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浮萍 - xp1024.com
《丹浮萍》


第一章 白秀温

脂粉味浓厚,让人头脑昏胀,其实自家夫人平时也是这类味道,只不过选的稍微清淡些。

他摸摸大拇指的玉戒指,袖口纹饰复杂。

“大人,咱们的新秀赵倩儿还是清倌人,会弹琴,您要不要……”

赵倩儿是上月刚评出来的花魁,那天他去了,女子身段婀娜,顾盼生情,一时间赵倩儿风头无两,许多人说要千金博一笑。

手头带的钱不少,若是挑花魁未免会多些风言风语,罢了罢了,不过是来青楼尝个新鲜。

没有理会身旁的半老徐娘,他兀自踏上阶梯,耳边男声女声混乱,更有不识相的女人贴近,醉汉跌跌撞撞地有辱斯文。

他转身欲走,这时,一个女人直接扑到他怀中。

于是男人脸色当场变得要吃人一般。

急的半老徐娘险些亲自动手推开那个莽撞又眼瞎的赔钱货!

周围的其他姑娘半遮脸,怕因为女人的蠢事笑出来。有的姑娘被抱住,也悄悄地关注这边。身处沼泽,她们乐意看见别人陷得更深,污泥满面。

投怀送抱的女人慢动作抬头,两行清泪顺眼角滑落,我见犹怜。一股幽香袭面,身前魁梧男人僵硬的躯壳似乎放松了一些。

女子颦眉笑了笑,轻盈地喊了声:“大人。”

最吵闹的地方,居然有了片刻安宁。

男人嘴角微勾。他选了她。

半老徐娘帮他俩关上屋门,手里攥着一大把金纹票,呆怔半响,她动作很轻地将耳朵靠近房门。

男人可是县令,尊贵着呢!

屋里传来男子冰冷的话语,讲故事一般道:“有人多长了一只耳朵,是不是很奇怪。”

屋内女人不解其意,勾了勾男人长发:“大人见过吗,小女大半生耗在青楼,未曾听说呢。”

“嗯,让我找找,兴许你也长了呢。”

女人笑容僵了僵,还是一副谄媚样儿。

徐娘有点心虚,捂着耳朵快步走了,脚步声清脆地与音乐班子吹拉弹唱的舒缓糅杂。

两天后,女人白秀温手捧一碗汤药,当着其他姐姐的面从容喝下,入口苦涩。

待旁人散去,女人冲进茅房,使劲扣自己的嗓子眼,硬是全数吐了。压抑着干呕的声音,恶臭和苦药味包裹她,衣裙沾脏。

一个月转瞬即逝,白秀温面带纱布,从医馆一步步走向大街,弯弯月牙儿眼睛,笑意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她专门挑了身精致绸缎衣裙,花去小半积蓄。

某个阳光灿然的一天,推开窗户,烈日有些刺眼。

她请假外出。

至今懂得保护耳朵的老徐娘拿大眼瞅瞅她,语气关切道:“瘦了呢,我平时也是把你们当亲闺女,好吃好喝供着,就怕哪天跟野男人跑了,我这当娘的生生割下块肉,也惦记你们冷暖!”

明摆着的,成日里往外头跑,别是搭上个穷得叮当响的混小子,连卖身契都不顾了跑路!

白秀温听了,便舍了今天足足画了半个时辰的妆容挤出几滴眼泪表达感恩,又伸四根指头装模作样一番,才按照计划走出了青楼。

站在大门前,白秀温回头看了看,青楼里满是光鲜亮丽的,却也藏着表里不一的畜生。

丑陋的过去即将被丢弃,小腹内安静的胎儿会改变她妓子的身份。

“好孩子,你是娘的心头肉,娘可就指着你了。”

摸摸平坦的小腹,白秀温朝他的府邸走去,几乎有种孤注一掷的决然。

这一个月来,她可不是躲在青楼养胎,从手戴扳指的男人来到青楼前,白秀温便积极地结识大官富商,努力地打出名气,若不是赵倩儿抢了她的花魁,客人想和她聊天说笑还要贵上几张银纹票。

兴许是老天爷眷顾人,选花魁时白秀温着重留意了最前排的贵客,却一眼记住了坐在后排气质不凡、抚弄扳指的乐渠森。

她费尽心思打听了贵客们的夫人妾室,同时偶然得知乐渠森家里只有一位门当户对的夫人坐镇。

一切在乐渠森踏入青楼,白秀温再次看见了他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站住,你是做什么的?”

乐府守卫拦住这名打扮格外花哨的女人,她立刻变得楚楚可怜。

“两位大哥,我是来找乐渠森大人的,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大人他和我,有过、有过……”

“怎么了?”

正说着,一名十七、八岁的丫鬟提着包裹走过来,因为瞧见白秀温相貌不俗,眼珠子转了一圈,倒是没再说什么。

丫鬟身后站着位气质极其优雅的女子,其他下人跟随其后,背了不少东西,像是,要搬家。

白秀温瞳孔微缩,之前想过会遇上乐夫人,且琢磨了许多说辞,但要一个小小妓子正面刚上见惯了争宠纷争的乐府夫人那就得另当别论了。

来乐府之前她便走走停停,心里打鼓的狠,真儿个见了乐夫人,眼睛都不敢看了,更别提当场得知有关乐渠森消息后,她瘫坐在地,深知今天赎身无望,就结结巴巴地想解释眼前的情况,肚中胎儿万万不敢说。

乐夫人目光冷冽,深吸一口气,顿了几秒才悠悠呼气,含笑平和道:“快起来,渠森看上的,定是百里挑一的美人,我也想欣赏一下。”

白秀温微微颤抖,一旁的丫鬟将她扶起来,一只手抬着她下巴与乐夫人四目相对。

“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白秀温嘴唇哆嗦,身侧丫鬟狠狠掐了她胳膊一下。

“白……白秀温。”

“人如其名,白净、秀气、想必是个温柔……”乐夫人咬咬牙,从自己身上解下一块成色上好的玉佩,递向小猫一般瑟缩纤弱的白秀温,“几张金纹票怎么换的来姑娘干净的身子,这玉佩算我替夫君补上的。”

周围的人大气不敢出,白秀温看着玉佩,回想往年的贵妇是如何处置丈夫桃花的,不说别的,就是咱们花魁赵倩儿上个月也差点被打了,可是赵倩儿是谁,人家巧舌如簧又镇定自若,硬是把黑的说成了白的,打人变成了聚餐。

见白秀温不接,昨天一夜没睡的乐夫人和善笑笑,将玉佩塞进白秀温手中。

搬家的马车一辆辆行进,在乐府不远处稳稳当当地停好。

该启程了。

“既然夫君曾经欢喜过她,便替这位小姐赎身吧。”乐夫人面色平静,淡淡笑道:“虽说不算你是乐家下人,但你是收了乐家的恩惠,所以以后决不能再入风尘,也不可以嫁人,毕竟女人一生只能有一个男人。”

言罢,乐夫人转身走向马车,丫鬟松开白秀温。

没了支撑,白秀温踉跄几步,手心满是冷汗。

踩小木凳踏进马车,乐夫人缓慢调息,下眼皮是被白粉遮盖的失眠淤青,

自己何必如此呢?

这个节骨点对一个妓子使了本命元气真是大材小用。

渠森连夜被圣上召走,怕不是有天大的事情,一旦……

乐夫人虎牙刺入朱唇,血与胭脂混合。如果乐渠森出了事情,做夫人的哪怕是随他离开曌国,也不过是分内的。

彻夜未眠的代价是眩晕和头痛,乐夫人舔唇,品味自己咸腥的血液和胭脂的苦涩。

第二章 乐夫人

一手玉佩,一手卖身契,白秀温站在青楼门前,脚边是她的首饰盒、柜子里的衣服。

既自由,又茫然。

二楼窗户,花魁赵倩儿脸上是经久不变的和熙笑意,玉手抚光滑窗沿,身旁女伴戏谑地讲述:

“听闻,乐渠森大人本来是要升官的,可是那远在洛阳的皇帝陛下不知怎么的下了急召,让他半夜赶路去了洛阳。方才有个大官还与我说,乐渠森,怕是要完了。”

“皇上怎会在意区区一个乐渠森?”轻声呢喃一句,赵倩儿眼珠一转,千娇百媚,“她呢?”

“她啊……”

指指点点,随着乐渠森全家前往洛阳事情发酵,白秀温的名字在巴掌大的小地方火了。

妓子主动找上客人要当妾,结果客人有了大麻烦,还不幸遇到人家名正言顺娶进来的夫人。

简直笑话。

最叫人称奇的是那位夫人不仅没有抓花妓子狐媚的脸、撕了狐狸藏尾巴的长裙,还替这妓子赎身,亲赠随身玉佩,大气长脸。

“实在是贤妻楷模!”

“真该让家中妒妇学学乐夫人的亲和贤惠……”

不远处的笑谈声格外刺耳,白秀温低头收拾自己东西,许多百日闲散来青楼混日子的阔少爷绕过她,又悄悄回头看从不踏入青楼一步的乐渠森相中的究竟是什么货色。

任人看,任人笑。

给人看,给人笑。

包裹的布料厚重了几点颜色,什么晶莹的东西从睫毛直接掉落。

白秀温眼前一片模糊,手指机械地摸索东西。

小腹微凉。

几天后,白秀温逐渐明白乐夫人是最残忍的笑面虎。她知道守着自己的首饰不过是坐吃山空,于是离开青楼两天便想做点活计,结果无人肯用,纷纷避之不及。

原因只有一个,乐夫人虽随乐渠森去了洛阳,仆从却是守着府邸,当下人的平时没少承了主子恩惠,小三都找上门来了,夫人说没事就能没事了吗?

有人要花钱买白秀温作陪,黏黏糊糊地贴过来,笑的坏心眼。

白秀温应了,聊天、喝茶、唱曲儿都行,唯独不卖身。

“下贱玩意!你装什么!?”

衣着华贵的男子当街扇了白秀温一巴掌!

他要她陪,她竟然不愿意?!

男子甩一把金纹票用钱打人。

白秀用手挡了一下,手掌一侧似乎材质良好的金纹票划伤了。

是,自己出身青楼,但她洁身自好,在乐渠森之前,从未卖了自己的贞洁,更逞论后来腹中有了胎儿,母凭子贵闭门谢客。而之所以想找人赎身托付一生,不过是明白人老珠黄的自己唯有沦落乞丐。可惜,她不该选乐渠森这个倒了血霉的……

白秀温摔地上,然后哭,男子要拽她,她便泼妇似的将土地泥灰往衣裳、脸颊抹,大声嚷嚷:“强抢民女了!救命啊!”

平日里这条街总有小贩卖些零碎点心,此刻香酥煎饼卷的气味飘来,使得饥肠辘辘的白秀温哭的更惨了。

“杀人了,他要杀人了!”

男子眼睁睁看着白秀温从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娘子变地上打滚的无赖,气的脏话尽出:“疯婆子!民女?!你就是个……”

吵吵闹闹,围观群众互相交换消息,把乐府和妓子都编排全乎了。

***

马车颠簸,丫鬟喊车队停一会儿,让夫人吃点糕饼垫垫肚子。

车一停,随行一半男人都跑进草木茂处完成新陈代谢中的一环。

乐夫人嘴里咀嚼糕饼,一只手接着碎渣,含糊问道:“还有多远?”

丫鬟答了,又将食盒往前伸了伸:“主子,您这两天瘦了。”

乐夫人朝丫鬟笑笑。

乐夫人大名“何栀”。十五岁嫁给乐渠森,今年十九岁,膝下无子。

十五岁的某一天,桃花开了。

她是小家碧玉,门当户是因为“本命元气”。

但原因不重要,乐渠森要娶她。

两人匆匆见了一面,乐渠森抚摸何栀白皙脖颈时,女孩脸颊猛地透红。

“是个有潜质的。”男人只说了这一句,何栀张张口想问,他却转身走了。

于是女孩抚上自己脖颈,脸蛋羞红不褪,躲门后目送乐渠森离开,眼中唯有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家里大人在小院议论什么都听不清了。

接着便是两家人频繁来往,互送婚礼,订下吉日成婚。新郎新娘却没有再见面,何栀自己不好提,乖乖等待披上嫁衣的那一天。

偶尔,何栀会守着镜子,看呀看,一会儿觉得自己漂亮,一会儿又觉得镜子里的女孩陌生,鼻子眼睛长的的好生奇怪。

乐渠森……乐渠森……你是怎样的?

期许着,直到乐渠森娶了何栀。

大婚当日,何栀一人等在屋中,红盖头的缝隙下是她内八的一双绣花鞋。

方才敲锣打鼓的声音吵的她头晕目眩。

本命元气兴许是个很厉害的东西,所以乐渠森公子才会娶她。

但何栀并不因此多了几分底气,反而有些惶恐。没有人跟她解释过,爹娘不清楚,他们只知道这是祖祖辈辈血脉里传下来的。

“大概是神仙修炼什么的,栀儿去了乐家就可以修炼了,说不定还能长生不老呐。”何栀的爹笑笑,娘拉住女儿的手不说话。

“你们不和我一起……”修炼么?

爹没等何栀说完,摇摇头,又笑笑:“元气,咱家单你有。”

所以究竟是什么样的?

哐——

新郎乐渠森撞到木门,身旁下人一阵手忙脚乱。

咔啦——

新郎乐渠森进入洞房。

方才看不清路的人,突然变得很稳当,健步如飞地走向何栀,掀开盖头。

……

“主子,您吃啊!”

乐夫人呆愣一秒,捡了块糕饼塞进相伴多年的丫鬟丽儿嘴里。

“我饱了。”

五行之中,乐夫人属金。别的暂且不论,若说元气带给了何栀什么,那应该就像是她对白秀温做的——绝育。为何白秀温会连站都站不稳?乐夫人气场再强,立场再正,能让一个成日混在形形色色的客人身边、高台上万众瞩目的女人害怕到颤抖?她自知没这个本事。

乐夫人朝丫鬟眯眼微笑。

她可是解剖了不知多少老鼠、猪、羊……亦或是人,才搞清楚了乐家长者借她看的古书,搞清楚了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变一个人的身体。

女人卵巢两个。何栀毁了白秀温两个。其实不是大事,毕竟白秀温以后又不会嫁人了,当时的乐夫人说的清清楚楚,女人一辈子只能有一个男人。

丫鬟丽儿收了食盒,吩咐车队启程,乐夫人身处颠簸的马车不急不躁,更未出现任何不适。

“主子身体比我们好太多了。”

“那是你懒,平时老闲着。”

“才不是,主子,我可勤快了……”

小丫鬟委屈。

***

向南走,气候温和一些。白秀温望着窗外,神情悲凉。一场大雨,湿润了天地,模糊了视野。

虽然对腹中胎儿没有任何好感,但若是真的小产堕胎,白秀温又害怕落下病根,毕竟青楼里也有不少姑娘来癸水时腹痛难忍,瑟缩痛苦的模样叫白秀温心惊。

她是爱惜自己的,委身给乐渠森是一时糊涂,日子还是该好好地继续,乐夫人说的大可不必上心就是了,反正白秀温为了躲避风言风语和不必要的麻烦都赶路来南方了……

小口吞咽米粥,细密睫毛垂下,白秀温轻轻吹气,嘎吱嘎吱地吃了几根菜叶,眉头皱了一皱。

太清谈,没肉星,不香。

叹气,她用指头戳戳略鼓的小腹,孩子已经三个月了,想再找个倒霉爹是不可能的,去这边青楼更无门路,现今坐吃山空,除了骂乐家那对狗男女,白秀温真想不出自己能干什么。

沿途不是没有打听,乐渠森赶往洛阳,兴许是升更大的官,但多数人是连“乐渠森”此人都未听说过……甚至有登徒子不介意怀胎的女人,要多给些银纹票……

暗暗呸一声,白秀温更加用力地戳戳小腹:“你啊你,添了多少麻烦,我还得忌口,不然非吃柿饼噎死你。”

隔了两天,白秀温付下未来几天房钱。没办法,她只能住客栈。

倒是正在敲算盘的年轻掌柜多看了眼前肌肤细腻的女子几次,白秀温回以微笑,他便低头继续算账了。

接下来五天,白秀温天天出门找便宜房子,还当了剩余的首饰。唯独留下乐夫人当初的玉佩,实在是不识货的当铺给价太低了,赔本买卖当谁傻子呢。

令人感兴趣的是,每每看向年轻小掌柜,总是低头算账,往往做着别的事情,见白秀温微笑示意,也要拿过算盘低头“啪嗒”两声。

其实店里吃饭的女子有不少,但或许就是一些人会看一些人莫名顺眼,基于这样的理由,闲散了多日的白秀温重新打扮了自己,只是风格比往常清新淡雅。

某天,白秀温又是准备吃惯例清淡的一菜一汤,年轻掌柜却是突兀地推门,端一盘饺子沉默地放桌上。

安静几秒,白秀温抹不开面子似的说道:“掌柜的,小女没点饺子……”

“送你,”年轻掌柜比之乐渠森相貌气场差了不是一点半点,白秀温居然觉得他此刻颇有大丈夫风范,“住了七天,给小店捧场,应该的。”

白秀温满眼星星,年轻掌柜被她看的转身就走。

“掌柜的,谢谢您!”

门一关,白秀温赶紧夹了一个热气腾腾的饺子咬了,嗯,韭菜猪肉!香!

嘴唇烫了一下,舌尖滋味更甚,一个接一个,白秀温索性不吃一菜一汤的“猪食”了。

谁知吃了整盘饺子肠胃仍旧不满足,于是她一边感叹自己胖了,一边收拾掉方才嫌弃的“猪食”。

“嗝。”

白秀温捂嘴,一股饺子味萦绕笔尖,她忽然恶心,心道,肚子里的冤家这般不省心。硬是压下翻涌的吐意,非要享受来之不易的加菜。

孕吐……你个冤家!

第三章 苹果(一)

他动作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瑟,掌心炙热的呼吸白雾来自眼前的巨兽,缓缓地,慢慢地,乐渠森把手放在炎铁兽的鼻梁上,被重重束缚愤怒不已的巨兽瞪着铜铃大眼,惊异一瞬,低头臣服。

乐渠森片刻放松,才觉浑身冷汗。

“做的好。”

身后不远处的男子轻声夸奖,黄袍华贵,真龙缠身。

***

年轻掌柜知晓白秀温已怀胎四月后,疏远了这个漂亮多情的女人,算盘声响彻一楼,食客问掌柜的,什么账算不清?敲敲打打了这样久……

年轻掌柜苦笑摇头,将算盘推开,吩咐厨房准备两盘韭菜猪肉饺子,记得端碗醋。

正要离开厨房,年轻掌柜又想到什么似的,问了句:“酸梅汤会做吗?”

“会,得现买。”

厨娘摘了韭菜,冲洗。

“明天备上,今天先算了。饺子做好了,照例端二楼。”

“好好,”胖墩墩的厨子应下,想了想贴近年轻掌柜,“小全啊,俺看着你长大,能说道两句不?”

“您说。”

“二楼姑娘,肚子大了,是你整的么?”

闻言,年轻掌柜脸黑了,生硬回答:“不是!叔,你看我像那种人?!”

“不像不像,我就说你平时连个相好都没有,哪来这么漂亮的姑娘……”

于全脸更黑。

厨子“哐”地把猪肉摔在案板上,虎虎生威地剁肉。

“您可别和我爹说这事。”

厨子剁肉的刀顿了一顿,语气抱歉道:“晚了。你知道,叔藏不住事……”

年轻掌柜倒吸一口凉气,显然要过不来了,胖厨子赶紧一掌拍在他背上安抚,只见年轻掌柜咳嗽两声,无力地,挥挥手转身。

二楼,白秀温鼓着腮帮子,生气道:“冤家,我真恨没早早打了你,如今饺子怕是吃不上了。我要吃肉啊!”

其实四个月肚子根本不大,平时多穿点谁也瞧不出来,但白秀温到底是个漂亮女人,成日待在这小客栈,引得许多眼睛长歪的臭男人目光流连,偏偏有个多嘴娘们管不住汉子,拿白秀温撒气。

揪着可人儿白秀温不放,推推搡搡的,掌柜的维护白秀温,气的多嘴娘们脏话连篇,最后竟然指着白秀温肚子说事!还扯上年轻掌柜当隔壁老王一类的人物……

当时,年轻掌柜脸变了又变,白秀温暗自恼火,面上还是敢怒不敢言,毕竟她不是本地人,无依无靠,不能再惹事。

搪塞两句白秀温便匆匆回了自己屋憋火,以往青楼遇上这种泼妇,别说进门……想想乐夫人,白秀温也没遇上过这么泼辣的女人啊!

一楼食客边看热闹边吃菜,只觉得比唱戏的精彩,年轻掌柜的不得不向大家赔不是,众人意犹未尽地说没事。

***

“主子!您怎么哭了?”

丽儿扶着乐夫人,一脸担忧。

“我、我是高兴,”乐夫人用手帕擦泪,朝丽儿露出一个别扭笑容,“渠森没事,升大官了,天佑他。”

“是啊主子,这回那些说咱不好的都得跑来贺喜送礼了!”

乐夫人弹了丽儿一个爆栗,小丫鬟吐吐舌头,亲呢地靠向姐姐一般的主子。

乘坐的马车驶入洛阳,车外风景变换。夜幕下,灯火通明,洛阳的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

怀胎五个月,白秀温挺腰出去散步,和年轻掌柜对视,两人笑笑,待要跨出门槛,年轻掌柜叫住白秀温,说是备了一碗酸梅汤,喝了再散步吧。

“嗯。”

白秀温独自端坐一张小桌前,静待酸梅汤。她喜欢酸梅汤。

年轻掌柜于全,两个月来照顾白秀温,她是看在眼里,暖在心里。

哪怕于全的爹找过了和于全吵架,于全都没有退让。

两个人完全是珍惜当下,日后孩子出生,亦或是双方嫁娶,都不去考虑。

泛水的眼眸里,是一碗酸梅汤的照影,顺着拿碗的手向上看去,于全微笑抬抬下巴,示意白秀温喝汤。

一勺红色汤汁,润色了她的唇,酸甜的滋味鲜艳了心尖。

“你快忙你的吧,看我干嘛?”

“等你喝完了收碗啊,哎,慢点喝,不着急。”

“我会收碗的,大掌柜你去忙吧。”

年轻掌柜于全照顾她,她也帮忙做些轻活。虽然于全惦记她怀胎不易,要她歇息,白秀温仍旧会在客人走后收拾盘子,洗刷干净。白秀温自认为不蠢,待人家客栈多吃多拿,自然应该做些力所能及的,这样像厨子一般的人话也会少点,她和于全都轻快。

酸梅汤见底,于全还是收走了,不忘提醒白秀温“注意安全”。

“知道了。”白秀温笑笑,光彩照人。

漫无目的地散步,与其他人擦肩而过,白秀温时常望天,神情平静祥和,天空蓝色背景下白云朵朵点缀。

岁月静好。

抚摸小腹,白秀温迷茫而期待。

男孩,女孩?

“孩子,我是你的娘。”

怀胎六月。

对镜梳妆,镜中美人灵秀清润,眼眸深深。

偶尔,白秀温会想起乐渠森和他的夫人。她难免埋怨自己太冲动,叹息当今圣上喜怒不定,本来要当官的人,怎么突然就召入洛阳,传言生死未卜了呢?

“想什么呢?”

于全端饺子进门,腾腾热气消散。

白秀温抬眸看去,淡淡的情绪转瞬即逝,转为温柔的笑意。

两人面对面坐好,吃了几只饺子,于全咽下嘴里的菜渣面皮,低头又夹起一只放进碗里沾沾调料,随口道:“这两天生意不错。”

“嗯,好事啊。”

“桑梓路最近来了一班唱戏的,想去看吗?”

“嗯,改天吧。”白秀温一口饺子分两口咬,慢条斯理。在于全面前,她总是尽量雅观一些,甚至会穿厚衣服掩盖肚子日渐膨胀。

“张叔,就是厨房里做饭的,他儿子娶媳妇了,过两天一楼摆宴席。”

“嗯,我到时候不会出房间的。”

两人消灭掉两盘饺子,意犹未尽。

“我爹给我安排了相亲。”

“嗯……嗯?”

白秀温看着正在吃饺子的于全,瞪大眼睛追问道:“什么?为什么?相亲……你、你要,成家了……”

“秀温,”于全第一次这么叫她,“别担心,我会照顾你的。”

于全抬头,眼神认真。

四目相对,白秀温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嘴角沾着碎面皮,睁大眼睛惊讶又懵懂。

难道说,让她嫁给于全吧?一个怀孕的女人,买一赠一么?

掌柜于全已经二十二岁了,该娶妻生子了。白秀温是生命中的一次意外,可是连喜爱她的于全都迷糊,自己如何爱一个未婚先孕的漂亮女人。

于全帮她擦净嘴角,这是第一次肌肤接触。

平凡而令人心动。

一直以来,于全都是克制礼让的,从不强迫白秀温干一些事,从不当着白秀温的面说脏话,从不忘记每天一碗酸梅汤。白秀温是青楼出身,她太清楚衣冠楚楚的公子哥儿遇上漂亮女人,脑子全长下半身,猴急火燎,人模狗样。

不是貌比潘安,不是家财万贯的于全,特别特别好。

白秀温想哭,可还是笑了:“你去吧,今天吗,好好对人家姑娘。”

“我会的。”他将盘子叠放好,筷子和小碗摞最上面。

等于全收拾餐盘走了,白秀温哭的稀里哗啦,手脚冰凉,半点秀气也无。

泪水自眼眶肆意流淌,盐水滴进嘴里,苦涩至极。

她恨乐渠森,恨乐夫人,恨那个要抢走于全的女人,恨她自己……老天爷你凭什么?!

“呕——”

一阵翻江倒海。

白秀温开始反胃,生生压下恶心,指甲刻进肚皮撕裂肌肤,她对腹中胎儿大声喊道:

“你去死啊!”

寂寞的抽泣不断重复,人生片段无限反复,她摊坐在地,后悔没有在三个月前打掉胎儿。

***

粘稠橙红的余晖蔓延在花纹复杂的窗帘,一股清茶幽香散开,屋中洗浴的何栀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茶杯,小抿一口。

花瓣漂浮水面,芬芳残留于女人的肩膀,又顺水流滑下。

乐夫人,何栀,舒适惬意,困倦和疲惫席卷,她强撑精神,起身穿衣,身段窈窕。

新府邸很好,渠森不知道几时才能从皇宫回来,先睡吧……

陌生的床被,柔软地包裹何栀。

夜深了。

第四章 苹果(二)

一楼墙上是红色的大“囍”字。年轻掌柜于全招呼客人入席,暂收份子钱,一片欢声笑语。厨子端着大盘排骨忙碌,顺带感谢儿子结婚,大家捧场。

“张叔,你留下热闹吧,我先顶一天厨子!”一楼太吵太闹,于全只好大声吆嚯。

“今天是我儿子结婚,我亲自做饭!你招呼吧!”

两人隔桌大喊。

“这哪能啊!张叔你去二楼换衣服吧!”于全已经穿上围裙准备去厨房奋战了。

二楼,白秀温侧耳听着,独自一人守屋,仿佛脚下的地板都要被热闹声掀开,冲伤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女人。

白秀温懂得自我怜悯,曾几何时,她也是众星捧月,于那青楼中,别人花钱不过是求得她一段聊天的悠闲时光,而她总是温柔爱笑,让客人宽心。

摸摸鼓胀的小腹,白秀温叹息一声。

厨娘见过掌柜喜欢的女子,偷着告诉于全说,白秀温估计怀了七个多月了,否则不可能这么大。但白秀温的胎儿才刚刚六个月,而且按理说母亲身体小巧的,肚子应该是不怎么明显的,白秀温却顶着个大肚子,任谁看了都会议论,这也就是为什么怀胎四个月时,落了那泼妇的口柄。

狗乐渠森,你种的什么玩意……

喜宴持续了很久,白秀温一想到于全很快也会在一楼张罗着去娶另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她就难受的不得了,甚至想哭。

今天于全没有给她送酸梅汤和饺子。

白秀温咬唇。

楼下传来迎接新郎新娘的呼声。想了想,她决定去帮忙搬盘子、洗碗。

正准备下楼,换好新衣的厨子发现了白秀温,脸色变了变,勉强笑着问道:“姑娘也想凑个热闹?”

白秀温有些尴尬,后退几步让路,犹豫着回答道:“我……想去帮帮于全的忙,今天人多。”

“不用了,谢谢姑娘好意,姑娘身子沉,还是在屋中歇息吧。哦,今天的饺子没送,你看我忙的,过会儿就送,儿子结婚喜气冲昏了头,莫怪莫怪。”

厨子始终紧盯白秀温,白秀温被看得别扭,说了句:“我不是。”

她回了房间。

厨子这才下楼。

“张叔,您换衣服太慢了,我小菜都做了,几道大菜得您掌厨!”于全远远地吆嚯。

“来了!各位吃好喝好啊!”

一个月后,白秀温的肚子像是塞了个枕头,鼓囊囊的,她时常乏力,减少了运动。梳头发时脱发严重,镜子里的女人脸颊瘦的只剩骨头。

每天最不想做的,便是换衣服,看见自己身材臃肿,肚皮发黑。

营养补充来源于每天两顿饭,于全很少再来给她送吃的用的,就算送,也多半是叫别人跑腿。

因为他马上就要成亲了,必须避嫌。

而她想哭哭不出来了。

怀孕后,白秀温发现自己矫情得可怕,多愁善感的仿佛变了一个人。

有一次,她竟然抓住于全的胳膊,让于全抱抱她,但于全大惊失色,甩开她跑远了。当时的白秀温忽然有种复杂的情绪,既怀念“啪嗒”敲算盘的年轻掌柜,又恨极了快要结婚的于全。

“大妹子,开开门!”

隔壁的中年男人不依不饶地要与白秀温“交朋友”,已经叨扰多次了。

白秀温硬着头皮开门,问道:“什么事?”

“我买了一袋苹果,送你一个尝尝!怀孕了,得补身体,拿着!”

“不了……”

“哎呀拿着!”

硬是塞过来,中年男人故意靠近,险些撞上白秀温,白秀温闪身躲开,最后不得不收下苹果,脸色难堪道:“谢谢您。”

“大妹子跟我客气啥!”

中年男人咔嚓咔嚓地啃了几口新鲜红苹果,吧唧嘴里鲜甜的滋味。

“没别的事我先歇息了,您慢走。”

白秀温准备关门,一只有着粗短五指的笨手猛的抓住女子小臂!

“你、你做什么!放开!”白秀温尖叫,于全的面影浮现脑海。

声音太大,中年男人怕其他住户看笑话,无奈地松开手,小声嘀咕道:“跟你开玩笑呢!真不经吓,一点小破胆子!”

得了便宜还卖乖,中年男人回忆女子小臂细软,些许满足地走了。

“嘭”地关门,锁上,白秀温背靠门板哭花了脸。

“流氓!混蛋!”

生活无比糟糕。

日复一日,白秀温觉得她变成了一个怪物,薄薄的躯壳里藏着一个圆圆的、更可怕的怪物!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她累了,一步步走向床铺,下身逐渐黏糊也没有察觉。

***

成为乐家女主人这件事,对十五岁的何栀而言,朦胧、虚幻。

除了从娘家带来的丫鬟丽儿与何栀自小亲呢,其他下人皆是规整有序,不敢有丝毫冒犯。一天饭食比原来精致了不知多少倍,初来驾到的几天里,定了十几件衣服……唯独夫君乐渠森新婚洞房后,不见踪影。

他应该……不怎么喜欢我吧……

随下人熟悉府邸,偌大的后园让何栀眼花缭乱,下人体贴地挨个品种解释,生怕新夫人厌倦烦闷。

何栀深吸一口气,满院子奇花清香怡人。

“夫人喜欢,便摘一朵做头饰嘛,配夫人一定很好看!”下人见何栀看的出神,便怂恿着她摘花,“夫人摘就好,别说这些,乐府都是您的!”

何栀犹豫不决,她确实喜欢的紧。

丫鬟丽儿知道主子性格内敛,干脆替何栀摘了朵月季递过来。反正主子成了女主人,乐家总不能连朵花都摘不得,随主子嫁过来前,丽儿是得了吩咐要帮主子硬气的。

月季已经折了,何栀不得不接手,刚接手,她却猛的把娇嫩花儿丢开!

手指刺痛。

“主子!您的手出血了!”丽儿急的不行,哭腔后悔,“都是奴婢的错,应该清除尖刺再给您的……”

血点逐渐扩大,何栀盯着这一抹鲜红怔怔地回道:“不碍事。”

感受着手指痛楚,她有些茫然无措。浅红月季落地,花瓣零落,芳香混于尘埃。

何栀看不清自己的未来。

时间往后推移,清晨的露珠晶莹发亮,洛阳的天空一望无垠。

十九岁的乐夫人优雅地坐在花园里喝茶,满心愉悦。

一旁的丫鬟丽儿叽叽喳喳地汇报两日来打听的消息,乐渠森担任国师的事情似乎没有大范围宣传。

茶盖轻碰杯身,乐夫人没有接话,丽儿继续讲了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

“对了主子,先前那个白秀温,不知去向了。”

乐夫人淡淡看了丽儿一眼,品了品精心保存七年之久的老白茶,入口醇厚香浓,带有一丝丝甘甜。

既然乐夫人亲自动了手脚,白秀温她还能好过?卵巢会在两个月内慢慢损伤直至毁掉,堪称慢性毒药,那个贱人注定了一生无子。

想到孩子,乐夫人眉眼间尽是冰霜。

“主、主子,你怎么了?”

乐夫人看向眼神闪现怯懦的丫鬟丽儿,微微笑道:“在想以后吃不到这么好的糕点了。”

“主子想吃,丽儿天天去给主子买。”

丽儿最会讨喜。

“呵呵。”乐夫人笑的欢心。

主仆二人享受了片刻安静时光,丽儿想起一些琐碎传言,正开了个头,却见新来的下人急匆匆地跑过来,说是圣旨到!

圣旨?!

失神一瞬,茶水撒了一半,茶叶在乐夫人的昂贵外衣上舒展或是卷曲。

丽儿急忙用手帕擦净水珠,可是衣服已被茶水点缀了大片。

“夫人,您的衣服……”

“好了别擦了,”乐夫人整理仪容,故作镇定地迈出几步,“随我迎圣旨。”

***

她生了。

疼痛导致昏厥,略微有些意识的时候,耳边只听见婴孩哇哇地哭着,其他除了痛还是痛,视野虚幻,一杯解渴的茶水都遥不可及。白秀温缓缓歪头,半睁眼睛,睡着了。

床被掩盖了白秀温的身体和刚出生的婴孩,小孩蠕动着,渴望空气。

生产时尖厉的惨叫和婴孩地啼哭引来了周边的房客——他们都瞧见过白秀温这个勾魂的漂亮女人。此刻一个面孔粗糙的汉子一脚踹开门喊道:“大妹子你出啥事了?!”

液体漫延染红床被,和脸蛋全无血色的白秀温嘴唇发紫。

开门后,婴孩啼哭更加清晰,响彻二楼。

“这……造孽啊!”

“不干净,女子生产的地方污秽,大家不要靠近!”

“发生什么了?”

于全赶到二楼推开众人,眼前的一幕触目惊心。冷静几秒,于全推了身旁一名伙计道:“快去找大夫!”

“啊……哦哦!”

“厨娘呢?都别看了,谁去叫一下厨娘?”于全关上屋门,女子清白很重要,就算是尸体也不应该被人肆意围观。

其他房客仍在议论,围观不散,期间难免眼神怪怪地看向于全。堵住门,于全皱眉不语。

楼下的厨娘匆忙赶来,她挤到众人前面进入白秀温的屋子,看见那一大一小的血色竟然直接吓昏了……

“大夫呢?!都别看了!”

于全扶着厨娘,关好门,进退两难。

一楼的食客站楼梯上张望。

时间漫长,白秀温迷糊中感觉什么东西飘散了,身体越发寒凉,婴孩渐渐微弱的哭声如同地下最深沉的呼唤……

第五章 苹果(三)

绿草茵茵,无数纤细艳红的花瓣飘舞,让人鼻子痒丝丝的。空气中满是湖水的清澈气息,天空没有一片云彩,也没有一束阳光。

几个矮小稚嫩的孩童忽然出现,围着白秀温蹦蹦跳跳转了两圈,接着一阵风似的夹杂着花瓣跑远了。

白秀温看着他们离去,隐约觉得其中一个孩童的背影分外熟悉,她迈了一步,又退了回去,心中的不舍和关切弥漫,而后消逝。

情景挪移,这个世界转了两圈,白秀温好似站在龙卷风的漩涡里,瞧那绿的、蓝的、红的混为一体,缤纷的颜料慢慢深了,变成黑色。

脑袋昏沉,像是某根线拉紧了,又死活绷不断,沙哑地长鸣。躯壳的下半部分似乎裂开了,痛的要命!

痛。

痛。

痛啊……

许多人的面影转瞬即逝,想抬手抓住,却是沉重的无论如何都动不了。

舌尖猛然接触什么,苦涩至极,带着她迫切需要的温暖滑向喉咙……呛了一下,白秀温睁开眼睛,方才绚丽多姿的世界远去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天花板,奇异的药香在空气中弥漫。

“师傅,她醒了。”

“嗯,我单独和她谈谈。你去看看小女娃吧,不许抱。”

“师父,我会抱孩子的。”

“嗯,去吧,不许抱。”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错落,最初说话的男孩推门出去了,而后者则坐在了白秀温身旁,温声道:“听得见吗?”

白秀温含糊应了。唇角有布料摩挲,男子在帮她擦嘴,细致而轻柔。

“你睡了整整一天,昏迷前生了个女孩,早产,但是她很健康。我是给你治病的医师。”

白秀温望着男子。他穿浅淡灰衣,周身气质内敛。

他不是于全。

白秀温缓慢闭上眼。

“想见她么?你的孩子。”

“咘……”

“什么?”灰衣男子贴近了,俊美瘦削的脸颊一侧长有一点黑痣,不清楚那是不是泪痣,总之点的恰到好处。

深吸一口气,白秀温觉得有力气了,直视男子眼睛认真道:“不,我不想见她。”

“嗯,”灰衣男子笑了,身体自然后倾,神情惬意,“你讨厌小女娃?”

白秀温咬唇。

她讨厌她。

十几天前,白秀温甚至想过孩子一出生,就卖给人贩子,顺便赚两个钱。可是自己虽然青楼出身,却不懂黑路子,根本找不到什么人贩子。再者白秀温很漂亮,找到了人贩子才是大麻烦,他们有的会把可以生育的女人卖入深山老林。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还没计划好怎么处理孩子,居然早产了。

“既然你不想要,给我吧。”

几乎是陈述句,语气平平,像是完全不在意的一件小事从男子口中随便打发。

白秀温瞪大眼睛,男子宽和笑笑道:“我救了你的命,以你生产时的出血量,寻常大夫是救不回你的,但是我成功了,一命换一命,所以我的酬劳——”

没有再说下去,灰衣男子将她的乱发抚开,依旧温柔细腻。

孩子的事情解决了。

但白秀温很虚弱,没有精力去思考什么了,眼神时而涣散时而聚焦,她不明白这医师图什么,下意识轻轻地呢喃:“于全。”

男子歪歪头,不解其意。

隔壁房间,男孩逗弄婴儿,小女娃抓住男孩大拇指,又吸又咬,张牙舞爪一会儿,半滴奶水也无,难受的“哇”大哭。

“别哭别哭,怎么了啊,师父!她哭了!师父!”男孩着急地跑去隔壁,等不了男子起身,就不安地跑回来。

“呜呜哇……”小女娃哭的撕心裂肺。

灰衣男子丢一句“好好休息”,便匆忙寻去隔壁。

“师父,你快看看她怎么了!”

“尿了?”

灰衣男子动作迟钝,面对乱晃的小女娃无从下手,懵了片刻,“方才换了尿布的,那应该是饿了——迟冉,煮米汤。”

“备上了!”

唤作“迟冉”的男孩舀了勺浓稠米汤,要喂给女婴。

“等等,隔壁的姑娘药还没喝完,她身体不适,自己没法拿碗。”一边说,男子一边夺过碗勺,自己喂女婴,“乖,咱们吃饭。”

包裹小女娃身体的棉布散开,露出两只小脚:“唔,啊唔。”

灰衣男子喂了她一勺,确定没有尿裤子后,重新包好以免着凉。

“师父,让我……”男孩眼巴巴看着,他想喂,可是师父根本不让碰。

“还不去?”

“喔。”男孩走了。

小女娃不好好吃,学着吐泡泡。

“好玩么?真傻,小傻瓜。慢点。”

灰衣男子笑容似暖阳,偶尔与她说笑,小女娃眼神直勾勾的,呆滞一瞬,噎了噎,憋得脸红闷。

男子担心,立刻放下碗,将小女娃抱起来:“莽撞,老是这样,玩脱了,是不是故意的……”

嗓音低沉缓和,小女娃听着听着,困了。

怀中软软香香的小东西入梦,灰衣男子脸颊碰了她光秃秃的脑袋一下,眼眸似水柔情。

另一边。

“姑娘,喝药。”男孩端着药碗,吹气,“不烫了。”

“谢谢您。”

男孩被漂亮的白秀温盯着,有些不好意思,他才十三岁,怎么能称作“您”呢?

白秀温勉强笑笑,问道:

“你师父是谁?”

***

回府邸的马车穿梭于洛阳街头,即便是大城市也少不了小贩叫卖,此刻乐夫人掀开帘布,神往道:“渠森,洛阳有许多别样景观呢。”

可不可以,和我一同赏景?

乐渠森沉默不语,转转扳指,思索圣上态度。

乐夫人早已习惯,抓帘布的手微微颤抖,惆怅道:“今后怕是少有机会再看了。”

没有回应。

行驶一段时间,马车停下,丫鬟丽儿与一群仆从守在大门口,神色焦急。

“主子!您没事……”

“嘘,小点声。”乐夫人跟乐渠森身后下车,猛的不稳,扑向一边!

“小心。”

乐渠森揽着她的细腰,身姿顺势旋转,把乐夫人整个儿公主抱。

“夫人,也太不小心了。”乐渠森声音像是包含了春天的生机。

“多亏渠森。快把我放下,大家都看呢。”

“不行,很久没抱你了,我舍不得。”

丫鬟丽儿特别开心,示意其他仆从让路,道:“老爷夫人感情一直那么好!”

一路抱,两人进了屋子,驱散下人,乐夫人自觉地推开夫君,规规矩矩地站好,而乐渠森同样保持礼貌距离。

相对无言。

相敬如宾。

终究还是他先开口道:“近日圣上兴许会频繁召见你我,夜晚记得调息,不然圣上身体没有及时痊愈,后果都清楚。”

“妾身明白。”

“固本培元。元气需时常积蓄,你是金元神,应当锻炼身体,平时卧床太久会浪费你的临界资质。”

“妾身谨记。”

乐渠森点点头,转身欲走。

“等等,渠森,”犹豫几秒,乐夫人低声细语,“娘之前催促生子……”

“那便准备要孩子吧。”

“啊……好。”

“还有事吗?”

乐夫人摇头。

于是他转身离开了,新职务有很多事情忙,得加班加点才行。

第六章 苹果(四)

“冤家!”

私下里,白秀温一直这样称呼自己的女儿。

孩子其实是取了名的。当时考虑到白秀温是小女娃生母,灰衣男子特地问了白秀温的意思。

白秀温缠绵病榻八九天了,于全又不见踪影,与外面世界隔绝的她明显状态不佳,随口道:“我不是她娘,我没有孩子。”

语气冷淡,隐含恼怒。白秀温是真的不想要小女娃,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稀里糊涂地走到现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陌生的“女儿”……她受够了。而且这医师绝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否则不可能平白照顾自己和那个冤家。

青楼里誓死不从的女人红颜早逝多了去,大不了她……

瞥见男孩迟冉提一篮子东西进来,掀开后,分明是白秀温的贴身衣物!她脸色由凝重转为煞白。

“别误会!我没乱碰!”

迟冉慌张解释,他虽然才十三岁,男女有别可是记得相当牢,尤其是师父以此来教育迟冉不能随便抱小女娃。

一旁的灰衣男子附和点头道:“先前你醒时穿的衣服是之前店里的厨娘帮忙换的,实在是我们去买女人衣服不方便,才专门让迟冉取衣,而且你的房间现已住了别人,留着东西不过是麻烦店家。”

“住了别人?”她一阵头晕,“那……于全,他呢?”

师徒俩对视一眼,灰衣男子平淡问道:“于全是谁?”

这“于全”已经是第二次从她口中出现了,莫非是小女娃的亲爹?

“他是店家、掌柜。”

白秀温既期待又难过地盯着灰衣男子的脸,生怕听见什么喜事。

“我知道,”迟冉一副表现的样子,“前几天结婚了,我还跟着蹭饭。”

他结婚了……

白秀温有些茫然,抓住篮中自己的贴身里衣摸索,衣服堆中黏糊着一个烂了的苹果。

真恶心。

她低头哭了,连日来未经打理的乱发垂落,遮挡泪目。

我真恶心。

活该啊。

白秀温,你活该啊!

灰衣男子扶额,迟冉则呆呆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师父?”

“你去午睡吧。”

“可现在是早晨,咱们刚才还吃了早饭。”

“那照顾一下小女娃。”

“我这就去!”

“不许抱。”

“喔。”

迟冉走了,白秀温缩了缩,呜咽道:“苹果。”

灰衣男子歪歪头,不解其意。

“叫她‘苹’。”

令人作呕的产物!

白秀温牙齿咬住衣服,再松口,把篮子打翻,里衣却被腐烂苹果黏住,没有散落开。

小女娃的名字——苹。

“叫‘苹’……”男子重复一遍。

灰衣男子一时间周身气场诡异,既寒冷又炙热,他伸手放在有些疯癫的白秀温头上,喃喃道:“取的好,萍,苹。”

明知白秀温是故意糟践小女娃,灰衣男子却欣然接受。

他笑了,似乎很开心。

白驹过隙,白秀温了休养半个月。

医馆的小宅中央,是一方满是碧绿浮萍的圆形水池,里面几条嬉戏鱼儿不怕人,丢馒头块下去会抢着吃了,再期待地靠过来,等白秀温下一次投喂。

也不知灰衣男子用了什么法子,那样可怕的生产后,她反而觉得自己身体好了许多,每日神清气爽可以自行去留了。只是灰衣男子不允许她离开,若是迟冉陪着可以小范围散步。

“迟冉,为什么不能和我说你师父是谁?”

“他不让啊,他说得保持神秘感。”

“可是,”白秀温扫视四周,大街上卖小点的摊子很多,“你们让我白吃白住,给我治病,总得正式地感谢一下。哎,有卖柿饼的,你师父喜欢吃吗?”

“不用啦!师父说了,苹苹就是支付代价,给你养老都没问题。”

白秀温“噗嗤”笑了,她可不信那个烂苹果这么金贵。

“迟冉,陪我去原先住的客栈看一看好吗?迟冉?”

男孩买了一盒柿饼,拿了一块递给白秀温,自己也叼一块,含糊回答道:“布星,太原了,食府不让。唔,皓齿。(不行,太远了,师父不让。唔,好吃。)”

白秀温显露失望。

“呃,”十三岁的迟冉看不得别人难过,“回去我找师父讲,努力让他允许。”

“那真是太谢谢你了!柿饼很好吃呢,迟冉。”

回医馆后,迟冉同师父说理,灰衣男子定定地看了迟冉半响,转身哄苹:“乖,以后千万别和你娘学。”

“白姑娘没骗……”

“嗯,长牙了,挺快,痒痒吗?以后也别和迟冉学,他笨。”灰衣男子满不在乎地被苹咬手,因为一点都不疼。

“唔哇唔……”

他微笑,目不转睛。

你娘亲不想要你了,苹……

第二天,灰衣男子抱着“呜呜”抽泣的苹寻她喂奶,而白秀温窘迫地快要掐死女婴,虽然她心系于全,但被一名年轻俊朗直白地注视和请求……

“呜……呜哇……”

“帮帮忙吧,你看苹多可怜,头一次见你也不闹腾。再者母乳喂养,对母亲和孩子都好,克服一下不习惯,她是你的亲女儿。”

灰衣男子意外的谦卑,完全是一副“医者父母心”的大爱模样。

小家伙一出生便是米粥伺候,忍饥挨饿扛下许多个白秀温虚弱至极的日夜,今回应该是母女俩初次见面,分外疏远。

白秀温笨手笨脚地将苹接过来,脸色难堪。

“对,这样抱孩子才会舒服,白姑娘,萍交给你了,鄙人先回避一下。”最后摸摸小女娃的脑袋,灰衣男子转身出去,门口守护。

怀里乱动的女婴并不似寻常婴孩浑身皱巴巴的,苹的皮肤白嫩光滑,黑眼珠子灵气十足。

白秀温恨恨地看着苹,解开衣服。

说起来,白秀温好像一直没有涨奶。

第七章 苹果(五)

白秀温没有母乳。她整整衣服,把孩子送回了门外守护者的怀里。

面对一个既不爱自己孩子、又没有丝毫作用的女人,灰衣男人不关心她的窘迫,只是递给白秀温一卷金纹票,一卷银纹票:“迟冉说,你想去远一点的地方,该是那个小客栈吧。”

“我……可以去了?”

突然的友好令人疑惑,但对于一心想丢掉孩子的白秀温来说唯有感激不尽,并且保证说自己一定会回来的,能不能别让迟冉跟着?

“可以,毕竟是你的私事。”

白秀温兴高采烈地出门了,她打算先去看看于全的态度。

“师父,要是白姑娘真走了,苹就没有娘了……”迟冉看着白秀温的背影,表情不忍。

其实迟冉是孤儿。

灰衣男子歪歪头,似乎有些不解:“你忘了,前两天已经将这医馆卖了。”

***

扩张后的客栈,多了几种新菜式,食客络绎不绝。店内招人手,老伙计升职加薪,年轻掌柜更是因为新婚忙里忙外。

“客官您请,小店新品……”

“打工的走这边,来来来,别挡道。”

“这位姑娘欢迎……你有点眼熟啊!”老伙计眯眼细看,她穿一身朴素墨兰装饰的白裙子,相比之前的潦倒,多了许多精神气儿。

白秀温?

白秀温回来了。

“于……于掌柜在吗?我想见他。”

白秀温扫视一楼食客和伙计,乃至于全经常敲打算盘的柜台,都没有看见她朝思暮想的人。

她不是死了吗?

怀野种死了的人!难不成——

发现白秀温眼睛乱转,神情由渴望变成失望。老伙计喉结蠕动,心下大骇,早有道士说白秀温是千年狐狸精,盯上了掌柜于全要吸人精气,这会子不依不饶的,怕是馋的紧了……

老伙计迷信,自己也怕,又不敢得罪了狐仙,遂壮胆子找了张小桌安排好白秀温,急忙去通知其他人,除了于全。

“怎么能不告诉掌柜呢?”几个人没主见,犹豫再三,“而且一个娘们,能怎么滴?”

“这娘们心眼大着呢,保不准又勾搭一个年轻小子。”老伙计一脸唏嘘。

“事情我也知道点,她不是怀孕了,大肚子……”

“……”

议论了几句,几人忘了工作。厨子老张和厨娘忙活半天,炒好的菜冒着热气没人端,外边食客也有人催促:“上菜,太慢了,这么久一道都没上。”

厨子撂挑子不干了,跑后院怒吼一声:“*,小兔崽子都特么吃*呐!干活!”

掌柜于全不在,德高望重、干活年头最久的厨子说话好使,两名伙计马上听话干活,他俩是新招的,凡事都得顺着。

起初招待白秀温的老伙计凑上去耳语,厨子听了,脸当场沉了:“掌柜今天陪媳妇回娘家,这几天得住那,倒是不担心。只怕被有心人看了,掌柜的家里不合。”

“可她就不走了……”

“你不敢惹狐狸精,我敢,看看她是哪钻出来的妖精!”

厨子解了围裙,一路走到忐忑不安的白秀温面前,问道:“客官,吃点什么?小店特色……”

似乎是对平常客人进行礼貌的询问。

胖墩墩的身体挡住其他人的视线,白秀温两手握一杯清水,水面波纹不平。

“我不是来吃东西……”白秀温低声纠正,扶桌站起,想绕开厨子。她知道厨子讨厌自己,担心厨子对她做什么。

“白姑娘。”

老伙计挡住白秀温的去路,冷淡道,“你走吧,别再来了,我们掌柜结婚了,免得叫人误会。”

“我、我只是……”

“走吧!”老伙计向前一步,白秀温后退一步。

她委屈地沉默,美丽面孔泫然欲泣。

“让我见见他,就看一眼,看一眼!求您了。”白秀温知道自己弱势,她抓住厨子衣袖,也不嫌他衣服满是厨房烟油味,袖口尽是污渍,只轻轻拽着。

眼前的姑娘娇艳动人,厨子心软一瞬,毕竟白秀温不过是个年轻女人,无依无靠,好不容易活下来还要拉扯婴儿……

正晃神,同样胖墩墩的厨娘端菜从后厨走来,看见这一幕,气的要吐血!她才是厨子老张的媳妇!

“白秀温,你当我死了?!”

盘子应声摔落,木耳、鸡蛋、黄瓜丝等撒了一地,惊了大半屋子的人,纷纷回头,其中一名角落里的淡定人士轻声道:“这么快又有热闹看了,不错不错。”

厨子老张急忙甩开白秀温。

白秀温踉跄,手掌无意间擦过桌面,瓷质茶杯落地碎了。

“你敢摔东西?!”

“不、我是不小心……”

鸡飞狗跳。

***

“正好今天收拾东西,离开。”

灰衣男子转身回了自己屋子,安置好自娱自乐的苹,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迟冉怔了怔,也回房收拾东西了。

***

空中挥洒一把纸票,金的,银的,闪闪发亮。

“我是来吃饭的!”白秀温手中还攥着几张钱,医馆的灰衣男子给的不少,她总要自己留个底,“因为我之前受店家恩惠,现在你们扩张,特地来捧场!”

食客,伙计争抢着半空轻的像是鹅毛一样的东西,没人再去顾白秀温究竟是不是千年狐狸精。

“既然你们不欢迎,那我就留下这些钱,但是都给我记住,这是谢掌柜于全的,不是你们一群狗!”

厨子没有去抢钱,听了白秀温的豪言壮语,大骂有声,最后直接让她滚。

“我们不打女人,*,你特么根本是……滚!掌柜永远不会接受你这种……”

对着白秀温独自离开的背影,几个捡了银纹票而不是金纹票的人也开始爆粗口。

她听了,走的更快,更决绝。

“你们才是混蛋……狗都不如……”她喃喃着,一只眼睛无法抗拒地流溢苦涩的咸泪。

抑制着颤抖,多次擦去泪水,白秀温往医馆走了一段路,终于憋不住,蹲在地上抱住自己不停地哭。

***

叙述童话的低语和咯吱嚼干巴面饼的声音穿杂,隐约可以听清两句:“小火苗弄丢了小木块……咔嚓,小木块烧了一半咔嚓咔嚓……”

一如既往身穿冷漠而沉默的灰衣,他牙齿打碎面饼的声音格外清脆,苹呆呆地看着他,懵懂双眼乌黑发亮。

“面饼太硬,你不能吃,还是喝米粥吧。”

灰衣男子端起静置一旁的粥碗,尝了一口,不烫了。

将米汤送进苹微微张开的嘴,她没咽,汤汁顺嘴角流溢,灰衣男子帮她抹去,温声商量道:“过两天我给你寻些羊奶,暂且用米粥再对付对付。”

“师父,您抱了这么久,把苹给我,歇歇吧?”

坐马车走了有一个时辰了,迟冉见灰衣男子一直逗苹,也想碰。

“不,我不累。”灰衣男子笑笑,颠颠苹,“哄了这么久,还不睡。”

苹还是呆呆的,她最近哭的越来越少了,整天眨巴水灵灵的圆眼睛接触这个对她来说,分外陌生的人间。

阳光侥幸从马车小窗来此,带动一片朦胧的尘埃。

灰衣男子后靠马车座子,享受着安宁,渐渐入梦,抱苹的两根胳膊倒是不见丝毫松懈。

“唔……”她动了动,伸手,抓向虚空,指甲透亮。

***

三天后。

带妻子回了娘家的于全出现在店里。

“掌柜的,咋不多陪陪嫂子?”

“店里扩建,不自己看着不踏实。张叔,最近没出啥事吧?”

第八章 小巷

有时候我们不必清楚自己所处的人生节点,即使过去混沌的理不出思路,也可以凭着生存本能自顾自的活下去。

***

黎志县。

夜幕完全降临,并不属于繁华地带的小巷安静了,沉默地点燃灯烛。

黑暗中,窸窸窣窣地响着什么东西摩擦墙壁的声音,睡梦中因此有了些许清醒的人当是司空见惯的耗子,不理睬,但脖子忽然冰凉一片,这人很快被自己熟悉的刀刃取走了一切。

门外端着灯烛的媳妇正要进门,听见“唔”的一声立即回身快跑,可惜屋里持刀的家伙毫不客气地踹门砍过来,媳妇便不得不大声喊叫,顺带完全不像是平民女子一般与行凶者格斗。

远远的尖叫犹如战斗的号角,苹猛地睁开眼,前门店铺传来乒乓声响,从经验判断该是刀剑交错时的清脆,其中隐约传来男人的质问。

夜晚的空气微凉,她起身披了件外衣,左手执一把锋利的短刀。右手的烧伤还没好,轻微触碰便会绵延细碎的烧灼感。苹左手使刀其实不错,但眼下的情况似乎不能只靠一把短刀自保。

一时间,小巷多家皆是大呼小叫,传递着入侵者的行踪。不知谁家先开始冒火,绵延红焰逐渐吞噬这片白日里邻里和睦的地方,连带着什么都不知道的住户、无辜者失去生命。

杀人、放火……

脚下生风,人或事抛在脑后,苹不清楚入侵者潜藏在何处,于是先跑出厮杀血光充斥的小巷一带,选了个偏僻地方藏身,同时思索着为何今天突然爆发战斗。

今年,苹十五岁了。

用瓦罐堆装饰,杂草盖在身上,她抓紧怀里的东西,两只眼睛涌现几分决绝。

几封信、几张银纹票。

信封是标志性的火漆印章,苹必须将它们送到。

警惕的双眼扫过外面空荡荡的小路,苹缓慢呼吸,尽量不制造响动。

火焰焚寂了小巷,几个蒙面人踩屋顶上咳嗽着,跑了几步,便飞蛾一般扑向了死亡;妇人怀中婴童与她紧紧相拥;瞎掉眼睛大叫的男人仍用菜刀砍什么,与一个浑身着火的“东西”相撞……

天明,官兵围住这片烧烂的区域,捂着鼻子搜索活人,偶尔能闻到肉香,掀开稻草,唯有空空的瓦罐。

“这里没人,再去那边搜索!”

***

肚子饿了。

背靠树干,苹拆开包裹,几枚铜钱掉了出来,砸在石子上碰撞出响声。

现有发行的货币分别是金纹票、银纹票、银币、铜钱板。十个铜钱和一张银纹票价值相似,偶尔会出现波动。

呆了一呆,苹将铜钱一枚一枚捡起收好,另外拿了一大块饼子配咸萝卜干啃了许久,最后留一半包起来。

茂密树叶缝隙漏下炙热阳光,星星点点。所幸树荫遮盖广,炎炎夏日尚有清凉地。

“瓮——”蝉鸣声声,悠长肆意。

苹舔舔手中碎末,继续风尘仆仆地赶路,怀中的信对她而言算不得珍贵,只是唯有将这几封信送到,苹才能有一个去处。

连续几天住在树上,忍着蚊虫叮咬,苹靠着包裹里的食物走入了城镇,站在繁华的闹市,有些辨不清方向。

各色商铺装饰繁多,有的挂红灯笼似乎庆祝什么,人们忙碌又情绪夸张,嘈杂而模糊的声音席卷而来,使人陷入幻境一般的迷茫中。

不知待到几时,衣饰靓丽的女人从对面的楼里走出来,和高声大笑、动作张扬的男人说话。苹后退,敬而远之。

她对青楼一向没什么好感。

***

北德镇。

一碗猪肉炖白菜,和两个白面馒头。

迟冉倒了杯水,递给苹:“不急,都是你的。”

“嗯……”苹左手用筷子相当麻利,咀嚼着猪肉含糊回应。

迟冉笑笑,随手一本医术读着,偶尔和苹说上两句无足轻重的玩笑。清风淡雅,神态怡然,身着藏蓝衣服完全不像一个二十八岁的奔三人士。

“明早吃炸酱面吧?”

“都行。”

“这地方写的不对,应该是……”迟冉皱眉。

“迟叔,今回小巷是怎么回事?”

“叫哥哥。”

“迟冉哥哥。”

“嗯,小巷的事情我在查,你不用管,好好休息,陪哥两天。”迟冉轻轻翻页,纸页印刷有些不清晰,指头擦擦,更模糊了。

闻言,苹默不做声,解决饭菜,端正坐好,目光炯炯地看着迟冉。

安静半响,迟冉扣上书,轻叹一声,走近苹,帮她擦去嘴角油腻。

“不能陪陪哥吗?”

眼前似乎浮现一个小而软的女婴,咿咿呀呀地乱抓,眼睛明亮含水。一晃神的功夫,她已经十五岁了,小麦色肌肤,五官与母亲白秀温有几分相似,但更多的的是一种男子才有的锋利……

看着看着,苹笑了,两个浅浅的梨涡浮现,美好、天真,语气轻快:

“不能。”

“……”

安排苹去一个平房休息。两人穿过走廊,一大片空地上,是一群九、十岁的孩子乱七八糟地挥动短刀。

太阳热烈而残酷,阳光下是孩子们幼小的影子。

其中一个孩子正挨打,痛的哭了,木剑丢到一旁。之后更多的打和教育迫使他咬住唇竭力忍耐,继续挥舞木剑。

无论何时都不可以放下兵器。

走廊拐角,几名身穿夜行服的人经过,脚步极轻,其中一人胳膊流血,顺手指滴嗒。地面早是黑红渲染,深浅不一。

苹住宿的屋子里很多张床并排,破旧的被褥叠的工整。

角落的一块区域属于她。

“明天他们会领你去训练。今天先睡一觉,”迟冉顿了顿,抱住苹蹭了蹭,“哥最近得去长安一趟,我和负责你的教头打好了招呼,挺不住了就休息,还有,在这里我是‘李染生’,你是李染生的妹妹。”

“……李染生。”

“对,我走了,李苹,小土丫头。”

目送李染生走出屋子,一脚踩上并不柔软、仅有一层床单的木床,苹站立许久,心绪说不清道不明。

墙壁上的窗户很高,通风,墙皮掉落大半,细小空洞漏风。房梁很高,屋顶有稻草填补漏洞防雨。

苹展开薄被子覆盖全身包括脑袋,闭眼等待梦境降临,疲惫慢慢包裹全身,脑中闪烁许多事情。

邻居、文人、袭击者、马车夫、漂亮女人……纷纷扰扰,他人的面影充斥着朦胧的水雾,思维逐渐钝化,某一瞬睁开眼睛,苹仿佛看见另一个小姑娘用力舔糖葫芦,整串山楂红的发亮。

困意侵蚀大脑,苹的眼皮垂落又挣扎几下,右手烧灼感不减。

第九章 孔明灯

月光,顺通风口的裂洞抚摸苹的锁骨,她醒了。

天黑黑,弯月似镰刀。

单独找到教头申请训练,教头批准。

天空黑的彻底,没有点灯,某个男人的命令传来:“谁先找到灯笼谁先可以睡觉。”

众人隐于暗夜。

明明不见五指,孩子们却有序地四散寻觅。在这之前想必训练了不少次。

苹也从未停止训练。

栖身于墨黑渲染的地界,周边是同样摸索的嚓喇嚓喇,苹动了动左脚,迈出了没有方向的第一步。疲惫与困倦充斥的氛围里,得到白天休息的苹的五感敏锐,精力上占优势。

她刚要开启第二步,右侧七、八米突地明亮一瞬,三个孩子争抢的影子晃荡,又暗淡下去,谁大叫道:“我拿——滚!”

“是我的!”

刺啦——

灯笼破裂的响声。

孩子们加快了寻觅速度,陆陆续续找出灯笼。

灯笼上会放有火折子。只有点燃灯芯才算是拥有睡觉的资格。

刺啦——

灯笼破裂的响声。亮光一闪而逝。

刺啦——

灯笼破裂的响声,整个灯身燃烧,照亮一旁大小孩子失望且咬牙的表情。

刺啦——

灯笼破裂的响声。谁的衣袖点着了,扑腾着灭火。

两个人抢一个灯笼、五个人抢一个灯笼、这人有火折子那人有灯笼的互相抢、火折子打飞了几个人趴地面摸索……准备的灯笼其实是正好的,但教头知道今晚会有可怜虫“天为罗盖地为毯”。

苹警惕四周,摸索一阵,确定无人注意后,下一秒,融入黑暗,寻觅完整灯笼。

她躲避着面色不善的孩子,锁骨处晃神间被划了一道细小的血线缓慢渗血珠点点,布条包裹的右手隐隐握拳。

摸索墙壁,砖块纹理明显,苹猜测建筑附近应当有灯笼的。

其实拿了灯笼便跑是最好也是现在可以做到的,远远地点燃了,自然没人来得及抢走。

空地偶尔乍亮,苹呆立一瞬,看见眼前是一个白色圆形物体。

重归于黑暗,苹探探手,碰了物体的绳子,她指头勾一勾,就要拽过来。

猛然间,白光招摇,有人被追赶着,高举手中孔明灯。更有人看见灯笼即将到手的苹。

避无可避。

她抓了火折子,提好灯笼,跑!

风顺过周身,后面脚步声惊起,那些杂乱的声音朝苹聚拢,她点了灯笼。

这一刻,眼前无比光明,她等待教头判定自己合格。忽明忽暗的灯光照向教头微笑中暗含讽刺的面容,规则由他制定,可以是灯笼点亮的瞬间算作完成,也可以是随便谁抢到灯笼算谁完成,再或者,孔明灯飞起来才算。

他就是规则。

苹明白了。

她只能跑。

“给我!”有人对苹大吼,言语中带着成年人才会说的污言秽语。

其他人追过来。

呲啦——

有谁抓住苹的衣袖扯烂,一脚踢向苹!

苹避开,回以一拳,指节轰上肉块!

两人在守灯和抢灯的过程中,撕烂了布料,灯笼倒好好地护在苹的身侧,脆弱的纸张偶有褶皱。苹提着灯笼避开袭击,没有半点擦着碰着。

其他孩子涌上来。

苹趁人动作空档贴墙角溜走,无意间膝盖碰了什么箱子一样的东西磕痛,顺势踩上跃起,右手摸到屋檐!

与此同时,某人的手狠抓苹的脚腕,指甲掐进肉里!

夜幕下,灯火闪烁,喧嚣不止。

咬咬牙,苹用左臂将灯笼,慢慢托上屋顶轻放。

孔明灯,橙红色温暖而溢满希望地透过白色薄纸,照亮少女的面孔,与她眼中的光明辉映。

或许教头就是想看他们争抢,把这明亮撕碎。

另一只脚也被人抓紧,攥的生疼。

右手刺痛,抓不牢了。

苹松手,坠落下去。

孔明灯慢悠悠地飞向漆黑的夜空,镰刀一般的弯月将决定它的归宿。

***

孔明灯试炼结束。

此刻有一半人在外面空地接受惩罚,年龄最轻的九岁,最大的十九岁——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

屋内,睡眠浅的孩子做了梦,一开始只是轻微的啜泣,后来就是放声大哭了,哭着呜咽,喊娘啊娘,想回家……

哭声吵醒了身旁的孩子,迷糊中踢他一脚。哭的孩子被踢的醒了,擦擦泪,抱被子又睡了。

右侧的女孩同样被哭声吵到,梦中烦恼几句,翻身抓了苹,抱的死死的。

一些小儿呢喃好似催眠曲,苹想把软乎乎的手臂拿开,忽然发现女孩手臂受了伤,这会儿还未结血疤,仅是用药粉糊住一部分,有着似乎会流淌一般鲜红的血痂。

月光下,右侧的女孩流了口水,有轻微鼾声。

苹没有再动。

锁骨、左臂、膝盖、脚腕……零零碎碎的伤痕,平静地刺痛苹的神经。她半睁眼,睫毛微颤,眼珠反光显得有神。

第二天清晨。

大门敞开,从外看内,足有三百平方米的砖瓦房如今只有原先一半的孩子,空旷了不少。他们在教头冰冷的视线下,强行爬起来,并且叠好被子。

苹右侧的女孩猫儿一般张大嘴巴,小虎牙尖利,满足地举起胳膊伸懒腰,而后睁眼发现自己有可能搂着苹睡了一宿,女孩蹲坐,思考半响,终是什么没说跳下床出去集合。

早餐是窝窝头和煮虫子。

衣服敞怀、胸膛满是伤疤的教头四处溜达,监督他们吃饭。

虫子有毒的部分摘除,能吃的部分则下锅煮,加一点点盐烹饪,而盐味几乎是没有的。每人一份“菜”一个窝窝头,只有这些,也必须吃完。

苹全部吃掉,一点不剩。这些,迟冉陪她一起尝过。忽略年纪,迟冉是顶好的哥哥。

所有孩子都吃饱了,安静地双手放桌面交叉,听教头讲话并跟着重复。

“……给予了你们食物、和敌人搏斗……”他们专门收养流浪儿,或是收购父母不想要的孩子。

小孩子总能学会感恩。

坐在苹对面的小孩目光满是感激和坚定。现有的食物可以满足他,可是其他大孩子饥肠辘辘,他们必须从明天的战斗中获胜,换取生存。

不经意间和对面小孩对视,苹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矮小弱势的自己。

“我们得到了食物,我们……”其他孩子大喊着。

苹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上学时光,学堂的教书先生杨瑞霖讲了:“很多人怀揣恶意做出善举。”身处学堂时没有理解,而苹现在,忽然领略了一点。

随着其他人列队走向训练场地,头顶的太阳如此炙热,光明绵延至每个人冰凉的身体。

啪——

鞭子抽打附近的孩子,有孩子动作错了。

苹的左肩搭一只手,手的主人语调平稳地说道:“苹是吗?学习他们的动作,不许偷懒,从明天开始,动作错了,鞭子会一视同仁。”

说完,教头又是一鞭抽在其他孩子身体,孩子稍微躲了点,畏惧地看着男人。

缺失一只眼睛的教头是光头,脑袋上满是疤痕,身材短小。

“咱们以后是按任务领取奖赏的,不活下来,谁会雇佣你?”像是对苹说的,又像是对所有人说的。教头很是开怀地笑笑,松开苹。

方才挨打的孩子鞭伤渗血,动作标准许多。

一眼看去,孩子们的衣服大都破烂,点点干裂血渍沾在身上,露在外面的手和脸脏兮兮,又带着伤。

每个人蹲马步,握拳,伸直胳膊,手腕分别挂一块石头。缠绕手腕的麻绳硬是将他们的皮肤磨烂,贪婪地吸收血水。

苹没有犹豫,自己取了一副石头挂件,无休止的训练,开始了。

第十章 细雨连绵

阴云密布。

教头命人点了火烛,照亮一张大地图。地图边角卷曲,又用钉子卡住。

指着地图上的一块区域,教头笑道:“曌国,咱们的地方。”

手指轻动,移到地图下方。

“泽国,咱们要去的地方。”

详细的没有再说,教头挥手,让下属拿来许多瓶瓶罐罐,打开其中一个,异香飘渺。

“今天,学习辨识毒药,和感受毒药。”最后一句,教头带着极其浓厚的感情色彩,期待地看向他的“学生”。

苹指节微动,思绪忽而停留忽而远去。

天空轰隆响了几声,头皮猛的湿润。

九岁时,苹被迟冉送进了学堂。

大概也是存着某个奇特且幼稚的想法,苹但凡走入学堂,就不会再说一句话。其他人,包括年老的教书先生,皆把这个总是呆呆的小姑娘当哑巴。

孩童顽劣,嘲笑,推搡,苹默不作声。

她觉得这一切才是真实的。可惜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来学堂学什么。

“哑巴!小哑巴!没舌头!”

“你娘怎么生的你!哈哈哈哈!”

几个孩子围成一圈,苹摔在地上。

“在做什么!上课了!”

新来的年轻先生脸色铁青。

孩子们四散逃走了。

苹呆呆地,没有动,看着先生,觉得好生眼熟。

一旁驱散小孩的年轻先生表情慢慢缓和,他降低高度,修长十指触碰苹,轻轻一托,将小姑娘抱怀里。苹脚悬空,略微挣扎几下。

年轻先生侧头看看个头小小又干巴巴的苹,视线扫过渗血的裂口。颠了颠胳膊,他抱着她走入学堂后方的小屋,寻找搁置很久的擦伤药。

“除了手腕,其他地方受伤了吗?”

苹摇头。

“我以前是大夫的学徒,”开场白简洁,年轻先生很快翻出一个小药箱,“所以我马上就会把伤口变没的。”

苹被安置在落灰的小桌子。

上药时,年轻先生动作极轻。

这位年轻先生已经二十岁了,穿一身灰色边角的规整白衣,干净文雅的不像话。

“你这样很好,懂得隐忍。我是你们的新教书杨瑞霖。刚才的小胖子为什么推你?”

年轻先生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子掰掰小姑娘脚腕,女孩面色平平。

“不疼吧,应该没有拉伤筋。”

苹始终没有吭声,她不怕疼,脚腕也没有受伤。

察觉小姑娘一声不吭,年轻先生杨瑞霖嘴角微微上扬,显得温和一些。

他看着她,阳光从他侧脸洒下。

她看着他,脸颊有一层薄薄的绒毛。

“不会……说话吗?”

先生依旧是笑,却有些玩味了。

***

黎志县。

细雨连绵,惆怅地覆盖每一块石头,加深每一片落叶的颜色。雨水冲刷黑褐色泥浆,沾染了男人白净的长靴。

离开了一段时间,重回故地,杨瑞霖微微皱眉,眼前的烧焦废墟不是他想要看见的。

淡蓝色油纸伞下,端正五官呈现一种叹息的神情。

学堂关门了,他记得自己教的大部分孩子是住小巷的。之前是听说了小巷失火,波及周边瓦房,烧死许多人的事情,眼前光景比传言要严重。

眼眸深了几许,男子张开手,掌心生出一节短小枝干,叶片汇聚一团水球,隐约有绿光浮动。

杨瑞霖一步一步迈入小巷,雨依旧下,而墙体的伤痕怎么也洗不清,反而在雨势变大的时候脱落了几块碎石。

王家孩子是个小胖、张狗蛋最机灵、秦四凤是个漂亮的女孩……先前的苹,任人欺负不说话,不张口辩解,又瘦又小,写字是孩子当中最好看的。

杨瑞霖轻笑,手中枝干枯萎,水球崩裂散落,衣服溅了不少水。另一只手用力拔下与血肉相连的枯枝败叶。

小孩学字总是写不对的,他经常会大手握小手教他们,每每触碰苹,对上她懵懂的眼神,杨瑞霖都忍不住握的更紧一点:“手要用力,不要晃,字正。”苹会呆呆地点头。

那个孩子很笨。

她一直都很笨。

想着想着,没留意脚下,他绊了一绊。

堪堪站稳,衣角淋了雨水,青衣渲染,杨瑞霖低头观察那绊了自己的树枝,焦黑焦黑的。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焦黑物体与树枝不同,不由得瞳孔微缩。

是一截残肢。

小巷混战,对外传言皆是天灾,百姓们迷信一些,说是小巷里住了个鬼,怨念深重,所以害死了大部分人。连同鬼是活人时如何生活凄惨,死的原因都编排好了。

而某些不知情的小兵去废墟里寻尸体时,定然疑惑这小巷子的百姓,哪来的刀剑。他们收拾死尸,诸多不满,往往将整块的运走,残肢烂肉则掩埋或堆积角落没有被人发现。

时间一长,又闹鬼,又死人,愿意来这的皆是收尸的,官府忙着交接事务丢掉这块烫手山芋。

走着走着,他来到一棵烧毁严重的枯木前,油纸伞倾斜,细雨打湿了乌发。

“还能活呢……”杨瑞霖手掌抚上树皮,烧焦的质感分外熟悉。

第十一章 药罐

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

他们在嘶哑地尖叫,抓挠着什么,痛苦地流泪,液体顺脸颊滑下,和毛孔里渗出的血丝,和整罐的汤药融合。

苹听着听着,也尖叫出声。

生活是没有道理的。

像是寻常学堂先生一般,准备本子,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几天的课程,教头对自己感到满意。清晨的阳光是那么的温暖,存着善良的思考,教头打开木屋禁闭的小门,让光明对痛苦挣扎的孩子们给予安慰,他们干嚎了一整天,此刻都累了,死气沉沉地瘫在属于自己的药罐里,活像是传言中的“骨醉”。

而这或许可以称之为“药醉”?

一排排,通体发黑的药罐,装着奄奄一息的人,特殊的药液发挥效果显著。简单清数了一遍,相比苹加入时的人数,少了大半,现今不过十三人。

他们将发生质变。

扑鼻而来的气味令教头神情愉悦,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伟大的,没来由的伟大。

几个孩子感知到光明,眼皮轻颤,泪痕遍布在光明所及的脸颊,连同重新揭开的伤疤。

脚掌麻木,膝盖以下已经不能动,苹抬头,迷茫中咳嗽了几声。周身皮肤有些奇怪,明明穿着衣服,但兴许是药水将衣服泡开的缘故,反而察觉不到了。

头脑漆黑,所思所想不过是苦。

好苦。

嘴里不小心喝进了药,该是有毒吧……

缓缓的闭上眼,苹了无生气,意识逐渐抽离肉体。

“换药。”

疲倦中,自己似乎被人捞了出来,丢在地上。药罐换汤,苹又被丢进去。

药罐内里粗糙,大小足够成年人蜷缩藏匿。

因为身材瘦小,略一坐下,浓烈刺鼻的气味就会使她活活呛醒,再因为无力昏迷。

时间流逝,烈日当空。

教头吃完午饭,命令属下将他们从药罐拖出来,相隔一段距离丢在空地。

正午的地面炙热,阳光暴烈。

“水……”

嘴唇干裂爆皮。

十三名新晋成员死尸一般晾晒,将近一个时辰的煎熬。

孩子们的表层肌肤起皮发白,静静地脱落。

“泼水。”

教头指挥下属搬来一桶桶清水,劈头盖脸地涌向他们。

不多时,白皙到惨白的皮肤呈现,十三人的周边尽是碎屑死皮。

努力保持的清醒似乎游离去了梦境,支离破碎的景象割裂她脆弱的神经。

……

大地仿佛失去了颜色,空气中满是好闻的肉香,仰头,她看见了一只只深红色的乌鸦,耳边是什么东西次噶次噶燃烧的声音……

几根纤长的羽毛漂浮,将近半米长几乎遮挡全部的视野。

脚下没了依托,大地净是黑色的深渊缝隙,苹于恐惧中振翅,瞳孔颤抖地发觉那些大的过分的羽毛来自她的身后。

“我是——”

许多翠绿藤蔓无根而生,组成巨大牢笼,一层又一层拘禁她,乌鸦尖厉喊叫撕扯枝丫。她曲折翅膀,眼见黑暗笼罩。

不。

她从里面看向外边,苍茫世界。

一束火焰自指尖燃烧。

满天大火烧尽藤蔓连同那只笼中鸟……

……

这番工作完成后,末了能睁开眼睛的,还有九个人。教头看向活着却没有反应的苹,努努嘴,下属将她移到一间小屋。

毕竟是李染生点名关照的人。

***

灯火通明,洛鲤伊鲂,珍奇无数。

牡丹朵朵,雍容华贵,女眷大都仰慕俊朗公子,但也有女子对中年稳重的国师抛去媚眼,这时候,与国师相伴的小妾便会眼神奇特地注视她或她们,将年轻小姐们的气势压下去。

盛大宴会落幕,浅尝辄止、风度翩翩的尊贵人物陆续离场。国师乐渠森最后饮了几杯琼瑶玉液,婉拒青楼一夜的邀请,揽着妾室走出御花园。

“乐国师实在令人羡慕。”

“先是夫人何氏为国……再是风月流连的佳话妓……”

“老夫的女儿其实……”有官人打算造势了。

“莫要乱提!”身旁另一个年长些的喝住他,后面的声音轻了又轻,变成耳语。

乐渠森与妾室一同上车,两人并排坐着,车外还有小官特地来攀谈,他挥手便草草了结交谈,车夫懂事地驾马。小官追赶几步,手中展现自己雄才大略的文稿还是没能上交。

马车驶过关圣街,路上小吃该是有胡辣汤,令人流口水的香味丝丝缕缕游进车厢。

“渠森,妾身馋的紧,想吃辣。”

胡辣汤,肥嫩羊肉和爽滑面条制作,汤汁浓郁可口。

起先国师大人不以为意,而后想起什么,道:“酸男辣女,正好再添一个女儿,陛下五皇子今年五岁,过几年倒也合适。”

小妾掩面笑笑,风姿依旧,现在可比她当初惦念不已、被赵倩儿抢了的花魁位置,好了几千几万倍。

帘布那里有玉手掀开一角悄悄看往外边,眼前的光景转瞬即逝,带走白秀温灰暗的过往。

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第十二章 迟苹果

“我睡了多久?”

“五天了,一直发高烧,我去给你端鸡汤,乌鸡汤大补……”林婶给她盖好被子。

又过了几天,苹才活动自如,双眼清明。

鸟儿在轻语,夜来香迷恋地亲吻窗户后选择凋落,干瘪的叶片贴心地掩盖落红,一把扫帚沙哑着打破寂静。她赤脚套了布鞋,凉风习习,倒是不冷。

毕竟现在已然不同了。

将落叶碎花堆积一处,苹回书房呆坐了半响,又拿起迟冉的信完完整整地读了一遍。

书信是这样开头的:

“迟苹果。暂时用这个名字,不许抱怨。

偷偷置办了这个小院,算是以后哥哥脱身后咱俩的住所。本来是打算过段时间再告诉你的,但现在,责备的话我也不说了,等我把事情办完,就过来陪你住。

林婶你应该已经见到了,她会照顾你的。好好吃饭。”

之后的内容,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杂事,迟冉自己见过或是听人说的趣闻,外带潦草小字“不用一口气看完,也不必回复,权当打发日子看看吧。哈哈哈,话虽这么说,但我的傻妹妹一定都看完了。”写在末尾。

迟苹果。

吃苹果?

算了……

她敲了敲桌子,气鼓鼓的。

恼了一会儿,苹摊在椅子上,两条腿自然而然地搭在书桌上,修长四肢优美舒展,披散的长发柔软地搭在肩膀上。

是自己做了蠢事。

她抬起右手,歪歪头。

烧灼感出现的最初,苹以为自己真的被火烧了,但展开五指,并没有火烧的痕迹。

这类小事还不至于和迟冉诉苦,所以她只字未提。

小巷失火的那天,她虽然躲在了瓦罐草垛里,却是在后半夜过度亢奋中遇到了早已放肆烧杀的袭击者。人影闪过,神经似乎在一瞬间绷断了,女孩身体右侧猛的滚烫。

附近那人当时准备放火,正打算动手,就瞧见一角落发亮冒烟,连同一个手执短刀的少女蹿了过来。

两人缠斗一阵,右手的布条燃尽,她一掌打空拍在墙上——红色砖瓦一时间更红。万万没有料到,时隔四年重回黎志县,竟然参与了故地的烧毁行动……后来那人的同伙逼近,她自然是选择逃跑。

书房里的女子端正坐姿,开始磨墨。桌面平铺几张信纸,首行皆是“迟冉”,微黄纸张往往只有寥寥几句,字迹则是大不相同。

自己除了会写字,写的花样多了些,其他的应该没什么长处了。

苹整理了一下,标好日期装入信封。略一思索,她将信放入抽屉。

既然迟冉说“不必回复”,便不回信了。

她清楚自己未免有些较真。

身为兄长的迟冉做事总是踏实周全,他不仅将自己打理妥当,还顾及苹年幼,往往是扛着重担,一笑置之。相应的,有所隐瞒。一人担着的做法未必是好,未必是坏。

苹朦朦胧胧地对迟冉产生了隔阂。

“迟冉。”

每次听见苹这样喊他,他都是无奈纠正:“苹苹,我是哥哥。”

十五岁的孩子,一些尚未成型的念头浮现,苹认为她也得学会担当,同时排斥迟冉的“恩惠”,想要独自完成某件事,让唯一且最真诚的观众迟冉为她鼓掌。她真的不是小孩子了。

说书人总是眉飞色舞地讲述传奇故事,风火雷电嘛啦嗡轰天神下凡样样俱全心肺五脏一刀定胜负……兴许她掌控了某种仙法,只是没有正确施展呢?

隐瞒了身体异常,苹铤而走险参加训练,最后,让迟冉收场。

迟冉,哥哥,安排好一切,苹只需乖乖地、耐心地等待便好。

没有迟冉,她什么都不是,甚至很难独自生活。

说不尴尬是假的。

说不恨自己无能更是虚伪。

每个人都有秘密,小心翼翼掩埋,又巴不得一吐为快,前提是不会付出任何代价。

苹闭上眼睛,仿佛回了梦境,满是乌鸦、裂缝的世界令头脑略微的不清醒了。驱散灰暗,她看见了总是温和努力的迟冉站在一片模糊的光晕中微笑。

……

“哥,我流血了!”裤子点点鲜红。

他急忙脱了外套包住苹,带她去邻里求助:“王奶奶,苹苹她呃——请您帮她洗洗吧,麻烦了,谢谢您。”

……

“哥,你在干嘛呀?”

“你先出去,我换衣服呢……”他窘迫地转身,背脊光滑白皙。

呆着没动,苹眨巴眼睛,指着迟冉道:“那个是什么?”

他只好赶紧套上衣服,脸颊通红。

……

“哥?”

“哥哥在这,怎么了?”他蹲下身子,仰视苹。

十三岁的苹凑近了,神情依恋:“陪我睡觉。”

“不行,苹苹是大姑娘了,不能老是和哥——好吧,不能抱着睡。”

枕头、棉被一人一床。两个人隔着一小段距离聊天,破旧的屋顶可以看见几颗星星忽明忽暗。

第二天醒来,两人裹在一个被子里,迟冉肩膀受凉,微微酸痛。苹缩成一团球,脑袋靠着他胸口。

“说好了不搂着的……”迟冉轻拽她的乱发。

“冷。”

其实一点都不冷。

……

迟冉曾对她说过:“练字、习武、诗文、下厨、礼仪……哥哥可以教你。就算有我不会的你想学,哥也会学了再教你。”说到做到。

可是,我不能永远在你的身后乘凉。

苹从来不羡慕那些有父母的孩子。

指尖摩擦,一束火焰闪现。

第十三章 丽儿

临国沿海,多河流,冰川绵延,冬日雪花堆地将近半米;砂国领地净是荒漠沙丘,暴风吹袭不止;唯有曌国气候适宜,雨水充沛却不至于泛滥成灾,夏日燥热却不会中暑伤人。

苹翻了一页,许多简略绘图配上文字解说,连带几个民间传言。

临、砂、曌三国并存,其他小族群零散分布。

读书消磨时间成为如今生活的一部分。书房靠墙摆了两架子游记、地理,其中还有一些标识,应该是迟冉看过的。

每日,苹与林婶一同用饭,再出门买点当天吃的蔬菜和猪肉。集市热闹,人声鼎沸,她不善言辞,索性小贩要多少便给多少,有时候人家坑了自己不知道,人家多给了也不懂谢谢。

兴许自己白长了舌头,或者上辈子是个哑巴。

忘了从哪儿看的一个故事,大意是:

“她是个瞎子。

为什么会成为瞎子?

如果看东西一直不眨眼,眼睛会酸疼流泪,她为了不流泪,想了想就干脆不睁眼了。

可是为什么还是会流泪呢?”

买了小米、黄瓜和鸡蛋,苹提着一篮子东西返程,回去时选了平时不常走的一条小路。

杂草丛生,叶尖大都枯黄了,虫子噬咬,棕黄窟窿应该是他们的血痂,这点倒很像人。

直至来年春天新的替换旧的。

两个孩子你追我赶,顾着玩,眼看要撞上苹,她悠悠地转了一圈躲开,篮子随身形旋转,黄瓜花跟着轻晃。

其中一名孩子隐约瞧见陀螺似的玩意转了过去,他停下来细看,一个高挑姐姐好端端地走在路上,提小篮子不紧不慢。另一个孩子又扑他,两个孩子便继续打闹着跑了。

回了小宅院,苹将黄瓜清洗,熬一锅小米粥备上。

林婶上午喜欢找邻居唠嗑,有时候还会去看老头们下棋,中午准时回家做饭。时间久了,她买一盒子象棋,拉迟苹果小姑娘像模像样地对弈。

虽然嘴笨,苹的心眼却不笨,知道帮林婶干点杂事儿,下棋时诸多退让,你赢一局,我赢一局,滋味无穷。

除了这些,她自己削了一柄木剑,没事挥舞两下,再打几套拳,林婶下午的消磨交给迟苹果的表演,看小姑娘虎虎生风,她跟着乐呵。

日暮西山,林婶点了灯烛,放在书房。迟苹果小姑娘做什么,林婶是从不问的。

“苹果姑娘,厨房锅里有夜宵,还温和,记得吃。”待苹点头,林婶为苹披了件衣服,回房睡了。

拢拢身上的衣服,苹看着明亮温暖的灯火,愣神许久。

末了,伸出一根指头,轻触灯火。

指尖烧灼,她连忙缩手,定睛一看,却毫无损伤。

火伤不了我。

吹了灯,屋子里漆黑,等一会儿,眼睛适应了黑暗,苹轻手轻脚地从窗户翻出去,寻人少的路快速奔去。

“一个姑娘家大半夜的,可别出事……”林婶喃喃着,草草套上衣服。

先前起夜发现苹自己夜晚外出,后来留了心眼,每次躺下等片刻,再爬起来看书房是否有灯光。

“算了,给这孩子热热宵夜吧,回来也该饿了。”

林婶点了盏灯,走进厨房,开始生火。夜风卷一捧火星,橙红亮点飘向空中熄灭。

迟冉安排的小宅院距离北德镇不远,四周环境也与北德镇相似,土壤一块肥沃一块贫瘠,林子多,空地也多。

她站在一方平底地上,结合右手火焰模仿打斗,红焰扑闪,随手掌滑动甩一条弧线……

更远的地方,无眠的深夜里,男子捂住胸口,微微皱眉:“苹。”

***

真的好冷……

她揪揪袖子,丝质衣服单薄,偶尔会张望门缝内温暖的炉子。

“丽儿,我洗好了。”

听见屋内女人的声音,丽儿反倒不想进去了,但挣扎片刻,还是拘谨地进入,低头帮新主子穿衣。

顺了顺长发,白秀温站在浴桶里,无所顾忌地展示姣好身躯,澡盆热水冒腾腾白气,身上水珠滚动,颗颗细滑与肌肤缠绵。

伺候新主子穿好衣裳,擦净长发水珠,丽儿等一旁,忐忑不安。她本是何栀的陪嫁丫鬟,自小相伴,感情很深。嫁人的事情,丽儿从不去想,她一直以为自己会随何栀到老,并非男女间可以白首,主仆间、至交间同样可以维持多年情分,最后银发皱纹,细数当年。

想法总是美好的。

“你在想什么?”白秀温贴近了,眼神带着一股狠劲,与过去的青楼妓子大不相同。

“没、没……”

“那就快点去请渠森,我们准备生女儿呢。”白秀温冷冷地笑了,漂亮的面孔显得怪异,似乎记起什么不好的事情。

“是。”

丽儿退下,她暗自咬唇。

原来的主子何栀待人总是客气有礼,优雅得体……但自从主子第一次面圣后,最初不过是有些虚弱,然而随着面圣越发频繁,次数不断增加,她开始咳血。

也曾冒昧问过原因,何栀主子只是苦笑,接过手帕擦净嘴角鲜血,问道:“丽儿,你觉得,一个大人物和一个小人物,谁更应该活?”

丽儿记得自己是这样回答的:“主子,丽儿连小人物都算不上,不知道谁该活,但是丽儿能活一定不想死。”

“你说的对,谁都不想死。”

何栀憔悴极了,与她憔悴相对的,是当今圣上寻得神医精神焕发,黑发渐多的传言。

丽儿帮何栀挑了几根白发剪掉,画了更浓的妆。那阵子,乐渠森很忙很忙,忙到夫妻俩连一面都见不上,直到何栀肚子变大,生了孩子,他才站在众人面前,表情悲伤地看着发妻沉睡,棺材板一点点盖好。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太阳晒晒,便消失了,人们踩她曾待过的地方,不知道她会不会疼。

“呃!”

不小心撞了树,丽儿额头疼痛,她没管,暂停回忆,寻着了正查看公文的乐渠森。

丽儿低头行礼,再是传话。

乐渠森老爷应了一声,说自己会去,身体却没动弹。

办事不力,丽儿只好回去挨打。白秀温是狡猾的,她从来不打脸,表面是给下人留面子,实际上丽儿的两根胳膊青青紫紫的斑点布满,像是一条毛色杂乱的狗。

十四年,主子何栀死了十四年了。

十四年前,白秀温拿何栀当初给她的那块玉佩来认亲,怀里抱着一岁大的孩子,声称是乐渠森的骨肉。

滴血认亲有用吗?

没有。

这妓子堪称狐狸,趁乐渠森外出跪在乐府大门前,闹得人尽皆知,当时何栀还在世,为遮丑留了母子二人。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乐渠森虽然成了国师,曌国却在此之前没有国师的职务,他有名无实,遭人排挤,圣上又不理会,再经不起折腾。

何栀忍了。

记得何栀死的那天,白秀温身上一股子蒜味,哭的惨极了。

何栀生的是儿子,刚满月的孩子哇哇大哭。而白秀温的儿子懵懵的,说自己饿了。

妾室白秀温哭喊不止,真情可见,她抱儿子继续哭,半响带他退场,去厨房开小灶。兴许她自己也饿了吧。

丽儿也哭,她看看小少爷,六神无主。

主子,少爷饿了,丽儿该怎么办?

光阴似箭,丽儿成了老姑娘,小少爷长大,白秀温春风得意。

地位低下的丫鬟丽儿想不明白为什么乐渠森得势后不休了白秀温,难道母凭子贵真是国师所信奉的?

丽儿不是没有随主子去了的念想,即使受主子何栀恩惠的下人不少,她也怕人心易变,小少爷受人欺负。

可惜,她再怎么努力,也只是一个自己都保不住的丫鬟。

今天的丽儿摸摸额头,发现自己流血了,但她依旧侯着,直到乐渠森进了白秀温的房间。

第十四章 甜粥

十月份,小宅院来了客人。

于是我们可以看见,平时娘俩下棋的石桌旁坐一男一女。女的托腮思索,举棋不定。男的则是相当有耐心,看一会儿,笑一会儿。

林婶熬了甜粥,盛两份摆好,围观看俩人对弈,暗暗惊叹。

只差一步,小卒子便要将军了。

“我输了。”迟冉笑笑,示意林婶将棋子收盒,“苹苹,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

“再来。”

迟冉分明是故意输的。

“哥想你了,咱俩聊聊好吗?”迟冉站起来,绕过棋盘,张开双臂,神情期待。

许久不见,迟冉瘦了,纤长手指更细。

林婶懂事地收走棋子和棋盘,回了厨房关门,炊烟渺渺升起,饭香弥漫。

等了一会儿,苹还是抱住了迟冉的腰,结实却像个女人的腰。

感受到苹的亲近,他瞬间放松了,温和地抱着妹妹,一只手轻轻拍着少女的脊背,另一只手贴着后脑勺,问道:“苹苹,今天中午想吃什么?”

怀里的少女抬头,额头散发自然,略尖的下巴顶着迟冉的胃部,她答道:“甜粥。”

苹把粥递给他,迟冉不好意思地继续笑。

“我确实想喝这个。”迟冉舀了一勺,尝了尝,入口甜腻温润。喉结蠕动,他忍不住舀了第二勺。

一碗见底,苹推了推自己的粥碗,迟冉耸耸肩,装作无奈:“好吧,吃掉妹妹不喜欢的东西是应该的。”

迟冉喜欢甜粥,苹不爱吃。以往点豆腐脑,都是一份甜的,一份咸的。

“那你呢?我进门到现在,你可是一个问题都没有好好回答,哥哥现在再问你,为什么一封信都不回?”

“你说了,不必回信。”

她写了,只是没有寄给迟冉。

闻言,迟低头放下碗,弯腰,贴近了:“那这个月要回信哦。”

他一直记着,他与苹并不是亲兄妹,而且,师父的影子挥之不去,迟冉对苹的感情是亲情与责任掺杂且有些罪恶的。

这本该是师父会得到的,有一天,师父也会拿走这一切,即便自己多么不情愿。

眼眸灰暗一瞬,他捏捏苹的脸颊,心情又好了。

午饭有清蒸鱼和红烧排骨,小菜多,还有酒。林婶费了不少心。

几乎是没有考虑的,迟冉给了几张金纹票让林婶下馆子解决午饭,打算兄妹二人单独相处以弥补之前的缝隙。

苹想让林婶一起吃,林婶懂事地退下了。迟冉才是真正的主子,相比之下,林婶和苹更像是姑姑和侄女的关系。

午饭的大多数时间,是迟冉说,苹听着,点头,吃菜。

“砂国和曌国断绝了几种交易,表面还是和气的……有小道消息称,临国打算和砂国开战,但是两国陆陆续续断了与曌国的一些交易。”

迟冉往苹碗里夹了一块排骨,和一块剃干净刺的鱼肚肉:

“慢点吃。

曌国十几年前多了个国师,自古本是文武对立,现在那家伙又能管文又能管武,成天不知道干什么。

皇帝想法果然不是我们可以揣测的。兴许就是让那个叫‘乐渠森’的国师两边为难,和稀泥。

对了,书房整理的游记地方志你应该看的差不多了吧?

哪个地方好,你记得勾画下来,等哥哥忙完了就带你玩,想去哪去哪。”

“忙什么?”

一杯麦酒下肚留香,苹眼神探究地看着迟冉,而他笑了:“吃成小花猫了,哈哈,笨丫头,吃相不好以后嫁不出去可怎么办,唉,只好我养了。”

苹翻了个白眼。

一勺接一勺,迟冉舔舔碗边,解决了第二碗甜粥,相当满足,放下筷子不打算吃了。大门外偶尔会传来街坊邻居或是过路人的吵闹声,狗吠鸡鸣。他听了半响,问道:“喜欢这里吗?”

这次见面,他问了许多。

因为想知道,才会问的。

“嗯。”

“喜欢就好。”

迟冉徒手掰开猪腿骨,挑骨髓喂苹。骨髓稀、白、口感独特,重点是补身体。

不紧不慢地吃完饭,他收拾碗筷进厨房刷碗,让苹坐一旁消食。

一边刷碗,迟冉一边思考怎么开口:“北方荒漠边境似乎出了点问题,我过两天得去处理一下,明天就走。今晚需要哥哥陪你睡吗?”

“不用,我是大姑娘了。”几年前,迟冉也是这样对苹说的。

迟冉洗碗的动作卡顿一下,有点不敢相信:“怎么还跟我记仇呢……是哥哥想和苹苹一块睡好了吧,以前虽然会拒绝和你一起睡,但最后都躺一张床上嘛,而且你还抢我被子、流口水、磨牙……”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

“哥,你是老男人了,再不找媳妇会成光棍。”苹反击。

别家小子十五岁基本都结婚了,迟冉却一拖再拖,哪怕人家姑娘倒贴过来也定力如山,巍然不动。

“呵,哥要是找了嫂子,就不要你了,小土丫头不值钱噢。”碗筷摆放整齐,他用布巾擦擦手,“咱们出去散步吧,给我介绍介绍这一片地方。记得锁门,林婶应该有钥匙。”

第十五章 胖了

落日像煮熟的鸡蛋黄,浮云是一片片蛋清。

闲逛一整天,两人不过是聊聊近况,北德镇是个小地方,没山没水没土特产,有个小酒楼那都是奢侈,妓子皆待在自家小屋工作,正经青楼场所也无。

“俺哥哥好看,赛过~大姑娘!哥哥暧~和俺热炕头,俺情愿哩~”一条小路上,有三十几岁的女人朝迟冉唱歌,妆容不敢恭维,声音调调倒是不错。

迟冉撇了一眼,问道:“一晚多少钱?”

“那要看哥哥了,俊哥儿一铜板俺就陪,粗汉子一银纹票才陪呢!”女人泼辣笑笑,这么俊的小哥儿可是不常见。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迟冉眼含笑意,似乎在期待某些事情。而苹呆呆的,打量着迟冉的五官思索片刻,居然点了一下头,紧接着从腰带钱包里拿一铜板递向女人,道:

“我哥俊,一铜板,不讲价。”

微微吃了一惊,迟冉摁回苹的手,脸色怪异地问道:“你哥哥我就值一铜板?”

就算给迟冉一千万金纹票他都不会陪客!

迟冉深呼吸,尽量平和:

“行了,我不需要,不散步了,咱们回家。对了,这位婶婶您找别人吧。”

丢给女人一张银纹票,迟冉脸色铁青地拉苹走了。

苹察觉自己做错了事情,尽管在这个世界,眼前的一幕是常见的。

她一边随迟冉离开,一边把铜板收起。作为妹妹,二十八岁的兄长至今未娶,又对女人没有兴趣,苹难免感觉不理解和担忧,但她也不怎么会讲话,大道理换迟冉来说效果恐怕更好一些。

再者,迟冉毕竟是经常外出的人,看过了君子兰自然不喜欢路边野花,兴许他在大城市有相好的姐姐,只是碍于妹妹年幼,无人托付才一直没张口。

“哥,”苹拽住迟冉,回头看看妆容厚重的女人,确实不适合迟冉,“你有喜欢的人吗?”

迟冉回头。

秋风牵动苹的碎发,丝丝缕缕地向一侧飘舞,淡淡的阳光温暖了额头的色调,她嘴唇颜色很浅,一个从不用胭脂的姑娘或许就该是这样。

“苹觉得,我有吗?”

语气略带迟疑,他慢步赏景,闲散怡然的模样整个人比风景还要赏心悦目。

身后突地一顿,苹的声音清晰:“哥,不会是富人家的小姐吧?”

“不是哦。”

“如果是穷人家的姐姐,我不会欺负她的。”兄妹俩本就是无依无靠艰难生长,就算现在生活变好了,苹自认为不会嫌贫爱富。

“也不是呢。”

“哥——”

苹定定地看着迟冉的后背,他在男子中算瘦弱的,肩膀骨架却宽广。

“你……断袖?”

迟冉回头,表情有些扭曲:“苹苹,知道断袖是什么意思吗?

等等,你已经这么大了,应该知道,断袖是……算了,我现在不想再聊这个,你哥哥不是断袖,真的不是。”



入夜,迟冉铺好床,招呼苹早睡。

“林婶去哪了?”

“她今晚出去住。”迟冉瘫在床上,领子敞开,小腿腿毛稀疏,披头散发毫无形象可言,“我困了,过来睡觉。”

苹呆呆的看着他,今晚恐怕不能再翻出去偷偷训练了,于是也解开腰带踩着迟冉进到靠墙的位置。

“嘶——苹苹,你现在很胖了,一脚踩下去的伤害有多大,自己掂量掂量好吗?”迟冉蜷缩一团,捂着肚子。

苹看他一眼,又是一脚踩上去他的腰:“一点肌肉都没有,是哥哥胖。”

迟冉也不反抗,他忍痛瞎扯道:“长兄如父,意思是像尊重父亲一样尊重哥哥,所以哥哥说你胖你一定胖嘶——我错了,哥哥胖。”

她这才收回脚,乖乖躺一旁安静不语。

见她不闹了,迟冉轻笑,自个儿揉腰,眯眼看着苹抱被子离他一段距离睡了,过得不久,身旁的人儿左挪挪右动动,他开口道:“睡不着?”

“嗯。”苹睁开眼。

“林婶每天都给你做夜宵对吧?”不仅如此,你还每天跑出去鬼混……

“嗯。”

“怪不得胖。”

苹隔着被子踹了迟冉一脚。

挨了打,迟冉说话正经了些,给她讲了几个催眠故事,他困了苹还精神,于是敲敲苹的脑袋道:“怎么不睡,不习惯这里?”

说完,他打了个哈欠,帮妹妹盖好被子,苹总是冻着脚腕。以往迟冉一晚上得醒来三、四回帮苹盖被子。

苹想了想,伸手戳戳专心掖被子角的迟冉,迟冉转头看他,她打了个响指,指尖冒火。

屋子里一刹那光明。

迟冉:“!!!”

第十六章 黄沙满地

天蒙蒙亮,他才睡着,很快又恢复了清醒,对身旁睡成死猪的妹妹摇摇头,干脆起床准备早饭。

麻雀叽叽喳喳地吵闹,迟冉小心地关上房门,又挥扫帚将他们赶走。

百菜白菜美,诸肉猪肉香。

一锅热气腾腾的猪肉白菜面,兄妹俩都很爱吃。

盛饭的时候,迟冉晃神烫了手,盯着自己微红的皮肤沉默半响,回忆昨夜苹手中的光亮,他脑子里许多东西杂乱无章,不安与激动混沌思绪。

“鸽——”苹含糊的喊了一声。

“嗳,醒了吗?起来吃饭。”

每碗一个鸡蛋摆在面条最上面,筷子轻轻一戳,蛋黄流油。

“嗯……”

迟冉放下碗筷,擦擦手,到屋里拉住苹的两根胳膊:“来,一、二、三,起!”

床板咯吱响了几声,她被拉起,又沉沉地倒下,整个人软软塌塌的没劲,丝毫不配合。

起床失败。

迟冉再接再励,选择抢被子,苹干脆连他一块抱住。

“起来了,苹苹。”迟冉俯下身子耳语,她睁开眼,面前男子的黑褐色瞳孔正微微颤抖,黑眼球里的苹长相稚嫩。

迟冉猛的甩开苹,转过身。

等苹迷迷糊糊地擦掉眼屎,迟冉已经恢复状态,坐一旁帮她穿“足袋”了。

“等着吧,我一定把你嫁出去,让婆家好好修理你。”

“噯?那我把他们全部烧掉好了……”她打了个响指,指尖一亮。

迟冉微微后退:“苹苹,这样会变成寡妇的。”

“寡妇不能再嫁人吗……”

迟冉给了她一记爆栗:“当然不能。”

指尖火光熄灭,她两手捂额头。

“那万一嫁错了怎么办……”

“哥哥不会让你嫁给坏人的。”迟冉帮她套上衣服,系上腰带,动作有些缓慢,“胖了,腰带不合适——呃,咱们去吃饭吧,苹苹?”

“哼……”

吃过早饭,迟冉和苹坐大门口聊了几句闲话,马车便带着声响赶来了。

“哥哥得走了,苹苹乖,到达目的地后会给你寄信的。”

“你要去哪?”

“不告诉你。”迟冉做了一个鬼脸,跳上马车,挥手道别。

“好吧,迟冉,过年见!”

“是哥哥——”

车夫甩鞭策马,两匹马儿拉着车厢绝尘而去,留给苹一个挥手的影子。

“好快。”她喃喃道。

中午,林婶买了菜回来做饭,苹看见她,点点头,一如既往地沉默,独自坐在大门口,瞧着行人们擦肩而过,眼神微暖。

***

十一月。

一封信联通砂国边界与小小的北德镇,随之而来的是一名面色冰凉的女子,她把信交给苹,女人的手指伤痕累累,而信封满是泥灰,拆开,里面信纸还算完整。

迟苹果:

“事务繁忙,勿念。”

末尾署名“李染生”。

***

盔甲的缝隙冒潺潺血流,黄沙被冲泡,黏糊一块又一块,满天的黄沙吹进鼻孔,地上扭曲的躯壳毫无反应,对呼吸早已失去了要求。

远远传来有气无力的喝骂声,谁的首级被人抱着跑了,那人的伙伴为了军功砍下他的胳膊。

地面某件盔甲猛然晃了晃,一把长刀从尸体腹部抽出,确认死亡后,持刀的人继续沉重地移动脚步挨个检查,留下鲜红的脚印。

无数士兵挨挨挤挤地绽放了彼岸花,绚丽的色彩淹没在黄沙之下……

“李染生,你去死吧!”

刀剑无眼,肩膀痛苦地裂开,李染生躲避,眼瞅着方才袭击自己的人倒下,那人胸口被长枪贯穿,身后的同行者紧紧抓着武器,努力片刻还是没有将长枪拔回,暴躁地吼道:“这混蛋反叛了……你刚才发什么*愣!*!”

此刻,太阳与月亮同时出现在天空一角,两者皆黯淡且孤独地遥望着对方,同时叹息着砂国与曌国之间的纷争。

千年万年,不过日新月异。

李染生喘息着,一只手捂住肩膀的伤口,嘴唇发白,脑子一阵又一阵的眩晕,眼前黑黑白白看不清楚。

自己人……死的差不多了,连我也恐怕……

千里马带来了战争的音讯,高楼之上的帝王连呼吸都觉得冰冷,肺部生疼。他转身拍拍国师乐渠森的肩膀,砂国的挑衅交给了乐渠森解决。

于此同时,北方靠近砂国的小村落,许多人收拾行囊,仓促地朝南方挪移。

边境的小范围灾难并未影响洛阳的歌舞升平,仍有人弹小曲儿作乐,诗人纷纷谈论国家大事,认为百年大计该如何哪位武将实在愚蠢……

“唐巍将军……”

“平定王的儿子?他不是……”

“好了好了,我等来年定要考取功名,为江山社稷……”

“好,王兄说的对,来,干!”

“不了不了,怕走不动道。”

第十七章 土(一)

川让城。

天空上有一处云雾稀薄的地方淡淡发光,营帐搭起,伙食是干面饼子。

简单包扎伤口,李染生参与了一次会议,对地形和目前的局势概况了解并补充。

川让城势力混杂,村落繁多,属于曌国城镇里离砂国最近的城,且治安差劲。

半个月了,他们光义会在川让城四处挑拨斗争,内斗过后是与砂国一部分游民的对骂,各自彪悍的民风使得怀孕的女人气急了也会拿菜刀互砍。

制造混乱的目的达到,光义会一伙人撤离,隔山观虎斗,同时研究着从洛阳那边传来的情报,时刻关注时局动向。

面对眼前的这一切,李染生是没有什么感觉的。无论是哭嚎的孩子还是白绫高挂的妇女,乃至跪地磕头的老人……李染生便是光义会高层之一的李染生,而不是心软的医馆学徒迟冉。

他心里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无非是造反二字。

倒不担心苹的安危,北德镇有自己的手下,再加上她现在火元神觉醒,凭借从小的武功底子不会出什么事,派去送信的霍青娘也会保护她的。

李染生脸色舒缓一些,坐下来喝了口水,就着干面饼子梳理过去想不通,但现在或许可以想明白的一些事情。

最初,他跟着师父买了医馆,布置房间和牌匾花费了几天时间,至于钱财问题,师父从来都不缺这个。

毫无预兆地,师父出去买药材结果带回了濒临死亡的白秀温,也就是苹的母亲。

后来师父主动收养苹,他虽然感觉意外,但医者仁心倒也是对的,毕竟白秀温不适合当母亲。

现在想来,十三岁的自己实在年幼。

正琢磨着,帐篷里的油灯忽的灭了,有人进来,李染生和他寒暄两句,就各自去了岗位值夜放哨。本来是用不着李染生劳神费力的,但此行死的人太多,不得不将人力全部利用起来。

寒意渗透,站在背风的树后,李染生嘴里咀嚼干面饼子,脑子清醒。

苹两岁时,他十五岁。

年少轻狂的迟冉,想独自离开,靠一身医术行天下。

但师父一边给苹喂饭,一边说,不行。

于是行程作罢,每天重复研读医书,帮穷人治病。算是在做好事。

两岁的苹会说话了,最常喊的是“哥哥”,这是在叫迟冉。另外则是喊师父——木。

“木啊,饿……”

“哥哥,玩……”

多可爱的苹。

师父将这样的苹交给了迟冉,并且说:“替我养着她,苹十五岁,我会去接她。记住,别和她提我,更不要提她的身世。”

师父没有过多的解释,而迟冉自小由师父带大,也没有理由去违逆如同父亲一般的师父。

他带着苹远行。

如今的李染生闭目养神,黑暗中的他一动不动,侧耳倾听猫头鹰的阴森呼唤,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不自觉地对冷风辩解着:“不能怪我把苹苹藏起来,师父,是您先违背约定提前接她,我怎么舍得……”

***

霍青娘是个比苹更难开口的女子,三十岁的人了,好像没有亲人也没什么挂念,展示了关于自己身份的证明后,便住在了小宅院,每日准时吃饭,准时如厕,其余的时间很少照面。

苹只和霍青娘问过一句话:“我哥怎么样了?”

“不知。”霍青娘丢给苹一本小册子,脏兮兮的皮面看不清书名。

对话结束。

林婶对霍青娘入住没有异议,两个人的饭要做,三个人的饭一块做。李染生给的钱多,不担心坐吃空山。因为霍青娘有伤,为了照顾伤员,她们反而吃的精致了,当然,都是些清淡的。

一天下午,苹照例舞剑打拳,林婶冲了茶水,准备两盘子点心,一旁看着。

两人一个练武,一个观看,待了片刻,霍青娘来了,也靠墙看苹又跳又踢,后来眉头一皱,朝苹打去。

第一次见面开始,苹和林婶便知道霍青娘是个练家子,所以霍青娘一动手,苹马上摆出十二分的防备。

林婶先是一惊,再是拿了块点心吃了,鼓掌喝彩。

苹和霍青娘都是话不多的人,自始至终不曾开口,唯有一回,苹惊呼一声躲开。

霍青娘挥拳带风,冲势极猛,直接打烂了一面窗户!

咵啦一声,木屑四溅,窗户纸碎了,纸片呈圆圆的一圈飞开。

见状,苹停止战斗,动作依然防备。而霍青娘拍拍手背,自顾自地走了。

林婶和苹面面相窥。

最后林婶捏碎了糕点,哎呀喊道:“窗户啊!”

站在原地的苹微微皱眉,回想这两天翻看的小册子,低声道:“土元神。”

第十八章 土(二)

一层白布消抹枯死的生灵,同时掩藏了来年的种子。

脚心直接触碰雪地,她只觉得清凉,穿的衣服单薄,冷风灌进衣服里。不是她不穿,是真的不觉得冷。

十二月了,迟冉再无信件寄来。

问霍青娘,不知。

这小院儿住了三个女人:苹、林婶、霍青娘。林婶做饭打扫,苹与霍青娘每日练武。

应当细说的是,霍青娘是土元神,先前打烂窗户便是霍青娘元气的作用。这女人腰带包里成天装一把土,打人时攥一把,元气把土灰变硬了,拳头自然跟着硬。

现在,霍青娘主动教苹使用元气,想来也是迟冉的安排。

三个女人一台戏。有俩人能打,十打二说不定还是平局,附上元气,估计可以干翻一票普通人。

泥土沾满的小册子是一些口诀之类的,也有人物动作,苹没事便对着书本学,霍青娘一旁看,不时敲打两下。

日子就这样,不好也不坏。

隐隐听见外边有人喊,苹多穿了件衣服开了道门缝,瞅瞅是谁。

“迟苹果,”外边的人坏心眼地丢了个雪球,“出来玩!”

苹躲开,“嘭”地关门,紧接着是“咚咚咚”的叩门声。

“迟苹果,来不来?”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

苹锁上门,回了一句:“你等我穿好衣服。”她轻快地跳进屋子扒翻衣橱。

火元神的苹,在冬日里,不需要太多的衣服,照霍青娘教的做,时常消耗一点元气,身体暖和和的,还不至于浪费,毕竟元气就像一个人的肌肉,时常使用锻炼,才会越来越膨胀强大。

外边被凉风吹了许久的少年踢门一脚,鞋子底的雪抖落下来,他朝手心哈了口热气:“快点啊!”

少年是东边程家的老三,大哥木匠,二哥和他成天混日子,偶尔去大哥木匠铺子帮忙,顺便蹭饭吃,嫂子特别不待见兄弟俩。

其实老二老三面皮算好的,可惜名声臭,因此岁数不小了,仍未讨着媳妇。

苹推门而出,头发简单束住,耳旁碎发张扬。

还未站定,少年就着急地拽着她跑,差点两人一块滑倒!

“我去!你家都不扫雪吗?!”

“你不会走路吗?”

“男子汉大丈夫,三条腿走路用不着娘们说!”

“你哪有三条腿?”

“我就是有!”

吵了一会儿,终究是苹吃了瘪,她甩开少年,又蹦又跳的前边先走了。

“迟苹果,你等等我,知道去哪吗?”

少年脚下打滑,摸了一捧雪,丢向苹,没打着。

迟苹果小姑娘继续蹦哒,头也不回:“知道,佩花跟我说了,今天打雪仗。”

两人隔开六、七米了。

“哎!你等我!亏我还专门来叫你!”

小宅院内,霍青娘踩屋顶上,面无表情地看苹走远。下头林婶念念叨叨,拿亮闪闪的菜刀挥舞:“这么冷的天,也不怕冻着……臭小子下次敢来找苹果,我非得揍他……”

闻言,霍青娘一步跳下,随口道:“我帮你打。”之后回了房间。

“使劲打……以为三个女人就好欺负了……苹果怎么着得是好人家娶喽,一个混子绝不能便宜他……青娘!你待会儿去叫苹果,我煮了羊汤,哎呦!面饼非得糊了……”

屋里的霍青娘摇摇头,静坐半响,眼睛里流转了稀碎的故乡。

她总有一天,要回去的。

***

“那里的冬天,有雪。雪是白的、轻的、凉的,舔一舔,变成水,庄稼来年会疯长。”

常年干燥的砂国降雨稀少,老人们会对儿孙讲述曌国的美好,一代接一代。

曌国的天和地是三国里最好的,对雪的渴望一代传一代,逐渐成了欲望,于是,在臣子的请求下,新任的帝王“勉为其难”地决定开创新时代。

其实论水源,临国更甚,但相比曌国,临国距离砂国太远,且常年水灾,冰川覆盖。

可是打曌国,并非是不死不休,弄两块地可以吧?两国人联姻可以吧?

你的成了我的,是极好的事情。

令人意外的是,砂国帝王动了心思,还没实施,边关就先打起来了。

“给孤查清楚!”砂国帝王摔了奏折,一众臣子没一个吱声。

砂国正式派了一队士兵去往边关,而曌国的烽火早已点燃。

随着事态扩大,光义会进入帝王与臣子的视野。

此时,李染生他们已经转移到了巫州附近,派人去挑拨临国那边了。

要真正打起来是不可能的。

李染生很清楚,要搞乱的根本不是三国关系,现在的他致力于进入光义会更高一层,且乐此不疲。

一切按部就班。

第十九章 乐渠森(一)

世界上每个人都活的不容易。

你看不见我的往事,我无法触摸你的未来,谁也无法宽恕谁,谁也不能理解谁。或许有时候他(她)懂她(他)了,但慢慢地,岁月把一切变得陌生……

顺着落叶的方向回溯,我们走到看似是一切源头的初始,找寻一个名叫“乐渠森”的男孩,从他那里,知悉更多的事实。

这一天,十五岁的乐渠森面临人生转折,他面无表明地看着长辈们,先前不曾说过一句话的老者纷纷拍打他的肩膀,鼓励的话语绵延不绝。

“叫什么来着?”有人小声问。

“乐渠森。”另一人答了。

“啊,乐渠森!好孩子!以后就拜托你了。”那人很兴奋,眼中的憧憬无比的强烈,“再给我看看你的火吧?快啊!”

于是乐渠森伸出手,盯着自己的掌心,红色烈焰向天消逝,炽热且绚丽。

“祖父说的是真的。”

“不敢相信……”

“好孩子,你做的很好。”

“……”

呆呆的表情些许松动,他逐渐明白,手中的火焰,带给了他新的命运。

之后的日子,乐渠森对自己所处的世界有了新的了解。

金改体,木寄生,水同化,火自燃,土造物。

“自燃?我会……”

老者笑笑,拉开椅子坐下:“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谁知道是真是假。

以前倒是听祖爷爷说过,人与火,就像飞蛾遇见了光。”

后面这句话,乐渠森一直记着。自己拥有的,是机遇与挑战。

他并不是乐家的独苗苗,事实上,连同乐渠森在内的表兄弟,足有十四人,如果算上表姐表妹一类的存在,大概也得三十人了。

其中,年龄到达十五岁并且觉醒了火元神的,有三位。而乐渠森有影响其他两人的能力,就像将军和士兵。这为他成为乐家家主奠定了基础。

经过不断地努力,乐渠森二十岁,他正式继任家主。

伴随着地位升高,先前与乐渠森争抢家主的表兄弟死于非命。家族内,大家都很惋惜,毕竟也是一个有火元神的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

葬礼上,乐渠森对舅舅舅母表示惋惜。

浅黄纸币燃于红色,一部分飞去天边极乐。舅母大哭跪地。

半年后,桃花灼灼,乐渠森与何栀见面了。

她院子里种了很多桃树,开花,却不结果,只是美。

面对一个注定会成为自己妻子的人,乐渠森看到的,并不是何栀作为女人的脆弱,而是金元神,可以改变人体的元气。

二十二岁,乐渠森成了县令,族中要事、县里文件,他忙里忙外,再顾不上其他。

二十三岁的某天,兴许是连日来的诸多不顺,使得他去了青楼。其实他事后根本记不清那女人的样子,但不知怎么回事,一年后,如今的小妾白秀温,带着何栀的贴身玉佩和一个男孩前来认亲。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乐渠森看看玉佩,对图案和质地有点印象,似乎是前年何栀生辰送的,原来她给了别人。

不得不说,何栀是个很好的妻子。

因为嫁给乐渠森的关系,接触了很多她原本一辈子都可能不会触碰的……五脏六腑。想合理使用金元气,唯有如此,事实证明,教给何栀这些是有用的。为了表达对何栀的鼓励,乐渠森亲自帮妻子擦净了沾满鲜血的双手,记得她当时很感动。

时过境迁,大多数事情他不愿回忆,但总归是无法避开的。

当初圣上急召,因为炎铁兽重新现世,火元神的拥有者才可以操控。得益于此,他成了国师,而何栀,被圣上看中了金元神的资质。

乐夫人多次进宫,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免引入注目,幸好,圣上,还给国师留了面子,封锁了消息。

若是何栀不怀孕就好了。

虽然她说了想要孩子。

可他明明没有再碰她。

一切都晚了。何栀的葬礼上,他静静守着,表情一如同族兄弟死时,无比悲伤,身影落寞。

乐渠森不是没有脾气,他不是看起来那样的面无表情,只是,一些感情早已错乱了。或许在十五岁的时候,心脏跳慢了一拍,他才会这么累吧。

浅黄纸币,飞去天边。

桃花还没开呢。

小妾白秀温夜里抱着孩子找他,既是安慰,又似乎在强调什么,乐渠森坐在床边,招呼孩子过来,端详儿子的面孔许久。

派人查了,白秀温没有接触其他男人,除了一个叫于全的掌柜,现在也结婚了……

不管如何,等孩子十五岁,有无火元神觉醒才是真正重要的,毕竟下一任家主,能影响其他族人才可以掌控一群纵火犯。

偶尔,圣上会询问乐渠森正妻所出的儿子资质如何,他低头回答,恭敬忠诚的样子令人放心。

他不知道,自己的骨肉至亲,或许正赤脚走在小宅院里,把哥哥只言片语的信看了好几遍,和朋友打雪仗不小心尝了一口,回去吃饭时感叹:“林婶做饭真的很好吃。”

她的哥哥迟冉,亦或是李染生,正做着改变朝廷的大事。

光义会埋伏多年的势力逐渐浮现,经过探查,确认临国砂国也出现了五行的元气使用者。

作为国师,乐渠森不得不前往边关,即便危机四伏。

又一次顾不上家里的事情,而他其实根本不在意,丫鬟丽儿是否在柴房哭泣,胳膊多么疼。

名义上的两个儿子,一个风光,一个失意……随意吧。

无关紧要的事情和影响未来的事情,绽放了,野菊牡丹,究竟有什么区别?

世界上有太多的小事大事,今天埋上伏笔,明天颠覆一切。

比如说,一个平常的教书先生杨瑞霖收拾了为数不多的行礼前往北德镇。

比如说,负责北德镇的教头打量七名面如死灰的佼佼者,告诉他们,试炼结束。

比如说,于全招呼客栈的伙计去粘春节的对联,厨子厨娘忙于柴米油盐。

比如说,昔日的花魁赵倩儿依然笑盈盈地陪客。

比如说,文人准备考取功名。

还有,医馆里的水池干了,鱼死了……

明天会怎样呢?

第二十章 乐渠森(二)

排队进入地下密道,每人手持一盏油灯,照亮自己被岁月侵蚀的脸庞,挨个点燃密道墙壁的蜡烛,脚步声沉沉地回响。

幽暗的议事厅中,乐家有话语权的他们掏出袖子中的纸张,按照座次念完。

“我们家乐平远十五岁了,确实没有异象发生。”

“乐德、乐均、乐……皆无。”

“老朽这边的,亦是如此……定是老朽疏忽了,不可能一个都没有,诸位再想想,可是遗漏了哪个孩子?”一位白胡子白头发的老者咳嗽两声。

“我已经将各个头牌叫来问了一遍,绝无遗漏。”

“本官从不去那等场所,是妇人不争气。”

……

讨论了许久,几个鬓角斑白的男人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家主,坐在主位眼眸冷漠、面无表情的乐渠森。

乐渠森作为乐家家主,有影响其他火元神拥有者的特别之处,他的孩子最有可能得到元气。

如今三国关系出现裂缝,奇能异士受到圣上重用,乐家作为大家族想继续鼎盛,一个火元神的强大后代是非常重要的。

“总不可能是……女人……”某个国字脸低声说了,其他人看看国字脸,却也开始回想女儿孙女们有过什么异常。

众人沉默了很久。

“结束吧。”乐渠森摆摆手,先行离开,“接下来我将会去边关一趟,乐家要事还请诸位费心了。”

“家主放心吧,应该的。”

他们齐声回答。

今日的乐家,早已不是原先的乐家。每一个人接触并见识了那神奇的元气后,都开始充满期待和诡异的渴望,如同一条条盘踞地底的蛇,双眼莹莹亮着,目送家主离开。

即使在过去的日子里,有人被火焰焚烧变灰,也不能阻挡他们对天命的追求。

***

“接下来休息两天。”霍青娘手掌抚摸大地,附近的地皮开始鼓动,“两天后,你有任务。”

火焰熄灭,苹站直,等待霍青娘继续说下去。

“北德镇试炼成功的七人会和你一起执行——刺杀长安军副将严淡人。”

地面逐渐形成几条简易的路线,通往一座内部复杂的府邸,霍青娘挨个圈出,指示苹应当注意的地方。

“你和那些通过试炼的半死人不同,他们大都是在北德镇从四、五岁开始训练的,记忆、体力、反应、忍受痛苦的限度……苹果,去看会儿书吧。”

这大概是见面以来,她说话字数最多的一次。

霍青娘起身,洗手。

霍青娘起身时,林婶出现在大门口。

她只听见最后几句,但是林婶很清楚霍青娘在讲什么事,此刻的她手里还提着买菜的篮子:“苹果,别去了。”

苹抬头,林婶却用询问的眼神盯着霍青娘,而霍青娘只是摇头:

“不能。”

李染生明明是苹果的哥哥,却一点不留情。

***

漫长的赶路,乐渠森时常拿着同行官员的名册思索,偶尔掐掐眉头。他倒是不担心自己的安全,毕竟他也是习武多年,更何况火元神加持。

五行元神人该是从十几年前出现的,但实际来源仍未得知,各国高层查阅文献记载,一时间揭发多起偷书事件。

今回派乐渠森前往,陛下应该是想向其他两国展示一下火元神实力,达到威慑的效果,不然恐怕谁都会虎视眈眈曌国这块肥肉。

唯一麻烦的是,陛下把二皇子严淡人派来了。

严淡人,皇后所出,背景不用说,他自己又是个脾气乖张的主儿,曾命令下属穿女人长裙,自己也兴冲冲要穿,若不是皇后拦下,没有穿成,怕是要被陛下活活打死……

即便成了副将,严淡人收敛许多,本性还是不改,专门开课教军中男儿礼仪风度,用木板当扇子,一起敞开怀扇风,看他们脏兮兮的头发微微后扬,严淡人才说有了点男儿潇洒。

另外,有一件事让乐渠森膈应,家中来信:小妾白秀温经过数名大夫诊断,不能生育。

喝了口龙井茶,乐渠森静了静,颤抖的手猛的摔了茶杯!

“呵。”

回来再找你,你儿子,算账。

深吸一口气,乐渠森命亲信代写一封家书,大意是,那几个大夫能灭口灭口,灭不了就封口,知道这件事的下人全部寻一个由头打死,最后,白秀温和长子无事不得离开房间,吃穿用度标准降低。

“家主,现在寄?”

“对,以最快的速度,去吧。”

客栈伙计扫了碎茶杯,拖干净地板,上了一壶新茶后退下。

放置片刻,乐渠森拿起杯子看了半响,摔了。

他忽然很不喜欢茶的颜色。

休息两、三天

我:姐姐,过两天就是十二月了。

酥糖姐姐:嗯呢,咋了,你要回龙虾星球?

我:对。

酥糖姐姐:虾球???

我:变虾仁,蜕皮。

酥糖姐姐:大冷天的,时间不对啊。

我:俺是新物种,一个月蜕一次皮。

酥糖姐姐:那你去吧。

第二十一章 女子

月亮藏在云雾中。

屋顶瓦片整齐排列,原本青色表面覆盖了一层暗淡,爬在上面并不舒适,细滑的表面有些难以立足。

苹缓慢调整呼吸,停顿几秒,跳到另一间屋顶隐藏。

一名下人提着灯笼走了一圈,例行公事地朝角落转转脑袋,没有可疑物品。屋顶他是从来不看的,毕竟他一介下人遇上能爬墙上屋的家伙,基本只有跑路了。

待下人走远,苹跳向另一间屋子,这一下比先前利落了些。

临行前,不是没有思考和打算,她不是对于战斗和死亡一无所知的笨蛋,但莫名其妙的,当时知道了要与试炼成功的七人一同执行任务,第一反应是:

抱着自己睡了一宿的女孩,还活着吗?

八人碰面,结果是没有。

对苹来说,算不上失望和伤感,只当做是一名过客,擦肩而去了。

确保蒙面布系紧,她猫腰穿过屋顶,无意间看到另一名同行人跳入窗。

苹微微恍惚。

这么快就开始行动了。

脑中空白半响,她翻身下去,跳入窗户,开窗时产生了响声,因此苹蹲地,抽出短刀看着黑黑的屋子,空无一人。

扪心自问,苹害怕死,害怕看见死人。但如今已然成为刺杀者的她,兴许是没有资格说话的,也没有机会说话。

迟冉和教头的级别究竟是谁高谁低,他是大管事亦或是小喽啰?

苹不知道。

她怕自己做错了,迟冉得跟着被算账。

一步一步潜行,下一刻会遇见的不管是五岁孩童,还是花甲老人,苹都必须动手,再他们喊出声音之前——未免太残酷。

黎志县的红色夜幕仿佛重新笼罩,与当时的自己不同,现在的苹除了拼命保全自己,似乎还能决定他人的性命了。

伸手,摸索一面墙壁,很光滑,富贵人家才有的墙,她走了几步,碰了一面屏障,立刻扶好。

花纹看不清晰,她听迟冉说过,这种样子的是屏风,如果是白天,她估计会新奇地细细打量。

可惜现在是夜晚。

静谧的氛围里,混入了一摊污水,悄无声息地搅浑安宁。

她终究是握紧了短刀,微微弓着身子,像是一只潜伏的猎豹,一点点谨慎地挪移。

根据霍青娘的讲解,严淡人应该在附近的屋子居住。

远处传来一声尖叫,片刻的沉默后,是倾巢而出的侍卫,很快,苹听见了密集的脚步声,伴随着发现刺客的嘈杂声音。

快速搜查了一遍屋子,只有靠墙的床被本身的帘布遮挡看不清内里。

观察几秒,苹无声无息地靠近架子床,伸手抓住帘子一边,拉开一角。

苹听见温柔的一声惊叹。

里面是一名女子。

“是谁?”女子原本躺在床上,此刻缓慢坐起来,伸出手探了探。

手腕被人握住,女子察觉脖颈微微冰凉。

云雾散开,圆月纯粹地暴露了细腻的天宫流水,淌过女子唯美的脸庞,驻足在她深邃的目光里。

两个女孩寂静了,对视着。

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有人吗?开开门!”

来人了……

苹松开女子的手,躲进了被子。

没有回答,侍卫踹门闯了进来!

灯光照亮架子床,几名侍卫愣住了。床上的人用被子遮住脖颈以下的部位,玩味的眼神看向他们。

一名侍卫注意到被子里有其他鼓起的东西,动动嘴想解释什么,女子却语气含怒道:“滚。敢提一个字——拔舌。”

他们退了出去,轻手轻脚地关门,但似乎没有远去。

屋内的两人保持僵硬的姿势,苹掀开被子,脸上仍旧带着蒙面布,刀始终卡在女子脖子上。

她得杀了她才行。

苹见过死人,见过人杀人,可她没有杀过人。

与自己无冤无仇的人,要怎么杀?

女子看起来却很平静,审视苹半天,眼神像是看进了苹的骨髓里:“我困了。”

女子慢动作躺下,花样繁多的衣襟略微敞开,胸口平平,可见锁骨。

月光皎洁,她看清了她。

女子抚摸苹的蜷曲的膝盖,即使脖颈刀刃切割肌肤,也神情困倦放松,毫不在意地问道:“你是男人吗?”手指上移。

苹躲开,女子的手落空,几秒后落下。

“哦,你是女人。”

又是漫长的寂静,外面传来打斗声,周围的人应该都醒了。

急迫感袭来,苹必须做点什么了。

“严淡人在哪?”

苹故意变声,嗓音粗糙,虽然并不成功。

一个含蓄的微笑浮现在女子美丽的面孔上,她拉拉苹的衣角,示意苹靠近。

“严淡人是皇子。肯定不会住这里,你要不要换个地方找他?他最近好像要去边关了。”

苹眼神冷淡。

但严淡人今晚肯定住在这附近。

待要再问,门外的侍卫猛的踹门冲进来:“殿下!刺客到附近了,快离——住手!”

变故。

太快了。

恍惚一瞬。

手中短刀已被人夺取,猎物与猎人的身份互换,二皇子严淡人紧紧地搂住苹,侧身束缚了她的行动。

染血的短刀再次品尝了另一人的味道。

这时,苹才注意到,他是有喉结的。

“殿下!”

“嘘……”二皇子严淡人张开嘴,牙齿咬着苹的蒙面布,拽下。

脸颊湿润了,唇吻的感觉很特殊,随着蒙面布掉落,苹瞳孔微缩。

她呆了。

“看吧,果然是女孩子。”严淡人声音恢复正常,男人音色纯正,语气轻佻,穿的衣服不伦不类,“呐,小姑娘,现在你跑不掉了,本殿下这边的人很多,你那边的人很少,而且他们肯定不会管你的,阿……”

他打了个哈欠,嘀咕自己真的困了,又叫侍卫快点去把其他人抓住,不然明天所有人穿女裙。

说着说着,短刀转向女孩的心口处,拥抱更紧,刀尖缓慢刺入,痛楚和心跳一起颤抖了。

确定她黑色的夜行衣被血湿润,颇有闲情逸致的严淡人突然瞥见被子乍现红光,一股暖意包裹大腿——着火了。

着火了。

着火了。

“我靠!”

火焰撕扯布料,刺激了严淡人的眸子。

“滚!”甩开苹的同时,一巴掌顺势呼出,苹侧身闪开。

而他滚下床,侍卫连忙过来帮殿下扑灭火焰,而女孩则将点燃的被子抛向他们,拾起短刀逃了!

“追,杀了她——”

愤怒的声音响彻庭院,分散在其他各处的七名刺客察觉了侍卫突然的紧张,因此确定了严淡人的方位。

血花爆开,七人疯狂击退面前的敌人,从几个方位蹿向那间屋子。

有长枪飞出,穿透一名刺客的腹部,但这名刺客没有停止脚步,随着惯性冲出几米倒地。

长枪歪斜地指着天,轻微摇晃。

一部分侍卫包围这名仍在喘息的刺客。

方才侥幸逃了的苹清醒过来,杀了个回马枪,重新跳进屋子……

第二十二章 虫子

混乱一片。

心口处疼的要裂开了,苹被几个侍卫按在地上,其他侍卫一边保护二皇子殿下,一边对付方才赶来的刺客。

摸了摸腿上的烧痕,严淡人坐回床上,冷冷地看一圈四周,微微笑了,轻声道:“虫子。”

地面冰凉,她挣扎几下,侍卫竟险些按不住。

苹只觉得心口的地方火热,背上的压力猛的减轻!

侍卫们松开了手,惨叫着乱跑,身上的火焰瞬间弥漫。

不知道谁刺了谁一剑,四溅的血与疯狂的火,是一样的,分不清,看不明。

苹爬起来,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躯体,随着火焰吞噬,一种极端的痛苦在嘶哑地怒吼。

她又闻到了,与黎志县那晚相似,烤肉的焦糊味,太浓烈了。

满身是火的人到处乱撞。

屋子被焚烧,连同房屋边的花草儿,红红的亮堂了。

火光中,有人影闪过,二皇子殿下眯眯眼,挥挥手,黑影消失。

一柄短刀飞来,严淡人躲过,跳了几步,最后滚出房门,在一众侍卫面前怒吼:“还不快扶我起来?!”声音妥妥的女人儿,细腻娇柔的很。

侍卫面面相窥,最前面几人赶紧凑过去搀扶。

这时候严淡人已经爬起来了,一把甩开他们:“滚!”

“殿下……”

表情气恼的严淡人表情扭曲,声音尖细:“明天全部换女装!露腿的那种!”

众人脸色大变。

二皇子瘸腿向前走了几步,侍卫已经围了冒火的屋子,更有人正在对付两名杀了十几人的刺客。

“给我弄死他们!”

说话间,房顶上的刺客跃向侍卫中央,一条弧线牵带衣襟飞起,落地时倒是顺手收了几个人性命。

二皇子看了几眼,索性坐青石板上。别人看来,他是吓的摔了。

风起,火势大涨。

月亮不知何时隐去了。

过得不久,雨落。

浑身是火的苹忽然觉得身体冰凉,有人勒住她的脖子,又松开。

片刻,谁脱了衣服,包裹她,扛走了。

苹哆嗦,冷到了毛孔里。

扛她的,是此行的首领。

首领跑一阵,停步,看向身后。

来时八人,现今六人。

雨水划过鼻梁,领队转身,继续跑,若是有人细看,定会发现他失了左手小臂,牙关紧咬。

次日,向二皇子汇报的暗卫跪伏,面无表情。

“这么说来,那姑娘没死?

也罢。你退下吧。”

暗卫隐于黑暗之中。

画了淡妆的严淡人随手拿了本小册子,里面内容很是不堪。

掐苹脖子的,便是那跪地的暗卫,而余下的六人兴许意识不到,被二皇子的暗卫跟了一路。

“画的不错。”严淡人翻页,啧啧有声。

要死的,一个不会落。

对二皇子殿下来说,昨夜不过是一群蝼蚁的战争。

但也并不是全无收获,暗卫触碰那姑娘脖子的时候,已然确定了她的火元神资质——上等。

***

北德镇。

“青娘,镇上新来了个先生,你说,要不要帮苹果交些铜板,也去上学?”林婶一边纳鞋垫,一边瞅瞅舞剑霍青娘。

舞剑的女子微微一顿:“该去。”

“那好,我这就寻先生,问问是交铜板,还是用米粮……对了,那先生,好像姓杨?”

霍青娘过来坐下,听林婶唠叨。

镇上因为这教书先生,热闹了一阵儿,过了两天,孩子们便蹦蹦跳跳地进了临时的学堂。

杨瑞霖挨个看一遍,问了名字,末了,说自己记住了。

有学生问:“先生,俺叫啥?”

“你是程三。”

程三坐桌子上:“我是叫程三。”

“嗯,”杨瑞霖笑笑,“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会。”

“不错,这倒是少见。”

“这有啥。迟苹果那小傻子就没有不会写的字。”

听见“迟苹果”三个字,杨瑞霖表情有些怪了,看了程三半响,道:“大家坐下吧。”

先生开始授课了。

“今天,学的是每个人的名字。明天检查,不会写的,罚二十遍。”

***

庭院内,穿肥大女裙的侍卫们尴尬地低头,来往下人偷笑着走过。

微风吹过,腿有点凉……

第二十三章 叶印

临国与曌国边界。

光义会成员临时居住地。

李染生处置了一名成员,因为此人冒用李染生的名义,暗地里发送了刺杀曌国二皇子的任务。

是他疏忽了,一行人只顾着挑起纷争,忘记了自己的同伙一个个狼子野心,既要挑起争端从中受益,又想代替李染生成为左使。

左右使者仅次于舵主。

而要成为左使,得先搞掉李染生,李染生不好搞,他妹妹可简单的很。

此人一边试图挣脱身上的绳索,一边辩解道:“李染生,我做的哪里不对?刺杀严淡人可以搅乱——”

手起刀落,李染生冷哼一声,捡起此人的帽子擦净刀刃上的液体。

尚且温热的鲜艳液体冒白气儿,随即被沙土掩盖,躺在地上的尸体半睁眼睛,瞳孔放大。

下属很快便掩埋了此人的尸体。

若是仅仅背地里搞小动作,李染生不至于杀了此人,但任务发给了北德镇,要求参与试炼活下来的人去做——算上了苹。

任务发布了好几天,现在再去写信询问怕是只有八人小队死活的消息了。

“码的。”李染生将染血的帽子丢到埋人的沙坑里,自顾自地走了。

其他人看完整个过程,不发一言。

这一路发生的事情够多了。

他们本身便是一群亡命之徒,谁死了都一样,只要自己喘气就行。

再说这人脑子确实有问题,居然去杀二丫头严淡人,还不如用辛苦训练出来的刺客找国师的麻烦。

当然是不可能杀成的,可笑的是杀二皇子的任务也失败了……

越靠近临国越冷了。

北德镇。

灯光昏黄。

换了伤药,林婶摸摸苹的额头,眉头紧皱,面容略显憔悴:“烧没退,青娘,我去给苹果抓点药吧。”

霍青娘平静道:“喝药没用。”

火元神自己烧的,寻常草药压根派不上用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能让苹自己扛。

“两天了,没见好转,也不醒,米汤喂不下去……这可怎么办……李染生心太狠了,自己妹妹都不放过,居然让苹果去……”念叨了许久,林婶往苹的额头搭一块湿布,徒劳地降温。

她们只知道任务是由李染生带领的队伍发布的,这不是李染生自个儿闹腾还能是谁?

刺客八人,折了两人。活着的,不是像苹一样半死不活,就是断胳膊缺指头,平常人至少得休养半个月。

教头从接到任务就开始痛骂李染生,没事找事!

千里之外,李染生有口难辨。

夜幕降临,林婶和霍青娘轮班守夜陪苹,湿巾换了一块又一块,床上的女孩依然没有退烧。

轮到霍青娘守夜,起初她精神的很,一段时间后,明显精力不济,头脑昏沉沉的,最后竟直接在椅子上睡着了。

木门不知何时敞开,凉风习习,暗香充斥小屋。

灯火熄灭。

来人关上门,坐在床边,将被子往里掖了掖,取下湿巾,轻抚苹的眉心。

他留下的叶印已经用掉了。

怪不得……

食指点在眉心,一片绿叶生长,没入苹的额头,微光闪现一瞬。

苹究竟经历了什么,他并不清楚,自己知道的,只是两天前的那晚,心脏格外炽热,痛的他几乎要打滚了。

现在近距离接触,反倒不如前两天那样疼。

再摸苹的额头,温度相对低了一些,他苦笑一下,静坐片刻,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

灰衣铺地,随风轻摆。

他回了自己居住的房子,脱去上身衣服。

一面大镜子照映了某些过去的痕迹。

镜子前的男子面容俊美,眼角有一颗泪痣,左胸口大片烧伤,呈现出枯木一般的干裂。

这是,萍留下的。

每当他靠近她,左胸口便会不停地传达丝丝暖流。或者,当她过度使用火元气,也会牵带他身体受损,心口痛楚。

苹,萍。

其实没什么分别。

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现在的苹,他研究了叶印,能在关键时刻护住她,同时不会再影响自己的身体。

叹了口气,似乎是眼下的处境有些无奈,时间过了太久,无论是不变的容颜,还是年代久远的故事,他都不想回忆或是讲述。

一生又一世,他伴着她,安然度过便好,其他的,自己同样没有办法。

***

“青娘,青娘,”林婶扶着霍青娘低垂的脑袋,“醒醒,我来守夜了。”

“阿?”猛的打了个寒颤,霍青娘醒了,看看苹,看看林婶,半响才清醒。

怎么睡着了?

“你这两天太累了,快去歇息吧,苹果交给我了。”

正要帮苹换块湿布,林婶却发现湿布放在床头,赶紧摸摸苹的额头,随即面露喜色。

“青娘,苹果退烧了!”

床上的女孩呼吸均匀。

第二十四章 帽子

藤蔓冲天,攀着云彩遮挡日光,哪怕被烧成粉末,绿叶也不曾退后。

她看看自己巨大的双足,三根脚趾有着尖利的指甲。

微微惊讶过后,她打算探索这片天地,忽然一张巨大的叶片蒙蔽了视野……

“哇——又是。”这个梦。

苹醒了,心脏跳动变快,左胸口刺痛。

伸手摸了,是几层白布包扎了伤口。

回忆先前的目标严淡人,苹猛的坐起来。

试炼、刺杀、火元神训练……

自己真是个蠢人。

仅是用被子包裹上身的苹捂住脑袋,揪了揪头发。

究竟做好过什么事情呢?

没有。

“苹果,我进来了。”

林婶推门进来,端一碗米粥,一身厚重棉衣反倒比小镇子的许多姑娘都要鲜艳。

瞧见苹蜷缩一团,林婶放下粥碗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听见声音,苹松开头发,掌心指间缠绕几根拽下的长发:“没事。婶,做了什么好吃的?”

“哪能天天吃好的!你现在养身体,清淡点,小心烫。”

暮色沉沉,昏黄的天配昏黄的叶,堆积着朦胧,像是梦中的景色。

林婶关上窗户,怕小姑娘冻着。

窗户纸发黄,瞧不见外边的苹眨眨眼,转头拿粥碗喝了一口,里面切了鸡肉末,撒点盐,滋味不错。

“婶,粥好吃。”

“婶可是熬了半个时辰呢!”虽然林婶自个儿说做的清淡,但是被夸赞了滋味好,她还是露出了两个酒窝,“青娘专门去赶集买的,和你一样,净做亏本买卖,都不知道跟小贩讲价……”

唠唠叨,唠唠叨,苹和霍青娘有个好处,随便说,怎么重复都不嫌林婶啰嗦。

“喏,套件衣服,肩膀不冷吗?”林婶找出一件长袍给苹披上,苹顺着穿了,随手系好腰带。

“对了,我给你熬了点补药,喝点吧?可别告诉青娘,她不让你喝。这怎么行,大夫说了……”林婶又出门端药,背部的衣服花纹绚丽。

苹晃了眼,应了一声,表情回归郁闷。

总是做不好事情,人就会开始自我怀疑。

苹也不例外。

***

丫鬟们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不论是每日的伙食还是打扫卫生的标准,大幅度下降。

男下人守在院子外边,白秀温与儿子乐彼不得离开宅院半步。

狗大夫,狗乐渠森。

她摔了两碗残羹,咬牙切齿。

是,乐彼,不是白秀温的亲儿子。

“娘,为什么爹把我们……”

“都怪你!

不懂让你爹高兴,他才把我们关起来,要是你那天诗会做了一首好词,或者之前比武打过前夫人的蠢儿子,我才不会陪你关着!”

白秀温叽里呱啦说了一通,乐彼捂住耳朵:“明明是你不能生,我到底是不是你生的?”

“当然了,我十月怀胎——”白秀温卡顿一下,有点心虚。

哪里有十个月。

六个月就生了,只不过,不是乐彼,如果那孩子还活着,应该叫“乐苹”。

白秀温摇摇头。

怎么可能,才六个月,根本活不了。

一旁的乐彼丝毫没有察觉白秀温的情绪变化,挑了挑眉。

不管是不是亲生的,乐彼对白秀温这个母亲都没有多少感情,甚至有些厌烦。

“好吧,你看看地上的饭,现在吃什么?”乐彼嫌弃地退后两步,白秀温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她伸手擦了一下眼角,并没有几滴眼泪。

太糟糕了。

院子里铺满落叶,一脚踩下吱嘎作响。

往常根本见不到这样枯黄的场景,下人们总是在白秀温起床前将落叶扫净,同时准备好洗脸的热水——不复存在了。

因为她不能生。

大夫说,是很久以前伤害了身体,所以生不了。

她当时辩解了:“生乐彼时伤了身体,才会不能再生。”

但乐渠森还是下令关押她。

白秀温委屈。

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让乐渠森找出了漏洞?

可怜白秀温,嫁给乐渠森这么多年,依然不知道本命元神这个东西,更不明白何栀生的儿子为何一直被优待——何栀的儿子是金元神的持有者、皇帝的私生子,乐渠森不得不供着。

养子乐彼十五岁了,没有任何火元神的表现。

而乐渠森一辈人,除了他,其他火元神的人生下的孩子大都没有长到能力显现的岁数。

所以乐彼的无能尤其突出。

乐彼有很大可能,不是亲生的。

国师乐渠森意识到,他有很大可能,养了十五年的两个儿子皆是隔壁老王的后代。

同时戴两顶绿帽子,今年冬天实在太暖和。

因为不知道乐夫人何栀曾经影响过自己的身体,白秀温将所有原因归结成:苹,毁了自己的身体。

如果当初没有怀上苹,白秀温一定不会在客栈受尽屈辱,一定不会被医馆的人丢下,也不会无处可去。

不能怪她不想要自己的亲生女儿,就算是白秀温打算养她,孤儿寡母的该怎么活?

找乐渠森认祖归宗,人家会要一个女孩吗?

不会!

所以她才养了乐彼。

过去十几年的荣华富贵是白秀温努力得到的,连同白眼狼乐彼,这个本该一辈子当乞丐风餐露宿的野孩子,享受了乐家长子的一切。

你怎么能说,一个青楼妓子的挣扎,是绝对的错误?

她也曾青春年少,渴望才子佳人的爱情。

她也曾摸着大肚子,既惶恐又期待。

她也曾真心爱过于全,最后成了乐渠森的小妾。

自己为了生活而不择手段了吗?

明明是他们逼的。

“我没有错。”她喃喃道。

砂国边界。

风很大,连日来的空气也并不令人愉悦。

乐渠森知道了二皇子遇袭的消息,脸色冷淡地询问亲信:“所以他来不了了对吧?”

“主子,”亲信不清楚乐渠森究竟想不想二皇子平安,他试探着继续说,“二皇子殿下并无大碍。”

“哦,听说二皇子殿下给我准备了女装?”

亲信保持沉默。

“你说,我穿还是不穿?”乐渠森一拳砸在桌子上,身旁的亲信立刻跪地。

自从担任国师,乐渠森的穿衣便偏向黑色系,与整个人的气场融合,常常显得他深不可测。

假如说换上女人裙子……呵呵。

他掐了掐眉心。

严淡人再不正经,特么的也是二皇子。

“传我命令,即刻启程。”

不能让严淡人追上他们。

后面的日子,乐渠森一行人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往砂国边关。

第二十五章 喷嚏

整个十二月,发生了许多事情。

先是给白秀温诊治的大夫拖家带口无故失踪,然后是乐府下人换了大半,新来的丫鬟小厮只道妾室白秀温不受待见,关“冷宫”呢。

临国与曌国边界发生小范围混战,国师乐渠森处理完砂国边界的问题,紧接着就赶往临国。

光义会名声大震,边界地域人人皆知,一时间如过街老鼠,各处士兵搜查抓捕,李染生一行人境遇相当危险。

曌国皇帝下旨宣布大皇子成为太子。

……

一名暗卫凭借高超武功悄无声息地尾随刺客小队,进入北德镇,一番探查后,确认了负责此地的教头是谁,以及并不与其他刺客住在一起的迟苹果。

回去后禀报了二皇子殿下,严淡人当时正在化妆,对镜子描眉画眼,唇上涂了棉燕支。

一众属下跪地,恭敬低头,等待二皇子殿下吩咐。

暗卫呈上一册汇报,严淡人接过来撇了两眼,丢进掐丝珐琅花纹的暖炉里,不消片刻纸页便飞灰湮灭了。

铜镜里的男子唇红齿白,一颦一笑比女子还要勾人:“这样啊,有内鬼。”

光义会其实是严淡人给自己准备的后手。

身为皇子,半点准备也无岂不是坐吃等死?

只不过他比较懒散,平时还得在父皇老臣面前演戏,诸多收敛,所以一直放任光义会发展。

挑动临国、砂国与曌国为敌,严淡人并不在意,毕竟父皇向来对大皇子青睐有加,严淡人就算是文武双全恐怕也比不过大皇子的娘亲受宠。

光义会爱怎么闹腾怎么闹腾,结束这一切纷争不过是严淡人一句话的事情,谁知道放养光义会太久,居然敢挑事挑到自家主子头上了。

端起仕女狩猎纹八瓣银杯,严淡人喝了一口温酒,睫毛低垂,砸吧嘴道:

“让北德镇附近的帮手接管他们,刺杀我的那几个人一律废掉右手,其他的鞭罚三十。

对了,火元神的那个叫‘吃苹果’是吧?

她暂时不必惩罚,但是得控制起来。

好了,就这样。一切等我逛完砂国临国再说。”

严淡人几句打发了下属暗卫,依然是品酒,对此事并不上心。

喝了半响,面色微醺,他见底下人还是跪着,就摔了杯子,琼浆玉液撒了一地。

“还不退下?”

闻言,下属跪着爬到门口再站起来拍拍灰,出门后行事说话照样举足轻重,全然不见在二皇子屋中的卑躬屈膝。

暗卫也在开门的一瞬间躲进了黑暗。

过了不久,一名大夫提着药箱进门,行礼时瞧见二皇子殿下穿的男不男女不女,妆容更是娇艳,不禁咽了口唾沫。

其实世家子弟暗地里偷养的断袖不少,想来二皇子殿下比常人多点乐趣也不是什么大事。

“请殿下拉开腿部衣物,好让老臣查看烧伤情况。”

严淡人很利索地扒开长裤,一块丑陋的烧伤展现在大夫面前,与光洁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这玩意丑死了,给本殿下治好。”

二皇子殿下讲话阴阳怪气,大夫听了一个哆嗦。

“这……老臣,只能治伤,去疤有些……”

琢磨半天,老大夫取出伤药凑过去,心里却奇怪二皇子殿下的伤处未免好的太快。

严淡人一把打开那只满是皱纹的手,自个儿取了白色药膏抹了一层又一层。

吃苹果,等着,本殿下用腿给你记着这笔账。

北德镇。

迟苹果小姑娘打了个喷嚏,顿了几秒,又是一个喷嚏。

菜市场的老爷爷老奶奶见了嘘寒问暖,又说这些日子没见着人,可是染了风寒?

苹思索一会儿:“一想二骂三感冒。”

这是以前迟冉说的。

臭迟冉,居然背地里骂我……

她摇摇头,买了白菜和豆腐。

卖白菜的大娘扒掉几页不新鲜的白菜皮:“你看,新鲜着呢。”说完把死掉的一层老皮儿搁置一旁,拿了新鲜的整个白菜给苹称好。

“两铜板。”

苹从腰带里取出铜板,递给大娘。大娘接了,待迟苹果小姑娘走远,旁边卖冬瓜的老爷子哼哼唧唧:“之前你可是卖我五铜板。”

“这哪能一样,苹果的那颗白菜轻。”大娘收起烂叶子皮,回家洗洗,还能吃。

“你当时可没撕掉烂叶子皮。”

“呸!

咋地,还跟个小姑娘计较?这丫头给钱从来不讲价,你敢说心眼里不后悔坑过她?”

老爷子撇撇嘴:“我才不和你拌嘴。”

苹回了小宅院,林婶搬小凳子坐门口磕瓜子聊天。

小院里,霍青娘在用细油石磨一柄苗刀,一声声刺啦听着吓人。

“回来了?试试这个。”

霍青娘直接丢了过来,苹后退一步伸出胳膊接住。

此刀刀身微弯,大约二尺长。

放下菜篮子,苹挥舞两下,道:“合适。”

霍青娘点点头,就去了书房。

小宅院住三个女人,相处融洽的比亲人还舒服,可是真要问起来,又是谁也不知道谁的来历,真名假名闹不明白。

日子回归从前,平静悠然。

第二十六章 杨先生

感觉自己,生病了。

搓洗着脏衣服,冰凉的水泡白了手指,苹顿了一下,继续洗衣服。

有时候会莫名的难受,回想自己短暂人生,从没什么可骄傲的。

迟冉许久没有书信了。苹攒了很多封写给迟冉的信,全部关在了书房的小柜子里。

他是苹唯一的亲人,现在却生死未卜。

“我真的……”

究竟想说什么,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想找个借口,一个自己有价值的理由。

清水洗了两遍衣服,拧干衣服上的水,苹又一次停止了动作,像雕塑一般呆滞。

坐以待毙?

苹搞不懂迟冉。

不想让她参加试炼的是迟冉,让她执行任务的是迟冉。

迟冉到底是希望她待在小宅院安稳生活,还是加入光义会变得和他一样?

苹无奈地咧咧嘴,不管怎样,自己都是什么也做不了。

晾晒了洗净的衣物,苹爬上屋顶,勉强平躺。

她看着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阳光暖和和的很舒服,冬天的太阳有些刺目。

其实一切都还好。

“咔。”

她打了个响指,火苗朝一侧飘着。

远远地,她听见了大嗓门的老人互相问好,孩子们忽然号哭、欢笑……林婶之前说,后天是佩花的喜日。

怪不得,这两天见不着佩花。

邻里街坊嘴碎,林婶听了再念叨给苹和霍青娘,佩花家里替她挑好了相公,直接把佩花关家里不让出门。

那段时间,苹又是执行任务,又是养伤,来来回回半个月耗没,当初一块打雪仗的程三一伙人也好些日子没有见面了。

“再养养,赶明儿送学堂跟着先生学学……”

“你婶已经交了学费。”霍青娘看出苹懵懵的,补了一句。

此话一出,苹知道,交了钱,不去就浪费了。

次日,苹两手空空地走进临时学堂,瞧见程三坐中间,过去喊了他一声:“程三。”

程三回头,表情由冷淡转为惊讶:“吃苹果?你啥时候回来的?”

苹微微一愣,程三知道她去执行任务?

“我去你家敲门,林婶说你出远门了。”

他不知道任务。

“喔,我确实是出远门。”苹指指程三后面的桌子,“这儿有人吗?”

“有,你坐我旁边吧。”

招呼苹坐下,程三跟她讲了有关学堂先生的事。

“先生姓杨。

嗨,人家有学问,取的名就是不一样,你会写吗,我现在会写了。”说着,程三拿过一旁的纸张和毛笔,点了点墨,干巴巴地写了三个字。

杨瑞霖。

字丑,写的倒是一笔一划没有错误。

“是对的。”

“能不对嘛,我学的可扎实了。”

“程三,你怎么来学堂了?”

“我大哥让我来的,说是学点东西,好娶媳妇。”

十七、八岁的男人,早该成家立业了,也就是程三天天跟着程二,兄弟俩混日子,全家就大哥程寿出息,娶了媳妇开个木匠铺子整天忙活。

程三靠近了,苹瞧着他,一时间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其他早来的孩子看他俩热闹,有人偷偷笑了。

中间猛的多了一只手。

“你好,我是杨瑞霖。”

两人各自后仰,再是转头看向后面,是一个大约二十几的男子,表情和善地伸出手,自顾自地拉住苹的手,道:“你是迟苹果对吧,阿,原来你们在讨论我的名字,程三这次写对了,值得表扬。”

掌心温热,杨瑞霖握了握,动作非常自然。

苹呆住了:“先生好。”

程三脸色不太好看,眼珠子转了转,一会儿看看苹,一会儿瞅瞅杨瑞霖,小声嘀咕:“走路没声……”

其他学生哈哈大笑。

“好,你也好呀。苹果,今天我们学你的名字怎么样?”

杨瑞霖一直盯着女孩的双眼,手不曾放开。

程三不乐意了,吵着让先生快点上课。

于是杨瑞霖先生松开手,指头抵在自己的薄唇上,对苹做了一个保密的手势。

苹点头,晕乎乎的。

杨先生不是住在黎志县吗?

难道那天大火,把先生授课的学堂也烧了?

废弃小屋里,自称是大夫学徒的教书先生替苹检查伤口仿佛就在昨天。

“哑巴。”

苹自言自语。

她有点庆幸,毕竟杨瑞霖是个很好的教书先生,能再次被他教导算意外之喜吧。

程三好奇地凑近:“啥?”呼气撩动苹的碎发,她耳边痒丝丝的。

“咳,程三,会写新同学的名字了吗?”

杨瑞霖敲桌子,声音有点大。

“会,我早就会写了。”

“现在写一个,给我看看。”

“我真会写了。”

杨瑞霖歪歪头:“嗯,我知道,来,写一个。”

“……”

烦躁的程三抓过纸笔,潦草写了三个大字“迟苹果”。

杨瑞霖微微一笑,他倒是很喜欢“杨瑞霖”“迟苹果”两个名字挨着。

不过……

杨瑞霖歪歪头:“苹果坐这边吧,有个空位。

你们坐成一排,方便我讲学。”

程三和迟苹果挨着就不太好了,窃窃私语什么的,杨瑞霖不允许发生在自己的课堂上。

于是在程三的抗议无效后,苹与程三相隔两人落座。

临时学堂的环境其实不错,墙皮重新刷了一遍,桌椅不怎么破旧,文房四宝一个不缺,再加上一个风度翩翩的儒雅先生,一群只知道将来种田干小买卖的孩子接触了书本。

一时间,媒婆踏破了学堂的门栏,要为杨瑞霖说亲者络绎不绝。

这位尚未娶亲的年轻先生一笑置之。

第二十七章 糖葫芦

“之乎者也”地讲了半天,授课先生杨瑞霖并不在意学生是否灵透,看见谁的眼神懵懂,便温和地再讲一遍。

“大家在这里听我讲课,并不是为了考取功名,而是要从课本里学会一些品质。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不止是钱票和铜板的数量差距,对每件事的看法也决定了我们以后的道路……”

他偶尔会走过苹的身旁,看一看苹写的小楷:“字不错,以前上过学吧,教你的先生一定很厉害。”

苹呆呆地点头,杨瑞霖唇角上扬。

在此之前,教过她写字的,不就是眼前这位先生吗?

老王卖瓜阿……

程三隔着人朝苹喊道:“吃苹果,我说你怎么会写那么多字,原来是去过学堂!”

杨瑞霖笑意更浓,他安排程三坐在离苹更远的地方。

程三虽然是小混混,却遵守着一些规矩,因此纵使他散漫无常,这里的居民也很接纳他,不过他哥哥程二就得另当别论了。

程三老实地挪了位置。

苹朝程三笑笑,程三做了个鬼脸。

一堂课结束,笔墨沾染桌面,纸张用的节约,但收拾一下总是好的。

杨瑞霖单独留下苹,叫她帮忙收拾东西。

程三想帮忙,授课先生礼貌拒绝了。

苹数了数课本,一本不少。

“我真的会帮忙,”程三把用过的、没用过的纸堆在一块,折了一下,“你看,我收拾了。”

先生歪歪头,从程三手里拿走堆一起的纸,交给苹分类,挥挥手表示用不着他。

“那我收拾毛笔。”

“不用了。”

“桌子都乱了,交给我。”

先生轻叹一口气:“帮我传句话,劳烦木匠铺程寿定做一批家具,质量好就行,木材不将就。

事情急,麻烦你现在去一趟吧。”

话已至此,程三只好滚蛋。

安静了半响,杨瑞霖靠近苹,手里还拿着几根毛笔。

“苹,好久不见。”

她把没有用过的纸摆在最前面的桌子上,应了一声:“先生看起来一点没变。”

“我不会老哦。”

“嗯。”先生确实很年轻。

“黎志县被烧了。

我之前回去看了一次,死的人七七八八,当时还想,不知道教过的那些学生还活着吗?现在看见你平安,当老师的真是开心。”

女孩的背影似乎有些僵硬,她用抹布蘸水,一声不吭地擦着木桌子。

木桌表皮坑坑洼洼的,吸了笔墨颜色也棕一块黑一块的。

根本擦不干净。

“苹以前总是不说话,我以为你嗓子出了问题,特地问了你哥哥,原来是不喜欢说话,现在看起来好多了。”

“嗯。磕伤膝盖那次,谢谢先生了。”苹转身,鞠了一躬,杨瑞霖避开。

“不用客气。

对了,你哥哥迟冉呢?你家仆人帮你报名时,我还很惊讶,没想到你们也住在北德镇了。”

先生拿着毛笔去清洗,苹跟在身后。

“我哥……外出了。家里没有仆人,先生说的,应该是林婶。”

墨色在水中扩散,像是一条丝绸曲卷游荡,最后与水融为一体。

“这样阿。苹,你看。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水变脏了了。”

苹点点头。

“可若是清水滴进砚台里,苹觉得,会怎么样?

干净的变脏了。”

最后一句的语气略重,杨瑞霖没头没脑地继续问道:“如果苹成为一滴清水,是选择成为浇灌树木的雨露,还是砚台里混杂的东西?”

杨瑞霖盯着苹的脸。

女孩摇摇头:“我不想成为清水。”

“假如呢?”

“一滴水决定不了自己的未来。”

甩了甩毛笔上的水珠,杨瑞霖说道:“没关系,我知道的,苹一定希望成为雨露。好了,回家吧。”

呆怔一秒,苹向先生道别,离开了。

男子目送她远去,眉眼间有些纠结。

回小宅院的路上,苹开始琢磨先生说的话。

杨瑞霖是在苹执行任务的那几天来到北德镇的,而当初迟冉带苹离开黎志县时,杨瑞霖并没有离职。

但是苹之前送信那两天,她打听到杨瑞霖所在的学堂关门的事情……

杨先生会不会跟哥哥有关系?

她该怎么办?

刚才杨先生是在套自己的话吗……只是普通交谈吧。

“吃苹果!”

程三从拐角突然出现,一只手藏在背后。

苹猛的顿步。

“你终于收拾完了,我等了你好久。”

天气很冷,前些日子又下过雪,此时程三不停地跺脚,朝手掌哈气,缩着膀子。

“你不是回木匠铺了?”

“没。杨瑞霖一看就不待见我,我才装作回家的。你咋样,他是不是嫌你什么都不会啊。”

“不是。”

程三比自己聪明,总会猜测别人的想法。

他眼睛看向天边,脸颊冻红了:“走,我送你。”

程三背后的手拿着一根糖葫芦,他显得难为情,但还是晃晃糖葫芦,递给苹。

“看在我的手冻了这么久,你就吃了吧。”

火元神的人,本来是不怕冷的。

但此刻,苹的双颊红了。

糖葫芦红的发亮。

女孩咬了一口,嘴里的东西又冷又硬,味道酸甜。

这是除了迟冉以外,第二个给她买糖葫芦的人。

苹故意说:“硌牙。”

两个人并排,肩膀碰肩膀,就这样回了小宅院。

宅院的树顶上,霍青娘远远地看见了二人,她冷眼盯着疑似是程三的小人影,拔刀了。

第二十八章 霍青娘

早年,光义会为了积攒实力,暗地里收留了许多孤儿培养,甚至养了砂国边界穷困山庄的孤儿。

其中就有霍青娘。

她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参加训练,十五岁土元神觉醒,被重点培养……二十岁,光义会上层要求她生下后代。

这类的打算,像是对待家禽一般,鸡生蛋、母猪下崽——土元神传给下一代。越多越好。

多卑贱的自己。

传宗接代的命运对于人们来说,或许与动物没什么区别,但人们比动物多了爱情,可是要是没有呢?

一群人关在屋子里,被命令行动。

霍青娘没有读过书,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如果非要说,那就是比刀割在身上疼很多很多。

她甚至从未见过那个男人。

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来历。

兴许母亲或者父亲,是个土元神的拥有者,于是有了她。

这世上可能有很多个霍青娘,但在这一刻,只有这个霍青娘哭了。

她本来是什么都不懂的。所有孤儿睡在一间大屋子里,屋顶会漏雨漏风。男孩女孩会抱住对方,不分性别地取暖。长到十五、六岁的孩子们会一起站在小河里洗澡,身体全部是干瘪矮小的。

外出执行任务,霍青娘看见了疼爱后代的老人、教育孩子的妇人、田地里劳累的汉子……原来孩子们会大声读书,说书人的故事里有梁山伯祝英台,而自己有的,是“神仙”的法力。

本命元气分上、中、下三等。霍青娘是下等。

也多亏自己是下等。

光义会每隔一段时间,会收入新人。

名叫“李染生”的男子成为了新任左使。

“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但是你必须做到一件事。”李染生伸出来橄榄枝。

当时的霍青娘,不敢回答,但凡逃跑的人,都会砍掉手脚示众。

一个两个的高手死掉,对背景庞大的光义会来说,不足挂齿。

普通高手,犯错误,死了便死了,五行元神者却不可以死,他们是最珍贵的走狗,做错了事情会求死不能,余生只能在快速衰老的过程中,继续效忠光义会。

因此,霍青娘沉默了。

为了帮苹找一名合格的护卫,李染生精挑细选大半年,所以不会任由她沉默下去。

左使大人喝了口淡茶,道:“是这样的,我有个妹妹,她叫迟苹果。你如果发誓用生命保护她,我会给你自由。”

“自由”这个词,霍青娘是第一次听到,她却在一瞬间领悟了。

缥缈而令人疯狂的东西,像是断线的风筝。

给谁卖命不是卖?

左使李染生考虑的则完全不同。他看中的是霍青娘的品行,或者说,是蠢。

快要三十岁的女人,却谈不上什么城府,这样的人最好控制,也最懂得感恩。再加上霍青娘属于下等资质,想要满天过海地带走,还是相对容易的。

另外还有一点,霍青娘和苹有点相像,同样的沉默寡言,眼神木呆呆的。说不定苹会很喜欢霍青娘。

各取所需,倒是挺划算。

霍青娘同意了,这是更改命运的机会。

尽管光义会为了让他们生下本命元神的继承者做了许多努力,但她依然没有孩子。

执行任务有许多次机会接触到大夫,随便哪种草药吃下去毁了自己都可以。

光义会没有人真的关心她们都身体是否健康,当然也不会帮她们为一点小毛病诊治。

等到他们发现霍青娘无法生育,已经找不出病因了。

等左使大人办好一切,她一路跋涉,最后站在小宅院门前,犹豫了一会儿。

微胖的老妇人正好出门,见了她,笑笑道:“有事吗?”

妇人的两个酒窝深深的凹陷。

两人互通暗号,霍青娘见到了自己发誓要保护的女孩。

她依稀从苹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不知道父母何人,对日后没有打算,不善言辞,有着“神仙”的力量却活在世界的角落……

但苹总归是有和霍青娘不一样的。霍青娘效忠光义会,小半生麻木,苹听从哥哥的指挥,找不到自己的方向。苹比霍青娘活的幸福。

人生道路上,我们会在某一天发现那个和自己很像的人,走过同样的轨迹,面对相似的黑暗,这时,有两个选择:

“一是,既然我已经毁了,你也不要变好。

二是,我已经毁了,不要再有人和我一样了。”

将迟冉交代的小册子按时送到,霍青娘每日深居简出,苹外出她便偷偷跟着,苹在家她便待屋子里打坐。

相安无事。

随着三人熟悉,霍青娘跟苹学了些字,慢慢地可以自己读懂书房杂记。她把过去执行任务的经历与书本融合,逐渐整理出现在世界的样子。

从一百年前开始,三国的奇能异士有了神奇的变化,成了大致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类人,但人数根本不及总人口的万分之一。

临国水元神拥有者居多。

砂国则是土元神,而霍青娘,正是来自砂国。

曌国杂乱,金、水、火、土皆有。唯独没有木元神。

世界如此神秘,它从不解释什么,人们便为之倾倒。

霍青娘是命运的眷顾者,也是无辜人。

如今的她回首过去,一无所有。哪怕是自己的故乡——砂国,也只记得黄沙吹袭,饥饿的童年掺杂褐色的泥灰覆盖在长时间不洗澡的躯壳上,潜移默化地影响她作为人的一生。

教苹武功,引导苹使用火元神,现在,她要警告程三。

拔刀后,霍青娘等苹踏入小院后,她跃出围墙,拦住程三。

程三不适合苹。

他不识几个字、家里穷、不会武功不能保护苹……我们本不该这样去评判一个人真正的好坏。但林婶作为过来人,只能猜测这个男孩潦草的未来。

今天,霍青娘并不是要杀了程三。她打算给小混混一点警告而已。

林婶觉得程三不适合苹,找霍青娘唠嗑,说的多了,霍青娘亦是如此认为。

刀光照在程三的脸上,他吓的后退。

之后的,大概便是一些俗套的剧情了。

佩花嫁人前一天。

苹出门时,林婶拦住她:“是去见佩花吧?拿着这个。”

她递给苹一块花布,让苹送给佩花。

“谢谢婶。”

苹原本是打算,去集市上现买的。

佩花的屋子。

“这个,林婶给你的。”

“好看。”佩花眼圈发红,她朝苹笑了笑,“你明天一定要来。”

“嗯。”

她俩不说话了。佩花低头抚摸鲜艳的布面。

“苹果,你喜欢程三吗?”

话音刚落,苹的眼神瞬间疯狂了。

“苹果,你别那样看我。我喜欢的是程三的哥哥,程二。”佩花笑了笑,“我之前想,有一天你叫我嫂子,会不会感觉不好意思?”

第二十九章 我叫苹

北德镇。

五个人,并列跪在地上,伸出右手。

一个手持长刀的人挨个砍掉他们的手,切菜似的。

不远处,鞭子抽打着以教头为首的几名管理者,血珠溅落地面炸开。

“你是光义会的?”一个人跳到教头面前。

“是,我是!”

“你是光义会的?”他问另一个人。

“是、是、是……”

“你是吗?”

“我是!我是!”

……

“光义会,只有一个主子,都记住了。”他举起手中的令牌。

这人一脚踩在执行刺杀严淡人任务的首领身上,狠狠地跺了两脚。

年轻首领咬碎了牙,他执行任务没了左手小臂,现在又因为刺杀了光义会真正的主子严淡人而断掉右手,失血过多。

人差不多废了。

血流潺潺。

***

我叫苹。

今天是佩花的喜日,我陪她在屋子里等待。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几个姑娘,穿的很平常,但可以看出来,这是她们最好的衣服了。

一身红的佩花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轻声问了一句:“他来了吗?”

我记得,程家只有老大程寿来了。

“不知道。”

红盖头遮挡了新娘的表情,她把脑袋枕在我的肩膀上:“苹果,我想走。”长年干活的双手粗糙,与我被迟冉小心翼翼保护的手背不同,她的手黑、皱。

肩膀上的脑袋轻轻地挨着我,传达着动作里的疲惫。我歪头贴着她:“你想去哪?”

红盖头颤抖了,深红的颜色在料子上点点绽开。

新娘的声音模糊了:“我不想嫁人。”

我知道,佩花不是不想嫁人,是不想嫁给除程二以外的男人。

可惜我帮不了她。

其实我也想离开这里。

外面人声鼎沸,屋里的几个女孩窃窃私语。

这里的感觉,并不好。

我和新娘脑袋靠着脑袋,这一刻,我真的觉得,经常和我一起玩的佩花,是朋友。

可是从明天开始,佩花就得像所有妇人一般,操持一个家,准备生孩子,每天等自己男人归来。

恐怕我们很难再见面。

现在,我可以点火,烧了屋子,或者靠一身武力打飞所有人,但是,我不能这么做,新娘子有自己的家人,林婶和霍青娘会……

新郎终于进入岳父家,带走了新娘。

亲戚、邻居、朋友,热热闹闹地庆祝,新郎也抱得美人归。

婚裙扬起,红盖头下的新娘一句话也不说了。

我随其他姑娘跑到街上,不知道谁撞了我,我踉跄着又撞了别人。

我抬头,阳光刺眼,那袭红裙与另一件红衣挡住了一部分光亮,却在我的眼睛里黑暗了。

一队唢呐吹响,轿夫精神抖擞。

新人成亲,两家虽没花多少钱,却在音量上顶出了天。

站在原地,我任由人流碰撞,谁拽住了我,生生将我拉出人海。

那人常年穿灰衣,从不见喜怒,眼角有一点黑痣——杨瑞霖先生。

“先生好。”

杨先生带我到无人关注的角落。他的呼吸不太正常,一直捂着心口。

我看着他费力地呼吸,随口问道:“先生怎么了?”

“哈……”他冲我笑笑,“老毛病犯了,火烧似的疼。”

我扫视四周,微微皱眉。

“你也察觉了吧?”

有奇怪的人来了。

人群中,有异样的视线到处寻找,喝酒的男人大声吆嚯、难得清闲的女人唱歌跳舞。

今天本该是快乐的。

我暗暗鼓劲,右手发热。

“苹,”杨先生忽然揽上我的腰,避免我被别人看见,“他们是来找你的。”

脸颊贴上他胸前的灰衣,杨先生似乎更加痛苦了。

“为什么找我?”

“北德镇的光义会分部被控制了,你是迟冉的妹妹,而且,我不清楚你执行过什么任务,现在,咳!”他一阵剧烈的咳嗽,脸颊贴上的胸口起伏不断。

光义会。

迟冉。

任务。

我迟钝的思维开始运转,先生的话让我心惊,不论是杨先生的真实身份还是即将面临的困难,一无所知的我今天连把短刀都没带。

鼻尖察觉一股血腥味。

“咳咳……跟我走。”

我使劲推开他,他弱不禁风一般,嘴角挂着血线,直接向后倒去,脚下虚浮,撞到好几个人才站直。

昨天上课,杨先生明明很健康,现在居然狼狈成这样。

我走上前,搀扶他,假装正常地低声聊天:“这么拥挤,不知道有多少人?”

“十名以上。”他说话很吃力。

“我送先生回学堂休息吧?”

“咳咳好,谢谢你了。”

有几人与我们擦肩而过,并未流露什么异常的表现。

径直入室,我关上房门窗户,确定四下无人,便防备地看着杨先生不紧不慢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他喝了一口茶,吐出来,水里弥漫血色。

“苹,我是你哥哥迟冉的朋友。”

第三十章 你哥哥的朋友

“苹,我是你哥哥迟冉的朋友。”

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方手帕,擦净嘴角血渍,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有种被人捉住的错觉。

熟悉的学堂,熟悉的人,熟悉的小镇。

课桌上有墨迹、毛笔、纸张、砚台、书本。

昨天,我在教室里主动找程三说话,他装作没看见我。其实我知道,是霍青娘特地与程三“交谈”的结果。

可现在,我却背靠墙壁,随时准备逃跑,努力回想以往有关杨先生的事情:教书先生、大夫的学徒……

我不知道他是谁。

小镇有一桩喜事,往往大部分人都会知道。

此刻外面拥挤吵闹,假设杨先生说的是真的,有十几人在寻找我,且看他的表现,找我的人并不是良善。我现在出去的话,一旦打起来,波及范围太大,有很大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使用火元气。

我应该试探几句,但我想,如果换作迟冉,他会比我更擅长这个。

“我哥哥从没提过你。”

杨先生温和笑笑:“是这样的,我和你哥哥是师兄弟,记得吗?我是大夫的学徒,迟冉也经常看医书吧?

以前在黎志县,迟冉有好多医书是从我这里拿的。嗯……我想你应该见过那些书。”

他一边说,一边走过来。

“我知道,有点突然,但现在,跟我走,趁那些人找到你之前咳!咳!”杨先生捂着嘴,指缝渗出液体,他后退几步,状况才好些。

灰色衣领转为深红。

记忆中,杨先生经常穿灰色衣服,偶尔会穿青色。

他是个单调的人。

“你怎么了?”

“一点小毛病。苹,走吧,我会继续陪你念书。”

我盯着他,他大大方方地展开胳膊。

灰衣贴身,似乎没有兵器。

那些抓我的人,没有达成目的,青娘姨和林婶会有麻烦。

而且,他说的话不能完全证明自己。

“先生,我得回去收拾一下。”

我摸索着了门板,他注意到了,眼神温和地和我对视,向上扯动嘴角轻声道:“好吧。”

我夺门而出。

青娘姨没有提过今天的情况,要么是她可以自己处理他们,要么是连她都没有察觉。

第二种情况下,因为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我更倾向去引开找我的人,或者直接被他们捉住,这样他们达成目的,便不会再招惹武艺高超的霍青娘,林婶也可幸免。



临时学堂和杨先生住的地方一样,人少偏僻,而且,今天没有上课,学生里有一半左右去凑佩花成亲的热闹了。

即便如此,当女孩跑出学堂,还是有不速之客出现。

屋檐猛的闪现一道人影扑向苹。

杨瑞霖抬手,地面土块崩裂,藤蔓迅速生长,直至将蒙面人包裹。

新生的枝丫填满蒙面人的喉咙,生生勒断骨头,好似进了猪笼草的蚊子,连细微的呼喊也无。

身后传来什么东西断裂的脆响,苹没有回头。

带刺的藤蔓直接将蒙面人拽入地底深渊,大地徒留裂痕。

杨瑞霖走过去踩了两脚,算是销毁痕迹。

此时的他不再咳血,心口的烧灼感减轻。

杨瑞霖几不可查地喃喃道:“苹,你对我而言,就是最可怕的存在。”



林婶喜欢热闹,她去参加佩花婚礼了,小宅院此刻只有霍青娘,一个人坐在石桌旁,思维放空。

她时常觉得,自己已然是个老人,每天慢悠悠地吃喝拉撒睡,手上沾染鸡血鸭血猪血狗血,唯独不再沾人血。

她们三个女人,林婶最像母亲,爱念叨,爱忙活,爱操心。

有林婶,苹和霍青娘过的都很舒服。

林婶呢,背后有苹和霍青娘当打手,下棋输了要悔棋,一群大老爷们没一个敢跟她硬气,就怕人家家里那一大一小的女武者过来“抄家”。因此大老爷们皆推说自己不跟娘们计较,显得自个儿宰相肚,实际上一群女眷偷着笑话他们。

今天霍青娘人坐院里,便能听见那锣鼓喧嚣,一个时辰过去,她隐隐听见脚步声。

离自己很近。

霍青娘起身,收起苹之前晾晒的衣物,一件件整齐叠好。

脚步声忽然消失。

她喝了一口水,攥紧杯子,杯中水影,是自己平庸的面孔。霍青娘忽然回忆起,三个女人拉呱,喝了一通酒,脑袋晕乎乎的她对同样晕乎乎的苹和林婶说,想念砂国的娘,阿娘生了四个孩子,实在养不了了……

手持利器的人从身后靠近,水影里的霍青娘在抖。

“咔哗——”

茶杯碎裂。

拳头对上刀刃,凝成硬皮的泥土丝毫不输铁制的兵器,脚尖轻点,霍青娘甩开衣服下摆,半空旋转一拳迎接另一人的袭击!

敌人袖口闪过一片寒光,霍青娘的脸颊划破了,但她精神紧绷,忽略了疼痛。

轰轰哐哐地打击声,让人拍手叫绝的是霍青娘脚擦地惊起一片沙土,顷刻间凝结成块刺入敌人的肩膀。

尘埃飘舞的战斗使敌人咳嗽了一下。霍青娘眼神出现细微变化,她不动声色,继续招架着三人的攻击。

石桌被打成两瓣,晾衣服的绳子断开。

一名敌人佯装进攻,两人短刀配合,另外两名涌上,挥剑劈下,五人合围霍青娘!他们早有准备。

暗处飞箭指向霍青娘。

拉开,瞄准,松手。

苹破门而入。

第三十一章 抢人

苹破门时,看到的便是几人合围霍青娘的场面。她打了个响指,便手托一团火球,冲向佯装进攻的那人。

剑砍下,落在霍青娘的衣服上停顿,“咔”的一声,用力过猛,两名蒙面人只觉虎口酥麻,猛的退后几步!

是沙土汇聚在霍青娘衣服上,形成了护盾。

蒙面人对视一眼,继续挥剑。

一下砍不烂,就三下四下五下!

暗处的一根利箭朝霍青娘飞来,势如破竹,直接摧毁沙土衣盾,穿透肩膀!

疼痛尚未传达,惯性前倾的时候,霍青娘扫视屋顶,喊道:“小心,有金元——”

“噗!”

第二箭。

他们配合相当默契。虽然被苹纠缠着引开一个人,也依然有四人主攻霍青娘。

可霍青娘怎么会任由宰割?她抓住刀身,一脚顺势踢向其中一名蒙面人的裆部——搏命时还要讲究文雅未免迂腐了。

这一脚很准,但蒙面人到底也是经过残酷训练的,身形晃了晃,刀朝着霍青娘的脑袋砍下!

可惜,最后一下发力不足,刀竟然从手中脱落了。

鲜红的液体劈头盖脸地洒落在霍青娘的身上,她脚尖一路从蒙面人的下体滑向脖颈,鞋尖汇聚的砂刃将那人整个撕裂开——什么东西往外掉落了。

与此同时,霍青娘的胳膊再次中了一箭。

而苹虽然有火元神加持,功夫比起这些蒙面人却只能算三脚猫,一时情急竟连自己头发都烧下一缕。

徒手折断两根铁箭,霍青娘神色冷峻。

金元神可以改造人体。下等资质能强韧自身肌肉,中等改变五脏六腑,上等影响他人皮肉,临界资质则可以影响他人寿命、心肺。

暗处射箭的人想必是改变了自己的肌肉力量,以至于一箭力度可以摧毁霍青娘堪比土砖的防御。

这里我们适当地回想一下,已经逝世的乐夫人何栀金元神临界资质。

初见,乐夫人改变了白秀温的身体,使得白秀温的身体缓慢丧失生育能力。现在,被乐渠森察觉了异样。

说起来,乐夫人也是可怜,用金元气改变了白秀温的身体,可等白秀温带着乐彼找上门,何栀却因为不能明说本命元神,且没有机会与乐渠森见面,最后在皇帝的折磨下郁郁而终了。

回忆结束,事件移回现在,苹正要用火球砸死面前的家伙。

第三箭,击中苹的胳膊。

火球打偏,点着了房屋。

剩余的敌人干脆放弃围攻霍青娘,苹只觉眼前一黑,异香扑鼻——躲过火球的幸运儿赶紧扛着她逃离战场!

毕竟苹才是最终目标,霍青娘不过是意外发现,能多收一个土元神是功劳双倍,不收也没有大碍,真要是任务失败指不定主上会怎么惩罚。

见状,霍青娘挥舞抢来的长剑,又斩杀一人,使劲一跃,蹿上屋顶!

居然在她眼皮子底下抢人!

熊熊火焰冒烟,浑身是血的女人环顾四周,气场爆发。

她低头,发现墙边是一扇打烂的窗户。

婚房,佩花静静等待。

当一个人看不见的时候,其他的感官会相应地增强,她听到:

“走水了!”

“快去帮忙!”

“死……死人了啊!”

“先救火——”

掀开盖头,佩花以为是婚宴出事了,她急忙找了个人询问,那人指着一个方向:“像是林婶家着了。哎呀,你快回去待着吧,大喜的日子,救火只有几个人就……”

“不,苹、苹果呢?她去救火了?!”

“不知道啊,一直没见……哎!别走啊!”

婚宴丢了大半人气,林婶急急忙忙赶回去,同吃同住的两个女人早已失去踪影。

“青娘?苹果?”

学堂。

杨瑞霖无力地靠着门框,注视那融于天际的烟雾。

他本可以避免苹被光义会的人捉拿,将她带走,但是迟冉一定会找上门来。

既然如此,何不等两天,让迟冉收到消息后与光义会决裂,他再带走苹,好好地消磨掉傻徒弟迟冉违逆师父的决心……

第三十二章 头疼

小宅院面目全非。

石桌断开,砖瓦被掀开,窗户打烂,墙壁还有刀痕。

烧掉的屋子是书房,邻居朋友帮忙扑灭了大火,并且从中发现了两具尸体。

最初看到两具尸体,林婶是颤抖的,但她仔细观察后,发现两具尸体身高都比霍青娘至少高了一头,更不用说苹了。

“不是她俩,青娘,苹果,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到底是迟冉选出来的人,林婶很快就冷静下来,擦了擦眼睛,挤出泪水,装作悲伤的模样哭道:“天杀的仇人!到现在也不放过我们几个女人啊!”

闻言,过来帮忙的邻居先是一惊,再是一边安慰林婶一边询问缘由。

“早些年,家里老爷是开染坊的,跟人做生意,被人陷害,什么都陪进去了,人也走了。我这才带着青娘、苹果搬家,手里的积蓄买了这小宅院,如今也没了啊!”

林婶左看看右瞧瞧,表情极度悲伤,仿佛是自己赖以生存、最珍惜的小家被摧毁了。

“婶子别哭了,要再盖屋,你喊一声,大伙都帮忙……”

“确实欺人太甚,找三个女人麻烦……”

“别哭了,霍青娘和迟苹果俩人能打翻一群大老爷们,肯定没事,估计是找地方躲着了……”

成功吸引了众人目光,林婶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自己没事,大家快去参加佩花的婚宴吧。

“这哪能行……”

“就是,敢烧房子,幸亏发现的及时,要不然咱们的家也没了!”

“这俩尸体味道太臭了,林婶,不是不陪你,我们出去透透气。”人走了一半,透气的估计不会回来了。

但是还有一半没走,林婶看着他们,暗暗记下,日后多给人家拿点鸡蛋糕饼啥的感谢今天的善意。

“婶子,你这些书咋整?”

一个汉子扑打着焦黑的纸页,碎落的黑色纸片随风散去。

“这……苹果的,她平时可稀罕书了……”林婶蹲下,收拾了几本,其中一本掉出几张信纸,她无意间瞥了一眼。

“迟冉:

宅院你装饰了很久吧,夜来香盛开窗边,院子中心大树参天,红砖青瓦,我睡的屋子里,床头还有盏小灯……

我喜欢这里,以后住在这里挺好的。”

将信纸收好,林婶叹了一口气。

唉,迟冉主子专门置办的宅院就这样毁了一半,苹果看了估计也难过。

***

北德镇训练处。

木屋年久失修,表层多是小刺。

这类小刺,扎伤手指往往拔不出,好不了,一点点地叫人烦躁,又无法摆脱。

苹左臂受伤,绑架她的人给苹简单包扎了一下,没有过度出血。

为了保证苹能安安稳稳地待着,他们掐着苹的脖子给她喂了蒙汗药,一炷香的时间过后,药力发作,苹只能昏沉沉地躺在地上半睁眼睛努力清醒。

脑子里闪烁回忆,因为强迫自己清醒,一种尖锐的声音翻搅着,她痛苦地闭上眼。

自己是孤儿,跟着哥哥长大,受人欺负是正常的,没有玩伴,再加上迟冉事务繁琐——七八岁的孩子憋着一股劲,连话也不说了,反正说了又无人理会。

对于所谓“开玩笑”的同窗,苹渐渐学会了冷漠旁观,被人欺负也不反抗了。

生活的坑洞,对于迟冉和苹这样的孤儿来说太多了。

哪怕后来杨瑞霖身为教书先生出面,禁止同窗恶意欺辱也没有多少好转。

杨瑞霖是个好先生,苹记得很清楚,自称是大夫学徒的他握住苹受伤的手腕时,多么小心翼翼,眼神柔软而气愤。

但他今天的表现让苹觉得自己对此人的认知似乎有误区。

杨瑞霖可能是光义会的人,或者是迟冉的死对头。

既然声称是迟冉的朋友,就该有证明身份的信物,可惜杨瑞霖没有,只言片语,让苹难以信任他。

她动了动脖子,牵连伤口,左臂状况并不乐观。

金元神的弓箭手可以射穿霍青娘的土遁,威力不同凡响。

第三箭瞄准苹的那一下应该是留了元气的,否则非得骨折不可。

口干舌燥,他们守门外,不给一口水,不给一口饭。

算了,就算是好吃好喝送来,苹也不敢吃。

漫长地等待,她在清醒和昏迷之间挣扎,头脑里血管鼓动的声音越来越大,且无法停止。

如果说,一伙人是因为霍青娘才来的,那么此刻不应该是她关在这里。

他们很有可能是专门来抓自己的,为了火元神。

目的是什么?

培养死士?蓝后让她去杀人?

苹想不出来。

思绪流转,她反而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迟冉为什么没有觉醒火元神?

妹妹有火元神,哥哥估计也有吧。

迟冉没跟自己说?

对啊,他瞒着自己干的事情多了,说不定已经能用嘴喷火了……兄妹俩一起放火哈哈哈……如果他真的没有火元神呢……那……阿,可能,不是亲兄妹?

“怎么会。”她轻声反驳自己。

这一瞬间,苹停止了思考,将自己交给了眩晕。

我大概又会变成一只鸟吧,飞阿飞,飞累了,找迟冉,使劲揍他……居然让我一个人在这儿……

第三十三章 小火苗

临近夜晚,夕阳泛滥着温暖,橘黄色的世界分外美好。

在这片暮色中,霍青娘与背后放冷箭的蒙面人搏斗许久不止。

先是蒙面人替同伴断后,翻窗户进屋,想等霍青娘追赶救苹时偷袭,但霍青娘发现了,两人一路从小宅院打斗,家具大半四分五裂,互相追赶直至树林深处。

或是他轰了她一拳,沙盾碎开,霍青娘受了内伤,硬是咽下一口血。两人间满是尘土飞扬。

或是她沙刃砍下,蒙面人的衣服和肌肉被割开,每一次动作都伴随艳红的流逝。

光秃秃的树枝划过皮肤,拽坏衣服,他俩无意中毁坏了树皮,枝干受损,全然不顾树木对来年春天的期待。

“光义会号令,胆敢不从?!”再打下去指不定谁趴下,蒙面人干脆亮出腰牌,喝令霍青娘服从。

看见令牌,霍青娘愣住了,她慢慢地,单膝跪地。

是光义会……

第一反应是,苹果任务失败,光义会惩处她。

第二反应是,迟冉失势,当初承诺的自由可能会收回。

说不清为哪件事而担忧,霍青娘对此更多的是,来到小宅院之前的麻木。

蒙面人打量霍青娘片刻,终于缓了一口气。

明明可以一早亮出令牌控制迟苹果和霍青娘,他们却还是拼死进攻。

旁人看来,未免愚蠢。

但蒙面人是无奈的。之所以对小宅院的霍青娘搞突然袭击,不过是为了满足二皇子特殊的报复欲,本心上,即使是忠心耿耿的暗卫,也有着求生欲和躲避痛苦的本能。

霍青娘此人实在难缠,选择稳妥一点的令牌镇压,自己是情有可原的。

想到这里,蒙面人转身道::“随我来。”



负责看守苹的人站在门边,高壮身体搭配甲衣兵器,活像一尊门神。

独自待了一段时间,守门人隐约感觉脚底板怪怪的,他低头,发现是一簇草芽。

现在可是冬天。

草芽生长,一朵紫色的花骨朵儿含苞待放。

花开了,一瓣瓣舒展。

好美。

花蕾金黄。

好香。

守门人跪在那里,有人取走了钥匙也毫无察觉。



好像有人抱住了自己,和执行任务时,首领扛着她的感觉不同,这回是脑袋枕在那人的肩膀上。

她想睁眼,但实在太困,没有力气,只隐约察觉那人带自己离开了小木屋,额角的头发随风飘动,蹭到了脸颊鼻子,痒丝丝的。

好想打喷嚏……

阿,我是不是在飞。

不可能,他们捉住了我。

手指能动了,意识差不多清醒,有人两只手抱着她,很平稳地移动。

不可避免的戒备使得苹掌心变热。

林子上空,无数树冠被召唤,迎着一男一女,为其铺路。

枯木泛新芽,枝干生藤蔓,一条条一根根连接相绕,在男子脚下强有力地支撑两人体重。

胸口烧灼感袭来,男子垂眸看向怀中人。

等两天,过了年,她就十六岁了。

女孩嘴唇像母亲,小巧,唇色淡淡的。真想碰一下,估计是软的。

又跑了一会儿,胸口越发炙热,杨瑞霖不得已开口道:“苹,你醒了对吧。”

她睁开眼,是杨先生。于是苹不再枕着他的肩膀,转头望望一个个树尖儿,对于目前的处境有些慌乱。

“苹,你可以理解为,我救了你。”他笑了笑,语气非常温和,“你重伤在身,且被关押。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逃出来,但是我做到了,而且可以带你找到迟冉。阿,你应该很担心他吧,毕竟光义会以如此粗暴的方式捉拿了你们。”

苹抬头,不小心顶上他的下巴。

杨瑞霖反而点了点头道:“怎么样?跟我走吧。我会拿出证明身份的东西。”

商量,却让人毫无余地,难道让苹现在拒绝?杨瑞霖想不管,一松手她就得摔个断腿。

多么相似的交易方式:“我救了你的命,以你生产时的出血量,寻常大夫是救不回你的,但是我成功了,一命换一命,所以我的酬劳——”白秀温的女儿苹,时隔多年,老旧交易重演,母女俩唯一相似的,是说不出一句话。

纤细银钩似的峨眉月用暗淡的光芒引导过去的丝线,将月下踩着树尖儿的两人相连。

“那些人呢?看守我的。”

“他们睡着了。苹想不想休息会儿,总是紧绷着可不适合伤口愈合。”

没等苹说自己不想睡,问点别的,杨瑞霖已经开始自说自话了:“讲个睡前故事吧。听完了,你要乖乖睡觉。

从前,有小火苗、小木块。

小火苗热烈,整日奔忙。

小木块生在土里,不动不闹。

有一天,小火苗摔倒了,回头一看,原来是小木块……”

苹假装闭眼睡觉,她目前不想跟杨瑞霖硬扛。

杨瑞霖嘴角渗血,他苦笑:“怎么不睡呢?是不是饿了?”

“不,呃,我饿了。”

“嗯……给苹找吃的,现在不能用羊奶对付了,稍等一会儿,我马上找家店落脚。”

第三十四章 排骨

北德镇一伙人当时不仅给苹灌了蒙汗药,还绑了几圈绳子。进店前,杨瑞霖答应帮苹解开绳子,但前提是抱她进门,否则一步也别想走。

“那便不走。”

“我说了,能帮你找到迟冉。如今光义会捉你,迟冉若是知道了,苹,觉得会如何?”杨瑞霖伸出手,示意苹拉住他。

苹后退一步,地面裂开,藤蔓绕上小腿。

苹冷冷地看着他,打了个响指。

蒙汗药到现在效果尽失,苹整个人相当清醒。

响指擦火,身上的绳子烧成灰烬,脚腕的藤蔓却烧不坏。

苹呆了,她无论多么用力,也拔不出脚。

而杨瑞霖平一边微笑,一边看苹尝试各种方式企图弄断藤蔓。

更多的藤蔓冒出地面,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末了,苹直接曲腿坐下,“哼”了一声。

记忆中像这样难缠的藤蔓,只在梦境里。

她以前见过杨瑞霖?

察觉苹猜疑的目光,杨瑞霖蹲下来,再次伸出手:“一会儿进店,我们对外宣称夫妻,不许反对。”

苹沉默,她猛的挥一拳打向杨瑞霖的胸口!

他没有躲,笑容不减。

带火的拳头开始焚烧男子的衣服。

“嘶……你是什么?”拳头打下的地方坚硬的令人惊讶,苹的手指骨节生疼。

“木头。”杨瑞霖轻轻抚摸她的拳头,火焰面对他渐渐消失,“很疼吧?夫人打我,我其实也疼,咳咳!”

他又吐血了,非常注意地别开脸,把血吐在地上。

抽回手,苹皱眉看着他。

大夫的学徒,怕是学艺不精才当的教书先生?

“好了,夫人,前面是店家,不要闹了。”杨瑞霖擦擦嘴,松开她脚腕的束缚,公主抱越发娴熟。

女孩僵硬地接受现实,默默记忆路线。

因为外衣被火烧焦了一点,这次抱苹的位置抬高了点,为的是挡住胸口烧黑的衣物。

落脚的店家比较简陋,住店的人也少。小本生意,荒郊野外的,伙计说话皆是方言。

老板娘正教训伙计,小店吃饭的几个人没人敢吱声。这娘们背后是一窝土匪撑腰,周围的小村庄都不敢惹,也就过路的人临时点个小菜充饥。

这时候,一名男子抱着个女孩迈进门栏,这类动作既高调又费劲,却很能展现男子的风范。

早些年成了寡妇的老板娘立刻被这名俊美男子吸引,挥挥手帕示意伙计滚蛋。

眼角有颗泪痣,模样俊美的男子不在意他人打量,径直走到柜台要了一间房。

对此,苹并不反对,杨瑞霖到目前为止仍是以防备她逃跑的方式对待,住一间房大概也是方便看牢她。

“客官,上菜吗?”

“有什么荤菜,上三道,另要一碗汤,几个炊饼。”

“好~”风韵犹存的老板娘胸口露出来一截,摆着别扭的姿势朝杨瑞霖抛了个媚眼儿,男子笑笑,把怀里的苹抱的更紧了。

“客官,你夫人是咋了?一句话不说的。”

老板娘瞥了一眼菜板身材的苹,不以为意。

杨瑞霖一脸温柔,对老板娘无辜地眨眨眼,道:“她累了,非要我抱着。幸好夫人身子轻的厉害,不然我可受不了。”

闻言,苹想辩解,但膝盖下男子的手猛的一紧,“夫妻”对视,意味深长。

苹率先别开眼。

杨瑞霖是个怪异的家伙,经常用眼神传达自己的想法,对于不善交际的苹来说,很难抗拒。

况且她面对男女间关系尚且稚嫩,被人抱着走了一路,脸不红,心却是跳了。

“真是有福,奴家羡慕……”

“呵,不过是我宠坏了。”

一番客套,老板娘把钥匙塞进杨瑞霖手里,略做停顿。

男子平静如深秋的湖面,波澜不惊。

他倒是不在意旁人的触摸,但要是可以选择的话,怀里的那个更适合自己。



房间同样简陋,窗边的小桌上放着一朵枯萎的干菊,坐在床边的苹多看了几眼,杨瑞霖就伸手凭空变出一朵花来。

嫩黄色使得饱满花瓣亮人眼球。

“送给你。”杨瑞霖眼里闪烁期待,他晃了晃花儿,“必须收。”

女孩瞪了他一眼,揪花茎要拿过来,却发现花根与杨瑞霖的掌心相连。

木寄生。

杨瑞霖修炼的是什么?

“拿吧,我不会疼的。”

“你,是想让我做什么?还是想让迟冉……你知道迟冉是光义会的?!”最后一句,苹的声音变大了。

糊涂的苹,现在才发现问题所在。

“嘘,隔墙有耳。”杨瑞霖食指点在苹的唇上,“我当然知道迟冉是光义会的了。说了,我是他的师兄,苹,信我,我会带你见到迟冉。”

“多久?”

“很快的。”

拽断花茎,苹闻了闻,气味很清新。

“你也是光义会的?”

“我不是。”

两人一问一答。

等苹没什么可问的了,杨瑞霖给她倒了杯茶:“润润唇。”

苹喝了。

一炷香过去,老板娘端菜来了,脸上的妆容比方才好看些。

“两位请用。”甜腻腻的嗓音,完全不像是与土匪相伴的粗鄙女人。

菜摆好,老板娘故作犹豫,表情紧张地说道:“刚才,几个臭男人在一楼打架,桌子全翻了,奴家又没几分力气,还请……这位客人帮帮忙。”

杨瑞霖歪歪头。

苹跟着歪头。

店里伙计是摆设吗?

“抱歉,我夫人需要我陪,等明天有时间了定会帮忙。”

“明天……”

“嗯,夫人饿了,老板娘快去忙一楼吧,就不耽误老板娘的时间了。”

说罢,杨瑞霖端了饭碗,夹了块排骨:“来,夫人,阿——”

苹:“……”

你见过有人吃排骨连骨头也吃的吗?

第三十五章 共处

炊饼上桌,杨瑞霖拿起炊饼递给苹。

把雏菊放窗户旁的小桌上,与干菊并列,苹自己拿了一块炊饼,道:“我自己来。”

杨瑞霖微微一怔,脑海中自我怜悯似的回忆了幼时的苹乳牙咬自己手指的场景,他每次都让苹咬个够,哪怕留下深浅不一的牙印。

“嗯,好。”

“夫妻”开始用饭,杨瑞霖替苹盛了一碗白菜炖豆腐,修长五指伸向酱猪蹄。

猪皮美容,蹄筋筋道,肥脂粘腻。

撕酱猪蹄,吃相很难好看。

杨瑞霖一点点分解猪蹄,把盘子朝苹那边推了推,轻声道:“听迟冉说,你喜欢吃蹄筋。”

一身灰衣气质沉稳的儒雅先生的双手沾满油酱,始终咀嚼炊饼的苹不为所动,眼神飘忽,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表面的苹木讷呆板,实则内心充斥着冒险的冲动。

眼下的一切,令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孩疯狂地想要冲破墙壁,不停地奔跑。

太糟糕了,她总是去回忆过往,一遍遍鸡蛋里挑骨头,反复责备自己,为什么那么蠢、那么没用,以至于成为今天的局面。

简直想狠狠地锤自己一顿,明明在黎志县火灾前,送信还是其他任务做的都很顺利,所以她才会该死地觉得自己能干成更大的事情。

哪怕如此了解自己的迟冉安排好以后的事情,苹也无法抑制地想要去往未知的地域,肆无忌惮地奔跑。

十五岁的孩子,甚至更年幼的生命,可能会在不知不觉中拥有对自身的厌恶。孩子们能够分别是非,但着这不代表他们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但现在大可放心,目前的苹尚且不会做出一些超乎想象的事情。

她不得不承认,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哪怕是杨瑞霖这样俊美的男子,自己的心中也隐隐恐惧着某些不可言说的事情。

除此之外,放心不下的还有霍青娘和迟冉。霍青娘独自面对那名弓箭相当厉害的敌人会如何?迟冉得知她被抓起来的消息会怎样?他们要是找她,是不是就得管光义会要人?

看啊,你如愿了,离开迟冉的守护,走过陌生的山路,可你能放心地把自己、迟冉、霍青娘的命运交给身旁的教书先生吗?

何况他根本不是教书先生。即使本心上,苹并不讨厌对“哑巴”一视同仁的杨瑞霖。

我真是太可笑了。

恍惚了许久,苹才听见杨瑞霖呼唤自己的声音:“苹,别光吃炊饼了,你看,我吃了,没有下药。哦,蒸鱼还是不要吃了,鱼不太新鲜。”

“杨……先生,我们能不能连夜赶路?”

他神情平静,今夜的星河好像埋没在暗淡的目光里:“苹,你的胳膊受伤了。白天使用了火元气,耗损严重。如果我同意连夜赶路,你恐怕就得想像白天一样,被我抱着走了。苹自己走的话,速度比较慢,伤口恶化我也会难过。”理由充分。

苹无言以对,继续啃炊饼。

饭后,杨瑞霖检查苹胳膊的伤口,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均匀地将药末撒在伤口上。

苹露着一条胳膊,莫名觉得检查和上药时间出奇的长。

期间,对杨瑞霖有想法的老板娘来看望过几次,皆以不方便被杨瑞霖拒绝开门。

满腔热情的老板娘只得对着门锁怄气,理了理耳边碎发便扭腰下楼。

其实一楼压根没有人打架。

客人老老实实地吃饭,伙计老老实实地擦桌子收碗。

老板娘虽然颇有杀人越货的风范,却不曾真做过死后下十八层地狱的恶事,别处山头关系好的土匪顶多就是摸摸手,老板娘也意思意思交点钱。

谁真要是敢碰她,咬舌自尽压根不在话下。

不过,今天来的小相公,真的好俊呀……

点了根旱烟的老板娘吞云吐雾,眯缝一双丹凤眼托着腮帮子傻笑。

小相公怕是老板娘这辈子见过最俏的人儿了。一点泪痣勾心,薄薄唇瓣撩人,眉眼间淡漠不失柔情……可惜他有夫人了,一个没长好毛的小丫头。

区区小丫头片子,既不能生,又不会体谅人。

若是有个俊俏夫君肯入赘,老板娘定然好生供养他,慢慢养白了,养胖了,嘿嘿……

店里伙计垂涎凶悍的老板娘已久,此刻瞧着老板娘脸颊泛红晕,不断的停下手里的事情斜眼偷看。

不止伙计,男客人也看,对他们而言,能生养且眼大的女人就是好看的,老板娘无疑是能生大胖小子的。

一间房自然一张床,杨瑞霖让苹睡床,他打地铺。

苹发了一会儿呆,背对杨瑞霖睡了。

杨瑞霖也躺下装作睡觉。

半个时辰后,床上的女孩朝地面探了探脑袋。男子乌发披散,腰带解开,其他衣服一件不少,睡颜无暇。

她没带几个铜板,若是现在跑路,指不定猴年马月寻到迟冉,搞不好自己先要活活饿死。偷杨瑞霖的钱她做不出来,大半夜摸一个男子的腰更是做不出。

翻了个身,苹闭眼命令自己睡觉。

没办法,杨瑞霖比她厉害,还是极其稀少的木元神,照白天的情况,万古不变的火克木全是扯淡。

杨瑞霖想干什么,苹能反抗吗?

显而易见,她无能为力。

空气中飘荡一股熟悉的香味,苹皱鼻子嗅嗅,意识模糊前才想起,跟杨瑞霖掌心的黄色小花一个味。

待香味持续一段时间,杨瑞霖睁开眼,轻手轻脚地把下巴枕床边,看着熟睡的羸弱身躯正一呼一吸。

确定她睡着了,杨瑞霖帮女孩盖好被子,薄唇蹭蹭女孩额头。

“是苹不认真睡觉,否则我觉决不会对你用迷香……”

自从进入这家店,苹逐渐减少暗自鼓动火元气防备他的时间,他呼吸通通常许多,想来苹的心里应该开始相信他了。

只要苹不使用火元气,他吐血的症状便会减少许多,换个说法,是可以陪她更久。

杨瑞霖微笑了:“你有没有做梦?”

他回到属于自己的地铺,安静地睡去。

千年前的相遇,预示了今日,男子伴随鲜血的坚守。

第三十六章 谢谢你

像是过去的每个清晨一样,苹醒了,揉揉惺忪的双眼,再转动眼珠打量陌生的四周。

呆滞了半响,苹转头,杨瑞霖站在床边微笑:“睡的好吗?”

四肢舒展,肉体告诉苹,再睡一会儿,但苹摇摇头,起身穿鞋。

昨夜入睡时,她以防万一,只脱了鞋子。

杨瑞霖比她洒脱,昨晚宽衣解带睡姿惬意,不过现在已经穿戴整齐,捧一盆清水招呼苹洗漱。

苹接过擦脸布,道:“谢谢你。”

从最初的学堂到现在的客栈,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杨瑞霖对她很好。

即使杨瑞霖会利用自己的火元神,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她会小心地观察杨瑞霖,但是真的要她对一个现在看来,善意满满且生活周到的人拔剑张弩,苹做不到。

她没有留意杨瑞霖的表情,隐约听见他说了什么,等苹抬头询问,杨瑞霖说:“我……是说别客气。”

杨瑞霖笑笑道:“走吧,继续赶路。”

付了钱,两人打算离开,老板娘非要留他们吃早饭:“这方圆十里,就一家店,现在吃还能趁热!”

男子看看身旁低头不语的女孩,道:“想吃什么?”

女孩摇头:“不用买了。”

他们已经买了炊饼和一包牛肉,凭杨瑞霖赶路的速度,到达下一家客栈很容易。若是杨瑞霖自己,不吃也罢,多了苹却全然不同。

老板娘听苹说“不用买了”,有点失望地盯着俊美男子,分外不舍,而这俊美男子似乎略有所感,与老板娘四目相对:“有豆腐脑吗?”

“有!”

“咸的甜的?”

“都有!包子油条也有!”老板娘拉拉袖子,准备亲自盛豆腐脑。

“各来一碗。其余面食各来一份。”

吃的时候,苹享用咸豆腐脑,杨瑞霖解决甜的。

苹暗想,估计杨瑞霖和迟冉真的是师兄弟,口味完全一样,豆腐脑、粥之类的煮汤都喜欢甜的。

“公子,好不好吃呀?”老板娘挺直腰,勾唇瞧着杨瑞霖将一碗豆腐脑吃出珍馐的大气。

真是越看越俊。

反观男子的夫人,中规中矩、低眉顺眼的,昨天到现在只说了一句话,怕生的很。

“公子,你们是要去哪,和奴家说说。奴家认识附近山头的人,好给你们行个方便!”

“谢老板娘好意,夫人与在下游山玩水,原路来原路回,碰不上老板娘的友人。”

老板娘张张嘴,一时语塞。

杨瑞霖细嚼慢咽。

“公子呀,以前三个山头打架,好端端的地方糟蹋的……”老板娘想换个方式闲唠,趣闻轶事翻出来说了一通。

男子静静听了,偶尔点头。女孩跟着听,同样安静、点头。

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老板娘算是明白这俩人为啥搭伙过日子了。

老板娘喝了口水,龙飞凤舞地讲述三个山头的大战:“哪里都要收钱,平常人家种不了地,又得交钱交粮,这谁受的了?百姓抄起锄头铲子,谁遇见谁说不好一句话就打,死了好多人……”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苹忽然想起林婶唠叨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可为啥打呀?一个个闹不明白。最后三个山头打完了,居然是一个二当家得了最大的好处!你们是不知道,那些个老大死的不明不白,估计地底下能气活喽!”

发现苹笑了,杨瑞霖垂眸,淡淡的笑意让老板娘看懵了。

可惜了,老板娘是绝不做小妾的,不然……

“两位客官走好哇,早生贵子!”

男子转身道谢,女孩表情木木的,应该是不好意思了。

与客栈隔了一段路,杨瑞霖一把双手抱起苹,踏树干踩叶尖在空中平铺一条路前往临国边界。

此地人烟稀少,树木繁茂,不出意外的话,没人会发现他俩,再者发现了,又能如何呢?

在这个书信难寄、马车木船的世界,匆匆一面,或许一辈子都不会重逢。

“等一下。”苹小声道。

两人猛地停留半空。

“我想回去。”

“回哪?”

“林婶和青娘姨,他们找不到我会着急的。”苹像是考虑了很久,才向杨瑞霖提起。

因为这,苹又开始自责,为什么不早点说?住客栈的时候,光想着怎么对付杨瑞霖、眼前的情况了,忘了林婶和霍青娘会担心自己,霍青娘本身有伤,和光义会直接要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阿………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是我的错……

略一思索,杨瑞霖让苹伸出手。

第三十七章 关闭

北德镇。

脚下是泥沙掺杂的地面,霍青娘随金元神的弓箭手前往训练处。

伺机抓了一把土塞进腰间,霍青娘不敢有丝毫松懈。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她现在筋疲力尽,也尚有一搏之力。

霍青娘想好了,只要见到苹,拼死也要带朝夕相处的女孩离开,若是自己能侥幸活下来,三个女人便马不停蹄地逃走,光义会总不至于为了三个女人追杀去天涯海角。

哪怕自己死了,霍青娘也相信以林婶的聪明劲完全可以保全自身并且照顾好苹果。

虽然李染生可能会因为寻不到人气急败坏,但也总比他们都困死在北德镇强。

一步步走进训练场,霍青娘的神情逐渐麻木。

虽不是在北德镇被训练成今天的样子,但相似的压抑却令人窒息。

过往的丑恶肮脏几乎吞噬霍青娘仅存的良知,但北德镇与两个女人的相遇改变了一切。

过于寂静的环境有些诡异,照理说,应当有孩童搏杀才是合理,但今天的云朵慢悠悠地飘过,若是没有发现地面遍布黑褐色的液体残留,霍青娘怕是要掉以轻心了。

血干了,就会变成黑褐色。

这里,不久前应该发生了极其惨烈的……

前方领路的弓箭手猛地转身瞄准自己,霍青娘刚要反击,耳边传来一声:“别动!”

眼珠转动,霍青娘扫视四周,陌生的面孔自屋顶上、房门口、拐角处冒出,一点点包围她。

弓箭手一侧嘴角歪斜,流露些许笑意。

插翅难飞。

霍青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张开手展示一无所有的染血躯体,闭眼喊道:“土元神霍青娘,听从光义会号令!”

有人从身后靠近,伸手摸索霍青娘的腰间、袖口等可以藏匿暗器的部位,待他检查结束,指缝洒落纷扬的尘沙。

伤口仍在淌血,土元气消耗大半,硬拼不划算。霍青娘选择服从,见到苹果再说。

任由其他人束缚双手于背后,蒙住双眼,有人押着霍青娘关到一间单独的屋子看守。

喝下蒙汗药,察觉谁在给自己包扎伤口,霍青娘思索一会儿,主动开口试探:“那个火元神一定要小心,她很危险。”

没有回答。

试探失败,霍青娘安静地倚着墙,似乎是在表明忠诚。

事实上,墙皮是泥土糊上的,用土元气催动,勉强能用。多年的艰苦求生,使得霍青娘不会放过任何有利于自己的条件。

出乎意料的事是,这群人并没有急着审问自己,而是忙碌什么,霍青娘隐约可以听见非常细小的脚步声,当然也可能是老鼠。

她不知道,苹早已被杨瑞霖救走。

而这伙人之所以不审问她,是因为要干的事情太多了。

主上要求他们惩罚胆敢刺杀二皇子的混账,又不许混账们死;主上强调了要控制的迟苹果逃跑了,一部分外出搜索北德镇附近;同伴迷恋一朵紫色小花,扇了他好几巴掌都打不醒……他们不清楚主上是谁,但任务由舵主发布,必然是重中之重。

原本掌管此地的教习倒是乐意看他们忙东忙西,上头的事儿咱闹不明白就不去冒犯,老老实实守着自己的贱命多活会儿,挨了三十鞭趴床上动不了,虫子叮咬两口就当是造福苍生,行善积德。

“你喝我一口血,我拍死你不为过吧?”和小虫子打着商量,教习一掌挥下,小虫子血溅当场,“见了阎王爷记得给我说句好话,我可是让你喝血的好人……嘶,疼死老子了。”

当初八人刺杀二皇子,如今只剩五人。因为首领两只手没了,差不多是个废人,从小训练的刺客往往只会杀人,做乞丐都不够格,他们索性给了首领一个痛快。算上首领,死了仨。

没时间掩埋尸体,随便拖到哪间屋子,再无人理会。

日月交替,邻居各回各家,林婶简单收拾了一下小院,带上钱。

犹豫了一下,林婶将苹果写给迟冉的信塞进怀里,退出小宅院,用一把铁锁锁好大门。

林婶知道那些人会回来把家里翻个底朝天,她也知道自己跑不了多远,换了个破旧的废屋潦草入睡。

换个地方躲藏,至少可以拖延时间。

现在,恐怕不论是谁离开北德镇,皆要经历严刑拷打,最后灭口。

冥冥中,有一扇窗户随同小宅院的大门一块悄然关闭,封存了小宅院三人平淡的过往,连同霍青娘接触不久的自由。

今晚的苹,在一位可爱的老板娘店里,安然入睡,护花使者含笑注视她的睡颜。

第三十八章 麻雀

半空中,苹张开手,一只麻雀飞来,落在她的掌心啄了两下。

“你怎么做到的?”

“山人自有妙计。”杨瑞霖笑笑,“你只能给一个人传信。”

满身斑点的麻雀转动小脑袋清理翅膀,末了抖抖,圆圆地缩着。

“传给青娘姨。”

林婶参加佩花婚宴,人多眼杂,再加上她人精明,应该不会出大事。霍青娘却是与蒙面人搏斗受伤了,苹决定给霍青娘报信也是防止霍青娘为救自己深陷重围。

希望现在不会太晚。

杨瑞霖点点头,用额头轻碰了麻雀“提前说一下,如果你的青娘姨不在北德镇了,便不会传到她手里。”

麻雀展开翅膀起飞,羽翼根根分明。

苹懵了,看着麻雀飞远“等等,不该写信传书吗?”

麻雀传信,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是苹第一次见到。

杨瑞霖这人太玄乎了,且不说借助藤蔓快速赶路令人惊奇,当初救出自己的过程也顺利的可怕。

杨瑞霖会不会是光义会的大头目?

所以他才自称是迟冉的师兄,并且顺利地救出了自己。若是这样,他图什么?一个心甘情愿为他卖命的火元神?

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面对困境和特殊的存在,绞尽脑汁也无法想明白。

“世上没有万全之策。”杨瑞霖脚下的藤蔓交错纠缠,牵引他们前往砂国方向,“苹,睡一会儿好吗?今晚休息的时候再问,现在我得努力操控藤蔓。”

灰衣铺盖的胸膛宽阔,他的长发及膝,顺滑地向后散开,仙风道骨。苹看着杨瑞霖温和的眉眼,听着他清润的嗓音,有些倦了,眼睛半睁半闭的乖巧。

路过高山,有樵夫忽觉天暗,抬头却是艳阳天。

白雪皑皑,石头屋里烧柴取暖,小火煮一锅透亮的冰当水喝。

几个人商讨什么,几个人研究地图。

独自坐在屋外的迟冉展开信纸,思索片刻,提笔写道“迟苹果小丫头,你大概会生气吧。

哥哥很想早点回来,只是该忙是没有忙完,所以耽搁了。

上次见面笑话你胖了是假的。

北德镇的小混混要躲着走,你要是敢擅自做主跟了谁,你的迟冉哥哥便永远不会再和你说话了。

霍青娘是我专门安排给你的,苹苹认真学东西,将来保护哥哥也不错。我倒是很乐意日后每天做饭管钱,苹就负责养家哈哈。

但是咱们的苹苹若是真的喜欢别人……”

迟冉笔尖顿住,冰冷的雪花粘上睫毛。身体横七八竖的受了许多伤,被厚厚的大衣遮挡。

昔日光滑的背脊不复存在。

“嫁衣一定要交给我去选。

苹苹会喜欢怎样的男子呢?

哥哥有点怕,把妹妹交给别人实在不放心。

哥哥每天都很好,你也得平安阿。

过了年,苹苹十六岁,哥哥二十九岁。我们相差十三岁。

……

真希望这封信能寄给你,苹苹。”

写完,迟冉划了一根火柴,将整齐对折的信纸冲做木柴,任由纸张卷曲焦黑。

待雪地落了灰烬,他还不放心,用脚踢雪埋好。

很久没给苹寄过信了。

即使这次的主要领导权在自己手里,他也依旧不敢做惹人怀疑的行为,所有向外传递的消息都必须确保利于光义会,掺杂私人感情的信件只是给属下推翻自己的机会。

对此,他无计可施。挺好笑的,朝夕相伴的属下说不定会在何时杀了自己反叛。

所以他从不尝试寄信。

但有时候,他又庆幸这样的信没有一时冲动送到北德镇。

回了狭窄的小屋,这两天的商议和晚睡基本都是一起待在屋子里度过的。

一群大老爷们挤着睡,气味过于严肃。

“讨论的如何了?”李染生推门,暖和的空气使他打了个哆嗦。

立刻有人答道“临国边界戒备士兵比往年增加了,靠挑衅引战不太可能……”一长串讲解。

“哦,就这个。”李染生冷笑。

“方圆百里,我可以找到几百个替代你们的人。给你们情报和地图,不是让你们跟我说那些已知的东西。”李染生不满意,非常不满意,“现在食物稀缺,今天就由你们为其他人省出几块窝头吧。”

他们都的脸色变了变,粮食三天后才能有新的,现在每人一天两个窝窝头,根本吃不饱。

更何况今天没有了。

第三十九章 红果子

树枝上,两只鸟儿依偎着磨蹭对方。

鸟儿不像人类那样有丰富的感情,却一起飞翔,一起捉虫,一起筑巢。

他们躲避天敌,躲避人类,总是小心翼翼地,听见一点声响便要逃跑。

叽喳叫声里倾诉着最朴素的感觉。

有一天,雌鸟生了三个棕褐色的蛋,雄鸟凑近瞧了,纯黑的眼睛茫然又好奇。

雌鸟眯眼,开始孵蛋。

雄鸟只好自己去觅食。

十几个日夜交替,蛋开始动了,两只鸟儿等待着,直至一个尖尖的小嘴从内部打破保护壳,挣扎在生死线。

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鸟活了下来。

雌鸟雄鸟将破碎的蛋壳和脏掉的干草丢弃,换上新的。

他们一心一意地喂养嗷嗷待哺的小鸟、巡视四周防备天敌,直至它展翅高飞。

不论是雄鹰和麻雀,第一次翱翔都是宝贵的。

老了的雌鸟雄鸟依偎着,目送小鸟离开。其实他们也不懂,为什么要看着那个与自己相似的身影穿梭白云。

小鸟飞阿飞,它发现了奇怪的东西,于是它悄悄地落在树上,一蹦一跳地观察缠绕的藤蔓。

一颗红色的小果子快速生长。

它立刻飞走,半响又飞回来,啄了啄小红果,而后吞下。

转了一圈,小鸟继续吞了几个红果,动作变得迟缓了,晃悠悠地顺藤蔓高飞,最后掉进人类的掌心。

脚下有点硬,啄了两下,穿不透。

原本就模糊的意识越发混沌,它莫名起飞,一段时间后突然忘记怎么挥舞翅膀。

眩晕袭来,小鸟直直地坠落,蓝天白云如此美丽,倒映在它纯黑的眼睛里。

清晰的痛苦贯彻,它挣扎几下,翅膀断了。

生命中的第二次“破壳”,它失败了。

饥饿的天敌捡了馅饼,张开血盆大口,连骨头也费力地咀嚼殆尽。

几根纤长的羽翼留在原地,缓慢腐烂。

“现在是晚上了,你能不能告诉我麻雀怎么传信?”

“咳,”灰衣男子手中长出一种颜色鲜艳的红果,“麻雀吃了这个就会听话。至于传信,它会找一件你的东西给霍青娘,以此暗示你的位置。”

“我还是不明白。而且这样的话不就可以控制很多动物?”

“苹,我的能力有限,仅能控制一个像麻雀这样弱小的生物。它的身上带有我的木元气,如果察觉了你在小宅院残留的火元气就可以找到信物。”灰衣男子说的很认真,女孩快要相信他了。

“那它怎么找青娘姨?”

“我猜,霍青娘是土元神吧?不要问我怎么知道,我是迟冉师兄。”灰衣男子喝了口茶,对着杯子摇摇头,对茶水的滋味有些失望,“土元气。麻雀会叼信物寻土元气。好了,苹,睡觉。”

女孩躺下,被子并不是很干净,但她没有嫌弃。

“杨先生,谢谢您。”

将外衣叠好放在破损的木椅上,男子笑了,攥紧手心的红色果子。

美丽的存在往往有毒。

北德镇。

“迟苹果兴许有着某种我们所不知道的能力。”当日抓捕苹的一人翻看同伙的眼皮,他满脸麻子。

这名同伙自他们发现迟苹果失踪后,一直昏迷不醒。

不久,他们抓了林婶,便命令林婶负责照顾这名同伙。尽管林婶坚称自己没有背叛光义会,反复审问,回答几乎找不出漏洞,但他们仍然持有戒心。并且因为霍青娘打死不开口,无法对证口供而使事情变得麻烦。

另外一人带着蒙面布研究这名同伙的身体,确认是否有别的伤痕。他的眉毛特别粗。

“不,也可能是其他人下药导致的。毕竟主上发布的消息里,迟苹果是火元神。

我糙,得叫那老娘们给他洗洗澡,臭的还不如屎。”

“行了,脚趾有问题吗?”说着,麻子脸往后退了退,从衣服里拿出蒙面布戴好。

“你不瞎吧?看,好着呢。”

“说不定是银针什么的,所以才找不到痕迹。”

粗眉毛找地方洗了手,麻子脸跟着走。

“我查了,镇子少了个教书先生和木匠。”

“什么原因?”

粗眉毛使劲搓洗手指“糙,我怎么忘了用布隔开……教书的说是嫌镇子穷,不干了。木匠最近接了单生意,木材要求用好的,去采购了。具体是谁下了单子,他婆娘也不清楚。”

“你水洒我身上了!再问,问学堂的学生和木匠的亲戚。问不出,就按首领说的,挨个杀,死了干净。”

他们的首领是金元神的弓箭手。

第四十章 问个清楚

前往砂国的路上,大片大片的村屋显露在地平线上,为了掩人耳目,杨瑞霖放下苹,转而用一根嫩绿的藤蔓圈上二人的手。

他总归是有些不放心。

左手碰右手,感觉微妙。杨瑞霖看看苹的脸,女孩遥望着远处的房子。

“人多眼杂,现在我不能借助自己的元气加快行程了。考虑到光义会的势力,我们与人接触,得换个名字。”

女孩这才望望他,眼神赞成。

杨瑞霖对她笑了,语气掺杂些许商量的意味“唐鹤,可以吗?”

漆黑的大眼睛里是杨瑞霖温和的面影,他朝女孩眼睛里的自己笑了笑。

一直以来的苹、迟冉的妹妹迟苹果、掩人耳目的唐鹤。

女孩点头“好。”

“唐鹤,我是松浮。”

唐鹤再次点头,与松浮一同走近街市。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头衣服破烂、鬓角斑白,成串的糖葫芦却是闪烁光泽。

唐鹤多看了几眼,松浮便断开藤蔓,把糖葫芦全买下来了。

“小伙子,谢谢你!天色晚了,快要卖不出去,这零头俺就不要了……”

松浮给了张银纹票,老头要找钱,松浮只是握握老人的手,叫他收着。

粗糙的、粘满泥灰的手掌颤抖着,相比松浮的修长五指,这只手令人心酸。

“谢谢你,小伙子,好人有好报啊!”卖糖葫芦维持生计的老头几乎要哭出来,他瞅着这对年轻人,背井离乡的,都不容易,还有善心照顾自己这个糟老头的生意……

松浮收回手,扫视空荡荡的四周,不远处的一户人家,上身棉袄破旧的瘦小孩坐门槛上,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像是对糖葫芦馋的紧了。

“老人家,为什么街上的人这么少?”

不提还好,听见松浮问了,老头连连叹气,小声道“好多人传,要打仗了。官家的事情,俺们百姓不明白,可是收走了粮食,征兵又带走了庄稼汉,大家心眼里难受,日子也实实在在地难过啊!”

默不作声的唐鹤将一切看在眼里,待松浮递给她糖葫芦,连日来勉强咽下冷饭的唐鹤咽了口唾沫,没有吃。

不是松浮不给她买好的。

他们前行的路段人烟稀少,过路用好几张银纹票换稀粥馒头素菜是常事,干硬饼子是主食。

唐鹤瘦了。松浮为此想尽办法,还捉过一次野味烤了。不知名的动物肉质难咬,唐鹤依然毫无怨言,撕扯烂了直接囫囵吞下。

凡事周全的松浮一边安抚老头,一边将糖葫芦一根根剔下,单独包好放进肩头的包袱里。

看老头的情绪平静了一些,他拉女孩的袖口继续走。而她唐鹤盯着糖葫芦,转身跑向门口坐着的孩童,轻声道“给你。”

孩童缩缩身子“娘,有姐姐……”

“这个,”唐鹤咧嘴,笑容无害,“送给你。”

犹豫了一会儿,孩童伸手接过,他瞅瞅唐鹤又瞅瞅松浮,最后忍不住张开嘴,一点点舔着吃。

回到松浮的身旁,唐鹤跳了几步,心情是雀跃的。

我给你的,你给他,虽然理解做好事的想法,松浮仍然有些介怀。

会不会她根本不想吃糖葫芦?所以才给了小孩子。

于是松浮问道“我猜,你喜欢糖葫芦,对吧?”

“对。”唐鹤摆手谢绝松浮准备给她拿剩余的糖葫芦的好意,“谢谢您,帮助老人家、给我买吃的、自己背行李……”

“苹,不,唐鹤。不用对我称呼您,叫松浮就好。而且,我们可以算是同行伙伴,为伙伴做的都是应该的。我们可以有更轻松的相处方式。”

她想起来了程三。

唐鹤跳了一步,尝试说道“松浮,今晚我再吃糖葫芦,你不许偷吃。”

已经是松浮的杨瑞霖享受着这难得的随意,话语不由得顺从随和“好,唐鹤什么时候吃,松浮什么时候吃。”

唐鹤脚下一顿,松浮终究不是大大咧咧的程三。

她心惊自己对杨瑞霖态度的转变,仅仅是几日的相处便轻巧地卸下了自己的戒心。

即使杨瑞霖把名字改成李浮、林浮、徐浮……都是身份可疑的存在。

脑中流动逝去的过往。

自己大概是从五、六岁开始记事吧。有限且模糊的记忆中,迟冉从未提及自己是否拜师,是否有什么姓杨的师兄。

但杨瑞霖的确有可能是迟冉的师兄,毕竟故意当哑巴终日沉默的苹是在杨瑞霖的庇护下学字的。

迟冉隐瞒了太多太多的事情,苹能感觉到,并且察觉了蛛丝马迹。

今晚,我要问个清楚。

第四十一章 半真半假

“我慢慢讲给你听,别着急。”松浮开始铺床,“在你哥哥很小的时候,我捡到了他。一个刚满月的婴儿,安安静静地吃手指,身上裹了一层布,躺在草地上。我从正午等到了月亮,天空中同时挂着太阳和月亮。一直没有人来寻他,他断断续续地哭了一阵,最后睡着了。”

铺好床,松浮坐在床沿,拍拍自己右侧的位置,示意唐鹤坐过来。唐鹤犹豫了一瞬,靠着松浮坐下。

他笑了笑,道“我只好把你哥哥带回去,师傅宅心仁厚,收他为徒。因为是我捡的他,所以名字由我取。

唐鹤,阿,这名字真是不习惯。

迟冉的名字是我取的。查遍所有我可以读的书,选了‘迟’和‘冉’。听着还不错吧?师傅都说好听。”

半真半假的故事,由男子娓娓道来,就像是一片枫叶飘落寂静的湖面,细微的波澜触动心弦。

唐鹤点头道“好听。”

屋里的灯光昏暗,窗户没关好漏风,唐鹤起身去关紧。

谁知,风猛烈地涌进来,窗户打了唐鹤的手,她立刻缩手退了一步。

床沿的松浮看着少女,不太明亮的光线模糊了视野,记忆中的身影与少女的身影重合,松浮眯眼,试图看的清楚一点。

“我们的师父不肯讲自己的名字,因此我与师弟迟冉只喊他‘师父’。师父是木元神,我是跟着师父学习使用元气的。”

“迟冉有元神吗?”唐鹤关好窗户,坐回原位。

“没有。”松浮摇头,“我们跟随师父学习了医术,一直持续到迟冉十三岁。”

迟冉与自己正好相差十三岁。

唐鹤心念微动,正要问,松浮反而转头问她“迟冉有没有讲过你的身世?”

“问了一次,他不肯说。”

“你没有再问?”松浮拉过一旁的被子给唐鹤披上。唐鹤表情呆呆的,只是握着被子一角。

“迟冉说,只要我不问,他就永远是我的哥哥,问了,他会告诉我,但是从此以后,就算我想当他的妹妹也不行了。你不冷?”

“嗯,我不冷的。

和我一样,迟冉把你捡了回来,取了名字。师父没有收你为徒,因为他半个月后打算游历三国。而迟冉则在你两岁的时候,选择带你走。

他是对的,我们生活的地方虽然有山有水,可惜人烟少见,带你出去,才能认识另一片天地。

再后来,就是你们两个的日子了。具体怎样,我不清楚。兜兜转转,某天在黎志县看见了你们,考虑到迟冉的想法,我没有急着和你们相聚,当了一名教书先生。

苹阿,你小时候,怎么那么犟?别人推了你,你一声不吭的,我还以为你是嗓子出了问题。”

提起黎志县,唐鹤闷闷的“黎志县,是我烧的。我烧了一些……”

以杨瑞霖的身份重返黎志县时,他发现焚烧的痕迹有细微的不同。

毕竟人的火元气是不能跟真正的火相提并论的,触摸树皮的那一刻,杨瑞霖发现树皮烧了,内里却毫发无伤。黎志县大部分烧毁,小部分仅是房屋表皮损伤,甚至还有人活下来。

小部分焚烧的,便是唐鹤与袭击者相遇的地方。

叹息一声,松浮摸摸唐鹤的头顶“我知道,苹一定不是故意的。那天是其他势力发生了冲突,他们谁都杀,苹为了自保,才会放火烧他们对不对?”

“嗯。”

“苹,黎志县很多人活下来了,不要自责。”松浮见过那些先被人砍死再淹没火海全部烧烂的尸体,他知道,当地官兵在偏僻荒地挖了很大很大的一个土坑,用来掩埋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好人坏人美人丑八怪的尸体。

松浮曾经站在掩埋他们尸体的土壤上,撒下树种。

“松浮,你继续讲。”唐鹤朝他笑笑,表示自己已经舒服了。

“再后来,你哥哥进入了光义会,你们搬走了。我费了点时间,才找到你的住所,迟冉却只有去往砂国边界的消息。苹,相信我,我找你们,是因为你们对我来说,就是亲人。”

松浮的脸放大了,他认真地看着唐鹤,想传达什么。

“我是大夫。凭着师父教我的医术救人,去跟别人换消息,知道了你改名迟苹果、迟冉改名李染生……阿,不提了。

苹,现在你清楚了吗?”

唐鹤思考了一会儿,她信了“松浮,谢谢你。”

“苹,你不该跟我客气的。我也是看着你长到两岁的,也算你哥哥了。不过,我还是喜欢你叫我松浮,哥哥就免了。”

两人一起笑了。

“睡觉吧,唐鹤?我叫错很多次了,唐鹤唐鹤唐鹤。”

唐鹤还是笑,松浮打地铺后,两人同时躺下,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上。

“忘记灭灯了。”松浮起身,吹灭了灯光。

唐鹤伸手,不见五指。

“明天能不能继续讲?”

“阿,想听故事,好,让我想想。讲小火苗和小木块吧?”

“嗯。”

第四十二章 茅厕

周围很黑,既没有墙壁,也没有天空。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隐约看见前方有光。

于是她向着光前进,最后发现那是一扇闪闪发光的门,打开,里面是茅坑……

唐鹤睁开眼。

呃,她想上茅厕。

离天亮好像还有很久,等不了了。女孩蹑手蹑脚地套上鞋子,地上本该熟睡的男子忽然问道“怎么了?”

唐鹤注意到松浮在找什么,片刻后松浮道“唐鹤,帮忙把灯点上吧。”

唐鹤打了个响指,屋子亮了。

衣冠不整的松浮开始穿鞋“你想去哪,我陪你。”

“茅厕。”

“嗯,走吧。”

松浮把自己的外衣给唐鹤披上,唐鹤还给他“我不冷。你也别跟着我。”

松浮想起睡觉前给唐鹤盖被子,她当时很乖。

说实在,松浮有些失落,但唐鹤的排斥不足以让他离开女孩五米远。

男子温声解释道“我给你守在外边,以免有登徒子。”

“大半夜不会有登徒子。如果有,我会杀了他。”

转念一想,兴许女孩子是顾忌别的,松浮苦笑道“唐鹤,我也不会是登徒子的,真的。”

唐鹤直接开门下楼,她记得茅厕在哪。松浮不声不响地举灯跟过去。

其实唐鹤有点恼了。先不说有个男人跟着自己上茅厕有多别扭,问题是松浮对自己的一举一动太清楚了。

白天一起行动,松浮在离茅厕不远的地方等她才,或是唐鹤在离茅厕不远的地方等他,这也是没办法,怕走散。

好几天了,两人同吃同住,因为唐鹤被光义会盯上,小心一点这可以理解。

但夜晚的时间,人的感情总是格外丰富,唐鹤敏感地觉得,现在的关系就像是狱卒寸步不离地押送囚犯。与囚犯待遇不同的是,这名狱卒彬彬有礼,关心备至。迟冉以前跟她讲的男女有别,除了亲人都不能过多接触的话语全成了天边云彩,漆黑的夜里一点都看不清。

背后光亮使她能够看清年久失修的楼梯,男子极轻的脚步声和唐鹤一个节奏,楼梯受到压力发出嘎吱的响声。

唐鹤深吸一口气,使自己放轻松。

应该是她小家子气了,毕竟以前和程三玩闹,不也大晚上一群人结伴吗?女孩子上茅厕互相帮忙盯着男孩子,而有的男孩子,像程三这样的,反而招呼人家来看“迟苹果,快来!我保证你这辈子没见过!”

佩花和迟苹果玩的最好,遇到程三不正经,往往是佩花不干不净地骂回去。

快过年了,她要长一岁了,结伴的人年龄变大也说的通……对吧?

茅厕旁的石子多,杂草茂盛。

臭气熏天。

唐鹤关好了茅厕的门。松浮在外面等着,微光从茅厕门缝露进几缕。

“你离远点!”唐鹤真的火了,声音不大却包含怒意。

“好。”外边的松浮后退几步,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

解决了身体不适,两人回了房间,关上门。

唐鹤背对着松浮,质问道“杨瑞霖你到底是干嘛的?!我是女人!就算你是教过我的先生,迟冉的师兄也不能随时随地守着我!”

杨瑞霖有些惊讶,毕竟唐鹤很少有脾气耍性子。

他可能做错了什么,所以唐鹤才会这样的不高兴。对于一把屎一把尿养苹到两岁的杨瑞霖来说,这件事不值得生气。

杨瑞霖仔细回忆做错什么的时候,唐鹤看着他平静的脸。

可能她已经相信杨瑞霖是迟冉的师兄了,亲近了从而以为自己可以被信任,所以忘记了最开始的小心翼翼。

身无分文、不能一日千里、不知道迟冉在哪的自己,有什么资格骂杨瑞霖?

杨瑞霖低头看着唐鹤的脸,察觉唐鹤逐渐平静,他忽然觉得松了一口气,立刻说道“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唐鹤的想法我没有去了解就做了决定,让你难堪了。”

女孩沉默不语,她没想到杨瑞霖会道歉。

“唐鹤,原谅我吧。”杨瑞霖的语气诚恳,尽管他看起来就像是唐鹤的长辈。

安静了。

灯光越来越暗,最后熄灭。

屋子里漆黑一片,杨瑞霖察觉有人踢了自己一脚,是唐鹤“我不该那样说话,对不起,但我还是生气。”

谁也看不见的情况下,杨瑞霖非常开心地笑了,他喜欢和解的感觉。

杨瑞霖靠近她,能够感受到女孩轻微的呼吸透露了她紧绷的神经。

“好了,不要压抑你自己。现在你不是苹,不是迟苹果,不需要表演平凡无知。我是松浮,你是唐鹤,我们是朋友。别再想糟糕的事情,就当我们是去砂国边界旅行。”随着女孩的情绪掺杂悲伤,清淡的香味从男子身体散发,安抚人心。

不要压抑你自己。

我们是朋友。

杨瑞霖的几句话,打开了唐鹤封闭已久的话闸子“我……我怕林婶、霍青娘出事……迟冉会不会死?我从头到尾什么忙都帮不上,我还以为自己可以点火是变强了,可是我不敢杀人,那个弓箭手一出手就把我打晕了……”

她揉揉眼睛,有点困了,迷糊地讲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话“松浮,我好差……我好想程三、佩花……我想让哥哥陪我睡觉……佩花嫁给了自己不喜欢的人……好久没有见过哥哥了……”

脚下踉跄,松浮在她摔倒前抱住了她。

屋子里的香气越发浓郁,唐鹤闭眼、睁开、闭眼……睡着了。

怀里的女孩太瘦,骨头硬的硌人。

松浮将唐鹤放在床上,盖好被子。他坐在床沿,毫无困意。

“这么大了,居然和迟冉一起睡觉?”

第四十三章 两件事

一月了。

下雪是常事,纷纷扬扬的,冻死了很多人。

百姓饿、冷、面临死亡、见证死亡。

赈灾粮下发,掌握权力的官员抽丝剥茧,最后分到人们手里的,是一碗稀薄的粥。

这类事情说起来,并没有什么意思,越靠近临国越冷,死些人正常,毕竟死的不是我们。所以我们依然搓着手哈一口热气,躲进屋子里,说“什么鬼天气。”

没必要因此而指责谁,假如说门前有乞丐,大部分人都会丢个窝窝头过去积德,但是几千里外的尸体,已经不需要吃饭了啊。

“殿下……”

“好了好了,人家知道了,不去砂国了直接去临国边界,顺便赈灾。哎,我前天让你买的镜子呢?”二皇子殿下坐在青灰色的玫瑰椅上,让下属给他捏肩。

玫瑰椅一般是大家闺秀突显优雅时坐的,但严淡人穿一身艳色,翘着二郎腿反倒像坐在青楼拍卖。

“殿下,玻璃镜是砂国特产,现在边界事务繁多,想买一面全身的还需要一点时间……”下属轻轻按捏二皇子没有多少肌肉的肩膀,只觉得绵软娇贵的要碎了。

“行吧,不管多晚,都得给本殿下买来。轻点儿,疼。”

“属下该死!”

严淡人瞥了他一眼,长睫毛随着眨眼的动作俏皮的紧。

二殿下抖了抖肩,合眼道“继续。”

此人若是放在平时,严淡人早赏他五十大板整个残废了。

可惜暗卫来报,太子安插进来几个家伙,目前还没查清楚。要是歪打正着,一下子给狐狸投胎的太子老哥除了眼线,太子殿下以为严淡人是故意的,怕是日后就没有现在这么清闲了。

至于新近升为太子的大皇子,倒不是担心二丫头严淡人能做出什么大事,不过是按照惯例,哪边都盯着才能得几分安心。况且二弟是皇后所出,就算严淡人不抢,那老女人估计也不会同意。

捏肩的力度轻了些。

二皇子殿下一副闭目养神的懒样儿,脑子里琢磨近日的事情,一件件梳理。

首先是赈灾。

严淡人不打算以自己的名义解决此事。换句话说,他觉得百姓是江山社稷的重要部分,他也不喜欢冬天死很多人,但他是二皇子,便不可以有什么能力。

二皇子从来不理会朝堂之事,更不懂怎么救百姓于水火中。

指尖微动,他暗自计算什么,无名指和小指的镂空竹叶护指偶尔互相碰撞。

算上几个自己麾下的官员,还能偷着帮忙打压大户屯粮……光义会那群人最近正好忙活到临国附近,顺便让他们赈个灾应该不成问题……话说,光义会一边挑事让三国打仗,一边救济发粮唱白脸是不是有点贱?

幸好自己不是好人。

严淡人半睁眼,隐隐有笑意浮现。

可是没办法,谁让他是二皇子,说到底,吃穿用度,全是百姓的血汗。

用别人的血汗安逸享乐,三更半夜不琢磨死后报应的实在心大,尽管这类人多的数不胜数。

能救,便救一救吧。

“对了,庸医怎么没来?”

捏肩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殿下是指,给您诊治的大夫?”

“对,就是那个老头。”

“因为殿下您对他不满,所以只留下了膏药,等您心情好了再涂抹。”

“哦,现在拿来。”严淡人当场解开腰带露出伤疤,白皙大腿鲜红一片。

下属低头取药,压根不敢看。

严淡人开始抚摸自己的伤疤,似乎真的非常介意。

第二件事,迟苹果跑了。

结合暗卫的汇报,严淡人回忆着月夜的少女。她要杀他。

反应太慢。

判断失误。当时少女选择了逃跑又反悔决定杀他,少女甚至没有与其他刺客配合。一群刺客是闹着玩的吗?堂堂二皇子殿下陪傻子演戏可真特么有意思。

长的一般,不如他好看。

身材平平。

……

尽管如此,严淡人还是要让她为己所用。

元神最大的用处,并不是自身超凡,而是可以操纵巨兽,从而扭转战局。

乐渠森虽然识时务,但严淡人更希望培养出自己的心腹。

像傻子一样的少女看起来蛮合适的。

另外,有个名叫“霍青娘”的土元神似乎在保护迟苹果。严淡人对此无话可说,他接下来会疯狂整治光义会,宁可损失手下,也绝对不留一个后患!

第四十四章 尖叫

靠近临国的北方寒冷无比,南方的地域却暖似春日,经历了一小段时间冷风吹袭竟隐隐有回光返照的迹象。

二皇子殿下到达砂国边界时,乐渠森已经在处理曌国与临国的矛盾了。

一番客套下来,好糊弄的二皇子殿下凡事说好,另一边身穿貂皮大袄的乐渠森险些掀桌子走人。

两人一个扮演废物点心,一个扮演尽职尽责,消息传入洛阳,皇帝点头,一切预料之中。

北德镇。

昨天,下棋的老头吵架了,险些动手,一群老伙计,为了悔一步棋而争论不休。

大娘抓一把瓜子,每人分几个,某家和某家的相亲安排上了。

年轻的姑娘讨论了一些暗自微笑的事情。佩花跟着笑,不久后便说要回家做饭了。于是姑娘们开开玩笑,也放她去了。返家的路上,她瞧见程二拉程三商量什么,八成又是什么不着调的混账事儿。

程三焉了吧唧的,他到处找迟苹果,没有下落。林婶也了无音讯,人间蒸发似的。

“臭苹果,没良心,吃了糖葫芦就忘了我。”程三心里已经把自己当迟苹果的男人了,甚至莫名有了一种责任感。

流过北德镇的小河冻住了,孩子们砸开冰,坏心眼地挖出冬眠的青蛙。

“烤了吃!”大孩子们捡了树枝堆积,燃起了篝火。

今天,清晨的炊烟刚刚升起,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便陆续显露。

约好买菜的佩花没有来,派了一个姑娘去叫她,而后那姑娘也不见了。

姑娘们仍然买菜,挑挑拣拣。

冬日的集市比往日从容,天亮的晚,小贩来的也晚。

太阳悠悠升高,并不温暖的光芒穿过破洞的屋顶,照在霍青娘脏兮兮的头发上。

过去的历史记载着,有位帝王开启了诛九族的先河。九族分别是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后来又有了杀十族,即为九族之外,加上当事者的门下学生。

为了让一个人闭嘴,割掉舌头;为了让消息不能记载,剁了手指;怕人会逃跑,再让他失去双腿;太残忍了,原来最大的慈悲是一刀解决。

“杀了他们吧。”弓箭手面无表情地发号施令。

与往常一般的反应,人们哭嚎逃命,他带头瞄准了谁,松开手。

正中眉心——有人倒下了。

他们围住北德镇众人询问了很久,谁敢跑就杀谁,可是什么都没有问出来。他们失去了耐心。

总不能没日没夜地守着整个北德镇,哪天有人跑了怎么办?

留下最关键林婶和霍青娘,再加上程家木匠的几个亲人,其他的……安静一点吧。

母亲抱住了孩子,绝望地哭喊。

少数男人奋起反抗。

老人跪了下来。

家狗狂吠,尸横遍野。

发霉的木屋中,得知迟苹果失踪的霍青娘颤抖着,眼角流淌热泪,与脸颊的伤痕接触,苦涩的感觉反复漫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霍青娘张开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是她听见了,自己曾经厌倦的尖叫,从小镇人们的喉咙喊出。

“救命啊——”

“求求你们放过他——”

“俺真的不知道,迟苹果跟俺没关系——”

“快跑——”

她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眼泪却还是止不住。

新的密令传达,李染生咽下粗糙的窝头,轻声道“赈灾?粮食呢?”

自己都没得吃。

咕咚咕咚的沸水冒泡,李染生盛了一碗,一边暖和手,一边思索,半响喃喃道“哦,让我们抢阿……”

附近的大户贪官,应该屯粮不少,可以列个名单,挨个宰。

他正发愁国师乐渠森处理边界事务,东打一下西打一下的战略逐渐受到了限制,无从下手了,现在换个事情忙活倒是衔接的很好。

大体写了一个名单,他前前后后考虑过几种可行的方法,准备开荤了。

第四十五章 程三

小时候,他经常跑去木匠铺子,用一些碎木头做些小玩意,即使歪歪扭扭的不成样子,也很得意。

一家五口。

大哥老实,早早地跟着爹干活,一双手满是伤疤。

二哥贪玩,成天揪小姑娘辫子,拉一堆流鼻涕的小跟班,爬树掏鸟,下河抓鱼,夏天晒久了黑的像块炭。

自个儿是老幺,爹娘最疼的三娃子。

以前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鸡蛋、沙糖珍贵,可是他生病总能吃着勺子头炒鸡蛋,再喝一小碗甜甜的糖水。

据说,沙糖来自遥远的砂国。

穷,养一只母鸡,慢慢攒鸡蛋。一个鸡蛋还用大锅做吗?放勺子里,火上炒炒,烫舌头吃了,稀罕的紧。

往水里洒一小把白色的沙糖,筷子搅搅,喝完了,无论打大人小孩,全得意犹未尽地舔舔碗,再舔舔筷子。

每当这时候,二哥会流口水,大哥装没看见。

时间久了,二哥较劲,但是二哥不敢跟爹横,所以偷着打他好几次。

他当然不想挨揍,打算找娘告状。

“呸!你敢说!你敢说我打死你!”

二哥打架厉害,同龄孩子没一个不服二哥,于是三娃子也怂了,哭了一会儿,呜咽道:“俺……不说……别打俺……”

等下回有机会吃勺子头鸡蛋了,娘巴巴地看着三娃子:“咋不吃?”说完,娘咳嗽了一声。

为难的他偷着看了看二哥,二哥瞪他。

“娘……俺……你吃吧。”他不想留给欺负自己的二哥,索性谁也别吃了。

那时候自以为挺聪明的,可是娘愣住了,而后笑道:“嗨!娘才不爱吃这个,娘啥没吃过!三娃子,吃了,长个!”

没忍住,程三吃了鸡蛋。娘一直看着三娃子吃完。

真香阿。

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二哥没打他。

后来,北德镇规模变大,人多了,与遥远的其他镇子买卖多了,连同小镇的老百姓生活也变得富裕了。

木匠铺生意逐渐变好,家里能吃上白面馍馍了。

可是程三记着二哥会打人,娘把白面馍馍掰一块给他趁热吃,他没吃,转头找爹:“爹,你吃!”

爹正教训二哥,见老幺送白面馍馍来,脸色缓和不少。

二哥“哼”了一声,爹却是哈哈大笑:“好儿子!,还知道想着老子!行了,你吃吧,白面馍馍多的是!老大老二也去吃!”

晚饭,娘咳嗽个没完,爹心疼了:“让你去王大夫那瞅瞅,你就是不听!”

三兄弟嘴里塞着馒头吃的起劲,一听见爹说话,齐齐抬头。

银丝混杂在乌发间,娘的眼角皱纹不少。

程三狼吞虎咽的吞下嘴里的馒头,又抓了一个继续吃。

谁没咳嗽过?等几天就好了。

觉得自己皮糙肉厚的娘不服气,拍拍胸口止咳:“王大夫说了,得喝药。俺才不喝,没用。过两天就好了,买药还浪费钱。”

之后的日子,娘老是头晕,身体越来越差。

本来,程三和大哥关系好,但是后来二哥不偷偷揍他了,还带着他玩,程三也就整日与二哥混日子。

照爹的意思,老大学手艺学的最好,将来木匠铺传老大。

程三有点失落,可是自个儿的活计确实做的不如大哥好,至于二哥,从来不想当木匠。

“小三,将来二哥带你出去,混大钱!”

“二哥,俺不是小三。”

“叫你啥你应啥。想不想赚大钱?”

程三挠挠头:“想啊,咋赚?”

“嘿嘿,”二哥笑的不怀好意,“三儿,想赚钱就得有本金。二哥听说,大地方的窑子,能卖男人……”

“阿……那俺不去了。”

一身破布且蓬头垢面的二哥伸出胳膊一把环住他脖子:“你这熊样,卖不出去!瞎担心啥子劲!”

程三拼命挣扎,他险些被二哥腋下的恶臭熏死。

那年冬天,娘死了。

哭啊哭啊哭啊……娘啊……

十四岁的程三看见爹在喝闷酒,大哥二哥泪流满面。

寂静的屋子外,是铺天盖地的大雪。

木屑与雪花一起飘,雪花降落,木屑埋葬雪地。

他模糊地记得,浑浑噩噩的,这段日子。

“三娃子,来,吃鸡蛋,快吃阿。”

“娘你也吃……”

“娘啊,不馋这个……”

他醒了,笑醒的。

真好吃,二哥居然没揍他。

“娘,俺还想吃——娘?”

肚子叫了两声,他才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

依稀记得,二哥陪爹喝酒,大哥接手木匠铺。

眼泪冒出来,他吸吸鼻子。

再后来,爹说要走:“俺想好了,老二说的对,出去混才有好日子,一辈子当木匠木屑都能埋棺材了。”

手里拿着小板凳拼接的大哥不知道说什么,二哥说,带上俺。

程三也想去,可是爹摆摆手,道:“你们瞎跟着添乱。当老子的先去给你们探路!”

一走,三年。

落叶的季节,爹却没有归根。

长兄为父。家里的两个弟弟成了大哥程寿的担子。

程二和程三偶尔赚点小钱,但都不是什么正事。

接着是程寿成亲,三兄弟原本住一间屋子,嫂子来了,程寿和媳妇便去爹娘屋子了。

简单收拾了一下,日子继续,尽管家里多了个娘们,程二程三感觉别别扭扭的。

十八岁的程三,既不像大哥一样老实巴交,经营个木匠铺安心度日,也不像二哥,上房揭瓦,人见人厌。

迄今为止,老人对程三最高的评价是:还懂规矩。

好好洗个澡,再换身衣服,程三算利索的好男儿。

实际上,谁干净点,穿好衣服,也是人模狗样的。

不过是投胎的地方有区别罢了。

某一天,程三抬头看天,偶然发现,有人站在屋顶上,长发飘逸、浅色蓝衣微动——像仙子降临人间。

仙子看云彩,目光呆呆的,神情木讷。

他活到现在,头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姑娘。

认出仙子脚下是林婶的院子,程三躲角落,默默望了她很久。

即便玩耍时经常和女人讲话,但真的要程三去主动认识女孩,除非是刀架在脖子上他才去。

一天两天的,程三老去张望,做二哥的能不清楚弟弟那点小心思?拽着他一块掏了鸟窝,把毛都没长齐的小麻雀给林婶送过去。

正巧仙子在小院,程二顺水推舟招呼一块玩。

林婶何等精明,白菜哪能被猪拱了!她刚要归还掌心柔软的小麻雀,便听见方才挥拳生风、侧踢凶悍的迟苹果应了一声,出门了。

“哎?苹果!唉,早点回来!”

“好,会的。”

苹果……

程三记住了。

意想不到的是,仙子要求单独和程三说话。

“咳,二哥……”你先走吧。

二哥对他使了个颜色,麻利地快步离开。

“咳,我二哥,走了。你叫苹果吗?俺叫程三。”下意识地,他拉了拉衣服。

仙子的皮肤比其他姑娘白一点。衣服俊。眼睛颜色深……不愧他觉得俊的女孩。

“我叫迟苹果。”仙子平静地看着他,“你之前为什么监视我?”

第一句话,程三觉得“我”这个称呼不错,他以后也得说“我。”

第二句话,程三懵了:“什么是贱屎?”

“你之前看我。”

程三的脑子抽了一下,道:“俺……我能看出你是谁。其实我当时就知道,你叫吃苹果。”

女孩的眼神莫名冷了。

“真的啊!俺有火眼金睛……那啥,苹果脆,听说好吃,甜……你吃过吗……应该像糖葫芦……”

不管怎样,这姑娘算是勾搭上了。

由于程三整日被二哥耳濡目染,他与迟苹果熟悉后,混子的性格越发张扬。

以往经常待一块的朋友,皆惊讶程三最近没脸没皮,当着迟苹果除了不说脏话,其他的啥也敢说。

而且揪姑娘小辫子的事,其他人会干是正常,一向懂事的程三居然去揪迟苹果的头发……

“俺滴娘阿,你们是没瞧着,那迟苹果一巴掌就把程三撂倒了!跟打竹竿似的!”同伴表演迟苹果挥胳膊和程三倒地的衰样,一群人哈哈哈笑疯了。

在场的程二笑归笑,不吱声。

回家躲大哥大嫂,俩兄弟盘算。

二哥恨铁不成钢,道;“不争气!还能让娘们打了!你就是搞到手也镇不住!”

程三丧气,摔的那一下倒是不疼,难受的是丢脸。迟苹果的头发顺滑,黑亮黑亮的,程三喜欢的紧,忍不住揪了,打趴地上他都没反应过来。

“打了打阿,我才不管哩。”程三小声嘀咕,“将来我娶了,是我的,我婆娘是仙子,谁婆娘有我娶的迟苹果俊……”

第四十六章 元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夜幕下,欢乐的声音久久不停,食物的香气扩散,驱逐冬日的冷意。

身处其中,与松浮一同感受这份热烈的幸福,我忍不住笑了。

十六年了。

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十六年了。

我觉得,自己的存在很有意义。即便身为苹的自己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充满了意义,像是蚂蚁爬过一个个小石子一样,有意义。

每每在心里,思考我过去的岁月,都会有一种匆忙的感觉,指缝流逝的细沙粗糙或温润……难以形容。

我是苹、迟苹果、唐鹤。

我是孤儿,但又不是孤儿,因为有哥哥迟冉,既然有亲人,就算不得孑然一身。

过去的十五年,哥哥一直叫我“苹苹”,以前不觉得多特别,现在才发现,能见到迟冉,能有个人喊出我的真名“苹”,是多么难得。

松浮说:“不需要太在意名字,那代表不了什么。”

松浮也是是杨瑞霖,迟冉也是李染生。

他说的对,名字代表不了什么。

可是我从来没有喊过哥哥“李染生”,对我来说,李染生是一个陌生的人,李染生可能是光义会的某个厉害人物,而迟冉是苹的哥哥。

相应的,我觉得“杨瑞霖”带来一种深不可测的压迫感,但每当想起“松浮”,好像又只是一起赶路的伙伴,尽管我看着松浮的脸,他依然会莫名地微笑。

“看来,春节你得和我过了,唐鹤。”松浮的眼神有一丝丝期待,“我是迟冉的师兄,你是迟冉的妹妹。你和我,算是亲人吧?”

眼前的男子,眼角小痣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让一张本该严肃的脸显得儒雅温和,若是只看没有黑痣的侧脸,挺立的鼻尖和眉眼的冷漠会令我敬而远之。

“嗯……算,你是我的,亲人。”我别过脑袋。话出口,其实自己也不确定。

松浮是我的亲人吗?

他曾是一个令我尊敬的教书先生,现在则是打破了我对他的认知,成了一个神秘的木元神拥有者。

书房里,记载的木元神,无迹可寻,而松浮却每天带着我使用木元气行走于半空,我甚至都快要习以为常,不管是少见的元神拥有者,还是书中才有的木元神。

今晚,我们漫步在喜气洋洋的大街上,向砂国边界前进。

“太好了。能成为唐鹤的家人,我很开心,真的。”松浮开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揪住了我的衣角,无形中拉进近我们的距离,“现在说或许早了些,唐鹤的生辰,想要什么东西?过年我会给你压岁钱,不过生辰的话,如果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兴许更好……”

我快速走了两步,想也不想地拒接道:“不用。松浮,别给我压岁钱和其他东西,我不用那些的。”

衣角的拉扯消失了。

“唐鹤,我只是想尽点心意,毕竟十五年了,我没有好好照顾你……”

松浮变换语气,听起来愧疚又悲伤,他总是面面俱到地解释——让我无法开口,或者说,根本没有理由反驳。

我不能说,自己是迟冉捡的,松浮完全不需要负责之类的话。方才说了,我们是亲人,现在又说自己是迟冉的妹妹,跟松浮没关系,未免太难听了。

而且松浮一个人度过这么些年,应该挺孤独的。

阿,我还是当哑巴吧。

家家户户贴了春联门神,卖货郎推小车,车上扫帚、针线、木梳……应有尽有。人来人往,偶尔擦肩而过,身后的松浮伸出一根胳膊护着我,我只是走的更快了。

他经常去牵一下我的手,然后放开,等我转头看他,松浮便低声笑着问我喜欢什么,指指道路两边的小吃或玩意,介绍吃法和用处。

大多数时候,我只是摇头,连同他塞过来的银纹票也拒绝。

松浮始终微笑,俊美的面容波澜不惊,似乎对我的拒绝习以为常。

这样的我,太讨厌了。像一个恃宠而骄的女人。但我没有办法,对松浮产生更多的感情,即使他是迟冉的师兄。

若是以前,我恐怕已经完全信任松浮了,可经历了黎志县烧毁与北德镇试炼,噩梦时常光顾。梦境里,不断逃命、害怕痛苦的自己深深地刻入骨髓,如那日浸泡在药罐,腐蚀殆尽。

越是松浮这样美好的存在,越是危险。

而且用麻雀传递消息,我也一直怀疑,松浮是在糊弄我,偏又无法直截了当地对峙。

不知道青娘姨、林婶怎么样了?

迟冉以李染生的身份在北德镇行动时,教头他们各种行方便,可迟冉一走就开始捉我和青娘姨,如果不是他们暗地里给迟冉下绊子,那么很有可能是光义会被其他势力侵占了北德镇的地盘……下一步,会做什么?

我心如乱麻,一会儿害怕失去音讯迟冉已经遭遇不测,一会儿担心林婶和青娘姨的安危。

林婶会做清水炖乌鸡,蒸鱼浇上汤,猪头肉切了沾调料,馄饨饺子馅不重样……

青娘姨刀枪剑鞭样样会玩,爬树比我快很多……

好想她俩。

半睁着眼回忆,没留神,左脚踩上右脚,幸亏松浮扶住我,不然得摔跤。

“谢……”

“唐鹤,不用客气的。”松浮蹲下,看了看我的脚,确定没有受伤后才站起来示意我继续走。

好了伤疤忘了疼,我依然神游天外。

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可以嫁人了。

男女之情,我并不是不懂。

比方说,我喜欢程三。

我喜欢程三的死皮赖脸,我打他他不还手。北德镇少见甜食,程三有了吃的,一定会给我,宁可自己一口不吃。

一次,脸红的程三偷偷夸我是“仙女”,他说迟苹果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我当时听了特别开心,迟冉会说我长的还可以,但绝不会夸我漂亮,而程三可能是没见过外面的女孩子……我不管,好开心。

可是我不敢表现出来,程三给我吃的,我就全部吃掉,即使以前迟冉也会给我准备零嘴,但感觉就是不一样。

程三没脸没皮,不管旁边有人没人都说,迟苹果是最好看的!我会板着脸,装作听不见,回小宅院关上门才捂脸笑出来。

林婶和青娘姨知道程三老缠着我,所以偷着吓唬程三,我当时想,要是程三因此不找我玩了,我就不喜欢他了。第二天,大家碰面,一起爬山摘蘑菇。迟苹果一向沉默寡言是众所皆知的事情,除了佩花总是愿意和我在一起,就只有程三主动跟我说话。

很奇怪的,其他人,尤其是男孩,总避着我,然后对程三挤眉弄眼。这种时候,程三会让他们滚,再笑嘻嘻地凑过来。

摘蘑菇也是如此,我和佩花专摘一种淡棕色的蘑菇——枞树菇。

枞树菇有“放一片,香一锅”的传言。曾经有一次林婶让我帮忙清洗,洗的时候,指头上满是粘糊的红色液体,林婶说这种的味道相当好。

正摘着,程三磨磨蹭蹭地凑近,道:“山上说不定会有蛇,你们两个女孩子不安全。”

佩花不屑地“哼”了一声,问我:“迟苹果,怕蛇吗?”

我摇摇头。

“听见没?用不着你,去去去,一边玩去。”

佩花完全是看小孩子的眼神看程三。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好笑又难过,程二真娶了佩花,佩花是程三嫂子的话,程三对佩花来说,确实是小孩子了。

现在佩花不知道过的好不好。

“你现在说不害怕,等会儿吓得腿软了我可不管。”明明是对着佩花示威,程三却有意无意地瞥了我几眼。

我有点小开心。

青娘姨武功那么厉害,程三也不怕挨打,还来找我。

“呸,你本来就不是来陪我的,少在这装。你二哥呢,今天怎么没来?”

“大哥叫二哥去木匠铺搬东西。行了,你给挪个地吧。”

佩花跟其他姑娘摘蘑菇了,程三挠挠头皮,不好意思地拿过我手里的篮子……

程三和他哥哥程二很相像,不过程二是处处留情,才招惹了佩花。

……

佩花成亲的日子。

“苹果,你喜欢程三吗?”

我看着佩花,佩花还是低头。

“苹果,你别那样看我。

我喜欢的是程三的哥哥,程二。”

佩花流泪了,她笑了笑:“我之前想,有一天你叫我嫂子,会不会感觉不好意思?”

“你们都觉得程二不好,他是个混子,不种地,不养鸡,也不会像程寿一样,当木匠,还带着弟弟程三到处玩……他就是混账。”

“一开始他带着我们一群孩子玩,有什么好吃的,他掏了钱买了先给我们吃,我就觉得他是好人,我在家里根本吃不到那么好的东西……”

她越说越伤心,我用手指帮她擦泪,泪水顺指尖流下。

“苹果,我问程二了,我说,他要是愿意,我就跟他跑。

可是他不愿意,为什么,他都二十岁了,反正讨不上媳妇,他肯定觉得我像……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他喜欢小姑娘,喜欢像我一样年轻的,但是他没钱啊,他娶不起我。

呸!呸!呸!我明明根本不稀罕他有没有钱。”

她的妆花了,可是佩花完全不在意的样子,随手抹了几把,眼泪一个劲地流。

“佩花,别哭。”

“苹果,我知道你懂我。程三再不正经,可是他对你好,对你好的人……人心是肉长的啊……”

……

佩花、程三那样的普通人遇上刀尖舔血的刺客,该怎么办?

我猛地停顿脚步,身后传来松浮的声音:“唐鹤,怎么了?要买东西吗?”

“没事,”我拉住松浮的衣袖,对他笑了笑,“你怎么一直跟在我后面,并排走吧,感觉好一点。”

他眼神惊讶,很快转为惊喜。

我仅仅是流露些许寡淡的笑容,便换来了他灿然的表情:“好。本来是怕有人会撞到你,不过这条街人少一些应该没事的。”

第四十七章 钥匙

北德镇。

守卫送饭时,踢了一脚地面平躺的躯体,见她没有反应,附身探了探脖颈脉搏。

没死。

放下盛着面糊糊和窝窝头的碗,守卫正打算出去继续看守,忽然听到细微的声响。

“还……”

守卫冷冷地看向霍青娘,右手握住腰间的佩刀。

“几个人……活着……剩下……几个……”

这个身体的伤口大都溃烂了,尘土掺血,原本深色的衣服一块灰蒙蒙一块深褐色。女子的长发凌乱打结,因为守卫嫌审问时总是看不清女子的表情是否变化,图方便直接剪去了一半,手艺不敢恭维,可以用很经典的一句话来形容霍青娘的头发:“狗啃的。”

守卫费劲地听清了她说的话,回答道:“三个。”

程家木匠程寿的媳妇,弟弟程二程三。

北德镇,活着三个人。三个人被关在一间屋子,有人负责审问有关教书先生、木匠、迟苹果的事情。

“霍青娘,你冷吗?”守卫只是暂时担任看守霍青娘的工作,他真正的本事不止是看门人,“下了一场大雪,我猜,现在只穿了一层薄衣的你应该特别冷。其实外边的人,比你好点,虽然全身盖着雪,可是已经不知道冷了。”

女子挣扎了一下,身体断掉的骨头在尖叫,伤口一点点裂开,变得鲜红:“不得……好死……你们……不得……”

守卫不以为然,干这行被人咒两句也正常。

“你变成现在的样子,活该。背叛光义会,还不肯认错,一直想跑——无用功。既没有迟苹果的消息,又不值得再被信任,你觉得自己能活多久?”

“呵,呵……”霍青娘笑了,放在以前,她一定会拼命证明自己的价值,她想活,可是现在,“杀了……我……我等……你们死……”

她咬牙切齿的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满是伤疤的脸,唇角溢血,牙齿红了。

但守卫看得出来,霍青娘在笑。

松开摸刀柄的手,守卫活动脚腕,向前踢打。

碗翻了,霍青娘彻底闭上眼睛。

“吃饭吧,疯子。”守卫说了最后一句话,霍青娘听见了,很快,一些东西消逝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木门吱嘎关上。

虚幻的梦境里,霍青娘靠在小宅院紧闭的大门前,摸索到一把大铁锁。

“苹果……林婶……我没带钥匙……你们在家吗?”

敲门声回荡,伴随着她孤单的询问。

*

北德镇原本是零散分布的小村落,后来人多了房子多了才慢慢被称为“北德镇”。

不过因为北德镇周边多是小山丘,限制了发展,所以百姓生活依然没有大的改观且与其他城镇的交涉罕见。

远离了北德镇,一路跋涉的松浮和唐鹤目前处于广陵城内。

外边的声音嘈杂,鞭炮烟火声响不断,灯火通明,歌舞奏乐一个不差。

反正睡不着,唐鹤提议连夜赶路,但松浮不同意,他认为至少应该休息一下。

“你累了吗?”

“唐鹤,我没有关系,但是,你胳膊的伤口虽然结疤,好了,我知道你身体还不错。不管怎样,我认为你该休息,乖乖睡觉好吗?”

松浮坚持的事情,往往都会如愿。此刻,他定定地看着唐鹤,眼神温柔而坚定:必须休息。

“好吧,松浮。”唐鹤踢掉鞋子,潦草地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一个球,“你别忘了,睡前故事。”

唐鹤躺在比往日宽敞的大床上,暗自感叹大地方的客栈好太多了。

把少女乱丢的鞋子对齐摆在床边,松浮解开衣带,道:“放心,我不会忘记的,今晚,我讲一讲‘凤凰’如何?”

“好阿。”

“凤凰,是吉祥和仁爱的象征,传言,只要它一出现天下就会太平。

雄者为凤,雌者为凰。

《尔雅·释鸟》郭璞注,凤凰外形特征是:“鸡头、燕颔、蛇颈、龟背、鱼尾、五彩色,高六尺许”。

它是尊贵的天鸟,自然也有许多讲究:‘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五行属火。”

他观察着唐鹤的反应,少女昏昏欲睡,一脸懵懂,松浮只好无奈笑笑。

引经据典的文绉绉符合凤凰的尊贵身份,但对唐鹤来说,听故事的感觉大大折损,她了无兴趣,反倒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

“那哈阿……我是火元神,可以浴火重生了?”

“嗯,是啊,浴火重生。”松浮微微笑了,看向窗外绽放的烟火,照亮了他,“可惜不论浴火多少次,都是转瞬即逝的。”

屋内香气渐浓,唐鹤沉沉睡去。

“唐鹤?”

她睡着了。

松浮坐在床沿,轻抚少女的脸颊。

少女的皮肤有些粗糙,干冷的空气损伤了过去那个可爱婴孩的无暇。

“你是凤凰,我是梧桐。练实成砂,醴泉化冰。”

“我怕你厌我、害怕我,所以先把你托给迟冉,等你长大了……”

“我是迟冉的师父,而不是师兄。麻雀传信是假的……”

不知道是第几次的低声呢喃被烟花爆竹声掩盖,松浮收起笑脸,眼里满是执念。

第四十八章 梳头

“松浮,迟冉为什么给我取名‘苹’?”

“这个阿,”松浮帮唐鹤梳头发,一丝一缕格外用心,“其实原本是我的意思,一叶浮萍归大海是句诗来着。

原先的住处,修了一方圆形水池,夏天撒一把鱼饵,红鲤鱼聚堆冒头抢食,墨绿的浮萍随波纹荡漾,很是好看。”

镜中,男子将女孩的乌发松垮垮地扎起来,散发自然地垂落耳边,他俩在镜子里对视,又错开。

“唐鹤,这样可以吗?”

“挺好的。”

“嗯,我觉得松松的比较有趣,你看,你的脑袋圆圆的……”一边比划,一边抚摸发尾,松浮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心思了。

对于松浮,唐鹤其实隐隐觉察了什么,但她心有所属,再者松浮是迟冉师兄,便是觉得怪异,也得劝自己不去多想。

“是有点圆。既然是因为浮萍取名,为什么变成了苹果的‘苹’?”

“苹果可爱。”

“所以,我的名字是你取的?”唐鹤回头,向上仰视松浮,黑眼珠泛光。

松浮微笑。

昔日,一位母亲哭泣地指着腐烂的苹果说,孩子叫“苹”。

今天,化名松浮的杨瑞霖面不改色地回答道:“对,我取的。”他静静地观察女孩的表情,若是捕捉到厌恶……阿,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许自己会一笑置之。

唐鹤咧开嘴,道:“该我给你梳头了,松浮大师兄。”

唐鹤站起来让出位置,松浮坐下,过程中,唐鹤身上的香包散发幽香。

这是松浮给她做的。倒不是亲手缝的香包,他只买了个好看的花样,塞了自己掌心长出的小花。

主要作用安神。

柔和心境下,一花一草皆是美丽,身旁人便也看着亲切。

此时,唐鹤穿一身深蓝色衣袍。在她这个年纪,稍显古板的打扮往往是小姐们不会选择的,但因为赶路匆忙,当时未带其他换洗衣物。松浮要给她买,她也只好挑了便宜的衣服,虽然后来被松浮和店家换成了相似样式料子更好的衣服,价钱略贵。

而松浮的衣服常年灰色,却是用青丝绣了云袖,白色腰带紧紧束住他月牙色的中衣,翩翩公子,样貌风度比迟冉年轻多了。

兴许是学医的会保养吧。

拿着一缕乌发,唐鹤问道:“梳的松一点吗?”

“随你心意。”

唐鹤对镜中的男子不客气地笑笑,男子的脸色僵硬了一瞬:“怎么……罢了,随你,听说女孩子喜欢互相编头发,看来不假。”

“嘿嘿。”唐鹤以前经常用迟冉练手,现在才不怕惹松浮生气,她手艺不错的。

扎了几根小辫子,唐鹤握着松浮的头发,忽然想起之前刺杀的二皇子严淡人。

话说,那家伙,真像女人,比女人还女人。

不过,为什么光义会要杀二皇子?

二皇子严淡人素来不争不抢,且无能无德,若是为了扰乱边界,让二皇子去边界反倒能帮上光义会的忙……会不会是,皇位之争?

迟冉以前讲过很多关于皇子互相争斗,哥哥杀弟弟、侄子杀叔叔的故事,一个词来形容——惊心动魄。

她把那些谁杀谁的历史当故事听,毕竟古往今来死的人太多了,以前想着,迟冉和自己好好的,便是一切都好。

现在变了,唐鹤希望林婶、霍青娘、佩花、程三平平安安的,可以的话,松浮也平平安安的,他好像吐过血呢。

“松浮,你身体不太好吗?”

“我?呃,很好阿。”

“你吐过血。”

“哦,那是因为看见你,高兴坏了,一时充血。”

唐鹤没笑,以为松浮不想跟自己说,转而道:“松浮不正经。我有个朋友,和你一样,说什么看一眼,能知道别人的名字。”

“男的女的?”松浮随口问了一句。

“男的。我不知道他叫什么的时候,他就知道我叫苹果了。他说自己有火眼金睛。”

简单地将小辫子和散发绑起来,唐鹤自认为不错,可惜松浮不适合这个样子。

“唐鹤。”

男子的声音突然沉下去,唐鹤呆呆的,刚想道歉,就听见他说:“他是谁,告诉我。

他能知晓你的名字,如果不是光义会的人,那么很有可能是其他势力介入,导致你在北德镇遇袭。”

男子一手搭在桌上,一手放在膝盖上,束高的头发有些歪了,但不耽误他摆出认真的表情。

“唐鹤,别不说话可以吗?我不清楚你和迟冉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救你是希望你平安。我本来猜测迟冉在光义会犯了错误,现在看来,有其他……”

“是我的朋友。”

漫长的对视。

“好,唐鹤的朋友,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这个,”他指指自己的脑袋,“好像有点偏,能再梳一下吗?”

松浮选择了妥协,他从不会跟年轻的唐鹤计较什么。

唐鹤沉默,拆开松浮的头发。

*

临国边界。

负责解决矛盾的国师乐渠森最近深感疲惫。

查探到是名叫“光义会”的组织暗中捣乱后,他一番调查抓捕,渐渐得知,光义会的左使似乎在故意挑起混乱。

与此同时,北方接连发生大户仓库被抢,人死财空的事情,再一番调查,还是光义会!

不仅如此,骑马的士兵带来了二皇子殿下将于近日抵达临国边界的消息,要求国师早做准备迎接。

据说,二皇子殿下的行李比来时多了一辆马车。

“败家子。”身旁没有其他人时,乐渠森冷冷地哼了一声,展开手中的纸页。

新一封家书,写明了有十五岁乐家少年成为火元神拥有者——呵,若是里面出现了可以继承家主之位的千里马,乐渠森会把赏识千里马的“伯乐”与马一起做掉。

果然,家主的位置交给自己的后代才是最合理的。

此行结束,乐渠森打算再纳一名小妾,毕竟他在确定乐彼的血脉前,是不会再碰白秀温了。

长时间以来,乐渠森拼命地想要得到国师应有的地位和权利,如今在后代上栽了跟头,真是可怜。

第四十九章 洗澡

跨越几座城,松浮与唐鹤抵达砂国边界,期间,两人遇到了检查的官兵,大部分被松浮用迷香解决了。

昏昏沉沉的官兵睡一觉醒来,往往会发现身旁有一朵淡紫色的小花骨朵儿。

仅有一次,二人在夜晚遇到了土元神袭击,准确的说,是不小心波及了。

其实官兵排查,主要目的是为了防止土元神伤害百姓,虽然乐渠森尽心尽力地促进两国和谐,却也难免在清扫时留下余孽。

哪怕朝堂受到再多排挤,国师乐渠森依然懂得一致对外是多么重要。这绝佳的思路使得当今圣上对乐渠森的看法不仅仅是火元神的血脉,当然,自以为真龙天子的皇帝对于类似传说一般的五行元神有着些许排斥,不过现在的皇帝还未有更多的表现。

时间转回松浮与唐鹤遇到袭击的那晚。

两人发生了小小的矛盾,大抵是唐鹤要洗澡,松浮准备守在门外,但唐鹤坚决不同意,并且要求松浮也去洗澡。

“松浮,你已经不香了。”唐鹤的表情非常严肃。

犹如行走香囊的松浮处于砂国边界,整天风吹日晒,被沙尘洗脸,体香消失的一干二净。

即使互不嫌弃,他俩也很清楚自己和对方身上带了几斤土。

唐鹤暗想:若是霍青娘说不定会如鱼得水……

闻言,松浮明显迟钝了一瞬,疑惑道:“我,不香?”

“对。”唐鹤继续严肃。

一贯呆板的女孩不像是在开玩笑,松浮抬起胳膊使劲皱了皱鼻子:“哪有……咳!是衣服咳!咳咳!”

咳嗽一阵,松浮有点难堪,后退几步远离唐鹤。

他真的,臭阿……

“好吧。我帮你打水,这个不可以拒绝。”

唐鹤笑了:“嗯。”

幸亏是松浮,如果是说迟冉臭了,迟冉估计会脱掉外衣丢向妹妹——最后把两个人的衣服全洗了。

向客栈要了热水,松浮一间屋子,唐鹤一间屋子,各自清洗。

泡进热水,唐鹤闭上眼睛,让热水没过头顶。这样可以一起洗头。

全身的皮肤猛然张开了毛孔,长发漂浮水面,黑乎乎的一片。

屏息片刻,她冒头喘气,开始搓搓搓。

很小的时候,她好像是跟迟冉一块洗澡,后来她长身体了,迟冉就乖乖地避开,并且教苹:“哥哥的身体你不可以看,你的身体哥哥也不看,好不好,来,拉勾。”

自己是怎么说的来着?

隐约记起某些怪怪的话,唐鹤选择忘记。

盯着自己白净的小腿,她伸手对比,常年暴露在外的手部肌肤明显黑了一些。

使劲搓了两下小腿,搓过的地方似乎更白了。

洗完澡,擦净水,唐鹤觉得自己变轻了。

然后是套好衣服,出门,唐鹤披散头发,脑中闪现恶劣的想法。

唔,如果现在去敲松浮的屋门,他会不会长点记性?

“算了,放过你。”唐鹤自言自语,否决了坏主意。

游荡一会儿,土元神的闹事者来了。

三个大汉,骨架子大,实际上并不健壮。

没有几盏灯的夜晚,她靠在二楼的栏杆上,唐鹤眼睁睁地看着店小二安排了三个大汉的住处,三个大汉说,他们要吃肉。

店小二为难道:“客官,今日的荤菜卖完了,要吃得等明天。”

“俺们现在就要吃!”

“素菜还有……”

“肉!听不懂啊!”其中一个大汉直接砸烂了一扇门,把房客吓坏了。

大汉砸了门,打了店小二,上二楼继续找事。

唐鹤看明白了,故意的,三个大汉根本不打算住下。

二楼,唐鹤与大汉正面接触,大汉吼道:“娘们让道!”说罢,走了几步,抬手砸烂一扇门。

仔细观察了大汉挥拳的动作,唐鹤认为这是一名土元神的拥有者,因为他手心洒出了一些土。而且此人应该武艺不高,挥拳的姿势不太对。

等等,他砸的门……

松浮其实听见了一楼的异动,当时他在擦身体,擦着擦着,觉得还是很脏,又用小盆里存的清水洗了洗几个部位。之后,是一句“娘们让道”,他刚刚穿上上衣。门砸烂,木块乱飞之际,他急忙摸到了裤子,可是已经晚了,无意间与动作依然悠闲的唐鹤对视,随着女孩的眼神移动,松浮的心境产生了变化。

匆忙套上一件衣服实际上来不及穿裤子的松浮微微一笑,道:“……唐鹤,别看了。接下来,会很残忍。”

前一句尚且温和,后一句冷冰冰的杀气四溢。

后知后觉的唐鹤别开眼,转身走向楼梯。

另外两个大汉噔噔噔地跑上来,忽略打响指的声音,一团火焰照亮中年大汉沧桑的面孔,带胡渣的嘴角抽搐几下。

“娘们滚开!”

一名大汉习惯性喊道,身旁的同伴赶紧拉住他,并且朝唐鹤难看地咧开嘴。

女孩的双眼在火光的映衬下,像野兽一般闪烁亮光。

“俺们是无心的,无心的,只是想拆这个客栈,没有想打的意思,同为五行元神,交朋友哈哈……”

唐鹤转转眼珠,她猜,这俩人的武功是半吊子,靠火光暼了一眼俩人的腰间,倒是没有霍青娘的土包袋子。

“你们也是土元神?”

咧开嘴的家伙偷偷看向唐鹤的身后,他俩不是土元神,完全是那名土元神的跟班,虽然见识了不少的斗殴,但这火元神还是第一次见。

“是,是,我们也是。”咧开嘴的家伙额头冒汗,等土元神的老大过来就好办了。

第五十章 火球

砸门的土元神壮汉抓一把腰间的沙土挥洒,周身瞬间凝结了坚硬的土块,跃向衣襟大敞的松浮。

避无可避的松浮拢拢衣服,缓慢地歪歪头。

*

客栈伙计喊来了帮手,住宿的旅人大部分跑了出去,小部分则是不巧住在二楼,只能缩在被子里伸长耳朵的倒霉蛋。

一时间,客栈院子有许多人举灯照明,星星点点的暗淡光影偶尔晃过唐鹤的后背,

楼梯上,唐鹤伸着冒火的手,下了一级台阶,问道:“你们杀过人吗?”她努力使自己的表情更冷酷一些。

对于普通人来说,五行元神的拥有者,就像是妖魔鬼怪,披着人皮的狼。

咧嘴的男子身体明显变得僵硬,身旁的同伙忽然想明白了此刻的处境,但仍然决定狐假虎威一番:“臭娘们,快滚,不然俺把你用土活埋!俺看你是不知道爷们的本事!”

狗仗人势,他们跟着土元神老大,往常遇见似唐鹤一般的小姑娘,早就祸祸了。

“你活埋过人?”

唐鹤又下了几级台阶,她绷紧了神经,丝毫不敢放松,哪怕对方表现怯懦和粗鄙。

咧嘴男子不清楚这女人是什么来路,琢磨着是不是该直接跑,可万一土元神的老大正好赶来他肯定没好果子吃。

她一半脸被火映照发红,一半脸处于黑暗眼睛却是亮的吓人,在嘈杂的人声中,悠然道出自己的判断:“哦,你没有。”

眼看着唐鹤接近,自知无能的咧嘴男子退到同伴身后。少女看见他退后,顿时胆大了不少。

巨大的破碎声与男人的惨叫声从一侧传来,两个大汉猛地抖了一下,唐鹤只是朝声音的方向微微偏头。

在楼梯三人看不见的地方,土元神壮汉被藤蔓勒断了胳膊,张开嘴巴惨叫时,绽开的紫色小花顺藤蔓塞进壮汉的喉咙。

而浑身是水的松浮慢条斯理地整了整松垮垮的里衣,他的衣服差不多穿好了。

重物落地,惊慌的旅人、不知所措的店小二、急急忙忙赶来的老板,守着壮汉满是土渣的身体围观。

二楼掉下去不至于死掉,但壮汉却眼神空洞地睁着眼睛,不眨一下。

众人只瞧见了壮汉从二楼房间飞出,却没注意到黑暗里开始收拾东西的松浮。

连夜赶路是他与唐鹤眼下最好的选择。

“你们,从哪来?”她试图看清两个大汉的脸,“刚才上来的人已经死了,快点说吧,要不然你们也会死。”听起来像是在为二人考虑。

这样的说话方式,真不知道学的是月夜时二皇子严淡人,还是现在朝夕相处的松浮。

“瞎说!老大可是土元——”咧嘴男子赶忙捂住同伴的嘴,同伴尝到了汗津津的滋味,发现咧嘴男子手心冰凉。

别说了,不要激怒她。

两只手合拢贴紧将火焰熄灭,再分开,中间是一团翻滚的火球,自下而上照亮少女面无表情的脸:“他死了。我说死了,就是死了。”

唐鹤相信松浮的实力。

既然松浮已经解决一名土元神,那么接下来等松浮穿上裤子,应该会过来帮忙。

相比唐鹤有得力帮手,两个只是普通人的大汉明显气势虚。并且因为客栈找的人聚集一楼,虽不敢上楼梯,吼两嗓子的本事还是有的。

“俺们,是砂国人!”咧嘴男子不笑了,“你们曌国人来我们的村庄烧杀抢掠!所以俺才跟老大来砸客栈……你放过俺们,俺们只找一个人,杀了他,俺们就回砂国!”

“对,俺也是,俺要杀李染生,他是带头杀人的混账!他杀了俺老娘!”

一时间得到的消息太多,唐鹤下楼的动作卡住了。

砂国人……李染生……曌国和砂国有矛盾?

但“李染生”是迟冉在光义会的化名,所以迟冉要做的任务是去砂国捣乱?

混乱的思考中,她察觉了对自己而言最关键的一点:他们要杀迟冉!

“你们,知道光义会吗?”

“知道知道!李染生是光义会的走狗——”

闻言,她再没有任何犹豫,少女对着二人,抛出了火球。

动作流畅自然,如同过去和北德镇的朋友互相丢沙包,砸中谁,谁下场。那时候,唐鹤的准头很不好。

两个大汉中,靠后的那名转身要跑,站前面的却是瞪大双眼,向后摔倒。二人撞在一起,阶梯磕伤了眼鼻,眩晕席卷。

火球爆燃,烈焰之花于楼梯过道绽放。

等松浮背着小包裹来寻唐鹤,看见的便是轰然烧毁的楼梯。

少女转头,身后的火绚丽地侵占视野,随之而来的是两个壮汉极其疯狂的尖叫,火光照亮了松浮。

一向温和的松浮笑道:“我们该启程了。”

他伸手拉着她,一起跳下二楼,躲避人群跑远。

什么都不问,唐鹤反而觉得不舒服。

她任由松浮拽走自己,脑中回忆方才的场景,仿佛是梦……

唐鹤杀人了。

迟苹果杀人了。

苹杀人了。

第五十一章 下下下辈子

荒凉的树林里,他俩拉着手跑了很久很久,松浮扫视四周,确定没有人跟上来。

“呼,唐鹤,受伤了吗?”他喘气有些厉害,背靠僵冷的树皮调理呼吸。

“我挺好的,你呢?”

松浮坐下来,朝唐鹤笑笑:“没事。暂时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

“嗯。”

“坐下吧。”松浮指指身旁的地方。

唐鹤依言坐在松浮的旁边,靠着同一棵大树。

片刻后,她慢慢抽回一直牵着的手。

松浮微笑地注视两只手分开,然后盯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修长的五指卷曲,握拳,思考应该闲聊什么。

“松浮,如果在砂国附近,找不到迟冉,我们该怎么办?”

“再去临国。”

大海捞针。

唐鹤沉默了,松浮拍拍她的肩膀,道:“安心。闭眼休息会儿,启程时我叫你。”

少女闭目,又睁开眼睛,脱掉外衣。

“怎么了?”

“你只穿了里衣。”唐鹤把自己的衣服盖在松浮身上,“我是火元神,不冷的。”

难得的体贴,让松浮感到些许意外,他不笑了,静静地欣赏女孩略显稚气的脸展现了成熟的稳重。

他不知道唐鹤有没有杀过人,或者说,杀过多少人。

松浮不希望唐鹤体会太多血腥,他认为一些经历是必要的,但是总难以避免地想要尽善尽美地把眼前的少女保护的万无一失。

这就是他几千年来所做的事情。

人的一生转瞬即逝,他怕自己伤感,不再与人交心,但唐鹤是可以重逢的,即使唐鹤忘了,至少不是真正的分别。

唐鹤的第一世。

天地初始,五神创造了丰富多彩的世界。

金神赋予猴子新生,树上的顽皮劣猴落到地面成为了人。

木神走过的地方,青草遍布,花开朵朵,一棵又一棵大树拔地而起,向天致敬。

水神慵懒,某日于半空坠落,成为北方的汪洋大海。

大地崩裂出现峡谷,山川起伏高耸入云。

湖泊河流交错,人们依靠丘陵盆地有了落脚之地。

巨大的圆形树冠通天,一只羽翼鲜艳的鸟儿立在树枝上,猛地喷了一口烈焰,将梧桐树干点燃。

梧桐的叶子轻晃,一个人的五官从树皮浮现,鸟儿鸣叫几声,奔向自己的主人火神。

“你吓到她了,木。”

……

唐鹤的第二世,他找到乞丐的她,以兄长的身份呵护她长大。

当最后的时间到来,衰老的唐鹤略带惊讶地虚弱说道:“你没有变老。”

他走过去,摸摸唐鹤的白发,然后握住唐鹤满是皱纹的手。

“哥哥,为什么你丢下我走了……”无比苍老的声音,含着极度的悲伤。

将脸颊贴在唐鹤手背上,松浮轻声道:“你二十岁时,我是你的哥哥;你三十岁时,我是你的弟弟;你四十岁时,我是你的儿子;你五十岁时,我是你的孙子。

妹妹,我以前问过你,要不要和哥哥一起住在没有旁人的山林,可是惜你喜欢的是复杂的人间。”

唐鹤呆怔了很久。

“我明白了,哥哥。你走吧。”

子孙进入屋子时,松浮已经翻窗离开。

她闭上眼睛。

唐鹤的第三世,他去生为公主的唐鹤身边,当一名太医。

“太医,你原来是天神呢,怪不得本宫儿时风寒,别的太医救不了,唯独你能救……”躺在富丽堂皇却独独没有人气的屋子里,公主淡淡笑了,“如果你是来帮本宫延寿的,大可不必。”

他摇摇头:“我只是想陪你。”

公主眯眼看着他:“本宫现在不过是一个废人,太医若是真的好心,可否请你调一剂安魂汤?”

他号上公主的脉搏,皱眉道:“并无大碍。”

公主叹了一口气:“本宫是希望永远睡着。”

唐鹤的第四世,他住在农家女孩的唐鹤隔壁,邻里和睦。

“太好了,俺还一直担心,你是上山被老虎吃了……”这个唐鹤已经糊涂了,傻傻地以为自己二、三十岁。

“我没事,你看,我不是回来了吗?”

“俺好像发烧了,要不然就给你卧俩鸡蛋,哎,你可得小心点,不能再上山了……”

“好,听你的。”

看护老娘的大儿子醒来,松浮只好离开。

“娘,你醒了。”

“儿子?你都长这么大了?”

“你又迷乎了不是,俺都四十岁了。”

“刚才,邻居来看俺了,他没被老虎吃咯,太好了。”

大儿子心里一惊,回忆起邻居模糊的长相:“娘,你可别吓俺,那人都失踪三十多年了……”

唐鹤的第五世,他来晚了,唐鹤已经三十岁,他索性认唐鹤做姐姐……

“你真俊,可惜我嫁人了,不然就和你好。”

他脸红了。

唐鹤的第六世……

她安静地躺着,仅剩一丝生气。

“你每一次都会消失。”

……

无论他多么周全地保护唐鹤,她也逃不过须臾百年的命运。

后来,也就是这一次。

他因为意外,收留了迟冉。男孩抱紧他的右腿:“求求你,救救我妹妹!”

他附身查看男孩妹妹的病情,发现小女孩已经死于瘟疫。

“好,我可以救她,但你必须吃下这个果实。”

黄色的小果子自他的掌心生长,男孩犹豫一瞬,摘下吃掉。

“她死了。”俊美男子歪歪头,如此的面目可憎。

……

医治白秀温时,他抱着满身血污的女婴,脑海闪现一个大胆的想法:我们可以成为夫妻吧。

与女婴纯净的双眼对视,他轻笑:“没什么不可以。”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苹两岁的时候,他选择把年幼的苹交给了迟冉养大。

苹呆呆地吃着手指头,被迟冉小心地捧在怀里:“师父,您不想看苹苹长大吗?”

说实话,他不在乎唐鹤是如何长大的。

上辈子、上上辈子、上上上辈子……他养大她,再看着她走向人群,已经够了。

而且即便这辈子不是夫妻,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还有很多的岁月,唐鹤,我会陪伴你。

“唐鹤,唐鹤?睡着了吗?”松浮碰碰少女,“该赶路了。”

“嗯……好。”

第五十二章 川让城 一

满是石子的小路上,少女脚尖轻巧地踢飞一块奇形怪状的小石头。

小石头飞向树干,弹了一下,落地。

等少女走过去,已经分不清这块石头与那块石头的区别。但她并不在意,偶尔转个圈,快速跑几步,再停下来回头。

松浮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每当唐鹤停下来等看他,他都会微笑回应。

今天的唐鹤很愉快。

前些日子,她固然因为自己杀人的事情而反思,表现的闷闷不乐,但转念一想,对迟冉不怀好意的,一定是坏人。

迟冉是不会无缘无故杀人的。

察觉唐鹤的低落,松浮将香囊里的花骨朵儿换上新的,放在唐鹤的床头,她一醒来便能看见带在身上。

至于睡前故事,松浮也选择了比较平和温馨的事情。

“很久之前,有一位公主。

公主不喜粉饰,不喜翩翩公子。

御花园的名贵鲜花,她总是信手拈来,温柔地戴在侍女的头发上。

公主很少任性,面对最卑贱的奴仆也会流露善意。”

“她真好。”唐鹤轻声称赞。

松浮眨眨眼睛,道:“是阿,她确实很好。

后来,公主染了伤寒,喝了药,又全部吐出来。

老太医束手无策。

公主的母亲很受宠,皇帝也喜欢这个有趣的女儿,于是要求太医们必须让公主活下来。”

装作认真倾听的唐鹤暗暗猜测,会有救世主登场。

“这时,一名年轻的太医站到前面,说自己可以替公主医治。”

果然……

唐鹤是藏不住事情的,她觉得自己知道结局了,于是面上表现出来。松浮见了,坏心眼地笑笑道:“不讲了,睡觉。”

“我不困。”

“那也要睡觉。”

“……好。”

回想起未讲完的故事,本该悠闲蹦跳的唐鹤猛地顿住脚,一脸严肃:“松浮。”

“嗯?”

唐鹤保持严肃:“公主后来怎么了?”

搞不清状况的松浮:“嗯??”

“前两天讲的那个故事,你没有讲完。”

公主和太医。

“阿,”松浮看向天空,淡淡笑了,“公主和太医在一起了。”

听到结局,唐鹤继续蹦蹦跳跳地前进,她的表情在说:我就知道是这样。

“我讲的故事一向美好。”松浮追随唐鹤的身影,他们走入川让城。

进城时需要身份证明,松浮早有准备,拿一封城主的信引起了士兵的关注。

唐鹤呆呆地看着士兵去禀报,然后似乎是城主的人亲自迎接他们。

年过半百的城主戴一顶四楞小花帽,长方丝巾扎束腰间。奇特的服饰令唐鹤好奇,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城主,而城主读过信件后,对松浮笑呵呵地说道:“好久不见,松先生还是那么年轻。这位姑娘是?”

松浮倒是一本正经,全然没了笑意:“我的夫人。”

“原来是松夫人。两位随我来吧。”

一阵客套,在为两人准备的屋子里,有着两套跟城主的衣服相似的服饰,松浮拿紫红的四棱小方帽给唐鹤随手戴上,道:“很适合你。”

被当做松夫人的少女并不言语,眼神直勾勾的,松浮只好避开她的视线。

“来时忘了与你说,城主是我的朋友。这两天我们在川让城暂做休整,吃的穿的入乡随俗。另外,”松浮的声音压低了,“我会让城主帮忙打听光义会的消息。”

唐鹤质疑道:“你不是久居深山吗?”

松浮苦笑,看少女一眼,又别开视线:“总会出来透气吧。”

他总觉得唐鹤的想法越发通透了,随着两人熟悉,唐鹤说话变得直接,问题也变多了。

“好了,唐鹤,我去找城主叙旧,你在这里换衣服,记得锁门。一会儿我再来找你,乖乖待在房间。”

唐鹤点点头,四棱小方帽晃了晃,掉下来,松浮接住又给她戴上。

“帽子有点大,将就一下吧。我走了哦。”

“嗯。”

待松浮离开,唐鹤锁上门,研究了一会儿衣服的穿法。

看着长裙鲜亮的颜色,以及在衣服的领口、胸前、袖口、肩、裤脚等处用各种彩线绣上的各种花卉花纹图案,唐鹤有些兴奋,即使从未穿过这类衣服,她也觉得衣服是好看的。

穿好衣服,少女原地转了几圈,长裙柔顺地张开一定的幅度。

若是程三看见会怎么说?

“迟苹果,我说你是仙女吧!”

她模仿程三的语气说了一句,又自言自语道:“我是仙女呀”

“不不不……没脸皮。”

“我只能是,长的还行……对,应该还行的。”

略显空旷的房间里,唐鹤坐在地毯上,脑袋上的小帽子朝一侧歪斜。

林婶、青娘姨、程三、佩花……在干什么呢?

第五十三章 川让城 二

大盘子肉抓饭、拉条子做的二节子炒面、馕坑肉、半公斤烤羊腿撒上解腻的皮芽子、烤羊腰子、烤羊肠子……满满的一桌,非常丰盛的晚餐。

城主与松浮依然在说着什么,他们不开餐,“松夫人”唐鹤老老实实地在一旁坐着,偶尔喝一点奶茶。

奶茶是方才的侍女现烧现做的,过程简单易懂。把茶叶放水里熬一段时间,加点盐,慢慢地整个屋子尽是茶香。侍女这时再将茶水倒在新鲜牛奶里。

唐鹤仅是抿了一口这略带咸味的奶茶,便觉难以忘怀。

“松先生,实不相瞒。近些日子,可是不太平,您若是打算在川让城游玩,我可以让士兵陪你们……”

“不必了。”松浮打断城主的话,转头看看小口品尝奶茶的唐鹤,微微笑了笑,“不知城主打算何时开始用饭?”

年过半百的城主被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的小白脸打断,面上却无丝毫恼怒:“不必客气,两位想什么时间吃都……”

“唐鹤,尝尝羊腰子。”松浮往唐鹤盘子里放了一串羊腰子。

城主的笑容僵硬一瞬,转而介绍桌上的菜肴。

气氛隐约有些怪异,唐鹤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埋头吃饭,松浮给她盛什么饭,她就一丝不苟地吃掉。

以往和哥哥迟冉一同生活的时候,几乎没有喝过羊汤一类的东西。原因无他,迟冉不喜欢羊肉的膻腥味,所以作为妹妹的苹也很少吃。

毕竟那时候的迟冉既当爹又当娘,出得厅堂下得厨房,连带着做一个好哥哥时常与过去的苹玩闹。

过了半响,松浮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朝城主淡淡道:“城主还有事吗?”

闻言,城主扶桌子站起来,语气恭敬地说了一句:“告退。”出门时,听见松浮问自家夫人,饭吃的习不习惯。

“哼。”

随着城主离开,唐鹤点点头道:“好吃,松浮,你也吃。”

眼角一点黑痣的松浮此刻穿灰色的裕袢,裕袢是川让城的叫法,实际上是比较宽大的外衣。不知是不是城主的特意安排,用料质地相当不错。

黑色的腰巾使得松浮看起来挺拔干练,边角的白色纹样成了唯一的装饰。

“夫人,”松浮轻声喊了一句,唐鹤刚要张嘴反驳,他伸手抹了抹唐鹤的嘴角,“没事了,已经干净了。”

极其温和的笑容出现,让满手油腻的唐鹤生生把话咽回去。

“怎么了,唐鹤?”

松浮当机立断,改正称呼。

脑筋不是很灵活的唐鹤继续低头啃肉,啃了一会儿,忽然道:“我吃饱了。”

“才吃了这么一点,最近你都没有好好补……”

过于黏腻的话语,使得唐鹤反击似的打断他:“相公,你都没有吃呢。”

“……”

相公?

一向悠然自得的俊美男子端起一杯卡瓦斯灌下,淡淡的麦芽香直充鼻孔,他的嘴角流溢酒水至线条柔顺的颈侧。

末了,松浮擦擦嘴:“我……这就吃。”

唐鹤舔舔手指,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不过,她说的话是不是太轻佻了?

如果别人打自己一巴掌,自己接着就打回去,未免有些狗咬狗——过一段时间再打或许好一些。

但是,如果是自己做错了事情,那么不打回去也是应该的。

再者如果是像迟冉一样对自己重要的存在,那么打一巴掌也不过是脸肿了。

断断续续地想了许多,总而言之,以后不可以再去惹松浮了,反击最好也不要去做。

毕竟,他是迟冉的大师兄。

吃了许多羊肉而完全不知其滋味的松浮偶尔会瞅瞅一脸深思的唐鹤,多心地想到:唐鹤或许是在琢磨与他的关系?唐鹤对他有特殊的感情了?

*

北德镇。

上面迟迟没有再下达新的命令,弓箭手一伙人便每天巡逻,搜索镇子上死去房主遗留的食物与保暖的衣服。

做饭、打扫由程家老大的婆娘和程家老二老三来干,林婶依然是照看奄奄一息且近乎死亡的昏迷同伴。

程家的几人做事很乖巧,毕竟见证了一个镇子的人死亡,现在所做的唯有自保,并且期盼大哥程寿活着回来。

而巧舌如簧的林婶快要获取弓箭手一伙人的信任了,但是她某天忽然得知了霍青娘的些许情况。

“你说什么?!”面色略显憔悴的林婶抓住弓箭手胳膊,“你们把青娘怎么了?!”

弓箭手用锐利的目光与林婶对视,林婶缓慢松开手。

“您,您知道吗?霍青娘是土元神,她很有用的,死了上面会不高兴,您也不好交差。您要是嫌麻烦,让我去照看她吧,我不会放她走的。”

林婶故作殷勤地笑着。

本来只是小小地试探,没想到弓箭手居然真的松口了:“行啊,你去看看她吧。”

毕竟,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弓箭手在前面带路,示意强忍惊喜的林婶跟上来。

兜兜转转,一间破旧的木头屋子出现在他们面前。

仅是在门外,林婶便闻到一股从木头裂缝泄露的怪味。

弓箭手猛地朝门踢了一脚,“咣”的一声,木门大敞,里面堆积着某些腐烂的东西。

林婶愣了一愣,前进几步想要看的更清楚,但弓箭手伸出胳膊拦住了她。

“你也知道的,”弓箭手十分平静地看着林婶蹲下来,捂住脸颤抖,她到底是个妇道人家,不如弓箭手见惯生死,“干咱们这一行的,总会有意外,不是失手杀了谁,就是谁顺手杀了咱们。都挺常见的了,看你的反应,估计是和迟苹果被霍青娘挟持了,不得不给她一个住处,所以我不会向上面说什么。

而霍青娘呢,是自杀的,对吧,本来好生生地关着她,结果她自杀了,没办法啊……”

自杀了……

林婶心想:青娘怎么可能自杀呢?她经历了那么多痛苦,会仅仅是因为被抓住了就放弃一切吗?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走了啊!

好久好久,林婶站起来,声音啜嗫道:

“您说的是。我主子安排我一个妇道人家照顾苹果小姐,我俩没有什么自保的法子,只好听青……霍青娘的。

苹果小姐也是被你们吓到了,才会动手的,她能干什么呀,您说说,别跟一个小丫头片子计较啊是不是?”

迟苹果失踪的事情,林婶也是知道的,因为不清楚弓箭手究竟是因何而来的,所以她有时候怕迟苹果回来被折磨,有时候又怕她不回来,被光义会通缉。

关上木屋的门,弓箭手示意林婶离开这个晦气的地方:“当然了,左使大人李染生都是知道的,她妹妹迟苹果怎么会有问题,你啊,把心放肚子里吧。”

“是、是、谢谢您了。”

走的时候,林婶回头看看那个破旧的小屋。

方才,她都没有认出,哪一个是霍青娘……

第五十四章 川让城 三

北德镇。

每天天不亮便起来做饭,等杀死全镇的一伙人吃饱了,程三才和大嫂、二哥吃点残羹剩饭。

若是做了什么令那伙人疑心,必然要没轻没重地挨几巴掌,而且那伙人只打脸。

这样子挨打,更多的是耻辱,毕竟不是过去被亲爹揍。老子打儿子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但那伙人杀了街坊邻居,毁了迟苹果的家,该挨打的是那伙人。

那伙人该死。

程三虽然想了许多,却什么都没说过,他记得学堂杨先生曾在短暂的日子里,教过他们一个字:忍。

……

“听不懂没有关系,我知道你们在认真听,你们都是很好的孩子。”一身灰衣干净,服服帖帖地顺从着教书先生的身体,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比小镇的粗糙男人们多了一丝雅致。

他敲了敲桌面:“有人骂了你,你会骂回去吗?嘘,不用回答我。骂回去似乎会让自己舒服一些对吧。

如果打不过那个人怎么办?也没关系,只是挨一顿打,鼻青脸肿算不得什么。

如果那个人不仅打你,还打你不想让别人碰的朋友该怎么办?”

说到最后一句,杨瑞霖看向迟苹果。

一眼万年。

程三当时觉得别扭,一拍桌子大喊道:“那我就和朋友一块揍他!”

程三记得很清楚,大家都笑了,但是只有杨瑞霖和迟苹果没有笑。

“好的,”杨瑞霖歪歪头,“也是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教书先生结束了这个话题。

放学后,程三去找迟苹果,和她说:“我帮你揍人是不太可能,但你揍人的时候我可以在旁边给你助威啊!”

迟苹果比自己厉害,程三是知道的。

“我不揍人。”

程三乐了:“嘿嘿,吃苹果,我才不管,你以后可得罩着我。”

专走僻静的小路,早已远去的秋天在回忆里摇动树枝,沙沙的响声后,落叶翻扬,泛黄的影子走过少年少女明亮的眼睛。

……

他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听杨先生讲完呢?

程三学会了忍,几乎让他崩溃的忍耐。

白天要做很多活,晚上疲倦地入睡。

一切天翻地覆,程三总会梦见以前,无论是儿时二哥揍自己,还是一群人跑山里摘蘑菇打兔子……他总会梦见。

大嫂老是哭,一开始白天哭晚上哭,但那伙人嫌烦,差点一刀砍死大嫂。

于是大嫂只在夜晚缩成一团特别小声地哭。

所幸那伙人没有真的碰过大嫂。

二哥许多次偷着骂那伙人,甚至说要一起逃跑。程三否决了二哥的想法,因为他们三个跑不远,而且大哥还要回来,他们走了,大哥怎么办?

二哥说,是这个理,三儿,咱们等。

哭丧脸许久的大嫂反倒露出了笑容:“老二老三,你们想走就走吧,俺等程寿。他是俺男人,俺等一辈子也没啥,你俩还没找媳妇,困在这算什么事?都走,留我,我等他。”

程三和二哥一起摇头道:“不行。”

留自家大嫂在狼窝,他俩还不如死了。

一天天的,程三琢磨,那伙人究竟是为了啥杀人?

起先,迟苹果家出事,林婶说是仇家。

可冤有头债有主,犯不着一个不留,而且那伙人是真的厉害,一个个飞檐走壁的,特么就是乌鸦。

毛黑,心眼也黑。

专门报丧。

程三把馒头、窝窝头、白菜叶丢一锅撒点盐煮上。

给那群乌鸦做饭做了挺长时间的,程三发现,乌鸦们基本不挑食。

一锅粥糊了,乌鸦们喝了眉头不皱一下,最严重的一次,一只乌鸦刀放程三脖子上问,是不是偷着下药了?

程三说他没有,是麦子发霉了。

然后乌鸦们研究了一会儿,选择继续喝,完全不在乎味道。

那一次,大嫂吓的跪下来,二哥险些上去拼命。

最后以程二程三被拳打脚踢揍一顿告终。

揍的是真疼,偏偏第二天他还能动。

早知道就跟迟苹果学两招了……

“俺的仙女现在在哪啊?”程三疯狂地搅动大锅,烟熏雾缭,热的他都出汗了。

*

川让城。

“夫……唐鹤,”松浮长记性了,说话循规蹈矩,“出去玩吗?”

发现松浮的转变,唐鹤蛮开心地笑了笑:“嗯。”

感觉少女笑容格外灿烂的松浮愣了愣,随即道:“你还真是,唉,走吧。”

欣赏川让城美景,再与当地人聊聊天,而且松浮似乎因为“相公”的事情,特意与唐鹤保持了距离,虽不知他是因为什么想法而做出的转变,但能在上厕所的过程不被人守着,唐鹤感觉舒了一口气。

晚上唐鹤洗澡,侍女在门外候着,松浮去找城主“闲聊”。

具体情况是,松浮坐着,城主站着。

一人一杯奶茶暖和和地品尝,似乎很和谐。

“松先生,您喜欢奶茶?”

“嗯,还算可以吧。”

其实是唐鹤喜欢喝,松浮才觉得该尝尝,毕竟上次只闷了一大杯卡瓦斯,没喝别的。

“您要是喜欢,就多待几天,奶茶每天都……”

“光义会的事情,查了吗?”松浮放下杯子,右手掌心是十几颗深蓝色的小果子。

瞧见小果子,城主的态度更加恭敬了,黑白头发混杂的脑袋深深低下,略显苍老的声音低沉:“据消息称,二十一年前,便有光义会,只不过开始是以教会的形式。慢慢地,光义会帮人运送货物,做起了生意,买了几块地皮……”

第五十五章 川让城 四

特别安静,熄灭灯,唐鹤什么都看不见了,摸索着走向床边,然后坐下。

赤脚踩绵软的地毯,她动动脚趾头,毫无睡意。

松浮去哪了?

川让城内,监牢大狱中,半死不活的光义会成员,昏迷时被喂了一颗颗深蓝色的小果子。

一柱香过去。

松浮将手里的犯人记录簿放进小柜子里,看着侍卫拖犯人进来,准备用粗麻绳把昏迷不醒的犯人固定在椅子上。

“不用了,让他坐在椅子上就可以。你出去吧,守在离房门五米远的地方。”

侍卫依言关上门,脚步声渐行渐远。

*

眼前突然亮了,我想要闭上眼,但眼皮不受控制地抬起。

有什么东西在呲嘎呲嘎地撕碎我的意识,我几乎快要吐出来,也确实吐了出来,喉咙被肚子里的黄色液体灼伤,舌头又觉得一股子血腥味。

是一个人。

那人举着一盏灯,穿灰色的衣服。

我看不清他的脸,第一个想法是逃跑,但是身体压根没法动。

这身体简直不像是我的,根本是块石头,把真正的我关了进去,我怎么都没法离开。

缓和片刻,身体各处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使得我快要昏过去,眼睛闭上,却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睁开。

“你是光义会的人?”

极其嘶哑的声音从我的嘴里发出:“是。”

“你负责做什么?干过什么?”

我不想说,可万万没想到,经历了各种严刑拷打的自己居然会一五一十地回答了:“闹事。去人多的地方,自称是砂国人,主动挑衅,如果杀了人会有额外奖赏。我杀了一个人了。”

或许,是我坚持不下去了。

如果他问到了想知道的,就会给我个痛快吧。

“知道李染生吗?”

“知道。”

“他在哪?”

“临国……边界。”我感觉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

兴许是察觉了我的虚弱,灰衣人朝我泼了一桶水。

瞬间的冰凉使我打了个寒颤,我没有任何愤怒,只是庆幸这一次不是盐水。

“具体位置。”

真的好冷。我身上的衣服大都破烂了,眼角可以看见自己的膝盖血红漫延。

“靠近临国边界的几个小镇……我不知道更多的……”

灰衣人叹了一口气,放下油灯,脱下他的衣服给我盖上。

“小姑娘,”灰衣人用手擦擦我满是血污和泥灰的脸,动作温柔至极,语气平和的那么不可思议,“你还知道什么?告诉我一些有用的。有关光义会的事情。”

听到“小姑娘”三个字,女扮男装的我哭了。

脑子里零碎地闪过这些日子被威逼利诱,各种折磨的片段。

幸好我胸平、瘦小,长的也丑。

所以只是挨打,不停地挨打。

“左使……李染生负责搅乱边界……”

他擦了半天,擦不干净我的眼泪,转而梳理我的乱发。

“右使……从来没有出现过……”

“你怎么会知道?”

“我领三个人闹事,所以会知道一些特别的消息……姐姐是一个教头的情……”

“停,你说的教头在哪里?”

脑子发晕,片刻的清醒后是极度的疲倦。

他往我的嘴里喂了一颗红色果实,鲜甜的滋味瞬间炸开,深吸一口气,清新的香味弥漫肺腑。

我感觉自己又有力气了:“砂国,最近来曌国领人闹事,手下有一些很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

“总是挖土……”

灰衣人的问题特别多,我不明白他们知道这些有什么用。毕竟光义会是很强大的,而且该闹的事情都闹完了,官府的人也就折磨折磨我们这群小喽啰邀功了。

“你见过李染生吗?”

油灯的昏黄光明照亮了灰衣人的一半身体,我看见了他的半张脸,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黑。

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因为我不觉得疼了,思路也越发清醒。但是我依然不能动,只能看见这个昏暗小屋的大概情况。

一个小柜子、我坐的椅子、一盏灯、一个木桶、灰衣人。其他什么都没有。

“见过一次,左使大人戴着面具。”

“最后一个问题,知道迟苹果吗?”

“什么苹果……”

梳理我头发的手缓慢移到眼皮上,将我的双眼合拢,耳边传来他轻声的呢喃:“睡吧,辛苦你了。”

强烈的困意袭来。

我似乎脱离了禁锢我的石头,离开了所有的一切。

变成了一朵云……

*

红色小果子可以操纵服用者,短时间使服用者兴奋。

深蓝色果子则是类似慢性毒药,是红色小果子的翻版。城主、城主的亲人,基本上都服用了深蓝色果子,每过两年,松浮会想办法给他们送去续命的深蓝色果子。

川让城捉捕了光义会成员却没有审问出几个字,由于松浮的木元神特殊,再加上他询问的消息有关“李染生”和“迟苹果”,所以即便是城主,松浮也不打算告知审讯结果。

打开门,喊了一声五米外侍卫,示意他把犯人拖走。

“换下一个。还有,再打一桶清水。”

一个接一个,松浮总共审讯了五个人。基本确定“李染生”正在临国边界执行任务。

而这五个人,川让城城主就权当没有抓到过,犯人记录抹消。

因为他们特地挑的是国师乐渠森走之后抓到的犯人,国师那里抄录的一本小册即便是以后核对也没有大问题的。

审讯结束,城主要留松浮喝点酒,松浮拒绝了。

“您还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城主非常热情。

“我会的。今晚先到这里吧,有事明天再说,另外,”松浮把一颗金黄色的浑圆小果放在桌上,“这是给你的。”

城主流露些许疑惑,但隐约已经猜出了是什么,不太确定地问道:“这是?”

“可以延年益寿,你父亲吃过。”

发鬓斑白且略微秃顶的老城主双眼发亮:“谢谢您!谢谢您!家父以前提起,鄙人惊奇,今回见了,真是和金子一般!”

城主的父亲今年已经一百三十五岁了,隐居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小村镇安享晚年。逢年过节,城主去探望的时候,总要暗自感叹父亲整个人精神抖擞,发量甚至比自己这个五十岁的人要多。

松浮点头,告辞。

长长的走廊响起玉吐克敲打地面的声音。

玉吐克是一种在川让城、砂国流行的皮靴。

砂国和曌国在发生去年矛盾前,互相贩卖商品的事情很常见,川让城又离砂国较近,以至于在穿着、饮食上有许多相似之处。

松浮没有直接回到与唐鹤同住的屋子,他独自漫步,然后找了一方草地躺下,神情漠然。

千百年不变的天空,千百年不变的自己。

他并不觉得城主寿命短暂是可悲的,也不认为自己拥有的漫长寿命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大家都是羡慕别人罢了。

松浮曾经在唐鹤的某一世试图延长她的寿命,所做的大概是类似“我今天采了点山果子,你尝尝吧”“我没有动那锅汤,真的,你尝尝,没有变化对吧”。

可惜失败了。

深更半夜,松浮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却看见唐鹤盘腿坐在床上,一本正经地打量他。

“晚睡的不是乖孩子。”松浮笑了笑,黑暗中,唐鹤只瞧见他整了整灰色的衣服,停顿片刻,解开了腰带,继而是把上身的所有衣服叠好抱着,“你什么都看不见对吧?”

“嗯,你是黑的。”

松浮低声笑了,他摸摸自己枯木一般的左胸口,赞同道:“确实,我是黑的。唐鹤,早睡吧,明天启程去临国边界。”

“但是我们还有几个城没有去……你查到迟冉的消息了?”

“是的,现在你可以睡觉了吗?”

闻言,唐鹤打了个哈欠,抱被子睡了。

替换了荷包里的花骨朵儿,松浮越过唐鹤拿了被子和枕头,选择休息。

第五十六章 骆驼

有一种怪异的存在。

头小,脖颈弯曲似鹅,脊背上有一到两个小山丘似的东西,可穿行沙漠。

眼睛总是微眯,长嘴有时候会咀嚼什么。一副和善、凡事无所谓的神情。

“骆驼,”唐鹤呆呆地抚摸它的一个驼峰,它不紧不慢地向前走,轻轻摇晃着有些拘束的少女,“好乖。”

坐在另一匹骆驼上的松浮笑道:“别害怕,它不会甩你下去的。”

川让城城主送了二人一人一匹骆驼。松浮清楚自己的木元神没法在荒凉的地界快速前行,所以用了一柱香的时间教会唐鹤骑骆驼。

有时候学会一些本事,需要的是面对未知的勇气。

少女看看骆驼,骆驼看向远方。

松浮扶着唐鹤爬上骆驼。

她学会了骑骆驼。

炙热的阳光撒遍这里的每一处,唐鹤皱眉瞧着满地黄沙,有些疑惑此刻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而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在此地。

尚未想明白,她便察觉了同行男子的视线。

回想方才松浮说了什么,应该是安慰她不要害怕,于是唐鹤低头回了一句:“我知道。它很安稳。”

“那我说点你不知道的?”松浮还是笑,“昨晚我审问了几个光义会的犯人,有一个犯人说左使李染生在临国。另外四个,有一个是被安排去临国继续闹事,三个打算找地方藏身。再加上城主给的一些零碎情报,化名李染生的迟冉有较大的可能在临国。

我们之前的路线没错,但是来晚了,迟冉已经从砂国离开。”

松浮停顿了一下,斟酌道:“另外,国师乐渠森负责与砂国临国调解矛盾,二皇子严淡人带兵处理光义会的小喽啰。你见过严淡人对吧?”

“见过。”

“方才我说的,有没有想问的?”

“有,”唐鹤点点头,“左使是干什么的?”

“皇帝会有宰相。以前的记载是,宰相可以有很多,也可以是两个。光义会的两个宰相是左右使。”

“你说迟冉处境危险,是骗我的?”

“对。”

安静了一会儿,少女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继续问道:“川让城城主之前没有审问出的事情,为什么你昨晚问出来了?”

“哈,”松浮笑了一声,他转头观察少女与平时相似却又不太一样的表情,难得的选择了应付少女,“审问嘛,我更加残忍。”

男子像是在开玩笑。

唐鹤摇摇头:“不,我记得,你掌心长的红果子,可以控制麻雀。

当初你是怎么救我的?

杨先生,你的木元神非常厉害,如果直接把那群人杀了,再和林婶、霍青娘道别不是更好吗?

你还可以让那群人吃红果子,这样什么都可以知道了……”

杨先生阿。

他的身体略显僵硬,思考着是自己说话时没用心,还是少女学聪明了。

唐鹤摇摇头:“不,我记得,你掌心长的红果子,可以控制麻雀。”

闻言,几不可察的叹息从他的嘴里逸出。

无往不利的小果子,怎么今天就这么多余了?

如果是其他人,松浮大可以不理会。

事实上,松浮是打算在以后的日子慢慢让唐鹤了解自己的木元神,包括一些早已蒙上厚重尘埃的过去,但此刻就开始解释,有点早了。

唐鹤对他还没有多少想法——男女之间的想法。

“唐鹤,让骆驼喝点水吧,前面有片树林。”

“好。”

骆驼大口喝水的时候,松浮已然想好了对策,递给唐鹤一块馕,微笑:“我吐血了,记得吧。修炼木元神出了点岔子,走火入魔,现在好多了,不过指不定哪天吐几口。

先前,我没有足够的把握解决捉你的人,而且我不能相信林婶和霍青娘,当时我不知道她俩是迟冉精挑细选的人,所以选择了带走你。

至于小果子,其实有很多用处的,日后再说好不好?”

唐鹤咬了一小口馕,她信了。

“好。对不起,松浮。是我过分了。”

等待许久,确定唐鹤没有其他刁钻的问题,松浮蹲下来,仰视唐鹤,表现的非常诚恳。

“没关系。”松浮保持微笑,“其实我挺开心的,你能直白地问我,要是你什么都不说,留着一堆疑惑……唐鹤理解吧,会不舒服。你问了,我们都明白了误会,是好事。”

骆驼喝完水,二人接着赶路。

唐鹤回到了那种呆呆的样子。她放松了。

第五十七章

临国边界。

灰蒙蒙的天空,单调的白色大地。

冷风瑟瑟,雪花一层层盖在身上,李染生半个人埋雪地里,鞋子裤子湿透了。

七八个人零散地分布在左使大人的四周,步伐比左使大人要稳当。

“等一下,”左使大人李染生全身裹着厚厚的衣物,略圆的球形身体晃了晃,“我好像动不了了。”

两个人凑近了,一边一个,抓紧左使大人的胳膊把李染生提了起来。

光义会的左使大人甩甩脚,又迈了一大步,踩实了,才拍打身上的积雪,疲惫地弯腰。

提他起来的两个人嘴里呼热气,客气地问道:“您要不要休息一下?”

李染生环顾四周,尽是雪,一片片鹅毛似的到处飘。没有一个地方可以供他歇息。

呵。

临近而立之年的左使大人已经许久没有遇见让他牙痒痒又不能动手的情况了。

冻僵的脸颊想表现冷笑,但是他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其实他心里也明白,光义会有人说要见他,还专人押送,这下八成是幕后的能人,因为舵主找他肯定会说清楚。

若是这位幕后的能人看得起左使,便不会让他李染生如此狼狈地徒步前行。

被风雪打的几乎睁不开眼睛的李染生也客气了一句:“不必了。”

总算到了某个村庄,进入略显低矮的暖屋,李染生打了个寒颤。

押送他的人全部守在门外,任由风雪肆虐。

暖屋里,暖炉暖炕,还有一只纯白的雪狐,眨巴着充满灵气的黑色圆眼趴在棕色地毯上。

一张小桌摆了几盘子点心,桌面歪歪扭扭地丢着几本书。

衣服上的雪慢慢融化,通透了李染生的每一处肌肤。一冷一热,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老旧火炕铺了绫罗绸缎,炕上有一人半睁眼,侧卧在舒适暖床,偶尔翻动手里的纸张,半响,才意味不明地瞥了李染生一眼,开口道:“不知道给左使换衣吗?若是雪水弄脏地毯,本殿下挖了你们的狗眼。”

侍女这才走上前,帮左使大人李染生脱了外衣。

李染生自己拽掉手套,用僵硬的手抹抹僵硬的脸,地毯终究还是脏了。

侧卧的男人闭目:“李染生?”尾音转了个圈。

左使李染生反倒有些犹豫,似乎是在想该怎么说话比较恰当。

“是在下。”

“吃苹果呢?”男人朝昏昏欲睡的雪狐勾勾手,雪狐便凑过来,脑袋主动贴上掌心磨蹭。

“在下的妹妹。”

“你妹妹长的,倒是和你不像。”

李染生长得比迟苹果细致。

闻言,李染生的眼神变了变,面部松动最后成了笑容。因为脸颊僵冷,所以李染生这一笑,有些怪:“她是我捡的,”

“怪不得,”男人吃一块点心,吃完了砸吧砸吧嘴,鲜红的唇像是涂了血,“你半点五行元神的样子也没有。哦对了,你知不知道吃,错了,是迟苹果,火元神?”

李染生愣住了,随即答道:“不知。”

男人勾唇一笑,道:“你猜我是谁?”

“在下,猜不出。”今天之前,李染生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严淡人。”

二皇子殿下颇为惬意地把雪狐抱到自己怀里,抚摸雪狐的小脑袋,又玩玩雪狐的大尾巴。

一身好皮毛。

站着的李染生却是眼角微微抽搐,嘴唇轻抿。

回想记忆中关于二皇子严淡人的情报,眼前男生女相的家伙的确相像。

且不说他究竟是不是严淡人,眼下的光景……

李染生跪了下来,低头不语。

“放心,迟苹果没被我的人捉着,她跑了。”

光义会的上层,要捉苹?

苹现在,不知所踪?

左使李染生的脸色忽青忽白。

二皇子殿下,光义会的幕后操纵者严淡人漫不经心地坐起来,怀里的雪狐蜷缩成团,实实在在地压在严淡人的腿上。

“柳絮,你胖了。”

柳絮是雪狐的名字。

*

两天后,温凉中带着一丝丝苦涩的汤药灌进嘴里,李染生——迟冉呼出一口热气,问道:“师父,苹苹呢?”

此处是二皇子殿下安排给李染生的住处,除了时常会有人来查看自己的动向外,倒是很暖和。

以杨瑞霖的本事,来这里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离此地不远,”杨瑞霖拿过迟冉喝空的碗,闻了闻,“是治风寒的药。话不多说,我需要你配合我。”

杨瑞霖大致告诉了迟冉诸如师兄弟、取名之类的事情,迟冉愣神听了,末了问一句:“师父,你要做什么?”

你要对苹苹做什么?

杨瑞霖微笑道:“迟冉,你和苹,都是我带大的,我不会做对你们不利的事情。只是有些事情不好解释,所以我希望能用更温和的方式。”

与二十年前一般,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容颜,此刻微微笑着,却让人毫无暖意。

回想两天前,严淡人吩咐自己的事情,迟冉不动声色地收拾自己吃饭的碗筷,应道:“师父说什么,便是什么。”

“既然如此,当初何必躲着我?”杨瑞霖歪歪头,不再笑了。

迟冉神色平淡,把碗筷放门口,端坐在炕上:“师父,您不是常人。何必盯着苹苹?”

“苹,是常人吗?”

“难道您是因为苹不是常人才……”

杨瑞霖摆摆手,他靠墙站着,手指敲打墙壁。

咚。

仅是一声敲打,迟冉便停止了反问,低头不语。

第五十七章 风寒

临国边界。

灰蒙蒙的天空,单调的白色大地。

冷风瑟瑟,雪花一层层盖在身上,李染生半个人埋雪地里,鞋子裤子湿透了。

七八个人零散地分布在左使大人的四周,步伐比左使大人要稳当。

“等一下,”左使大人李染生全身裹着厚厚的衣物,略圆的球形身体晃了晃,“我好像动不了了。”

两个人凑近了,一边一个,抓紧左使大人的胳膊把李染生提了起来。

光义会的左使大人甩甩脚,又迈了一大步,踩实了,才拍打身上的积雪,疲惫地弯腰。

提他起来的两个人嘴里呼热气,客气地问道:“您要不要休息一下?”

李染生环顾四周,尽是雪,一片片鹅毛似的到处飘。没有一个地方可以供他歇息。

呵。

临近而立之年的左使大人已经许久没有遇见让他牙痒痒又不能动手的情况了。

冻僵的脸颊想表现冷笑,但是他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其实他心里也明白,光义会有人说要见他,还专人押送,这下八成是幕后的能人,因为舵主找他肯定会说清楚。

若是这位幕后的能人看得起左使,便不会让他李染生如此狼狈地徒步前行。

被风雪打的几乎睁不开眼睛的李染生也客气了一句:“不必了。”

总算到了某个村庄,进入略显低矮的暖屋,李染生打了个寒颤。

押送他的人全部守在门外,任由风雪肆虐。

暖屋里,暖炉暖炕,还有一只纯白的雪狐,眨巴着充满灵气的黑色圆眼趴在棕色地毯上。

一张小桌摆了几盘子点心,桌面歪歪扭扭地丢着几本书。

衣服上的雪慢慢融化,通透了李染生的每一处肌肤。一冷一热,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老旧火炕铺了绫罗绸缎,炕上有一人半睁眼,侧卧在舒适暖床,偶尔翻动手里的纸张,半响,才意味不明地瞥了李染生一眼,开口道:“不知道给左使换衣吗?若是雪水弄脏地毯,本殿下挖了你们的狗眼。”

侍女这才走上前,帮左使大人李染生脱了外衣。

李染生自己拽掉手套,用僵硬的手抹抹僵硬的脸,地毯终究还是脏了。

侧卧的男人闭目:“李染生?”尾音拐了个弯。

左使李染生反倒有些犹豫,似乎是在想该怎么说话比较恰当。

“是在下。”

“吃苹果呢?”男人朝昏昏欲睡的雪狐勾勾手,雪狐便凑过来,脑袋主动贴上掌心磨蹭。

“在下的妹妹。”

“你妹妹长的,倒是和你不像。”

李染生长得比迟苹果细致。

闻言,李染生的眼神变了变,面部松动最后成了笑容。因为脸颊僵冷,所以李染生这一笑,有些怪:“她是我捡的,”

“怪不得,”男人吃一块点心,吃完了砸吧砸吧嘴,鲜红的唇像是涂了血,“你半点五行元神的样子也没有。哦对了,你知不知道吃……错了,是迟苹果,火元神?”

李染生愣住了,随即答道:“不知。”

男人勾唇一笑,道:“你猜我是谁?”

“在下,猜不出。”今天之前,李染生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严淡人。”

二皇子殿下颇为惬意地把雪狐抱到自己怀里,抚摸雪狐的小脑袋,又玩玩雪狐的大尾巴。

一身好皮毛。

站着的李染生却是眼角微微抽搐,嘴唇轻抿。

回想记忆中关于二皇子严淡人的情报,眼前男生女相的家伙的确相像。

且不说他究竟是不是严淡人,眼下的光景……

李染生跪了下来,低头不语。

“放心,迟苹果没被我的人捉着,她跑了。”

光义会的上层,要捉苹?

苹现在,不知所踪?

左使李染生的脸色忽青忽白。

二皇子殿下,光义会的幕后操纵者严淡人漫不经心地坐起来,怀里的雪狐蜷缩成团,实实在在地压在严淡人的腿上。

“柳絮,你胖了。”

柳絮是雪狐的名字。

*

两天后,温凉中带着一丝丝苦涩的汤药灌进嘴里,李染生——迟冉呼出一口热气,问道:“师父,苹苹呢?”

此处是二皇子殿下安排给李染生的住处,除了时常会有人来查看自己的动向外,倒是很暖和。

以杨瑞霖的本事,来这里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离此地不远,”杨瑞霖拿过迟冉喝空的碗,闻了闻,“是治风寒的药。话不多说,我需要你配合我。”

杨瑞霖大致告诉了迟冉诸如师兄弟、取名之类的事情,迟冉愣神听了,末了问一句:“师父,你要做什么?”

你要对苹苹做什么?

杨瑞霖微笑道:“迟冉,你和苹,都是我带大的,我不会做对你们不利的事情。只是有些事情不好解释,所以我希望能用更温和的方式。”

与二十年前一般,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容颜,此刻微微笑着,却让人毫无暖意。

回想两天前,严淡人吩咐自己的事情,迟冉不动声色地收拾自己吃饭的碗筷,应道:“师父说什么,便是什么。”

“既然如此,当初何必躲着我?”杨瑞霖歪歪头,不再笑了。

迟冉神色平淡,把碗筷放门口,端坐在炕上:“师父,您不是常人。何必盯着苹苹?”

“苹,是常人吗?”

“难道您是因为苹不是常人才……”

杨瑞霖摆摆手,他靠墙站着,手指敲打墙壁。

咚。

仅是一声敲打,迟冉便停止了反问,低头不语。

第五十八章 刮胡子

没有边际的天空,一眼望不到边的雪地,渺小而沉默的村庄,几个穿着厚重衣物、手执长枪的士兵麻木地巡逻。

遥遥望着迟冉所在的村庄,她听见身旁的人说:“现在开始,我是杨瑞霖,你是迟苹果。”

久违了,迟苹果。

她点点头,道:“杨先生,我们怎么进去?”

虽然没有抬头看杨瑞霖的表情,但迟苹果知道,杨瑞霖正谦和温柔地微笑,低头瞧着自己:“直接走过去就好。苹果,我有点冷。”

男子的手,极其小心地握住迟苹果的手,隔着手套,不知道能传递多少温暖。

迟苹果呆呆的,恍然间回到了九岁磕破膝盖的那日。

一步步的,二人走进了村庄,士兵没有阻拦二人,只是隔一段距离尾随。

很安静的小村庄,唯有风吹雪的声音,像是一声声唏嘘。

在村庄路过几户人家,杨瑞霖上前去敲门,说是要买些吃食。

里面的人往往开一道门缝,用警惕的眼神打量身穿蓝水绿棉衣的小姑娘,再看看似乎是两人中拿主意的灰衣男子。

然后关上门。

天寒地冻何尝不是一种荒凉。吃食已经不能用几张银纹票来判断价值了。

杨瑞霖不急不躁,拉着迟苹果一家家一户户敲门。他问人买吃食,却绝不往村子中心迈一步。

而迟苹果每每看见那一条条门缝,总是期翼开门人会是迟冉。

察觉到有人尾随,迟苹果捏捏杨瑞霖的手,并不声张。杨瑞霖回头朝她笑笑,耐心地询问下一家。

大概是第六家,一条细细的门缝,豁然敞开,熟悉的声音满是惊喜:“苹果?”

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岁的大叔。大叔双眼深陷,胡子拉碴,发丝凌乱,脸颊还有伤痕。

这是迟冉?

迟苹果心头微酸。

“哥……”迟苹果刚要扑过去,右手传来阻力,杨瑞霖的手握的很紧。

迟冉眼神划过两人牵着的手,一瞬间失落与自惭交织,他转身让开一个可供人出入的空隙,让二人进屋说。

温暖的热气扑面而来,关上门,迟苹果丢下帽子、外衣,踢了靴子,直接跳到迟冉的床上打滚。

迟冉悄悄看了一眼表面云淡风轻的师父,一边帮妹妹拽下浸湿的足袋,挠她的脚心,一边招呼杨瑞霖道:“师……师兄,那边有椅子,别站着。呃,苹果,你居然踢我!”

昨日杨瑞霖要迟冉配合的,迟冉没有拒绝。在苹面前,杨瑞霖是师兄,迟冉是师弟。

观看兄妹打闹的杨瑞霖感觉有些复杂,随口应了一声,到火炉旁坐下,伸手取暖。

“小土丫头,你怎么来了呀?让哥哥好好看看,苹果是不是胖了?”迟冉托住迟苹果的脸,揉了揉,“胖了!”

最后两个字铿锵有力。

迟苹果神情呆滞一瞬,头顶直接磕上迟冉的脑门!

正端着茶杯准备喝口热水的杨瑞霖,看见兄妹俩脸对脸差点亲上,险些把杯子捏碎。

“呃——”迟冉吃痛,后退两步,“苹果,你怎么打哥哥……”

“你说我胖,挠我痒痒。”

“唔,可是哥哥好疼。”

迟冉捂着额头,温声软语的好不可怜。

迟苹果最看不得迟冉软乎乎地讲话,她咬咬指头,跪坐在炕上,睁圆眼睛道:“那我……帮你刮胡子好不好?”

“还得帮哥哥剪指甲,”迟冉的两只手,指甲盖掀了三个,“都做完了,哥哥带你吃好的。”

“成交。”

迟冉转身拿了一把小刀递给她,怕苹苹嫌自己脏,他找人要了些热水洗脸,然后在脖子围了一块长布回来坐好。

迟苹果翻出手帕,擦一遍迟冉浸泡了热水的脸和双手。

接着她用小刀紧贴迟冉的皮肤,刀刃缓慢擦过,进而割掉胡子。迟冉身上有味,但她装作没闻见,认认真真地帮迟冉刮胡子。

做这些,对迟苹果来说是非常熟练的,她以前经常帮迟冉刮胡子,迟冉也经常给她洗衣服。

少女用大拇指和食指揪着迟冉的下巴,刀刃给人一种细密体贴的冰冷触感。

脑中闪现这几个月险些被人杀或是险之又险地杀了别人,迟冉抖了一下,紧闭眼睛。

“你别动。”

“好,你慢点,哥哥害怕。”

刮完胡子,迟苹果拿生锈的剪刀给迟冉剪指甲。

“哥,指甲是怎么掀开的?”

“没事,不疼的。爬山的时候,手冻僵了,后来暖和了才发现,剪掉就好了。”迟冉眉眼含笑,一会儿低头看看苹苹,一会儿又抬头暼暼坐在角落的师父。

沉默良久的杨瑞霖朝徒儿迟冉歪歪头,末了把茶杯靠在唇边,却发现杯子里压根没有水。

罢了,反正,他不渴。

杨瑞霖放下杯子。

说到底,迟冉是杨瑞霖看着长大的,徒儿什么心思,当师傅的不会不明白,但要是让杨瑞霖这个活了千百年的老家伙选择放开苹——不可能。

迟苹果的这一世是特殊的,错过了,不知道还要眼睁睁看她消失多少次。

长幼有序,尊师重道之类的,杨瑞霖不会太强求迟冉去做,能不用他反过来给自己徒儿养老送终已是莫大的安慰。

同样的,任何人都不能要求杨瑞霖离开苹。

“师弟,”杨瑞霖倒了一杯水,“北德镇出事了。”

闻言,迟冉抓住迟苹果的肩膀左右看看,问道:“苹苹,有没有受伤?”表情毫无惊讶。

“没……没有。”胳膊上的箭伤,已经结疤了。

“师——师兄,北德镇怎么了?”

前两天,二皇子严淡人将几张信纸甩到迟冉脸上,让光义会的左使大人细读后谈谈感想。

姓杨的教书先生和迟苹果失踪,林婶、木匠一家被关押,处理了霍青娘及北德镇所有人。

二皇子殿下的要求很简单,迟苹果为己所用。

昨天,恩师杨瑞霖来找迟冉,让迟冉配合自己,对苹撒谎,并且特意多提了几句当年的约定,将苹养到十五岁后交还。

杨瑞霖告诉他傻乎乎的徒弟,不会再计较迟冉当初带着苹逃跑的事情,但是绝不能有第二次。

谈话中,迟冉发现,杨瑞霖始终靠墙,离开时还让迟冉协助。更值得深思的是,迟冉派人去跟踪杨瑞霖,杨瑞霖都没有发现。

“有人袭击苹果住所,你安排的两个人估计栽进去了。”杨瑞霖喝了一口水。

迟冉猛地抱紧妹妹,语气故作后怕道:“幸好你没事,哥哥一定会查出谁做的……”

综合自己所掌握的情况,迟冉可以确定几点:

“一、严淡人不知道师父是木元神,他认为是苹苹自己逃跑了。

二、严淡人不像传言一般近乎废人。

三、师父不知道二皇子严淡人是光义会幕后人,不知道北德镇被屠镇。

四、师父身体有问题。

五,苹苹什么都不知道。”

兄妹俩紧紧相拥。

杨瑞霖差点呛着。

“哥,林婶、霍青娘不知道怎么样了……”

迟冉本不打算主动提北德镇的事情,即使提了,他也会装作一无所知。

“放心吧,”迟冉轻抚妹妹的长发,方才刮好的下巴贴在迟苹果的头顶上,“霍青娘武功很高。而且北德镇有咱们的人,会照应霍青娘和林婶的。”

“嗯。”

杨瑞霖看不下去了,起身道:“师弟,你说要带苹果吃好的,师兄我得跟着。”意思是赶紧去吃吧。

迟冉继续给妹妹顺毛:“忘不了师兄的。”

兄妹亲昵,旁人独立于角落。

面无表情的杨瑞霖:“我有些饿了。”

迟苹果推开迟冉,道:“哥,我也饿了。”

“稍等,”迟冉翻找侍女为他准备的干净衣物,“你们的衣服湿了,穿我的吧。”

第五十九章 冰墙

毛绒绒的肥狐狸柳絮压在二皇子殿下的胃上,重量不可言喻。

一身艳红裘衣的严淡人戳它两下,它抬头瞅瞅,又闭眼睡了。

监视左使李染生的侍卫进来报告,二皇子殿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挥手让侍卫出去。

轻轻抚摸雪狐的白毛,严淡人此刻的笑容格外特别,好似摸到鸟蛋的少年郎,小心翼翼地碰着易碎的椭圆生灵,既舍不得吃,又不想放回去。

半响,严淡人也睡着了。

等待许久的侍女见了,悄悄拿一块毯子盖在二皇子殿下赤裸的双足上。

盖完毯子,侍女正要偷偷看一眼二皇子殿下的睡颜,却见方才均匀呼吸的严淡人低垂眼帘,妩媚又冷艳地看着自己。

侍女的脸刷的红了:“殿下……”

“嘘,柳絮睡了。”他的嗓音沙哑缠绵。

侍女点点头,站一旁候着。

过的不久,左使大人领着两个人进来,被小侍女拦住,要他们安静。

李染生神色一冷,小侍女不为所动。

这间小屋,位于天寒地冻之处,内里却极致奢华的。

扫视一遍因人多而显得拥挤的小屋,杨瑞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歪歪头道:“染生,不是说吃点心吗?”

说着,杨瑞霖拉过迟苹果的手,五指相扣。

站在最后的迟苹果屏住呼吸,任由杨瑞霖抓紧自己的右手。她认得炕上熟睡的男子——曌国二皇子严淡人。

想杀他却差一点被反杀。

冤家路窄。

对上杨瑞霖富有深意的眸子,她意识到情况不对。

“师兄,我过会儿给你们拿。”李染生轻声道,背影令人陌生。

“屋子的主人睡了,我和苹果告退,等会儿染生你再叫我们吧。”杨瑞霖转身拉着迟苹果想走,打开门,竟是一堵冰墙,冷冷白气袭面而来。

屋内众人,除了杨瑞霖俱是一惊。

小侍女声音微颤,靠近自家殿下道:“殿下,您醒醒!”

炕上那人恍然未觉,只抱着雪狐与周公约梦。

“哥……”迟苹果拉拉李染生的衣袖,兄妹俩看看彼此,一时间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当着师父的面,李染生说不出严淡人的安排。

当着自己刺杀的家伙,迟苹果想问问不了,是不是光义会有麻烦了?

指节敲击冰墙,杨瑞霖叹了一口气,道:“李染生。”

你又想做什么?

光义会的左使大人始终背对他们,静静等待二皇子殿下睡醒。

迟苹果缓缓松开拉着哥哥衣袖的两根手指。

李染生心里一凉,没有回头。忽然,掌心塞进一只小手,紧紧攥住自己的手。

少女一只手在杨瑞霖那,一只手在李染生这。

因为并不是多么恐惧,迟苹果甚至在心里偷偷想,李染生是阿娘,杨瑞霖是阿爹,一家三口不能分……

杨瑞霖与李染生背对背,迟苹果看看他俩的侧脸,始终不明白眼下的处境是因为什么。

一柱香燃尽,炕上酣睡的红裙美人儿勾唇道:“迟苹果,跟我混吧,好吃好喝好玩的管够。”

少女明显感觉到,两只手猛地被攥紧。

但这一瞬间,迟苹果却松了一口气,因为听严淡人的意思,似乎是想让她给他卖命。

火元神,肯定是有用处的吧。

心里想了,迟苹果却没有说一句话,她怕自己莽撞行事,搅乱了李染生或杨瑞霖的脱身计划。

哥哥是好人。他不可能挖坑让师兄和妹妹跳的,所以他把自己和杨先生领过来一定是有原因的。

雪狐柳絮打了个舒身,从严淡人身上跳下来,绵长的白色毛发飘逸。

见状,李染生道:“殿下,还请遵守您的诺言。”

雪狐朝迟苹果走来,用小爪子踩了踩她的脚,踩完了又仰头回到严淡人身边。严淡人笑了笑,跷二郎腿不言语。

少女皱眉,看看不知何时凝结的冰墙,看看衣冠不整露出纤细脚腕的严淡人,再看看眨巴着黑色小眼睛的雪狐。

她松开拉住二人的手,握拳问道:“你是光义会的人?”

穿红裘的严淡人放下翘着的二郎腿,转为玉脚踩雪狐,雪狐柳絮顺从地屈膝趴地。以毛为表,美人衣裘。

察觉掌心少了什么,李染生和杨瑞霖同时看向身侧的迟苹果,迟苹果目光炯炯地盯着严淡人。

“准确的说,”严淡人舔舔嘴唇,“光义会是我的。”

迟苹果拽拽李染生,眼神询问,左使大人略微点了一下头。

小侍女左看看右看看,慌张地靠近自家的主子严淡人。她不觉得自己一个弱女子和养尊处优的二皇子殿下能打过面前的三个人。

先前自称是李染生的家伙,没了胡子模样还算俊俏,眉眼间尽是刚毅。昨日小侍女扔掉此人湿漉漉的外衣时才发现,贴身的里层沾了血,吓得她险些尖叫出声。

亡命之徒!一定是亡命之徒!

最近临国、曌国、砂国边界麻烦那么多,肯定是来村庄挑事的。

今天和亡命之徒一起来的可能是同伙!

士兵都在做什么,到现在还没发现殿下的屋门结冰了?!

“光义会舵主?”杨瑞霖转过身,站到最前面俯视严淡人,淡笑着轻声询问,“您要迟苹果做什么?”

二皇子殿下拿起小桌上的暖手炉,眯眼不语。

从头到尾,貌似是光义会舵主的男人除了迟苹果问话,其他人包括自己的侍女、光义会左使都没有理会。

他只看的上迟苹果?

光义会想要火元神的拥有者?

杨瑞霖确信自己的木元神没有被李染生告诉他。否则现在不会单单用一面冰墙震慑他们。

手搭在少女的肩膀上,杨瑞霖示意迟苹果说话。

迟苹果心神领会,按照杨瑞霖方才问的重新问了一边:“光义会舵主,你要我做什么?”

严淡人抬眼瞧她,慢慢地,严淡人咧开嘴,牙齿整齐:“我亲了你,你是我的了。”

第六十章 妥协

“我亲了你,你是我的了。”严淡人理直气壮地看着杨瑞霖和李染生出现一丝丝龟裂的脸。

迟苹果懵了。

她倒是记得严淡人捅了自己一刀。

小侍女惊讶地看看二皇子殿下,再看看门口的女孩,有些伤心。

“你什么时候亲过我?”迟苹果看起来毫无印象。

杨瑞霖停止龟裂,冷冷地注视严淡人。

左使大人比较收敛,他盯着地面,思索什么事情,尽管脸色不太好。

二皇子殿下把雪狐柳絮抱在怀里,下巴磕着雪狐毛绒绒的头顶蹭了蹭,道:“当时你钻我被子里,压的我很难受……后来侍卫进来,你知道我是二皇子了,我怕你杀我,所以抱住你稍微反击了一下……记得吗?”

语气带着几分委屈。

迟苹果继续懵。

杨瑞霖向前走了一步。

察觉不对劲,严淡人往后缩了缩,转换成女子的甜腻声音:“等我说完嘛……”

李染生拉着迟苹果后退,背后冷气腾腾。

连带着小侍女也贴墙站直,觉得离杨瑞霖越远越好。

“还有?”杨瑞霖看了迟苹果一眼,迟苹果下意识摇头。

“你不认账,”严淡人玩的正开心,倒是不在意眼前的家伙是否有杀人的本事,“迟苹果,占了这么多便宜,我总得知道你是谁吧。两只胳膊抱着你,你又蒙着脸……”

“所以你选择咬下蒙面布?”杨瑞霖微笑。

严淡人愣了一愣,随即绽放笑容道:“对。”

“想法不错。”杨瑞霖夸他。

“那是,我还行动了呢。”

气氛忽然和谐。

雪狐摇摇尾巴。

一直沉默不语的李染生暗自心惊。虽说师父的身体似乎不太好,且二皇子殿下是有水元神拥有者专门保护的,可李染生依然是在赌,赌今天师父不能轻易带走迟苹果。

安静的,耳朵灵敏的人可以听见四个人的呼吸声。唯有杨瑞霖的胸脯没有丝毫起伏。

杨瑞霖静静微笑。

兄妹间打闹,他可以理解。

迟冉打算从他眼皮子底下带走苹第二次,是自己过去的教导太平和。

可严淡人是什么东西?

身为一个几千年前的老妖怪,他会把须臾百年的皇帝放眼里?更何况一个皇子?

选择用微笑面对微笑的严淡人脸颊逐渐僵硬。被面前的家伙注视,严淡人觉得浑身不自在。

靠近冰墙的李染生注意到,冰面裂开了。

事实上,潜藏在村庄的侍卫早已在李染生领人进门后,将小屋团团围住。

屋顶,则是一名脖颈缠绕厚布的怪人,没有手套包裹的掌心不断地搓揉着一颗雪球,纤细的手指异常苍白。

“好冷。”停止搓揉雪球的动作,屋顶的人由蹲着改为站立。

夹杂雪花的冷风将他脖颈的厚布吹起,朝一侧飘舞。

雪球自指尖滑落,从接触屋顶的那一刻开始,冰面开始覆盖屋顶。

屋内。

墙角漫延冰花,门口的冰墙发出咔嚓的脆响。

小侍女不得不离开墙壁,瑟缩地看向门口。

严淡人打破沉默,柔声道:“柳絮,我冷,把你的皮给我。”

一身皮毛相当厚实的柳絮短促地呜呜几声。

赤红炭火缓慢熄灭。

迟苹果看看裂开的冰墙,再转头盯着慢慢缩脖子的李染生,皱了皱眉。

她打了个响指,温暖的红色使李染生笑了。

苹苹还是很关心哥哥的。

尽管迟苹果改善了屋内温度,小侍女却没有丝毫感恩,反而无比恐惧。

同样是女的,为什么你可以点火?

你还是人吗?

其实外面更冷,只是屋子里猛地降温令人不适应,更何况二皇子殿下与小侍女的穿着相对单薄。

杨瑞霖抬头,注视结冰的墙面。

哪怕面前的严淡人不过是毛头小儿,杨瑞霖要跟皇家硬来还是要考虑一下的。

他能杀眼前的小皇子,能杀许许多多的侍卫,却终究只是一个人,更会连累苹和迟冉。

况且,他也不想自己残忍的一面吓坏苹。

这不是他所希望的。

杨瑞霖附身表示谦卑,道:“殿下,您希望让苹果为你做什么?”

左使李染生感到意外,师父居然松口了?

同样意外的是迟苹果,毕竟杨先生的木元神不是一般的厉害,她不觉得杨瑞霖会因为小小的冰霜妥协。

兴许是杨先生另有打算,不想暴露自己的元神。

发觉面前的家伙有所收敛,严淡人瞧瞧迟苹果,意思是你愿不愿意,愿意就吱个声。

迟苹果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你呢,给我当个小侍女,关键时候露一手,吃好喝好,穿的比她好。”严淡人指指胆怯的小侍女,说话相当客气。

杨瑞霖表现出的气场,使得善于察言观色的二皇子殿下心生警惕。

万一杨瑞霖是个武林高手,一不做二不休弄死严淡人,严淡人纵使有几千侍卫,也不能恰到好处地阻止近在眼前的杨瑞霖。

怕不怕死是一回事,死的值不值得是另一回事。

严淡人装二丫头十几年了。朝廷黑,后宫黑,父子不是父子,母子不是母子,兄弟天天想着怎么玩死对方,要是随随便便死在这天寒地冻且鸟不拉屎的地方,他怕是得诈尸。

总而言之,该客气就得客气。

严淡人朝迟苹果眨眨眼。

迟苹果后退一步。

哥哥李染生既然把自己带来,又始终不言语,就说明他是存了让她入光义会的心思。而杨先生方才问了严淡人,现在变相默许,应该是让她答应的。

“我应该称呼你什么?”迟苹果问道。

“二殿下或者殿下,我更喜欢殿下。”

迟苹果并不在意一句两句的应和:“殿下。”

“哎,殿下在这。”

杨瑞霖突然有点后悔。

李染生脸色变得难看。

但他俩的不高兴,被严淡人忽略了。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俩不说话是默认,别说四匹马,八匹马都别想回来。

严淡人大声喊道:“左右!”

屋顶上的怪人动了动耳朵。

冰墙应声碎裂。

顺着堆积的碎冰块,李染生与迟苹果看见了门外包围他们的士兵。

士兵们纷纷举起长枪,齐刷刷地指着他们。

杨瑞霖没有回头,灰衣衣角被风吹动,他哈了一声,胸脯恢复了正常的起伏。

第六十一章 舵主

察觉严淡人起身走向屋外,小侍女嘴唇颤抖着,抱一件绣了金丝的白色外衣,问道:“殿下,您的衣服?”

听见小侍女隐含恐惧的声音,严淡人侧目看看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开口,却是对着迟苹果说的:“本殿下,觉得冷了。”

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杨瑞霖,杨瑞霖倒是面色冷淡没有任何反应,严淡人朝迟苹果招招手。

迟苹果领会了什么,她走到小侍女身旁,伸手示意小侍女把衣服递过来。

小侍女怔怔地看着二皇子殿下裸露的双脚,怀里是他质感细腻的外衣,白的不染凡尘。

“二殿下,奴婢……”

迟苹果从小侍女怀里拿过衣服,小侍女说了半天“奴婢”,终究没有说出个所以然。

严淡人踩上鞋子,吊儿郎当地走出去:“围这里做什么?散了,都散了!你,还不走……”

举着长枪的侍卫们听了二皇子殿下一如既往的闲散语气,确定他四肢健全且没有被人占便宜后,默默地退下,只是在不远处巡视。

“左右,哪去了?”

严淡人口中的“左右”从屋顶跳下来,脚底擦滑险些啃雪。

勉强稳住,左右拍拍身上的雪,行了一礼,道:“殿下。”

“来的正、正好,”由于迟苹果还在等小侍女把衣服给自己,严淡人已经动的打哆嗦了,吸了洗鼻涕,他正色,“给你介绍,我新招的侍、侍女。”

迟苹果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出场了,于是走近了,站好,并没有其他动作。

她不懂规矩。

哥哥从未教过她该怎么面对皇子。

穿的相当单薄却十分好看的严淡人继续哆嗦:“衣、衣服。”

迟苹果把衣服递给严淡人,严淡人本来是伸开胳膊,习惯性地等别人给他穿,但看看木呆呆的迟苹果和大眼瞪小眼的杨瑞霖李染生,便也懒得与她一个小丫头计较什么了。

左右用白布蒙着口鼻,一双细长的眼睛打量迟苹果。

左右记得迟苹果,那个放火烧屋的本事非常低劣的火元神刺客,不过她的资质倒是不错。

为了表达友好,左右朝迟苹果扔了一个雪球,砸在肩膀上,迟苹果一动不动。

冷风中瑟瑟发抖的严淡人:???

二皇子殿下冻的妆都要掉了,他思考片刻,走进离他最近的屋子,进去以后关上门。

屋里是几个抠脚大汉。

气味有些特别。

抠脚大汉们停止抠脚,猛地意识到眼前冻成冰棍的人是谁,慌乱地站起来喊道:“殿下!”

严淡人全然不在意属下的脏臭,坐在床上,宣布接下来的命令。

面对文臣,严淡人偏阴柔,话说三分,七分意思全靠文臣心惊胆战地揣摩。遇到武将,严淡人会选择粗糙一些,不为别的,只求人心。

二皇子殿下原本的住屋里,炭火熄灭,左使大人李染生抬头,用非常轻,轻到唯有他们师徒二人可以听见道:“师父。”

杨瑞霖转过身,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李染生,径直走向迟苹果。

昔日被称作“您”都要紧张的徒弟,现在已经学会怎么坑师父了。

用独特的方式认识了迟苹果,脖颈长布飘荡的左右示意小侍女跟他来。

小侍女在失去照顾二皇子殿下起居的同时,也失去了对严淡人的大半幻想。她焉了吧唧地跟右使大人左右走远,连去哪里都没有注意。

严淡人走了,左右和小侍女走了,原地只剩下杨瑞霖与迟苹果。

“苹果,”杨瑞霖脸上挂着千年不变的微笑,此刻满是关切,“有没有吓到?”

迟苹果摇摇头。

相比北德镇泡药罐、前些日子亲手杀人,今天的经历还不至于让她做噩梦。

“太好了,我一直担心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杨瑞霖往掌心哈了口热气,迟苹果见了,伸手握住他的双手。

炙热的温度由双手传递,杨瑞霖笑出声,却什么都不说。

“对了,哥哥他是不是……”迟苹果正要转头,被杨瑞霖捧脸,动作卡顿。

“苹果,你哥哥现在在思考一些问题,暂时不要打扰他。”杨瑞霖顺势摸摸迟苹果的小脸。

抚摸脸颊的手冰凉,迟苹果懵,问道:“哥哥,怎么了?”

笑眯眯的杨瑞霖告诉迟苹果,李染生正在想事情,想好了,再去找他。

迟苹果不明白,杨瑞霖给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顺带温柔地说了一句:“等会儿再说。”

话音刚落,一个貌似是管事的人便走过来,为杨瑞霖和迟苹果安排住处,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要注意的事情。

杨瑞霖一一地应下,偶尔问几件不太明白的事情。

迟苹果一边走一边听,最后发现,她独自享有一间屋子。少女略微不适应,尤其是在并不是很安全的新环境里。

整件事情以一种过于平和的方式结束了。

太平和,以至于像场儿戏。

李染生看着师父捧起妹妹的脸,心脏抽疼。

可他知道自己这件事做的不漂亮,暗自骂道:“活该。”

墙壁的冰霜没有融化,反而变得坚硬。左使大人李染生站在门口,四肢冻僵。

他看着师父与妹妹渐行渐远,直到士兵来寻他,说是二皇子殿下找他议事。

表面上,这支队伍是严淡人从洛阳启程,一路召集来的,事实上,一半都是光义会多年来积攒的人力,一些有问题的,都被严淡人的手下给支开了。

进入充斥着抠脚大汉们臭哄哄的屋子,严淡人坐在床上,其他人跪在铺了一层勉为其难也可称为地毯的地上。

“李染生,以后你是光义会的舵主。”

严淡人已经套上了足袋,白色绣金外衣披在肩上,细腻的堪比闺阁小姐的脖颈肌肤被白衣衬得显白。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足以让李染生难以接受。

舵主。

他李染生不图这个。

或者说,他现在不图这个。

李染生乐意自己圆滑世故,处事严谨,最后理所当然地成为舵主,而不是现在这样,好像特意把自己妹妹交给主子,狗腿子一般换来舵主,换来权力。

但是,事已至此。

李染生跪下来,态度恭敬地感谢二皇子殿下的栽培。

严淡人笑笑。

同样跪地的几人瞧瞧李染生身板弱小,又像是读书人那般文绉绉地讲究礼节,心中多有不屑和不满。

第六十二章 天黑了

洛阳,乐府。

白面馒头,清水白菜。美名其曰给乐府夫人白秀温养身子。

但实际上,食物一天比一天差,半点肉味也无。

白秀温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糟糕。

反观乐彼,兴许与他儿时曾做过乞丐有关,虽然自己没有记忆,但隐隐约约地对于倒霉的现状并不在意,所以哪怕是丫鬟不尊重他……呸,丫鬟们还是很尊重他的。

乐彼这个人比较闲散,也很随和,对包括下人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什么脾气,遇事被惹恼了顶多埋怨两句,用不了人哄就自己恢复原样,该吃吃该喝喝。

他长的一般般,但由于平时对下人没什么脾气,所以乐彼倒霉了以后,下人看见他,还是原先的态度——稍微尊敬一下。

吃食什么的,到乐彼手里的往往比众所周知的“最毒妇人”白秀温的好,不过乐彼觉得白秀温好歹是自个儿的娘亲,所以吃的时候会分白秀温一半。

而白秀温遭受了地位落差的打击后,逐渐找回过去在青楼卖艺时卑微的感觉,深深地意识到,自己的命不过是乐渠森手里的一根细绳,轻轻一拽便断了,人便没了。

大半夜,白秀温常常睡不着觉,翻来覆去的不得安生。

脾气上来了,她会特别想听知了叫,可是这腊月寒冬的哪来的知了。

况且夏天的时候,得了富贵病的白秀温总嫌知了吵闹,非要下人们在酷暑天忙活着捉知了,什么时候院儿里清净了,白秀温也就满意了。只怕这院儿里,已经没有几只知了了。

去年夏天,烈焰炎炎,中暑的下人可多了。

“娘,吃。”

一只碗里盛着一小撮咸菜萝卜干,乐彼就着稀饭馒头吃的乐不思蜀。

白秀温冷着脸。

她大半月没有吃肉了。

白秀温傲气:“我不爱吃咸菜。”

她爱吃肉。

乐彼接着吃,末了擦擦嘴,回到自己屋子去读那些平日里最不喜欢读的“之乎者也”。

“咸菜有什么好吃的。”白秀温嘀咕一句,斜眼看看乐彼特地留下的几块小咸菜,终究还是吃了。

嘴里咀嚼咸涩的萝卜干,白秀温喝了一口粥,努力咽下去。

连日来,她想了许多。

从有记忆开始,想到现在。

十六年了,她时常害怕,怕乐渠森已经发现了乐彼不是亲生的,怕乐渠森要她的命。

但偶尔想想这几年享的福,白秀温又觉得不亏。

说到底,自己不过是个青楼女人,能成为国师的夫人,实在是命里带金。

打听到乐渠森成为国师的消息前,她想都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国师夫人。

打听到乐渠森成为国师的消息后,白秀温常常抚摸小腹,脑袋里总想着一个不存在的孩子——一个可爱又聪明的男孩。

白秀温叹了一口气

回到自己房间看书的乐彼深深叹了一口气,拿倒的书本说明了一件事:他不是读书的料……

*

临近傍晚。

待了一段时间,丽儿全身冷透了。

贡品摆好,纸钱烧上。

丽儿安静了许久,盯着主子何栀的墓碑不知道在想什么。

“主子,人在做天在看,白秀温她遭报应了。”

第一句便是这个,后来丽儿又絮絮叨叨地讲了少爷最近发生的事情。

“老爷还是和您生前那般忙碌,少爷现在很厉害,以后一定会成为家主的。”

带来两盘的贡品是乐夫人何栀生前爱吃的点心。

“主子,您吃,丽儿来看望您,厨子只让拿这些,不过总归是比去年好了。”丽儿眼角有了细小的皱纹,她笑笑,皱纹便更明显了,“主子走后,丽儿时常在想,主子生前说的,大人物和小人物。”

又往火里添了些纸钱,丽儿眼神疲惫,道:“丽儿现在觉得,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丽儿都希望主子可以陪少爷长大。是丽儿嘴笨,当初净想着自己,随口答了些废话。”

这个地方空旷,丽儿一个人待着,显得突兀。

她说了半天,自个儿说了,再自个儿听了,心底竟然还生出一丝丝安慰,仿佛有了依靠。

“少爷该娶妻了,丽儿将来或许有机会再照看小少爷……”

离开的时候,丽儿说自己还会再来的。

*

北德镇。

程寿回来了。

一车子用来做桌椅的木材咯吱响,遇到崎岖不平的路段得有人扶着才不至于散架。

“程大哥,你不是说嘛,前面是你家,这么近了,咋没点声响?”同行的小兄弟是卖木材的,这辆拉木材的驴车也是他的,木材加上车钱,做买卖的懂人情,两样加起来少收了程寿的铜板。

程寿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兴许是太早了,天不亮街坊邻居没起床。林子大了嘛都有,兄弟你别看现在老稳,晚上有时候能听见狼叫哩!”

想到教书杨先生交的订金和商量好的交货价格,程寿忍不住笑了,乐呵呵道:“兄弟,来一趟不容易,早饭是吃不上了,中午,中午俺让婆娘给你做顿白面的。”

“得嘞,咱快着点?”

说是快,其实也快不了多少。

但走着走着,就到了北德镇,离得近了看,似乎还有人守在路上。

“程大哥,这是拦路的?”

“不会吧,俺从小就在北德镇,从没见过收路钱的。”程寿皱眉细看,压根不认识那几人。

越离越近,小兄弟挨着程寿悄声道:“这可不一定,最近听说有些地方招兵,比往年招的多。”

直至进了北德镇,守在路上的几人都没有其他可疑的动作,他们不拦路,程寿和小兄弟也不会自讨没趣主动去问。

镇子处于一种极致的寂静中,程寿不太习惯,左瞧瞧右瞧瞧,仿佛看见了人才能确定自己没走错。

程寿确信自己没走错。冰冻的小河,光秃秃的树枝,坑坑洼洼的泥地……王大爷的家破破烂烂的,林婶的宅院是整个小镇最好的……林婶家怎么不太对劲?

“停一下,小兄弟。”

程寿一脸纳闷,小兄弟转头看看墙壁烧黑的宅院,问道:“怎么了?”

“没、没事。”

先去木匠铺,把木材放下,再回家问问,是怎么了?

程寿心里慌慌的。

小兄弟听程寿说没事,也就继续赶驴车,脑袋转回来的瞬间,似乎瞥见身后远远的有人跟着,再回头看空空如也。

看错了看错了。

小兄弟知道,做人不能自己吓自己。哪怕这镇子死寂的可怕,哪怕身旁同行的程寿越看越像土匪,他也不能吓自己。

“老天爷保佑。”小兄弟喃喃道。

“啥?”程寿没听清,“咋了,小兄弟?”

“没没没,我就是有点饿。”小兄弟说话不利索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相同的不安使得程寿与小兄弟加快了行动,路上发现了大片大片的黑色痕迹,微微泛红。

小兄弟问道:“程大哥,你们镇子有染坊吗?”

顺着小兄弟的视线,程寿也看见了那片黑色痕迹,他示意小兄弟绕开走:“哪有什么染坊,不过李三龟家平时帮大家染染布,有时候收点小钱。”

木匠铺。

拉住驴车,程寿怔怔地盯着破了个大洞的木门发呆,从破洞可以看见铺子里散乱的工具。

没记错的话,程寿总会把工具摆放整齐。

“这这这是怎么整的?!二弟!小三!”

省下开锁了,程寿推开门进去,小兄弟不敢进,怕进了土匪的陷阱。

程大哥是好人,可镇子的其他人不一定啊,说不定就是想逮个人做人肉包子……

冬天太阳落的早,没多久天都黑了,凉飕飕的风一刮,小兄弟只觉得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忐忑地琢磨了一会儿,小兄弟一个人待着渗得慌,开口想喊一声程大哥,正要喊,忽然有人捂住自己的嘴!

“唔!”小兄弟挣扎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昏过去了。

半响,光义会的几人拖着程寿和小兄弟回了训练地。

照顾昏迷成员的林婶隔着房门板,偷偷从门缝里偷看,瞧着光义会的家伙们拖着两个男的进去,暗暗想道:“莫非是没有杀干净?不该呀……”

林婶在这里的日子不比从前,手边没有一样是可以照明的,不过她不在乎,每天,独自坐床上,等窗户那橙黄色的太阳慢慢落了,头发便也白了一根。

天彻底黑了,没有一颗星星。

第六十三章 咚咚咚

临国边界。

光义会舵主李染生回到自己的屋里,瘫倒在床,小臂搭在眼睛上,安静了许久。

四肢微微发麻,丝丝凉意透入脚心。

眼前黑暗一片,慢慢地,昏黄的一点扩大,呈现出整个暗淡的天空。

瘟疫、干旱,足以击垮靠天吃饭的百姓。

榆树的树皮几乎被吃光了,许多得了怪病的人躺在没有遮蔽的土地上,黑白无常虚无的步伐穿梭于他们身边,犹豫着应该先带走哪个挣扎了一生的灵魂。

“老天爷……”

瞳孔放松,黑白分明的眼珠平平无奇地暴露在空气中,张开一条缝隙的双唇干裂苍白,一口黄牙毫无规矩地排列。

互相争强食物的阶段过去后,物竞天择活下来的人不得不用刀割开同类的躯体,但也只是稍微延长了一点寿命,过几天便会开始生病。

一位身穿灰衣的男子提着药箱游走于生灵涂炭的村镇,偶尔会去给尚有一线生机的病人号脉,喂他们几种草药续命。

全然不同的生机显得他在这里格格不入。

忽然有谁握住了灰衣男子的脚腕,他低头看去,是个孩子。

灰衣男子蹲下来,一只胳膊抱着男孩,问道:“怎么了?”手上没有多少份量。

男孩脏兮兮的:“妹妹,病了……”

“是那间屋子吗?”灰衣男子指引男孩看向不远处的小屋,男孩吃力地点点头。

绕开地面躺着的人体,灰衣男子附身进入小屋,一股隐隐约约的臭味传来。

灰衣男子不再往里面看,眼角黑痣平添妖异,漠然道:“孩子,你生病了。”

男孩眼神空洞。

“她死了。”

一句话判了死刑。

杨瑞霖放开男孩,男孩飞快长大,长大后的少年快速走到床边。

迟冉哭了,他伸出满是伤痕的双手,轻抚妹妹枯黄的脸颊。

妹妹瘦的可怜的面容在摇晃中变幻,成了熟悉又陌生的模样。

小麦色肌肤,平直的眉毛,短短的睫毛不再颤抖,略胖的小鼻子没有呼吸,总是让人觉得不太开心的嘴巴……

“苹苹?”

泪水滴落少女的左眼上,变成鲜红色。

迟冉被巨大的恐惧席卷:“你别吓哥哥……”

“师父……”你救救苹!

似乎被“师父”二字触动,杨瑞霖伸手,手的影子绵延至房间各处,爬上她的双颊,逐渐掩盖了小女孩干瘪的尸体。

迟冉张开嘴想要大叫,却像是被人卡住了喉咙一般不能发出声音。

尸体、床铺融进黑暗,唯有一点纯粹的鲜红粘稠的不肯化为墨色的一部分。

杨瑞霖仰头,似乎在欣赏半点星光也无的夜景。

五彩缤纷的小果子一颗颗坠落,汇聚成海。

这丰富的颜色刺痛了迟冉的眼睛,他有些慌乱,不经意间,几颗小果子带着奇异的清香滑进喉咙。

“你也死了。”

温柔的男人嗓音缓缓催眠,丝丝缕缕地侵蚀迟冉的神志。

一瞬间,仿佛有千千万万句“她死了”“你也死了”包围迟冉,一点点摧毁他的耳膜,跑进脑袋里上蹿下跳,再咚咚咚地撞上头盖骨,击碎天灵盖!

世界一片漆黑,神袛一般的俊美男子浑身笼罩在温暖的光芒里,如画的眉眼始终注视男孩被纷乱淹没,眼神波然不惊。

……

李染生猛地睁开眼,一滴滚烫的热泪顺眼角滑落鬓角,定神细看,衣袖已然湿润。

他太弱小了。

*

每天追随严淡人的脚步,迟苹果逐渐意识到,她名义上是侍女,要端茶倒水,实际上只需要跟着严淡人,必要时点火取暖。

“啧啧啧,”严淡人经常感叹,“找你当侍女真是省火柴,话说你能坚持这样多久?”

虽然他二皇子压根不缺点火的东西。

迟苹果手捧一团火球,正要点燃炉子,闻言她愣了一下,答道:“不知道。”

面对严淡人,迟苹果觉得尴尬又不得不尊敬。

你杀我我杀你的关系,怎么就如此平和地共处一室了呢?

“哦,那好,今日的炭也省了,你试试能这样坚持多久。”严淡人轻扯雪狐柳絮的耳朵。

迟苹果懵。

严淡人点到为止,懒得多说一句。

坚持了小半个时辰,迟苹果熄火了。

正在处理公务的严淡人察觉到迟苹果想要重新燃烧却无能为力的挫败,转而用一种安慰的语气让迟苹果休息一下:“行了歇会儿吧,头一次见到你这么废物的火元神。”

小火苗腾的冒出。

严淡人满意地随手拿起一本内容不看入目的画册。

小火苗冒着冒着,又一次熄灭,严淡人刚要再安慰安慰,便听迟苹果问道:“你见过其他火元神?”

“没有。”二皇子殿下装作不认识国师乐渠森。

“那……”

“叫殿下。”

“殿下,那……”

“好了,安静。”严淡人专心看书。

“……”追问的话语生生卡在嗓子眼里。

有时候升为舵主的李染生会来找严淡人请示,但无论迟苹果盯着李染生的侧脸看多久,他都不会给予回应。

“殿下,目前光义会出现的问题大致有……”光义会舵主李染生一板一眼,公事公办。

迟苹果有点伤心。

哥哥像是变了一个人。

“等一下,迟苹果先回去吧。”

李染生纹丝不动。

迟苹果离开了。

村庄内大多是士兵,差不多成了营地。

由于迟苹果现在是二皇子殿下亲点的侍女——原先的贴身侍女像是人间蒸发了,所以她只要不去偷听会议或是逃跑,基本上哪都能去。

另外,二皇子严淡人身负调和他国矛盾的重任,却没有再往临国边界挪动一寸,只是每日参与诸多会议,研究各类文书。

相对稳定的生活其实是好的。

尽管如此,迟苹果还是很厌烦如今的生活,她想青娘姨、林婶、佩花……程三。

不知道林婶打扫的时候有没有翻到她写给哥哥的信,可千万别当废纸丢了。

漫步到杨先生的住屋,迟苹果敲了三下停止。

见到杨先生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即使见到了,每次隔的距离都很远。

遥遥地望一眼,杨先生灰色的衣服总是显得单薄。可即使是相隔甚远,迟苹果也觉得杨先生在对自己笑。

他不冷吗?

迟苹果总是会去想。

想很多很多。

有些事情,即使已经过去了五、六年,忽然有一天记起,迟苹果也会思考自己做的事情对不对。

单凭杨先生对自己的照顾,她就该主动去探望。

迟苹果又敲了三下,这次,门开了。

杨瑞霖与迟苹果对视,杨瑞霖眨了眨眼,杨瑞霖关上门。

迟苹果:“……”

迟苹果接着敲门,一刻不停地敲。

咚咚咚。

咚咚咚。

不堪其扰的杨瑞霖开门,眨眨眼道:“不要再敲门。”

杨瑞霖关……她成功进入温暖的屋里。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杨瑞霖替迟苹果理了理头发道:“你怎么不听话呐?”

第六十四章 差一点

一桌一椅一床铺,暖炉并未生火,小桌上摆着的几个水杯在这样令人心寒的地方竟然没有冒白气。

冷冷清清。

迟苹果走到暖炉旁,刚想点火,却发现连炭都没有。

“杨先生?”迟苹果与杨瑞霖满含笑意的双眸对视,又别开视线。

她觉得自己好像欠他什么似的。

不过说起来,一路寻找哥哥,吃穿用度全是杨瑞霖照顾松浮松浮,连赶路也是杨瑞霖消耗木元气以达到日行千里的脚力,她确实是欠杨先生的。

“嗯,”杨瑞霖靠在门板上,侧耳听着什么,动作有些僵硬,“前两天,师弟拿了几样物件和换洗衣服。我又不娇贵,所以只留了衣服,咳咳。对了,你在二皇子殿下身边,还习惯吗?”

迟苹果听的出,杨先生的咳嗽声很压抑,尤其是他说完话,紧紧地抿着唇,就能知道他在忍。

她很想走过去握住杨先生的手——他的手一定冰凉,但是不知怎么的,不过几日没讲话,便觉得生疏,再加上严淡人说话一向是耐人深思的,与阴晴不定的严淡人相处几日,仿佛懂了许多人情世故。

“习惯。”迟苹果答道。

“跟着二皇子殿下,你会了解一些你从未接触的事物,咳咳,不过苹果也不用害怕他,师弟会庇护你。”注意到迟苹果在自己咳嗽的时候皱眉,杨瑞霖笑了笑,“没事,我受凉了,过一阵子会好。来,坐下说好吗?”

杨瑞霖拉着迟苹果的手腕,两人一起坐在小床上。

他清了清嗓子,手伸到自己喉结附近轻捏,试图缓解难受的感觉。

迟苹果心里不是滋味,终究还是用两只小手包住杨先生的一只大手。

暖呼呼的带着茧子的手心紧贴苍白的、骨感十足的左手。

由于迟苹果常年随迟冉奔走,且坚持练武、学字,虎口、中指、掌心皆有老茧。

迟苹果暗想:真的很凉。

“谢谢你,苹果。”

因为少女手上茧子而感到心疼的杨瑞霖暗想:她果然会于心不忍。

沉默片刻,杨瑞霖朝迟苹果的方向靠了靠,笑道:“我本来是想等几天再提的,但苹果今天专门来找我了咳咳……我打算离开此地。”

“为什么?”迟苹果眨眨眼。

杨瑞霖眨眨眼。

忽然,他整个人贴近,直至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清晰,衣服触碰的时候绵软。

迟苹果往后缩缩脖子。

杨瑞霖继续向前靠,用一种在迟苹果听来有些怪异的嗓音道:“别动。”他看见迟苹果脖颈的碎发因自己的呼吸微动,而侧面的肌肤居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别动。”回敬的语气充斥着距离感,“你”字被加重了。

保持僵硬的姿势,杨瑞霖表情不再是微笑,反而带了一丝丝温怒,双眼闪烁着过于明亮的星光:“最近睡得好吗?”

“还可以。”迟苹果道。

“真的?”

“真的。”

他猛地抽走二人相握的手,站起来,撕心裂肺地咳嗽了一会儿,才勉强平复气息道:“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苹果有其他事情吗?”他差一点就忍不住对着迟苹果咳嗽了。

迟苹果懵。

我是来干嘛的?

我刚才是不是该打你?

你刚才想做什么?

你差一点亲上来了知道吗?

……

“你走了还回来吗?”迟苹果问道。

闻言,杨瑞霖摆出一副思索的模样,反问道:“苹果希望我回来吗?”

一如既往的微笑重新浮现在杨瑞霖年轻、俊美的面容上。

迟苹果相当漠然:“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眼前的男子愣住了,他右手摸摸尚且残留某人余温的左手,最后握紧。

“咳,没有关系。”杨瑞霖镇定总结。

“杨先生,你喝点水。”迟苹果好言相劝。

“不用了,谢谢关心。”杨瑞霖流露伤感。

杯子里其实连水都没有。

看见杨先生表情难过,迟苹果开始反思自己,方才说的话着实欠考虑。

她解释道:“杨先生,我说的没关系,是因为你是哥哥的师兄,我是哥哥的妹妹。但你不是我哥哥,而我也不是你师妹,嗯!所以我才问有什么关系。”

……你能听懂吗?

“你把我也当哥哥不就好了?”

杨瑞霖反应很快。

迟冉的师兄可以等同于迟冉的哥哥,她哥哥的哥哥就是她哥哥?

貌似是可以的。

迟苹果当机立断:“哥哥。”

“现在有关系了,那么,”杨瑞霖眼神探究,“你希望我回来吗?”

迟苹果点点头。

杨瑞霖还打算说点什么,张了张嘴,最后叹了一口气道:“你哥哥来了。”

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

她有些惊奇,反观杨先生面色平常。

杨瑞霖去开门。

“师兄,苹苹在这里吗?”是李染生的声音。

身为光义会舵主的李染生虽然表现的与迟苹果冷淡了,但实际上有关妹妹的风吹草动都会传到他的耳朵里。

“不在。”杨瑞霖睁眼说瞎话,脸不红心不跳。

多年没有与师父杨瑞霖接触,以至于快要忘记如何与师父“好好沟通”的李染生:“……”

杨瑞霖歪歪头道:“没别的事我关门了。”

“等等,”李染生用手卡在门缝里,“有事情想与师兄商讨。”

四目相对,杨瑞霖掰开李染生的手指,然后毅然决然地关上门。

嘭。

迟苹果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站在门口的李染生扶额:师父的脾气真是一点没变。

没有办法,李染生两只袖口对着,守着门跺脚,顺便让不长眼且正巧在附近巡逻的士兵离自己远点。

“杨先生,我哥……”

杨瑞霖微笑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一方面,杨瑞霖觉得徒儿学坏了,待雪地里冻冻活该;一方面,得做给严淡人看,哪怕严淡人不相信也得做出互相埋怨的样子。

坐回迟苹果身旁,杨瑞霖深感沮丧:方才其实是想亲她的。

一柱香过后,迟苹果离开,出门时惊讶地问道:“哥?你怎么还在这?”

已然冻成狗、上下牙不断打架的李染生:“……”

第六十五章 正文+番外 第一世

“可是,你去哪里找我们?”

杨瑞霖语气肯定道:“苹,我会找到你的,无论你在哪。”

门关上的前几秒,他看见自己养大的徒弟在和自己打算度过一生的女孩儿站在一起,零零碎碎地说了几句话。

“哥。”

李染生公事公办道:“二殿下寻你……”

小姑娘撅嘴。

类似撅嘴的小动作,她只在哥哥的面前表露。

“苹苹,”李染生看不得迟苹果难过,他一边扫视四周一边压低声音,“我有机会会告诉你来龙去脉。”

李染生眉心有一道犟筋细痕,岁月终究在少年的面容留下了痕迹,或是略微低垂的眼袋,或是几次战斗时误伤的细小刀疤。

迟苹果忽然觉得自己不该耍小脾气:“好。”

兄妹俩朝严淡人的住屋走去。

目送兄妹俩离开,杨瑞霖轻轻关上门,右手覆盖左胸心口处,才想起来自己的心脏已经不会跳动了,唯有某些时候的炙热格外清晰。

无措地望望狭小的空间,杨瑞霖忽然搞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坚持到现在。

罢了,他们只是兄妹。

况且,他过两天便要离开此地了。

水神所在的北方临国,令他的躯体产生了时断时续的风寒症状,且严重影响了杨瑞霖使用木元气。

他不得不走。

“萍,安好。”

番外第一世

那人向前走了几步,眺望着云潮如海,以及隐没在纯白海洋里的岛屿。

醒目的植株盘综错杂,随着微风吹拂,云散开,藤蔓摇曳。

长到拖地的袍子划过那人脚下的巨石,形状有些奇特的双足又往前迈了一步。

澄空若洗,碧海前横。

纵身一跃,那人坠落下去。

云海先是塌陷一块,再是翻腾。

两只圆圆的大眼睛观看了全过程,她注视着那人向前走,掉下去,再飞上来。

大片的云朵被那人双臂丰满的羽翼打散,一根鹅黄色的羽毛飘然,她握在手里,细细地瞧了一会儿。

“萍,你不来玩吗?”那人问道。

她摇摇头,背脊的红色翅膀无精打采地拢着:“夜晚,龙族会过来,恐怕要干仗了。”

近日的谈判,连萍都可以察觉,几位首领已经难以压抑怒火。

“这样啊,”那人皱眉,似乎是想到什么了,“你们守卫队还真是辛苦。我先前听说,有个守卫队的被砍断了胳膊,疼得他快疯了……不过胳膊有什么用呢,他还有翅膀……不影响什么……”

那人挥舞自己的翅膀,在空中转了一圈,顺脚撕开几根缠绕巨石的藤蔓。

“没有胳膊就得离开守卫队了。”萍道。

守卫队是荣誉。

凰族的孩子多数是双翼双足的外貌,不过也有少数是萍这样的,长有人族的双手,背脊处生长着鲜艳的宽广翅膀。

青、皂、白、赭……

她的翅膀是血一般的红,百年难见。

只要少数人可以成为守卫队。

夜里转凉。

龙族与凰族的“戏台”搭建在最高的浮丘上,黑色的帷幕拉起,早归的鸟儿屏住呼吸,侧耳聆听生活在深渊中的龙拨动他们警惕的弓弦。

做工粗糙的孔明灯从凰族栖息的巢穴中一盏盏飘起,橙黄色的光芒细腻的像是一场梦。

包括萍在内的皇族守卫一字排开,守候在圆形高台的边缘,同时挥舞着翅膀,手中低垂的长枪随时会刺破敌人的心脏。

每当这种时候,萍都会无声地问自己:你准备好了为族人付出一切了吗?

另外一个极其渺小的声音总是沉默片刻后,回答道:没有。

她厌恶这样的自己。

负责谈判的龙族使者下半身是龙鳞覆盖的尾巴,银色鳞片闪烁。偶尔,龙尾尖会小幅度摆动,表露出了使者微小的情绪变化。

龙族潜藏汪洋,凰族占据天空。

长久以来,为了不冒犯凰族,龙族始终在低于凰族的高空住所飞行。

龙族希望能去往天空的彼岸,特此来进行谈判。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谈判了。

若是凰族愿意分享无边无际的天空,龙族也愿意分享翻涌不息的汪洋。

凰族自然不同意。

他们凰族又不是鸭子精,不稀罕咸乎乎的海水。

一次次被拒绝,龙族使者的尾尖儿用力地拍打光滑的石面。

此次谈判后爆发了一次大战,龙族大捷,凰族的几座浮丘被打落。

浮丘碎石坠落于各种兽族的领地,砸死了许多兽族族人,虎族、狼族、狐族……全乱了。

唯有人族忍气吞声,从始至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眼瞅着凰族被打废了,龙族要灭绝了,兽族剩下的尽是老幼妇孺。

根扎大地绵延至地底深处、树冠通天窥探因果的梧桐古树神灵被无边战乱惊醒,他发现五神辛辛苦苦改造的混沌世界重新变成一锅粥。

木神先是去了一趟水神沉眠的北方,空荡荡的龙宫角落,是几只游荡的小龙。

倒是想过要将水神唤醒,只是眼下的一切乱糟糟的,若是水神醒了岂不是更麻烦?

五神相生相克,所以他们鲜少聚首。

可惜此刻的木神听不见千年后独属于杨瑞霖的懊恼。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怎能想到,有一天会因为水神那个“睡神”而离开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木神前往凰族。

仅剩的几座浮丘上,羽毛如花瓣雨落。

寻寻觅觅,木神终于看见了那一抹血红羽翼。

鲜艳的翅膀旁边,是失去翱翔资格的鸟儿。

“萍。”他把受伤的她抱起来,就好像千年后的杨瑞霖与苹。

路过森林,尽是百兽悲鸣。

终点是人族皇宫。

木神面无表情,转了一圈,他很想把熊孩子们揍一顿——为什么不好好过日子成天打架,害得他连觉都睡不好?

堂堂人族皇帝能伸能屈,立马表示道:俺们不清楚啊,他们几族说打便打,怎么劝都没用,不过啊,木神大人,俺们人族可是没有参战的!

这时候的木神大人杨瑞霖沉睡了多年,且清醒的几年里光顾着孵化凤凰蛋了,妥妥的傻白甜,哪里懂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

其他四神长眠的长眠,融于天地的差不多死了,主事的只有他木神靠一棵梧桐树岁岁年年。

人族皇帝笑的一脸无辜:俺们弱的不要不要的,随便一场大雨干旱能要了无数人的命,若是能有其他各族的元气加持该多好……您看看……

木神本来就觉得光给兽族、凰族、龙族元气不公平,既然如此,索性宣布全部以人族为统一标准——没有元气。

人族皇帝的笑容僵硬一瞬,继续灿烂到可以当油灯使。

“这位是?”皇帝看向杨瑞霖怀中的凰族少女,收获了木神的眼刀警告。

但是回到了梧桐树上,木神面无表情地、平静地注视着失去了双翅,背脊处缓慢流血的少女。

她是火神伴生的凤凰。仅此而已。

“萍。”

他似乎只会对她说这一个字。

木神收回各族元气的决定使得天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族成为主宰,并且在木神的授意下销毁了所有有关元气消逝前的记载。

过往泯于云烟。

第六十六章 番外 第一世 续

木神的乌发里掺杂着点点新绿,深褐色的眸子泛着微光,过于骨感又过于高大的身体蜷缩在梧桐树的枝丫间,常年为大地播散生机的双手此刻拿一把大剪刀,替“小凤凰”萍修理脚指甲。

“我的翅膀呢?”萍问道。

闻言,木神动作略微一顿,他从腰带处摸了一根鲜红羽毛,递给小凤凰。

这根羽毛的羽柄是白色的,只是端部沾了血,已经变成黑红的血块。

羽枝由橙色一点点渐变为亮眼的红,在周围绿叶的衬托下,像是一瓣凋零的美好。

小凤凰的眼睛直了。

小凤凰“呜”了小小的一声,慢慢缩回在木神手中的脚丫,紧接着开始哇哇大哭。

她一边哭一边可怜兮兮地抚摸自己的羽毛,然后哭的更凶。

好久好久,见证了整个过程的木神看呆了。

他从来没见过谁哭起来这么好笑。

小凤凰成功把自己的脸哭肿,眼睛都快没有了。

木神伸手,本意是替小凤凰擦泪,但触及她软滑的脸蛋。

圆圆的,白里透粉的小脸蛋。

木神面无表情地顺手捏了一下。

似乎可以捏出一汪水来。

小凤凰打开木神的手,说不出话来。

木神摘了一片树叶,擦擦满是眼泪的手指,随后转身拿着大剪刀离开。

萍则继续哭。

她再也不能飞了。

忽然,萍想起来什么,摸索自己衣服,找了半天,才手指颤抖着翻出一根原本是鹅黄色的羽毛。

鹅黄色羽毛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褐色。

*

梧桐树生长在世外桃源。

湖泊环绕小小的岛屿,梧桐树占据了大部分地面,根系浸泡在湖水里,云雾路过树叶总是留恋神袛的住地而凝聚成露水。

另外还有几座更小的岛屿追随着以梧桐树为中心岛屿,上面大多摆放着桌椅棋盘、叠好的衣服、亦或是几本内容天差地别的书籍、精致的茶具……唯独没有房子。

由于背脊的伤口上了药使得身子麻木无力,有些小动作都会牵动背脊的伤口,毕竟翅膀是与脊椎相连的,即便萍的翅膀是从靠近背部的地方断裂开来,也不能马虎大意。

所以小凤凰大多数时间都老实地待在树上,伸脖子遥望茂密树叶外的风景。

“我是萍,你是谁?”小凤凰轻声问道,

木神坐在树枝上,并不关心小凤凰的情况:“我是梧桐树。”此话不假。

安静了一小会儿,小凤凰问:“你说这里是世外桃源,那传说中的居民呢?”

木神想了想,道:“原本,有五个人住在此地。”

金神、木神、水神、火神、土神。外加一只丑了吧唧的鸟叫凤凰。

凤凰随火神诞生便一直相伴左右。

火神把自己当做光明送给世人的时候,平素丑陋的凤凰发出嘶哑的鸣叫,代表绝望与新生的烈焰在凤凰展翅的刹那炫丽无比,巨大的梧桐树树冠被无妄之灾渲染……木神当时想杀了它。

“现在呢?”

“只有一个人。”木神没有丝毫悲伤。

其他的神以另外一种方式活着。

小凤凰低头,手里是两根羽毛。

“我怎么在这里?”

“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萍愣住了。

龙族把他们凰族的尸体丢出了浮丘?

也对,龙族想占领天空,怎么会把凰族葬在故地呢?

她的双目湿润了。

我亲爱的皇族啊……

木神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他忽然察觉空气变得潮湿了,只是他始终没有转头,直至空气恢复干爽。

“那那那,梧桐树,出去的路在什么地方?”

小凤凰的语气满是期翼,萍看着他的侧脸,发现他既不眨眼,也不呼吸。

木神指尖微动。

凤凰算是火神的一部分,因此木神不会真的不管凤凰的死活。

但现在的凤凰萍显然压根不记得自己是一只小丑鸟的事情。解释太麻烦,也没有必要。

事情的解决方法往往是简单到平静的。

“没有路,只进不出。”

闻言,萍许久没有说话。

*

当你的世界,只剩下一个人,你会选择爱上陌生的她/他吗?

五神或许不会,但萍会爱上他。

“努力地、勇敢地往上飞,天空的尽头是黑暗。”小凤凰回忆着凰族长老说过的话,讲给木神听,“长老是这么说的啦。不过我觉得,天空的尽头,是太阳,暖呼呼的。”

木神静静地盯着躺在自己腿上的萍,眼眸很是空洞。

天空的尽头没有太阳,只有火神的残肢。

见木神毫无反应,萍想坐起来,木神伸手把她按回去,如此反复,小凤凰累了。

“梧桐,你的腿特别硬!”

木神不以为然,手掌盖在小凤凰的眼睛上:“萍,睡觉。”

透过指间缝隙,萍能模糊地瞧见木神的动作。

“为什么你不让我爬树?”萍抓住放在自己眼睛上的那只手,“说不定我可以从树顶出去,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么也可以从天上离开。梧桐,我想知道,凰族还有没有人活着,虽然我不能飞了……”

等小凤凰说完,木神背靠树干,闭目养神:“我不想出去。”

外面净是苟延残喘的兽族和逐渐扩大领地的人族,天空的浮丘、海底的宫殿仅剩尸骸。

哪怕这不过是千年万年的短暂碎片,木神也不愿去看。

“可是、可是我想阿。”萍结巴了。

这世上哪还有什么凰族?

思考片刻,木神别无他法:“睡觉。”

“……不困。”

木神挪开遮住萍眼睛的手,对视,又盖上。

“萍,不困是你的错觉,你困了。”声音难得柔和。

萍心念微动,嘻嘻道:“你对我笑,对我笑,我就睡觉。”

迟疑过后,木神道:“我笑了。”

“我看不见……”准确的说,是看不清。

“但是你没有说一定要看见。睡吧。”木神耍赖。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看到你笑,要不然我今天就不睡觉了……明天也不睡!”

木神挪开手。

淡淡的,几乎是没有的弧度在他的嘴角上扬,看起来只是比平时顺眼了一些。

看着看着,萍也笑了,整齐的白白的牙齿露出来:“梧桐,你笑得好好看。”

在小凤凰的眼睛里,木神看见了一个人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他有些失神。

“萍。”

“咋了?”萍在木神的腿上滚来滚去。

“你觉得什么样子的人比较好看?”他问道。

木神可以改变自己的外貌。

滚啊滚,萍滚到他的小腿处,用手指轻轻地戳了几下木神的脚趾头,开心道:

“像你一样的人阿。”

木神张开嘴,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只可爱的鸟儿,失去了翅膀的,飞不走的鸟儿……也是第一次开始质疑,自己最初的“只进不出”是不是对的……但若是她见到外面的世界,还会回来吗?

*

身体恢复的比较利索了以后,小凤凰萍经常会试着爬到树顶。

木神偶尔善意地提醒她休息一会儿,大部分时间用来研究怎么提升梧桐树的高度和更好地封锁这片世外桃源。

虽然让梧桐树变矮,等萍爬到最高处后放弃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但木神觉得,总归得让她有个念想。

只是一个念想罢了。

“梧桐梧桐,我想吃那个就是……树枝上的,好大的蛋,可以吗?”

这天,萍发现了被木神藏在高处的凤凰蛋。

陪着萍爬树且一路担心她掉下来摔死的木神委婉拒绝:“你是鸟,怎么能吃鸟蛋?”

凤凰浴火重生时,一分为二,一个是小凤凰萍,一个是凤凰蛋。

尚且不记事的小凤凰被木神送去了凰族,而凤凰则一直留在桃源,半死不活地孵化。

小凤凰看着凤凰蛋,馋的不行:“凰族不是从蛋里孵出来。而且我也没有娘……总之,我们是平时会吃鸟蛋的。”

“不行。”木神态度坚决。

“哼,”萍一计不成又施一计,她朝着位置靠下的木神展开双臂,准备跳过去,“梧桐……”

小凤凰的脚尖踮起,圆圆的眼睛里满是甜甜的幻想,仿佛还是一只可以飞翔的小鸟。

你一定会接住我的。

“等等,别动!”这是木神第一次大声说话。

晚了。

萍猛地跳了下来,直直地砸在木神的身上。

木神的身体和木头差不多。

闭目跳跃的萍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像是撞到了崎岖不平的树干上,快要死了。

惯性使然,二人拥抱着向后倾倒,小凤凰哇哇地叫着,双腿双手紧紧地抱着木神,而后发现自己停在了半空。

悄咪咪地睁开一只眼睛,她看见了木神的喉结和光滑的下巴,还听到了底下的男子传来一声叹息。

幸亏他木神可以与梧桐树融合,让脚掌粘在树枝上。

此事过后,小凤凰经常缠着木神,让他挂在树枝上,像蝙蝠一样,再围着树枝转圈圈……

“萍,最后一圈了。”

“嗯嗯!”

转完一圈,萍mua地亲了木神一口:“再来一圈,保证是最后一圈!”

……好吧。

“最后一圈!这次是真的!”

……咳。

“我我我我保证!是最后一圈了!转!”

……

“mua!”

……

第六十七章 嘿嘿嘿

漆黑的夜晚。

几个人聚集在村庄门口为杨瑞霖送行,来往的巡逻士兵看一眼便不再管。

“师兄……”李染生轻声喊道,似乎想要说什么。

杨瑞霖并不理会,自顾自地向村庄外面走。

孤身一人。

没有跟迟苹果道别,杨瑞霖在李染生的目送下离开,朝曌国走了一段路后,又转身,换了一条小路进入临国。

相比两个人同行要快,他忽略掉自己青紫的嘴唇,在杨瑞霖抵达汪洋的时候,已然是个雪人。

拍拍身上的雪衣,杨瑞霖踩碎冰面,坠入,任由冰凉的液体浸没自己。

蜘蛛网一般的裂痕由他踩碎的冰洞缓慢扩散至四周。

他向着海底深处游去,长发不知在何时散开,刺骨的寒意似针扎入头皮,让每一处毛孔瑟瑟发抖。

血液逐渐凝固,四肢越发迟钝。

他不经意间张开嘴,吐出的气泡向上移动。

最深的海底,有“美人鱼”。

*

送别了师父,李染生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只可惜天黑路远,他早已看不清师父的背影。

随舵主一同站在冰天雪地里的,是李染生的下属。主子不走,他们自然不能离开。

雪粒拍在脸上,李染生有些清醒了。

无论是对于妹妹迟苹果有着除了兄妹情的其他想法,还是对于师父杨瑞霖做了背信弃义的行为,李染生自己从头到尾都不觉得愧疚。

光义会是鱼龙混杂的地方。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像是清水滴进砚台。

东方的阴沉撕裂开,曙光初现,晨曦冲散冰冷。

敞开门透气的时候,迟苹果被刺目的光线照耀,有些睁不开眼。

去领了些煤炭,迟苹果费劲地走到杨先生的住处,敲了三下门。

咚咚咚。

……

前两天与杨先生闲谈后,她便送了煤炭来替他点上,杨先生虽然自称不是什么娇气的人,却还是很开心地瞧着她弄脏了小手。洗手时,迟苹果觉得水实在太凉,索性烧了一壶水,又端了一盆热水叫杨先生洗脚。

杨瑞霖脱了鞋袜,双脚跑进去,微微笑道:“暖和。”

“嗯。”

迟苹果蹲在水盆旁,看着他的脚泡在热水里,脚趾头偶尔动一下。

杨先生的脚比脸白一点,脚趾头圆圆的。

……

停顿一下。

“杨先……杨哥哥?”

先前说好了,杨瑞霖也是哥哥。

咚咚咚。

他不在?

迟苹果四处看看,没有找到那个灰色的身影。

“师兄已经离开了,苹苹。”远远地,李染生朝迟苹果喊了一声,走近了,主动拎起煤炭麻袋,“哥哥有事情跟你谈。”

迟苹果点点头。

去了迟苹果的住屋,李染生略微收拾了一下妹妹乱丢的东西,一边整理,一边故作轻松道:“我不是你的亲哥哥。”

见状,迟苹果乖乖地站在屋子中间,不说话。

“我知道你的父母……苹苹想知道吗?”

安静半响,迟苹果道:“哥,我知道你不是我亲哥哥,咱俩长的就不像。”

“我不想知道爹娘是谁。”迟苹果揪了揪自己的衣角,低头看李染生的脚,“你怎么突然这么说?”

以前,兄妹俩很少提起父母。

李染生的脚定在原地,而后朝着她走去,直至面对面。

他张开胳膊,抱住迟苹果,认真地说道:“苹苹,相信我,无论何时,我不会害你的。我永远是你的哥哥。”

迟苹果的下巴磕在哥哥的肩膀上,脸颊贴着他的颈窝格外温暖,就像小时候那样。

“哥,父母先放放。我最近有一些事情想不明白。”

李染生顺顺妹妹的头发:“你说,哥哥帮你解开。”

“先说最近的事情,为什么你们要让我做严淡人的侍女?”迟苹果问道,问完了,未等李染生回答,便猛地跳起来挂在他身上。

李染生吓了一跳,他一条腿后撤支撑,两只胳膊死死搂紧少女的腰才不至于双双倒地。

他想嘲笑迟苹果变沉了,又觉得这个时候不合适。

李染生无奈道:“你长大了。”

“对,我是大孩子了。”挂在李染生的身上,迟苹果比他高了半头,此刻眼睛往下和李染生对视,感觉挺奇妙的。

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经常和哥哥抱在一起吧。

李染生的眼神,慢慢地有了变化。

“因为,我希望你留在我的身边。”声音很轻、很轻。

*

士兵小心翼翼地将铜火炉填上炭,再点燃。

向来细致的二皇子殿下瞥了一眼士兵不小心落在地面的炭渣,问道:“迟苹果呢?”

“禀殿下,舵主大人唤迟姑娘,说是有要事。”这汉子笨手笨脚的,说话也中规中矩。

“哦。”严淡人摆手,示意士兵可以退下了。

“可是还没有点上……”

“不必了。”

留着给吃苹果,以后点火的差事都是她的。

严淡人开始翻阅公文。

他现在所处的营地基本上都是自己人,所以很少再勾勒眉眼了。

现在执笔翻阅的模样活脱脱的是一个青年才子,与白面小生并不沾边。

*

“苹苹,我是有私心的。”

兄妹俩坐在床上,开始谈心。

“师……师兄和我一样,看着你长大,与你有一段时间的分别。因此,相比我,他想让你活得安逸的想法更加强烈。

他之所以会陪你来寻我,是为了确认我是否安全,也是为了让你安心。以我对师兄的了解,不出意外的话图得安心后,他就会带你回曌国。

苹苹,我舍不得你,对不起。”

李染生承认,自己害怕了。

他害怕师父杨瑞霖带着苹苹远走高飞,自己再也找不到他们。

迟苹果呆呆的。

“那,杨先……哥哥他,你们,不是商量好的?他根本不想让我当严淡人的侍女?是哥哥你想让我去?”

苹苹的反应与以往的听话不同了,她学会质疑了。

李染生深吸一口气:“对。”

“原来如此。”

“等等,”李染生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你叫师兄什么?”

“杨哥哥。”迟苹果答道。

李染生的嘴角微微抽搐。

以师父的年纪当兄妹俩的爹都可以了。

“谁教你的?”其实不用问,李染生也知道是师父教的。

师父忽悠人从来都是张口便可天花乱坠。

“杨哥哥讲的。哥哥的师兄可以等同于哥哥的哥哥,哥哥的哥哥就是我哥哥呀。”

李染生:???

这……居然说的通……

他一字一顿道:“师兄,一如既往的聪明。”

仿佛回到了和师父住在医馆的日子。

师父大人说一不二。

“哥哥,我和你待一块总是高兴的。和杨哥哥在一块,过的也不错。

你们是师兄弟,关系千万不要变差了。你以前说过,一些小事不足以影响我们兄妹的感情,放在兄弟身上是一样的对吧?”迟苹果极少说这么多话。

为人处世的道理向来是李染生灌输给迟苹果,而非像现在这样,妹妹反过来安慰、指引哥哥。

这是一件好事。

她对世间有了新的理解、新的做法。

李染生笑了。

他看着她长的,怎么能不开心?

迟苹果不明所以但配合他跟着笑。

嘿嘿嘿,嘿嘿嘿。

兄妹俩傻傻的。

第六十八章 生机

小桌上是吃剩下的冷饭,李染生觉得饿了,便也不嫌弃是妹妹吃剩的,泡热水搅一搅,再一口口咽下去。

吃完了,碗筷干净的厉害。

迟苹果随手拿起桌上的抹布要盖李染生脸上,被他堪堪躲过。

“这么脏的布也敢碰你哥的俊脸?”

“我是帮你擦嘴。”迟苹果理不直气很壮,“哥,你长黑了,衣服穿的破破烂烂的,你看,这块布比你脸干净……”说着说着,迟苹果忽然有点心疼,以前的哥哥多好看呀。

李染生:“……”

他自己默默掏出一块方布擦净了嘴角,动作神态无一不彰显自己的委屈没人疼。

迟苹果看不下去了:“哥,你把衣服脱了,给我我帮你缝缝?”

诚然,迟苹果的女红不如李染生玩的溜。而且迟苹果幼时穿的衣服大都是李染生亲手做的。

“呃,下次吧,”李染生客套了一下,随后得寸进尺,“哥哥下次把其他有破洞的衣服都拿来。”

“……好。”

闲聊结束,步入正题。

李染生思索片刻,语调缓慢说道:“师兄,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

迟苹果盯着哥哥看,哥哥李染生则怀揣着特殊的心态,盯着门看了半天。

以防隔墙有耳,李染生压低声音,又与迟苹果凑的近了点,保证仅是兄妹二人可以听见:

“我尊敬师兄,同时,恐惧他。

具体的一些事情,暂时先不提了,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和你说。今天说的这些,是希望你可以多长个心眼。”

“我知道的。”迟苹果郑重点头。

“苹苹,你九岁的时候,学堂先生是师兄,还记得对吧?当时我知道学堂先生是谁后,一整天都在胡思乱想。

你有没有发现,师兄的长相,一直没有变。事实上,从我遇到师兄开始,他的脸一直是现在这样,没有一根白头发,没有一道细小的皱纹。

即使是最有名的大夫,皇宫中的御医,能做到的仅是延年益寿,而非永葆青春。”

他不是一个好徒弟。

李染生抓住妹妹的肩膀,轻轻摇晃。

“苹苹?在想什么吗?”

迟苹果的表情变得呆滞、无措。她相信哥哥说的话,正如她相信李染生这个人一样。

所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长生不老的人。

“还是,苹苹想到了什么?”李染生试着露出一抹友善的笑意。

迟苹果抬头,发现哥哥的眼眸,深黑色,半点光彩也无。

深渊。

是深渊。

“哥……”

她张张嘴,刚要说些什么,便听见了敲门声,李染生去开门,门外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士兵。

“舵主大人,二殿下说让迟姑娘点火炉。”最后一句话,士兵的语气有点虚。

李染生眉心微皱,转头对迟苹果平淡道:“去吧。”

“嗯。”迟苹果应下,起身随士兵离开。

而李染生留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思索方才兄妹俩的谈话有没有什么问题,之后接着收拾她乱放的物品。

单独的衣服箱子里,满是女孩子随手丢入的贴身衣物。

李染生司空见惯。

他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大迟苹果,女孩子的东西、女孩子需要什么比迟苹果都清楚。

其实,他不是不知道,许多有血缘关系的兄妹,并非是他与苹苹这样的亲密无间,更多时候兄妹俩还是要避嫌的。

将叠好的衣服暂时摞到床上,李染生看见了一只小巧的荷包放置在箱子的角落。

他拿起来闻了闻,一股子清香安抚心神。

李染生稀奇地瞧着这荷包,简单的浮萍花样倒像是路边小摊上随便买的。

以往,苹苹是从来不爱这类小玩意的。

整理完衣物,他李染生把小荷包摆在衣服最上面,没来由的满意。

即便他知道兄妹间需要距离,又怎么样?

他难道连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私心都不可以有了吗?

*

“迟姑娘,二殿下说,让你负责炉子点火。”

“嗯。麻烦了。”迟苹果对待军营里的士兵总是很客气。

因为她知道他们是一群容易死掉的可怜人。

她自己也容易死掉,但她不会可怜自己。

士兵回头看看木讷的迟苹果小姑娘,觉得她很像自己家憨实的闺女,别人说什么应什么,从来没有啥坏心眼。

比之前那个说话阴阳怪气的老是想鼻孔对人却根本不够高的小侍女强多了。

想了想,士兵趁旁边没人,压着嗓子悄声道:“姑娘,这天冷哈哈的,煤冻的都不好点,有时候掺进冰渣没留意融化了贼麻烦,你伺候二殿下可得看着点。”

迟苹果一呆。

“谢谢您了。”她朝着士兵笑了笑。

士兵不再言语。

正在翻阅公文的二皇子殿下听见了开门、关门以及稀碎的脚步声,可他没有抬头,只是在迟苹果准备点燃煤块的前一秒道:“用手捧着火球,试试这次能坚持多久。”

节约是一种美德。

迟苹果:“……嗯。”

*

北德镇。

许久没有下雪了。

单剩树皮包裹的枝丫间偶尔能看见一个灰黑色的椭圆形鸟窝,没有了鸟儿时断时续的啼叫显得有些落寞。

重物落地的声音突兀地打破沉寂。

程三被石头绊倒在地,下巴磕破了。浅淡的血与泥沙掺杂,他匆忙抹了一下,划出几道黑红的印子。

慌张喘息之际,他根本无暇关注到自己的伤势,反而急忙扶起身旁充斥着尸体恶臭的女人,重新挎着女人的一根胳膊背在身上,向林子外跑去。

程三甚至不敢回头看后面有没有尾随的家伙,血管流淌着的恐惧遍布全身。

他青一块紫一块、半个月忍饥挨饿的身体在焦灼不安中紧绷到了极致,唯有拼劲全力逃跑。

快速后退的林木给予了程三少许的安慰。

某一刻,右脚涌现了难以言喻的麻木。他踉跄着险些再次摔倒。

踩着这份麻木,程三既是安慰自己,也是安慰背袱着的女人:“坚持住,坚持住,我马上……”

兴许是听见了程三的话,从死人堆爬出来的霍青娘在剧烈的颠簸中吐出了一口黑血,染红了少年的肩膀。

“咳……咳……”微不可查的咳嗽声被程三的脚步声掩盖,一丝丝令人惊叹的、独属于霍青娘的生机悠然绽放。

程三的脚下,手扶着的树干上,嫩绿的几点新叶萌芽了。

第六十九章 不错

回去后,李染生已经离开了,迟苹果看着收拾整齐的屋子,突然想哭了。

忍住不哭,她在营地走了一圈,找到左右。

左右正在揍人。

“我##的跟你讲过,别##的随便脱裤子!”左右一拳打在士兵的脑袋上,见士兵要反击,左右避开拳头顺脚把士兵绊倒,“这么半天屁都不放一个!”

士兵猛地摔倒在地,只觉得自己倒在了石头上而不是软绵绵的雪地,伸手抓地想爬起来,却因为地面滑而无法起身。

左右懒得看地上的乌龟小王八,转头瞧见了迟苹果:“哟,啥时候来的不说一声?”说罢,朝迟苹果丢了一个雪球。

不躲不闪,雪球打在迟苹果肩膀,倒是不怎么疼。

左右穿的少,一条红围巾是身上最暖和的衣物,露出来的一部分肌肤,如手腕脚腕的部位,很是苍白。

“方……方才。”迟苹果跟着左右往北边走。

“迟苹果,那里,是临国,”左右整张脸露出来的唯有一双棕色的眼睛,“我家。”

闻言,迟苹果有点惊讶,道:“你家?你是临国人?”

“嗯。”左右坐在雪堆上,雪堆陷下去一大块。

“原来姐姐是临国人。”迟苹果靠雪堆坐,扒拉一个雪球捏着玩。

光义会右使是女人,一般人往往看不出——毕竟左右的胸平。

是李染生要求迟苹果称呼左右为“姐姐”的,用李染生的话来说:套近乎是必要的,近不了就混个眼熟。

左右不在意迟苹果干什么,她痴痴地望向北方,发丝和围巾一同飘舞:“成天下雪的破地方,没有你丫的曌国好。”

临国人,总是吃鱼,如果可以,他们会一辈子喝热水。可惜不知道有多少临国人是喝冷水死的。

“那,姐姐,你有娘吗?”迟苹果问道。

“有啊,我还有爹呢。你没有?哦,我忘了,你确实没有。”

“我有哥哥。”迟苹果小声道。

左右挑眉,尽管她戴大帽子以至于挑眉时别人压根看不见:“你哥?你哥可不是什么好人。”

肆无忌惮到无礼的说话方式让迟苹果很不舒服。

“他是好人。”

“你问问这里,看谁说李染生是好——”左右顿了一下。

谁敢说光义会舵主不是好人?

真要是实诚回答,估计她和自家主子严淡人都得被骂。

左右很清楚自己最近打了多少人。

“我。”迟苹果与左右对视,“我哥哥是好人,永远都是,而且哥哥真的是好人。”

眼瞅着迟苹果认真了,左右摆摆手道:“好好好,你哥是大好人。”

说着说着,雪花快把倆姑娘活埋了。

左右抖抖肩,腿上覆盖的雪竟然也飘下去了。

迟苹果缩成球,冻的瑟瑟发抖。

“喂,你不是火元神来着?还怕冷?”

充当了半个时辰火炉的迟苹果:“……对,怕冷。”

青娘姨说的对,元气会有用完的时候,想要源源不断的元气是不可能的。

最近严淡人不知道是怎么了,放着好好的炉子不点,非要迟苹果捧一团火取暖。

“我回去了。”迟苹果想走。

左右扑倒迟苹果:“别呀!”

“我冷!”

“不,你是火元神,你不冷!你主动过来找我的,说吧,有啥事,看在你叫我一声姐,我给你想办法。”左右突然热情,期待似乎要从她深刻的眼眸里溢出来。

迟苹果愣了一愣,道:“真的?姐姐,我想回家。”

左右咋舌。主子严淡人还没收服这小丫头呀。

“你不是没有爹娘……哦,你哥和你一块住的家是吧,你家在哪呀?”

别人问你家在哪,回答一下并没有什么,但迟苹果经历了在自己家被绑架的事情后,心态有了微妙的转变。

“我哥在哪,哪就是家。”迟苹果道。

“那你不用走了,你想回家的这件事我办成了。”左右一脸得意,她滚了一圈躺在迟苹果身旁。

迟苹果:“……”

她想回的家,是哥哥准备的小院子,有霍青娘、林婶的家。

不是这个冷冰冰的地方。

“你说的对,”迟苹果笑了,“我已经回家了。”

能见到哥哥已经很好了。

雪花飘进眼睛里,迟苹果揉了揉,有点难受。

“迟苹果,你多大了?”左右问道。

“十六岁。”

“我十五。比你小。”左右哼了一声,“你还是叫我姐姐吧,不过别在士兵面前叫,他们会背地里骂一些恶心的话。”

“好。”

过了一会儿,迟苹果轻声道:“左右,为什么你一直蒙面呢?”

没有回应。

左右似乎睡着了。

想了想,迟苹果按耐住好奇心不碰左右的蒙面的围巾,而是等在一旁。

虽然迟苹果有足够的力气可以把左右抱回屋子,但在士兵眼中,估计会看成右使被小侍女公主抱,实在是怪异。

她也不好意思先走。

迟苹果打了一个喷嚏,背对左右打的喷嚏。

打完一个喷嚏,又打了一个。

呵,肯定是迟冉在骂她。

这次一定要问问迟冉为什么骂她……

*

严淡人的屋子。

“迟苹果去哪了?本殿下让她点火炉,去哪点了?”

“属下不知。”暗卫答道。

二皇子殿下喝了一口暖胃的红茶,披一件狐裘,和白狐柳絮待在一起真不知道谁才是狐狸。

“杨瑞霖呢?”

“小四尾随他到了临国,他跳进海里了。传来的消息称太阳升起时,杨瑞霖也未出现。”暗卫毕恭毕敬地回答。

“嗯,继续等。”

喝了半杯茶,二皇子殿下抬头,此处不过自己一人。

神不知,鬼不觉。

说实在的,严淡人有时候会担心,哪天暗卫造反了,把他这个当主子的杀了。

严淡人抚摸柳絮的长毛,摸了半响,他想起什么似的,扒拉着柳絮的尾巴,确认了某件事。

“原来是个公的。”

严淡人戳了两下。

手感不错。

第七十章 小争执

底下人禀报左右与迟苹果打架的时候,严淡人还有点不信。

等他真的瞧见了倆姑娘鼻青脸肿的时候,二皇子殿下“哈哈”笑出声来。

几名士兵站在墙角,不知道二皇子殿下是看热闹还是气笑了。

迟苹果坐在地上,晕乎乎的,小脑袋左摇摇右晃晃,眼睛被打的睁不开了,难受地揉一揉,疼的紧。

而左右比较清醒,二皇子殿下问什么,左右便答什么,一点不含糊。

“左右,你说说,为什么打架?”严淡人含笑问道。

左右伤的轻些,比较难受的是她伤了右脚。

思索片刻,左右拱手道:“禀殿下,是小的觉得她木讷,因此想教训一下。”

旁人看来,左右是莽汉,打了人家姑娘。二皇子殿下应该会教训左右。

“有理,”严淡人一拍大腿,整个人的气势由阴柔转为干练,“迟苹果这丫头是木讷,该打。迟苹果,你有什么想说的?”

一身白雪渐渐融化,渗入衣物,迟苹果冷的一哆嗦,脑子清醒不少:“阿——嚏!”

喷嚏是朝着严淡人的,尽管不至于溅到养尊处优的二皇子殿下身上,可这行为也足够无礼了。

“你你你!”严淡人往后缩了缩,明显是嫌脏。

“对不起。”迟苹果道歉。

*

临国与曌国的矛盾说到底是光义会挑起来的。

战争对哪一方都有伤害,严淡人这两天批了不少有关“继续打”或是“撤退”的利弊分析,最终敲定了“撤退”。

撤归撤,烂摊子还是要给乐渠森留下的。

“舵主,您看……”一位四十多岁的老将指着地图,示意李染生关注几处要塞。

李染生仔细看过后微微点头,宣布今日的会议结束。

“可是接下来的行动……”

李染生简单收拾了一些地图,道:“明日再商谈,诸位先歇息吧。”

散会时,有人寻李染生聊一下关于右使的问题,且表示说想要单独“闲谈”几句,结果被李染生婉拒了。

说实话,李染生自己已经是舵主了,现在在严淡人眼皮子下,他不打算搞任何小动作给自己添麻烦,也不得不按耐住对于前任舵主去向的警惕心,至于右使——左右一个女子很难去办什么。

更何况右使此人经常打斗,用不了多久便会自己将自己败坏掉。

忙碌了好些日子的光义会舵主李染生几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气,觉得舒服了许多,回自己屋子的时候又一次被人拉住。

“怎么了?”李染生保持云淡风轻的气度。

“右使与您的妹妹发生了一点小争执。”

李染生面不改色:“我知道了。”

“二殿下也知悉此事了。”

“嗯,等一会儿我便去处理。”李染生很想喝口热水休息一下。

来人犹豫再三,道:“您的妹妹,受了一点小伤。”

“嗯?”李染生僵硬片刻,而后笑了笑,“是多小的伤呢?”

大概是……一目了然的……打在脸上的……

“呃,您还是先去二殿下那里,毕竟属下瞧着迟姑娘一身雪恐再染了伤寒。”

“这、样、阿。”李染生一字一顿道。

*

推门入室的时候,正好是严淡人表示嫌弃、左右挺直背脊查看自己脚腕伤势、迟苹果低头道歉的那一会儿。

“对不起。”

此时此刻的李染生:我想杀人。

但他忍住了,走过去在迟苹果旁边跪下,并未关心妹妹而是向二皇子殿下问安。

细细观察李染生的表情后,严淡人满意却又冷漠地笑笑道:“回吧。”

左右率先离开,走的潇潇洒洒。

李染生站起来,既不扶着迟苹果,也不关切地看几眼。

士兵最后退下。

兄妹俩出门后,严淡人唤雪狐柳絮过来撸毛,末了道:“真没意思。”

而迟苹果晃晃悠悠地跟着哥哥走,走了一段路察觉走在前方的哥哥拽住自己,带去了一间屋子——李染生的住屋。

他拿了点涂抹的膏药,一边替迟苹果擦净小脸,一边问迟苹果还有哪里伤到了。

迟苹果说,只有脸。

双手握拳颤抖已是气极的李染生:“真的,只有脸?”

“嗯。”迟苹果点点头。

“好,别动。”李染生要给迟苹果抹药。

迟苹果躲开,脱了最外边的一层湿漉漉的棉衣:“哥,我和左右姐姐打架,不是因为讨厌对方,是想要切磋。”

她踢掉了沉重的靴子。

李染生问道:“是不是她先提出的,要试试对方的身手?”

迟苹果依旧点头。

“下次不要答应她。”

迟苹果点点头。

细腻冰凉的药膏抹在肌肤上,迟苹果闭上眼睛,感受到眼角被温柔地磨挲。

眼角、脸颊、嘴唇、下巴……李染生微微皱眉。

真特么敢下手。

“哥,我打架的时候勾到了左右姐姐的脚,她的脚腕崴伤了,给我点药,我去给……”

李染生手里的药必然是好的。

“没必要。”李染生头一次打断妹妹说话,“以后少与左右来往。”

说完,李染生自个儿愣了一愣。

他怎么变得和师父一样了?

“苹苹,哥哥的意思是,”语气变得柔和,李染生朝妹妹笑笑,“如果左右会伤到苹苹,苹苹就不要与她来往了。”

方才不明显,现在仔细一看,迟苹果的脸肿了。

李染生咬牙。

见势不妙,迟苹果赶紧转移话题:“嘿嘿,哥,我知道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家?”

北德镇的小家。

“哥,好久没见林婶和青娘姨了,我想他俩了。”透过自己肿胀的眼皮,迟苹果看见了李染生充斥着疏远的眼眸,她一时间搞不清这份疏远是对自己还是对兄妹二人的小家。

迟苹果不知道北德镇死干净了。

李染生却知道,可惜事情的细节他无从得知,因此时常惶恐,担心严淡人为了自己私藏的土元神霍青娘而翻脸。

私自带走某个元神拥有者并不稀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以相安无事,但若是严淡人知道,便不会太舒服了。

“等哥哥忙完了就带苹苹回家。”李染生微笑道。

自己和师父真像阿。

第七十一章 一起吃饭

三天了,投海的杨瑞霖仍旧没有出来透气,安排人凿冰洞捞过,不过是杯水车薪——估计杨瑞霖已经沉底了。

光义会的人撤离杨瑞霖跳入冰洋的地点。

回营地的路上,他们仰头望着天空,看到的是白软的云朵与几缕金黄的阳光。

难得的好天气。

冰面有了裂缝,近日凿出的冰洞没有重新冻结。

暗卫向严淡人汇报时,营地的行长正在清点人数。

曌国规定二十五人为一行。

清点人数是为了派三行人去支援国师乐渠森,因为国师目前的境遇不太好。不过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怜乐渠森从一开始的“快点跑千万不能让严淡人追上”,变成了“二殿下您什么时候来支援”。

严淡人自然是不会在意乐渠森有多倒霉,他忙的很,趁着营地尽是光义会的自己人,把往日里没有过问的事情和没有机会查看的公文清理了一遍,偶尔还会找人过招。

另外,李染生在迟苹果被打的鼻青脸肿后,反倒不怎么管营地的事情了,整个人温吞吞的,公事公办,做的没什么纰漏就是了。

左右、迟苹果两位小姑娘,通过一场无头无尾的对战提升了二人间的友谊,友谊的表面现象是:左右闲来无事会找迟苹果玩闹,而迟苹果充当完火炉后会找左右聊天。

总的来说算是融洽的。

“迟苹果,我教你,打人先打脸。”左右循序善诱,“最好是打在眼睛上,你别看你绊倒我,我瘸腿好几天,要是打你的时候我多用点劲,你的眼睛就甭想要了。”

眼皮肿胀的迟苹果盯着左右谈起打架便亮闪闪的双眸,点点头道:“对,我本来是想趁你摔倒打你脸的,可是其他人发现我们在打架了。”

当时,快要反败为胜的迟苹果直接被两个虎背熊腰的士兵拉开,眼睁睁地看着左右没事人一样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

左右才不承认自己差点挨打:“既然如此,咱俩再打一次,让二殿下为你我监督,看谁先倒下?”

默默撸狐狸的二殿下:“……”

对于左右,严淡人是比较纵容的,但也只是相对来说。

“可以切磋,”严淡人松开柳絮,慢慢挑出身上的狐狸白毛,“规则由本殿下来制定。”

狐狸毛软滑,毛色泛着浅黄。

“左右是水元神。”严淡人端一杯水,朝左右倾倒而去。

一道弧线迸发四散水滴,左右伸手,线条转了个圈,变成了一个不怎么圆的水球,而后化为碎片,淋湿了左右的手套。

“看见了吗,迟苹果?”严淡人问道。

迟苹果点点头。

“左右控制一杯水,迟苹果捧两杯水加起来大小的火焰。摘下手套开始比,谁先坚持不住谁认输。反之,坚持下去的是赢家,本殿下有赏。”严淡人坐在椅子上后仰,不施粉黛的面容多了几分正经。

事已至此,二殿下说的便是圣旨。

左右和迟苹果摘下手套。

严淡人又是一杯温水朝左右泼过去:“开始吧。”

摘了手套的左右稳定发挥,水球悬浮在她的手中,晶莹剔透甚至反射着银光。

迟苹果有点懵,她看看自己手心里的火焰,又看看左右的水球,最后看看严淡人。

接触到迟苹果懵懂的小眼神,严淡人下意识想对她笑一笑,但还没等严淡人组织好面部肌肉,迟苹果便移开了目光。

面无表情的严淡人:“……至少坚持一柱香的时间,否则重罚。”

一柱香后,倆姑娘丝毫不慌。

严淡人合上一本内容不堪入目的书皮发黄的书,喝了一口热水,喉结滚动。

左右抬眼瞅他,嘴唇沾染了少许水渍的二皇子殿下风流一笑。

这笑,曾对着先前的侍女流露,对着被李染生与杨瑞霖守护的迟苹果复制,此时此刻此地又对着他亲爱的右使,绽放了俘获众生的纯良。

左右魔怔了。

二殿下不是没有对左右笑过,只是她现在由最初的平静逐渐掺杂了一丝异样。

水球崩裂了。

一贯假小子的左右无措地尝试接住流动的水,但已是徒劳,霎那间地面便有了一滩水。

迟苹果惊讶地转头。

严淡人递给左右一块手帕,示意她擦净手:“迟苹果赢了。”

“我不小心……”左右辩解几句,她握着手帕,不知道想什么。

二皇子殿下微微摇晃脑袋:“按照规则,坚持一柱香不必受罚,而赢家得到奖励。迟苹果你可以把火灭了。”

迟苹果依言灭掉手心的火焰。

“赏……”严淡人明显是没想好赏什么,思考半响转而问迟苹果想要什么。

迟苹果眨巴眨巴眼睛,问道:“可以要啥?”

严淡人轻笑。

啥都不要最好。

“我不想当火炉了。”

“不行。”严淡人平和拒绝。

“我想和哥哥离开这里。”

“为什么?”严淡人问道,面露不解。

“这地方天冷,一些杂事也不方便。”

比如月事。营地里全是爷们,迟苹果洗衣物就很麻烦,倒脏水的时候总得跑一段路再倒,倒完水还得用雪埋好脏水,她才安心。

“哦,不行。”二殿下压根不看迟苹果,慢悠悠地拿起另一本内容不堪入目的黄皮书。

“那,我想吃肉。”

严淡人“哼哼”几声,反问道:“本殿下都吃不到几口肉,你哪来的肉吃?”

因为迟迟没有与国师乐渠森汇合,国师那边自然是要想些办法变相催促二皇子殿下,粮草定好了数目,是按照行程放慢的计划供给的,所以严淡人一伙人想拖延也不得不做做样子,预计几天后开始赶路。

迟苹果无奈道:“……殿下,我没有想要的了。”

“不行,本殿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要赏你是一定要赏的。”

严淡人浑身闪耀着“信守承诺”的君子风度。

一问一答的,倒也讲不出什么奖励比较好。

浪费时间是可耻的。严淡人让左右去寻舵主李染生商讨要事,迟苹果则继续当火炉。

待左右走了一段时间,二皇子殿下欣赏黄皮书,看着看着忽然改变主意,笑道:“吃肉的话,今晚与本殿下一起用餐吧。”

闻言,迟苹果内心是不愿意的。

她想吃肉,是想拿一份荤菜和哥哥李染生单独吃,不是跟二殿下一起吃饭。

“殿下,我是侍女,跟一同你吃饭不合礼。”迟苹果学会了虚与委蛇。

“无碍。”严淡人翘着二郎腿,“等会儿有人送膳食,你不必走了。”

说完,严淡人暼了迟苹果一眼,意味不明。

迟苹果只得留下来。

晚饭时,气氛比较严肃。

由于送膳食的人进出的过程中,另外一名士兵前来递交了一份情报,严淡人随手撕开信件读了,一边吃一边读,最后也不吃了,仅是偶尔指节敲打桌面,思虑再三。

请客的人不吃了,迟苹果索性跟着放下筷子。

许久,猪肉炖豆角凉了,猪皮冻眼看着不香了,咱们的二殿下才动了动嘴皮子:“点火。”

迟苹果一呆,而后打了个响指。

火苗乍现。

严淡人烧了信件,迟苹果的掌心满是灰烬。

想了想,他取了手帕打算替迟苹果擦净——给左右的那方手帕被左右带走了。

迟苹果不解,连忙说她洗洗便好,用不着浪费干净的帕子。

“嗯,去洗手吧。”二殿下继续用膳。

吃吃吃。

一盏茶功夫过去,迟苹果没有回来。乃至有人过来收碗筷,迟苹果依然不见踪影。

“迟苹果呢?”二殿下问道。

“禀殿下,方才俺见迟姑娘回了屋子,”收拾碗筷的手一顿,那人讨好地笑笑,“俺去唤她来?”

“不必。对了,你把这些剩菜送到李染生那里吧。”严淡人道。

“是。”

第七十二章 记账

外面早已黑咕咙咚的。

冷眼盯了桌子上的猪皮冻和猪肉炖豆角许久,暗淡的炭火替踱步沉思的男子刷了一层昏黄的暖色,直至迟苹果的到来。

“吃吗?”李染生问道。

迟苹果摇摇头:“我吃过了。”

又转了几圈,李染生凑近了坐在妹妹旁边,低声道:“严淡人对你讲了什么?”

严淡人。

她意识到,哥哥并不将严淡人当做主子。

“我和左右比试,殿下裁决。我赢了,”迟苹果指指桌上的食物,“所以殿下赏我吃肉。”

说完,迟苹果故意对李染生笑笑,想让李染生放松一点。

李染生展眉,声音依旧微小:“苹苹和严淡人一起吃饭,哥哥是知道的。毕竟哥哥是舵主,若是连自己妹妹在哪都不知道就太失败了。只是严淡人请你吃东西,又专门送过来给我,我实在是不明白,特地问了送饭的人,说是最后只有严淡人自己在吃饭?”

“对,我出去洗手,想着万一殿下不欢迎我,再回去太不识趣了,干脆回房睡觉。”迟苹果摸摸肚子。

见状,李染生晓得迟苹果是饿了,但是真要让妹妹吃严淡人送来的东西,李染生是非常不舒服。

咕咕咕。

小姑娘的肚子响。

李染生妥协了,扒拉一碗饭混了热水递给妹妹:“吃吧,难不成还要给二殿下送回去?”

“感觉怪怪的。”迟苹果喝了一口泡饭,硬气地没有伸筷子吃肉。

知妹莫若哥。

李染生率先吃了一块猪皮冻。

“苹苹,北方的猪皮蛮好吃的嘛。”

迟苹果恨恨地开始吃肉。

“严淡人给我送来,是想让你吃到。”李染生双手交叉在小腹,低头轻笑,“呵,一个右使不够。”

还惦记他妹妹。

不过……

李染生垂眸不语,想到了某种可能。

“哥,你怎么不吃了?”迟苹果问道。

“哥哥不饿,你吃就好。阿,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给你拿需要缝补的衣服。”

白驹过隙。

几天后,严淡人一行人向临国进发。

连日来的天气比往常要令人舒适的多,少见的暖阳时不时照耀他们,仿佛是在欢迎这位来自曌国的二皇子。

严淡人为了树立形象,一马当先。李染生紧随其后。

身为侍女的迟苹果待在队伍中间部位,其他的士兵争着帮她拿东西,她道谢后依然是自己背着。

总觉得,士兵们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李染生知道士兵们孤寂了有些日子,难得在军中见到女人必然会……他叫迟苹果离士兵们远点,若是有人无礼,直接烧死了事。如果烧不死的话,当哥哥的准备暗地里整死无礼的家伙。

提及“烧死”,迟苹果想起在客栈的事情。原本是想与哥哥讲一下的,可担心李染生过问那两个被烧死的大汉说了什么,迟苹果又觉得说出来,自己好像是故意为哥哥做某些事而邀功一样。

背后帮哥哥的忙,再特地讲一遍过程——实在是婆婆妈妈。

回想两名大汉焦黑的肉体,迟苹果抖了一下。

夜晚扎营休息,迟苹果的火焰一时间受到追捧——能直接点火而不是费劲心机地护着火苗真是太棒了。

反正全是光义会的人,不论阶级高低,相对于平头百姓,有关五行元神的事情或多或少都是知道一点的。

再加上近日是见识过迟苹果的点火技术的,由最初没见过世面的惊叹慢慢地变成了习以为常。

“迟姑娘,你冬天是不是不怕冷?搁被窝里得多暖和?”

“迟姑娘,这帐子不够,你晚上跟谁挤一挤?”

“迟姑娘,帮俺点火,过来过来!”

“迟姑娘……”

一群大老爷里多了个小丫头,跟饿狼见了羊羔似的。

二殿下压根不管底下人怎么闹腾,不仅不管,还拉着李染生长谈。

左右正要去揍那些混账臭男人不要脸的狗东西,也被严淡人拦下:“左右,过来,本殿下有事问你。”

孤立无援的迟苹果选择绕道走。

谁说屁话,她就不给谁点火。

有的人瞧出了迟苹果的小脾气,于是骗她先点了火再说屁话。

动手动脚是不敢的,不痛不痒的几句热闹话说一说总不会怎么样。

李染生忍无可忍,猛地站起来。

严淡人挑眉:“坐下。”

不可置信地看向严淡人,李染生没有选择正面刚,而是沉声道:“二殿下,火炉要灭了,让迟苹果来添点火吧?”

严淡人眉毛落下,挑高。

李染生:“……”

大庭广众之下,舵主李染生不得不照顾自家上司的面子坐回原位,严淡人这才让左右去整顿军纪。

左右上去就给了几个混账一人一脚。

正准备溜走的迟苹果看呆了,脑子里咯噔一声,似乎学到了某种神奇的能力。

“迟苹果,”左右打人不带停的,一脚一个,“跟我学,谁惹你,就使劲打。二殿下喊你去添火。”

迟苹果点点头,跑去李染生身旁,打响指点火。她隐隐约约察觉了什么。

李染生欲言又止。

严淡人咳嗽一声,道:“迟苹果,打响指挺有意思的,过来让我仔细看看。”

迟苹果凑到严淡人眼前,啪嗒一声指尖冒火。

二皇子殿下定睛细看,看的久了,闭眼便是红彤彤的,他不禁想起了与迟苹果相遇的那个月夜。当时的自己大喊“杀了她——”既是为了演戏,也是真情流露!

“迟苹果,”严淡人微笑,焰火的映照下,眼睛里流转的色彩很是丰富,“本殿下用腿给你记着一笔账呢。”

“什么?”迟苹果疑惑。她迟钝地看看严淡人随意交叉的双腿,

一旁时刻关注严淡人态度的李染生心下生寒,他猜测到了严淡人讲的是哪笔“账”。

虽然刺杀二皇子严淡人已经是去年的旧事了,但事情的严重性并没有因此减少,反倒在过久的沉默里展现了尖利的獠牙。

严淡人握住迟苹果打响指的手道:“嘘,这是你我之间的账,不可以声张哦。”

说实话,这一刻的严淡人,给迟苹果的感觉很恐怖。

鸡皮疙瘩爬满她的胳膊,平滑的肌肤在此刻密密麻麻地竖起了寒毛。

第七十三章 不错

和谈成功,国师乐渠森传书给二皇子殿下。严淡人非常开心,马不停蹄地率领众人赶回曌国。

试图追上大部队的乐渠森:“……”

既然要回到曌国了,李染生等人的身份便成了问题。

严淡人对此早有准备。

“迟苹果随本殿下回洛阳。”严淡人咬了一口酥脆鲜嫩的烤鱼,讲话的风格一如既往的简介,“舵主、右使继续潜伏。”

若是什么都要自己这个主子说明白,光义会一伙人就可以滚蛋了。

嘴角粘着鱼肉、原本专心品味鱼肉的迟苹果一惊,转头用眼神询问哥哥。

极其不乐意且有意弄死自家主子的李染生顺从!道:“属下明白。”

迟苹果沉默了,或者说她一直都没有什么话语权。

至于左右,她闲的没事去巡逻了。

熏黑的鱼皮与士兵们美餐一顿的笑脸相映成趣。

帐子虽不够,但因为半夜必须有人值夜,所以轮班交替的话,迟苹果是可以一个人睡的。

李染生表示,让妹妹一个人睡觉,太不安全了!

“哥,你不是不用值夜吗?”迟苹果看着守在自己帐子旁边,悠闲自得的李染生。

身为舵主,像是值夜一类的杂事,压根用不着李染生去操心。

李染生笑笑,道:“哥哥怕有意外,所以要保持清醒。等你去值夜了,我再睡。”

迟苹果抬头望天,天上有好多星星。

“那我先睡了。你一会儿叫我。”

迟苹果用被子盖住头,半响不动弹,真让人怀疑她已经憋死了。

李染生扫了一眼四周,确定没人注意这边,他掀开帐子一角,戳叽戳叽迟苹果,往她被子底下塞了一张纸条。

迟苹果小姑娘一动不动。

李染生一时间无法确定她是睡着了,还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换班的时候,迟苹果手里攥着什么,若无其事地示意李染生去睡觉。

“晚安。”迟苹果走向营地外围。

*

路途是沉寂而疲惫的,磨损人的心智,激化了人的恶劣。

由于光义会整体比较零散,所以有许多人初见时,对李染生的态度并不明朗,经历了几次手段残酷的打压,众人才慢慢对李染生信服。

其中不乏迟苹果的帮忙——极其听话的、强大的战斗力。

某一天有人如此骂道:“李染生我*你*!”

舵主李染生后退一步,正要叫人去“纠正错误”,忽然眼前闪过一道人影。

迟苹果蹿高猛踢了那人一脚,脚背打在那人的太阳穴上!

和预料中的一样,那人向一侧扑倒,继而倒地不起。

见状,那人的兄弟冲过来,同样是不干不净地辱骂兄妹俩,大抵是乱伦一类的脏话。

这位仁兄挥拳扑过来,迟苹果避开,下一拳还未打出,就被比自己矮了一头的迟苹果小姑娘正中心口,于是疼得抱着胸口,像个孩子似的蜷缩。

地上的那人侥幸没有晕倒,缓过了晕劲,便要和兄弟一起对付迟苹果。

注意到情况的其他士兵不得不隔在他们中间,吵吵嚷嚷地充当和事佬。

“行了行了,跟人家小姑娘打架好意思嘛……”

“别跟小娘们计较……”

男人的魅力莫过于,当有人打架的时候,其他人会齐心协力、不在意被误伤的勇敢和团结吧。

若是没有这句“别跟娘们”计较,兴许君子风范便不会如此罕见。

小小的风波结束,李染生负责收拾现场——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他心里是开心与担忧的,妹妹会为了自己打架,可是眼角的余光,是严淡人一声不吭地观望。

果然,迟苹果专门去寻左右讲话,严淡人便暗搓搓地凑近了。

“左右,你教我的,打太阳穴,看上去真的很疼。”迟苹果兴奋道。

左右得意笑笑,指头点点自己的太阳穴道:“哈哈哈,有他受的。不过你力气真大,我看你后来打的那一拳,都把他打的后退了。”

能把一个常年混迹战斗场所的家伙打的后退,或许不仅仅是因为这位仁兄脚底擦滑。

左右太清楚光义会的这群魂淡打架起来有多疯了,因此她研究的尽是一招制敌的法子。

越狠越好……

鼻梁、耳门、后脑、两肋、腰眼……

“迟苹果,”严淡人插话进去,“你试试把左右抱起来。”

俩姑娘呆住了。

左右意识到自己像迟苹果一样傻呆呆后,轻轻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清醒点。”

想了想,迟苹果照办了。

不管怎样,严淡人名义上是她俩的主子。

一手伸过左右的腿弯,一手扶住后背,迟苹果不算太吃力地将左右整个抱起!

左右眼巴巴地看着严淡人。

严淡人微微勾唇,道:“不错。”

*

另一支队伍发现了远处的异状,派人去勘察情况。

探子回来后,照例行礼,简单讲述了远处是大概多少人的营地,头目不明等事。

几位行长听完,便七嘴八舌地说:“应该是二殿下的队伍。”

“但是我们的人,还是小心一点好。”

“国师,您看……”

一众矮小行长的目光关注点,是虎背熊腰的国师乐渠森鹤立鸡群。

有些事情,总是避无可避的。

第七十四章 回曌

两支队伍成功合并。

国师大人对着兴高采烈的严淡人行礼:“二殿下……”

乐渠森所率领的众人也跟着对严淡人行礼。

“行了行了,不必多礼。”严淡人嘻嘻笑着,招呼属下取来一套宽松的女裙,“国师阿,这可是本殿下为你准备了许久的礼物。”

簇拥在二人身边的几个家伙极有眼见地借故离开。

裙子是粉红色的。被严淡人拿在手里展开,抖三抖,他一脸“怎么样我对你好吧”的表情看着乐渠森。

受尽敬仰的国师大人额头冒青筋。乐渠森附身微笑,过于平静的笑容仿佛超脱了万物,升华了本质。

该来的总会来的。

远处,李染生拉迟苹果到身旁,躲避人群,在一处偏僻的、有帐子的地方说悄悄话。

“苹苹,”李染生神情怪异而讥讽,“朝廷很复杂,因为他们所穿的人皮是最上等的。”

“不知道从哪里扒下来的人皮。”他的眼睛在说:离国师远一点。

哥哥的手与妹妹的手五指相扣,迟苹果一惊,李染生却只是笑笑:“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你不能当我妹妹了,迟苹果。要装作不知道光义会在哪里哦。”

迟苹果张张嘴,又闭上,而后郑重点头。

她不能拖后腿。

之后的几天,光义会像是收敛了所有的刀刃。

明面上,假扮男人的左右成了普通士兵,李染生成了行长。光义会的士兵们,依旧是每日咬牙赶路,吃饭时热热闹闹地骂人,只是聊天的内容有所不同。

每日的点火不再由迟苹果负责,光义会的人似乎忘记了有个方便快捷的移动火源。

迟苹果不过是严淡人身旁的侍女。跟着严淡人,主子说往哪里走,便往哪里走。

因为经常出现在严淡人身旁,又是难得的女人,乐渠森等人对迟苹果有了些印象,偶尔无话可说的时候,也会提一下她。

大抵是没想到这位小姐居然会来此地,二皇子殿下实在是暴殄天物。

这时候,严淡人就会哈哈大笑,一根胳膊搭在迟苹果肩膀上,说她怎么能算阁楼里的大家闺秀嘛。

迟苹果没有躲开。

挂在自己肩膀上的,是哥哥说的人皮。

偶然间,迟苹果与国师大人对视了,她立刻低下头。直视高位者会显得她不懂事。

况且,国师大人的眼神,充满了冷漠与轻视。

迟苹果有点庆幸,被国师一类的大人物注意到,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她可没有什么嫁给大官的想法。

幸好是在临国与曌国的边界,若是换个地方,她或许会为近日的毛手毛脚而付出代价,毕竟只有一个小侍女,大人物却很多。

虽然她是严淡人的侍女,其他人不至于使唤她做这做那,但在几位大人议事时添茶倒水是避无可避的。

乐渠森倒是不在意严淡人身旁有几个侍女,只是想到这个不知名的小侍女可能是皇后派来的,便觉得碍眼了。

从头到尾,乐渠森与迟苹果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们是陌生人。

进入曌国范围,两支队伍分道扬镳。

国师乐渠森赶着回到洛阳向陛下详细说明情况,二皇子严淡人则是要将手里的兵权交接。

即使严淡人手下的士兵已经被光义会大换血了。

兵权交接的时刻,李染生与迟苹果并不在场。

由于李染生仍是行长身份,迟苹果去见新侍女的空档遇见他,还是得行礼。

李染生朝迟苹果点点头,领士兵离开。

几十人的队伍安安静静地走远,迟苹果站在原地,周围空荡荡的。

偌大的场地,杂草被拔除,平整的石子铺满。旁人走来又走去,于是她也决定了方向,与旁人一般,朝着某个方向前进。

杨哥哥、青娘姨、林婶、程三、佩花……还会见面的,马上就可以见面了。

迟苹果笑了笑,摇摇头,回想纸条上的字,向东方走去。

她走的很慢,走出众人视线后,步伐逐渐加快。

“迟姑娘,二殿下……”

*

夕阳斜晖,闲云归岭。

遥望那赤色晚霞,李染生下意识想起妹妹的火元神,微醺的橙红,温暖的源泉。

“苹苹,怎么还不来呢?”

兄妹俩约定了脱离光义会,此处是李染生写在纸条上的逃跑地点。

半个时辰,迟苹果没有来。

他等的心焦。

*

二皇子殿下临时找迟苹果有事。

迟苹果一丝不苟地擦净桌面,然后磨墨。

一尊镂空小鼎冒袅袅檀香,严淡人躺在卧榻上,直勾勾地盯着迟苹果。

“殿下,”迟苹果的手扶在椅子上准备拉开,“您现在要写信吗?”

严淡人不动声色地伸出手,道:“你来。”

金色丝线缠绕在男子纤细的手腕,他穿一身浅黄的裙裾,修长的双腿交叠,裸露的脚腕脚背发白。

精致的妆容使他俊秀,胭脂勾勒了男子的薄唇。

一笑牵魂。

迟苹果犹豫再三,靠近了,蹲下,仰视严淡人。

严淡人愣住了,空中的修长玉手一时间无所依。

略一思索,他一巴掌拍在迟苹果脑袋上:“蠢。”

拍“西瓜”的声音贼响。

“迟苹果,”严淡人坐起来,整个人歪歪扭扭的,“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掀开裙子,一块可怖的烧伤痕迹展现在迟苹果面前,迟苹果甚至都忘了问他为什么没有穿裤子。

“你说,怎么办?”严淡人咬牙切齿,他想弄死迟苹果,无奈火元神还有大用场,不能死。

“谁干的?”迟苹果联想起前些日子严淡人说的用腿记账,“是我吗?”

“除了你,还有谁会三更半夜闯进本殿下的屋子,在本殿下被窝里点火阿?”

又是一巴掌拍在迟苹果脑袋上,迟苹果有点晕。

“那,那你现在疼吗?”

“哈,不疼,可是本殿下嫌丑!”严淡人气的直哼哼。

男子凝脂似的双腿紧致白皙,唯有伤疤刺目。

是她的错。她与严淡人无冤无仇,严淡人却平白被她用火烧了腿。

哪怕是光义会的任务,严淡人也没有任何错。

“对不起。”迟苹果低头道歉。

严淡人沉默了。

忽略身高,蜷缩着蹲下的迟苹果,其实是蛮小的一只。

一个小姑娘。

“罢了,以后你好好当侍女,本殿下便不与你计较了。”

*

士兵的住处。

“李行长,你去哪了?方才集会,上头的指令是……”

来人噼里啪啦一通讲完,有些沮丧的李染生只得点点头,笑道:“谢了。我明白了,会好好办的。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

“没阿,还能有什么,大伙差不多都睡了。”

“二殿下,没有挑新侍女吗?”李染生状似无意。

“谁知道。没瞅着有姑娘,要是有,就咱们的一群饿狼,现在估计睡不着了。”

“这样阿。”

李染生看着来人,又没有在看,眼前影影绰绰的,一团漆黑的人影晃动、摇曳,稀乱的话语化为风转瞬即逝。

明明已经不是天寒地冻的临国边界了,李染生却觉得心脏淌过了一条冰河。

“行吧,你可长点心。别看你们跟过二殿下,现在回了军营,都没差。”声音里含一丝妒意。

李染生微笑。

“嗯,鄙人明白。”

第七十五章 见到皇后

洛阳的一砖一瓦似乎都比曾经的黎志县、北德镇要高大气派,整齐划一,大多数人的脸颊是干净的,衣服即便洗的发白也令人愉悦。

云雾遮蔽烈日的今天,迟苹果女扮男装,随男扮女装的严淡人外出游玩。

“小、小姐,”迟苹果不太适应角色,她抱着一大堆吃的玩的甚至还有首饰,“您要去哪?”

小碎步走的飞快,听见迟苹果呼喊后,严淡人回头看去。

小麦色肌肤的迟苹果穿圆领袍,单眼皮的短睫毛算不得潇洒,神情中的木讷使她像个不知世事的乡村书生。

也确实是不知世事。

严淡人小姐拿了一盒牡丹饼,自顾自地吃了。

牡丹饼弹牙喷香,他的生母皇后同样喜爱。可惜当今陛下却认为甜食只适合孩童与妇人。

最后剩下一块,便与盒子一同交给迟苹果拿着:“吃了吧。”

迟苹果无暇顾及吃食,紧跟严淡人的步伐。

“不喜欢吃这个?”严淡人问道。

迟苹果看了一眼表皮微黄的牡丹饼,摇摇头道:“没有吃过,算不上喜不喜欢。”

严淡人停步,往后侧脸,但又不让迟苹果瞧见自己的表情:“你尝尝?”

街上人声鼎沸,由于严淡人扮的女装相当可以,所以有不少大老爷们盯着他细看,顺便也会瞧瞧美人儿身旁的小随从。

纷纵错杂的视线无意或是有意地扫过二人。

若是有公子过来搭讪严淡人,真是不敢相信。

一只手拿着牡丹饼的盒子,一只手腾不出来,迟苹果低头叼起牡丹饼,毫不在意是否有人盯着瞧她。

一口咬下去,连牙齿都变甜了。

三口两口吃完了,迟苹果舔舔牙。

严淡人等了许久,最后忍不住问道:“好吃吗?”

“好吃。”

“……”严淡人忽然大踏步向前迈。

直至进入一间茶馆。

茶馆生意表面冷清。

几个年龄偏大的中年人坐在离说书人较近的地方,时不时为说书人鼓掌。

严淡人与迟苹果悄无声息地落座。

说书人的故事顶多算是字正腔圆,与传闻中的“满坐宾客无不伸颈,侧目,微笑,默叹,以为妙绝。”相差甚远。

迟苹果轻手轻脚地把物品摆放在身旁的椅子上,而后她转头看着严淡人的脸。

相比寻常男人粗糙圆润或是挺拔的鼻子,严淡人的鼻梁高度恰到好处,柔和的线条平白给人增添了不少好感。

感觉到迟苹果的目光,严淡人嘴角上扬了一个弧度,缓慢看向她,眼神耐人寻味。

对视。

沉默。

说书人唾沫横飞,都没有惊扰观众的专注。

严淡人的双目细长眸色深褐,迟苹果的眼睛圆眸色纯黑,若说二人有什么相似之处,大概是此地太过昏暗以至于光亮都未照进眼底。

茶馆又添了几名客人。

严淡人的笑容逐渐隐去,瞳孔微缩。

迟苹果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无奈。

几乎是毫无预兆地,严淡人站起来,把茶杯砸向说书人,骂道:“讲的什么破玩意!”

杯中剩余的、仍旧温热的茶水尽数泼在前面座位的客人。

闹剧开始,后面进入茶馆的几人似乎是因为好心而拉开暴怒的被泼水的客人。

迟苹果挡在严淡人身前,虽然她比严淡人矮一头。

茶馆被砸!!!烂了,全程不用严淡人和迟苹果动手,后来进入茶馆的人像商量好了似的疯狂辱骂,原先的客人怒而砸桌。

目瞪口呆的迟苹果赶紧抱起一堵东西,用口型对严淡人说:“小姐,咱们走吧。”

严淡人朝门摇头。

门不知何时被关上了。

第二天,二皇子殿下的事迹又一次传到了当今圣上的耳朵里,即使人家皇帝压根不在意这点屁事。

二皇子殿下进宫探望皇后,小侍女迟苹果有幸乘坐在同一辆马车里,不过在宫门口马车便不能进入了,因此严淡人拒绝了骄子,转而散步一般游走在皇宫的安全区域。

厚重宫墙庄严无比,赤砖翠瓦,迟苹果一时间被正午的骄阳晃了眼,以为墙壁上满是粘稠的红色液体。

随手抓起盛着牡丹饼的盒子,严淡人掀开盖子,朝迟苹果晃了晃道:“吃吧,很好吃来着。”

迟苹果呆呆地点头,两手捧牡丹饼开始咬,吃着吃着,她突然间想起什么似的,对着严淡人笑了笑:“殿下,谢谢您。”

迟苹果一笑,浅浅的梨窝便溜出来了。

“阿,小事。”

旁人见了,不由得对迟苹果多了几分惦记。

来往的宫女尽是纱衣长裙,迟苹果虽陪哥哥游玩过不少地方,但如此秩序井然她还是第一次见。

看的入迷了,严淡人会笑骂她没脑子。

“殿下,她们真的很漂亮。”

“裙子吗?”严淡人问道。

相比之下,迟苹果的衣裙比较英气、利落。

“不是,她们长的好看,而且……”平板身材的迟苹果看向宫女们比较大方的胸口。

二皇子殿下顺自家侍女的目光看去,有些坏坏地笑道:“确实不错。”

向二殿下行礼的宫女们羞红了脸颊。

皇后的住所立政殿位于太极宫。

严淡人只身入内,迟苹果并没有跟着进去。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又有高髻上簪大牡丹,下插茉莉花的美丽宫女出来唤迟苹果,还叮嘱了几句礼仪。

于是迟苹果便见到了寻常人一生都无法触碰的尊贵人物——皇后。

皇后发间别一支黄金曲凤镶宝流苏,“惯束罗衫半露胸”兴许可以来形容这女人的自在,相比一些优雅脱俗的大家闺秀,她的美是大器天成,气质华贵。

她十三岁嫁给了如今的皇帝,现已三十五岁。长子严淡人十六,次子严惑人年仅九岁。

“本宫听淡人讲了你的几件事情,有些兴致。”

朱唇轻启,伴随着柔和的语句如珍珠坠落一般响动的,是屈尊走来亲自扶起迟苹果的皇后。

迟苹果震惊了。

严淡人狡猾地笑笑,并没有让迟苹果发现。

谈话过场中,坐在严淡人身旁的迟苹果颇为不安,拘束地扣着手指。

“苹果小姐,”皇后忽然提她,“能否展示一下的火元神呢?”

第七十六章 弹脑门

二皇子的府邸。

府邸给人的感觉是奢华中透着一股优雅,优雅中带着一丝神秘——总而言之,和大多数皇子的府邸一模一样。

见识了皇家大气的迟苹果魂不守舍,明显在琢磨什么。

她随严淡人走进了王府大门,走过了弯弯绕绕的长廊,最后跟去了严淡人的卧房。

桌子、板凳、窗户的花纹细致,米色帷帐简单系在床头床尾,没有想象中的梳妆台,甚至连一面镜子都没有。

太简单、太平凡。

睡在这里的可是喜爱女裙的二丫头严淡人。

“迟苹果,本殿下饿了。”严淡人关上窗户,卧房暗淡了几分,“你去厨房问问有什么吃食。”

迟苹果注视着殿下的背影,肩膀宽大,身材瘦削。严淡人多情又薄情,令女子着迷的地方除去他那雌雄不分的容颜,便只有旁人不曾留意的细腻了。

头一次,她意识到,自己是在追随严淡人。

必须走在严淡人身后,又要随时准备冲到他的前面保护他。

发觉迟苹果沉默了一路的严淡人转身叹息,而后猛地凑近了她的耳朵大声喊道:“吃饭了吃饭了吃饭了!本殿下要饿死了!”

“阿,殿下,怎么了?”迟苹果躲闪,捂着耳朵不明所以地看向选择喝水充饥的二殿下。

“吾饥甚,速伺食。”严淡人嘭地放下空茶杯,文绉绉的一句话倒不像是他会说的,“方才与你讲了多次了。”

二殿下一脸的“朽木不可雕也”。

迟苹果恍然大悟,急忙跑去厨房告诉厨子提前准备午膳。

用膳时,迟苹果守在一旁,遵从二殿下的命令关上门,听他训话。

“迟苹果,本殿下原以为你是李染生的妹妹,总该有他三分圆滑,现在看来怕是半分也无。”严淡人决定要好好教育一下迟苹果。

他吹了吹热气,开始喝米粥。

“宫中礼仪不懂,可以谅解,毕竟你是第一次进宫。”回想迟苹果跪坐在立政殿的样子,严淡人觉得真是难为母后和善温柔地去扶她起身,“下一次你记住,在宫中无论谁让你起来,你都不可以站起来,必须要被要求再三才可以起。日后本殿下会命人专门教你。”

“对不……”

话未讲完,便被严淡人打断。

“你应该回答:‘奴婢知错’。”严淡人扶额,“罢了,不为难你了。”

之后的大半个月,迟苹果一直在学礼。

宫女向皇后行礼、臣子跪拜皇帝,寻常青年间客套话、迟苹果对严淡人应该是什么态度……统统要学。

此外是琴棋书画、四书五经皆要懂一点。

迟苹果从早学到晚,临睡前还得去给二殿下当油灯使。

“亮一点,好,保持。”严淡人提笔书写。

“离本殿下远一点。”太热。

“哦,不早了,你回去吧。”

等严淡人让她滚蛋的时候,她已然昏昏欲睡,仿佛是听见了“嗯”的回应,可两只脚依然没有迈步的意思。

小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坠,唯独火焰微微颤抖却没有大幅度摆动。

大约是生出了恶作剧的心思,严淡人站在迟苹果背后,大声道:“早上好!”

迟苹果吓得“哇”大叫,匆忙后退撞在严淡人的身上,严淡人扭腰顶她,她又吓得往前走了一步,转身捧着的火焰就要烧到严淡人的俊脸。

始料不及的严淡人:“啊啊啊啊啊——”

因为严淡人尖叫所以下意识也尖叫的迟苹果:“啊啊啊啊啊——”

响彻云霄。

喊完了,两人双双喘气、平复心情。

短暂的安静过后,严淡人道:“熄火。”

火光“噗”的灭了。

然后,便是管家带人急忙赶来,嘘寒问暖,咱们的二皇子殿下捂脸摆手:“害,本殿下不过是……怕黑。”

连裤子都没来得及提上就匆忙赶来的某些人:“……”

“二殿下无碍便好……”

“二殿下别冻着了……”

……

啰嗦完一些无关紧要但又不得不聊表忠心的话,管家深呼吸正要对没有尽职尽责的迟苹果发作,二皇子殿下反身就拉着迟苹果回屋了。

一口气险些出不来的管家:“……都回去歇息。”

说完,管家暗搓搓地瞅了一眼二殿下禁闭的房门,薄薄的窗纸透出细微的光亮。

这回是点了灯盏发光。

迟苹果自知犯了迷糊,虽照她的性子,不怕罚也不怕骂的,但心中有愧的样子总归是要做一下的。

迟苹果表面上惴惴不安。

一眼识破迟苹果虚假外表的严淡人狠狠弹了她一个脑崩!

指尖与脑门接触的声音清脆动人。

迟苹果由假装内疚转为真的错愕。

严淡人冷冷地盯着迟苹果。他倒是没有想到,一直以来实话实说说不出便会闭嘴的迟苹果,居然沾染了洛阳假惺惺的那一套。

思索片刻,严淡人笑了。

也好。

他本就希望迟苹果学得精明一些,毕竟他所需要的不是一个傻乎乎的土丫头。

人心隔肚皮,严淡人从来都不求属下对自己忠心耿耿,他只会抓住别人渴求的、无可奈何的,当做一庄生意,去交换自己所需要的,或是掠夺自己所需要的。

而迟苹果迟早会变成他的一桩买卖。

“回吧。”二殿下轻轻推开门。

迟苹果感觉到了局促。

微妙的气氛转变使得感知敏锐的她有些惊讶,所以她故意摸摸自己的额头,试图缓解。

严淡人乐了。

被弹脑门后自己安慰自己的迟苹果太可怜了。

他看见别人倒霉就觉得高兴。

乐归乐,严淡人表情不变。若是好好比较一番,严淡人的表面功夫恐怕与他的太子兄长难分高低。

他就那么立在门边,任由今夜的月色将他们二人带回初见的刺杀之夜。细腻如水的清澈光辉落在他的侧脸与胸膛上,零零散散地勾勒了二殿下笔直的骨架。

迟苹果张张嘴,终是一言不发地看向了二殿下的伤腿。

严淡人同样低头看去,他想的是另一回事。

光义会祸祸了北德镇。

若是迟苹果知晓了,兴许便不会踏踏实实地待在洛阳为他卖命了。

对呀,卖命。

整天跟着一个随时会卷入皇位之争的皇子瞎转悠,不是卖命是什么?

出于一些个人想法,杨瑞霖从头到尾没有告诉过迟苹果北德镇的情况,身为光义会舵主的李染生没有讲过。

现在,关乎切身利益,严淡人同样不会实话实说。

一无所知的迟苹果回房歇息了。

云雾遮蔽了月色。

第七十七章 簪子

三月来了。

天街小雨润如酥。严淡人便是在灰蒙笼罩世界的时候,撑一把伞走到了迟苹果的面前。

严淡人朝迟苹果伸了伸油纸伞,迟苹果非常自然地接过来,抬高胳膊为自己和他遮挡雨滴。

小姑娘一手撑伞,一手拎食盒,难免有些无措。

严淡人注意到了,想了想,他状似无意地扫过四周,最终还是从迟苹果手里拿过食盒,揭开盖子吃了一块。

牡丹饼。

这一块,他吃的很慢,慢到他有时候得停下来,细细品味,再迈步回府。

因为二殿下时常会猛地停下,身为侍女所以站在他身后的迟苹果不可避免地撞上男子脊背。

严淡人倒是不在意被人撞几下。

迟苹果保持警惕,她决心下一次不会撞上。

严淡人顿步。

迟苹果没有撞上。

严淡人再次停在原地,咬了一口牡丹饼。

迟苹果已然掌握诀窍,胸有成竹。

继续走了一段路,严淡人忽然后退一步。

万万没有料到他会后退,迟苹果为了躲开严淡人的后背险些摔了:“……殿下。”

严淡人自信回头,眼角弯弯,一抹笑意浮于表面:“迟苹果,你是不是傻?”

迟苹果一呆。

“方才那段路,没瞧见有人跟着本殿下?”

旁人看来,严淡人好似在与下人开些不着调的玩笑。

“殿下,”迟苹果盯着严淡人的嘴唇,今日他没有描眉画眼,唇色微微泛白,“你嘴角有碎渣。”

严淡人:“……哦。”

他舔了舔嘴唇,琢磨自己是不是丢了面子,但又反应过来了:“敢笑话本殿下?”

原本直直盯着严淡人舌头的迟苹果低下头,显得低眉顺眼。

“本殿下问你什么?”

“方才,的确是有人尾随,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迟苹果老老实实地撑伞,两个人不紧不慢地散步,倒是很悠闲,“一名是卖糖葫芦的老头,一名是穿青衣的姑娘,一名是混在胭脂店里的才子。这位才子算是有名,奴婢也曾听说他的诗词……”

油纸伞原本是可以替二人挡雨的,只是冷风一吹,雨丝便斜斜地要沾染谁。

小厮打扮的迟苹果自觉地把伞往前移了一段,正好为二殿下遮雨。她是火元神,不怕风寒。

“才子?”严淡人挑眉,回头瞥了一眼迟苹果,“你怎么认识?”

迟苹果微笑,若是李染生此刻在这,就会发觉妹妹的笑与师父杨瑞霖的微笑是那么相像,明明令人感到亲切,偏又带着一种欺瞒的意味。

“先前殿下与友人相聚包厢,奴婢守在门口时偶然遇见了。”

严淡人不再询问。

隔天,迟苹果敲敲严淡人的房门,进去后一言不发,从袖口抽出一封信放在桌上。

严淡人正在擦脸,见状问了一句:“给李染生的?”

迟苹果摇摇头道:“北德镇。”

她端起洗脸的盆要一并带走,严淡人却是叫住她:“交给下人吧。你来。”

其实,严淡人除了卧房,还有一间专门的女裙房。初见时,迟苹果很是震惊,她活了十六年,都没有这么多的裙子,更别提另外一间专门的梳妆房了。

胸襟大敞的严淡人满不在乎地赤脚走过院子,除了身后的迟苹果,下人皆是低头立在路边,尽量压低存在感。

上次,有个女奴婢因仰慕二皇子殿下的不俗神颜,胆大妄为地看了一眼,尤其是不着衣物的地方。严淡人殿下发现后,女奴婢急忙低头,可惜晚了,严淡人大步走到女奴婢的面前,问道:“本殿下好看吗?”

女奴婢跪下,想了想不甘心,索性大胆抬头,想要赞美一番。谁知她忽然哑巴了似的,晶莹的眼珠渗泪点点,最后一个字都没有说。

当时学习察言观色许久的迟苹果百思不得其解,本着不懂就问的原则向二殿下请教。

“不说话,当然是因为本殿下貌比潘安,所以芳心暗许……等等,潘安明明没有本殿下好看……是本殿下长的像神仙……神仙嘛……”严淡人开始照镜子。

三日后,女奴婢被挖去双眼,在大街上哭嚎。

迟苹果不寒而瑟,严淡人却好整以暇地向她解释:“那个奴婢长的太丑了,每每想起她的眼睛肆无忌惮地直视本殿下,本殿下便觉得恶心。”

说着说着,严淡人合了合衣服,表情委屈。可惜迟苹果没有瞧见。

迟苹果点头,道:“是她逾越了。”

“真的?”严淡人紧追迟苹果平静的目光,“旁人可是说本殿下残忍。”

“旁人未被人打量过,自然不知殿下的感触。”

严淡人笑了笑,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来,迟苹果悄悄去给女奴婢送了一次治眼伤的药物,算是为自己太过苛刻的话语赔罪。

二殿下肯定知道,但他一字不问,更未表现什么。迟苹果心里反倒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有点过意不去。对此,严淡人想说:姜还是老的辣。

女裙房。

严淡人选了一条米白桔色轮廓绣印经织物裙,在自己身上比划比划,问道:“这件配本殿下如何?”

迟苹果微怔:“合适。”

他另外拿了一条深木绿穿珠妆花罗散花裙对比,偏头等待迟苹果的评价。

毫无审美的迟苹果道:“殿下穿哪件都好看。”

严淡人:“……”

片刻后,选好裙子鞋子的严淡人带迟苹果去了梳妆房,想了想,严淡人还是拿了几个簪子,放在迟苹果面前问她哪个好看。

迟苹果不明白严淡人是什么意思,随手指了一根黑色的簪子。

严淡人仔细看看黑色簪子,而后将簪子推到迟苹果面前,刻意把语气变得低缓炙热:“烧了。”

黑色宝石闪烁白光。

他观察着迟苹果的神态,注意到她的瞳孔放大,流露出的情绪不是惊喜而是惊恐。

严淡人朝迟苹果灿然一笑,迟苹果更加惊恐了。

严淡人让她烧过木头,烧过布料,烧过饭……现在连簪子也烧?

她、她怕自己真的烧了,严淡人让她赔……

“烧废了,算本殿下的。你试试,若是成了,本殿下有事吩咐你。”反正这个簪子黑不溜秋的,严淡人不喜欢。

第七十八章+第二世

火球包裹簪子,烧了半响,表面裂开了一道小缝。

严淡人期盼已久,眼眸溢出浓厚的兴奋。他靠的太近了,额角渗香汗都不曾察觉。

迟苹果隐隐有些无力。虽不觉得闷热,但凝聚了元气焚石是消耗巨大的。

她抿唇皱眉,依然是维持现状。

“可以了,迟苹果,”严淡人眼中映照一捧绚丽的神火,“五天后,随本殿下入宫,参加晚宴。”

*

回自己卧房歇息,迟苹果仰躺在小床上,半睁眼睛,琢磨连日的近况。

皇后、严淡人对她的火元神非常感兴趣,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对此,迟苹果身为一名权谋心计的初学者,没有找到任何突破口。

一个月以来的学习让迟苹果生出了些许疲惫和无法自我选择的迷茫。哪怕是神话传说一般的元神,在皇室面前也是如此的卑微。

正如当初试炼失败后的日子,迟苹果的天性使得她在过去的漩涡中挣扎,举一反三似的纠结自己的无能。

多么痛苦,多么厌世。

她不得不停止回溯,挪到小木桌前,提笔思考寄给哥哥李染生的信该怎么写。

方才交于严淡人托管的信件便是她昨日写了要寄去北德镇的。

陆陆续续,算上现在写的,有五封了。

三封信寄李染生,两封信寄北德镇。

寄与李染生的有回信,但北德镇的没有,迟苹果想着霍青娘他们万一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每次写信都是报平安,再加一句“勿回”,因此没有回应只是忐忑不安,总归觉得严淡人堂堂皇子是不会在小事上骗她的。

殊不知给北德镇的信已尽数被严淡人烧成灰烬,连写给的李染生也都拆了读一读,确认没有问题。再者是李染生寄回的信都是没有封住的,以方便二殿下或是二殿下的亲信查看。

并且由于信件都要经过严淡人的手,兄妹俩颇有默契地避开那日迟苹果失约的逃跑计划不提,只写一点日常小事,或风景或学艺或训练。

严淡人每每读后都会暗道:“无趣。”

*

番外第二世

这乞丐的指甲盖有几个整块掀开了,撕烂的皮肉里夹杂了污垢,尤其是脚趾甲,完全不能看。

明明是个姑娘家,蓬头垢面,头发一块块简直可以站立,幸好有衣物蔽体,再加上她长身体时没吃没喝,致使许多人瞧不出她的女儿本相。

眼神也是怨毒可憎。

“你,”男子微微皱眉,“先清洗一下。”

说吧,他指了指一大桶清水,其实让她泡进去自己将就洗洗。

乞丐不愿意。

男子走近了握住她的手腕要拉她过去,乞丐恼了,硬是用仅剩的指甲死死挖着男子的小臂,刻入肌肤。

一身灰衣的男子微怔,半是痛楚半是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野狗一般的乞丐,无论如何都无法与他心心念念的小凤凰相联系。

事已至此,乞丐觉得男子定会追究自己了,所以抬脚就要提向命门。

他躲开,转而道:“我是梧桐。”

乞丐伸出另一只手去往他的腰间摸钱袋。

“你,当真不记得了?还是,你不是……”梧桐攥紧了小乞丐的两只手,整个人沉如水,又仿佛卷起了千层巨浪。

乞丐嘶哑地吼了一声。

破洞的旧屋被狂风吹袭兴许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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