章 混乱的大地

骑马人不顾崎岖不平的下坡路策马飞奔,很快又把那些追踪者甩得远远的,最后兰西镇的大房子跃入眼帘,那些追踪者也已不见踪影。然而,小镇依然遥远。当他们真的到小镇时,西天已经被一个货真价实的落日染成了暖暖的绯红。上校建议,在最后前往警察局之前,他们应当尽力捎上另外一个可能有用的人。

“这个小镇里,五个富人中有四个,”他说,“是普通的骗子。我认为,在全世界这个比例也一样。第五个人是我的朋友,一个非常好的家伙。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有一辆汽车。”

“我担心,”教授乐呵呵地说道,一边回头张望着那条白色的马路,在那里徐徐前进的黑色斑点可能随时出现,“我担心我们今天下午没什么时间登门拜访了。”

“雷纳德医生的房子离这儿只有三分钟的路程。”上校说道。

“我们面临的危险,”布尔医生说道,“离我们两分钟都不到。”

“确实,”赛姆说,“如果我们骑得快,我们肯定能甩掉他们,因为他们是步行。”

“他有一辆汽车。”上校说。

“可我们也许无法得到。”布尔说。

“看来,他完全站在你这一边。”

“可他也许不在家。”

“住嘴,”赛姆突然说道,“那是什么声音?”

一下子,他们都像雕像般静止,然后过了一秒钟——过了两秒或三秒或四秒钟——天与地似乎也静止了。然后,他们所有人的耳朵在痛苦的凝神中听到马路上传来那种莫名的震颤,而这只意味着一样东西——马匹!

上校的脸色瞬间变了,仿佛被闪电击中却安然无恙。

“他们要追上我们了,”他带着军人敏锐的讽刺口吻说,“准备应付骑兵!”

“他们在哪里搞到的这些马?”赛姆一边问,一边毫无表情地策马慢跑起来。

上校沉默了片刻然后紧张地说道:“先前我说‘金色太阳’客栈是方圆二十英里内唯一能搞到马匹的地方,我说得非常准确。”

“不对!”赛姆激动地说道,“我不相信他会这么做。白头发的老人不会这么做。”

“他可能是被逼的,”上校温和地说道,“他们至少有一百人,所以我们就去求助我的朋友雷纳德,他有一辆汽车。”

上校一说完,突然在街角牵转马头,以雷鸣般的速度策马跑下街道,其他人尽管也在策马飞奔,但很难跟上他飞驰的马尾巴。

雷纳德医生舒适的房子在一条陡峭街道的高坡上,所以当这几个人在他门前下马时,他们能够再次看见小山绿色而坚实的山脊耸立在小镇所有屋顶的上方,而白色的马路正从山上穿过。他们喘着气,发现马路上暂时没有尘土扬起,于是按响了门铃。

雷纳德医生长着棕色胡子的脸上挂满笑容,他是保留得比较完满的默默无闻但非常繁忙的专业人士阶层的一个优秀代表。听完他们的解释后,他对于那位前侯爵的恐慌表露了全然的藐视。他带着法国人的坚定的怀疑态度表示,不可能存在无政府主义者的大叛乱。“无政府主义,”他边说,边耸了耸肩,“简直就是幼稚!”

“那么那个,”上校突然叫道,朝对方身后指去,“那就是幼稚,你是这个意思?”

他们都回过头去,看见一队蜿蜒的黑色骑兵用所有阿提拉的力量扫过山头。他们尽管骑得很快,整支队伍却仍然保持着紧密的队形,他们能够看见第一排骑手的黑色面罩整齐得就像制服。不过即使主要的黑色方阵是一样的,进程也很快,但他们能清楚地看见山坡上一个惊人的差异,大部分的骑手处在一个整体中,但是有一个骑手远远地飞奔在队伍的前方,他狂乱地舞动着马鞭,马跑得也越来越快,所以旁人不免猜想,他可能不是一个追踪者,而是一个被追踪者。就连隔着那么大的距离,他们也能看到他身上那丝狂热而无可置疑的气息,所以他们知道,那个人可能就是那位最高理事会的秘书。“我很抱歉要打断一次文雅的谈话,”上校说道,“两分钟之后,你能把你的汽车借给我吗?”

“我怀疑你们都疯了,”雷纳德医生和蔼地笑着说道,“但是上帝不允许疯狂以任何方式妨碍友谊。让我们去车库吧。”

雷纳德医生脾气温和,拥有庞大的财产;他的几个房间看起来就像国立的中世纪博物馆,而且他有三辆汽车。不过,他似乎很少用这些车,因为他具有法国中产阶级的朴素,当他急切的朋友们前去查看这些汽车时,他们过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其中一辆还能开。他们费了好些劲才把这辆车弄到医生家门前的街道上。走出阴暗的车库时,他们惊讶地发现黄昏已经降临了。也许他们在这个地方待了比自己估计的更长的时间,要不就是某种不寻常的厚厚的云层积聚在了小镇的上空。他们朝陡峭的街道望过去,就像看到薄雾从海面升起。

“机不可失,”布尔医生说道,“我听到了许多马匹的声音。”

“不对,”教授纠正道,“是一匹马。”

他们凝神细听,很明显在嘎嘎作响的石头上飞驰而来的、越来越近的声音,不是由整个骑兵队发出的,而是由一个骑手发出的,他就是那个疯狂的秘书——他把大队人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赛姆的家人,跟大多数在简朴中度过余生的人一样,曾经拥有一辆汽车,所以他对汽车非常了解。他一步跨到了司机的座位上,带着兴奋的神色对这台废弃不用的机器又扭又拉。他把全部的力气都倾注在一把手柄上,然后平静地说:“恐怕这车开不了。”

话音刚落,一个男子以箭头的冲劲和执着坚毅地骑着快马扫过街角。他微笑着,下巴向前突出,如脱臼了一般。他骑到静止的汽车旁边,把手搭在汽车的前端,而汽车里正满满地坐着一车人。这正是那位秘书,他的嘴巴紧绷,带着胜利者的庄重。

赛姆紧紧地握着方向盘,除了其他的追踪者骑着马轰隆隆地跑进小镇的声音外,没有别的声音。一声钢铁摩擦的巨响,汽车突然往前蹿去,秘书被拉出了马鞍,汽车拖着他跑了二十码的距离,然后把他平抛在前方的路上。随着汽车转了个大弯绕过街角,他们能看见其余的无政府主义者拥进街道,扶起了他们摔倒的头领。

“我不明白为何天会这么黑。”教授最后低声说。

“我想,暴风雨就要来了。”布尔医生说,“我说,很遗憾我们这辆车上连个照明用的灯都没有。”

“我们有的。”上校说着,然后从车厢底部提起了一盏老式、沉重、雕有图案的铁灯,里面有一个火种。它明显是一件古董,也能看出它最初的用途是用于某种类似宗教的目的,因为灯面有一处铸了一个粗陋的十字架。

“你到底在哪里得到它的?”教授问。

“在我搞到汽车的地方,”上校答道,咯咯笑了,“是我的好朋友给的。当我们的朋友在这儿和方向盘搏斗时,我跑上房子前面的台阶去跟雷纳德说话,他当时正站在自家门廊下,你们记得的。‘我想,’我说道,‘没时间去弄灯了。’他抬起头,眯着眼和蔼地看着他前厅漂亮的拱顶。在拱顶下由一条精致的铁链悬挂的就是这盏灯,他的宝库中的众多珍宝之一。他硬生生地把灯从拱顶拉了下来,砸碎了描画的壁板,而且把两只蓝色花瓶也砸了。然后他把这灯交给我,我就把它放进了汽车。我说雷纳德医生值得结交这句话不对吗?”

“你是对的。”赛姆严肃地说道,把沉重的铁灯挂在车的前部。这辆现代化的汽车和怪异的教士用灯之间的对比,明确地象征着他们的整体处境。至今,他们经过了小镇最安静的部分,最多碰到了一两个行人,而行人也无法对他们暗示是和平或敌意。然而,此刻那些房子开始逐一地被灯照亮,使他们更明确地感受到里面住着活生生的人。布尔医生转过身,面对那个带领他们逃跑的新侦探,让自己脸上露出一副自然而友好的笑容。

“这些灯光让人感到更加快活。”

拉特克利夫巡官蹙起了眉头。

“只有一种灯光可以使我更快活,”他说道,“那就是我能看到小镇边警察局的那些灯光。但愿上帝让我们在十分钟之内到达那里。”

布尔激昂的理智和乐观态度突然从他身上迸发出来。

“哦,这些都是胡言乱语!”他叫道。“如果你真的认为住在普通房子里的普通人是无政府主义者,你就肯定比无政府主义者还要疯狂了。如果我们转身和这些家伙打,整个小镇就会为我们而战。”

“不,”对方坚定而简洁地说道,“整个小镇会为他们而战。等着瞧吧。”

他们谈话时,教授突然激动地向前倾着身。“那是什么声音?”他问。

“哦,我猜是我们后面的马队,”上校说道,“我想我们已经远离了他们。”

“我们后面的马队!不,”教授道,“这不是马的声音,而且声音不在我们后面。”

他正说着,在他们前面街的尽头两个闪光而喀喀作响的影子飞驰而过。它们几乎一瞬间就消失了,但大家可以看清它们是汽车。教授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地断言它们就是来自雷纳德医生车库的另外两辆汽车。

“我告诉你们,那是他的车,”他重复道,眼神狂乱,“而且车里坐满了戴面罩的人!”

“荒唐!”上校愤怒地说道,“雷纳德医生绝不会把他的汽车交给他们。”

“他可能是被逼的,”拉特克利夫平静地说道,“整个小镇都倒向他们那边。”

“你倒是信那个。”上校怀疑地说道。

“很快,你们全都会相信的。”对方绝望而平静地说道。

一下子众人都茫然地不说话。上校突然又开口说:“不,我不会相信。这是胡闹。一个太平的法国小镇的普通人——”

他的话被一声巨响和一阵强光打断,而这两者似乎离得很近。随着汽车疾速行驶,它的后面留下了一团漂浮的白烟,接着赛姆听到一声刺耳的枪响。

“我的天!”上校说道,“有人朝我们开枪。”

“不必中止谈话,”忧郁的拉特克利夫说道,“请继续讲下去,上校。我想,你刚才在讲一个太平的法国小镇的普通人。”

瞪着眼的上校对他的讽刺毫不在意,而是双眼扫视着街道。

“这很奇怪,”他说,“非常奇怪。”

“一个爱挑剔的人,”赛姆道,“可能会把这称为不愉快。不过,我猜这条街旁边旷野上的那些灯光是宪兵队。我们很快会到达那里。”

“不,”拉特克利夫巡官说道,“我们绝对到不了那儿。”

刚才他曾站起来热切地朝前面张望。此刻他坐了下来,疲倦地抚弄着他光滑的头发。

“你是什么意思?”布尔愤怒地问道。

“我的意思是我们绝对到不了那儿。”这个悲观主义者平静地说道。“他们已经在街道正面布置了两排武装人员,我可以从这儿看见他们。就像我刚才讲的,小镇已经武装起来了。我只能沉溺于我的正确话语给我带来的安慰中。”

拉特克利夫在车里舒适地坐下来点了一根香烟,但其他人却焦急地站起来朝路上张望。由于他们的计划已经存疑,赛姆就把汽车减速,最后他把它停在一条小街的街角。这条小街倾斜着通向大海。

小镇大部分都处在阴影中,但是太阳还没有落下,在它坚定的光线所能穿透之处,都染上了灿烂的金色。街道两头正处在最深的暮色中,在几秒钟之后他们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眼睛最尖的赛姆吹了声略带苦涩的口哨,说:“确实。在这条街的尽头排着一群人或者一支军队,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

“嗨,如果真有,”布尔不耐烦地说道,“那一定是别的东西——比如军事演习,市长的生日聚会,或者别的什么。我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相信像这样一个有着快乐的平民的地方会有人在口袋里装着炸药四处走动。往前开一点,赛姆,让我们仔细瞧瞧。”

汽车缓慢地向前开了大约一百码,然后他们都惊讶地听见布尔医生发出了一阵高亢的笑声。

“嗨,你们这些愚蠢的傻瓜!”他叫道,“刚才我对你们怎么说的。那群人像奶牛一样守法,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就是站在我们这边。”

“你怎么知道?”教授问,并盯着他。

“你这瞎眼的蝙蝠,”布尔叫道,“你没看见领头的是谁?”

他们又定睛一看,然后语带哽噎的上校脱口而出——

“嗨,那是雷纳德!”

确实有一排模糊的身影在路面上跑过,不过无法看清面貌。在前方极远处被明暗不齐的夜光掩映着的正是走来走去的雷纳德医生本人,他戴着白帽子,捋着他棕色的长胡子,左手还拿了一把左轮手枪。

“我是一个多么傻的傻瓜!”上校叫道,“这个亲爱的老家伙肯定是出门来帮助我们的。”

布尔医生兴奋地边笑边说,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里的剑,就像在摆弄一根手杖。他跳出汽车,跑过路面,大声叫道——

“雷纳德医生!雷纳德医生!”

片刻之后,赛姆就以为他的双眼发了疯,因为仁慈的雷纳德医生举起了他的左轮手枪朝布尔开了两枪,枪声就在路上回响。

几乎就在一股白烟从雷纳德手枪升起时,一股悠长的白烟也从愤世嫉俗的拉特克利夫嘴里吐出。跟其他人一样,他的脸色有点苍白,但他还在微笑。布尔医生被打了两枪,但仅仅擦过了头皮,他在路中央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一丝恐惧,然后非常慢地转过身,爬进车时帽子上有两个洞。

“嗨,”吸烟人慢悠悠地说道,“你现在怎么想?”

“我在想,”布尔医生明确地说道,“我现在躺在皮博迪大楼217房间的床上,很快就会醒来。如果不是这样,我就想我正坐在汉威尔的一个铺有坐垫的小牢房里,而医生对我的情况不理不睬。但如果你想知道我没在想什么,我就告诉你。我没在想你在想的东西。我没有想到,而且我将来也绝不会想到,那些普通群众会是一帮卑鄙的现代思想家。不,先生,我是一个民主主义者,而且我仍然不相信星期天能够改变一个普通的挖土工人或者店员的信仰。不,我可能疯了,但人类没疯。”

赛姆用他明亮的蓝色眼睛盯着布尔,眼睛里带着一种少有的热忱。

“你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他说,“你相信理智,但不局限于你自己的理智。对于人类,对于像那个快乐的老店主一样的农民和群众,你的看法非常正确。但你对雷纳德的看法是错误的。我从一开始就怀疑他。他理性至上,而且更糟糕的是,他很有钱。如果责任和宗教真的被破坏,这将是富人所为。”

“它们现在真的被破坏了,”吸烟的人说完,两手插在口袋里站了起来。“魔鬼们扑过来了!”

汽车里的人都焦急地朝他茫然注视的方向望过去,路的尽头有一大群人正朝他们走来,雷纳德医生愤怒地走在最前面,他的胡子在微风中飘扬。

上校跃出车外不禁呼喊起来。

“先生们,”他叫道,“这真是难以置信。这一定是一个恶作剧。倘若你们像我一样了解雷纳德——这就如同把维多利亚女王称为炸弹刺客。如果你们好好想想他的品格——”

“至少布尔医生,”赛姆讽刺道,“已经把他的品格放进帽子里。”

“我告诉你们这不可能!”上校跺着脚叫道。

“雷纳德会解释,他会向我解释。”说完,他向前大步走去。

“别那么着急,”吸烟的人慢声慢气地说道。“他很快会向我们所有人解释的。”

可是没耐性的上校已经听不见了,他径直走向迎面而来的敌人。激动的雷纳德医生又举起了他的手枪,但察觉到他的对手后又犹豫了。上校面对着他发狂地做着抗议的手势。

“这没用,”赛姆说道。“他绝对打动不了那个年老的异教徒。我建议开车撞向那个密集的人群,一边撞,一边让子弹穿过布尔的帽子。我们可能会被干掉,但我们必须多杀他们几个人。”

“我不同意,”布尔说道,他真诚的美德变得越发粗俗了。“这帮可怜的家伙可能搞错了。给上校一个机会吧。”

“我们要后退吗?”教授问道。

“不,”拉特克利夫冷冰冰地说道,“我们身后的街道也被他们控制了。实际上,我好像看到那里有你的朋友,赛姆。”

赛姆机敏地转过身去,向后望着他们驶过的路径。黑暗中,有一群零乱的骑手正向他们飞驰而来。他在最前面的一个马鞍上看见了一把闪烁着银光的剑,随后看到是一个老人闪烁的银发。而后,赛姆以惊人的力量把车掉头,冲下陡峭的小街冲向大海,就像一个人下了必死的决心。

“妈的,到底怎么了?”教授说道,抓住了他的胳膊。

“晨星坠落了!”赛姆说道,汽车在黑暗中冲下去就像一颗坠落的星星。

其他人都没有听懂他的话,不过当他们回头看上方的街道时,他们看见敌人的骑兵正绕过街角,沿着斜坡朝他们冲过来。骑在最前面的是那个善良的店主,火一般纯洁的夜光把他的脸映红了。

“这个世界发疯了!”教授说道,把脸埋进了手心。

“不,”布尔医生坚定而谦逊地说道,“发疯的是我。”

“我们下一步怎么办?”教授问道。

“现在,”赛姆严谨而超然地说道,“我认为我们下一步将撞上一根灯柱。”

话音刚落,这辆汽车就撞上了铁的物件,发出了凄惨而刺耳的碰撞声。车里的四个人从一堆凌乱的铁壳下爬出来,原先一根笔直耸立在海边商店街边上的又高又细的灯柱扭曲着,就像一棵被折断的树。

“嗯,我们撞上了东西,”教授淡淡地微笑着说道,“这倒令人心安。”

“你正在变成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赛姆说道,掸掉了衣服上的尘土。

“每个人都是。”拉特克利夫说。

话音刚落,白头发的骑手和他的后面的人马从上面雷鸣般冲过来,几乎与此同时,一排黑压压的人呼喊着沿着海边冲过来。赛姆抓起一把剑,用牙齿咬住,另外两把放在两个腋窝下,左手握着第四把,右手提着灯,然后从高高的商店街一跃而下,跳到了下面的海滩上。

其他人都跟着他跳下来,似乎都认同这种果断的行为,抛离了汽车残骸和越聚越多的暴民。

“我们还有一个机会,”赛姆说道,把嘴里的剑拿了下来。“这种混乱无论意味着什么,我想警察局都会帮助我们。他们占领了道路,所以我们到不了那儿。不过这里有一个伸向大海的码头或防波堤,我们可以尽可能长时间地守卫,就像霍拉休斯守卫他的桥一样。我们必须守卫到宪兵队出现。跟着我。”

他们跟着他踩过海滩,不一会儿,他们的靴子不是被海边的碎石弄破,而是被宽宽的平坦石头弄破。他们走在又长又低的防波堤上,防波堤的一端通向阴沉而汹涌的大海,当他们来到防波堤的尽头时,他们都觉得自己来到了故事的结尾。他们转身面对小镇。

小镇已经喧闹得不像样了。沿着他们刚刚下来的高高的商店街上有一股黑压压的咆哮的人流,他们摇动着胳膊,满脸兴奋,怒视着这四个人前进的方向。长长的一条黑线上点缀着火炬和灯。即使没有一张愤怒的脸被火光照亮,他们还是能够在最远的一个人身上在最模糊的一个手势里看到一种有组织的仇恨。他们很清楚那是最可恶的一群人,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

两三个又小又黑,看起来像猴子一样的人跳过商店街的边缘落到了海滩上。他们在深深的沙地里跋涉前进,骇人地尖叫,费力而胡乱地走在海水里。然后有人学他们的样子也跟着下去了,整个黑压压的人群就像黑色的糖蜜溢出街边。

赛姆看见,海滩上的人群中最前面的是为他们驾马车的那个农夫。他骑着一匹大马冲进了海浪,并对他们挥舞着斧头。

“农夫!”赛姆叫道。“自中世纪以来他们就没有造反过。”

“即使警察现在到了,”教授悲哀地说,“他们对这些暴民也无能为力。”

“胡说!”布尔孤注一掷地说道,“小镇里肯定还有尚未泯灭人性的人。”

“不,”绝望的巡官道,“人类很快就要灭绝了。我们是最后的人类。”

“也许吧!”教授心不在焉地说道。然后他用缥缈的嗓音继续说:“‘邓西亚德’的结尾是怎么讲的?

“‘无论是公众的火焰,还是私下的火焰,都不敢照耀;

“‘人类的光明没有留下,也没留下神圣的一瞥!

“‘瞧!你的恐怖帝国,混乱,又回来了;

“‘光明消失在你造成毁灭的言词之前:

“‘你的巨手,伟大的无政府主义领袖,让帷幕落下;

“‘无处不在的黑暗埋葬了一切。’”

“住嘴!”布尔突然叫道,“宪兵队出动了。”

警察局低矮的灯光被匆忙的人影遮得暗淡且支离破碎,他们听到黑暗中传来了一支训练有素的骑兵队发出的铿锵而清脆的声音。

“他们在进攻暴民!”嘶喊的布尔也许是狂喜,也许是惊恐。

“不,”赛姆道,“他们在街道上列队。”

“他们在拿他们的卡宾枪。”布尔叫道,兴奋得手舞足蹈。

“对,”拉特克利夫说道,“而且他们就要向我们开火了。”

他正说着,就传来了一长串哒哒哒的步枪射击声,子弹就像冰雹一样在他们面前的石头上跳舞。

“宪兵队加入了他们!”教授叫道,拍着额头。

“我进了软墙病房了。”布尔坚决地说道。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拉特克利夫开了口,他望着涨起的有一种浑然的灰紫色的大海。

“谁疯,谁不疯有什么要紧?我们很快都将死去。”

赛姆转向他说道:“你很绝望,是吗?”

拉特克利夫先生像石头一样沉默,最后他平静地说:“不,很奇怪,我并不绝望。我无法不去想一个疯狂的小愿望。这整个星球上的力量都在反对我们,不过我还是想知道这个愚蠢的小愿望是否已经无望了。”

“你的愿望是关于什么东西,还是什么人?”赛姆好奇地问。

“是关于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他说完,凝视着大海。

“我懂你的意思,”赛姆低声道,“那个黑屋里的人。不过到现在,星期天肯定已经把他干掉了。”

“也许吧,”对方平静地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是唯一一个星期天发觉很难杀掉的人。”

“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教授转过身来说道。“我也着迷于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刚才还站着因为沉思而出神的赛姆突然之间转过身来大叫:“上校在哪里?我刚才以为他和我们在一起!”

“上校!是的,”布尔说,“上校到底在哪里?”

“他去和雷纳德对话了。”教授说。

“我们不能把他留在那帮畜生中间,”赛姆说,“让我们死得像绅士,如果——”

“别可怜上校,”拉特克利夫带着苍白的冷笑说道。“他非常舒服。他——”

“不!不!不!”赛姆狂怒地叫道,“他不是这样的!我绝不会相信!”

“你信不信你的眼睛?”对方问道,手指向海滩。

很多追踪者在水里挥舞着拳头,但海面波涛汹涌,他们无法到达码头。然而两三个人影站在石子小路上,似乎正小心地走过来。一盏出人意料的提灯照亮了最前面两个人的脸。一张脸上戴着半遮脸的黑色面罩,下面的嘴巴因为神经发狂而扭曲,而那簇黑色的胡子就像一个焦躁不安的活物扭曲着。另一张脸,红红的长着白色的上唇胡子,那是杜克洛埃上校。他们在认真地商量着。

“不错,他也离开我们了,”教授说完,坐到了一块石头上。“一切都离开我们了。我也要走了!我无法信任我的肉身机器了。我觉得我自己的手会扬起来打我自己。”

“如果我的手扬起来,”赛姆道,“它会打别人。”他沿着码头大步向上校走去,一只手握着剑,另一只手提着灯。

似乎为了打消最后的希望或怀疑,上校看见他过来,于是拿着左轮手枪瞄准他,开了火。子弹没有打中赛姆,却打中了他的剑,剑柄被打断了。赛姆向前冲去,在他的脑袋上方挥舞着铁灯。

“希罗德面前的犹大!”他说道,然后把上校击倒在石头上,接着他转向秘书。那位秘书嘴里吐着可怕的白沫,赛姆以坚定而醒目的姿势把灯举高。

“你看到这盏灯了吗?”赛姆用骇人的嗓音叫道。“你有没有看到灯上刻的十字架和灯内的火焰?你没有创造它,没有点亮它。比你高明的人有信仰,有操守,他们打开铁器的内部保留了传奇般的火种。你走过的每一条街道,你身上穿的每一根线,都是跟这盏灯一样,是用否定你们肮脏的老鼠哲学的方法创造出来的。你们创造不出任何东西,只会破坏一切。你们将毁灭人类,毁灭全世界。你们满足于此。但是,你们永远也毁灭不了这盏古老的基督教明灯。它要去的地方,你们这个猿猴帝国休想找到。”

赛姆用铁灯打秘书的反作用力使得他的身体摇晃几下,而后,他把铁灯举过头上转了两圈,远远地抛向了大海,铁灯如呼啸的火箭般闪耀着坠落了。

“剑!”赛姆叫道,把他激动的面孔转向了他后面的三个人。“让我们攻击这些畜生,我们的大限已到。”

赛姆后面的三个同伴手里都握着剑,剑已经断了的他从一个渔民手里夺过一根棍子,并把这位渔民甩倒。就在他们即将扑向暴民,踏上赴死之路时,突然被打断了。听了赛姆的话后,原本呆立着的秘书茫然地用手捂着他受伤的头,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扯下了他的黑色面罩。

灯光下袒露的苍白脸上带着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惊讶的表情。他急切而威严地举起了一只手。

“有误会,”他说,“赛姆先生,我想你对你的处境知之甚少。我是以法律的名义逮捕你。”

“以法律的名义?”赛姆重复着,并放下了他的棍子。

“当然!”秘书说道。“我是伦敦警察厅的警探。”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蓝色的小卡片。

“那么你认为我们是什么人?”教授问道,举起了他的双手。

“你们,”秘书强硬地说道,“据我所知,是无政府主义最高理事会的成员。通过假扮成你们其中的一员,我——”

布尔医生把他的剑扔进了海里。

“无政府主义最高理事会绝对不存在,”他说,“我们都是一群傻乎乎的互相盯着对方的警察。而所有这些朝我们密集射击的好人都认为我们是炸弹刺客。我先前就知道,我对这些群众的看法是对的,”他一边说,一边满面笑容地看着那一大群人,他们的队伍从两边向远处延伸。“粗俗的人绝不会发疯。我自己就很粗俗,所以我知道。我现在要上岸去请这里的每个人喝酒。”

<hr />

注释:

正文 第十三章 追捕星期天

第二天早上,五个茫然而快乐的人乘船赶往多佛。可怜的老上校也许有理由抱怨,因为他是最先被迫为两个不存在的派别而战,还被一盏铁灯击倒。不过他是一位宽宏大量的老绅士,两派人都不是炸弹刺客,这令他非常宽慰,他也非常友好地在码头上为他们送行。

这五个和好的侦探有许多的细节要跟彼此分享。秘书告诉赛姆,他们起初戴面罩就是为了接近他们预想的敌人。

赛姆则向秘书解释,他们在一个文明国家何以会逃窜得如此之快。但是,在所有这些能够解释的细节产生了一系列他们无法解释的重要的问题。所有这些事情都有什么含义?如果他们都是无害的警官,那么星期天是什么人?如果他没有控制整个世界,那么他到底要干什么?

拉特克利夫巡官仍对此闷闷不乐。“我对星期天的了解并不比你们多,”他说道,“不过,星期天无论是什么人,他总归不是一个清白的公民。妈的!你们还记得住他的脸吗?”

“我承认,”赛姆答道,“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张脸。”

“嗯,”秘书说道,“我想我们很快就可以查清了,因为明天我们就要开一次全体会议。请原谅,”他带着恐怖的笑容说道,“我非常熟悉我作为秘书的职责。”

“我认为你是对的,”教授沉思着说道,“我认为我们可以从他身上查明真相。不过我承认,我有点不太敢问星期天他到底是谁。”

“为什么,”秘书问,“你是害怕炸弹吗?”

“不是,”教授说道,“我是害怕他告诉我。”

“我们喝点酒吧。”布尔医生在沉默之后说道。

在整个旅程中,他们本能地聚在一起,都非常的快乐。布尔医生一直是这群人中的乐天派,在维多利亚,他竭力劝说其他人乘坐一辆双轮马车,但被否决了,他们乘坐了一辆四轮马车,布尔医生则坐在驭者座位上唱歌。到达皮卡迪利广场的一个旅馆后,他们的旅程结束了,这个旅馆靠近他们第二天早晨要在莱瑟斯特广场举行早餐会的地方。不过直到那时,当天的冒险都尚未完全结束。布尔医生不接受那个叫大家上床睡觉的建议,于是大约十一点,他离开宾馆,去观赏伦敦的美景。二十分钟后他回到宾馆,就在大厅里喧闹起来。赛姆起初还想安抚他,最后被迫只能打起精神听他说话。

“我告诉你我看见他了!”布尔医生声音沙哑地说。

“你看见谁了?”赛姆马上问。“不是星期天吧?”

“不是那么糟,”布尔医生说完,笑了起来。“不是那么糟。可我竟然在这里碰到了他。”

“在这里碰到了谁?”赛姆不耐烦地问。

“多毛的人,”对方清晰地说道,“那个曾经多毛的人——果戈理。他就在这里。”然后他拉着不情愿的果戈理的手肘,来到赛姆面前。这个年轻人还和五天前一模一样,当时长着稀疏的红头发和苍白脸庞的他被迫离开了会场,他是第一个暴露的假冒无政府主义者。

“你们为什么还担心我?”他叫道,“你们已经把我当作间谍驱逐了。”

“我们都是间谍!”赛姆低声道。

“我们都是间谍!”布尔医生大声叫道,“过来喝一杯吧。”

第二天早上,重逢的六个人一起向莱瑟斯特广场上的那家饭店大步走去。

“这越发令人愉快,”布尔医生说道,“我们六个人去问一个人的意图。”

“我的认为更奇怪,”赛姆道,“我认为,这是六个人去问一个人,他们对他的含义。”

他们一言不发地走进广场,尽管饭店是在对面的街角,但他们都看见了那个小小的阳台和一个过于庞大的人。他正一个人坐着,低着头看报纸。但是所有来罢免他的理事会成员走过广场时,他们就像被来自天堂的一百只眼睛监视着。

在此之前,他们曾反复争论过策略,要么撇下暴露的果戈理,其余的人圆滑地进行开场白;要么他们带上果戈理参加会议,一开场就让星期天吃一惊。赛姆和布尔关于采取后一种方案的意见占了上风,但秘书直到最后还在问他们,为什么要那么轻率地抨击星期天。

“我的理由很简单,”赛姆说,“我轻率地抨击他是因为我怕他。”

他们沉默地跟着赛姆走上阴暗的楼梯,然后在明亮的晨光中,同时给星期天灿烂的笑容。

“真令人愉快!”星期天说,“很高兴看到你们全在。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天。沙皇死了吗?”

秘书碰巧站在最前面,他打起精神进行体面的发言。

“不,先生,”他坚定地说道,“没有发生屠杀。我给你带来的消息是没有发生这种可憎的场面。”

“可憎的场面?”星期天笑着重复道,脸上带着询问的神色。“你是说布尔医生的眼镜?”

秘书一下子哽住了,星期天以悦耳的嗓音继续说道:“当然,我们都有我们的观点,甚至我们的眼睛,但要是在他本人面前称它们为可憎的——”

布尔医生扯下了他的眼镜,并在桌上砸碎了。

“我的眼镜很粗俗,”他说道,“但我本人不是。看看我的脸吧。”

“我敢说,这是应该长在一个人身上的有模有样的一张脸,”星期天说,“可实际上,它却长在你身上。我怎么能和长在生命之树上的野果子争吵呢?我敢说有朝一日它会长在我身上。”

“我们没时间瞎闹了,”秘书野蛮地插嘴道,“我们来这儿是要知道这一切的含义。你是谁?你是干什么的?你先前为什么把我们弄到这里来?你知道我们是谁,是干什么的吗?你是一个扮演密谋者的傻瓜,还是一个扮演傻瓜的聪明人?我叫你回答我。”

“候选人,”星期天低声道,“只需要回答纸上十七个问题中的八个。据我所知,你们想让我告诉你们,我是干什么的,你们是干什么的,这张桌子存在的意义,这个理事会存在的意义,以及这个世界存在的意义。好吧,我就来扯掉这个难解之谜的面纱。如果你们想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你们就是一群充满善意的年轻笨蛋。”

“那么你,”赛姆说道,俯过身去,“你是干什么的?”

“我?我是干什么的?”星期天吼道,他慢慢地站起身子,是一个难以置信的高度,他就像巨浪,就要将他们淹没。“你们想要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对吗?布尔,你是一个科学家,挖掘那些树的根找出关于它们的真相。赛姆,你是一个诗人,看看那些早晨的云朵。我要告诉你们,你们必须先找出那最后一棵树和最高的云朵的真相,才能了解我的真相。你们会了解大海,但我仍会是一个谜。你们会了解星星,但不会了解我。世界伊始,所有的人像追捕豺狼一样追捕我——国王和圣贤,诗人和立法者,所有的教会,以及所有的哲学。但我至今从未被捕,我一旦走投无路,天空就会坠落。我已经让他们进行了一次次实实在在的奔波,现在你们再来追吧。”

在他们几个人行动之前,这个巨人已经像一只大猩猩跃过阳台上的栏杆。就在他落地之前,他又像在单杠上一样把自己拉了上来,并把他巨大的下巴搭在阳台边上,严肃地说道——

“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是谁。我就是待在黑屋里让你们都变成警察的那个人。”

说完,他跳了下去,像一个巨大的印度皮球在下面的石子上跳着脚,然后跳跃着冲向爱尔汗布拉宫旁边的街角,在那里他上了一辆双轮马车。对他最后的发言,这六个侦探目瞪口呆、脸色发青。但当他钻进马车时,赛姆的现实感又恢复了,他不顾一切地跳下阳台,差点摔断了腿,他也叫了一辆马车。

赛姆和布尔跳进同一辆马车,教授和那位巡官上了另一辆,而秘书和先前假扮果戈理的那个人及时地爬进了第三辆车,跟上飞驰中的赛姆,而赛姆正追逐着飞驰中的星期天。星期天朝西北方狂奔,他的马车夫显然是受到了他超常的利诱,拼尽全力赶着马飞速前进。可赛姆没有心情故作优雅,他站在车厢里大喊,“抓小偷!”人群都向他的马车跑过来,警察也纷纷停在路旁询问。所有这些都影响了星期天的车夫,他开始显得犹豫不决,马车的速度开始变慢。他一边打开隔窗和他的乘客对话,一边把长长的鞭子垂挂在马车的前端。突然,星期天向前倾过身,从车夫手里扯出鞭子,然后站在马车的前端挥舞着鞭子打着马,并大声吼叫着,他们就这样如暴风雨般在街道上穿行。这辆马车驶过一个又一个街道,跑过一个又一个广场,乘客在策马飞奔,而车夫不顾一切地制止他。其余三辆马车跟在后面(如果对马车可以这么说的话),就像气喘吁吁的猎犬。商店和街道就像嗖嗖作响的箭一闪而过。

极快的速度令星期天心花怒放,他在挡泥板上转过身,把巨大的露齿而笑的脑袋伸出马车外,他的白发在风中呼啸着,他就像一个巨大的顽童朝他的追捕者做了一个可怕的鬼脸。然后,他迅速抬起右手,把一个纸团朝赛姆扔去,就消失了。赛姆本能地躲了一下,但把纸团抓住了,他发现是两张皱巴巴的纸。其中一张是写给他的,另一张给布尔医生,在布尔医生的名字后面是非常长的一串字母,这恐怕多少有些讽刺意味。不管怎样,布尔医生的地址要比他收到的信长得多,因为他的信单单就是这一句话——

“马丁·塔普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老疯子是什么意思?”布尔盯着这个句子问道,“你的信上说些什么,赛姆?”

赛姆的信更长,它是这样的——

“没有人比我更懊悔副主教煞有介事的干涉。我相信它将来不会那样。但是,最终,你的高筒胶套鞋在哪里?这事太糟了,尤其是在叔叔发话之后。”

在他们统统冲进爱奇怀尔路时,星期天的车夫似乎重新获得了一点对马的控制权,而那些追捕者也有点赶上了。但这里,那些同盟者的马车却停了下来。各种各样的车流或向右转,或向左转,或者停滞了,因为在长路那端,开过来的无疑是一辆轰鸣的消防车,几秒钟之内它如震耳的霹雳般一闪而过。就在它迅速开过时,星期天跃出他的马车,跑向消防车,并紧紧地抓住车把,把自己甩了上去,然后大家看见他在越行越远的喧嚣处打着解释的手势和惊讶的消防队员说着话,接着就消失了。

“追上他!”赛姆怒吼道,“现在他跑不掉了。我们不会认错消防车的。”

那三个曾目瞪口呆的马车夫赶着马,又略微缩短了他们和他们即将消失的猎物的距离。星期天走到车厢的后面,面对着逐渐拉近距离的马车反复地鞠躬,又亲吻自己的手,最后把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便条扔进了拉特克利夫巡官的怀里。他不耐烦地打开它,发现里面是这样的文字——

“马上逃跑。关于你的裤子拉直器的真相被人知道了。

“——一个朋友。”

消防车向北驶去,进入了一个他们不认识的区域。当它从一排高高的围栏旁驶过时,这六个朋友都惊呆了,但多少有些宽慰,因为他们看见星期天从消防车上跳了下来,尽管他们不知道这是星期天一时的怪念头使然,还是因为车上消防队员的高声抗议。然而,在这三辆马车赶到之前,星期天早已像一只巨大的灰猫爬上了高高的围栏,翻身跳了进去,然后消失在黑暗的树丛里。

赛姆做了个愤怒的手势,让马车停下,跳了出去,然后也准备翻过围栏。当他一条腿跨在围栏上时,他的朋友们跟了上来,他朝他们转过身,脸在树荫下闪着白光。

“这会是什么地方?”赛姆问道,“这是老魔鬼的家吗?我听说他在伦敦北部有房子。”

“如果这样就更好了,”秘书严肃地说道,脚踩围栏边,“我们就可以在家里找到他。”

“不,不是这样,”赛姆说着,蹙起了眉头。“我听见了最恐怖的声音,就像魔鬼们在狂打喷嚏,并擤他们邪恶的鼻子!”

“这肯定是他的狗在叫。”秘书说。

“为什么不说是他的东方蟑螂在叫!”赛姆愤怒道,“蜗牛们在叫!天竺葵在叫!你曾听到过那样的狗叫声吗?”

赛姆举起一只手时,灌木丛里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号叫,令人战栗,而且似乎也使人的血肉凝固了——一声低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号叫使他们周围的空气也震动了。

“星期天的狗不会是普通的狗。”果戈理颤抖着说道。

赛姆跳到了围栏的另一边,不过他仍然在焦急地听着。“嗨,听这个,”他说,“这是普通的狗叫吗?”

他们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声嘶哑的尖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刺痛中抗议和喧哗。然后,远方像回声一样传来了悠长的大象的吼声。

“嗨,他的家就像地狱!”秘书说道,“如果真的是,我就进去瞧瞧!”说完,他一跃跳过了高高的围栏。

其他人也跟着进去了。他们穿过了浓密的树林和灌木丛,来到了一条空旷的小路上,他们没有看到什么活物。布尔医生突然拍了一下手。

“嗨,你们这些笨蛋,”他叫道,“这里是动物园!”

正当他们狂乱地四处张望,搜寻他们疯狂的猎物的踪迹时,一个穿制服的管理员和一个穿便服的男子沿着小路跑了过来。

“它有没有跑到这里来?”管理员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什么?”赛姆问道。

“大象!”管理员叫道。“一头大象发了疯似的跑了!”

“他和一个老先生一起跑了,”另一个陌生人也喘着粗气说,“一个长着白头发的可怜的老先生!”

“怎样的一个老先生?”赛姆非常好奇地问道。

“一个穿着淡灰色衣服的又大又胖的老先生。”管理员急切地说道。

“好,”赛姆道,“如果他就是那个老先生,如果你确定他就是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又大又胖的老先生,你就相信我的话,不是大象和他一起跑了。而是他带着大象跑了。老天作证,如果他不同意跑,大象是不会和他一起逃走的。而且,千真万确,他就在那儿!”

这次真的不容怀疑。在草地的那一边,大约两百码远的地方,一头巨大的灰色大象迈着可怕的大步,一群人徒劳地尖叫,蹦蹦跳跳地跟在它旁边,大象的象牙伸展着如船首的斜桅杆般僵硬,如吹响了死亡的号角般号叫。就在这头急奔的畜生的背上坐着星期天,他像苏丹一样沉着,但他手里拿着锋利的东西正在驱策它狂奔。

“阻止他!”群众叫道,“他就要跑出大门了!”

“阻止一次山崩!”管理员叫道,“他已经跑出大门了!”

话音刚落,最后一次的碰撞和恐怖的号叫宣示了这头灰色的大象已经冲出了动物园的大门,就跟一辆快速的新型巴士一样摇晃着冲下了阿尔巴尼街。

“天哪!”布尔叫道,“我从没想到一头大象能跑那么快。嗨,如果我们要跟上他,就必须再乘坐双轮马车了。”

当他们跑向大门时,经过的那些笼子里的奇怪的动物的景象使赛姆眩晕。他觉得很奇怪,他本应该把它们看得清清楚楚的。他特别记得鹈鹕,它们有着可笑的下垂的脖子。他纳闷为什么鹈鹕是仁慈的象征,他只知道需要极度的仁慈才能欣赏一只鹈鹕。他记住了一只犀鸟,这简直就是一只小鸟附着在一只巨大的黄色鸟喙后面。所有这些使他莫名而清晰地觉得,大自然总是会开一些神秘的玩笑。星期天告诉过他们,只有当他们看懂了星星,他们才能看懂他。而赛姆想知道,天使是否看得懂犀鸟。

这六个闷闷不乐的侦探跳进马车跟踪大象,同时也承受着它在长街上散布的恐怖。这次星期天没有转过身,而是把他没有知觉的厚实脊背对着他们,这也许比他先前的嘲弄更令他们发狂。然而,就在他们进入贝克街之前,他们看到他把一样东西远远地抛向天空,却无意再把它接住。但是他们跑得飞快,而它远远地掉在了后面,恰巧落在果戈理坐的马车旁边。也许是出于获得线索的微弱期望,也许是出于某种莫名的冲动,他停下马车把它拾了起来。这是赠与他本人的一个相当大的包裹。他检查之后发现,包裹里包含着三十三张一层包一层的毫无价值的纸。最后一层纸被撕开后,露出了里面的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

“我想,这个词应该是‘粉红’。”

这个昔日被称作果戈理的人一言未发,但他手脚的动作就像在策马重新飞奔。

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冲过一个又一个区,飞奔的大象成了移动的奇观,使得所有人们都在张望,使得车流左转又右转。而在所有这些疯狂的大肆张扬后面,还有那三辆马车辛苦地跟着,直到他们被认为是队伍的一部分,或者可能是马戏团的广告。他们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距离在不可思议地缩短。当赛姆以为他仍在帕丁顿时,他已经看见了肯辛顿的阿尔伯特大厅。在南肯辛顿的空旷而充满贵族气息的街道上,大象的脚步变得更快且自如了,而它最终奔向的是那段地平线上耸立着的巨大的伯爵宫摩天轮。摩天轮越来越大,直到它就像星星之轮充满天空。

这头野兽比马车跑得更快。转过几个街角之后,他们看不到它了,当他们来到伯爵宫展览厅的其中一个大门时,发现被堵住了。他们前面是人群,人群中央是一头正扬着鼻子颤抖着的大象。但是星期天不见了。

“他去哪了?”赛姆走下马车问道。

“一位绅士冲进了展览厅,先生!”一个茫然不解的官员说道。然后,他用委屈的嗓音补充道:“一位可笑的绅士,先生。他让我牵住他的马,然后给了我这个。”

他厌烦地拿出一张折叠好的纸,上面写着:“致无政府主义中央理事会的秘书。”

怒气冲冲的秘书扯开纸,发现里面写着——

“当鲱鱼游了一英里,

“让秘书微笑;

“当鲱鱼试图飞翔,

“让秘书死亡。

“(农村谚语。)”

“哎呀,”秘书说道,“你放这个男子进来了吗?人们通常都是骑着疯狂的大象来看你们的展览吗?另外——”

“看!”赛姆突然喊道,“看那里!”

“看什么?”秘书蛮横地问道。

“看那只系在地面上的气球!”赛姆边说,边激动地指点着。

“为什么他妈的我应该看一只系在地面上的气球?”秘书问道,“这只系在地面上的气球有什么可奇怪的?”

“没什么可奇怪的,”赛姆说道,“但是它就要离开地面了!”

他们齐刷刷地转过头,只见系在细绳上的那只气球在展览厅上方摇晃膨胀。一秒钟之后,细绳在气球吊舱下分成了两段,气球挣断了绳子,像肥皂泡一样自由地飘走了。

“一万个魔鬼!”秘书尖叫道,“他上去了!”然后,他朝天空挥舞着拳头。

气球突然被一股风托起,飞到了他们的正上方,他们可以看见主席长着白发的大脑袋伸出吊舱外慈祥地俯视着他们。

“上帝保佑我的灵魂!”教授老气横秋地说道,他已经无法使他的白胡子和羊皮纸似的面孔摆脱这种老迈的样子。“上帝保佑我的灵魂!我似乎想起有东西落在我的帽子顶上!”

他举起一只颤抖的手,从帽子顶上拿到了一张折起来的纸。他心不在焉地打开,发现上面画着一只同心结,上面写着——

“你的美丽并没有使我无动于衷。——来自小雪莲。”

短暂的沉默,之后赛姆就咬着胡子开了口——

“我没有被打败。这该死的东西一定会在某个地方降落。让我们追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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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四章 六位哲学家

六个全身湿透的侦探走过绿色的田野,又穿过开着花的树篱,来到了伦敦城五英里之外的地方。他们中的一个乐天派起初建议他们应该乘马车跟着气球穿过英格兰南部,但他最后确信,气球始终不会顺着马路飞行,而马车夫更是严辞拒绝要跟上气球。结果,这些恼火但孜孜不倦的旅行者穿过黑色的灌木丛,又走过一片又一片的田野,直到他们每个人的样子变得连流浪汉都不如。萨里的青山目睹了赛姆从塞夫伦庄园出发就穿着的那套极好的淡灰色西装的最后崩溃的悲剧。他的丝帽被摇晃的树枝划开了,他的衣服被缠人的荆棘一直从后摆撕到肩膀,英格兰的烂泥溅到了他的衣领,但他仍然以沉默而狂暴的决心挺着黄色的胡子前行,他的眼睛仍然盯着那个飘浮的,在日落的万丈红光中看起来就像一朵着色的云彩的气球。

“毕竟,”他说道,“它很美!”

“它美得奇特而不可思议!”教授说道,“我希望这个可恶的气球会爆炸!”

“不,”布尔医生说道,“我希望它不会。那可能会伤到这个老家伙。”

“伤到他!”教授恨恨地说道,“伤到他!还不如我登上气球揍他一顿。小雪莲!”

“不知怎么的,我不想他受到伤害。”布尔医生说。

“什么!”秘书痛苦地叫道,“你相信那个关于他是坐在黑屋里的我们自己人的故事吗?星期天可以说他是任何人。”

“我不知道我是否相信它,”布尔医生说,“但它不符合我的本意。我不能希望星期天的气球爆炸是因为——”

“嗯,”赛姆不耐烦道,“因为什么?”

“好吧,是因为他就像一只快乐的气球。”布尔医生不顾一切地说道。“关于他是发给我们蓝色卡片说法,我并不理解。这似乎使一切都讲不通了。但我不介意谁理解这一点,我总是对星期天怀有同情,尽管他很邪恶。但他就像一个巨大的蹦蹦跳跳的婴孩。我该如何解释我这奇怪的同情是怎么一回事?这并没有阻止我拼死和他搏斗!如果我说我喜欢他是因为他很胖,我应该把这挑明吗?”

“你不必。”秘书说道。

“现在我明白了,”布尔叫道,“这是因为他那么胖又那么轻,就像一个气球。我们总是认为胖子很笨重,但他可以和一个窈窕淑女跳舞。我现在明白了我的意思。中等的力量在暴力中显露出来,而最大的力量则在轻浮中显露出来。这就像古老的猜想——如果大象能像蚱蜢一样跳到天上,那么会发生什么?”

“我们的大象,”赛姆边说边朝天上看,“已经像蚱蜢一样跳到了天上。”

“不知怎么的,”布尔总结道,“那就是我忍不住要喜欢星期天的原因。不,这不是赞美力量,也不是赞美任何诸如此类的蠢东西。在这件事物上存在着一种快乐,就好像他会带着某种好消息爆炸。你有没有在某个春日感受过这种情况?你知道自然也会玩花招,但无论如何,有朝一日会证明它们是善意的花招。我从不看圣经,但他们嘲笑的那部分却句句是真,‘为什么跳跃,你们这些高山?’这些山确实在跳跃——至少,它们试图……我为什么喜欢星期天?……我如何告诉你?……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粗人。”

长时间的沉默,然后秘书以紧张而好奇的嗓音说道:“你们都不了解星期天。也许这是因为你们比我善良,而且不了解地狱。我当时是一个狂热的家伙,而且从一开始就有点病态。那个坐在黑暗中选择了我们所有人的那个人,他选择我是因为我具有一个阴谋者的全部疯狂的外表——因为甚至连我微笑时,我的笑容都是扭曲的,我的眼神很忧郁。我身上肯定有某样东西切合所有这些无政府主义者的神经。当我第一次见到星期天时,他跟我讲的,不是你们轻佻的活力,而是煞有介事的粗俗而可悲的东西。我发现他在一个微明的房间里抽烟,棕色的百叶窗已经关上了,这使得整个屋子比我们的主人常年居住的环境压抑得多。他坐在一条长椅上,块头很大,黑蒙蒙、病恹恹的样子。他倾听我的一切,自己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我倾诉着我最恳切的请求,也询问了我最有说服力的问题。然后,在长久的沉默之后,那个家伙开始抖动起来,我认为这是某种隐秘的疾病导致的抖动,抖动的样子就像一只可恶的使用中的夜壶。这使我想起了所有我读过的作为生命起源的基本物质——深海块状物和原生质,就像物质的最终形式,最难看、最可耻的形式。从他的抖动中,我只能告诉自己,这至少表明这样一个怪物也可能会痛苦。然后,我突然看到这个巨大的野兽一边颤抖,一边独自笑起来,而且他是在笑我。你让我为这而原谅他吗?被那个比你低俗而强壮的东西嘲笑不是一件小事。”

“你们这些家伙肯定是在疯狂地说大话,”拉特克利夫巡官清脆地插嘴道说,“星期天是一个挑战我们智力的可怕家伙,但在肉体上他并不是一个巴纳姆的怪物(Barnum's freak),他在一间普通的办公室接待了我,当时穿着棕色的格子图案外套,当时是大白天。他用很平常的方式和我谈话。但我要告诉你们,星期天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他的屋子和衣服很整洁,一切显得有条不紊;但他却心不在焉。有时候,他明亮的大眼睛恍然无神,在好几个小时里,他忘记了你人在那儿。现在心不在焉对一个坏人来说,有点太糟糕了。我们认为一个坏人应该很警惕。我们无法想象一个真诚爱做白日梦的坏人,因为我们不敢想象会有一个独处的坏人。一个心不在焉的人意味着一个善良的人。这意味着,他与你不期而遇时会向你道歉。但是你怎么能忍受一个与你不期而遇时会干掉你的心不在焉的人?心不在焉和残忍掺和在一起就会折磨人的神经。当人们经过原始森林时,有时候就会有这种感受,而且他们会觉得动物既无辜又残酷。他们可以不理睬这些动物,也可以杀死它们。你怎么会喜欢和一头心不在焉的老虎一起在客厅里度过要命的十个小时?”

“你对星期天怎么看,果戈理?”赛姆问道。

“基本上我跟星期天的认识,”果戈理简洁地说道,“并没有超过正午我看太阳时的感受。”

“不错,这也是一种观点。”赛姆沉思着说道,“你怎么看,教授?”

教授正低着头拖着手杖向前走着,他没有回答。

“醒醒,教授!”赛姆和蔼地说道,“告诉我们,你对星期天的看法。”

教授终于慢悠悠地开了口。

“我想到一件,”他说道,“我说不清楚的事情。或者,我想到一件我甚至无法想清楚的事情。不过这件事是这样的。我年轻时的生活,正如你们所知,有点太放肆和放荡了。”

“嗯,当初我看到星期天的脸时,我觉得它太大了——每个人都这么认为,而且我还觉得它太松弛了。这张脸那么大,以至于别人无法看清它或者把它当作一张脸。眼睛离鼻子那么远,所以就不像是眼睛。嘴也很大,所以别人以为它自成一体。所有这些很难说清。”

他停顿了一下,仍然拖着他的手杖,然后继续说道——

“不过这么说吧。夜里走在马路上,我看见一盏灯、一扇亮灯的窗户和一朵云彩共同构成了一张最完整、最明确无误的脸。如果天堂里有那张脸,我就会再度认识他。可是当我走得稍远一些,我才发现并没有什么脸,那扇窗户离我十码远,那盏灯离我一千码远,而那朵云彩远离世界。嗨,我没有看清星期天的脸,他的脸忽左忽右地摇晃,就像我无意中看到的图景离我而去。所以,他的脸至少使我怀疑是否真的有脸存在。我不知道是否你的脸,布尔,是一张脸或者一个恰当的组合体。也许你那副可憎的眼镜,一块黑色镜片很近,而另一块有五十英里远。哦,一个唯物论者的怀疑连一堆垃圾都不值。星期天教会了我最终和最糟糕的怀疑,一个唯心论者的怀疑。我想我是一个佛教徒,佛教不是一种信念,它是一种怀疑。我可怜而亲爱的布尔,我认为你实际上没有脸。我没有足够的信仰来相信物质。”

赛姆的双眼仍然紧盯着飘浮的气球,气球被夜光染红了,看起来就像一个更美好、更纯洁的世界。

“你们在你们的叙述中,”他说道,“有没有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你们每个人发现的都是不一样的星期天,然而你们每个人只能把他比作一样东西——宇宙本身。布尔发现他就像春天的大地,果戈理发现他就像正午的太阳。秘书联想到了丑陋的原生质,而巡官想到了未开发的原始森林,教授说他就像不断变化的景致。这很怪异,但更为怪异的是我也有我自己关于星期天的奇特看法,我也发现我对于星期天的看法就像我对整个世界的看法。”

“讲得稍微快一点,赛姆,”布尔说,“别在乎那个气球。”

“当我第一次看见星期天,”赛姆慢悠悠地说道,“我只看见了他的后背,当我看到他的后背时,我就知道他就是世界上最坏的那个人。他的脖子和肩膀是野蛮的,脑袋弯下去时几乎没有人样,就像一头低着头的牛。事实上,我马上厌恶地想到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披着人装的野兽。”

“继续。”布尔医生说道。

“然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坐在阳台上时,我从街上看到了他的后背。然后我走进饭店,绕到了他的另一边,看到了他阳光照耀的脸。他的脸使我害怕,正如它使每个人害怕一样,不过这不是因为它是野蛮的,也不是因为它是邪恶的。相反,它使我害怕是因为它是那么漂亮,那么和善。”

“赛姆,”秘书叫道,“你病了吗?”

“它就像某个年老的天使长的一张脸,对宏大的战争进行着公正的评判。那双眼睛带着笑意,嘴上带着荣耀和哀伤。那白头发,穿着灰色衣服的宽阔肩膀和我从后背看到的是一样的。但是当我从后面看他时,我肯定他是一头野兽;当我从前面看他时,我明白他是一位神明。”

“潘,”教授幽幽地说道,“既是神明又是野兽。”

“然后,再次,而且一直以来,”赛姆继续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那对我就是一个谜的星期天,对世界也是一个谜。当我看见那个可怕的后背,我相信那张高贵的脸不过是一副面具。当我看着那张脸时,我知道他的后背仅仅是一个玩笑。坏人是那么坏,所以我们不得不认为好人就是意外;好人是那么好,所以我们确信坏人是有理由的。但是昨天,当我乘马车追赶星期天,而且一直紧跟在他后面时,整件事情就发展到了极致。”

“当时你有时间思考吗?”拉特克利夫问道。

“时间,”赛姆答道,“使我有了一种可怕的想法。我当时突然想到,他无意识的空洞的后脑勺就是他的脸——一张吓人的没有眼睛的脸盯着我看!而且我想到,在我前面逃窜的那个人就是一个向后跑而且边跑边手舞足蹈的人。”

“可怕!”布尔医生说着,颤抖了。

“不能说可怕,”赛姆道。“这恰恰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时刻。可是十分钟之后,当他把头伸出马车,并且像个怪人一样做鬼脸时,我明白他就像一个和孩子们玩捉迷藏的父亲。”

“这个游戏太长了。”秘书说道,朝他的破靴子皱起了眉头。

“听我说,”赛姆反常地强调道,“我该把全世界的秘密都告诉你吗?我们只了解世界的背面。我们从后背看一切,我们看到了野蛮。那不是一棵树,那是树的后背。那不是一朵云,那是云的后背。难道你们没看到一切都俯身藏起了脸?如果我们只能绕到前面——”

“快看!”布尔大声叫道,“气球正在下降!”

赛姆无需听他的喊叫,因为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气球。他看见巨大的圆球突然在空中摇晃,矫正了姿态,然后像落日一样在树林背后缓缓落下。

果戈理在他们乏味的旅程中几乎没说过什么话,这时突然举起了双手。

“他死定了!”他叫道,“现在我明白他以前是我的朋友——我在黑暗中的朋友!”

“死定了!”秘书轻蔑地哼了一声,“你不会那么轻易就发现他死掉的。要是他跌出了气球吊舱,我们就会看到他如同小马驹一般在地里打滚,并且高兴地踢着腿。”

“还会砰砰地甩他的蹄子,”教授说道,“马驹如此,而且潘也这么干过。”

“又是潘!”布尔医生恼火地说道,“你似乎认为潘就是一切。”

“他就是一切,”教授说,“在希腊语中。他意味着一切。”

“别忘了,”秘书头朝下说道,“他也意味着恐慌。”

赛姆站在那里,他们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

“它落在那边了,”他迅速说道。“让我们追上它!”

然后他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手势补充道:“哦,他也许会装死骗我们!这仿佛就是他的一种游戏。”

他带着新生的力量大步走向远处的树林,他的破衣服和碎布条在风中招展。其他人跟着他,脚更痛了,心里也更起疑了。六个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意识到,他们在这片不大的田野上并不孤单。

一个高个男子正在穿过草地向他们走来,他拄着一根节杖似的奇怪长棍,穿着一件制作精良但显得老式的西装配齐膝短裤,颜色介于蓝,紫罗兰和灰色之间,这在林地的某些阴暗部分可以看到。他的头发灰白,不过乍看之下,配上他的齐膝短裤,就头发就跟搽过粉一样。他的脚步很安静,但就他头上的银霜而言,他可能就是林荫中的一个怪人。

“先生们,”他说道,“我的主人安排一辆四轮马车在旁边的马路上等你们。”

“你的主人是谁?”赛姆问道,站着一动不动。

“我被告知你们知道他的名字。”这个男子恭敬地说。

片刻沉默之后,秘书开了口——

“这辆四轮马车什么时候在这儿等的?”

“它只等了一会儿,”陌生人说道。“我的主人刚刚到家。”

赛姆忽左忽右地看了一下他身处其间的那块绿色田野。树篱是普通的树篱,树木是普通的树木,可他觉得像落入了仙境。

他把这个神秘的使者上下打量了一下,可什么也没发现,只知道他的衣服恰恰是这紫色树荫的颜色,他的脸恰恰是红、棕、金三色天空的颜色。

“给我们带路。”赛姆简略地说道。而后,这个穿紫罗兰外套的男子一言不发转过身,走向树篱间的一个缺口,骤然出现泛着白光的马路。

当这六个漫游者走到这条大道上,他们看见白色的马路被一长排的四轮马车堵住了,这些四轮马车似乎封闭了通往帕克巷的某幢房子的通道。在这些马车的一边站着一排衣着光鲜的仆人,他们都穿着灰蓝色的制服,都带有某种威严和特权的气质,这种气质不属于某位寻常绅士的仆人,而应属于一位伟大国王的官员和使节。至少有六辆四轮马车等在那里,似乎是那衣衫褴褛、痛苦不堪的六个人每人一辆。所有的侍从(仿佛都穿着宫廷制服)都佩着剑,当他们人钻进马车时,侍从们拔出剑敬礼,剑上闪耀着钢铁的光辉。

“这都是什么意思?”他们分开时,布尔问赛姆。“这是星期天的另一个玩笑吗?”

“我不知道,”赛姆边说边疲倦地坐到马车里的坐垫上,“如果这是一个玩笑,它就是你开过的玩笑之一。它会是一个善意的玩笑。”

这六个冒险者经历了许多,但是没有一件像这最后的舒适之旅令他们激动。他们都习惯了狂野的经历,这突然的舒适使他们都很茫然。他们甚至无法稍微地想象一下这些马车有什么含义,但他们完全明白它们是马车,而且是配有坐垫的马车。他们无法想象这个老男人是谁,谁在给他们带路,但他们完全明白是他带着他们走向马车。

赛姆在完全狂放的状态中乘车经过浮光掠影的树林。这是他固有的做派,当他长着长胡子的下巴激烈地伸向前方,时间之长足以做任何事情时,当整件事情脱离他的控制时,他瘫倒在了坐垫上。

他逐渐模糊地意识到,这辆四轮马车载着他走过了五花八门的路。他看到他们经过了貌似公园的石门,开始在慢慢地爬一座山,这座山两边都长满了树,似乎比森林更整齐。然后他身上开始出现了在一个慢悠悠地从良好的睡眠中醒来的人身上才会出现的对一切事物的喜爱。他觉得树篱有树篱应该成为的样子,即有生命的墙。树篱就像一支军队,严守纪律,但更活跃。他看到树篱背后高高的榆树,含糊地想着爬树的男孩该有多高兴。接着,他的马车在小路上转了个弯,他在这静谧之中突然看到,一座长长的、低低的房子在柔和的日落之光中显得平易近人。这六个朋友随后交换意见,并争吵起来,但他们都同意,某个无法解释的原因,这个地方使他们想起了他们的童年。这不是因为这个榆树顶,就是因为那条蜿蜒的小路;不是因为这片果园,就是因为那扇窗子的形状。他们每个人都宣称,在他能够记住他的母亲之前,他已经记住了这个地方。

当这些马车最后来到一个巨大、低矮、洞穴状的门道前时,另外一个穿着同样制服但在外套的灰色胸口上别着一颗银星的男子出来迎接他们。这个仪表非凡的男子对困惑的赛姆说道:

“茶点在房间里为您准备好了。”

沉浸在梦幻般的惊诧中的赛姆跟着恭敬的侍从登上了巨大的栎木楼梯。他走进了一个华丽的似乎专门为他设计的套房,并带着寻常的阶级本能走到长镜前拉直领结,抚平头发。此刻,他看到了自己的可怕样子——血从他脸上被树枝划开的地方流了下来,他竖立的头发就像繁茂丛生的黄色野草,衣服被扯成了长而摇摆的碎布条。同时,疑问也油然而生,诸如他如何到达此地,随后又将如何离开的问题。这时,那个被指定为他的贴身男仆、穿着蓝色衣服的男子严肃地对他说道:

“我已取来您的衣服,先生。”

“衣服!”赛姆讥讽道,“除了这些,我没有别的衣服。”他拉起已经有迷人的穗边的长礼服的两块长长的布条,然后做了个芭蕾舞女的旋转动作。

“我的主人让我告诉您,”侍从说道,“今天晚上有一个化装舞会,他希望您穿上我摆出的那件服装。同时,先生,还有一瓶法国勃艮地红葡萄酒和一些冷雉肉,他希望您不会拒绝。现在离晚饭还有几个小时。”

“冷雉肉是好东西,”赛姆沉思着说道,“而勃艮地红葡萄酒是令人爽快的好东西。但其实,相对这两样东西,我更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为我摆出的是哪一种衣服。衣服在哪里?”

这个仆人从软垫椅子上拿起一件孔雀蓝打褶衣服,样子就像连帽化装斗篷,在衣服的正面装饰着一个巨大的金色太阳,而且衣服上处处点缀着火红的星星和新月。

“您应该打扮成星期四,先生。”贴身男仆和蔼地说道。

“打扮成星期四!”赛姆沉思着说道,“听起来这件衣服不太暖和。”

“哦,先生,”仆人急切地说道,“这件星期四的衣服相当暖和,先生。它可以系到下巴。”

“嗨,我什么都不明白,”赛姆说着叹了口气,“我习惯了艰苦的冒险,所以舒适的经历会令我惊讶。而且,我想请问你,为何我要特别打扮成星期四,为何要穿上一件洒满太阳和月亮的服装。我认为这些天体也在其他日子放光。我记得有一次我是在星期二看见月亮的。”

“请原谅,先生,”贴身男仆说道,“我们也为您准备了圣经。”接着,他恭敬而僵硬地用手指指出了创世纪第一章的某一段。赛姆边读边觉得惊奇。确实,一周的第四天正是创造太阳和月亮的日子。不过,他们是从基督教的星期天开始推算的。

“这真是越来越疯狂了,”赛姆说着坐在了椅子上,“这些提供冷雉肉、勃艮地红葡萄酒以及蓝色衣服和圣经的人是谁?他们提供一切东西吗?”

“是的,先生,一切东西,”侍从严肃地说道,“让我帮你穿上衣服,好吗?”

“哦,套上吧!”赛姆不耐烦地说道。

尽管他假装鄙视这可笑的仪式,当这蓝金色的衣服穿到他身上时,他对自己的举止还是感到一种莫名的自由和自然。当他发现他还要佩一把剑时,这激起了他童年的梦想。当他走出房间时,他一抖肩膀甩开了衣服上的褶痕,他的剑向前斜伸,他就像一个神气活现的吟游诗人。这些伪装并没有掩盖什么,而是在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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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五章 五指控者

当赛姆大步地走到走廊上时,发现秘书已经站在巨大楼梯顶端的平台上。他从未如此的高贵。他披着一件没有点缀星星的黑色长袍,长袍中央从上到下垂挂着一条纯白色的带子,就像独立的一道光。整件衣服看起来就像是非常严肃的教士的法衣。赛姆不必搜寻记忆或者查看圣经记住创世纪的第一天标志着光的出现,法衣本身就是象征。赛姆同时觉得,这种纯白和黑色的图案完美地表现了苍白而禁欲的秘书的灵魂,而且他有一种超人的诚实和冷酷的疯狂,这使他能轻易地和无政府主义者进行战斗,同时也轻易地被误认是无政府主义者中的一员。赛姆注意到,在这个舒适而好客的新环境中,这个人的眼神仍然严峻。麦芽啤酒和果园的风味都无法使秘书不问一个理性的问题。

如果赛姆能够看清他自己,他就会意识到,他也第一次成为自己,而不是别人。如果秘书代表着热爱最初的杂乱之光的哲学家,那么赛姆就是那种追求使光产生特殊的形态,使它分化成太阳和星星的诗人。哲学家有时候会热爱无限世界;但诗人总是热爱有限世界。对他来说,伟大的时刻不在于创造了光,而在于创造了太阳和月亮。

他们一起走下宽阔的楼梯,赶上了拉特克利夫,他就像一个猎人穿着春绿色的衣服,衣服上的图案是绿色的树丛。他代表着创世纪的第三天,此日造出了地球和绿色植物,而他的方正、理智的脸庞连同他的善意的愤世嫉俗的态度,都和衣服相配。

他们被人领着走出另一个宽阔而低矮的门道,进入了一个非常大的英格兰旧式花园,里面点着很多火把,在或明或暗的光影下,一大群狂欢的人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正在跳舞。赛姆觉得,这些古怪的服装模仿了自然界的每一种形状。有一个人打扮成像一座有着巨大叶子的风车,有一个人打扮成一头大象,有一个人打扮得像一只气球,最后两个人似乎一起保留着他们滑稽的冒险经历的线索。赛姆带着一种奇怪的激动,他甚至看到一个舞者打扮成一只巨大的犀鸟,鸟嘴是他自身的两倍大——当他跑出公园时,这只奇怪的鸟就像一个问题定格在他的想象中。还有一千种其他的物件。有舞动着的路灯柱,有舞动着的苹果树,有舞动着的船。人们不禁会想到某个疯狂的音乐家的狂放的旋律使得所有这些田野上和街道上的普通物件跳起了一支永恒的吉格舞。很久以后,当赛姆已届中年而且不再奔波时,他再也看不到那些特别的物件了——路灯柱,苹果树,或者风车——也不会想到,一个寻欢作乐者从假面舞会的狂欢中迷失了。

在草地的一边,伴随舞者的是绿色的陡坡,就像旧式花园中的一个台地。

沿着这个陡坡,呈新月形摆放着七把巨大的椅子,那是属于七天的宝座。果戈理和布尔医生已经坐在了椅子上,教授正要落座。果戈理或者星期二的简洁被一件设计为以水域划分的图案的衣服极好地象征着,这件衣服在他的额头上分叉,一直通到他的脚面,灰银色的,就像一阵雨。教授代表的那一天鸟和鱼——生命的较低等形式——被创造出来。他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衣服,衣服上点缀着凸眼的鱼和令人吃惊的热带鸟类,这两者象征着深不可测的想象和怀疑的结合。布尔医生代表着创世纪的最后一天,他穿的衣服上装饰着红色和金色的动物纹章,在他的头冠上装饰着一个跃立作扑击状的男子。他靠在椅子上满面笑容,是一个极有特点的乐天派。

这些漫游者一个接一个登上斜坡,坐到他们奇特的位子上。随着他们依次坐下,狂欢的人群中传来了热情的欢呼声,如同群众迎接国王。人们碰杯,摇动火把,把装饰羽毛的帽子抛向空中。拥有这些宝座的人都被戴上了特殊的桂冠。但中央的椅子却空着。

赛姆在这把椅子的左手边,秘书在右手边。秘书扫视了一下空着的宝座望着赛姆,然后压紧了嘴唇说道:“我们还不知道他有没有在田野上死掉。”

就在赛姆听到这句话时,他看见他面前的人脸出现了惊人而完美的变化,仿佛天空在他脑后裂开。只见星期天像影子一样无声地走上前来,坐在了中央的位子上。他穿的衣服很简单,就是令人恐怖的纯白色,他的头发就像额头上的银色火焰。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似乎是好几个小时——那个参加假面舞会的庞大的人群随着进行曲和欢快的音乐在他们面前摇摆和跺脚。每一对舞伴都别具情调:一位仙女可能和一只邮筒在跳,或者一个务农的少女和月亮在跳;每一对都像爱丽丝漫游奇境一样荒唐,但又像爱情故事一样严肃而温和。最后,拥挤的人群开始消散。一对对的舞伴走向花园的小路,或者开始走向房子的后面,在那里,一些热气腾腾的过气啤酒或者葡萄酒的混合物在煮鱼锅似的大锅里冒着热气。在这些东西的上方,在屋顶上的黑色铁架子上,巨大的篝火在铁筐子里呼啸着,它照亮了方圆几英里之内的田地。它向巨大的灰棕色森林投上家园般的火光,给空洞的夜空洒满了温暖。不过,一段时间之后,这个篝火自然地变得微弱了。影影绰绰的人群逐渐向几口大锅围拢,或者欢笑喧闹着走进那所古宅的内部通道。很快的,花园里只剩下十个闲荡的人,接着只剩下四个。最终,最后一个迷路的寻欢作乐者呼喊着同伴跑进了古宅。火光逐渐暗淡,明亮的星星慢悠悠地出来了。这七个古怪的人留了下来,就像坐在石椅上的七尊石雕。他们一言不发。

他们都不着急说话,在静默中听昆虫的嗡嗡声和远处传来的鸟鸣。然后,星期天开口了,不过他的语气如梦似幻,使人觉得他仿佛在恢复谈话,而不是在作开场白。

“我们过一会儿再喝酒吃饭,”他说道,“让我们先一起待一会儿,我们彼此爱得那么悲切,又厮杀得那么持久。我似乎记得连绵数世纪的伟大战争,在这之中你们都是英雄——一部接一部的史诗,一个接一个的伊里亚特,而你们始终是手挽着手的兄弟。不是最近(因为时间不算什么),就是世界的原初,我派遣你们出战。我坐在黑暗中,那里没有任何创造之物,对你们而言,我只是一个命令你们勇敢的声音和一种反常的美德。你们听到了黑暗中的声音,但你们随后再也没有听到过。天上的太阳否定它,地球和天空否定它,所有人类的智慧否定它。当我在白天遇到你们时,我自己也否定它。”

赛姆恼火地在座位上动了动身子,在一阵寂静之后,那不可思议的声音又继续了。

“但你们是人。你们没有忘记你们秘密的荣耀,尽管整个宇宙开动了磨人的机器要剥夺你们的荣耀。我知道你们曾怎样地接近地狱。我知道你,星期四,如何与撒旦斗剑,以及你,星期三,如何在绝望之时谩骂我。”

星光照耀的花园里一片寂静,然后阴沉着脸、毫不宽容的秘书转身,朝向星期天,用刺耳的嗓音说道:“你是谁,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安息日,”对方一动不动说道,“我是上帝的安宁。”

秘书站了起来,手把他昂贵的长袍弄皱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叫道,“恰恰因为这个,我无法原谅你。我明白你是满足、乐观,他们怎么说来着,你是最后的和解。不过,我不想和解。如果你是黑屋里的那个人,为何你还是星期天,那个冒犯阳光的人?如果你一开始就是我们的父亲和朋友,为何你还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我们流过泪,我们在恐惧中逃窜,钢铁刺入了我们的灵魂——而你是上帝的安宁!哦,我可以原谅上帝的怒火,尽管它毁灭了许多国家,但我无法原谅他的安宁。”

星期天没有回答,但他缓缓地把他石雕般的脸转向赛姆,仿佛在问问题。

“不,”赛姆说道,“我没有那么激烈的感受。我要感谢你,不仅仅是因为我在这里享受的美酒和款待,还因为多次精彩的追逐和自由的打斗。但是我想知道。我的灵魂和心灵此刻如同这个古老花园一样快乐和安宁,但我的理性仍然在呼喊。我想知道。”

星期天又去看拉特克利夫,拉特克利夫清楚地说道:“你支持争斗的双方,而且与你自己作战,这很愚蠢。”

布尔说:“我一点也不明白,可我很快乐。实际上,我想睡了。”

“我不快乐,”教授双手抱着头说,“因为我不明白。你让我迷失得离地狱太近了。”

然后果戈理带着孩子般全然的单纯说道:“我希望我能知道为什么我会受那么多的伤害。”

可星期天仍然一言不发,他坐着,手托着强有力的下巴,眼睛盯着远处。最后他说道:“我听见了你们所有的抱怨。我想,这里有另一个人要来抱怨了,让我们听听他怎么说。”

逐渐熄灭的巨大篝火在暗淡的草地上投下了最后一束微光。映衬着这个燃烧的光带,在漆黑的夜幕中走来的是一个穿黑衣服的人。他似乎穿着精致合身的西装和齐膝短裤,行头和这所古宅的仆人一样,只不过他的衣服不是蓝色,而是黑色。就像这里的仆人一样,他的腰侧也佩着一把剑。只是,当他走近这七个人并仰起脸看着他们时,赛姆才惊讶地发现这张宽阔、猿猴似的脸是他的老朋友——格里高利的脸,上面有浓密的红头发和侮辱人的微笑。

“格里高利!”赛姆倒吸一口气,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嗨,这是真正的无政府主义者!”

“是的,”格里高利带着巨大而危险的克制说道,“我就是真正的无政府主义者。”

“有那么一天,”布尔咕哝着,他似乎真的要睡着了,“上帝的儿子们置身于他的面前,而撒旦也在他们其中。”

“没错,”格里高利说道,扫视四周。“我是一个破坏者。如果有可能,我就要毁灭全世界。”

一种来自地底深处的怜悯之情在赛姆心里蹿起,他断续而凌乱地说道:“哦,最痛苦的人。”

他叫道:“你要快乐起来!你的红头发就像你妹妹。”

“我的红头发就像红色的火焰要烧毁全世界。”格里高利说道,“我想我对一切事物的仇恨要超过普通人的所有仇恨,但我发现我对一切事物的仇恨比不上我对你的仇恨!”

“我从未恨过你。”赛姆难过地说道。

然后,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最后一次怒喝。

“你!”他叫道,“你从未恨过因为你从未生活过。我知道你们所有人是干什么的,从开始直到最后——你们是掌权者!你们是警察——肥胖、微笑的穿着蓝色双排扣制服的了不起的人们!你们就是法律,没有人违背过你们。仅仅因为没有人违背过你们,那么有没有不想违背你们的活生生的自由灵魂?我们这些造反者谈论政府的这个、那个的罪行,确实是无疑的蠢话。这些都是愚蠢的行为!政府唯一的罪行就是它施行了统治。最高权力的不可饶恕的罪恶就在于它是最高权力。我没有因为你们的残忍而诅咒你们,也没有因为你们的仁慈而诅咒你们(尽管我可以这样)。我诅咒你们是因为你们过于安然!你们坐在石椅子里从未下来。你们是天堂的七个天使,你们没有烦恼。哦,我可以原谅你们的一切,你们这些人类的统治者,如果我能有一次体会到你们也有片刻忍受了我所遭遇的真正痛苦——”

赛姆猛地站了起来,从头到脚都在发抖。

“我明了一切,”他叫道,“存在的一切。为何地球上的一切事物要彼此对抗?为何世界上的每一样小东西要反抗世界本身?为何一只苍蝇要反抗整个宇宙?为何一株蒲公英要反抗整个宇宙?因为同样的理由,我独处于那个可怕的最高理事会。所以,遵守法律的一切事物就拥有荣耀,并孤立无政府主义者。所以,为秩序而战的每个人就会像炸弹刺客一样勇敢而执着。所以,撒旦真正的谎言就会被扔回到这个亵渎神灵者的脸上。所以,我们抛洒热泪、忍受折磨就能拥有权利对这个人说,‘你撒谎!’我们忍受巨大的痛苦就是要对这个指控者说,‘我们也受过苦。’”

“如果说没有人违背过我们,其实并不是这样。我们也经历过生命危险。有人说我们从未从这些宝座上下来,这也不是真的。我们下来过,而且进了地狱。就在这个人无礼地进来指责我们的快乐的那一刻,我们还在抱怨难以忘怀的痛苦。我反对诽谤;我们并不快乐。我可以为他所指控的每一个伟大的法律守护者申辩。至少——”

他转过头去,忽然看见星期天的大脸上带着奇怪的微笑。

“你,”他以骇人的嗓音叫道,“你也受过苦吗?”

在他凝视的时候,那张大脸变得大得出奇,大过了门农的巨型面具,这使他像孩子一样尖叫起来。那脸变得越来越大,充满了整个天空,然后一切都变成了黑色。就在他失去神志陷入昏天暗地之前,他似乎听到远处有个声音在述说着他曾经听到过的一句家常话——“你能像我一样喝一杯吗?”

当书中的人物从幻觉中苏醒过来,他们往往发现自己身处于自己习惯入睡的地方:他们坐在椅子里打哈欠,或者用受伤的四肢把自己从地上托起。如果在世俗的意义上,赛姆的奇遇中确实有虚幻的成分,那么他的经历着实在心理上会使人感到怪异。尽管后来他一直记得他在星期天面前昏倒了,他却记不得曾经醒来过。他只记得他逐渐而自然知道他和一个随和而健谈的同伴走在一条乡间的小路上。那个同伴是他最近的一出戏中的一个角色,他就是红头发的诗人格里高利。他们像老朋友一样走着,兴奋地谈论着某件小事。但是赛姆只感到身体异常的轻松,心里透明而单纯,这身心的舒爽比他说过的、做过的一切都更有价值。他觉得他获得了某种难以置信的好消息,这使其他的一切都成了可推崇的琐屑之事。

黎明降临,给一切都染上了清晰而羞怯的颜色,仿佛自然首先弄出了黄色,也弄出了玫瑰红。一阵清爽而甜蜜的微风吹来,人们无法想象它来自天空,来自天上的某个空洞。当赛姆看见在路的两边围绕他的四周耸立着塞夫伦庄园的怪异的大楼时,他感到生生的惊奇。他没想到他离伦敦那么近。他走在一条白色的马路上,路上早起的鸟儿跳跃着唱着歌,然后他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有围栏花园的外面。在那里,他看见了格里高利的妹妹,一个长着金红色头发的姑娘,她带着一个姑娘无意识的认真劲儿在早餐前修剪紫丁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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