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第一姝 - xp1024.com
《东风第一姝》


第1章 重生

豆大的雨点噼啪落下,砸得她青肿的眼皮生疼。

下雨了。

阮思倒在大街上,仰面盯着乌沉沉的天空,脸上的血水混着雨水缓缓流入眼眶。

她连眼珠都没有转一下,像具尸体一样,任无数人蜂拥踩踏。

“快跑啊,官兵杀人了!”

“呃!”

“求求你们,不要杀我……娘亲!”

听到那声歇斯底里的“娘亲”时,阮思已见涣散的瞳孔骤然一缩。

她不能死。

她还要去救她的孩子。

阮思猛地惊醒过来,这才发觉她那握剑的右手早已被寸寸踩断。

“传定波侯令,杀无赦。”

她隐约听到有人传令,城中顿时惨叫声四起。

雨幕中很快腾起淡淡的血雾。

杀伐声渐渐小了,雨越下越大,阮思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明明下着猩红的雨,她却看到一方青色的伞面。

接着,是一角金线滚边的玄色外袍。

夫君……姚钰他回来了吗?

阮思吃力地想着,快去救他们的孩子啊。

“侯爷,”她听到有人禀报他说,“知州姚钰在城破前就已经逃走了。”

那个人微微俯下身,没有说话。

定波侯,晏瀛洲。

阮思终于想起那个名字,怎么会是他?

她的喉头一紧,睁大双眼望着他。

那张浓墨重彩的脸,衬得周围的一切都好像掉色了一样。

旁边的将领见她快断气了,小心说道:“侯爷,这位夫人怕是不好了……”

阮思听到他说:“本侯亲自为她收尸。”

她提在胸腔里的最后一口气,散了。

“小姐,小姐……”

混沌中,阮思隐约听到有人在唤她。

那个声音带着哭腔,脆生生的,她一定在哪里听过。

旁边还有一把娇滴滴的声音啼个不停。

“表小姐,您别哭了,我家小姐不会有事的。”

阮思迷迷糊糊的,只觉仿佛被抛入深海,一波接一波灭顶的窒息感不断袭来。

另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金铃儿,你快回去找老爷和夫人,我在这里守着小姐。”

金铃儿?

这个名字犹如一根芦苇,教她这几近溺毙的人一把抓住。

金铃儿不是她以前的侍女吗?

她的脑子里涌入一丝微弱的意识,瞬间又被溺水带来的痛楚取代。

“呕……”

阮思忽地直起身,哇地呕出一口腥臭的河水。

“小姐!”守在旁边的银瓶儿忙替她顺气。

她接连呕了好几口,这才缓过气,悠悠醒转过来。

阮思身上的衣裳都湿透了,冰凉凉地黏在肌肤上,夜风一吹便传来刺骨的凉意。

唯有她的后背,倚在一个坚实的怀抱里,稍觉温热。

阮思痛苦地皱起眉,不自觉地往那个温暖的地方钻了钻。

她不是死了吗?

满城血雨,被踩断的右手,那张浓墨重彩的脸……

阮思猛地张开眼,入眼的却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

“姑娘,你……”

“咚!”

她一拳捣在了他脸上。

姚钰吃痛,抚着脸,神情错愕地看着她。

一直在旁边抹眼泪的柳如盈呆了呆,忙扔下帕子去拉她的手。

“表妹,你这是做什么?是姚公子救了你啊!”

表姐?

她曾经好心收留这位寡居多年的表姐,表姐却和姚钰勾搭成奸,陷害阮家。

一看到那张面容姣好的脸,阮思便狠狠一脚踹了过去。

“砰!”

柳如盈被她踹翻在地,和姚钰一样,呆住了。

莫说这二人,就连她的贴身侍女银瓶儿也不明白小姐的心思。

适才,自家小姐和表小姐在河边放灯,不慎滑落河中,是这位公子将她救起来的。

表小姐柳如盈自责没拉住小姐,哭哭啼啼地抹了半天眼泪。

怎么小姐一醒过来就……

银瓶儿并不知道,阮思心里此刻痛快极了。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如今重新睁眼,一来就见了她恨得最深的人,如何还能忍得住?

拳打渣男,脚踢贱女,她犹觉不解气。

阮思推开姚钰爬起身,回头看着银瓶儿,眼眶蓦地就红了。

银瓶儿回过神,上前扶着她,关切地问道:“小姐可有伤到哪里?”

阮思摇摇头,心中苦涩。

她有多久没见过银瓶儿了?

姚钰下令当着她的面活活打死银瓶儿那一晚,究竟是三年前还是五年前?

“小姐,上车吧。”

阮家的马车到了,银瓶儿打起帘,正要扶她上马车,姚钰突然出声叫住了她。

“你是……阮家的小姐?”

十多年前的姚钰,声音年轻温润,一如他那副谦谦君子的人前画皮。

阮思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回头道:“多谢公子救我。方才小女子呛了水,误将公子……”

她顿了顿,将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

“当作那食人索命的冤魂水鬼。”

柳如盈捧着心口,面带忧色地劝道:“姚公子切莫怪罪妹妹,妹妹定是怕极,否则不会连奴家也伤了。”

她的身段婀娜,气息柔弱,捧心盈盈一拜,分外惹人怜惜。

阮思冷笑,这张千娇百媚的美人皮,如今再蒙不住她的眼了。

“表姐误会了,”阮思冷冷一笑,“你推我下水,我还你一脚,不是很公平么?”

当晚回家后,阮思就发起高烧。

虽然自家侄女柳如盈上门哭诉过,但柳氏到底心疼女儿,不忍过度指摘,只命下人好生伺候。

阮思卧床养病那几日,父母师兄常来探望。

见了前世早已离世的亲人,她心里自然欢喜,虽在病中也时常笑吟吟的。

银瓶儿忍不住揶揄她说:“小姐这一病,怎么反倒像撞上什么喜事,整天笑眯眯的?”

阮思喝完药,就着银瓶儿的手咬了一口果脯,笑道:“打了姚钰,高兴的。”

前世她落水被姚钰所救,便对他动了心,低头绞着帕子谢了他。

嫁进姚家后,姚钰说,只因她当时那一低头,含羞带怯,让他动了娶她的心思。

如今,阮思重活一世,又被姚钰救上来。

哪来的含羞带怯?

迎面就是一拳。

这回她都把人打了,要是姚家还上门提亲,岂不是脑子有坑?

银瓶儿有些担心,说道:“可是,姚公子毕竟是郡守大人的庶子……”

阮家世代经营镖局,传至阮思的父亲阮堂英这一代,扬威镖局名气已不小。

走镖到底是下九流的营生,在桃花郡的地界上,仍免不了要仰人鼻息。

姚钰虽是庶子,但终归是姚郡守府里的公子。

银瓶儿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说话间,金铃儿突然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差点摔了个大马趴,高呼道:“小姐,出事了!”

阮思嚼着果脯,淡定地问道:“有人上门提亲了?”

算算日子,前世上门提亲的人也该到了。

金铃儿愣了一下,竖起两根手指晃了晃说:“小姐,有两家呢。”

第2章 极品亲戚是用来撕的

“……订过娃娃亲又怎么了?晏家算什么,给几两银子打发了去。”

晏家和姚家同时上门提亲,惊动了阮思的外祖家,舅舅柳未明一早便往阮家来了。

阮堂英陪他坐在偏厅里吃茶,脸色晦暗不明。

仗着柳家没落前曾出过几位大官,柳未明素来以名门世族自居,处处压着妹夫一头。

见阮堂英没说话,柳未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我说妹夫啊,收起你那套什么狗屁江湖义气,能和姚家攀上亲可是旁人求不来的福气。”

“但我阮某,”阮堂英沉声道,“撑起这个镖局,靠的就是大哥所说的义气。”

柳未明循循善诱道:“在我们桃花郡,还不是看姚郡守的脸色讨生活?”

阮堂英只顾闷头吃茶。

“再说,姚公子虽是庶出,但配你家姑娘绰绰有余,远胜过晏家那个做牢头的小子。”

阮堂英握着茶盅,指关节微微用力。

“晏公早年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可做背信弃义之人。”

“晏家就送了块破玉佩来,连彩礼都没有,和这种人家结亲,你不怕将阮家的脸面丢光吗?”

阮堂英正色道:“我阮家嫁女儿,又不是卖女儿,只要女儿过得好,我就觉得有脸面。”

“你那颗蠢脑袋真真是铁打的啊!”

和柳家结亲多年,阮堂英明里暗里受了不少这样的窝囊气。

他把手中的茶盅捏得咯吱作响,却还是忍着气,缓缓道:“大哥,待我与夫人商议过……”

“你问我妹妹做什么?我妹妹照样会这样说。”

两人一时无话。

柳未明咕隆灌了几口茶,一摔茶盅冷笑道:“柳家可不想再丢那么大的脸了。”

他一贯觉得妹妹嫁给阮堂英是低嫁,不时拿此事出来冷嘲热讽。

“咔。”

阮堂英手中的茶盅传来一声轻微的破裂声。

“爹,”阮思走进来,睨了一眼座上的男人,“舅舅怎么来了?”

阮堂英眼神一软,笑着将她拉到身前,“乔乔怎么下床了?不是还病着么。”

“乔乔,”柳未明也唤了她的乳名一声,“我听盈儿说,那夜便是姚公子救了你,当真有缘呐。”

“舅舅说笑了。”

阮思瞥着他,眸子深幽。

“表姐才刚推我下水,姚公子就马上现身救我,还是他二人缘分深厚。”

前世她被姚钰那出英雄救美的戏码迷了心窍,竟到死才看穿此事的蹊跷。

阮堂英当即变了脸色。

柳未明忙辩道:“盈儿一个姑娘家,臂力弱拉不住你,哪怕你心中有气也不可污她清白。”

“而且你这妮子也够野的,竟当众踹我家盈儿,哪像个姑娘家家做得出的事?”

说完,他顿时觉得自己占了理,又挺直了腰板。

“大哥!”

阮堂英刚要护犊子,他家犊子便自己冒出个头来,“爹,您又不是不知道,舅舅最重脸面。”

“我踹的哪里是表姐的屁股,分明是柳家的脸啊。”

“臭丫头!我早该替你娘掌你嘴!”

柳未明一冲着阮思发作,阮堂英就一掌震碎了桌角。

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大舅子立刻安静如鸡。

阮思躲在她爹身后,笑嘻嘻地说:“舅舅要是来找脸面的,不妨去衙门大牢里找。”

半个月前,她舅舅的嫡子柳如松赌钱欠债,还命人把追债的赌坊老板给打了。

那赌坊老板也不是什么软柿子,很快动用关系将他投进牢里去了。

前几天,柳未明还觍着脸来阮家要钱去赎人。

“舅舅,那五百两银子,柳家什么时候还?”

阮堂英心中惊异,这些事他们都是瞒着阮思的。

阮思怎么连银子的数目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柳未明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舅舅劝我爹将我嫁进姚家,莫不是以为姚钰娶了我,以后表哥的赎金可以打对折?”

上辈子,柳如松没少惹事,阮家也赔了不少银子给他擦屁股。

这些都是成亲后姚钰告诉她的。

后来姚钰官运亨通,也少不了时时拿阮家的钱财去打点。

阮思想起柳家最后倒打一耙,陷害扬威镖局,导致阮家家破人亡,此时更是来气。

“要是舅舅没旁的事,便请回去吧。”

不等阮堂英发话,阮思就自己下了逐客令。

柳未明的脸上挂不住,看向阮堂英,“小孩子不懂事,你还不明白吗,我都是为了乔乔好。”

“您要是真心疼我,就将柳家欠阮家的钱都吐出来,给乔乔添笔嫁妆如何?”

这回连阮堂英都急了,“乔乔,够了。”

柳未明气得直咬牙,将桌上的茶盅扫落在地,大步走了出去。

恰逢柳氏带丫鬟进来添茶,见自家兄长摔门而出,忙问道:“哥哥这是怎么了?”

柳未明怒道:“好!好!都是你养的好女儿!”

因她顶撞亲舅,柳氏顾不得她病刚好,当场斥责她一番,罚她去祠堂跪着。

银瓶儿心疼自家小姐,特意回去取了大氅和手炉。

金铃儿陪在旁边,嘀咕道:“那表小姐一家真是祸害,害我家小姐一次两次还不够。”

“好了,你这张嘴怎么跟漏壶一样,什么都往外倒。”

“我说的都是实话,反正我就看不惯表小姐那股骄矜劲。”

两个侍女在一旁拌嘴,阮思隐隐听到有人来了,忙示意她二人噤声。

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推门而入,笑道:“怎的我一来就没声了?”

“师兄。”

阮思松了一口气,来的是她父亲最得意的关门弟子卫长声。

卫长声带来些糕点吃食,让两个侍女先拿出去吃,在祠堂外守着。

“乔乔,你也吃点。”

他从怀里取出捂得温热的面点,揭开包在外面的层层油纸,笑眯眯地递给阮思。

阮思一面吃着,一面听他说话。

“姚钰吃了你一拳,怎的也不恼,反而请人上门来提亲?”

她心中冷笑。

前世姚钰说是看上她的柔顺。

今生难道还能说成是因她一拳捶得他心肝乱颤吗?

卫长声故意做恍然大悟状,“我知道了,他一定是想将你娶回去关上门来揍。”

“师兄好智谋。”

卫长声盘腿坐在旁边的蒲团上,抱着双脚往前仰了仰。

“不过我师妹自幼习武,姚钰怎么可能是你的对手?师兄倒也不担心你吃亏。”

“有什么好担心的,”阮思皱眉道,“我又不嫁给姚钰。”

卫长声吃了一惊,反问道:“不嫁姚钰?难不成你要嫁给晏瀛洲?”

晏瀛洲和她订过娃娃亲,她前世悔的就是他的婚。

到头来,给她收尸的却是他。

阮思定了定神,笑道:“怎么,不好么?”

卫长声面露难色,挠头道:“师妹,我打听到一些事,关于那个姓晏的,但又不好跟你说。”

她记得,前世晏瀛洲因手刃反叛的王爷,匡扶社稷有功才被封侯的。

定波侯的封号便取自他“诛恶蛟,定风波”的功绩。

世人都说他冷面冷心,杀伐无度,是个睚眦必报的狠角色。

阮思对从前的晏瀛洲生出兴趣,催促道:“师兄怎么扭扭捏捏的,像个大姑娘一样。”

卫长声仍有些迟疑,缓缓道:“乔乔,他的名声可不怎么好。”

第3章 不嫁渣夫

阮思执意要嫁晏瀛洲。

此事一出,阮家上下都炸开了锅。

柳氏特意把卫长声叫到跟前,“长声,你将晏家那孩子的传闻,跟老爷再说一遍。”

阮堂英皱眉听了半晌。

“……所以清河县的百姓都说什么,‘宁见阎罗不见君’。师父师娘,旁的也没什么了。”

柳氏的声音微微发抖,问道:“老爷,你真的要将乔乔许配给此人么?”

阮堂英沉默不语。

十多年前,他押镖时遇到朝廷通缉的头号大盗,险些连带着手下二十余名弟兄丧命敌手。

幸好当时名震京师的总捕头晏牧缉拿盗匪,拼死救了他们的性命。

因此,阮堂英将一双玉佩拆开,赠了晏牧一枚作为信物,与他约为儿女亲家。

“晏瀛洲那孩子远在清河县,生的什么模样,又是什么品行,多年来你我全然不知。”

柳氏抹泪道:“你教我如何放心将女儿嫁过去?”

阮堂英默了默才叹道:“他父亲爷爷皆是六扇门名捕,想来这孩子品性也不会差的。”

虽是这样说,但阮堂英心里也在打鼓。

晏牧在那次缉盗中受了重伤,回京没多久便病逝了。

他的妻儿老小也不知为何,弃了京城的宅子,举家迁回老家清河县。

晏瀛洲虽领了公职,但一个县衙大牢的典狱长,在旁人看来终究上不得台面。

柳氏心疼女儿,唉声叹气。

阮堂英只得安慰她说:“日后我们匀些银子出来,给乔乔补贴家用就是了。”

“老爷,清河县远在林泉郡,离桃花郡有十数日的距离,乔乔这一嫁就去远了。”

柳氏忧心忡忡地看着阮堂英。

“她若嫁进姚家,我们还可以设法照拂,乔乔受了委屈还有娘家可回,但晏家呢……”

阮堂英只有这一个掌上明珠,要他嫁女儿何尝不是如同割肉?

被柳氏这么一说,阮堂英心烦意乱,摇头道:“乔乔都同意了,我能有什么法子?”

“退婚啊,”柳氏说,“晏家只送来一枚玉佩,也许并非真心想娶我家乔乔。”

柳氏并不是觉得失了颜面,而是担心女儿被晏家看轻,嫁过去难免要受委屈。

阮堂英知她所想,也有些动摇。

“不退。”

阮思突然走进屋来,扑通一声在爹娘面前跪下,“爹,娘,女儿不嫁姚钰。”

她若不嫁姚钰,得罪了姚郡守,在这桃花郡也无人敢娶。

但她拿出娃娃亲来挡,姚家也不至于失了面子,转而怪责于阮家。

再者,以晏瀛洲日后的手段,她嫁过去何愁保不住阮家。

柳氏深知她的性子执拗,自己无计可施,抹了几天泪,只得由她去了。

阮堂英派人先去清河县送信,旋即开始为阮思筹备嫁妆。

一晃一个半月过去了。

阮氏夫妇挥泪送别阮思离开。

没几日,送嫁的队伍已沿着大路进了林泉郡地界。

清河县周边山路崎岖,队伍的脚程慢了不少。

到了一处破庙前,媒婆招呼轿夫等人进去歇歇脚。

金铃儿和银瓶儿扶了阮思去后面的禅房休息。

“这送嫁的队伍不过寥寥十余人,”金铃儿托腮愁道,“小姐虽不讲究排场,但要是被婆家看轻……”

银瓶儿推了她一下,“你这丫头愁些什么?小姐不要排场,自然有自己的考虑。”

阮思笑了笑,当是默认。

从桃花郡到林泉郡的清河县有十几日的路程。

出了桃花郡,离了镖局的势力范围,路上保不齐有劫镖不成的绿林草莽借机报复阮家。

因此,阮思主动要求一切从简,减去大半嫁妆。

她不同意父亲派镖师护送,其实还存了另一份心思。

前世她困在那四四方方的院子里,被锁了一辈子,也怨了一辈子。

从姚家到晏家,何尝不是换了个地方锁着她。

今生,她再也不要做怨妇。

如果有什么意外机会,让她能神使鬼差地逃了,又不至牵连到阮家……

从此山高水远,海阔天空,由她自在去了。

金铃儿突然红着脸,小声道:“小姐,那个……我想去出恭。”

阮思点点头。

金铃儿挽起银瓶儿的胳膊,“你陪我一起去,这里怪荒凉的,我一个人不敢出去。”

银瓶儿看向阮思,“留小姐一个人在这里可不行。”

“你们去吧。”阮思笑道,“寻常山贼盗匪来了,你家小姐能打三五个呢。”

结果,他们前脚刚进破庙,山贼后脚就跟进来了。

十来个汉子婆子只顾抱头逃命,阮思藏在禅房里,将进来搜查的那个山贼打晕。

她匆匆摘下凤冠,脱了嫁衣换上山贼的衣服,又将那山贼拖到香案下藏起来。

天赐良机,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阮思换了山贼的装束,路上没人拦她,但她没跑多远又想起她的两个侍女。

“罢了,回去救了她俩一起跑。”

她下定决心,一跃蹿上围墙,跑回后院去找她的侍女。

但人还没找着,后背一股强劲的掌风袭来。

她刚旋身接掌过了几招,后脑勺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棍。

原来,今日县里的衙役得了线报上山剿匪。阮思被当成山贼,一并捉回了县衙大牢。

“奶奶的,这帮狗衙役下手够狠的。”

“等大爷我出去了,非把他们全都废了不可。”

阮思被一阵骂娘声吵醒,后脑疼得厉害,她倒吸了口冷气坐起身。

耳边不断传来叫骂声。

“短命鬼的,快点放爷爷们出去!”

“信不信我们老大带人来把你们这破县衙一把火烧了!”

“狗儿子些个,够有种的,没听过‘啸山虎’的名号吗?”

小珊瑚?

阮思听得一头雾水,抬手摸了摸脑后的肿块,疼得她直哆嗦。

对面的山贼忽然扯开嗓子大喊道:“喂,你怎么一个人关那边去了,朋友哪个山头的?”

阮思咬咬牙,抱拳答道:“小珊瑚那头的。”

“原来是自家兄弟,”昏暗的牢房里,山贼看不清她的脸,“别怕,他们不敢拿我们怎么样。”

阮思这才发现她被关在牢房里,对面那间牢里乌压压挤了二十来个人。

她还好,单间。

很快,有狱卒过来把牢门上拴的铁链敲得哗哗作响。

“吵什么吵?争着挨刀子吗?”

立刻有山贼唾道:“呸!你算什么东西,敢跟你太岁老子这样说话?”

那狱卒也不恼,冷笑道:“你是谁家老子,去跟我们典狱长大人说清楚吧。”

说着,他打开牢门作势去抓那名山贼。

刚才还咋咋呼呼的山贼顿时怂了,像八脚鱼一样扒着牢门,憋红了脸死活不肯出去。

“我家大人说了,谁闹得最凶就先请谁过去聊聊。”

一群山贼都沉默了,一个劲地往后缩。

那狱卒冷哼一声,敲着铁围栏,问道:“刚才谁说是啸山虎手下的,嗯?”

所有人都指着阮思说:“她!”

第4章 抬得一手好杠

阮思被他带到大牢最深处的刑房门口。

刑房大门紧闭,似是还在审讯犯人。

那狱卒挑灯打量着阮思,叹道:“你说你好端端的,为什么非得去落草呢?”

这山贼身量纤细,脸皮白白净净的,生得比城里那些大姑娘还清秀。

怎么看都不像是打家劫舍的料啊!

“阎王爷饶命!呃……”刑房里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阮思听得心惊肉跳,惨叫声旋即被掐断了。

狱卒见怪不怪地笑道:“嘿,有什么好惊讶的?你不知道么,外面的人都说这里是‘小地府’。”

刑房的门缓缓开了,门内抬出个身穿囚衣的犯人。

那犯人身上竟无一处血痕,但他双眼圆瞪,表情痴呆,分明是被吓傻了。

“小人都招了都招了……”

他嘴里不断重复着这几个字,很快被狱卒抬走了。

门口的狱卒推了阮思一把,“进去吧。”

阮思穿过一排排刑具,被带到中间的刑椅上坐定。

密不透风的刑房里,唯有前方桌上闪烁着一簇明灭不定的烛火。

桌子后面立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

烛光有些暗淡,照不到他的脸,阮思只看得清他扶着桌沿的手。

苍白,劲瘦,看着像个读书人的手。

“你是何人?”

阮思心想,在这人面前,她冒充什么小珊瑚小海参的,不是自寻死路吗?

既然身处牢狱,她就先将她那便宜相公的大旗扯来用一用。

“晏瀛洲,听说过么?”她故意顿了顿,“‘宁见阎罗不见君’的那位。”

男人沉默片刻,“嗯”了一声。

“我,他老婆,放人。”

对方沉默的时间更久了。

阮思苦口婆心地劝道:“我夫君虽然不好惹,但绝非恩将仇报之人,只要你把我放了……”

“你怎知他不是?”

这回轮到阮思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人,怎么一副跟晏瀛洲有仇的样子。

“我不知你与他有何过节,但我与你素无仇怨。你若肯放我回去,我夫君定然感激不尽。”

“未必。”

此人真是……抬得一手好杠。

阮思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那人问道:“你说你是他妻子,那我问你,他脸上的痣在左边还是右边?”

上辈子,阮思仅在临死前见了他一面。

那时候她快断气了,眼睛花得厉害,哪看得清他有没有痣。

阮思咬咬牙,答道:“我夫君天人之姿,哪来的什么痣?你休想诈我。”

“过奖。”那人淡定地回道,“你记住,在右眼角。”

顺着他的话一想,晏瀛洲竟是个泪痣美人?

“他不仅眼角有痣,脸上还有痦子,生得凶神恶煞,兼之性情残暴,杀人如麻。”

那人的声调微微一扬,“你嫁与那种人为妻,也不怕追悔莫及吗?”

她想,这人一定是晏瀛洲派来考验她的。

“那又如何?”阮思答得义正言辞,“我与他早已定下婚约,我虽为女子,亦知一诺千金。”

这席话掷地有声,把她上辈子悔婚的嘴脸打得啪啪响。

那人不为所动,“清河县人人皆知,此人并非良人,你若想走还来得及。”

“我不走。”阮思赶紧表明立场。

这人步步紧逼,非得要她当场悔婚一样。

但若她真的反悔了,依晏瀛洲睚眦必报的性格,非得把她剁碎了喂狗不成。

阮思怕死得很,硬着头皮说:“我千里迢迢赶到清河县,就是为了嫁给晏瀛洲。”

那人沉默不语。

他好像不信,看来还得再添剂猛药。

阮思咬牙切齿道:“晏瀛洲天下第一好。”

对方一阵猛咳。

这场审讯草草结束了,阮思毫发无损地出了大牢。

她被送到城里的一家客栈,金铃儿和银瓶儿早已候在那里,轿夫婆子也都找回来了。

金铃儿搀着阮思,嘻嘻笑道:“小姐当真有福,姑爷他真是人帅心善。”

银瓶儿解释道:“若不是姑爷带人缉捕山贼,我们怕是要葬身破庙,哪里还见得着小姐?”

阮思愣了愣,“你们都见过晏瀛洲了?”

外头的轿夫媒婆一并含笑点头。

阮思:“……”

次日。

阮思早起梳妆完毕,到了时辰坐进花轿。

银瓶儿怕她饿着,临行前还偷偷塞了几块点心给她。

花轿一起,一行人敲锣打鼓地往晏家去了。

阮思坐在轿子里,想着,昨夜那人应该就是晏瀛洲。

她只知他是日后权倾朝野的定波侯,没想到他狠起来连自己都黑。

他果然是个狠人。

花轿行至城东,突然被一群家丁拦了下来。

金铃儿见状惊呼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莫要耽误了我家小姐拜堂的时辰。”

为首的家丁啧啧叹道:“连丫鬟都水灵得跟朵花似的,小姐还不得是天仙下凡了?”

银瓶儿一把扯住旁边的媒婆,低声问道:“这些人是什么来路?”

媒婆是清河县本地人,自然识得这群鱼肉乡里的恶霸。

她哆嗦着答道:“是、是贾大善人家的……”

话音未落,那些家丁已狞笑着上前,将花轿团团围住。

阮思在轿内低呼道:“银瓶儿,外面怎么了?”

不待银瓶儿回答,那群家丁突然散开个口,毕恭毕敬地让出条道来。

一个油头粉面的富家公子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他盯着花轿,冷笑道:“老虔婆,你忘了大爷我的规矩吗?”

媒婆吓得不轻,一个劲地作揖讨好道:“贾大爷,这家姑娘不是本地的,老婆子我……”

“糊涂东西!”贾善骂道,“本大爷没挑过的女人,怎么能往别人家里抬?”

说着,家丁上前按住几名轿夫和婆子。

为首的家丁掀起一角轿帘。

“爷,该掀盖头了。”

旁的家丁起哄道:“也不知这新娘子是仙女还是丑八怪。”

“别吵,”贾善横了他们一眼,“要是个娇滴滴的大美人,今日就给我抬回府去。”

金铃儿急了眼,扑上去拦在花轿前,却被一个家丁抓住手。

“哟,小心肝等不及了啊。”

话音未落,花轿里啪地飞出一块糕点,重重地砸在他额上,砸得他眼冒金星。

他“哎哟”一声跌坐在地,脑门上立时肿起个包来。

金铃儿趁机推开那人,和银瓶儿一起挡在轿前。

贾善哈哈大笑,命人去拉她俩,一撩袍子便要上前来踢轿门。

轿子里,传来一道又冷又柔的声音,“你们退下。”

第5章 郞骑白马来

她的语气虽冷,但声线柔和,婉转清扬。

贾善的眼睛都绿了,跟下人说:“听听,连声音都那么好听,绝对是个漂亮女人。”

家丁笑道:“爷玩过那么多女人,家里还有十三房姨娘,肯定比小的懂女人。”

金铃儿听了这等腌臜话,气得直想抽他们耳刮子。

银瓶儿按住她的手,示意她先别轻举妄动。

贾善急不可耐地掀开轿帘,邪笑着往里面钻。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

“这个闺女遭贾善钻了轿子,名节肯定毁了,哪户人家还肯要啊?”

“可怜见的,要是生的漂亮些,被贾善抬回去也倒罢了。”

“也不知是谁家娶亲,真够倒霉的,刚出门就被贾大爷抢着当了便宜新郎。”

……

轿子里突然发出一声闷响。

“啊!”

紧接着,贾善惨叫着,像沙袋一样从轿子里飞了出来,狠狠地栽到了路边。

所有人都惊呆了。

家丁们赶紧上前扶他,几人一起使劲,这才搀起浑身瘫软的主子。

贾善浑身灰扑扑的,嘴角含着泥,好似刚在煤堆里打了个滚。

他在清河县横行霸道惯了,何时那么狼狈过?

“爷,您没事吧?”

“呸呸呸,”贾善接连吐出几口泥,怒道,“把她给我抓起来。”

几名家丁抢步上前,刚要掀轿帘的时候,里面传出一声清喝。

“我看谁敢!”

贾善大骂道:“不就是个小娘们吗!你们愣着干嘛,快点动手!”

“我看谁敢。”

马蹄纷乱,一声冷喝传来。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一个身穿大红喜服的翩翩公子扬鞭策马而来。

白马蹄下生风,眼看着一蹄子要将挡路的家丁踩倒。

他一勒缰绳,骏马人立而起,纵声嘶鸣。

那家丁吓得软倒在地,嘴里连呼“大人饶命”。

马背上的男子纹丝未动,一身红袍在风中猎猎翻滚。

哪怕是极正的大红,也被那张浓墨重彩的脸衬得掉了颜色。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一眼认出了他。

“是冷阎王!”

“什么?今日竟是那人娶媳妇?”

贾家的家丁个个呆住了。

“哼,连县太爷都要让着我,”贾善极力想找回面子,索性大声道,“我玩你女人是看得起你。”

话音刚落,一马鞭迎面抽了下来。

贾善被抽得站不住脚,脸上赫然浮起一条大血印子。

“你、你打我!”

他的眼泪鼻涕齐往外冒,嘴里嚼了嚼,“呸”地吐出颗带血的牙来。

晏瀛洲手里握着马鞭,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贾善指着晏瀛洲,怒吼道:“给我打!”

一群家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没一个敢动手。

贾善暴跳如雷,叫骂道:“你们这群饭桶!爷白养你们了!连个小小的牢头都不敢动吗?”

晏瀛洲睥了他一眼,仿佛在看蟑螂臭虫一般。

“你敢?”他冷冷一笑,“来。”

“我……”贾善抬手要打,随即又软了下去,佯怒道,“姓晏的,你给我等着!”

“县衙大牢,晏某恭候大驾。”

家丁惊得冷汗涔涔,劝道:“爷,您那个相好的姑娘该等急了,咱们还是快走吧。”

贾善忙不迭地顺着台阶往下爬。

“走!”但他不甘心,回头发狠道,“晏瀛洲!小爷迟早要你全家老小生不如死!”

晏瀛洲又是一鞭落地,啪地甩在他跟前,吓得他一纵蹿了起来。

贾善不敢再放狠话,带着家丁灰溜溜地跑了。

他折起马鞭,催马行至轿前。

“受惊了。”

轿子里的阮思吃完糕点,拍掉身上的碎屑,只回了句“无妨”。

“哎呀,”金铃儿脸色一变,跺脚道,“被这恶少一闹,拜堂的时辰都快到了!”

银瓶儿忖道:“此处离晏宅尚有十几里路,轿夫的脚程也不快,恐怕……”

阮思一把掀开轿帘,刚要揭下盖头,媒婆忙捉住她的手。

“别出来!新娘子脚不能沾地。”

轿子外,晏瀛洲俯身对她伸出手,“阮思,上来。”

隔着盖头垂下的彩色流苏,阮思又看到那只劲瘦修长的手。

阮思略一迟疑,抓住那只手,晏瀛洲往上一提,她轻盈地落在马背上。

晏瀛洲握住缰绳,将她圈在怀里,低声道:“会骑马么?”

“鞭子给我。”

她扬鞭一催,骏马绝尘而去。

两人骑术俱佳,一路催马疾行,总算赶上吉时。

晏瀛洲的父母亡故,大哥晏清都云游在外,家中唯有奶奶晏老夫人和大嫂祝东颜。

晏老夫人等花轿等得心焦,只见二人策马前来,不由得皱起眉头。

晏瀛洲先下了马,阮思不待他扶,自己提着盖头跳下马。

晏老夫人忙道:“好孩子,快把盖头盖上!”

一通忙乱后,两人终于拜了堂。

礼成后,晏瀛洲牵起她,众人调笑不已。

阮思一直顶着盖头,看不到晏瀛洲的脸,也不知他是什么神情。

这块盖头是她娘柳氏给她挑的,盖头边缘缀着一串串彩色的流苏。

她低头盯着摇曳的流苏,一颗心也随那流苏一样,悠悠晃晃地打着转。

刚要入洞房时,县衙大牢突然来人了。

那狱卒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嚎道:“老大,不好了!有人来劫狱了!”

来晏家吃酒的大多是衙门里的捕快衙役。

众人听了,当即起身往外走。

“等我回来。”晏瀛洲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对阮思说完,朝晏老夫人拜了拜便走。

那狱卒愣了一愣,追上他说:“老大,等等我……”

晏瀛洲大步走了几步,嫌身上的喜服碍事,脱下外袍随手一扔,露出下面的黑色劲装。

“豆子,你留下。”

被唤作“豆子”的狱卒呆了呆。

晏瀛洲的目光掠过阮思,很快收了回来,转身道:“今晚不得离开晏宅。”

“是。”

豆子目送晏瀛洲骑马离开,一转身,发现阮思也追了出来。

他挤出个笑脸,讨好道:“嫂子,我们又见面了。”

阮思认出他就是当日在县衙大牢内,押自己入刑房的那名狱卒。

“原来是你啊,”阮思笑道,“豆子是吧?”

豆子嬉笑道:“嫂子,我叫窦一鸣,我们里头的人都叫我……”

“小豆子!”晏老夫人在祝东颜的搀扶下过来了。

窦一鸣忙敛了笑脸,晏老夫人问道:“出什么事了,你今日不是当值么?”

“晏奶奶,前几日大牢里才关进几个山贼,没想到今日就有不怕死的来劫狱了。”

他怕老人家担心,赶紧补充道:“您放心吧,我们老大是什么人啊?他手底下还没走失过犯人呢。”

晏老夫人仍有些不放心,喃喃道:“那小洲为什么让你留下?”

窦一鸣也答不上来。

阮思想了想,很快笑道:“豆子,我问你个问题。”

“嫂子你说。”

她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一个人,能打几个?”

第6章 县官不如现管

大清早的,县衙门前的鸣冤鼓就被敲得咚咚响。

荀县令在睡梦中被吵醒,但一听下面的人说来的是贾大善人,赶紧披上衣服靸着鞋跑了出来。

“贾大少,”荀县令向来人作揖道,“今儿这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贾善脸上的伤又红又亮,就像趴了一条丑陋的大毛虫。

“别给我装糊涂,晏瀛洲呢?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荀县令愣了一下,下人小声告诉他,昨夜有人劫狱,典狱长去缉贼了。

他笑得更谄媚,道:“大少爷里面请,那小子怎么得罪您了,咱进去慢慢说。”

贾善指着脸上的伤,怒道:“昨天,他在东市朝我脸上抽了一鞭子。”

荀县令的笑容一僵。

“嚯哟,”贾善捂着脸叫道,“碰不得碰不得,一碰就疼得厉害。”

荀县令给下人使了个眼色,亲自去搀他,“你们这些胀干饭的,还愣着干嘛?快去找大夫啊!”

“不必了!”贾善挥开他的手,“爷家里什么没有,用得着到你这破县衙看病么?”

荀县令见他不肯进去,心知这回更不好收场了。

“您这伤啊,见不得风吹日晒的,何必亲自跑这一趟呢?托人来传个话不就行了。”

贾家的家丁已将县衙大门堵了起来。

贾善怒道:“少废话,你今日要是不把晏瀛洲废了,大爷我可咽不下这口气!”

“谁要废我家夫君啊?”

不远处,一道清婉的女声响起。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绝色少女押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往这边走来。

她的容貌明**人,贾善第一个便看得痴了。

窦一鸣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嫂子,前面就是县衙了,那位靸着鞋的就是我们荀大人。”

“这位是?”荀县令看向窦一鸣。

阮思主动开口道:“昨夜有贼人强闯晏宅,被我家人给打发了,我捉了个领头的。”

说着,她扯了扯手中的麻绳,示意那人抬起头来。

昨晚有人劫狱,晏瀛洲却把心腹留下,阮思猜他担心歹人声东击西,趁机来掳他家中老小。

晏家上下仅有八九个家仆,好在金铃儿和银瓶儿都会些武艺。

阮思命窦一鸣设防,保护晏老夫人和祝东颜,自己握了几枚暗器伏在梁上。

果然,一入夜,这小头目就带着几个人偷偷摸摸地来了。

窦一鸣忙解释道:“大人您看,这不是通缉令上的青龙寨山大王‘疯子’封绍宇吗?”

荀县令凑过去,盯着封绍宇的脸端详起来。

贾善不耐地打断道:“荀县令,你听到我的话没有?”

阮思看到他脸上的鞭印,“是你?”

“娘子这天仙般的人物何苦跟了阎罗王作践自己?不如随我回去当我的十四姨娘。”

窦一鸣气得涨红了脸,“嫂子莫要听这些脏话污了耳朵。”

阮思冷笑道:“看来有人昨日吃鞭子还没吃够,豆子,去牢房取条带钢刺的来请他吃。”

荀县令生怕她把贾善惹恼了,匆忙打圆场道:“咦,原来是晏家夫人。”

“妾身见过荀大人。”

见贾善只顾盯着阮思,看得眼睛都直了,荀县令当即会意。

“既然是晏大人不慎冲撞了贾大少,不如请晏夫人代为给贾大少赔个不是,你看可好?”

贾善邪笑道:“既要赔罪,需得娘子诚心才行。”

荀县令马上接话道:“只要您不跟晏瀛洲一般见识,晏夫人自然诚心替夫赔罪。”

说着,荀县令拼命朝窦一鸣眨眼,暗示他催阮思表态。

窦一鸣撇撇嘴,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贾善猴急地笑道:“去,把你府上的好酒好菜都取来,本大爷今日要和小娘子好好喝几杯。”

“好……”荀县令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阮思径自打断了。

“喝你奶奶个腿!”

荀县令两眼一黑,心道完了。

贾善冷笑道:“你刚嫁到这里,还不知道这边的规矩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阮思答道,“既是王土,便要依了王法。”

“屁!”贾善哈哈大笑道,“你问问这个县令,大爷我说的话大还是王法大?”

他的口气狂妄,连被绑着的那个汉子都听不下去了。

“呸!”

“你你!”贾善被他啐了一口,怒道,“你找死!”

封绍宇猛地抬起头来,一脸青色的胡茬,目露凶光,像只斗狠了的野狗一样。

荀县令的脚一软,身子晃了晃,忙说道:“窦一鸣,既然抓了人,还不赶快将他收监么?”

窦一鸣小声道:“是嫂子抓的。”

“他娘的,栽在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手里,老子以后也没脸混了。”

封绍宇承认得痛快,但回头瞪着贾善时,马上又面露嘲讽。

“你个狗仗人势的龟孙,谁不知道你认了个了不起的爹,这才抱上啸山虎的腿肚子?”

窦一鸣压低声音,解释道:“这个姓贾的,他干爹钟二爷,是县里的土皇帝。”

阮思有点同情地看了荀县令一眼。

贾善忽然抬起脚,狠狠朝封绍宇踹去。

阮思脚尖一点,一绊一勾,分毫没让他踹到人,反教他重心不稳脸朝下摔了。

“哎哟!”

荀县令快哭出来了,忙去扶他,一个劲地朝阮思摇头瞪眼。

阮思走到他面前,“这回得罪你的是我,你有什么尽管冲着我来,不必去找荀县令告状。”

贾善爬起身,挑唇冷笑。

“荀俊才,你听好了,”他转而威胁荀县令,“你若不将晏瀛洲革职查办……”

“我干爹钟二爷能轻易拿了你的乌纱帽,还有我那位兄弟啸山虎,多的是让你家破人亡的手段。”

贾善见荀县令吓得发怵,这才觉得惬意了几分。

“快、快去找晏瀛洲来……”

话音未落,几名捕快从大牢那边来了,为首的捕头陈烨仪表不凡。

陈烨道:“禀大人,昨夜青龙寨夜袭大牢,幸得典狱长早有防备,狱中山贼无人逃走。”

窦一鸣冲阮思挤挤眼,示意她安心。

“昨夜,我与晏瀛洲夜闯青龙寨,今晨已将青龙寨余孽打尽,悉数投入牢中。”

窦一鸣急了,拉住陈烨道:“你瞧瞧这人是谁,你怎的好意思说把人都抓完了?”

陈烨看清后微微一惊,随即禀道:“县衙大牢今日又添数人,典狱长那边正在审讯犯人。”

荀县令心烦意乱地点点头。

贾善恶狠狠地瞥着他,威胁道:“姓荀的,你可想好了,你要保你的乌纱帽还是保晏瀛洲。”

说完,他又轻佻地看了阮思一眼才走。

荀县令为难地看向阮思,“晏夫人,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吧?”

“是,”阮思答得干脆,“但我也有句话想提醒大人,地府若无阎罗镇守,小鬼必然为祸人间。”

荀县令哀嚎一声,瘫坐在地。

阮思晃了晃手里的绳子,笑眯眯地对他说:“荀大人,听说疯子值五两银子呢。”

“啊?”

阮思将那人交给窦一鸣,伸手一摊,笑道:“赏银。”

第7章 你多吃一点

接连几日,晏瀛洲吃住都在县衙。

他遣人回来传话,说他最近公务繁忙无暇回家。

晏老夫人特意命厨娘炖了鸡汤,让阮思亲自给他送去。

阮思去送过几次饭,那帮狱卒皆认得她,一口一个嫂子叫得热络。

但晏瀛洲每次都忙于审讯,叮嘱她不必等他。

阮思倒也干脆,给几位狱卒盛了汤,放下饭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次,晏老夫人千叮万嘱,让她看看晏瀛洲身上可好。

她才走到门口,窦一鸣就挤出个脑袋,笑道:“嫂子今日又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阮思将食盒递给他,刚要进去,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突然抱住她的腿。

“求求你,让我见见我儿子……你们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阮思叹了口气,扶起老妇人,问道:“你儿子是谁?”

窦一鸣忙跳出来解释道:“她是疯子的老娘,说是听街坊说儿子进了班房,死活要见她儿子。”

老妪连连咳嗽,身子弱得像纸糊的一样,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架。

“嫂子,你就别管她了,大牢有大牢的规矩,兄弟几个也通融不了。”

那老妪挣扎着要给阮思下跪。

“这位姑娘,求你跟里面的官老爷说一声,我儿子虽然糊涂,但绝不会做坏事,不要杀他啊。”

阮思和窦一鸣一起将她扶到旁边。

“你儿子若是清白的,我夫君必然不会冤枉了他。倒是大娘要千万保重身体。”

见那老妪病得可怜,阮思取了五两银子给她。

窦一鸣惊得目瞪口呆,“嫂子,这不是那天荀大人……”

阮思瞪了他一眼,嘱咐那老妪说:“这些银子是你儿子攒下的,托我转交给你看病。”

“姑娘!”老妪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求你将银子递给官老爷,替我求他放了我儿子。”

阮思哭笑不得。

让她去给她那阎罗夫君塞银子?

窦一鸣苦笑着,哄那老妪收了银子,回家去好生等着。

老妪千恩万谢地走了,他追上阮思说:“那银子分明是荀大人给嫂子的赏银啊!”

“所以我说是她儿子攒下的。”

阮思走在前面,窦一鸣拎着食盒,一蹦一跳地跟在后面。

“嫂子,我倒不是心疼银子,但想起荀大人一脸肉疼的样子,我就觉得好玩。”

荀县令是县里出了名的铁公鸡。

那笔赏银虽是官府拨的,但凡是经他的手给出去的银子,不论多寡都能教他肉疼数日。

进去后,窦一鸣去叫晏瀛洲,阮思在外面等着。

她听到那几间牢房里传来叫骂声,叫得最凶的那人把其他人的声音都盖了下去。

“你算什么玩意!老子堂堂青龙寨的寨主,你个小喽啰,不过是啸山虎养的一条狗。”

“喂,嘴巴放干净点!怂货才说别人娘,你再敢骂我娘,我出去非废了你的腿。”

……

她发现封绍宇被关在她待过的牢房里,正隔着走道和对面的人对骂。

他拍着胸脯保证,等他出了班房就去找他们拼命。

阮思想起他老娘的可怜模样,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拎起墙边的铁棍用力抡了过去。

“砰!”

金属相撞发出脆亮的巨响,牢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吵你大爷!”

所有犯人都惊呆了。

阮思指着封绍宇,冷冷道:“先想想你那老娘,你不让人骂娘,却要让娘给你送终不成?”

说完,她扔下铁棍,一转身,发现晏瀛洲站在身后。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淡淡道:“我家夫人倒是个不好惹的。”

一别数日,阮思总算见到她的新婚夫婿了。

此刻,晏瀛洲坐在她对面,端着碗一口一口地慢慢喝汤。

阮思也没什么好跟他说的,索性托腮盯着他看。

他生了一副好相貌,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却因右眼角的一粒泪痣,平添几分风流昳丽。

阮思看得痴了,跟见了神仙喝汤一样。

“夫人。”

晏瀛洲缓缓放下碗,“告诉奶奶,我明日就回家。”

阮思被他这声“夫人”叫得有些发懵,很快又想起贾善要挟荀县令的事。

她试探着问道:“这些犯人……都审完了吗?”

晏瀛洲的凤眸一挑,“不必审了。”

两人匆匆成亲,离别数日,一时间相顾无话。

阮思有些不自在,起身收拾碗筷,“那好,我先走了,明日再见吧。”

她拎着食盒,逃也似的要走,却被他低声唤住。

“阮思,家里的事,多谢你了。”

“无妨。”

她觉得不妥,赶紧笑道:“我是说你我夫妻,不必谢来谢去,成天将这种话挂在嘴边。”

“那要说什么话?”他似是笑了,“‘晏瀛洲天下第一好’么?”

阮思的耳根微微发烫。

“荀大人明晚设宴,邀我夫妇一同赴宴。”

那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难道要请她去吃鸡毛不成?

阮思点点头,“嗯,不吃白不吃。”

“最迟明日,荀大人就会停我的职。”晏瀛洲神色淡然,“我会在家里待上几日。”

他好像把一切都看透了。

“不过,”晏瀛洲看着阮思惊讶的脸,低笑道,“我晏瀛洲养得起你。”

阮思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意识到,她嫁晏瀛洲或是姚钰有什么分别?

到头来,仍要靠丈夫养她。

她所有的尊严荣辱,依然被一个男人攥在手里。

阮思胡乱摆手道:“不不不,我吃得少。”

他望着她,淡淡道:“那你以后可以多吃一点。”

回去后,阮思去向晏老夫人回话,让她放心,晏瀛洲明日就回来。

“那就好,”晏老夫人拉过她的手,“这几日教你受委屈了,等小洲回来……”

阮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生怕晏老夫人说出什么让他俩赶紧圆房的话来。

前世她嫁过人,但今生她刚和晏瀛洲拜了堂,尚未洞房他便离开了。

今日见了晏瀛洲,阮思竟有些小女子的忸怩不安。

阮思心生怯意,但转念一想,罢了。

若是老夫人实在催得紧,大不了她牙一咬,眼一闭,把这房给圆了。

反正晏瀛洲生的好看,她总归是不亏的。

晏老夫人却说道:“你大嫂身子骨弱,过几日也该将家里中馈交给你来主持。”

阮思知道,晏家有几间临街的铺面,租给酒坊老板,每月都有些租金进账。

但不及她推脱,外面就跑进来个家仆,急匆匆地禀道:“老夫人,铺子上出事了!”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那家仆指着身后的门,急道:“酒坊老板来了,正在大少奶奶跟前哭呢。”

第8章 铺子出事了

“大少奶奶,我那几百坛子酒……全毁了啊!”

酒坊老板坐地痛哭不已。

祝东颜性格柔弱,深居简出,何时见过这种阵仗?

看着他哭得稀里哗啦的,她攥紧帕子,担忧地问道:“可差人去请老夫人了?”

侍女答了声是,祝东颜心中稍安,劝道:“王掌柜,你莫要哭了,坐下来慢慢说。”

被她这么一劝,王掌柜哭得更伤心了。

“那是我大半辈子的积蓄啊,一家老小全靠那间酒坊养着……大少奶奶,这是要我的命啊。”

祝东颜手足无措,将手中的帕子揉得皱作一团。

“天公老爷啊,”王掌柜捶地大哭道,“怎的不收了我一家人的性命去?”

门外,传来一道柔婉的女声。

“老天爷不管这些,收人性命的是阎罗王。”

阮思扶着晏老夫人走进来,那王掌柜见了老人家,哭得更凶了。

晏老夫人说:“老身耳朵背,不管事了,你铺子出了什么事,且跟二少奶奶说去吧。”

王掌柜愣了一下,抬头看着阮思。

见她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生得娇俏明艳,一看便知是娇养出来的小姐。

他勉强止住哭泣,面露犹豫道:“老夫人,这档子事,恐怕年轻小姐夫人做不了主。”

晏老夫人也不言语,握了祝东颜的手,只看着阮思。

阮思会意,笑道:“在这里也说不清楚,我随你走一趟,去你铺子里看看吧。”

晏家的铺面位于闹市最热闹的地段,王掌柜的酒坊便开在那里。

今日街上的行人要么以袖掩鼻,要么使劲抽鼻子,恨不得将一街酒香都吸进肚子里去。

阮思虽很少沾酒,但家里镖师云集,她也跟着闻过不少酒香。

王家的酒香绵长浓郁,她一闻便知这酒不差,也难怪王掌柜生意红火,一租铺子就租了好几年。

阮思到酒坊一看,铺子里早已一片狼藉。

好几排搁酒坛的架子被人推倒在地,酒坛统统碎了一地,地上积的酒都快没过鞋帮子了。

王掌柜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啪嗒往下掉。

阮思只好叫出个伙计,问他究竟发生了何事。

“都是那贾大善人造的孽!”伙计捂脸哽咽道,“他带了几个家丁来,二话不说就砸我家店。”

“贾善……”阮思不禁皱眉。

伙计说:“小的拦也拦不住,还被他们给打了,他们扬言要将店里害人的劣酒都给砸了。”

听了这话,王掌柜更觉委屈。

“二少奶奶啊,我的为人老夫人最清楚,我们王家上下都是老实人。”

“我何时卖出过一滴劣酒?我家酒坊开了那么多年,来买酒的回头客难道还不知么?”

阮思问道:“贾家可来你家酒坊买过酒?”

伙计一拍脑袋道:“贾家在东市开的迎客楼,前些日子才从这里买了一批酒。”

王掌柜赌誓道:“我以我这颗脑袋做担保,我家卖出去的酒水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伙计也说:“县里好多酒楼饭馆的,都从我家拿酒,从未有人找上门来的。”

阮思想了想,问道:“铺子里可清点过了?我看少说有两三百坛酒,不知损失如何。”

说到这里,王掌柜面如死灰,嚎啕道:“全砸了个稀巴烂。”

“派人报官没有?”

王掌柜摇头道:“二少奶奶,这贾大善人早就骑在县太爷脖子上拉屎屙尿了。”

伙计提心吊胆地续道:“要是报了官,搞不好被随便扣个罪名打板子,打的还是我们的屁股。”

阮思无奈,出门抬头看了一圈,见周围店铺鳞次栉比,热闹非常。

眼见天色已晚,阮思说:“你先将要紧的钱银账簿转走,我打发几个晏家的人过来帮你收拾。”

店里到处都洒了酒,要是不小心走水,整条街的铺面都要遭殃。

王掌柜追上她,哭诉道:“二少奶娘也见了我家惨状,这个月的租金怕是交不上来了。”

“我自会去跟老夫人说,待这边收拾完毕,改日你再来晏家一趟。”

阮思离开时,王掌柜仍在抱头痛哭。

她心里想着铺子的事,第二日陪晏瀛洲赴宴前,仍然心不在焉的。

银瓶儿为她梳了个飞天髻,点缀了些许翠玉,笑道:“小姐觉得如何?”

金铃儿在旁边收拾首饰,嘀咕道:“太素了些,那么多漂亮首饰,可惜小姐都不喜欢戴。”

阮思回过神来,望着铜镜,“金铃儿,取那支金步摇来。”

金铃儿一喜,忙取来步摇为她簪上。

赤金凤嘴衔着拇指大的粉珠,下面的流苏缀着血滴似的珊瑚珠子,明晃晃的雍容非常。

银瓶儿讶异道:“小姐如今转了性,竟喜欢奢侈物什了?”

“倒也不是。”阮思笑道,“但我要见的人,多半是只敬衣衫不敬人的。”

晚上,烛光一照,荀夫人果然被那支金步摇晃花了眼。

她对阮思也客套了不少,一口一个好妹妹,一扫刚进门时的轻慢态度。

荀县令叹道:“小晏啊,我这县官哪儿拧得过现管?你莫要怨我,休沐几日,好生陪陪你新婚夫人。”

“就是,”荀夫人笑道,“我听说你连洞房都没进就去缉贼了,当真是委屈了我这妹妹。”

说着,荀夫人执起阮思的手,就着烛光仔细打量她。

“啧,小晏好福气,整个清河县都找不出第二个姑娘,能有你媳妇一半貌美的。”

荀县令举杯道:“来来来,咱们喝一杯先。”

随侍一旁的丫鬟上前斟酒,但捧起壶往下一倒,壶嘴半天才滴下几滴酒来。

“混账,我早就说了今晚要请客吃饭,你们也不知道买酒来添上。”

那丫鬟吓得赶紧跪下,解释道:“老爷,今日王记酒坊关门,婢子们出去没买到酒。”

荀夫人劝道:“好了,你和下人置气做什么?小晏他们又不是外人。”

荀县令这才笑道:“幸好小晏知道我的为人,换了旁人还不得戳脊梁骨说我小气。”

桌上多是素菜,只有一锅炖鸡。荀县令疼惜老婆,一来就将鸡腿扯给夫人。

荀夫人亦贤惠体贴,早已将另一只鸡腿挟到丈夫碗里。

阮思和晏瀛洲对视一眼,各自默默吃了半晌。

饭后,荀夫人命人撤下饭菜,端来一碟瓜子,抓了一把给阮思说:“我有事想跟妹妹说。”

“城西那户姓胡的人家,家里做小买卖的,他家闺女下个月要嫁到隔壁赤流县去。”

她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说道:“那日在东市,胡小姐见了你的花轿样式时新,回去吵着想坐。”

阮思笑道:“刚巧我那轿子是爹爹买下的,扔在库房也没人用。”

“哎,”荀夫人摇头道,“岂能白给她坐?好赖总要讨几文钱当个彩头,跟着沾沾喜气。”

阮思无奈一笑。

荀夫人双眼发光,追问道:“妹妹你看,这事可要应了?”

第9章 此人多半有病

回去的路上,阮思将铺子上的事都跟晏瀛洲说了。

“依我看,奶奶是想将此事全权交给你来处置,你无论作何打算,奶奶都不会反对的。”

阮思小声道:“我觉得这事就是冲着晏家来的。”

晏瀛洲的凤眸微眯,“哦?”

“你想啊,要真是酒有问题,他贾善为何不找王掌柜退换,或者直接报官查抄呢?”

“兴许是他霸道惯了。”

阮思不服气地说:“原本我也这般想过,但你一停职失了俸禄,他便去砸晏家的铺子。”

这不是成心想断人财路,把晏家往绝路上逼么?

晏瀛洲却没有顺着她的话夸她机敏。

“我停职的事,不要告诉奶奶,免得她老人家担心。”

阮思闷闷地答道:“我晓得。”

“夫人放心,我说过让你尽管多吃。”晏瀛洲盯着她气鼓鼓的脸,“我说话一向算数。”

“你还说你脸上有痦子,”阮思不依不饶地说,“痦子又在哪呢?”

说着,她踮起脚尖要去扳过他的脸来看。

晏瀛洲闪身避让,阮思几次碰不到他,气得化掌为拳,一拳挥了过去。

他只是云淡风轻地立在那里,好似不躲不让,身形微动,轻易化解了阮思的攻势。

“我家夫人好拳法,竟逼得我出不了手。”

阮思更不高兴了,“我拳脚功夫平平,改日你与我比试轻功暗器啊。”

晏瀛洲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手腕被他一触,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晏瀛洲察觉到她的变化,松开手,低声道:“这几日,我先宿在书房。”

晚上,晏老夫人本想催他俩同房,但晏瀛洲推说还有口供要看,不想扰了夫人休息。

阮思连连点头,守口如瓶。

第二天,陈烨一早就来晏宅寻晏瀛洲。

阮思在院子里遇上他,转身嘱咐金铃儿去沏茶。

陈烨来时,脸上隐有怒气,进了偏厅和晏瀛洲说了半天话。

阮思领金铃儿去奉茶时,在门口听到陈烨说:“……你刚一走,牢里的山贼就全给放了。”

她心生好奇,给金铃儿使了个眼色。

主仆二人退开几步,阮思屏息听着里面的动静。

“昨天中午,荀县令居然舍得去迎客楼摆宴,请了钟二爷和贾善那厮去吃赔罪酒。”

晏瀛洲的声音淡淡响起,“是么?昨夜我在他府上吃的,难怪吃到不少剩菜。”

陈烨怒道:“全凭钟二爷酒桌上的一句话,就放走几十个穷凶极恶的山贼。”

“未必,”晏瀛洲低笑道,“青龙寨那几个小贼,在山上扯了面旗子挖了几天草,倒没做过恶事。”

阮思听得直想笑。

陈烨仍然怒气未消,又说了几句气话。

晏瀛洲的声音略微一扬,“好了,我家夫人沏了茶,还是先喝杯茶润润喉吧。”

在墙角偷听被发现了,阮思只好领金铃儿进去。

她与陈烨见了礼,命金铃儿上前沏茶。

“陈大哥,你尝尝看,这是我特意从桃花郡带来的春茶。”

金铃儿为陈烨倒茶时,不慎被茶壶烫了一下,手一抖茶壶“啪”地掉在地上。

茶壶落地,裂成无数碎片,滚烫的茶水泻了一地。

陈烨忙将金铃儿从碎片上拉开。

“可有伤着?”

金铃儿摇摇头,俏脸微红。

阮思拉起她的手,问道:“来,我看看,烫到没有?”

她低垂着头,声音细如蚊声,“小姐,我没事,刚才是我错了……”

陈烨反倒敛了怒气,闷声说:“晏家嫂子,只要没烫到人就好,改日我再来讨这杯茶。”

金铃儿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阮思看出几分端倪,又见陈烨生得高大,容貌周正,神情磊落,倒是个不错的男子。

她微微一笑,看向晏瀛洲。

晏瀛洲低笑道:“我家夫人泡的茶自然是最好的。”

见陈烨和晏瀛洲还有话要谈,阮思福了福,先领着金铃儿离开了。

“金铃儿,你找人来收拾干净,重新沏壶茶送进去。”

阮思见她魂不守舍的,抿唇一笑道:“跟那人说,若觉得好喝下次再来饮。”

“啊?”

金铃儿这才回过神来,见阮思含笑望着她,当即羞红了脸扭过身跑了。

阮思放不下铺子里的事,叫上银瓶儿随她一道出去了。

她俩才出晏宅,没走几步就被人跟上。

银瓶儿低声询道:“小姐,可要回头将那人打发了?”

阮思看清跟在后面的人,又好气又好笑,说:“不必,随我来。”

主仆二人越走越快,闪身进了巷子里。

那人跟了过去,刚探进个头,便被人一棍子狠狠打在脑后。

疼得他嗷嗷直叫,捂着头满地打滚。

阮思抱手看着,银瓶儿手持木棍,厉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跟踪我家小姐。”

这一棍子挨得不轻,封绍宇疼得五官都扭在一起。

银瓶儿见这人一脸青胡茬,龇牙咧嘴,看着怪凶的,不由得握紧手中的棍子。

“别、别打了。”封绍宇骨碌爬起身。

阮思盯着他,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还不去找啸山虎的人拼命?”

封绍宇扑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下了。

“多谢姑娘救我老娘的命。要是没姑娘给的救命钱,我老娘怕是捱不过这几日了。”

阮思示意银瓶儿先把木棍放下。

封绍宇还要给她磕头,阮思摆手道:“磕头就免了,你找个正经营生,好好照顾你娘。”

“我原本就是走投无路才会上山的,”他苦笑道,“这回出了班房,恐怕更找不到活干了。”

银瓶儿不满道:“你有手有脚,只要肯吃苦又何愁养不活自己?”

封绍宇说:“你说的是没错,但我欠姑娘的五两银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还得上了。”

阮思不禁笑道:“无妨,你被官府通缉了,那五两银子是你的赏银。”

就当他卖身给老娘赚银子治病好了。

封绍宇两眼一亮,喜道:“没想到我还值那么多钱。”

阮思哭笑不得,让银瓶儿扔了棍子随她走吧。

封绍宇突然跑到她面前,拦下她说:“姑娘!要不我再去当几天山贼,你再来把我抓了?”

这回,连银瓶儿这般好脾气的人都来气了。

“有病。”

封绍宇愣了一下,挠头道:“我娘的确得了要花钱的病。”

阮思懒得理他,径自走开了。

封绍宇在后面大声道:“我们四六开,不,三七开也行啊!你把我那份银子给我娘……”

第10章 我姓阮,脾气硬

被封绍宇这么一折腾,时辰也不早了,阮思只好先回晏宅。

没想到王掌柜早已在家等她。

“我正要去寻你,你却先来了,铺子里都收拾好了吗?”

王掌柜放下茶盅,面露难色,开口道:“二少奶奶,租金的事……”

阮思坐下说道:“我知你刚遭了难,店里损失不轻,这个月的租金延后两个月,按季来付也成。”

她昨天问过祝东颜,得知这铺子租给王家多年,每月三十两的租金从未拖欠过。

王掌柜倒也算得上守信之人。

但他听了阮思的话,不喜反忧道:“我的家业悉数被毁,莫说给我一个季度,就算一年也难啊!”

阮思不动声色地喝着茶。

“我上有老下有小,家里那么多张嘴,都指着我养活,我实在无力投钱开间新酒坊。”

阮思问道:“那便是不租了?”

“是!”王掌柜忍痛一咬牙,“我老家还有几亩薄田,我卖了宅子带妻儿回家种地去。”

晏家的铺面地处闹市,不愁租不出去。

何况租金年年水涨船高,铺子的租金正好也可以涨一涨。

阮思也没为难他,点头道:“也好,我会找人与你交接,将押金退给你。”

见他坐着没动,阮思又说道:“晏家与你相识多年,你若要走,不妨去老夫人跟前说一声。”

王掌柜的脸色红一阵青一阵的。

他似是下了万分决心,艰难地开口道:“二少奶奶,你晏家少说要赔我三个月租金。”

“近百两银子?”阮思盯着他问道,“这可不是小数目,你且说说我为何要给你。”

王掌柜端起茶盅猛灌了几口茶。

他一扔茶盅,面皮涨得发紫,大声道:“你嫁进晏家那天,谁不知道贾大善人当街调戏你不成?”

“他被你相公抽了一鞭子,当众失了颜面,自然是要报复你们晏家。”

他像只斗急了的公鸡,恶狠狠道:“尤其是你,二少奶奶!”

“与我何关?”

阮思气定神闲的做派惹恼了王掌柜。

他指着阮思的鼻子,失声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酒坊被砸,都是你们晏家的错!”

他闹的动静不小,惊动了后院,祝东颜扶着丫鬟赶到偏厅。

祝东颜一进门就劝道:“怎么好端端的就吵起来了?来,先喝口茶,我们慢慢说。”

王掌柜惨淡笑道:“大少奶奶,你们家娶了个丧门星,得罪了贾大善人,你们有得好果子吃。”

祝东颜赶紧看了阮思一眼,见她丝毫不恼,这才稍感安心。

“大嫂来得正好,”阮思不怒反笑道,“你来评评理,错的究竟是不是我?”

祝东颜只好打圆场道:“王掌柜家中遭了巨变,晏家也惋惜得很,不如由我出些梯己……”

“大嫂!”阮思站起身,“错的不是晏家,而是横行霸道的恶人,欺软怕硬的官僚。”

王掌柜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我阮思初来乍到,不知此间人情,只知有错便要改错,但若不是我的错,任谁也不能强加我身。”

说着,她想起前世被姚钰冠以妒妇恶名,受尽无数冷眼折磨。

她心中一酸,声音里竟带了一丝哽咽。

祝东颜以为她觉得委屈,牵过她的手紧紧握着。

阮思感激一笑,看向王掌柜,诚恳地说道:“本来以你我两家交情,晏家绝不会坐视不管。”

“我……”王掌柜面露羞赧。

“你若想讨回公道,那县令不帮你,我还有个铁面无私的阎罗夫君。”

“你若想借钱重新开张,将宅子抵押给晏家,我自会做主拨出银两助你东山再起。”

王掌柜先前愤懑的神情尽皆褪去。

阮思说道:“要是你只想着退租归乡,我还会出些梯己给你做上路的盘缠。”

王掌柜哑然不语。

祝东颜在旁柔声劝道:“你我平头百姓,任恶霸官家欺凌惯的,自家再争个两败俱伤有什么用?”

“纵是要争,”阮思冷然道,“也要与那恶霸狗官去争!”

王掌柜摇头道:“哪里争得过人家?”

阮思冷笑道:“争不过就来找软柿子捏?我虽姓阮,脾气却硬得很。”

“哦?”

门外,晏瀛洲低笑一声,拂袖走进屋来。

王掌柜见了这全县扬名的冷阎罗,心中更是惶恐不安。

阮思不理会他,接着问道:“王掌柜,我都与你说清楚了,你如今可想好了?”

王掌柜仍然犹豫不决。

晏瀛洲突然问道:“听说,你们都觉得我不好惹?”

被他这一问,王掌柜吓得腿脚发软,头上冷汗涔涔不知作何回答。

“惹她,”他看向阮思,“便是惹我。”

“小人不敢!”王掌柜早已失了先前的嚣张气焰,只差没当场五体投地了。

祝东颜出来劝道:“你要退租的话便随我来,我命人带你去签字据,押金一文不少都会给你。”

从晏瀛洲进来的那一刻起,王掌柜就觉得这偏厅里冷得快结冰了。

他一刻都不敢多留,就坡下驴,赶紧出去了。

祝东颜也欠身道:“二弟,弟妹,我去奶奶那边回一声。”

晏瀛洲略一颔首,“有劳大嫂了。”

祝东颜离开后,阮思转身要走,被晏瀛洲叫住,“夫人?”

“我去取些银子,命人送给王家娘子。”阮思叹道,“这件事,与我还是脱不了干系。”

晏瀛洲低笑道:“我家夫人的脾气虽硬,心却软得很。”

“对了,”阮思问道,“为何很多人都叫那贾善什么‘贾大善人’?”

晏瀛洲的神情渐冷。

“几年前,他强征民夫在城郊盖了一座亭子,说是要福荫一方,让众人感念他的恩德。”

“从那时起,他欺凌百姓时,总会故意鼓吹自己在行善造福,胁迫大家改口称他为大善人。”

阮思冷哼一声,“这善果然是假的。”

“但你也不必怕他,见了他便避着走,免得他满身恶臭熏到你也就是了。”

阮思嘀咕道:“我又不怕狗咬,怎么会怕他?”

晏瀛洲眼风一横,她赶紧补充道:“狗要是来咬我,我就用棒子打它。”

“阮思。”

一听他叫自己的名字,阮思就知他有正事要说。

“我有事离家一趟,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这几日我不在,你自己多加保重。”

阮思点点头,拍着胸脯说:“你放心好了,你奶奶和你嫂子,我都会替你好生护着。”

那双狭长的凤眸里闪过一丝不悦。

被他这样看着,阮思有点心虚,干咳两声打岔道:“你出门在外也要多加保重……”

晏瀛洲叹了口气,低声道:“护好我夫人。”

第11章 真是个疯子

王掌柜退了铺子,一家老小连夜离开了清河县。

阮思命人贴了告示出去,但那间铺子被贾家的人砸过,谁都不敢触贾家的霉头。

一来二去,铺子好几天都没租出去。

阮思本想和祝东颜商议,自己接手铺子做点小买卖。

但她也没做过生意,一时无从入手。

因此,她一有空便叫上银瓶儿去市集里晃悠。

那天她俩路过一间酒楼,见门面气派,富丽堂皇,抬头一看竟是“迎客楼”。

“我记得,这好像是贾家开的酒楼。”

阮思正说着,酒楼大门里轰然摔出个大男人来。

那汉子被里面的伙计当麻袋一样扔了出来,四脚朝天地摔在大街上。

他爬起来一卷衣袖,大声理论道:“老子说了没偷那厨子的钱,便是没偷他的钱!”

为首的伙计提着大木棍,骂道:“狗改不了吃屎,你个蹲过班房的混子,说出来谁信啊?”

银瓶儿认出面前的男子,小声说道:“小姐,是那个疯子。”

封绍宇对天赌誓道:“我要是偷了哪怕一文钱,你只管将我脑袋砍了当球踢。”

“谁信啊!快走快走,不让我们报官抓你。”

封绍宇突然蹿上前,伸出脖子,用手刀比划道:“来!你不信就尽管砍一刀试试!”

阮思看不下去了,“真是个疯子。”

听到她的声音,封绍宇愣了一下回过头,不好意思道:“姑娘。”

阮思上前,低声问道:“跟我交个底,偷了还是没偷?”

封绍宇神情严肃地摇头道:“我向我老子娘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进班房了。”

酒楼里面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堵在门口干什么,一个个都不干活了吗?”

那些人赶紧散开,贾善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一见到阮思,顿时双眼放光。

“哎,小十四怎么来了?”

封绍宇愣头愣脑地问道:“姑娘,你在家排行十四?”

阮思咬牙切齿道:“老子是他十四奶奶。”

贾善邪笑着就要来拉阮思,被她不悦地侧身避开了。

他一见封绍宇跟在阮思旁边,立刻骂道:“都瞎了吗?没见着门口堆了垃圾么,打发走!”

好几个手提棍棒的伙计围了上来。

阮思心念一转,笑道:“乖孙,今日我和你打个赌如何?你若输了就放我们走。”

贾善哈哈笑道:“要是你输了呢?”

“罚酒三杯。”阮思瞥着封绍宇说,“我赌他没有偷钱。”

原来,封绍宇前些日子好不容易进了迎客楼跑腿打杂,今日发薪时有个厨子的铜板被偷了。

指证他的伙计说:“大爷,他以前还跑到山上去当过山贼,不是他偷的能是谁?”

阮思转进厨房看了一圈,问道:“他今日可曾进过厨房?”

“姑娘说笑了吧?他一个打杂的,自然哪里要人就去哪里搭把手。”

阮思又问被偷钱的厨子说:“他在厨房都帮你做些什么?”

“他还能做什么?就扫扫地,摘摘菜,他那脏手我可不放心,切肉都得我自己来。”

阮思想了想,命人用干净的小碗舀来几碗清水。

“今日进过厨房的,依次排队过来,把身上的铜板全都投进碗里。”

贾善觉得很新奇,抚掌大笑,催促众人照她说的做。

阮思冷眼看着,封绍宇的铜板入水,一星油花也没有。

反倒是另一个跑堂传菜的伙计把铜板一扔进去,水面上便飘起一层厚厚的油花。

“你输了。”

贾善摸着脑袋,咧嘴笑道:“你别糊弄我,这能说明个什么?”

银瓶儿替阮思说道:“厨子每日切肉炒菜,手上必然沾了油腥。今日发的钱,必然过了他的手。”

封绍宇恍然大悟,“铜板沾了油,遇水自然会漂起油花。”

说完,他转身暴打那个伙计,怒道:“老子只想干份正经营生,你为什么要断老子的活路?”

他拿出拼命的架势,像只斗狠了的恶狼,五六个人一起上都没按住他。

“稀奇了,敢在爷的地盘上撒野。”

贾善勃然大怒,命人拉开二人,一并赶出去。

他本想拦下阮思,但被美人冷冰冰地横了一眼,反倒没开口了。

阮思径自走出酒楼,对封绍宇说:“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他人如何断得了?”

他抓着头发,苦笑道:“我答应我娘要好好干活,如今又被赶出来,娘知道了不知有多伤心。”

银瓶儿说:“那你落草为寇的时候你娘就不伤心吗?”

“我和几个邻家弟兄被欺得狠了,实在走投无路才会上山的,本想着狠心打劫来养我娘……”

阮思骂道:“放屁!少拿你娘当借口,你那就是怂,就是毫无担当。”

封绍宇面上一怒,但很快气势弱了下去。

“姑娘,我在山上待那几个月,当真没杀过一个人,树皮草根倒是囫囵吃了不少。”

阮思想起晏瀛洲说他在山上挖草,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那我问你,你又带人去晏家做什么?还兵分两路,真想劫狱不成?”

封绍宇的表情格外难看,仿佛要哭出来了一样。

“你能别问了吗?我、我说不出口。”

阮思笑道:“你要是说实话,我今日就给你指条明路。”

银瓶儿也心生好奇,眨眼看着他。

封绍宇脸上一阵悔色,半晌才开口道:“我想着,把你们给绑了,威胁晏瀛洲放了啸山虎的人。”

“哦?”

他懊悔道:“我只想让他记我个人情,好将我们兄弟几个都收了。”

阮思瞥了他一眼,对银瓶儿说:“我们走吧。”

他呆了呆,赶紧续道:“我们几个啃了好几天树皮,实在想吃肉才会……我连这个都跟你说了!”

阮思回头看他脸皮大臊,似笑非笑地问道:“让你跟我去出苦力干重活,你肯吗?”

“只要给我几个铜子买馒头,还有我娘的药钱。”

“那好,”阮思计上心来,“你不是还有几个苦兄弟吗?再给我叫三个来。”

封绍宇惊喜交加道:“好好好,我马上就去找他们!”

说着,他转身兴高采烈地跑了。

银瓶儿扶额道:“真是个疯子。”

“他适才和那伙计拼命时,才像个真正的疯子呢。”

阮思微笑道:“不过疯子有疯子的用处。走吧,随我去县衙找荀夫人聊聊天。”

第12章 轿行

阮思的花轿租给了胡家。

原本胡家打算出两贯钱作租金,但阮思托荀夫人问他们,可要再请几个轿夫?

荀夫人还劝她说,轿夫哪里请不到,他们怎么会花这个冤枉钱?

阮思磕着瓜子,笑道,但我家的轿夫都是敢拼命的,换作贾善来了怕都讨不了好。

清河县的人家办喜事都偷偷摸摸的,生怕被那个混世魔王发觉了。

阮思虽被人拦了花轿,但贾善在她那里栽了个大跟头。

这种话,旁人说出来或许是笑话,但阮思说了,胡家也难免会信几分。

胡家主母想来想去,答应给她四贯钱,取个“四季平安”的意思。

那天,胡家小姐风风光光地抬出去了。

贾家几个游手好闲的家丁本想滋事,但封绍宇几人从轿底抽出大刀一通乱舞。

那几个家丁吓得面如土色,只得夹着尾巴跑了。

胡家自然感激万分,又送了不少瓜子糖果来给阮思。

阮思在家指挥金铃儿说:“你将瓜子糖果分一分,一半送去给老夫人和嫂子沾沾喜气。”

银瓶儿取了捧盒过来,阮思笑道:“剩下的,你装起来全都送去给荀夫人。”

金铃儿嘟哝道:“小姐总共得了四贯钱,都分给她两贯了,怎么还要送她吃食?”

阮思开玩笑说:“她喜欢磕,便由着她磕。”

“磕得多了,哪里有赚钱的门路,她就会忍不住都给我们小姐漏一嘴。”

阮思点头道:“再说,遇上这种精明女子,我若不舍点利给她,她如何还肯帮我?”

她又对银瓶儿吩咐道:“你将剩下两贯钱打散给疯子他们送去。”

金铃儿瞠目结舌道:“小姐忙活这一场,就一文钱都不留啊?”

阮思笑道:“我忙活什么了?不过动动嘴皮子而已。”

金铃儿捧着盒子刚出门,便遇到窦一鸣上门来了。

“铃儿姐姐!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她没好气地轰他说:“去去去,姐姐的名字也是你叫的?我还要去给荀夫人送吃的,没空理你。”

银瓶儿打起帘,笑道:“你怎么来了?进来吧,小姐刚好得了空。”

“好咧,”窦一鸣钻进厅来,笑道,“嫂子你是没看到,荀夫人得了好处,嘴都快笑歪了。”

阮思笑笑,命银瓶儿给他沏茶。

他端起茶盅如饮牛马,咕隆喝完一盅,笑道:“我听说啊,他们夫妇的闺房之乐有趣得很。”

银瓶儿瞪了他一眼,嗔道:“在小姐面前瞎说什么呢?”

阮思却饶有兴致地说:“无妨,豆子怕他老大得很,不敢跟我说混账话。”

“就是就是。”窦一鸣嬉皮笑脸地说,“据说他们夫妇最喜欢数铜板,一来了兴致就数上大半夜。”

阮思笑了,“你们怎么知道的?”

窦一鸣撇嘴道:“铜板那个清脆啊,全衙门都听得到。”

他的笑容促狭了几分,“况且,但凡数了一夜铜板,第二天荀大人都是扶着腰出来的。”

“你呀!”银瓶儿臊得面皮通红。

阮思也摇头笑道:“你这猴儿变的,就晓得耍宝逗乐。”

窦一鸣又找银瓶儿讨了杯茶,嘿嘿笑道:“嫂子,我来找你是有正经事说。”

阮思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我们衙门里有个妻管严,张伯,他那厉害媳妇要回娘家一趟,非得让他租张轿子来坐。”

阮思问道:“他家进出没个轿子,怕在娘家人面前失了脸面?”

“肯定是了!”窦一鸣一拍大腿,“而且,他怕山贼半路劫他老婆,不放心那么招摇。”

“所以呢?”

窦一鸣笑道:“嫂子还问我做什么?你那几个轿夫一战成名,张伯想找你问问,可以帮他忙吗。”

银瓶儿忍不住笑道:“小姐不是前几日还苦恼该做什么营生吗?生意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租轿子?”阮思低头想了想,“库房里只有顶花轿,还得再去弄顶别的来。”

窦一鸣嘿嘿笑道:“我看呐,不如把那花轿改成普通轿子,反正成亲的人不如走亲戚的多。”

阮思敲着桌子,沉吟道:“银瓶儿去扯几匹料子,换个崭新的轿面,我爹娘给的银子应该还够。”

窦一鸣咋舌叹道:“我家老大娶了个有钱女人,干嘛还要去……”

他陡然发现自己说漏嘴,赶紧捂住嘴,手足无措地对阮思连连摆手。

“去做什么?”

窦一鸣为难地笑道:“嫂子,千万别跟老大说是我说的,老大也是想赚点银子养你。”

晏瀛洲出去赚银子了?

阮思头一回觉得新奇万分,他连本钱都没带,难不成是去码头搬箱子不成?

但她很快把这个念头否决了,哪有让神仙搬砖的道理?

晏瀛洲还没回家,阮思的第二桶金已进了口袋。

晏老夫人由着她去折腾,连着那间铺面一并扔给她打理。

阮思把钱分了,掂着手里剩下的铜板,笑道:“这声音果然悦耳得很。”

金铃儿笑道:“小姐这买卖,以后要是做得比镖局还大,老爷指不定会乐成什么样子呢。”

“我爹才不在乎我有没有赚钱。”阮思突然乐了,“不过要是多赚点就好了。”

那样的话,就能换成她来养晏瀛洲。

风水轮流转,阮思促狭地想,谁做怨妇还说不定呢。

封绍宇和几个兄弟得了钱,安心在阮思手下做事,每日跑到晏宅眼巴巴地等着活干。

阮思倒也不急,让他去铺上守着,来人租轿子再找她去谈。

她担心遇上山贼,也不敢让他们跑远路。

但封绍宇等人嚷着要接个大单子,一个个摩拳擦掌,都想跑远点赚大钱。

阮思一并按下不允。

这日,荀夫人亲自来了,说是想请阮思派人替她接个远房亲戚。

“我那亲戚要去旁边的赤流县,但他爹是个官,我想将他接过来住几天,好拉拉关系。”

荀夫人磕着瓜子,把她的心思跟倒铜豆子一样都倒了出来。

阮思犹豫道:“但你要我的人去二十几里外的驿站接人,那段路多是山路,恐怕……”

荀夫人吐出瓜子皮,笑道:“有什么好担心的?你手下那几个汉子,看着都跟亡命徒一样。”

“到时候,就算真有山贼,一见是硬茬子,也就不敢碰了。”

阮思沉默不语。

她在县城里敢接这单,是因为她吃准贾善欺软怕硬,虽然蛮横但不敢随便闹出人命。

而那些山贼都是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亡命徒。

她雇的这几个轿夫看着虽凶,但要真是穷凶极恶之徒,哪会沦落到上山吃草?

封绍宇得了信,第一个不依道:“姑娘,我娘的病还要花很多钱,我实在缺钱得很。”

荀夫人也保证道:“只要你们将我这弟弟接来,自然不会短了你们好处。”

眼见着手下几个糙汉要造反了,阮思头疼,只得敷衍道:“要去便去,只此一回。”

他们立马抬了轿子,飞也似的去接荀夫人的远房堂弟。

果然,回来的路上就出事了。

第13章 又见姚钰

一张染血的轿子停在县衙门口。

轿子顶上缠着面破损的旗子,旗面寥寥几笔,绘着个杀气腾腾的虎头。

荀县令夫妇和陈烨等人围在轿前,个个都面带焦灼。

阮思赶到,见了这一幕,呼吸一窒,一把掀开轿帘往里一看。

里面坐的锦衣公子受了重伤,一支羽箭穿透他的肩,将他生生钉在了轿子上。

他低垂着头,大半个身子浸在鲜血里,额头垂下几缕被冷汗濡湿的黑发。

阮思心中惊惧,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他突然挣扎着扬起脸,一双几近失焦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

姚钰!

阮思犹遭雷劈,接连退后几步,被金铃儿匆匆扶住。

怎么会是姚钰呢?

她如坠梦中,神思恍惚,由着金铃儿扶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旁边。

荀夫人低声啜泣着,荀县令安慰她说:“别担心,还有气呢。”

他一面拥着夫人,一面转身斥道:“大夫呢!怎么还没来,快点把人从里面弄出来啊!”

陈烨解释道:“大人稍安勿躁。他的伤口太深,强行拔箭会流血不止。”

“够了,你带人给我把全城大夫都抓来!实在不行,去后衙把仵作叫来……”

几人争论间,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窦一鸣的精神一振,扬声道:“来了来了!快让开,大夫来了!”

晏瀛洲身骑白马,疾驰而来,马背上还端坐着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

他勒住缰绳,停下马,提着那老者跃下马背。

老者抱着医箱,惊魂未定。

晏瀛洲朝他行了一礼,“许大夫,得罪了,这边请。”

陈烨等人忙领了许大夫去看伤者。

许大夫摇摇摆摆地走了几步,嘴里嘀咕道:“老夫第一次骑那么快的马。”

听到晏瀛洲的声音,阮思如坠流沙,绝境中却被人一把拉住。

对,她是晏瀛洲的夫人,和姚钰再无半分瓜葛。

阮思心中一惊,只见晏瀛洲提着长剑,半身染血,对她低笑道:“夫人。”

阮思被他那身血吓到了,惊叫一声推开金铃儿,冲上前挤到轿子边。

许大夫刚帮姚钰拔出羽箭,命人过来按着他的伤口。

阮思闯进来抓过他的肩,带着哭腔说道:“快,快救救我夫君。”

许大夫看了她一眼,又看看轿子里的姚钰,皱眉道:“娘子别急,你家夫君没伤到心肺。”

窦一鸣打起轿帘,陈烨小心扶着姚钰出来。

“他流了那么多血,怎么会没事呢?”

阮思红着眼眶,一双水汪汪的眼,恰好对上姚钰漆黑的眼。

许大夫生怕她哭出来,忙说道:“娘子你且让一让,你夫君的伤只是看着吓人……”

不及他说完,晏瀛洲已揽过阮思,对他说道:“你只管救人,我才是她夫君。”

许大夫见了晏瀛洲,心又跟着咯噔一下。

他慢吞吞收拾医箱的时候,正是这人一把将他提上马,这哪像是有伤在身的人?

阮思慌了神,拽着晏瀛洲的胳膊,怒道:“你不要命了!”

晏瀛洲无奈地笑道:“我身上的都是别人的血。”

金铃儿也劝道:“小姐先别慌,姑爷的脸色如常,不像失血过多的人。”

窦一鸣帮忙把姚钰抬上担架,跑过来笑道:“嫂子你放心,还没人伤得了我们老大呢。”

阮思咬着唇,也不理旁人,只眼巴巴地望着他。

晏瀛洲的眼神软了又软。

“夫人,要我脱了衣服你才肯信吗?”

窦一鸣忙摆手道:“别别别,老大你怎么能……”

话还没说完,阮思嚯地一下撕开他的衣襟。

他坚实的胸膛显出肌肉的轮廓,看得窦一鸣都忍不住咽口水,“老大,你这胸很硬吧?”

见他果然毫发无损,阮思那颗悬着的心这才落回肚子里。

她松开手,胡乱掩起他的衣襟,轻骂道:“晏瀛洲,你净会吓我。”

晏瀛洲微笑道:“夫人别生气,我不但没受伤,还顺手救回来几个人。”

望着他那身血渍斑驳的衣服,阮思气鼓鼓地背过身去。

“你救不救人与我何干?”

很快,她被自己打脸了。

阮思来到医馆,见封绍宇几人还活着,激动得只想回去抱着晏瀛洲啃上几口。

“躺着躺着,都别动,你们的伤势到底怎么样了?”

封绍宇和其他几人都受了伤,但伤势不及姚钰重,被安排在医馆里养伤。

“姑娘,哥几个只是被砍了几刀,破了点皮,没多大事。”

银瓶儿咋舌道:“被人砍伤了还说没事,你当自己是铁打的吗?”

阮思问了医馆大夫,得知他们虽流了不少血,但未曾伤及内腑,养上几个月便可痊愈。

她进去时,封绍宇正眉飞色舞地跟银瓶儿讲当时的情形。

“……那些山贼早就埋伏在路口,我们刚接了姚相公出来,那边嗖嗖就是几箭。”

银瓶儿攥着帕子,又怕又紧张,“然后呢?”

“那公子哥中了箭,好几个山贼跳下树,我们几个从轿底抽出刀,迎面就是一通乱砍。”

他说到兴奋处,胳膊一阵乱挥,比划给银瓶儿看。

银瓶儿嗔道:“别乱动,省得又把伤口扯开了。”

封绍宇老实收回手,说道:“当时哥们就在想,人家人多,我们打又打不过,还能怎么办?”

“拼命呗!”他叹道,“我不听姑娘的劝,连累几个兄弟跟着遭殃,拼上性命都对不住姑娘。”

“何止这些,”阮思走进来笑道,“你不如去问问你们的诊费是几两银子。”

封绍宇急了,掀开被子,伸手要去扯身上缠的纱布。

银瓶儿忙按住被子,斥道:“你疯了不成?”

“我死不了,不治了不治了,银子还要留着给我老子娘看病呢。”

阮思睨着他道:“这回记起你老娘了?回去躺着,我给你付了诊费,今后别找我要工钱了。”

“啊?”封绍宇愣了愣,又对天赌誓道,“我这条命以后都是姑娘的。”

说着,他招呼卧在旁边的几个兄弟说:“你们听好咯,以后我不是你们大哥,姑娘才是!”

那几人也要挣扎着下床给她磕头。

阮思和银瓶儿按住了这个,又忙着去按下那个,只得拉下脸命众人躺好。

“大哥你个头。”

封绍宇一拍脑袋道:“是了!是我们老大,我们青龙寨出来的,以后都听你的了。”

想起窦一鸣成天追着晏瀛洲叫老大,阮思便摇头道:“难听死了。”

封绍宇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笑道:“得了,大当家,别的我们几个粗人也想不出来了。”

阮思不置可否,问道:“晏瀛洲救了你们?”

“你说那位义士?可不是么,他一人一剑就荡平了所有山贼。”

旁边的汉子抢着说道:“大当家的,当时所有山贼都举刀朝他砍过去,我们哥几个都吓傻了。”

阮思挑眉道:“然后呢?”

“他唰唰几剑,我只听了剑锋破风的响动,接着就是几声闷响,那群山贼倒地,全被抹了脖子。”

封绍宇摸着自己的脖子,“老子从没见过有人使剑使得那么好的。大当家,你说那得是什么人啊?”

“神仙呗。”阮思漫不经心地说道。

封绍宇又想起什么,神秘地说:“对了!他手里还提着几个黑布包裹,打架的时候往下滴着血。”

有人插嘴道:“我瞅着那包裹的形状大小……就跟人头一样。”

人头?

阮思呆住了,她夫君提着人头去收人头?

第14章 钟二爷出场(加更·第一次收到推荐票)

“你给我解释清楚,你这几日究竟去了何处?去做什么,跟谁在一起?”

一回家,阮思就将晏瀛洲推进房间,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堆问题。

晏瀛洲微微一笑,道:“外面,赚钱,一个人。”

阮思冷笑道:“少来,你收的人头呢?拿出来给我看看,我家夫君莫不是个江洋大盗?”

晏瀛洲的眸子里隐有笑意。

“我可不敢杀人越货,要是被我这般厉害的司狱抓了,一辈子都逃不出来怎么办?”

阮思不耐烦地说:“行了,你要是不想跟我说实话,还是趁早把我休了吧。”

他前世可是威震朝野的定波侯。

她委实想象不到,他年轻时竟沦落到要去做杀手么?

“阮思,以后莫说这样的话。”晏瀛洲的神色一肃,“我都告诉你,你别怕。”

阮思不满道:“我可是江湖儿女。”

晏瀛洲无奈地看着她,笑道:“是,我家夫人铁胆两边生。”

他告诉阮思,他前几日找陈烨随手拿了几张悬赏令,出门杀了几个重犯提头回来换钱。

“这、这就是你说的……”养得起她?

晏瀛洲云淡风轻地点点头。

阮思恨透了他这副淡淡然的样子,抓起身边的软枕,朝他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

晏瀛洲任她砸了一下,拿开脸上的软枕,只见阮思正定定地看着他。

“夫人?”

阮思的嘴唇蠕了蠕,小声道:“我不要你养,你出去拼什么命?”

晏瀛洲低声道:“他们还伤不了我。况且,我说了要让你以后都多吃点。”

今天,她先见了姚钰的惨状,突然就想起前世的事来。

上辈子姚钰赴赤流县上任途中,也曾遭山贼袭击,但那时他身边还有她在。

她从小学的都是轻功暗器之流保命的功夫,那个时候她却提刀挡在一众山贼面前。

阮思心中酸酸涨涨的,轻声唤道:“晏瀛洲。”

她唤他的名字,提醒自己,今生是他晏瀛洲的妻,姚钰再无可能负她。

“我在。”

他的声音低低的,却有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阮思忍不住又唤了一声,“晏瀛洲。”

“夫人,我在。”

阮思抽了抽鼻子,心中郁结稍解,问道:“一个人头多少钱?”

“略有差别。不过这回收的……”

说着,他双指交叉,朝阮思比了个“十”。

阮思问道:“十两?”

晏瀛洲点点头,阮思又生气了,“十两就值得你拿性命去冒险吗?你在家我养你好了!”

“十两,”他顿了顿说,“黄金。”

阮思差点从椅子上一头栽下来,一脸狗腿相地望着他,“我家夫君真乃人中龙凤。”

晏瀛洲低声笑道:“我怎么觉得,这回回来,夫人待我和从前不一样了?”

阮思这才反应过来,她从前畏他敬他,见了他仍觉得他是杀伐无度的定波侯。

但这次先经了姚钰的事,她再见他,竟将他当作自己的夫君来紧张。

她的胆子也跟着肥了不少,不仅直呼其名,还敢拿软枕砸他。

阮思有点后怕,要是他秋后算账,她这身皮肉可不够他怎么剐的。

“夫人,”他的眸子微暗,“什么时候有空,我们把这房给圆了?”

“我刚想起来,要给家里去封信……”

阮思慌忙跳下椅子,一溜烟地跑了。

她倒也没说谎,她的确要写信回家,让她师兄卫长声找道上的朋友打听一下。

这啸山虎……究竟是个什么来路?

轿夫们受了伤,轿子也被砍了好几刀,阮思的轿子行还没开业就关张了。

虽然晏瀛洲拿了不少金银回来,安慰她不必心急,那铺子暂且放着也跑不了。

但她始终放心不下,时常跑到铺子里去看看,寻思着多少该做点什么。

这天,她才刚到铺子门口,就见到有人候在那里。

那人见了她,抱拳笑道:“晏夫人,我家老爷有请,还请夫人随奴才走一趟。”

说着,他示意下人扶阮思上马车。

清河县不算富庶,寻常人家上街顶多赶个牛车驴车,但这辆马车竟有四匹马来拉。

放眼全县,除了贾善那厮,恐怕只有那个人才坐得起这样的车。

阮思叹了口气,问道:“钟二爷?”

“晏夫人去了不就知道了么?”

那人使了个眼色,下人跪在地上弯腰请阮思上车。

“我若是不想去呢?”

他依然一团和气地笑道:“晏夫人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坐马车过去是最舒服的。”

阮思无奈,上了车,马车一路向西,驶到钟宅后门才停下。

两名如花似玉的侍女打起帘,殷勤地将她扶下车,引她穿过重重回廊来到花园里。

亭台楼阁,百花争妍。

阮思心知定是钟家,一路随她们来到花厅里坐下。

“夫人稍候,我家老爷马上就到。”

说话间,十几个青春年少的美貌侍女分别持了香炉拂尘等物鱼贯而入。

她们先是将屋里的金银玉器拂了一遍,又扔了几把香料到青铜瑞兽香炉里。

整个过程安静得落针可闻。

其中一名侍女在阮思上首的太师椅上铺好大红短毡软垫,外面的人才传话道:“主子请进。”

换作四名眉清目秀的少年郎伴着一名年近五十的男人走进屋来。

那男人面色红润,鬓须微白,目露精光,看着便和普通人家的老汉大不一样。

他在太师椅上坐定,屋外的侍女端来香茶,两名纤弱少年分别跪下给阮思和钟二爷奉茶。

另外一人跪在前面给他捏腿,一人俯身为他打扇。

“晏夫人,请用茶。”

阮思也不推辞,端起茶盅饮了一口,“这六安瓜片甚好,但不及沏茶的水好。”

她虽不喜欢故弄风雅,但前世受姚钰熏陶,多多少少了解些琴棋诗酒茶。

钟二爷面上一笑,道:“哪里好?”

“如此甘冽的山泉隔不得夜,需得取当日活水。况且,全县方圆十里也找不出这上好的泉眼。”

听了她的话,钟二爷的神色松了松,“晏夫人倒是个雅人。”

“不敢当,我不过一介俗人,否则怎会更爱这只价值数十两的红描金缠枝杯?”

钟二爷变了脸色,命人将那只茶杯取来,用力摔在地上。

“这等俗物,也拿到晏夫人面前丢人现眼?去将那只绿玉斗取来给夫人斟茶。”

阮思笑道:“钟二爷客气了,俗物配我这俗人不是正好么?”

钟二爷这才笑道:“一只破杯子算什么?晏夫人若是喜欢,我命人送一套到府上。”

这钟二爷看似温文,但眼里藏了把刀,又是个阴晴不定的,阮思直觉他不好对付。

阮思只得见招拆招道:“已尝了二爷的好茶,实在不敢再拿二爷好处。”

钟二爷大笑道:“晏夫人既识风雅,又何必说些俗话?夫人且看看我这府里究竟还缺什么。”

“缺几个沿途撒花的仙女罢了。”阮思笑道,“如若不然,这宅子和仙宫还有何区别?”

“哈哈,晏夫人果然是个妙人,难怪我那不成器的干儿终日惦念你。”

阮思的脸色一变,冷冷道:“钟二爷请我来,总不会是为了乱点鸳鸯谱的吧?”

钟二爷踢开脚边的少年,“哪里。晏夫人是聪明人,我有笔买卖,只想和聪明人来谈。”

第15章 老子以德服人

钟二爷说:“你一介弱质女流,身处这虎狼环伺的清河县,要想做生意真真比登天还难。”

阮思不动声色地啜了口茶。

他叹道:“前几日,你在啸山虎手下折人又折钱,老夫心疼你无端遭这劫难,怕是要一蹶不振了。”

阮思笑道:“听钟二爷的意思,竟要帮我不成?”

“不然,老夫大费周章请你来做什么?”

钟二爷含了口茶漱了口,脚边的少年将手举过头顶,稳稳接住他的漱口水。

“晏家的铺子,”他摊开手掌晃了晃,“我出这个数。”

阮思假装好奇,问道:“五十两?”

钟二爷点了点头。

阮思又问道:“既要租铺子,先付一年,还是一季?”

钟二爷讳莫如深地笑了,“不,一次买了。”

阮思深吸一口气,攥紧袖口,笑道:“钟二爷家大业大,那几间铺子如何入得了你的眼?”

“原本是不入眼的。”钟二爷叹道,“但我有桩好买卖要做,正缺个搁货的铺面。”

她努力调匀呼吸,说:“我晏家本不敢挡钟二爷财路,但这铺子是祖上留下的产业……”

“那就有劳晏夫人回去说一声,钟某改日亲自上门来拿地契。”

说着,钟二爷一抖袍袖,两个少年郎忙搀他起身。

“老夫身上乏了,晏夫人请回吧。”

阮思被侍女引着原路离开钟家,一出后门便听到骏马嘶鸣。

晏瀛洲骑在马上,七八个护院武师围在门口,个个手提长刀,绷着腰严阵以待。

“夫人,过来。”晏瀛洲俯身伸出手。

阮思径自穿过人群,抓住他的手,轻盈地翻身上马。

晏瀛洲看也不看那些武师,将阮思圈在怀里纵马而去。

“他可曾难为于你?”

“无妨,”阮思突然笑了,“还是骑马好,不论是几匹马拉的车,坐在里面都闷死了。”

晏瀛洲握紧缰绳,身子微微前倾,试探着用下巴去抵她的脑袋。

他的下巴刚触到她的发丝,便被阮思不耐地躲开了。

他只好低声道:“再者,我的马背上只有我家夫人的位置。”

阮思翻了个白眼,“前几天,某人不是还和老大夫策马同游么?”

晏瀛洲:“……”

阮思回家后,把钟二爷的事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

晏瀛洲说:“这事你先别告诉奶奶,免得她老人家担惊受怕,交由我来处置便好。”

阮思放心不下,皱眉道:“钟二爷和贾善那草包不一样。”

“不出后天,荀县令就会命我复职。”

“但那荀县令连贾善都怕,他怎么可能有胆子跟钟二爷作对?”

晏瀛洲笑道:“我又不要他保我,只要他命我上山剿匪……”

他没有再说下去,阮思忽然想起啸山虎的事来,也不知她师兄查得怎么样了。

第二天,阮思一早便问可有回信。

但金铃儿只是摇头说:“还没呢,小姐别担心,说不定卫少爷出去押镖了。”

阮思胡乱点点头。

祝东颜那边的丫鬟过来请她说:“二少奶奶,我们家奶奶请您过去一趟。”

阮思领着银瓶儿过去了。

祝东颜攥着帕子坐在房里,见了阮思,有几分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弟妹,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嫂子尽管说。”

阮思对这个不找事不添乱的佛系长嫂颇有好感。

祝东颜绞紧帕子,咬唇道:“本是小事,不应麻烦于你,但我无计可施,只好求你拿个主意。”

原来,祝东颜的父亲祝老夫子在县里开了家私塾。

这几天总有泼皮无赖去捣乱,要么拦着学生要好处,要么朝私塾里扔装满墨汁的猪尿泡。

祝老夫子昨日讲课时,头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猪尿泡。

那泡墨汁溅得老人黑嘴黑脸的,数十个学生哄笑不已,祝老夫子当场羞愤得晕厥过去。

祝老夫子去报官,差点没被活活气死。

荀县令只说,既是猪尿泡砸的你,你就将那犯事的猪尿泡押来,本官命人打它板子。

祝老夫子回家气得茶饭不思,祝东颜的娘急了,上门来找女儿拿主意。

阮思强忍笑意,说道:“不就是几个不长眼的小地痞吗?大嫂别急,找人打发了就是。”

祝东颜愁道:“我那爹爹一贯讲究以德服人,绝不肯雇人去轰,我这厢也没个主意。”

“不准打?吓唬一下总行吧?”

“……大抵可以。”

阮思笑道:“大嫂找我便是找对人了,从我家夫君到手下那帮糙汉子,谁还不是个吓人的?”

祝东颜急忙劝道:“弟妹,可千万别闹出人命来。”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阮思想了想说,“大嫂帮我问问,老爷子那边可管顿馒头?”

封绍宇几人已能下床活动,整天待在医馆早就嚷着闷得慌。

阮思去找他们,只需一句“都起来,干活了”,个个忙不迭爬起来,精神百倍地随她出门。

她领着一群身缠绷带的壮汉,威风凛凛地去私塾门口堵人。

那几个聚在私塾外面闹事的小地痞哪见过这等阵仗?

封绍宇一条胳膊缠着纱布,另一条胳膊一伸,捞过其中一个小痞子,问道:“认识老子吗?”

那小地痞被他一提,捞在怀里,跟只小鸡仔一样瑟瑟发抖。

封绍宇扯开衣襟,露出胸前的疤,跟他说:“老子这疤,大阔刀子砍的。”

小地痞吓得连声道:“大哥厉害。”

封绍宇竖起手刀在他眼皮子底下比划道:“你小子被砍过没?”

“没、没……”小地痞夹紧双腿,涨红了脸,死死憋住股间的尿意。

“啪!”他抬手一掌拍在那小痞子头上。

小痞子瘫坐在地,身下很快沁出一滩浊黄的液体。

封绍宇冷哼一声说:“那你他娘的还来这扯什么威风?”

旁边的壮汉也叫嚣道:“再来就砍!”

那群小痞子最多只敢欺负个把半大少年,此刻遇上比他们狠得,全都吓得屁滚尿流。

“还不快滚!”封绍宇一挥手,他们立刻落荒而逃。

私塾里的顽童都挤在窗口看热闹,祝老夫子喊破喉咙也没人理会。

阮思淡淡道:“够了。”

封绍宇这才收起满脸凶相,回头一见那些小屁孩笑嘻嘻地趴在窗前,顿时又拉下脸来。

“老子家里穷,没钱读书也就算了,你们花着老子娘的血汗钱,还不好好读书去。”

他大步上前,猛地一抡胳膊道:“小兔崽子的,不读书会被砍,知道了吗!”

那群顽童被他这一吓,立刻都老实了。

祝老夫子站在门口,拄着拐杖,气得胡须乱颤。

封绍宇又是个不识相的,偏要毕恭毕敬地问他说:“老夫子你说,老子是不是以德服人?”

第16章 青龙行善积德兴趣会(加更·第一次收到打赏·圣诞快乐)

虽然解决了闹事的小混混,但祝老夫子也气得够呛。

他连声说着“慢走”,将准备好的馒头一股脑塞给他们。

封绍宇将大白馒头收在怀里,得意地说:“大当家的,哥几个没丢你的脸吧?”

阮思苦笑道:“天生我材必有用,诚不欺我。”

另一人起哄道:“大当家,以后还有这种活尽管找小弟们,小弟们力气大,长的凶,能吃苦。”

她笑道:“但凡能吃苦的人,总能吃饱肚子的。”

说笑间,一个挽着菜篮子的妇人突然拦下阮思,非要把篮子里的青菜萝卜往她手里塞。

阮思愣了一下,问道:“这位嫂子,这是做什么?”

那妇人巴不得将整只篮子都塞她怀里。

“姑娘啊,我家小子刚从私塾回来都跟我说了,是你们赶走了那群生儿子没**的坏东西!”

阮思将封绍宇推上前来,“大姐啊,你要谢就谢他好了。”

那妇人大喜道:“我儿子说,是个长得凶神恶煞的胡茬大叔替他出头的,一定就是你吧?”

封绍宇呆道:“啊?”

那妇人一面给他递白菜,一面喋喋不休地说道:“他们上次欺负我儿子,把他扔烂泥塘里去。”

“有这等事?”

妇人抱怨道:“我家那小子回来的时候都成泥猴了,我追着骂过几次也不顶用。”

封绍宇又挠头问道:“这种事,怎的好让你一个妇道人家去管?”

“我家当家的前些年进山打猎,被山贼打断了一条腿,如今是追也追不上那群小痞子。”

封绍宇怒道:“该死的!我下次见了那些小畜生,非替他们老子娘削他们不成。”

那妇人感动道:“你这大兄弟长的不像好人,心眼却实打实的好,嫂子真得好好谢你。”

说着,她又招呼剩下几个人一起来拿点蔬菜回去。

好不容易把那妇人打发走了,封绍宇抱着颗大白菜,感慨道:“老子今儿个好高兴。”

旁边几人也咂嘴道:“往日只有人用烂菜叶子扔我们,没想到今天还能收到能煮着吃的菜。”

封绍宇突然站住脚步,正色道:“兄弟们,以后咱不能再惹事,让人追着用臭鸡蛋砸了。”

“对对对!往后都听大当家的!”

“大当家这安排,妥妥的!”

阮思想了想,摆手道:“既然都听我安排,那以后你们可不能再说是青龙寨的人了。”

封绍宇愣头愣脑地问道:“但算命的说我是青龙入命,改了会走背运吧?”

“一听就像个贼窝子,谁还敢掏心掏肺地对你好?”阮思说,“这名字,得改。”

他们几个一合计,齐齐点头道:“都听大当家的!”

阮思笑道:“好,那以后别说什么青龙寨了,就说是……”

她默了一默,几人紧张地盯着她。

“青龙行善积德兴趣会。”

她寻思着,回去找她夫君问问,县衙里可还缺衙役。

也该给这帮糙汉找点正经营生了。

阮思刚回晏宅,金铃儿就咯咯笑着跑出来,说道:“小姐,今日有份大惊喜哦。”

“怎么了?”

银瓶儿也迎了出来,笑道:“小姐快进来吧,那惊喜自己送上门来了。”

阮思一进偏厅,厅里坐着的男子就从椅子上弹起来,大笑道:“乔乔!是我!”

“师兄!”阮思喜出望外。

她从小和卫长声一起长大,不论走到哪里,都是师兄背着她扛着她。

如今久别重逢,两人自然都欢喜得很。

卫长声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像小时候那样,朝她张开双臂笑道:“来!师兄抱,举高高!”

阮思的笑容一僵,刚要提醒他,眼前倏忽掠过一个人影。

下一瞬,几人都呆住了。

晏瀛洲径自抱了卫长声一下,一脸嫌弃地拍了拍他的背说:“行了,抱过了。”

他挡在阮思身前,把她那颗好奇的脑瓜子按了回去。

卫长声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晏瀛洲云淡风轻地说:“既是夫人的师兄,那便是晏某的兄长。师兄可还要举高高?”

卫长声冷汗涔涔,“不必了不必了。”

晏瀛洲说:“师兄莫要客气,换我举你也行。”

阮思同情地看看她师兄,又瞪着晏瀛洲,“我娘家人来了,你也不先让我问问看可是家里有事。”

隔着冷面阎罗,卫长声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师妹别担心,是师父让我专程来看看你。”

见阮思一脸不信,他接着说道:“你打听那啸山虎的事,师父知道了,怕你这回遇上硬茬。”

阮思拉了晏瀛洲坐下,仔细听卫长声说事。

“那啸山虎纵横绿林近十年,大案小案犯了几百桩,莫说官府,江湖里的人都拿他没辙。”

阮思皱眉道:“此人真有那么大本事?”

“奇就奇在这里。”卫长声卖了个关子,“你说他盘踞山岭,旁人进了山拿他没办法也就罢了。”

阮思瞪了他一眼说:“别卖关子了,说最要紧的。”

“师妹你都嫁人了,这火急火燎的急性子怎的也不收敛着点?”

晏瀛洲冷冷道:“我惯的。”

卫长声赶紧正色道:“那啸山虎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从未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谁。”

“此话怎讲?”

“他姓谁名谁,祖籍何地,今年几岁,生的什么模样,又有多大的能耐,竟没一个人知道的。”

阮思摇头道:“他是个山大王,他手下几百号山贼,又岂会谁都不知道?”

“那些山贼扯了虎头旗,只知老大是啸山虎,却谁都没有机会见他。”

阮思奇道:“那他如何发号施令?就由着下面的几个当家去管?”

卫长声叹道:“谁又知道呢?江湖上黑白两道,想把他端了的大有人在,却都铩羽而归。”

阮思托腮想着,晏瀛洲突然说道:“夫人,想不明白的,你何必去想?”

卫长声也说:“师父再三嘱咐我,让我将你劝住了,千万不要去招惹那种家伙。”

但她不惹啸山虎,啸山虎难道就不惹她了吗?

阮思想起轿子的事,心头火起,撇撇嘴索性谁也不理会。

晏瀛洲说:“夫人,去换身衣服吧,今晚随我赴宴。”

“赴宴?”

他点头道:“还是荀县令家里,他说是要谢我救了他夫人的弟弟。”

阮思的脸色骤然变了。

卫长声好奇地问道:“怎么了,乔乔不想去吗?”

阮思苦苦一笑,说:“我的好师兄,你当她那个弟弟是谁。”

第17章 走马灯

去县衙的路上,晏瀛洲的脸色委实不好看。

“他为何叫你‘乔乔’?”

阮思没好气地说:“我家里人都叫我‘乔乔’。”

晏瀛洲黑着脸,问道:“那为何连我都不知你叫‘乔乔’?”

“别乔乔长乔乔短的了,”阮思不高兴道,“那是我乳名,你又从何得知?”

晏瀛洲半天才低声道:“往后我也要这样叫你。”

阮思想着姚钰的事,心情很不好,一脚踢开路边的小石子,“夫人叫得不顺口了?”

“乔乔是你,夫人也是你。”

阮思冷哼一声,干脆随他叫去了。

到了荀县令家中,姚钰先迎出来向晏瀛洲行礼谢恩。

阮思躲在晏瀛洲身后,巴不得姚钰看不到她。

荀夫人却咯咯笑着出来挽了她胳膊,对姚钰说:“我这妹妹也是桃花郡来的,与你倒是同乡。”

阮思面如土色。

姚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似是在哪里见过。”

这顿饭吃得格外尴尬。

荀县令先是再三谢了晏瀛洲救他远房小舅子,又殷勤地问他何时才能回来复职。

晏瀛洲不动声色地说:“若是大牢里又添要犯,晏某自当秉公尽职。”

荀县令干笑几声,姚钰却直直盯着他。

见状,荀夫人举箸笑道:“菜都快凉了,你们说起公务就没个完的。小晏,给你媳妇夹菜啊。”

晏瀛洲看看阮思,阮思也看看他。

姚钰起身夹了个糖醋丸子,“不妨尝尝这个,和桃花郡的做法相类,不过汤汁略为稠浓。”

说着,他欲将那丸子往她碗里送。

阮思呆了呆,荀夫人在旁边忙笑道:“我这堂弟到底是个会疼人的,这般照顾你老乡。”

她笑着去推阮思的手,迫使她递碗过去接。

那枚丸子眼见就要送进她碗里时,晏瀛洲的碗突然横了过来。

碗筷骤然一碰,筷子尖夹着的那枚丸子,咕噜一下滚到了他的碗里。

晏瀛洲收回碗淡淡地说:“多谢。”

好好的一顿饭,吃到后来就没了声音。

姚钰的视线游离不定,若有若无地掠过她的脸。

阮思吃得味同嚼蜡,为了避免对上他的视线,她假装还没吃饱,目光在菜肴间扫来扫去。

但凡她多看了一眼的,晏瀛洲就立刻夹一筷子给她。

吃到后来,阮思碗里的菜堆成了小山。

荀县令一脸肉疼地叹道:“小晏看着不近人情,却是个会疼老婆的。”

姚钰举杯微笑道:“小弟敬晏兄一杯,一来谢晏兄救我,二来有事与晏兄相商。”

他一杯饮毕,晏瀛洲把玩着酒杯,问道:“何事?”

“小弟不才,即日便要赴赤流县上任,领七品县令职。”

晏瀛洲冷淡道:“恭喜。”

姚钰丝毫不介意他的态度,笑道:“小弟故来与兄相商,待我上任后,想与你联手剿灭啸山虎。”

荀县令吓得一哆嗦,差点滑到桌子下面去。

“弟弟啊!这种话可不能瞎说!出了这扇门,我们权当你这是醉话。”

“山贼横行,为祸乡里,山贼一日不除,百姓一日难安。小弟身为父母官,怎可见治下百姓……”

荀夫人赶紧赔笑道:“我这堂弟书读得多,讲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的,我们不必与他较真。”

阮思低头冷笑,姚钰这番话,不正将荀县令的脸打得噼啪响吗?

荀县令只得讪讪道:“你年纪尚轻,书生气重一些也不碍事,但上任后切不可意气用事。”

“为何不可?”姚钰道,“我之为官,靠的便是胸膛里的热气正气,自要竭力维护一方公义。”

他的话掷地有声,阮思有些发愣。

她前世怨恨他的时日太长,竟忘了一开始,姚钰也曾意气风发,立志要护治下百姓安康。

荀县令连声叹息,姚钰慷慨激昂地同他争辩。

听着他曾经年轻清澈的声音,阮思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想,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恨姚钰的?

姚钰嫌她终日舞刀弄枪,不懂应酬周旋?

还是姚钰和柳如盈滚到一处,她闯进去捉奸,他却面露嘲讽,笑问她可要一起?

再或者,是她跪在雪地里求了他一夜,他却依然命人打死银瓶儿?

阮思看着此时的姚钰,心里如走马灯似的,闪过一段段画面。

还有……

卫长声来姚府找她,要揭穿姚钰诬陷阮家的勾当,姚钰下令万箭齐发,将他钉死在院中。

阮思心如刀绞,突然推开杯箸,情绪失控,一下子站起身。

姚钰和荀县令闭上嘴,神情错愕地看了过来。

荀夫人抚着胸口,问道:“哎呀呀,妹妹这是怎么了,吓了姐姐一大跳。”

晏瀛洲起身将她护在怀里,阮思将头埋朝里,由他为她隔开众人探究的视线。

“我家夫人有些不适,我先带她回去了。”

阮思闷声闷气地说:“我想见我师兄。”

晏瀛洲点头道:“夫人的师兄难得来一趟,是该早些回去同他叙叙旧。”

荀县令等人送他俩出来,叫住晏瀛洲嘱咐他明日复职。

阮思在廊檐下等他,姚钰站在不远处,微笑道:“晏夫人,代我向卫长声卫公子问好。”

她不置可否。

姚钰朝她微微一笑,转身走进房间。

阮思一路强打精神,随晏瀛洲回家后,闷着头跑到厢房去找卫长声。

卫长声正和两个侍女聊天,见阮思眼眶红红的跑进来,抓着他就奶声奶气地叫师兄。

他先是心一软,随即面色一变。

“金铃儿,银瓶儿,”他把手指掰得咯吱响,“照顾好你们家小姐。”

说完,他一纵跃到屋外,朝着晏瀛洲迎面就是一拳,“你居然舍得欺负我师妹?”

不由分说,两个男人在院子里砰砰打了起来。

阮思这才回过神来,生怕惊动了晏老夫人,赶紧带人出去将两人劝开。

经了这场误会,她哭笑不得地问卫长声:“师兄,你为什么要对我夫君动手?”

卫长声忧心忡忡地答道:“师妹你不要怕他,你要是被他胁迫了,就对师兄眨眨眼。”

阮思小心翼翼地问晏瀛洲说:“我师兄一向缺根筋,你又不傻,为什么要跟他一般见识?”

晏瀛洲答得干脆,“我不痛快。”

阮思后悔不已,好不容易劝住两人,晏瀛洲让银瓶儿先扶她回房休息。

卫长声被他扔入房中,见他跟进来把门关了,立时警惕道:“喂,你想杀我只怕也不容易。”

晏瀛洲不理他,倒了杯茶喝了几口,缓缓问道:“卫兄,我问你一件事。”

卫长声哼了一声说:“说吧。”

“姚钰此人,”他的眼神一冷,“与我家夫人可是旧识?”

第18章 嫌命长的是你

阮思彻夜未眠,想着去找晏瀛洲解释。

但一大早,他便去了县衙大牢。

阮思过去时,在门口遇上窦一鸣,他小声问道:“嫂子,老大今日怎么了?沉着个脸怪吓人的。”

“他平时不也冷着脸吗?”

窦一鸣的头摇得像拨浪鼓,答道:“我跟了老大好几年,看得出来不一样的,今天特别吓人。”

阮思有点心虚,踟蹰了半天,却听晏瀛洲问道:“来都来了,不进来么?”

她只好跑到晏瀛洲身边,硬着头皮解释道:“昨晚在席上,我听得实在无聊,想起些以前的事……”

晏瀛洲沉默不语。

她愈加不安,勉强笑道:“我和师兄情同手足,他难得来一回,我也想着去听他说说爹娘的近况。”

晏瀛洲依然一言不发。

以往他每次和她说话,声线低沉有力,有股令她安心的力量。

但阮思头一回发现,他不说话的时候很可怕。

仿佛他真的是地狱阎罗,顷刻判人生死,只需淡漠一眼,便会将眼前人打入无间地狱。

阮思几乎听到她的牙咯吱打颤。

“阮……”他顿了顿,才说,“乔乔,我没有怪你。”

阮思将信将疑,他叹了口气道:“我虽与卫兄不熟,但我看他也是个磊落之人。”

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笑逐颜开道:“我就知道我家夫君宽宏大量,绝不是小肚鸡肠之人。”

“未必。”晏瀛洲的脸色微沉。

阮思觍着脸道:“夫君最喜欢和我说笑,以前还骗我说你脸上有个大痦子。”

晏瀛洲的声音低低响起。

“乔乔,你和姚钰……认识吗?”

阮思心中一惊,讷讷道:“元宵节时,我表姐推我下水,他刚好救了我,别的就没什么了。”

“嗯。”他的声音里似有一丝无奈。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阮思提心吊胆地等了很久,晏瀛洲才缓缓说道:“夫人,任何事你都不必瞒我。”

“我知道了。”

她心如擂鼓,讪讪地应了一声。

“嫂子,你快回去看看吧!金铃儿都快急哭了,说贾善那厮来晏宅胡闹!”

窦一鸣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指着大门道:“那妮子等在外面呢,嫂子你去问她。”

晏瀛洲抬脚要往外走,阮思拉住他说:“一个贾善,我还对付得了,你暂时不要出面。”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好,有你师兄在,我也放心些。”

阮思点点头,和他对视一眼便走。

她知道,晏瀛洲也清楚,贾善闹上门原本没什么好怕的。

可怕的是贾善背后的钟二爷。

所以,贾善这一闹,她料定是钟二爷的试探,或者说是警告。

“小十四呢?爷来这破地方可不是为了看你们这几张臭脸。快去请她出来,别消磨爷的耐性。”

贾善带了三十几个护院武师,将晏宅前后门都给堵了。

他还命人在前门放了把红木椅,舒舒服服地往那仰面一趟,手里揣着把紫砂壶。

“还不赶紧的?我要是再看不到人,就把你们这烂房子给拆了。”

晏宅上下不到十个家仆,多是老弱妇孺,仅有的两三名汉子又不敢去轰他。

贾善滋溜吸了口茶,大手一扬,“砸!”

门内,祝东颜扶着丫鬟匆匆赶来,急道:“且慢,你们莫要动手。”

贾善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番,轻佻笑道:“晏家大夫人也是个柔弱美人,独守空闺岂不寂寞?”

晏清都和祝东颜成亲后,没几天就离家云游去了,而今已有数年未归。

祝东颜性子老实木讷,被他这样当面轻薄,立刻双颊飞红站立不稳。

“哈哈,见了男人就脸红。”贾善大笑道,“不如随大爷回去,保证夜夜将你喂个饱。”

一众武师听了这等粗鄙之语,也乐得捧腹大笑不已。

祝东颜被他几句话逼出泪来,身子瑟瑟发抖,咬着唇说不出话。

“别哭啊,大爷历来怜香惜玉,见不得小美人掉眼泪。不过你到了大爷身下再哭不迟啊。”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祝东颜当众被羞辱,心中羞愤不已,竟一头朝那门框上撞去。

“啊!”晏家下人惊叫出声。

但见一条人影掠进人群,一拉一拦,将她往后扯到怀里,交给丫鬟说:“带你家夫人下去。”

丫鬟愣愣地看着那人。

卫长声斥道:“还不快去!”

晏家下人如梦初醒,忙前后拥着祝东颜回后院去了。

贾善托着紫砂壶,冷笑道:“哪来的野狗,连大爷的闲事都敢管,活得不耐烦了吗?”

“依我看啊,嫌命长的那个是你。”

阮思领着金铃儿,笑吟吟地从后面走出来。

贾善立刻回头看去,连声说道:“小十四,你可想死爷了。”

卫长声从怀里取出糕点,上前递给阮思,笑眯眯地说:“你最喜欢的芙蓉糕,我刚上街买的。”

贾善见这男人视他如无物,又当面讨好阮思,当即怒道:“还不动手!”

几十名武师一起拥了上来。

卫长声笑道:“师妹乖,去旁边吃,小心吃进些沙子。”

阮思揭开油纸,捧着糕点招呼金铃儿说:“走,我们去那边,边吃边看。”

“小十四!你等着看吧,我今日非把这小子揍得满地找牙。”

阮思好脾气地笑道:“还是你等着吧,我师兄这回不用怕打架的时候把糕点弄碎了。”

卫长声回头冲她笑笑,活动了一下手腕,扬声道:“一起?”

先是冲上来几个不怕死的,被他轻易打飞了,剩下的人大吼道:“怕什么,兄弟们一起上!”

卫长声砰砰几拳,人群中应声飞出几条汉子,摔在贾善脚边哀嚎不已。

贾善气得将紫砂壶往地上一掼,“饭桶!”

阮思慢条斯理地吃着点心,时不时还同金铃儿点评几句,“师兄的拳法又进步了。”

以卫长声的身手,对付这些只学过一招半式的莽夫,应是手到擒来。

“兄弟们,抄家伙!”

此言一出,好几人都摸出随身配的大刀,明晃晃地朝他砍下来。

“奶奶的!那么多人欺负一个!好汉,我来助你!”

阮思和金铃儿一起回头看去,只见封绍宇赶来,抄起隔壁门前的条凳冲进人群里。

她呆了一呆,忙将剩下的糕点塞给金铃儿。

“坏事了。”

第19章 打就是了

封绍宇只学过些皮毛,但他凭着一腔不怕死的莽劲,硬是吓得好几人连连后退。

卫长声拳拳生风,封绍宇呀呀乱叫,手中的条凳也舞得虎虎生威。

“好兄弟,”卫长声打倒几人,回头苦笑道,“你先出去吧。”

他发觉有人来帮他,就将那人当自己人。

但那人打架全无章法,全凭一股狠劲,他只好处处护着那人,竟比单打独斗还吃力。

封绍宇倔强地吼道:“好汉子!我不会丢下你的。”

阮思远远地看着,扶额叹道:“再这样下去,我师兄非得累死不成。”

她足尖一点,飞身掠入人群中,一把拎起贾善的后领,“让他们停手。”

贾善被衣服领子勒着脖子,双手乱抓,喘不上气来,忙艰难地叫道:“住、住手!”

还有好几个手持大刀的武师围着卫长声。

地上七七八八地躺了几十条汉子,个个捂着痛处连声喊疼。

阮思拎着贾善,冷笑道:“趁我夫君不在,带人上门闹事,你以为女人就好欺负么?”

说完,她手一松,将他重重掼回椅子里。

贾善揉着屁股,龇牙咧嘴地说:“我还不是疼你,想接你回去,省得你被这姓晏的连累了。”

“什么连累?”

他命人捧上来一方红漆木托盘,里面放了一份烫金绸底名帖。

“喏,我干爹让我给晏家送名帖来了。”

阮思看了那张名帖一眼,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沉。

贾善见她不言语,冷笑道:“晏家迟早要断了生计,你在这种人家跟着活受罪,哥哥我心疼死了。”

卫长声怒道:“休要放肆!我才是她哥哥。”

“狗东西,爷在清河县里横着走的时候,你这条野狗不知还在哪个山沟沟里抬腿撒尿呢。”

话音未落,阮思手一扬,那张名帖连着托盘“哐”的一声拍他脸上。

贾善当场鼻血直流,怒道:“小娘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姑奶奶我什么酒都不吃!”阮思回敬道,“今日先请你吃几个大耳刮子。”

说着,她提着贾善的领子,左右开弓,啪啪就是几巴掌。

“这是替酒坊的王掌柜打的,你这混蛋就只敢欺负老实人是吧?”

“这是替晏家老小打的,你今天跑到晏家来撒野,不就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这是替被你轻薄过的姑娘媳妇打的,你莫不是以为女人就得逆来顺受,任人欺侮?”

一顿耳光打得贾善晕头转向,连她骂了些什么都没听清楚。

阮思打得手疼,将他扔开,冷冷逼视着周围的武师,“下一个?”

贾善的脸早已肿成猪头,那些武师吓得腿软,忙冲过来争着叫他,“爷?脸疼吗?”

“去你娘的!”贾善眼肿得眯成缝,发狠踹开身边的武师,“给我一把火烧了晏家的宅子!”

“呸!死猪头还逞什么能呢?信不信老子先把你烤了?”

封绍宇啐了他一口,提着破碎的条凳,气势汹汹地喝道:“谁敢放火?老子来给那孙子开瓢。”

贾善疼得掉眼泪,骂道:“晏家的你们等着!我干爹不会放过你们的!”

“听好了,”卫长声也来气了,“你要敢再生事端,我也绝不会放过你的。”

贾善吃了大亏,把手头的玉佩银两全都砸出去,大喊道:“给我砸了晏家的宅子!”

那些武师见钱眼开,红着眼就要抄家伙上。

“住手!谁敢在此聚众斗殴,就随我回衙门去吃板子。”

陈烨暴喝一声,领着一群捕快匆匆赶到。

贾善肿着眼勉强看清他,指着阮思大怒道:“你倒是抓她啊,就是她把我打成这样的!”

阮思与陈烨见了礼,笑吟吟地说:“陈大哥,他要放火烧我家房子。”

“他不敢。”陈烨冷着脸,沉声道。

贾善疼得直冒冷汗,咬牙威胁道:“今日的仇我都记下了,来日我要剐你们一层皮。”

陈烨抽出佩刀,怒喝道:“青天化日,我看谁敢行凶。”

胆子大些的武师劝道:“爷,咱好汉不吃眼前亏,今日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我们……”

贾善恍然大悟道:“好个以多欺寡!我们走,等我干爹来了,有得他们哭丧的。”

说着,一行人挣扎着爬起来,抬上贾善匆忙走了。

陈烨无奈地问道:“嫂子,要是今日我不来,你真要和这贾善再打一架吗?”

“我师兄那么能打,我总归是不亏的。”阮思笑道,“劳烦陈大哥跑这一趟,我夫君让你来的?”

金铃儿从他身后探出个头,一吐舌头笑道:“小姐,是我去请的陈……陈捕头。”

卫长声深深皱着眉,拉过阮思说:“我竟没想到,师妹嫁到了狼窝里来,要不你随师兄回家?”

卫长声本想劝阮思回去,但他很快收到飞鸽传书,说是有一支镖队遇袭,被困在深山里。

此时,他离那支镖队最近,扬威镖局就命他带人过去支援。

“该死,偏偏这个时候将我调走。师妹,你千万不要低估了这位钟二爷,还有啸山虎。”

卫长声虽知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但镖队如今出了事,他也不得不离开。

阮思将他送走,他临行前叮嘱道:“师父说,要是这晏家你待不下去了,随时都可以回家。”

卫长声一走,封绍宇第一个不乐意了。

“我看那小哥身手了得,见了几十把刀子都不怕,原本想拜他为师跟他学点拳脚功夫。”

阮思翻了个白眼说:“你不是会两下子吗?”

封绍宇挠头道:“我那点三脚猫的功夫都是跟街上卖艺的老头学的,遇上能打的就不经打了。”

阮思笑了笑,命银瓶儿将卫长声匆匆赶写的拳谱交给他。

“这是我师兄特意写下来的,让你照着练,有不会的下次他来了尽管问他。”

封绍宇闻言大喜,但接过书翻了几页,苦笑道:“大当家的,他写的什么,我一个字也不认识。”

阮思笑道:“银瓶儿,你给他画几个小人儿上去,让他照着练。”

封绍宇抓着拳谱不放,嘀咕道:“她一个小女娃娃懂些什么?”

银瓶儿冷笑道:“卫少爷给你的入门拳谱,阮家的丫鬟小厮全都练过。”

封绍宇“啊”了一声呆住了,嘴张得能囫囵塞个鸡蛋进去。

阮思正和银瓶儿说笑,祝东颜那边的丫鬟来了。

那丫鬟一进门就大哭道:“大少奶奶寻死觅活的,我们拦也拦不住,求您快过去看看吧。”

第20章 何为女德

阮思刚跨进门槛,就看到祝东颜挣扎着,被几个丫鬟拼命拦住。

“放开我!我连这名节也保不住,你们让我死了算了!”

“大嫂这是做什么?”

阮思吓了一跳,抢步上前去扶她。

祝东颜的双眼红肿如桃,发髻凌乱覆面,见是阮思来了,痛哭道:“我没脸再见你了。”

阮思皱眉道:“怎么回事?”

她的贴身丫鬟答道:“昨日贾家上门来闹,轻薄了大少奶奶几句,她回来后便要撞墙自尽。”

“什么?”阮思心中一惊,“那为何不早点来报?”

丫鬟哭诉道:“大少奶奶不让婢子们说,婢子们实在拦不住了,才斗胆去禀了二少奶奶。”

祝东颜的额头果然有一角青肿。

阮思拉着她的手,好言劝道:“我的好嫂子,你何错之有?莫要伤了自己,教恶人看笑话去。”

祝东颜痛哭失声道:“我被贾善当众轻薄,已丢了夫家颜面,又有何脸面苟活下去?”

阮思还要再劝,晏老夫人已扶着嬷嬷赶了进来。

晏老夫人一见她哭得如此狼狈,立刻推开下人,将她拉入怀中,一口一个“心肝肉”的叫着。

祖孙二人哭作一团,阮思头疼不已。

“老夫人!”门房的下人也来了,“祝老夫子来了,非说要带大少奶奶走。”

祝老夫子听说了贾善昨日大闹晏宅,当众羞辱祝东颜,气得浑身发抖,拄着杖就往晏家来了。

下人给他奉了茶他也不饮,怒气冲天地说,非要见晏老夫人不可。

阮思搀了晏老夫人出来,老夫人勉强笑道,“老亲家,今日来走动怎的也不知会一声。”

祝老夫子强忍怒气道:“我那不肖女名节有损,怎可再留在晏家惹人嚼口舌?我这便领她回去罢了。”

“老夫子何出此言?”阮思道,“大嫂恭谨温柔,贤淑识礼,哪来的是非让外人嚼去?”

“得了吧,我都听人说了。”

祝老夫子长叹一声说:“也怪我那女儿命不好,先是守了活寡,又叫人无端轻薄了去。”

晏老夫人的脸色也不太好,“是我那不成器的长孙对不起东颜,我今日就让小洲写信催他回来。”

“也好,让他签了放妻书。”祝老夫子冷冷道,“好让我女儿清清白白地削了头发做姑子去。”

阮思问道:“且慢,大嫂什么也没做错,为何你这当爹的反要逼她去出家?”

“老夫今日就替你爹娘好好教教你,《女诫》、《女德》上写得明明白白,我要是不送颜儿走……”

祝老夫子的神情变得扭曲,“难道还要活活逼死她不成?”

“你把你的孔孟之道、《四书》、《五经》统统翻出来看,哪一行写着要将自己的骨**入绝境?”

阮思勃然大怒道:“要是我受人欺凌,我爹非得亲自替我出这口气不成,哪来的回头加害亲女儿?”

“无知!”祝老夫子呵斥道,“我颜儿自幼熟读贞洁烈女典故,与你这匹夫养出来的女子不同。”

阮思冷笑道:“幸好我爹没教我白受委屈还得偿命。”

祝老夫子怒道:“我教出来的女儿,也不会像你这般抛头露面,徒惹闲话。”

晏老夫人忙劝道:“老亲家,东颜是我晏家的媳妇,我晏家对不住她,自然会好好补偿她。”

说着,她又拉过阮思说:“老二媳妇和东颜素来要好,又是心直口快的脾气,你莫要怪她才是。”

祝老夫子捻须冷笑道:“依老夫拙见,颜儿便是被她害了,诸多是非也是她惹上门的。”

晏老夫人抓紧阮思的手,挤出一丝笑容道:“这话就没个意思了吧?”

阮思回敬道:“我今日不与你争论这些,只问你可信圣贤说的,女子三从四德,出嫁从夫?”

祝老夫子闷哼一声没有说话。

“大嫂既然进了晏家的门,就是晏家的人,你虽为她生父,也左右不得她的死活。”

阮思拍了拍晏老夫人的手,冷冷道:“今日,你休想带大嫂走。”

“好!好好!你们晏家倒是娶了个好媳妇。”

祝老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将手中的拐杖用力杵到地上。

“多谢夫子夸奖,小侄深以为然。”晏瀛洲走进正厅,“我家夫人聪颖善良,自是最好的。”

祝老夫子差点没背过气,怒道:“老夫人,你这孙媳妇再不好生管教,非得把这天都掀了不成。”

晏瀛洲冷淡道:“夫子也说了,女子出嫁从夫,有我这个当夫君的在,就不劳夫子费心了。”

“再说,”晏瀛洲看阮思的眼神一软,“她要掀了这天,我便给她扶着梯子。”

“疯了!你们晏家都疯了!”祝老夫子斥道,“转告我那不肖女,休得忘了女德女诫!”

阮思冷冷道:“何为女德?不过是男人拿绳圈往女人脖子上套,还逼女人自己勒紧了?”

祝老夫子脸色煞白,嘴里喊着“有辱圣贤”,颤颤巍巍地转身走了。

阮思犹觉不解气,大声道:“老夫子放心,但凡有绳索套子,我阮思第一个去将那绳圈斩了。”

祝老夫子的背影一颤,接连踉跄了几步。

他挥开去扶他的晏家下人,佝偻着背气急败坏地出去了。

晏老夫人松开她,揉着眉心,担忧地说:“老二媳妇,夫子他到底是你大嫂的亲爹啊。”

“正因如此,我才气得厉害。虎毒不食子,为什么这饱读诗书之人,却要把骨肉往绝境里推?”

晏瀛洲从背后轻轻捏了她的手一下。

晏老夫人叹道:“尊老爱幼终归是错不了的,你虽心疼你大嫂,但冲撞夫子终究不对。”

阮思张口就说道:“我尊贤不尊老,最看不惯……”

晏瀛洲将她的手完全握在手里,她立时闭上了嘴,悄悄挣了几下却被握得更牢了。

“奶奶,别担心,我待会就回房写信给大哥,让他尽快回来一趟。”

晏老夫人疲惫地合上眼,点头道:“去吧。老二媳妇,你去多陪陪你嫂子。”

阮思趁机挣脱晏瀛洲的手,嘴上应了一声,一溜烟地跑了。

现下,祝东颜已无力挣扎,只坐在床边黯然垂泪。

几个丫鬟捧着清粥小菜苦苦劝她进食,她却充耳未闻,似要就此绝食一般。

阮思进来将丫鬟都打发走,上前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大嫂要是饿坏了,大哥一定会心疼的。”

“相公他?”祝东颜猛地抬起头。

阮思诚恳地答道:“大嫂,我夫君已写信给他,大哥不日就会回来了。”

听了她的话,祝东颜的脸色一白,旋即哭倒在床上。

第21章 噩梦未醒

阮思劝了半天,祝东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让他回来做什么,要他休妻不成?”

“大嫂你想到哪里去了?谁欺负了你,你夫君自然要替你讨回公道。”

祝东颜爬起身,抓着阮思的手臂,哀求道:“不、不,别让他回来,是我丢了他的脸面。”

“大嫂!”阮思来气了,“他的脸面都是自己丢的,他身为男儿毫无担当,那才是最丢人现眼的事。”

祝东颜喃喃道:“不怪他,是我自己没本事,不能陪他去闯荡江湖……”

阮思一把抱住她的肩,劝道:“你什么错都没有?非要说错,那就错在你自己把脖子往套索里伸。”

“弟妹,你说什么?”

阮思叹道:“祝老夫子我也见了,我想象得出他都教了你些什么。但大嫂,你得自己拿主意啊。”

祝东颜抹着泪道:“我虽是个没主见的,但我读过贞洁烈女的典故,她们怎么做我便怎么做就是了。”

“那些都是男人强行给女人加的绳索,让女人像牲口一样听话,自个儿拿绳子去勒自己的脖子。”

祝东颜愣道:“《女德》、《女诫》皆是传世典籍,弟妹怎可如此污蔑经典?”

“你的经典教你一心向善也就罢了,若是非得按着你的脖子教你仆从于男人,你又何必照做呢?”

祝东颜听得面色大变,捂着耳朵斥道:“莫要说这些胡话,哪家女子不读女德?”

阮思拉开她的手,苦笑道:“是,我小时候也读过那劳什子的《女德》。”

“那你为何浑然不将书里说的放在心上?”

“因为……”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前世,阮思处处以姚钰为先,尊他爱他敬他,忍受他带给她的一切羞辱和背叛。

便因她这顺从,连累银瓶儿为保护她而死。

她听尽姚钰的话,三从四德,忍气吞声,忍到最后却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保不住。

阮思想起前世种种,眼角微润,握着她的手说:“大嫂,我曾经做过一场好似醒不过来的噩梦。”

“梦里我嫁作他人妇,处处忍让顺从……这噩梦,皆因我的软弱而起,这一切仿佛都跟真的一样。”

祝东颜停止哭泣,担忧地握紧她的手。

“我在梦里遭人凌辱背叛,一味服从屈就,活得像行尸走肉,那般滋味如今想来仍然后怕。”

祝东颜安慰她道:“别想了,那都是梦。”

“大嫂,我从未做过如此真实的梦,在那场梦里,我最终将脖子伸进绳套里,亲手勒死了自己。”

“弟妹,别说了。”

阮思松开她的手,说道:“说到底,梦和现实又有多大区别?”

祝东颜低声道:“梦醒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人死了不也一样?”阮思苦笑道,“大嫂,我至今记得在绝望中断气的感觉,所以……”

“我不想看你也将自己往那绳圈里套。你相信我,世上哪有那么多非死不可的绝境?”

祝东颜捂面泣道:“可是,没人告诉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

阮思揽过她,替她拍背顺气,安慰道:“如今你不必怕了。要是真有绝境,我一定拉你出来。”

“弟妹,”祝东颜终于放声大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这些。”

阮思抚着她的背,柔声道:“嗯,别害怕,你只需记住,你什么错也没有。”

“你既然没有错,那你就去争,争自己的尊严荣辱,理会那些吃人的破玩意做什么?”

屋里,祝东颜的哭泣声渐渐弱了。

晏瀛洲握着书信站在廊檐下,想了半天,最终还是转身离开。

但他对阮思说的那个梦,耿耿于怀。

梦里她嫁的那个人,是他所想的那个吗……

终于,祝东颜打消了寻死的念头。

阮思让丫鬟服侍她进些吃食,自己折回房里,取了那支金步摇,往荀县令家里去了。

姚钰还在荀家没走,她也顾不得这些,见了荀夫人就将金步摇送给她。

“嚯哟,姐姐可受不起这么重的礼。”荀夫人果然爱不释手,“妹妹有事要我帮忙?”

阮思笑道:“姐姐是爽快人,我就直说了吧,我想请荀大人暂且封了我家铺子。”

荀夫人握着金钗,皱眉道:“这是何苦呢?租出去还能赚几十两银子呢。”

“实不相瞒,原来租铺子的王掌柜得罪过贾善,贾善命人砸了铺子,王家老小也连夜跑了。”

荀夫人也知道这事,点了点头。

“贾善怒气未消,前些日子又来晏家大闹一场,非要我们将人交出来。”

阮思神情哀怨地说道:“好姐姐,你说我上哪儿给他变个大活人去?我一个女人可经不起吓。”

荀夫人恍然大悟道:“所以你就想先封了铺子,让他消消气,免得再去找麻烦?”

“可不是么,”阮思故意愁道,“要不然,被他记恨上,我晏家怕会永无宁日了。”

荀夫人也听荀县令说起,贾善带人去晏宅闹事,幸好陈烨赶到驱散众人。

她收起金步摇,信誓旦旦地说:“嗨,这有何难?我家老爷命人去贴张封条不就完了?”

阮思谢过荀夫人,起身要走。

她送阮思出来,笑道:“等过了这阵子风头,你何时想开铺子了,我让人去给你撕了封条就是。”

二人一出门就看到姚钰,姚钰微笑道:“外面风大,堂姐留步吧,我送晏夫人出去。”

荀夫人乐得躲懒,咯咯笑着掀帘回了房。

阮思看都没看姚钰一眼,颔首道:“不必了。”

姚钰俯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微笑道:“元宵灯节那日,小生就应送姑娘回家的。”

阮思心中一惊,面上不动声色,说道:“姚公子客气了。”

她转身走到大门口,姚钰突然逼近她,低声道:“贾善那厮,我可以替你打发了,不过……”

阮思深知,和姚钰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

她不等姚钰说完,径自走出大门。

一出去,她就见到左右各自跳出一名汉子,两人一起发难将她制住。

“你们做什么!”姚钰跟了出来,斥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民女不成?”

“滚开,小白脸。”一人朝他亮了亮手中的匕首。

另一人盯着阮思,面露凶相,“不想吃刀子就老实点,贾大善人在马车里等你。”

第22章 摸错人了

阮思被人用匕首抵着腰,见姚钰皱眉站在一旁,心中寻思了片刻,便随那二人走到马车旁。

那二人松开她,车夫打起一角帘,贾善露出半张脸来。

他那半张脸还未完全消肿,抹了一层厚厚的药膏,油亮油亮的。

阮思强忍笑意,不及他开口就先柔柔弱弱地一欠身,假意哭道:“贾爷救我。”

贾善原本想揪着她的头皮甩几耳光,再将她拉进马车来好好疼爱一番。

但见美人一哭,他先乱了阵脚,探出个头,问道:“爷不是还没揍你么,你怎么倒先哭上了?”

阮思故作伤心地抹泪道:“妾身无知,得罪了贾爷,老夫人责罚于我,我来找荀夫人评理却……”

县里人人都知荀夫人财迷心窍,眼里只有孔方兄。

贾善愣道:“你找她作甚,不如直接来我贾家,好好给爷赔个不是,爷哪里舍得真的跟你生气。”

“贾爷有所不知,我这夫君最是厉害,若他知道我去找贾爷,必定会将我活活打死。”

阮思越说越伤心,贾善听得也有点怕了,晏瀛洲的厉害他是知道的。

贾善想了半天,才说道:“我受你这几耳刮子受得不轻,这口气大爷我可咽不下去。”

阮思抬袖假意拭泪道:“晏家老小怕得要死,我师兄也走了,无人护得了我,贾爷想逼死我不成?”

“不不不!”贾善忙摆手道,“只要能一亲芳泽,我疼你还来不及呢。”

阮思压下阵阵反胃,小声道:“大白天的,让我夫君发现了可不好,不如今晚三更,县衙后门……”

县衙后门有条极窄的小巷子,就连白天都少有人到。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贾善色中饿鬼,自然深谙此道,又见阮思楚楚可怜,一时忘了被她打脸的经历。

“小娘子,你可莫要戏耍于我。”

阮思柔柔一拜道:“妾身承蒙贾爷错爱,前日失手伤了贾爷,早已悔不当初,何来戏耍之意?”

贾善只当她是真的怕了,心中更觉愉悦。

一个柔弱女子,饶是性格泼辣些,没了娘家扶持,离了男人终究是寸步难行。

他先前被阮思打得有多惨,此时心里腾起的征服感就有多强烈。

“那好,我暂且先放过你,”贾善叹道,“谁让爷是真的喜欢你呢?”

贾善猥琐一笑,放下帘子坐回去。

那两人也放了阮思,阮思回头看到姚钰仍在原处站着。

姚钰大步上前道:“他有没有轻薄于你?”

阮思心中冷笑,重又拾起刚才故作柔弱的伎俩,哽咽道:“如今你也见了,我是躲都躲不了。”

“那我刚才说的,你……”

姚钰借机试探,阮思走开两步,低声道:“贾家耳目众多,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微微颔首,阮思接着说道:“今晚三更,你去县衙后面的巷子等我,我派人过来接你。”

“不过,你到了那里先不要出声叫我,免得旁人听了乱嚼口舌。”

姚钰犹豫了片刻,点头道:“也好,你出门时小心些。”

阮思看也不再看他,只冷笑道:“如此,便多谢姚公子关心了。”

她转身要走,姚钰突然叫住了她,压低声音问道:“你嫁给晏瀛洲,只是因为订过亲的缘故?”

“此言何意?”

姚钰似是没有察觉到她语气里的冷意,“我是觉得可惜,你若嫁入姚家,便不会遭此劫难。”

笑话,倘若嫁给他,不就等着路上被山贼砍吗?

阮思冷冷一笑,姚钰的语气略显恳切,低声道:“阮姑娘,你可曾后悔过?”

前世她嫁给姚钰为妻,十几年间,他从未如此低声下气地同她说过话。

难道这个混蛋惦念的总是别人的妻子不成?

她压住心头怒火,冷冷道:“今晚你来了,我一并告诉你。”

一离开县衙的地界,阮思就气冲冲地去找封绍宇。

封绍宇正对着银瓶儿给他画的小人儿,一板一眼地苦练拳法。

见阮思来了,他立刻嚯嚯打了几拳,“大当家你看,老子的功夫是不是长进了?”

阮思胡乱“嗯”了一声,说道:“拾掇拾掇,今晚有得忙了。”

夜半三更。

巡夜的更夫敲着梆子渐渐走远了,大街上冷清得连个人影都没有。

今晚月色迷蒙,若是迎面走来个人,稍微隔开几步,就连对方的样貌也看不真切。

贾善斥退一众仆从,自己偷偷摸摸地往县衙后门来了。

他一想到能偷到晏瀛洲家里那个绝色美人,便兴奋得两眼发红不能自已。

贾善边走边自言自语着,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哼,什么活阎罗,到头来还不是要被大爷我给戴了绿帽子?改名叫绿王八还差不多。”

此时街上空无一人,他来到县衙后门不免心里犯嘀咕。

这晏家的小娘子该不会耍他吧?

让他在夜风里活活受冻,自己却和晏瀛洲在被窝里亲热?

贾善越想越觉得不对,只想赶紧回去,找他那几房香喷喷的姨娘消消火。

他刚要转身,乍一看,阴影里隐约走出个人来。

但隔得有些远,他看不清那人的相貌,总觉得好似高了几分,又好似穿着男人的衣服。

“刺激了。”贾善色心大起,飞身扑向那人。

那人不及躲闪,被贾善一把扯过去,结结实实地抱在怀里。

贾善一面叫着“心肝儿小宝贝”,一面双手乱摸,迫不及待地搂腰亲嘴。

怀里的人激烈反抗着。

贾善不耐烦地掀起衣摆,伸手探进那人的衣服下面,色眯眯地沿着大腿根往上摸。

“小美人儿,别急啊,大爷我这就……”

他摸到腿心,手一停,像被当头浇了一桶冰水,整个人都僵住了。

姚钰气得脸色铁青,愤然推开贾善,对准他的眼睛,迎面一拳砸了上去。

贾善被打得眼冒金星,双手捂着眼睛,摇摇晃晃地退了几步。

“你竟敢打我!”

“哗啦”一声,围墙上倒下一大桶粪水来,贾善仰面张嘴吃了个正着。

贾善被浇得浑身湿透,只顾“呸呸”满嘴喷粪。

姚钰愣了一愣,转身要走,阮思从墙角跑出来说:“啊?姚公子,你这是……”

“快走!”

姚钰连声催促阮思,携她一起逃出了巷子。

贾善遭粪糊了眼,只听到阮思叫了声“姚公子”,心里恨不得将姚钰一并撕了。

阮思谎称自己被贾善吓得不轻,今夜不便多留,要先回家去了。

姚钰皱眉道:“你不是说,找了个汉子来接我么,为何贾善也会到这里来?”

他被贾善平白占了便宜,心中恶心得像吞了只活苍蝇。

阮思无辜地解释道:“定是那贾善盯上我了。我确实命人来接你了,不信你看……”

封绍宇从阮思身后跳出来,粗声粗气地说:“对,是我。”

第23章 三份礼物(加更·再见,2018)

次日,晏瀛洲刚离家,钟二爷的马车便停在了晏家门口。

钟家的下人径自撞开晏家大门,几十名少女跪在路边铺好毯子,洒上无数新鲜花瓣。

青春美貌的少年跪在马车旁,任车里的老者踩着自己的背下了车。

其他少年持了拂尘香炉,随那老者踏上细绒长毯。

那老者踩着花瓣走了几步,阴冷笑道:“晏夫人的主意果然妙极。”

晏家老小得了消息,赶紧扶了晏老夫人出来。

待阮思赶到时,钟二爷已在正厅首座上坐定了。

晏老夫人垂首陪在一旁,望着阮思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晏夫人,坐。”钟二爷好似在自己家一样自在,“我今日特意带来几份礼物。”

说着,他拍了几下手,示意侍女捧来几只描金匣子。

钟二爷和气地笑道:“这第一件,就是给晏老夫人备下的,呈上来。”

晏老夫人紧张道:“老妇何德何能,怕是受不起二爷的大礼。”

“打开,取出来给老夫人过过眼。”

两名美貌侍女打开匣子,从匣子里取出一件刺绣繁复的深蓝色寿衣。

钟二爷手里握着文玩核桃,漫不经心地笑道:“这可是数十名绣娘赶制三日才完成的。”

晏老夫人手脚发抖,气得直哆嗦。

阮思说:“虽有不少人家会备些寿材冲煞,但我晏家暂时无煞可冲,钟二爷的美意只怕是浪费了。”

钟二爷摇头道:“晏夫人客气,先备下了,免得急着用买不着。”

晏老夫人面色惨白,祝东颜忙给她递茶道:“奶奶早起还未用早膳,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晏家大夫人的礼,老夫也差人备下了,呈上来吧。”

又一批年轻侍女端来匣子,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各色药材补品。

祝东颜微微一愣。

“晏大夫人身边缺个丈夫照应,若是一时有了身孕,下人粗心躲懒,不及准备安胎药怎么办?”

那两名侍女将匣子送到祝东颜面前,齐声唱道:“婢子祝夫人喜得麟儿。”

祝东颜手中的茶盅“哐啷”一声打翻了,滚烫的茶水泼了她一裙子。

她用力咬着唇,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

阮思将匣子推开,“劳钟二爷费心了,我家大哥即日便会回来,自会好好照料大嫂。”

“还有你,”钟二爷哈哈笑道,“不急不急,我怎会忘了给晏夫人备礼?”

他命人捧来最后一只匣子,打开前,又笑道:“不知阮总镖头夫妇近日可好?”

阮思一惊,知他已将自己的底细打探清楚。

她故作镇定地笑道:“我爹娘远在桃花郡,我虽不肖不能侍奉父母,但照顾我爹娘的人总不会少的。”

“那照顾你亲舅表哥的人,恐怕不多吧?”

阮思暗自松了口气,心中好笑,柳未明和柳如松如何威胁得到她?

钟二爷转着核桃,缓缓说道:“你那表哥是个不安分的,欠得银子多了,怕是要找你爹娘去还。”

说着,侍女取出匣子里装的借据给阮思看。

借条里写着,柳如松输了赌债,欠下白银千两,落款署名是扬威镖局当家主母柳氏之侄。

阮思又急又气,追问道:“这是从何而来?”

“老夫有个朋友,在桃花郡开了间赌坊。这钱说来本不多,但江湖上多的是见钱眼开的草莽之徒。”

钟二爷阴险一笑说:“我听那朋友说,你娘最疼你表哥,这个狗皮膏药你阮家是甩不掉了。”

阮思咬着牙,狠狠攥紧拳头,拼命克制着情绪。

钟二爷又说道:“你家虽镖师众多,但你娘一个妇道人家,不小心被谁请去做客了可如何是好?”

阮思沉声道:“多谢钟二爷今日将借据送来。”

“我虽欣赏夫人有趣,但我这人最讲究礼尚往来。”钟二爷叹道,“我也想收份礼物再走。”

晏老夫人问道:“你要何物!”

阮思死死盯着他,钟二爷道:“晏夫人?要是我保管不好,这借据被道上的朋友随手捡了……”

晏老夫人拉过阮思,声音颤抖地问道:“老二媳妇,你跟奶奶说,他到底想怎么样?”

钟二爷扬声说道:“原本我想要你们晏家的铺子,但晏夫人偏要自作聪明,将铺子给封了。”

晏老夫人往后一仰,长叹道:“罢了,我晏家是守不住这份祖产了。”

她刚要命人去取地契,钟二爷又说道:“我那干儿在晏夫人那里受了气,要我帮他讨回来。”

所有人一起看向了阮思。

阮思冷笑道:“你待要如何?”

钟二爷说:“也没别的,要么晏老夫人知会一声,招呼家法伺候,要么晏家休妻,将她打成弃妇。”

“奶奶!”祝东颜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万万不可啊!”

阮思也强撑着说道:“我身为晏家媳妇,我夫君尚未罚我,钟二爷如何能越俎代庖?”

“我连县令都不曾放在眼里,更遑论你那典狱长相公。他,我随时都能捏死,你还不明白吗?”

钟二爷扔开核桃,“你娘家远在桃花郡,如今这清河县如同铁桶,你连消息都递不出去。”

“晏夫人,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一拳难敌四手。你和晏瀛洲拼上性命,未必救得出你奶奶大嫂。”

钟二爷看似一团和气,如叔伯般循循善诱道:“你挨上几十板子,受点委屈,打残了也不冤枉。”

阮思摇头道:“我何错之有?又岂会受你摆布,任你当玩物耍弄?”

钟二爷哈哈笑道:“晏夫人这般嘴硬,是想让晏老夫人今日就换上新衣吗?”

说着,他一摔杯子,屋外传来声声怒吼,听起来不少于两三百人。

晏老夫人的脸上血色全无,回头看着阮思,喃喃道:“老二媳妇,这可如何是好……”

钟二爷命人将借据撕碎扔在地上,冷笑道:“何况,这种东西,我要多少便有多少。”

阮思恨得咬牙切齿,额上青筋暴起。

“女子,还是柔顺些好。”钟二爷转头对晏老夫人笑道,“老夫人,你说呢?”

祝东颜跪地苦苦哀求。

晏老夫人面露难色,阮思走到她面前说:“奶奶,我不会认罚,休妻与否,应由夫君决定。”

钟二爷饶有兴致地笑道:“如此说来,晏夫人不想挨板子,甘愿被晏瀛洲休了么?”

阮思的眼神闪烁不定。

“要是一封放妻书,能保晏家上下周全,那我又何乐而不为?”

第24章 晏清都

“我晏家的女人,是去是留,何时轮到外人置喙了?”

门外,一个身上溅了不少血渍的男子冷笑几声,提着把滴血的刀大步走进正厅。

他身后哀嚎一片,好几名刀客被他砍伤在地。

随即,又有数十名弓箭手和刀客涌了进来,将众人团团围在中间。

“晏家大爷?”钟二爷的眼眸微眯,“你想尝尝乱刀分尸的滋味吗?”

晏清都拖着长刀立在那里,厉声道:“左右有钟二爷作陪,我晏家老小今日死在这里又何妨?”

阮思原本想着,这顿板子她是绝对不会挨的。

钟二爷步步紧逼,她反倒正中下怀。

她今日拿了这放妻书,拍拍屁股回桃花郡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何况,她已将清河县里的这滩浑水搅得更浑了。

待她这一走,晏瀛洲记恨的自然是钟家,没准还可怜她无辜被撵走,以后对阮家稍加照拂。

但她这位大伯哥偏偏这个时候冒出来。

他还跟个亡命徒似的,摆出一副要拉全家和钟二爷拼个鱼死网破的架势。

阮思心里慌了。

“大哥,”她挺身而出,挡在晏老夫人面前,“他们人多势众,我们恐怕难以应付。”

晏清都眉眼俱冷,睥了她一眼道:“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几十张劲弩长弓齐齐对着他们。

哪怕晏清都当场击毙钟二爷,她和晏老夫人等人,谁又能活着出去呢?

眼见他长刀一抡,势要提刀冲将过去,阮思赶紧劝道:“大哥且慢!”

祝东颜也惊呼出声,“相公!”

阮思忙说道:“只要钟二爷一死,厅内万箭齐发,大哥不但自身难保,也未必保得住奶奶和大嫂。”

钟二爷随手盘着核桃,笑眯眯地说:“这晏家上下,看来只有晏夫人一个明白人。”

晏清都怒目圆瞪。

“罢了,晏家大爷今日来得突然,我不曾备下礼物,不如请大爷见见血,图个吉利。”

说着,他命人押上晏家的一众奴仆。

“动手吧。”

钟二爷挥挥手,跪在前排的一名老仆立刻人头落地,血溅三尺。

那颗头颅骨碌碌地滚了一圈,被行刑的刀客一脚踹到晏老夫人脚边。

晏老夫人低呼一声,晕死过去。

阮思看到金铃儿和银瓶儿也被绑在那里,顿时心急如焚,主动说道:“够了,我和二爷做个交易。”

钟二爷和蔼地笑着点点头。

“要是我不仅挨了几十板子,还被晏家扫地出门,处境岂不更加凄凉可悲?”

“若果真如此,老夫都难免要为晏夫人掉几滴心酸泪。”

阮思说道:“你那干儿胸中那口恶气,不是就能出得更舒坦了么?”

钟二爷点头叹道:“不仅如此,老夫也觉得有趣极了。说吧,晏夫人想要什么?”

“既然是冲我来的,为难下人就没些个意思了。钟二爷,你尽管命人打我板子,把下人都放了。”

晏清都怒道:“万万不可!这条命不要也罢,断不可受这等屈辱!”

金铃儿和银瓶儿也急道:“小姐,千万不要啊!”

阮思盯着晏清都,只觉得他的形容落拓,气度刚烈粗犷,和晏瀛洲半点也不像。

“无妨。我阮思要命,不要脸。只在嘴上说说也无趣,不如我挨两板子,你就放一个人如何?”

钟二爷扫了一眼堂下跪着的晏家老小,古怪一笑说:“晏夫人少说也得挨十六十八板。”

他又看了一眼早已昏死过去的晏老夫人和旁边哭成泪人的祝东颜。

“老夫人和大夫人是主子,一人十板子来换不过分吧?”

祝东颜跪在老夫人脚边动弹不得,晏清都愤然道:“要杀便杀!休得辱我晏家脸面!”

阮思斥道:“放屁!你不要命也就算了,你奶奶你老婆呢,全都死在别人手里?”

钟二爷命人铺了层狐皮毯子,笑道:“这样,我再白送你几板,凑个四十大板,保晏家上下无恙。”

阮思远远地望了金铃儿和银瓶儿一眼,咬牙道:“钟二爷一诺千金,有何不可?”

她俩都知道,自家小姐自幼习武,身子骨比其他弱不禁风的小姐强健,但怎经得起四十大板?

晏清都握紧长刀,双眼血红,斥道:“四十大板?连寻常男人都经不住,你休要逞强!”

“我夫君司狱典,掌酷刑,我怎会不知?不过是将我打个半死,吊着口气,用草席子一卷扔出去。”

“你这女子!你不要命了!”

他看这少女柔弱苗条,恐怕不到二十板,便要一命呜呼了。

钟二爷示意阮思趴到那条名贵的狐皮毯子上。

“晏夫人如此妙人,若是不幸殒命,老夫便舍了这条狐皮毯子,将夫人尸身好生抬去扔了。”

阮思抚掌笑道:“裹着这价值千金的狐裘,怕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冷的。”

她嘴上虽然逞强,但此时无计可施,痛下决心,决意暂时舍身维护银瓶儿等人。

晏清都架起刀要往钟二爷头上砍,但旁边的刀客早已将刀架在晏老夫人和祝东颜脖子上。

“啪!”一板子落下,阮思咬紧牙关。

金铃儿和银瓶儿痛哭失声。

她恍惚回到落雪的夜,厚厚的积雪上绽开点点血花,全是银瓶儿的血。

“啪!”又是一板子落下。

阮思咬破了舌尖,连哼都没哼一声。

姚钰命人打了银瓶儿几十板子,银瓶儿一直在说,小姐,不疼,没事的。

“啪啪!”阮思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

人群中,银瓶儿的脸又远又近。

阮思看着她,突然觉得,这一世真好。

“不要再打了!”银瓶儿和金铃儿冲出人群,死死抱住行刑的壮汉。

钟二爷笑着命人停手,说道:“晏夫人你看,晏家有负于你,却还有人对你忠心耿耿。”

阮思吐出一口血沫子道:“我挨了四板子,这两人……放了。”

“妙哉妙哉!”钟二爷盘着核桃,示意左右拉下两人,“嗯,我放人,接着打吧。”

晏清都目眦欲裂,怒吼一声,飞身跃起,手中长刀朝钟二爷劈了下去。

钟二爷身旁的少年纷纷掷出香炉等物,拂尘一挥缠住他的刀,和他打斗在一处。

“这莽夫,无趣得很。”钟二爷示意下人,“少打晏夫人十板子,送晏老夫人上路吧。”

打斗中,晏清都无暇分身,惊惧之下,嘶声道:“休伤我家人!”

第25章 纤腰(加更·你好,2019)

“住手!”屋外传来一声清喝。

晏老夫人身后的刀客顿住手,窦一鸣不耐烦地推开阻拦他的人,“让开让开,官差来了。”

钟二爷眯起眼,命人先放他进来。

窦一鸣进了正厅,一看到阮思血肉模糊地趴在那里,急得差点没哭出来,“嫂子!”

阮思恍惚听到他的声音,虚弱地“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钟二爷打量着他身上的衣服,问道:“你是狱卒?你们晏大人呢,他怎么不来?”

窦一鸣捧着个镶了珍珠碎玉的匣子,挡在阮思面前,说道:“老大让我给你送份礼物来!”

钟二爷一眼认出那个匣子是他家里的,前段时间他刚赏给最得宠的妾室。

“什么?”他捏紧手中的核桃。

窦一鸣打开匣子,招呼道:“都看看都看看,价值连城的玉如意,你们平时可见不着。”

匣子里安静地卧着一支晶莹透亮的玉如意。

白玉温润,玉中带血,钟二爷一眼相中的就是那丝血痕。

“你!”钟二爷脸上的笑容出现些许裂痕,“拿近些,让老夫看仔细了。”

窦一鸣把玉如意捞出来,将匣子扔在地上一脚踢开。

“哎,钟二爷慧眼如炬,怎么会认不出你每晚伴着睡觉的宝贝玉如意?”

钟二爷的脸色骤变。

他生性多疑,怕遭强人刺杀,命人在家中布置了十几个一模一样的卧房。

每间房里都陈列着一柄玉如意,但唯有这一柄,他每晚不管去哪间房过夜都要派人取来。

窦一鸣像握柴火棍一样,握着他的玉如意,紧张地蹲下身问道:“嫂子,嫂子你怎么样了?”

阮思疼得脸色惨白,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气道:“没死,先办正事。”

他松了一口气,回头望着钟二爷,说:“你要是觉得不喜欢,我家老大再从你家里弄点别的出来。”

钟二爷咬牙切齿道:“你们晏大人再不回家,怕是要给一家老小收尸了。”

窦一鸣略一犹豫,很快挺直腰板道:“老大说了,你什么时候回家,他就什么时候回家。”

钟二爷冷笑道:“我钟家死士数百人,捉他一个晏瀛洲,还不是瓮中捉鳖么?”

“谁说只有老大一个人?”窦一鸣朗声道,“况且老大去你家跟逛菜园子似的,你冒得起这个险?”

连他放在枕边的玉如意都被人盗来了。

下次被取走的,怕会是他的脑袋吧?

“我最为赏识晏夫人,今日一聊起来便忘了时辰。晏家似乎也不打算留客,老夫就先回去好了。”

钟二爷命人撤去刀斧弓箭。

窦一鸣仍然紧紧揣着玉如意说:“我家老大最在乎嫂子,比你在乎你的破如意还要在意。”

钟二爷手中的文玩核桃咔嚓作响。

“晏大人夫妇伉俪情深,委实可喜可贺。”

众人一撤走,晏清都和祝东颜忙去照顾晏老夫人。

钟二爷回头嗤笑道:“我钟家家财万贯,那柄玉如意也没放在眼里,就赠给晏夫人好了。”

窦一鸣怒道:“谁稀罕你这劳什子玩意?你将我嫂子伤了,我就将这东西砸了。”

话音刚落,玉如意哐啷落地,裂成好几块碎片。

阮思气息微弱地说道:“豆子,招呼人送客。”

“小姐!”金铃儿和银瓶儿哭着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扶起阮思。

晏老夫人总算悠悠醒转过来,望着阮思直掉眼泪道:“冤孽啊,冤孽。”

阮思一直强撑着,目睹钟家的人全都走了,这才泄下一口气,瘫倒在银瓶儿怀里。

等她醒过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她趴在软榻上缓缓抬起眼,满室余晖中,坐着个清隽风流的男子。

那男子直直地看着她,狭长的凤眸里波涛暗涌。

最妙的是那粒泪痣,竟让那双素来冷漠的眼眸含了丝丝似有还无的情愫。

阮思心想,他真好看啊。

“夫人,饿了吗?”晏瀛洲起身要去传下人送晚膳进来。

但他刚一站起来,衣角就被拉住了。

那一端,阮思轻轻扯了一下,撇撇嘴说:“不饿。”

“好,晚点再吃。”晏瀛洲重新在她身边坐下,“乔乔,你……”

他想问“你还疼吗”,但立刻觉得多余。

晏瀛洲从来不会安慰人,换了他自己受伤,伤得再重也觉得不足挂齿。

但他看着阮思软绵绵地趴在那里,心中就觉得焦灼不定,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放在火上烤。

她……看上去像小动物一样柔软而脆弱。

他坐在软榻边缘,往外挪了挪,生怕碰到她的伤,一双手都不知该放在哪里。

阮思刚想跟他说话,但腰上传来阵阵剧痛,闷哼一声抓紧枕头。

晏瀛洲的目光紧张地落在她的腰上。

她的腰怎么那么细?他第一次认真打量女子的腰,竟觉得惊异,这把腰似乎他单手就可以握住。

阮思疼得直哼哼,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她眼珠一转,便瞥到晏瀛洲皱着眉,盯着她的背犹自出神。

“晏瀛洲,我屁股疼。”

“……打的是腰。”

钟二爷的手下这回下了黑手,专挑极为脆弱的腰椎打下去。

要真的任由他们打完,阮思不死也得从此残废了。

晏瀛洲眸里泛起一股寒意,杀机毕现。

阮思疼得龇牙咧嘴,哪里会注意到这些?

她先是一愣,随即假哭道:“晏瀛洲!我不管,他们打的哪里是我的屁股,分明是你的脸!”

他家夫人攥紧拳头,义愤填膺地这样一说,他便点头道:“记下了。”

阮思哼哼唧唧的,扔开枕头,爬到晏瀛洲腿上趴着。

晏瀛洲愣了愣,只觉得膝上微微一沉,又软又暖,要是抱在怀里一定舒服得很。

阮思今日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父母师兄全都不在身边,就只好找她家夫君来撒娇。

她满足地往他怀里钻了钻,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晏瀛洲刚回来时,见阮思疼晕过去,心中自责不已,责怪自己回来晚了让她受罪。

他想着,是他对不住阮思,阮思如何责罚他,哪怕让他去挨板子,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应下。

但他没想到,他家夫人一醒过来,就裹着薄毯一蠕一蠕地蹭到他腿上来了。

晏瀛洲的心软了又软,不知该如何待她才好。

他的声音也放缓了几分,答道:“钟二爷从钟家正门进去时,我就从他家正门出来了。”

阮思想了想,噗嗤一笑说:“他就没留你吃个饭么?”

“他想留,”晏瀛洲的眸色一冷,“也要留得住才行。”

阮思打了个哈欠,说道:“我家夫君不好惹,豆子今日都说了,我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晏瀛洲说:“不过,有一件事,你一定还不知道。”

“哦?”

“荀夫人出事了。”

第26章 五石散

今日,姚钰临走前,以答谢宴为名,在迎客楼宴请荀县令夫妇。

荀氏夫妇向来爱占小便宜,得了这种机会自然放开肚皮胡吃海喝。

姚钰叫了好几坛酒,荀夫人吃得高兴,不听荀县令劝,一个人咕隆咕隆喝了好几杯下肚。

席间,荀夫人喝醉了,吵着要去茅房一趟。

荀县令只得由她去了,自己留在雅间,接着陪姚钰吃饭聊天。

但他等了很久,不见荀夫人回来,放心不下准备去找。

荀县令和姚钰刚走到门口,楼上的雅间里便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接着,楼上响起慌乱的脚步声。

一名女子惊叫着“你别过来”,慌不择路地跑下楼来。

荀县令赶到楼梯口,和那女子撞了个满怀,一看竟是自己的夫人。

荀夫人脸色酡红,衣衫不整,脂粉揩了一脸,身上的钗环也掉了大半。

偏生有个不长眼的,在后面惊呼道:“原来是县令夫人啊!”

荀县令一抬头,只见楼上的雅间里走出个醉态毕现的公子哥。

那贾善瞪着眼到处找人,呵斥道:“你们几个!看到刚才送上门的那小婆娘没有?”

荀县令大为火光,连姚钰都没知会,搀着夫人火烧屁股地走了。

晏瀛洲说完,阮思听得目瞪口呆。

绿了,荀县令绿了?

阮思咂嘴道:“那他还不恨死贾善啊?”

但她转念一想,荀县令胆小怕事,任由贾善作威作福,这回又怎么敢记恨这活祖宗呢?

晏瀛洲淡淡说道:“还有件事,我需得提前同你说一声。”

阮思以为又有八卦消息,立刻来了精神,催促道:“快说啊。”

“乔乔,”晏瀛洲的神情渐冷,“钟二爷设法买下些上面截获的五石散,想运到清河县来。”

阮思听说过,京城里有不少世家子弟服食成瘾,导致精神萎靡不振,身体日趋虚弱。

后来,有几位大官的公子吃出了人命,京中严令禁止再售五石散。

各州郡也接到禁令,纷纷将五石散收拢焚毁,不准百姓效仿京中风气服食此物。

晏瀛洲截获消息,得知钟二爷神通广大,运了一批五石散来,准备在清河县暗中售卖。

阮思突然想起了什么,气得直咬牙,“难怪他盯上了晏家的铺子。”

晏瀛洲冷冷道:“他想多了。”

阮思愤愤不平地说:“夫君你绝不可放任他继续逍遥法外。”

不然,她这几板子白挨了?

晏瀛洲点头道:“我和陈烨已商议好,待那批货运到清河县境内,就上山剿一波匪。”

阮思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万一,啸山虎的人没来截货呢?”

晏瀛洲低笑一声,说道:“那天必然会有人打劫的。”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她喜欢听他低笑出声。

阮思双眼一亮,抢着说道:“我知道了,没有山贼,也要制造山贼嘛!夫君,算我一个!”

但她的兴奋劲还没持续多久,很快垂下头嘀咕道:“荀县令怎么会批准……”

“夫人错了,”晏瀛洲说,“荀县令不仅准了,还给我们下了道死命令。”

“什么命令啊?”

晏瀛洲似笑非笑地说:“劫持货物的山贼,最后必须逃进贾家的院子里。”

阮思的心微微一揪,叹气道:“没想到荀县令除了爱钱,还很爱他家夫人。”

晏瀛洲替她掖好被角,将她小心地裹在毯子里。

“钟二爷的势力盘根错节,的确不好对付,好在姚钰届时会亲率赤流县的衙役来支援我们。”

赤流县毗邻清河县,山贼为祸两县也非一日两日了。

姚钰说,他想尽快剿贼立功,以免在赤流县站不稳脚跟,所以要晏瀛洲分他些功劳。

晏瀛洲并不在意,和陈烨商量后,迅速与姚钰结盟。

阮思听了,心里更觉得不妙。

姚钰前世因剿贼有功,在赤流县颇受爱戴,后来步步高升,也离不开这份履历。

但她最清楚姚钰的心性,生怕晏瀛洲遭了他的道。

她该怎么开口呢,告诉晏瀛洲说,她梦到姚钰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想来想去,阮思小声道:“你千万当心。”

晏瀛洲点点头,说:“乔乔,你一定要尽快好起来,我还有件事想拜托你帮忙。”

“何事?”

“我算过车队脚程,端午节前后就到清河县境内。”

晏瀛洲略显犹豫,但还是说道:“端午节当日,你能否设法绊住钟二爷,让他留在城里?”

阮思想了想,说道:“办法不是没有,不过你再给我几日。”

说着,她慢慢从晏瀛洲身上爬开,往回蠕了蠕,趴回枕头上说:“我要睡了。”

晏瀛洲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

“帮我吹下灯,谢谢。”

她将脸埋在枕头里,只听晏瀛洲低笑道:“吹了灯,我如何看得见你?”

“看不见,我怕你不见了,就只得上来拥着你。”

阮思急忙回头道:“晏瀛洲,我、我屁股都被打烂了……”

晏瀛洲的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弧度,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我看过了,还好。”

她臊得一晚上没有理他,后来才知道是晏瀛洲亲自给她上的药。

阮思休养数日,勉强可以下床走动了。

银瓶儿拦不住封绍宇,他气哼哼地往晏家后院来了。

金铃儿忙放下帘,阮思趴在软榻上,隔着帘见他摔门闯了进来。

“大当家的!你老人家好点没?”

阮思没好气地说:“我老人家还没入土呢。”

封绍宇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的茶壶杯子嗡嗡作响。

银瓶儿嗔道:“这是晏家的东西,你在这里瞎扯什么威风?有本事上钟家闹去。”

封绍宇被她说得面上一讪,很快又怒气冲冲地低吼起来。

“姑娘你倒是评评理,我疯子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那姓钟的破落户实在太过分了!他打的哪是我们大当家的屁股?”

金铃儿忍不住去推他,“得了得了,在小姐面前满嘴胡话的算什么?”

封绍宇不服道:“我说的不对吗?他打的分明是我们青龙……青龙……”

他一时想不起阮思改的名字,挠着后脑勺皱眉想了半天。

银瓶儿和金铃儿望着他,又好气又好笑。

他终于一拍大腿道:“打的明明是我们青龙行善积德兴趣会的脸面!”

阮思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

她当日起了促狭的心思,随口提了一嘴,这目不识丁的糙汉竟全都记下了。

阮思笑了笑,命金铃儿去沏茶。

“疯子,我有件事想交代你去办,你仔细听好了。”

封绍宇忙收起刚才的怒火,竖起耳朵认真听着。

“交代兄弟们,把县里每家每户的家底都摸熟了,就连他家老母鸡刚抱了几只小鸡都弄清楚。”

封绍宇愣了一下,问道:“大当家的,我们要重操旧业了?”

“操个鬼啊。”阮思接着说道,“还有你,这几天好好练拳,务必给我把入门拳法练熟了。”

封绍宇为难地说:“我每天都练着呢,但没人盯着,练对了练错了也不晓得。”

银瓶儿说笑道:“那你就寻面大铜镜对着练去。”

他望了眼屋里的梳妆镜,点头道:“姑娘,劳烦你将那面镜子包好,借我抬回去用几天。”

“不必了,”阮思忍笑道,“我替你寻了个好师父。”

第27章 愿者上钩

阮思早已和晏清都商议过了,命金铃儿带封绍宇去见他。

银瓶儿有些担忧,说道:“小姐,我看那位晏大爷粗豪冲动,疯子与他脾气相近,怕是……”

……疯起来谁也拉不住谁。

“无妨,我夫君那位大哥的武功路数大开大合,正适合疯子那种不要命的去练。”

她只希望,这一个多月下来,封绍宇能小有所成,至少招架得了寻常武夫。

阮思望着院子里的花草,发了一会儿呆,对银瓶儿笑道:“为我挑件衣裳,我去看看荀夫人。”

自从荀夫人出事后,她就一直闭门不出,连县衙里的人都很少见到她。

阮思命银瓶儿上街称了些瓜子花生,捡了只捧盒装好,一并带上来拜访荀夫人。

荀县令刚回家,见是阮思来了,唉声叹气道:“我夫人与你素来要好,你进去陪她坐坐,莫惹她难过。”

“我晓得,”阮思点头道,“我尽拣些高兴的事说给姐姐听。”

荀县令回房换衣服去了,丫鬟打起帘迎阮思进屋。

阮思扶着银瓶儿的手,刚走进那间屋子去,便听到一阵噼噼剥剥的脆响。

屋内光线昏暗,门窗都用帘子封严了。

她缓缓在椅子上坐下,隐约闻到一股怪味,眼睛半晌才适应室内的昏暗。

只见荀夫人蓬头垢面地坐在上首,精神涣散得好似随时都会睡着,但手里的瓜子却一直没断过。

她一面打着瞌睡,一面飞快地磕着瓜子。

那张苍白干裂的唇里,不时噼啪吐出几块瓜子皮,吐得不够远的便沾在她的裙子上。

阮思从未见过荀夫人如此邋遢。

“妹妹,你来啦。”荀夫人终于跟她打了个招呼。

阮思示意银瓶儿将捧盒送上去,笑道:“姐姐尝尝看,这是今日新炒的瓜子。”

荀夫人“嗯”了一声,抓了一把瓜子捧在手里,继续噼噼剥剥地磕着。

阮思也不觉得尴尬,笑道:“再过个把月就是端午了,也不知道这边可有什么特别的风俗?”

“穷乡僻壤,”荀夫人边吃边说道,“能有什么好的?还不是各家关起门,回去吃粽子喝雄黄酒。”

见她多少肯说几句话,阮思心中稍安,笑道:“难得遇上节庆,要是有些好玩的就好了。”

银瓶儿也笑道:“在桃花郡的时候,每年都有划龙舟舞狮,小姐去往年热闹惯了吧?”

“我今年刚嫁过来,也找不到个玩处,”阮思说,“幸好和姐姐投缘,今年一起热闹一下可好?”

荀夫人是个爱热闹的,但前几天丢了脸面,现在怕见人得很。

听阮思这样说,她原有些跃跃欲试,但又犹豫道:“罢了,我这糟心模样,哪见得了人?”

“姐姐说的哪里话?”

阮思给银瓶儿递了个眼神,她立刻会意道:“我家小姐特意置办了好些胭脂水粉想送给夫人呢。”

饶是心情郁结,荀夫人拿惯了好处,一听有便宜可占,仍然忍不住看了过来。

“我想着,端午节要是有个什么庆典,我们姐妹俩好好打扮一番,亲亲热热地去逛街岂不很好?”

荀夫人的神色一黯,摇头道:“这种穷地方能有什么玩的?”

“要是没有,我们自己办一个如何?”阮思趁热打铁道,“我有个主意,姐姐且听听看。”

她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说是想趁着过节,在县城里摆了擂台,邀百姓一同押宝逗乐。

荀夫人磕完手中的瓜子,拍了拍衣服,道:“摆擂台得花不少银子吧?”

阮思笑道:“我娘家给的梯己倒也还够,只要能过得热闹欢腾些,出几两银子算什么?”

荀夫人似是来了兴趣,但目光闪烁不定,“我家老爷为官清廉,家里可不如你宽裕。”

银瓶儿心中好笑,劝道:“夫人放心,我家小姐还怕您跟她抢,不让她好好招待您呢。”

阮思也说:“是啊,我初来乍到,百姓都不认识我,摆个擂台还不是跟摆地摊一样无人理睬?”

“但只要有荀夫人和荀大人坐镇,当个贵客与我压场子,旁人自然拥上来抢着沾福气。”

荀夫人原本也耐不住冷清,这几日出门出得少了自己难受得慌。

她一想到酒楼受辱,虽没让贾善得逞,但面子一应没了,又怕抛头露面遭人耻笑。

阮思看出了她的顾虑,劝道:“我看啊,姐姐不仅要去,还要风光体面地去。”

“荀县令是一方父母官,姐姐身为县令夫人,哪会失了主母风范,让那些眼瞎的看低了去?”

荀夫人扔开瓜子,似在犹豫。

“姐姐你想,擂台上尽是些男人斗来斗去,取悦我们女人,女人同样拿男人当个乐子看。”

“好,等老爷来了,我同他说一声。”

荀夫人拍掉裙子上最后一片瓜子皮,脸色比早些时候好了很多。

荀县令见他夫人又开始说笑,心中自然欣慰,荀夫人说什么他都一并笑眯眯地应着。

他亲自问了阮思,得知她要设下数重关卡做赌局,将赢来的银子分四成给他,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弟妹客气了,我怎么好意思拿?”荀县令搓手道,“交给我夫人就好。”

距离端午还有不到一个月。

晏瀛洲和她约定的日子也近了。

阮思吩咐下去,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命人在县里大肆宣扬端午擂台的事。

晏家铺子前方的空地上,很快有人搭起高高的台子。

那条路人来人往,不少临街铺面的掌柜伙计都揣着手,站在门口等着看热闹。

“听说啊,这回还要设赌局,一个铜板也收,一两银子也收,凡是赢了都加倍奉还。”

“我说这靠得住吗,谁来坐庄啊?莫要卷了银子调头就跑。”

“想什么呢,据说荀县令和他那个厉害老婆也要来,管他谁搭的台子,到头来跑得掉吗?”

……

清河县难得有件热闹事。

街里街坊早就传遍了,个个掰着指头数日子,伸长脖子等着过端午。

阮思又赔钱又赔人,张罗着要在县里摆擂台,她手下那几个汉子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封绍宇领人来帮工时,叼着根木钉回头问她说:“大当家的,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阮思绕着台子巡视了一圈,微笑道:“愿者上钩。”

“姜太公啊,我听我老娘说过故事的。”封绍宇仍然一脸困惑,“但你搭台子哪能钓得到鱼?”

“鱼儿不咬钩,我就让他不得不咬。”

第28章 呈祥记

不出一日,好事之徒就打听到了,原来设擂台的是晏家新进门的二少奶奶。

众人虽不知她名姓,但一提起晏二夫人,谁都知道她是被贾善拦了花轿的外乡娘子。

人人津津乐道,夸她不好惹,让贾大善人都吃了瘪,当街摔了个大马趴。

这晏家二少奶奶不仅给众人添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如今还要自掏腰包摆擂台给大家伙添乐子。

不少人都纷纷猜测,莫不是被那冷阎罗给欺负傻了吧?

外面的风言风语,阮思偶尔也听了一嘴,但她全当耳旁风一笑置之。

晏瀛洲也忍不住问她说:“你虽将消息放出去了,如何能保证钟二爷会上钩?”

阮思研了墨,提起笔,笑道:“我这才播下粒火种,火势还不够盛呢,我这便要添些柴火。”

“嗯。”

晏瀛洲不再追问,看向她面前铺开的宣纸,低笑道:“你要练字?”

阮思摇头道:“有什么好练的,看得懂不就行了。我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去院子里练剑。”

书房内窗户洞开,让进一屋明媚的春光。

晏瀛洲站在阮思身后,抬头看了眼窗外的景致,笑道:“那便是作画?”

“我是个粗人。”阮思提笔蘸饱了墨,“那些不痒不痛的风雅之事,我竟一件都没兴趣。”

晏瀛洲淡淡地说:“我家夫人不喜欢的,皆是无趣得紧的。”

阮思想了半天,又将笔搁在一旁,问他说:“你那边都安排妥当了么?”

“夫人放心。”晏瀛洲知她说的是剿匪的事,“那天我可能要晚些回来,你们不必等我。”

明知晏瀛洲要做的事凶险万分,阮思却也说不出什么情意绵绵的体己话来。

她“哦”了一声,说:“那我吩咐厨娘给你扔几个粽子在蒸笼里。”

晏瀛洲眼里含了丝笑,问道:“夫人那头呢,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阮思毫不客气地点头道:“你去帮我跟你大哥说一声,到时候还得劳烦他替我打几场。”

“嗯,还有呢?”

阮思又说道:“把豆子借我用用,他在场,别人就会以为你没离开县衙。”

“夫人说得是。”

阮思说完后,又盯着宣纸发呆。

晏瀛洲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她说句旁的,只好低声问道:“夫人可还有别的话与我说?”

“没了,你出去吧。”阮思答得干脆利落。

晏瀛洲的脸色微微一沉。

但他还没转身,阮思立刻叫住了他,“夫君你来,帮我取个名字。”

“什么名字?”他压下语气里那丝松动。

阮思解释道:“我打算利用晏家的铺面开间铺子,正想着该给这铺子取个什么名字。”

要逼这条大鱼上钩,自然要去动他的利益。

一旦铺子开张,晏家的铺面被占了,钟二爷的五石散生意就没那么好的地段去做了。

何况,他一定以为晏家不敢再跟他作对,阮思却公然抢他看上的铺面,以他的气性如何忍得了?

晏瀛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叹道:“乔乔,这是步险棋。”

“无妨。”

重生后,她最大的冒险就是嫁给晏瀛洲。

她上一步没走错,这一步如何艰险,她也要放手落子。

阮思提笔思来想去,笔尖的墨水汇聚成珠,滴答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哎,又得换张纸了。”她赌气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你不会嫌我败家吧?”

晏瀛洲低笑道:“那又如何?我家夫人可是旺夫命。”

“我八字硬……”

阮思原想谦虚一番,突然觉得不对,生生把“克夫”两个字咽下去。

晏瀛洲从身后轻轻拥着阮思,低语道:“夫人,我发现我似乎有点离不了你了,怎么办?”

阮思被他的气息包裹其中,顿时后背一僵,讪笑道:“我能帮你的也不多。”

晏瀛洲察觉到她的不适,松开她,改作单手扶着桌沿。

阮思微微有些尴尬,但心中也不免觉得庆幸。

前世她一颗心全都放在姚钰身上,掏出十二分的心去爱他,却落得个惨被抛弃的下场。

这辈子她学乖了,她是她,晏瀛洲是晏瀛洲。

晏瀛洲待她好,她就待晏瀛洲好。

但她至多付出三分真心,剩下七分她自己明明白白地揣着。

“对了,铺子的名字……”

晏瀛洲皱眉道:“你要做什么生意?”

阮思笑道:“我家是开镖局的,做的是出力跑腿的生意,旁的我也不会,只能照葫芦画瓢。”

县里多是普通百姓,也没什么大宗生意,换了扬威镖局也未必有生意可做。

晏瀛洲也没劝阻,知她定然有自己的打算。

阮思提起笔,重新蘸了墨汁,挥毫写了三个字“呈祥记”。

她的字迹潦草恣意,不似其他女子的字体纤细秀丽。

阮思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寻个字迹工整的重新誊了,拿给木匠照着做块匾额。”

“不必,”晏瀛洲低笑道,“我家夫人写得一手飘逸的草书。”

“我练的是行楷……”阮思的声音细如蚊声。

晏瀛洲低笑一声,问道:“‘龙凤呈祥’的那个呈祥?”

阮思摇头道:“不,前途凶险,惟愿我夫君‘遇事呈祥’。”

晏瀛洲愣了愣,没有听到阮思暗自嘀咕道:“还有我也是,大吉大利,逢凶化吉……”

端午那天很快来了。

擂台前一早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护栏上用大红绸子扎的花都被挤得皱巴巴的。

阮思命人收拾出看台,随荀县令夫妇坐在一旁聊着天。

金铃儿今日换了身利落的短打,躲在银瓶儿身后往外张望,喃喃道:“我这个样子难不难看?”

银瓶儿噗嗤一笑,安慰她说:“放心吧,你那陈大哥今日当值,不会来的。”

金铃儿俏脸一红便要来撕她的嘴,“你个坏心眼的尽胡说,成日惯会拿我取笑。”

两个丫鬟在旁边拌嘴,阮思笑着听了几句,对荀县令说:“待会就麻烦荀大人宣布开场了。”

“好说好说。”荀县令难得拿出官威,往那一坐通体气派十足。

台下,拥挤的人群中突然被推搡出一条道来。

几名美貌侍女抬了把大圈椅放在看台正中央,又铺了一层大红毡垫上去。

“让开,钟二爷来了。”

好几名少年抬着一顶软轿,快步走到看台边落下轿子。

轿子里的老者扶着一名少年,缓缓走下来,冷笑道:“好巧,苟大人也在啊。”

第29章 问不倒

荀县令面露尴尬道:“二爷,下官姓‘荀’,不是‘苟’……”

钟二爷坐下来,问身后的侍女说:“怪了,老夫怎么记得,一个艹头一个旬字,念的是苟啊?”

几名少女咯咯轻笑。

他又转身对荀县令笑道:“难道我记错了吗,狗县令?”

“哪里哪里,”荀县令双股战战,“钟二爷说念‘苟’,那就是念‘苟’。”

钟二爷看着阮思,却仍然对他说道:“你这狗官记错了字,是不是该罚啊?”

荀县令黑着脸,欲哭无泪道:“该!活该领罚。”

“这就对了,”钟二爷问阮思说,“晏夫人,你说我们罚他叫几声如何?”

荀氏夫妇双双看了过来。

阮思将这个烫手的山芋重新扔回给钟二爷。

“荀大人乃一方父母官,虽平日待人亲和惯了,但我不如钟二爷与荀大人相熟,不敢乱开玩笑。”

钟二爷叹道:“可惜了,晏夫人如此妙人,今日竟也俗气起来。”

阮思对荀县令颔首道:“时辰差不多了,荀大人,我们这便开始吧?”

荀县令松了一口气,起身走到台上的花鼓前,拾起鼓槌用力一敲。

“端午大典开始。”

窦一鸣翻身上台,笑吟吟地说道:“诸位,今日共设了三关,每关皆可押宝下注,一比二来赔。”

他一来就将众人最关心的说了,台下的人群沸腾起来,纷纷催促不已。

“大家听我说,今日共有‘三不倒’,第一轮嘛,就叫‘问不倒’。先请这一轮的主角登场。”

众人翘首以盼,只见好几条汉子红着脸上了台。

窦一鸣带头鼓掌,笑道:“咱们这几个兄弟生在清河县,长在清河县,对每户人家都熟悉得很。”

“谁要听这些,快说规则!”台下有人不耐烦地催促道。

他赶紧解释说,只要付一个铜板,就能向台上的人问一个问题。

如果台上的人答不出来,那晏家就出两个铜板来赔,台下人人皆可参与,尽管提问就是了。

“不过,”窦一鸣笑道,“兄弟们只答些琐碎小事,什么谁被戴了绿帽子的,问了也不好意思答。”

台下众人哄笑不已。

窦一鸣又说道:“今日大过节的,大家拣些高兴的问,就当讨个吉利,不要问些旁的伤了和气。”

围观的几千人里,明显有人松了一口气,“对对对,本该如此!”

他回头望了阮思一眼,阮思示意银瓶儿捧出个托盘。

托盘里放着几只明晃晃的金元宝,晃得众人眼睛都直了。

窦一鸣笑眯眯地指着那几只金元宝道:“看见没,晏家二少奶奶那头短不了赌金。”

台下观众谁还耐得住性子,一拥而上挤到台前来。

“各位各位,一个一个来!只管将铜板交给我,问完你的问题,是对是错大家都明白,抵不了赖的。”

窦一鸣取了个托盘,沿着台前收铜板。

第一个被收走铜板的大汉乐开了花,拍着肚皮说:“听好了,我给你们出个难度大点的。”

他指着人群中的一个瘸腿老头道:“汪老拐家里的老母鸡,上个月抱了几只小鸡?”

台上几人回头朝阮思竖起大拇指,大当家果然料事如神。

“这有什么难的?听好了,五只!”

看客们纷纷问老瘸子说:“汪老拐,他说对了吗,可别是瞎蒙我们的。”

老头只好点头道:“错不了。”

众人一片唏嘘,那大汉抹了把汗道:“瞎猫撞上死耗子了,后面的可得出难题了。”

大家都抢着花钱提问,窦一鸣忙前忙后地收铜板,不多时就收起一堆小山来。

提的问题也千奇百怪——

问“李家三媳妇和宋家大嫂子是怎么结下梁子的?”

答:“李家三媳妇背地里说,宋家大嫂生的小子瘦得跟猴一样,肯定不好养,被宋家人听了去了。”

问:“朱老爷子年轻时候的诨号叫什么?”

答:“炮仗嘴,处处跟人吵嘴,一顿连环炮噼里啪啦没个完。”

问:“赵老五经常扎的大汗巾子是什么颜色的?”

答:“绿底红花的,他扯回来给媳妇做背面,他媳妇嫌土气,非给他裁成好几十条汗巾。”

众人哈哈大笑,非要按着赵老五剥了裤子,扯出他的汗巾来看个清楚。

赵老五惨叫着要躲,裤腰子被人一扯,险些没连带着底裤翻出来。

他死死提着裤子,哀嚎道:“说对了还不行吗,我一个老爷们的裤子有什么好扒的?”

眼尖的瞅到他裤腰里露出的一角汗巾,这才摊手道:“散了散了,这回又没难倒他们。”

众人兴致高涨,问的问题却渐渐跑偏了,什么粗的俗的都有人问。

阮思给窦一鸣使了个眼色。

窦一鸣收起托盘,笑道:“这个‘问不倒’,大家可服气?”

台下有人起哄:“再来再来,我就不信这几个臭小子什么都知道!”

“就是,别挡了我们发财的路子,再来几局有什么玩不起的?”

他苦笑道:“时间不早了,还有别的局来赌,赢一两个铜子也没多大意思,大家说是不是?”

台下这才稍微安静些。

“要是由着你们再问下去,哪家扒灰哪家出墙,一秃噜嘴说出来没准还得当场打起来不是。”

窦一鸣生了张娃娃脸,笑起来眼睛眯成缝,露出一口大白牙,特别讨人喜欢。

见他都这样说了,众人捧腹大笑一阵,便兴致勃勃地听着他讲。

“我们青龙行善积德兴趣会的兄弟都是些问不倒的,大家日后有个烦心事,不如来跟兄弟说。”

他恰到好处地宣传了一番,怕扫了兴,赶紧说道:“我们第二项嘛,就是‘追不到’。”

“咋些个,还要在擂台上赛跑不成?”

众人都被勾起兴趣,窦一鸣卖了个关子,回头笑道:“有请晏家二少奶奶。”

钟二爷歪在椅子里,阴阳怪气地笑道:“哦?晏夫人这回想玩真的了?老夫拭目以待。”

阮思微微一笑,款款走到台前。

所有人都知道她被贾善拦过轿子,但很少有人见过她的模样。

如今一看,晏瀛洲的老婆果然明艳动人,跟那枝头的桃花一样,灼灼的,惹眼得很。

她今日穿了一身荼白散花纱衣,挽了个坠马髻,耳边松松地垂下几缕青丝。

“啧啧,”台下有妇人叹道,“旁人穿身白跟披麻戴孝一样,她穿怎的就跟仙女似的?”

还有不少男人看直了眼,“难怪贾善要拦她轿子,这多看一眼都跟抢来的一样,稀罕得很啊。”

窦一鸣听了,自豪地笑道:“这一轮,我家嫂子就要跟你们比一比轻功。”

第30章 追不到

台下众人一听,顿时炸开了锅。

“真有那么好的事,让我们在这个天仙似的小娘子身后撒开脚丫子去追?”

“你敢啊?我可不敢去,让那冷阎罗知道了还不把你腿打断?”

泼辣些的妇人揪着自家男人耳朵骂道:“得了吧你呐,追三条腿的兔子都追不上呢!”

银瓶儿带人在台前摆出一张香案,捧出香炉插了一支线香。

“诸位,请看那边。”

众人随阮思看向街道另一端,那边好几里地皆是卖小吃的,本地人都熟悉得很。

很快有人在小吃街上洒了一层厚厚的煤灰。

窦一鸣翻身下台,踩了一脚煤灰,又回到台上抬起脚底给众人看。

“大家看好了,只要脚沾了地,立马就得沾一鞋子的灰回来,这可抵赖不得。”

台下有人问道:“怪了,又要比谁跑得快,又不准脚着地,那还能怎么玩?”

“飞檐走壁。”阮思笑道,“今日比的是轻功,又要快又要稳。”

窦一鸣指着小吃街尽头说道:“那边有家卖酒酿丸子的还开着呢,起点在这,终点就在那。”

第二轮的规则就是,从线香点燃那一刻算起,比试者脚不沾地,去买一碗酒酿丸子来。

比试者端着丸子重新回到擂台上时,才能掐断线香,期间一滴汤水都不能洒。

台下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啥?这不是为难人吗?”

“汤汤水水的,用广口碗平白端着都会不慎洒了,跑起来谁还控制得了?”

有人带头起哄道:“莫不是晏家二夫人不想给银子,要找借口让大家伙知难而退?”

银瓶儿将那盘金元宝端过来,阮思随手取了一只,押在香案上说:“我押我自己。”

下面的人顾不得抱怨,全都直勾勾地盯着那锭金子。

窦一鸣问道:“有人要来挑战我嫂子吗?”

台下跳出个年轻男人,模样猴精猴精的,怪笑着问道:“只要脚不沾地就行了吗?”

见窦一鸣点了头,他立刻冲出人群,牵来一辆破破烂烂的驴车。

“我这驴子跑得可不比女人慢。”

此话一出,众人都哈哈大笑,等着看阮思要怎样收场。

阮思淡定地笑道:“可。”

那赶驴车的男人见她没羞红了脸,反倒觉得无趣,摸出几个铜板说:“我就押这些。”

旁人哄笑道:“你个没出息的东西,明明稳赢,怎的不多押几块银子?”

“就是啊,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娘子能会什么武功,还不是专门出来唬人的?”

驴车汉子大声道:“我就剩这点家底了,你们倒是押我啊,赢了的银子咱们一起分。”

有个黑脸矮子一把抢过汪老拐的拐杖说:“喂,你们谁再弄只拐杖借我用用?”

窦一鸣笑道:“你双手拄着杖,哪还有手端酒酿丸子?”

那人愣了一下,觍着脸道:“我用嘴叼着不成吗?”

看台上,钟二爷对他身边的美少年说:“去,陪晏夫人热闹热闹。”

那少年行了一礼,从怀里掏出好几块银子押在香案上,“算我一个。”

阮思回头睨了他一眼,钟二爷遥遥举杯道:“老夫以茶代酒,先祝晏夫人旗开得胜。”

她不动声色地站到台前,和几人并肩站到一起。

“依老夫拙见,你们各自分开跑没个看头,不如多端几只香炉来,一起出发岂不更刺激?”

荀县令抹了把汗道:“听到没,还不快照做。”

等一切准备就绪,银瓶儿领人一起点燃四支线香。

驴子嘶鸣着撒开蹄子跑了起来,矮子腋下夹着拐杖,蜷起腿吊在半空中,也奋力往前挪。

阮思和那少年的身影已落在几丈开外。

一白一青,快如闪电,几个纵跃已飞掠到街旁瓦肆上。

人群中不时爆发出阵阵惊叹。

“噢哟,晏家二少奶奶还真是个仙女。”

“人呢人呢?怎么眨个眼就不见了?”

“那边呢,”有眼尖的指着匾额旁的一抹白影道,“晏家铺子盖着红布的匾额后头。”

阮思在匾额旁引足了目光,这才飞身跃开,去追暂时领先的那名少年。

下面的驴车在煤灰上艰难地跑着,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那夹着双拐的从旁边过,忍不住回头笑道:“哥们你这车快散架了吧?”

赶驴车的没好气道:“去去去,你在这装什么瘸子?”

两人拌嘴间,阮思和那少年已各端了一碗酒酿丸子,踩着屋顶围墙往回赶去。

窦一鸣看得瞪大双眼,“瓶儿姐姐,原来我嫂子的轻功那么好啊。”

银瓶儿抿唇笑道:“我家小姐自幼学的就是这些保命的功夫。”

窦一鸣咂嘴道:“好本事,改天一定要让嫂子指点我……咦,她怎么又往那边去了?”

阮思明明领先那少年好几丈,但她偏偏折身落到刚才的匾额上。

匾额上的大红绸子被风微微吹起。

她衣袂翩跹地立在匾额旁,一袭白衣柔软如云,引得所有人仰头看去。

“欸?这里什么时候要新开家店不成?”

“我瞅着好像写着个什么‘记’,这是谁家的铺面啊?”

众人刚说了几嘴,便有人惊呼道:“快看!钟二爷家的少年要赢了!”

那少年从屋顶上飞身而下,像飞鸟一样,急促地朝擂台俯冲而去。

“这这这!”窦一鸣惊得合不拢嘴,“嫂子,快啊!”

说时迟,那时快。

少年刚落到擂台上时,阮思抢先一步掠过他身侧,第一个掐断了线香。

那少年愣了片刻,匆匆掐断另一支线香。

众人又看另外两人,那夹着双拐的叼着碗,摇摇晃晃地往回挪。

赶驴车的端着碗拼命催那驴子,但驴子倔脾气突然上来了死活不肯走。

拄双拐的经过他身边,一时得意,张嘴大笑起来。

嘴里叼的那只碗便哐啷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盛的丸子洒了一地。

他惊叫一声,瘫坐在地,那赶驴车的笑得前仰后合。

驴子被他的笑声一惊,撒开蹄子拼命往回跑,一路横冲直撞,吓得他捂紧怀里的碗。

“好家伙,你慢点啊别跑那么快,要洒出来了……”

驴子哪里肯听他的,咚的一声绊在石坎上,那辆破驴车也被撞散了架。

赶驴车的四脚朝天地摔到一旁,手里的酒酿丸子泼了那驴子一身。

“好了,”钟二爷说道,“将那两支香取来比一比短长,看看晏夫人和我家下人谁更了不得。”

他语带嘲讽,窦一鸣哼了一声,说道:“不用比了!我家嫂子先回来的。”

钟二爷却摇头道:“万一晏夫人那支香埋得浅,我家下人那支埋得深,岂不亏得很?”

众人伸长脖子去看,两支香仅有毫厘之差,隔得远些看上去竟像一样长。

“县令大人,不妨由你亲自去看看。”

荀县令只得点头应了,颤颤巍巍地走上前,俯身去查看两支香的长度。

隔了半晌,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本官眼拙,看着就跟没差一样,要不这局算平局?”

钟二爷冷笑道:“荀大人明察秋毫,何时眼拙过?”

他只得硬着头皮将脑袋往香炉边去凑。

一阵风过,香炉里的灰被带起不少,荀县令吸进一口灰,忍不住朝着香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阿嚏!”

下一瞬,香断了。

第31章 打不倒(加更)

断的是少年那只香炉里的线香。

窦一鸣欢欣鼓舞地宣布道:“还是嫂子技高一筹。另一支香多烧了片刻,上面那段风一吹就断了。”

钟二爷拍了几下巴掌,冷笑道:“县令大人平易近人惯了,当真宛如春风拂面。”

“不敢不敢。”荀县令讪讪地坐了回去。

台下众人啧啧称奇,催促窦一鸣宣布下一轮比试的内容。

“咳,”窦一鸣精神抖擞地说,“这第三轮嘛,叫作‘打不倒’。我们出三个人,每人打三局。”

“总共九局,大家每一局都可以下注。想挑战他们的自己上台就好,赢了重重有赏,输了无关紧要。”

金铃儿、封绍宇和晏清都依次走上台来。

下面的人纷纷来了兴致,交头接耳地议论开了。

“那小妮子细胳膊细腿的,生的跟个瓷娃娃一样,不会一碰就碎了吧?”

“奇怪,那不是疯子吗?那家伙,一个不要命的莽夫罢了,他会什么功夫?”

“哎你们看,最后头那位不是晏家大爷吗?他不会比他那阎罗弟弟更不好对付吧?”

……

听着台下的议论声,阮思别过脸,对荀夫人笑道:“我命人准备了冰镇酸梅汤,姐姐可吃得冰?”

“这种天气,加点冰块消暑最好。我家老爷也爱吃冰的。”

阮思命银瓶儿盛了几碗酸梅汤送来,每碗里面都加了些许冰块。

钟二爷只捧着茶盅喝茶,皮笑肉不笑地说:“晏夫人,女子体质阴寒,还是少饮冰水为好。”

阮思笑眯眯地答道:“那您别饮就是了。”

钟二爷自讨无趣,扭头问荀县令说:“县衙里那些捕快衙役的,今日怎的不来凑个热闹?”

“当、当值……”

钟二爷的眼神闪烁,又对阮思说道:“我要是派人上场,跟着凑个热闹,晏夫人不会介意吧?”

那头,金铃儿打头阵,三名男子已蹿到台上。

众人虽见识了阮思的轻功,但眼瞅着金铃儿身材小巧玲珑,又觉得她未必赢得了。

第一个和她对阵的是个高个瘦麻杆,瘦麻杆那边的押金越堆越高。

金铃儿不服气,哼了一声说:“你们都觉得女人没一个能打的?”

窦一鸣突然掏出钱袋,扯开口子哗啦一下,将里面的几十枚铜板全都抖在金铃儿那边。

“铃儿姐姐,我押你!”

众人见窦一鸣押了金铃儿,犹豫着要不要跟风,第一记锣声已“锵”地响了。

那瘦麻杆嘿嘿笑着,双手乱抓,嘴里说着“我下手没个轻重,小娘子你……”

话音未落,瘦麻杆被金铃儿一拳打飞。

台下一阵嘘声,有人将宝押在接下来两个壮硕些的汉子身上。

那两人空有一身蛮力,被金铃儿用巧劲拨倒,众人看得倒吸一口冷气。

前三局,金铃儿毫无悬念地胜了。

她脸上沁出一层晶莹的薄汗,脸颊微微发红,笑嘻嘻地朝台下鞠了一躬。

不少登徒子都朝她吹口哨,她也不理会,下了擂台回到阮思身边。

“小姐,我刚才打的好不好?”

阮思盈盈一笑道:“很好,和银瓶儿一块坐着去吧。”

她听晏清都说,封绍宇最近大有长进,如今就看他能撑到第几轮。

第二轮,众人见出场的是个满脸青胡茬的壮汉,立刻喝起倒彩,远不似刚才那般激动。

封绍宇大度地安慰对手说:“别理他们,我看你也没那么差……”

对方鼻子都气歪了。

两人很快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

阮思看出他虽练熟了拳法,但根基不扎实,凭的是一腔敢打敢拼的莽劲。

银瓶儿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双粉拳紧紧握着。

好在两人很快分出胜负,封绍宇肿着一只眼,笑道:“兄弟你看,你以后要自信点。”

那人恶狠狠地“呸”了一声,擦掉嘴角的血沫子跳下擂台。

第二个拳师比第一个更难对付。

打到最后,两人扭作一团,打得难舍难分,哪里还有半点章法?

封绍宇像踩了陷阱的野狗一样,嗷嗷叫着乱打乱蹬。

那人也不肯放弃,连鼻血都顾不得擦,抹得满脸红彤彤的。

“得了,别弄得一身伤。”阮思唤了窦一鸣一声,“豆子,将人拉开,算作平局。”

听了阮思的话,封绍宇急了,拿出不要命的架势来,翻身将那人死死压在身下。

那人立刻一拳朝他脸上挥过去,他不躲不避,拳拳接着往对方身上砸。

窦一鸣刚要去拉,那人带着哭腔道:“别打了,我认输还不行吗?”

封绍宇这才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衣服被扯得烂糟糟的,索性将上半身裹的几条烂布撕掉。

“大当家,”他一抹嘴角的血渍,回头笑道,“这哥们挺厉害的,老子不脱衣服还打不过他。”

银瓶儿嗔道:“你这个疯子。”

他的对手被窦一鸣拉起来,下台前也啐了一口道:“你这个疯子。”

最后一个对手还未出场,他媳妇就冲上台,将他往台下推道:“跟这种人打,你也不要命了吗?”

那汉子本有些胆寒,被他媳妇一骂,小声道:“但我好不容易才抢到这个机会……”

他家婆娘豪气地一拍胸脯道:“最后一场,老娘来。”

台下一片唏嘘,那婆娘料定封绍宇不敢对女人动手,心中得意地往前一站,“你倒是来啊。”

封绍宇“哦”了一声,众人刚要感慨没个看头,他一记直拳打上那婆娘的脸。

那婆娘的脸立刻青肿一片,惊呼道:“你个不要脸的……你竟敢打女人!”

封绍宇老实地说:“晏大侠说了,对手只有活人和死人之分,没有男人和女人。”

“你打女人就不是个男人!”那婆娘尖叫着,扭着身子便要上来抓他的脸。

封绍宇下手轻了很多,以躲闪为主,但她不依不饶,捡了机会就将他的脸挠出几道血印子。

“不准打我脸!我老娘发现我跟女人打架了怎么办?”

台下也叫骂不断,嚷着让这闹事的泼妇赶紧下去。

荀夫人看不下去了,骂道:“哪家的泼皮破落户的?还不快领回家去,由着她丢人现眼吗?”

封绍宇的头发被抓得乱蓬蓬的,那婆娘好不容易被人架下去,还朝他吐了一口唾沫。

“呸!又不是老子不会吐。”

荀县令出来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大家图个乐子,别跟泼妇打架一样抓脸皮扯头发的。”

阮思笑道:“这一局取消便是,大家笑笑也就过了,准备下一轮吧。”

封绍宇满脸血痕,肿着一只眼睛,披头散发地赤膊下了台。

台下的人都跟躲疯狗一样避着他,他却毫不在意,屁颠屁颠地跑到阮思面前。

“大当家的,老子没给青龙……我们那个会的弟兄丢脸吧?”

银瓶儿掏出手绢递给他,“行了,赶紧把脸上的血迹擦掉,别让你娘看到了才是。”

台上,比武已到了最后一轮。

晏清都武功高强,在江湖上小有名气,对付县城里的一众拳师武夫也不成问题。

眼见他轻松打完两局,最后一局时,钟二爷突然开口道:“慢着,我这边有人想来领教领教。”

第32章 劲敌

原定和晏清都比武的教头被赶下台。

钟二爷身后,一个壮如小山的汉子长啸一声,一纵猛地跃到擂台上来。

他来势汹涌,啸声响彻天际,落在台上时震得围栏簌簌作响。

只见那人生得凶神恶煞,露出两条肌肉虬结的胳膊,脸上有一道长长伤疤从耳后延伸到嘴边。

有人小声议论道:“这人……看着怎么跟个强盗头子一样?”

众人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屏息候着着台上的动静。

金铃儿小声道:“小姐,这人……武功恐怕不在大爷之下。”

阮思点点头也不言语,用勺子轻轻搅动碗里的冰块。

钟二爷和善地笑道:“晏夫人,我劝你还是让他认个输,否则出了人命不好跟你夫君交代。”

说话间,台上两人已过了几招。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名壮汉未尽全力,但晏清都已有些许勉强。

“擂台比武,点到即止,钟二爷多虑了。”

阮思嘴上虽这样说,但她看出那人招招带了杀机,要将晏清都往死路上逼。

台上两人打得尤为激烈,台下几千人看得眼都不敢眨。

“小姐,”银瓶儿担忧地低声道,“我看,这一局怕是得早些结束。”

“砰”的一声,那人竟将晏清都拎起来,在半空中抡了一圈,重重地砸在地上。

擂台随之裂开个缺口,晏清都卡在裂缝中,嘴里“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那人一跃而起,以山陵崩塌之势,裹挟着劲风跳下来。

晏清都哪里还有招架之力,被他一拳拳打在脸上,很快便落得个满脸青紫。

“豆子,将他二人劝开,”阮思忙道,“这一局算我们输了。”

钟二爷一语双关道:“早该如此。晏夫人非要和老夫作对,动辄赔上身家性命,又是何苦呢?”

窦一鸣刚要去拉,却被那人一拳挥开了。

晏清都咬牙切齿地低吼道:“谁都别过来!我还没输……”

他极力反抗,一拳朝那人的心口挥去。

但那人吃了他铆足全力的一拳,像个没事人一样,举起沙包大的拳头,一拳一拳地砸在他头上。

“咚!咚咚!”他的脑袋撞在地板上,发出声声钝响,听得人揪心得很。

晏清都鼻子嘴里不断冒出血,却咬紧牙关,坚持负隅顽抗。

阮思看得上火,抬起碗,猛灌一口酸梅汤,突然“哎哟”叫了一声。

“好妹妹,你这是做什么,吓死我了!”

荀夫人抚着胸口,回头看着阮思,只见她用帕子捂着嘴,从嘴里吐出半枚冰块来。

“没什么,硌到牙了。”

“不好!”金铃儿惊呼一声,阮思和荀夫人一起看去,只见晏清都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那只拳头对着他血肉模糊的脸,狠狠地砸了下去。

“攻他下盘!”

阮思大声说着,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两人,晏清都忽然屈膝撞向那人下盘。

那人似是腰眼一麻,动作先是一滞,随即被晏清都掀倒在地,如一座小山般轰然倒下。

晏清都抓紧时机,挥拳正中心口,那人闷哼一声没有反抗。

拳拳到肉的闷响声不断响起,所有人都看红了眼,眼睁睁地看着晏清都将那人打趴下了。

荀县令急道:“弟妹啊,再打下人要出人命了。”

阮思让窦一鸣拉开两人,晏清都满脸是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晏家大哥,你赢了。”

他听完结果,回头深深地看了阮思一眼,身体往后一倒昏死过去。

阮思紧紧将刚才包着冰块的帕子攥在手里,低呼道:“疯子,豆子,快送晏大爷下去。”

冰块在帕子中化了大半,方才被她当作暗器,又狠又准地掷出,击中了那人腰间的要穴。

钟二爷的脸色铁青,那汉子晃晃悠悠地爬起来,血红着眼嘶吼道:“是谁暗算我!”

嘶吼声震得众人耳膜发麻。

阮思出来笑道:“愿赌服输。若真有人暗算你,只要找出暗器,我们定然还你一个公道。”

他早已汗流浃背,大口喘息着,发狂般找遍擂台也没发现他要找的暗器。

那汉子气得抬手一掌拍在围栏上,整列围栏噼啪裂成数段。

她微微松了口气道:“感谢各位捧场,今日晏家‘呈祥记’开业,还望大家多多关照。”

身后,几名汉子挑下匾额上的红布,点燃鞭炮噼里啪啦地放了起来。

“我们呈祥记,做的是大家需要我们帮忙做的事,大家但凡有个大事小事尽管上门来同我们说。”

台下有人配合地问道:“晏家二少奶奶,你倒是说清楚些。”

阮思微微一笑,示意金铃儿替她接着说。

“哪家老人病了缺个人照顾,哪家小孩被小地痞欺负了,哪家地里收成好忙不过来的……”

台下,送给封绍宇白菜的大嫂一个劲地点头道:“就是就是,他们都是好人。”

银瓶儿笑道:“一律来呈祥记,家长里短无小事,我们‘三不倒’的兄弟帮大家跑腿帮忙。”

两人在台前盈盈拜了拜道:“愿家家户户,万事呈祥。”

阮思嘱咐另外几个汉子将众人领到铺子里吃些瓜子糖果,又匆匆和荀氏夫妇打了个招呼。

“我那大伯哥受了伤,我得马上回去看看,荀大人,姐姐,你们便去店里一同热闹热闹吧。”

她刚要走,钟二爷突然冷笑道:“晏夫人,老夫和你赌一把如何?赌你迟早要关门大吉。”

阮思笑了笑说:“天下哪来永青不倒的店铺?钟二爷,你说十年百年的,算不算迟早?”

“晏夫人天真得很。”钟二爷冷冷道,“既然你自己找死,老夫一定会成全你。”

“客气了,”阮思的眼神一冷,“不劳钟二爷费心。”

荀县令刚想劝,被荀夫人一个眼神制住了,讪讪地低下头去。

钟二爷冷笑几声,将手中的茶盅砸在下人头上,“走。”

天色已近黄昏,阮思匆匆赶回晏家,窦一鸣早已在门房里等她。

“嫂子,夜行服和暗器都备好了。”

她回房换好夜行服,扎了个利落的马尾,扯过蒙面巾,招呼道:“豆子,我们从后门走。”

后门早已备好两匹快马。

两人翻身上马,趁着依稀的夜色,朝县城郊外的山岭里疾驰而去。

“嫂子,我听老大说,他们在那些人的必经之路上设伏……”

说话间,两人赶到晏瀛洲说的路口,果然看到一地狼藉的打斗痕迹。

窦一鸣见状急道:“看来碰上硬钉子了。”

阮思想起姚钰也带人来了,心中更加不安,说道:“豆子,陈烨他们一共多少人?”

“三十几个。”

姚钰那边至少也会来三四十人。

他这人心狠手辣,为了自保不惜牺牲阮家,如今要是想独占功劳,加害其他人怎么办?

两人驱马上前,分头查找有没有什么遗留的线索。

很快,阮思在树枝上发现一角衣服碎片。

黑色的布,暗红的底纹。

“豆子!”阮思心中一惊,低头看到地上斑斑点点的血迹。

窦一鸣忙答道:“嫂子,怎么了?”

“我们分开走,”阮思看向幽深的山林,“我去这边找。”

第33章 迷雾(加更)

窦一鸣答了声“好”,便沿着马蹄印延伸的方向追去。

阮思随着地上斑驳的血迹进了山。

前面已是树林,没法骑马。

她翻身下马,将马赶到一旁,继续往树林深处走去。

地上的血迹断断续续的,应是有人捂着伤口踉跄步行进山时留下的。

而那角破布……

阮思认得出,那是从晏瀛洲的衣服上剐下来的。

难道他……不能乱想,先找到人要紧。

地上堆满腐烂的树叶和动物的尸体,阮思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树林深处走去。

前方,突然响起一阵草木窸窣声。

阮思一惊,握着暗器,警觉地闪身躲到树丛里。

接着,树后走出一条晃晃悠悠的人影。

那个人捂着胳膊,艰难地走了几步,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夫君?”阮思一眼认出那件黑底暗红纹的外袍。

她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匆匆将那人扶在怀里,突然听到羽箭破风的声响。

“小心!”

阮思来不及看他一眼,便搂着怀里的人就地一滚。

只听“叮”的一声,一支羽箭擦着她的后背,斜斜地钉在旁边的树干上。

紧接着,唰唰几箭朝他们发来。

情急之下,阮思的手腕一扬,忽地扔出一把暗器,啪啪几下将羽箭打偏了轨迹。

躲在岩后射箭的那人气得直咬牙,一摸箭囊已经空了,便扔下长弓举刀怒吼着冲了过来。

阮思急忙推开怀里的人,就地一滚躲到树后。

地上的男子伤口吃痛,捂着伤刚要爬起身,只见一个山贼装束的汉子举刀朝他头顶劈来。

“呃!”他还不及闭眼,刀锋停在他头顶几近一寸的位置。

那个山贼双目圆瞪,喉咙里喷出股股鲜血,轰然往后倒了下去。

阮思握着滴血的羽箭,心有余悸,喃喃道:“暗器有时候快不过刀子。”

“夫君,我们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她扔掉刚才拔出来杀人用的羽箭,扯下蒙面巾,俯身去拉地上躺着的男人。

那男人松开刀伤,伸手给她,抬头道:“好。”

是姚钰!

“怎么会是你?”阮思挥开他的手,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张苍白清秀的脸。

姚钰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忍痛笑道:“晏夫人,好久不见。”

“砰!”

阮思将他一把推到树干上,用力按着他的肩,逼视着他,厉声道:“晏瀛洲呢?”

姚钰的胳膊被刀砍伤,伤口深可见骨,被阮思这一推,汩汩往外涌出鲜血。

他却好像浑然不觉,用染血的食指在她唇上一点,缓缓地按了下去。

阮思愤怒地打下他的手,刚要发作,姚钰惨白着脸,唇角反常地勾起一丝笑容。

“嘘,你还想引来多少敌人?”

她怒不可遏,提着姚钰的衣领,低声道:“你要是想死,我就成全你。”

姚钰盯着她唇上的那点殷红,满意地笑道:“我若是死了,你夫君就会少了一个盟友。”

“更何况,他现在还穿着我的衣服。你想让他被当成蓄意杀人犯吗?”

先前,姚钰受伤后,无人领导赤流县的一众衙役。

他主动提出和晏瀛洲交换外袍,让晏瀛洲代替自己带领他们继续缉贼。

而他扮成晏瀛洲引开追兵。

阮思冷着脸,狠狠掐住姚钰的脖子,将他喉头的软骨勒得咯吱作响。

“再犯,”她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不饶。”

姚钰被她掐得快要翻白眼了,突然喉头一松,他骤然软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阮思撕下一截衣袖,蹲下身替他扎紧伤口,以免在地上留下血迹。

姚钰诡异地微笑着看她做完这一切。

她站起身,用手背擦去唇上的血,冷冷道:“不想死就自己走。”

两人一前一后往树林外走去。

阮思想着,等出了树林,她就将马借给姚钰骑,自己折回去找晏瀛洲他们。

前几日,晏瀛洲虽说了让她不必担心,但她一想到姚钰就放心不下。

如今果然因为姚钰,让她认错了人,险些惹下更大的麻烦……

正想着,前方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

她赶紧扯了姚钰躲在树林里,只听外面有人高喊道:“这里有匹马!”

“肯定有人进了树林!来几个人,下马,跟我进去抓人。”

“大哥,会不会是衙门的人?”

阮思心中惊惧,只觉得来人是敌非友,姚钰也微微抿紧唇。

“管他是谁,弟兄们跟紧了,见了那些狗官差,只管拿刀子往他们脖子上招呼。”

外面传来阵阵高呼。

阮思扯了姚钰的袖子一下,“往这边走。”

此时,树林外的山路上尽是山贼。

这片树林位于半山腰,她要是往上走,说不定会自投罗网,误入山贼老窝。

山下是一片河谷,有一条河从那里流过,流向姚钰管辖的赤流县。

姚钰也看出她的心思,默默随她往山下走去。

没走几步,她听到有人问道:“这匹马要不要牵回寨子里去?”

“狗儿子些骑过的马也不嫌脏吗?宰了,别让他们再偷偷骑回去。”

阮思脚步一顿,只听骏马惨叫连连,山贼们击掌大笑起来。

“再不走,”姚钰讥笑道,“你落在他们手里,会比那匹马叫得更惨。”

“出了这片林子,我就绞断你的脖子。”

阮思不再理会身后的响动,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生怕踩断尚未腐烂的树枝。

姚钰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

两人处处谨慎,快到山坡边时,不远处已有大批山贼涌进树林。

他们举着十余支火把,用刀砍开挡路的树枝,在林中大步踩来踩去。

“这边有血迹!”有山贼发现姚钰之前蹭在树上的血迹。

为首的山贼大喊道:“肯定有官差进了林子!给我搜,不要让他们活着出去!”

那些山贼齐齐答了声是,纷纷散开往各个方向来搜。

其中一人往阮思他们这边来了。

姚钰一把揽过阮思的肩,将她摁在怀里,猛地压着她蹲到树丛后。

阮思被他一碰,心中涌起阵阵反感,但搜查的山贼近了,她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谁在哪里?”那山贼似是看到一双人影,但隔得远了看得不真切。

他抽出佩刀,一边嚷嚷着,一边往树丛的方向逼近。

阮思摸出袖箭握在手心,后背早已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姚钰眼尖,一把按住她的手,“再等等。”

“这边有……”那山贼听到动静,刚要放声大喊时,他突然被一剑戳了个对穿。

刹那间,他低头盯着胸前穿出的剑尖,手中的火把和佩刀哐啷掉在地上。

长剑一抽,他像一只沙袋般,不及挣扎便闷声委顿在地。

那个山贼倒下后,后面的山贼惊呼道:“那边!兄弟们,跟我过来,那边有人!”

数十个山贼迅速聚拢,杀气腾腾地往阮思这边来了。

刚才击杀山贼的那个人手持长剑,只身背对着阮思,立在树冠投下的阴影中。

阮思看着他的身影,只觉得莫名的熟悉。

姚钰突然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然后把她的头用力按在胸膛上。

“你……”她的惊呼声被堵了回去。

姚钰瞥了那个人一眼,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思思,别怕。”

下一刹,他抱着阮思滚下了山坡。

第34章 误会重重

好疼。

阮思缓缓睁开眼,只觉得浑身酸痛,好像整个人都散架了一般。

入眼只见一片荒凉的河谷。

“姚钰?”她坐起身,发现他躺在旁边,双目紧闭。

阮思挣扎着爬起来,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有呼吸。

她稍微松了口气,心中对他的怨愤又深了几分。

“你要下地狱也就罢了,为什么又要拉我一起下?”

阮思嘀咕着,摇了摇姚钰,又掐了他的人中,他依然毫无醒转的迹象。

她左右看了看,在河滩边寻来一根被水冲来的粗树枝,去了旁的枝叶暂且当作拐杖。

姚钰的脸色潮红,似是发起高烧。

阮思无奈,只得将他拉扯起来,勉强伏在她的肩头。

她自己摔得不轻,身上又挂着个姚钰,只能艰难地拄着拐杖,支撑起摇摇欲坠的两个人。

河滩上布满细碎的尖石子,她每走一步都感到脚底传来钻心的疼痛。

“姚钰,”她咬着牙低声道,“我他娘的到底欠你多少?”

姚钰整个人都歪在她身上,脑袋歪歪斜斜地靠着她的肩。

他烧得滚烫的额头时不时擦过她的脸。

阮思心烦意乱,只想将他掀翻在地,或者扔进河里去。

前世,姚钰被敌人追杀时,她持剑挡在敌人面前,为他浴血奋战。

好不容易杀退一波强敌,她转身扛着姚钰,杀出一条血路,拼死保护他逃出重围。

那个时候,她怎么没发现……这人可真够重的。

阮思拖着姚钰,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东方渐渐泛白。

她心中忧虑,长夜即将过去,也不知道晏瀛洲那边怎么样了。

前方,河流绕过重重山峦,冲破转角处的层层叠嶂,河面随之变得开阔平坦。

天边迸发出一线熹微的晨光。

“乔乔!”

遥遥的,晏瀛洲提着剑,从金色的晨光中走来。

阮思再也走不动了,望着他披着灿烂的光辉朝自己走来,喃喃道:“晏瀛洲……”

她身上的人似是动了一动。

晏瀛洲的剑尖还滴着血,一滴一滴,融入他身后的万丈霞光里。

阮思鼻子一酸,若不是身上还挂着个姚钰,她一定会扑入他怀里死死抱住他。

但现在,晏瀛洲心头一松,眉头一紧,盯着姚钰的脸庞。

姚钰突然睁开眼,被汗濡湿的黑发挡去他大半的眼白。

阮思叫了他一声说:“晏瀛洲,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姚钰抬眼盯着他,唇角扯出一个诡异至极的弧度。

阮思刚想把姚钰放下,晏瀛洲大步上前,一把拎起姚钰,啪地一下将他摔在地上。

姚钰痛得低呼出声,阮思惊道:“哎?你这是?”

晏瀛洲居高临下地睨了姚钰一眼,冷冷道:“姚大人伤的不是胳膊么?”

姚钰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求助般地转而看向阮思。

但阮思只顾牵着晏瀛洲上下打量。

“你真的没受伤吗?我一直很担心你,你不要怪豆子,是我非要他陪我进山找你……”

话还没说完,晏瀛洲一把将她拥在怀里。

“夫人。”

阮思嗷的一口咬到舌尖。

“我没事。”

男人的气息炽热而清冽,阮思红着脸推了推他的腰,反而被他揽得更紧了。

她不好意思地问道:“豆子和陈烨他们呢?”

“晏大人。”姚钰虚弱地趴在地上,抬头盯着晏瀛洲,唇角带着若隐若现的讥诮。

阮思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

晏瀛洲依然拥着阮思,冷冷地睥睨着他。

“你夫人刚才拼死将我救出来,你若放任我就此死了,岂不是枉费夫人的一片苦心?”

阮思的后背一凉,赶紧从晏瀛洲怀里挣脱出来。

“无妨,”她听出姚钰的挑拨之意,冷笑道,“祸害遗千年,你的命还长着呢。”

晏瀛洲看了看阮思,欲言又止。

“老大!”远处响起窦一鸣的声音,“陈烨你看,老大和嫂子在那边!”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过后,陈烨等人策马赶到他们面前。

陈烨皱眉道:“姚大人这是……”

晏瀛洲冷淡道:“山上路滑。”

其他衙役赶紧跑过来,将姚钰扶上马。

窦一鸣讪讪道:“老大,你看嫂子这不是没事吗?回去以后的禁闭能不能……”

晏瀛洲的目光一凉,冷笑道:“再加五个时辰。”

阮思悄悄探出个脑袋来,对窦一鸣抱歉地吐了吐舌头。

陈烨说:“先前打斗的时候,那辆撞断车辕翻下山坡的马车,如今我们已在河谷底找到了。”

晏瀛洲点点头。

“只是马车上足足十几箱五石散,要是就地焚烧的话可能会暴露我们的行踪。”

窦一鸣咂嘴道:“对啊对啊,山贼怎么会烧货物呢?”

今日他们来扮山贼,惊动了真正的山贼,引发的动静已经不小了。

阮思望着湍急的河流,提议道:“不妨将箱子上的绳索割断,把里面的东西全都抛入河中?”

“好主意,”陈烨附和道,“掩埋和焚烧都太显眼,时间也来不及了。”

晏瀛洲不动声色地看了姚钰一眼。

姚钰吃力地坐直身体,虚弱地说道:“诸位放心,我会命人在下流秘密打捞没有沉底的货物。”

幸存的赤流县衙役也赶到了,一看姚钰折腾得如此狼狈,都惊出一身冷汗。

“大人!您的伤怎么样了,不碍事吧?”

“不打紧的。”

姚钰勉强笑了笑,唇角的笑容无端诡异了几分,“好在有晏夫人舍命相救。”

众人顿时沉默下去。

窦一鸣吓得魂飞天外,老大头顶一片绿,没把他生吃了就算客气的,他刚才还讨价还价?

晏瀛洲终于说道:“把货都倒河里吧。”

此时,谁还敢多说半个字,纷纷卷起袖子忙活开了。

阮思突然发现,晏瀛洲身上穿着黑色劲装,并非姚钰的官服。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拉过窦一鸣,指着姚钰问道:“那不是……你们老大的外袍吗?”

“嗯。”窦一鸣不明就里地答道,“他手臂受了伤,血流不止,老大就将外袍扔给他包伤口。”

阮思想起姚钰骗她的那席话,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寒意。

“那、那他的衣服呢?”

窦一鸣愣了一下,努努嘴说:“让他手下的捕快穿去,冒充他引开山贼。”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姚钰都能轻而易举地将她玩弄于鼓掌之中。

这一切,让她感到阵阵挫败和无力。

远处,所有箱子都被倒空了,晏瀛洲缓缓回过身,走到姚钰那匹马前面。

“小弟先行谢过晏兄。”

晏瀛洲面无表情地瞥着他,沉声道:“离她远点。”

姚钰只是笑笑。

窦一鸣跑上前来,问道:“老大,陈烨让我来问你,是不是可以带队回城了?”

“嗯。”晏瀛洲微微颔首,吩咐道,“传令下去,全体前往贾家……”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姚钰。

“搜捕逃犯。”

第35章 晏家的秘密(加更)

晏瀛洲带队离开后,阮思悄悄回了晏宅。

她刚翻墙跳进后院里,就被守在廊檐下的老仆叫住了。

“二少奶奶,老夫人等你很久了。”

阮思匆忙回屋换了夜行衣,草草梳洗一番去见晏老夫人。

她一进屋,晏老夫人便看了过来,目光复杂而精明,好似要将她的一切都看透。

阮思硬着头皮,福了福道:“奶奶昨晚歇息得可好?”

“老二媳妇,”晏老夫人叹道,“昨天,我一个孙子受了重伤,一个孙子彻夜未归,还有……”

“两个孙媳妇吧,要么守着丈夫熬了一整夜,要么连招呼都不打就从后门走了……”

晏老夫人盯着阮思的脸,仿佛要从她脸上找到答案。

“昨日端午佳节,你们一个二个却都不在我身边。你说,奶奶怎么可能睡得着觉?”

阮思惭愧地低头道:“孙儿知道错了,还请奶奶千万保重身体。”

她的言辞恳切,晏老夫人的神色稍缓,吩咐道:“你也饿了吧,陪奶奶一起用早膳去。”

阮思道过谢,扶晏老夫人来到桌旁坐下,亲自服侍她喝了小半碗白粥。

“你跟奶奶说,你和小洲……是不是至今尚未圆房?”

阮思没想到晏老夫人会突然问她这个,只得红着脸微微点了点头。

“奶奶本不想讨你们嫌,”晏老夫人拉着她的手道,“但奶奶岁数大了,真怕等不到抱重孙那天。”

这……她被催生孩子了?

阮思讪笑道:“奶奶身子骨一向硬朗,一定能长命百岁,再说还有大哥大嫂……”

晏老夫人摇头道:“老二媳妇,你刚嫁过来,家里有的事你还不清楚。”

她刚想顺着问下去,却听晏老夫人问她说:“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喜欢小洲吗?”

阮思愣住了。

儿女姻缘皆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前世,她虽如愿嫁给姚钰,但也是因为姚家向阮家提亲,方才成就了这桩姻缘。

这辈子,她和晏瀛洲又因订过娃娃亲而成的婚。

晏瀛洲待她百般好,她也回他以赤忱,但她唯独没想过,她喜欢这个人吗。

“奶奶,我既然嫁入晏家,那就是晏家的媳妇。”

听她这样答了,晏老夫人反倒担忧地皱眉道:“小洲待你不好吗?”

阮思脱口而出道:“好!”

“好吧,奶奶老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这个老婆子也插不上嘴,但是老二媳妇啊……”

“你不计较彩礼多寡,只因那枚玉佩便嫁进晏家,终究是让你受委屈了。”

晏老夫人命人取来地契道:“铺子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将地契拿去,当作晏家出的聘礼。”

阮思再三推辞,拗不过晏老夫人,只得暂时将铺子的地契收下。

晏老夫人脸上露出些许笑容,笑道:“小洲起初不肯成亲,如今看来这门亲事倒是合他心意。”

阮思奇道:“什么,竟有这等事?”

“是啊,前几年我一直催他娶妻生子,他每次都拿出玉佩来搪塞,说是与阮家小姐已有婚约。”

“我催他向阮家提亲,他又说阮家小姐尚未及笄,要专程等她长大再去提亲。”

阮思愣了半天,喃喃道:“他倒是个……”

痴情种子?长情人?

但他俩面都有没见过,又何来情深一片?

她思来想去,只能胡乱下个结论——

晏瀛洲,义薄云天。

“我打听到你今年及笄,催他去桃花郡提亲,他倒好,磨磨蹭蹭地不肯,最后只送了块玉佩去。”

晏老夫人又好气又好笑道:“我给孙媳妇准备的聘礼,他竟一件都没差人送去。”

阮思这下听明白了。

晏瀛洲就没想着真的娶她,不过将玉佩送还给她,只言片语都懒得说,随她爱嫁不嫁。

要是换了别家,家人觉得受了轻慢,没准这门亲事便黄了。

她一声不吭地嫁到晏家,晏瀛洲应该也挺意外的,不知那时候他是个什么表情。

这样一想,阮思觉得她小小地扳回一局。

“老二媳妇,以后你多劝着点,别让小洲总是拿性命去冒险。晏家,折不起更多男人了。”

阮思抬起眼看着她,晏老夫人的笑容越发疲惫。

“他爷爷,还有他爹,晏家两代人的血都白流了。到了小洲这里,奶奶宁愿他当个普通的狱卒。”

阮思默然不语。

晏老夫人陷入回忆中,缓缓道:“小洲嘴上说着好,但我知道,他和他爹一样,总在渴望着冒险。”

“有的事,奶奶暂时没告诉你,但没关系的,你只要记住,让小洲留在县里,离京城远一点……”

阮思微微发愣。

晏老夫人猛地抓紧她的手,“不!是永不回京!”

“奶奶?”阮思惊异地看着她。

她这才反应过来,松开手,勉强笑道:“奶奶上了年纪,身上容易乏。”

“那我扶您去软榻上眯一会儿吧?”

她扶晏老夫人到一边坐下后,只听老人说道:“你回房歇着吧,等小洲回来,让他不必来看我了。”

阮思应了一声,起身要走。

身后,晏老夫人突然意味深长地说道:“晏家只剩小洲这一脉了,我们晏家,不能绝后啊……”

等阮思回过头去,她却已然歪在软榻上合眼睡了。

此时天色尚早,阮思回房歇下,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她的脑子里全是昨夜的事,时而是晏瀛洲将她拥在怀里,时而是姚钰搂着她滚下山坡……

姚钰这家伙,为何总是阴魂不散?

阮思辗转反侧,爬起身,懊恼地一扔软枕,吩咐道:“金铃儿,帮我打水来洗漱。”

金铃儿拿着盆出去了,银瓶儿来服侍她穿衣道:“小姐眼底全是乌青,为何不多睡一会儿?”

阮思盯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照了照铜镜,苦笑道:“睡不着,我去大哥那边看看。”

晏清都帮她打擂台才会受伤的,于情于理,她都应该过去探望一番。

她洗漱完毕,命银瓶儿捧了些滋补的药材,一起往晏清都的房里去了。

祝东颜迎了出来,笑道:“弟妹,你来了啊,二弟正在里面和相公说话呢。”

晏瀛洲回来了?

阮思打起帘进了屋,只见晏清都坐在床上,挣扎着在给晏瀛洲比划昨日那人的武功路数。

“二弟你看,”他浑然不顾身上的伤,“那人当时便是这样变招的……”

他动作过大,扯裂了伤口,身上缠的绷带渗出些许血渍。

祝东颜忙劝道:“相公,你先躺下,我让他们重新给你包扎一下伤口。”

她俯身去扶晏清都的胳膊,却被他不耐烦地挥开了。

祝东颜脚底踉跄,险些没站稳,阮思伸手扶住她,她却直勾勾地看着晏清都。

晏清都别过脸,盯着妻子,嘴里吐出一个字,“滚。”

第36章 放妻书

祝东颜的眼眶一红,转身跑出了房间。

许是前世做够了怨妇,阮思重生后最看不惯女人无故受一肚子闲气。

她顿时火冒三丈,刚要发作,晏瀛洲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道:“乔乔,你去陪大嫂说说话。”

“嗯。”阮思一刻也不想多留,扭头追了出去。

出了门,她便看见祝东颜在廊檐下守着丫鬟煎药。

“大嫂。”

阮思走近时,祝东颜匆忙用帕子擦了擦眼,勉强笑道:“屋外风大,我不慎被沙子迷了眼。”

两人说了些闲话,阮思提议去后院坐坐。

祝东颜又叮嘱那丫鬟好生守着,等药凉一点适口了再端进去。

阮思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等她吩咐完了,挽了她去后院的石桌旁坐下。

“弟妹,”祝东颜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微微泛红道,“嫂子是不是很没用?”

阮思被她唬了一跳,摇头道:“大嫂,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怪念头?”

祝东颜缓缓道:“我自幼缠足,只读过几行女德,不会喝酒,不能走远路,不懂武功……”

“弟妹你说,相公在意的,我竟全都不会……我、我是不是很对不住他……”

阮思怒道:“大嫂!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胡话吗?”

祝东颜被她的气势一震,微微蠕着唇没有再说下去。

“听我说,”阮思叹气道,“你温柔贤淑,持家有道,侍奉长辈,疼爱弟妹,挑不出半点不好。”

祝东颜垂下头,自怨自艾道:“那又有什么用?”

阮思冷笑道:“大嫂何必妄自菲薄?这些年你替他照顾家人,操持家务,是他亏欠于你。”

“不是的!”祝东颜忙替他辩解道,“以前是他救了我,也是我执意要嫁他,都是我不好……”

阮思愣了愣,问道:“这又从何说起?”

祝东颜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半晌才告诉阮思,她多年前被恶霸调戏,一时轻生想投河。

晏清都恰好路过,赶走了调戏她的恶霸,阻止她投河自尽,她回家后将此事告知祝老夫子。

祝老夫子便请媒婆上门,和晏老夫人一合计,交换了二人的生辰八字。

说起这段往事,祝东颜双颊飞红,犹有几分闺中女儿的娇羞。

阮思笑道:“这不是天赐良缘么?”

祝东颜的神色黯淡下去,“相公本不想娶我,是奶奶逼他成亲……我嫁入晏家后才知道这些。”

这桩公案,阮思是不知的。

她默默听着,祝东颜叹息道:“弟妹,你刚嫁进晏家没几个月,相公的事你应该不知道。”

“他以前,也在清河县的衙门里当捕快。”

“但是后来他维护百姓,得罪了贾家,荀县令为了息事宁人,命人当众打了他几板子。”

阮思点头道:“确实是那位荀大人能干出来的事。”

“我相公不甘受此屈辱,脱了一身捕快服,交出佩刀,从此再未迈进衙门一步。”

阮思突然想起晏瀛洲为了她,在街上抽过贾善一鞭子。

后来,他虽没有被打板子,也被荀县令勒令停职,不过他尚沉得住气,没多久又复职了。

晏清都和晏瀛洲相比,模样性情武功,竟没一处相似的。

“弟妹,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祝东颜的笑容微微发苦,“二弟说起你时,总是带了笑。”

阮思一挑眉,“他说我什么了?”

“他说你聪敏过人,处处帮他助他。成亲后,他遇到不少事,都会先想到和你商议。”

“是么……”阮思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祝东颜拉着她,哀求道:“你教教我好不好,教我怎么才能帮相公做事,能让他……多少记着些。”

阮思叹道:“大嫂,你为大哥做的已经够多了。”

但她的话好似耳旁风,祝东颜听了无动于衷,仍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大少奶奶,原来您在这儿啊!”祝东颜的贴身丫鬟找了过来,“您快去正厅看看吧!”

祝东颜一愣,阮思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丫鬟苦着脸答道:“祝老夫子来了,正在厅上发脾气呢。”

祝东颜立刻变了脸色,那丫鬟又添了一句,“老夫人和大少爷他们都过去了。”

这还得了?

阮思急忙陪她赶到正厅,祝老夫子果然正在大发雷霆。

“晏清都!今日你无论如何也要把这放妻书签了。”

晏清都坐在一旁,还未开口,晏老夫人已出面劝道:“老亲家,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啊。”

祝老夫子叹道:“老夫何尝不知?但颜儿嫁进晏家,已耽误了那么多年,老夫不想毁了这孩子。”

“老夫子又想送大嫂去做姑子了吗?”

阮思冷冷一笑,和祝东颜一起走进来,祝东颜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爹!”

祝老夫子怒道:“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爹,今日就和他和离,随我回家去吧!”

“清都这孩子不懂事,以前年轻气盛,委屈了东颜,但他如今回来了,自会和媳妇好好过日子。”

晏老夫人给晏清都使了个眼色道:“给你老丈人跪下赔个不是。”

“奶奶,”晏清都的神情阴晴不定,“您知道的,我这膝盖硬着呢,只能被打碎,不能被压弯。”

祝老夫子气得面色发紫,“好个宁折不弯的铮铮男儿!还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女儿。”

说着,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放妻书,“老夫都拟好了,你只管取来笔墨签字就是了。”

“好,”晏清都吩咐下人道,“笔墨伺候。”

“大哥!”阮思看着祝东颜泫然欲泣的脸,出声劝阻道,“你可问过大嫂的意思?”

晏清都瞥了她一眼道:“我休妻与否,与她何关?”

阮思心头火起,恨不得冲上去抽他几个耳刮子。

晏瀛洲上前拉住她,回头看向祝老夫子道:“夫子口口声声为大嫂好,不如先听大嫂说句话?”

“这猪油蒙了心的糊涂东西!”祝老夫子冷笑道,“她早就被迷了心窍,哪知谁对她好?”

阮思不服道:“你们谁都说是为她好,但大嫂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祝老夫子一见阮思,气得更厉害了,“老夫还未教训你,你怎的反倒来训斥我了?”

“你身为女子,整日抛头露面,在大街上摆什么擂台,还跟男人凑一块,丢尽了夫家的脸面。”

他说上了瘾,向晏老夫人说:“这种伤风败俗的浪荡女子,还留在晏家做什么?”

晏瀛洲的神色一冷,“与你何干?”

祝老夫子气得口不择言,“你!处处护着这个女子,小心改日遭她骗了,蒙在鼓里替别人养儿子。”

“老混蛋!”阮思扬手要打,被晏瀛洲握住手腕,“倚老卖老这一套趁早收起来吧!”

晏瀛洲虽阻止阮思动手,但也神色不善道:“夫子,祸从口出。”

晏老夫人斥道:“够了!休得无礼,老夫子好歹是长辈。你们都退下吧,让清都和他岳父谈谈。”

祝东颜满眼含泪,跪地看着丈夫和父亲。

被祝老夫子这么一闹,晏清都只觉得颜面尽失,连累弟弟和弟媳受辱,心中分外不是滋味。

“不必了。”

他盯着祝老夫子,怒发冲冠,咬牙道:“我签。”

第37章 晏清都的身世(加更)

晏清都刚提起笔,晏老夫人便低喝道:“清都!”

祝东颜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爬到她脚边哀求道:“奶奶,我不想离开晏家,求您了……”

“糊涂!”祝老夫子放声大哭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冤孽东西!”

晏瀛洲也止住晏清都落笔,“大哥且慢。”

晏老夫人俯身搂着祝东颜的肩,落泪道:“苦命的孩子啊,是我们晏家对不起你。”

“一人做事一人当,”晏清都拂开晏瀛洲的手,“是我负了她,和晏家无关,有什么尽管冲着我来。”

阮思看不下去了,冷冷道:“够了,当爹的只顾鬼哭狼嚎,做丈夫的又净会逞英雄,自己不嫌难堪么?”

晏清都先是一愣,随即怒目圆瞪道:“与你何关?”

“吵到我了。”

祝老夫子和晏清都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

阮思上前扶起祝东颜,让她在一旁坐下,说道:“你们翁婿掐架随意,但谁也不能拂逆我大嫂的意思。”

祝老夫子老泪纵横,仍横眉怒斥。

“无知小儿,口出狂言!”

“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莫说平日的一言一行,就连是死是活都由不得自己。”

阮思反驳道:“放屁!大嫂她先是祝东颜,然后才是你女儿,他的妻子,你们连这个都不懂吗?”

祝老夫子直摇头道:“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

“大嫂,”阮思看向祝东颜,恳切地说,“你要是不把你心里想的说出来,就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

“那就更不会有人在意你的想法,不会有人在乎你想要的是什么。”

阮思深深地看着她,“大嫂,你真的甘愿一辈子逆来顺受么?”

祝东颜双目一阖,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一派胡言!”祝老夫子踉跄了几步,指着阮思怒道,“你这无耻女子休要教坏我颜儿!”

晏瀛洲睨着他,冷冷道:“夫子慎言。”

祝老夫子转而瞪着晏清都道:“还磨蹭什么?快签啊!”

晏清都面无表情地提起笔。

晏老夫人气急攻心,褪下腕上戴的珠子,用力朝他脸上扔了过去。

“啪!”

那串鸽血红的玛瑙珠子砸在晏清都面前。

“不肖孙!你敢……”晏老夫人一口气咽在胸口,呛得一阵猛咳说不出话来。

祝东颜忙起身去为她抚背顺气。

“奶奶,奶奶不要动气……”

晏瀛洲也对祝老夫子说:“我奶奶年事已高,受不得刺激,夫子请回吧,晏家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阮思瞪了他一眼道:“晏瀛洲你……”

他对阮思使了个眼色,命人送祝老夫子先回去,又转头看向晏老夫人。

“奶奶,孙儿扶您回房歇息吧,大哥和大嫂的事,让他俩心平气和地谈过再说。”

祝东颜感激地点点头。

晏清都却沉声道:“不必麻烦,我今日放过她,何尝不是放过我自己?”

听了她的话,祝东颜两眼一黑,摇摇欲坠。

晏老夫人边咳边瞪着他,半晌才怒道:“我晏家从来不出负心汉!”

“我从未对她动过心,又何来负心?”晏清都冷笑道,“何况,我一直都不想姓晏!”

“大哥!”

“清都!”

晏瀛洲和晏老夫人齐呼出声,阮思和祝东颜对视一眼,皆是不解。

晏清都手中的毛笔“咔嚓”一声断作两截。

他哈哈狂笑道:“好笑!我虽身为男儿,和她又有什么分别,处处受制于人,哪有片刻畅快?”

祝东颜双眼盈满泪水,喃喃道:“相公你这是何苦?”

“何苦?”他仰面狂笑一阵,“你怎么不问问晏家老夫人,当年何苦同意收养我?”

阮思猛地想起,晏老夫人对她说过,晏家仅剩晏瀛洲一脉了。

晏老夫人的脸色变得极为苍白。

“你……二十年了,你还在怨老身么,怨我当年要让你改名换姓,随了晏家?”

“二十年,哈哈,我一天都没有忘记过,我是个外人,老夫人的孙儿只有小洲,哪有清都?”

晏瀛洲冷声道:“大哥,你我情同手足难道有假?”

“好弟弟,”晏清都拍了他一把,苦笑道,“但我不是你家的人,白受了你家二十年的恩。”

晏老夫人拭泪道:“清都,奶奶今日就当你没讲过这些话。”

“奶奶?”他的笑容渐冷,“这二十年来,我的前途我的婚事,全凭奶奶做主,还不够吗?”

晏老夫人哑然。

当年,晏清都想进京考武举,是她怕以前的旧怨东窗事发,极力劝阻他留在县衙当衙役。

再然后,他不愿娶祝东颜,又是她不肯退让,执意为他娶回这房妻子。

晏清都双眼血红,冷然笑道:“奶奶,我这辈子唯一违抗过您的那次便是脱下公服,出去闯荡江湖。”

“难道,如今您还要把我往绝路上逼吗?”

晏老夫人默了默,拉过祝东颜,垂泪道:“东颜是个好孩子,她是无辜的啊。”

“我也是,但谁又可怜过我呢?”晏清都扔下手中的断笔,“说吧,你们还想怎么样?”

晏老夫人唉声叹气,拍了拍祝东颜的手,示意她自己说。

祝东颜面露怯色,看了阮思一眼,见她鼓励地点点头,这才稍微拾起些勇气。

她第一次,为自己站出来,平等地站在晏清都面前,直视他的双眼。

“我……”祝东颜攥紧衣角,“我想要……”

她原本想说,只想照顾他饮食起居,陪他走过山山水水,但话到了嘴边却觉得不自量力。

从出生到现在,她从未离开过清河县。

那双三寸金莲走过的路,不及晏清都这几年走过的长。

祝东颜突然感到力不从心,无法放纵自己任性,更不想成为晏清都的负担。

“一个孩子。”

此言一出,晏老夫人惊异不已,阮思也哑然无话。

晏清都定定地盯着她,问道:“只是如此?”

祝东颜掐住手心,坚决地点头道:“是。”

“那好,”他回头盯着晏老夫人道,“我遂了她的愿,晏家便肯就此放过我吗?”

晏老夫人长叹一声,揉着额角不再说话。

晏清都不顾身上的伤,一把捞起祝东颜,打横抱在怀里。

“你做什么?”祝东颜惊叫一声。

晏清都面带嘲讽地笑道:“呵呵,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说着,他抱着祝东颜转身就走。

阮思惊得呆了呆,晏老夫人叹道:“罢了,颜儿是个好妻子,清都不是坏人,他会明白的。”

晏瀛洲吩咐丫鬟扶奶奶回房,见阮思追了几步,呆呆愣愣地杵在门口。

“夫人。”他的神色阴晴不定,“跟我回房。”

第38章 是乔乔不是思思

阮思惴惴不安地回到房中。

晏瀛洲进了屋,将金铃儿和银瓶儿都打发走了,默不作声地来到阮思身边。

“夫人。”

“啊?”

阮思心里小鹿乱撞,生怕他也要给她一个孩子。

晏瀛洲只是深深地看着她,问道:“你那夜……为何要让豆子带你进山?”

阮思松了一口气,答道:“因为我担心你们。”

“我们?”他的眉头一皱。

阮思解释道:“就是……你和陈烨他们。”

“仅此而已?”

晏瀛洲形容风流昳丽,但不笑的时候,神情很冷,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阮思点头道:“不然呢?”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偶尔有风拍打在窗户上,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阮思的心好似被揉成一团,又好似被揪起一角,不断轻忽地拧成一处。

“晏瀛洲?”

她无法再多忍受片刻的沉寂,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晏瀛洲的眼眸黑而黯,问她说:“姚钰和你……他只是救过你一次吗?”

“是,”阮思痛快地承认道,“我跟你说过的,我表姐推我下水,姚钰恰好路过,将我救上岸来。”

她说的都是实话。

所以即便被那道漠然的目光盯着,她也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晏瀛洲睥了她一眼,反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曾经向你提过亲?”

“你怎么知道的?”

阮思先是一惊,随即想了想,问道:“我师兄告诉你的吧?这种事,原本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的态度随意而平和,晏瀛洲眸子里却蹿起些微冷意。

“上次,去荀家赴宴的时候,你早已认出他了,只是一直在瞒着我,对么?”

虽是一句疑问,但他的语气冷淡,不容辩驳。

阮思顿感心中不快,回呛道:“一看到他就想起过去不好的事,我巴不得从来不认识这个人。”

晏瀛洲眼底的冷意仍在,“那你为何还要舍命救他?”

“我把他当成你了。”

她被晏瀛洲问得烦了,索性将那晚的事和盘托出,末了还气哼哼地补充道:“你信不信随意。”

“你……”晏瀛洲微微一愣,“真的会不惜舍命救我?”

阮思谦虚地摇头道:“不不不,好死不如赖活着,能不舍命谁会想着舍命啊。”

晏瀛洲眼里冷意散尽,终于隐隐有了一丝笑意。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进山?”

阮思心想,也是,晏瀛洲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她和他谁救谁还不一定呢。

晏瀛洲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淡淡道:“还是说,你一直都不相信我?”

冤枉啊!

阮思一个头有两个大,抱头求饶道:“我知道错了,以后你是死是活我都不管你了,还不成吗?”

晏瀛洲知她说的是气话,“不,你要管。但不准再让我看到别人和我夫人纠缠不清。”

原来他还在恼姚钰那晚对她做的事。

阮思想,晏瀛洲前脚看着别人搂着他媳妇叫什么“思思”,后脚还要独力击杀那么多山贼。

怎一个惨字了得?

她又好气又好笑道:“好了好了,我问你,我叫什么?”

“夫人。”晏瀛洲冷着脸,答得倒是顺口。

“不对。”

“乔乔。”

阮思耐心地诱导道:“所以呢?”

姚钰当着晏瀛洲的面管她叫“思思”,但她的家人夫君都知道她小名叫“乔乔”。

思他个大头鬼!

晏瀛洲双眼微微发亮,低笑道:“乔乔,下不为例。”

好不容易把他哄好,阮思觉得腰酸背痛,转身出去找金铃儿来给她捏肩。

金铃儿见她从房里出来了,窃笑道:“小姐可要先洗个热水澡?”

阮思面皮大臊,揪了她的脸蛋一下,佯怒道:“你这小蹄子连主子都敢拿来编派了?”

金铃儿咯咯笑着躲开,这才说道:“铺子里有人找您,银瓶儿已经过去了,您可要亲自去一趟?”

“也好。”阮思想起呈祥记,突然有点担心。

她临时起意,开了那间铺子当幌子,原想着把钟二爷糊弄过去,让晏瀛洲他们得手就好。

但她也没想到,这铺子还真能开得起来。

铺子里那七八个汉子忙得热火朝天。

银瓶儿正陪着一位庄稼汉喝茶,见阮思来了,引荐道:“小姐,这位是王掌柜在乡下的侄子。”

那庄稼汉忙起身道:“我叔叔家的独苗苗患了重病,婶娘及时取出一笔银子请大夫,才救了那娃娃。”

“我叔叔问过婶婶才知道,那笔银子是晏家二夫人给的。叔叔让我进城来给夫人磕个头。”

说着,他作势要跪下磕头,阮思示意银瓶儿扶起他。

“磕头就不必了。你告诉你叔叔无需介怀。银瓶儿,取几个铜板给他买点果子点心带回去。”

那庄稼汉连连摆手道:“我就是来送东西的,怎么能拿你们的东西?”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封被汗濡湿的信。

“我叔叔说,左右他也不会再回去了,就将这张酿酒的方子送给夫人当个谢礼。”

阮思打开那封皱巴巴的信一看,里面果然有一份王记酒坊的酿酒方子。

那庄稼汉笑道:“还有,原来的老师傅和磨坊酒窖什么的,晏家夫人尽管在城里找,都有。”

阮思再三道谢送走那人后,回头喜道:“太好了,我正愁着该做什么生意呢。”

银瓶儿噗嗤一声笑了,说道:“小姐临时想的跑腿活计,如今已经够他们几个忙的了。”

说着,她取来账簿,指给阮思看。

“小姐您看,不到一日的功夫,就有三户人家找来托我们跑腿帮忙的。”

账簿上歪歪斜斜地画了几个小人,后面跟着几个圆圈,每个圆圈中间还画了几个正方形。

阮思不解道:“这是何意?”

“是疯子画的。”银瓶儿笑道,“前面的小人做的事便是他们的活计,后面画的都是铜板。”

阮思扶额叹了口气,低头仔细辨认。

第一户人家……好像是要求帮忙修补房顶,收了二十枚铜板。

第二户人家似乎是……让他们帮忙挑水,十二桶水换了十二文钱。

第三户人家……

阮思怎么看也看不明白,问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银瓶儿正要解释,封绍宇甩着双手走进来,嘀咕道:“让我去帮忙腌咸菜。”

“啊?”

封绍宇苦着脸,伸出一双辣得通红的手说:“大当家的,我是真没想到那么辣手。”

旁边有人开玩笑道:“那你今晚拉屎可别用手揩啊。”

“别瞎说,老子都用竹片刮的!”封绍宇又问阮思说,“腌了五坛咸菜,收十五个铜板,不亏吧?”

第39章 银子的银,瓶子的瓶(加更)

阮思笑道:“你虽不会写字,这账却算得很清楚嘛。”

封绍宇谦虚地说:“我腌完一坛子,就让那人先给我三个子,这样就不会搞错了啊。”

银瓶儿和阮思对视了一眼。

阮思扶额道:“要是这生意真能做起来,还得尽快找个账房先生来。”

外面又有人唱道:“城东李三叔家要阉火腿,给六个铜子呢,你们谁有空去一趟?”

“放着我来!”封绍宇立刻来了精神,豪气冲天地举起手。

他的手又红又肿的,就像十根红萝卜一样。

阮思皱眉道:“他们接的每件活计都由着别人叫价吗?”

银瓶儿答道:“他们都没念过书,出去买菜买肉知道斤两,轮到别人给自己钱却不知道是多是少。”

阮思只觉得更头疼了。

“看来还得给他们制定个行规,给多少文钱就接出多少力的活,免得个个瞎忙活一阵没赚到钱。”

旁人插嘴道:“大当家的,我们只要有个青菜馒头吃,别被人家当成毛贼撵就够了。”

“那疯子呢?”银瓶儿反问道,“他老娘的药钱,还不是得靠他来挣?”

阮思沉吟道:“好了,目前有活就先接,规则仍需完善,长期下去恐怕要靠酒坊来维持生计。”

店里闹哄哄的,她头疼欲裂,吩咐银瓶儿暂时留下,先给他们定些规矩。

“你一向心思缜密,温柔耐心,应付店里的局面应该不成问题。我今日头疼得很,先回去歇着了。”

银瓶儿点头道:“小姐放心,我遇事自会与您商量,还有酒坊的事我也会设法留意的。”

阮思赞许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有空再教他们写几个字,别让他们当睁眼瞎了。”

银瓶儿笑着应了。

“疯子,你别去了,换个人去吧。”阮思离开时说,“小心人家把你的手当猪手一块腌了。”

封绍宇只得讪讪地转身,去后堂净了手才出来。

银瓶儿招呼他过来坐下,笑道:“你看你的鬼画符啊,隔几天怕连你自己都忘了画的是什么。”

封绍宇挠头道:“不会吧,我觉得我画的挺像的。”

银瓶儿白了他一眼,他只顾嘿嘿傻笑。

“这样好了,我每日教你认几个字,”银瓶儿摊开宣纸道,“今儿个,你想先学什么字?”

“姑娘,你的名字怎么写啊?”

银瓶儿的面色一红,很快提笔在纸上写下“银瓶儿”三个字。

封绍宇指着最后一个字,惊喜地说道:“那个字我知道,狗儿子的‘儿’嘛!”

银瓶儿:“……”

“姑娘,”封绍宇费劲地认着笔画,“你这名字看着怪好看的,跟画一样,是什么意思啊?”

“银子的银,瓶子的瓶。”

银瓶儿生怕他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高论来。

好在封绍宇只是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半天才嘀咕道:“银子做的瓶子,果然是个好名字。”

“好了,今日也别学认字了。该忙什么便忙什么去吧。”

银瓶儿匆匆卷起宣纸,却被封绍宇一把按住。

他盯着她的脸,诚恳地说:“姑娘,等我以后发财了,我就用银子打一对瓶子送你。”

银瓶儿哭笑不得,问道:“为什么?”

“你不就叫这个名吗,”封绍宇振振有词地说,“我有银子了,就拿去给你做一双瓶子。”

银瓶儿摇头笑道:“罢了,别花那个冤枉钱,给你老娘多买点吃的穿的就是了。”

“你说的也是。”封绍宇认真地想了片刻,又说,“但给姑娘花钱,算不得冤枉。”

旁人听了他这话,纷纷促狭地笑了起来。

银瓶儿羞红了脸,扔开笔起身道:“我好心教你认字,你却说些混账话来嘲弄我。”

“我没有啊!”

封绍宇急得对天赌誓道:“我真的想给姑娘买瓶子,白瓷的木雕的青花的,姑娘你选啊……”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

银瓶儿红着脸跑到后堂去了,心里不免有些后悔,怎么就没跟小姐一起回家。

阮思回家歇下,昏昏沉沉地睡了许久。

“小姐,”金铃儿进屋唤她道,“该起床用晚膳了。”

阮思迷迷糊糊地爬起来,金铃儿拎着铜盆出去,上后院打水来给她洗脸。

井边,祝东颜房里的丫鬟正蹲在那里洗衣物。

金铃儿笑吟吟地跑上前,端着铜盆道:“好姐姐,让一让,我要打盆水回去。”

那丫鬟闻言站起身,胡乱甩了甩手,替她打了一桶水倒到盆里。

“谢谢姐姐,”金铃儿甜甜一笑道,“怎的那么晚了还在洗衣服?”

她低头瞟了一眼,只见盆里泡着一团床单,床单上隐有血迹。

“呃,没什么没什么。大少奶奶今日……提前来、来了葵水。”

那丫鬟脸色一变,慌忙蹲下身,卖力地搓洗起来。

金铃儿对她笑了笑,眸子滴溜溜地一转,没有多问端着水回去了。

祝东颜躲在帘子背后,掀起一条缝盯着院里的动静,直到金铃儿离开后她才放下帘子。

她的全身酸软疼痛,好像被人拆散了一般。

“大少奶奶,”另一名丫鬟端着红糖水进来了,“您好歹喝点甜的过过嘴。”

祝东颜接过红糖水放在一边。

她的腰肢像是被撞散架了,酸酸涨涨的,又难受又难堪。

她心里很清楚,那个和葵水来了不一样的。

今天的晏清都……

她一想起那双血红的眼就感到阵阵后怕。

原来初为人妇,竟要承受这般痛楚和恐惧。

这样的事情,她实在不想经历第二次。

丫鬟劝道:“老夫人那边有事找您,要是您实在难受得紧,奴婢替您去回一声吧?”

“没事的,我这就去见奶奶。”

她的双腿发软,走路时微微打着摆,短短几十步路竟要了她小半条命。

晏老夫人见了她这情形,心中也就明白了八九成。

“东颜啊,你是奶奶跟前最贴心的人儿。这几年你受的委屈,奶奶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祝东颜坐在一旁,柔顺地垂着头。

晏老夫人感慨道:“要是你有了身孕,清都那孩子能就此转了性,好好在家过日子多好。”

“我也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说到最后几个字,祝东颜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身为过来人,晏老夫人自然明白,点头笑道:“听说邻县的观音庙最为灵验,不如去拜上一拜?”

祝东颜羞红了脸道:“全凭奶奶做主。”

“奶奶也想早点抱上重孙。”晏老夫人想了想说,“对了,你把老二媳妇一块叫去。”

第40章 旧识

拜送子观音?

阮思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想去。

但她拗不过祝东颜的好意,只得答应陪她去一趟,就当出门散心。

那间寺庙在赤流县境内,就算乘马车过去,也得花上大半日的光景。

晏家特意备了马车,阮思和祝东颜一大早就上了车,身边仅带了金铃儿和另一个丫鬟。

“弟妹,二弟最近又有新案子要忙吧?怎的好几日没见到他了。”

阮思点点头,笑道:“你当他在忙什么?他们追山贼追进贾家大院,就把贾善给抓回去了。”

“咦?”

祝东颜吃了一惊,脸上又是惊异又是担忧。

“那贾家的人还不得上衙门闹去?”

金铃儿嘻嘻笑道:“他们自然去了!但荀县令下令将人挡在门口,一个都不准放进县衙。”

阮思笑道:“你的消息真够灵通,又是听你那陈烨大哥说的吧?”

“就、就算是吧!”金铃儿俏皮地一吐舌头,“这次啊,我看那县太爷是铁了心想教训贾善。”

谁让贾善醉后轻薄了县令夫人呢?

阮思没有说出口,又问她说:“你那陈烨大哥可跟你说了,这回要怎么处置贾善那厮?”

金铃儿摇头道:“他也不知道呢,姑爷那边还在审,多少得审出个结果再说吧。”

阮思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祝东颜拉了她的手,笑道:“这些事情,说了我们也不懂,还是留给男人们去操心吧。”

几人在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过了一个多时辰,马车驶入了赤流县境内,前方的道路却设了路障。

车夫回头说道:“两位夫人,前头的路走不通了,一大群衙役把路给堵了。”

“小姐,我下去问问。”

金铃儿跳下马车,跑上前问了衙役,回来禀道:“前面在盘查过往的马车行人呢。”

祝东颜心中担忧,嘀咕道:“这好端端的,怎的会设起路障呢?”

“大嫂别担心,例行公事罢了,我们且安心在车上等一等。”

阮思命车夫催马上前,排在盘查的队伍后面,耐心地等官府逐一放行。

马车驶到路障旁,停下后,衙役问车夫说:“车上坐的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

金铃儿从帘后探出个头,答道:“清河县晏家的人,去观音庙……咦,怎么会是他?”

“金铃儿,怎么了吗?”

阮思刚一发声,车厢外便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

“晏夫人,久违了。”

姚钰?

阮思心中一紧,只听姚钰说道:“车内坐的是本官的旧识,不必查了,放行吧。”

衙役们顺从地挪开路障,放晏家的马车通行。

她心中的不安却愈加强烈,忍不住挑起一角窗帘,别过脸往外看了一眼。

姚钰恰好抬眸盯着她,二人的目光陡然相遇,皆是微微一滞。

她挑着帘子的手僵住了,姚钰的唇角浮起一丝诡异而阴冷的笑意。

“晏夫人,”他朝阮思抱拳道,“相请不如偶遇,还请夫人移步茶楼叙叙旧。”

祝东颜也听到他的话,问阮思说:“你认识这位官人么?”

阮思胡乱点点头,刚放下帘子,姚钰又说道:“事关晏兄和本官的君子协议,夫人当真不闻不问?”

金铃儿忍不住探出头看了他一眼,咂嘴道:“姚公子怎的穿了身官服,他竟是赤流的县令?”

祝东颜一听是县令,便也不敢大意。

“弟妹,他说的事可要紧?我看那茶楼人来人往,你随他去一趟大抵也不会有事的。”

阮思仍在犹豫。

车夫问道:“大少奶奶,二少奶奶,这便接着赶路吧?”

祝东颜见阮思眉头深锁,劝道:“弟妹不妨去听听他怎么说,不必担心我,我今晚便宿在寺里。”

马车外,姚钰又说道:“我前些日子命人从河里捞出些东西,晏夫人不想去看看吗?”

“该死!”阮思抱歉地对祝东颜说,“大嫂,你先去寺里等我,我解决了这里的事就过去。”

祝东颜温柔地微笑道:“放心吧,我等你一起回家。”

金铃儿打起帘,扶阮思下了马车。

姚钰身穿七品官服,和她记忆中一样,看上去器宇轩昂,一表人才。

前世她只觉得,他后来的官服越来越华丽,却再无当年谦谦君子的温润模样。

但现在,阮思只想翻个大大的白眼。

姚钰示意下人赶来另一辆马车,微笑道:“晏夫人,请吧。”

她被姚钰带到一座茶楼里,伙计赶忙招呼他们进了雅间。

“说吧,”阮思一坐下便单刀直入地问道,“那批五石散,你都处理好了吗?”

姚钰斥退左右,金铃儿也去门口守着。

“那是证物,你说呢?”姚钰冷笑道,“晏夫人多虑了,本官岂是尸位素餐的庸人。”

“你自然不是。”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姚钰的野心。

姚钰的唇角挑起一丝轻佻的笑,问道:“夫人难道不问问我的伤势如何么?”

“我是晏瀛洲的夫人,”阮思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你叫我的时候,不要省略了那个晏字。”

“当真无情,你我生死与共时,我还当以后不会如此生分了。”

他故意长叹一声,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

阮思当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站起身不耐地问道:“废话说完了吗?”

他唇角的轻佻转为讥讽,冷笑道:“晏夫人,我还以为我们是同一种人。”

“都是活人,”阮思回敬道,“仅此而已。”

姚钰倒了杯茶,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叹道:“你利用我对付贾善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阮思微微愣了一下,反问道:“那你呢?你设计陷害荀夫人,挑拨荀县令和贾善,不是更高明么?”

她原先只是觉得荀夫人受辱的事情有些蹊跷。

不论是荀夫人进错房间,还是姚钰将请客的地点定在迎客楼,都显得有几分可疑。

如今,她随口一诈,姚钰反倒痛快地承认了。

“哈哈,既然你看出来了,那你也无需否认,你我本就是同一种人。”

他的眸子里一片阴沉,狞笑道:“我做的不多,只是买通跑堂的伙计,帮忙扶我那位堂姐一把。”

一扶就把人扶进贾善的房里去了?

阮思冷冷道:“你为了逼荀县令下决心和贾善决裂,还真是煞费苦心。”

“不费心。”他漫不经心地笑道,“姓荀的眼里只有银子和他娘子,我不过是刚好掐住他的要害。”

荀夫人险些失去清白,他却把这件事当作谈资,轻描淡写地说出口。

阮思叹了口气,说:“姚钰,你真卑鄙。”

姚钰温和地笑了笑。

“阮思,彼此彼此。”

第41章 祝东颜出事了(加更)

“过奖。”阮思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不及姚大人万一。”

姚钰说:“晏夫人过谦了。从落水被救后打我,再到拒绝姚家的提亲,后来还派人去接我……”

他用近乎赏玩的目光打量着她的脸。

“还有后来那些事,”姚钰挑唇笑道,“啧,你不就是想引起我的注意么?”

阮思听得反感,胃阵阵抽搐起来。

姚钰像在看一件精美绝伦的瓷器一样,视线缓缓划过她的脸,再到脖颈,腰肢。

“第一次见你时,我只觉得你美貌。但现在才知道,你对男人的心思,呵,很了解嘛。”

“放屁!”

阮思一拳挥过去,砸在姚钰脸上,却被他用手挡住了。

姚钰摸了摸脸,轻佻地评价道:“轻点,才是打情骂俏。”

“你真恶心。”

阮思转过身要走。

“以前我只是同情你嫁错了人,本想拉拢晏瀛洲为我所用,如今却真心想要拉你一把。”

她回过头,斩钉截铁地说:“我阮思,就算他日不得善终,暴尸荒野,也无需你来垂怜。”

“但我偏偏想呢?”姚钰笑道,“你敢说你没有后悔过么,你跟我,绝对好过跟他。”

“我跟你奶奶个腿!”

阮思端起茶杯,劈头盖脸地泼了他一身茶。

他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水渍,转而冷笑道:“阮思,你迟早会后悔。”

“我已经后悔了,”阮思诚实地说,“为什么要来这里听你乱吠一气?”

姚钰轻轻舔去流到唇边的茶水,眼神邪佞而阴冷。

“晏夫人,你还不谢谢我的救命之恩么?”

阮思皱起眉头,不禁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姚钰说:“你当我闲来无事,派人设路障消遣么?近日山贼报复官府,频繁下山劫掠旅人。”

她神色一凛,低呼道:“那观音庙?”

祝东颜去的那座庙在半山腰,离县里的主道有大半个时辰的路程。

姚钰平静地答道:“早已是贼窝子了,现在去那边无异于羊入虎口。”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阮思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说啊,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我要你后悔。”

姚钰有条不紊地整了整衣领,“我认出你那丫鬟,听她说你们要去观音庙,这才想起找你叙叙旧。”

“姚钰!”阮思气急交加,狠狠一脚踹了上去。

姚钰肚子吃痛,闷哼一声跌坐在地,仰起脸却诡异地笑道:“你还不去给晏家的人收尸吗?”

前世姚钰对付政敌的狠辣手段,她从未亲历过,只知他对外人两面三刀,从不给别人留一线活路。

她重生后,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瓜葛,没想到这一切竟然落到她的头上。

阮思咬牙切齿道:“卑鄙!”

姚钰拂去衣袖上沾的茶叶,神态温和得好似一个真正的君子。

“晏夫人,不知这回,你该如何跟你夫君解释呢?”

阮思冲出门外,吩咐金铃儿说:“你马上赶回清河县,去找我夫君和大哥来接大嫂。”

金铃儿见她神情凝重,刚想问又止住话头,应了一声匆匆跑了。

姚钰好整以暇,倚着门框立在一旁,微笑道:“晏夫人怎么还不走,舍不得这杯茶么?”

“姚大人。”

她攥紧拳头,强忍心头怒火,沉声道:“我要报官。”

姚钰冷笑几声,淡然道:“等晏夫人找到尸首,再来县衙报案也不迟。”

话音未落,阮思掠到他身后,扼住他的咽喉,低声道:“姚大人亲自陪我走一趟吧。”

姚钰被阮思挟持,守在门口的一众衙役见状大惊,只得列队小心跟随在后。

她点了姚钰的穴道,将他扔进马车里,催促车夫往观音庙的方向驶去。

一路上,她心急如焚。

等到了那座山庙,她跳下车一看,山路上果然躺着一辆破损的马车,正是她们来时乘的那辆。

马车下压着个男人,看衣着应该是先前的车夫。

阮思的心止不住地往下沉,蹲下去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发现他已经彻底断气了。

“大嫂!大嫂!”

她跌跌撞撞地闯进庙里,只见院中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碗盆鸡毛和吃剩的骨头渣子。

大殿里的泥像早已被推倒在地,佛前供奉的香炉也被砸了个稀巴烂。

阮思找遍整座寺庙,也没发现祝东颜的身影。

姚钰被扶下车,解了穴道,领着衙役在寺里转了一圈,指着后院的枯井道:“晏夫人,这边请。”

她仔细一看,枯井前的干草树枝果然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

枯井里传来虚弱的求救声,“救、救命……”

阮思看向姚钰,姚钰一挑眉,吩咐衙役说:“将井里的人救上来。”

众人忙活了一阵,将那名女子捞上来,只见她衣不蔽体,浑身上下伤痕累累。

阮思认出她是祝东颜的贴身丫鬟。

“披上,”她顾不上那么多,脱下外衫给那丫鬟遮羞,焦急地问道,“我大嫂呢?”

丫鬟瑟瑟发抖,艰难地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

“大少、奶奶她……被山贼……掳走了。”

阮思怒视姚钰,责问道:“姚大人,我大嫂是在你管辖的地界失踪的,这该如何是好?”

姚钰温和地说道:“晏夫人别急,本官自当秉公办理,这便回去为你家人立案。”

她情急之下,随手抓住一名衙役,问道:“他们会往哪个方向走?”

“我劝你还是别难为他了,现在赶去给你家人收尸只怕也来不及了。”

阮思松开那名衙役,眼中怒火正盛,愤然道:“姚钰!我大嫂要是有个闪失……”

“姑爷,就是这里!”

庙门口传来金铃儿的声音,随即响起一阵骏马的嘶鸣声。

姚钰突然出手拉住阮思,温柔地劝道:“你别担心,一切有我呢。”

金铃儿进来时,见了这一幕,当即愣在原地。

“小、小姐?”

阮思挣开姚钰的手,反手要打,手腕却被人从背后轻轻握住。

“夫人,我来吧。”

话音刚落,姚钰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姚钰捂着脸,瞪着阮思身后的人,疑道:“晏兄,你这是做什么?”

“手滑,”晏瀛洲冷冷道,“和姚大人一样。”

阮思仅着中衣,和姚钰在山庙里拉扯不清,起先连金铃儿都吓了一跳。

晏瀛洲心头火起,但见她急着挣脱,又见那丫鬟裹着她的衣服,心中的火气稍微平复了些。

“夫君,快去救大嫂。”

阮思急得快哭出来了,晏瀛洲命人将那丫鬟带走,却遭到姚钰阻拦。

姚钰冷笑道:“晏夫人找本官报的案,这女子是重要人证,需得经本官提审后才能离开。”

第42章 找不到了

晏瀛洲睨了他一眼,好似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院中散落的碗筷统共七副,前面的岔路口往左转有数十枚马蹄印,有几个马蹄印比旁的要深些。”

“院外支着口铁锅,锅底的柴火尚未燃尽。周围没有打斗的痕迹,应是山贼主动离开的。”

“姚大人,”他冷淡地说,“还有什么想问的?”

阮思忧心忡忡地催促道:“夫君,我们快去找大嫂,现在应该……”

“应该进了山,”姚钰摇头道,“此处山势绵延,山岭数以千计,你想找人犹如大海捞针。”

阮思不理他,皱眉道:“终归会留下线索,我们快走吧!”

晏瀛洲回头瞥了姚钰一眼,“姚大人,告辞。”

“晏兄好走,若有新的线索,本官一定会派人上门告知……”

阮思快步走出庙门,将姚钰的声音远远抛在后面。

“夫君,我们……”

她刚想和晏瀛洲商议,却被一记冰冷的眼风止住了。

晏瀛洲神情冷淡地看着她。

“我说过,下不为例。”

她的心脏蓦地一缩,好似被人一刀捅在心口。

“我……”阮思咬咬牙,勉强说道,“我们先去救大嫂,别的事情以后我会向你解释的。”

晏瀛洲翻身上马,睨了金铃儿一眼说:“送你家小姐回去。”

“晏瀛洲,我同你去找人,”阮思急道,“我先前半路被姚钰骗走,路上会跟你仔细说的。”

“找不到了。”

晏瀛洲的声音冷漠得可怕,好像在谈论什么无关痛痒的事。

阮思仰头看着他,只觉得高高在上的那个男人很陌生,如前世的定波侯那般遥不可及。

“你,回去。”

话音未落,他重重一鞭抽了下去,骏马受惊嘶鸣,一路绝尘而去。

晏瀛洲的话倒也没说错。

阮思执意沿着马蹄印寻到山林间,却再也找不到那伙人的踪迹。

她今日不在家中,铺子里突然来了桩大生意,银瓶儿一时也拿不了主意。

钟家的管家亲自来了,说是要清理后院的荷花池子,想雇几个人回去搭把手。

但钟二爷上晏家闹过事,银瓶儿心有余悸,对这桩送上门的生意颇有忌惮。

那管家也不催促,一团和气地笑着,摸出几锭银子放在柜台上。

“那池子泡了十多年的淤泥,味道可够人受的,要是兄弟们不怕熏得慌,这些银子尽管拿去。”

店里那几个汉子眼睛都直了。

“瓶姑娘,没事的,我们几个去去就回。”

“就是就是,干完这一单大的,我们几个月都不用开工。”

“哎,别跟我抢啊,我是一定要去的。今晚可不想再去帮那小寡妇倒夜香了。”

……

众人摩拳擦掌,争着要去钟家干活。

银瓶儿不好拂他们的意,颇感为难之际,封绍宇站出来说:“你们忘了大当家挨板子的事吗?”

阮思无故挨了钟二爷一顿板子,那时候众人都为她愤愤不平。

封绍宇怒气冲冲地说:“他们打了我们大当家的屁股,如今又能安什么好心?”

众人默了默,很快有人反驳道:“但我们开门做生意的,怎么能和银子过不去呢?”

“疯子,你不去就算了,反正你老娘没钱看病的时候,可别来找兄弟借钱。”

那管家笑眯眯地扬了扬手,说道:“走吧,茶水点心管够,晚上还管顿饱饭呢。”

他都这样说了,众人哪有不心动的道理,纷纷随那管家出去了。

“你们站住!给老子回来啊!”

任他喊破喉咙也没人搭理,店里最后只剩两个瘦弱少年。

封绍宇气得牙根发痒,银瓶儿扯了扯他的衣角,低声说:“算了。”

“儿子,”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妪拎着布包走进店来,“娘今日做了馒头,来给你们送点。”

封大娘一进屋,封绍宇脸上的怒色全都消失了。

“娘!您怎么来了,在家好好歇着啊,还做什么馒头?”

他嘴上抱怨着,小心翼翼地搀了他娘进来坐下。

银瓶儿倒了杯茶给老人,笑道:“大娘,外面日头毒,您喝点茶解解暑。”

封大娘眯起眼,盯着她看了半天,问道:“儿子,这位就是你说的瓶子姑娘吧?”

封绍宇老脸一红,大声道:“娘,您在说些什么啊!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唔?”封大娘疑惑道,“你成日在家念叨的瓶子啊姑娘啊,都把你娘给搅糊涂了。”

他背过身,不敢去看银瓶儿的神情。

“我的娘哎!”

封绍宇故意粗声粗气地说:“您不是说,来给我送馒头的吗?”

“瞧我这记性,你那几个兄弟呢,叫出来一块吃吧。”

封大娘解开布包,露出里面白白胖胖的大馒头。

封绍宇闷哼一声说:“别理那些狗东西。姑娘,来,尝尝我娘的手艺。”

他不由分说地将好几个馒头塞到银瓶儿手里。

银瓶儿哭笑不得,封大娘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做惯了大面馒头,不及你们城里姑娘吃的讲究。”

“大娘,”她摇头笑道,“我只怕放开肚皮吃撑了,回去被我家小姐笑话。”

封大娘的神色一喜,拉过银瓶儿仔细打量,越看越觉得秀气可人。

“瓶子姑娘啊,你下回上我们家去,大娘给你做红糖馒头吃,馋死我家那混小子。”

封绍宇挠头道:“娘,您就别忙活了,好好回家歇息吧。”

银瓶儿也笑了笑说:“是啊大娘,要是累坏了身子,您儿子不得心疼坏了?”

两人一唱一和,封大娘怎么看怎么觉得欢喜。

“好,好。我就过来看看你。”她有些动容道,“我儿子终于长进了,有正经活干了。”

“姑娘,”她又拉着银瓶儿说,“我儿子脾气急,但性子不坏,他要是得罪了谁,你尽管跟我说。”

说着,她竟抹起眼泪道:“我去给人家跪下赔不是都行,只要你们别再赶我儿子出去。”

封绍宇发脾气道:“您又在说些什么胡话?哪轮得到你去跪,你儿子是那种人么?”

母子俩又是一通胡言乱语,银瓶儿在一旁倍感无奈,好不容易才劝住封大娘。

临走前,封大娘再三恳求银瓶儿关照封绍宇,还请她改日上门坐坐。

银瓶儿面子薄,挂不住,只得含笑一一应下了。

“我娘年纪大了,脑子糊涂着呢,她说的话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封绍宇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不免在打鼓。

银瓶儿看着桌上堆成小山的馒头,犯难道:“我们将馒头分一分,等他们回来每个人拿一份吧?”

封绍宇立刻跳出来护着他的宝贝馒头。

“那可不行!我娘亲手做的大胖馒头怎么能给那些个不讲义气的孙子吃?”

银瓶儿又好气又好笑,“好好好,别人都不吃,你一个人吃个够。”

结果,那些人还真的没有再回来了。

第43章 打脸贾家妇(加更)

回来的是好几具泡肿的尸体。

送尸体来的人说,他们要么陷进淤泥里,要么被水草缠了脚,等发现的时候都浮上来了。

“我家老爷看他们也怪可怜见的,便大发善心,额外赏几个棺材钱,早点拉去埋了吧。”

那人说得理直气壮,封绍宇伤心欲绝,目眦欲裂,额头上青筋暴起。

“你他娘的在说什么!”

若不是银瓶儿拼命拦着,他早已一拳砸烂那人的脸。

那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得了吧,你少在我面前逞威风,赶紧把钱捡了拿回去兜着。”

说完,他从袖子里摸出几十个铜板,噼啪一阵洒在尸体上。

封绍宇怒吼一声,像斗急了的野狗一样,作势要扑上去拼命。

银瓶儿死死咬着牙,抱紧封绍宇的腰,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

“真够晦气的,走了走了。”

那人招呼几个抬尸体过来的家丁一起离开了。

银瓶儿跌坐在地,吓得呆住了。

封绍宇扑到那几具尸体上,放声大哭起来。

铺子这边刚出了事,晏家上下也得知祝东颜被掳走了。

晏清都回来提了长刀,一言不发就往外走。

晏老夫人在后面哭天抢地,无论如何也劝不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出去了。

宅子里愁云密布,到处是凄凄惨惨的啜泣声。

阮思心乱如麻,一刻也待不下去。

“金铃儿,你快去衙门报官,要是荀县令不理,你就去求陈烨帮忙,多少打听些消息吧。”

金铃儿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阮思踟蹰多时,想到个念头,隐约有些眉目,但她很快发现,仅凭一己之力什么事也做不了。

罢了,她下定决心,先去找晏瀛洲,把她的想法同他说了。

晏瀛洲前世能走到权倾朝野那一步,又岂会是个不识大局的草莽之徒?

祝东颜的安危为先。

况且晏瀛洲好哄得很,她主动和他服个软就是了。

想到这里,阮思便动身往县衙大牢去了。

“各位姑奶奶,算我求你们了,别在这儿撒泼闹事了,就当可怜可怜小的,行么?”

窦一鸣的哀嚎声远远传来,阮思加快脚步,只见大牢门口围了好几个女人。

为首的紫衣妇人叉腰怒骂道:“一个小小的狱卒也敢挡我们的路?你那双招子趁早挖了喂狗吧。”

跟在她身后的几名妇人也叽叽喳喳地骂个不停。

她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但骂起人来什么脏的粗的都往外吐。

可怜窦一鸣的爹娘祖宗都被人挨个问候了一遍。

那紫衣妇人骂得不过瘾,抬手朝他脸上挠了一把,当即留下几道通红的血印子。

“你、你……你这个泼妇!”

话音未落,另一名妇人扯过他的耳朵,唾道:“贾家大夫人也是你这种小杂种能骂的?”

他被唾了一脸的口水,顾不上去擦,又有人戳着他的额头骂道:“有爹生没娘养的破落玩意!”

窦一鸣被骂得晕头转向,不时有人打他一下,推他一把,他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都让开!”他憋红了脸,大吼道,“说了不准进就是不准进!”

紫衣妇人轻蔑地冷笑道:“一个破牢房,哪来那么多规矩?难不成这县衙大牢是你家开的?”

她扬手又要往窦一鸣脸上招呼,被人从背后一把攥住手腕。

“放开!哪个不长眼的?”

“这大牢的确不是他家开的,”阮思说道,“但看守大牢的人,也不是谁都动得了的。”

紫衣妇人挣不脱她的手,尖叫道:“你没长眼睛吗,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老娘到底是什么人?”

“老女人。别的也看不出来。”

阮思捉着她的手腕,将她拖上前,问道:“豆子脸上的伤,谁干的?”

几个妇人见大房受辱,又是暗喜又是害怕。

此刻,她气势十足地一问,竟没一个敢站出来承认的。

“豆子,”阮思看了他一眼,说,“你自己说吧。”

窦一鸣指着紫衣妇人,气嘟嘟地找阮思告状说:“她!”

那妇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惧,喝道:“我可是贾家大夫人,你敢拿我怎么样?就算我剥了他的皮……”

她的话还没说完,阮思捉住她的手腕往里一折。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她的那只手软软地垂了下去。

“啊!”紫衣妇人惨叫连连,旁人都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阮思掏出帕子递给窦一鸣,“来,擦把脸。”

窦一鸣接过帕子,一边擦脸,一边委屈巴巴地说:“嫂子,都说好男不跟女斗,这难道有错吗?”

“豆子啊,世上不仅有男人和女人,还有恶人和善人。”

“若是遇上恶人,那就不分男人和女人。”

有人跳出来,不分青红皂白地骂道:“你竟敢出手伤人?小贱人,等着被卖到窑子里去吧!”

“呵,连以后的去处都找好了?走好不送。”

阮思态度轻慢,油盐不进。

她们彼此望了几眼,纷纷指着阮思骂道:“勾栏院里出来的风骚东西,仗着一张脸出来卖弄。”

“这小贱蹄子也不知是谁家的,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她今日既敢得罪我们贾家,改日就找个牙婆子把她卖去当伺候人的丫头吧。”

她们越骂越难听,阮思毫不在意,打量着窦一鸣的脸,问道:“怎么还被人打了巴掌?”

窦一鸣苦笑道:“这群姑奶奶下手又快又狠,我还真没看清是谁打的我。”

“知道了。”

阮思转而看向那几个妇人。

“贾家不能得罪?我也得罪了那么多回。贾善那厮在我手上吃过的亏,你们也要尝尝不成?”

紫衣妇人顿时想起什么,咬牙怒道:“原来是你这狐媚子!”

“我以为你们贾家男人不是东西,怎么连女人也换了那副不干不净的嘴脸?”

窦一鸣小声道:“嫂子,她们早就用惯了那套伎俩。”

阮思问道:“同为女子,难道你们对付别的女人,也少不了打发贱卖那一套?”

“你们这些下贱胚子,卖了都算便宜你们了。”另一名妇人说,“天生的下贱命怪得了谁?”

“啪!”阮思一耳光将她打得找不着北。

“醒了没?你嫁给那种人为妾,却还沾沾自喜,自以为高人一等,这才是天生下贱。”

其他几人还没反应过来,阮思手腕一扬,啪啪又是几耳光。

今日来的都是贾家得宠的姨娘,平日锦衣玉食,奴婢成群,一向风光惯了。

但没想到在小小的县衙门口,被人打了耳光当众受辱。

她们又哭又闹,性子烈的还要拉着阮思同归于尽。

“闹,接着闹啊,”阮思像看热闹一样笑道,“我看看你们谁脸上想添几道血印子。”

这话一出,众人立刻安分了不少。

胆小些的去劝大房先走,紫衣妇人总算松口道:“我们和这种泼妇纠缠,反而失了贾家的体面。”

众人松了一口气,你一言我一语,只顾逞些口头上的痛快。

但她轻咳一声,那几位裹小脚的姨娘跑得比谁都快。

窦一鸣刚要道谢,阮思问他说:“你们晏大人在做什么?”

“老大他……还有事呢,”窦一鸣为难地答道,“不过他说,你来了就请先进去坐。”

第44章 贾善之死

窦一鸣在前面挑着灯,阮思走在后面,忍不住提了个问题。

“豆子,我问你,啸山虎手下的几百个山贼平日里吃什么?”

“嗨,”窦一鸣笑道,“生来一张嘴,还不是跟我们一样,有饭吃饭有肉吃肉。”

阮思寻思道:“那你说他们会不会在山上种地放牧,自给自足?”

窦一鸣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嫂子你想啊,要是他们肯耐着性子好好种庄稼,又怎么可能跑到山上去落草?”

“再说了,清河县周边多是群山峻岭,地势陡峭,只有山脚边才能垦出几亩能耕的田来。”

阮思自言自语道:“果然和我想的没错,想要吃的就得去抢,或者由山下的村子供应……”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牢房最深处。

窦一鸣叼着灯笼杆,掏出钥匙打开刑房隔壁的门,示意阮思先进房间。

“嫂子,你先在这里坐一坐,等老大忙完了,他会过来找你的。”

阮思不疑有他,刚进房间,身后的铁门便咯吱一声关上了。

“豆子?”

门外传来落锁的声音,窦一鸣愧疚地说道:“嫂子别担心,囫囵眯一会儿吧。”

他的脚步声很快远去了。

阮思发现她被关在一间暗室里,和上次来过的刑房仅有一墙之隔。

那面墙最高的位置开了一扇狭小的气窗。

她心想,窦一鸣虽然顽皮,但也不敢这样捉弄她,将她囚禁于此定然得了晏瀛洲的授意。

窗户那边,隐约传来一阵倒抽冷气的嘶嘶声。

阮思心中生疑,搬了把椅子爬上去,离气窗更近一些,屏息听着隔壁的动静。

“荀大人,姚大人,人犯已经在里面了。”

隔壁,荀县令和姚钰一同走进刑房,将带路的狱卒打发走了。

刑架上绑着个伤痕累累的犯人,浑身上下竟没一处完好无损的皮肤。

荀县令上前揪住犯人的头发,将他的脑袋一把提起来,故意惊呼道:“哦哟,这不是贾大少吗?”

姚钰掌着烛台站在一旁,微笑道:“姐夫莫不是认错了人,人家如何会沦落到这番光景?”

“荀俊才!”贾善狠狠盯着眼前的两张脸,“姓姚的!你们还不快把大爷放了?”

荀县令做出一副又惊又怕的样子,忙松开他的头发,低呼道:“哎呀呀,这回可如何是好?”

“只要你放了我,我会向我干爹求情,放你一条生路……”

姚钰将那簇明晃晃的烛火凑到他的眼珠旁,温和地笑道:“那本官呢?”

“啊啊!你拿开!你把火拿开啊!”

贾善拼命闭紧双眼,只觉得眉毛都被燎光了。

“你上次见我时可没那么怕我,”姚钰的声音温柔低沉,“而且还待我亲热得很呢。”

那一次,贾善将姚钰误当作阮思,又是亲嘴又是搂腰,手还隔着裤子摸到了某个部位。

贾善快要哭出来了,哀求道:“不过一个小娘们,大爷我就随便玩玩,你要玩你拿去玩好了。”

“哼!”

荀县令以为他说的是荀夫人,立刻火冒三丈,将他的头重重地往后一按。

“砰”的一下撞得贾善眼冒金星,疼得一个劲地倒抽凉气。

“荀俊才你!”贾善痛得龇牙咧嘴,“你忘了我干爹是什么人吗!”

荀县令冷笑几声,说道:“本官一刻也不曾忘了。你干爹那笔账也该好好算算了。”

从他上任至今,被这对恶霸父子欺压多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百姓个个说他是窝囊废。

“前几年本官遭了你们的道,翻个身也翻不了,从没睡过一天好觉,就怕一觉醒来脑袋没了。”

荀县令的神情转为悲愤,“能当人人称道的好官,谁还会想着当个废物?”

姚钰的笑容阴冷,但对荀县令说话时,语气却诚恳而坚定。

“姐夫,如今你我联手,不愁除不掉钟家这个毒瘤。你卧薪尝胆多年,今日也该得偿所愿了。”

贾善听出不对劲的地方来,失声惊呼道:“你们要干什么?都不要命了不成?”

“命可是好东西啊。”

荀县令幽幽叹了口气,“我们当然要命,不过要的是你贾大少的命。”

“你们敢!”贾善急得声音都变了,“我干爹……不不,你可是县令,不能草菅人命的。”

姚钰微笑道:“荀大人在和你开玩笑呢。我们给你带了样好东西来,喏。”

说着,荀县令取出一份认罪状,念给贾善听,上面将他做过的恶行一五一十地列举出来。

贾善早已汗流浃背,张了几次嘴也说不出话来。

末了,认罪状上还补充了一句,贾善帮钟二爷私藏五石散,勾结山贼截杀官员,意图自立为王。

“什么?这……你休要把那屎盆子往我头上扣,那些事,我何时做过?”

姚钰好脾气地笑道:“没关系,私藏五石散算你的,别的都算钟二爷的,来,画押吧。”

贾善盯着那张俊美无俦的笑脸,浑身猛地一哆嗦,裤裆里很快浸出股尿味来。

“休想!大爷不会签的!你们想害我!还要害我干爹!”

“此言差矣,”荀大人的眼神里渗出寒意,“为民除害的好事,哪能叫‘害’呢?”

贾善涕泪横流,双手双脚拼命挣扎,粗糙的绳索越绞越深。

荀县令将认罪状递上来,他杀猪似的惨叫道:“拿走!做梦去吧!老子不……”

话音未落,他的拇指被姚钰一刀割断了。

姚钰握着那截断指,蘸了朱砂,在人犯画押的地方按上一枚清晰的指印。

贾善的脸上血色全无,惨叫声几乎要穿透房顶,但一个狱卒也没过来。

“这不就好了。”姚钰笑吟吟地说,“那些五石散,今日也运到你家了,捕快应该很快就搜出来了。”

荀县令叹气道:“本官原不想破坏规矩的,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冷冷地逼视着贾善的脸,嗤笑道:“但凡是活的,都是有气性的。有气就要出气,明白么?”

贾善疼得哇哇大叫,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说:“等着,对簿公堂的时候,我是不会承认的。”

“傻瓜。”

姚钰轻笑一声,风流肆意,仿佛在和心仪的女子说笑一般,却更加令他惊惧不安。

“你畏罪自尽了。”

贾善双眼一翻,差点当场昏厥过去。

姚钰用刚才割他拇指的匕首抵着他的腰,慢慢往下移,微笑道:“上次你摸得可还欢喜。”

坚硬的匕首已沿着他的裤腰往更深处划了下去。

贾善刚要张嘴,嘴里就被塞进他的断指。

“咬住了。”姚钰微笑道,“可能会有点疼。”

第45章 箱中人(加更)

刑房里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荀县令嫌那气味刺鼻,和姚钰一起离开了刑房,留下贾善慢慢等死。

贾善哭爹喊娘的呼痛声渐渐小了下去。

隔壁,阮思瘫在墙边,干呕起来。

“呕……”

她连胆汁都快呕出来了,那股反胃感却迟迟挥之不去。

身后的铁门“咯吱”一声开了,窦一鸣忙跑进来搀她道:“嫂子,你怎么了?”

阮思苍白着脸,扶着墙壁缓缓站起来。

“他回来了吗?”

窦一鸣赶紧点点头,扶她走出暗室,“老大抓到几个山贼,听说前几日盘踞在邻县观音庙的。”

阮思的眼睛一亮,随即闪过一丝惊惧。

“刑房里……”她迟疑地问道,“那个人犯的事,他知道吗?”

窦一鸣脸色一变,低头支吾着答道:“唔,犯人畏罪自尽……放在哪间大牢里都再平常不过了。”

阮思不再说话,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大牢门口。

晏瀛洲果然在那里。

他穿了一身黑衣,挟着一股杀伐决断的凛冽感,说不出的孤绝冷厉。

“夫人,”他对阮思说,“你回家去吧。”

阮思疲惫地点点头,“嗯。”

晏瀛洲看着她的眼神复杂而柔软,眼底藏着一丝似有还无的怜悯。

“大嫂回来了。”

祝东颜是被装在一口大箱子里送回来的。

箱子底部滴答滴着血,箱子里的人蜷成一团,脖颈上插着一支锋利的金钗。

晏家下人在大门口发现那只箱子。

众人打开一看,登时吓得魂飞天外。

请大夫的请大夫,报官的报官,晏宅上下乱作一团。

阮思赶回家时,上次医治姚钰的那位许大夫早已到了,设法取出了那支金钗。

“好险啊!要是再深半寸,这小娘子便要当场殒命。”

许大夫自诩见过大世面,比不得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但也仍然觉得后怕。

刚才取金钗的工夫,不过短短一盏茶,竟将他生生逼出了满头大汗。

阮思急切地问道:“许大夫,我大嫂可救回来了?”

“人是救回来了。”许大夫捻须叹道,“这小娘子命不该绝,再迟半柱香怕是神仙也难救了。”

晏老夫人听了他的话,在一旁抹泪问道:“这孩子的伤……可会有什么后患?”

祝东颜的脖子上留下了极深的创口,连许大夫看了都觉得心惊肉跳。

“不好说。”

许大夫写好药方,交给下人拿去抓药,这才沉吟道:“轻则不能喊叫,重则……看造化吧。”

“怎么好端端的,我这孙媳妇竟遭了如此劫难?”

晏老夫人又抹了一回泪,阮思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劝住,命人扶她下去歇息。

“许大夫,”她亲自送大夫出去时,低声问道,“我大嫂可还伤到了别处?”

许大夫缓缓道:“身上还有几处擦伤,倒也不碍事的。”

阮思点点头,心中不免为她担忧。

人是活着回来了,但消息也传开了,若是落到祝老夫子耳朵里,不知会闹出什么事端来。

阮思本打算贴身照料大嫂,但银瓶儿回来将铺子上的事说了。

“什么?”阮思惊得摔了茶杯,“好几个人,全都淹死在钟家的池子里?”

她匆忙赶到铺子里,果然见了那几具尸体。

旁边有人来闹事,嚷嚷着要阮思赔钱。

封绍宇一声不吭地跪在尸体前,任旁人闹翻天了也无动于衷。

“银瓶儿,”阮思看向闹事的人,“这些都是什么人?”

“他们几个的亲戚邻居……”

人群中,闹得最凶的老头叫嚣道:“我家侄子在你这儿干活,好死不死地把命给丢了,你怎么赔?”

“对,还有我家那个表兄弟,平日经常往家里拿银子的,这回你说我找谁评理去?”

众人嚷嚷着,上蹿下跳,非要让阮思赔钱才肯罢休。

阮思冷笑道:“怎的平时都没听他们提起过诸位?”

此话一出,屋子里唾沫星子乱飞,吵吵嚷嚷的,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都给老子闭嘴!”

封绍宇突然站起身,捋起袖子怒道:“我们兄弟饿得上山当土匪的时候,你们谁赏过口饭吃?”

众人愣了愣,很快有人骂道:“是你们自己不争气!如今人死了,自然要自家人来管。”

“放屁!”封绍宇一掌拍在桌上,“他们活着的时候,你们都不曾问过可有一口饱饭吃!”

人一死,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就都来了。

阮思示意他稍安勿躁,出面说道:“他们死得蹊跷,我已报了官,稍后命人将尸体拉到县衙。”

“你是不是想赖账?”

那老头振臂一呼,其他人刚要跟着他嚷嚷,封绍宇一拳将人打得飞了出去。

阮思冷冷道:“人死不能复生,但我誓要还死者一个公道。至于你们,想要的是什么,我们都很清楚。”

有人壮着胆子反驳道:“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样?我们还不是想着,赶紧让他们入土为安。”

“不清不楚地拉回去埋了?”阮思怒道,“仵作验尸后,我自会派人安葬他们。”

封绍宇血红着眼,大声道:“难道你们想看着他们上了黄泉路,还当个冤枉鬼吗?”

那老头爬起来,颤颤巍巍地进来骂道:“死都死了,谁知道会怎么样,说的好像你上过黄泉路一样。”

“老子今日就送你上路!”

他扬起拳头要打,老头吓得往人群里缩。

阮思厉声道:“听好了,我的人在钟家出了事,我一定会追查到底,还他们一个真相。”

“我阮思,会给每个兄弟置办好后事,你们谁想拉人回去下葬,我也不会阻拦,钱一个子也不会少。”

众人刚松了口气,又听她接着说道:“但你们需得跪灵三日,命亲子依礼摔盆起灵。”

“还有,”她冷冷道,“以后但凡忌日清明,都要给他们上坟烧纸,一次也误不得,可做得到?”

老头带头起哄道:“不想给钱就直说,少说些有的没的唬弄人。”

阮思居高临下地睥着他,“放心,我会派人盯着,你若对逝者不敬,就送你下去给人家赔罪。”

“反了!你还敢杀人不成?”

那老头见她不过是个妙龄少女,又生得美丽纤秀,丝毫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无妨,”阮思似笑非笑地说道,“冤魂索命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第46章 山贼老巢

来闹事的人被她连唬带哄,都消停了七八分。

等陈烨率领衙役一来,众人立刻作鸟兽散。

“陈大哥,仵作那边若有什么进展,劳你及时支会我一声。”

陈烨点头道:“嫂子放心。不过,你这铺子上的人,可得看紧些,莫要做出什么莽撞的事。”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封绍宇。

阮思将来拉尸体的衙役送走后,封绍宇闷闷地问她说:“大当家的,就这么算了吗?”

“怎么可能。”

她的眼底寒意乍起,攥紧拳头道:“这笔账,我去算。你们不可轻举妄动。”

封绍宇默不作声。

银瓶儿捧出铺子的账簿,呈给阮思说:“小姐,我都清点过了,这个月赚了十几两银子。”

“分一分吧,”阮思叹气道,“他们几个的棺材钱,给老子娘的安抚费……”

封绍宇说:“他们几个大多是孤儿,有的早就被老子娘扫地出门,给那些黑心烂肝的送什么钱。”

银瓶儿算了一会儿,说道:“剩下来的不到五两银子。”

阮思默了默,缓缓道:“疯子,不是还有两个小兄弟么,这些钱你们几个分了吧。”

“我不要!”

封绍宇坚定地说道:“大当家给我老娘花钱看病,把我当正常人看,还给我一口饭吃……”

“我疯子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别人对我好,我就对那人好;那人有难处,我也不会自个儿跑了。”

阮思扶额叹息道:“可是,我无力再开这间铺子了,怕是连一口饱饭都给不了你了。”

“小姐,”银瓶儿突然想到了什么,“我们不是还有张酿酒的方子吗?”

银瓶儿似乎很想拉着封绍宇继续打理铺子。

“罢了,你们要是还想折腾,剩下的银子就拿去折腾吧。”

阮思想了想,续道:“回头再去我那里支十两银子,你们去酿酒也好,多少找点事做。”

银瓶儿赶紧答应下来,生怕封绍宇反悔,又一根筋地去钟家报仇。

阮思心中疲乏,只觉得浑身没有一丝气力。

贾善的事,祝东颜的事,钟家的事,桩桩件件压在她心头,让她半刻也喘不过气来。

封绍宇咬牙道:“大当家的恩,我要报,兄弟们的仇,我也要报。”

“你啊,”阮思缓缓道,“你给我保住你的性命,好好为了你娘活着,旁的别插手,听到了么?”

银瓶儿也说道:“你先随我折腾这酒坊的事,别让小姐折了人又折了营生。”

封绍宇半天没有说话,也不知他听进去多少。

阮思心烦意乱,只想着祝东颜的事,匆匆离开了铺子。

祝东颜早已醒了,躺在床榻里面默默流泪,无论贴身丫鬟怎么劝她都无动于衷。

“你们都下去吧。”

阮思将下人打发走,在一旁坐下,歉疚地守着她的背影,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背对阮思,肩膀一抽一抽的,喉咙里偶尔滑过一两声低哑的呜咽。

“大嫂。”

听到阮思的声音,祝东颜的身体一僵。

“你这几天……”阮思不忍多说,“回家了就没事了,好好睡一觉,什么也别想。”

祝东颜将脸埋在被子里,浑身瑟瑟发抖,拼命拉被子将自己裹得更严实些。

阮思心中内疚,见了她的模样,更觉得痛惜不已。

“大嫂,对不起,对不起……”

除了这句话,阮思什么也说不出口。

祝东颜曾因贾善的几句轻薄话,便觉得清白受辱,险些当场撞墙自尽。

这次,她被山贼所掳,又遭装在箱子里送回来,消息恐怕早已在县城里传遍了。

看着她脖子上触目惊心的创口,阮思明白,祝东颜已寻过一回死。

“啊啊……”

祝东颜缓缓抬起头,嘴里发出几声暗哑难辨的声音。

阮思忙问道:“大嫂有话跟我说?”

良久,祝东颜披着被子,挣扎着坐起身,回头望着她,指了指桌上的纸笔。

阮思扶她下了床,走到桌边坐下。

她裹紧身上的薄被,盯着笔墨发了一会儿呆,阮思在旁边静静地陪着。

过了很久,她才叹了口气,提起笔来,写道:“……贼欲辱我。”

她的手腕一抖,笔尖落下一朵深黑的墨花。

阮思于心不忍道:“大嫂累了,今日就别写了吧?”

祝东颜摇摇头,咬着苍白的唇,坚持写下第二行字。

“我以金钗敌之,终不敌,故自戕……”

写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的笔锋已疲软无力,字体歪歪斜斜的,有的笔画断了好几次才连上。

阮思的鼻子发酸,但她已不再劝阻。

祝东颜的唇被咬破,沁出殷红的血迹,将那张惨白的脸蛋衬得极为妖冶。

她身上披的薄被早已滑落在地,但她好像浑然不觉,手中的笔依然没有停下。

“贼怜我贞烈,方肯释我……”

笔锋一顿,祝东颜突然扑倒在桌上,把手边的笔墨纸砚挥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外面的丫鬟忙冲进来,“大少奶奶!怎么回事?”

她们只见祝东颜伏在桌上痛哭,阮思捡了件披风为她披上。

“二少奶奶,大少奶奶这是……”

阮思用食指抵着嘴唇,示意她们噤声,又低头轻轻扶着祝东颜的肩。

“一切都过去了,说出来就会好起来的,不是么。”

不知过了多久,阮思的手被另一只冰凉的手松松握住。

那只手仿佛在试探,犹豫着要不要从她这里汲取短暂的温暖。

阮思略微一惊,随即紧紧握住她的手,将她冰块般的指尖握在手心。

她的指尖慢慢温热起来,她也终于抬起头,弯腰拾起一支笔,在纸上又写了几行字。

“出城,往西,三十里地。”

“两百余人,多为精壮。”

“辰时,村夫数名,上山送菜食。”

那几行字,写得虽然艰难,但力透纸背,重新绽放出丝丝生机。

阮思点点头,低声道:“知道了,大嫂好生歇着吧。”

先有她那轿子被劫,后有祝东颜遭辱……他们造下的孽,她要一一讨回来。

阮思回房后,金铃儿不久也回来了。

“小姐,仵作那边有结果了。”

阮思点点头,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他们,”金铃儿有些不忍心,“头上身上都有被钝器击打过的痕迹,指甲里也满是淤泥。”

“也就是说,他们想上岸,却被人不断打落水中。他们生前反复遭到击打,最终溺毙……”

说到最后,金铃儿的声音明显低落下去。

阮思叹了口气道:“罢了,那就一起算吧。”

钟二爷和山贼勾结已久,那她就送他们一同下地狱去吧。

第47章 请君入瓮(加更)

阮思命金铃儿设法寻来一张清河周边的地图。

银瓶儿回来时,她正挑灯标注县城以西的村子和路线。

“三十里……”阮思沉吟道,“应有些许出入,但范围大抵如此,那么……”

“小姐在看什么?”

银瓶儿也探了个头过来,阮思指给她看,说道:“你看,这个范围内有六个村子。”

这几个村子依山而建,开垦了数百亩田地。

银瓶儿知道阮思此举必有深意,认真地点点头,等待她继续说。

阮思盯着地图,没有接着说,反而问道:“酒坊的事,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这几日遍访城里的酿酒师傅,有几位曾经给王掌柜干活的师傅愿意来我们家帮忙。”

“还有酒甑子酒缸什么的,他们那边都有,我们到时候租来用就行了。”

银瓶儿说完,阮思点头道:“辛苦你了,若是酿成了,顺道再找个酒窖,不要将酒都搁在铺子里。”

“我省得。”

阮思终于说道:“我有件事想交给你去做。但你一定要拉着疯子一起去,否则我放心不下。”

银瓶儿问:“小姐,是什么事?”

“你过来看。”

阮思举着烛台,就着烛火一一将地名指给她看。

“这六个村子,”她说,“你和疯子打着酿酒的名义,每隔几日便去一户村子收谷子。”

银瓶儿忍不住问道:“难道是要比价?”

“不是,你家小姐还不缺那几个钱。”

阮思先是一笑,神情又渐渐凝重起来。

“你们每日卯时之前进村,在村口公开收谷子,直至辰时以后再离开。”

依祝东颜的情报,每天送菜进山的村民是辰时到寨子里的。

那他们至少要提前一个时辰从村子里出来。

卯时天刚擦亮,山路不算难辨,再早些恐怕就没法摸黑进山了。

银瓶儿虽然不知阮思的用意,但还是神情慎重地答应下来。

“你们若是见了卯时前后拉车离开的村民,便仔细留意那人的相貌身形。”

“不必惊动那人,隔一两日再去一回,直至确认那人是不是每日都送菜进山。”

阮思想了想,又笑道:“若能真的收到上好的谷子,运回来酿酒也不错。”

银瓶儿点头微笑道:“小姐放心,我自有分寸。”

“你一向是个老成持重的,我把此事交给你去办,自然对你放一万个心。”

阮思突然叹气道:“倒是疯子,你好好盯着他,告诉他,钟家想断我们活路,我们却要自寻出路。”

“如此一来,让他先把酿酒的营生鼓捣起来,别整天想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

银瓶儿说:“我也是这样想的,这才会拉着他去学酿酒。”

“但愿他多少能听进去些。”阮思收起地图说,“也不知他老娘的病情如何了。”

银瓶儿的耳朵发红,轻笑道:“小姐不用担心,前几日他老娘还送馒头过去,看着好了大半了。”

“咦?什么馒头?”

金铃儿捧着壶茶进了屋,问道:“好啊你个小蹄子,居然跑到厨房偷吃馒头了?”

“才不是。”银瓶儿的脸颊微微泛红。

金铃儿咯咯笑道:“该不会是你那疯子请你吃的吧?倒像是他做得出来的疯癫事情。”

银瓶儿的脸红得更厉害了,拧着身子要去撕金铃儿的嘴。

金铃儿捧着壶往阮思身后躲,嘻嘻笑着到处乱藏。

阮思笑了笑,说道:“好了,仔细烫了手,都坐下吧。”

两人总算消停下来,金铃儿噘嘴道:“我刚才听小姐又安排银瓶儿去做事,那我呢?”

“你替我写封家书回去,到县城里找信使去送。”

金铃儿疑道:“为什么要找外人送信?家里不是有小厮么?”

阮思笑而不语,喝了口茶,这才说道:“我这封信……就是要让别人送到别处去。”

银瓶儿笑道:“你啊,跟了小姐那么多年,还不明白么?”

金铃儿愣了愣,只得笑道:“是了是了,小姐说什么便是什么。那信上要写些什么呢?”

阮思的笑容微微发冷。

“就写我有了身孕,夫家不够上心,要家里送个可靠的婆子过来照应。”

“啊?小姐何时同姑爷圆的房……”

“家里有什么女使婆子,值得小姐费心去请的?”

金铃儿和银瓶儿面面相觑。

阮思见状笑笑,喃喃道:“至于来的会是谁,我们拭目以待便是了。”

次日清晨。

阮思去陪晏老夫人用早膳时,听服侍她的嬷嬷进来说:“老夫人,大少奶奶那边差人来请安了。”

“嗯,她今日怎么样了?”

那嬷嬷答道:“听下人说,大少奶奶可以勉强吞咽些粥食了。”

“好,多送些燕窝过去,嘱咐那边的丫鬟婆子别偷懒,每日都炖燕窝粥给她吃。”

嬷嬷应了一声,行礼退下了。

阮思知道老人喜欢吃香甜的东西,便给晏老夫人添了小半碗粥,加了几勺白糖搅匀。

晏老夫人看在眼里,心里也觉得满意。

她接过碗,叹道:“你和老大媳妇一样,都是温柔贴心的。唉,可惜老大媳妇平白遭了大罪。”

说着,她的眼眶微微泛红。

“都怪我,非要让她去什么观音庙。老天爷啊,要是能让我这老婆子替孩子遭罪,老身一定……”

“奶奶!”

阮思赶紧打断她的话,安慰道:“奶奶疼爱我们,我们心里都清楚。但这种话可千万不能乱说。”

晏老夫人放下碗,眼见着又要抹眼泪。

“奶奶,您这话要是让大嫂听见了,大嫂又该多伤心多自责?我们也心疼奶奶啊。”

晏老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勉强笑道:“人越老,这心啊就越脆弱,反倒让孩子见笑了。”

阮思劝她多进些吃食,她吃了几口粥,突然想起了什么。

“老二媳妇啊,奶奶年轻些的时候,比现在坚强得多。先是送走小洲他爷爷,然后是我牧儿……”

晏老夫人拉过她的手,说:“就是小洲他爹爹。那个时候,奶奶掉的眼泪都没这些日子多。”

“奶奶,是我们做小辈的不是……”

不待阮思说完,晏老夫人便摇头道:“傻孩子,哪有祖母和孙儿置气的?”

“奶奶是怕,怕你们这些孩子过的不好,更怕你们出事,哪怕有一丁点闪失,都跟剜我的心头肉一样。”

说着,她又开始抹眼泪。

“别嫌奶奶唠叨。奶奶这几日经常梦到牧儿,又不敢跟小洲讲,只能在你面前多几句嘴。”

突然,有人挑帘而入。

“奶奶梦见谁了?”

第48章 知心人

一听是晏瀛洲的声音,晏老夫人忙擦干眼泪,笑道:“小洲用过早膳没有?”

“刚从衙门回来,”晏瀛洲在桌边坐下,“直接过来看奶奶的。”

晏老夫人欣慰地笑道:“那正好,左右不过添双筷子,你留下来陪奶奶一起用饭吧。”

下人赶紧上前添了副碗筷。

“小洲,你昨晚又一夜没睡吧?你看你,眼睛都熬红了,唉。”

阮思偷偷瞟了他一眼,只见他眼底布满血丝,下颌生出圈青色的胡茬,看着比平时疲惫一些。

晏瀛洲微笑道:“奶奶,我饿了。”

晏老夫人忙吩咐道:“还不快给二少爷添碗粥?”

下人刚要端起他面前的碗,却被他的一个眼神制止了。

“夫人,”晏瀛洲将碗递给阮思,“有劳了。”

阮思咬咬牙,接过碗为他盛粥,硬挤出个笑容道:“夫君客气了。”

晏老夫人见二人夫妻和睦,心中也宽慰了不少。

“小洲,你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的,奶奶也很少见着你。难道牢里又抓进些要犯去了?”

“嗯,刚审完。”

晏老夫人心疼他受累,叹道:“这穷乡僻壤的,怎么三天两头又冒出个坏人来了?”

“是贾善。”

晏瀛洲答得干练,晏老夫人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小洲!你怎的把那混世魔王关起来了?他那干爹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啊。”

上次钟二爷大闹晏家,将晏老夫人当场吓晕过去。

老人至今想起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还觉得发怵。

晏瀛洲淡淡道:“他犯了事。”

“奶奶以前怎么跟你说的?”晏老夫人急道,“奶奶要你明哲保身,不求建功立业,更不要以身试险。”

晏瀛洲答道:“我只是尽了本分。”

晏老夫人摇头道:“你将奶奶的话全忘了,奶奶说过,让你不要冒险,你就是不听么?”

“我听。”

“那你就不该忘了奶奶的话,更不该忘了你爹爹是怎么死的!”

晏老夫人说完,一阵猛咳。

晏瀛洲低头喝完粥,拉起阮思道:“奶奶,我们先下去了。”

“夫君?”阮思见状不妙。

晏老夫人掩着嘴仍在咳嗽,嬷嬷给她捶背顺气,双双神色担忧地看着他。

“奶奶不必担心。”

晏瀛洲将阮思拉到身边,“贾善已经死了。”

“我管不了你,管不了你啊……”

晏老夫人失神地喃喃着,晏瀛洲拉着阮思快步走出屋子。

走远后,阮思立刻抽回手腕。

“你累了,回房歇着吧。”

晏瀛洲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贾善的事,你都知道了。”

她怎么会不知道?

是他命人将她诳进暗室,让她全程听着荀县令和姚钰如何逼供的。

阮思飞快地说道:“你若想借机让我知道,姚钰是何等心狠手辣之人,那大可不必如此。”

晏瀛洲“嗯”了一声,薄唇微微抿成一线。

“我脑子笨,遭了他的道,是我的不对。”

阮思想起观音庙中的事,又想起她和晏瀛洲之间的争执,难免觉得有些尴尬。

“下次我会学聪明点。”

她说了半天,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阮思叹了口气道:“旁的也就没什么了。你还有事么?”

“没什么,”晏瀛洲望着她的脸,“只是,我掌管的大牢里,竟也死过人了。”

他的语气好似轻描淡写,但眸子里闪烁着异样的情绪。

阮思只得说道:“你那大牢,不是被外人称作什么‘小地府’吗?”

“即便如此,生死予夺也不应由一人来定。”

她心中微微一惊,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原本,她以为处死贾善的决定,是晏瀛洲和荀县令等人一起定下的。

晏瀛洲低声道:“虽是他人犯法在先,但当诛当释皆由律法裁定,何人有资格僭越于律法之上?”

“但贾善本就死有余辜。”阮思小声嘀咕道。

“是,”晏瀛洲说,“饶是其罪当诛,也应先治其罪,方能令其伏法,以昭世人。”

阮思摇头道:“我不懂那些大道理,但我知道,犯了错就要认错,为自己犯的错误承担后果。”

“算了,”晏瀛洲苦笑道,“人是我抓的,审也是我审的,我又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前世,她只知定波侯冷酷无情,以为他无所不用其极,竟不知他会在意执法是否公允。

阮思沉吟道:“对付非常之人当用非常手段。”

晏瀛洲自嘲地笑了笑说:“我审过贾善,将他肚子里的话都掏了出来,他的确和此事无关。”

“但我掌握的证词已足够定他的罪。”

阮思默然不语。

两人站在廊檐下,静静地看着廊外的草木。

“乔乔,我从未忘记过父亲的教诲。”

和着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晏瀛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阮思不禁抬头看着他。

他低声道:“父亲教我,要做一个正直磊落的人,对朝廷律法永远保持敬畏之心。”

“他说,达成目的的手段有千百种,但无论何时都不能逾越那条底线。”

“我父亲,”他说,“他的底线就是律法。他临终前说,他一辈子都不后悔做那样的人。”

晏瀛洲垂着眸子,问她说:“乔乔,在你看来,这是不是很迂腐?”

“不是。”

阮思答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道底线。你将底线定在哪里,那便是哪里,谈不上什么迂腐。”

“我有时候在想,我的底线是不是也非要和父亲一样?”

晏瀛洲的笑容有些苦涩,“若是如此,那日后恐怕会愈发艰难了。”

阮思点点头,又摇头道:“你在意的是什么,那你便去维护什么,别的不必多想。”

晏瀛洲定定地看着她,眸子微微发亮,好似揉进了细碎的星光。

“我知道了,夫人。”

阮思第一次和他一本正经地说那么多话,总觉得晏瀛洲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那好,我先回房去了。”

她刚要走,却被晏瀛洲叫住,“上次的事……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阮思笑着摇了摇头。

“我只有一个脑子一颗心,想开心的事还来不及,没理由用不开心的事把脑子塞得满满的。”

“我阮思,今生不想做怨妇。”

晏瀛洲的眸光一软,淡淡道:“嗯,我也不会让你心中有怨。”

阮思笑道:“你上次虽然嘴硬,但你好歹将掳走大嫂的山贼捉了,我当然不怪你了。”

“乔乔,”晏瀛洲的神情一肃,“你以为,他们想抓的是晏家大夫人么?”

第49章 抄家(加更)

贾家被抄家了。

荀县令亲自带人过去,把贾家大院翻了个底朝天,从库房里搜出好几箱五石散。

贾家上下乱成了一锅粥,一众姬妾丫鬟无不哭天抢地。

早有小厮杂役趁乱偷了值钱的财物逃之夭夭。

昔日气派堂皇的贾家落了难,如同被拔光羽毛的野鸡,失去最后一层遮羞布。

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都觉得解气非常。

“姐夫,”姚钰今日作书生打扮,跟在荀县令身后,“抄家事小,后续的事可大可小。”

荀县令负手冷笑道:“树倒猢狲散,贾家的妻妾奴仆要么自顾逃命,要么等着被抓走发卖……”

这时候,一辆四驾齐驱的马车在门口停下。

两名白衣少年跳下车,一人挑帘,一人跪地,殷勤地扶着钟二爷下了车。

“荀大人?”

钟二爷把玩着文玩核桃,踱步上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荀县令先是一缩,但很快硬着头皮笑道:“端午那几天,不是接了线报说山贼劫持商队的货么?”

“衙门的人上了山,抓捕山贼时,眼见着那贼逃进了贾家,这不,请贾大善人回去问话……”

钟二爷径自打断他的话,反问道:“既是问话,怎的又抄了我干儿的家?”

姚钰微笑道:“钟二爷莫急。晏大人审出个结果,说是贾家库房里藏了些了不得的东西。”

说着,他指了指身后刚抬出来的五石散。

“钟先生请看,”姚钰笑道,“五石散在京城早已被禁,却在贾家库房里被搜出来。”

荀县令也接话道:“二爷,您瞧着,这家抄得冤还是不冤?”

钟二爷眯起眼,眼缝里迸出一线冷冽的光。

“是我那不成器的干儿亲口承认的?”

荀县令拍着胸脯道:“人赃并获。”

姚钰却斜了他一眼,示意他先不要多言。

“起先我们只是请贾爷回去问几句话,但晏大人执意要审,便审出这么个结果来。”

“晏瀛洲……”

钟二爷的眼神更加危险,嘴里喃喃道:“我记得,他家夫人倒是个妙人。”

姚钰侧目微笑道:“至于这批货的来源,晏大人还在审问呢,相信不日就会有结果。”

贾善已死。

他和荀县令心知肚明,但二人此刻都讳莫如深,只看着钟二爷的反应。

“是么?”钟二爷的手掌猛地一收,核桃咔嚓作响。

他看了荀县令一眼,见他和往日一样唯唯诺诺的,又看向一旁立着的姚钰。

姚钰目光清润,性情温善,略有些书生气的腼腆温和,看着如同一卷生宣,只待笔墨。

钟二爷的眼光毒辣,看着他只觉得心惊,但又不知为何而惊。

姚钰说道:“钟二爷,贾氏家大业大,在城中单是酒楼客栈就有好几处,是故……”

他回头看向荀县令,目光复杂。

“荀大人担心,这些营生失了主子打理,难免会乱套,影响城中百姓生计。”

钟二爷是何等人精,很快点头道:“荀大人的担忧不无道理。”

荀县令刚要开口,却被姚钰直接截断话头。

“钟二爷和贾大善人情同父子,想来只能劳烦钟二爷接手贾家的诸多营生代为打理。”

钟二爷眼中精光闪烁,手指微微松开,转动着文玩核桃也不说话。

荀县令心中着急,忙瞪了姚钰一眼。

姚钰也不理睬,拱手一让,微笑道:“能者多劳,还请钟二爷受几天累,勿要推脱才好。”

半晌,钟二爷才叹道:“也罢,待我那干儿出来了,老夫再将账簿扔给他也就是了。”

姚钰又和钟二爷寒暄了几句,笑吟吟地将他送走。

“我的好弟弟啊!你看你做的这叫什么事?”

荀县令原本想将贾家的家产一并充公,姚钰却将他的酒楼铺子过给钟二爷。

到嘴的鸭子飞了。

荀县令不仅是心疼,简直心肝脾肺肾都疼起来了。

姚钰冷笑道:“姐夫,你要是不给他好处,今日他能善罢甘休么?”

“怕他做什么?反正我们来日也要和他清算总账。”

荀县令虽然嘴上这样说,但他也清楚,仅凭贾善的那份证词,无法撼动钟家这棵大树。

“既然是总账,那就先交给他去算,以后我们一起接手过来便是了。”

“我还不是怕你那厉害的堂姐怪我没用,一文钱都没往家里拿……”

荀县令嘀咕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姚钰瞥了身后哭闹不休的贾氏妻妾一眼。

“姐夫,”他的目光阴冷,笑容温和,“找个人牙子将那些女子全都卖了吧。”

“贾家如今七零八落,众人各自逃命,哪还会在意少了几个女人?”

他那十三房姨娘,多的是青春美貌的妙龄女子,卖去给大户人家做妾,或者卖去青楼楚馆都能赚钱。

荀县令叹气道:“还是你办法多,脑子灵光。”

贾家姬妾更是哭作一团。

早些时候,她们擅自发卖奴婢,作践穷苦人家的女儿,今日却要自己去尝那苦果了。

县城里的百姓对此津津乐道。

贾家被抄家的风波足够摆上饭桌,给寻常人家当好几年的谈资了。

阮思自然也听说了,但她此刻有更棘手的事。

早些时候,她得了封回信,说是娘家派人过来照看她。

今日,那人便要到了。

她撒出去的网,也该收网了。

过了晌午,阮思躺在美人榻上假寐,金铃儿和银瓶儿坐在门口打络子。

“你这手越来越巧了,”金铃儿凑上前,嘻嘻笑道,“赶明儿你替我也打几根络子。”

银瓶儿笑骂道:“你这小蹄子越发会使唤人了。前几天我还见你在绣香囊,怎的不绣一个给我?”

“小气。”金铃儿嘟嘴道,“要你两根络子,不给就算了,反倒伸手跟我要香囊。”

银瓶儿笑道:“哎,还不是因为你那香囊绣得好看,绣的是并蒂莲吧?”

金铃儿急了,赶紧上来掩她的嘴。

“呸呸呸,休要胡说。让旁人听去了,指不定传成什么样子。”

银瓶儿拿开她的手,笑道:“反正这里就我们几个,小姐肯定知道你那香囊拿去送谁了。”

“要你管……”金铃儿俏脸一红,低头扭过身子。

“好了,你要打什么络子?扇坠子的,还是汗巾子的?”

金铃儿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你这脑瓜子整日都在想些什么啊?等你岁数到了,我一准劝小姐赶紧将你嫁出去。”

两人拌嘴之际,门房的下人跑来通传。

“两位姐姐,外面来了顶小轿,说里面坐的是二少奶奶家的人,让你们带人出去迎一迎。”

银瓶儿点头笑着,将那下人打发走。

金铃儿耐不住性子,已跑进房里找阮思,咯咯笑道:“小姐,鱼上钩了。”

第50章 柳如盈来了

晏宅大门外,一顶青色小轿已落了半晌。

日头正毒,轿子里的女子打着扇,焦躁不安地嘀咕道:“怎的还没人出来迎我?”

她刚想催人再去请,门房的下人却跑过来。

“几位大哥,劳烦将轿子抬到偏门去,好让人从偏门进去。”

轿夫刚要起轿,轿子里传来一声娇喝。

“慢着,我是你家二少奶奶请来的客人,怎么能从偏门乘轿子进去?”

那名下人挠头道:“二少奶奶跟前的铃姑娘吩咐了,来的是个使女嬷嬷,直接走偏门就是了。”

几名轿夫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急吼吼地将人抬到偏门往地上一搁。

“哎哟,”那女子娇声娇气地哼了一声,“怎么又落轿了?”

轿夫答道:“偏门窄,轿子进不去,下来自己走吧。”

隔了一会儿,轿帘里伸出只白嫩的手,等着晏家的丫鬟去搀。

但那只手一直僵在那里没人理会。

轿子里的女子只得自己打起帘,满心不快地钻出轿子。

她一眼便认出金铃儿,惊异地问道:“咦?你这妮子怎么也不过来扶我?”

“表小姐?”

金铃儿的眉毛一挑,盯着柳如盈端详起来,疑道:“我家小姐请的不是老嬷嬷么?”

柳如盈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假笑道:“表妹出了那么大的事,派下人来姨母也不放心啊。”

“表小姐还是那么会说话,”金铃儿冷哼一声,“说得好像我们小姐没了一样。”

柳如盈娇嗔道:“你啊,说话也不过脑子,我虽是个好相与的,但这种话让旁人听去可饶不了你。”

“是是是。”

金铃儿一拧腰,走在前面,回头笑道:“表小姐巴巴地来伺候我家小姐,自然是个心善的。”

柳如盈咬碎银牙,忍着不跟她计较。

她随金铃儿进了后院,见了阮思,立刻盯着阮思的腰肢打量,眼珠子恨不得黏上去。

“表姐怎么来了?”

阮思见到她,心中惊疑,和银瓶儿交换了一个警觉的眼神。

柳如盈媚笑道:“听说表妹有孕,家里欢喜得很,我也十分想念表妹,主动提出过来照顾你。”

阮思摇头道:“这可使不得,如何能劳驾表姐?”

银瓶儿也忙说道:“就是,原先想着请个手脚勤快的嬷嬷来,好歹帮衬着多干些活。”

听到这里,柳如盈的脸色微微一变。

“什么洗被褥擦桌子那样的粗活怎么能让表小姐去做?”

金铃儿双眼圆瞪,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道:“我看啊,这些活还是我们几个分一分吧。”

柳如盈的神色稍缓。

金铃儿却不肯放过她,笑道:“表小姐这手女红漂亮得很,不如请她给小姐缝几件新衣服?”

银瓶儿点头道:“也是,自家姐妹来缝,针针线线皆是情谊,怕是比外人缝的舒适。”

柳如盈的脸色变了又变,勉强挤出个笑容说:“我是来照顾表妹身孕的……”

“巧了,”金铃儿咯咯笑道,“待会的燕窝粥,还请表小姐熬得稠些。”

柳如盈沉不住气,转身去找阮思告状。

“姨母担心的没错,表妹啊,你身边的下人越发倦怠了。”

阮思用手指绕着络子,垂眸闲闲地听着,淡淡道:“都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同表姐说笑呢。”

金铃儿和银瓶儿也笑道:“表小姐一贯是个好性子的,怎么会和我们计较?”

柳如盈原本有一肚子指摘的话要说,却被主仆三人不着痕迹地堵了回去。

她攥紧手里的帕子,皮笑肉不笑道:“我今日上门,也没见着妹夫,总该去和主人家见个礼吧?”

金铃儿奇道:“怪了,表小姐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要见礼也应去找老夫人啊。”

柳如盈咬了咬牙,只看着阮思。

阮思心思一动,拉着她的手嘱咐道:“表姐见了别人,只需说是来走亲戚的,旁的可别多说。”

“怎么?”柳如盈的秀眉一挑,“晏家的人还不知你有身孕?”

阮思苦笑道:“前些日子我害喜呕吐,他们只说我吃坏了肚子,如今还是莫要声张的好。”

柳如盈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轻慢。

“哎呀,那他们……真是委屈了我的好妹妹,我定要找他们评理去!”

银瓶儿劝道:“小姐和姑爷新婚三月,就算有孕也胎象未稳,先好生养着,显怀了再说要稳妥些。”

金铃儿斜了柳如盈一眼,笑道:“再说了,表小姐又没生养过,端出去说反倒遭人闲话。”

阮思又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道:“表姐只当不知,安心陪我住一段时间。”

柳如盈的眸子转了转,笑道:“不说便不说吧。我既然来了,你身边有娘家人,自会好好陪着你。”

“要是妹夫哪里待你不好的,只管来跟表姐说啊。”

阮思突然有些恍惚。

前世她接守寡的表姐回家时,柳如盈也曾拉着她的手,信誓旦旦地说要好生陪伴她。

结果呢?

这一陪,柳如盈就陪到姚钰床榻上去了。

柳如盈又问金铃儿道:“你们姑爷呢,平日这个时候都不在家么?”

金铃儿没好气地说:“想见姑爷就赶紧犯点事,被抓到大牢里由着你见个够。”

阮思松开柳如盈,笑道:“好了,表姐也累了,你先带她下去歇息,晚点再去老夫人那里请安。”

柳如盈离开后,银瓶儿小声道:“小姐,来者不善。”

“嗯。”阮思点点头,“既来之则安之。来个知根知底的,总好过来个拿捏不准的。”

银瓶儿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担忧地问道:“可要派人盯着她?”

“不必。在晏家她还掀不起什么风浪。等她出了晏家的门,你盯着她,也会有人盯着你。”

“如此一来,我费心将她请来,倒没什么实在用处了。”

银瓶儿的眉眼一弯,笑道:“看来小姐已经知道是谁将她弄来的了。”

“除了那个人,还会有谁呢?”阮思说,“人来了也好,我想让他知道什么,他就会知道什么。”

说到底,柳如盈只是个传声筒,真正的对手依然是她背后的钟二爷。

不过,柳如盈想利用她,她也想利用柳如盈。

她前世被这位表姐斗得狠了,今生势必要把她受过的罪一五一十地讨回来。

“但这表小姐的狐媚劲一点都没变,若是长期留在家里……”

剩下的话,银瓶儿没有说出口。

经了前世姚钰的事,阮思今生反倒想得开了。

阮思漫不经心地笑道:“罢了,她要是抢得走,我不要那劳什子夫君也不打紧。”

银瓶儿没有说话。

阮思想了想,吩咐道:“姑爷一回来就请他到我房里来。”

第51章 坐不住(加更)

晏瀛洲回家后,阮思将柳如盈的事同他说了。

“我那表姐只是来看望我,住几天就走,你不必放在心上,只管忙你的便是了。”

晏瀛洲道:“这几个月山贼肆虐,过往客商不堪其扰,你这表姐倒是个了不得的。”

阮思心知肚明,只是笑笑。

“对了,”晏瀛洲无奈地说道,“祝老夫子今日去衙门,非要让荀县令命人给大嫂立牌坊。”

“那不是寡妇……”

阮思赶紧闭上嘴,只听晏瀛洲说:“夫子说,大嫂不惜以死明志,堪为贞洁烈女之典范。”

“他还振振有词地说,我大哥常年不在家中,大嫂与守寡无异。”

阮思苦笑道:“他这摆明了心有不甘,非要逼大哥休妻不可。”

上次祝东颜失踪后,晏清都就提着长刀出门去了。

可过了一个多月,他依然还未回来。

晏瀛洲默了默,道:“大哥下落不明,我也有要事在身,无暇分心。家中怕会不安宁,你多加小心。”

“我晓得。”阮思想了想,又问道,“贾家出了事,钟二爷还坐得住么?”

晏瀛洲的神色一冷。

“坐不住。”

阮思笑道:“算了,随他爱坐不坐,他要是坐不住,我们就抽了他的板凳,让他以后没地儿坐去。”

晏瀛洲低笑几声,很快又敛去笑容,说道:“但动手的那个人,不能是你。”

“钟家犯的人命官司我都知道。夫人,一切有我,你不要以身试险。”

阮思抿着唇,没有说话。

晏瀛洲见她不肯答应,叹气道:“不然,我就只能将你抓进大牢里关起来,每天亲自看守你。”

他的眼角微微垂着,那粒泪痣好似一子星辰,让他的眸光添了几分旖旎。

阮思笑嘻嘻地看着他,那双乌沉沉的眸子滴溜溜一转。

“听说大牢里多的是老鼠蟑螂,又黑又臭,稻草都捂霉了,你舍得让你家夫人住那种地方?”

晏瀛洲淡淡道:“我可以命人给你换些新稻草。”

阮思:“……”

这几日,晏瀛洲早出晚归,柳如盈一直没机会见他。

饶是一大早来阮思房里,她也没见着晏瀛洲的面,忍不住问道:“妹夫怎么不一块用早膳?”

阮思慢条斯理地吃着豆沙包,悠悠答道:“他近日忙。”

柳如盈在软榻上坐下,瞥着里间的床铺,又问道:“现在刚过了辰时,难不成妹夫卯时就起床了?”

金铃儿说:“啧,表小姐的心可真宽,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到处打听别人家夫婿何时起床。”

柳如盈被她呛得噎住了,讪讪道:“我还不是怕表妹休息不好。”

“原来表小姐是个好心的。”

金铃儿不依不饶地说:“我还怕表小姐舌头太长,被当成哪家屋子里头的吊死鬼呢。”

阮思啃着包子,心里暗暗好笑。

她突然觉得,把前世最讨厌的女人弄到面前来也挺好的,就当猫逗耗子一样戏耍来解解闷。

两人正斗嘴时,门口传来银瓶儿的声音。

“哎,你先等等,我去同小姐说一声。”

封绍宇兴冲冲地跑进后院,扯着嗓子喊道:“大当家的!你让我查的那个村夫我查出来了!”

柳如盈眨了眨眼,问道:“表妹,外面那个人……在说些什么啊?”

阮思的脸色微微一变,金铃儿嗤笑道:“表小姐不单心宽,管得也宽,他爱说什么说什么呗。”

银瓶儿快步走进房,一见柳如盈也在,忙着转身出去拦封绍宇。

但封绍宇已大步来到门口,隔着湘妃竹帘大声道:“要不要我明日就跟着他上山去?”

阮思睨了柳如盈一眼,扬声说道:“今日我家中有女客,不便招呼你留下来说话,你先回店里去吧。”

银瓶儿忙出去推他说:“我家小姐的表姐来了,正在里面吃茶呢,你快点走啦。”

“好好好,姑娘你别推我啊。”

虽是满脸的不情愿,但封绍宇被银瓶儿一推,还是老老实实地走了。

里间,柳如盈的眼珠转了又转。

“表妹,你已嫁为人妇,还和外男有什么牵扯。要是被人看到了,怕是有理也说不清啊。”

阮思耐着性子说道:“让表姐担心了。他是我请的伙计,前些日子我托他去办事,今日来回我一声。”

柳如盈一脸讶异地问道:“你开了铺子不成?怎么还请了伙计。”

金铃儿没好气地说:“那是晏家的铺子,老夫人疼我家小姐,这才交给小姐打理。”

柳如盈不理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阮思。

阮思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想开间茶肆,赚几个铜板补贴家用。”

“哦?”柳如盈半信半疑地说,“那刚才那个伙计说的又是什么啊?”

金铃儿刚想堵回去,阮思朝她使了个眼色。

阮思道:“我以前在钟家喝过六安瓜片,茶叶倒也罢了,那泉水的水质极佳,又新鲜,我便记下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柳如盈。

“这不,我请伙计去村子里打听,看看有没有专门背水下山的村夫,想跟他商量能不能送些水来。”

柳如盈垂着眼睑,娇笑道:“我还当多大回事呢,你直接让你家伙计上山去挑啊。”

阮思笑了笑,说道:“山里几百几千个泉眼,我又不知他从哪里挑的水。”

二人又说笑了一会儿,柳如盈起身道:“耽误你小半日功夫了,我这便走了,待会吃了饭我出去走走。”

“表姐人生地不熟的,要不要我让金铃儿陪你去?”

柳如盈冷笑道:“你那丫鬟脾气大得很,我可请不动她。再说,就这小县城也不至于走丢了。”

阮思和金铃儿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柳如盈走后,银瓶儿回来了,低声道:“也不知这表小姐听进去多少。”

“随她吧,反正坐不住的,不止她一个人。”

刚才,阮思把真话假话穿插着说了一通。

半真半假的话最容易让人捉摸不透。

她想着,便是钟二爷听了那番话,也会有几分犹疑不定。

但钟二爷何等精明,阮思决定,要趁他还未察觉自己的真正意图,尽快查出山贼老巢的所在。

“金铃儿,”阮思沉吟道,“收拾几碟小菜,我们去大牢找我夫君。”

待饭食收拾妥当,金铃儿提着食盒陪阮思出门,偏偏又在前院遇到了柳如盈。

柳如盈极快地瞥了食盒一眼,笑道:“表妹这是要出门么?不如我们一起。”

“我家小姐是要……”

金铃儿刚要发作,阮思悄悄扯了她一下,转而答道:“我正要去大牢给夫君送饭呢。”

柳如盈立刻来了精神,亲热地挽着她,笑道:“我一个人逛街也无聊,就陪表妹走一趟好了。”

第52章 仕途还是财路

县衙内,荀县令正在与姚钰商议如何对付钟二爷。

“钟二爷在县里苦心经营数十年,明里暗里养了不少死士,粗略算来也有好几百吧。”

荀县令摸了摸脖子,说道:“当年被他威胁过,我生怕惹恼了他,一不小心就脑袋搬家。”

姚钰拾起茶盖,漫不经心地浮了浮茶汤。

荀县令像倒豆子一样,把钟二爷如何欺压过他,一五一十地跟姚钰说了。

姚钰垂眸听着,眸里藏了丝轻鄙,微笑道:“要是他只养了些打手,联合两县兵力也不至如此为难。”

“还有……还有啸山虎!钟二爷和他勾结已久,二人沆瀣一气!”

荀县令说到激动处,姚钰的眼神愈发阴冷。

钟二爷之所以有恃无恐,除了这些,恐怕少不了他身后的大人物。

姚钰放下茶盖,问道:“姐夫,这里没有外人,我只问你一句,你真的不知道他的靠山是谁么?”

半晌,荀县令苦苦一笑道:“怎会不知啊?”

钟二爷的靠山不就是林泉郡的郡守江大人么?

荀县令刚上任时,治过钟家下人的错处,还没招惹上正主,便被江郡守的心腹警告了。

这几年,他的命和乌纱帽都被钟二爷捏在手里。

姚钰笑道:“你想,江郡守为何要保钟二爷?还不是图他钟家送出的财物。”

荀县令叹气道:“世道艰难啊,你我要是断了江郡守的财路,怕是……”

话还没说完,荀县令先自己打了个寒颤。

姚钰悠悠说道:“此言差矣。仕途和财路孰重孰轻?”

荀县令咂巴出一丝滋味来,“唔,当然是先有仕途方有财路。”

姚钰好脾气地笑道:“所以若是这财路挡了仕途,那江郡守是不是要急着自断财路呢?”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低头饮茶。

“好弟弟,你这计谋倒是一箭双雕。”

荀县令终于琢磨出个味来了,摸着下巴笑道:“接下来,我们就尽快赶着办。”

姚钰推开茶杯,微笑道:“不仅如此,我们还要送给江郡守一个大人情。”

他心中已有筹谋,和荀县令又说了会话。

荀夫人差人来传话,说是在酒楼定好了位置,让二人赶快过去用午膳。

姚钰和荀县令一起并肩往外走,远远就看到阮思等人朝县衙来了。

“好香啊,表妹这食盒里到底装了什么菜?”

柳如盈松开阮思,突然想起去掀食盒的盖子,非要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金铃儿闪身躲让着,捂着盖子不让她看。

阮思心思一动,笑道:“只是几碟家常小菜,表姐要看便让她看好了。”

金铃儿气鼓鼓地揭开盖子,柳如盈探头看了一眼,念道:“黄焖鸡,香菇菜心,还有红烧丸子……”

“这都是妹夫平日里最喜欢吃的菜吧?”

阮思拉着金铃儿,眼神微微一凛,笑道:“也不尽然,我夫君最喜红烧丸子。”

柳如盈低头想了想,似乎用心记下了。

金铃儿收起食盒,抱怨道:“本来菜就快凉了,表小姐还非得看,存心让姑爷吃冷饭。”

“表妹你看,你这丫鬟惯是个伶牙俐齿的,成天净想着冤枉我。”

柳如盈又找阮思告状,阮思只是笑笑,眼底一片冷意。

“这不是小晏家的媳妇么?”

荀县令大步走来,跟阮思打了个招呼,“今天来给小晏送饭了啊?”

阮思和荀县令寒暄了几句,姚钰上前微笑道:“好香,不知晏夫人带了什么菜?”

柳如盈见了姚钰,面上一喜,脱口而出道:“红烧丸子。”

姚钰扫了柳如盈一眼,目光很快落在阮思脸上,唇角也缓缓浮起一丝暧昧的笑。

荀县令嘿嘿笑道:“这位姑娘是?”

柳如盈矮身福了一福,纤腰拧作水蛇状,说不出的千娇百媚。

“奴家是她的表姐,”她斜眼看了姚钰一眼,“前几日刚从桃花郡来的。”

“哦,那你与我家堂弟也是老乡啊。”

姚钰清清冷冷地看着柳如盈,说道:“小生遇到晏夫人那次,这位姑娘好像也在场。”

阮思突然说道:“饭菜快凉了,我还得赶着给夫君送饭,就不耽误你们叙旧了。”

她叫上金铃儿,对荀县令欠了欠身,扔下柳如盈径自走了。

柳如盈原想去看看晏瀛洲生的什么模样,但见了姚钰竟似走不动路了。

以前在桃花郡时,姚钰身为姚家庶子,出入皆低调内敛,她只觉得他生的俊秀,和他嫡出哥哥不同。

如今姚钰远离姚家,出任县令,气度风范和从前大不一样。

柳如盈看得挪不开眼,心想,阮思眼拙,竟放着好好的姚钰不嫁,偏要嫁给一个什么司狱。

那晏瀛洲只是一个小小的司狱,姚钰身为县令,又出落得玉树临风,阮思一定追悔莫及。

她心中好笑,愈发看轻表妹,念着自己是要嫁给京城的达官贵人。

姚钰见了柳如盈,心念转了几转,含笑道:“既是同乡,姑娘若不嫌弃,不妨与我说说家乡风物。”

柳如盈自然乐意之极,也顾不上回去追阮思。

而阮思将这个包袱甩了,步履轻快地进了大牢。

“嫂子怎的今日想着来送饭?”窦一鸣苦着脸道,“我都快扒完一大碗白饭了。”

阮思接过食盒,去找晏瀛洲说:“喏,吃饭。”

晏瀛洲打开食盒,皱眉将那碟红烧丸子取出来,递给窦一鸣说:“豆子,给你的。”

窦一鸣欢天喜地接过碟子,“还是嫂子疼我。”

阮思笑吟吟地看着他,晏瀛洲却冷着脸,说:“我从来不吃这个。”

“从来不吃?”阮思嘻嘻笑道,“有人上次不是还抢着要吃红烧丸子么?”

上次在席间,姚钰给阮思夹菜时,被晏瀛洲半路截胡的正是这道菜。

晏瀛洲冷飕飕地看了她一眼。

窦一鸣赶紧端着菜跑了,阮思打发金铃儿去外面守着。

晏瀛洲淡淡道:“你今日来究竟有什么事?”

阮思背着手转了一圈,佯作颇有兴趣地问道:“掳走大嫂的山贼,你不是捉了几个回来么?”

“嗯。”

“那你究竟是在哪里抓到他们的?”

阮思怕晏瀛洲听出端倪,赶紧补充道:“我上次追出那么远,什么线索都没发现。”

晏瀛洲不笑的时候,眼神变是冷的,眼风一扫,砭人肌肤。

“你想问的,只有这个么?”

第53章 这个表姐不安分(加更)

阮思装傻充愣,哄着晏瀛洲告诉她,究竟审问出什么结果了。

“我前日抓回来的是几个小喽啰,连总寨大门都没进过,刚杀了观音庙的僧侣,递了投名状上去。”

晏瀛洲的目光掠过阮思的脸,似乎想看出她的心思。

阮思果然问道:“那他们把大嫂掳到哪里去了?”

“第一道山门前。”

晏瀛洲的眼神一冷,嗤笑道:“他们只知道,掳的是晏夫人,便急着将人送去邀功。”

阮思微微一愣,道:“哪个晏夫人?”

话刚出口,她顿时醒悟过来。

晏瀛洲续道:“啸山虎所在的贼营极为隐蔽,前面又有好几道关卡山隘,若靠强攻根本无法闯入。”

“除非……”阮思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有人放行。”

晏瀛洲眉梢一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你不是问我,是如何捉到他们的吗?”

他捡起筷子,敲了敲装黄焖鸡的碟子,低笑道:“夫人觉得呢?”

起先,阮思只是动了心思,隐约觉得有些眉目。

而他的提示再明显不过,她心里的那团乱麻也终于捋出个头绪来。

阮思赶紧捉住这个稍纵即逝的念头,顺着往下说道:“庙里一地鸡毛,都是珍珠芦花鸡的。”

芦花鸡遍地走,但珍珠芦花鸡只有一个村子产。

她前几日看地图时,留意过附近的村庄,记得那个村子离观音庙有十几里地。

晏瀛洲赞许地瞥了她一眼,“嗯,我派人去村子里设伏,果然捉到这几个偷鸡摸狗的惯犯。”

“旁的就没什么了吗?”

阮思托腮望着他,有些失望地鼓起腮帮子。

“刚落草的小贼又能知道多少?”

晏瀛洲放下筷子,微微俯身,盯着她的脸,狭长的凤眸里腾起丝丝玩味。

“还是说,我应该问一句,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阮思讪笑道:“没什么,就想问问他们待遇怎样,顿顿管肉管饱么?”

晏瀛洲见她不肯多说,也没有为难她,笑道:“我觉得,还是晏夫人这份职业更有前途些。”

“那是那是。”

阮思后背生凉,一刻也不敢耽误,忙不迭地逃出大牢。

她处处躲着晏瀛洲,却有人偏要去找他。

晚上,晏瀛洲照例宿在书房。

刚过酉时,阮思挑灯读话本子,金铃儿来剪灯芯时,提醒她说:“那表小姐今日很晚才回来。”

阮思点点头,表示理解。

又要和姚钰叙旧,又要给钟二爷通风报信,她这表姐忙碌得很。

烛芯噼啪爆出几星灯花,瞬间燃得更明亮了。

金铃儿的嘴也没闲着,接着说道:“她一回来就钻小厨房里,不知在鼓捣些什么。”

说话间,银瓶儿挑帘而入,突然说道:“姑爷书房上灯了。”

“嗯,也差不多了。”

阮思继续津津有味地看书,银瓶儿却不安道:“我刚才好像看到表小姐往那边去了。”

“什么?”金铃儿惊得跳起来,“她去干嘛啊?”

银瓶儿摇头道:“我见她好像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盏瓷盅。”

金铃儿立刻猜测道:“她去给姑爷送吃的了?”

两人齐刷刷地看向阮思,她却不紧不慢地翻着话本子,问道:“还有盐渍梅子么?”

“小姐,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想着吃零嘴?”

金铃儿义愤填膺地握拳道:“从小到大,表小姐什么不和您争,什么不和您抢的?”

“我娘不准我和表姐争,我不就只得处处让着她么?”

金铃儿急了,“我的好小姐,那能一样么?难道您还要把姑爷让给她不成?”

阮思故意卖了个关子,对银瓶儿说:“拣几样好吃的零嘴来。”

“小姐,”金铃儿急中生智道,“您也要去给姑爷送吃的不成?”

“把帘子打起来,搬把椅子到门口。”

阮思一面指挥金铃儿忙活,一面合起话本子,起身伸了个懒腰。

她卧房斜对面便是晏瀛洲的书房,坐在门口恰好能看到他房里的灯火。

阮思舒舒服服地往躺椅上一坐,示意银瓶儿把零嘴放在手边。

金铃儿看得云里雾里的,扯了扯银瓶儿的衣袖,小声道:“我们要不要去告诉老夫人?”

银瓶儿摇了摇头,“小姐自有打算。”

阮思拣了枚果脯送到嘴里,对她俩笑道:“随便拿啊,看戏怎么能不吃零嘴呢?”

两人见阮思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总算松了口气在旁边坐下。

主仆三人气定神闲地等着看好戏。

晏瀛洲书房里,柳如盈却没那么轻快了。

她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抹了今日刚买的胭脂,朱唇点了艳丽的红色,勾人又妩媚。

临进门前,她还将齐胸襦裙往下扯了扯,露出半隐半现的沟壑。

她端着刚熬好的参汤,徐徐推门而入,一眼便瞥到书桌后坐的黑衣男子。

晏瀛洲在低头看书,几缕额发垂在脸庞两侧。

只见他鼻翼高挺,剑眉入鬓,那双狭长的凤眼微微垂着。

柳如盈款款走到桌前,腰肢一软,盈盈欠身道:“妹夫看书辛苦了,我今日炖了参汤。”

那双染了丹蔻的手刚捧起参汤,晏瀛洲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响起。

“我夫人不爱喝参汤。”

柳如盈愣了一下,强颜笑道:“表妹的习惯我自然清楚,这才没给她端过去,但妹夫不妨尝尝看。”

晏瀛洲看也没看她一眼,冷然道:“我夫人不喜欢的,我也不喜欢。”

柳如盈被他的话噎了一下,气得柳眉倒竖。

但她沉住气,就着烛光,仔细端详晏瀛洲的眉眼,只觉得他眼角那粒泪痣生得极妙。

姚钰虽面容俊秀,但较晏瀛洲少了一段恣意风流。

柳如盈心中倏忽燃起一阵妒火。

她跑到这里来,不外乎是为了看阮思的笑话,为什么阮思却嫁了个如意郎君?

“我看书的时候,不喜有外人打扰。”

晏瀛洲已下了逐客令,柳如盈一咬牙,反而身姿娇媚地倚在书桌旁。

她推开瓷盅,软声软语地笑道:“不喝便不喝吧。奴家从未进过大牢,里面怕是骇人得很。”

说着,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缓缓抠着晏瀛洲面前的名册。

她的指甲像猫爪子一样,骤然往里一抠,又柔柔慢慢地往下划,发出一阵低哑的沙沙声。

柳如盈呵气如兰,娇笑道:“妹夫你可否跟奴家讲讲,你们审问犯人时,是不是也……”

她的眼风一横,媚眼如丝,胸前的雪白在烛光下格外晃眼。

“离得那么近?”

晏瀛洲看着她不安分的手指,淡淡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第54章 落水狗

柳如盈心中得意,以为勾起了他的兴致。

指尖那点嫣红不安分地挪了挪。

“你可真是个坏心人,非要吊着奴家,等奴家自己送上来……问你?”

短短几十个字,她却说得很慢,声调抑扬顿挫,精彩得很。

晏瀛洲冷然道:“你压着的是死囚名册,上了这本册子的都得死。”

“嚯哟。”

柳如盈故意惊呼一声,以手捧心道:“吓死人家了,不知你想让奴怎么死?”

她嘴上说着害怕,手指却换作爬一般,极尽撩拨地爬向他的手。

“啪!”

一声脆响。

晏瀛洲卷起书,毫不留情地打在那只白嫩的手上。

柳如盈吃痛惊叫道:“你做什么?”

“拍虫子。”晏瀛洲不动声色地抬起头,“断头台,绞刑架,想死多的是法子。”

何必来他跟前找死?

后半句话,晏瀛洲没有说出口。

但他冰冷的眼风一扫,柳如盈感觉被人对着心口捅了一刀。

那桌子好像结了层寒冰,她手指腰臀挨在上面,顿时冷得身上抖了抖。

屋里冷得如临寒冬,屋外却月朗风清。

阮思舒适地躺在竹椅里,看着天上那轮明月,感慨道:“今晚虽不是十五,但月色也好得很。”

金铃儿的眼睛止不住地往书房那边瞄。

阮思捏了她的脸蛋一把,笑道:“放着好好的月亮不看,盯着一点烛光看什么呢?”

金铃儿生了张苹果脸,脸蛋鼓鼓囊囊的,嘀咕道:“都快一盏茶的工夫了……”

银瓶儿笑道:“小姐让你赏月,你便安心赏月。”

阮思的笑容愈深,淡然道:“萤火之光安能与皓月争辉?”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突然开了。

柳如盈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临到门口却又拉下披帛,倚在门边翘首往里看。

那双娇媚的眼蒙了水汽,睫毛微微颤着,楚楚可怜地看着里面的人。

金铃儿远远看着,啐了一口道:“呸,这狐媚子。”

阮思啧啧道:“这屁股可真够翘的。”

银瓶儿小声笑道:“小姐怎么也学了外面那些男人的混账话?”

“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阮思笑道,“表姐拧着腰翘着臀,这般卖力,我又岂能辜负了?”

金铃儿拎起托盘就要过去砸她。

阮思一个眼神止住她,微笑道:“台上还没演完,台下怎能先去赶人?”

她的话刚说完,只听“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到了门楣上。

门板啪地砸在柳如盈额头上,门里溅出无数点墨汁,溅得她满头满脸都是黑色的墨迹。

“啊……”柳如盈惨叫一声跌坐在地。

墨汁沿着她的额头脸颊往下流,她用袖子一擦,抹得更均匀了。

那模样狼狈得很,惹得金铃儿咯咯发笑。

柳如盈听到她的笑声,吓得花容失色,忙不迭地爬起身,正好对上阮思的视线。

那双狡黠明亮的眼里并无一丝恼色。

金铃儿笑道:“咦?那不是表小姐么,我还当姑爷书房里踢出来一条落水狗。”

就连老成持重的银瓶儿也忍不住掩唇笑了。

“表小姐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刚去泥浆里打了圈滚?”

柳如盈又气又羞,咬碎银牙,匆匆跑了。

刚才她倚门回首时,晏瀛洲的确抬头看她了,那双狭长的凤眼隐有笑意。

她还以为他会开口留她,没想到他拾起砚台便朝门口扔了过来。

这晏瀛洲……莫不是个疯子!

柳如盈气急败坏地走了,阮思把碟子里最后几块梅子分给两人,兴致阑珊地站起身来。

“小姐,由着她就这么逃了?”

阮思盯着晏瀛洲的书房,心情轻松地笑道:“不然还请她过来一同赏月么?”

银瓶儿赞许地笑道:“不过经她这么一折腾,倒足以看出姑爷品性高洁。”

阮思不置可否,吩咐道:“这梅子干吃多了嘴里发酸,你们明日去买些芙蓉糕回来。”

金铃儿和银瓶儿对视了一眼。

天空中不知何时飘来一朵乌云,将那轮皎洁的明月遮去大半。

阮思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片云,冷然笑道:“以后看戏的时候还多着呢。”

第二天,柳如盈一大早就出去了。

阮思也命银瓶儿将封绍宇叫来,问了他那个村夫的事情。

“那人看着是个普通庄稼汉,有时候带着个兄弟搭把手,有时候独自一人,天刚亮就赶着驴车出去。”

“他这一走,大约要过两个时辰才回来。”

阮思垂眸听着,问道:“车上装了些什么?”

“活鸡活鸭,几刀五花肉,还有好几大筐蔬菜。”

“嗯,应该就是此人。”

封绍宇迷糊了,问道:“大当家的,你让我盯着个菜贩子做什么?”

银瓶儿替阮思解释道:“傻子,寻常菜贩子怎会每日贩那么多种类的菜肉出去?”

“何况,山里哪有集市供他卖菜卖肉?除非有人每天固定要他送那么多。”

阮思点点头,沉吟片刻,道:“银瓶儿,支几两银子给疯子,让他每日去那村子买些肉。”

“使不得使不得,我吃白面馒头就好,别花那个冤枉钱。”

阮思笑道:“不冤枉,你非要买最好的孝敬久病初愈的老娘,每家每户去比对着买。”

封绍宇憋红了脸,想到些什么,张张嘴却说不出来。

“摸清那人的底细,设法和他混熟,找机会陪他去送一趟菜。”

阮思心中不安,又添了句,“要是情况不对,就远远跟着他,别把自己折进去。”

银瓶儿默默给她倒了杯热茶。

茶杯里的水汽氤氲上升,望着朦朦胧胧的白气,阮思心中隐隐有些惶恐。

封绍宇不解地问道:“大当家的,我们不是要收拾姓钟的吗?”

银瓶儿斜了他一眼道:“小姐让你做的,便是找到山贼的巢穴,摸清山贼的老底。”

“那帮山贼伤过我几个兄弟。”封绍宇想起轿子被劫的事,拍着大腿怒道。

阮思啜了口茶,缓缓道:“不仅如此。只要牵制住啸山虎,便能放手收拾钟二爷。”

封绍宇恍然大悟,连连称是。

“拔了牙齿和利爪的老虎,换任何人去了都能把它活活打死。”

第55章 姚钰反水(加更)

封绍宇走后,金铃儿拎着两封糕点回来了。

银瓶儿给她倒了杯水,笑道:“你这小蹄子又上哪儿野去了?怎么去了一早上才回来?”

金铃儿将糕点放在桌子上,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你是不知道,我腿都快跑断了,才找到一家卖芙蓉糕的铺子。”

阮思问道:“晏家铺子对面那家糕点铺,不是就有卖的么?”

金铃儿水都顾不上喝,连连摇头道:“说来也怪,那家铺子前几天关门了。”

“没准是老板回家走亲戚去了。”

金铃儿忙否认道:“才不是呢,那里新开了家茶水铺子,老板娘看着面生得很。”

阮思笑了笑,嘴上不说,但心里跟明镜一样。

她表姐通风报信的动作快,钟二爷迅速盘下店面设法打脸的速度更快。

“还有隔壁那家炒货店,”金铃儿撇嘴道,“不知中了什么邪,也跟着改成了茶肆。”

钟家家大业大,只开一家茶肆抢生意,如何能让阮思断了念想?

阮思听着,心中了然,问银瓶儿说:“你那头呢,开始酿酒了吗?”

银瓶儿点头道:“小姐放心,我只买了些许上好的谷子交给师傅去酿,过几日第一批应该就成了。”

“那好,”阮思笑道,“若是酿成了,先送一坛给我尝尝。”

金铃儿嘻嘻笑道:“以前家里管得严,都不准小姐沾酒,小姐怎么尝得出个好坏?”

阮思眸色一深,微笑道:“只要能令人醉倒的,便是我想要的。”

这几日,闹事里接连开了好几家茶肆。

茶叶店的生意格外兴隆,但老板也搞不清状况,犹豫着要不要多进几百斤新茶。

呈祥记对面的茶楼刚开业,将二楼的住房也改成铺面,隔出好几座雅间。

姚钰休沐时,便回清河县来,在这家茶楼定了雅间,吩咐老板娘送壶铁观音上来。

大清早的,茶楼里一般没什么客人。

见他是个文秀书生,老板娘扭着腰送来茶,和他说笑了几句,笑得花枝乱颤。

很快,老板娘刚走,柳如盈就走了进来。

她故作婀娜地走到窗前,手中带着脂粉味的帕子轻轻一挥,不偏不倚地落在姚钰肩头。

姚钰瞥着肩上的帕子,微笑道:“这茶再香也抵不过女儿香。”

柳如盈掩唇娇笑道:“姚郎可有想我?”

“若是不想,我何苦千方百计约你来此?”

姚钰回到桌边坐下,倒了一杯浓茶,兀自饮了一口,笑道:“好在今日我那嫡出的大哥不在。”

“他不在又有什么好的?”

柳如盈的声音像是带了个勾,微微向上一提,将旁人的心肝也勾上了。

姚钰没开口,她先媚笑道:“如今,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姚郎何故还想着别人?”

他叹气道:“你唤我大哥也唤作‘姚郎’,现在也同那般唤我,要是两个都在可如何是好?”

虽然他出言讥讽,但语气诚恳,柳如盈以为他只是吃醋,娇滴滴地笑倒在他身上。

“姚郎醋了。”

姚钰眼底冷漠,唇角带笑,答道:“姑娘貌美如花,尤擅风情,哪家儿郎不想做你裙下之臣?”

柳如盈昨夜在晏瀛洲那里吃了瘪,今日费心打扮一番才来见姚钰。

听姚钰这样说了,她心中的不快稍解,问道:“姚郎该不会是在哄我吧?”

姚钰吃着茶,摇头笑了笑说:“谁要是见了姑娘无动于衷,那便是天下一等一的庸人。”

柳如盈一扫先前的阴霾,重新得意起来,只觉得晏瀛洲果然是个不识货的。

她哥哥身边那群酒肉朋友暗地里都见过她,各个恨不得用目光把她剥光了一般。

她虽未尝云雨之事,但男子的追捧对她来说却格外受用。

只有在男人面前,她远远压过她那表妹一头,才有这般趾高气昂的骄傲。

柳如盈脸上的得意藏都藏不住,姚钰自然全都看在眼里。

今天,她先是面带迟疑地来,分外卖力地卖弄风情,最后才从心底里笑出来。

姚钰冷眼看着,心中明白,他已将柳如盈拿捏在手里。

柳如盈娇声笑着,便要往姚钰怀里倒。

但姚钰不动声色地避开她,微笑道:“我昔日中举时,有个同窗好友,是京里显贵人家的嫡子。”

她立刻收敛了不少,绞着帕子低头道:“姚郎同我说别的男人做什么?”

“我那好友身边缺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我看姑娘倒是个识情解趣的可人儿。”

柳如盈听出他的弦外之意,冷笑道:“你将奴家当作什么人了?”

“姑娘不做京中大户人家的正室岂不可惜?”

这话正中柳如盈下怀。

她比阮思年长两岁,阮思已出阁,但她父亲看不上桃花郡的人家,一心想让她攀高枝。

再等几年过了双十年华,她要是成了老姑娘还嫁不出去,阮思不知会怎样笑话她。

姚钰看出她的动摇,接着说道:“我听闻钟二爷最识风雅,想去拜望却又少个由头。”

柳如盈心中一惊,摇头道:“什么钟二爷?我竟不知的。”

前几天,姚钰和柳如盈当面寒暄了几句,后来又派人跟踪她。

果然见她上了一辆四驾齐驱的马车。

姚钰心里冷笑,从容道:“姑娘善秉风情,若能与我做个伴,去见一见钟二爷倒是不唐突。”

柳如盈松了一口气,娇笑道:“不知公子去找那位钟二爷所为何事。”

姚钰勾唇一笑,眼角微挑,说:“寻座靠山。”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茶楼。

茶楼后面,钟家的马车已停在那里等着。

老板娘倚着马车,嗤嗤笑道:“公子请吧,我家老爷说,还是坐车过去的好。”

“多谢了。”

姚钰眉心跳了一下,掀起帘子上了马车。

他从后门进了钟家大院,被侍女一路引到了正厅里。

钟二爷早已坐在上首,捧着茶盅,和蔼地笑道:“姚大人?真是稀客啊。来人,奉茶。”

姚钰径自拜了拜,正色道:“小生今日并非来找二爷讨茶水喝的。”

“姚大人看着清隽,却也是个俗人。”

钟二爷的笑容一冷,姚钰不为所动,泰然道:“晏瀛洲在查的事,二爷恐怕更感兴趣。”

先前贾家抄家时,姚钰就再三暗示过,晏瀛洲在追查五石散的来源。

“老夫不喜欢猜哑谜。”

“晏瀛洲已查到二爷头上,”姚钰微笑道,“我今日来找二爷透底,想求二爷来日保我。”

钟二爷眼中精光大盛,却慢悠悠地饮着茶说:“清者自清,他也查不出个好歹。”

“那么钟二爷以为,贾大少是怎么进去的?”

姚钰的眼底波涛暗涌,“晏瀛洲绝非庸才。但我刚好得了些隐秘消息,二爷可愿与我做个交易?”

第56章 夺妻之仇

晏瀛洲带人冒充山贼,截获五石散的事,姚钰原原本本跟钟二爷说了。

钟二爷的脸色阴晴不定。

姚钰镇定自若地说完,看着他,续道:“晏瀛洲已查出些头绪,看来是咬住二爷不放了。”

“姚大人为何要来跟老夫说?”

姚钰微笑道:“我姐夫原想息事宁人,但晏瀛洲非要追查下去,便让我来找二爷求个情。”

钟二爷冷哼一声,想起荀县令平时摇尾乞怜的模样,倒也信了几分。

“你刚才不是说要和老夫做个交易吗?”

他盯着姚钰,目光如刀子般,几乎想将姚钰的心剖出来看。

姚钰点头笑道:“晏瀛洲虽然难缠,但钟二爷才是清河县的天,我自然想仰仗二爷庇佑。”

钟二爷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是想投靠老夫?”

“不仅如此,”姚钰答道,“还有一个条件,我要晏瀛洲死无葬身之地。”

“你这后生看着是个斯文人,怎的戾气如此深重?”

钟二爷瞥着姚钰,吃了口茶,神情探究。

姚钰冷笑道:“夺妻之仇,莫不敢忘。”

之前,钟二爷派人去桃花郡打听阮家底细时,确实听说姚家向阮家提亲被拒。

此时姚钰双眼血红,怒拳紧握,钟二爷又信了几分。

“晏夫人的确是个妙人。但让她正值妙龄便当了寡妇,老夫犹有些不忍心。”

姚钰猛地抬起头,答道:“晏瀛洲一死,我便娶她进门。”

钟二爷捻须笑道:“姚大人倒是个痴情种子。那晏瀛洲的种,姚大人也要接盘么?”

听了他的话,姚钰握着茶盖的手一滑,险些没将那只茶盖打碎。

他低头握紧双拳,过了片刻才缓缓松开手。

“小生还想再向钟二爷讨个恩典。”

钟二爷冷笑道:“以前晏夫人和我做交易,自己吃了大亏,便宜了旁人,姚大人却是要让我吃亏的。”

姚钰重新平静地端起茶盅,啜了口茶,微笑道:“二爷应该知道,和精明的人做交易才会双赢。”

“好胆色。”

钟二爷赞了一声,看他的眼神变了变。

姚钰缓缓道:“我的第三个条件是,去子留母。”

二人又密谋了许久,姚钰离开后,钟二爷突然想到了什么,将茶盅猛地掷到地上。

“天杀的,老夫竟险些遭了她的道!”

管家听得里面的瓷器破碎声,忙快步进来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

钟二爷恨得咬牙切齿。

“她哪里是想开什么茶肆,分明是在帮晏瀛洲借机找山寨的所在!”

“什么送水的村夫!她一定是在村子里设伏,跟踪那些和山寨有关的村民。”

管家有些不信,劝道:“老爷,她一个女子哪来如此智谋?”

“哼,你也不想想她夫君是谁。”

姚钰告诉他,晏瀛洲在追查啸山虎和钟家的联系,想先除掉啸山虎再扳倒钟家……

钟二爷虽然恼怒,但也明白,若不是姚钰通风报信,他想必无法那么快反应过来。

管家应了一声刚要下去,外面说是山上有人来了。

钟二爷心烦意乱,命身边的俊美少年纷纷学狗一样,跪在地上舔干刚才洒的茶水。

他看了半天,直到管家步履匆匆地走进来,才怒道:“还有什么事?”

管家面带喜色,凑上前去耳语一番,钟二爷逐渐转怒为喜。

“好,好,好啊!”

他拊掌连说了三个“好”,吩咐道:“让他们抓紧办,我这几日就要去晏家。”

“是时候给晏夫人送份大礼了。”

阮思那边,还不知危机将近。

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柳如盈竟亲自下厨,给阮思炖了一盅百合绿豆汤。

她殷勤地端来,盛在碗里,递给阮思说:“好妹妹,我记得你在家时最喜欢喝绿豆汤。”

金铃儿白了她一眼,假装和银瓶儿聊天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无事献殷勤……”

阮思放下手里的话本子,接过碗来用勺子搅了搅。

绿豆熬成了泥状,百合也煮得香软。

看来少说也熬了好几个时辰。

“多谢表姐了。”阮思对银瓶儿说,“去,再取一只碗来。”

银瓶儿依言取来碗,给柳如盈也盛了一碗。

柳如盈拉下脸,冷冷道:“表妹这是什么意思?以为我会在汤里下毒不成?”

阮思笑道:“表姐误会了,我只是念着表姐辛苦,吃独食又过意不去,这才想着和你一起分。”

主仆三人都盯着柳如盈。

她冷笑道:“你们都不信我是么?看好了,我要是下了毒就先把自己毒死。”

柳如盈端起碗,一仰脖子喝了个精光。

金铃儿咯咯笑道:“表小姐海量,要不要把我家小姐那碗也喝了?”

“你这蹄子越发放肆了。表妹,你还不喝吗?”

阮思搅着碗里的绿豆百合。

金铃儿没好气地说:“怪了,你喝什么我家小姐也要跟着喝吗?万一你去喝尿怎么办?”

“你!”柳如盈小脸煞白,一跺脚便要撕她的嘴。

“好了,”阮思终于开口道,“表姐一番好意,我如何能推辞得了?”

在柳如盈的注视下,阮思将一整碗绿豆汤都喝了。

柳如盈的笑容渐渐渗出一股寒意,但转瞬又换成亲热的笑脸。

“这几日天热,喝绿豆汤好解暑。”

阮思道:“下次表姐想吃什么,不必亲自下厨,吩咐厨娘去做便是了。”

柳如盈摇头道:“但我是来照顾表妹身孕的,自然要事必躬亲,将表妹服侍得妥帖些才好。”

金铃儿狠狠剜了她一眼,她立刻改口道:“哎呀我错了,这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阮思点点头,说道:“这个月我的月信没来,等下个月还不来,我再去告诉夫君和奶奶。”

银瓶儿收拾瓷盅送去厨房。

柳如盈起身道:“我今天在集市看到有人卖螃蟹,想着表妹小时候最喜欢吃蟹黄。”

阮思凉凉地来了一句,“表姐刚才不是还说,我最喜欢吃绿豆汤吗?”

金铃儿捂嘴嗤嗤笑了几声。

柳如盈半点也不尴尬,笑道:“我记得你最贪嘴,喜欢吃的很多。我买了好几只回来蒸上了。”

“晚饭的时候,我命人给你送几只螃蟹过来。”

阮思含笑谢过她,她转身收起笑容,扬长而去。

等她走后,金铃儿掰着指头数道:“绿豆,百合,螃蟹……都是些阴寒之物啊。”

阮思噗嗤一笑说:“难得你今日倒是细心。”

“只因那表小姐从来都不安好心。我当然得替小姐好生提防着她。”

银瓶儿回来了,也点头道:“她今日一股脑地让小姐吃那么多阴寒之物……”

金铃儿气得跳起来说:“她想害小姐来葵水时肚子疼!”

两个侍女你一言我一句地声讨柳如盈。

阮思摸了摸平坦的小腹,淡然道:“她送吃的来,我们就只管吃。”

“小姐,您不怕她趁机害您?”

“她还能害我什么?”阮思笑道,“反正,好吃就多吃点,不好吃就少吃点。”

这次她假怀孕,定然要替她夫君拉足了仇恨。

第58章 晏清都受辱

阮思定睛一看,香囊的配色和针法看着都很眼熟。

窦一鸣笑嘻嘻地摊开手,向她要回那只香囊。

虽把香囊交还给他,但阮思心中仍有几分犹疑,这不是金铃儿绣的么?

“豆子,你怎么也会佩香囊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那大牢里阴暗潮湿,一股霉味,我每次回家,我家人都骂我臭。”

“我又不像老大,身上一点味都没有。”

窦一鸣理直气壮地说道:“嫂子你说,我总不能由着他们叫我臭小子吧?”

阮思哭笑不得,又问他说:“你这香囊绣得精致,哪家姑娘送你的?”

窦一鸣面皮微红,更加不好意思了。

“哪有什么姑娘啊?嫂子要是看着有合适的姑娘,可得给我留意着啊。”

阮思冷哼一声说:“别打岔,说实话。”

窦一鸣快要哭出来了,苦着脸小声道:“陈、陈烨……”

这就是了。

金铃儿绣了香囊给陈烨,陈烨又把那只香囊转手送给窦一鸣。

阮思心中嘀咕,陈烨竟不知香囊多是定情信物,也不知并蒂莲是什么寓意吗。

窦一鸣耳尖都红了,嘟哝道:“嫂子,我就看他不戴,扔在桌上怪可惜的捡来戴着玩。”

“知道了。”阮思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心疼金铃儿。

窦一鸣刚要走,阮思又叫住了他。

“你这香囊戴得旧了,上面的丝绳也磨断了,改日让金铃儿给你重新缝一下。”

送走窦一鸣后,阮思回房歪在美人榻上,眯眼想着金铃儿和陈烨的事。

金铃儿天真烂漫,敢爱敢恨,遇上心仪的男子便如同飞蛾扑火,毫无保留地去爱。

前世,姚钰还在赤流县令任上时,金铃儿便看上了一个乡绅的独子。

阮思亲自给金铃儿置办嫁妆,让她以阮家义女的身份,风风光光地嫁给那个男人。

后来,姚钰升迁举家搬走,她和金铃儿渐渐断了联系,偶尔听说她过得很好。

如今看来,她重生后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在影响很多事情偏离前世的轨迹。

阮思有些心惊,但又想着,陈烨一表人才,宽厚忠义,也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对象。

她想着想着便有些乏,迷迷糊糊地正要睡去,金铃儿突然跌跌撞撞地闯进房里。

“小姐,出大事了!”

阮思倏忽坐起身,看着她苍白的脸,问道:“何事?”

金铃儿急得火烧眉毛一般,连比带划地说道:“是大爷,被钟家的人送回来了。”

离家近两个月的晏清都终于回来了。

但这次,他却是被人装在半人高的狗笼子里抬回来的。

他的琵琶骨上被穿了铁环,一条拇指粗的铁链穿过铁环,松松地系在笼子的栅栏上。

晏清都蓬头垢面地蹲坐在笼子里。

他那模样,就像一条被追打狠了的丧家犬。

笼子刚一拉来,晏家门前就被好事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

阮思匆匆赶到门口,钟家的管家见了她,立刻和颜悦色地笑道:“小人恭贺晏家酒坊开张。”

“这是什么意思?”

那管家拱手笑道:“我家老爷备了份薄礼送给晏夫人。”

说着,他示意将牛车拉过来,把车板上的笼子展示给所有人看。

“既然是送我的,那就交由我处置。”

阮思大步上前,一扯笼子门上的锁链道:“放人。”

管家笑眯眯地递上钥匙。

“我家老爷前几日命人去买几个机灵的丫鬟小子,这不,在黑市里竟见了有人在卖晏家大爷。”

阮思低头开了锁,将笼子打开,命人去搀晏清都下来。

晏瀛洲身上的衣服起了层腻子,头发胡子蓬乱打结,散发出一股古怪的恶臭。

他始终低垂着头,任人解开铁链扶他下车。

“啧,若不是我带去的小厮眼尖,我都没认出来,这是晏夫人家的人呢。”

管家笑得亲切,“不过,换了旁人,怕也要把他错认成山里跑出来的野狗牲畜什么的。”

阮思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道:“钟二爷有心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对牛车上的空狗笼指指点点。

“金铃儿,你快去请郎中,就说是我身子不适。”

她又低声问银瓶儿说:“奶奶和大嫂那边可有惊动了?”

“未曾。门房的下人直接来找的小姐,我让他千万不要声张。”

阮思心中有数,管家笑道:“今日,晏夫人一家团聚,可喜可贺啊。”

“慢走不送。”

她直接命人将狗笼牛车和钟家的人一起轰走。

围观的人群仍然没有散去,还有不少人踮着脚尖往晏家大门里张望。

阮思上前大声道:“我家大爷前几日协助官府调查山贼行踪,不幸落入敌手遭辱……”

“但我晏家不以为辱。”

阮思一派威仪,朗声道:“堂堂七尺男儿,行事当无愧于心,无愧于父母,无愧于天地。”

“我大哥虽早已脱下捕快那身皮,但他自愿进山剿贼,秉的是天地正气,端的是一腔赤忱。”

围观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面皮薄些的已经走了。

“今日他为敌所辱,但他依然是我晏家的大好儿郎。诸位要是觉得好笑,不妨尽管放开了笑。”

她的眼风冷如刀锋,一一扫过众人的脸。

“只是来日,你们父母兄弟不慎为山贼所掳,可否如今日这般,权当作热闹来看?”

这番话掷地有声,人群终于散开了。

阮思心里略松了口气,银瓶儿匆匆从院子里出来,压低声音道:“小姐,快进去看看吧。”

“大爷的伤势很严重吗?”

她的心又提起来,随银瓶儿快步往回走。

银瓶儿担忧地说道:“不是大爷……是老夫人吐血晕过去了。”

晏老夫人身子弱,年纪大了,受不得半点刺激。

阮思先前让他们将消息压下来,正是担心在这种情况下,晏老夫人会因此受惊晕厥。

“派几个人,再去催催,尽快将大夫请回来。”

她走向后院时,想起什么,问道:“是谁向奶奶走漏了风声?”

话一出口,她心下了然。

在这个院子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还能有谁呢?

她赶到房中,果然见了柳如盈攥着帕子,正在床前假惺惺地抹泪。

柳如盈见到阮思,忙上前拉着她说:“妹妹别担心,我已经派人去请晏大嫂了。”

“啪!”

第57章 酒坊开业(加更)

柳如盈变着花样送吃的给阮思。

阮思佯作不知,当着她的面挑挑拣拣地吃了不少。

她看在眼里,以为阮思贪食。因她没生养过,以为妇人有了身孕只会恶心作呕,容易疲乏。

好几次她见金铃儿捧痰盒去倒,闻着一股酸酸臭臭的馊味。

阮思也经常吃了饭便去美人榻上歪着,精神恹恹的。

过了十天半个月,柳如盈的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

她这表妹不仅有了身孕,而且丝毫没发现她的意图,她去钟家的时候也不再遮掩。

阮思放着柳如盈不管,好吃好喝地由着她伺候。

等银瓶儿那边的酒酿出来了,她第一个想到了柳如盈,笑道:“改日就请我那表姐来喝酒。”

金铃儿撇嘴道:“小姐这样惯着她,也不怕把她惯出毛病来。”

“有毛病就要治。”

阮思思忖一番,问银瓶儿说:“这回酿了多少酒出来?”

“不足百斤。我们第一次酿酒,不敢酿太多,便依着师傅的提议,先酿了一批出来。”

阮思点头道:“本该如此。我也不懂酒,你问过懂行的人,这批酒品质如何么?”

银瓶儿沉稳心细,早已灌了几壶让封绍宇送给邻家的酒鬼老饕。

那些个酒鬼尝了都说是王记的味道,虽然算不得琼浆玉酿,但胜在一尝便觉得亲切。

这回酿的百来斤酒,按照王记以前的出货量,最多够卖个三五天的。

“三五天?”阮思寻思道,“不如先将客人的胃口勾足了,让他们垂涎欲滴地等。”

银瓶儿想了想说:“那趁着钟家还没掺和进来,我先去租间便宜的酒窖。”

金铃儿好奇道:“小姐,您打算怎么吊胃口?”

“寻只大酒缸来,放在呈祥记门口。”

阮思狡黠一笑道:“取一坛放家里,剩下的全都倒在门口的酒缸中。”

银瓶儿这段时间经常出入酒坊,见了大大小小的酒缸酒桶,却不知阮思要的是哪种。

“刚好够装的,看着怕是没那么显眼,但要最大的那种,怕又装不满。”

阮思道:“最大的,越大越好,最好能在街头一眼看到的。”

银瓶儿笑道:“小姐不知,那恐怕要踩着梯子才能舀到缸底的酒。”

阮思闭目想了想,睁开双眼笑道:“那就再取一副梯子来,斜斜地搭在酒缸旁边。”

金铃儿和银瓶儿面面相觑。

上次端午擂台,阮思大出风头的事,早已在县里传遍了,到处都有人翻来覆去地拿来说。

“这回,那些爱嚼舌头根子的不知还会说出什么话来。”

阮思用手指绞着络子,漫不经心地说道:“他们爱嚼便由着他们嚼,最好人人皆知酒坊开业。”

银瓶儿哭笑不得,只得笑着应了。

“那条街原有炒货糕饼,集市里飘满各种香气,如今全被改成茶肆,反倒失了烟火气。”

阮思心情大好,笑道:“你们想想,茶香如何盖得过酒香?”

平时,县城里那些闲来无聊的男人喜欢在午后去茶楼听书吃茶。

等下午快到黄昏,他们从茶楼里出来,准备回家吃饭时,刚好闻到附近熟悉的酒香……

金铃儿顺着阮思的话想了想,忍不住拊掌笑道:“怕是馋虫都得被勾起来了。”

银瓶儿明白阮思的意思,点头道:“我这就去安排,不知小姐想要何时开门营业?”

在钟二爷反扑之前,她必须先声夺人。

“越快越好。”

阮思想了想,补充道:“舀酒的就用木瓢吧,让他们喝个痛快。”

“但让疯子盯好了,每人只准饮一瓢,就是要让他们既痛快又不痛快。”

金铃儿笑道:“我知道,意犹未尽才会记着挂着。”

阮思盘算了一番,吩咐银瓶儿近日多采买些酿酒的原料,和那几个酿酒师傅签个长契。

银瓶儿问道:“既要开酒坊,铺子原来挂的那块匾额可要换一换?”

“不必。”

钟二爷要断她生路,她偏要披荆斩棘,闯出条康庄大道。

“万事呈祥,不是很好么?”

没过几日,她的酒坊热热闹闹地开业了。

果然如她所料,排队等着喝酒的人从铺子门口排到了好几里地外。

她特意向晏瀛洲借来窦一鸣。

封绍宇盯着众人排队,窦一鸣卖力地吆喝,让所有人都免费来饮。

一开始有人不信,但酒瘾上来的汉子先踩着梯子爬上去,舀了一瓢一口气喝干。

下面的人问他味道如何。

那汉子打着响亮的酒嗝说,哥几个尽管放心,跟原来王家的一个味道。

王记酒坊关门后,喝惯他家酒的客人抱怨了好久。

听他这样一说,人们蜂拥而上,抢着要占这个不小的便宜。

封绍宇扯着嗓子让大家别挤,排着队一个一个来。

要不是窦一鸣扶着梯子,上面喝酒的人都差点被后面的人摇了下来。

单是这些也就算了。

城里一个出了名的老酒鬼喝得兴起,险些跳到缸里游起来。

窦一鸣和封绍宇赶紧把他从梯子上弄下来。

后面的人生怕酒被弄脏了喝光了,竟抢着要给铜板,要爬梯子,要用木瓢从大酒缸里舀酒。

好不容易折腾到后半夜,众人散得差不多了,酒缸也见底了。

次日,窦一鸣跑来跟阮思说,手舞足蹈地说了半天。

“嫂子,王记酒坊是原来城里众人最常去的,这回你接手他家生意自然错不了。”

阮思已命人散布消息,说是让大家等着半个月后再来。

饶是那酒缸空了,这几天也有酒鬼在旁边转悠,说是第一次见跟海一样多的酒。

阮思听了自然满意。

窦一鸣笑道:“老大这几日时常不见踪影,也不跟我们说啥,想是又有大案子要办。”

“嫂子呀,等老大这桩案子结了,你请我们喝酒好不好?”

他眨巴着眼,跟小狗一样,缠着阮思撒娇。

阮思笑着答允了。

“那好,我先回大牢去了,跟我们兄弟说说嫂子到底有多好,哈哈。”

他一边咧嘴笑着,一边起身往外走。

“啪。”他戴的香囊掉了,阮思上前拾起来,笑道:“豆子,东西掉了。”

窦一鸣摸了摸身上,回头笑道:“哎,幸好嫂子捡了。”

那只香囊看着灰扑扑的,上面的细绳子断了。

阮思刚要递给他,突然注意到香囊上绣的图案。

并蒂莲?

第59章 掌掴表姐

阮思这一耳光,将柳如盈打得眼冒金星。

她捂着脸颊,眼圈倏忽红了,垂泪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哪里得罪了你。”

屋子里一众仆妇都惊呆了。

阮思一把攥过她的手腕,怒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谁再敢乱嚼舌头,我就揭谁的头皮。”

“她是我自家表姐,我尚不顾惜她的颜面,至于你们谁敢在奶奶面前多话……”

柳如盈拼命捶打阮思道:“你疯了吗?你把我攥疼了。”

阮思道:“表姐僭越了。你客居晏家,晏家有事,你为何越过我和大嫂,直接去找奶奶?”

“我、我还不是担心……我心急如焚,这才乱了方寸。”

柳如盈噙着泪,楚楚可怜,阮思面如寒霜,仆妇们都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最好如此。”

阮思冷着脸甩开她的手,金铃儿恰好请了郎中进来。

银瓶儿忙将郎中引到软榻前,“老夫人刚才受惊晕过去了,请先给老夫人看看。”

阮思打发几个仆妇去烧水,先帮晏清都收拾,清洗身上的结痂烂疮。

屋里众人重新忙活起来。

柳如盈在旁边小声啜泣着,阮思没有理她,一回头看到祝东颜来了。

“弟妹……”

她多日闭门不出,柳如盈也没见过她。

如今骤然见了,阮思只觉得她憔悴清减了不少,脖子上围着丝帕,衣服宽大得有些不合体。

她的声音沙哑得像是指甲抓在钢板上发出的嘶嘶声。

阮思见她说话仍然有些困难,便赶紧拉过她,劝道:“大嫂别急,郎中已经来了。”

“相公他……”

“无妨,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待会郎中看过,我们再过去。”

阮思拉了祝东颜坐在外间,等着郎中给晏老夫人看完出来。

郎中说:“老夫人只是受了惊吓,开两帖安神的药喝了,好好休养几日便无甚大碍。”

金铃儿忙引了郎中去看晏清都。

祝东颜一刻也坐不住,起身跟着出去了。

银瓶儿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阮思,问道:“小姐可要陪表小姐下去休息?”

柳如盈柔柔弱弱地捂着胸口,垂泪道:“表妹想在下人面前立威风,何苦拿我这可怜人作筏子?”

阮思刚才气急,全然忘了要留着她有用。

如今,她想起这一层,只得哄柳如盈说:“表姐也知道,内宅如战场,稍有差池便落了下风。”

“你不顾姐妹情分,当众羞辱于我。我只问你,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表姐?”

阮思心烦,硬着头皮胡乱说道:“何止眼里有你,我心里也全是你。”

柳如盈依然哭得可怜。

“你对我做出这种事来,你有没有想过我姨母。姨母视我如己出,知道你我生分了,不知该有多伤心。”

她还有脸把阮思的娘搬出来?

阮思恨不得再给她一个耳刮子。

若不是碍着她娘对娘家偏心,倍加疼爱柳如盈的缘故,她早把柳如盈的美人画皮给剥了。

“你嫁了男人,就忘了亲人吗?我才是你血浓于水的姐妹,你竟为了外人打我……”

柳如盈越说越委屈,阮思也觉得憋屈得很。

前世她爬上姚钰的床榻时,阮思也该这样哭一哭,闹一闹,何必关起门来暗自垂泪?

至少,她这番哭闹指摘看着挺痛快的。

阮思抱手看了一会儿,柳如盈还在抽抽搭搭地哭着。

她心烦意乱,让银瓶儿领她回房歇息。

晏清都回来已有一个多时辰了。

清河县多的是嘴快的,哪家不好了的消息传得最快,晏瀛洲应该早已得了消息。

阮思倚在门边,望着大门的方向,心中突然担忧起来。

下人过来禀报她,“二少奶奶,老夫人醒了,吵着要去看大爷。”

“奶奶,您先躺着。”

阮思赶回房间,亲自去扶晏老夫人,她却摇头道:“来人,给我穿鞋,我要去看清都。”

“郎中在给大哥看伤呢,奶奶您先躺下……”

晏老夫人愣了一下,突然问道:“清都……真的是被关在狗笼子里……”

她的声音哽咽,忙用帕子掩住嘴。

阮思默了默,劝道:“大哥活着回来是最要紧的,奶奶别听外人乱嚼舌根。”

晏老夫人沉默不语,由着仆妇将她扶回榻上。

良久,她才幽幽问道:“那老大媳妇她知道吗?”

祝东颜已数月未曾离开房间。

柳如盈刚来晏家时,她也不曾出来相见,只命丫鬟拣了些胭脂水粉送去。

今日,她原本在午歇,有个冒冒失失的小丫鬟却硬闯进来,说是大爷身上不好了。

她急忙出了院门,往晏清都这边来。

眼下,郎中在房里给晏清都处理伤口,她守在门口黯然神伤。

丫鬟劝她说:“大少奶奶,里面怕是还有一会儿呢,下午天气热,您还是进屋等吧。”

祝东颜摇摇头也不言语。

她不敢离开半步,仿佛只要一转身,就会和从前一样,多年无法再见他一面。

“大嫂,奶奶醒了。”

阮思过来对她说:“奶奶记挂着大嫂,非要起身过来看你。”

祝东颜回头看了她一眼,喃喃道:“还是我过去吧。”

阮思给她的贴身丫鬟使了个眼色,道:“这边有我守着,待会大夫出来了,我命人去请你。”

祝东颜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阮思略微松了口气,心中也为她惋惜。

这大嫂是最懂事乖巧的,哪怕再担心丈夫,也会先顾着老人,把孝道放在第一位。

有她在晏老夫人身边陪着,阮思这头也不用分心。

屋里,郎中让药童出来通传说:“哪位是二少奶奶?快请进去吧。”

阮思掀帘入内,只见晏清都身上缠满纱布,琵琶骨上犹有翻出肉来的创口。

“弟妹。”

见了阮思,他垂下眼睑,似是愧疚难当。

阮思问道:“大夫,我家大哥的伤势如何?”

郎中刚要答话,却被晏清都打断了,他突然说道:“你嫂子她,都知道了吗?”

阮思点点头,又摇头道:“大嫂只知大哥受了伤。”

郎中对阮思说:“这位大爷受了不少外伤,若是不处理好,伤口定会感染化脓。”

“有劳大夫了。”阮思见他的伤口还没处理完,主动说道,“那我先出去了。”

晏清都挣扎着抬起头来,低声道:“弟妹留步!”

他的声音虚弱,气若游丝,听得阮思心里一揪。

“大哥还有别的事吗?”

“我有……一事相求。”

第60章 夫人在上

阮思盯着晏清都,听他吃力地说道:“我受、受辱的事……不要告诉她。”

多年前,晏清都曾救过祝东颜。

祝东颜看他的眼神,一直带着崇拜和依赖,就像看一个真正的英雄那样。

晏清都以前觉得轻蔑,今天被绑回晏家,最担心的却是被祝东颜看到他狼狈不堪的模样。

他也觉得奇怪,但心里那份强烈的不安久久无法消散。

阮思听了他的话,睁大双眼盯着他。

晏清都的神色痛苦而恳切,苍白的嘴唇一开一合,缓缓吐出几个字,“多谢了。”

他闭上眼不再说话,郎中取来药粉给他上药。

阮思不知该为祝东颜庆幸还是难过。

“大哥,”她转过身,飞快地说道,“你若想当她的英雄,就要当她一世的英雄。”

不及晏清都开口,阮思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再耽搁片刻,她怕自己会忍不住质问晏清都。

既然在意祝东颜的感受,为何又要冷落她疏远她,将她当作摆设一样视而不见?

外面的阳光刺眼,阮思站在院子里,身上却微微发冷。

今生的祝东颜和前世的阮思何其相似?

只是不知,前世姚钰可曾对她有过分毫的在意……

阮思犹自出神时,金铃儿上前跟她说:“小姐,豆子来了,说是姑爷让他来的。”

窦一鸣急急忙忙地跑进来,额头上挂着大颗大颗的汗珠。

他顾不得擦汗,喘着粗气道:“嫂、嫂子,老大公务在身,差我回来看看。”

晏家今日出了那么大的事,晏瀛洲却未亲自回来。

阮思的心微微往下沉。

看来她夫君在做的事异常艰险,丝毫也无法分心,想来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在清河县能牵制住他的人,恐怕只有钟二爷了。

她点点头,说道:“无妨。你回去告诉夫君,家中一切安好,让他放心。”

窦一鸣先有些怯怯的,生怕阮思不高兴,迁怒于他。

但他见了阮思面色沉静,悬着的心也就放回肚子里了,嘻嘻笑道:“嫂子的性子真好。”

“豆子,有劳你替我给你们老大递个话。”

“嫂子你说。”

“夫妻本是一体,无论他要做的是什么,我都会尽心竭力地帮他。”

阮思的话锋一转,叹道:“但要他先信我。好了,你原话转告给他吧。”

窦一鸣蠕了蠕嘴唇,默念几遍背了下来。

“知道啦,我会告诉老大,嫂子想他。”

阮思的面皮大臊,笑骂道:“你这皮猴子成心讨打不成?”

窦一鸣嬉皮笑脸地跑了。

这边,祝东颜已扶了晏老夫人过来看晏清都。

阮思见她眼角微红,步履踉跄,好在双眼并非红肿如桃,应是比从前坚强。

要是躺在那里的人换成晏瀛洲……

阮思心脏砰砰直跳,赶紧把这个念头逐出脑海。

接下来几日,晏清都留在家里养伤,祝东颜寸步不离地照顾他。

晏老夫人心中稍安,卧床养病。

阮思好几天都没见到晏瀛洲,柳如盈也消停了几日,家里清静得让她有些不习惯。

晚上,她握着卷书歪在美人榻上,银瓶儿劝她说:“小姐,躺着看书伤眼睛。”

“无妨,”她淡定地答道,“我只是拿了本书眯着。”

银瓶儿无奈,挑亮油灯,笑道:“今日厨房买了新鲜水果,我去洗一些来给小姐吃吧?”

阮思想了想说:“再给大嫂和奶奶送些过去。”

银瓶儿刚要出去,阮思随口问道:“怎么今晚不见金铃儿?”

“她啊,”银瓶儿促狭一笑说,“说是街口裁缝铺的婶子找她去描花样子,其实……”

她虽没说完,但阮思也知道,金铃儿应是去县衙找陈烨了。

香囊的事她还没跟金铃儿提起,她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银瓶儿退下后,阮思信手翻了几页书,拣喜欢的跳着看了几行。

她正翻书看,只听窗户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窗外灌进一股微凉的夜风,她抬头看了一眼,后面的窗户开了,许是没关严吧。

那股风吹得油灯明明灭灭的。

阮思欲要起身关窗,突然被人一把抱住,扑倒在美人榻上。

清冽好闻的气息,隔着衣服依然感觉到温热的怀抱……

她红着脸,喃喃道:“夫君?”

摇曳的灯火中,晏瀛洲的脸离她很近,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里映出她惊讶的面容。

阮思的脸红得快要烧起来了,她推了推晏瀛洲的肩。

“我们起来说会话。”

但晏瀛洲将她揽在怀里,低声道:“你在上面。”

阮思感到她的心里爆开一点火星,噼啪又爆开几点,将她五脏六腑都点燃了。

“夫……”

话还没出口,晏瀛洲抱着阮思翻了个身,扶着她趴在自己身上。

阮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呆住了。

她好像被抽去了浑身气力,虚软地伏在他胸前,他的鼻息洒在她的额头上,酥酥麻麻的。

阮思下意识盯着他的脸,他的神色平静,那双凤眸里揉进了昏暧的烛光。

“啊,那个……”阮思慌乱地爬起身。

她的手往后一摸,指尖黏腻温热。

阮思愣了愣,将手指收回来,碾了碾指尖粘稠的液体。

是血!

他穿了一身黑衣,伤口在腹部,血缓缓沁出来,她刚才受惊过度没有发现。

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晏瀛洲捉住她的手腕,压低声音道:“别让人发现我刚回来。”

“表小姐,你怎么来了?”

窗外飘进银瓶儿的声音,紧接着柳如盈那把娇滴滴的嗓音也响了起来。

“我有事想找表妹聊聊,她屋子不是还亮着灯吗?”

该死!

阮思瞥了一眼桌上明晃晃的灯火。

银瓶儿刚要拦她,柳如盈已伸手去推门道:“表妹,我进来了啊。”

阮思急得冷汗涔涔,盯着身下的人,咬咬牙,一把扯下金钗,披着头发揉乱衣衫。

柳如盈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晏瀛洲今夜突然闯进她的房中,柳如盈很快就追了过来,这一切都未免太过蹊跷。

阮思虽不知他为何受伤,但今晚发生的事,一定和钟二爷脱不了干系。

她现在绝不能让柳如盈看出破绽。

晏瀛洲的眼角微微一挑,似乎在等着看她会怎么做。

阮思胡乱搂住晏瀛洲的脖子,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在他身上摊成个四平八稳的大字。

耳边传来一阵剧烈的心跳声,几乎要将脚步声盖过去了。

“表妹,你睡了吗?”

柳如盈快要走进里间来了。

阮思心跳如鼓,浑然没有发现,晏瀛洲的手已扶在她的腰侧。

下一瞬,晏瀛洲的眸子微暗。

外间,柳如盈只听到阮思尖叫一声,“啊!”

第61章 借刀杀人

“怎么了?”

银瓶儿和柳如盈一起冲进内室。

室内,钗环披帛扔了一地。

摇曳不定的灯火中,她们看到美人榻上有两条交缠的人影。

晏瀛洲扶着阮思的腰,阮思香肩半露,青丝散乱,伏在晏瀛洲身上犹自喘气。

她趴在他的怀里,怯怯地搂着他。

柳如盈看得呆了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阮思腰间的痒痒肉被晏瀛洲拿住了。

她从小最怕痒,他的手指一动,她就笑得软倒在他怀里。

那声音又娇又软,像只小猫撒娇一样,晏瀛洲的眸色更深了。

旁人只见她娇羞无限,在男人身上软得像一团棉花。

满室春光旖旎。

银瓶儿也惊得不轻,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去推柳如盈道:“表小姐,我们快出去吧。”

“啊?啊,好。”

柳如盈如坠云中,神情恍惚地随她退出房去。

两人刚走,阮思便一纵蹿了起来,像被狗咬了一样,在屋子里一通乱窜。

晏瀛洲捂着腹部的伤口,缓缓坐起身来,唇角勾丝一起笑意。

“我家夫人好可爱。”

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让她一时觉得又新奇又难堪。

阮思快要哭出来了,罪魁祸首淡然坐在那里,云淡风轻地睨着她,仿佛刚才无事发生。

她学着他以前的口吻,气急败坏地威胁道:“晏瀛洲,下不为例。”

“嗯。”

晏瀛洲浑然没有被威胁的自觉,似笑非笑地说:“下次就没那么简单了。”

阮思脸上的红晕蔓延到耳后。

她就像一颗被扔到火坑里的栗子,从内而外都好似烧起来了一样。

晏瀛洲倒好,不把她从火坑里捞出来,反倒又添了些柴火。

阮思闷闷地低头想了想,硬着头皮回到他身边,问道:“你的伤势如何?”

“还好。”晏瀛洲说,“我误触了机关,被暗器伤到了,没什么大碍。”

阮思的目光闪烁,“钟家的密室机关么?”

晏瀛洲从怀里取出账簿和信件。

“夫人你看,这是钟二爷和江郡守往来的密信,还有他送给江郡守的财物记录。”

阮思翻了几页,奇道:“如此隐秘的信件,他为何没有一把火烧了?”

晏瀛洲收起那些证据,淡淡道:“许是给自己留张保命符。”

但这些东西落在旁人手里就成了催命符。

阮思脑洞大开,问道:“你们想用这个揭发江郡守和钟二爷么?”

晏瀛洲还未回答,她自己先摇头道:“不对,官商勾结早就见怪不怪了,这个拿出去也没用。”

“有没有用,要看拿给什么人。”

他的眼角微微一挑,那粒泪痣也挑了挑。

“若是拿给不想见到这些的人看了,那人决计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话中有话,阮思好歹听出些头绪。

“也就是,你要将账簿密信都送去给江郡守,让江郡守以为钟二爷起了二心,要以此挟制他?”

晏瀛洲点点头,但又冷笑道:“也不尽然。”

不一定要全都交出去。

阮思催促他说:“好了,别说这个了,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吧。”

“不必,待会我自己来。”

晏瀛洲将阮思拉到面前,盯着她的脸,缓缓道:“乔乔,我要出去一趟。”

阮思愣了愣,问道:“何时回来?”

“从这里到林泉郡,一路快马加鞭,大致要十日左右。”

“要是半路再遇到仇家拦路,恐怕就要耽误得更久些了。”

晏瀛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在家等我,不要乱跑。”

阮思的心微微揪起,望着他的眼睛,问道:“你非去不可?”

烛光中,她的脸庞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晕。

晏瀛洲忍不住想摸摸她的脸,但那个念头转瞬即逝,他不想今夜再做出些唐突的事来。

“嗯。对付钟家死士和数百山贼,仅凭两县衙役捕快是远远不够的。”

在清河县驻扎的兵力有限,而且若非战争时期,就连荀县令也难以调动守军。

为今之计,只能借刀杀人,逼江郡守调兵对付钟家。

他低声解释道:“何况,县城内外到处都是钟家的耳目。”

阮思上次试探过,她的家信果然送到了钟二爷手里。

这清河县早已密不透风,犹如铁桶一般,钟二爷不想传出去的消息便会烂在城墙内。

换作旁人出城送信,恐怕半路上就丢了性命。

阮思咬着唇,沉默不语。

晏瀛洲放柔声音,缓缓道:“不必担心,以我的身手,他们还奈何不了我。”

他原想安慰阮思一番,但阮思的脾气蹭的上来了。

“你武功好是吧?那你单枪匹马去杀啸山虎啊,你一个人对付数百个死士去啊,你……”

她还没说完,晏瀛洲突然竖起手指,压住她的唇。

他的指尖温热干燥,压着她柔软湿润的唇,轻轻柔柔地碾了碾,用手指勾勒出她唇瓣的形状。

“夫人别怕,我答应你,我会活着回来的。”

阮思拿开他的手指,脱口而出道:“我要你好好的啊!”

晏瀛洲收回手,点头道:“嗯。”

他这一走,阮思终日提心吊胆的。

这几天,晏清都卧床养伤,终日卧在榻上时醒时睡的。

祝东颜守在床头,每日一守便是五六个时辰。

阮思看了都觉得心惊,要是晏瀛洲重蹈覆辙落入敌手,她又该如何是好?

那日,晏清都清醒过来,一迭声地说着要见弟弟。

阮思去房里见他,说是晏瀛洲外出办案,这些天都不在家。

晏清都催促下人去请陈烨,喃喃道:“罢了罢了,告诉陈烨也是一样的。”

阮思暗中拦住下人,回去找晏清都说:“大哥有什么要跟我夫君说的,不妨先跟我说吧。”

“跟你说有什么用。”

晏清都叹了口气,对祝东颜说:“你先下去歇着吧,我这边没事的。”

阮思也劝祝东颜回房休息。

等房里的仆妇都陪着祝东颜离开后,晏清都才开口道:“啸山虎的事我有眉目了。”

前些日子,他从江湖朋友那里问到进山的小路,独闯山寨去营救祝东颜。

不想他遇上劲敌,失手被擒,这才被毒打一顿穿透琵琶骨,锁在狗笼子里过了几日。

山贼每日把狗吃剩的饭菜倒在他面前。

他吃喝拉撒皆在狗笼子里,接连好几天都没站直过身子。

阮思听得心惊肉跳的。

那狗笼子不过半人高,生得高大些的狗关进去都没法活动,更何况是一个强壮的成年男子。

她简直无法想象,晏清都被关在狗笼里那几天是如何熬过来的。

晏清都说完后,默了默,又问道:“你知道那啸山虎是什么人吗?”

阮思摇了摇头,屏息听着。

“那个人,你也见过。”

第62章 妇人心

听完晏清都的话,阮思久久地陷入沉默。

怎么会是他?

阮思至今还记得那个人,他脸上有一道刀疤,从嘴角延伸到耳后,看着像狞厉的笑容。

他险些在擂台上当众将晏清都活活打死。

晏清都叹道:“我竟两次都栽在同一个人手里。”

以前,卫长声来晏家探望她时,曾说过,这啸山虎最神秘不过,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但晏清都口口声声说,端午擂台上和他比武的那个人就是啸山虎。

阮思绞着络子,试探着问道:“大哥如何肯定他便是啸山虎?”

他说:“我潜入山寨中搜寻数日,发现那人每日都宿在主屋中,别人对他也是言听计从。”

阮思小声道:“那他会不会是啸山虎的亲信?”

“不会。”

晏清都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人如果只是江湖草莽,以他的身手不至默默无闻。”

“而且,”他的神色一变,“他比山里的野狼还危险,把狼当狗养不怕被反扑了吗?”

阮思默默听着,不置可否。

晏清都摆摆手道:“你回去吧,等二弟回来了,我再同他讲。”

阮思忙问道:“大哥,那山贼营地你是如何混进去的?我听旁人说,那里戒备森严,飞鸟难渡。”

“我托朋友设法打听到一条上山的小路。”

晏清都皱眉想了想说:“但我被擒后,那条小路就设了关卡,怕是走不通了。”

阮思又和他说了几句话,劝他不要多想,好好养伤。

离开房间时,她的心止不住地往下沉。

看来,想要除掉啸山虎,还得从别的地方入手,只能等封绍宇那边打探情况了。

说来也怪,柳如盈这几天安静如鸡,很少再端些阴寒的吃食来投喂她。

难得她这表姐不搞事,她怎么就觉得会出事呢?

她特意问了金铃儿,说是柳如盈最近常往晏老夫人房里跑,在那里一待就是小半天。

阮思抬头望天。

今天的太阳好像不是从西边出来的吧?

柳如盈却一大早就来晏老夫人房中陪着说话。

祝东颜进来请安时,柳如盈正和晏老夫人说些阮家的事情。

“老夫人,您是不知,我姨母要教表妹女红诗词,我姨父却偏要教她舞刀弄枪,两人常常争执不休。”

“我表妹的性子便是随了我姨父,她自幼在男孩堆里长大,对男女之防看得没那么重……”

晏老夫人笑眯眯地听着,好似把她当作一只会说话的八哥。

“老大媳妇来了。”晏老夫人眼前一亮,“来来来,到奶奶身边来坐。”

柳如盈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

她心中虽然不满,但表面上仍然温和柔顺地笑道:“姐姐这几日照顾大哥受累了。”

祝东颜摇摇头。

柳如盈假作关切地问道:“姐姐嗓子不舒服么?”

晏老夫人横了她一眼,缓缓道:“这孩子前些时候受了风寒,嗓子一直没好利落。”

祝东颜没有作声,三人各自吃了会儿茶。

柳如盈突然想起了什么,笑道:“虽是小病,长期拖下去可不好,还是得请大夫来看看。”

祝东颜朝她颔首道:“谢谢妹妹关心。”

她的声音沙哑得就像濒死的鸟类发出的哀鸣。

听了自己的声音,她第一个受不了,抿着唇垂下头去。

晏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先回房休息。

柳如盈却亲热地挽着祝东颜,笑道:“我听姐姐的声音沙哑,像是病得久了,千万大意不得。”

她的眼睛不住地往祝东颜的脖子上瞟。

“姐姐系的这条丝帕好生精致,上面绣的是兰花吧?这材质看着像蚕丝……”

柳如盈突然捉住一角丝帕,用力一捻。

丝帕上的活结被扯开了,柳如盈“哎呀”一声,假作不慎将丝帕扯落。

祝东颜忙抬手去捂住脖子。

但已经来不及了,柳如盈看到了她脖子上那道狰狞的疤。

“姐姐,是我错了,我不知姐姐你……”

不待祝东颜责问,柳如盈早已泪如雨下,抹着眼泪直直看着她。

晏老夫人叹道:“老大媳妇,清都该换药了吧?”

祝东颜站起身福了福,转身离开了房间。

柳如盈泪眼婆娑地跪在地上,哭诉道:“奶奶,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啊。”

她哭得伤心,一副梨花带雨的柔弱模样,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晏老夫人虽然觉得她爱搬弄是非,又娇气得很,但现在看她哭成泪人,心中终是不忍。

“好孩子,别哭了,老大媳妇不是爱计较的人。”

柳如盈听了,哭得更厉害了。

“姐姐性子好,不肯责罚我,我才心疼她受委屈,担心她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

晏老夫人叹气道:“老身年纪大了,见了你们孙辈的一哭,心也跟着碎了。”

旁边的嬷嬷也劝道:“柳家姑娘,你是要拉着老夫人陪你一起哭吗?”

柳如盈抽泣着,这才慢慢止住了泪。

“奶奶,我原先听说城里来了个戏班,热闹得很,想请奶奶和姐姐一块去看戏。”

晏老夫人摇头道:“老大媳妇要照顾清都,应是无心陪你去看戏。”

柳如盈忙说道:“那我请奶奶看戏可好?到时候点几出热闹喜庆的戏文,包奶奶喜欢。”

她说得言辞恳切,晏老夫人也不好推拒。

“老身耳朵背,身子弱,很少出门。你还是拉着老二媳妇陪你去吧。”

柳如盈的目光闪烁,笑道:“我那表妹这几日身上不方便,还是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好。”

晏老夫人听了,面上一喜,犹豫着问道:“老二媳妇这是?”

柳如盈故意按下不提,在老人面前撒娇道:“奶奶陪我出去嘛,我就想带奶奶去热闹热闹。”

“奶奶要是嫌弃盈儿愚笨,盈儿明日就回桃花郡去,再不来叨扰奶奶的清净。”

架不住她的恳求,晏老夫人有些动摇,又担心她觉得受了怠慢,回去一说,连累阮家和晏家生分了。

晏老夫人对嬷嬷笑道:“我那么大岁数了,还随这些小孩子去赶热闹,说出去怕会遭人笑。”

柳如盈一听有戏,更是奶奶长奶奶短的,将晏老夫人哄得答应陪她去戏楼。

这边,晏老夫人被柳如盈带出去了。

阮思却浑然不知,还在店铺里和封绍宇说话。

疯子这几日摸清了那人的老底,说是那人常年在村里收菜收肉,每天都拉一板车出去。

因他给的价比菜贩子高,不少村民都乐得直接将菜卖给他。

“大当家的,这几日可赶上趟了,那人前些日子滑了一跤摔伤了腿,没法进山送菜去。”

“哦?”

阮思不动声色地想着,就算换了人,山贼那边怕也有暗号口令。

“我偷偷跟了他家那侄子一回,山贼跟他对了个暗号便放他进去了。”

阮思笑道:“所以,只要有暗号,换个人进山,山贼也未必认得出来?”

封绍宇挠头道:“这我就不知了。我娘说她后日在家做饭,想让你和瓶姑娘一块去吃顿饭。”

他的神情居然有些忸怩。

阮思心念一转,笑道:“是么?究竟是请我,还是请银瓶儿呢?”

说笑间,金铃儿匆匆赶到店里找她。

“小姐,老夫人不见了。”

第63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阮思赶回晏家,听服侍晏老夫人的嬷嬷说,老夫人和柳如盈一起去城西的戏楼了。

她皱眉问道:“老人家年纪大了,素喜清净,怎么会突然想起去听戏?”

“是表小姐。她说城里新来了个戏班,非要央老夫人同往。”

戏楼那种地方人来人往,锣鼓喧天,下人难免照应不周。

老人家腿脚不便,不慎被推搡或者摔了,万一有个闪失谁都担待不起。

阮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你们为何也不拦着点?”

嬷嬷道:“老夫人本就心软,架不住柳小姐再三央求,又怕柳小姐多心,便同她一道出门了。”

说着,嬷嬷兀自掉泪道:“老夫人最疼小辈,念在柳小姐孝心一片……”

“好了,你何时发现她们不见了的?”

嬷嬷回忆道:“柳小姐在二楼订了独间的座,老奴扶老夫人进去落座,然后柳小姐……”

阮思攥紧拳头,问道:“然后她让你出门倒茶,把你打发走了?”

嬷嬷面带愧色地点头道:“老奴看那个独间也没个人进来,有柳小姐照顾老夫人,便下去……”

说到这里,她不禁数度哽咽。

“不曾想,老奴回来时,柳小姐和老夫人俱都不见了。”

柳如盈!

阮思恨得咬牙切齿,她竟然对晏老夫人下手?

祝东颜快步走进屋来,攥着帕子,愁眉紧锁,说:“我把家里的下人都打发出去找了。”

嬷嬷见了祝东颜,扑通跪下来,嚎啕大哭道:“大少奶奶,二少奶奶,都是老奴该死。”

阮思和祝东颜对视一眼,扶起嬷嬷,叹了口气。

“你也是奶奶身边的老人了。如今奶奶失踪,你想必心上也轻快不了。”

祝东颜也劝道:“嬷嬷将那时的情景仔细回忆一下,有什么遗漏的及时告诉我们。”

嬷嬷抹着眼泪下去了,祝东颜扶着桌子,缓缓道:“一个老人一个女子,她们能走多远……”

她的身体摇摇欲坠,声音也微微发颤。

“弟妹!她们或许只是迷路了,我们那么多人出去,一定能找到奶奶的,对不对?”

这席话更像她说给自己听。

阮思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一颗心紧紧地揪了起来。

是钟二爷干的。

除了他,没人会指使柳如盈,费尽心机地骗走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

“大嫂,这件事你先别同大哥说,我怕他一时冲动,不顾养伤又跑出去找人。”

听着阮思恳切的声音,祝东颜心中稍安,点头道:“嗯,我明白。”

两人相视不语。

阮思开始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几十年来,晏老夫人深居简出,和旁人不可能有什么过节。

唯一的可能是,她被当成人质来威胁阮思或者晏瀛洲。

而且,能让她在戏楼里消无声息地失踪,在清河县里只有一个人办得到。

阮思用力攥紧拳头,咬牙说道:“奶奶的下落……我们应该很快就知道了。”

晏老夫人的事,金铃儿早已去找陈烨说了。

县衙里那群捕快和晏家的下人倾巢而出,分头到处找了整整一夜。

但柳如盈和晏老夫人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他们把清河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二人。

天快亮的时候,晏家门房发现了一张字条。

字条上说,想要晏老夫人和柳如盈活命,就让晏瀛洲亲自用阮思去换。

陈烨等人见了字条,纷纷变了颜色。

但他们发现,阮思也不见了。

卯时,天刚蒙蒙亮,送货的驴车像往日那样,咯吱咯吱地行走在山林间。

山间有条狭窄的小道,仅容两人余宽的驴车通行。

赶车的男人技巧不算纯熟,原地吆喝了半天,那头倔驴才哼哼着走上几步。

平日大半个时辰的山路,他竟走了一个多时辰。

他早已没了好脸色,一路连骂带喝,仿佛那驴子吃了他家大米一样。

第一道山隘前,守门的山贼问道:“怎么今日来的这样晚?”

汉子抬起头,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嘀咕道:“这畜牲吃饱了撑的,死活不肯走。”

山贼见他面生,多看了他几眼,盘问道:“老孙头不是崴了脚,让他侄子来么?你看着不像啊。”

那汉子取下头上戴的斗笠,忙笑道:“我那大堂哥吃坏肚子,昨晚跑茅房跑得腿软。”

他说的那个大堂哥,早被他打晕绑了,此时正赤条条地躺在草丛里。

山贼骂了句粗话,和他对过暗号后,不耐烦地挥挥手放行。

汉子迅速赶着驴车进去了。

那驴车破破烂烂的,车上装了好几大筐蔬菜,因不堪重负而不断发出吱吱声。

山贼见那车板随时会散架一样,忍不住抱怨道:“死老头也不知道换块好点的车板……”

驴车一路走过好几道关卡,在泥巴路上留下歪歪扭扭的车辙印。

好不容易进了山寨,汉子便被人喝住了。

“喂,老孙头没跟你说么,菜直接拉到伙房里去,别到处瞎转悠,再晃小心挨刀子。”

汉子只得把驴车赶到伙房门口,和帮厨的伙计一块卸货。

那伙计拎下外面的鸡鸭笼子,又要去抬装白菜的大筐。

那汉子忙叫道:“那筐沉着咧,还是我来吧。”

他抢着将那筐大白菜抬到后厨角落里放着。

伙计没理他,转身去抬那筐芹菜,哼哧哼哧的,费了天大的力气才抬下车。

“送菜的,你过来。”他指着那筐芹菜道,“你把这个也抬过去。”

汉子闷不做声,回头去抬那个大筐。

伙计揉着酸痛的肩膀,在后面盯着他,嘀咕道:“里面装了什么啊,死沉死沉的。”

驴车上的东西都卸完后,那汉子被伙计赶着离开了山寨。

他赶着驴车下山时,回头望了一眼山贼营地的大门。

“大当家的,你自己小心啊。”

那汉子正是封绍宇,昨晚阮思去找他,让他打晕送菜的男人,乔装成普通村夫。

然后阮思藏在白菜筐里,由封绍宇设法将她送进山贼老巢。

当时,封绍宇一百个不情愿,总觉得是将自家老大往龙潭虎穴里推。

阮思叹气说,钟二爷劫持了晏老夫人,她如今已落了下风,只能拿啸山虎的人头去换。

封绍宇心里直打鼓,啸山虎是那么好杀的吗?

其实,阮思心里也不安得很。

但她等不及晏瀛洲搬救兵回来对付钟二爷了。

她只能想些别的法子来牵制他,让他不敢对晏老夫人动手。

此时离饭点还早,帮厨的伙计打着呵欠出去了。

阮思挣扎着,刨开身边堆积的白菜,好不容易从箩筐里爬了出来。

她刚想悄悄离开,旁边的芹菜筐里突然发出窸窣的声响。

有人?

她还没藏好,堆成小山的芹菜忽然哗啦一下垮了。

绿油油的菜叶堆里伸出个脑袋来,那人“呸”地吐出一根芹菜杆。

“妈耶,憋死我了。”

第64章 钟贾一家(加更)

那人猛地从芹菜堆里站起身,拿掉头上顶的菜叶子。

“嫂子,这个月别送芹菜炒肉来了。”

窦一鸣扶着墙壁,跨出箩筐,啐了几口唾沫,呸呸几声,苦笑道:“这味实在冲得很。”

“豆子?”

阮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窗外传来几声男人的咳嗽声。

阮思忙拉着他躲在角落里,等那咳嗽声远了,才问道:“你怎么来了?”

“老大临走前说过,嫂子一定会搞事情,让我千万把你看牢了。”

阮思愣了愣,窦一鸣窃笑道:“老大还说,要是无关生死的事,你爱做什么便只管做什么。”

“若是嫂子有什么办不到的,还让我暗中给你搭把手呢。”

他的笑容一敛,突然严肃地说道:“但要是你以身犯险,我就必须把你带回去。”

阮思的神情一僵,一脸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但……你又是何时藏到筐里的?”

窦一鸣道:“你和疯子去绑那个村夫的时候。”

他平时嘻嘻哈哈的,整日没个正形,但严肃起来的时候,隐约有几分晏瀛洲的冷冽。

阮思叹气道:“豆子,你不要命了?”

“嫂子要是出事了,老大也得要了我的命。”

她原本想劝窦一鸣先躲一阵子,等晚上天黑了再悄悄下山。

但她拗不过他,只得答应将他带在身边,待摸清山贼营地的情况后再做打算。

两人从厨房后窗摸了出去,一路小心翼翼地隐匿行踪。

山贼营地不算很大,阮思躲在树上,将四周地形和屋舍分布都记下来,伺机窥探主屋的动静。

窦一鸣蹲在树干枝桠上,不解地问她:“嫂子,你跑到这个鬼地方做什么?”

阮思没有吭声。

“该不会,”他顺着阮思的视线看去,“你想单枪匹马去刺杀啸山虎?”

这个想法将他还得打了个寒颤,小声念叨道:“难怪老大放心不下,嫂子果然是干大事的人。”

阮思白了他一眼,成心逗他一逗,低笑道:“你来了,我就不是单枪匹马了。”

窦一鸣呆了呆,手脚打滑,差点从树上栽下去。

“嫂子!”他低声求饶道,“你可把咱俩的小命一起交待在这儿,我还没娶老婆呢……”

阮思一眼瞥见那个刀疤脸汉子,忙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亲眼看着守在外面的山贼朝他行礼,他理都不理,大摇大摆地进了主屋。

“真的是他么?”

阮思暗自嘀咕,窦一鸣更担心了,劝道:“等一入夜我们就趁机逃出去吧?”

他虽然嘴上说着俏皮话,但脸上一派担忧,手边的几片树叶被他揉得破破烂烂的。

阮思答道:“放心,我也怕死得很。但钟家占了先机,我若没有杀手锏,便只能任人鱼肉。”

她先前一门心思扑在酒坊的生意上,以为可以借酒坊拉足仇恨。

她的酒坊虽顺风顺水地开业了,柳如盈却将晏老夫人骗走,交到了钟二爷手里。

养虎为患啊。

阮思心中感叹,同时暗下决心,她非把这只母老虎的皮给剥了不可。

窦一鸣也听说了晏老夫人失踪的事。

他忍不住继续劝道:“嫂子,陈烨他们都出去找人了,不一定是钟二爷干的,许是走失了呢?”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阮思道:“豆子,我此番来了,必然不能无功而返。若能顺手取啸山虎的脑袋自然最好。”

“若是不能,我也要设法取些东西,足以威慑钟二爷,让他投鼠忌器为好。”

晏瀛洲设计离间江郡守和钟二爷,她若能如法炮制,挑拨钟二爷和啸山虎就好了。

如此,钟二爷成了孤家寡人,也就不必怕他了。

窦一鸣挠头道:“那得找什么东西啊?”

话音未落,阮思已翻身跃到屋顶上,身影转瞬隐没在一片黑暗中。

主屋里,刀疤脸坐在上首,正和一个男子交谈。

“……那姓钟的到底什么打算?他那么快就按捺不住,想私吞贾家所有产业了?”

刀疤脸的声音隐有怒气,旁边的男子声音寡淡如水。

“呵,你急什么?贾家的若干家业迟早要姓钟的,不然岂不是负了钟二爷的一番谋划?”

阮思伏在屋顶上,悄悄揭开一片瓦,只看到刀疤脸的正脸。

刀疤脸愤然道:“姓钟的怪我们遭了官差的道,沿途没护好他的五石散,这个月的孝敬少了不少。”

男子道:“他将贾家的产业收入囊中,每月营利翻了好几番,自然想着和我们撇清关系。”

“否则,他每月交给我们的分红就够他心疼的了。”

刀疤脸一掌拍在桌面上,怒道:“这个老王八,他以为失了我们的庇护,能有他好果子吃么?”

男子冷笑道:“那就要看他背靠的那棵大树究竟牢不牢靠了。”

阮思暗自忖度,三方利益纠葛,果然和晏瀛洲所料无差。

“哼,清河县终归是我们的地头。强龙不压地头蛇,那江郡守能护得住他?”

刀疤脸的语气咄咄逼人,似乎性情暴躁易怒。

男子不紧不慢地说:“别急,好戏还在后头呢。你说荀县令要是知道,贾善是钟二爷的亲骨肉……”

什么?

阮思心中一惊,险些弄出了动静。

刀疤脸显然也没想到,愣道:“清河县两大富户,钟家和贾家,原来竟是一家?”

“钟二爷把他最宠爱的姬妾送给贾家,怀胎不足十月便生下贾善,后来贾家男丁悉数遭逢意外……”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捧起茶盅揭开茶盖。

茶汤清亮,莹莹如镜。

那人盯着茶汤,突然冷笑道:“上面的朋友,不如下来说话?”

“什么人?”刀疤脸暴喝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来,提着刀冲了出去。

阮思见行迹暴露了,不敢多留,立刻点足一跃,飞身遁入阴影中。

山贼营地里刹那间亮起几百支火把。

数百个山贼纷纷举着火把,提刀分头搜索阮思的踪迹。

阮思原本隐匿在树木投下的阴影中,但好几十个山贼往树林里来了,阴影的范围越来越小。

她在树枝间来回跳跃,一路不敢停歇,身后的火光却越来越近。

“嫂子,下来。”

黑暗中,她听到窦一鸣的声音。

她跳下树,果然看到窦一鸣负手立在树后。

“豆子,你记好了,”阮思匆匆说道,“贾善是钟二爷的亲生骨肉,回去告诉他们利用这层关系……”

话音未落,窦一鸣从身后取出木棍,一棍将她敲晕过去。

窦一鸣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低声道:“嫂子,在破庙里将你打晕的,也是我。”

第65章 落入贼手

阮思头疼欲裂,恍惚睁开双眼。

她发现自己被藏在一个隐蔽的山洞中,后脑勺隐隐作痛,四肢因蜷缩过久而微微僵硬。

“遭了,豆子他……”

阮思钻出山洞,一纵跃到树上,借着高处的地势,放眼朝远处看去。

起先星落散布的火把汇成一条长龙,朝东南方聚了过去。

在那边!

阮思心急如焚,顾不上窦一鸣保护自己的用意,也朝那个方向飞快赶去。

窦一鸣为了保护阮思,不惜舍命引开山贼。

结果一不小心,他就引多了。

“吾命休矣。”窦一鸣身上中了两箭,踉跄着往山下逃了一段。

他心中又紧张又害怕,只盼着阮思能顺利逃走。

远处,他听到羽箭破空袭来的声音,还有无数山贼的脚步声和叫骂声。

他咬紧牙关,忍痛拔出胳膊上中的箭,折断了握在手里,一瘸一拐地躲到了岩石后面。

“他跑不远的,快追!”

山贼的说话声近了很多,窦一鸣冷汗涔涔,心中绝望,默认自己今夜要葬身于此。

“砰!”突然有个山贼中箭倒地。

那个山贼离窦一鸣不过几丈远,倒地的时候双眼圆瞪,鲜血汩汩地从脑后流出。

窦一鸣呆了呆,只听一道清扬的女声响起。

“晏家二夫人在此。”

接连又是几箭,人群中好几个山贼中箭倒地。

窦一鸣冒险探出个头,只见阮思站在高处,手持长弓羽箭,对准了下面朝他涌来的人群。

“嫂子……”他差点惊呼出来。

阮思放了几箭引开众人,身后的箭囊一空,她便扔了刚抢来的长弓。

她朝山坡下的人群挑衅道:“不怕死的就随我来。”

说完,她跃下山头,朝树林里奔去。

先前追赶窦一鸣的山贼被她所伤,剩下的争相朝那边追去。

窦一鸣撕下衣袖扎好伤口,心中犹豫,咬咬牙,趁乱转身朝山下跑去。

阮思一路狂奔,早已力竭,对地形也不熟,在树林里逃得艰难,根本无法脱身。

身后的喊打喊杀声渐渐近了。

她陷入上百人的包围里,背靠大树站定,手中握着暗器藏在身后。

“不得伤她。”

人群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众人纷纷退开一条路。

只见一名头戴鬼脸面具的男子走到阮思面前。

阮思盯着他,佯作害怕,问道:“你、你就是啸山虎?”

那把声音寡淡如水,似是和刀疤脸说话的那个人。

“晏夫人好胆识。”

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但阮思已看出,刀疤脸并非首领,至少这人在山寨里的地位会更高。

“请吧,”面具下传来他有些发闷的声音,“这里可由不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阮思握紧暗器,缓缓直起身,问道:“我要是不想去呢?”

“听说你是个聪明人。”

他身后的上百个山贼纷纷拔出刀来。

阮思叹了口气说:“我要是真的聪明,就不会替钟二爷蹚这滩浑水了。”

戴面具的那个男人略微一沉吟。

她突然出手如电,将手里的十几枚暗器统统扔了出去。

“啪啪”几声,几名山贼应声倒地。

那人衣袖一卷一避,打落几枚近身的暗器,随即长臂一伸,手指化钩,钳住阮思的肩。

“你以为,你还能逃得了?”

阮思摇头道:“我就没想着要逃。”

她骤然抬手去掀那人的面具,但右手被那人一把叩住,丝毫动弹不得。

电光石火间,她左手指间夹着的那枚梅花镖倏忽划向那人的咽喉。

那人侧身一避险险擦过,阮思唇角一勾,梅花镖狠狠插入那人的肩头。

“呃,你找死……”

那人一手刀击了下去,后面的话阮思没听清,倒头晕了过去。

距离晏老夫人失踪已过去两日。

晏家门房又收到一枚染血的簪子,银瓶儿认出是阮思失踪前戴过的。

陈烨带人四处搜查,依然毫无进展。

好在出城搜寻时,陈烨在河边捡到了窦一鸣,他身中数箭晕死过去,性命暂无大碍。

窦一鸣醒转过来后,把阮思交待的话和陈烨说了。

“什么?晏家嫂子被山贼所擒,生死不明?”

陈烨六神无主,拿不定主意,匆匆去找荀县令禀报。

荀县令听完,吓得险些尿了裤子。

贾善是钟二爷的私生子?

他双腿发软,心想,原本打算慢慢拔掉钟家的爪牙,一点一点将钟家这棵大树连根拔起。

钟二爷妻妾不多,膝下无子,贾善就是他唯一的儿子。

但这回,他将钟二爷的亲儿子都给杀了,无疑是彻底把自己的退路堵了。

钟二爷要是知道了,还不把他剥皮抽筋暴尸墙头?

荀县令心里哭爹喊娘,忙不迭地催促衙役说:“快,快去把姚大人请来。”

半日后,姚钰来了,面上一片平静,淡然道:“姐夫急什么,外面现在还不知道贾善已死。”

“钟二爷岂会善罢甘休?人都死了,他要我交出贾善来可怎么是好?”

姚钰的眸色冰冷,唇角挑起一丝讥讽的笑意。

“人是晏瀛洲杀的。”

荀县令苦着脸,捶胸顿足道:“你在说些什么啊?”

姚钰道:“晏瀛洲严刑逼供时,贾善不肯承认和钟家的关系,熬不过酷刑当场死了。”

荀县令听了,开始在屋里烦躁地来回踱步。

“不行不行,就算把小晏给卖了,钟二爷未必能消气,没准要拉我们一同去陪葬。”

姚钰笑道:“死人哪来那么大的气性?”

他将修长的手指屈起来,用指关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桌子。

“姐夫莫非忘了,我们迟早要将钟二爷赶尽杀绝。只是有了这层关系,得提前动手才是。”

荀县令摇头道:“小晏还没回来,没有江郡守派人相助,我们如何……”

“那就催一催。”姚钰冷笑道,“赤流县和清河县境内近日缴获数百斤五石散。”

“两县县令不敢怠慢,想当众销毁以警百姓,故上书请江郡守亲临清河县做个见证。”

荀县令先是一愣,随即苦笑道:“你从河里捞出来那些存货,晒干了也没多少。”

姚钰转过身,眼底露出轻蔑之色。

“姐夫糊涂了。就算放几百斤面粉在那儿,我们说是五石散,那就是五石散。”

“难道江郡守还会命人去尝么?”

被他一顿抢白,荀县令脸上有些挂不住,心里又直打鼓,问道:“那晏家的事怎么办?”

姚钰这才得知晏老夫人失踪了。

“老人家寿数到了,走得痛快些,将来少受些罪,届时我们再送副上好的棺木聊表心意。”

他说得云淡风轻,好似在谈论一片云一朵花那般风雅随意。

“可怜小晏,”荀县令叹气道,“奶奶性命不保,老婆眼看着也要没了。”

第66章 一箭双雕(加更)

钟家偏厅中,钟二爷命人给姚钰奉茶。

姚钰接过茶盅道了谢,请侍女将一枚血迹斑驳的玉佩呈给钟二爷看。

“二爷请看,这是贾大善人的贴身之物,是我检查他的尸体时偷藏起来的。”

钟二爷的脸色骤然变了,“姚钰!你说什么?”

他认得那枚玉佩,那是贾善认他作干爹时,他花了一千多两银子买来送给干儿的。

姚钰打量着钟二爷的神情,心中思忖,窦一鸣带回来的情报应是真的。

“贾大善人扛不住狱中酷刑,晏瀛洲严刑审问他时,他熬不过去……便这样去了。”

钟二爷如遭雷击,呆坐在椅子里,半晌回不过神来。

姚钰道:“逝者已矣,二爷节哀。只怪本官没用,来不及救人,仅能带出件把遗物归还二爷。”

贾善被捕后,钟二爷顺手接管贾家产业,以为衙门定多关他几日便放回来。

他原想着,趁机磨炼一下他干儿的心性,以后放出来了父子更加齐心。

但没想到那晏瀛洲,竟将贾善活活折磨致死?

姚钰心中冷笑,“二爷与贾大少父子情深,贾大善人死得不明不白,还仰仗二爷为他做主。”

钟二爷的眼风如刀,猛地瞪了过来,咬牙道:“他杀我干儿一人,我便屠晏氏满门。”

“二爷且慢,”姚钰缓缓道,“你我都想将晏瀛洲置于死地,眼下正有一个天赐良机。”

他把晏瀛洲偷了钟家密信,连夜去林泉郡告状的事一一告知钟二爷。

钟二爷脸色铁青,看着恨不得生啖晏瀛洲的血肉。

“好,他想要老夫的命,老夫就先杀了他家人。”

“斩草需除根。”

姚钰托着茶盅,不紧不慢地用茶盖浮着茶汤。

“晏瀛洲应该已到了林泉郡,饶是二爷杀了晏家十几口人,江郡守来了依然不会放过二爷。”

钟二爷咬紧牙关,脖颈上青筋暴起,冷笑道:“那为今之计该当如何?”

姚钰从容一笑,细长的眼角微微蜿蜒,一派成竹在胸的泰然自若。

“晏瀛洲勾结山贼,行踪败露,杀心遂起,意图半路截杀朝廷命官,以嫁祸地方忠良之士。”

钟二爷双眼一眯,抚着茶盅道:“说下去。”

“衙门派人前去支援,但为时已晚,混战中晏瀛洲和江郡守双双殒命,荀县令上书朝廷请旨剿匪。”

“如此一来,”他温文地颔首道,“一箭双雕,为二爷除掉两个心腹大患。”

钟二爷还沉浸在贾善殒命的震惊怀疑中。

他一心只想将晏瀛洲千刀万剐,哪里还有心思去想姚钰的计谋有什么疏漏?

“你要我如何帮你?”

姚钰微笑道:“我姐夫已修书一封,盖了官印密封起来,信上说明晏瀛洲有异心,勾结山贼已成气候。”

钟二爷的眼里闪烁着残忍的光,唇角微微抿着点了点头。

“还请钟二爷派人护送衙门信使,快马加鞭赶去呈给江郡守,好让晏瀛洲腹背受敌。”

姚钰见钟二爷时而黯然,时而愤怒,时而满脸怀疑,知他现在仍然不信贾善已死。

一个人心里有了在意的事,就很难注意到别的事。

“晏瀛洲已请江郡守率兵前来,以他们的脚程来算,不日应会赶到清河县城郊。”

姚钰趁热打铁,笑道:“到时候,还请二爷派几百死士,乔装成山贼,和官兵混战一番,杀人灭口。”

钟二爷听他提到自己养的死士,突然警醒起来,反问道:“那姚大人呢?坐享其成?”

姚钰站起身,行礼作揖道:“下官亲率赤流县衙役捕快埋伏在暗处,掩护二爷的人安然撤离。”

“然后,”他勾唇一笑,“便等着朝廷下旨剿匪,本官清查叛贼,剿匪有功……”

钟二爷死死盯着他,神情变了几变,从嘴里吐出几个字,“老夫信你一回。”

姚钰长身玉立,气度从容,微笑道:“二爷如今也只能信我,不是么?”

他又朝钟二爷作了一揖,眼神骤然一冷,笑道:“不过,二爷别忘了我的条件。”

钟二爷神情颓丧,叹了口气说:“姚大人当真是个半点不吃亏的。”

“是,”他一字一句道,“我要阮思。”

阮思彻夜未归。

封绍宇和银瓶儿等人外出寻找,虽知道希望渺茫,但也盼着她能顺利逃出贼窝。

他心中自责,找了大半日依然不肯回去。

“姑娘,要是翻过这座山头,绕过哪块石头,能像找窦一鸣那样,在溪边找到大当家就好了。”

银瓶儿担忧阮思,责怪封绍宇没有阻止她,但又不忍成心迁怒于他。

毕竟,自家小姐的性子变了不少,换作是她也捉摸不透。

“也不知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银瓶儿命几个下人去另外一个方向寻找,转头对封绍宇说:“你先回去吧,你娘还在家中等你。”

前天,封大娘还说,她自己买菜做饭,要她们过去吃饭。

封绍宇固执地摇摇头。

银瓶儿勉强笑道:“小姐聪敏过人,吉人自有天相。倒是你娘,别让她等得急了,又该出来找你。”

她这样说了,封绍宇也不免放心不下。

他老娘的病逐渐好转,这几日咳得少了,但底子依然孱弱,受不得风吹日晒。

“那好,我回家一趟,安置好我老娘,我再出来寻大当家的。”

封绍宇也不含糊,步履匆匆地往家里赶。

他家的破瓦房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仿佛一阵风来就会倒下,羸弱地伫立在一片同样破旧的屋舍间。

隔着好几十步,他便闻到蒸米饭的香气。

他娘今日难得舍得吃米饭,封绍宇加快脚步,朝那扇半掩的旧木门跑去。

米饭散发出的香气里,隐隐夹杂着一股锅底烧干的糊味。

“真是的,都说了让她别忙活。”

封绍宇嘴上抱怨着,跑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地上堆的柴火。

上次他进山捡的柴快用完了,等过了这几日,他再劈几堆柴火放着给他娘烧。

“娘,我回来了。”

封绍宇推门而入,屋里的饭香和糊香更浓了。

他绕到那片狭窄的厨房,他娘不在里面,灶上的铁锅烧得通红,柴火烈烈地燃烧着。

封绍宇赶紧端下蒸笼,呼呼吹着被烫到的手,回头只见砧板上放着切好一半的五花肉。

旁边的铜盆里泡着几根葱,还有萝卜青菜。

他心中惊异,大声道:“娘?娘?我回来了,你在哪里啊?”

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他猛地掀开被油熏得发黑的破布帘子,走进他娘的卧房里,只见他娘正面朝里间卧在铺上。

“娘,你身体不舒服吗?”

封绍宇着急地皱起眉,伸手去扳他娘的肩。

他娘应声翻了过来,面色惨白,双眼紧闭,胸口插着一把匕首,显然已气绝多时。

“娘!”

第67章 二选一

山地间。

一列浩浩荡荡的车队沿着主路朝清河县城行进。

晏瀛洲骑马走在队伍前面,江郡守乘坐的马车缓缓行驶在队伍中间。

转眼已至清河县境内,江郡守坐车坐得乏了,挑起帘子问随行的下属说:“快到了么?”

下属答道:“翻过前面的山头,不到半日便能抵达清……”

话还没说完,突然有人高呼道:“有埋伏!”

山林中响起一片喊打喊杀声,前后忽地冒出数百名山贼,冲江郡守的队伍杀将过来。

江郡守骇然失色,跌坐在马车里。

左右大惊,拔出刀剑,和贼人杀在一处。

晏瀛洲策马冲入敌阵,夺过敌人手中的长矛,长矛舞作龙吟,接连挑飞十数人。

车外响彻惨叫声,刀剑相撞发出的脆响,和着兵器入骨的钝响,江郡守听得心惊胆战。

不知外面的杀戮持续了多久。

江郡守瘫坐车内,只听有人放声道:“你们还在等什么?”

他壮着胆子挑帘一看,只见草丛树林里倏忽钻出几十条汉子来。

自己这边剩下的人不多了,个个几近力竭,一面搏杀一面后退,逐渐往中间靠拢。

地上横七竖八地堆满了尸体。

唯有晏瀛洲身骑白马,手挽长矛,在敌阵中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

“宁见阎罗不见君……”

江郡守看得呆住了,心中又惊又俱,眼见四面涌出更多的敌人。

“你们还不动手!”先杀出来的山贼朝后面的人喊道。

千钧一发之刻,县城方向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

为首的男子穿着捕快服饰,策马提刀赶来,将外沿的贼寇斩于马下。

接着,又是近百个衙役骑马跟来,将山贼们杀了个措手不及。

那山贼朝树林中的人大喊道:“姚钰!你不守信……”

话音未落,他当颅正中一箭,当场应声倒地。

“晏兄,我们来了!”

陈烨接连斩了几名敌人,策马赶到晏瀛洲身边。

晏瀛洲瞥了一眼身后的马车,扬声道:“陈捕头,护送江大人先走。”

江郡守一看援兵到了,总算放下心,连声催促道:“这些山贼,一个都不要放过!”

“卑职遵命。”晏瀛洲唇角一勾,冷眼看向树丛深处。

那些汉子调头击杀山贼,嘴里暴喝道:“杀啊!”

剩下的几十个山贼见援兵倒戈相向,全都失了斗志节节败退,很快被便被杀得差不多了。

晏瀛洲截下几个活口,让陈烨带上前来。

树林中,姚钰快步走出来,朝马车上的人行礼道:“下官护驾来迟,特向郡守大人请罪。”

俘虏瞪着他,“呸”地朝他啐了一口,骂道:“姚钰!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所有人都齐齐地盯着姚钰。

姚钰从容地受着,作揖道:“江大人容禀,下官和荀县令共同定下引蛇出洞之计。”

“这些人,”他瞥着地上的尸体,“根本不是山贼,而是钟二爷的人乔装成的。”

晏瀛洲不置可否,和陈烨对视一眼。

俘虏气结,无言以对,突然挣开按下他的人,发疯般地扑向晏瀛洲。

晏瀛洲身形一掠,避过那人的攻势,长腿一扫将他扫翻在地,抬脚踩在他的喉咙上。

俘虏喉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晏瀛洲挪开脚尖,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问道:“何事?”

“你老婆,还有你奶奶,”俘虏古怪地笑道,“总要死一个的,我家主人问,你选谁?”

众人神色俱变。

钟二爷将晏老夫人和阮思分别关在两个地方,一处在城西的废弃仓库,一处在城东的私人宅邸。

两处都放了数桶灯油和干柴,守在那里的人都得了同样的指令。

要是黄昏前,晏瀛洲不出现的话,就放火烧死人质。

若是晏瀛洲识相,主动送上门,那就用他交换人质来受死。

陈烨抬头看了看天色,担忧地说道:“晏兄,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江郡守大声道:“兵分两路,各自去救人。”

晏瀛洲突然足尖一碾,将那俘虏的喉咙碾得咯咯响,冷冷道:“我奶奶关在哪里?”

俘虏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城西。”

他一脚踹开俘虏,对陈烨抱拳道:“陈兄,有劳你带人走一趟。”

姚钰在旁边颔首道:“晏大人放心,我亲自率人去城东,不会让钟二爷的诡计得逞。”

晏瀛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对江郡守说道:“事关卑职妻小,望江大人海涵,容卑职先走一步。”

江郡守摆摆手道:“去吧,挑几个得力的人带上。”

山风凛冽,他翻身上马,黑色衣袍在风中猎猎翻滚。

“陈兄,城东那边交给你了。”

说完,他扬鞭一催,骏马嘶鸣,朝县城疾驰而去。

这几天,阮思的食物里都被掺了药。

她起先决定伺机逃跑,暗中将食物都倒掉,但她的水里很快也被下了药。

不吃饭会饿,不喝水会死。

既然啸山虎没有急着要她死,她也没有自己找死的道理。

她索性放开了吃喝,每天吃吃喝喝,埋头大睡,由着山贼好吃好喝地养着她。

反正,除了每日来给她送饭的女山贼,她再没见过刀疤脸或者面具男。

这一日,她躺在破床上,时睡时醒间,被人麻利地一捆,头上也被罩了个布口袋。

脚底一轻,她好像被人抬到了一块车板上。

那驾车熟门熟路,走得飞快,不多时便到了山脚,有人转手将她抬进了马车里。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晏夫人,别来无恙。”

阮思听出是谁的声音,也跟着叹气说:“原先还好,但见了钟二爷就不好了。”

马车行走在曲折的山路上,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阮思感到马车剧烈颠簸,好似要将她给颠散架了。

“钟二爷这是急着逃命吗?”

她的语气轻松,仿佛在跟朋友聊天一般,说完还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呵欠。

钟二爷扯下她的头罩,皱眉道:“晏夫人倒像个没事人一样。”

阮思环顾车内的环境,很快找了个舒适的角落,将软垫铺在身后,惬意地往后一靠。

“除了手脚被捆着,别的都还好,自然没事。”

车夫连声催促,马鞭不断打在马臀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噼啪声。

阮思笑道:“钟二爷,咱们这是赶着去投胎?”

“要是被追上了,就得同归于尽。”钟二爷冷笑道,“否则,便是送晏夫人去投胎。”

阮思佯作惊讶状,问道:“何至于此?”

钟二爷的脸上浮起一层残忍的笑意。

“那就要问问你的夫君,为什么要放弃你,来保全他奶奶的性命。”

他忽然将那张皱纹横生的脸凑过来,眼中闪烁着残酷的愉悦。

“老夫提醒过他,晏老夫人和晏夫人,他只能救一个。既然你在这里,那你应该知道他选的是谁。”

“晏夫人,晏瀛洲让你去死。”

第68章 一尸两命(加更)

阮思笑吟吟地听着,似乎一切跟她无关。

“钟二爷错了。”

钟二爷挑眉道:“何错之有?”

“你挟持我逃命,无疑是将我当作人质。追捕你的人里面,唯一会对我死活上心的只有我夫君。”

“他要是决定牺牲我,钟二爷何必绕道去接我,难不成是想行善积德?”

说完,阮思自己都觉得好笑。

钟二爷的眼神闪烁,摇头道:“你错了,你的性命能威胁到的,可不止晏瀛洲一人。”

见她不信,钟二爷又说道:“我的人都跟我说过了,他让旁人去救你,自己去救他奶奶。”

阮思突然笑道:“换作我爹爹和晏瀛洲被绑架,我肯定也选爹爹,救了爹爹再去救晏瀛洲。”

“钟二爷你想啊,夫君还能再嫁,爹爹只有一个。换了老婆和奶奶,还不是一个道理?”

她的笑容懒倦,浑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一般。

钟二爷冷笑几声,说道:“晏夫人倒是想得开。”

“不然呢?”阮思漫不经心地答道,“不想开点,难道还要事事计较,时时憋屈,当一辈子怨妇不成?”

马车内,钟二爷闭目养神,不再理会她。

阮思靠着软垫,换了个更舒服点的姿势靠坐着。

“幸好我夫君去救他奶奶了,否则他如钟二爷设计的那般,去另一边救所谓的晏夫人……”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救的要是我那表姐,还不得活活气死不成?”

钟二爷见她识破他的计谋,忽又冷笑道:“你怎么知道他救的不是柳如盈?”

“哦?钟二爷当真是童心未泯,还将两名人质的地点弄混了告诉他的?”

阮思嬉笑道:“那也无妨,反正谁救的柳如盈算谁倒霉。”

钟二爷见她毫不在意,有些气馁,沉声道:“晏夫人不怕死吗?老夫随时都能杀了你。”

“怕得要死。”阮思诚实地答道,“但我夫君不来,你就不会杀我,否则你找啸山虎将我赎来做什么?”

“呵呵,有人要你……”

话音未落,车夫惨叫一声摔下车去,拉车的马被勒住缰绳,人立嘶鸣不已。

马车重重地磕了一下,险些没将车内的人甩出去。

帘子被人用长剑挑了起来。

逆光中,阮思看到晏瀛洲骑着白马,手握长剑,挑起车帘直直地看着她。

钟二爷忽然一把攥住阮思的头发,将她的脑袋往后一扯,狞笑道:“晏大人,不想给她收尸就让开。”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口锋利的匕首。

那口匕首正抵着阮思的咽喉,锋刃处沁出一丝若隐若现的血色。

长剑一挥,晏瀛洲斩断那幅车帘。

“不让。”

钟二爷冷笑道:“也好,晏夫人如此妙人,与老夫做个伴一起上路也不寂寞。”

他攥着阮思头发的手忽然发力,似要将她头皮生生扯下来。

“一尸两命,你可想好了?”

阮思头皮生疼,听到这里,忍不住努努嘴道:“夫君,其实我……”

钟二爷盯着晏瀛洲,放声大笑道:“你杀了我干儿,我就拿你儿子抵命!”

晏瀛洲:“……”

他低头看看阮思,阮思抬头看看他。

“晏瀛洲!你放我走,我就放了你的妻儿,否则……”

钟二爷目光狰狞地瞪着他,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手中的匕首抵着阮思的脖颈,危险地往里收紧。

“放开她。”

晏瀛洲的长剑缓缓垂了下去。

钟二爷挟持阮思挪到前面,手中的力道不减,斥道:“下马,把你的马杀了。”

晏瀛洲翻身下马,扬鞭一催,白马吃痛,调头扬长而去。

“你放了她,自己逃命去,我可以当作没看到。”

阮思的心脏剧烈地收缩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放他走。

钟二爷冷笑道:“扔下你的剑,你走远些。”

晏瀛洲依言做了。

阮思身上的药劲总算消了一半,脑子清醒了不少,一见晏瀛洲手无寸铁,心里急得想骂娘。

钟二爷依然将她挡在前面,扔下匕首,摸过来一只水囊。

他朝晏瀛洲晃了晃水囊说:“这可是我特意为晏夫人准备的。”

话音刚落,他掰过阮思的脸,扯开水囊塞子,强行朝她嘴里灌药汤。

“唔……”

阮思被死死按住,苦涩的药汤不断灌进她的嘴里。

她被钟二爷捉住下巴,被迫仰着头,呛得涕泪横流,不住地想作呕。

终于,钟二爷将空水囊扬手扔出车外。

阮思俯身“哇哇”干呕起来。

钟二爷冷笑道:“这壶滑胎药我辛苦带了一路,晏夫人可别辜负老夫的心意。”

晏瀛洲冷冷地看着他,道:“要么放她走,要么选个死法。”

阮思脸色惨白,倒在马车里,蜷起身体翻滚挣扎着。

“晏瀛洲,你杀我儿,我也杀了你儿,哈哈哈哈。”

钟二爷目睹这一幕,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

“晏大人端的沉得住气,还是说,晏夫人肚子里怀的,当真是姚钰的孩子?”

“哈哈,什么活阎罗,你威风多年可想过会有今日?”

他放声狂笑之际,突然一匕首扎在马背上。

拉车的马受惊长嘶,撒开蹄子往前拼命跑去。

“你也去死吧!”

钟二爷突然对阮思举起匕首,朝着她的腹部便要扎下去。

电光石火间,阮思早已挣开绳子,双手扼住钟二爷的手,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夺过匕首。

她翻身伏在马车边,扒着车板,反手一挥,割断套索。

马儿失去禁锢,发疯似的朝前跑了,马车重心不稳,轰然坠地。

车厢坠地前的那一瞬,阮思就地一滚翻出车外。

钟二爷慢了半拍,被倒地的马车压在下面,露出大半个身子,吃力地往外爬。

阮思刚摔出马车来,便被人长臂一捞,接在怀里,稳稳地落在一旁。

晏瀛洲打横抱着阮思。

“夫君……”

“我在。”

阮思心中稍安,挣扎着从他怀里下来,“你先做该做的事去吧。”

晏瀛洲步步逼近,钟二爷脸色死灰,摇头道:“不,不,你不能杀我。”

“为何不能?”

他抬脚重重地踩过钟二爷的手背,只听指骨碎裂发出阵阵咔咔声。

钟二爷失声惨叫,晏瀛洲盯着他的另一只手,冷冷道:“刚才你左手抓人,右手持刀……”

“碰了我的夫人,那就两只手都保不住了。”

山里响彻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

晏瀛洲面色如常,冷淡道:“我不会杀你,你应该当着所有人的面伏法。”

钟二爷双手十指全都尽根断裂,疼得他趴在地上直抽冷气。

晏瀛洲吹了声口哨,白马从远处飞快地跑来。

他小心地抱阮思上了马。

突然,树丛里蹿出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来。

那汉子拎着钟二爷的后领,将他从马车底拖出来,仰天长啸道:“娘!儿子给你报仇了!”

话音未毕,他握着柴刀狠狠地砍了下去。

第69章 杀人当诛

“疯子!”

阮思认出眼前的人来,惊呼一声险些摔下马背。

一刀下去,鲜血溅起数尺高。

封绍宇溅了半身的血,双手紧握柴刀,浑身上下微微发抖。

这一刀没落在要害,只砍中他的肩,鲜血泉涌般的从创口里汩汩涌出。

钟二爷疼得满地打滚,直翻白眼。

阮思匆匆跳下马来,轻喝道:“疯子?怎么了吗?”

他显是受惊过度,低头盯着手里血淋淋的柴刀,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

“我娘……”

他远远地望着阮思,握刀的手不住地颤抖,转瞬泪如雨下。

“是他,他派人杀了我娘……”

晏瀛洲看了他一眼,冷淡道:“他罪有应得,按律当斩,但杀他的人不应该是你。”

阮思听出他语气中的威胁之意,担忧地看着封绍宇。

封绍宇苍白着脸,双眼空洞,摇头道:“我要亲手给我娘报仇。”

晏瀛洲冷冷道:“杀人当诛。”

“夫君!”

阮思刚想劝住二人,封绍宇突然发疯一般,一刀一刀地朝钟二爷身上砍去。

“脑袋掉了碗口大一个疤,我挨一刀换这孙子杀千刀也不亏。”

他的动作僵硬,好像在劈柴一般。

刀刃起起落落的,仿佛刀下堆的只是一批柴火。

柴刀没入血肉发出声声钝响,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血腥味。

封绍宇虽然起了杀心,但奈何柴刀钝了,刀刃微微卷起。

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剁在人身上,一时杀不死那个人。

钟二爷只剩出的气,没有入的气,呼呼地躺在原地等死。

“我的娘啊,你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哈!”

封绍宇暴喝一声,提刀要往他头颅上劈。

“住手!”阮思忽然冲上前,劈手夺过他手中的柴刀,拼尽全力将封绍宇推开。

晏瀛洲的瞳孔一缩,低喝道:“夫人,你……”

阮思手握柴刀,闭上双眼,一刀砍在了钟二爷的脖子上。

柴刀凿入皮肉的迟钝感,从刀锋传递到她的手心。

阮思顾不得想那么多,往横狠狠一拉,将他脖子上的皮肉撕裂。

钟二爷双目圆瞪,脑袋耷拉着,被一丝皮肉牵着,半掉不掉。

阮思松开柴刀,转身呕了出来。

“大当家的?”

封绍宇如梦初醒,发狂般冲过来,抓着阮思的肩,“你这是做什么啊?我的仇我自己来报。”

“他也是我的仇家。”

阮思用帕子擦了擦唇,缓缓直起身,拂开封绍宇的手,看向他身后立着的男人。

晏瀛洲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一袭黑袍在风中猎猎翻滚。

他的确像是地府来的阎罗,不观人世冷暖,不察人情世故,只判众生生死。

“乔乔,你不该如此。”

阮思支撑着虚弱的身体,摇头道:“人是我杀的,你带我回去吧。”

封绍宇这才明白过来,阮思抢在他前面,终结了钟二爷的性命,竟是为了帮他顶罪。

“大当家的!”他朝晏瀛洲大声道,“我杀了人,你抓我吧,来啊。”

说着,他自己踉跄着往晏瀛洲跟前去了。

“站住。”阮思低喝道,“你现在把柴刀拔起来,提在手里,到我这边来。”

封绍宇一时没个主意,只得照她说的做了。

阮思把身上的钗环财帛都取来塞给他,厉色道:“拿着这些,马上走。”

“不!”

封绍宇神色一变,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阮思睨着不远处的晏瀛洲,沉声道:“你不想亲自去你娘坟前上柱香吗?快走,我不会有事的。”

晏瀛洲神情冰冷,不置一词。

“疯子,听我说,你现在就走,把柴刀扔在哪个山沟里,然后自己设法好好活下去。”

阮思的脸色一沉,怒道:“你要是不走,别指望谁会替你给你娘烧纸钱。”

封绍宇咬咬牙,咚咚咚给阮思磕了三个响头。

他额头上磕破了层皮,裹了不少泥沙。

但他顾不得去擦,深深地看了阮思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

“保重。”

阮思鼻子发酸,低声喃喃着,瘫坐在地。

晏瀛洲早已拾了剑提在手里。

他持剑缓缓走来,漆黑的衣衫,苍白的肌肤,整个人仿佛用浓墨细细画就的。

连泼天的阳光洒在他的肩头,都清冷得像是一捧飘飘洒洒的飞雪。

他在阮思跟前停下脚步,脸上一丝神情也没有。

长剑一挥,寒光凛冽。

尸体的脖颈齐齐地断了,留下平整光滑的切口,那颗不肯瞑目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

“我杀人,不会留下那么难看的伤口。”

晏瀛洲叹了口气,将剑负在身后,朝阮思伸出手道:“夫人,起来吧。”

“你这是?”

阮思呆了呆,一时迟疑,没有握住他的手。

晏瀛洲淡淡道:“人犯拒捕,打斗间我失手误杀,想必江大人不会降罪于我。”

江郡守巴不得钟二爷永远闭上嘴。

阮思心中清楚,但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晏瀛洲俯身将她从地上抱起来,边走边说道:“好了,我们先回去吧。”

她被重新抱上了马背。

他翻身上马,像新婚当日那样,将她小心地圈在怀里。

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如血,晚霞如织,天空中又凄愁又潋滟,像一个祭坛。

“阮思。”

她都快忘了,晏瀛洲有多久没有叫过她的名字。

阮思的心脏像是被人一把攥住,身体不自觉地往前面缩了缩。

晏瀛洲紧跟着贴了上来,把她拥在怀里,叹气道:“像我父亲那样……我果然做不到。”

“夫君。”阮思自知理亏,讨好地小声叫他。

白马走得很慢,晏瀛洲也不曾扬鞭催马。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但马蹄下的这条路仿佛有一生一世那么长。

“我解决了钟家跟在后面的暗卫,便马上赶来救你。”

“嗯,我知道,你会来的。”

阮思先前听闻晏瀛洲决定放弃她时,内心并无半分沮丧,平静得好似与己无关。

但听了他的话,她的心中却升腾起一股微妙的喜悦。

晏瀛洲道:“我虽知你比别的女子坚强豁达,你比谁都要好,但我最放心不下的人却是你。”

阮思第一次听他说这种话,不知不觉早已红了脸颊。

“乔乔,你是我娶进门的妻子,晏家从不出负心人,我今生定然不会负你。”

她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带着些许鼻音“嗯”了一声。

“但是……”

晏瀛洲突然问道:“我什么时候有了个孩子?”

第70章 啸山虎的真面目(加更)

江郡守路上遭了埋伏,索性将计就计,一到清河县便和荀县令合计,尽快派人入山剿匪。

他带来的几千援兵赶到,姚钰亲自率队进山,一路所向披靡。

不少山贼尚在梦中,就成了刀下亡魂。

当晚,山贼死伤惨重,姚钰派人大举搜山,将来不及逃走的山贼都活捉了。

晏瀛洲赶来时,他已在清点死伤人数。

“晏大人?”姚钰面露诧异道,“你不是去追钟二爷了吗?令夫人可救回来了?”

晏瀛洲冷淡道:“昨日多谢姚大人救了我家夫人的表姐。”

昨天,据俘虏交代,晏老夫人关在城西,晏夫人关在城东,晏瀛洲无暇分身救人。

姚钰抢先提出要帮他去救阮思,但他却让陈烨带人去了城东。

众人都以为晏瀛洲要去城西救人,姚钰看他去的方向不对,暗中派人去了城西。

结果,陈烨救出了晏老夫人,而姚钰的人却意外救下了柳如盈。

柳如盈哭天抢地,躲在县衙里推说害怕,死活不肯回晏家去。

荀县令等人也顾不上管她,陪江郡守赶去查抄钟宅,发现钟二爷早已卷了细软逃了。

姚钰见了晏瀛洲,心中明白,他定然是去追捕钟二爷了。

晏瀛洲睨了姚钰一眼,问道:“啸山虎本人呢?”

“本官已命人封锁山岭,换作任何人也插翅难飞。弟兄们还在搜山,想来今日就能将他缉拿归案。”

姚钰表面从容不迫,双眼直直盯着晏瀛洲。

晏瀛洲身后走出个明艳娇俏的女子来。

她问道:“姚大人可知啸山虎是什么人,生的何等模样?”

姚钰见是阮思,心中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答道:“本官虽不知,但俘虏中总会有人知道的。”

“劳烦姚大人派人留意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壮汉。”

她竖起手指在自己白嫩的脸庞上比了比,说:“从耳后蜿蜒到嘴角,看起来像狞笑一般。”

姚钰道:“好。晏夫人这几日受惊了……”

话说了一半,他看着阮思,眸子温柔得好似一池春水。

晏瀛洲将阮思挡在身后,淡淡道:“夫人,你话已带到,我还有事,你去那边等我。”

阮思“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她走远后,晏瀛洲瞥着姚钰,冷冷道:“姚大人倒是个天生的生意人。”

“过奖。”姚钰收起笑容,“趋利避害本是人之常情,何况本官所作所为无不顺应天理民心。”

他不知晏瀛洲看出了多少破绽,但他知道这个结果是所有人都愿意看到的。

阮思没走多远,突然想起那晚她藏身的山洞。

这样隐秘的山洞恐怕还有成千上百个。

就算姚钰派人挨个搜查,也不知要搜到何年何月去了。

“可惜没有看到啸山虎的正脸……”

她心中懊恼,低头嘀咕着,来回踱了几圈,信步往山坡高处走去。

那匹山坡地势极高,可以将山寨里的情景一览无遗。

她跳上树,坐在树枝上,看着无数衙役捕快在屋舍间搜查,好像一群漫无目的的蚂蚁。

突然,她瞥到山坡下凭空推开一扇石门。

一个壮硕如山的男人从门里冒了出来。

那个男人体格庞大,壮硕如山,却灵活得像一只巨猿,飞快地从后窗攀入主屋。

一定是他!

阮思立刻从树上跃下来,朝山坡下飞快地跑去。

她心里盘算着,这座山寨绝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否则那么多人为何没有发现那扇石门?

一路上虽有衙役巡视,但阮思不敢惊动众人,唯恐打草惊蛇让他们跑了。

主屋因早已排查过,此刻竟无人巡查。

她只身潜入屋内,前脚刚迈进去,立刻被人一把拎起,重重地摔到了屏风后。

那张狞厉的面容骤然映入眼中。

那人低吼一声,以山陵崩塌之势,猛地扑将过来,阮思就地一滚险险避开。

但去路已被完全封死,她被困在屋里,对手是一个武艺高强的男人。

上次晏清都打败他纯属侥幸,阮思若不是用暗器偷袭,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眼下,那个男人似乎受了伤。

阮思昨夜被晏瀛洲带回家,只换了身衣服,今早来的匆忙,一件暗器也不曾带。

她突然后悔了,怎么没把金铃儿的针线包顺手带来。

几个回合间,她已被捉住拎起,嘴也被严实蒙住。

任她如何挣扎反抗,刀疤脸岿然不动,拎着她走到屏风旁边。

屏风后,传来一个寡淡的声音,“放吧。”

话音未落,只听机关转动的咯吱声,屏风前的地板咔咔打开个口,露出漆黑的深坑。

刀疤脸长臂一伸,刚要放手,阮思突然一弓腰,双脚发力,齐齐蹬向他的胸口。

一记兔子蹬鹰,刀疤脸站立不稳,阮思趁机双手攀住他的脖子,朝下用力一拧锁住他。

后面的人冷哼一声,触动机关,屏风轰然倒下,砸在刀疤脸的背上。

他彻底站不稳脚,压着阮思扑向深坑。

千钧一发之际,阮思攀着他腰顺势一翻,和他换了上下位置。

“呃!”

刀尖没入血肉发出的钝响,在刀疤脸的惨呼中不甚明显。

他瞪大双眼,眼神惊惧万分,又像是要将阮思生吞活剥一般。

深坑底部遍地插着刀尖,阮思险些中刀,刀疤脸被扎了数刀,提着一口气双手乱挥要抓她。

情急之下,阮思拔下发簪,一头扎向他的脖子。

一股鲜血喷涌而出,他身上又添了一个窟窿,但这是个立即致命的窟窿。

刀疤脸的手僵在半空中,砰的一声垂了下去。

阮思心有余悸,踩着他的尸体缓缓站起身。

“女人的发簪也是能杀人的,”她朝外面扬声道,“你说对吗,啸山虎?”

坑外,那个寡淡的声音再度响起。

“错了,我不是啸山虎。晏夫人,啸山虎是一个名号,不是一个人。”

阮思惊愕地问道:“你说什么?”

“你让我看了一场兔子搏鹰的好戏,我反正也要走了,便大发慈悲告诉你吧。”

那人的声音带了几分悲悯,叹道:“否则,为什么那么多人,谁也没见过啸山虎,不知啸山虎是谁。”

“明白了么?那是因为谁都可能是啸山虎,但谁也不会是啸山虎。”

深坑里,他的声音激荡出些许回音。

阮思听得呆住了,双眼直直地盯着裂口迸进来的光。

“你们啊,呵,就算杀光这座山头所有的人,也根本没法杀死啸山虎。”

他的声音比寒冬里的穿堂风还要阴冷。

“啸山虎这个人并不存在,”他冷笑道,“但他又无处不在,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啸山虎是谁。”

第71章 以假乱真

“我真的有点寂寞了。”

“那么多年,竟然没有人堪透啸山虎身份的秘密,晏夫人,你说世上的聪明人怎么那么少?”

阮思如坠冰窟,后背渗出一阵骇人的凉意。

只要有人落草为寇,啸山虎的旗帜就永远不会消亡。

这个名号和它背后的梦魇,如同漫山野草那般,悉数割去后转瞬又会疯狂生长。

那人咯咯怪笑起来,伸手去转动机关。

阮思听到暗门缓缓滑开的声响。

“啸山虎在这里!”她惊叫一声。

那人不以为意,冷笑道:“你一个女子,没那么聪明也不打紧。”

“后会有期,晏夫人。”他留下最后一句话,“我知道你是谁,你却不知道我是谁。”

阮思在数丈深的坑里爬不出来,那个男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刚要高声大呼,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了。

“乔乔?你在这里吗?”

是晏瀛洲的声音。

阮思忙让他设法拉自己出来,指着洞开的暗门道:“夫君,快追,是啸山虎。”

他脸色一变,放下阮思,刚追进去几步,突然听到巨大的“轰隆”声。

整个密道剧烈地摇晃起来,尘土飞扬,几欲坍塌。

晏瀛洲匆匆退出密道,摇头道:“塌了。”

阮思心念一转,一把扯下头把交椅上放着的虎皮,转身将虎皮扔到深坑里。

她刚做完这一切,姚钰便带着几名衙役冲了进来。

姚钰皱眉道:“怎么回事?”

阮思指着坑里的尸体说:“啸山虎已死,是我夫君亲手打伤他的。”

尸体的脖子上还插着她的发簪。

姚钰指挥衙役捞起尸体时,阮思继续道:“他的致命伤在脖颈,是我偷袭时刺的,把发簪还我吧。”

等尸体被抬上来后,晏瀛洲抢先一步,拔下发簪收起来。

姚钰见他身上披着虎皮,面目狰狞可憎,体型庞大异于常人,不禁问道:“他就是啸山虎?”

“正是。”阮思面不改色地答道,“姚大人不妨建议将他暴尸城头,让所有人都知道啸山虎已死。”

姚钰还要再问,晏瀛洲冷淡道:“啸山虎已经死了,姚大人剿匪有功。”

他的眼风冷冷一扫,姚钰低下头,不再说话。

晏瀛洲带阮思先行离开了。

“乔乔,这里没有外人。”他突然说道,“你跟我说实话吧。”

阮思把这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夫君你想啊,要是大家都知道啸山虎死了,日后再冒出个啸山虎,别人只当他是个冒牌货。”

她笑道:“既然只是扯了啸山虎的幌子,那便没人信他怕他,哪来什么杀不死的鬼魂?”

晏瀛洲默了默,沉吟道:“我竟没想到啸山虎只是个名号……”

“但这个名号,从今天起便和阿猫阿狗一样,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而已。”

阮思压抑多日的心情逐渐好转,笑道:“反正谁也不知道他是假的,也就没人会怀疑他不是真的。”

晏瀛洲唇角微微勾起,“是,正如所有人都以为啸山虎是一个人。”

在百姓商旅眼中,啸山虎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既然是活人,那便杀得死。

阮思道:“那人生的穷凶极恶,壮如小山,再披块虎皮,那谁还不当他就是啸山虎呢?”

这样的啸山虎,足以满足旁人心中所有的遐想。

虽然让另一个人逃了,但经此一役,县城周边的山贼应是从此不成气候。

阮思心中感慨万千,晏瀛洲忽然捉住她的手腕,轻轻贴在唇边。

“夫君?”

他的眼角一挑,泪痣动了动,一双凤眸风流无限。

“你要放封绍宇走,我也放了。你要来看搜捕山贼,我也带你来了。”

他的唇瓣若有若无地掠过她的手腕。

被温热的唇瓣触到的地方,立时腾起一片惊人的灼烧感。

阮思红着脸,往回抽了抽手道:“多谢了。”

晏瀛洲握紧她的手腕,盯着她的双眼,低声道:“接下来是不是该说说孩子的事了。”

山林间草木青葱,绿意盎然。

阮思仿佛看到晏瀛洲的头顶隐隐发绿,同样的生机勃勃。

“不不,你先听我解释。”她忙说道,“我那都是唬外人用的,你看这不是奏效了吗?”

晏瀛洲拉着她往回走,阮思飞快地解释道:“不然,那钟二爷灌我喝的便是毒药了。”

“乔乔。”

他无奈地站住脚步,拉了拉她说:“许大夫还在家里等着。”

阮思欲哭无泪。

平常她无论做了什么事,不管对错都有晏瀛洲替她兜着。

但这回,晏瀛洲死活不肯当这个便宜爹爹。

“夫君,”她好死不死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不喜欢绿色?”

回家后,那许大夫给她诊脉,诊了半天也没诊出个毛病来。

但晏瀛洲脸色很不好看,许大夫不敢就这样走了,只好问她说:“你喝了那汤药,可有什么不适?”

阮思诚实地答道:“肚子胀。”

许大夫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只怪晏瀛洲小题大做。

换作谁一口气喝了那么多水都会胀得慌。

迫于晏瀛洲的威严,他硬着头皮,捻须道:“那过了一会儿呢,有没有别的症状?”

“……想跑茅房。”

这病没法看了。

许大夫苦着脸回头道:“晏大人,尊夫人的底子好,看着只是没休息好,别的没什么大碍了。”

屋外,祝东颜扶着晏老夫人进来了。

晏老夫人一见阮思,便一口一个“心肝肉”地迎上来,拉着她问可有什么不适的。

晏瀛洲正要送许大夫出去,祝东颜突然跑到门边,俯身干呕起来。

“大嫂这是怎么了?”阮思给晏瀛洲使了个眼色,“快让许大夫给大嫂看看。”

晏老夫人也忙说道:“别是这几日吃坏肚子了。”

祝东颜百般推脱,拗不过晏老夫人,只得让许大夫替她诊脉。

许大夫喜道:“恭喜老夫人,恭喜大夫人,是喜脉,已经有两三个月了。”

一屋子人都惊喜交加。

晏瀛洲打发下人送许大夫出门。

祝东颜满脸通红,垂着眼不敢去看他们。

晏老夫人拉过她的手,笑道:“好孩子,这是天大的好事,你怎么也不跟奶奶说啊?”

阮思也笑吟吟地看着嫂子。

突然,晏老夫人的笑容僵了僵,吩咐道:“快,快出去拦下,别让大夫到处乱说。”

晏瀛洲愣了愣,和阮思对视一眼。

两人瞬间变了脸色。

第72章 管好嘴(加更)

可是,许大夫刚出晏家大门,遇上相熟的婶子就忍不住说了。

“怪了,这晏家让我来给二夫人看诊,结果二夫人什么毛病都没有,却给大夫人诊出喜脉来了。”

那婶子又是个好事的,立刻追问道:“那个被山贼掳走又送回来的大夫人?”

许大夫点头道:“就是那位主,都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哎哟,她被装在箱子里送回来,可不就是两三个月前的事吗?”

旁人听了也插嘴道:“前几日,晏家大爷不是还被拴狗笼子里游街示众么……”

钟家管家带人赶着牛车,拉着狗笼子在县城里溜了一圈,当时不少人都跑到晏家看热闹。

此时,好事之徒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一琢磨便觉得挖出一桩天大的辛秘。

晏家的下人阻止不及,祝东颜有身孕的事很快在县城里传开了。

金铃儿上街买东西,回来气得不轻,跟阮思告状说:“外面那些嚼舌根的,什么混账话都往外说。”

“权当他们是泔水桶,否则怎么只会吐污秽物呢?”

阮思见她仍然气鼓鼓的,只得问道:“你都听说些什么了,怎么气成这个样子?”

“他们、他们都在说,大少奶奶怀的不是晏家的种……”

金铃儿涨红脸皮,咬着唇说不下去了。

阮思脸色一沉,心道不好,旁人这些捕风捉影的闲话足以毁了祝东颜的清誉。

而祝东颜的性子木讷,被祝老夫子教得过于古板,不下一次为所谓的清誉寻死觅活。

银瓶儿也想到了这层,问道:“小姐,要不要去劝劝大少奶奶?”

但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觉得不妥。

阮思道:“下去吩咐一声,就说是我说的,谁敢在家中乱嚼舌头,我便让他后悔生出条舌头来。”

银瓶儿答了声“是”。

金铃儿依然气不过,怒道:“小姐你说,为什么那些嚼舌根的多是女人?”

“同为女子,难道她们不知道名节对女人有多重要吗?她们还叽叽喳喳地笑作一团,那副嘴脸真难看。”

她气得狠狠一跺脚,“换作谁家姑娘媳妇,被人在背后这样诋毁,这日子还能过得下去的?”

银瓶儿叹道:“是啊,刀子和闲言碎语都能杀人的。”

整个县城就那么巴掌大块地,哪家出了点风吹草动的事,不出半日便能传得全城皆知。

何况众人平时又没个消遣,难得能捞到个话柄,那些嘴碎的巴不得嚼上几天几夜。

阮思闭目想了想,沉吟道:“他们要说便由着他们说去,以后的日子还是得我们自己过。”

银瓶儿忧心忡忡地看向窗外。

“可是,依大少奶奶的性子,若是听了不知有多伤心。”

金铃儿也点头道:“大少奶奶性情和善,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没招惹她们,她们凭什么要害她?”

阮思再没心思看书,合上手中的话本子放在一边。

她说道:“世道严苛,女子不易,但见不得女人好的,大多还是女人。”

“不少女人从出生到嫁人再到入土,多是从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换到另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

“她们抬头只看得到四方的天,低头便只看得到内宅里的女子,眼界如此,心境如此。”

金铃儿嘀咕道:“但大少奶奶又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她们真是的……”

“是,我大嫂是无辜的。”阮思叹气道,“但她在旁人眼中并非完璧,受害反倒成了她的错处。”

银瓶儿面色沉重,金铃儿还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阮思道:“罢了,锁紧院门,别让外面的风言风语吹进来。”

她前世逆来顺受,处处隐忍,只为博得个贤良宽厚的好名声。

后来,柳如盈和姚钰勾搭成奸,她恨毒了这表姐,日日心如刀绞,盼着姚钰回心转意。

但她等来的只是更多的羞辱,她和柳如盈稍有不和,姚钰便动辄斥责她为妒妇。

现在想来,她当初何苦忍气吞声,把这贤良正室的名声看得比自己的死活还重要?

该撕便去撕,该斗便去斗,关起门来心里舒服了才是最要紧的。

“我今日想跟你们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旁人说你好说你坏的,都不能替你来将日子过得圆满。”

阮思拉过两人,诚恳地说道:“记着,嘴长在别人身上,你的人生百味却要靠自己去尝。”

“别人在背后说闲话,我们总不能挨家挨户去撕别人的嘴。”

银瓶儿点点头,金铃儿似乎有些不甘。

阮思道:“既然知道闲言碎语能杀人,那我们管好自己的嘴,别去当那看不见的刽子手。”

“小姐说的是,”金铃儿攥着拳头道,“她们在背后论人短长的嘴脸当真难看。”

“我们自己好看不就行了?”

阮思笑道:“跟那些市井泼妇一般见识,无疑是把自己格局先拉低,由着她们作践自己去。”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金铃儿突然问道:“这件事,便由着外人说去了?”

“外人怎么说,关起门来谁都听不到。大嫂在院墙里的日子好不好过,还不是由院里的人决定。”

阮思用手指绞着络子,想了想说道:“这回便要看她那夫君的态度了。”

她还是放心不下,让金铃儿装了盘点心,去祝东颜房里看看。

祝东颜的贴身丫鬟在院子里浆洗,手中的捣衣杵砰砰捣个不停。

金铃儿端着点心去了,见她在外面浣衣,笑道:“好姐姐,你家大少奶奶在房里吗?”

那丫鬟停下手里的动作,点头道:“在啊,不过你这会儿先别过去。”

她朝金铃儿使了个眼色道:“大少奶奶她爹爹来了,正在耳房里和她说话呢。”

金铃儿双眼一转,将点心送去后,匆匆回来跟阮思说了。

“不知他是不是为了那些风言风语来的……”

阮思放心不下,亲自去了祝东颜那边,刚走到窗边就听到里面传出怒骂声。

“你这不肖女啊!祝家的脸面算是被你丢尽了,我这当爹的还不如陪你去死好了。”

窗内传来祝东颜隐隐的啜泣声。

阮思立在窗边,屏息听着。

祝老夫子忽然又哭道:“你身为女子既已失了名节,又有什么面目苟活于世啊?”

祝东颜啜泣不语。

他缓缓说道:“好孩子,只要你自尽了,祝家的名声还保得住,你那座贞节牌坊也还保得住。”

“别怪爹爹狠心,爹爹都是为了你好,颜儿你看,我连白绫都给你扯来了……”

第73章 棒打愚父

阮思听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

屋里,祝东颜泣不成声,祝老夫子依然咄咄逼人,非要让她一死以证清白。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阮思怒火中烧,回头看见院中有个丫鬟正在捣衣。

她大步上前,将那捣衣杵夺了,不顾身后的丫鬟惊呼,转身回去一脚踹开房门。

祝老夫子和祝东颜都吓了一跳。

阮思进了房间,只见祝老夫子手中握着条白绫,正强行往祝东颜手里塞。

“你还有没有规矩?”

见了阮思,祝老夫子也气得不轻,“我们父女俩说话的地儿,有你这外人什么事?”

“好笑!大嫂是我家的人,你说谁才是外人?”

阮思抢先一步,将祝东颜护在身后。

祝老夫子火冒三丈,怒道:“颜儿,还不快把这个不知好歹的泼女子赶出去。”

“爹……”

祝东颜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阮思骂道:“夫子是哪朝出土的老古董?如今这个世道,怎么还有你这么迂腐守旧的人?”

不及祝老夫子反驳,她便连珠炮似的骂道:“是古董就老实回土里躺着去,别上我们家要死要活的。”

“好好,这里是你们晏家,那我就带我女儿回家。”

他不由分说,上来拉祝东颜。

“什么狗屁名声还能比你女儿的性命重要吗?”

祝老夫子冷笑道:“你这市井泼皮家出来的女娃怎么会懂,女子的名节比性命重要千百倍。”

“颜儿已失了名节,要是效法历代烈女,以死殉节,至少还能博个清白的身后名。”

“倒是你们!”他的声音陡然一变,“是你们害了我家颜儿!”

他好似醒悟过来,抓着祝东颜哭道:“若是你听爹的话,削了头发去做姑子,哪来那么多事端?”

阮思只觉又好气又好笑,握着捣衣杵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敲着。

偏那祝老夫子还不肯罢休,痛哭流涕道:“你要是把那孽障生下来,才堪堪是我们祝家的冤孽啊。”

祝东颜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肚子。

“怎么,你还想连累祝家同你一起被千人骂万人唾吗?”

阮思立刻回呛道:“贾善和钟二爷坏事做尽,也没见得有谁追着从早骂到晚的。”

“何况我大嫂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你这样逼迫她未免太过分了吧?”

祝老夫子横了她一眼说:“你这女娃娃,不知人言可畏么?别说她的命,谁的命也没名声重要。”

见他食古不化,阮思不气反笑。

“别人在背后恶语中伤我家大嫂,你就要逼我大嫂投缳自尽,但若要是换了你……”

她顿了一顿,目光如刀,剜过祝老夫子的面皮。

“我就骂你个老糊涂,混账没人性,满嘴喷粪的破落玩意!”

祝老夫子听得懵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阮思冷笑道:“如今夫子名声有损,怎的也不见你爽快去撞墙啊?”

“颜儿,我们走!”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转身一把扯过祝东颜。

“砰!”

阮思手中的捣衣杵毫不客气地落在他身上。

“你!你竟敢打我……”

话音未落,阮思追着祝老夫子,乒乒乓乓的便是一顿乱打。

祝老夫子看着老态龙钟,一步三摇,被阮思追打时却是健步如飞。

他边躲边放声道:“你你!有辱斯文!成何体统!”

院子里鸡飞狗跳的,惊动了晏家上下十来口人,晏老夫人也匆匆赶来了。

“这……老二媳妇,快快住手!”

祝老夫子见围观的人多了,索性“哎哟”一声往地上一躺,再不动弹了。

“打,你倒是打死我啊,让所有人都知道,晏家纵容恶妇行凶杀人。”

阮思当头便要打下去,“你当我不敢?”

“老二媳妇!”晏老夫人忙劝道,“快,去几个人,把夫子扶回屋里歇着。”

“老夫受不起。”

他躺在原地,摆明了要让阮思下不来台面。

一众人全都盯着阮思,不知她今日要如何收场。

阮思也不恼,将捣衣杵扔了,冷笑道:“夫子,我劝你还是爬起来,自己滚回家去。”

“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晏家难道还要杀了我不成?”

“夫子想到哪里去了?我们晏家顶多把你捆成粽子,左脸写个‘糊’右脸写个‘涂’。”

阮思淡然道:“再将你这老糊涂往市集里一扔,我们自个儿拍拍屁股走人,留你在那儿躺个够。”

晏老夫人刚要劝阻,但见阮思胸有成竹,便忍住没有开口。

祝老夫子只差没当场气到吐血。

阮思又说道:“你若现在爬起来,我们晏家自然给你个体面,派人将你恭恭敬敬地送出去。”

“夫子你说,是让街坊邻居看着你备受礼遇的好,还是我刚才提的法子好?”

众目睽睽之下,祝老夫子脸皮涨成了猪肝色,骨碌一翻身爬了起来。

祝老夫子衣冠凌乱,胡子头发乱成鸟窝,瞪着阮思说不出话来。

晏老夫人出来打圆场道:“天色也不早了,亲家留下来吃个饭吧,我让老二媳妇给你赔礼道歉。”

“让这翻江倒海的女魔星给老夫道歉?”

祝老夫子失了理智,口不择言道:“折煞我也!老夫头一次见到这么不成体统的疯女子。”

“无妨,夫子若觉得新奇,还可以多来见几次。”

阮思笑吟吟地答了,祝老夫子脚底踉跄,猛烈地咳嗽着转身要走。

“祝老夫子!”

她朝他的背影喊道:“我敬你一声夫子,只因你教县里的顽童识得几个大字。”

祝老夫子的身形晃了晃,像是随时要晕厥过去。

晏家的下人忙跑过去扶着他。

阮思接着说道:“但你这套杀人不见血的纲常伦理,还是留着陪你进棺材去吧!”

说完,她犹觉得不解气。

但晏老夫人沉着脸,将她往回拉了拉,问道:“老二媳妇,这是怎么回事?”

阮思向祝东颜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命丫鬟去照顾大少奶奶。

“奶奶,我们回屋里说去。”

她挽着晏老夫人,撇开身后的一众仆妇,回到房中才说道:“奶奶,大嫂快被她这糊涂爹给逼死了。”

第74章 女人的出路

听完阮思的话,晏老夫人眼眶微红,揉了揉眼睛,问道:“换了你,该当如何处置?”

阮思道:“要是哪家再传出个扒灰出墙的,那些人会立刻像苍蝇那样拥上去,哪会记得晏家的事?”

晏老夫人盯着她,问道:“那依你的意思,便由着他们说去了?”

“前朝数代君主不惜动用皇权也堵不上悠悠众口,我们何必白费力气?”

外面的传闻本是捕风捉影而来,要是晏家揪着不放,非要堵众人的嘴,反倒会落人口实。

晏老夫人迟疑道:“可是,清都他要是不认这个孩子可怎么办?”

“孩子又不由大哥来生。大嫂想要,那便生下来养大,大嫂不想要,那便不……”

阮思赶紧止住话头。

过了良久,晏老夫人才幽幽道:“孩子自然是要生养的,至于清都那边,老婆子去唱个黑脸吧。”

祝东颜在晏清都房里伺候他服药时,阮思扶着晏老夫人进来了。

“老大媳妇,你先把药放一旁,奶奶有话要跟你说。”

晏老夫人直直盯着晏清都,“还有清都,你也一并听着吧。”

这几日,家里的下人被盯得很紧,谁也未曾在晏清都面前露过半点口风。

他还不知祝东颜有孕,只见晏老夫人命嬷嬷端进来两碗药。

晏老夫人端坐一旁,瞥着祝东颜道:“晏家虽非大富大贵,但养个孩子倒还养得起。”

“东颜要生,那生下来我自会当重孙带。东颜要是不想生,老婆子拼着手上沾了人命也要成全她。”

然后,她指着那两碗药说:“来,你自己选吧。”

晏清都愣道:“奶奶,这是什么?”

嬷嬷答道:“回大爷的话,老奴左边这碗是安胎药,右边那碗是滑胎药,都是刚煎好的。”

晏清都大惊失色。

晏老夫人道:“东颜啊,奶奶知道为人母的艰难,你要是留在县里任人指摘,又没有丈夫扶持……”

她中年守寡,暮年丧子,自然知道其中的苦楚。

她的目光徐徐落在那两碗药上,“奶奶不是要逼你堕胎,只是心疼你,想要成全你。”

晏清都一头雾水,又见晏老夫人不肯多说,只好转头去问阮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弟妹,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晏老夫人摇头道:“你问老二媳妇做什么?我们出去吧,让他们夫妇好好说会儿话。”

阮思扶她走出房门后,有些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

“别怕,”晏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清都心眼不坏,自恃侠义,见妻子落难,不会不认这个孩子的。”

阮思心里颇有几分不是滋味。

“这步棋看着凶险,但你放心,那两碗药都是安胎药。”

晏老夫人似乎看穿了阮思的心事,“但要是丈夫一走了之,又没了孩子,东颜的下半生也就毁了。”

阮思低声道:“即便生了孩子又能如何?难道还能一辈子指着孩子活吗……”

廊檐外的风簌簌吹落花枝上的花瓣,飘飘洒洒的,像是下雪。

晏老夫人拉着她,转身看向飘零的落花。

“孩子,你还年轻,等你活到我这个岁数,便知道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

她回头看向阮思如花瓣般娇嫩的脸庞。

“你曾以为你能如何如何,但到老才会发现,女人终究只能指着丈夫和孩子活一辈子。”

“你们年轻人的心气,奶奶也不是没有过。但我早已看透,这个世上做女人比男人要难。”

她握着阮思的手,苦笑道:“除了相夫教子,女人大多无路可走。”

阮思点点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过了许久,晏清都房里终于有动静了。

他挣扎着下了床,不顾下人阻拦,步履蹒跚地来到晏老夫人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便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奶奶,孙儿从未求过您。”

“今日只求您一件事,让那孩子……姓晏。”

他的头皮磕得血肉模糊,在地砖上留下一抹嫣红的血迹。

晏老夫人答允后,又留他单独说了很多话。

次日,金铃儿听晏老夫人房里的嬷嬷说了,又回头转述给阮思听。

她咋舌道:“小姐,我听说大爷狠狠磕了好几十个响头,像是要将地板都磕穿了一样。”

阮思默了默,缓缓道:“也好,大嫂性格柔弱,有人在身边总要好些。”

她看着旁人走上这条路,犹如自己再走一遭。

虽然晏清都性情磊落,不似姚钰阴狠无情,但她仍然担心祝东颜重蹈覆辙,心中暗暗为她不值。

阮思心里压着事,歪在院中的躺椅上看话本子。

她没看几页便觉得头疼,恹恹地将书盖在脸上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半睡半醒间,她的眼皮一轻,眼缝里透进一线雪亮的光。

书掉了?

阮思迷迷糊糊地想着,双眼微微一沉,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覆上她的眼皮。

“午后阳光刺眼,你慢点睁。”

听到晏瀛洲的声音,阮思终于清醒过来,长睫抖了抖,摸索着拉住他的衣袖,“好了。”

他收回手,立在躺椅边,低笑道:“什么书那般无趣,竟让我家夫人看得困了?”

阮思赶紧将话本子抢回来揣在怀里。

满纸的才子佳人,风流韵事,被他看到了,还不得以为她有一颗出墙的心。

阮思答得格外勉强,“野、野史。”

晏瀛洲笑了笑,也不戳穿她。

阮思卧在躺椅里,仰头看着他的脸,只见他身后骄阳万丈,但那张脸比泼天的阳光更耀眼。

“我有事想与夫人相商。”

两人回到房中,晏瀛洲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全都跟阮思说了。

这大半个月,江郡守留在清河县,主持审理山贼余孽,一众山贼关的关,杀的杀,彻底不成气候。

姚钰也派人将五石散聚在一处,在江郡守督查下全部销毁了。

山贼豪强被一举歼灭,还查获了朝廷封禁的五石散,江郡守为此还特意上书朝廷。

就在今日,朝廷表彰官员的折子下来了。

前世,姚钰便因这次的功勋,抱上了江郡守的大腿。

她听晏瀛洲讲完,心中并无半分波动,只是含笑看着他,“那岂不是皆大欢喜?”

晏瀛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乔乔,我要去林泉郡了。”

第75章 林泉司狱

“什么?”

阮思以为自己听错了。

前世,姚钰迁至林泉从事,她随夫君赴任,在林泉郡一住便住了好几年。

那个时候,她怎么不知晏瀛洲也在林泉郡?

阮思愣了愣,喃喃道:“怪了怪了,你怎么会去……”

晏瀛洲看着她,低声道:“乔乔,抱歉,我未能提前与你商议,便同意去林泉大狱供职。”

江郡守走前,临时提拔他担任林泉大狱的司狱。

事出突然,荀县令唯恐得罪了江郡守,赔着笑替他一口应了下来。

起先,晏瀛洲不知,后来听说林泉大狱里新近关了几个厉害的家伙,原来的司狱被吓跑了。

江郡守提拔他,原话便是“要请尊阎罗回去镇一镇恶鬼”。

阮思低头绞着络子,心里波澜起伏,只觉得世事演变和前世不尽相同。

晏瀛洲见她还是不说话,沉默了片刻,放缓声音道:“夫人,你若不愿随我去……”

“为何不去?”

阮思猛地抬起头,赶紧说道:“你我夫妇一体,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她要是留在清河县侍奉晏老夫人,往后几十年的日子一眼便能望到头。

晏瀛洲微微一惊,眉梢一挑,低笑道:“好。”

“你随我去林泉郡最好,那里离桃花郡不过两三日的路程,待我休沐时便常陪你回娘家去。”

阮思也笑道:“好。”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晏瀛洲的笑容很浅,但他唇角一勾,便如冰雪消融,春风遍野。

阮思看得呆了呆,很快低下头去。

“夫人,还有两件事,我尚未同你说。”

她点点头,示意晏瀛洲说下去。

“第一件事,姚钰得了江郡守赏识,升任林泉从事,今日已随江郡守一道回去了。”

阮思并不意外,只是淡然看了他一眼。

晏瀛洲微微皱起眉,顿了顿才说道:“还有一件事,事关柳家小姐。”

柳如盈?

前世,柳如盈嫁了个小官当填房,守寡后才和她住到一起。

阮思想不通,柳如盈在县衙里龟缩数日,不敢来晏家见她,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事实证明,她错了。

晏瀛洲说得含蓄,她也听出个好歹,她这表姐果然是个了不得的。

短短半个月,她便爬上了江郡守的床榻。

她昨夜已被秘密送回林泉郡,不知江郡守打算如何安置她。

阮思听得瞠目结舌,抚着胸口道:“好好好,你让我缓缓,我这表姐委实厉害。”

日后要是她那泼皮舅舅管她要人,非说是她把人弄走了,她该怎么跟她母亲解释?

若是柳氏知道,她疼爱多年的侄女如此不知廉耻,怕又要偷偷抹几回眼泪。

晏瀛洲道:“夫人,我还未同奶奶说,这便去她老人家屋里请安,你可要陪我一起?”

阮思陪他一起去了,晏瀛洲将他调任林泉司狱的事告诉晏老夫人。

岂知话刚说完,晏老夫人气急交加,险些晕厥过去。

身边嬷嬷侍女忙作一团,好不容易等老夫人缓过口气,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不准去!”

晏瀛洲虽孝顺,但并未让步。

“奶奶,孙儿非去不可。”

“为什么?”

他的眸子隐隐发亮,抑着罕见的兴奋,答道:“林泉大狱里有孙儿想见的人。”

旁人以为他争一时意气,并不知他指的是何人。

“小洲!”晏老夫人边咳边喝止道,“你难道忘了,你答应过奶奶什么吗?不准离开清河县。”

阮思担忧地看着他,他暗中捏了捏她的手。

“奶奶要我发誓,今生绝不当捕快,绝不插手重案,不步父亲爷爷后尘。”

晏老夫人嚎啕大哭道:“你做到了么?你在县里这些年,奶奶从不干涉于你,事事由着你的性子来。”

这些年,没哪桩案子离得了他。

调查、追捕、审讯,他的所作所为远远超出了他的职责所在。

晏老夫人先是提心吊胆,但他一直平安无事,便稍微放宽了心,让他尽管放手去做想做的事。

“小洲,奶奶不能再让你胡来了。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你走,你明白吧?”

任凭阮思和嬷嬷好说歹说,晏老夫人始终摇头垂泪,不肯松口。

最终,晏瀛洲发誓,绝不插手重案要案,只在林泉大狱里当好他的司狱。

晏老夫人虽然心中不舍,但奈何晏瀛洲去意已决,黯然抹了大半夜的眼泪,只得点头答应了。

接下来几日,阮思和银瓶儿整天忙前忙后,收拾行李物品。

金铃儿虽跟着她们忙活,但神情恹恹的,时常做些让人啼笑皆非的糊涂事出来。

“怎么了?”阮思笑道,“不想去林泉郡,还是有舍不得的人?”

银瓶儿也心知肚明,轻笑道:“要不要我向小姐求个情,让你留在这里服侍晏老夫人?”

金铃儿面红耳赤,抱着几件东西,低头跑了出去。

阮思笑了笑,继续打点物品,问道:“酒坊那边都处理好了吗?”

“小姐放心,我和师傅伙计都签了长契。这个月酒坊净赚六十多两,接着赚钱不成问题。”

“那就好,走之前我还得将收益分了。”

她抱着酒坊的账簿去找晏老夫人,又命人将祝东颜请来,细细说了打算分成的事。

“我想将酒坊收益分成十成,奶奶出了地契铺面,当占三成,我出钱出物,也拿三成收益。”

那地契早已作为聘礼,被晏老夫人送给了她。

如今她已地契为由,分了三成收益给奶奶,一来将地契还回去,二来不让祝东颜知道,免得她寒心。

晏老夫人看出了她的盘算,赞许地点了点头。

“大嫂,以后我不在县城里,酒坊还需托付给信得过的人打理。”

她拉起祝东颜的手,笑道:“大嫂心思缜密,知书达理,将酒坊交给你打理再合适不过。”

祝东颜待要推脱,阮思不准她推辞,看向晏老夫人笑了笑。

“奶奶,大嫂辛苦打理酒坊,剩下三成收益便记在大嫂名下,您说可好?”

晏老夫人点头笑道:“你这安排倒也妥当。老大媳妇,你还是莫要推辞的好。”

祝东颜只得谢过奶奶和阮思。

阮思又说:“我和夫君不在家中,奶奶和未来侄儿,都要辛苦大嫂照料,最后一成收益便划给大嫂。”

晏老夫人没有异议,祝东颜起身向她道了谢。

妯娌俩一起离开晏老夫人房中。

祝东颜对阮思诚恳地说道:“弟妹既然信我,我必然不负所托。每月利钱和账目明细皆会送去给你。”

阮思笑道:“不急。我有句要紧的话,临走前一定要和大嫂说了。”

第76章 郎无意

祝东颜随阮思来到后院,问道:“是什么?”

“大嫂,靠男人和孩子都是靠不住的。”阮思敛去笑容道,“大嫂以后有财物傍身,还需早作打算。”

祝东颜面露惊异,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

阮思道:“外面好山好水,风光无限,大嫂以后不如带侄儿出去看看。”

祝东颜听得出来,阮思是在担心,以后母子俩留在县里,难免会有风言风语传进耳里。

“弟妹的好意,嫂子心领了。”

她感激地对阮思福了福道:“只是,我从未踏出清河县半步,不知外面的世界是何等光景。”

“江山如画,气象万千,”阮思笑道,“多的是大嫂没见过的好风光。”

她指着院墙道:“书上写的,画里绘的,都在这院墙外面。”

祝东颜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我一个妇道人家,饶有钱财傍身,也是走不远的。”

“为了孩子……”阮思有些说不下去。

“我们留在这里,旁人会说些什么,我心里有数。但去了外面,我必然担心,会不会有闲话追来。”

祝东颜凄然一笑道:“与其时刻担惊受怕,不如坦坦荡荡地面对。何况,我还要照顾奶奶。”

未来不知晏清都何时又会离开,但祝东颜是万万不会走的。

阮思知道劝不了她,暗自欷歔不已。

祝东颜诚心诚意地向她道谢,“我知弟妹处处为我考虑,但我已决定要将孩子生下来。”

她顿了顿,语带哽咽道:“我想要给自己生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祝老夫子被阮思赶走,想是再也不会来了。

阮思有些难受,匆匆作别离开。

酒坊的事刚解决了,金铃儿那边又出事了。

原来,陈烨家相中了一户农家的长女,张罗着下个月要为陈烨娶妻。

陈烨特意来晏家问,晏瀛洲能不能回来吃他的喜酒?

金铃儿知道了,神情呆滞地回到房中,见了阮思便簌簌掉下泪来。

阮思想起香囊的事,心知陈烨怕是对她无意,但见她哭得肝肠寸断,心中终是不忍。

“我来问你,你喜欢陈烨的事,他知道吗?”

金铃儿伏在银瓶儿怀里哭得厉害,闷声闷气地说:“他、他收了我的香囊……”

阮思苦笑不已。

陈烨平时沉稳忠厚,记着男女之防,每次见金铃儿都是在县衙,和一帮捕快兄弟在一起。

她听窦一鸣说,金铃儿送去的点心都被陈烨分给旁人,只说是晏家嫂子请大家吃的。

金铃儿哭得梨花带雨,阮思心中自责,为何没将香囊的事早点告诉她。

要是早些绝了她的念想,她今日便不会如此伤心。

但陷入痴恋的女人,必然会想方设法给男人找借口,解释男人为什么不够重视她。

阮思想了想,开口道:“若是给你个机会,让你去同他说,你可敢去?”

银瓶儿微微一惊道:“小姐,他若有意也就罢了,要是当面被拒,岂不是要伤心死?”

“你看她现在这样,要死要活的,豁出去死一回又有什么区别?”

被阮思的话一激,金铃儿猛地坐起身,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我敢!”

但她很快面露犹豫,踟蹰道:“我只是一个丫鬟,自知身份卑微……”

“什么傻话?”阮思又好气又好笑,“我们阮家出来的姑娘都是极好的,哪里配不上县衙里的捕快?”

见金铃儿愁眉不展,阮思起身抱了几盒首饰来。

她掀开盖子,嚯地将里面的珠宝首饰全都倒了出来。

“看着,这些都是我给你的嫁妆,他若肯娶你,我爹娘给我的梯己,我还要拨一半给你。”

她又拉过金铃儿说:“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我收你当义妹,自然配得起他。”

“阮金铃?”阮思被逗乐了,“我觉得还挺好听的。”

银瓶儿也噗嗤一笑,劝道:“趁着他现在还在家中吃茶,你将他叫出来私下问一问。”

阮思笑道:“他若应了,你便留在这里当你的新娘子,我和银瓶儿还能吃一盏喜酒再走。”

金铃儿面带犹豫,嘀咕道:“但他要是不应呢?”

“那有什么?我们拍拍屁股走人,小姐我带你去林泉郡过好日子,何必巴巴想着个小捕快?”

金铃儿小声纠正道:“是捕头。”

两人又劝了一会儿,金铃儿终于痛下决心。

“去就去!姑奶奶今日豁出去了。”

阮思道:“快刀斩乱麻,本该如此。不论他说什么,你日后都不会心存遗憾。”

金铃儿洗了脸,重新敷了脂粉,点了朱唇,毫不犹豫地往外走。

阮思设法将晏瀛洲叫来,留金铃儿和陈烨独处。

晏瀛洲也不多问,安静地陪阮思吃了会茶,直到金铃儿回来,他才起身离开。

阮思见金铃儿满脸失落,赶紧将她拉到身前。

“金铃儿,这回你不必再想着他,念着他,不会将他当作蔷薇上的刺,留在心里化脓留疤。”

银瓶儿给她倒了杯热茶,说道:“是啊,他有哪里好,值得你为他耽误?”

金铃儿接过茶,大颗大颗的眼泪啪嗒掉在茶汤里。

阮思慌了神,劝道:“以后跟着我去吃好的,玩好的,我们什么都要最好的,男人也不能将就。”

但她这样一说,金铃儿立马反驳起来。

“他哪里不好了?”

金铃儿放声大哭道:“小姐你说,我当日打碎茶壶,他为我出面求情,难道他还不好吗?”

阮思苦苦一笑,“好,他自然是好的。”

“他身为客人,眼见下人犯错,却能出面为下人求情,让那个下人免受责罚,足见他宅心仁厚。”

银瓶儿担忧地看着她,阮思心一横,决定先为她剜去腐肉。

“但换了银瓶儿,他也会为银瓶儿求情的。所以,他很好,但他不是对你好,你还不明白吗?”

“小、小姐?”

金铃儿停止哭泣,瞪大双眼看着她。

阮思心软,温柔地安慰她说:“好了,要哭就接着哭吧,哭够了洗把脸,日子还得漂漂亮亮地过。”

银瓶儿替她擦了擦眼泪,也好言劝道:“你看,这回你再也不必想他了,多好啊。”

“人的心只有拳头大,”阮思笑道,“那么小的地方,还是多装些好山好水,好吃好喝的吧。”

金铃儿总算破涕为笑,几人搂着笑作一团。

很快,便到了晏瀛洲出发前三日。

这一天,晏家门房收到一个盒子,说是故人赠给晏家夫妇的临别之礼。

第77章 一碗酒一个问题

阮思打开盒子一看,差点吓得将盒子扔了出去。

那只盒子里装着一个人头,用啸山虎的虎头旗包裹着。

晏瀛洲见她神色有异,接过盒子,皱眉挑开旗子,只见盒子里躺的赫然是王掌柜的人头。

王掌柜和阮思有些过节,但后来送了张酿酒方子给她。

阮思摇摇欲坠,脸色苍白。

陈烨等人匆匆赶来,说是城外有一个村庄被洗劫一空,村里几十口人全被吊死在树上。

衙门收到报案差人过去,只见几十具尸体挂在树上,全都被剥了脸皮。

他说这席话时,自己也打了个寒颤。

阮思只觉得如鲠在咽。

那个看不见的敌人仿佛在暗处窥伺她,像最危险的野狼一样,随时会一口咬断她的脖子。

晏瀛洲送她回房后,随陈烨赶去了村里。

金铃儿不明所以,嘀咕道:“不是明日就要走了吗,姑爷怎么还有公务在身?”

阮思摇摇头,站在日头下犹觉得冷。

银瓶儿捧着张单子来找她。

“小姐,过几日要带的东西我都清点过了,单子在这里,您且看看有没有遗漏的。”

阮思麻木地接过单子,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将单子放在一边,抬头问道:“上次酒坊送来的那坛酒还在吗?”

酒坊酿出第一批酒的时候,她曾让银瓶儿给她留了一坛。

银瓶儿愣了一下,笑道:“在,小姐要饮?”

阮思点点头,催她去取。

金铃儿恰好见了,疑道:“小姐不是从不饮酒吗?最多……最多偷偷拿筷子蘸老爷杯子里的酒尝尝。”

阮思笑了笑,没有说实话。

“没什么,只是想着走之前多少尝一口。”

银瓶儿取来酒坛,犹豫了半天,给阮思倒了一小盅酒。

阮思端起酒盅走到门口,心中默念,这第一杯便敬王掌柜和封大娘,还有那几个枉死的弟兄。

在金铃儿和银瓶儿的注视下,她将一盅酒悉数洒在土里。

银瓶儿看出她的异常,担忧地问道:“小姐今日心里不痛快么?”

阮思摇头笑道:“无妨,第一杯是敬给皇天后土的。”

她将空酒盅重新放到桌子上,示意银瓶儿再给她加一盅。

待要斟酒时,屋外传来晏瀛洲的声音,“第二杯,应是要留给为夫了吧?”

见是晏瀛洲来了,金铃儿赶紧向银瓶儿使了个眼色。

两个侍女促狭一笑,纷纷行礼退下了。

“你、你还会喝酒?”

她这夫君一贯是个不近人情的主,那神仙一样的人物,和凡夫俗子抢什么酒喝啊?

晏瀛洲低笑道:“平日滴酒不沾。但陪我家夫人喝,便是千杯不醉。”

阮思只好抱着酒坛,在屋里扫视一圈,嘀咕道:“但在屋子里喝酒闷得慌,我们换个地方吧。”

晏瀛洲接过酒坛,问她说:“夫人想去哪里?”

“屋顶。”

两人跃上屋顶,并肩坐在一起。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院墙外亮起千百盏灯火。

远处灯火如萤,阮思睁大双眼,托腮看向远方的夜景。

晏瀛洲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觉得她的眸子澄净,揉进了破碎的星光,好像琉璃一般。

那张脸,带着认真而又迷糊的神情,让他有些想捏一把。

“夫人,新婚当晚,你我未曾饮一杯合卺酒,今夜补上如何?”

阮思回过神来,一拍脑门道:“哎呀,我们两个人,一个坛子,这怎么饮?我下去拿只酒杯。”

晏瀛洲刚要自己去,阮思已跳下屋顶了。

等她重新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两只……海碗。

晏瀛洲:“……”

阮思倒了两碗酒出来,递了一碗给晏瀛洲,脚踩着屋脊,豪迈地说:“来来来,喝酒喝酒。”

晏瀛洲端过碗,心里微苦。

夫妻眷侣月下对饮,本应是花前月下,情意绵绵。

他怎么……就像跟兄弟喝呢?

阮思双手捧着碗,睨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了?”

晏瀛洲缓缓道:“……我家夫人好酒量。”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屋顶上不时拂过微凉的夜风,将碗里琥珀色的美酒吹皱。

“这样海饮也无趣,”阮思问道,“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如何?”

“好。”

阮思双眼一亮,和晏瀛洲约法三章,一碗酒换一个答案。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要是如实答了,我便喝了这碗酒,不然你就得喝你那碗。”

“你答完了,就换你来问我,规则也是一样的呢。”

晏瀛洲点头应了。

阮思笑道:“我先来。夫君,我问你,要是那天我没动手杀钟二爷,你会将疯子抓回去问罪吗?”

她双眼睁得圆圆的,一眨不眨地看着晏瀛洲。

晏瀛洲道:“不会。”

阮思有些不信,晏瀛洲朝她举了举手中的碗。

“但我会让他知道,朝中自有铁律,他的所作所为不应凌驾于律法之上。”

晏瀛洲看向幽暗的天际,神色微微一沉。

“律法是人性的底线。他若是对律法对毫无敬畏,那他以后再犯,你放他一次还能放第二次吗?”

阮思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嘀咕道:“但钟二爷终归是要死的,他死在疯子手上不也一样?”

晏瀛洲蹙起眉,“不一样。”

“哪怕人人皆知他罪大恶极,也有我朝律法给他定罪。他死在别人手上,旁人只知是因为私仇。”

“即便县里的百姓为此拍手称快,他们也不知钟二爷为何而死,不知他触犯了几条律法。”

晏瀛洲低声道:“那他们谁还会知道,犯了罪便要依律付出代价,就算是钟二爷也逃不过。”

“你是说,借钟二爷的事,让百姓知法明法,信任我朝律法?”

他盯着阮思的眼睛,低笑道:“夫人,这是第三个问题。”

“你耍赖。”

阮思生怕晏瀛洲再催她喝酒,慌忙捏着鼻子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辣得她连连咳嗽。

待她平息下来,晏瀛洲道:“下面该我问你了。”

阮思有点紧张地点点头,“尽管问吧。”

“那日你在钟家马车上被灌下一壶药后,我见你躺在车厢里挣扎打滚,心里一直记挂至今。”

晏瀛洲的眼神似是关切,阮思疑道:“你想问什么?”

“乔乔,疼不疼?”

第78章 夫人醉了

这算什么问题?

不过既然晏瀛洲成心放水,阮思便就坡下驴,占他一回便宜。

“不疼。”她认真地答道,“我假装腹痛难忍,只是在作戏给他看,让他放松警惕。”

晏瀛洲默了默,点头饮尽碗里的酒。

阮思笑道:“而且,我假意挣扎,实则暗中挣脱了腕上的绳索,你也没想到吧?”

阮思说得兴起,比划道:“我跟你说啊,我小时候爹爹就跟我说过,只要身上的肌肉绷紧……”

她攥起拳头,示意晏瀛洲看她的手腕。

“像这样,然后别人将你绑了,你再放松肌肉,绳子就会变得空一些。”

她嘻嘻笑道:“他们绑我的时候,我就攥着拳头,后来松开了,再后来就趁机解脱出来。”

晏瀛洲见她一脸得意,眉眼微微一弯,道:“嗯。”

阮思拎起酒坛,又往两人碗里倒酒。

“来,接着喝呗。”

晏瀛洲点头道:“轮到夫人提问了。”

他倒是个好打发的,阮思心里美滋滋的。

“唔……还是钟二爷,他骗你去救奶奶或者我那表姐,你却来救我,你是如何识破他的诡计的?”

晏瀛洲道:“他动了你以后,我就将他视作仇敌,留心揣摩,不难理解他的想法。”

阮思咂了咂嘴,听得云里雾里的。

见她一脸不解,晏瀛洲低笑道:“你不需知道那些,只需知道我会来救你。”

阮思硬着头皮把碗里的酒喝了个精光。

两碗酒下肚,她已经有些晕了,看着天边的星光和灯火似乎连成一片。

她只觉酒酣耳热,夜风吹过发红的脸颊,带来丝丝清凉,她开始贪图这片刻的凉意。

“夫人醉了。”

“没有!”

阮思大着舌头反驳他,提起酒坛哗啦啦又倒了两碗酒。

晏瀛洲端起碗,含笑看着她,说道:“我此番前往林泉郡,应是处境凶险,危机四伏。”

阮思喝得醉醺醺的,心里无比痛快,脑子又不怎么清醒。

她听完,一把揽上晏瀛洲的肩,用力拍了几下,含混不清地嘟哝道:“别怕,我罩着你。”

晏瀛洲眼神软了软,唇角的笑意更浓了。

“好。”

阮思努力睁了睁眼,嘀咕道:“你要问我什么?问,问完了喝。”

“到了林泉郡后,你想不想回娘家多住几日?待我结果了手上的事再来接你。”

“你怕我有危险?”

晏瀛洲点点头,“嗯,你留在婆家怕会不痛快,回桃花郡住几天可好?”

阮思立刻来气了,重重拍了他一巴掌,怒道:“我有危险,你……你就不会有危险吗?”

晏瀛洲微微一愣,见自家媳妇豪气干云,又新奇又好笑。

“我要跟着你。”

她口齿不清地说完,心里骄傲,只觉得自己义薄云天。

他默默饮酒,阮思豪爽地拍着他的肩道:“晏瀛洲,我这人最讲义气。”

晏瀛洲:“……”

轮到阮思提问了,她笑嘻嘻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去林泉郡?”

晏瀛洲的眸色深沉,见她醉态十足,缓缓说道:“林泉大狱里,有一个我必须去见的人。”

“呃,漂亮吗?”

“……不知,”晏瀛洲道,“我只知那个人和我一直在查的事有关。”

阮思一听不漂亮,也就没兴趣追问了,摇摇晃晃地端起碗便要饮。

“夫人,”晏瀛洲怜惜地看着她,“你醉了,不要再喝了。”

阮思“哦”了一声,傻笑着将碗递到晏瀛洲嘴边,“夫君替我喝。”

晏瀛洲也不推辞,就着她刚才喝的碗口,一仰脖子将剩下的酒喝光了。

阮思看得兴起,笑道:“问问问,问完你接着喝。”

难得看她在自己面前像个傻子一样毫无戒备,晏瀛洲眼底尽是笑意,点头道:“好。”

“要是我失了公职,断了前程,沦落成江湖草莽……夫人,你还会跟着我吗?”

阮思昏沉沉的,改作搂着他的脖子,瞪直双眼想了想,很快懒倦地闭上眼。

“没事,大不了你随我回镖局,给我家当镖师去。”

晏瀛洲心中一热,低笑道:“说话算数。”

阮思一口气喝了两碗酒,此时酒气上来了,额头脸颊变得滚烫。

她迷迷糊糊地抱着晏瀛洲,朝他身上蹭了蹭,额头蹭到他冰凉的脸庞,立时觉得舒服多了。

晏瀛洲被她抱得僵了僵,任凭她将脸颊额头都贴到自己脸上来。

“乔乔……”

阮思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晏瀛洲,我头疼。”

晏瀛洲放她倒在怀里,枕着他的腿,再轻轻为她揉太阳穴。

阮思醉酒后,头疼欲裂,由着他揉捏,睁眼仰视着那张英俊的脸。

星河璀璨,夜风呢喃,他的脸在月色里愈加柔和,高挺的鼻梁和英挺的轮廓都显得温柔起来。

那双眸子里好似蕴了一段月光,阮思看得有些挪不开眼。

“夫君,你真好看……”

她的头疼稍解,翻了个身,在他怀里舒服地闭上眼。

晏瀛洲将她抱回房中,命下人好好照顾她,自己一夜都在想着阮思的话。

她说了,不介意他碌碌无名,还要带他回镖局,让他当镖师。

他想着想着,便低头笑了。

但他们临走前,晏瀛洲却笑不出来了。

这次他前途凶险,没有带窦一鸣一起走,窦一鸣来晏家送行时,恹恹的好像霜打的茄子。

阮思安慰他说:“没事,要是不想留在这里了,你就去我家镖局当镖师。”

晏瀛洲:“……”

窦一鸣苦着脸,死活想不明白,为什么老大撇下他不要了。

阮思继续安慰他说:“跟着你们老大又不是什么好事,多的是要自求多福的,不跟他反倒好些。”

晏瀛洲冷着脸,命人准备启程。

门口,荀县令夫妇和陈烨等人也来送行。

金铃儿笑眯眯地向陈烨道了别,回到阮思身边说:“小姐,我一点都不难受了。”

阮思笑着捏了她的脸颊一把。

“好了,上车吧。”

金铃儿跳上马车打起帘,银瓶儿扶阮思上了马车。

晏家院子里,晏清都扶着小腹微凸的祝东颜,陪晏老夫人一起出来送行。

晏瀛洲和奶奶告别后,翻身骑上白马,向众人抱拳道:“后会有期。”

阮思忍不住挑起帘,看向外面缓缓后退的人群。

“小姐舍不得?”

“没什么,只是看看。”阮思笑道,“也不知林泉郡那边如今是什么光景。”

前世,她记得在林泉郡确实有几个极难对付的人物。

第79章 拯救师兄计划

十余日后,一行人风尘仆仆地赶到林泉郡。

阮家早已得了信,让卫长声为他们置办了一座院子,买了十几个家仆,事事打点妥当。

今日,他们一进城便被迎到家中。

卫长声领着阮思进了大门,紧张地问道:“师妹你看看,这座院子还满意吗?”

阮思进了后院,见院中植了几竿翠竹,一树海棠,顿时觉得欢喜。

“嗯,我很喜欢呢。”

卫长声松了口气,解释道:“你们突然要来,我这几天跑遍全城,才寻得一处敞亮通透的院子。”

晏瀛洲颔首道:“卫兄费心了。”

“欸,跟我还客气什么?”卫长声笑道,“你们先暂时住着,有别的空院子了再换。”

阮思走到廊檐下,四处看了看,摇头笑道:“不换,我看这里就挺好的。”

“师妹啊,你是不知道,这林泉郡分东城西城,当地显贵富户多居于东城,市井平民居于西城。”

卫长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座院子虽好,但地处西城,地段不如东城的好。”

他说的这些,阮思岂会不知?

前世,她随姚钰在林泉郡待了好几年,这里的街头巷尾她都再熟悉不过。

城池中央有一条河,将林泉郡分为东西两城。

林泉郡的衙门便设在东城,那里多是高门大户,家家户户院墙高筑。

东城只有几间高档酒楼,还有些珠宝铺和古玩店之流,没有几百两银子傍身都不敢跨进店门。

而西城多是小门小户,街边尽是小商贩,到处熙熙攘攘的。

卖菜的、炸丸子的、烙饼的、卖果子的、卖头油的、耍猴舞大刀的……

虽说要多热闹有多热闹,但住东城的贵人连踏都不愿踏进西城。

阮思自然明白,卫长声担心她住西城,和当地官眷打交道时,难免会被看低一头。

“住在这边多好啊,烟火气浓,好让我家夫君也沾点烟火气。”

她那双乌沉沉的眼眸滴溜溜地一转,看向旁边的晏瀛洲,调皮地挤了挤眼睛。

“不然,我那神仙一样的夫君,什么时候一不留神就飞升了怎么办?”

晏瀛洲还没开口,卫长声板着脸训道:“妹夫,听说你要上天?”

阮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晏瀛洲:“……卫兄累了。”

几人在院中说笑片刻,晏瀛洲有事先去大狱了。

门口,金铃儿和银瓶儿正盯着下人把车上的东西搬下来。

阮思见他们忙前忙后的,自己半点插不上手,看了一会儿便觉得乏了。

卫长声笑道:“赶路累坏了吧?你先回房歇着,我去傅家谈个单子,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好吃的。”

“好啊,我要吃水晶虾饺。”

阮思打了个呵欠,往回走了几步,又回头道:“算了,还是等夫君回来,我们一起去夜市吃东西吧。”

前世,她当够了规规矩矩的正室娘子,每天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无论吃什么,都只能浅尝辄止。

更别说西城的那些路边摊,就算大老远的闻着再香,她连看都不能往那边看一眼。

这辈子,晏瀛洲从不拘着她。

这不,她胆子肥了,心也大了。

阮思想着,她一定要拉晏瀛洲去吃路边摊,给他买炸油果子,让他啃炖得稀烂的鸡爪。

这般一想她就觉得好笑,心里隐隐期待起来。

阮思回到正房,和衣躺下,瞥着满屋子的鸳鸯戏水图。

她师兄,品味和脑子一样……堪忧。

窗外不时传来几句说话声,还有进进出出的脚步声。

阮思也睡不着,只管闭目养神,迷迷糊糊地想着,师兄好像提到个傅家。

他说要去傅家谈一笔单子。

林泉郡,傅家,镖局……

遭了!

阮思如遭雷击,心脏剧烈地收缩着,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林泉郡傅家以木材生意起家,兼有药材香料等生意,和京城皇商多有往来,是这里一等一的富户。

前世傅家曾托付给阮家的镖局一桩单子。

阮家护送傅家的货物进京,途中遭到埋伏,损伤惨重,那批货物也被悉数焚毁。

事后,阮家才知,傅家那批金丝楠木是皇商预定的,宫里有位贵人主子殁了,等着要置办的。

这样一来,傅家迁怒于阮家,导致多家商行联合抵制阮家。

阮家在镖行中的声誉一落千丈。

而且,卫长声也在那次护镖途中,被贼人斩断右手,从此再也无法使剑。

这场噩梦刚刚开始。

阮思心急如焚,靸着绣鞋跑出房间,差点和金铃儿撞了个满怀。

“小姐?”金铃儿忙扶住她道,“你这是要去哪?”

“师兄呢,我师兄……”

阮思一把抓住金铃儿的手,急切地问道:“他走了多久了?”

金铃儿答道:“一顿饭的工夫。”

她家在西城,傅家在东城,要是骑马过去的话,师兄应该刚到傅家。

阮思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松开金铃儿快步往外走。

金铃儿愣了愣,追上去问道:“小姐,出什么事了?要不要我随你出去?”

“不必,”她指着门口的马车道,“给我解一匹马下来。”

金铃儿忙招呼小厮照办了。

她穿好绣鞋,翻身上马,匆匆催马向城东奔去。

另一头,傅家早已拟好合约。

卫长声仔细看了几遍,又和傅家的当家主母岑吟反复确认过货物交接的细节。

岑吟道:“金丝楠木极为稀有,价值连城,这笔单子事关重大。今日,傅家便托付给少镖头了。”

“傅夫人放心,扬威镖局有口皆碑,从未失信于人。”

岑吟似乎三十余岁,保养得宜,肌肤胜雪,雍容华贵,举手投足尽显大家风范。

她虽不复青春,但岁月并未薄待于她,反而让她积淀出妙龄女子所没有的沉静大气。

听卫长声这样说,她缓缓点头道:“用人不疑。傅家自是相信扬威镖局的声誉。”

这笔单子一旦达成,皇商必然更加青睐傅家。

而阮家得了这位大主顾,镖局的生意自然更上一层楼。

卫长声刚要提笔签下合约时,门房的下人突然进来通传说:“夫人,外面有人要见您。”

“什么人?”

那门房扫了卫长声一眼,埋头道:“说是……说是扬威镖局的少东家。”

岑吟的眼角微微一挑。

卫长声一脸懵逼,“啥?”

第80章鲜狗粮

阮思被下人领进去后,卫长声惊得张大了嘴,嘴里都快能塞进个鸡蛋。

他默默地用手把下巴抬上去。

岑吟问道:“姑娘是?”

阮思大大方方地行礼道:“扬威镖局总镖头之女,卫少镖头的师妹,阮思。”

她将来意告知岑吟,想劝她走水路运送货物。

岑吟不解,卫长声几次想开口,都被阮思一记眼刀逼了回去。

阮思道:“傅家的木材生意做得那么大,怕是没少招同行眼红,旁的就罢了,但这批货物是宫里要的……”

“嗯?”岑吟秀眉微蹙,看向阮思。

她如何得知这批货物和宫里有关?

“金丝楠木并非普通官宦人家用得起的,商贾再有钱也不敢买来自用。这笔单子于傅家非同小可。”

“既然如此,”阮思冷笑道,“那盯上傅家这批货物的,就不止一双眼睛了吧?”

傅家在生意场上树敌不少,岑吟没有说话,当是默认。

宠妹狂魔卫长声连连点头道:“师妹说的对!否则傅家也不会让我们镖局走这一趟。”

岑吟吃了口茶,淡然道:“傅家已将货物托付给扬威镖局,难道你们想反悔不成?”

“当然不是。”

阮思给了卫长声一个安慰的笑容,又接着说道:“只是前途凶险,我想和傅夫人商量个法子。”

岑吟面带微笑地看着她,她就当是允准了,笑道:“兵分两路,以障眼法迷惑对家。”

“傅家另行准备一批普通木材,由扬威镖局派人走陆路护送上京。”

“而真正的金丝楠木在码头装载后,由水路运送到京师,我们镖局也会派人乔装跟随。”

阮思笑吟吟地问道:“傅夫人,你看可好?”

岑吟看了卫长声一眼,见他摸着下巴没吭声,又问阮思道:“为何要走水路?”

木材最怕浸水,贵重如金丝楠木,更是要小心沿途的磕碰磨损。

阮思答道:“一来,如今风向朝北,一路顺风。”

“二来,当今天子近来大操水师,沿途皆有水师操演,水寇不敢顶风作案,比陆路更加安全。”

“再说了,”她笑道,“货船的船舱里通风干燥,只要木材包装得当,路上绝不会受潮。”

岑吟低头不语,摩挲着茶杯似在思索。

阮思决定再给她来一剂猛药。

“走陆路的话,贼人无需跟镖师拼命,只要射几支火箭,将一车木材悉数焚毁了事。”

岑吟被她说得有些动摇,问道:“你如何断定会有人来劫镖?”

阮思故作深沉地答道:“傅夫人又为何会请镖师?这个问题想必不必我来答了。”

终于,岑吟说道:“罢了,只要今日你我签了合约,货物就全权交予扬威镖局负责。”

她的那双美目渐渐变得深沉。

“你们不论用何种手段,将傅家的货物周全送到京城,我们便两厢无事。”

阮思听出她的话里隐隐的威胁之意。

但前世,阮思听说过她的事迹,与她虽无交集,但内心颇为敬仰,因此对于她的威胁并未放在心上。

“傅夫人,为了避人耳目,还请尽量不要让旁人知道我们的计划。”

岑吟点头道:“那是自然。你们还有别的要求吗?”

阮思笑道:“虽然见过金丝楠木的人很少,但假的金丝楠木也不能太假,免得被人一眼识破。”

卫长声忍不住插嘴道:“装在车上,用油布一盖,也差不离的吧?”

“要是有人掀起来偷偷看呢?”阮思不客气地反驳道,“好歹刷点金漆洒点金粉吧?”

岑吟被她的话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就依你。”

从傅家出来后,卫长声先前的担忧一扫而空,脸上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不愧是我师妹。”

阮思奇道:“师兄怎么不问我为何会突然跑到傅家去?”

“你说的都有道理,我为什么还要问?”

卫长声振振有词地说:“反正千错万错,我师妹是不会有错的。”

两人经过衙门时,阮思忍不住驻足看了几眼。

她眼皮跳了跳,心中担忧,也不知晏瀛洲那边怎么样了。

晏瀛洲的确碰上硬钉子了。

林泉大狱的狱卒多是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不知磨走了几任司狱,一个二个脸皮比城墙还厚。

他们全然没有将这位新来的司狱大人放在眼里。

晏瀛洲要的狱典名册,他们磨磨蹭蹭不肯送过来。

他命人开门,巡视囚犯,那人置若罔闻,打着呵欠到处摸钥匙。

唯有大门口坐着的那个老狱卒对他颇为客气,他听别人都叫那人一声“陆伯”。

但那陆伯也是个古怪的。

他身边放着一只被烟熏得发黑的小火炉,火炉上放着一口坑坑洼洼的铜锅。

铜锅里咕噜咕噜地炖着鸡汤,不断冒出大团大团的热气。

时下正值夏末,陆伯好像不怕热一样,寸步不离地守着他那锅鸡汤。

他坐在那里打瞌睡,快要睡着时又突然睁开眼,从身后的木桶里舀了一瓢凉水,哗啦一下倒进铜锅里。

旁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晏瀛洲抬头看天。

偏偏陆伯不知从哪里摸出个缺口的碗,慈眉善目地问他说:“大人,喝鸡汤吗?”

晚上,馄饨摊旁。

晏瀛洲把他今日的见闻同阮思讲了。

阮思一边吃小馄饨,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道:“那,好喝吗?”

晏瀛洲把他碗里的小馄饨又拨了几个到阮思碗里。

对面的卫长声假装没看见,有些心酸地扒拉着自己的馄饨。

桌脚旁,一只大黄狗流着哈喇子,蹲在那里眼巴巴地盯着卫长声。

他一低头那狗便摇头摆尾地叫得欢。

“真是的,这又不是给狗吃的……”他嘀咕着,悄悄拨了一个馄饨喂狗。

阮思突然叫了他一声说:“师兄,你多在林泉郡住几日好不好?傅家那趟镖让爹爹派别的好手去押。”

卫长声愣了一愣,差点没让狗把他的勺子叼走。

“怎么?舍不得你师兄我……”

晏瀛洲的脸色微微一沉,卫长声机智地改口道:“我和你们心连心。”

阮思没理会他的插科打诨,努力回忆前世的变故,放下碗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师兄,你回去跟我爹爹说一声,陆路那边可能会遇到扎手的,尤其是在那片树林中……”

她将前世遇袭的地点详细描述给卫长声听,让他提醒镖师提前做好应对准备。

晏瀛洲听了许久,眼神渐渐变得深沉。

“夫人,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第81章 杀千刀的外室(加更)

阮思懵住了,卫长声第一个不乐意了。

“还不是因为我师妹聪明啊!你想啊,那片树林易于隐蔽,车马难以行进,当然是设伏的首选。”

他跟晏瀛洲说得头头是道,阮思默默低头猛吃。

晏瀛洲没有多问。

反倒是卫长声苦口婆心地劝道:“妹夫呐,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信任……”

三人往回走,路过一户院墙下卖梨的摊子。

阮思扯了扯晏瀛洲的衣袖,小声道:“夫君,我想吃梨。”

晏瀛洲低笑一声,带她去挑梨子。

卫长声站在院墙边等他俩,感到头顶掉下些许灰尘,他一抬头便看到个红衣少女站在墙头。

那少女站立不稳,身体摇摆不定,好像随时都会摔下来。

卫长声惊呼道:“你等……”

“等我走远”还没说出口,那个少女“啊”的一声从墙上栽了下来。

晏瀛洲刚付过钱,阮思欢天喜地地抱着几个梨,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巨大的闷响。

她一回头,只见红衣少女跌坐在什么东西上。

少女跌得吃痛,迷茫地抬起头望着阮思,嘴角的一点红痣在月光下分外明显。

洪绫?

阮思认出了眼前的女子,是她前世在林泉郡唯一的朋友。

柳如盈守寡后,曾来姚家小住,那个时候,洪绫是唯一一个劝她不要收留柳如盈的人。

前世她辜负了朋友的好意,如今朋友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阮思心中欷歔,递了个梨给她,“吃梨吗?”

洪绫困惑地摇摇头,手撑在身下刚要爬起来,摸到什么柔韧的东西,惊呼道:“这是何物?”

阮思淡定答道:“我师兄。”

卫长声摊成个“大”字趴在地上,闷哼一声道:“正是在下。”

洪绫慌忙爬起来,看了看前后的街道,懊恼地顿足道:“该死,又跟丢了。”

晏瀛洲拉起快翻白眼的卫长声。

阮思好心地问道:“你在找谁啊?没准我们见过。”

“我姨母家的小厮,这几日他偷偷给我姨父那见不得光的外室送钱,我姨母到处都找不到人……”

她突然闭上嘴,惊觉自己说多了,狠狠剜了卫长声一眼道:“不准说你见过我。”

阮思心中感慨万千,她活泼任性的样子和前世一模一样。

但一想到前世洪绫悲惨的遭遇,阮思的心就紧紧揪在一起。

卫长声有苦难言,抓着晏瀛洲道:“妹夫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要是让我娘知道我溜出来就麻烦了。”

洪绫急得一跺脚,转身要走,阮思心有所想,突然低声道:“阿绫……”

她没有听清,快步走了。

她的身影像一团跳动的火焰,很快融入了黑暗中。

卫长声扶着腰,龇牙咧嘴地问道:“师妹,你说她叫什么绫啊?”

阮思塞了个梨在他怀里,“吃梨。”

洪绫刚才所说的姨母便是江郡守的正室夫人江孟氏,那个养外室的姨父自然就是江郡守。

见不得光的外室……应该就是她那个杀千刀的表姐柳如盈。

江夫人那头,也正在为这个新冒尖的外室动气。

她接连派了好几拨人出去找,但都没有发现江郡守究竟将外室藏在哪里。

“好不容易除掉个不要脸的狐媚子,老爷去了趟清河县,怎么又带回个来路不明的乡下女子?”

她的嫡亲妹妹洪姨妈赔着小心,端茶给她说:“姐姐息怒,一个土包子哪能成什么气候?”

江夫人心烦意乱,一把推开茶盅,茶水哗地泼了一地。

她皱眉骂道:“先前后院那个狐狸精,不也是人牙子从山沟里买出来的么?”

屋子里一堆人鸦雀无声。

洪姨妈胆战心惊,生怕姐姐迁怒到自己头上。

她丈夫本是一名富商,去年意外身亡,家里姨娘亲戚闹着要分财产,她又是个胆小怕事的,不敢去争。

这才卷了家产细软,拖着两个女儿投奔姐姐,客居在江郡守家中。

这几日,江夫人安插在江郡守身边的心腹小厮回报,说是老爷从清河县带回个外室养着。

江夫人性情泼辣,哪里容得下什么外室?

她在家中大发雷霆,江郡守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时不时出去私会外室。

江夫人动了肝火,捎带着洪家母女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洪绫自小养在老家,性子野惯了,不似洪绡圆滑机灵,懂得察言观色。

洪姨妈赔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任由姐姐斥责撒气,就怕洪绫又闯祸,惹得姨母迁怒于她。

过了好一阵子,屋里的丫鬟才敢上去收拾茶水。

江夫人气鼓鼓的,好像一只鼓鼓囊囊的蛤蟆。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这次老爷提拔的官员,一个姓姚的,一个姓晏的,你们都查过没?”

“奴婢派人去清河县打探过了。据说那名外室,是那位晏大人的大姨子。”

“呵呵,难怪,一个小小的司狱,也能得我家老爷亲自提拔。”

江夫人面容扭曲,冷笑道:“既然抓不到外室,那就拿她的妹妹开刀。”

洪姨妈攥紧手中的帕子,赔笑道:“姐姐打算怎么办?”

“改日,我要在家中设宴,宴请晏姚两位,”她的笑容一变,“让他们把家眷一并带上。”

阮思家中,卫长声正要向她辞别。

“傅家的单子马虎不得,我得提前回去,跟师父商量一下对策,这便先回镖局了。”

阮思有点舍不得他,“师兄,你千万记住,遇上盗匪保全自身为上,能留便留活口,给傅家一个交代。”

卫长声爽朗地笑了笑说:“师妹放心,我都晓得。”

她仍然放不下心来,盯着卫长声完好的右腕,叮嘱道:“反正你一定要好好回来。”

卫长声从怀里取出两叠银票,笑道:“差点把正事忘了,这是师父和师娘偷偷让我交给你的。”

阮思一点也不奇怪。

“一定是我爹先悄悄将你叫去,让你带银票给我,又千叮万嘱,要你千万瞒着我娘。”

“你临走前,我娘又派人暗中将你唤去,默默塞银票给你,让你别在我爹面前提起这件事。”

她爹娘这对夫妻,实在默契得可爱。

阮思送走卫长声后,折身回到家中,却接到江家的帖子。

帖子上说,江夫人明日设宴,请晏瀛洲伉俪一同前往江家赴宴。

江夫人是什么人?

就差没把“鸿门宴”三个大字写上去了。

第82章 捕捉洪绫计划

江家的宅邸修得阔绰,阮思和晏瀛洲随侍女走了半天才来到设宴的花厅。

江夫人和洪姨妈早已坐在桌边,洪绫洪绡两姐妹陪在一旁。

姚钰已经到了,见晏瀛洲携阮思进来,便起身微笑道:“晏大人。”

“快快请进。”江夫人笑着,命人引他俩入座,“我家老爷公务繁忙,刚差人回来说,不必等他。”

阮思坐定后,笑吟吟地看向对面的洪绫。

洪绫看清她的脸,先是面上一惊,半含威胁半含商量地朝她努努嘴。

江夫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阮思身上。

她见阮思生的明艳动人,谈吐气质完全不输自家侄女,思及那个没见过的外室,心中颇有几分不痛快。

阮思依然和洪绫等人谈笑风生。

晏瀛洲眼里含了丝笑,全程盯着自家媳妇。

江夫人就算想发难,一时也找不到由头。

而洪姨妈一眼相中姚钰温文尔雅。

后来,她又见晏瀛洲虽是神仙般的人物,但气质清冷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姚钰谦和温文,谈吐不凡,与长辈交谈时进退有度,和同辈打交道也不卑不亢。

洪姨妈看看姚钰,又看看自家两个女儿,脸上的笑容越发慈爱。

这顿饭虽颇为丰盛,但江夫人几次咬得牙根响。

到后来,洪姨妈和洪绡也不敢说笑了。

洪姨妈明白姐姐的心事,只得去做煽风点火的恶人,笑道:“听说晏夫人家住在西城?”

阮思咽下饭菜,好整以暇地等着她们作戏。

“可怜见的,那可不是什么好去处。你有所不知,在林泉郡,只有下等人才会住到那种地方去。”

江夫人的脸色缓和了些许。

洪绡道:“我娘从来不许我们姐妹迈入西城一步。那边又脏又破,正经人家的姑娘还怕脏了鞋袜……”

洪绫只觉得,脸疼。

“何况,”洪绡睁大一双圆圆的眼睛,故作惊恐道,“我听说西城藏着好多见不得光的勾当。”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端的让别人以为我们林泉郡和乡下地方一样,多的是男盗女娼的苟且之事。”

江夫人假意斥责侄女几句,直勾勾地盯着阮思道:“至多,有些个不要脸惯了的暗娼。”

她一口一个“暗娼”,分明是迁怒阮思,把屎盆子往她头上扣。

阮思佯作不解,点头道:“我就说嘛,江郡守治下哪来那么多不省心的腌臜事?”

屎盆子又被推了回去,岌岌可危地搁在江郡守的乌纱帽上。

江夫人只想撕了阮思笑眯眯的脸。

她妹妹洪姨妈忙打圆场道:“东城虽然地价高,但这边胜在环境清静,你们住西城恐怕多有不便吧?”

“哪里,”阮思笑道,“西城有西城的好,又是炸丸子的,又是耍大刀的,一出门就有吃有玩。”

洪姨妈的笑容僵了僵,道:“那岂不是吵得很?”

“古之贤者尚讲究一个大隐隐于市,我们夫妇境界低,只想过些有烟火气的小日子。”

阮思顺手把晏瀛洲拉出来挡刀。

“每日清晨听到叫卖声,我家丫鬟一开门就能买到热豆浆,出门一条街,包子烧饼油条全了。”

“午膳晚膳不论,大晚上的,我家夫君回来得晚,要是饿了,门口还有小馄饨,卤鸡爪……”

江夫人的面色不善,洪姨妈讪笑着,又不好贸然打断。

晏瀛洲眉眼含笑,把玩着酒杯,由着她讲下去。

“那家卤鸡爪,简直绝了,小火慢炖,卤汁浓郁,鸡爪又香又糯,小小嘬一口便化……”

“哇!”

洪绫惊喜地低呼一声,引得所有人侧目相视。

阮思这席话本来就是说给洪绫听的。

前世,洪绫对什么都好奇得很,看来她这辈子一点也没变。

阮思有信心,拿根鸡爪把她骗走,这回一定要阻止她重蹈前世的悲惨命运。

江夫人那个暴脾气,只差没当场拂袖而去。

这天没法聊了。

好在下人来通传说,聪哥儿从学堂回来了,要来与贵客见礼。

江夫人这才压下火气,命人引来嫡长子江聪。

江聪依次和众人见了礼,一双眼睛不时往阮思身上瞟,惹得他那小表妹洪绡妒火中烧。

晏瀛洲很快起身告辞,领着阮思离开了江家。

洪绫抢着去送客,拦着阮思不准她走,不服气地说:“真是的,西城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你,”阮思的尾音一扬,“去过?”

洪绫立刻闭上嘴,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嘴里塞满松子的小松鼠。

阮思道:“那是你没去对时候,没找对地方,哪天你来我家找我,我给你买好吃的去。”

晏瀛洲的嘴角微微一抽。

洪绫瞪着她,摇头道:“我才不信呢!你说的那么好,到时候不知道拿什么来敷衍我。”

阮思察觉到晏瀛洲逐渐危险的目光,赶紧笑道:“你来了又不会少块肉。”

洪绫气哼哼地说道:“我洪绫,就算馋死,也不会吃你们西城的东西。”

说完,她转身飞快地跑了。

阮思心中得意,捕捉洪绫计划,第一步,通。

晏瀛洲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不满道:“乔乔,你能不能对我上点心?”

“点心?”阮思装傻到底,“什么点心?”

晚上,晏瀛洲身体力行地告诉她,装傻充愣是会遭报应的。

阮思刚换好寝衣,晏瀛洲便来正房了。

金铃儿和银瓶儿临走前,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

“夫君……”

阮思飞快地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个团子,缩在床上怯怯地看着他。

晏瀛洲的眼神微暗,似笑非笑道:“夫人,书房没有铺床。”

卫长声不知他们夫妻从未同房,布置房间的时候,自然没有想到要在书房放床。

阮思心想,妈的师兄。

晏瀛洲心想,多谢卫兄。

前几日,晏瀛洲忙于公务,回来的晚便宿在耳房。

今晚,他亲眼见了自家夫人连哄带骗,拿根看不见的鸡爪,笑眯眯地把别的女子往家里拐。

他怎么就那么不痛快呢?

阮思哪里知道这些,只见自家夫君冷着脸,目露寒光,凉飕飕地盯着自己。

身上的锦被好像有点薄了。

她突然怂了。

“宁见阎罗不见君”,众人诚不欺我。

第83章 枕边人(加更)

晏瀛洲脱下外袍,随手搭在一旁,缓缓走到床边来。

他的身形修长如竹,单薄的中衣下,却隐隐显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阮思看得心惊肉跳的,心里只觉得奇怪。

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绝不会爬上一丝的七情六欲。

但他仅着中衣,立在床边的时候,他的身躯却散发出蓬勃的野性和占有的气息。

那大长腿,那劲腰,那手臂……

阮思看直了眼,不安地抓紧被子。

他明明满脸都写着禁欲啊。

到底禁,还是不禁?

她正胡思乱想,晏瀛洲突然俯下身,手肘一撑,身体一倾,伏在她的正上方。

“你……”

晏瀛洲的身影挡去了大半的烛光。

逆光中,他的发髻稍显凌乱,额头两侧垂下几缕青丝,若有若无地扫过阮思的脸颊。

那张冰山脸依然没有一丝表情,眼里拥着明明暗暗的光。

阮思大气也不敢出,任凭他灼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脸上。

好烫。

但她压根不敢翻身,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的脸,再到脖颈,再到领口。

因俯身的动作,他的领口微微敞开些许,露出一线精壮的胸膛。

明明那么昏暗的光线,她却看得无比清晰。

她听到自己明显地咽了一下口水。

晏瀛洲低笑一声。

帐中半明半暗,她看见他轻轻地舔了舔后槽牙。

要命了!

阮思整个人忽地烧了起来,呼吸急促不定,脑子里好像绽开了一簇簇烟火。

烟火中,那个人勾唇低笑。

他的脸渐渐放大,狭长的双眼,高挺的鼻梁,微微抿着的唇……

“哎呀。”

阮思从晏瀛洲的手臂下钻出来,咕噜一下滚到了床里面。

晏瀛洲的姿势僵了僵。

她壮着胆子,求生欲极强地扯了扯被子,想把自己重新包裹起来。

被子另一端却被晏瀛洲压住了。

他别过脸,支起身子,定定地看着阮思。

阮思带着哭腔抢先说道:“你、你不是一直都睡书房的吗?”

晏瀛洲冷着脸道:“书房没床。”

阮思硬着头皮,讪讪道:“东厢房有啊。”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晏瀛洲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我想睡正房。”

阮思愣了愣,敢情这是来逼宫的?

她苦口婆心地劝道:“你看,你以前睡书房不是挺自在的吗,一睡便睡了好几个月也没事……”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忍不住为自己的厚脸皮汗颜。

“我在等着你接我回去。”

阮思冷汗涔涔。

她雀占鸠巢,可怜晏瀛洲一直想着回来,她却全程不知道。

想到这里,她先前的燥热稍褪,谦虚地往里让了让道:“这床,稍微有点软,怕你睡不惯。”

晏瀛洲面带玩味地盯着她道:“不睡,怎么知道睡不惯?”

不对啊,她夫君什么时候拿了暴君的剧本?

阮思赶紧摇头道:“不,你不是那种人。”

晏瀛洲道:“不,我就是那种人。”

咄咄逼人,不知进退!

阮思在心里暗骂晏瀛洲,但表面上还是从善如流地答道:“要不,我先让你试试?”

说着,她准备起身去隔壁。

晏瀛洲眼神一冷,拦腰抱住她,将她重新扔回床里面。

阮思:“……”

他冷着脸,用被子将她胡乱裹起来,团成一个团子,一把搂过来。

“乔乔,我累了。”

“那,”她心中希望的小火苗闪了闪,“我把床让给你,你早点睡?”

晏瀛洲冷冷道:“借我靠一下。”

“哦。”希望的小火苗彻底熄灭了。

窗户好似没关严,吹进一丝料峭的夜风,桌上的蜡烛旋即熄了。

黑暗中,阮思听到自己心跳如鼓。

她蜷成一团,缩在被子里,靠着他的颈窝,也被他轻轻地靠着。

晏瀛洲拥着她,低声道:“乔乔,你还没准备好,真正成为我的女人么?”

阮思装睡,发出轻微绵长的呼吸声。

“罢了。”他轻轻揽着她,和衣卧在一旁,呼吸声渐渐变得均匀。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全身微微酸麻。

阮思缓缓睁开眼,望着藕荷色的帐子顶,心绪纷乱如麻。

她重活一世,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开始新的人生,但真正面对她的夫君时……

其实,她还没放下心中的芥蒂。

至少现在,还没准备好全身心地接受一个人。

她小心地翻了个身,望着那张沉睡的面庞,喃喃道:“晏瀛洲,你真好。”

再等等吧。

第二天,晏瀛洲早起去了大狱。

她睡得迷迷糊糊的,金铃儿进来叫她说:“小姐,您快醒醒,外面出事了。”

阮思闭着眼翻了个身,摸了摸身边空空如也的床榻。

她的心咯噔一下,很不情愿地嘟哝道:“怎么了?”

金铃儿将她从温暖的被窝里捞出来。

“您还不快去看看,”金铃儿苦笑道,“外面来了个女人,带着孩子,在门口寻死觅活的。”

阮思不情不愿地下了床,“随便她好了。”

“小姐!”

金铃儿急了,“她非说那孩子是姑爷的。”

阮思的眼神一冷,“嗯?”

门口早已拥了十几个看热闹的路人,正围着那妇人和孩子指指点点。

那妇人二十来岁,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头上戴了一方碎花头巾。

她的皮肤粗糙,泛着血丝,手脚粗大,看着不像是城里养尊处优的媳妇姑娘。

她一面哭诉狐媚子抢她男人,一面将手边牵着的男孩往前推。

那个小男孩约摸四五岁,挂着行鼻涕,瞪着眼睛,一脸受惊吓的表情,呆呆愣愣地杵在那里。

“苍天啊,我的命好苦啊,生了个娃在老家带着,家里那位却跑到城里当官了。”

妇人指着晏家的大门道:“你们评评理,哪有扔下原配婆娘不要,跑来城里养野女人的?”

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早已炸开了锅。

“这家主人是新搬来的吧?前些日子看着有人出入,一对挺年轻的小夫妻,看着不像坏人啊。”

“越是这些在人前会装的,越是在人后蔫着坏。”

“就是,你看这婆娘娃儿都找上门来,还闭门不见的,这男人真够绝情的。”

“这不是陈世美吗?就算不要家里的糟糠妻,自家娃总该要的吧?这还是个带把的啊。”

众人越说越来气,小孩被吓得含了包泪,委屈巴巴地扯着他娘的衣袖。

那妇人大哭道:“你不要我,难道你不要我们的儿子了吗?”

众人更是一片指责。

她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道:“你要是再不开门,我就带儿子跳河去!”

这时候,晏家的大门忽然开了。

第84章 喜当爹

阮思走出来,指着街口道:“直走,千八百步,河在那边。”

众人见她年轻貌美,锦衣华服,又看那个“原配”衣衫褴褛,是个可怜人,顿时心生同情。

妇人纵声大哭道:“好你个小狐狸精!你勾搭我男人,还想逼死我们母子。”

旁人指指点点,一边倒地责怪阮思心狠。

“你们大家评评理,我在乡下服侍他奶奶,他嫂子,给他拉扯大一个娃,我一个女人容易吗?”

“他以前在县里当差的时候,兜里也没几个钱,只和奶奶兄嫂挤在一个院里,我们娘俩跟着受活罪。”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晏瀛洲的家底抖出来。

阮思冷静地听着,心中想着,她一定是有备而来。

指使她来的人倒是做足了功课。

那妇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骂人的时候却中气十足。

“如今他发达了,娶了个不知羞的小骚货,我们娘俩被扔在乡下喝风。你们说,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金铃儿气不过,一叉腰打算下场骂人。

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银瓶儿赶紧将她拉回来,小声道:“和这泼妇撕破脸,坏的是小姐的名声。”

金铃儿赌气道:“难道纵着她瞎说,小姐便能保全个贤良淑德的好名声吗?”

阮思瞥了二人一眼,笑道:“名声是什么,能吃吗?”

银瓶儿还要再说,阮思已走到那对母子面前。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俩,妇人哭得更凶了,小孩不敢吭声,含着包泪,拼命吸鼻涕。

小孩的鼻头红彤彤的,小脸脏脏的,五官皱在一起,活像个小老头。

阮思又好气又好笑。

就这小模样还来冒充晏瀛洲的亲生儿子?

小孩害怕地缩在妇人身边,两条长长的鼻涕一甩,猛地又吸了进去。

那妇人抱紧小孩,瞪着阮思,惊呼道:“你还想杀了我们娘俩吗?那么多人看着,你倒是动手啊!”

阮思冷冷地斜了她一眼,“先把他鼻涕擦了,行么?”

“你个不要脸的小浪蹄子,居然还嫌弃我儿子脏?”

妇人好像被踩中尾巴一样,猛地跳起来指着她的鼻子骂开了。

她本就是个粗俗女子,此刻口无遮拦,什么脏的俗的都一串一串地往外面蹦。

上至祖宗十八代,下至门房养的狗,统统被她骂得体无完肤。

阮思也不急,由着她骂了个够。

围观的人起先还跟着骂,后来见那妇人战斗力了得,阮思又一言不发,娴静如水。

两相对比之下,有人嘀咕道:“要是娶个这么剽悍的母老虎,我肯定也要休妻,重新娶个温柔的。”

等那妇人骂累了,小孩就着衣袖揩去鼻涕。

阮思的胃抽了抽,看了银瓶儿一眼。

银瓶儿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她拉过金铃儿耳语几句,金铃儿神色一喜,转身偷偷跑了。

阮思睨了那妇人一眼,神情淡漠无波,冷然道:“你既说我家官人是你男人,那我问你……”

“他脸上的大痦子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妇人愣了一下,顿足骂道:“你这贼妇人休想唬我!我男人生的俊得很,哪来的痦子?”

说着,她重新坐在地上,伏在正门口。

“小娼妇!你今日不跪下来给正房磕头,我就带着儿子坐死在你家门口!”

她推了那孩子一把,骂道:“不长进的小猢狲,没见到有人欺负你老娘吗?”

小孩被她推得跌了一跤,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捡石子去扔阮思。

“坏女人,娘说你是坏女人……”

就在这时,院内传来一声男人的低喝声,“住手!”

银瓶儿引着个衣着光鲜的高大男子走出来。

那男子年纪尚轻,相貌堂堂,一身衣服面料极好,银瓶儿俯首站在一旁道:“老爷请看。”

阮思指着那对母子道:“官人你看,那个女人你可认得?”

妇人听她叫了声“官人”,仔细一瞧那男子果然是个当主子的模样。

她立刻掐了孩子一把,一口一个“负心汉”,当街大骂起来。

阮思淡淡道:“你可看清楚了?我家官人是你要找的那个抛妻弃子的负心汉吗?”

“就是他!”妇人抹泪道,“我家汉子我还会不认识吗?小娼妇,还我男人!”

她爬起来,扭着身子便要来撕扯。

阮思避开身,淡然道:“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的多没意思啊。既然是你家官人,那你领回去好了。”

说着,她看也不看男人一眼,转身快步走开。

留下男人和妇人面面相觑。

阮思笑道:“夫妻团圆,可喜可贺,赶紧回家好好庆祝去吧。”

男子哭丧着脸,苦笑道:“夫人您可饶了我吧,放我回去好好当小厮还不行吗?”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那妇人的神情僵住了,一张大饼脸上写满了惊讶。

她瞠目结舌,缓缓抬头看着阮思,阮思笑吟吟地朝她挥挥手,“去吧。”

话音未落,几名衙役闯入人群。

为首的衙役问道:“听说有骗子在这里招摇撞骗,就是这个女人吗?”

金铃儿指着妇人道:“衙役大哥,就是她!”

“带走。”

其他衙役七手八脚地去抓那名妇人。

妇人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把小孩推到前面,一个劲地嚷着说伤到孩子了。

但那群衙役毫不客气,几下捆了她要带回去关着。

小孩不知所措,抽抽搭搭地跟在后面。

“等等。”

阮思突然叫住衙役和妇人,从地上拾起枚小石子,一上一下地抛着。

妇人惊恐地大叫道:“你!你!你要干嘛?”

“啪!”

阮思反手一扔,力道虽轻,但不失准头。

小石子正中她的额头,不多时便鼓起一个小包,疼得她哎哟哎哟直叫唤。

阮思走到那个小孩面前道:“小家伙,你看啊,用石子扔人会很疼的。”

“小孩子用石子扔我,我不会马上扔回去,”她冷笑道,“但我会用石子去扔他爹娘。”

衙役看了她一眼,催促道:“行了,带走带走。”

看热闹的街坊见了这么个结果,唏嘘一番也就散了。

脸皮薄些的还找阮思打招呼,痛骂现在的骗子也太能演了。

阮思回到家中,银瓶儿担忧地问道:“小姐,要不要设法查一查那个妇人的底细?”

“不必。”

她就不信晏瀛洲在乡下还有个那般模样的崽。

“那妇人不过是个傀儡,受人指使来败坏我的名声,她收了钱就该跑路了,没什么好查的。”

“那指使她的人,小姐知道是谁了?”

一口一个正房,痛骂男人负心,除了那位主,还能有谁呢?

第85章 小姐救书生(加更)

傍晚,晏瀛洲回来时,阮思正在廊檐下看银瓶儿打络子。

他走到她面前,她头也不抬,笑道:“见着你媳妇儿子了?”

那对母子被送到大牢,象征性地关了半日便放走了。

晏瀛洲的脸色十分不好看。

银瓶儿识趣地退下了。

阮思笑道:“小气,玩笑也开不得啦?”

“我夫人只有你乔乔一个。”他冷着脸道,“这种玩笑可不好笑。”

“是了是了,”阮思讨好道,“夫君可用过饭了,要不要让厨房热一热饭菜?”

晏瀛洲睨着她,皱眉道:“是谁指使的,你心里可有数?”

阮思收起笑容道:“无妨,就当看场闹剧解解闷,那个人性子暴,但算不得恶人,无需介怀。”

“今日,他们将那对母子押到大牢。”

晏瀛洲嘴角抽了抽,实在不想回忆当时的场景。

那些平日拿鼻孔看人的老油条,一个个像看猴子一样围观那对母子。

他们偏偏还轮流来恭喜他,说那孩子一看便是亲生的,没想到都长那么大了云云。

晏瀛洲,很不痛快。

但他不痛快,就要让别人更不痛快。

除了门口的陆伯逃过一劫,别的狱卒今天都被他惩治了一番,想来也不敢再提这件事。

阮思拼命憋笑,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晏瀛洲冷淡道:“好笑?”

她赶紧摇头,一脸狗腿相地迎上去,讪笑道:“我的好夫君,这种小打小闹成不了气候。”

晏瀛洲轻哼一声,面无表情。

喜当爹的又不是她,她笑得跟个没事人一样。

阮思想了想,正色道:“不过,有个毒瘤倒是得早些剜了,否则留久了迟早要化脓生疮。”

这堆破事还不是柳如盈给她招来的?

江夫人虽是个出了名的妒妇,但阮思记得,她前世的手段不过撒泼威胁,算不得什么大患。

何况,她也想把柳如盈的皮给扒了。

阮思乐观地想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说不定她还能和江夫人结个盟呢。

重生后,虽重回林泉郡,但这里的一切和原来不尽相同。

很多细微的变化悄然发生着。

这一日,阮思便收到卫长声的消息,说是一切如她所料,已破了敌人埋伏,木材安全抵京。

卫长声还在路上,遣人先回来同阮思说一声。

她自然欢喜,重生归来,她保住了镖局的名誉和师兄的右手。

等卫长声下次来看她,她要和他商议一下,如何把柳如盈的事情先透些给母亲。

阮思正想着,傅家的帖子也送来了。

岑吟请阮思到东城最有名的云宾楼吃饭,阮思有意与她结交,当日便痛快去了。

雅间临街,窗户半掩。

东城环境清静,窗外车辙辚辚,偶尔传入几声顽童的说笑声。

阮思在桌边坐定,岑吟命人为她斟了酒。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浅浅地酌了一口。

云宾楼的菜是出了名的美味,每日宾客如云,二楼的雅间也只有傅家等能订到。

岑吟又命人为阮思布菜,含笑劝她再用些。

一顿饭下来,阮思吃得心满意足,想着下次也要带金铃儿和银瓶儿来吃。

酒足饭饱,岑吟先是谢了阮思的提议,后又提出傅家的货物以后都由扬威镖局来押。

阮思自然高兴,和她一拍即合。

两人谈至正酣时,窗外吹进一阵凉爽的清风,室内微微生凉。

岑吟笑道:“起风了,转眼已至初秋。”

阮思笑了笑,突然想起,前世她刚来林泉郡这一年,初秋下了整整一个半月的雨。

傅家就是那时候进了一批上好的木材,放在仓库全都捂霉了,最后丢在路边也无人去捡。

那时候,姚钰粗略算了一笔,傅家损失了近千两银子。

阮思想起这件事,不由得提醒岑吟道:“傅夫人,今年秋天怕是多雨时节,木材少进为宜。”

岑吟微微一惊,微笑道:“年年秋高气爽,今年想来也不会差的。”

“恕我冒昧,我只是夜观天象,看着这天气……”

阮思舌头打结,实在编不下去了,硬着头皮道:“木材价格稳定,这几天买和过几天买,也差不多吧?”

岑吟秋水般温柔的眸子里泛起些许涟漪。

她似乎低头想了想,缓缓道:“购进木材的事,傅家自有管事筹谋,我往日很少过问。”

阮思知她已不便多说,便笑笑也没说下去。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男子的惊呼声,“你们要做什么?”

接着又是一阵拳打脚踢的闷响。

那个声音似是变得沉闷,大喝道:“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打人,你们……呃!”

阮思刚要探头去看,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岑吟捧着茶盅,淡淡地喝着茶。

阮思犹豫着要不要告辞时,楼下又响起一个少女的惊呼声。

“你怎么样了?你们,你们让开!”

有个流里流气的声音跟着响起。

“哟,这不是傅家大小姐吗?你给小爷香一个,爷就放了这个窝囊废。”

傅家大小姐?

阮思回头一看,岑吟的脸色骤然变了。

二人一起来到窗边,只见一个窈窕秀丽的富家千金死死护在一个文弱书生面前。

阮思眼眶一热,突然想起她前世持刀护在姚钰身边的情景。

那时候,她也如那少女一般奋不顾身。

旁边,几个纨绔子弟捉住少女的贴身丫鬟,哈哈大笑着,对丫鬟动手动脚。

书生怀里抱着几轴画,有几幅掉在地上,还有些卷轴揣在他怀里,画纸长长地拖到地上。

“哼,你拼死护着的穷小子有什么好?”

那个富家公子不屑一顾地瞥了一眼地上拖着的画,“哟,你们看,还仿的《五牛图》?”

众人仰面大笑,出言轻薄。

书生顿时涨红了脸,忙着将拖在地上的画往怀里收。

那个纨绔子弟一脚踩在画上,轻蔑道:“你画的哪里是牛?明明肥得跟猪一样,你怕是瞎了吧?”

少女心疼不已,指摘道:“你们休要胡说!他画的栩栩如生……”

书生咬咬牙,索性连画都不要了。

那人却将他拦下,比了个下流的手势,嬉笑道:“你的画,连狗屎都不如。”

说着,那人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在他画上,又用脚尖将唾沫在纸上搓开。

画纸通了一个大洞,被糟蹋得面目全非。

“作画?你不配。”那人冷笑道,“你要是再敢来东城,我就把你当你的画来唾。”

旁人也跟着起哄。

书生弯着腰,去拾地上的画,却被人一脚踩住了手。

“李公子!”少女惊呼,引得几个纨绔围过去。

岑吟脸色苍白,刚要命人下去解围,阮思突然对她说:“傅夫人,茶杯借我一用。”

第86章 耿直少女

阮思接过岑吟手中的茶杯,在手里掂了掂,瞄准为首的公子哥。

二楼临街的窗口飞出了一只茶杯。

“咚!”

一声闷响。

他后背被茶杯砸了个正着,“哎哟”一声差点扑倒在地,茶水茶叶泼了他一身。

“是谁!谁敢暗算小爷?”

他恼羞成怒,憋了一肚子火气。

他们左右探头看了看,没找到扔茶杯的人。

那人一心想出气,刚要抬脚去踹书生,傅家的十几个家丁赶到了。

众人一见这阵仗不对,赶紧扶着那人低头走了。

临走前,他们还不忘回头羞辱书生几句。

那书生好似聋了,麻木地蹲在地上,捡起那副被踩烂了的画。

少女捡起另外几幅,用帕子擦了擦灰,让丫鬟递给他。

他木然接过画,头也不回地走了。

少女目送他孱弱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家丁恭敬地请少女回傅家。

直到少女依依不舍地离开,岑吟才回过头叹了声气。

阮思想起,前世傅家大小姐傅韶华和穷书生李晗私奔,闹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

傅家门庭紧闭,声誉受损。

后来,直到她离开林泉郡也没有再见到傅韶华。

只是后来听说,她死在了回乡的路上,也有人说,她被山贼掳走,从此不知所踪。

她心中欷歔,对岑吟笑道:“刚才我见那些纨绔子弟仗势欺人,出于一时意气,便出手教训教训他们。”

岑吟抬头看着她。

她笑道:“那书生形容潦倒,独自在东城卖画,看着也是个可怜人,那些恶棍未免欺人太甚了。”

岑吟听出她有意遮掩傅韶华的事,点头道:“你自然是个好心的。”

阮思明白,岑吟已承了她的意。

两人在酒楼前道别,岑吟命人驾车送阮思回家,余话按下不表。

阮思到家时,洪绫早已在那里等她。

她倒也不意外。

前世,她这个闺中好友便是个急先锋,偶尔听说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便急吼吼地要去找。

如今江夫人在她这里吃了暗亏,把洪绫支过来打探虚实也在意料之中。

金铃儿和银瓶儿不认识她,奉茶时不住地悄眼打量洪绫。

阮思端了杯茶,笑吟吟地看着她。

洪绫先是有些忸怩,随即放开拘束,大大咧咧道:“不是你让我来找你的吗?”

“是,”阮思放下茶盅,“来都来了,总得招呼你先喝杯茶。”

“茶有什么好喝的?你不是说西城尽是好吃的好玩的吗?走走走,这屋子里多闷啊。”

洪绫不由分说就要拉她,阮思嘱咐金铃儿和银瓶儿不必跟来。

两人一起上街闲逛,洪绫努力找话和她说。

“你……你是从清河县来的吧?在林泉郡就没有什么亲戚吗?”

阮思心中好笑,江夫人把洪绫打发来,简直是明目张胆地戳着她的脑门说,对,这是我们的细作。

洪绫一贯是个直肠子,不比洪绡能言善辩。

她姨母千叮万嘱,让她不要急着试探,先和阮思混熟了,摸清她表姐的底细。

但洪绫,她怎么就管不住她的嘴呢?

话一出口,洪绫赶紧扭过头,假装对街边的捏糖人很感兴趣。

阮思忍着没笑,一本正经地摇头道:“没有,我爹娘都在桃花郡。”

洪绫“哦”了一声,又去看一旁的小玩意。

阮思由着她去玩。

不多时,她就把打探消息的任务忘了个一干二净。

前面飘来一阵炸臭豆腐的香味。

洪绫抽了抽鼻子,嘀咕道:“什么味道那么臭啊?比老妈子的裹脚布还臭。”

“老妈子的裹脚布又不能炸着吃。”

阮思径自走到小摊前,笑道:“两碟臭豆腐。”

滚油炸过的臭豆腐看上去金灿灿的,撒了一把碧绿的葱花,盛在碟子里看着倒是诱人。

但还没端上桌,风一吹,那股气味臭得出奇。

洪绫捏着鼻子道:“拿走拿走。”

阮思用筷子夹了一块臭豆腐往她面前送,笑道:“这玩意闻着臭吃着香,你不信尝尝看。”

那股臭味从鼻孔里直冲天灵盖。

洪绫哭丧着脸,拼命摇头道:“不吃不吃!那么臭的东西,打死我也不吃。”

很快,两碟臭豆腐见底。

洪绫吃得满嘴流油,被烫得直呼气,连呼道:“真香!”

阮思用帕子擦去她嘴角沾的葱花。

洪绫毫不在意,顺手接过她的帕子,重新递给阮思说:“来,你也擦擦。”

被阮思投喂过后,洪绫对她的态度明显亲热了几分。

两人东逛西逛,时而看看胭脂水粉,时而看看刺绣团扇,时而跑去看老伯捏糖人。

洪绫以前来西城都是趁天色暗了,一个人偷偷摸摸过来的。

她很少见这些生动场面,看了什么都觉得新奇,拉着阮思到处跑来跑去。

“欸!前面有杂耍的,你快过来看啊。”

洪绫钻进人群里,挤到前面去看卖艺的,“哇!居然还有胸口碎大石。”

阮思站在人堆外看着,人缝里隐约露出洪绫时高时低的头顶。

“要砸了要砸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所有人一时间都齐齐捏了把汗。

阮思的手突然被一只柔软温热的手捉住。

下一刻,人群中露出洪绫那张带着焦急的小脸,她用力把阮思拉上前道:“没事,我拉你。”

阮思哭笑不得,由着她使足吃奶的劲,把自己往人堆里攥。

洪绫虽出身富户,但小时候洪家生意受损,父母将她送回老家散养,大了才接回身边。

这才养成了大大咧咧的粗豪性子,身上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她妹妹洪绡出生时,家中生意好转,便养在父母身边,从小自恃矜贵,看不上她那个姐姐。

但阮思偏就喜欢洪绫这样的耿直少女。

此刻,这个耿直少女捉着阮思的手,正紧张地盯着即将落下的大锤。

“我的钱袋!”

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惊呼。

众人齐刷刷地回头看去,只见一个中年妇人摸着空空如也的袖口,脸上的表情快要哭出来一般。

那个大婶哀嚎道:“哪个杀千刀的偷我的钱袋!救命啊,快抓贼啊!”

有眼尖的一眼瞥见一个拼命朝外挤的小伙子。

“快看!贼在那里!”

只见一个瘦弱的毛头小子攥着钱袋,逃也似的冲出人群,朝另一条街道跑去。

洪绫连胸口碎大石也不看了,抓着阮思挤出人群,高呼道:“抓贼啊!来人啊!”

一出人群,她便松开阮思,气势汹汹地拔腿追了过去。

阮思愣了一下。

她差点忘了,洪绫她,正义感爆棚。

第87章 小鬼难缠(加更)

那个毛贼一路东躲西蹿,洪绫穷追不舍。

街上路面狭窄,道旁摆了十几个小摊,全都被他们追逐中闹了个人仰马翻。

打翻的蒸笼,踢倒的鸡笼子,撞翻的推车……

一路鸡飞狗跳,鸡毛鸭毛乱飞,包子馒头滚了一地,稀烂的水果蔬菜遍地都是。

阮思赔了几锭碎银子,替洪绫收拾好烂摊子。

另一头,洪绫已将那毛贼追出了几条街。

饶是她体力惊人,但对地形不熟,跑着跑着被那个毛贼甩出了几丈远。

“你们!抓贼啊!他偷了别人钱袋!”

她边跑边喊,香汗淋漓,依然奋力直追。

旁人只见一个身穿罗裙的美貌少女,只顾提着裙子狂奔,一路喊打喊杀,都觉得新奇不已。

眼见那个毛贼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拐角处。

洪绫急了,脱下绣鞋便要扔他。

耳边突然飞过几锭碎银子,裹挟着劲风,不偏不倚地打在毛贼腿上。

他的腿骤然一弯,猛地跪倒在地,抱腿哎哟呼痛。

阮思把洪绫提着绣鞋的手往下一按,低笑道:“把鞋穿好。”

洪绫胡乱套上鞋,一跳一跳地跑上前,夺过毛贼手里的钱袋,得意地说:“跑啊,你接着跑啊!”

阮思上前捡起自己的碎银子,重新揣回荷包里。

丢了钱袋的大婶总算赶过来了。

洪绫将钱袋还给她,大婶感恩戴德地谢了她,围观的众人惊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

天大地大,头一次见到大家闺秀的脾气那么大。

洪绫豪爽地朝人群挥挥手,拉着阮思道:“走,我们把他送到大牢里去。”

那毛贼苦着脸道:“姑奶奶啊,我又没有得手,您老高抬贵手,放过小的吧!”

“不行!”洪绫斩钉截铁道,“错了就是错了,不给你点教训你下次再犯怎么办?”

毛贼不服气地嘀咕道:“你一个女人,哪来那么强的正义感?”

洪绫理直气壮地说:“女人怎么了?我告诉你,不是你的东西你就不能去抢,偷也不行。”

她的样子明亮而热烈,像一轮灿烂的小太阳。

阮思依了她的意思,一面找人去报官,一面带人将毛贼绑了押到大牢。

但林泉大狱门口,只有一个守着火炉铜锅的老头子。

那老头抱手缩在小板凳上,脑袋一下一下地点着,好像正在低头打瞌睡。

阮思认得,他就是晏瀛洲提起过的鸡汤王。

“陆伯,”阮思上前笑道,“我们抓了个毛贼,先送到大牢来,劳烦陆伯进去通传一声。”

“啊?唔……”

陆伯打着呵欠,缓缓睁开眼,揉了揉眼睛,面露困惑,“这位小娘子,你……”

门里,狱卒田吉迈着夸张的外八字踱了出来。

“吵什么吵什么!”

“一个小毛贼,”洪绫指着小贼道,“我抓的!”

田吉鼓着一双肿泡眼,盯着洪绫上下看了几眼,轻蔑地说道:“女人都会抓贼,还要捕快做什么?”

洪绫道:“他偷大婶的钱袋,被我们抓住送来,你还不快点将他收押?”

“好笑,老子吃的就是公家这碗饭,还要你一个小婆娘来教我?”

田吉瞥了那毛贼一眼,“报官去啊,把人押过来干嘛?快走快走,小心我把你们都抓进去。”

几个路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悄悄往后退了几步。

阮思冷冷道:“已有人去报官了。官府提审前,嫌犯暂时关押在大牢,并无半点不妥。”

“你懂什么?”田吉振振有词地说道,“就这种小贼,一天要抓几十个,官府审都懒得审。”

他抱着双臂,几乎是用鼻孔看人。

“关进来又怎么了?顶多关个一日半日就放了。你们非要逞英雄,小心他出去专捡你们偷。”

很快,大牢前只剩阮思和洪绫。

毛贼的腰板渐渐挺直,觍着脸笑道:“大哥说的是!小弟知错了,改日一定好好孝敬您老人家。”

门里又走出个一脸不耐烦的狱卒赵世德。

“喂,你跟他们废什么话呢?赶紧的,进去扔骰子啊,都在等你了。”

赵世德勾腰驼背,像只软脚虾一样,靠在大狱门口看着。

这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

阮思叹了口气,对赵世德说:“请你跟司狱大人说一声,让他亲自出来一趟。”

“你是什么人?想见我们司狱告状不成?”

说完,他和田吉对视一眼,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田吉鄙夷道:“你还等着那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来给你撑腰?我告诉你,在这里,他算这个。”

他一边说,一边竖起小手指,掐着指尖朝阮思晃了晃。

不对啊。

阮思心里嘀咕,她那个阎罗夫君,怎么可能沦落到被小鬼踩脸的境地?

赵世德看了看阮思,又看了看洪绫,见二人不像普通人家的姑娘媳妇,眼珠一转动了几分歪念。

“小娘子,”他嘿嘿笑道,“想见司狱倒也容易,只是看娘子你上不上道。”

说完,他伸手往前一摊。

洪绫愣道:“要击掌?”

阮思睨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不将他请出来,我怎么知道你请不请得动他?”

“哈哈哈,那小子还不跟我孙子一样,你等着,我要是把他拎出来了,你是不是得赔我几锭银子?”

阮思取出荷包,放在手心掂了掂。

赵世德本是个赌鬼,听得银钱哗啦作响,脸上的不耐立刻褪去。

田吉推了他一把,笑骂道:“走了,理这小娘们干嘛?好酒好菜伺候着,今天陪你赌个爽。”

那毛贼笑得嘴都快歪了,一个劲地作揖道:“爷爷们慢走,几位爷爷玩好喝好啊。”

“两位小娘子,”毛贼活动了一下肩背,回头狞笑道,“咱们走着瞧,哥哥记住你们了。”

听了这等下流话,田吉和赵世德不禁捧腹大笑。

洪绫气得浑身发抖,左右看了看,瞥见陆伯后面有个水桶。

她冲上前,舀了一瓢水,哗地泼了那毛贼一身。

毛贼被泼得一个激灵,“阿嚏阿嚏”连打好几个喷嚏,奈何手还被绑着,没法当场还击。

陆伯赶紧盛了碗鸡汤给洪绫,“喝汤喝汤,莫动气。”

阮思道:“你们让开,我自己进去找晏瀛洲。”

“你?”田吉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还敢让你爷爷我给你让路?”

“她,我夫人。”

晏瀛洲从大牢里走出来,一拂袖,冷冷睥睨众人。

第88章 阎王不好见

田吉和赵世德脸上的表情一僵。

牛皮吹破了。

晏瀛洲冷然瞥了他俩一眼,“还不快将嫌犯押下去?”

赵世德刚要照办,田吉心中一横,梗着脖子怒道:“你一个新来的,凭什么对我们指手画脚?”

话音未落,洪绫激动地斥道:“哼!就凭你是兵,他是官!”

“哟,司狱大人?”田吉好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好大一个芝麻绿豆官啊。”

阮思笑道:“官大一级压死人,足够压你了吧?”

田吉扯了扯赵世德道:“喂,你是死人吗?听听,连女人都跑到我们面前扯威风了。”

赵世德冷笑道:“还是晏大人的官威大,走了走了,理他们做什么?”

他摸了摸腰带里别的骰子,冷哼一声便要回去。

田吉也扬手道:“你一个靠裙带关系爬上来的,谁不知道你晏瀛洲有几斤几两,少装什么大人物了。”

说完,他搂着赵世德的肩,大摇大摆地往里走。

洪绫看得气愤,恼道:“他们……这未免太猖狂了吧?”

阮思见晏瀛洲不动声色,低笑道:“叫得越凶的狗,落到棍棒下便被打得越狠。”

果然,那两人没走几步,晏瀛洲的声音便冷冷响起。

“去岁冬,十一月,赵世德欠城北赌坊二十两,私放因恶意伤人被囚的赌坊打手两人。”

“前年夏,黄氏女被邻居赵某玷污,田吉收受贿银五两,反将黄父收押,严刑迫使黄氏承认诬陷。”

这两桩事情,他俩自以为做得十分隐秘。

但晏瀛洲一语道破,时间,地点,涉事双方,事情本身,全都严丝合缝。

一时间,二人双双变了颜色。

晏瀛洲冷冷道:“还要我接着说吗?”

田吉强忍心中惊惧,看了赵世德一眼。

赵世德咬咬牙,上前重重地推了那个毛贼一把,怒道:“王八羔子,还不给老子滚进去?”

那毛贼欲哭无泪,只得夹着尾巴进了牢房。

田吉朝地上恶狠狠地啐了一口道:“今儿个真够晦气的。”

陆伯一边用汤勺搅动鸡汤,一边自顾自地叹道:“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但还是不见的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垂着布满皱纹的眼睑,遮去了眼中大半的精光。

晏瀛洲看向阮思道:“乔乔,你先回去吧。”

阮思笑道:“好,我等你回家吃饭。”

明明只说了两句话,两人却深深地看着对方,目光浓稠得像是调了蜜糖。

洪绫看得腻歪,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干咳一声道:“要不,我们还是先走吧?”

阮思随洪绫走后,晏瀛洲转身进了大牢。

陆伯的目光一直尾随着他,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

他低头搅了搅锅里煮的鸡骨头,嘴角噙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好,不过饶是能看穿黑心烂肝的人,只怕也看不穿披了画皮的鬼。”

那天,晏瀛洲没有再为难他们。

但田吉心中惶恐不安,晚上回到家里,便向母亲于嬷嬷告状,说是新来的司狱百般刁难他。

他添油加醋地将下午的事说了,又是捶胸又是顿足,惹得他老娘心疼不已。

于嬷嬷那婆子是江家嫡长子江聪的乳母,多年来颇受江夫人的信任。

正因为这层关系,江郡守拗不过江夫人说情,将田吉塞进林泉大狱当狱卒。

而田吉仗着自己是郡守公子的奶哥哥,在大狱里巴不得横着走,从来不将司狱放在眼里。

这回他在晏瀛洲手上吃了个暗亏,心里自然窝火,怂恿着他娘去找江聪告状。

吃过晚饭,于嬷嬷便动身往江家去了。

她坐着吃了半盏茶,等江聪从学堂回来,立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迎上去。

“聪哥儿啊,我那蠢驴一样的儿子在外面给哥儿丢脸了,老婆子实在没脸再来江家伺候……”

她一面用袖子搓鼻子,一面啼哭道:“聪哥儿放心,我们娘俩明早就收拾包裹回乡下去。”

江聪皱眉道:“乳娘这说的是什么话?哪个不识相的欺负你们母子了?”

于嬷嬷假惺惺地抹了几滴泪,摇头道:“老婆子知道聪哥儿疼我们,但那人是老爷提拔的……”

她又怕江聪不再过问,赶紧说道:“都是大牢里的腌臜事,我还是不说了,免得污了哥儿的耳朵。”

江聪一听,便猜出她说的事和晏瀛洲有关。

他想起那夜在家宴上见过的男子,眼珠转了几圈,安抚于嬷嬷道:“乳娘别急,慢慢说。”

于嬷嬷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将田吉告诉她的事又说了一遍。

她还特意加了不少真真假假的话,把田吉以前帮江聪做过的混蛋事也添了进去。

“我们母子的身家清白不要紧,但他当众说是聪哥儿指使的,我家吉哥儿听了又怎么肯依?”

于嬷嬷说罢,又抬手抹了抹眼角。

江聪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手上犯过不少事,都靠田吉等人抹平了。

晏瀛洲刚来林泉郡不到半个月,便能将每个狱卒的底细查个一清二楚,等此人站稳脚跟还了得?

他正胡思乱想着,于嬷嬷煽风点火道:“聪哥儿,你那奶兄弟脑子蠢得很,还求你给他指条明路。”

江聪抬起头,用指腹揉着眉心,盯着一旁哭哭啼啼的老妪。

于嬷嬷表忠心道:“我那儿子最听聪哥儿的话,只要是聪哥儿说的,他拼着掉脑袋也要去做。”

江聪的心一横,点头笑道:“那好,我有个法子能让姓晏的栽个大跟头。”

说着,他命于嬷嬷回去转告田吉,让他趁晏瀛洲不在时,偷偷将囚犯放走,再一把火烧了大牢。

于嬷嬷吓得面如土色,抚着胸口道:“这、这怕是要闹大了吧?”

“乳娘别怕,只要烧把火,吓唬吓唬人就行。我会差人去找捕快,当场给他落实了渎职罪。”

江聪半含威胁道:“他晏瀛洲被革职,吉哥儿多少还能继续在大牢混饭吃。否则,哼,我也保不住他。”

于嬷嬷觉着有些不妥,担心自己儿子成了替罪羊。

她不敢明说,抹着眼泪不吱声。

“过几日,裴老太师告老还乡,他的小嫡孙要亲自护送他回林泉郡,这可是轰动朝野的大事。”

江聪循循善诱道:“满朝文武都盯着林泉郡呢,这个时候,我爹绝不允许任何人出差错。”

“哥儿的意思是说?”

“只要大牢出事,晏瀛洲必定难辞其咎,我爹急于求稳,必然会立即处置了他,不会牵连到你儿子。”

于嬷嬷见江聪说得斩钉截铁,低头想了想便答应下来。

江聪冷笑道:“提醒吉哥儿一声,此事越快越好。”

“老婆子明白。”于嬷嬷千恩万谢地磕头道,“聪哥儿是大大的善人,最疼我们这些下人。”

他的目光阴狠,假意搀扶乳娘,却碰也没碰她的衣袖,“嗯,我这都是为了你们好。”

“我看,明晚动手就不错。”

第89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加更)

傍晚,夕阳西下。

陆伯开始收拾他的火炉子,先将炉子熄了火,又把铜锅端下来,取过歪锅盖勉强盖住。

他忙活这一切时,司狱大人家的小娘子又来了。

“陆伯。”阮思甜甜地叫了陆伯一声。

“晏家娘子来了啊,”陆伯捻着花白的胡须笑道,“你今日来的不巧,我刚把锅给端下来。”

他张罗着要重新点炉子给阮思热鸡汤。

阮思忙笑道:“陆伯不用忙了,我改天再来找你要鸡汤喝也是一样的。”

陆伯笑得眉眼弯弯,连声说着好。

“乔乔,你来了。”

晏瀛洲恰好从大牢里出来,阮思立刻像只燕子一样,轻快地跑到他身边。

“陆伯,我们先走了。”

阮思跟陆伯挥手道别,拉着晏瀛洲嘻嘻笑道:“夫君,我今天想吃炸黄花鱼。”

“好。”

两人很快离开了,陆伯也站起身,拎着小板凳颤颤巍巍地走了。

大牢门口投下的阴影中,一个男人一直站在那里,盯着他俩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见。

那个人正是昨天在晏瀛洲手上吃了暗亏的田吉。

田吉目露寒光,冷冷一笑。

他将手里那串沉甸甸的牢门钥匙掂了掂,转身走进逼仄阴森的大牢里。

今晚值夜的狱卒被赵世德带去赌坊了。

在他们回来之前,他会把江大公子吩咐的一切都准备妥当,只等着一把火断送晏瀛洲的前程。

想到这里,田吉的脸上浮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他的脚步随之轻快了不少,拎着手中的铜钥匙,叮叮当当地晃着,第一次觉得这个声音如此悦耳。

“喂,起来。”

田吉走到最里面的牢房,踢了一脚牢门,低声道:“出去以后记得孝敬你爷爷我。”

说着,他将牢门上的锁打开,径自放走里面的囚犯。

那名囚犯惊疑不定,田吉也不理会,接连又打开好几扇牢门。

大牢深处关的都是犯了重罪的囚犯。

他们有的杀了催债的亲戚,有的半路截杀商旅,有的入室行窃还顺手杀了一家老小。

这几个人都是死囚,只等着秋后问斩。

田吉放他们,自然都是有讲究的,这些人每个身上都背着人命官司,逃了哪一个都是要命的重责。

他一口气放了七八个死囚,势必要压得晏瀛洲永无翻身之日。

那几个死囚起先不信,但田吉催他们走,他们相互看看,争先恐后地逃出了大狱。

其他囚犯见了便一个劲地嚷嚷起来。

“吵什么吵?”田吉用刀柄敲着牢门骂道,“你们这些短命鬼,要怪就怪自己没杀人。”

他被自己的说法逗笑了,指着逃走的囚犯哈哈笑道:“看见没,只要你犯了死罪,今晚就不必死。”

田吉昨夜便悄悄在林泉大狱后门藏了几桶油。

只等着那几个死囚一走,他就绕着大狱泼一圈油,擦个火折子往地上一扔。

他拍拍屁股走人,佯作不知,让剩下的囚犯全部葬身火海。

捕快一到,现场只有几具烧焦的尸体,一盘点少了几名死囚,那谁也怪不到他头上。

田吉心里美滋滋,哼着小曲绕到大狱后门。

外面夜风一吹,街对面的酒楼那边飘来阵阵菜香酒香。

田吉使劲抽了抽鼻子,嗅了满腔的酒气,借着酒楼透出的灯火去找他藏的油桶。

他的手刚摸到圆滚滚的油桶,手背上便覆上了一只带茧的大手。

“啊?”

田吉惊得一动不动。

那只手缓缓抠了抠他的手背,抬起来蜷成拳,竖起拇指用力指了指身后。

他颤抖着擦亮火折子,只见刚才放走的死囚正站在他面前。

那个死囚他认得,杀了苦主家的老人娃娃,是个一丝人性也没有的狠角色。

但那个人脖子上架了一口长剑。

田吉看得目瞪口呆,险些被火折子烧到手,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

那个死囚身后探出张笑吟吟的脸。

那张脸明艳动人,灼灼的跟枝头的桃花一样,他却惊呼一声将火折子扔了出去。

阮思笑道:“朋友,你听说过点天灯吗?”

下一瞬,阮思拎起油桶,劈头盖脸地泼了他一身。

今晚,捕头连羽接到线报,说是林泉大狱有人越狱,还要放火烧了大牢。

江郡守再三嘱咐过,裴老太师一行这几日要到了,林泉郡上下千万不能出任何纰漏。

否则,他们谁也没有好果子吃。

连羽火急火燎地带着一帮捕快赶到林泉大狱。

但大狱里根本没有起火的迹象,只是隐隐飘着股菜油香,他闻久了觉得怪饿的。

“晏大人,我听说今夜有犯人越狱。”

连羽开门见山地跟晏瀛洲说了,晏瀛洲直截了当地请他进去,“连捕头,请。”

他命人取来囚犯名册,顺着每一间牢房清点了一遍。

奇怪,一个人也没少啊!

连羽心里纳闷,但他很快将这个念头驱逐出脑海,妈的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人跑了才有得他哭的。

但来都来了,总得装模作样地问几句回去交差。

他带人走到一间牢房前,问里面的犯人说:“刚才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那犯人忙摇头道:“好得很,司狱大人治下有方,能出什么事?”

连羽愣了愣,又走到另一间牢房前,问道:“最近有没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的?”

犯人答道:“司狱大人来了以后,我们的饭比以前多了,睡的比以前熟了。”

“哦,住的惯就多住几天。”

连羽一头雾水,岔开几间牢房,走到死囚牢房前,苦笑道:“老哥,你随便说几句吧。”

刚被晏瀛洲用剑抵着脖子的死囚此刻温顺如羊。

他竖起拇指道:“司狱大人他人帅心善。”

连羽:“……”

晏瀛洲从后面走出来,说道:“今晚当值的狱卒和田吉换班了,我把田吉叫来,你问他好了。”

田吉一瘸一拐地过来了,挂着一身油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连羽没来由地想到油炸田鸡,咽了口唾沫,舔舔嘴角道:“这是怎么弄的?”

那双泡肿眼一瞪,很快又缩回去。

“小人……今晚给油灯添油,摔、摔油桶里,不小心摔断了腿。”

晏瀛洲送连羽出去时,连羽感慨道:“晏大人,你们大狱可真贴心啊,那些犯人住得倒是安逸”

“过奖。那边还有间空房……”

他的话说到一半,似笑非笑地盯着连羽。

连羽后背一凉,忙笑道:“我是说,那些油拿去烧菜多好啊!”

第90章 赏菊会

那一夜,林泉大狱风平浪静。

唯有田吉滑到油桶里摔断了腿。

田吉告假回家,晏瀛洲痛快地批了,旁人也不敢多话。

阮思得知后,把事情同金铃儿和银瓶儿说了,“我帮他收拾田吉,只让他请我吃鱼真是便宜他了。”

金铃儿也笑道:“那个什么田吉,这回真成油炸田鸡了。”

阮思不无遗憾地咂嘴道:“我还跟他说,像他这样的小伙子,用油裹着点着了一烧可香了。”

银瓶儿噗嗤一笑,“那人想是怕极了吧?”

“对啊,”阮思笑道,“我说,等你烧得外焦里嫩的,隔壁的小孩都馋哭了。他自个儿先哭出来。”

“然后他急着逃走,踩到地上的油,结结实实摔了个大马趴,把自己的腿给摔断了。”

三人说笑了几句,阮思叹道:“旁人说人如其名,他们大狱里倒还真是这样的。”

金铃儿想了想,咯咯笑道:“一个田鸡,一个找事的,不知道还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阮思倒是很看得开,谁能欺负到她夫君头上呢?

“幺蛾子?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双,咱们就打一双呗。”

田吉摔断了腿,弄得满身狼狈。

于嬷嬷见了,当时便给心疼坏了,一口一个“天公老爷”地叫着,非要去找晏瀛洲拼命。

“我的老娘啊,你一个小老太婆,豁出命去也伤不到人家的汗毛。”

“我一个老婆子,他一失手把我打死了,江老爷还不得判他个斩立决?”

于嬷嬷打定心思要给儿子出这口恶气。

田吉忙说道:“你还是去求江夫人,对,求求她,跟她说都是晏家娘子害的。”

江夫人生性善妒,最喜欢为难的莫过于女人。

于嬷嬷立刻连连点头,扔下儿子,忙不迭地往江家去了。

经那老妪一顿哭诉,江夫人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我当初看那小贱人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她当场答应,会好好收拾阮思一番。

等于嬷嬷走了,洪姨妈面露忧色,说道:“姐姐,你待要如何处置?”

“这个晏娘子原本和我也没个过节,但她家偏出了个不要脸的狐媚子姐姐,她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江夫人端起茶盅,灌下几口茶,压一压心中的火气。

这几日裴老太师快到了,江郡守借口事多,接连好几天没有回家过夜。

她原先还让小厮去衙门送衣物,但小厮说老爷并未宿在衙门里,那她家老爷还能去哪?

江夫人将牙根磨得咯吱响,恨不得生生啖了那个外室。

“打狗还要看主人呢。那田吉再不是个东西,也是我们江家的狗,何时轮得到她去欺辱?”

洪姨妈见姐姐大动肝火,吓得更不敢吭声了。

江夫人索性骂道:“还有你那好女儿,那么久了还没打听出个头绪,白吃江家的米吗?”

“姐姐说的是。我……我这就回去催催她。”

洪姨妈脚底抹油刚想走,江夫人又把她叫住了,“急什么?这事先放一放,赏菊会的事要紧。”

林泉郡东城有一座前朝官员废弃的园子,叫作“葵园”的,充公后成了百姓常去的花园。

但仅有前园对百姓开放,后园的钥匙还捏在官府手中。

每年秋天,都会举办赏菊会,江郡守亲自下帖,邀请达官显贵去后园赏菊。

江夫人谋划道:“过几日裴老太师来了,我央老爷亲自去裴家下帖,请裴老太师和他的嫡孙赏脸。”

洪姨妈的眼睛一亮,问道:“姐姐是说他的嫡孙会去?”

“你总算开窍了。”江夫人满意地说,“我派人打听过了,裴家儿郎刚满十六,尚未婚配,又是嫡子。”

洪家有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儿,江夫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洪姨妈先是一喜,随即微微皱眉道:“但裴家门第高,怕是高攀不上,我觉着那姚钰也不错。”

“哼,一个庶子能成什么气候?”

姚钰是隔壁桃花郡郡守家的庶子,江夫人对他表面客气相待,其实根本看不上眼。

她苦口婆心地劝道:“让你家二姑娘好好表现,到时候在达官显贵前露个脸,不愁以后的好姻缘。”

洪姨妈点点头,“也是,这种场合我家绫儿也不喜欢,还是不要出去丢人现眼的好。”

岂料江夫人却突然沉下脸来。

“你家大姑娘也必须去。她不去,晏娘子怎么会去?”

洪姨妈愣道:“姐姐这是要?”

“我要让她当众出丑,让她在这林泉郡永远抬不起头来。”

“可是,上次那个妇人不就……”

“住嘴!”江夫人怒道,“那个乡下婆娘连戏都演不好,她和那个孩子加一块也就值那几两银子。”

洪姨妈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江夫人寻思良久,眼中渐渐浮起恶毒的笑意。

“等着吧,这次赏菊会,我会让她知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永远都拿不出手。”

赏菊会的帖子很快送到了晏家。

阮思随手把帖子扔在一边,金铃儿问道:“小姐不去吗?”

“那有什么好玩的?不过一个破院子,栽了几盆菊花,再邀几个酸文人去做几首打油诗而已。”

金铃儿奇道:“小姐说的好像去过一样。”

阮思赶紧闭上嘴,拾起没看完的话本子顺手翻了几页。

银瓶儿笑道:“洪大姑娘看着是个爱玩的,她要是来邀小姐一起去,小姐会不会去呢?”

阮思认真想了想,洪绫应该会来找她的。

赏菊会当天,晏瀛洲脱不了身,嘱咐阮思玩得尽兴,早点回家。

阮思心中奇怪,他怎么好像是算准了她要去呢?

她左右犹豫之际,江家的马车在晏家门前停下了。

洪绫不待丫鬟搀扶,跳下车兴冲冲地跑进来找她说:“走吧,我来接你了。”

她不由分说便拉了阮思上车。

阮思只得叫了银瓶儿陪她一起上了马车。

一路上,洪绫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连银瓶儿都被她说得好奇起来。

“小姐,赏菊会上真的还有投壶射箭,吟诗作画啊?听起来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洪绫也附和道:“你会射箭还是投壶?我们去赢个彩头回来好不好?”

银瓶儿道:“我家小姐都会,不过有的喜欢,有的不喜欢。”

洪绫拊掌笑道:“太好了,我也不喜欢吟诗什么的。”

阮思:“……”

她忙拉过阮思说:“我们说好了,待会我们只去找好玩的,什么下棋啊双陆啊,我们碰都不碰一下。”

只要不烧脑子,她什么都觉得好。

阮思苦笑。

葵园里,等待她的不知道会是什么。

第91章 死鱼眼(加更)

一进葵园,她们便被引到了后院。

院中放了几百盆盛放的菊花,姹紫嫣红开遍,宛如一匹铺散的彩色锦缎。

墨牡丹、胭脂点雪、紫龙卧雪、朱砂红霜、绿水秋波、瑶台玉凤……

洪绫拉着阮思,一路走来,看得目不暇接。

“你看,那边有株双色的好特别啊。”

阮思顺着洪绫指的方向看去,笑道:“二乔。”

银瓶儿笑道:“和小姐的小名倒是相仿。”

洪绫奇道:“咦?你小名叫什么,我就叫‘阿绫’,你呢?”

“乔乔。”阮思答得爽利,指着另一株菊花道,“旁边那株白玉珠帘也不错呢。”

洪绫叹道:“乔乔,你懂的真多。要我看啊,菊花就只分红的白的黄的。”

阮思笑了笑,又拉她去看远处的菊花。

前世,姚钰擅秉风雅,两人刚来林泉郡时,他曾一株一株地教阮思辨认菊花。

如今,阮思重回葵园,眼中的姹紫嫣红,何尝不是又一番断井残垣?

洪绫哪里知道这些,只顾着赏花游玩,拉着阮思满院子地乱窜。

银瓶儿追在后面,几乎跟不上洪绫的脚步。

这时候,洪绡的贴身丫鬟过来请洪绫说:“大姑娘,江夫人在前面摆了茶点,请姑娘带娘子过去呢。”

洪绫不疑有他,点头道:“那好,我们过去吃杯茶吧。”

她挽着阮思刚要走,丫鬟说道:“那边有人在投壶,前面的路都堵了,大姑娘请随婢子来。”

丫鬟将二人带到一条较为僻静的小路。

路旁,几个年轻男女在嬉闹玩耍,不断发出放浪的调笑声。

洪绫皱眉道:“前面是什么人?”

丫鬟答道:“几个公子哥邀了一群歌伎作陪,这些富家公子轻浮惯了,我们快些走过去就好。”

只见三五个衣冠楚楚的年轻男子,正和十余名艳丽歌伎混迹一处。

其中一名紫衣男子用绸带蒙了眼,如同孩童常玩的瞎子摸鱼那样,正在摸索人群中躲藏的歌伎。

那些歌伎见惯了欢场手段,咯咯轻笑着引诱他去捉。

时而有人拉他的袖子,时而有人在背后娇呼,引得他连连转身,绕得晕头转向。

那几个男子也跟着拍他一下,摸他一把,嘻嘻哈哈的,竟没一刻正经。

丫鬟示意洪绫等人随她快步通过。

阮思本想绕开,但被丫鬟连声催促,只好加快脚步往那紫衣公子旁边走过。

“公子,我在这边……”

“哈哈哈,我看他快转昏了吧?”

“人家就在这里,公子你快来啊,来啊!”

他们嬉笑着,嘴里不断说着挑逗之语,洪绫身为未出阁的姑娘,听多了不免臊得慌。

她三步并作两步,逃也似的从那里走过。

阮思跟在她后面刚要走,垂在身侧的袖子突然被人一把攥住。

她猛地一惊,瞥见一张妆容艳丽的脸。

下一瞬,她的袖子被塞进了紫衣公子的手中。

那人攥紧阮思的袖子,唇角勾起一抹轻佻的笑意,薄唇一掀,笑道:“本公子捉到你了。”

他的下巴略尖,脸颊瘦削,下颌的弧度阴柔而优美。

虽被三指宽的绸带遮住双眼,但他的下半张脸依然不失俊秀。

若不是因他唇角带了轻薄的笑容,他应该算得上是个文秀俊雅的佳公子。

他的指尖一紧,阮思忙将袖子往回一拽。

“小美人,你逃得了么?”

他语出轻佻,阮思眉头一皱,狠狠往回一扯。

那个紫衣公子显然没料到对方手劲那么大,差点被阮思拉了个脚底踉跄。

她好不容易抢回衣袖,另外几个纨绔子弟却围了过来。

“哟,这是谁家的……”

话音未落,姚钰不知何时出现在阮思面前,将她倏忽挡在自己身后。

“小生路过此处,扰了兄台雅兴,真是大大的不该。”

紫衣公子愣了一下,胡乱扯下眼睛上蒙的绸带,盯着姚钰立马傻眼了。

阮思也傻眼了。

那个人怎么……如此幻灭。

好一双俊俏的死鱼眼。

他明明生了一张俊秀的书生脸,偏偏长了一双毫无神采的死鱼眼。

姚钰翩然一拂袖,好似整理被扯皱的衣袖,微笑道:“借过。”

他微微侧过脸,朝身后一颔首,示意阮思快些通过。

阮思刚要走,另一名贵公子上前起哄道:“我怎么看着,他捉住的是那个小娘子?”

一众歌伎娇笑不已。

有人调笑道:“既然美人在抱,怎么能轻易放走呢?”

姚钰替阮思挡去众人探视的目光,微笑道:“同为男子,如此怕是不妥。”

好事些的公子搂过身边的歌伎,非要绕到姚钰身后,看他一直护着的人是谁。

一时间,起哄声调笑声不断,洪绫也被引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

阮思忙一把拉住她,捏了捏她的手道:“没什么,我们快走吧。”

一个贵公子哈哈笑道:“来都来了,一起玩玩怎么了?别怕啊,我们又不是坏人。”

旁人跟着起哄,银瓶儿刚赶来,阮思忙用眼神制止她靠近。

一个矮胖丑陋的男子急匆匆地跑过来,“母亲都快等急了,你们快过去吧。”

“三表哥?”

洪绫认出来人正是江家庶子江嵩。

阮思心中一紧,猛地看向江嵩,只见他果然如前世一般,三寸丁,腹大如鼓,奇丑无比。

旁人见了江嵩立刻笑开了,“嚯,江三郎来了?”

“今日是不是又套着你家丫鬟姐姐的裤头出来了?”

“不说是江三郎,我还以为是只花耗子成精了,吃了一肚子的灯油呢。”

众人肆意拿江嵩取笑,江嵩涨红了脸,挠了挠后脑勺,跟着嘿嘿傻笑起来。

刚才那个死鱼眼倒也没跟着取笑他。

洪绫怒道:“表哥,我们走,别跟这些人一般见识。”

“江三郎的表妹倒是个可人儿,可惜这小脾气暴躁的,啧啧。”

江嵩突然沉下脸道:“你们不准说我表妹。”

他的脸大如盆,一沉下来,脸上的肥肉便往下垂,耷拉着像条已近暮年的老狗。

“哈哈,那你总得找个别的让我们说去啊!”

旁人一起哄,他的气势便弱了下去。

江嵩忙说道:“你们说我,我很好笑的,你们刚才不是还说什么丫鬟的裤头吗……”

洪绫一跺脚怒道:“三表哥!姨母还等着我们呢。”

她说着便要去拉江嵩。

阮思见状,一把推开洪绫的手,冷冷道:“别管他,我们走。”

洪绫张了张嘴,还要说些什么,却被阮思拉走了。

姚钰也示意江嵩随他离开。

“乔乔,你这是怎么了?”

“……你娘应该也不想让你和那个庶子牵扯过深。”

阮思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向洪绫解释江嵩前世对她犯下的种种恶行。

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她的这句话飘进姚钰耳中,姚钰的眼神一冷,抬脚重重地踩过一枝被花冠坠得倾斜的菊花。

花瓣被踩得稀烂,揉碎在泥土中。

姚钰冷笑道:“庶子么……”

第92章 庶子

洪绫依然愤愤不平,不时握拳回头去看,担心江嵩遭他们羞辱。

好在姚钰已将江嵩带去诗会那边。

阮思无暇理会,心头沉甸甸的。

前世,洪绫被迫嫁给江嵩,受尽江家上下的欺凌,这个懦弱的丈夫不惜将她拱手相让……

“乔乔,你怎么了?”

不知不觉中,丫鬟已领二人来到凉亭前。

阮思猛地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走得累了。”

银瓶儿正欲扶她去亭子里歇息,洪绡从亭子里迎了出来,对阮思含笑福了福。

先前带路的丫鬟面有不甘,忙将洪绡引到一旁,主仆二人耳语一阵,面色都不太好看。

洪绫见亭子里只有几碟茶点糕饼,并一壶浓茶和几只茶盅,便问丫鬟道:“我姨母她们呢?”

“夫人等得乏了,姨妈陪她下去更衣,一时半会怕是不会回来。”

阮思松了一口气,洪绫递了一块豌豆黄给她说:“来,尝尝这个,我平时最喜欢吃了。”

她接过糕点,在亭子里坐下。

洪绫惊喜地低呼一声,又捡了块枣泥酥给她,“这个也很好吃,你多吃一点。”

阮思无奈一笑,分了一半给银瓶儿。

洪绫自己大口吃着糕点,大口咕隆咕隆喝着茶,吃什么都格外香甜。

洪绡陪在一旁,脸色委实不妙。

前几日,她打听到有几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邀了数名歌伎作陪,这才想出刚才那番筹谋。

她特意挑了个偏僻的亭子,命心腹丫鬟买通几名歌伎,只待阮思经过便将她往外男身上推。

那条小路较为狭窄,一群男男女女嬉笑打闹,阮思要往那里过,定然避不开。

那些公子哥都是轻佻放浪的主,只要他们一起哄,阮思的名节就算毁了。

以后,谁不知道阮思是个轻浮女子,在外行为放荡毫不检点?

可是她等了半晌,却等来个哭丧着脸的丫鬟。

丫鬟把那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原本她计划好的事,都被姚钰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

洪绡恨得直咬牙,若不是阮思等人在场,她早已将帕子扔在地上狠狠踩几脚了。

阮思陪洪绫吃了几口茶,坐了一会儿便推说要走。

洪绫匆匆咽下嘴里的糕点,端起茶盅灌了几口茶水,蹦蹦跳跳地去拉阮思。

“走走走,那边人多,我们过去看看。”

阮思替她拂去嘴角的糕点碎屑。

洪绡看得眼睛都直了,心里暗骂姐姐没家教,礼数不周,丢了洪家的脸面。

洪绫哪里顾得上管这些?

她又抓了几块一口酥,分给阮思和银瓶儿,笑眯眯地跑出了亭子。

洪绡强忍不满,对阮思客气地笑道:“晏娘子,那边还有诗会,不如我们结伴过去看看吧?”

阮思自认打架是一把好手,但她哪里会作诗?

她也清楚,洪绡自恃才情甚高,自然要在那种场合大出风头才甘心。

阮思诚恳道:“我是个粗人。”

洪绡被她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洪绫抢着挽过阮思,对妹妹笑道:“你慢些来,我们先过去了。”

两人快步穿过游廊来到花厅,果然见了二三十个才子书生在这边吟诗作赋。

洪绫忙摇头道:“快走,听了这些酸话我都头疼。”

阮思刚要走,里面主持诗会的男子宣布结束,说是江嵩这回拔得头筹。

花厅里一时炸开了锅。

谁也不信郡里出了名的蠢材江三郎能一举夺魁。

江嵩站起来也比旁边坐着的人高不了多少,他搓着手嘴唇微微开合,面皮早已涨得通红。

姚钰坐在江嵩身后,神情闲适,一派矜贵气象。

有人指着他说:“一定是姚从事帮江三郎作弊的,我看到他在江三郎背上写字。”

江聪看了看姚钰,又面带不屑地瞥了自己的庶弟一眼。

他的表情轻蔑,旁人看了他的反应,也跟着谩骂江嵩无耻,竟依靠姚钰来作弊。

江嵩本就不善言辞,在众人的围攻下不知所措,手皮都快生生搓掉一块了。

洪绫见他被欺得可怜,愤然道:“这些人也太过分了吧!乔乔你等着,我非要进去同他们理论清楚。”

阮思捉住洪绫的手,摇头道:“你能帮他一回两回的,还能帮他出一辈子的头不成?”

前世,洪绫不知出于何故,被迫嫁与江嵩,那是她悲惨命运的开始。

这一世,阮思不想看到洪绫和江嵩有任何瓜葛。

众人骂得兴起,平日文章都写不好,刻薄起来却出口成章,妙语珠连,引得江聪哈哈大笑。

江嵩被骂得无力还击,又气又笑,活脱脱一个半疯的。

洪绫撇撇嘴,攥紧拳头刚要闯进去,只见姚钰掸了掸衣摆,气定神闲地站了起来。

他从容地朝众人微微一揖,道:“敢问小生帮江三郎作弊有何好处?”

众人谁也答不上话来。

江家两子一女,长子和次女嫡出,庶子江嵩在家中最不受待见。

况且,江嵩本身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一滩。

此刻姚钰帮江嵩作弊,无疑是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

江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别人也哑口无言,挑不出姚钰的半点毛病来。

姚钰翩然离场,好像一切都跟他无关。

江嵩愣了愣,笨拙地从桌椅间穿过,跌跌撞撞地去追姚钰,皮球般的肚子撞到几张桌子。

众人一片哄笑,像平常那样数落几句作罢。

洪绫满脸不快地嘀咕道:“也不见他们谁是个状元公的,肚子里也没多少墨水,凭什么欺负人……”

阮思心中奇怪,姚钰前世只说江三郎可怜又可气,二人好像无甚交集。

况且姚钰最懂明哲保身,怎么会在这种场合,拼着得罪江聪也要为江嵩出头?

另一边,姚钰刚走几步便被江嵩追上了。

短短几步路,江嵩迈开小短腿吃力地追来,竟要了他的小命一般。

“姚、姚从事!留步……”

他一面招手,一面气喘吁吁地跑上前,额上全是豆大的虚汗。

那张红红肥肥的脸仿佛是个刚从油锅里捞起来的炸肉团。

姚钰问道:“不知三郎有何指教?”

江嵩红着脸低下头,嘴唇蠕了蠕,半晌才喃喃道:“都是我不好,连累了姚从事。”

他赶紧补充道:“他们个个都说我是扶不起的猪大肠,姚从事不用帮我,我、我其实早就习惯了。”

姚钰冷冷道:“就因为你是庶子?”

江嵩不知他为何会变了脸色,退了几步怯怯道:“我一生下来就这样,我也不知道……”

园子里花团锦簇,人声鼎沸,好似春游踏青般热闹。

但姚钰的眼神却让江嵩浑身发冷,他突然有点怕面前这个看似温文的男人。

姚钰冷笑道:“以后,不会了。”

第93章 黑锅(加更)

人群中,阮思隐约瞥到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

那个女子走路时故作娉婷,一步三摇,腰肢拧作水蛇,比先前的歌伎还要招摇。

她时而驻足观花,时而以团扇掩面轻笑。

她的一应动作都拿捏得娇气十足,比寻常女子做来更为矫揉造作。

除了阮思那个杀千刀的表姐还能有谁?

阮思在心里叹了口气,让洪绫先去前面等她,她和认识的女眷说几句闲话。

洪绫是个直肠子,乐呵呵地跑了。

阮思又让银瓶儿将柳如盈叫到假山后,开门见山地说道:“你还嫌你惹的祸事不够多么?”

柳如盈握着团扇,抿唇笑道:“表妹在说什么,奴家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我从不怜香惜玉,”阮思叹气道,“收起你那副没用的矫情样,我问你,你还等着进江家做妾不成?”

她将话说得直白,柳如盈虚伪的笑容尽敛。

“我可不是生来给人做妾的下贱货色。”

“你比妾还不如。”

阮思毫不客气地戳穿她,冷笑道:“你该不会还做着当上江家正室娘子的美梦吧?”

柳如盈道:“郡守大人将我视若珍宝,只要我想要,何愁他不给?”

阮思气得笑了出来,“珍宝?能吃还是能喝?充其量不过是一时的玩物罢了。”

柳如盈冷笑一声,摇着团扇要走。

阮思一把将她推到假山上,欺身压住柳如盈,低声道:“你要是现在回柳家,我就放你一马。”

“笑话,”柳如盈咯咯笑道,“我可是郡守大人的枕边人,以后有的是你求我的时候。”

阮思无意和她争辩,威胁道:“你和钟二爷勾结的破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他死了,你呢?”

“奴家好怕哦,等我进了江家的门,我就回去同我姨母说,表妹竟然要逼我去死。”

阮思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尽管去说!我娘非得让我大耳刮子抽死你个不要脸的破落户。”

柳如盈冷笑道:“哼!人往高处走,你就是见不得我好。”

她腰肢一拧,作势要走。

阮思低喝道:“你以为江夫人不知道你的存在么?你留在这里,迟早要被她收拾了。”

柳如盈娇声笑道:“那个又老又蠢的泼妇?你不知道,老爷有大半年没和她同房了,她算什么东西?”

“你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还妄想爬到正室夫人的头上去不成?”

阮思觉得柳如盈真是蠢得可以。

柳如盈不以为然道:“你等着看好了,别怪当姐姐的没教你,抓住男人的身体才能抓住男人的心。”

阮思不想再和她纠缠,冷冷道:“话已至此,你爱走不走。”

她强忍着往那张娇艳的小脸上糊一巴掌的冲动。

柳如盈却偏要来送脸。

“呵呵呵,要是我被那泼妇抓走,我就说是你们夫妇把我送到江郡守床上的。”

“外面的人都说,你夫君晏瀛洲是凭裙带关系上来的,你说江家夫人还会给你好脸色看?”

“再说了,”她娇笑道,“我只管跟她说,要是把我赶走,晏瀛洲一定还会把你送到江郡守床上。”

话音未落,阮思抬手啪地给了她一耳光。

柳如盈被打得懵了懵,捂着泛起红印的脸,惊异道:“你居然敢打郡守的女人?”

“啪!”阮思毫不客气又给了她一巴掌。

柳如盈的脸颊泛起道道红痕。

“你活得不耐烦了吗?你也不看看你打的是谁……”

阮思反手又是一记耳光。

“打的就是你。正因为有你这种人,有的男人才会那么看不起女人。”

柳如盈捂着红肿的脸颊,泪如雨下,不敢耽误,用团扇遮住脸,转身跑出了假山。

阮思跟了出去,银瓶儿忙迎过来说道:“刚才我听得假山后面噼啪作响,又看到表小姐跑出去了……”

银瓶儿担心阮思和柳如盈起冲突,像以前那样在表小姐手里吃亏。

阮思淡定地摇头笑道:“无妨。表姐说了个笑话,我给她鼓掌而已。”

恰好洪绫过来找她,银瓶儿不便多问。

几人离开后,江夫人身边的丫鬟悄悄从假山堆里跑开。

她将阮思在假山里私会一个女子的事说了。

江夫人两眼放光,牙齿咬得咯吱响,问道:“她们都说什么了?”

那丫鬟答道:“晏家侍女堵了路,婢子只能抄远路绕过去,去的时候她们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江夫人的眉心一皱,洪姨妈心道不好。

丫鬟也知道主子的脾气,忙接着说道:“婢子只听那女子说,以后还要将晏娘子送给老爷……”

话刚说完,江夫人猛地将手中的茶杯砸在地上。

茶杯哗啦碎了一地,丫鬟忙跪在碎瓷片上,不敢动弹。

江夫人冷笑道:“听听,你也听听,这些乡下来的死女子真是不知羞。”

洪姨妈劝道:“姐姐别生气,那晏娘子嫁过人,老爷未必肯收别人的破鞋啊。”

江夫人道:“只要是下面的人送的,什么好的赖的他都往院子里收,他这些年收过的好处还少吗?”

身边的嬷嬷忙提醒江夫人慎言。

江夫人这才住了嘴,气鼓鼓地盯着洪姨妈,“再不管管你大女儿,迟早被带成个骚浪蹄子。”

当初是江夫人让洪绫接近阮思的。

如今,洪姨妈有苦难言,只能赔笑点头。

“罢了,你也是个任人揉扁搓圆的肉包子,我跟你说这些能有什么用?”

洪绡从不远处过来,见丫鬟跪在地上,又见洪姨妈面露怯色,当即明白过来。

“姨母,”她甜甜地笑道,“您何必为了那些下贱人动气?咱们有的是法子慢慢收拾她们。”

江夫人面上的怒色稍缓,和洪绡细说起刚才的事。

而洪绫拉着阮思到处闲逛,看到有人投壶,有人射箭,还有人下棋弹琴,一路兴致不减。

“乔乔,我看你刚才好像在和一个女子说话,那人是谁啊?”

阮思答道:“之前的歌伎。”

洪绫点头笑道:“难怪呢,一身扭捏造作的狐媚劲,看着就不像好人家的姑娘。”

阮思笑了笑没有说话。

洪绫看到湖边有人在作画,身边围了不少人,也拉着阮思跑过去凑热闹。

那口湖纵贯前园和后园,湖边不乏普通人家的男女。

人群中,阮思远远看到一袭紫衣,那身深紫袍子挤在作画的男人身边。

阮思翻了个白眼,怎么又是那个死鱼眼?

第94章 京城沈浮

湖边有几个书生正在作画。

死鱼眼陪着一个白衣公子站在那里,身边围了不少附庸风雅的男女。

阮思走近听了一嘴,只听那白衣公子正在点评别人的画作。

“……高远、平远、深远,三者缺一不可,这幅画却只占其一,呵。”

他转身看向另一名男子所绘的山水画。

“山水讲究虚实结合,你的画满幅实景,无处留白,格局如此意境顿减。”

阮思虽然不懂书画,但听得众人交口称赞,都说他一语中的。

洪绫探了个脑袋过去看了看,嘀咕道:“我看他们画得都挺好的啊。”

死鱼眼回头看了洪绫一眼。

白衣公子置若罔闻,轻慢地从众人身后缓缓走过。

湖边作画的男子们都有些不安,既怕他指出败笔来,又盼着能得他一两句夸赞。

洪绫钻进人群跑到前面看了一圈,回来说道:“前面有个书生画的好看,走,我们过去看看。”

她拉着阮思挤到前面,指着旁边的李晗道:“我倒要看看,那人这回还能说什么。”

阮思看到李晗画的是湖畔风光,湖中假山嶙峋,远处虬枝墨染。

白衣公子果然走到他身后,驻足观看了片刻。

李晗手中的毛笔一顿,手腕微微一抖,笔尖落在宣纸上,绘了一树秋天的枯枝。

“败笔,败笔啊。”

白衣公子长叹一声,拍了拍死鱼眼道:“还是走吧,竟没一个能入眼的。”

李晗握笔的手僵在半空中。

“先生留步。”他咬着唇回过头来,“小生斗胆请先生赐教。”

那群看热闹的好事之徒也跟着围了过来。

白衣公子指着他刚绘的枯树道:“此处应用散锋,以开花笔来绘枯枝,笔触枯涩而多变化。”

死鱼眼恍然大悟道:“聚锋!难怪我看他的枯枝绘得太过顺滑。”

李晗惭愧地低下头。

洪绫看不惯二人指点江山的做派,嗤之以鼻道:“就你话多,笔给你你来画啊!”

死鱼眼回过头,斜眼瞥着洪绫,好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洪绫不服气地瞪了回去。

白衣公子冷着脸道:“你这幅画仿了数位名家笔法,但构图死板,意境全无,凌乱有余……”

“我刚才说的开花笔,只是你犯的最浅显的错误。”

众人一片嘘声,纷纷指着他的画议论开了。

李晗的耳根发红,握着笔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白衣公子依然不依不饶,冷笑道:“你最大的错误就是妄自动笔。”

旁人哈哈大笑,李晗羞愧难当。

阮思看不下去了,出面道:“恕我直言,这位公子的笔法工整,并非如阁下所言的那般不堪。”

“工整?呆板便是呆板,娘子为何要帮他遮掩?”

话音未落,人群中传出一道清丽的少女嗓音。

“太湖石疏、透、漏,李公子画中的山石已得其特点。依小女子拙见,此作瑕不掩瑜。”

傅韶华提着裙子快步走了出来,对李晗道:“还请公子开个价,小女子想买公子的山水画。”

白衣公子冷哼一声道:“哼,这也配称作画么?”

洪绫朝他扮了个鬼脸道:“你这人怎么管的那么宽?别家小姐爱买就买,关你什么事?”

傅韶华命丫鬟取来银两给他。

李晗面露惭色,提笔呆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丫鬟取下画来。

白衣公子叹气道:“五两银子是吧?我出五十两。”

这变故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他索性取出几张银票,扬手往上一扔,冷漠道:“我出十倍百倍的价,买你从此封笔。”

李晗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手中的笔斜斜地摔了出去。

那支蘸饱墨汁的笔啪地飞到白衣公子身上,在他衣摆上留下一道狰狞的墨痕。

他那身衣料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李晗脸色惨白,赶紧起身朝他作揖道:“先生恕罪,我、我赔你……”

“你拿什么赔我?”白衣公子扬起下颌,朝旁边一点道,“裴之旸。”

洪绫怒不可遏,第一个跳出来骂道:“别人只不过弄脏你的衣服,你就要让别人赔你只羊?”

死鱼眼的嘴角抽了抽,上前对她抱拳道:“姑娘,在下裴之旸。”

“你居然是个侠肝义胆的!”洪绫赞许地点点头道,“好好好,你赔他羊吧。”

裴之旸那双死鱼眼竟也能翻个大大的白眼。

白衣公子道:“裴兄,我们喝酒去吧。”

李晗愣了愣,傅韶华刚要命丫鬟收起画,他又回头道:“你,封笔吧。”

“先生,”阮思盯着他道,“得饶人处且饶人。”

白衣公子叹气说:“以他的悟性,再画几十年也不过平庸之辈,何必浪费一辈子去耗呢?”

李晗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洪绫怒道:“站着说话不腰疼!来来来,你倒是画一个给我们开开眼!”

裴之旸哈哈笑道:“沈兄,看来今日你不得不动笔了。”

白衣公子傲慢地环视众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在下,京城沈浮。”

“京城第一画师?”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叹声,“能让贵妃娘娘亲自给他研墨的沈浮?”

沈浮也不多言,随手取过支笔,趺坐于地,将衣摆一铺,提笔绘了枝老梅。

他仅绘了寥寥数笔,刚才那道墨痕便化作一树冷梅,清冷的梅香仿佛跃然欲出。

他随手扔开笔,拉过裴之旸说:“走。”

“沈先生留步啊!小老儿愿以黄金百两换先生一角衣袍。”

马上便有人追了上去,后面的人嚷嚷道:“先生一幅画能抵半座城,你这老东西惯会占便宜的。”

不多时,先前围在湖边的人就散开了。

李晗仿佛苍老了几十岁,驼着背缓缓收拾他的画具。

傅韶华站在一旁,秀眉微蹙,安慰道:“李公子,刚才那些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你的画技娴熟……”

李晗的背影僵了片刻,突然回头道:“你也来看我的笑话吗?你还嫌我受的羞辱不够吗?”

“韶华只是……只是觉得你的画好。”

“你走啊!傅大小姐,你一个富贵人家的千金,终日跟着我这个穷书生算得了什么?”

他的声音不小,引来了好几道好奇的视线。

傅韶华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阮思低喝道:“失了脸面便自己去挣回来,冲女人发作算什么?”

湖边,好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男女朝傅韶华指指点点。

阮思见状,故意一脚踩在草丛里,裙角染了不少泥土。

“傅姑娘,我与令堂是旧识。今日我不慎弄脏了裙角,没带替换的衣物,不知你可否借我条裙子?”

傅韶华反应过来,知道阮思有意维护她。

阮思示意洪绫去前面等她,陪傅韶华一起离开了湖边。

第95章 射箭比试

阮思陪傅韶华从后门离开葵园,将她交给傅家的下人,叮嘱他们尽快送她回去。

傅韶华苍白着脸,对阮思道了谢,又问了她和岑吟的关系。

阮思笑道:“生意上有些往来,说过几句话而已。傅姑娘不必在意。”

傅家的马车离开后,阮思返回葵园去找洪绫。

银瓶儿在大门口等她,见她来了就赶紧上前说道:“小姐,洪大姑娘在那边看人投壶呢。”

阮思点点头,主仆二人快步走到花园里。

洪绫挤在人群中看得兴起。

阮思一来,她立刻兴奋地问道:“乔乔!你会投壶吗?”

“会,不擅。”

洪绫咂嘴道:“可惜了,我还说我们一起参加,好歹赢些彩头回来。”

她又看了几局,兴致稍减,拉着阮思跑去看射箭。

“那射箭呢?”

“还好。”

阮思练过几天骑射,准头虽然不差,但臂力有限,拉不开过沉的长弓。

不过,她看着园子里备下的弓箭都是些轻巧的。

洪绫站在人群边,随众人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她的个头不高,被密密匝匝的人群挡住了视线,不时踮起脚尖一跳一跳的。

裴之旸和沈浮站在对面,时不时看到人群中冒出个头。

那个头时高时低,带着一脸认真的表情,惹得裴之旸低头暗笑。

“这女子,”他指给沈浮看,“以后要是再见了,我定要问她,是不是高处空气要好些。”

沈浮看了看靶心,摇头道:“接连三局,竟没一箭正中靶心。”

裴之旸见洪绫看得兴起,哂笑道:“沈兄,你我来赛上一局如何?”

“有何不敢?”

下一局,裴之旸解下腰间的玉佩,将玉佩押作彩头。

众人一片哗然,虽不知他是谁,但都眼巴巴地望着他身后的沈浮。

沈浮冷笑道:“罢了,你这块破石头原也入不得我的眼。”

说着,他看也不看裴之旸,径自拾起弓箭,仿佛对比试的结果格外笃定。

洪绫看不惯他的狂妄,拉着阮思挤进来,大声道:“等等!这一局我们跟你们比!”

裴之旸欣慰道:“总算有个识货的了。”

洪绫瞥了他一眼,小声问阮思道:“我想杀杀那个沈浮的锐气,这下可怎么办?”

敢情她只是头脑一热便跳出来?

阮思哭笑不得,盯着沈裴二人想了想。

“我们要换个彩头,”阮思指着沈浮的衣摆道,“但求沈先生衣角的真迹。”

她的神情轻慢,好似已将沈浮的衣服给剥了。

沈浮受不了比他还狂的人,掀起袍子撕下那角衣摆,“这有何难?不过,你要是输了呢?”

“输了就输了呗,”阮思倒是想得开,“输了我就不要你的衣角了。”

沈浮:“……”

裴之旸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见沈浮脸都气歪了,顿时觉得好玩极了。

“好啊,我们四个人只是拉弓射箭也无趣。不如换个京城流行的玩法,你们还敢玩么?”

“姑娘我就没怕过!”

洪绫一时嘴快,胸脯拍得响亮,但等裴之旸把规则说出来后,她险些肠子都悔青了。

两人一组,一人射箭,一人头顶梨子当靶。

裴之旸轻佻一笑道:“你敢不敢?”

“你们京城玩的可真……”

“野”字在洪绫的舌尖打了个圈,她狠狠剜了裴之旸一眼道:“要是射偏了怎么办?”

裴之旸漫不经心地答道:“别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沈浮已将她的行径视作主动告饶,嗤笑道:“可惜了我这身衣服。”

二人刚要走,洪绫忙拉着阮思说道:“乔乔,我来吧。”

说着,她抓起一个梨子握在手里,大步走到箭靶的位置说:“来就来,我还会怕你们不成?”

裴之旸惊讶地笑了笑。

沈浮也不含糊,取了个梨走到箭靶旁,冷着脸将梨往头顶上一放。

裴之旸命下人送来几支新羽箭。

阮思拈起一支羽箭,摸了摸箭头,果然是蜡制的。

前世,她见过京城流行的这种玩法,用的箭头都换作蜡箭头,即使射偏了也伤不了人。

裴之旸见她一眼看穿了,便觉得无趣,又提出要和她换一下箭靶。

洪绫呆了呆,双手扶着头顶的梨子,威胁裴之旸道:“你要是射偏了,可不是赔只羊那么简单!”

“要是没有呢?”

他轻浮一笑,拈了支羽箭搭在弓弦上。

洪绫盯着那双毫无神采的死鱼眼,心中暗骂,他怎么就不能好好睁开眼睛呢?

死鱼眼微微一眯。

“来了。”

话音未落,羽箭嗖地离弦射向洪绫。

众人全都捏了把汗,胆小些的“啊”地叫了出来。

洪绫双腿发软,背靠箭靶,眼睁睁地看着羽箭朝自己疾飞而来。

“啪!”

羽箭斜斜地脱靶飞了出去。

洪绫脑袋一歪,梨子咕噜落地,她扶着箭靶差点没站稳,后怕地嚷嚷道:“你、你没射中!”

阮思本想上去扶她,但裴之旸抢先一步。

他拦在洪绫面前,嬉笑道:“所以我说了,让你不要怕。”

洪绫气得鼓着腮帮子,又气恼又委屈地说:“我不管,你输了,你一定得赔啊!”

“好好好,赔只羊。”

旁人谁也听不懂二人的对话,只觉得惊险丛生的比试这样没了,真真是不够看的。

沈浮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阮思刚要放下弓箭,沈浮说道:“且慢,比试尚未结束。该你了。”

洪绫惊魂未定,赶紧冲阮思大声道:“乔乔别怕!他比我高比我大,很容易射中的!”

裴之旸道:“哪有你这样的……”

众目睽睽之下,阮思只得拾起弓来,拉开弦试了试。

她勉强拉得开弦,只想脱靶的话应该不成问题,但要是故意射脱靶了,洪绫那边又不好交代。

阮思颇费力气地拉弓搭箭,瞄准沈浮头顶的梨子犹豫了片刻。

“乔乔,放箭啊!”

“哼!”

洪绫和沈浮都盯着她,围观的人群再次沸腾起来。

阮思缓缓将箭头往上挪了挪,只要不脱靶,又不伤到沈浮,那她就胜过裴之旸了。

但弓弦生涩,羽箭微沉,阮思的指尖微微发颤。

周围的起哄声不断,人群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所有人都在等着她放这一箭。

阮思瞄准沈浮头顶的箭靶,心思却无论如何也集中不了。

“你倒是赶紧放箭啊!”

“等着吧,今天要闹出人命来了。”

“别看了别看了,是个孬种,女人还出来玩什么弓箭?”

她越想静下心,身边的杂音就越吵。

阮思一咬牙,将弓弦往后一拉,搭好羽箭,刚要松开手……

第96章 人外有人

阮思拉弓的手上覆了一只温热宽大的手。

下一瞬,她被人松松地圈在怀里。

那人一手扶着长弓,一手握着她的手,拉开弓弦瞄准目标。

“乔乔,放吧。”

晏瀛洲的声音低低响起,温热的气息悉数落在她的耳后。

阮思心中一惊,他握着她的手往回一收一放,羽箭登时离弦而去。

洪绫惊喜地高呼道:“哇!正中!”

阮思抬眼看去,只见那支羽箭射穿梨子,正中箭靶。

梨子裂成无数瓣,沈浮顶着一滩烂梨,梨汁啪嗒啪嗒地顺着他的头顶往下滴。

但他没有计较晏瀛洲帮阮思,而是表情古怪地和裴之旸对视了一眼。

裴之旸那双死鱼眼一眯,神情变得严肃了不少。

“今日是我们输了,彩头你们尽管拿去。”

洪绫欢呼一声,兴高采烈地跑上前,将那只绘了老梅的衣角一把抓起。

“还有你,”洪绫问裴之旸说,“你的玉佩呢?”

裴之旸将玉佩解下来扔给她。

旁人看得眼睛都直了,那块玉佩看得出是块好玉,沈浮的真迹更是价值连城。

洪绫毫不在意,笑嘻嘻地问阮思说:“乔乔,你要哪一样?”

“不要,都给你。”

阮思红着脸从晏瀛洲的怀里挣脱出来,问道:“夫君,你怎么来了?”

晏瀛洲道:“我来接你的。”

话音未落,江聪挤出人群,带头起哄道:“晏大人,你们夫妇两个对一个,是不是有点不公平?”

他得了母亲江夫人的授意,让他只管寻些错处敲打晏瀛洲。

此时,他第一个跳出来发难,又能当众让晏瀛洲难堪,又能讨好裴老太师的嫡孙裴之旸。

晏瀛洲持了长弓,拈起几支羽箭,没有说话。

“怎么,你还想当众杀人灭口不成?你那娘子不行,非要出来招惹是非,你最好放聪明点。”

江聪目露凶光,语含警告道:“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还要本少爷教你吗?”

他想借机让晏瀛洲不要插手田吉的事。

但晏瀛洲二话不说,拉开长弓,嗖嗖嗖接连三箭。

羽箭破空飞去,三箭几乎同时落在他的脚边。

江聪左右脚尖前各被一箭挡了路,他凭本能地退后一步,右脚跟又触到第三支斜插在地的羽箭。

只是三箭便将他的去路和退路全部封死。

晏瀛洲单手握着长弓,冷然道:“现在呢?”

旁人无不惊叹,江聪变了脸色,找了个借口匆匆走了。

阮思又惊又喜地看着他,问道:“夫君,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射箭?”

“素来不喜。”

洪绫夸张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道:“不喜欢吗?那你的箭术还那么好?”

晏瀛洲冷淡道:“只是不喜,并非不擅。”

裴之旸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沈兄,我们走吧。”

沈浮看了晏瀛洲一眼,脸上的傲慢稍减,转身顶着那滩烂梨大步走了。

二人刚走,洪绫突然追上去道:“你们等等!”

沈浮冷漠问道:“东西不是都给你了吗?”

裴之旸掀起眼皮,轻浮一笑说:“真要我赔你之旸不成?”

洪绫飞快地用那角衣料将玉佩包起来,在手里掂了掂道:“还你!”

说完,她的手腕一扬,将玉佩用力砸向裴之旸。

“嚯哟!”

裴之旸跳到一边避开。

玉佩咕咚一声落入湖中。

无数人扼腕叹息,好好的沈浮真迹,没了,没了……

洪绫叉腰道:“我们谁也不稀罕你们的什么玉佩,只是想告诉你们,至少要先知道尊重别人。”

“听说你是京城来的大画师,即便如此,你也不应该这般欺侮其他画师啊。”

她特意拉过阮思说:“乔乔,你说对不对?”

“何况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阮思自豪地挽着晏瀛洲说,“裴公子可还要跟我夫君比试弓箭?”

裴之旸的嘴角抽了抽。

晏瀛洲淡淡道:“投壶,比武,双陆,马球,你挑吧。”

沈浮的嘴角也抽了抽。

他不是没见过狂的,但他还头一次见到比他狂那么多的。

这句话虽是冲他说的,晏瀛洲却看也没看他一眼。

“洪大姑娘。”

晏瀛洲神情微妙地看向洪绫,说道:“你叫我夫人什么?”

洪绫想也不想,答道:“乔乔啊!你还不知道吧,乔乔是她的小名。”

阮思为自己捏了把汗。

晏瀛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对洪绫说:“知道,但她已嫁作晏家妇。”

“那,我应该叫她晏大嫂不成?”

“也不是,”晏瀛洲答道,“至少要叫她‘晏瀛洲家的乔乔’。”

洪绫很后悔为什么要自己去找虐……

回去的路上,阮思问晏瀛洲说:“夫君,你是不是觉得我射不准,怕我失手才会出手帮我?”

晏瀛洲摇头道:“我是怕你射得太准,一箭要了他的性命。”

阮思愣了愣,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总觉得有些不对。

那支羽箭好像……

“箭头是铁制的。”

晏瀛洲看出阮思那几支羽箭仅裹了一层薄蜡,不似裴之旸手中的羽箭皆是蜡箭头。

阮思惊呼道:“我和那人换过弓箭。”

交换箭靶的时候,两人换了站位,各自的弓箭也都交换过了。

她后背发凉,瞪大双眼看着晏瀛洲,心中思忖着,究竟是何人在羽箭上动了手脚。

晏瀛洲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

“乔乔,你不必多想,不论是谁,裴家自会追查到底。”

这件事,不像是冲着阮思来的。

但阮思仍然有些后怕,她要是当时手一抖,给沈浮来个当场爆头……

晏瀛洲安慰她道:“夫人别怕,要是你真的犯了事,我会给你安排一间通风良好的牢房。”

阮思一脸黑线。

她夫君……以权谋私的手段怎么就不能高明点呢?

晏瀛洲继续说道:“稻草全换新的。”

阮思扶额道:“谢谢,你人真好。”

那天的赏菊会结束后,林泉郡开始下雨,一下便下了大半个月。

雨水迟迟不见停。

洪绫因赏菊会上的种种,遭洪绡添油加醋地告状,被洪姨妈罚她禁足一个月。

阮思待在家里,感觉整个人都快被捂霉了。

正当她百无聊赖之际,岑吟派人来晏家接她过去吃茶。

第97章 打鸳鸯的大棒

午后,傅家正厅。

“来尝尝,这是我们家人外出经商时,从南边刚带回来的新茶。”

岑吟命人给阮思沏了茶,含笑和她说了几句闲话,这才说起赏菊会上的事。

“那天的事,华儿身边的侍女回来都跟我说了。妾身在此代小女谢过娘子相护。”

说着,她起身欠了欠身,阮思忙放下茶杯,对她回了一礼。

“傅夫人客气了。”

岑吟看了眼窗外连绵的秋雨,笑道:“上次你说的事倒也应验了,还多亏有你的提醒。”

她一见开始下雨,想起阮思的话,便命人暂停买办。

这大半个月来,傅家并未大批购进新的木材,库房原有的部分木材也保存完好,未曾受潮。

岑吟大致算过,少说避免了近千两的损失。

“幸好傅夫人开明,换作旁人,听了我当日的胡话,怕是早将我当神婆骗子轰出去了。”

两人相视一笑,关系比之前亲近不少。

岑吟笑道:“等这场雨结束了,官府应该就要开始修路了,听说路要从红叶岭过……”

红叶岭在林泉郡以北,原本地势较险,山脚有条路盘桓北上,绕过红叶岭要花去好几日的光景。

阮思隐约想起什么。

岑吟只当闲话说给她听,“听说这次是一个迷路的农夫意外发现的捷径。”

“只要往红枫林那边走,翻过几个缓坡就是了。粗略算来,要是骑马的话,大半日就可翻山北上。”

枫叶林,缓坡……

阮思猛地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的双眼一亮,看向岑吟,诚恳地说道:“傅夫人,有桩好买卖,不知你愿不愿与我一起做。”

前世,林泉郡官府也组织出资修路。

路修好以后,有人发现红叶岭的枫林后面有几处隐蔽的温泉。

那块地皮因此被辗转卖上了天价。

后来被某个富商买下,修了座温泉山庄,山庄地价又翻了几番。

阮思离开林泉郡后,偶然听人提起,那座温泉山庄最后被以数十万两的价格卖作私家庄园。

今生她抢在所有人前面,提前得知温泉的所在,那块地皮她自然势在必得。

但买下地皮后,难免有人会盯上她的地。

她手头不算宽裕,在林泉郡的人脉也不广,想要保住地皮闷声发大财,还是得抱稳傅家的大腿。

阮思故意卖了个关子,岑吟的眸子微微发亮,但并没有马上答复她。

“喝茶。”岑吟若有所思,低头抿了口茶。

两人又闲坐了片刻,岑吟开口道:“虽说送上门的生意,万没有推拒之理,但眼下我有件烦心事。”

阮思心中明白,对方想跟她提一个条件。

岑吟仍然信不过自己,要想赢得她的信任,就要为她解决那件烦心事。

“夫人请讲。”

前些日子,岑吟在老家给傅韶华寻了门知根知底的好亲事。

但一向柔顺的付韶华竟绝食抗议,提出要嫁给李晗为妻,否则宁愿削了头发做姑子去。

岑吟叹气道:“我那不懂事的女儿,实在不令人省心。她的事,想来不必我多说,娘子也是知道的。”

阮思心中苦笑,还能有什么事?

大小姐痴恋穷书生,家里拿她没辙,正缺一根打鸳鸯的大棒。

阮思想着,岑吟要她做的,无非就是棒打鸳鸯。

但这一棒下去,多的是母女离心,情人死别,后人一片口诛笔伐。

是故,棒打鸳鸯是一门学问。

阮思有点头疼。

岑吟续道:“只要你能劝我女儿回心转意,与那书生主动断了来往,我便答应同你做这桩买卖。”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阮思这回不得不赶鸭子上架。

阮思苦笑道:“这样的话,怕是有些难办了。”

“娘子若有什么妙计尽管使来,傅家定然全力配合,但有两点请娘子千万记住。”

岑吟浅浅地啜了口茶,清润的眸子里隐约闪烁着精光。

“一来,不得闹得满城风雨,以免华儿的名声受损。”

“二来,不得使些太过强硬的手段,以免日后落人口实,让华儿与傅家离心离德。”

阮思仔细记住她的话。

岑吟放下茶杯,微笑道:“只要娘子为我解决了这件心病,娘子的事情我傅家自然会上心。”

阮思回家后,把这件事同金铃儿和银瓶儿说了。

两人虽不解阮思为何要答应岑吟,但既然她都应了,只得帮她一起想办法。

但金铃儿有些不服气。

“小姐,我就不明白了,傅家主母为什么要拆散书生和她家女儿?就因为书生出生贫寒?”

银瓶儿道:“自古儿女婚姻,都要讲究个门当户对。门不当户不对,女儿嫁过去多半要受罪的。”

金铃儿还要再争,阮思止住她的话头。

“你想啊,那傅家大小姐从小金尊玉贵,锦衣玉食,一瓶头油怕就能抵书生家一个月的用度吧?”

“那又如何?有情饮水饱,既然她真心喜欢那李晗,肯定会为了李晗抛弃往日的富贵。”

阮思摇头道:“饶是如此,二人出生不同,注定看到的东西也不一样。”

银瓶儿接话道:“所见不同,所想必然也不同。以后想都想不到一块去,还怎么好好过日子?”

“可是,可是……”金铃儿急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阮思笑道:“你在怪我自私,为了一桩买卖,强拆傅家小姐的姻缘?”

金铃儿低下头,嘴唇蠕了蠕道:“小姐,我只是觉得这不太好。”

银瓶儿怕阮思生气,赶紧打圆场道:“这两人不是还没成婚么?再说,傅夫人还会害自己女儿不成?”

“先不说家人,就说李晗,他未必肯交出十分心意去待傅小姐。”

阮思想起那日在湖边他对傅韶华的态度,心中不由得为傅韶华感到不值。

“走着看吧,要真是桩美满姻缘,我自然会勉力成全,还会劝说傅夫人放下成见……”

金铃儿面上一喜,阮思却摇了摇头。

“但若不是,打鸳鸯的大棒还未落下去,这对鸳鸯见了棒子影,便会自个儿散了。”

三人相对无话,任由蜡烛噼噼剥剥地烧着。

良久,银瓶儿才问道:“小姐,你又不能上门威胁李晗,再怎么劝傅小姐她也未必肯听,这回怎么办?”

阮思盯着快要烧尽的烛芯,缓缓说道:“她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等她觉得不好,她就不要了。”

金铃儿不解,和银瓶儿对视一眼。

“明日,你们便出门看看,设法在李家附近买个小院子下来。”

阮思想了想,补充道:“那院子要小,要破,要旧,一个下人都不必带去。”

第98章 秋游

李家附近,还真让她们给寻得个破败的小院。

虽说是院子,但仅用低矮的篱笆围了半圈,里面立着间四面透风的茅草屋。

这样破落的房子,没准哪天风一吹便哗啦倒了。

房子的主人做梦也没想到,竟有两个漂亮姑娘要花三两银子来买。

金铃儿和银瓶儿顺利将院子买到手。

阮思看了也觉得满意,“窗户的窟窿用纸糊一下,屋顶用茅草补了,收拾停当便请傅小姐过来。”

不多时,傅韶华以阮家远亲的身份住进了这间院子。

她一开始眉头紧锁,不明白阮思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阮思笑道:“你不是看上了西城的李书生么?想和他长相厮守的话,不如先来西城住上一段日子。”

傅韶华面上一红,有些扭捏起来。

“傻姑娘,”阮思叹气说,“不论你是慕其才华,还是仰其风骨,一旦要和他过日子,都会不一样的。”

她将傅韶华拉到篱笆边,指着远处的屋舍对她说:“你看,那边就是李家。”

李家的屋子同样破败不堪,和这间茅屋的破旧程度不相上下。

傅韶华红着脸道:“晏娘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让你提前看到,你若真的嫁给这个人,以后会过上怎样的日子。”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她的心事。

她的小脸透出一股倔强的神色,“我明白了,一定是我娘让你来劝我的。但我说了,我什么苦都能吃。”

阮思不以为然,笑道:“先吃些再说吧。”

傅韶华当真褪了绣裳钗环,换了荆钗布裙,执意要过穷苦人家的日子。

阮思早已和岑吟说好,不让傅韶华从傅家拿一文钱,每日按照李家用度给她几文钱过活。

“喏,”她命银瓶儿取了五文钱递上,“这是今日的用度,明日我再过来看你。”

傅韶华当场呆住了。

说完,阮思携银瓶儿走了,将傅韶华独自留在破旧逼仄的茅屋里。

银瓶儿担忧地说道:“小姐,傅小姐从小娇生惯养,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会不会出事?”

“无妨,我已命金铃儿带人暗中保护她。只要她性命无虞,清白无损,旁的就由她自己去挨吧。”

有些路,旁人说了走不通,那人不自己走一遭,摔得个头破血流,想来也不会回头的。

她能做的只是提前让傅韶华看到路上的荆棘和深坑。

如果傅韶华想回头,自己就在岔路口拉她一把,送她回到岑吟为她安排好的大路上。

阮思暂且放下这头的事,寻思着提前去探一探红叶岭的地形。

前世,她只知温泉离枫叶林不远。

她既然决意要买地,还是先借秋游为由,将那边的环境调查清楚为好。

刚好,难得这几日短暂放晴……

阮思拿定主意,便跑去林泉大狱找晏瀛洲。

路上,阮思见糕饼铺在卖花生糖,特意买了好几块,用油纸包了带去给他。

大牢门口,陆伯仍然在守着那锅鸡汤打瞌睡。

见是阮思来了,他打着呵欠,挤出笑脸道:“晏家娘子来了,又来接晏大人回家啦?”

阮思取出花生糖,递给陆伯道:“陆伯!您尝尝看,这是我刚买的花生糖。”

陆伯显然有些讶异,不安地在衣摆上擦了擦手。

“好,好……”

他缓缓取了块花生糖,舍不得一口吃了,只捏在手里盯着看。

阮思笑道:“放心吧,不粘牙的。”

陆伯摇头道:“娘子你不知道,已经有好多年没人请我吃糖了。”

见他说得恳切又可怜,阮思心软,将剩下的花生糖囫囵包起来,塞到陆伯手里。

“您都拿去吃,别客气啊。”

在这林泉大狱里,陆伯是唯一对晏瀛洲尊敬有加的人,阮思对他自然也颇为关照。

陆伯呆了呆,捧着手里的花生糖,愣道:“这是……老头子这辈子,第一次收到礼物。”

他每日守着口破铜锅熬鸡汤,看着又潦倒又痴傻,不少人当面嘲笑他是疯老头子。

但唯有晏氏夫妇以礼相待,陆伯心中难免有所感念。

阮思哪里知道,一包花生糖勾出他无限心事。

她只是笑笑,说道:“要是您喜欢,下次我再给您带点豌豆黄来。”

二人又说了会话,等晏瀛洲出来后,阮思拉着他笑嘻嘻地走了。

陆伯揣着那包花生糖,浑浊的眸子里闪烁着些许光芒。

“晏娘子,老夫欠你的,会还。”

明日晏瀛洲休沐,阮思算准了这一层,便央晏瀛洲陪她去枫叶林秋游。

“夫君你看,这雨一下就是大半个月的,我整天待在家里,头上身上都快长蘑菇了。”

阮思讨好地笑道:“明日正好你休沐,这几日雨水暂收,我们一起出去散散心好不好?”

晏瀛洲觉得……略欣慰。

他家夫人跟猫儿一样,平时只能不远不近地看着她,她也不远不近地看着自己。

要是他想和她亲近,她立刻喵呜一声蹿得很远,连一根毛都不让他碰着。

但她跑得远了,又会悄然回来靠近他,软绵绵地找他和好,把他的心挠得软了又软。

这次,阮思主动找他一起出游,他忍不住有点得意。

“哦?”晏瀛洲故作淡然道,“夫人怎么不去找洪大姑娘,或是别人?”

阮思老实答道:“阿绫被罚禁足了,金铃儿有事,银瓶儿要料理家务,我师兄远在桃花郡……”

晏瀛洲迅速终结了这个话题。

“好,明日去吧。”

第二天一大早,银瓶儿便命人套了车。

晏瀛洲和阮思一起上车,马车缓缓朝城外驶去。

出了城门口,前面就遇上了官差拦路搜车,晏瀛洲差车夫问了,说是江家丢了要紧的财物。

车夫说:“老爷,夫人,前面要挨个问话呢,你们且耐心等等吧。”

阮思寻了不少好玩的事说给晏瀛洲听。

两人说笑间,官差拦下晏家的马车,问车夫要去哪里,车上坐的是何人。

车夫一一照实答了。

晏瀛洲掀起车帘,和官差说了句话,官差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排着吧,一个一个地过去。”

这一排就耽误了近一个时辰。

等马车驶到红叶岭山脚下,时辰已快到晌午时分了。

晏瀛洲带阮思在路旁的茶水摊吃东西,恰好遇到裴之旸带了几个随从进山。

他一见到二人,便拉了条长凳在旁边坐下,笑道:“晏大人贤伉俪也是进山赏红叶的吗?”

阮思“嗯”了一声算是答了。

裴之旸道:“听说红叶岭有片枫叶林,一入秋红叶漫天,只是路难走得很,晏兄可否携我一程?”

晏瀛洲淡淡道:“裴公子好兴致。”

裴之旸笑道:“我答应了倚红楼的花魁红叶娘子,要寻一枚色泽最浓的红叶送她。”

第99章 温泉

进了山,山路狭窄无法驾车。

晏瀛洲让车夫在山下等着,携阮思一起步行入山。

裴之旸热脸贴了冷屁股,但厚着脸皮带人跟在后面,一路时不时吟几句酸诗。

阮思被他吵得头疼,差点把正事都给忘了。

到了枫叶林,阮思拉了拉晏瀛洲的袖子,嘀咕道:“夫君,我想和你单独去林子里……”

这话怎么有点不对劲呢?

晏瀛洲眼中微弱的小火苗跳了跳。

裴之旸那边游兴正浓,命几个随从陪他到处寻漂亮的红叶。

他见阮思和晏瀛洲站在林子边,嘿嘿一笑,大步过去道:“来了来了,我们这就进林子吧。”

阮思生怕他发现温泉的所在,喝止道:“不准过来!”

她一把拉过晏瀛洲,硬着头皮说道:“这里几千几万片红叶,你们在外面慢慢挑吧。”

裴之旸混迹欢场多时,见她脸颊飞红,拉着晏瀛洲要往林子里钻,脸上顿时露出轻浮的笑容。

野外,树林,孤男寡女,干柴那个烈火……

他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抱拳道:“晏家娘子也是性情中人啊。”

阮思白了他一眼,赶紧说道:“说好了,你们谁也不准过来。”

裴之旸笑得贱兮兮的,“好说好说,秋深露重,晏兄小心不要着凉了。”

他凑近晏瀛洲,嘀咕道:“特别是后腰。”

晏瀛洲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裴之旸自讨没趣,嘿嘿笑道:“都是男人,小弟懂的,晏兄放心吧。”

阮思的白眼都快翻了个底朝天。

裴老太师乃朝中清流,他的小嫡孙怎么那么……贱呢?

“时候不早了,夫君,我们走吧。”

阮思听不下去,挽着晏瀛洲往林子里去了。

裴之旸在后面摇头晃脑道:“停车坐爱枫林晚!”

阮思回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这才装模作样地高声道:“霜叶红于二月花……好诗,好诗啊!”

阮思索性不再理他,松开晏瀛洲快步穿过枫叶林。

枫叶林以北,再走十几里地……

她一路努力回忆着温泉的位置,扶着枫木磕磕绊绊地往前走着。

阮思完全没有顾及她家夫君越来越微妙的神色。

二人越往里走,环境就越加隐蔽,偌大的枫叶林里只有他们两人。

漫天红叶好似要烧起来了。

晏瀛洲盯着自家夫人的背影,心里只觉得奇怪,她好像奔着什么目标径直去的。

她的目标不应该是他吗……

“夫君你看!”走出枫叶林后,阮思指着前面的山坡,惊喜地低呼起来。

晏瀛洲抬眼看去,只见山坡间有几汪泉水,往外汩汩冒着热气。

“温泉?”

阮思一路奔过去,果然如记忆中那样,这片山坡有不下十眼温泉。

晏瀛洲心中惊异,但不动声色,淡淡道:“夫人喜欢?”

以后值数十万两银子的天价地皮啊!

她能不喜欢吗?

阮思连连点头道:“对啊,在这里又能赏枫又能泡温泉,想想都觉得惬意极了。”

晏瀛洲道:“回去便买下来,建个庄子。”

她怎么就那么喜欢她家夫君云淡风轻的口吻?

阮思稍微冷静下来,小声道:“趁着现在地皮便宜,我们先把这个山坡买了,庄子的事,不急。”

她的梯己只够支付买地皮的钱。

虽然祝东颜每个月差人送来几十两酒坊的分红,但要想在这里建庄子怕是还差得远。

晏瀛洲看出了她的盘算,低声道:“乔乔,你怎么不想着找我要银子?”

“你的就是你的。”

阮思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夫妻本是一体,但她嫁给晏瀛洲以后,一毫一厘都不肯拿他的去花。

晏瀛洲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你不信我?”

阮思被他盯得有点害怕,赶紧挪开眼,避重就轻道:“我是想着,你每个月饷银也不多。”

说完,她的心里直打鼓,生怕晏瀛洲误会自己嫌他穷。

晏瀛洲冷淡道:“杀几个人,就有钱了。”

以前在清河县的时候,他外出追杀几个通缉犯,拎着头颅回来换了一大笔钱。

她夫君倒好,一刀一个小朋友,把她先吓得够呛。

阮思忙说:“不必了,我们先不盖庄子,你也不要再出去以身试险了,好不好?”

晏瀛洲垂着眼皮,没有吭声,只松松地揽过她的腰。

秋风一吹,漫山红叶齐舞,不少红叶簌簌落下,盘旋着飘落在温泉池里。

水面上倒映出的男女,被风微微吹皱。

“你想要的,我都会给。”

晏瀛洲叹了口气,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只是,你要信我。”

万籁皆寂。

阮思只听得到彼此逐渐融合的呼吸声,和自己愈加剧烈的心跳声。

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定。

她犹豫着,双臂垂在身侧,不知是不是要回应他的拥抱。

晏瀛洲将她揽得更紧了,力度强硬霸道,仿佛不允许她在他怀里有片刻分心。

但她和他,心里似乎仍然隔着什么。

他说她不够信他,那他呢,他信自己吗?

阮思有些迷糊起来,她听到自己低低地问道:“那你先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来林泉郡?”

晏瀛洲的手臂微微一僵。

“我说过,是为了一个人。”

“谁?”

晏瀛洲默了默,缓缓松开怀里的女子。

漫天红叶飞舞如雪,那身黑衣在鲜红的飞雪中愈显沉寂。

“夫人,你知道为什么我不带豆子来么?”

阮思答道:“你说过,此行凶险,不愿牵连他涉险。”

晏瀛洲定定地看着她,抬手捧起她的脸庞,目光直直地看进她的眼底。

“我也不愿你涉险,”他叹气道,“但我自问以命相搏,定能护你周全。”

“乔乔,我只有一条命。”

所以,只能护一个人。

阮思被迫面对他深邃的眸子,她的眼里涌起不解和惊异,最后终于归为恳切。

“晏瀛洲,告诉我,那个人究竟是谁。”

虽然是质问的语气,但她好像第一次和他那么亲近。

两个人之间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门槛,门槛两边,她和他都在等对方先跨过去。

晏瀛洲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低声问道:“乔乔,要是我无路可退,你是不是也不会再找退路?”

原来,他都看穿了……

阮思咬着唇,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

晏瀛洲缓缓吐出三个字。

“断肠人。”

第100章 遇狼

“断肠人?”

阮思重复了一遍,努力回忆一番,却想不起关于这个人的任何信息。

晏瀛洲打断她的思绪,说道:“我们该回去了。”

“可是,你说的那个人……”

“等时机成熟,我会告诉你的。”

他收回手,轻轻牵起阮思的手,低声道:“现在有比聊天更重要的事。”

以前阮思每次去拉他,都是松松地攥着他的衣袖,就像小孩抓着大人一样。

这一次,她却与他十指相扣。

千万树红叶如霞霓般烈烈地燃烧着。

她偏过脸看着晏瀛洲,晏瀛洲的眼底一片火焰,像是融进了万丈枫林。

他低笑一声,“不准松手。”

阮思小声答了句“嗯”,只感到微凉的指尖被他捂得温热。

枫林似火,她的心仿佛也变得滚烫而敏感。

漫天红光中,二人缓缓往回走。

阮思不记得来的路有多长,但她隐隐希望,这片枫林能够……

“嗷呜!”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嚎声。

阮思顿时变了脸色,抓紧晏瀛洲的手道:“夫君,前面有狼?”

晏瀛洲神色一冷。

前方接连响起阵阵狞厉的狼嚎声,嚎叫声此起彼伏,仿佛在呼唤更多的同伴。

阮思刚想逃,只听一个男子惨叫道:“救命啊!”

是裴之旸的声音!

慌乱的脚步声,狼群嘶嚎声,数道凄惨的尖叫声……

那些声音越来越近,径自朝这边逼来。

晏瀛洲和阮思对视一眼,松开她的手,低声道:“乔乔,你爬到树上去。”

“夫君!”

他抽出腰间缠的软剑,转身去找裴之旸。

阮思慌乱中,寻了一根粗壮的树枝,将外衫脱下来绑在树枝上,胡乱摸出个火折子。

“晏兄救我!”

不远处,裴之旸惊呼出声,阮思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

只见裴之旸身上挂了好几道彩,脸上身上满是血污,被十数头野狼围在中间。

晏瀛洲已击杀了两头野狼,跃入狼群中,一把拎起他的后领,将他从侧面扔了出去。

裴之旸“哎哟”一声摔在土里。

阮思忙将他扯起来,催促他赶快爬到树上去。

裴之旸疼得快哭出来,手脚并用,慌得四肢打滑,险些被追过来的小狼一口咬了屁股。

“乔乔,上树!”

晏瀛洲奋力杀了只狼,回头朝阮思低喝道:“快上去!”

裴之旸的大腿一凉,只觉得大半裤腿被狼咬去。

他双脚乱蹬,差点直接抱着树干滑下去。

“蠢!”

阮思当场飞起一脚,重重踹在小狼的头盖骨上,将小狼踹得滚出几丈许。

但她自己也不慎折了脚,腿脚一软,几乎站不稳。

“晏娘子!”裴之旸抱着树干僵在那里,“你快逃啊!”

“逃你奶奶个腿。”

阮思疼得直抽冷气,用手中的树枝狠狠抽在他屁股上,“快给老娘爬啊。”

裴之旸这下来了精神,三下五除二爬上树枝。

刚才那只小狼呜咽着爬起来,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乔乔小心!”晏瀛洲手中软剑一扫,击退几只围攻他的野狼,想退回阮思身边。

但他身后扑起一只野狼,逼得他只能回身一剑。

阮思突然擦亮火折子,点燃刚才绑在树枝上的衣物,朝小狼用力挥舞了几下。

小狼惧火,低吼着退后几步。

“夫君!”

阮思高呼一声,猛地将燃烧的树枝扔进狼群。

狼群四下退开些许,晏瀛洲足尖一点,飞身跃回,捞起阮思施展轻功上树。

他的轻功极好,虽抱着个人,借力一跃之下,稳稳落在高处的枝桠间。

阮思惊魂未定,紧张地抱着晏瀛洲,不住喃喃道:“你有没有受伤?”

“别担心。”

晏瀛洲将阮思放在树枝上坐稳,低头看着树下渐渐围拢的狼群。

树林里响起一片狼嚎声。

顷刻间,树下聚集了近百头野狼,怒吼着抓挠树干,围着枫树打转。

裴之旸的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晏瀛洲问道:“怎么回事?”

阮思也盯着裴之旸的脸,追问道:“你的随从呢?”

裴之旸打了个寒颤,缓缓道:“被狼杀了……我们、我们遇到狼了。”

日头渐渐偏西,树下的狼群不散反聚。

晏瀛洲拨开树枝,放眼扫了一圈,冷冷道:“你们杀了头狼?”

“啊?”裴之旸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起先只有三四头,我手下杀了带头的那只,然后……”

然后逃了的狼呼朋引伴,全山的狼都被引来给头狼报仇了。

阮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们在哪里遇到狼的?”

前世,她怎么没听说过,红叶岭还有恶狼为患。

裴之旸痛苦地想了半天,才说道:“我们在林子外面闻到血腥味,发现地上有一只刚死的野山羊。”

“所以你们跟狼抢吃的?”

“不,我手下说是被人射杀的,想来是拖着伤跑到林子里挨不住死了。”

话音未落,树下的狼嚎声更加凄厉了,几只高大的野狼站起来推树。

裴之旸挂在低处的枝桠上,狼爪子擦着他的衣摆抓过去,吓得他差点没滑下去。

他苦着脸问道:“晏兄,我们现在可怎么办才好?”

阮思叹道:“还能怎么办,等天亮了,它们自己散去呗。”

“呜……”

阮思看着旁边的树木,算了一下距离,问晏瀛洲说:“夫君,你能逃出去吗?”

只要他踩着树枝,跳到另一棵树上,再接着借树枝逃出去……

晏瀛洲低头想了想,答道:“能。”

但是再带上一个人就不一定能了。

阮思点点头,没有解释。晏瀛洲也没有问,而是俯身去提裴之旸。

裴之旸浑身软得像一滩烂泥,被晏瀛洲拎到高处趴着。

晏瀛洲冷冷盯着他,“脱衣服。”

裴之旸顿时身上一激灵,口齿不清地问道:“晏兄,我虽感激你,但、但……”

阮思明白过来,笑道:“你不脱件衣服给我夫君当信物,他怎么去你们裴家搬来救兵?”

裴之旸如梦初醒,坐起身慌忙从怀里摸出把折扇。

他小心翼翼地双手奉给晏瀛洲说:“大哥!你看这个行不行?”

第101章 救兵

晏瀛洲带着裴之旸的折扇回城求援去了。

临走前,他将外袍撕作数根布条,把阮思捆在树枝上,防止她不慎掉下去。

裴之旸可怜巴巴地问:“晏兄,我呢?”

“自己抱树。”

说完,晏瀛洲点足一跃,像只黑色的大鸟一样,无声无息地落在另一棵树上。

几个纵跃,他的身影消失在浓密的树荫中。

裴之旸惊得合不拢嘴,赶紧问阮思说:“我大哥武功那么好,为什么还要逃走?”

“谁是你大哥?”阮思没好气地说,“一拳难敌四手,你不会连这个都不明白吧?”

“可是,我看戏文里都说什么万夫莫敌之勇……”

裴之旸讨好地笑道:“我想着,晏兄他身手了得,对付几只畜牲应该不成问题。”

他本意是拍晏瀛洲的马屁,没想到一巴掌拍到了马腿上。

阮思怒道:“下面少说也有一两百头狼,我把你扔下去试试如何?”

裴之旸赶紧求饶道:“大哥厉害大哥厉害,是我不懂事,晏家嫂嫂你别生气啊。”

阮思不肯理他。

“晏大嫂,”裴之旸觍着脸笑道,“我知道你和大哥鹣鲽情深,你护短也在情理之中嘛。”

阮思眉头一皱,难听死了。

“我姓阮。”

裴之旸从善如流道:“是,阮大……阮家小姐姐,你说晏兄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要看你家的人有多紧张你了。”

阮思闭目养神,不再说话。

如今只能把希望暂且寄托在裴家身上。

晏瀛洲回去求援,大晚上的,衙门里的捕快未必肯出动,又要上报郡守去批,不知要耽误多久。

换了别的,短时间内更难请动。

而裴家权势不小,被困的又是长房嫡孙,晏瀛洲去裴家求援,应是最明智的抉择。

夜幕渐渐降临,树下的狼嚎声越来越凄厉。

裴之旸扯了两片叶子,随手揉作两团,一脸苦相地塞进耳朵。

阮思靠着树干,突然察觉到树干微微晃了晃。

“什么声音?”

她就着依稀的月光,探了个脑袋往下一看,只见十几头狼围着树干,竟开始用爪子刨土。

更有几头不死心的狼不断扑咬树干。

“妈耶!”裴之旸惊呼一声,“这些孽畜成精了不成?”

阮思皱眉道:“我们可能快要做鬼了。”

树下绿莹莹的上百双眼睛统统盯着树上的人。

裴之旸哀嚎道:“我还没娶妻呢……阮姐姐,这可怎么办啊?”

“脱衣服。”

阮思取出火折子,扔给裴之旸道:“待会要是狼群攻势太猛,你就将你的外袍点燃,用火光驱赶……”

裴之旸赶紧脱下外袍,揉成一团抱在怀里。

下一瞬,他俩都听到清晰的树皮剥落声,还有低处树枝断裂的咯吱声。

“啊啊!它们来了!”

裴之旸手一抖,刚擦亮火折子,尚未点燃衣袍,火折子便啪地掉了下去。

两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点火星落在草皮上。

几只狼受惊跳开,但火星转瞬便熄灭了。

裴之旸厚着脸皮说道:“还好熄了,不然点燃这棵树,我们非得被一起烧死不可。”

阮思:“……”

若不是被绑着,她恨不得把裴之旸踹下树去。

料峭的夜风一吹,裴之旸赶紧把外袍盖在腿上,干咳几声道:“姐姐,我腿冷。”

阮思开始解布条上的结。

就算要葬身狼腹,她也得先把这小子揍一顿。

树下啃咬声和抓挠声不断,这棵枫树不知何时便会被咬断。

裴之旸唉声叹气道:“姐姐你别管我,待会狼来了,肯定是先吃我,你趁机……”

他话还没说完,一头狼踩着同伴飞跃而起,一口咬中他垂落的外袍一角。

“啊?”他惊叫着,险些裹挟着外袍一起掉下去。

阮思俯身一把扯住他的腰带,死活提着他留在树上,低喝道:“抓住了。”

裴之旸扔下外袍,双腿一缩重新抱紧树枝。

他吊着的树枝不肯重负,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声。

“小心!”

阮思惊呼出声,下面的狼群吠作一片。

突然,远处亮起数十支火把,无数村民举着锄头斧头,高呼着从四周围拢过来。

狼群受了惊吓,一时乱了。

阮思远远看到人群中燃起浓烟,很快闻到一股刺鼻的烧松枝的味道。

村民们不打只赶,狼群被火光和浓烟驱得四下逃窜。

阮思刚松了一口气,裴之旸突然“哎唷”一声从树上摔了下去。

刚才围在树下的狼立刻聚拢过来,一头成年的公狼猛地站起身来,犹如一匹小马那么高。

它亮出雪白的獠牙和利爪,怒吼着扑向裴之旸。

“裴之……”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正中狼首,那头狼哀嚎一声委顿在地,掀起一片尘土。

其他狼受惊之下,欲要攻击裴之旸。

接连又是唰唰数箭,裴之旸身边的狼群尽被赶走。

阮思朝远处看去,只见洪绫踩在高处,手持长弓,搭箭在弦,对准狼群不断放箭。

“阿绫!”阮思惊喜地叫她。

裴之旸揉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突然惊呼道:“快下来!树要倒了!”

阮思刚才解绳结解到一半,又去救裴之旸,慌乱中身上的布条竟打了死结。

“乔乔!”洪绫跑过来,看出阮思被绑着,正要爬上去帮她。

裴之旸拦住洪绫道:“你还嫌树倒得不够快吗?”

他一把抢过洪绫的弓箭,对阮思高声道:“阮姐姐,你歪着点。”

话音未落,他一箭射在阮思身边的树枝上。

阮思拔下羽箭,用箭头在布条上一抹,轻易挑断了布条。

裴之旸脸色一变,大声道:“快下来!”

说着,他将洪绫猛地推了出去。

枫树剧烈地摇晃了几下,阮思闭上眼一纵跃下,却落到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中。

晏瀛洲打横抱着阮思,飞身落到一边。

枫树总算没有倒地。

洪绫扑过来,拉着阮思的手,眼里带了些泪花,激动地哽咽道:“乔乔,你没事就好。”

很快,裴家的下人也赶来接裴之旸。

晏瀛洲抱阮思上了马车,裴之旸和洪绫也跟着钻了进来。

阮思疑道:“阿绫,你怎么会来的?”

洪绫红着眼,握紧手中的弓箭,低声道:“乔乔,对不起,是我姨母和表哥……”

第102章 坦白

“你这是什么意思?”

晏瀛洲的神情一冷,马车内的温度骤降下来。

洪绫解释道:“我傍晚去母亲那里请安时,在窗外听到姨母说,表哥已经买通猎人将狼引去……”

“只听姨母说,早些时候派人盯着晏家,见你们一出门便在城门设关卡,拖延你们的脚程。”

晏瀛洲的眼神越来越冷,阮思不安地握了握他的手。

“他们知道你们要来枫叶林后,就提前派人用生肉把狼引过去,想、想害你们……”

洪绫数度哽咽,实在说不下去了。

裴之旸疑道:“那你呢,你和那些人怎么会出现得那么巧?”

阮思瞥了他一眼,拍了拍洪绫的肩道:“没事的,你告诉我的,我都信。”

洪绫答道:“我怕你出事,就带着几个从老家带来的旧仆,揣上所有首饰梯己翻墙跑了出来。”

她的发髻凌乱,衣裳上面尽是泥印和苔痕。

“我一路骑马赶来,带人在村子里敲门叫醒村民,把首饰银两全都分给他们,让他们随我去赶狼。”

洪绫说到后来,眼眶渐渐红了,低声重复道:“乔乔,对不起。”

阮思和晏瀛洲交换了一个眼神,拉过洪绫道:“阿绫,害我的人又不是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洪绫埋着头,低声道:“我脑子笨,不够聪明,人和人之间的事情,我很多都不懂。”

“他们都说我是乡下来的野丫头,城里的小姐贵妇都不喜欢我,只有乔乔真心拿我当朋友。”

阮思心里微微发酸,晏瀛洲轻轻握住她的指尖。

洪绫哽咽道:“我、我要是早些告诉你,我姨母派我来监视你,你一定就会多加小心……”

说到这里,她鼓起勇气道:“乔乔,都是我的错,只要你能消气,你怎么罚我都行。”

裴之旸不知趣地插嘴道:“阮姐姐,你怎么得罪江夫人的?”

阮思剜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洪绫抽了抽鼻子道:“以后我也不好意思来你家玩了,抱歉,我以前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

她指的是赏菊会上拉着阮思到处惹事的那些事。

阮思笑道:“要是没有你,我们夫妇如何能有幸结识裴公子,是吧?”

裴之旸赶紧挺直了腰板。

洪绫呆了呆,望着裴之旸道:“他?”

阮思岔开话题,问道:“阿绫,你的箭术比我好,当时为什么不自己来射箭?”

那天,裴之旸刚提出那个新玩法,洪绫就抢着去当靶子了。

“要是,要是我射伤你了,你该有多疼啊。”

裴之旸露出惊异的神色,嘀咕道:“我说姑娘啊,换了你就不会疼吗?”

洪绫把头埋得更低了,“再说,是我非要和你们比,我给乔乔找的麻烦啊。”

见她神情低落,裴之旸慌了神,赶紧说道:“哎,姑娘你别哭啊,你刚才手挽长弓的样子多好看……”

阮思瞪了他一眼,冷笑道:“还有你,深藏不露啊,当日一箭脱靶,今日倒百步穿杨。”

裴之旸眼中闪过一抹得意的神色。

但他看了晏瀛洲一眼,赶紧收敛起那副洋洋自得的模样。

“和姑娘家比试,又岂能当真?”

那双死鱼眼依然没有半分神采,他的嘴角却挑起风流轻佻的笑意。

“本公子可是怜香惜玉之人,只要能博姑娘一笑,我让你赢上十回又何妨?”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向晏瀛洲抱拳道:“大哥,我回家禀明祖父,改日一定登门道谢。”

“不必。”

晏瀛洲看也不看他一眼,“别来招惹我家夫人。”

“不会不会,”裴之旸满脸堆笑道,“阮姐姐就跟我自家姐姐一样,小弟我知道分寸的。”

晏瀛洲冷冷道:“是晏大嫂。”

阮思:“……”

回到家中已是清晨。

银瓶儿和金铃儿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见阮思一瘸一拐地回来了,二人都吓了一跳,得知只是折了脚,忙给她上药推拿。

阮思将昨晚发生的事都告诉她俩。

金铃儿倒吸了一口冷气,抱怨道:“那洪大姑娘原来也是个坏心眼的,我还以为她就是个直肠子。”

“她能违背姨母,冒死前来救我,又怎么会是个心肠歹毒的?”

银瓶儿说道:“话虽如此,但江夫人处处针对小姐,洪大姑娘又是她的侄女,我看还是……”

前世,唯有洪绫站出来对她说,别收留柳如盈。

就算是她娘柳氏也未必会开这个口。

仅凭那句话,她绝对不会将洪绫视为隐患或是累赘。

银瓶儿见阮思脸色不好看,改口道:“我是担心她心直口快,不小心走漏了什么消息。”

前世的洪绫也不善跟人打交道,对内宅的弯弯绕绕一应不知,只凭着一腔好恶去对待旁人。

但后来,她被迫嫁给江嵩,受尽欺凌,手段也越来越毒辣。

阮思记得,洪绫手上染了数条人命,每日依然优雅地品茶焚香,只是哀哀道,乔乔,我回不去了。

“我知道你们两个对我忠心耿耿。”

阮思叹了口气道:“但我想着,要被家人保护得多好的女子,才能一辈子直来直去,胸无城府。”

金铃儿小声道:“那洪大姑娘哪里是耿直,根本就是蠢啊。”

银瓶儿忙推了她一下,让她不要乱说。

阮思轻笑一声,“我却觉得,要是能一直蠢下去,不必学什么勾心斗角的本事,想来也挺好的。”

银瓶儿打圆场道:“小姐年纪尚轻,哪来那么多沉重的感慨?”

金铃儿捧了一碟果子来给阮思吃。

阮思吃了几口,又饮了些茶,只觉得头昏昏涨涨的。

“阿绫,唉,”阮思不忍去想洪绫前世的改变,“她待我总是好的。”

自始至终。

金铃儿见自家小姐愁眉不展,只得劝道:“是婢子多嘴了。小姐喜欢和洪大姑娘来往也不碍事的。”

“左右她看着不像是个会背地里捅刀子的。”

银瓶儿忙打岔道:“小姐,忙了一夜,你是不是忘了傅小姐的事了?”

是了,另一个傻女子。

阮思打起精神道:“她住了一天了吧?昨日她过得如何?”

金铃儿答道:“傅小姐这回啊,在李书生的老娘面前,栽了个天大的跟头。”

第103章 李母(加更)

李晗有个卧病多年的老母。

李母终日病恹恹的,很少离开家门,偶尔做些浆洗缝补的活计补贴家用。

傅韶华早已听说李晗是被寡母养大的。

因她倾慕李晗的风度,爱屋及乌,便觉得李母也是慈爱坚韧的妇人。

昨日早上,傅韶华就去了李家。

李晗早早去衙门门口等着接写诉状的活,家里只有李母一个人。

傅韶华以李晗同窗之妹的身份登门,先是假意谢了李晗曾替自己解围,又隐约透露自己慕其高义。

李母是个粗俗妇人,哪里听得懂这些话?

“什么高义低义的,老妇人没听说过,但你一个大姑娘家,跑到我们家来做什么?”

傅韶华怕李母误会她轻浮无状,好言解释一番,说是体谅李晗辛苦,想帮忙照顾李母。

李母见她的容貌身段都和西城的年轻媳妇不同,心里始终觉得不对劲,对她也爱理不理的。

傅韶华一面和声细语地陪她说话,一面满屋子地找些杂活来做。

李家家徒四壁,室内唯有几张旧席,一张破书桌。

她想替李晗收拾书桌,被李母赶开说:“这都是晗哥儿考状元看的,你别碰,女人碰了会过晦气。”

她又想着洒扫一番,李母嫌她连扫帚都拿不好,“呸呸呸,你扫个地怎么扫得我满嘴灰?”

李母越想越觉得来气,怎么看这小妮子都像是来勾搭她儿子的下贱胚子。

她家晗哥儿是谁?

那可是西城这片地为数不多的秀才老爷,以后还要考举人考状元的。

她抱着胳膊,倚在门口,盯着傅韶华忙前忙后的身影。

这妮子看着是个水灵的,腰肢细得能一把掐断,但屁股太小了,以后不好生养。

而且她一点活也干不利落,以后要是进了门只会缠着晗哥儿可怎么好?

怕是跟吸人精血的狐狸精一样,准保把她儿子吸得干瘦。

到时候他书也念不下去了,她还能指望谁去?

李母急得痰迷心窍,“咳咳”卡了几声。

傅韶华原本在院子里收衣服,听到卡痰声,顾不得恶心,四下找唾盒想捧过去。

李母却“呸”地一口吐在地上,胡乱用脚踩在上面抹了抹。

“哎呀,鸡还没喂呢。你先帮我拌点鸡食过来。”

傅韶华愣了愣,胃里阵阵翻滚,极力不去想刚才的画面。

李母颤颤巍巍地来到鸡舍前,跪在鸡窝旁伸手摸了半天,总算摸出只沾了鸡屎的鸡蛋。

“好孩子!”她捧着鸡蛋用袖子擦了擦,“就靠这鸡蛋给我儿子补身子了。”

傅韶华看得傻了眼。

她从小金尊玉贵地长大,身边伺候的奴仆皆是些识礼数的。

片刻,她心里便生出逃离这里的念头。

但一想到李郎风度翩翩,提笔作画,一派书生风流,她心里又觉得难舍难离。

“你到底会不会拌鸡食啊?”

李母收起鸡蛋,出了厨房大声道:“得了得了,你还是快走吧,我家可没闲饭请你吃。”

傅韶华第一次被人下逐客令。

她的面皮薄,当即羞得满脸通红,怯怯道:“都是韶华不好……”

李母算着李晗快回来了,怕她见了李晗旁生枝节,便急吼吼地赶她走。

傅韶华被催得急了,不慎踩了一脚鸡屎。

她接连踉跄几步,刚出院门,那扇破烂不堪的柴门便咯吱一声关上了。

身为傅家大小姐的她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回到屋里,傅韶华憋不住泪,埋首哭了半日,直到金铃儿和傅家侍女去探望她,方才抽泣着说了。

金铃儿告诉阮思,那姑娘哭得可怜,但傅家的只是替她备了饭食,服侍她洗脸用饭。

阮思点头道:“嗯,傅家还算沉得住气。”

银瓶儿提议道:“小姐要不要提前劝傅小姐回家,让她也少受些委屈,免得以后想来满腔怨怼。”

“无妨,”阮思道,“等到不得不走的时候,她自然会回去的。”

银瓶儿点点头,取来药酒为她涂抹。

金铃儿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怎么还肿得那么厉害?姑爷看了不知该有多心疼。”

那日她脚踢狼头,不慎伤了脚,这几日晏瀛洲索性告假在家陪她。

她起先不安,怕耽误了晏瀛洲的公事。

但晏瀛洲说什么“将欲夺之,必固与之”,这段时日他不在牢里反而更好。

这些天,晏瀛洲每日换着花样地买果子糕饼回来哄她。

她便由着他去,只管好好养伤。

等脚好了,有的是账要去算。

但阮思不知,那日傅韶华离开李家后,又一个不速之客登了他家的门。

李母喂完鸡出来时,发现柴门被人推开了,门口倚着个千娇百媚的漂亮女人。

那个女人姓柳,是前些日子搬来的。

“李家婶婶,我来还前几日你借我的针线。”

柳如盈娇媚一笑,捧着针线进了门,将针线还给李母,顺手塞给她一串铜钱。

李母惊了惊,愣道:“你这是做什么,我怎么好意思拿你的钱?”

“婶婶跟我客气什么,就当是我孝敬婶婶的好了。”

柳如盈咯咯笑着,盯着李母缓缓收起钱的手。

李母面色稍缓,请她到屋里坐下。

柳如盈道:“我刚才看到个姑娘从你家出来,眼眶红红的,看着怪可怜见的,是婶婶家的亲戚么?”

“呸!”李母啐了一口道,“一个狐媚子罢了,被我给打发走了。”

柳如盈那双美目转了转,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话。

但她笑道:“晗哥儿是个出息的,那些邻家姑娘正值妙龄,难免倾慕哥儿的才华人品。”

她这句话说到李母的心坎里了。

李母笑逐颜开,但很快冷哼一声道:“我家晗哥儿是要考状元的,怎么能和这些女子纠缠不清?”

柳如盈心中冷笑,面上却赔着笑。

“我的好婶婶,我知道你是个深明大义的。但刚才那个姑娘,我看着还不错啊。”

那个少女面皮白净,嫩得好似能掐出水来一般。

加之身段窈窕纤细,看着便是娇养出来的千金小姐。

西城哪里出得了那般清纯矜贵的姑娘?

李母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柳姑娘,你年纪小,心眼善,还看不出绣花枕头里的糟糠。”

柳如盈心里暗笑她是个不识货的。

李母接着骂道:“那小丫头片子就是个想攀高枝的,算准了我们晗哥儿日后会当大官。”

柳如盈只当她在说疯话,和颜悦色地听着,心里却打着小算盘。

这时候,门外有人低喝道:“娘!您又在胡说些什么?”

第104章 师兄来了

李晗推门而入,面色颇为不悦。

李母当即面露尴尬,拉过柳如盈道:“你看,这不是柳家姑娘来陪娘拉家常么?”

柳如盈含羞盈盈一拜,朝他笑道:“李郎,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柔媚,声线掐得极细。

李晗被她这样一叫,先是觉得不妥,只得回礼道:“姑娘安好。”

柳如盈是前几个月搬到西城的。

平日她和街坊偶有来往,李母听说她是男人养的外室,每晚有个中年男人带着小厮去找她。

但那男人最近来得少,李母也没亲眼见过。

这种风言风语传进柳如盈耳里,她只是笑说,那是她舅舅,因舅母与亡母不睦,舅舅只能偷偷来看她。

西城住的都是些市井小民,这种话旁人带信不信,只当个闲话来听。

柳如盈出手阔绰,时不时给街坊些好处,别人也就不太爱讲她的是非了。

此时,柳如盈含娇带怯地看着李晗,把李晗看得颇不自在。

他转向李母道:“娘,您刚才在说什么‘小丫头片子’?今早家里来人了么?”

李母仓促地咳嗽道:“你听混了,没有的事。”

今早,李晗在衙门前帮人写诉状,百般讨好事主,又被人抢了生意,心中正觉得窝火。

他脑子里全是圣人教诲,多的是宁折不弯的所谓风骨。

李母见他无话,又拉着柳如盈絮絮叨叨地说了会话。

李晗持了卷书枯坐一旁,心中尽是屈辱,想起傅韶华眼含倾慕的神情,更是只觉满腔酸涩。

罢了,这世间唯有傅家小姐一个知音。

他心里揣着这个念头,半页书也看不进去。

柳如盈的声音娇如莺啼,但落在李晗耳里,他竟置若罔闻。

她见李晗无动于衷,心里渐渐升起一股挫败感,很快娇笑着说道:“我前日刚得了只镯子。”

说着,她撩起衣袖,露出凝脂般的手臂和一只翡翠镯子。

“婶婶你看,这只镯子的水头如何?”

她一边说着,一边假作不经意,将那段细滑白嫩的手臂往前一送。

李晗虽盯着书,但嗅得一阵甜腻的香风。

他略微抬起眼皮,瞥见一段莲藕般的玉臂,手中的书差点直直地掉下去。

柳如盈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满意地拢起袖子,暗自得意,原来她对男人的吸引力只增不减。

江郡守这几日很少来看她,亲热时也经常草草了事,对她那具白花花的身子好似兴致顿减。

柳如盈心中不安,生怕失了最原始的武器。

但她见了李晗的反应,便知道这男女之事,还是将他的圣贤书压下一头。

她一时间心情大好,和李母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辞。

出了李家的院子,她叮嘱丫鬟,“盯着这户人家,见了先前那个女子便跟上她,看看是谁家的姑娘。”

丫鬟不知她的用意,应了一声只管去办。

这边,阮思写信给卫长声,让他帮忙打听断肠人的消息。

没想到,一封信倒把卫长声给招来了。

卫长声刚押镖回来,得了空闲,便携了一堆礼品,风尘仆仆地赶到林泉郡。

“师妹!你又是从哪儿听来的闲话?你……你怎么会知道那个人的名字?”

他的神情焦灼,好似多说半个字,断肠人就真的会把他肠子给勾出来。

这样的神情,阮思不是第一次见了。

那时候,卫长声信誓旦旦地说,啸山虎人狠话不多,让她不要轻易去招惹。

结果,她不仅惹了,还把人家老巢给端了。

是故她也不急,命银瓶儿给师兄奉茶,笑吟吟地说:“我只是偶然听了,觉得好奇,师兄不说就算了。”

卫长声憋了一肚子话,被阮思轻描淡写地堵回去。

不上不下的,卡得他嗓子眼犯堵。

终于,卫长声弱弱地说:“师妹,我不是不能告诉你,只是你要答应师兄,听听就罢了不要当真啊。”

阮思突然说道:“且慢,我问师兄的事,师兄不要跟我夫君说。”

她是怕晏瀛洲担心,但卫长声不是这样想的。

卫长声心底老泪纵横,从小宠到大的师妹到底还是跟师兄更亲啊!

他精神一振,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开口道:“断肠人以前叱咤武林的时候,你这丫头还没出生呢。”

“呵,这个名字当年足以令黑白两道闻风丧胆。你不知道,他可是二十年前的江湖第一杀……”

话还没说完,晏瀛洲提步走了进来。

阮思慌忙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但那个“杀”字已经说出口了,晏瀛洲饶有兴致地看了过来。

卫长声只得将尾音拖长,那个“杀”字在嗓子里千回百转地拖成个“啥。”

“啥……”他见晏瀛洲还盯着他,灵机一动换了个字眼,“傻子!你怎么又崴了脚啊!”

晏瀛洲:“……”

阮思讪讪道:“踢狼踢的。”

卫长声一脸懵逼。

阮思见晏瀛洲来了,也不好追问断肠人的事,只好问了家里的近况,说了几句闲话。

“过几日中秋,师父让我问你,要五仁馅的月饼还是蛋黄馅的?”

她爹,养了她十几年,还经常忘了她吃什么不吃什么。

阮思抿唇一笑,问道:“那我娘呢?”

“师娘在你最喜欢的那家铺子订了玫瑰豆沙月饼。”

阮思笑道:“还是我娘疼我。”

晏瀛洲看了她一眼,对卫长声说道:“劳烦卫兄回去同岳父岳母说一声,不必派人送月饼来了。”

卫长声和阮思皆是一愣。

晏瀛洲道:“过几日等夫人的伤好了,我亲自陪夫人回趟娘家。”

阮思心中感激,卫长声赶紧说道:“好!师父师娘知道了,不知会有多高兴。”

晏瀛洲唇角牵起一丝浅笑,直直地看着阮思。

阮思心里却想着,要是能如期回去,柳如盈的事必须提前让母亲知晓。

她垂着眼皮,有些心烦,神情也恹恹的。

晏瀛洲道:“乔乔该午歇了。卫兄,我们出去吧,我带你去城里逛逛。”

卫长声先是一惊,随即求助地看向阮思。

他的反应,好像不是陪妹夫出游,而是被晏大人押到大狱里,等着拿刑具往他身上招呼一般。

阮思假装没看到,催促他们快走。

卫长声哭丧着脸,一步三回头地随妹夫走了。

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逛的?

他眉头一皱,怎么就觉得,来者不善呢?

第105章 红叶娘子

林泉郡的主城和桃花郡规模相类。

但城池被一江水隔成两半,西城不如东城繁华,周遭皆是些民房瓦舍。

晏瀛洲带卫长声去的自然是东城。

这几日雨势方歇,初秋暖阳不算刺眼,午后出游的年轻男女也不少。

卫长声走在晏瀛洲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

晏瀛洲高大英俊,卫长声也不输,不时有胆大些的女子朝二人投来倾慕的目光。

卫长声心中暗爽,但见晏瀛洲不动声色,他也只得佯作不知。

前面,有人搭了个米摊,好似在低价售米。

米摊前排起了长队,排队的人家从东城快排到西城,个个交口称赞,说郡守公子是个心善的。

卫长声奇道:“妹夫,怎么连郡守公子也出来做买卖了?”

晏瀛洲向他解释说,上个月秋收时节,林泉郡普降暴雨,接连一个多月的雨天,导致很多粮食歉收。

而郡守公子此时自掏腰包,从桃花郡买米过来低价卖给百姓,赚足了百姓的好感。

卫长声心生好奇,隔着人群往里张望。

只见一个矮胖怯懦的男子在招呼家丁称米。

天气虽然不热,但他那张胖脸红红肥肥的,布了一层密密匝匝的细汗,还一直在往外冒油。

他挺着个浑圆的肚腩,哪怕站在原地,都像一只翻滚的皮球。

卫长声原以为郡守公子多半是同姚钰那样斯文雅致的,见了江嵩的模样心中不免失望。

但他还是赞叹道:“那位公子虽然其貌不扬,却是个正直良善之人。”

晏瀛洲冷淡道:“只怕并非如此。”

东城皆是权贵富户,哪怕连年大旱,也不愁吃不上饭。

西城的平民百姓才会为今年的生计犯愁,江嵩低价售出的这些米,多是进了西城百姓的米缸。

但他为何故意将米摊设在东城?

晏瀛洲心中冷笑,眼前似乎浮现出一个文雅书生的身影。

江嵩背后的那个人一定是他……

米摊前,江聪的小厮驻足看了一会儿,忙不迭地跑回去把这里的情形告诉主子。

江聪听得江嵩大出风头,气得接连砸了好几只茶盅。

“那些泥腿子知道什么?该死!那个不成器的死胖子哪来的脑子去卖米?”

他烦躁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突然一拍脑门道:“我要去告诉父亲!那胖子挪用家里的库银。”

江聪犹如看到星点希望,面露得意,喃喃道:“一定是这样的,否则他哪来的积蓄,哪来的点子。”

说着,他抬步要去江郡守的书房,却被身边的小厮拦下了。

“大少爷,您不能去啊。姚从事还在老爷书房,商讨赈灾济民的事,您这会过去老爷多半不肯见您。”

前些日子,姚钰给江郡守上书,拟了几条提议,关乎整顿洪涝防务,赈灾济民以防民乱之事。

江郡守一开始说他杞人忧天,将他的提议扔在一旁。

但等到暴雨连天,江郡守慌了神,重新拾起姚钰的文章,细细看来,拍案叫绝,吩咐姚钰牵头去办。

这些天,姚钰频繁进出江家,江聪的小厮看到他和江嵩来往甚密。

江聪气急交加,怒道:“真是个不开眼的狗东西!他捧那不长进的傻子做什么?”

“我那庶弟天生是个蠢材。你去告诉他,猪脑子只配在锅里煮。庶子就是庶子,一辈子上不得台面。”

小厮无奈,又劝不住他。

他越想越气,摔门而出,去找狐朋狗友喝花酒消气了。

而晏瀛洲陪卫长声闲逛时,终于问起,“卫兄,乔乔是不是喜欢把什么事都藏在心里?”

卫长声讶异道:“哪里哪里,我师妹是个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喜怒哀乐全都挂在脸上。”

晏瀛洲眼神一黯,淡淡道:“是么。”

“你是不知道,”一提起师妹,卫长声立刻精神百倍,嘴里源源不断地说道,“她一向如此啊。”

“小时候,她和她表姐闹别扭了,在师娘面前有什么说什么,梗着脖子要分出个对错。”

卫长声笑道:“她表姐柳氏那个害人精一哭,我师娘便心软了,要师妹和柳氏和好。”

晏瀛洲想起柳如盈,心里对她颇为不喜。

“柳氏表面向师娘认个错,假作乖巧,我师妹却不肯依,没少被师娘怪她不识大体。”

晏瀛洲淡淡道:“她这样很好。”

“我也觉得。”卫长声挠头道,“但师娘经常说,师妹没有亲姐妹,所以希望她们表姐妹齐心。”

“所以我师娘表面维护柳氏,想的却是,让师妹和她娘家的亲戚多来往,好让师妹日后多个依靠。”

卫长声一说起这些就收不住话。

“但我看那柳氏不是个好东西,哪里会把我师妹当亲妹妹看,掏心掏肺地对她好呢?”

晏瀛洲默默听着,不时斜眼看他一眼。

卫长声义愤填膺地说:“提起她表姐我就来气。你还没见过那个女人吧?她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他还不知柳如盈去过清河县?

晏瀛洲正要问,突然一驾轻纱遮掩的肩舆从旁里斜了出来。

四名壮汉抬着肩舆,缓步行走在闹市中,不少行人只得纷纷让出条道来。

肩舆上坐着个慵懒妩媚的女子。

四角垂落的轻纱仿若晨雾,将她的身躯面庞遮去,隐约透出玲珑有致的线条。

她手里持着把团扇,浑身柔弱无骨,倚着软枕半垂着眼,单手支颐,漫不经心地看向前方。

众人都看痴了,唯有晏瀛洲熟视无睹。

卫长声多看了几眼,刚要收回视线,一阵清风掀起一角纱帘。

轻纱中的女子用团扇半遮着脸,长睫微微一抖,媚眼如丝,将卫长声瞧在眼里。

眼波潋滟,团扇轻移,露出红菱般的朱唇。

她似是多情,似是无情,盯着卫长声,唇角一勾,靥边一对金钿闪烁不定。

只是一瞬,笑容好像也泛起细碎的光来。

卫长声的心仿佛被轻佻地勾起。

但随着那纱帘垂落,他的心又悠悠晃晃地落回肚子里。

那肩舆去远了,卫长声微微失神,喃喃道:“你看到了没有?那脸上贴的是什么,亮闪闪的……”

晏瀛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卫长声被他看得毛骨悚然的,猛地回过神来,赶紧解释道:“咳,妹夫,不是你想的那样。”

晏瀛洲淡定地吐出两个字,“金钿。”

“啊?”卫长声愣了愣,忙说道,“你可别跟师妹说,不然她一定会笑话我的。”

晏瀛洲走了几步,卫长声追上他,不好意思地说道:“妹夫啊,兄弟间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理解!”他自言自语道,“咱们都是男人,我二十年未尝云雨,刚才、刚才只是一时看痴了。”

卫长声突然理直气壮起来,“不像你新婚燕尔,与我师妹琴瑟和谐,羡煞旁人。”

晏瀛洲:“哦。”

什么未尝云雨,他不也一样么?

第106章 花酒

“师兄,你怎么会买这个?”

阮思举着一盒花胜,哭笑不得,不知她师兄为何会从街上买花钿回来送她。

她从来不仿古妆,也没有贴花钿的习惯。

卫长声这一盒金箔制的金钿,有花有鸟的,看着并不是便宜货。

“没什么,看着稀奇就买回来给你玩。”

说完,他借口疲乏,早早回房歇息去了。

阮思疑道:“我师兄这是怎么了?夫君,你们今日逛得很远么?”

晏瀛洲淡淡道:“卫兄被猫抓了。”

“啊?”

“二十五只猫抓的。”

一只猫咪四只爪,二十五只猫咪一百只爪。

阮思想了想,这不是百爪挠心么?

可她不知,把她师兄挠了的,却是怡红楼的花魁红叶娘子。

傍晚,裴之旸便特意去怡红楼找她。

老鸨早知他是太师嫡孙,巴不得把他捧到供桌上供起来,见了他立刻热情百倍地引他上楼。

“裴公子这几日怎的也不来?我那女儿想你想得是饭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老鸨絮絮叨叨地说着,裴之旸哈哈笑着,随手赏了老鸨几锭银子。

沈浮冷着脸,只肯在厅里等他。

“红叶娘子可是林泉郡出了名的美人,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沈兄今晚怎么如此冷淡?”

沈浮嗤笑一声说:“我连贵妃娘娘都见过。”

老鸨只得命人招呼他饮酒,自个儿带着裴之旸去找红叶。

“女儿啊,裴公子来了,你的裴郎裴相公到了,你不是想他得很么,还不快出来招呼?”

门里却啪地摔出只白瓷枕来。

瓷枕差点砸到裴之旸身上,把老鸨吓得满口“阿弥陀佛”乱叫。

屋里走出来一个娇俏的丫鬟。

那丫鬟拦在门口,笑吟吟地摊手道:“裴公子,我家姐姐要的红叶呢?”

裴之旸哈哈笑道:“好姑娘,回去同你家小姐说,本公子为了她的红叶,差点连命都搭进去了。”

说着,他慷慨地掏出一把金叶子。

“红叶没摘到,金叶子行不行?”

老鸨看得眼睛都直了。

那丫鬟捧着金叶子进去了片刻,很快将金叶子原封不动地捧出来。

“我家小姐说,裴公子既然不将她放在心尖尖上,今晚不见也就罢了,以后也不必见了。”

说完,她将金叶子悉数塞回裴之旸手里,回房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老鸨急道:“这死妮子脾气大了,裴公子莫要生气,我这就将她拖出来给你磕头赔罪。”

裴之旸连连摆手道:“不可如此。美人生气撒娇也是趣,既然有趣,为何要罚?”

他一拂袖,大步走下楼。

老鸨忙追上来,裴之旸笑道:“不要为难娘子。叫几个弹琵琶的清倌人来,我那沈兄喜欢琵琶。”

“是,是,裴公子这边请。”

好不容易将裴之旸引过去坐下,老鸨擦了擦额头沁出的汗,气急败坏地上楼去找红叶。

她正在贴金钿,淡笑道:“妈妈为何生那么大的气?”

“还不是因为你!那裴公子是你惹得起的吗?你可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哪来那么大的脾气。”

红叶冷笑道:“他们京城来的,什么香的臭的没吃过。”

她呵了一会儿气,将金钿背面的呵胶呵融了。

贴好金钿后,她才接着说道:“曲意逢迎的欢场女子他们见得多了,换个不顺着他的反倒能记得久些。”

老鸨狠狠一顿足道:“话虽如此,但换作江大公子,你敢给他使脸色看吗?”

红叶胸有成竹地说道:“妈妈放心,我就是看准了这裴公子是个怜香惜玉的。”

说话间,丫鬟捂着脸颊,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姐姐,不好了。江大公子来了,一进门就拿人撒气,说是要让姐姐亲自过去陪酒。”

老鸨急道:“那可不行!你今晚刚拒了裴公子,要是去陪江大公子,岂不是损了裴公子的颜面?”

丫鬟委屈地说道:“谁说不是呢,我说姐姐今晚身子不利落,还被他当众掴了一巴掌。”

老鸨脸色一变,忙奔出去看。

厅里,琵琶声声,裴之旸和沈浮坐在角落里喝酒。

江聪带着几个狐朋狗友喝酒闹事,非要让清倌人弹几首淫词艳曲来听。

那清倌人年仅十三,没见过这种场面,被江聪带头夺了琵琶,扯到怀里去吃酒,哭得梨花带雨。

裴之旸瞥了一眼,便被人啐了一口。

两桌人都被酒气冲昏了头,你一言我一语,很快起了冲突。

他哪里肯依,当众摔了杯盏。

江聪等人齐齐看了过来,沈浮默默给他递了个酒坛子。

裴之旸拎着酒坛子,走到江聪那桌,冷冷道,闹够了么。

那边,江聪喝酒上了头,其他人不认识裴之旸,没人想起他是裴老太师的嫡孙。

一时间,厅里的场面乱作一团。

老鸨谁也开罪不起,暗中派人去请了捕快。

捕头连羽很快带着一群捕快来了,将闹事的几个公子哥劝开。

他见江聪被砸破了头,赶紧送那位爷去包扎,顺道把另外几个喝酒闹事的送进大狱。

司狱大人晏瀛洲告假在家。

自然是赵世德等人接手了这批醉醺醺的公子哥。

赵世德常年混迹赌坊,见被抓来的公子哥里有好几个熟面孔,他一个也不想得罪,全都麻溜地放了。

最后,关在牢里的只剩两个人。

一个沈浮,一个裴之旸。

两人都喝得烂醉,又和人动了手,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赵世德认出他们的衣料华贵,看着都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肥羊啊肥羊。

他不敢独吞这块肥肉,特意命人去把田吉请来,想着让他们吃点苦头,好趁机敲一大笔银子。

林泉大狱并非密不透风。

晏瀛洲在家中收到这个消息,心中冷笑,只等着裴家发现裴之旸彻夜未归。

阮思这几日脚好了不少,心里记挂着傅韶华的事。

她趁晏瀛洲陪卫长声在院中饮酒,将金铃儿唤到跟前,详细问了她傅韶华的事。

“傅小姐不死心,又去了李家几次,皆是面如土色地匆匆离开,直到今早她守在街口见了李晗。”

李晗见傅韶华如此形容,自然又喜又惊,但也力劝她回去。

傅韶华只说是想每天见到他,旁的再无非分之想。

这书生听得飘飘然,将她带到僻静处,又是安抚又是承诺,说是承了她的情意,要她好好珍重。

阮思闲闲地听着,心想,嘴上说说谁不会呢?

金铃儿话锋一转,突然说道:“傅小姐回去时,遭了几个地痞调戏,救她的人是谁,小姐一定想不到。”

第107章 小人猖狂

原来,傅韶华和李晗分开后,便被几个地痞流氓缠上了。

那几个小混混拦着她不准走,非要让她挨个香一个。

金铃儿在暗处看着,本要出手打发了他们,却被傅家的下人拦住。

傅韶华脸色煞白,几欲晕厥。

这时候,柳如盈带着几个婆子媳妇出面将那些地痞赶走了。

傅韶华受惊委屈,柳如盈又将她送回家,体贴备至地开导她,赢得她十足的好感。

听到这里,阮思绞着络子,皱眉道:“后来呢?”

金铃儿说道:“表小姐后来就走了,只说会经常过来探望傅小姐。”

更有意思的是,傅韶华并未将自己的真实身份据实相告。

她按事先捏造好的那样,自称是阮思的远房表妹。

阮思听了,哭笑不得。

她有什么表姊妹,柳如盈不是最清楚不过的么?

但她转念一想,穿帮了正好,她索性以此为饵来钓柳如盈这条滑泥鳅。

金铃儿不知阮思的打算,不安地问道:“小姐,可要让傅小姐换个住处,离表小姐远点?”

阮思摇头道:“无妨,明日我亲自去见傅小姐。”

柳如盈既然怀疑傅韶华的身份,那她亲自出马坐实怀疑,来一出引蛇出洞好了。

银瓶儿捧来药酒,为阮思褪下鞋袜检查伤势。

“小姐,”她一面抹药酒,一面说道,“肿块消得差不多了,这几日应该能下地行走了吧。”

阮思点头道:“嗯,刚好出去报上次的一箭之仇。”

她指的是在枫叶林被狼群围攻的事。

金铃儿惊呼道:“小姐要向郡守夫人……”

阮思竖起手指摇了摇,笑道:“症结在我那表姐身上,我自然要找罪魁祸首发难。”

江夫人之所以恨她恼她,还不是因为柳如盈的缘故?

她要是报复江夫人,引来江家反扑,岂不是替柳如盈以身挡剑,遂了那贱女的心愿么?

“斩草不除根……”阮思嗤笑道,“以后多的是赵夫人吴夫人李夫人的。”

说完,她随手拢了拢头发,抬眼看向窗外。

月近中天。

裴之旸和沈浮喝得烂醉,被扔进牢房后仍然神志不清。

一个宽衣脱鞋,趺坐在地。

一个到处找酒坛子,要接着跟人打架。

见多了这些酒后失行的纨绔子弟,赵世德心中不以为然。

他持了根粗木棍,领着田吉进了牢房,顺手将牢门反锁起来。

“拿酒来!本少爷还没喝够……”

裴之旸扶着墙爬起来,脚底趔趄了几步,红着眼瞪着赵世德,只当他是店小二。

赵世德冷笑道:“在这里,我才是你爷爷。”

说着,他重重一棍敲在裴之旸腿上。

裴之旸腿上吃痛,钻心剜骨般,竟压过了先前打架造成的疼痛。

他跌坐在地,口齿不清地说:“打架就打架,还玩阴的不成?本少爷打的就是你们这些王八羔子。”

赵世德挥舞着棍子,还欲再打。

“你搜过他身没有?”田吉蹲下身,“几棍子下去,别把值钱的东西给敲坏了。”

赵世德嗤笑道:“这还用你教?他们一进来,我就搜过了,金的银的玉的,全都搁在外面了。”

田吉站起身,狠狠地踹了裴之旸一脚。

“那就好,看着是个肥羊,这次要宰得狠些才行。”

“放心,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赵世德对晏瀛洲有几分忌惮,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回他定然不会放过这两只肥羊。

裴之旸被踹得懵了,捂着肚子蜷在地上,嘴里呜咽不清地说着什么。

见他尚未清醒,二人又转向沈浮。

赵世德拎着棍子走到沈浮面前,冷笑道:“喂,你要是想完好无损地出去,就写信让你家人来赎你。”

“不然,”田吉道,“我这个兄弟下手黑着呢,哥几个可不敢保证你会断哪儿。”

沈浮摇头晃脑,击节而歌,浑然不把二人放在眼里。

赵世德愣道:“这人是来坐牢的,还是来郊游的?”

田吉抢过木棍,一棍子敲在他背上道:“还给老子装蒜呢?你爹我跟你说的,你听到了没有?”

裴之旸只学过几招花拳绣腿,身材虽瘦但好歹练过几天。

沈浮更惨,从未学过武功,身子骨比纸还薄。

这一棍子下去,把他打得当场呕了出来。

血沫子混着呕吐物洒了一地。

田吉直骂晦气。

赵世德要命人拎几桶凉水来浇二人,却被田吉沉着脸拦下了。

“叫什么叫?你想分别人肉吃吧?让他们在这里挺尸吧,明早再来审也不迟。”

赵世德点头道:“也好,让他们家人急上一整夜,赎金也能翻上几倍。”

临走前,两人拳脚相向,又下了一回狠手。

沈浮早已晕倒在地。

裴之旸浑身吃痛,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方。

说来,沈浮是京城人士,这回只是陪好友回乡,这些天吃住都在裴家。

裴家见小少爷和沈大师一夜未归,又怕他们去吃花酒宿在烟花柳巷里,被老太师知道了势必要罚。

下人们只得瞒过裴老太师,加派人手偷偷出去找。

这边,裴家到处寻少爷不得。

很快天就亮了。

阮思一大早就去找傅韶华,拉着她细细询问叮嘱了一番。

柳如盈的丫鬟扒着后窗偷听了半晌,跑回去告诉她说,那个女子果然一门心思想嫁李晗。

丫鬟不知阮思身份,只说来探望她的娘子问她是不是非李晗不嫁,近日有何进展。

柳如盈早已见到阮思,猜出她和傅韶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阮思想要傅韶华和李晗好,她柳如盈就偏偏不让表妹如愿以偿。

主意一定,柳如盈便命人去请媒婆。

她要抢在前面给李晗做一桩大媒,至少要狠狠打阮思的脸。

好不容易张罗起来,江郡守却带着小厮来了。

他怕被人撞见,识破他的身份,是故以往都是趁天黑偷偷过来。

柳如盈心中不安,只得笑脸相迎,扭着身子将自己的皮肉往他怀里送。

“老爷,你好久没来看奴家了,奴家想你得紧。”

她一面投怀送抱,一面牵着江郡守的手,往她衣襟里探。

“不信你摸摸,奴家心里想着你,身上也想你呢……”

柳如盈的面容俏丽,因她年纪尚轻,含羞带怯时仍有几分青涩感。

她看上去好似未经人事的小女子,骨子里却是实打实的骚浪。

在阅人无数的男人眼中,她就像一枚尚且青涩的果子,却迫不及待地想生出饱绽的外表。

江郡守当初看上她,便是尝过以后觉得她表里不一,让人忍不住想蹂躏践踏。

“小浪货。”他由着柳如盈一路点火,眯起眼睛道,“这几日累得很,你且好好伺候着。”

柳如盈使出浑身解数,只管将他往床帏里带……

第108章 收网

两人亲热时,江郡守突然啐道:“我家那母老虎,今早又找我哭闹了,非说是为了她的聪儿。”

“嗯……”柳如盈嘴里发出暧昧的声音,“老爷,奴家不听,奴家要醋了。”

江郡守将她搂在怀里,叹气道:“那天杀的蠢妇!嵩儿开窍了是好事,她怎么反倒跟我计较上了?”

柳如盈巴不得他们夫妻失和。

此刻,江郡守对正室心怀不满,柳如盈心中得意,媚眼如丝,加快身上的动作。

但她正欲宽衣解带,突然感到一阵恶心,猛地扑到床边干呕起来。

江郡守兴致顿减,推开身上的女子,即刻穿好衣服要走。

柳如盈好不容易止住呕吐,梨花带雨地跪地求他,“老爷,求你不要走,盈儿离不开你啊。”

江郡守看都不看她一眼,冷冷道:“你这具身子真教人腻味。”

他铁青着脸,带着小厮扬长走了。

柳如盈呆坐原地,泪流满面。

丫鬟赶紧进来,但又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好先扶她起来更衣。

柳如盈流了两行泪,眼中慢慢渗出一抹狠厉,狞笑道:“既然腻了,那就换个新鲜的好了。”

她心里缓缓浮起一条毒计。

时辰尚早。

江郡守一早便憋了满肚子的火,偏偏在柳如盈那里又没泄成。

他脸色铁青地回了后衙,姚钰早已等在那里,找他上报农田清淤的成果。

江郡守本想赶他走,但想到江嵩最近的长进,不免对姚钰颇为看重,只得耐着性子听他讲。

说话间,衙役来禀说,裴家的人来了。

原来裴家的下人昨夜打听到裴之旸在倚红楼借酒闹事,和几个公子哥打起来了。

后来,衙门里来了一帮捕快,将闹事的一干人等全部带走。

裴小少爷和沈大画师赫然便在其列。

江郡守听罢,怒气冲冲地去找捕头连羽,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臭骂。

姚钰稳住了裴家的人,又来问连羽说:“昨夜收押的那几个男子现在何处?”

连羽道:“一并送进牢里去了。”

江郡守狠狠踹了他几脚道:“你是不是嫌我这顶乌纱帽沉,想帮我把乌纱帽弄丢?”

连羽捂着屁股哀嚎道:“大人息怒啊!这都关了一夜了,想来早就放了。”

“你怕是来讨债的冤家啊!”

江郡守又骂了几句,命人赶紧去林泉大狱,通知晏瀛洲速速放人。

衙役苦着脸道:“大人,晏司狱这几日告假在家,牢里怕不是他做主。”

江郡守勃然大怒道:“糊涂东西!谁管事便找谁去,不把裴公子好生请出来,我教你们统统挨板子。”

姚钰劝他稍安勿躁,自请去大牢里接人。

刑室中,裴之旸悠悠醒转,只觉得头疼欲裂。

他这才发现自己被绑在刑架上,沈浮则被扣在一旁的刑椅上。

田吉冷笑道:“醒了?那好,赶紧画押签字,免得受皮肉之苦。”

说着,他将一张欠条拍了过去。

裴之旸勉强从眼缝里辨出那几个字来,“各欠田吉、赵世德两人白银五十两,限三日内还清。”

赵世德拈了支笔过来,“赶紧的,自个儿把名字签上。”

裴之旸只觉荒诞,哈哈大笑道:“本来戏文里见得多了,原先不当真的,竟真有吃人不吐骨头的狱卒。”

田吉用力捶了他肚子一拳。

一声闷响,把旁边的沈浮惊得一下坐直。

“谁?这是……在哪里?”

赵世德嘿嘿笑道:“阎王殿。想活命就把欠条签了,保你好手好脚地走出去。”

沈浮莫名其妙地接过笔,随手在欠条上画了几笔。

“拿去。”

赵世德和田吉面面相觑,以为他怕不是个傻的。

沈浮傲然道:“沈氏真迹,一笔千金。便宜你们了,快点放人。”

两人捧腹大笑不已,沈浮一脸黑线。

赵世德失了耐心,拿了块烧红的烙铁在沈浮面前比划。

“你说,要是这块烙铁,烙在你这小白脸身上,把你那身细皮嫩肉给烫坏了……”

裴之旸怒道:“你们适可而止吧!我可是裴家的……”

话音未落,有人跑到刑室通传道:“田哥,赵哥,不好了!姚从事带着好几个捕快来了。”

田吉取了根鞭子,唰地一声抽在地上。

“慌什么慌?一个小小的从事,他来大狱能有什么事?”

“说是来接裴公子,还有沈相公的。”

狱卒哭丧着脸,说道:“赵哥,连捕头也来了,一听说最近是你管事,他便吵着要你出去。”

赵世德变了脸色,拉了拉田吉的袖子道:“他们两个就是什么裴、沈?”

田吉打发走那衙役,咬牙道:“你先出去应付他们,只说不敢得罪人,昨夜就将人全都放了。”

他算是想起来了。

林泉郡里姓裴的,能让衙门上下倾巢而出的,除了刚回乡的裴老太师家还有谁?

赵世德俨然也想到这一层。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俱皆变得毒辣。

反正,不能得罪的人也得罪了。

既然抹也抹不掉,不如一次清理干净。

二人并非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赵世德心中稍安,转身合上门出去了。

裴之旸以为这次能走,没想到田吉却握着鞭子缓缓走过来……

姚钰和连羽上门讨要裴沈二人,没想到赵世德却抵死不认,说是昨夜便将人都放了。

连羽怒道:“好小子!你说人都放了,那人呢?裴公子又去哪了?”

赵世德赔着笑脸道:“那些公子哥的去处多了去了,没准现在还在哪个窑姐怀里眠着呢。”

“放屁!大爷我自己去找。”

连羽索性一撸袖子,推开门口的狱卒,带人径自闯了进去。

赵世德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笑道:“连爷您慢着点,牢里光线暗,可得仔细着点。”

他刚要跟进去,却见姚钰纹丝未动地站在原地。

“姚从事?”

姚钰若有所思,微笑道:“不妨事的,你且领连捕头去看,我在外面等着吧。”

赵世德走后,姚钰转头看向陆伯,问道:“老伯一直都在这里么?”

那头,连羽急吼吼地带人搜查。

晏宅里,阮思坐在廊檐下,跟着银瓶儿学打络子。

晏瀛洲突然走进后院,低笑道:“大狱里有一场好戏,乔乔可要随我去看?”

“好啊!”阮思将丝线递给银瓶儿,跳起来笑道,“今日你请我看戏,过几日我也还你一场。”

晏瀛洲点点头,“好。”

该收网了。

第109章 抛尸荒野

林泉大狱。

连羽带人搜遍了所有牢房,却根本找不到裴之旸和沈浮。

赵世德讪笑道:“小的胆子小,不敢得罪这些富贵人家的子弟,自然早早将他们全都放了。”

连羽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大步出去找姚钰。

“连爷难道还信不过小人么?”

赵世德在他身后大声说着,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冷笑。

这次,连羽寻不到人,姚钰只得无功而返。

江郡守急得嘴角燎起一串泡,命人去秦楼楚馆找人,连西城的暗娼门户也不放过。

忙到黄昏,派出去的捕快都铩羽而归。

裴家下人威胁他们,要是再找不到小少爷,老太爷问起来可不好交代。

江郡守自然知道其中的厉害。

裴老太师在朝中门生众多,又亲自给当今天子授过课,哪怕已脱了官服依然是响当当的大人物。

加之,裴之旸的父亲在京中做官,正是掌管司法刑狱的刑部尚书。

就算借他几个胆子,他也决计不敢得罪裴家。

江郡守大动肝火,摔了砚台杯盏,骂道:“还不快去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今夜,城里的秦楼楚馆,勾栏瓦舍,全都不得安生。

大狱门口,两个黑衣人推着辆盖了茅草的手推车出来。

在夜色的掩护下,二人一路将车推到了郊外。

田吉累得腰酸背痛,坐在路旁的石头上,埋怨道:“这人还没死呢,怎的就死沉死沉的?”

赵世德踢了一脚车轮,“不是我去支开连羽,你将这二人灭口么?怎么会留了活口?”

下午,田吉的确打算将二人灭口。

他打了盆水,取了几张草纸,打算沾湿草纸糊了他俩的脸。

这个法子大狱里用得多,动静小,杀人不见血。

但他刚把水端到门口,便被一个冒失的狱卒一脚踹翻了。

那只铜盆哐啷一响,激起一地水花,声音在牢房里回响不绝。

他剜了那个狱卒一眼,又听到连羽的声音近了,只得匆匆进去将二人捆好,塞了嘴拖到刑床下面。

刑房里光线昏暗,连羽心急如焚,没看仔细。

连羽见了他,只问了他的脚伤,很快带人出去了。

田吉现在想来,那个踢翻铜盆的狱卒生的什么模样,他好像也没看清楚。

“得了,用草席子一卷,拿块石头砸烂脑袋,扔乱葬岗不就行了?”

赵世德哼了一声说:“要是早点把人弄死,哪需要费那么大的气力?”

他把裴之旸背上车的时候,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撞。

他的后脑勺现在还疼着。

田吉不耐烦地说:“死在野外多好,就算尸体被发现了,也会被当成失足摔死。”

赵世德想想也是,嘀咕道:“也好,省得仵作查出来个好歹,咱们哥俩摘不干净。”

他一边说着,一边拨开车上盖的茅草,露出两个被草席裹着的男子。

裴之旸和沈浮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赵世德借着月光,看到两人皆面露惊恐,冷笑道:“都听到了吧?该上路了。”

两人想呼救,奈何嘴里塞了布条,只能勉强发出呜咽声。

赵世德招呼田吉一起,将二人抬下车,扔到矮树丛里。

“动手吧。”

田吉转身捡了块石头,在手里掂了掂,又扔下换了块更重的。

赵世德踩着裴之旸的肚子,抱手在一旁看着,狞笑道:“公子爷,一路走好。”

裴之旸满脸惊惧。

朦胧的月光下,田吉握着石块,快步走到他身边,举起手中的石块便要往下砸……

“砰!”

一声巨响。

田吉被人一脚踹出丈许。

赵世德大惊失色,自己颈上一凉,竟也被横了一口长剑。

“喂,把你的脚从人家肚子上挪开。”

他的身后响起一把陌生的男音。

田吉伤到肺腑,吐了口血,缓缓抬起眼,只见月下立着个衣袍翻飞的男子。

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田吉感到寒气慑人。

是、是那个人?

赵世德动也不敢动一下,看清踹飞田吉的男子,哀嚎道:“晏大人……”

晏瀛洲身后,传来一把清婉的女声,似是带了三分娇嗔。

“夫君,下次我们不带师兄来了。”

卫长声手持长剑,抵着赵世德的喉咙,紧张地问道:“啊?为什么?”

阮思道:“你在做的事,本来应该由我来做的。”

她盯着赵世德惨白的面孔,噗嗤一笑道:“难道让我一直在旁边看着么?接下来的,总该由我来了吧。”

卫长声看出阮思想捉弄二人,配合地笑道:“何止,千刀万剐,剥皮抽筋都由着你。”

赵世德吓得两股战战,说不出话来。

晏瀛洲一脚踩在田吉的胸膛上,冷着脸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田吉也是个孬种,要不是被晏瀛洲踩住,他早已爬起来磕头求饶了。

“司狱大人饶命,只要你放了小人,小人全家老小都、都日日给您老烧香了……”

阮思笑道:“香不是烧给死人的么?”

晏瀛洲道:“他很快就是死人了。”

赵世德屁滚尿流,伏地大喊道:“杀人犯法的啊!你是司狱,绝不能动用私刑,你不能杀我!”

晏瀛洲淡淡道:“谁说我要杀你们?”

不远处,山间亮起数十把火把。

很快,连羽率人赶来,擒获了田吉和赵世德。

阮思跑到树丛里,将裴之旸和沈浮嘴里的破布条扯出来。

沈浮当即“呸”了一口道:“真臭,比裴之旸的袜套还臭。”

“说的好像你吃过我的袜子。”

裴之旸总算恢复了嬉笑怒骂的纨绔模样,但他一见了阮思立刻满脸委屈。

阮思道:“好了好了,回去我请你们吃臭豆腐过过嘴。”

裴之旸委屈巴巴地蜷在草席里说:“阮姐姐,我疼。”

晏瀛洲走到阮思身后,揽住她的腰,凉飕飕地来了一句,“头掉了,就不疼了。”

另外几名捕快忙上前为两人解开草席和绳索。

田吉被押着经过卫长声面前时,借着火把的光亮,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眼。

这个人的身高体型……似乎有些眼熟。

卫长声笑道:“朋友,没错,正是在下。”

那个一脚踹翻铜盆的狱卒?

卫长声见田吉有些懵,又补充道:“你们晏大人,我妹夫。”

田吉恍然大悟,怒气冲冠,回头瞪着晏瀛洲道:“是你!这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

晏瀛洲只是冷淡一瞥。

连羽狠狠踹了他一脚道:“你这个老小子给我老实点!少给晏大人泼脏水。”

远处,阮思扯了扯晏瀛洲的袖子,小声道:“戏结束了?”

“没有。”晏瀛洲看向山下,“真正的大戏,明日才会开场。”

第110章 痛打落水狗

次日,衙门大乱。

狱卒赵世德和田吉涉嫌杀人,证据确凿,无需裴家击鼓鸣冤,江郡守赶紧开堂审理。

裴之旸受了不少皮肉伤,但他不顾家人阻拦,非要坐顶软轿来看堂审。

晏瀛洲当堂呈上物证。

原来,裴之旸被绑在刑架上时,衣服剐蹭下一角布料。

晏瀛洲回大狱查找线索,便找到了那角衣料。

后经裴家的嬷嬷勘验,布料应为内造,确实出自小少爷的衣服。

连羽等人慌了神,这才相信晏瀛洲的话,随他去救裴之旸和沈浮。

卫长声埋伏在大狱,入夜后见二人搬了两席裹起来的草席,送上手推车后又盖了不少茅草。

他便如晏瀛洲嘱咐的那样,一路跟踪车辙印并留下标记。

晏瀛洲和阮思追过去,及时救了裴之旸。

裴之旸听罢,不由感慨道:“我晏大哥真够厉害,好像全都是他算计的一样。”

阮思瞪了他一眼道:“会不会说话?”

堂上的江郡守脸色十分不好看。

刑部尚书裴勉治下严苛,对重案冤案从不姑息,时常派人抽查各地刑狱状况。

如今,他的嫡幼子在林泉郡境内险些丧命于狱卒之手。

要是传进京里,裴尚书气不过,参上一本,他的仕途前程岂不全部毁了?

江郡守犹豫之际,裴之旸嘀咕道:“这样的还不杀头么?”

田吉和赵世德跪地哀求,辩称只是想吓唬他们,绝无杀人的念头。

姚钰灵机一动,猜出江郡守的心思,假借呈递文书来到他身后。

“江大人,今日当着裴家的面,无论如何也得宣判。要是判轻了,裴家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但若判了斩立决,需得上报京城,刑部自然会过问罪行。”

江郡守一个头有两个大。

纸包不住火啊。

他皱起眉,只听姚钰耳语道:“此二人必须得死,但为何处死,却不一定是因为杀人未遂。”

经姚钰这一点拨,江郡守心中豁然开朗。

只要再查出性质恶劣的罪行来,杀人未遂的罪名在狱典中便可以一笔带过。

江郡守朝裴之旸颔首道:“本官自当秉公处理,只是现在案情尚未明了,还需……”

话音未落,公堂外响起阵阵擂鼓声。

众人齐齐回过头去。

只见一名女子搀着一位老者,将堂前的鸣冤鼓击得咚咚作响。

“本官正在审案,来人,将闲杂人等一律清走。”

衙役去赶那对父女走,两人好似在堂前生根了,哀求道:“小老儿父女有冤要伸呐!”

众目睽睽之下,衙役不便动手,只得抢过老者手中的鼓槌。

老者和女子哭喊着,不顾衙役阻拦,以手握拳,振臂击鼓。

咚、咚、咚……

鼓声沉重而坚定,好似击在了所有人心上。

一时间,众人群情激奋,都说有冤难伸,闻者伤心。

江郡守无奈,命人将父女俩提到堂前,喝道:“你们有何冤屈,速速道来。”

老者哭诉道:“小老儿姓黄,本是乡下人。前年夏天,小女遭邻居姓赵的玷污,小老儿本想报官……”

他指着田吉控诉道:“正是此人将小老儿关起来,又是打板子又是上刑具。”

田吉忙叩头道:“大人!您不要信这泥腿子的胡话,他、他是在冤枉小人啊!”

黄氏女在一旁啼哭道:“青天大老爷,正是他以我爹爹的性命威胁奴家,要奴家承认诬陷那畜牲……”

老者也磕头道:“小老儿受了几顿酷刑,被放出去后,反要赔钱给姓赵的买个平安。”

众人无不变了脸色,指指点点,义愤填膺。

裴之旸靠在大圈椅里,听得怒极,狠狠一掌击在扶手上,斥道:“戏文里都不敢这样写!”

江郡守冷汗涔涔,又问道:“你们既受了冤屈,为何隔了两年才来报官?”

老者道:“起先小老儿遭那姓田的狱卒威胁,说是再敢提半个字,他就把我扔牢里关到死。”

“直到晏大人来了,”他回头看向晏瀛洲,“晏大人不仅查出这桩旧案,还说一定会还我家一个清白。”

黄氏女感激地说道:“这回,要不是晏大人说,可以伸冤了,我们父女也是不敢来的。”

裴之旸拊掌笑道:“痛打落水狗!好!”

阮思凉凉道:“你当在梨园看戏呢?”

晏瀛洲沉着上前,替黄氏父女诉清冤情,并牵扯出田吉收受案犯贿赂的详情。

田吉瞪大双眼,抢白道:“你们空口白牙,就想诬陷于我!大人,您不可听他们信口雌黄啊!”

旁边的赵世德心中稍感庆幸,还好当时他没跟田吉分钱,合力构陷黄氏父女。

但一转眼,堂外的鸣冤鼓又被人敲响。

来者是一位跛脚男子,状告赵世德私放赌坊打手,导致打手寻仇,打断了他的右腿。

男子说:“大人明鉴!小人不过多赢了几回钱,赌坊老板就说我出千,寻不到证据便派人哄我走。”

“小人气不过,在赌坊前骂了几句,便被人尾随回家痛打一顿,还砸了我家屋子。”

江郡守硬着头皮问道:“那你为何不去告赌坊,反要告狱卒?”

“大人,当时动静太大,惊动巡街官差。那两个打手被捕入狱,小人收拾家当准备去避一避。”

跛脚男子掩面道:“但没想到,说好关足三个月的,竟不到两日便出来了。”

“就是这个人!”他朝赵世德啐了一口道,“他收了赌坊好处,那两人出来后,当天废了我的腿。”

江郡守心虚抹汗道:“你应该去告赌坊老板啊,这赵世德……”

他的话又被咚咚咚的鼓声打断了。

堂外,接连来了好几拨人,都是状告田吉和赵世德以权谋私的。

二人多年来以权谋私,中饱私囊,干尽了伤天害理的恶事。

以前,二人仗着有郡守大公子撑腰,手中握了不少隐秘的勾当,在大狱里呼风唤雨好不自在。

莫说林泉大狱,便是衙役捕快,看在江聪的面子上,也不敢轻易招惹这帮狱卒。

这回,因事关裴家,二人的罪行再也掩盖不住。

于是又牵连出无数冤案,桩桩件件,犹如天雷地火燎原而来。

阮思听着听着,突然想到一个词,大雪崩。

晏瀛洲立于堂前,每桩案子他都能娓娓道来,将冤情疑点一并提出。

田吉和赵世德原想反驳。

但晏瀛洲逻辑缜密,几句话便将他们退路堵死,每一桩案子都钉作板上钉。

二人的脸色越来越差,到后来跪也跪不住,瘫倒在地大口呼气。

裴之旸看得兴起,不时评几句,“好看好看!等回京城后,我一定要找人给我晏大哥写出戏文。”

话音刚落,后衙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走水啦!来人啊!”

第111章 谈判(求首订)

因后衙起火,火势蔓延到公堂,这场审讯只得草草结束。

一片混乱,众人四下逃散。

事后,江郡守亲自去了裴家,向裴老太师保证,待查明真相后数罪并罚,绝不姑息。

事态稍缓,但江聪那边却一刻也等不及。

今日公堂上原告抖出的那些事,看似都是那两名狱卒所为。

但不少事情后面,都有他江大公子的授意。

他生怕田、赵二人狗急跳墙,为求自保反咬他一口。

“这事拖不得,越快解决了越好。那两个废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我卖了。”

江聪和心腹小厮商量一番,决定先去找父亲求情。

他去了书房,顾左右而言他,半晌才说,这二人犯下滔天罪行,要尽快处置了才能平息民愤。

“你老子难道不知道吗?”

江郡守烦躁地踱步道:“但此事牵涉甚广,不查清楚如何给上面交代?”

江聪道:“爹,左右那二人是必死无疑的,多留一日便会教人多质疑官府一日。”

江郡守反手掴了他一耳光道:“放肆!你想替外人给我扣个治下不严的帽子?”

江聪捂着脸,委屈道:“那些狱卒犯了事,要负责的应该是司狱啊,对,就是晏瀛洲。”

“哼!人家才刚来几天?”

江郡守突然皱眉道:“再说了,这次要是没有他,便牵扯不出那么多冤案。这人啊,唉……”

他原先已察觉出田吉和赵世德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但他在事态扩大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免得儿子夫人来为田吉说情,无端吵得他头疼。

在清河县,他见晏瀛洲身手了得,又机敏过人,这才动了提拔他的念头。

说到底,他无非是想借晏瀛洲牵制田、赵等人。

但这一牵制,怎的就把人牵到黄泉路上了?

江聪见江郡守对晏瀛洲不满,趁热打铁道:“那聪儿刚才说的事,爹爹以为如何?”

要是能尽快将这件事压下,迅速平息事态,江郡守自然乐意至极。

江郡守叹道:“但晏瀛洲死咬着不放,背后又有裴家给他撑腰,我能奈何得了么?”

“爹爹可是一方长官,他不过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司狱……”

不待他说完,江郡守就将他赶了出去。

门口,姚钰抱着一叠卷宗过来。

“江大公子。”姚钰朝他颔首致意,“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姚钰因治理水患有功,这段日子颇受江郡守器重。

而且,江嵩只因他的点拨,竟破天荒地在父亲面前露了脸。

这一切,江聪都看在眼里。

他知道姚钰是个心窍玲珑的,此时他病急乱投医,只求有人能解了他眼前的大患。

“姚从事?”江聪驻足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姚钰微笑道:“下官先将卷宗送给大人。”

“那好,待会云宾楼见。”

江聪设宴云宾楼,单独宴请姚钰,提了自己受制于人,怕被那二人攀诬。

姚钰微微笑着,目光温和地看着他。

“大公子告诉我这些,是要下官如何做呢?”

要他去威胁或说服晏瀛洲,让晏瀛洲放手,不再追究案情。

这些,姚钰心知肚明。

江聪急中出错,只当他是个胆小的,喝道:“姚从事不是聪明得很么?难道还看不出我要你对付谁?”

姚钰低头淡淡一笑,道:“小生资质鲁钝,还请大公子明示。”

“那个姓晏的,”江聪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说,“既然那么爱多管闲事,就让他好好闭嘴吧。”

姚钰故作惊慌道:“姚某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做杀人的勾当?”

江聪狞笑道:“你们文官,不是靠一张嘴也能杀人的吗?只要能让晏瀛洲不再追究……”

他转而看向姚钰,问道:“说吧,你想要什么,本少爷给得起。”

姚钰沉默不语。

江聪又道:“你平日和那个庶子走得近,怎的也不想想,庶子生来低贱,为何不投靠江家嫡子?”

姚钰垂着眼眸,眼中掀起阵阵恨意。

但等他抬眼看向江聪的时候,唇角带笑,眸光和煦如春。

“那好,”姚钰微笑道,“日后便有劳大公子提携了。”

那日公堂起火,阮思匆匆送裴之旸走了。

但她回家后,心中仍然想着公堂之上的林林总总,情绪时而愤懑时而悲悯。

她忍不住想把事情同银瓶儿她们说。

“银瓶儿?银瓶儿?”

阮思到处找她,接连唤了几声,银瓶儿才应声从前院过来。

“你这妮子刚才跑到哪里去了?我有事想同你说。”

银瓶儿答道:“小姐,您还不知道吧?姚钰姚相公来了,正在姑爷的偏厅里谈事情呢。”

姚钰?

阮思愣了一下道:“他来做什么?”

银瓶儿道:“婢子也不知,只是今日他携礼登门拜访。门房不知如何应对,差人叫我出去看看。”

她朝身后扬了扬下巴道:“他说是来见姑爷的。姑爷知道了,就命我将他领到偏厅去了。”

阮思心中隐隐泛起一阵不安。

偏厅内。

姚钰捧茶微笑道:“晏大人,小生刚才的提议,你以为如何?”

他提议,官府只消数罪并罚,判田、赵二人斩立决,三日后在菜市口行刑。

二人所有家产充公,由官府按律代为赔偿给那些受害人。

晏瀛洲啜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姚大人倒是把和稀泥的好手。”

“此言差矣。”

姚钰也不恼,笑道:“斩此二人,足以平息民愤。加之二人敛财无数,足够赔偿受害人。”

“小生私以为,并无有失公允之处。”

见晏瀛洲冷淡不语,他接着劝道:“何况,倘若继续追查下去,牵涉过深,难免会触及根本。”

“晏大人届时无法脱身,小生只怕也爱莫能助,倒不如今日将事说开……”

晏瀛洲打断他道:“你得了什么好处,我并不关心。但我想知道……”

姚钰睁大双眼,直直地盯着他。

“我要的,你们给得起么?”

姚钰眼角微微一挑,笑道:“晏大人但说无妨。”

“独掌林泉刑狱。”

姚钰心中一松,微笑道:“绊脚石一除,司狱还是司狱。小生先恭喜大人‘大权在握’了。”

晏瀛洲冷冷道:“林泉大狱所有狱卒撤掉。”

他的声调往上一扬——

“全换我的人。”

这边,姚钰与晏瀛洲的谈话尚未结束。

阮思心不在焉,坐在窗边守着,只等着姚钰走了,去问问晏瀛洲刚才说了些什么。

这时候,金铃儿火急火燎地跑进房间。

她一进门便高呼道:“小姐,不好了!傅小姐那边出事了!”

第112章 做媒(求首订)

今日,傅韶华和李晗私会时,被李母当场撞破。

李母手里拎着笤帚,一面骂着“下贱胚子”,一面抡起笤帚往傅韶华身上抽。

傅韶华何时见过这种阵仗?

一笤帚下来,她身上便火辣辣地疼起来。

待李母还要打她,李晗赶紧将她扯到身后,低喝道:“娘!快放手!”

“你让开,老娘我今日非得抽死这个狐媚子。”

李母年老力衰,平时做不得重活,但今日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抡起笤帚乱打。

好几笤帚落在李晗身上。

她惊呼道:“儿子!你莫不是中了这狐媚子的毒?”

李晗双手抢过笤帚,怒道:“您糊涂了吗?您在说些什么啊?”

傅韶华战战兢兢地从他身后探出个头。

李母“呸”地一口啐了过去,破口大骂道:“不要脸的下贱东西!你再敢勾搭我儿子,我、我……”

她本想接着用笤帚打人,但李晗死死抓住不放。

“我就抓你去浸猪笼!让所有人看看,你这样的骚浪荡妇是个什么下场。”

傅韶华被娇宠着长大,从小到大一句重话都没听过。

她早已被骂得懵在一旁。

李母又是个粗俗不堪的妇人,此时尽拣些难听的话骂她,浑然不顾李晗越来越阴沉的脸色。

“娘!够了!”

李晗重重一推,松开笤帚,转身对傅韶华说:“傅姑娘,你先走吧。”

李母被推了个踉跄,但好不容易抢回笤帚,劈头盖脸地便往傅韶华身上招呼下去。

结果,傅韶华被金铃儿推开。

李母使出浑身气力去扑,却扑了个空,“啊”地一声跌倒在地。

“娘?”

李晗刚要将她扶起来,李母双眼一翻,竟然当场晕厥过去。

傅韶华掩面痛哭,路过的行人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李晗心高气傲,当众被自己母亲一闹,只觉得有辱斯文,丢了天大的脸面。

他铁青着脸,从地上扶起母亲,快步往家里走。

傅韶华愣了一愣,刚要跟过去,却被他冷冷瞥了一眼。

“傅大姑娘,留步吧。”

她只好抽泣着慢慢转过身,面带愧疚地站在原地,失神地盯着脚边那把破损的笤帚。

事情说到这里,阮思也了解得差不多了。

她问道:“那老妇人可伤到了?”

事后,金铃儿派人去李家守着,找出诊的大夫问过情况。

金铃儿摇头道:“伤是没伤着,只是她的底子弱,气急攻心所致,需得多吃几天药来慢慢调养。”

李家家徒四壁。

李晗靠卖画为生,时常捉襟见肘。

这次李母一病,李晗为她出钱买药,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李母喝完药,抹了抹嘴,虚弱地说道:“是你娘拖累你了,娘这身子骨,怕是好不起来了。”

李晗接过碗放在床头,“以后别说这种话了。您好生歇着,我先出去了。”

说罢,他收拾停当,便携了几卷字画出门去了。

李母挣扎着坐起来,目送儿子离开,心中又气愤又愧疚。

要是自己一命呜呼了,岂不遂了那小贱人的意,任由她没脸没皮地往晗哥儿身上赖么?

她儿子可是考状元的命啊……

李母心中百般纠结,缓缓靠着床头躺下,突然听到有人推门而入。

“是谁?”

她一翻身,正对屋子,恰好看到一抹艳丽的身影,还有一个胖胖的妇人。

柳如盈娇笑道:“李婶,是我啊。我刚才想着来探望你,谁知在门口遇上了冯媒婆。”

那个胖妇人咯咯笑道:“老嫂子,怎么还躺着呢?快起来快起来,天大的喜事啊!”

冯媒婆强行将李母搀起来坐在床边,把张屠夫看上李晗的事向她说了。

“张屠夫是谁?我们西城谁不眼馋他家凉水里都漂着油星子?那可是不愁吃穿的人家啊。”

李母微微发愣,想起晗哥儿好几个月没**肉了。

冯媒婆笑道:“他呀,看上你们家晗哥儿了。他家那闺女生的俊,能干活,又是个老实巴交的。”

“你们两家要是结成亲家,以后你家晗哥儿中举的时候,他岳丈肯定乐得给每家每户送一刀肉去。”

李母先是一喜,但心中嘀咕,状元都是配公主小姐的,怎么能娶个屠夫的女儿呢?

柳如盈笑道:“晗哥儿虽是个有出息的,但这几年他又要赚钱又要照顾婶婶,都没工夫读书考试呢。”

她的话戳中李母伤心处,李母惭愧地低下头去。

冯媒婆趁热打铁道:“你给他娶个媳妇回来,尽管当丫鬟使,好好伺候你,也好让哥儿省点心。”

“而且张屠夫家底厚,自然会出钱给晗哥儿去学堂念书,一门心思读一阵子,还怕考不中状元吗?”

李母被说得心生动摇,犹豫着喃喃道:“可是,我家晗哥儿主意大……”

柳如盈道:“婶婶都是为了他好,他日后想起来必然都感动得很。”

一句“为了他好”,抹掉了李母的所有后顾之忧。

李母想着,以后晗哥儿去京城做大官,把乡下媳妇休了,再娶个皇帝王爷的女儿就是了。

她看了一眼床头的空碗,顿时心疼起来,只觉得喝了好几文钱下去。

“好吧,”李母咬咬牙,“你把他俩的生辰八字拿去合吧。”

从李家出来后,冯媒婆脸色一变,啐了一口道:“呸!老虔婆!还看不上张家,装什么装啊?”

柳如盈心情大好,笑道:“好了,只要这桩好事成了,你还愁少得了谢媒的钱么?”

冯媒婆道:“娘子,我是看不懂了,你为什么要给那穷酸书生撮合姻缘?”

张家虽不算富裕,但在西城已胜过许多人家。

那个姑娘不是什么美人,但张屠夫爱女心切,冯媒婆说破嘴皮才答应和李家结亲。

其实,她拉了几十年的媒,深知谁家姑娘嫁进李家都没什么好果子吃。

柳如盈目含威胁地瞥了她一眼。

“你只管拿了好处,照我说的去做。别的,多一个字也不要问。”

冯媒婆不敢多话,只得顺着她的意思点头哈腰。

经过傅韶华住的小院时,柳如盈远远看到金铃儿守在门口。

她冷冷一笑,自言自语道:“好妹妹,我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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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痴情种(求首订)

屋里,阮思端了杯热茶给傅韶华。

“多喝热水。”

傅韶华双眼红肿如桃,道了声谢,捧过杯子,哑着嗓子道:“他娘是不是……不会原谅我了?”

阮思叹了口气,说:“你何错之有,何须她来原谅?”

见傅韶华仍然回不过神来,她耐心地劝道:“她只是需要一个替罪羊来恨。”

李家家境贫寒,早年李母省吃俭用,供李晗上了几年学塾。

李晗考上秀才后,李母一度以为如算命先生所说,她的晗哥儿就是新科状元的命。

但李母病倒,常年缠绵病榻。

因此,李晗被迫中止学业回家照料母亲,多年来以字画营生勉强养家糊口。

这些年,李母越发担忧儿子的前程被耽误下去。

以前,她恨的是林泉郡的有钱人家,恨的是她早亡的丈夫,恨的是收钱看病的郎中。

但现在不同了,她只需要恨一个人——

勾搭她儿子的野女人。

从前那些看不着摸不到的仇人都不见了。

李母只管仇视傅韶华,将她当作误了儿子前途的元凶。

“对于常年处于弱势的人来说,换一个更弱势的对象来恨,无疑能够宣泄自己无能带来的愤怒。”

阮思叹道:“莫说是你,换成哪家的姑娘,恐怕都是这个理。”

傅韶华放下杯子,摇头道:“但她是她,晗郎是晗郎,我、我倾慕的毕竟是……”

“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儿子。”

傅韶华沉默不语,泪水缓缓从眼角溢出来。

那年,春心萌动的少女只因偶然瞥见临湖作画的书生。

她心里的小鹿第一次跑进了一片原野。

枝头的杏花被风吹落,落在她的肩头,和他映在湖中的倒影上。

少女以为,这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二人之间虽从未有过逾礼之举,但彼此情投意合,双双将对方引为知音。

这一年,傅韶华摘下房中的名家字画,统统换上了李晗的画。

从此,她每夜都会秉烛站在画前,用指尖沿着他留下的笔触缓缓描摹。

那只作画的手,一定会牵起她的手,牵着她在日升月落里,从青丝到白头。

这份少女旖旎的情思,傅韶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但今天,她哀哀讲给阮思听,只盼着阮思能告诉她,她的心意究竟该何去何从。

“他告诉过你他的心意么?”

“晗郎……他说,我是他在世上唯一的知己。”

阮思又问道:“他有没有说过,明年要如何,三年后要如何,十年后呢?”

“他、他说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然后呢?”阮思无视傅韶华苍白的脸色,步步紧逼道,“他说过要娶你吗,他的未来有你么?”

傅韶华痛苦地捂着脸垂下头去。

阮思起身道:“你仰慕他的书生风度,但你不知他何时功成名就,更不知他何时会许你个未来。”

想到傅韶华前世的悲惨经历,阮思的声音里添了几分恳切。

“傅姑娘,你出身优渥,父母慈爱,哪怕不嫁人留下来随母亲经商,也必然一生顺遂安乐。”

“你何必拿你早已确定的人生,去赌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呢?”

傅韶华瘦弱的双肩微微颤抖着。

阮思抬手覆上她的肩,“你生来便是娇养的牡丹,为什么非要仿浮萍随波逐流?”

她带上门离开时,金铃儿迎上来,小声道:“小姐,我刚才看到表小姐了。”

阮思点点头,说道:“这里也差不多了。”

只等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阮思有一种预感,总觉得柳如盈会是那个送来稻草的人。

倚红楼里。

老鸨见裴之旸来了,赶紧热情百倍地迎上去。

“哟,裴公子啊!你可有好多天没来了,我家红叶上次不让你进房,足足后悔了好几日呢。”

裴之旸点点头,没有说话。

老鸨见他脚步歪斜,脸上青肿未消,心中直犯嘀咕。

但她哪里敢过问贵人的事。

而且上次他们在倚红楼打架,她生怕得罪两边的公子爷,是故干脆闭上嘴绝口不提。

“红叶,女儿啊,快下来。”

老鸨大声招呼着,使眼色命人去陪裴之旸。

裴之旸道:“慢着,我不是来找红叶娘子的。”

老鸨愣了一下,赶紧笑道:“裴公子看上哪位姑娘了,尽管说,咱们的姑娘个个国色天香。”

“上次,”裴之旸问道,“那个弹琵琶的清倌人呢?”

这几日,他始终忘不了那个清倌人。

她被江聪等人羞辱时,脸上带着绝望的泪痕。

那两道泪痕,仿佛印在了裴之旸心里,让他时常为她感到悲戚。

今日,家中总算准他出门了,他便急忙奔倚红楼来,想为那个清倌人赎身放她自由。

但老鸨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满脸假笑地说道:“那丫头……不懂事,我还是去叫红叶吧。”

她转身要逃,被裴之旸叫住,“说实话。”

原来,江聪等人怀恨在心,将一肚子火气全都撒在那个清倌人身上。

隔日他们几人便回来,付钱包下那个少女,轮流将她欺凌蹂躏,三四个时辰后他们才走。

清倌人的哭喊和惨叫声一开始响彻整座青楼。

后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还是红叶娘子进去,设法哄走几人。

但那清倌人早已遍体鳞伤,痴痴呆呆地流着口水眼泪。

老鸨心疼一棵好苗子废了,命人把她关在房间里。

倚红楼临河而建,她的房间后面是一条湍急宽阔的河流。

当天夜里,众人便听到有人落水的咕咚声。

次日,渔夫在下游捞起少女的尸体。

好好的花苞似的少女,一夜间被泡得肿胀不堪。

裴之旸面如死灰,盯着老鸨问道:“人葬在哪里?”

老鸨只给了几块碎银子,让义庄的人来拉走,被他一问,不知如何解释。

“城西坟山。”

二楼,红叶娘子倚着栏杆,身段婀娜,风情万种,菱唇微微一勾,目光冷淡地看着他。

她命人给了几两银子,买口薄棺将那女子葬了。

裴之旸点点头,“知道了。”

他留下一锭银子,刚要走,又问老鸨说:“她叫什么名字?”

“春芽……”

裴之旸不耐烦地说:“我是说,她原本的名字。”

老鸨从未见过他流露出丝毫的不耐,此刻心中害怕,好像裴之旸会突然吃人一样。

“她、她是我从人牙子手上买回来的。”

她小心地打量着裴之旸的神色,“她那个时候才五岁,只知道人牙子叫她‘二丫头’。”

裴之旸的神情失落,“那还是叫‘春芽’吧。”

说完,他看也不看红叶一眼,转身快步离开了倚红楼。

老鸨看不明白,愣道:“他今日是怎么了?”

“他不是一向如此么?”

红叶娘子面露不屑,讥笑道:“又多情又痴情,傻子一个,最好骗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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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婚嫁不由己(求首订)

为了一个投河自尽的青楼女子,裴之旸亲笔作了篇悼文,还命人重修墓地亲往吊唁。

这件事,在林泉郡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金铃儿在集市里听了一嘴,便跑回去跟阮思说了。

“小姐,有人说这个裴小公子是个痴情种子,有人又说他是吃饱了撑的,您觉着呢?”

阮思笑道:“要我说啊,他只是将女人当人看。”

金铃儿接着说道:“但外面的人还说,他终日流连烟花之地,本就是个拈花惹草的好色之徒。”

他的确年少轻狂,风流成性,但好色倒也谈不上。

至少,他对女子颇为尊重。

阮思道:“可能他只是觉得,跟女子在一起,比跟男子在一起清爽些吧。”

她没有太在意裴之旸的事,打发金铃儿先下去歇息。

晏瀛洲走进房间,递了封信给她,低声道:“夫人你看。”

阮思接过信,低头看了几行,唇角渐渐浮起笑容。

她匆匆看完剩下的,抬头笑道:“夫君!豆子要来了么?”

“嗯,时机差不多了。”

他可以在牢里安插他的心腹了。

阮思猛地想起什么,张了张嘴道:“那,跟你上次说的那个人有关吗……”

断肠人。

晏瀛洲盯着她的双眼,缓缓点了点头。

他似乎还不愿细说。

阮思也没有勉强,只是笑道:“我命人将东厢房收拾出来,先让豆子来家里住几天吧。”

无论他要做的是什么,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支持他。

这一点,阮思心里很清楚。

晏瀛洲抬手替她拢起一缕鬓发,在她耳边低声唤道:“乔乔。”

“嗯?”

“我家夫人真好。”

两人相视一笑。

晏瀛洲眼里只有阮思,阮思眼里也只有他。

裴之旸的风流韵事,在旁人看来,听过也就罢了,洪姨妈听了却十分不安。

裴家那孩子的家世虽好,但他终日拈花惹草,欠了一屁股的风流债。

她越想越觉得,此人绝非良人。

再说前些天,洪绫擅自去枫叶林救人,最后坐着裴家的马车回来,车上还有那位裴小公子。

江夫人恼于洪绫坏了她的好事,命人狠狠打了她几十个手板子。

洪姨妈心疼坏了,又不敢吭声。

后来,江夫人还特意问过,洪绫是不是和裴家公子好上了。

洪绫自然不承认,洪绡为此阴阳怪气地损了她几句。

洪姨妈一开始还心存幻想,希望女儿能嫁进裴家,但现在一看,裴之旸此人绝非良配。

她想敲打洪绫一番,但洪绫仍被关在暴室。

洪姨妈只好把洪绡唤到跟前,“你们姐妹俩翻过年就该说婆家了,娘会为你们好好挑人家,只是……”

“你和你姐姐,以后不要抛头露面,以免传出什么风言风语,耽误了以后的婚嫁前程。”

洪绫不满道:“娘亲这些话应该说给我姐姐听。”

姐妹俩从小养在两地,长大后感情一直不睦。

洪姨妈叹气道:“好了,你只管听娘的话,娘和你姨母自会为你做主的。”

洪绡的眼睛一亮,扑到母亲怀里,撒娇道:“我就知道娘最疼我,姨母也最喜欢绡儿,对不对?”

在她看来,江聪虽是她的表哥,但早晚会娶她为妻。

她年少丧父,出身商贾,仅靠寡母筹划,根本不可能嫁入高门显贵之家做正妻。

郡守嫡长公子的正妻之位,她洪绡如今势在必得。

母女俩各怀心事,却都以为母女齐心。

江夫人自然对洪氏姐妹的婚嫁各有打算。

她特意让小厨房做了长子爱吃的菜,让江聪来她房里陪她用午膳。

用膳时,江夫人提及洪家表妹,问儿子说:“你那两个表妹,一个直率,一个体贴,你更中意哪个?”

两个表妹生的都如花似玉,养在江家难免让他动心思。

如今几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江聪常与洪绡眉来眼去,暗通款曲,江夫人并非全然不知。

但被母亲一问,江聪却冷哼一声道:“一个土包子,一个活脱脱的小贱人,到底是商贾出身。”

江夫人一听也就放心了。

她原先也看不起洪家的门楣,一心想为江聪寻个对仕途有利的岳家。

但她又怕儿子执拗,非要娶洪家二姑娘进门。

江聪怎会不明白其中的关节?

他索性跟母亲明说,不愿娶商贾的女儿为正妻,最多将那对姐妹花收来当妾。

江夫人犹豫道:“你姨母虽是个软弱无能的,但她把那两个女儿当眼珠子来紧张……”

江聪想娶姐妹俩做妾室,洪姨妈定然一万个不舍。

江聪嗤笑道:“就他们那样的人家,女儿就算来江家为奴为婢都算高攀了。”

“嘘。”

江夫人朝窗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你洪姨妈手上的房契地契还有银票够你吃几辈子的。”

这笔钱多半会分给两个女儿当嫁妆。

江聪想了想,阴笑道:“待姨妈百年之后,想来留给女儿的遗产也不会少。”

他的笑容令江夫人心底发怵。

那到底是她的亲妹妹啊……

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她很快点头道:“你要是想名正言顺地继承洪家的家产,就得纳洪家的女儿。”

洪绫生性固执,性情古怪,不吃江聪那一套。

江聪拿她也没办法,只将她妹妹洪绡吃得死死的。

母子俩对视一眼,心中已有了人选。

江夫人给江聪夹了一筷子菜,放下筷子道:“可惜不能双双嫁入我们江家。”

江聪吃着菜,心思转了转,突然笑道:“娘,您是不是忘了,江家可不止我一个儿子。”

“你是说……”

庶出的那个废物江嵩?

江夫人摇头道:“你绫表妹的性子比最硬的石头还硬,她怎么可能同意嫁给一个窝囊废?”

洪绫出落得亭亭玉立。

让她嫁给江嵩,谁都看得出来,无疑是将鲜花插在牛粪上。

江聪狞笑道:“只要我们使点手段,由不得她不嫁,等她嫁人后不幸成了寡妇,她的嫁妆就……”

江夫人虽然善妒泼辣,但并非十恶不赦之人。

她听了儿子的话,不免有些害怕。

江聪全然无视她脸上的惊恐,续道:“何况,要是我纳妾的时候,洪家只剩一个女儿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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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最后一根稻草(求首订)

三日后。

田吉和赵世德在菜市口被处斩。

围观的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江郡守特意下令,暴尸三日,以儆效尤。

姚钰操刀写了檄文,官府找人誊抄后,送了一份到裴老太师府上。

而裴老太师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便命孙儿读给他听。

裴之旸捧着檄文读了一遍。

他读完后,歪在躺椅里闭眼假寐的裴老太师缓缓睁开眼。

“之旸,你觉得此文如何?”

“悲愤慷慨,引人深省。”

裴老太师捻着雪白的长须,复又问道:“作此文的人,其人如何?”

“姚钰其人,看似富家公子,孙儿料想他的文章定然纤柔绮糜。”

“但读来竟有股悲歌慷慨之意,不知他生于富贵安逸,何来潦倒困苦的印记。”

裴老太师满意地点点头。

“不错。”

他示意裴之旸到他跟前来,眯着眼慈祥地打量着家里最受宠的小嫡孙。

“你这孩子向来比别人旷达,但爷爷还是想提醒你一句……”

裴之旸向老人笑道:“爷爷您尽管说。”

“离这个人远点。”

那篇檄文虽然文采斐然,但文章最容易出卖作文者的本心。

裴之旸和姚钰并无任何交集。

爷爷说什么,他都乖巧地应了。

裴老太师命人收走檄文,摸了摸他的头道:“爷爷乏了,你找沈家哥哥出去玩吧。”

裴之旸告退离开,满园子地找沈浮,却发现他走到了裴家的佛堂外。

“我看里面的木樨正好,想进去看看,却被下人拦在门口。”

裴之旸一把揽过沈浮的肩,笑道:“里面是我姑奶奶的地盘,她老人家连我都不肯见,走吧走吧。”

沈浮只得随他退出来,叹息道:“可惜了今年的木樨。”

“我姑奶奶怕是有几十年没出过佛堂了。”

他也回头看了佛堂一眼,墙边伸出几枝木樨,浓郁的香气飘了很远。

二人此时还不知,佛堂里日后会牵扯出多少腥风血雨。

李家这几日也炸开了锅。

李母到处找街坊借钱,求爷爷告奶奶的,好不容易给李晗凑出十几两银子的聘礼。

直到冯媒婆上门,刚好撞见李晗时,他才知母亲已给他说了一门亲事。

李晗哪里肯依?

他赶走冯媒婆后,和李母大吵一架。

李母气不过,故技重施,双眼一闭倒地不起。

李晗这才慌了神,赶紧扶母亲过去躺着,心急如焚地坐在床边守着。

他足足守了一两个时辰,李母才缓缓睁开眼。

她开口第一句就是,“你这是要你娘死啊!”

李晗被唬了一跳,急忙跪下,又是赌誓又是劝慰,但李母铁了心要他娶张家的姑娘。

李母说:“你要是不娶那姑娘,你就是在逼你娘去跳河,去死给你看。”

她说着便下了床,四处去找柴刀。

李晗拗不过她,刚要去拦,却被她塞了一把柴刀在手里。

李母大哭道:“我只当捡了块肉回来养大!你不是不要你娘了吗,你动手啊!”

她大声嚷嚷着,引来不少邻居。

李晗手足无措地捧着柴刀,苦苦哀求道:“娘,您别闹了,不是不舒服么,快回去躺着吧。”

“娘?你还知道我是你娘么?”

李母见李晗开始服软,立刻变本加厉,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老娘一个寡妇,辛苦把你拉扯大,半天福没享过,舍不得吃的给你吃,舍不得穿的给你穿……”

“你娘我这些年容易么?你摸着良心说句实话啊!”

李母的艰辛,不少人都看在眼里。

凑热闹的邻居多嘴道:“是啊,晗哥儿,你娘这辈子过得苦,不说要你疼她,你好歹别气她啊。”

李晗最重脸面,此刻母亲当众撒泼,他那读书人的脸面早已荡然无存。

他“哐啷”一声扔下柴刀,冷着脸道:“娘,您先起来。”

李母哭得更狠了。

“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就去找那个小狐狸精!”

邻居们都来了精神,你一言我一语的,都说外面的女人天生是祸害。

也有人指摘李晗,说他为色所迷,连亲娘都不认了,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李晗实在受不了众人的指指点点。

他扑通一声在李母面前跪下,恳求道:“我都依您还不成么?娘,我们回去好不好?”

李母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道:“好,好,你记住,娘都是为了你好。”

这场闹剧好不容易才收场。

但事情很快传到张屠夫耳朵里。

传话的人加油添醋,说了不少坏话。

张屠夫气得不轻,他家的娇娇女还没上花轿就被夫家嫌弃了?

他家子侄多是暴脾气。

当天,几个壮汉便操着杀猪刀剁骨刀往李家来了,非要问个清楚,这亲是结还不结了?

李母受了惊吓,腿脚发软。

李晗忧心寡母的状况,迫于无奈只得承诺,这门亲事仍然算数。

最后,他向未来岳丈告了罪,磨破嘴皮才把这群人请走。

走之前,张屠夫说:“你们读书人,说话就是好听。但要是我发现你敢嫌弃我女儿……”

他朝李晗晃了晃那柄寒光凛冽的剁骨刀。

他家侄子插嘴道:“听说你们读书人都有什么风骨。不知道是你的风骨硬,还是我家刀子硬。”

李晗好说歹说,终于将他们送走了。

他双眼空洞,倚在门板上,喃喃道:“韶华,是我负了你,是我。”

次日,傅韶华听说了这件事,去找李晗时,他避而不见。

傅韶华不死心,守了大半日才等到他。

他说,你是天上的云,我是地上的泥土,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云泥之别。

说到后来,出身优渥竟成了傅韶华的罪过。

李晗越说越愤慨,最后俨然已将自己当成受害人,要傅韶华离开他,不要再回来羞辱他。

傅韶华的心被伤了个千疮百孔。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去的,也不知这一路都见了谁,都听到了什么。

但当她跌坐在院子里时,院门悠悠打开了。

门外,一个千娇百媚的年轻女子款款走了进来。

柳如盈朝她走来,伸出手道:“好妹妹,李家的事,姐姐都听说了,特意过来看你。”

那张面容姣好的脸庞上浮起柔媚而阴毒的笑容。

“姐姐有个主意,定能帮你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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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夫人好甜

傅韶华心中惊疑,到底对李晗存了丝不舍,便将柳如盈引进屋。

柳如盈安抚了几句,随即笑道:“我看得出,妹妹你的出身不低,想来也是金尊玉贵地养大的。”

“你这般家世才貌配个寒门书生,你家中长辈想必不会首肯吧?”

傅韶华垂下头,当作默认。

柳如盈道:“李家儿郎虽是个不错的,但他的家境贫寒,寡母卧病多年,家里全靠他一人支撑。”

她见傅韶华听得认真,话锋一转,续道:“所以他娘才急着要他成婚。”

“要是没有岳家的扶助,靠他自己卖字画为生,何时才能重返学堂,考取功名?”

傅韶华从小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竟未想到这一层。

柳如盈添油加醋地一说,傅韶华心里酸酸的,隐约有些愧疚。

“好妹妹,你想啊,要是你和他成亲,你家必然会出资助他求学,等到他考取功名,衣锦还乡……”

柳如盈牵起傅韶华的手,动情地说道:“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最终定然传为一段佳话。”

傅韶华摇头道:“但他娘亲不喜欢韶华,而且我娘她……”

她想起阮思告诫过她,不要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只得垂眸闭口不言。

“她娘是个大字不识的乡下女人,但一心只想为儿子好。和张家结亲也是为了给李家找个依靠。”

柳如盈耐心地劝道:“要是她知道还有如此好姻缘,她必然乐意成全你们。”

傅韶华涉世未深,被她说得有些动摇。

但一想到李晗今日的表现,她又觉得阵阵心寒。

柳如盈咬咬牙,继续笑道:“戏文里的小姐书生,谁又是一来便得以厮守的?”

戏文里多是小姐和书生历经磨难,最后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戏码。

傅韶华常年养在深闺,不知外面的人情世故,对爱情的期许多来源于戏文。

“先有莺莺待月西厢,再有红娘牵线搭桥,这才有张生及第,方得这一生一世一双人。”

柳如盈的眼角一挑,眼神变得暧昧。

“如今,姐姐便愿做这红娘。”

傅韶华愣了一下。

柳如盈附在她耳边,呵气如兰,低语道:“明晚夜深人静时,妹妹来我家,可与情郎私定终身……”

“你那晗郎是个体面人,若和妹妹有了夫妻之实,一定不会做出始乱终弃之事。”

她挪开些许,爱怜地抚着傅韶华脸上的泪痕。

“你家长辈哪怕百般不愿,但木已成舟,以后也不会再干涉你的婚事。”

“等你的晗郎功成名就,你何愁不能取得家人谅解?到时候,你们两家冰释前嫌,永结秦晋之好。”

傅韶华攥紧手心,摇头道:“不,我不能……”

“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娶别的女人?你自己再嫁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今生今世永失所爱么?”

柳如盈朱唇一掀,像一条吐信的毒蛇。

“好妹妹,姐姐怜惜你痴情,这才想着借你枕席,为你牵线搭桥。”

傅韶华脸色苍白,睫毛微微颤抖。

柳如盈站起身,冷然道:“我已与你那晗郎说了,明晚亥时你尽管来我家,我保证不会走漏任何风声。”

“我……”

不待傅韶华说完,柳如盈打断她道:“明晚我会来接你。”

她旋即转身离开了屋子,眼里沁出淬了毒的笑意。

第二天。

晏瀛洲一大早便去城外接窦一鸣。

阮思赖床多睡了一会儿,等银瓶儿服侍她起床洗漱时,下人来传话说客人已经到了。

她心中一喜,让银瓶儿梳了个简单的发髻,便提着裙子快步跑出去。

一到前院,那个熟悉的少年郎果然站在院里。

他一见到阮思,脸上就绽开大大的笑容。

“嫂子!”

他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满满的少年气。

阮思笑道:“豆子,你来啦?银瓶儿,你去催一催厨房,把早饭送到花厅来。”

银瓶儿应了一声刚要下去。

窦一鸣又朝她灿烂一笑,招手道:“瓶儿姐姐!咦,铃儿姐姐呢?”

“她这会儿有事呢,晚些你就见到她了。”

二人说笑时,阮思陡然瞥见,窦一鸣腰间系着一只香囊。

是金铃儿绣的那只?

但她还未看清,便被晏瀛洲揽到怀里,“乔乔,进屋用早饭吧。”

今早,晏瀛洲打发下人去云宾楼排队买了几只寿桃包。

“豆子,你尝尝看。”阮思夹了一个寿桃包给他,“清河县那边好像没有呢。”

窦一鸣奇道:“这是什么?”

阮思笑道:“寿桃包。”

“寿桃?”他抓起眼前的包子,忍不住咂嘴道,“城里的包子怎么长的像屁股一样?”

阮思嘻嘻笑道:“那个,你把它从中间掰开,里面就会流出深色的……”

“豆沙”两个字还没说出来,她的嘴里就被喂了一勺温热的甜粥。

阮思赶紧咽下嘴里的粥。

不及她反对,下一勺又送到了她唇边。

她只好接着咽了一口,抬起眼瞪着晏瀛洲。

晏瀛洲捧着瓷碗,用勺子慢条斯理地搅匀粥里的玫瑰糖,淡淡道:“慢慢吃,不急。”

阮思不敢张嘴,只好摇摇头,指了指桌上的包子点心,示意他自己不想喝粥。

窦一鸣正狼吞虎咽地吃包子,一碟包子少了好几个。

“豆子。”

“唔……啊,老大?”

窦一鸣一手拿着一半包子,愣愣地看着晏瀛洲。

他瞥了剩下的包子一眼,“给我夫人留一个。”

“得嘞!”窦一鸣赶紧收起馋兮兮的表情,“老大还是那么疼嫂子!”

阮思鼓着腮帮子,剜了晏瀛洲一眼。

晏瀛洲道:“不,两个。”

这饭没法吃了。

阮思哭笑不得,晏瀛洲把粥喂到她嘴边,被她别过脸避开了,唇角溅了几滴白粥。

晏瀛洲放下手中的碗,低声道:“不甜?”

下一瞬,他俯身覆了过来,鼻尖几乎要触到阮思的脸庞了。

温热的年轻男性气息扑面而来。

阮思下意识想躲,双肩却被他牢牢抓在手里。

她惊慌无措地睁大双眼,只见那张英俊的脸急剧放大,然后是高挺的鼻梁,星辰般的眸子……

脸庞微微一热。

温软而特别的触感从唇角传来。

但那样的感觉只是一刹,晏瀛洲很快轻轻松开她的肩,两人之间拉开些许距离。

他抿了抿唇,若有所思地盯着阮思。

阮思突然意识到,刚才他舔去了她唇边的……

浑身的热气瞬间上涌到头顶,她的脸庞和脖颈都染了一层粉红。

但罪魁祸首淡然看着,舔了舔后槽牙,似笑非笑地勾起唇。

晏瀛洲低笑道:“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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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假作真时

这顿饭吃得阮思脸红不已。

窦一鸣只顾埋头大吃,全然不知席间发生了什么。

“嫂子,你很热吗?”他吃饱喝足,抹了抹嘴,疑道,“不是都快中秋了吗?”

阮思在桌子下面踩了晏瀛洲一脚。

窦一鸣没有纠结这个问题,挠头笑道:“你们这里的屁股……啊不,包子又大又圆。”

用过早膳,晏瀛洲便带窦一鸣去了林泉大狱。

他嘱咐阮思傍晚去找他,晚上带豆子一起出去吃饭。

阮思答应后,送二人离开家门。

等到离开阮思的视线,窦一鸣收起先前嬉皮笑脸的神情,神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老大,我们今天就过去么?”

“不急。”

这段时间,他费了些心力,才将林泉大狱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中。

林泉大狱像一张蜘蛛网,在这个地界经营多年,把很多人的猎物网罗其中。

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监狱的大门。

晏瀛洲心中很清楚,要暗中除掉田吉或者赵世德并不难。

但除掉他俩,很快又会有赵吉、田世德,大狱里的败类永远不能清理干净。

这次,他不惜背负独断专行的恶名,将司狱大权收归手中,至少在短期内斩断大狱和外界的联系。

因为他要做的事,只能让他的心腹知道。

想到这里,晏瀛洲说道:“你今日先接管大狱钥匙,我放原先的狱卒离开。”

窦一鸣点点头,有些不甘地问道:“老大,你为了接近那个人,已经等了很久,今天为什么……”

那个人便是朝廷重犯断肠人。

晏瀛洲查过狱典,断肠人早在数年前就从天牢转移到林泉大狱秘密关押。

他暗中查过,断肠人应该被关押在大狱最深处的暗牢里,但是除了送饭的狱卒无人可以接近。

晏瀛洲直觉此事另有隐情。

以前他不愿打草惊蛇,从未查问过断肠人的事,但现在他也不愿轻易走漏风声。

况且,今晚有人在等他。

窦一鸣看了他一眼,不敢吭声,踢踢踏踏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

晏瀛洲突然笑道:“我家夫人今晚要等我吃饭。”

老、老大笑了?

窦一鸣觉得,老大他,变了……

晚上。

阮思特意排队买了几份油炸臭豆腐。

她分了陆伯一份,一老一少在大狱门口吃着臭豆腐聊着天。

浓烈的气味飘进大牢里,窦一鸣朝门口走去,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阿嚏!”他抡起胳膊甩了半圈,“舒坦了!嫂子,你们在吃什么?”

他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找阮思要吃的。

晏瀛洲从大狱里走出来,“乔乔,走吧,想吃什么,我请客。”

阮思欢呼一声,窦一鸣欢天喜地地跟在后面。

临走前,晏瀛洲深深地看了陆伯一眼。

陆伯仍然像平日一样,一双浑浊的眼珠缓慢地转了转,盯着眼前的黑衣男子。

“晏大人。”

“陆伯。”晏瀛洲的眉心微蹙,“上次的事,多谢你了。”

姚钰盘问过陆伯,裴之旸失踪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人出入过大狱。

陆伯亲眼见了卫长声拿着晏瀛洲的牌子乔装进去的。

他却告诉姚钰,一个外人也没有。

此时,陆伯好像根本不知晏瀛洲在说些什么。

他吃完最后一块臭豆腐,熄了炉子里的火,把一锅鸡汤端到一旁,这才扶着腰站起身。

晏瀛洲盯着他做完这一切。

陆伯缓缓道:“老头子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时常把真的看成假的,假的看成真的。”

“那又该如何分辨呢?”

不知为何,晏瀛洲觉得那双苍老的眸子里藏着无数秘密。

陆伯像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佝偻着背慢慢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古怪一笑。

“遇着危险了,离真的就近了。”

他和陆伯的对话,他只字未提,一晚上陪阮思到处吃吃喝喝。

饭后,阮思提议要带豆子去逛夜市。

晏瀛洲只由着她去,一路像看眼珠子一样,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几人在外面玩得很是尽兴。

转眼已至戌时。

傅韶华躺在榻上辗转难眠,想到柳如盈的提议,心中更是焦灼难安。

她知道这样做不对,但又无法拒绝柳如盈说的种种好处。

眼看着快要到约定的时辰了。

她片刻也待不下去,起身离开了院子,朝晏家的方向去了。

或许,只有阮思能告诉她该怎么办……

傅韶华心乱如麻,赶到晏家时,戌时已过了小半。

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敲开晏宅的大门,门房的小厮却告诉她,夫人出去了还未回来。

“啊?”

傅韶华心生绝望,沿着墙壁缓缓瘫坐在地。

不多时,亥时到了。

柳如盈如约定好的那样,按时到了傅韶华的住处,见她果然独自等在那里。

屋内烛光昏暗,柳如盈随意扫了她一眼。

只见傅韶华脸上蒙了一层面纱。

柳如盈心中冷笑,嘲讽她故作矜持,但仍然笑道:“好妹妹,我们走吧。”

傅韶华点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柳如盈住的地方。

柳如盈扶她进了闺房,放下床帏,让她只管安心在这里歇息,她等的人很快就来了。

傅韶华温顺地坐在床沿上。

“来人,好好伺候着我这妹妹。”

柳如盈叮嘱丫鬟看守傅韶华,不得让她离开房间半步。

见傅韶华如木雕泥塑般坐了很久,她这才放下心来,走到前院问道:“老爷怎么还没来?”

丫鬟答道:“婢子已经让小厮去请了。刚才有人回话说,老爷还在衙门呢。”

柳如盈看了一眼身后的房门,只怕小厮请不动江郡守,不耐烦地说:“取披风来,我亲自去请。”

今早她已命人买通江郡守的心腹小厮,只管劝老爷来她这里散心,说是她准备了一个天大的惊喜。

如今,人已经骗来了,江郡守要是来不了,她这一番谋划岂不是白费了?

驾车从东城到衙门,一个来回不到半个时辰。

可怜那个蠢女人还在等她的晗郎。

柳如盈冷笑着,坐进马车,眯起眼,愉快地想象着傅韶华发现真相后的反应。

至少,江郡守绝不会拒绝她的这番好意。

只要让江郡守尝了腥,就不会忘了她的柔顺乖觉,她凭着下一张底牌,不愁进不了江家的门。

夜色中,马车飞快地朝东城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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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柳如盈被擒

江郡守从衙门里出来的时候已近子时。

不知为何,所有的公务似乎都挤压在今晚。

他打着呵欠走出大门,便被早已守在那里的柳如盈接上了马车。

柳如盈为他揉肩捏腿好不体贴,江郡守被她伺候得舒服了,便答应去她那里过夜。

马车行驶得很快。

驶入西城后,道路变得狭窄,路面坑坑洼洼的,有不少细碎的石子和浅坑。

马车因此颠簸不已,柳如盈胃中翻滚,强行压下恶心感。

她苍白着脸,勉强娇笑着,拒绝江郡守的求欢。

“老爷别急啊,奴家早已给你备了份礼物,但求能博老爷欢心,垂怜奴家一片痴心。”

江郡守眉毛挑了挑。

“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小浪蹄子能给你家老爷什么好。”

马车刚挺稳,不及下人服侍,他便自己掀帘下了车。

柳如盈忙跟在后面,本要招呼丫鬟伺候老爷更衣,但不见原先守在门口的丫鬟。

她心想,怕是那妮子又去躲懒了。

江郡守已快到门口了。

她在心里暗骂一句懒骨头,媚笑着去为他开门。

闺房的门咯吱一声开了。

柳如盈竖起食指,用指尖轻轻在江郡守的唇上一抵。

“嘘,轻些,别唐突了佳人。”

江郡守自认色中老手,如何能不懂柳如盈的暗示?

他眼底泛红,吮着她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慢条斯理地轻啃了一番。

柳如盈娇嗔地看了他一眼,收回手指,将他扶进屋去。

屋内没有点灯。

皎洁的月光透过半掩的窗洒进屋。

床帏被放下大半,酡红色的纱帘背后,隐隐露出个女人的身影。

会是什么人呢?

是青楼未**的清倌人,还是穷人家卖给人牙子的闺女?

江郡守放慢脚步,色心大起。

他为官多年,收受无数贿赂,什么好的赖的都肯收,既然是外室孝敬他的,他自然也笑纳了……

江郡守走到床前,脱了衣裤,掀起帘子,朝那女子扑了过去。

“啊!”

屋内响起一声女子的惊呼,拳脚相向的砰砰声跟着响起。

接着是一记沉闷的扑通落地声。

“啊啊!”江郡守惊叫道,“怎、怎么会是你?”

门外,柳如盈秉烛冲了进去。

只见江郡守脱了一半裤子,裹着丝被滚到地上,瞠目结舌地看着榻上的女子。

“你你你……”

他从未如此狼狈过,此刻连舌头都打结了。

江郡守咔咔转动着僵硬的脖子,转而看向门口的柳如盈,指着那个女子道:“怎么回事?”

柳如盈不明所以,挑灯上前。

她刚要仔细打量时,床帏里响起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

“来人啊,还不把这荡妇给我绑了?”

外面齐齐涌进数十个仆妇,二话不说便将柳如盈用绳子绑了。

榻上坐的女子站起身,走到江郡守面前道:“老爷,还等着妾身给你穿裤子吗?”

那人正是江夫人。

江郡守又羞又躁,大骂道:“你们、你们全都出去!出去啊!”

江夫人草草福了一福,命人押柳如盈回去。

柳如盈心中惊恐,掐着嗓子尖叫道:“老爷救我!老爷救救奴家啊,老爷……”

她刚挤出泪来,江夫人突然“啪”的一掌甩在她脸上。

“不要脸的下作玩意!再不闭嘴,我就让人把你舌头拔了。”

柳如盈的脸上肿起五个指头印。

热辣辣的,疼得她倒抽冷气。

她不肯死心,拼命挣扎着,楚楚可怜地哀求道:“老爷,奴家只有你了,只求你放奴家一条活路。”

江夫人本就是个善妒的泼妇。

听了她掐得千回百转的娇媚声线,江夫人恨不得把她脖子给掐断。

“还不带走?”

仆妇们答了声是,拧住柳如盈的胳膊大腿,竟将她强行抬了出去。

柳如盈边哭边扭打着,凄凄切切地喊着“老爷”。

江夫人怒骂道:“还不堵上她的臭嘴?老爷不穿裤子了吗?”

江郡守羞得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滚!你们都滚!”

江夫人面露得意道:“听到没有?小狐狸精,你给我老实点,回去有你好受的。”

柳如盈被仆妇们绑出院子时,在院门口遇到了阮思。

她顿时惊恐万分,眼神很快转为怨毒,如刀子般狠狠剜了阮思一眼。

阮思冷笑道:“表姐不是一直想进江家的门么?”

柳如盈想大骂她蛇蝎心肠,奈何嘴里被塞了一团破布,只能发出嗯嗯呜呜的声响。

仆妇们使劲掐她的胳膊和大腿,催促她赶紧上车。

她回头怨恨地瞪着阮思,恨不得将眼前的女子挫骨扬灰。

阮思淡淡道:“恭喜表姐得偿所愿。”

江夫人从院子里出来时,对阮思总算给了个好脸色。

她看了看远处的马车,转向阮思道:“你这个什么表姐就是个下三滥的小贱人,好在你是个懂事的。”

阮思笑了笑,道:“对,她一向如此。”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只要留着柳如盈便是个祸患。

阮思目送柳如盈被带走后,重新走进阴影里,抬头看向天空中那一轮皎洁的明月。

快要中秋了。

她还没想好怎样向母亲柳氏交代。

傅韶华早已回了傅家。

次日,岑吟派人驾车接阮思过去赴宴。

宴席上,她屏退所有下人,问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可否将昨夜的事据实相告?”

阮思见瞒不过去,只好一五一十地说了。

昨晚,暗中保护傅韶华的下人告知金铃儿说,傅韶华来晏家找阮思,似乎有什么急事。

金铃儿出门接她,偶然听下人说今夜张家款待新姑爷,二人便一起乘车去东城找到阮思等人。

恰好晏瀛洲在路上遇到连羽带队巡逻,听连羽说,江郡守此时还在衙门处理公务。

阮思猜出个大概,让晏瀛洲赶去衙门设法阻拦江郡守,窦一鸣送傅韶华回傅家。

她和金铃儿兵分两路,一个去江家找江夫人,一个戴面纱假扮傅韶华,好让柳如盈放松警惕。

金铃儿和傅韶华身材相仿,黑灯瞎火的,柳如盈也没看清楚。

趁着她去找江郡守,金铃儿打晕丫鬟逃了出来,阮思带江夫人进了柳如盈家。

这才有了之后的那出闹剧。

岑吟听罢,心中欷歔,虽有下人暗中保护,但谁能料到局势如此惊险?时间紧迫变数多,哪怕算错一步都会满盘皆输。

但阮思竟能随机应变,既保全了傅韶华的清白,又除去一个心头大患。

岑吟放心不少,吃了口茶,微微点头道:“也好,接下来我们该谈谈生意上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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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为迎银的刀刀打赏加更

此前,岑吟和阮思约定,只要她能解决傅韶华的婚事,她就可以得到傅家的支持。

岑吟提及约定,笑道:“当时你可怪我独断专行,不惜拿女儿的终身大事下注?”

阮思答道:“并非如此。我猜傅夫人此举,用意有二。”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抿了口茶。

岑吟的眸子微微发亮,“哦?”

“一来,夫人想看我遇事如何应对,胸中可有谋划,为了达到目的能做到何种地步。”

“二来,夫人还想试试我与你是否齐心。”

阮思见岑吟听得认真,知道自己所料无误。

她捧着茶杯,笑道:“既然要一起做生意,同心同德,才能无往不利,夫人你说可是?”

岑吟含笑点了点头。

“正是。”她叹了口气道,“何况,我也拿华儿没办法。”

先前,她在老家为傅韶华相中了一个世家子弟。

那孩子家世、人品、才学,样样出众。

傅家家主傅东来见过他,回来与岑吟说起他时赞不绝口。

说到这里,岑吟叹道:“宋家世代经商,做的是丝绸瓷器生意,与傅家可说是门当户对。”

阮思默默吃茶,听着她往下说。

“宋三郎是宋家大房正室娘子周氏所出。周氏与我是手帕交,对华儿视如己出,无需担心婆婆难缠……”

阮思想起李母的德行,只觉得深以为然。

“宋家家风严谨,从无宠妾灭妻的臭名。有傅家给华儿撑腰,华儿嫁过去必然不会受怠慢。”

岑吟慢条斯理地说着,阮思只管听着,心中已有计较。

她说的虽是儿女婚嫁之事,但阮思看得出岑吟的眼界不低。

女儿婚嫁,岑吟首先挑的是夫婿才貌人品。

从傅宋两家的生意来往,到结成姻亲巩固结盟,再到自己和宋家准婆母的交情……

她事无巨细,全局考量其中,桩桩件件竟没有一处纰漏。

不过,唯一的破绽,可能是忽略了傅韶华已有心上人。

阮思心中苦笑,傅姑娘这几日流的泪,怕是比过去十几年还多。

岑吟缓缓说完,笑道:“见谅,我与你投缘,不觉便说了许多闲话。”

阮思笑道:“父母之爱子女,必为其计深远。听了夫人的话,我想起我娘亲来,突然有点想她。”

前世阮家家破人亡之际,柳氏为了不连累阮思,将她的名字从族谱上抹去。

后来,柳氏因阮氏获罪被贬为贱民,哪怕病危也不肯见阮思。

阮思以为她恨自己引狼入室,但卫长声拼死见到阮思,告诉她说,师娘只是不想拖累她。

想到这些事,阮思不由得红了眼眶。

她轻咳几声喝茶遮掩过去。

岑吟假装不知,亲自给她添了茶,微笑道:“你说的生意,是要买地盖房么?”

阮思将自己对温泉山庄的规划一应说了。

岑吟低头想了半晌,缓缓道:“不是不行,但风险不小,那块地皮留在手里不卖只是小亏。”

但要是投了几千两银子盖个温泉山庄,只要放着不营利便每日都在亏损。

阮思道:“要是能缩减建山庄的成本呢?我们只需建成普通田庄,开垦田地雇人耕种。”

岑吟明白,此举一是节省维护成本,二是供应部分物资,甚至还能以此为特色来吸引才子骚客。

林泉郡里只有一座葵园。

葵园虽然雅致,但年久失修,终归只是座大院而已。

岑吟料想,阮思也看到了这一层,想到了修路后红叶岭的发展境况。

她万没想到,阮思前世便见证了温泉山庄如何一本万利,赚了个盆满钵满。

阮思下定决心,今生轮到别人眼红了。

二人又商议了一会儿,最终决定先由傅家出面,从官府那里接手地契,转到阮思名下。

至于温泉山庄,岑吟要阮思拿出个草图来先说服她。

买地成本和建造成本一律由傅家承担。

凡是需要打点上下关系的,岑吟皆会设法解决。

阮思提出将温泉山庄收益三七分,岑吟直接改成各拿五成。

不过,岑吟提了个要求。

“从温泉山庄里流出的情报,我们双方不得有所隐瞒,需全部共享。”

去温泉山庄的多是权贵富商等,那种地方最容易让人放松,放松下来也就什么都说得出来了。

阮思和岑吟一拍即合,两人当即撰写了两份契约。

签字按押后,双方各执一份。

岑吟送阮思离开前,向她许诺,明日一早便命人去交涉土地买卖一事。

总算解决了这桩大事,阮思心情轻快了不少。

但江家此刻却愁云密布。

江夫人好不容易逮住这个比泥鳅还滑的外室,自然不肯轻易将人打发了去。

那晚,江郡守当众失了颜面,也不好再来过问。

江夫人先是命人打了她几十个耳光,又将她剥了衣服关在柴房里。

只等着找人牙子,把她卖到乡下窑子里。

每日家中的仆妇给她送一碗洗脚水,一个馊馒头,吊着一条命不让她饿死。

柳如盈何时受过这等虐待?

她抢了碗摔碎,用瓷片割腕威胁下人,反被下人泼了一盆刚烧涨的热水。

那次以后,江夫人让仆妇直接将她的洗脚水端去给那贱人喝个够。

那些仆妇都不是好相与的。

她们自然向着自家主子,恨毒了这个不要脸的外室,动辄寻些错处打骂羞辱她。

短短几日,柳如盈便被折磨得形销骨立。

那日,柳如盈裹着块残破的麻布,躺在稻草堆里,含恨想着以后要如何收拾她们。

第一个,她便要将阮思活活掐死。

她正想着,柴房的门锁咔嚓一声开了,柴房门被人推开。

为首的仆妇道:“把这骚蹄子带走。”

说着,她那块抹布堵上柳如盈的嘴,顺手狠狠掐了她一把。

几人七手八脚地将她抬走,一路抬到了偏厅里。

江夫人和洪姨妈坐在厅里说着话,一个年逾四十的牙婆子低头哈腰地站在一旁。

“就这个贱女人,你只管领走好了。”

牙婆子面色一喜,上前先是摸了摸她露在外面的肌肤,又捏了捏她的小腿和腰肢。

江夫人见她如物品一样被人欺辱,心中畅快不少,催促道:“还等什么,带她下去吧。”

“我再看看这婆娘的牙口。”

牙婆子熟练地扯出柳如盈嘴里的抹布,捏着她的双颊逼迫她张开嘴。

门口,江郡守刚要进来,见了厅上的情景转身要走。

柳如盈眼尖,瞥见那只一闪而过的衣角。

下一瞬,她放声大喊道:“我有身孕!是老爷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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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飞来横醋(为刀刀打赏加更)

本来,江夫人折磨这外室多日,气也消了大半,只想着将她卖到窑子里,以后眼不见为净。

没想到,她稍一疏忽,这外室就要翻天了。

这桩买卖自然黄了。

江郡守膝下仅有江聪和江嵩两子,前几年妾室生的孩子好几个都没了。

他老来得子,虽是外室肚皮里的孩子,他也不免颇为上心。

柳如盈不仅穿回了绫罗绸缎,还被每日好吃好喝地供在别院里。

江夫人的嘴都快气歪了。

洪绡安慰她说:“姨母您别为那种贱人生气,她至多是个工具,等产下孩子将她扫地出门就是了。”

江夫人却不这样想。

等生下孩子了,要是女孩还好,要是个男孩,江郡守没准会给那个贱人一个名分。

就算把孩子养在她名下,以后要每天看到那个贱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江夫人想想就气得直哆嗦。

洪姨妈忧心忡忡地坐在一旁。

洪绡眼珠转了转,找了个借口把洪姨妈支走,笑道:“姨母,绡儿想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江夫人双眼微微一亮。

洪姨妈生性怯懦,胆小怕事,是拿不出什么主意的。

洪绫又是个直肠子,脑子里缺根筋,更不会替她想个对策出来。

而洪绡却是个心肠歹毒的。

洪绡抿唇笑道:“姨母您想,那贱婢来路不明,又是个不要脸惯了的,谁知道她肚子里的种是谁的。”

当初,柳如盈自己爬上了江郡守的床。

江夫人得知后,在家里发了好几次脾气,大骂外室不检点,是个有爹生没娘养的。

这回她也不是没想到这一层。

但那贱人说她怀了两个多月的身孕,江郡守承认是他的种,江夫人还能梗着脖子反驳么?

现在,江郡守加派人手围着那个院子。

江夫人就算想灌她一壶滑胎药也不好下手。

她看了洪绡一眼,心灰意冷地道:“算了,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到底不懂这些内宅的事。”

洪绡打发走下人后,亲手倒了杯热茶奉给江夫人。

“姨母请用茶,只听绡儿说一句,您便知道绡儿的主意好不好了。”

江夫人接过茶杯,面色铁青。

洪绡胸有成竹,微笑道:“姨母,要是这几日,姨父捉到这女子勾搭男人呢?”

只要找准江郡守的大忌,狠狠一脚踩上去……

江夫人微微眯起眼,点头道:“说下去。”

洪绡道:“她在江家尚且耐不住寂寞,那她做外室的时候,不知爬过多少人的床呢。”

这顶绿帽子,江郡守一定片刻都不想戴。

江夫人愣了愣,缓缓点头道:“话虽如此,但被老爷逮到,男的必然性命难保。”

她想着,是不是要用重金收买个要钱不要命的。

洪绡的笑容愈加甜美。

“姨母,寻常小厮如何能让姨父大动肝火,以致失了判断,又巴不得尽快遮掩过去呢?”

江夫人的脸色变了,难以置信地盯着洪绡。

洪绡甜甜一笑,道:“姨母可别忘了,绡儿有两个表哥呢。”

这几日,江夫人对阮思的态度有所改观,洪绫也因此重获自由。

她一来便跑到晏家,把柳如盈有孕的事和阮思说了。

阮思头疼不已。

她这个表姐就像蟑螂一样,怎么踩都踩不死。

洪绫不知阮思和柳如盈有多深的积怨。

但她知道阮思憎恶那个女子,也知道做外室十分不光彩,对柳如盈自然颇为厌恶。

“算了算了,不提她了,有我那个凶巴巴的姨母整天盯着她呢。”

前段日子,洪绫又被打手板,又被软禁起来,早就憋得浑身难受了。

她迫不及待地拉过阮思,笑道:“乔乔,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阮思叮嘱过银瓶儿,便陪洪绫上街去了。

两人路过一家卖首饰的店铺时,瞥见一个紫衣美人在几个丫鬟的簇拥下进了店。

那个女子正值双十年华,如饱绽的果实一般,散发出独特的成熟风韵。

洪绫盯着她不盈一握的纤腰,双手掐了掐自己的腰,愁眉苦脸地放下手。

“乔乔,我以后每顿只吃一碗饭了。”

美人似乎听见了她的话,回头对她笑了一笑。

她的笑容很浅,但靥边的一对金钿晃了晃,折射出耀眼的阳光。

金钿?

阮思的心思动了动,拉着洪绫进了那家店。

她心中好奇,想看看挠了自家蠢师兄的猫儿究竟是什么人。

那个美人应该是这家店的老主顾。

伙计一见她来了,就赶紧跑到后堂去叫掌柜的。

掌柜殷勤地取了好几件新制成的珠宝给她选。

紫衣美人漫不经心地一一取来试,水葱般的指头缓缓拂过不同的首饰。

她的神态好似又轻慢又在意。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她那一张妩媚的脸上,奇妙地融合成特别而勾人的风情。

阮思心中叹息,难怪师兄临走前还有些魂不守舍的。

换作是男人被她这样一瞥,怕是整个铺子都会给她买下吧?

只听美人悠悠说道:“这只镯子如何?”

掌柜的面色一喜,忙说道:“红叶娘子好眼力,这可是上好的羊脂白玉。”

他刚要报价,只听一个男人说道:“包起来,账记在我名下。”

红叶娘子把玩着玉镯,慵懒地笑了笑说:“江大公子好阔气啊。”

洪绫回头一看,发现江聪不知何时进来了。

她对这个表哥素无好感,拉了拉阮思,只想悄悄溜走。

江聪已快步走到红叶身边,一只手不规矩地往她的腰肢上环。

“欸,只要是红叶娘子看上的,就算几百两几千两,小爷我全都给你买。”

阮思只差没把隔夜饭呕出来。

她虽知江聪是个纨绔子弟,但没想到他居然纨绔得……

如此油腻。

红叶娘子腰肢一拧,微妙地避开他的手。

“奴谢过江大公子抬爱,但这只玉镯不过如此,奴家那里成色好的还有不少。”

她掀起眼皮,直勾勾地盯着江聪的眼睛。

“今日就不劳江大公子破费了。”

江聪满脸不快,拦下她道:“怎么,看不起本大爷么?掌柜的,你还愣着做什么,包啊!”

掌柜也不敢招惹这个二世祖。

他刚要包起玉镯,门口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慢着,我看看是多好的东西,配不配得上红叶娘子这样的美人。”

洪绫的脸色微微一变,攥紧阮思的手,缓缓回过头去……

第121章 都是镯子惹的祸

裴之旸摇着折扇,大步走了进来。

洪绫拉了阮思一下,两人躲到丫鬟身后,静观其变。

“白玉镯?”

他瞥了一眼掌柜正要包起的手镯。

江聪对那日的冲突颇为介怀,但仍然要给他几分颜面,假笑道:“裴兄以为如何?”

裴之旸看向红叶娘子,微笑道:“娘子肤白胜雪,腻如凝脂,送她白玉镯怕是不合适吧?”

他“啪”地一下收拢折扇握在手中。

江聪面色不善,冷笑道:“裴兄这话什么意思?”

裴之旸却指着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道:“取这只来。”

他让掌柜把那只翡翠手镯递给红叶娘子。

红叶接过来戴上,纤细的皓腕间盈盈一泓翠色,衬得她肌肤雪白,宛如凝脂。

裴之旸叹道:“果然不错。”

红叶娘子抚着新镯子,笑了笑也不说话。

掌柜赔笑道:“这只也要包起来么?”

“不必,直接让娘子戴着吧。”

说完,裴之旸直接扔了张银票在柜台上。

掌柜忙拾起银票道:“够了够了,买几只都够了。”

“喏,”裴之旸朝那只白玉镯努努嘴道,“那只也包起来吧。”

江聪顿时变了脸色,勉强笑道:“裴兄,那只镯子是我先看上的,你一定要夺人所爱么?”

他虽是笑着的,但眉宇间已有怒气。

裴之旸握着折扇,敲了敲手心,挑眉道:“你戴?”

岂有此理!

夺人所好就算了,他连男人也要调戏么?

江聪的鼻子都气歪了,奈何裴家势大,他强忍怒火道:“自然是送给红叶娘子。”

“哦。”裴之旸懒洋洋地笑道,“那不必包了,直接砸了吧。”

“裴兄你!”

“我买的镯子,要砸要留我说了算。”

裴之旸说完,看向红叶,笑道:“这些款式不时新了,下次回京,我给你带内造的首饰来。”

江聪颜面扫地,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掏出几张银票道:“那只白玉镯,我买了。”

原先裴之旸说要买下来砸了,掌柜听了颇为无奈,犹有几分肉疼。

如今江聪说要买,他只好看向裴之旸道:“这位公子,这……你看如何是好啊?”

“价高者得?”

裴之旸愉快地笑了,从怀里取出十几张银票,随手扔在柜台上,“本公子别的没有……”

他盯着江聪,一侧唇角挑起狡黠的弧度。

“我,只有钱了。”

“好、好、好!”

江聪连说三个好字,血红着眼,像一只斗狠了的恶犬。

事关男人的脸面,两人谁都不肯让步。

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洪绫对阮思小声埋怨道:“不就是只成色一般的镯子吗?值得花几倍的价钱去买么?”

阮思答道:“他们买的哪是镯子啊,分明是男人的面子。”

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大,恰好被红叶听见,她回头看了她俩一眼。

“裴公子,多谢你送我的镯子,改日你来倚红楼,妾身再当面谢你。”

倚红楼?

阮思听在耳里,心中咯噔一下。

红叶对裴之旸福了福,又转向江聪道:“承蒙江大公子抬爱,红叶无福消受,先谢过公子了。”

她招呼丫鬟们陪她离开,临走前还故意挥了挥手。

手腕间那抹翠色格外明显。

红叶一走,掌柜不由得担心那只白玉镯的命运。

他试探着问道:“两位公子,这只镯子你们二位还买吗?”

江聪见红叶走了,觉得无趣,便冷笑道:“掌柜的,你今日遇着财神爷了,还不请回去供着?”

说完,他狠狠瞪了裴之旸一眼,收起银票转身走了。

裴之旸摇头叹道:“哎,玩不起啊玩不起,居然就这么走了。”

他转过身来,突然看到角落里的阮思和洪绫。

“咦?你们什么时候来的?”他脸上绽开笑容,“阮姐姐,洪姑娘。”

洪绫嘀咕道:“你跟人吃醋斗狠的时候。”

她的声音细如蚊声,裴之旸没有听清楚,迷茫地看向阮思。

阮思轻咳一声道:“来的比你稍早。”

裴之旸耳尖微微发红,不好意思地笑道:“让你们见笑了,其实我只是……”

掌柜探了个脑袋,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那这玉镯是砸还是不砸?”

裴之旸大笑道:“不砸了不砸了,包起来,送给这位姑娘。”

他拿过玉镯,递给洪绫道:“你皮肤白,戴这个好看。”

洪绫不肯接,没好气地说道:“哪里有你的红叶娘子白?”

“我说了,你戴好看。”裴之旸笑道,“我看到便想买来给你。”

洪绫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

“别人戴着不好看的你就拿来送我。你刚才不是还说要砸么?我替你砸好了。”

说着,她作势要砸。

裴之旸刚“欸”了一声,她便转身跑了出去。

“怪了,洪姑娘这是怎么了?”

他平时撩美人说惯了这套甜言蜜语,怎么到洪绫这里反倒把姑娘撩跑了?

阮思看不下去了,敲了他一记暴栗道:“你啊……换作是我,恐怕要气得踹你几脚。”

裴之旸讪笑道:“不敢不敢,我要是送姐姐镯子,我晏大哥还不把我手给剁了?”

她出店门时,裴之旸扔下玉镯追了过来。

“阮姐姐,洪姑娘好像生我的气了。”

“嗯。”

“姐姐,你能不能替我说几句好话?洪姑娘那么可爱,我哄她高兴都来不及呢。”

阮思哭笑不得,瞪了他一眼道:“你对谁家姑娘都满嘴骚话么?”

裴之旸严肃地答道:“不,对姐姐你除外。”

招惹他晏大哥的女人?

他还没活够呢。

最后,裴之旸再三恳求阮思帮忙劝洪绫消气。

他信誓旦旦地说,只要洪绫不生他的气,他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阮思。

阮思心思动了动说:“那好,我要沈浮给我设计园子。”

京城第一画师沈浮亲自操刀绘的图纸,到时候不愁不能让岑吟动心。

回家后,阮思一直想着洪绫和裴之旸的事。

她躺在榻上,想得迷迷糊糊的,隐约觉得二人的关系有些微妙。

晏瀛洲躺到一旁时,阮思昏昏欲睡,感到床榻微微下沉,翻了个身顺手抱住身边的人。

她从背后搂着晏瀛洲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借由他的体温来驱散秋天的凉意。

“夫君。”

晏瀛洲一动不动,听到身后的小人儿轻轻唤了他一声。

“我在。”

阮思满脑子都是下午的事,含混不清地问道:“你怎么不送我镯子啊?”

镯子?

晏瀛洲微微一愣,身后已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他缉凶断案,刑讯审问,样样精通,唯独不懂女儿家的心思。

乔乔要的是女人戴的手镯吧,那应该是……

定情信物?

杀伐决断的晏大人第一次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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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送礼是门学问

第二天,晏瀛洲问窦一鸣,什么镯子最好看。

窦一鸣一脸懵逼。

但他察觉到老大的眼中有一抹欣慰。

就好像是,辛苦养大的白菜终于可以拱了?

这是老大第一次对查案以外的东西有点兴趣。

窦一鸣觉得,要是他不说点什么,似乎有点扫老大的兴。

“老大,我觉得吧,镯子什么的不都是圆的么?看来看去都差不多啊。”

“是么?”晏瀛洲沉吟道,“那你觉得什么特别些?”

窦一鸣一拍脑门,明白了,老大要给嫂子送礼物。

他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从牢房里取了样东西出来,得意地说道:“老大你看!”

“我们是牢里的人,送这样东西给嫂子,又能让她时刻想起你,又能表明老大你的心意。”

晏瀛洲的目光落在那副枷锁上。

“嗯?”

窦一鸣眉飞色舞道:“一辈子将嫂子锁在身边的心意啊!”

晏瀛洲淡淡看了他一眼,“放回去。”

窦一鸣顿时蔫了下去,“哦”了一声,拎着枷锁往回走,嘀咕道:“找人漆成红的还能挂衣裳呢。”

晏瀛洲没有理他。

但豆子说的有一点倒是没错。

晏瀛洲低头一笑,是了,把她的心和她的人都永远囚在身边。

晚些时候。

洪绫又过来找阮思了。

她手里握着只小巧的荷包,一下一下地抛着,非要请阮思吃臭豆腐。

阮思笑笑,随她去了。

洪绫一口气点了十几份臭豆腐。

摊主目瞪口呆,生怕洪绫突然反悔,一口气把剩下的臭豆腐全炸了。

洪绫托腮坐在路边,腮帮子鼓鼓囊囊的。

阮思戳了她的腮帮子一下,笑道:“怎么了,还在生裴之旸的气么?”

“才不是呢!”洪绫摇头道,“我家镯子多的是,我想要什么成色的,我娘都会给我买。”

她像是故意强调一样,重复道:“什么白玉镯,我看都不会看一眼。”

“我突然想起,”阮思笑道,“你第一次吃臭豆腐之前说了什么来着,吃完好像又说了别的吧。”

真香。

洪绫当时就把自己的脸打得啪啪响。

这次,没准也是大型真香现场。

幸好摊主送来几碟炸臭豆腐,呵呵笑道:“客官慢用。”

她赶紧夹了块臭豆腐,吹都不吹便往嘴里送。

“呼呼……好吃!乔乔,对了,你那个表姐,最近可把我姨母气得不轻。”

阮思并不奇怪。

洪绫边吃边说道:“说来也怪,我姨母让嵩表哥替她去探望柳如盈,说是自己不便前往。”

阮思疑道:“哪怕派人去,也应该让你们姐妹去啊。”

“就是。”洪绫含糊不清地说道,“嵩表哥刚进那座园子,没一会儿便面红耳赤地跑了。”

“我姨母还特意将他叫去,说他只需将那女子当成姨娘来孝敬,时时去探望便是了。”

阮思明白,江嵩这是被当成棋子了。

她想起前世的事,目光落在洪绫身上。

洪绫的吃相让阮思想起嘴里塞满松子的小松鼠。

说不出的憨态可掬。

阮思心想,不论江嵩要卷入怎样的麻烦,只要他离阿绫远远的就好。

柳如盈在江家养胎已有十多天了。

江夫人恨得牙根痒痒,奈何江郡守前几年失了几个孩子,对柳如盈肚子里的孩子很看重。

她只得按下火气,接连催促江嵩去探望柳如盈。

江聪得知后,暗中问了母亲打算,大骂母亲糊涂,“要是把那庶子赔进去,谁来娶洪绫那丫头?”

江夫人正在气头上,怒道:“那小贱人都快踩到你娘脸上来了,由着她在家里作威作福吗?”

江聪斥道:“你们这些妇人,整天眼里只有争风吃醋,家长里短,眼皮子真够浅的。”

江夫人强忍火气,和江聪重新合议了一番。

江聪道:“也罢,反正那药迟早也要让洪绫吃,先让旁人尝尝那滋味好了。”

他说的是风月场所里常用的下作药物。

江夫人到底是个女人,说到这些便沉默不语。

“改日我让心腹去找认识的暗门子偷偷买些回来。娘,你就放心吧,除了江嵩我还有颗棋子。”

江夫人有些担忧,问道:“是谁?”

江聪阴险一笑。

“姚钰。”

这一天,如果仅仅到此,那一切还算风平浪静。

林泉大狱里,晏瀛洲像往常那样巡视牢房。

不少犯人都觉得,司狱大人今天似乎有那么一点……平易近人。

他主动问一个戴手铐的犯人道:“手上戴的,冰么?”

犯人受宠若惊,摇头道:“不,啊,挺凉的。”

晏瀛洲沉吟道:“玉的会不会好些?”

他走后,犯人嘀咕道:“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戴上玉手铐……”

这几天监狱里的狱卒全都被换掉了。

听说,新来的十几个狱卒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而且他们都是司狱大人的大舅哥从扬威镖局里拨出来的镖师。

这些新狱卒对晏大人唯命是从,平时纪律严明,从不动辄打骂犯人。

犯人们觉得,晏大人果然是监狱之光。

但谁也不知道,这几日去暗牢给要犯送饭的是晏瀛洲。

巡视过所有牢房后,晏瀛洲打发走跟随他的狱卒,独自提着食盒走向通往暗牢的岔路。

那间暗牢在林泉大狱的最深处。

路上多有机关暗箭,都被他命人一一撤掉了。

暗牢门前,只有一盏闪烁不明的油灯,微微照出漆黑的大门。

那是一扇沉重的石门,石门中间有一扇窗,透过窗依稀可以看到里面有个人影。

晏瀛洲像平时那样,把饭菜放在窗边。

暗牢里传出铁链窸窣声。

一双戴着手铐铁链的手端起碗。

苍老,瘦削,布满结痂,手指好似断过又被接好。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这双手。

直到那双手把饭端走,又把空碗重新放在窗口,他一直不动声色地等着。

暗牢里传来一把虚弱的声音,声音粗哑得好像在砂纸上磨过。

“第五日了。”

这是晏瀛洲第五次来给他送饭。

“你到底想问什么?”

晏瀛洲依然没有言语。

暗牢里的人放声狂笑道:“不论你想问什么,我都不会说一个字的。断肠人连死都不怕,哈哈哈。”

他说得断断续续的,几次因激动而咳起来,似乎连肺都要咳出来了。

晏瀛洲淡淡道:“肠子断了,就没法吃饭了吧?”

暗牢里安静了片刻。

“不怕死,那黑暗呢?”

晏瀛洲转过身,吹灭了门口的油灯。

那是暗牢里唯一的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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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纳妾(月票加更)

洪绫和阮思分开前,打着饱嗝问她,乔乔,红叶娘子白还是我白?

她很快又摇头道:“算了,你还是别说了,她腰比我细,要是还比我白……”

阮思笑着捏了捏她的脸。

洪绫她滴酒未沾,却好像喝醉了一般,眼神涣散,呆呆地盯着阮思道:“乔乔,我不喜欢镯子。”

“嗯,我知道我知道。”

阮思忍住笑,好不容易把洪绫哄回去了。

此时,江家上下正闹得不可开交。

江夫人哭天抢地,又要砸古董又要放火烧宅子,洪姨妈和洪绡等人劝也劝不住。

江郡守冷着脸在一旁看着,由着她胡闹。

原来,今日江郡守探望柳如盈时,柳如盈楚楚可怜地抹起泪来。

江郡守最受不了她这副模样,问她是不是被谁欺负了。

柳如盈道:“奴家只是个没名没分的外室,能跟了老爷已是天大的福分,但这孩子……”

“要是他从一个外室的肚子里爬出来,长大以后不知要受多少委屈,被多少人当作野种来看。”

江郡守自然明白,安慰她道:“我看谁敢说本官的孩子是野种!”

“可孩子若是外室所出,饶有老爷疼惜,这一生到底是要受尽冷眼屈辱的。”

“我这做母亲的,岂不是要心疼一辈子么?既然如此,不如……”

她换了一副贞洁烈妇的模样,坚决地说道:“只当奴家与老爷福薄,今生不能再服侍老爷。”

说着,她竟一头朝墙上撞了过去。

若不是旁边的嬷嬷一把拽住她的衣裳,她这一撞怕是要血溅当场了。

江郡守吓了一跳,忙把她拉到怀里安抚一番。

柳如盈一边流泪,一边柔柔弱弱地说,舍不得老爷的怜惜,但又不忍让孩子生来低贱。

江夫人是个百里挑一的悍妇。

江郡守受够了河东狮吼,柳如盈的柔弱娇气正对他的胃口。

他被哄得头脑发热,转身便去了正房,要纳柳如盈为妾,给孩子一个身份。

江夫人哪里肯依?

但她像往常一样撒泼哭骂根本没用。

最后,江郡守扔下句话说,本来只想纳个妾,你还想逼我换个正妻不成?

洪姨妈听得心惊胆战,忙和洪绡一起拦住江夫人。

江夫人接连摔了好几件古玩玉器,打翻了一屋子家具,但纳妾的事最终还是被迫敲定。

阮思很快接到江家的帖子。

帖子上说,江郡守将在后日纳妾,柳如盈特意命人给阮思下帖子请她观礼。

阮思气得笑了出来。

她将那帖子一扔,道:“见过不要脸的,还没见过那么不要脸的。”

晏瀛洲坐在一旁看书,眉毛挑了挑,道:“我看看。”

阮思捡起帖子递给他说:“喏,我那表姐想收我们的份子钱呢。”

晏瀛洲皱起眉,扫了一眼道:“不理也罢。”

柳如盈并非什么忠善纯良之人,而且和自己夫人关系不睦。

他也不愿理会此人。

但阮思托腮想了想道:“夫君,是不是中秋节快到了?”

“嗯。”

他说过,要陪阮思回娘家过节。

阮思叹气道:“算了,我们还是去吃酒吧。”

虽然她对柳如盈深恶痛绝,但过几日回家,她总得向柳氏坦诚一切。

而且阮思心中不安,总觉得柳如盈不会就此安分做妾。

要是她从此循规蹈矩,不跑出来恶心人,那阮思就当从来没有这个表姐。

但要是她再设计害人,那阮思绝不会轻易放过她。

晏瀛洲也不多问,仍在低头看书,“好。”

他的神情专注,侧脸的轮廓几近完美,在烛光中泛着淡淡的光晕。

阮思趴在一旁盯着他看,她家夫君怎么就那么好看呢?

“夫君,”她突然有点担心,“你会不会学别人纳妾啊?”

晏瀛洲的眼角一挑,目光仍然停留在书上。

“我们晏家家规,晏家不出负心人。”

阮思刚松了一口气。

只听他接着说道:“但若正妻三年无所出,便可纳一名良妾。”

“什么?”

“乔乔。”

晏瀛洲叹了口气,放下书,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的脸。

“你还有两年半。”

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孩子?

后半句话他还没有说出口,阮思已红着脸夺过书扔他怀里,嗔道:“爱纳便纳!你、你养不起!”

晏瀛洲拾起书,淡淡道:“你和孩子,每顿十碗饭我都养得起。”

在江家吃酒的时候,阮思盯着满桌鱼肉,闷闷地想着,就算十碗饭也花不了多少钱啊。

因是纳妾,江郡守只请了一桌席。

席上只有江家的人和几个客人,除了晏瀛洲夫妇,还请了姚钰和连羽。

江夫人坐在阮思对面,表情好像要吃人。

洪绫坐在阮思身边,碍于姨母的脸色,不敢跟她说话,只是悄悄对她眨了眨眼。

依林泉郡的风俗,纳妾需等到晚上,从角门乘一顶粉色小轿进门。

好不容易捱到时辰,柳如盈被抬了进来,做足了礼数后,江郡守命她向众人敬酒。

江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亲自给她捧酒壶。

柳如盈打扮得花枝招展,繁复的礼服下仍然可以看出她的小腹微凸。

她笑吟吟地敬了一圈。

轮到阮思时,她突然红了眼眶,说是二人姐妹情深,今日能有妹妹到场,心中敢动不已。

阮思听得头皮发麻,只想踹她一脚。

柳如盈捧了一只杯子,转身从丫鬟身后取过酒壶,亲手斟了杯酒递给她说:“妹妹,请。”

她染了凤仙花汁的长指甲沾在酒水里。

阮思面色微沉,晏瀛洲接过酒杯道:“我家夫人不善饮酒。”

连羽傻愣愣地笑道:“晏大人倒是个护短的。你替你家娘子喝,那得连喝三杯才行。”

晏瀛洲冷淡道:“我也不善。”

所有人:“……”

柳如盈被晾在那里,下也下不来台。

江夫人心中的闷气稍解,赞许道:“男人还是少喝点酒。既然都敬完了,便让她下去吧。”

江郡守摆摆手,命仆妇领柳如盈退下。

江聪将捧酒壶的丫鬟招呼过去,斟了杯酒,又命她去给姚钰斟酒道:“来,咱们喝一杯。”

“好,”姚钰笑道,“小生不如大公子酒量好,今日便舍命陪君子吧。”

说着,他理了理衣袖,举杯站了起来,正欲与江聪碰杯。

“啪!”

他宽大的衣袖碰到烛台,烛台被衣袖一卷,姚钰不慎一扯,烛台突然倒在桌上。

姚钰忙道:“啊,抱歉抱歉……”

他一边放下酒杯,一边回去解袖子,乒乒乓乓碰到不少碗碟。

江郡守喝道:“你们这些木头还愣着做什么?”

旁边侍宴的丫鬟仆妇忙上前清理。

桌上的汤汤水水泼出不少,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混乱中,阮思看到姚钰的手放到另一只酒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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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为若无半点脂粉艳打赏加更

下一瞬,阮思的视线被一个仆妇挡住了。

下人们收拾好菜肴,重新退下后,姚钰举杯对江聪笑道:“刚才是小生的不是,小生先自罚一杯。”

说完,他一口饮尽杯中的酒,被呛得连连咳嗽。

江聪拍了拍他的背道:“姚从事果然是个斯文人。你这衣服也弄脏了,下去换一件干净的吧。”

他故意命刚才斟酒的大丫鬟道:“你亲自带姚从事下去,挑件我的新衣服给他换。”

丫鬟应了一声,转身领着姚钰离开了。

阮思看到,在姚钰起身离席的刹那,江夫人的神色猛地变了。

她好像突然紧张起来。

阮思想起她刚才偶然窥见的那一幕。

姚钰伸手握着别人的酒杯,而那个别人应该就是他身边的……

“来,三弟。我们兄弟喝一杯吧。”

江聪突然举杯看向江嵩。

江嵩一直默默坐在角落里,席间谁也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被江聪一叫,他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圆滚滚的肚子磕在桌沿上,撞得桌子跟着抖了几抖。

洪绡第一个笑了出来。

江嵩很难为情,脸皮涨得通红,笨拙地举杯道:“啊?好好,大哥,来,我们……”

他一句祝酒词也不会说。

江郡守面露不悦,刚要让他坐下,他突然急得撅起屁股蹦出个屁来。

洪绡捂着鼻子,哎哟哎哟地娇声笑着,倒在了洪姨妈的怀里,要母亲给她揉揉笑疼的肚子。

洪绫瞪了她一眼道:“阿绡!”

“姐姐,乡下人才叫阿猫阿狗。”洪绡讥笑道,“我娘和姨母都叫我‘绡儿’。”

江嵩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被辣得咳嗽不止。

江郡守愠怒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点滚下去!”

席上,唯有洪绫同情地看着他。

他只得点头哈腰道:“……是,孩儿这就滚、这就滚。”

他起身离席,小心护着肚子,生怕又撞到桌子,一转身就小跑着走了。

洪绡见他的身形浑圆,像个肉球一样,吃吃笑道:“你们看,他还真是‘滚’出去的。”

“娘,我吃饱了。”

洪绫看不下去,一扔碗筷,对阮思小声道:“乔乔,这里闷得慌。”

洪姨妈也不好拦她,江聪见洪绫要走,对下人使了个眼色。

阮思盯着江聪,总觉得不安。

姚钰迟迟没有回来。

江郡守命人撤了宴席,领众人到厅里坐下,命家养的舞姬出来献舞。

这边丝竹弦乐不绝于耳。

别院里,看似醉得厉害的姚钰被扶进柳如盈房中。

下人悄悄退下,伺机去找江夫人。

但姚钰一被推进内室,神情便突然变得冷静异常,唇角挑了丝冷笑道:“有人要你死。”

柳如盈从榻上坐起来道:“还有你。”

两人在桃花郡时已是旧识。

只因柳如松入狱,柳如盈曾去求过姚钰的嫡兄姚钦,但姚钦要多收二百两银子才肯求情。

她走投无路,求到姚钰面前,这才和这个不受宠的庶子结交。

“姚二公子,”柳如盈笑道,“乔乔的事,我帮过你。这回你帮我一回,我们便两清了。”

姚钰的眼神黯了黯。

他嗤笑道:“元宵初遇?呵,我挨了她一拳,结果呢?”

柳如盈自知理亏,勉强笑道:“不知她那日抽的什么风!换了以前她定然感激涕零,倾慕于你。”

姚钰冷冷一笑,也不说话。

但现在二人同处一室,他俩都清楚,只要传出半句风言风语,两人的处境都会十分危险。

“我的好公子,那奴家再同你做个交易好了。”

柳如盈媚眼如丝,咯咯笑道:“只要你肯帮我逃回桃花郡,我什么都依你的。”

姚钰道:“你费尽心机进了江家的门,这便要走了?”

“不走?命都没了。”柳如盈冷笑道,“我要活命,然后要老头记着这个孩子。”

他们想害她背个红杏出墙的罪名,拉她去浸猪笼?

要是新纳的美妾离奇失踪,江郡守略一琢磨,定然会怪到江夫人头上。

柳如盈心想,只要她把孩子生下来,有了最重要的筹码,就不愁没有卷土重来的那一天。

姚钰道:“你死了,我也脱不了干系。”

“所以,姚公子,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要阮思和姓晏的和离。”姚钰漫不经心地笑道,“你,做得到么?”

门外,江夫人身边的心腹大丫鬟守在不远处。

她假称夫人赏下人吃酒,把守在别院的下人早早打发走了。

此刻,她得了夫人和大公子的授意,只要房里响起一丝异动,立刻回正厅去请夫人过来。

她寻思着,姚钰先前路都快走不稳了,大公子说的药效不知什么时候发作。

“啊!”屋里响起一声尖叫,“你、你要做什么?”

接着是桌椅乒乓倒地的声音。

柳如盈放声尖叫道:“来人啊!救命啊,他要……唔!”

大丫鬟心中一喜,赶紧转身往外跑。

姚钰站在窗前,戳破一个洞,从洞里看到她匆匆离开的身影。

江夫人怕事发后被查出什么破绽,是故铤而走险,只派了一个心腹丫鬟盯着。

姚钰料定四周暂时无人,冷冷道:“我们的约定还算数。”

说完,他快步离开了房间。

姚钰一路小心避过下人,只因他来过江家多次,对院中的地形烂熟于胸。

他悄然来到江嵩房里,把江嵩吓了一跳。

“咦?姚从事,你怎么来了?”

姚钰示意他噤声,侧身进了房间,低声说道:“待会有人问起,你就说我一直在你房里。”

江嵩不明所以,只得点了点头。

这几日,姚钰和江聪走得很近,在江家遇到江嵩,也只是对他视而不见。

江嵩以为是自己愚笨,不慎开罪于姚钰而不自知。

现在姚钰肯来他房中歇脚,他赶紧热情地把人往里请,把自己平时坐的位置让给姚钰。

他原想招呼丫鬟沏茶,又怕姚钰不悦,笨手笨脚地给他倒了杯茶。

姚钰的瞥了他一眼,神情温和,又有些悲伤。

江嵩额头上冒出几粒汗珠,讪讪地答道:“姚从事比我这个……猪脑子聪明。”

“砰!”

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了。

门外飞快地扔进一条卷起来的席子,席子里裹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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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吻你怎么了(打赏加更)

江嵩吓了一大跳,壮着胆子上前一看,惊呼道:“绫表妹?”

席子里的女子衣衫凌乱,双眼紧闭,眉头皱得紧紧的。

姚钰走过来看了一眼。

“被人打晕了。”

江嵩“啊”了一声,急得满头大汗道:“这可怎么办?我、我这就去叫人。”

“没用的。”姚钰冷然道,“周围的人肯定都被支走了。”

“阿绫?表妹,你快醒醒啊!”

洪绫似乎痛苦地哼了一声。

姚钰心中了然,看来今晚酒里被掺了药的不止他一人。

但他的那杯酒却下了旁人的肚……

江嵩顾不得擦汗,蹲在洪绫身边,快要哭出来一样,“我表妹她,她不会出事吧?”

“他们想让她出事。”

姚钰踱步想了想,冷笑道:“我也觉得,她在你房中出事最好。”

“你说什么!”

江嵩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猛地站起来,难以置信地瞪着姚钰。

姚钰不愿和他解释,低喝道:“把她抱起来,放到你榻上去。”

江嵩愣了一下,看着洪绫一脸痛苦的表情,心中慌乱不安,竟不及深究姚钰的意思。

姚钰冷笑道:“我是这个府里唯一不会害你的人。还不动手?”

“哦?好。”

他实在不忍看她继续躺在地板上。

刚才那一下一定摔疼她了吧?

江嵩心想,先让表妹好好躺着,他再出去找丫鬟过来照顾她。

昏迷中的洪绫眉头紧锁。

他俯身伸出双臂,正要将洪绫捞起来时,房门轰然洞开,一个女子气急交加地闯了进来。

“晏家娘子?”

江嵩的手臂僵在半空中,愣愣地看向阮思。

阮思怒火中烧,狠狠一脚踹了过去。

她的身形窈窕纤细,看着再文秀清丽不过,但她这一脚却将江嵩踹得飞了出去。

他的后背“砰”的一声撞在桌脚上。

“唔……”江嵩吃痛,咬破了嘴唇,疼得怕不起来。

阮思拎起一只花瓶,“哗啦”一下子敲碎,用锋利的碎片抵着他的脖子。

“再敢接近阿绫,我就要你的命!”

说着,她果然划了一道浅浅的口子。

“我、我……”江嵩明白过来,转头看向姚钰,哀求道,“姚从事,你帮我告诉她……”

姚钰神情复杂地看着阮思。

阮思扔开碎片,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你们要做什么,与我无关。”

“但谁敢碰阿绫,谁就得死。”

说完,阮思背对着二人,蹲下来挡着洪绫,解开席子为她拢好衣襟。

江嵩捂着脖子,感觉手上有些温热而粘稠的液体。

但他丝毫也不觉得痛,只是呆呆地看着阮思,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我……”

阮思不理她,扶起洪绫,半扛在肩上,很快离开了房间。

江嵩失魂落魄地坐在原地。

姚钰站在屏风后,想着,原来洪绫是被打晕的。

他拉着江嵩耳语一番后,悄然离开房间,绕到不远处的阴影里,一个丫鬟早已等在那里。

姚钰勾唇一笑。

他那杯酒,看来不能浪费了。

阮思把洪绫扶到花园的假山里,守在一旁只等着她悠悠醒转。

今天,她亲眼见了江聪和下人使眼色。

她心里不安,看着江嵩的空位置,想起前世洪绫的遭遇,一时坐不住借口要去出恭。

一出门她就避开下人,跃到房顶上,施展轻功跑向洪绫的房间。

半路上,她就见了洪绫被人打晕,用席子一卷抬走了。

她一路跟踪到江嵩房里,突然明白前世洪绫为何会下嫁给他。

阮思当时怒不可遏,不计后果,强闯房间救人。

如今,她望着昏迷的洪绫,一颗心仍然砰砰乱跳,只觉得惊魂未定。

“阿绫……”

阮思跌坐在她身边,刚才的满腔怒火都转为担忧和惊惧。

正厅里,洪绡早已因不胜酒力而回房去了。

江聪也借口要亲自为父母端醒酒汤,行了一礼提前离开了。

连羽喝得醉醺醺的,一个劲地给舞姬拍手叫好。

江郡守坐得累了,但见晏瀛洲和连羽还在,只好问下人说:“姚从事呢?怎么还没回来?”

江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突然闯进来说:“老爷,夫人,不好了!柳姨娘那边出事了!”

这还了得?

江郡守急了,匆匆携江夫人一同过去了。

江夫人心中忐忑,又难掩兴奋,见了房中的情景险些没背过气去。

柳如盈软软地瘫倒在地,腿上臂上被划了几道口子,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

“老爷,救救盈儿……”

江郡守脸色一变,大喝道:“郎中呢?快点去请郎中来!”

柳如盈流泪道:“夫人,求你放过盈儿腹中的孩子,求你让我生下孩子再……”

话未说完,她双眼一闭,倒在江郡守怀中。

江夫人面如土色。

江郡守命人将她抬到榻上,好生照料,命江夫人随他离开。

“家丑不可外扬。”他冷喝道,“把客人送走,我再与你这毒妇计较。”

此时,江聪命丫鬟到处去找洪绫。

很快有人提着灯笼来回走动,边走边喊道:“洪大姑娘,你在哪里?”

路上有仆妇问,“大姑娘不见了吗?”

丫鬟答道:“先前说是头疼,想去吹吹风,怎么天黑了都不见回来?”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小,又是在花园门口说的。

阮思躲在假山里,听得一清二楚。

江聪假模假样地端着醒酒汤,故意从他们身边路过,把汤递给下人,问道:“我绫表妹怎么了?”

丫鬟说:“洪大姑娘她不见了,婢子们也正找她呢。”

江聪假装担心,召集人手道:“快!挨个院子都给我去找!我绫表妹喝醉了,别让她摔着冻着了。”

草丛里不断发出窸窣声。

阮思紧张地贴着假山内侧站好,洪绫躺在她的身边,似有若无地抽了口凉气。

“你们几个,去那边找找,当心大姑娘栽湖里了。”

几名小厮答了声是,提着灯笼沿着湖边往假山这里来了。

前后都有人来了,阮思一时进退两难。

她刚要把洪绫往回拖,洪绫嘴里突然发出一声轻呼,“唔,我……”

“谁在那边?”

一个小厮惊呼一声,招了招手,引其他人一起过来。

江聪见情况不对,也跟在下人身后。

洪绫坐起身,揉着发痛的后脑勺,刚要说话,嘴被阮思一把捂住。

“那边有两个人!”

湖对岸的小厮远远看到假山旁的两团黑影。

江聪心中一喜,以为捉到了二人,命人赶紧围了过去。

阮思匆匆将洪绫推到假山缝里。

但那里根本塞不下人,只要有人走近就会发现她。

“出来吧,别躲了。”江聪狞笑着,亲自提着灯笼,步步逼近。

阮思后背一凉,刚要站出来,突然被人一把搂住了腰。

那个人的气息清冽,意外的好闻。

下一瞬,他将她拥在怀里,深深地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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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夫人,还要么

江聪走近一看,晏瀛洲拥着阮思在假山后亲吻。

许是被灯笼的光晃到了眼,阮思低头推了推晏瀛洲,把脸埋在他的怀里。

晏瀛洲一言不发,冷冷地看了江聪一眼。

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江聪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勉强笑道:“晏大人好兴致啊。”

晏瀛洲冷淡道:“情难自已。”

阮思:“……”

江聪只当她害羞,尴尬地笑道:“花前月下,美人在抱,晏大人好福气啊。”

“还不走么?”

晏瀛洲眼风如刀,冷冷地看了过来。

下人们不知他是何人,只觉得他身上有种可怕的压迫感,一个眼神似乎就能杀人。

江聪自讨没趣,嘀咕道:“在别人家院子里,还是收敛着些好。”

他带人转身走了。

阮思依然挂在晏瀛洲怀里,全身所有的血液仿佛都疯狂地向上涌来。

脸颊、耳朵、脖颈,她浑身热得好像要烧起来一样。

晏瀛洲拥着她,丝毫不介意她多抱他一会儿。

洪绫整个人都被挤到假山石缝里,目瞪口呆地看着二人。

“乔乔?”

她终于艰难地开口了,“你们要怎么亲热都行,为什么非要拉我看?”

阮思猛地想起还有一个人在场。

她慌忙推开晏瀛洲,拉过洪绫道:“阿绫你记住,你出来醒酒,在草丛里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

洪绫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晏瀛洲,苦笑道:“我宁愿我不知道了。”

晏瀛洲道:“乔乔,我们回去吧。”

阮思再三告诫洪绫道:“阿绫,一个字也不要说错。你先走,马上回正厅去。”

洪绫愣了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好,乔乔说的,我都信。”

阮思特意为她扯了扯衣裙,发髻上洒了几片草叶。

洪绫走后,阮思想起刚才发生了什么,红着脸不敢去看晏瀛洲。

好软,好热……

他的唇和他的人完全不同。

那个绵长而热烈的吻,在一瞬间夺走了她所有的意识。

她只感到唇瓣相交,然后相抵,辗转……

“夫人,”晏瀛洲低笑道,“还想要么?”

阮思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刚才那个不算!”

“好。”

她的身后传来晏瀛洲带了一丝笑意的声音。

“我也觉得还不够。”

二人回到正厅时,只见洪绫坐在洪姨妈旁边,揉着后脑勺,一脸迷糊的神情。

姚钰正捧了一杯茶,与江郡守聊诗词字画。

江夫人的脸色极为难看,好像随时都会晕过去一样。

连羽喝得烂醉如泥,非要拉着晏瀛洲划拳,只有他似乎一直在状况外。

阮思心中奇怪,正要和洪绫说话,江聪突然从门外闯进来,大声道:“绫表妹被我那弟弟给……”

话还没说完,洪绫瞪大双眼,迷惑地看着他。

他盯着座上的洪绫,惊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但他不及阻止,几个家丁已经将仅着单衣的江嵩给拎了进来。

“胡闹!”江郡守一拍桌子,舞姬们吓得四处逃散。

江夫人惴惴不安地看着江聪道:“这又是怎么了?”

江聪身后的仆妇小心翼翼地答道:“老爷,夫人,刚才大少爷听说洪大姑娘不见了,派人到处找她。”

江夫人和江郡守齐齐看了过来。

洪绫拉着洪姨妈的袖子道:“娘,刚才我喝醉了,出去透气时在草丛里睡着了。”

洪姨妈爱怜地为她拂去头上的草屑,笑道:“你看你,害你大表哥虚惊一场。”

江郡守暴喝道:“那嵩儿又是怎么回事?说!”

江聪扑通一声跪下,伏在地上答道:“爹爹息怒!是聪儿领人去找表妹,听说有个女子进了……”

众人的神情都变得格外难堪。

仆妇哆嗦着,呈上一件绣着莲花图样的亵衣。

“这、这是在嵩哥儿的房里找到的。”

江郡守的脸色涨成猪肝色,怒道:“混账东西!”

江聪抬头道:“聪儿救表妹心切,闯进房间时,三弟睡在榻上,我掀开被子一看……”

“里面不仅有一件女人的亵衣,还有、还有……”

他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江夫人指着仆妇道:“你说!”

那仆妇吓得浑身一激灵,腿脚发软跪在地上,小声道:“床单上还有一抹血迹。”

话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在场的每一个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谁?”

江郡守纳妾的日子接连出了那么多事,他的颜面荡然无存,恨不得活活把江嵩打死。

江嵩闷着头,一句话也不肯说。

江郡守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模糊,摆手道:“给我把这孽障打死!”

“老爷!”江夫人阻拦道,“嵩儿年纪不小了,要是他只是和通房丫鬟……老爷问清楚再发落啊。”

她心存侥幸,看了江聪一眼,江聪的脸色却一片死灰。

仆妇把亵衣呈上前来,只见衣角绣着一个小小的“绡”字。

洪姨妈亲手为两个女儿绣亵衣时,曾在两件亵衣的衣角都绣了二人的闺名。

如今,她亲眼看到那个字,两眼一黑,晕死过去。

“娘!”洪绫忙抱住母亲惊呼道,“快来人啊,我娘晕倒了。”

丫鬟仆妇们忙上前打扇,掐人中一阵忙活。

江夫人气得晕乎乎的,命人去将洪二姑娘请到正厅来。

下人忙去请了。

没过一会儿,那下人回来说,洪二姑娘正在沐浴,说是不便现在过来。

江郡守大呼一声“冤孽啊”,倒在椅子里当场气昏过去。

江夫人一时间也失了主意,蠕了蠕干裂的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主子一倒,场面彻底失控了。

晏瀛洲拉着阮思告辞离开。

连羽的酒醒了大半,忙不迭地说着“晏兄等我”,一路小跑追了出去。

姚钰也告辞走了。

临走前他看着所有下人都乱成一锅粥,纷纷往正厅方向涌。

先前在阴影里等他的丫鬟来了,将另外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交给他。

姚钰取了几锭银子给那丫鬟,带那女子趁乱离开了江家。

夜色中,姚钰吹着微凉的夜风,心情无比美妙。

原来毁了一个嫡女的下半生带给他的乐趣也不算少。

“江三郎,你以后会感谢我的。”

他冷冷一笑,转身走向等在门口的马车。

马车里露出一张千娇百媚的脸。

柳如盈娇笑道:“过几日中秋,你明日便告假回桃花郡?”

姚钰道:“明日不行。”

他要去恭贺江嵩定亲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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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一生所求,求而不得

次日,云宾楼。

江嵩满面愁容地坐在雅间里,姚钰亲自给他斟了杯酒道:“恭喜三郎与洪二姑娘定亲。”

“绡表妹她……”

洪绡整夜哭闹不休,不惜以死相逼,坚决不肯和他定亲。

洪姨妈抱着女儿哭成了泪人。

江郡守铁青着脸,让江夫人告知洪姨妈,下个月挑个日子让两人成亲。

昨夜不仅洪绡清誉尽毁,他新纳的妾室又离奇失踪。

照顾柳如盈的丫鬟被毒死了。

柳如盈一个大活人,还怀着孩子,竟然在他江家的院子里消失不见了。

江郡守心烦意乱,扔下洪绡的事不管,拍拍屁股径自去了衙门。

事已至此,江夫人心里千万个不愿意也只能劝妹妹嫁女。

洪姨妈心存侥幸,本想找个婆子给洪绡检查一番,解释成反抗时不慎擦破皮才会流血。

但洪绡一听要验身,躲进房里不肯出来。

她说,要是再让婆子的脏手碰她,她宁愿直接上吊死了干净。

江夫人只得哄着洪姨妈说,孩子还小,脸皮薄,受不得刺激,还是别让婆子来了。

洪绫本想陪着妹妹,却被洪绡拎起茶壶砸破了头。

洪姨妈心疼这个也来不及,心疼那个也来不及,心力交瘁之下病倒了。

这回,彻底没人能给洪绡做主了。

江夫人唉声叹气,只好命人去找瞎子合八字,开始张罗洪绡和江嵩的婚事。

这些事,姚钰也猜了个大概。

他冷笑着替江嵩补充完整,“她寻死觅活不肯嫁你?”

江嵩那张胖胖的圆脸涨得红扑扑的,“我都按你说的做了,但绡表妹她、她……”

昨日,姚钰从江嵩脖子的伤口里挤出血来,掀开被子抹在他的床单上。

姚钰叮嘱江嵩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任何人来找他问话,他只管一个字都不说就好。

江嵩不知他的用意。

姚钰说:“难道你甘心一辈子身为下贱,娶个下人的女儿,再生个跟你一样窝囊的儿子么?”

江嵩被戳中痛处,呆呆愣愣地抬起头来。

姚钰转身离开,冷笑道:“你我同为庶子,我是这个世上唯一不会害你的人。”

说完,他去找先前早已收买好的丫鬟。

昨日江聪单独拿酒杯给他斟酒,他便察觉出异样,留了个心眼。

他和洪绡换了酒杯,装醉离开后在走廊遇到那个丫鬟。

他故意遗下一枚玉佩,暗示那丫鬟去以前约定好的地方等他。

等见了那个丫鬟,他就让她去偷一件洪绡的亵衣,并暗中助柳如盈乔装逃走。

几十两银子换两个女子的命运,姚钰觉得一点也不亏。

但江嵩并不知这些,此时只是默默看着他。

姚钰在江嵩心里犹如他的信仰,他狂热地信奉姚钰告诉他的一切,相信姚钰会拯救他脱离苦难。

虽然两人同为庶子,但江嵩一直以为,自己像别人说的那样,天生是个猪脑子。

而姚钰,他那么聪明,仿佛什么都知道。

江嵩一向敬仰他,畏惧他,盲目地崇拜他,他就是江嵩最想成为的那种人。

即使洪绡哭得死去活来,他心里的内疚感越来越深,他依然相信姚钰是不会害他的。

姚钰盯着那张呆呆的胖脸,笑道:“既然你信我,我就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那个丫鬟曾经偷洪绡的首饰出去卖,在当铺里被姚钰发现后,苦苦哀求姚钰不要报官抓她。

姚钰说,不仅不报官,还要给她一锭银子。

那丫鬟便轻易被姚钰收买了,昨夜正是她的出卖,导致洪绡有口难辩,清白尽毁。

“你以后有事,可以自己去找她。但你只能利用她,不能相信她。”

姚钰啜了一口酒道:“适当的时机,让她偷东西被发现,再将她乱棍打死灭口。”

江嵩虽然蠢笨,但事关人命,他只是听着便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姚钰嫌他没出息,冷哼一声道:“你想要什么,便自己去争。你要是不争,没人会为你争的。”

“我……”江嵩低下头,搓着手心道,“我想要阿绫表妹。”

在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里,只有洪绫从未笑话过他,有时候还会阻止别人嘲笑他。

她是世上最温柔的人,但他就算在梦里也不敢肖想。

如今他亲口说出来,把自己吓了一大跳。

姚钰道:“那是你的事。你娶了洪家的女儿,便有洪家这样的后盾,对你来说有百利无一害。”

“但是阿绫表妹……”

“你娶的是洪家的财产。”姚钰不客气地打断他,“至于洪绡,你给她吃喝当个摆设养着。”

江嵩不敢再说话,颓然趴在桌上,眼眶微微泛红。

姚钰也不理他,自己斟了杯酒,对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慢慢地饮了起来。

江嵩趴了好几个时辰,姚钰独自饮了好几个时辰。

过了很久,姚钰缓缓叹道:“我姚钰一生所求,不过是求而不得之物。”

求不得的才是最好的。

比如,父亲对嫡子的关怀,对嫡子的希冀,还有嫡子的地位,这些他得不到的,他都很想要。

再比如,他求娶不到的,阮思。

过几日就要到中秋了。

晏瀛洲安排好牢房里的事,暗中嘱咐窦一鸣每日亲自去给暗牢里的犯人送饭。

“你记住,隔得几步远便熄了灯火,不要让他见到一丝光亮。”

窦一鸣为难道:“老大,可是那里不也总得留盏灯吧。”

暗无天日的深牢里,不时有犯人因为长期见不到光而绝望发疯,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晏瀛洲淡淡道:“他若因此疯了,那他就不是断肠人了。”

窦一鸣不解,只好答应下来。

晏瀛洲向江郡守告了假,说是要陪夫人回桃花郡探亲。

江郡守点头道:“去吧去吧,咦,你夫人和姚从事是同乡么?他昨日也来告假说要回去。”

晏瀛洲答了句“不知”。

阮思正在家里收拾行装,金铃儿和银瓶儿忙前忙后地帮她打点。

几人都想家了,说说笑笑,期待着后日的行程。

门房的下人来通报说,傅家的嬷嬷送帖子来,说是傅小姐亲自给阮思下的帖子。

阮思看了帖子才知,明日傅韶华想请她为自己梳头。

虽有些不合礼仪,但那嬷嬷说,大夫人也同意了,请晏娘子明日过去一趟。

阮思想了想,便答应下来。

也不知傅韶华为何一定要请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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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君为松柏,妾非丝萝(月票加更)

第二天下午,阮思如约来到傅家。

傅韶华披散着长发坐在妆台前,阮思取过铜镜旁的木梳为她梳头。

她清了清嗓子,念道:“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傅韶华的长发如黑色绸缎,从梳子的木齿间缓缓流泻而过。

阮思心中欷歔,竟有种长辈般的感慨。

她放下梳子的时候,傅韶华轻轻唤了她一声,“晏娘子。”

“嗯?”阮思俯身看着镜中的傅韶华,微笑道,“怎么了?”

镜子里的少女眉宇间多了几分坚定。

“我回来以后,我娘说,傅家的女子当心如松柏,不拟丝萝,不以他人的喜悲为喜悲。”

“她问我,前几日是不是哭了好几场。”

傅韶华微微一笑道:“我跟我娘说,我已经哭够了,傅家的女儿不会再为男人流泪。”

阮思笑了笑,将手搭在她的肩上。

“要是你夫君值得你将真心许给他,你为他的境遇而落泪,为他的喜悲而喜悲,那又何尝不可?”

傅韶华道:“晏娘子,我真的很羡慕你。”

“羡慕我?”

“我娘说你的性情豁达,大是大非上自有主见,像你这样婚后依然心性坚定的女子很少见。”

阮思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所以我娘说,你夫君定然待你很好,他纵容你呵护你,让你以平等的姿态和他并肩而立。”

“晏娘子和晏大人,就像生长在一起的海棠和松柏,一个灿烂明媚,一个坚韧不移。”

“彼此独立,却一同向上生长……我娘希望我婚后能和晏家娘子一样。”

听着傅韶华的话,阮思若有所思,心里想的全是晏瀛洲。

她,嫁了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夫君么?

一时间,她突然很想见到他。

晏瀛洲的眉眼,晏瀛洲的气息,晏瀛洲修长干燥的手指……

她出神地盯着铜镜,眼里看到的却仿佛只有他的脸,他低笑着唤她,乔乔。

“晏娘子?”

她这才回过神来,赶紧笑道:“我明日要回桃花郡去,怕是赶不上送你出嫁了,抱歉呢。”

傅韶华含笑摇了摇头道:“你已经送了我一份最好的贺礼。”

说笑间,下人匆匆进来通传说:“那个姓李的书生来了,守在门口不肯走,非要见小姐一面。”

傅韶华愣了愣,盯着铜镜里的影子,缓缓道:“不见了。”

阮思问道:“你家主母可知道?”

“主母说,见与不见,全凭小姐做主。”

傅韶华咬着唇,表情有些动容。

但她的目光渐渐由悲戚转为平静,她终于开口道:“派人打发他走吧。”

下人道:“他带了卷画来,说是一定要当面交给小姐,小的们骂也骂了赶也赶了,他就是赖着不走。”

傅家的宅子气派非常,位于东城的闹市区,来往的行人车马不少。

要是被其他人看到,穷书生和傅家的下人起了冲突,死活要闯进去见傅小姐,那必然有损她的清誉。

阮思道:“赶不走,那绑还绑不走么?”

下人见她是个美貌文秀的少女,结果她一开口就让那人惊掉了下巴。

“找几个家丁换了衣服,扮成市井无赖,把人用绳子一绑套袋子里装走了事。”

傅韶华苦苦一笑,让下人照她的话去做。

等几个家丁把人绑到僻静的河岸边,扯下袋子把他放出来,他立刻大呼道:“来人啊!抓贼啊!”

“吵死了。”

阮思抱着手,冷冷地看着他。

几个家丁忙把他按住,警告他不要瞎嚷嚷。

李晗气急交加,瞪着阮思,抱紧手里的卷轴,问道:“你是什么人?”

“傅家友人。”阮思冷笑道,“另择良缘的是你,纠缠不清的也是你,你读的都是什么狗屁圣贤书?”

李晗面红耳赤地摇头道:“有辱斯文!你、你真是满口胡言。”

“有辱斯文的,不就是你这个所谓的读书人么?”

阮思斥道:“她心心念念地仰慕你,甘愿为你抛弃往昔荣华富贵的时候,你又为她做了什么?”

李晗梗着脖子争辩道:“我从未要求她为我离家出走。”

“你?”阮思气得笑了出来,“呵,你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她呢?”

“你一个小小的秀才,不肯放下身段去做事,每日吃了上顿愁下顿,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

阮思冷笑道:“除了读书人的脸面,你还有什么呢?脸面多少钱一斤,能煮着吃还是烤着吃?”

李晗从未与人吵过架,被阮思一顿抢白,呛得说不出话来。

“现在你又来做什么?找脸面,”她顿了顿,冷笑道,“还是找削?”

“你!”

李晗气得浑身发抖,勉强说出句完整的话来,“莫欺少年穷,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另眼相看!”

阮思点头道:“嗯,我等着。”

她刚要让家丁把他赶走,李晗突然说道:“你们就是因为我穷才敢欺我,才会拆散我和她!”

“放屁!”

阮思回过头,冷冷道:“要是你愿意为她付出一切,旁人见了多半是愿意成全你们的。”

“但是你又做了些什么呢?你娘不准你们在一起,你便怪罪她出身高?”

李晗反驳道:“你知道什么?说的好像她娘会同意我们的婚事一样。”

“你考科举的文章是不是和你说的话一样狗屁不通?”

阮思嗤笑道:“你只会怨天尤人,怪这世道不公。我告诉你吧,你娘的态度没那么重要。”

李晗惊讶地睁大双眼。

她缓缓道:“更重要的是你的态度。你娘这样说,这样做了,你会不会听她的,全都照着她说的做。”

李晗沉默了半晌,挣脱按着他的家丁。

“呵,呵呵,你现在出来说风凉话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将那卷画递给阮思道:“我并非要她回心转意,而是送她一幅我为她绘的画像,权当留个念想。”

“留你大爷的念!”

“想你奶奶个腿!”

阮思骂得痛快,几个家丁听得一愣一愣的。

李晗道:“你要是不替我将画送给她,我改日还会去傅家等她……”

阮思夺过画,“沈浮说你的画一文不值,我以前觉得他刻薄,现在发觉果然没错。”

“上次,她出五两银子买你的画。那我也出五两好了。”

阮思扔了五两银子给他。

李晗被银子砸痛,惊呼道:“你要做什么!”

“我买了,就是我的。”

阮思瞥了他一眼,随手一扬,将那幅画扔进了河里。

卷轴迎风抖开落到河面上,画里的少女巧笑嫣然。

很快,画像被河水哗哗冲走了。

阮思淡淡道:“对她来说,你和什么狗屁念想都不必留了。”

李晗的神情好像要杀人。

他说:“好,是你。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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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狗粮章(阮晏)

回桃花郡的路上,阮思坐在马车里,把李晗的事同两个侍女说了。

金铃儿埋怨道:“明明是他先和张家定了亲,又要回头来撩拨傅小姐,世上的好事都让他占尽了不成?”

马车行驶得不慢,车厢里不时有些颠簸。

银瓶儿找了个靠枕给阮思垫着腰,这才笑道:“这人好生无赖,说来说去竟成了我家小姐的错处。”

阮思淡笑道:“随他说去吧。”

只是路上无聊,她才将此事当作消遣说给二人听。

她对李晗的记恨毫不在意。

金铃儿说道:“真是的,小姐好心帮这个忙,到头来还要落得一顿数落。下次还是不管的好。”

她知道小姐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但这档子事,从头到尾看着都跟小姐无关啊。

她为自家小姐鸣不平,哪有费心费力帮别家的忙,结果还被人记恨上的道理?

银瓶儿相信,阮思自有打算。

她笑着捏了捏金铃儿圆鼓鼓的脸蛋。

“好了,你叽叽喳喳地说了半天,不怕路上口渴吗?”

阮思自然知道,她俩是真心在意自己。

“傅家主母与我有些交情,而且以后和傅家打交道的时候也不会少,我帮傅家本在情理之中。”

“况且,我见多了痴心女子无情郎,也不忍见傅家小姐平白毁了下半生。”

“我要是能管,想来是都会管一管的。”

“若是每个人只愿冷眼旁观,那无论谁陷入绝境,都不必指望有人能拉一把了。”

金铃儿愣道:“小姐……”

阮思道:“很多时候,刀子不落在自己身上,都不会知道疼的。”

要是前世,有人告诉她,姚钰绝非良配,她定然也听不进去。

但若是她看清了姚钰的真面目,嫁给晏瀛洲,想必不会落得凄惨被杀的下场。

她沉垂着眸,盯着裙子上绣的花样发愣。

银瓶儿和金铃儿对视一眼,都觉得小姐变了不少。

明明只是个新婚不久的年轻女子,她偶尔说出来的话却像出自一个年岁大的人之口。

刚才那句话,就像是饱经风霜甚至直面过生死的女人才会说的。

阮思并没发现二人看她的眼神有些异样。

车帘不时被风吹起,车厢里吹进丝丝带着草木香的秋风。

她抬起手,拢了拢鬓发,淡淡道:“我只是随口说说。”

银瓶儿笑了笑,拣些西城好玩的事说给她听。

金铃儿小声嘀咕道:“小姐刚才的神态……唔,怎么越来越像姑爷了。”

半路上,晏瀛洲命车夫停车。

他让金铃儿和银瓶儿扶阮思下车,在路边吃了些干粮清水,歇息了片刻再重新出发。

这一次,金铃儿和银瓶儿坐到了后面装礼物的小车上。

晏瀛洲没有骑马,挑帘上了马车,在阮思身边坐下。

上次,他在江家花园里吻过阮思后,阮思一直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阮思并非怪他唐突,而是一想起唇瓣上温热柔软的触感,便自己先脸红不已。

她的心里好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那兔子一见到晏瀛洲,就跟见了胡萝卜一样,在她心里乱蹬乱撞非要蹿出来似的。

此刻,晏瀛洲和她挤在狭小的车厢里。

她低头盯着裙子,假装很喜欢裙边的刺绣,只想赶紧把该死的兔子摁回去。

晏瀛洲低声道:“乔乔,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她在赶兔子。

晏瀛洲从怀里取出什么,淡淡道:“手给我。”

“嗯?”

她顺从地把手递给他,他取了一只玉镯给她戴上。

阮思低头一看,老坑冰种?

她娘柳氏最喜欢玉镯,家里原先有不少成色的玉镯,这只镯子的成色水头极好。

怪了,晏瀛洲怎么认得老坑冰种?

“喜欢吗?”

他的声音终于有一丝微澜。

阮思的手腕纤细,戴在腕上松了些,但好在不致不慎滑落。

她笑道:“喜欢!我戴着正好,你怎么选的镯子啊?”

是不是有哪位红颜知己陪他一起选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把阮思和那只兔子都吓了一跳,她听到自己的心跳乱了。

晏瀛洲道:“我拉过你的手腕,选尺寸的时候,就这样跟店家比划了一下。”

说着,他做了个圈起手的动作。

阮思汗颜,男人啊男人,要是他给她买亵衣,那他岂不是……

她赶紧坐直身子,摸着腕上的玉镯。

阮思啊阮思,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能对那神仙似的人物有那么龌龊的心思呢?

晏瀛洲显然不知她的内心戏如此丰富。

他比平时紧张,听阮思说大小合适,稍微放心些,问道:“那别的呢,还满意么?”

阮思也有些紧张,故意笑道:“老坑冰种?没想到夫君对玉也颇有研究。”

“我只是让掌柜给我拿最好的。”

阮思噗嗤一笑道:“你就不怕被坑?”

“夫人,”晏瀛洲叹了口气,“你家夫君是司狱。”

他见过的恶人不少,听过的谎话也不少。

要是给自家夫人买镯子还被坑,那他为何还会被众人戏称为“冷阎罗”?

阮思有些不好意思。

她夫君好得很,哪有什么红颜知己?

“谢谢夫君。”她喃喃道,“只是玉镯贵重,又容易碎,我好怕不小心磕坏了。”

“再买。”

晏瀛洲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取出个金镯子递给她,“这个也给你。”

阮思愣了愣,“买一送一?”

“不是。”晏瀛洲低笑道,“你跟人动手的时候,可以戴金的。”

阮思:“……”

晏瀛洲神情淡淡的,眼里似有笑意,定定地看着她。

阮思轻咳一声,将金镯子也收了。

“一金一玉,”晏瀛洲笑了笑说,“正好。”

金玉良缘。

阮思红着脸,揣着镯子,好像怀里揣了个烫手的山芋。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不快不慢地行驶着。

山道狭窄弯急,车夫一拉缰绳,车厢跟着偏了偏,阮思没坐稳,直接栽到晏瀛洲怀里。

晏瀛洲端坐在原处,轻轻拥着她道:“乔乔,后面的山路也不平整。”

意思是,她不必坐回原位了。

阮思转了转脖子,枕着晏瀛洲的肩,厚着脸皮想着,好像靠着她夫君的确比靠着软枕舒服。

晏瀛洲心情愉悦极了,安静地拥着她靠在车里。

阮思突然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夫君,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

“嗯。”

阮思道:“你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来送我镯子?”

晏瀛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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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陪岳父,一直饮

三日后,马车来到桃花郡的地界。

卫长声早已领着一帮阮家的镖师等在城门口。

众人都伸长脖子,争着要看看,自家大小姐嫁了个什么模样的姑爷。

阮思他们一到,便被热热闹闹地接回了家。

一行人稍作休整,阮思一刻也等不及,提着裙子跑到后院去找她娘。

柳氏见了女儿,欢喜得说不出话来。

虽然早知他们今日会到,但柳氏亲眼见了阮思,心里仍然欢喜激动得紧。

母女俩笑着楼在一处。

阮思只顾扑在母亲怀里撒娇,一口一个“娘亲”甜甜地唤着。

隔了半晌,柳氏好不容易才拉开她,“乔乔都嫁人了,还整天像个小孩子一样黏着娘不放。”

“我嫁人了也是我娘的女儿。”

柳氏哑然失笑,温柔地说道:“被姑爷看到了,不知要怎样笑话你。”

她拉着阮思坐到妆台前,取了把梳子亲手为她梳头。

“你这孩子啊,头发乱糟糟的就跑过来找娘,衣服怎么也不换一件。”

她身边的嬷嬷笑道:“夫人不是给小姐备了好几件新衣么?老奴这就去取来给小姐换。”

柳氏点了点头。

阮思理直气壮地说道:“因为我想我娘,想得不得了。”

柳氏笑道:“乔乔的嘴怎么那么甜,姑爷每天都喂你吃蜜糖么?”

两人说笑着,旁边的仆妇丫鬟也跟着笑了。

柳氏挑了支新簪子给她簪上,笑道:“对了,我前几日打发人送了些特产和月饼去清河县。”

“送给他奶奶和兄嫂的?”阮思想了想到,“他奶奶年纪大了,许多东西都不吃的。”

柳氏道:“我特意备了甜糯的糕饼给老人家。你上次不是写信回来说,你大嫂已怀了身孕么?”

阮思点点头,道:“对啊!我差点忘了,再过几个月我该当婶娘了。”

旁边的丫鬟笑道:“小姐放心,夫人命人缝了虎头鞋和婴孩的衣物,以小姐的名义送过去了。”

阮思转身搂住柳氏的腰肢,撒娇道:“还是娘想的周到,我要娘给我操一辈子的心。”

“好了,你以前没那么娇气的,怎么嫁了人反倒更黏人了?”

丫鬟们纷纷笑道:“不知小姐在家,是不是也这样黏着姑爷的?”

阮思笑着假装要去撕她们的嘴。

几个丫鬟笑嘻嘻地和她玩闹,就像她以前未嫁人时那样。

柳氏待下人宽和亲厚,她身边的丫鬟对她又敬又爱,和阮思也好得像姐妹一样。

看着她们嬉闹时,柳氏心中欷歔,要是乔乔一辈子长不大,一辈子养在她身边该有多好。

今天,镖局里临时有事要总镖头做主。

阮堂英急吼吼地去了镖局,匆匆处理完手头的事,又急吼吼地赶回家里。

他刚一进家门,阮思就像一只花蝴蝶一样,穿着鲜艳的裙子朝他奔来。

“爹爹!”

一声“爹爹”差点将老父亲的眼泪惹下来。

阮堂英深吸了口气,欣慰地笑道:“乔乔回来了。”

阮思身后,一个眉宇英气的俊美男子上前行礼道:“小婿晏瀛洲见过岳父大人。”

这小子生的英俊,气质沉稳出众,把他身边的卫长声衬得像个毛头小子。

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阮堂英强忍心酸,含笑搀起他。

老父亲艰难憋住的眼泪差点又出来了……

阮堂英先回房更衣。

阮思穿着柳氏给她备的新裙子,故意在晏瀛洲面前转了一圈,得意地问道:“好看吗?”

柳氏素喜素净,但给阮思挑的裙子颜色鲜妍明亮,从裙摆到腰际绣了一串细碎的白花。

她一转身,朵朵白花仿佛都会呼吸一般,生动而活泼。

晏瀛洲很少看她穿这样艳丽的裙子。

他点了点头,“好看。”

听他这样一说,阮思更得意了,“我娘给我挑的。”

卫长声啧嘴道:“上个月我才说你要回来,师娘就领着丫鬟忙进忙出,原来在给你准备这些啊。”

阮思笑了笑,缠着他道:“那师兄有没有给我准备什么?”

卫长声盯着她的笑脸,突然问道:“我上次给你买的那盒什么金钿,你,没用过啊?”

“我不喜欢贴那个。”

阮思想起红叶娘子的出身,有些犹豫,暗示道:“正经人家的姑娘这些年都不兴贴花钿了。”

卫长声没有听出来,“哦”了一声垂下头去。

晚宴上,阮堂英命下人取酒来饮。

“这酒是你家兄嫂特意命人送来的,说是自家酒坊酿的,想让我们也尝尝看。”

阮堂英感慨道:“我闻着就香得很,一直忍着没舍得饮,想等你们回来了一起吃。”

柳氏温和地笑道:“可惜两地相隔甚远,亲戚间常走动常联络总是好的。”

阮思想起柳家和柳如盈,心里有些不舒服。

“听你舅舅说,你表姐一听说你回来,便想过来看你,还是你舅舅劝住,让你先歇息一晚。”

柳如盈?

奇怪,她怎么会在桃花郡?

阮思把炸花生米嚼得咯嘣响,晏瀛洲在桌下捏了捏她的手。

柳氏微笑道:“你出嫁以后还没见过你表姐吧?明日你舅舅会带着你表哥表姐过来。”

“娘!”

阮思几乎要当场失控了。

她娘什么都好,但一提起她娘家人,就什么都不好了。

晏瀛洲起身接过酒壶,绕到岳父岳母身边,微笑道:“这第一杯酒,请让瀛洲来斟。”

被他这一打岔,席上的氛围活络了不少。

阮堂英和柳氏脸上都带着笑,越看越觉得满意,慈爱地和他说着话。

卫长声长松了一口气,给阮思夹了一筷子菜,小声道:“今晚别惹师娘不高兴。”

“我知道了。”

阮思闷闷地吃了几口菜。

席间,阮堂英对晏瀛洲亲热了不少,一口一个“贤婿”,听得阮思虎躯一震。

吃到中途,阮堂英总算问道:“贤婿可能饮酒?”

阮思抢着替他答道:“我夫君他……”

“瀛洲酒量浅。”晏瀛洲笑道,“与旁人,最多三杯。”

卫长声起哄道:“难怪我去你家,你只肯陪我吃几小盅。那你陪岳父大人总得多喝几杯吧?”

阮堂英横了他一眼,道:“臭小子,吃饭。”

晏瀛洲竖起一根手指头。

卫长声哈哈大笑道:“就一杯?”

“不。”他对阮堂英颔首道,“一直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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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他唯一不擅长的是接吻

那晚,阮堂英先把自己灌倒了。

阮思担心晏瀛洲,回房的时候主动挽着他,结果他像个没事人一样,走得稳稳当当的。

“夫君,没想到你的酒量那么好,害我白担心一场。”

她摘下发簪,梳洗好回来一看,晏瀛洲歪在榻上,双颊泛红,眉头微皱,单手揉着太阳穴。

“乔乔,我头疼。”

“你……”

他那副千杯不倒的架势,果然只能唬一唬她爹么?

阮思哭笑不得,上前俯身为他脱了靴子。

晏瀛洲好像真的头疼得厉害。

她叹了口气,取了条帕子浸了水来为他擦洗。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阮思放下帕子,哄他说:“乖乖躺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她原想帮他宽衣,但指尖一触到薄薄的衣料,便感到衣料下的身体烫得惊人。

而且,肌肉柔韧结实,手感不错……

“咳,”她推了晏瀛洲一把,“起来把外袍脱了吧。”

晏瀛洲嘟哝了一声,皱眉看着她。

阮思俯身去拉他的手,无奈地催促道:“起来啦……”

话音未落,她突然被反手一拉,脚底踉跄,栽进他的怀里。

她感到自己被拦腰抱住,扔到床榻里面,接着,罪魁祸首欺身而上。

晏瀛洲侧卧在旁,单手支颐,衣襟略显凌乱,额前垂下几缕细碎的黑发。

那双狭长的眸子在烛光中带了一丝倦懒。

他盯着阮思,唇角勾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

“乔乔。”

他的嗓子沙哑,一开口,阮思便闻到一股酒味。

阮思不讨厌酒味。

但在这个时候,这股浓郁绵长的酒味怎么那么要命呢?

晏瀛洲将她堵在床榻最里面,身上散发着经久不散的酒气,漆黑的眸子熠熠发光。

阮思干笑道:“你不是头疼么?”

“嗯。”

晏瀛洲今晚喝了不少,头疼得好像要裂开一样。

阮思鼓起勇气,伸手揉了揉他另一侧的太阳穴道:“那这样……好点没有?”

“嗯。”

晏瀛洲低声道:“但是还不够。”

这男人!

他是不是根本不知道,他醉成这样还说这种话就是在……

阮思收回手,小声商量道:“放我下床,我让厨房给你做碗醒酒汤。”

“不行。”

晏瀛洲不打算接受她的提议。

喝了酒的男人,好像比平时霸道了不少。

阮思推了推他的胸膛,坚硬而滚烫的触感让她瞬间收起手来。

“你、你喝醉了,还是赶紧睡觉吧……”

晏瀛洲直接将她捞进怀中,“至少,再让我吻一次。”

话音刚落,温热柔软的触感再度落在她的唇瓣上。

阮思不由得张大双眼。

他闭着眼,眉头微微皱着,长长的睫毛几乎要扫到她的脸上。

她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臂,他臂上的肌肉抵着她的手心,提醒她双方的力量悬殊有多大。

这次的吻比上次绵长,但他好似不知餍足。

阮思微微眯起眼,他的眉眼离她很近,但依然好看得很。

唇上一凉。

她错愕地看着他拉开些许距离。

晏瀛洲的双眼里腾起强烈的占有欲,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会不会很可怕。

昏暗的烛光中,他沙哑着嗓子开了口。

“张嘴。”

“啊?”

下一瞬,他的唇重新覆了上来。

他加深了刚才的吻,阮思感到自己浑身软得好像一滩泥,只能柔顺地承受他的给予。

这个吻仿佛在宣誓男人霸道强势的占有欲。

阮思几近窒息,紧紧抱住晏瀛洲的脖子,迷迷糊糊地想着,她好像落水了,而他是她唯一的浮木。

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晏瀛洲。

阮思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很好笑的想法,原来他也不是什么都精通。

至少,接吻不是。

她缓缓闭上眼,用力搂紧他的脖子。

他是她的夫君啊……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小姐,姑爷,厨房做了醒酒汤,夫人让我给姑爷送一份过来。”

阮思猛地睁开眼,推开晏瀛洲跳下床端汤。

回来的时候晏瀛洲不肯喝,淡淡道:“灯还是该早些吹了。”

阮思放下汤,吹了灯躺下。

刚才那一切发生的很突然,但又好像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她假装无事发生,但微肿的嘴唇提醒她,先前是如何从接受转为回应的。

黑暗中,阮思听着他的呼吸,缓缓放匀呼吸,安心地抱着他的脖子。

她听到晏瀛洲低声道:“柳如盈的事,你打算如何跟岳母说?”

“不知道……”

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去想,只想紧紧抱着她的丈夫……

第二天。

晏瀛洲起得比阮思还早。

昨夜的宿醉让他头疼了一宿,但早上起床的时候,他依然精神百倍,毫无疲态。

阮思被银瓶儿唤起来,含混不清地嘟哝着,闭着眼让侍女为她更衣梳洗。

晏瀛洲洗漱好,站在一旁,低声笑了笑。

银瓶儿为阮思梳头时,金铃儿气喘吁吁地从门口跑进来。

她一进门就不悦地大声道:“小姐!这一大清早的,舅老爷全家都来了!”

阮思猛地睁开眼,“我那舅舅和表哥都来了?”

“还有表小姐。”

金铃儿不满地抱怨道:“怎么哪里都有她,小姐,今天怕是要出事。”

阮思取下银瓶儿为她挑的玉簪,换了一支张扬华丽的凤头钗。

“走,算账去。”

正厅里,柳未明不急不慢地喝着茶。

阮堂英的脸色不太好看,柳氏坐在一旁,面带忧色,不时看柳如盈一眼。

柳如盈的小腹微凸,层层叠叠的衣衫下,已掩不住有孕在身的事实。

柳如松坐在妹妹身边,跷着二郎腿,一副懒得和姑姑一家客套的轻慢模样。

“爹!娘!”

阮思大步走了进来。

晏瀛洲跟着她走进正厅,颔首道:“岳父大人,岳母大人。”

阮堂英脸上的愠色稍解,点头笑道:“好孩子,都过来坐下吧。”

不及阮思开口,柳未明已“砰”地一下放下茶杯。

“乔乔,你还没向舅舅行礼吧?”

他看了晏瀛洲一眼,说道:“还有你丈夫。别让外人看了,说我们柳家的孩子不懂规矩。”

阮思冷淡道:“我姓阮。”

柳氏忙打岔道:“乔乔,怎么跟舅舅说话的?大哥,这位就是乔乔的新婚夫婿,晏瀛洲。”

看在柳氏的份上,阮思被迫携晏瀛洲朝柳未明行了一礼。

柳未明眯眼看着,突然说道:“我记得你向阮家求娶我侄女的时候,只送了一枚玉佩过来。”

“别家提亲,聘礼好歹有个几十担。我这当舅舅的就想问你一句,难道我柳未明的侄女就那么不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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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舅舅又来送脸了

阮堂英面色不善,一扔茶杯就要护犊子。

他家犊子满不在乎地说:“那舅舅好好给表姐相看相看,找个出得起金山银山来下聘的婆家呗。”

“还有表哥,”阮思剜了柳如松一眼,“娶妻的时候舅舅可得操办得热闹点。”

“事关柳家的脸面嘛。不能只在打点狱卒的时候有脸面,对吧?”

柳如松跳起来,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这妮子怎么跟我爹说话的?”

“放下。”

晏瀛洲冷喝一声,眼风一扫,柳如松的气势顿时矮了一截。

阮堂英怕女婿生气,赶紧说道:“贤婿,你不必……”

“岳父大人,瀛洲担任司狱多年,要是在狱中遇到刁钻蛮横的恶人,从来不会与他们置气。”

他微微一笑,眼神冰冷。

“因为,我要他们断哪根手指,他们便得断哪根手指。”

“有的接得上,有的未必……”

说着,他转而看向僵在原地的柳如松道:“想来表哥也多少了解些狱中的手段吧?”

柳如松一向是个外强中干的软蛋,只敢在女人和下人面前耍狠摆架子。

晏瀛洲一看就是个狠角色。

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那根手指悄悄收了回去。

晏瀛洲淡淡道:“坐吧。”

一瞬间,柳如松如蒙大赦,一屁股栽在椅子里。

柳未明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但他总算想起聘礼的事,接着说道:“乔乔不懂事就算了,侄女婿你且跟舅舅把话说明白了。”

“呵呵,你们晏家,就那么看不起阮家么?”

阮堂英怒道:“大哥,够了!我阮堂英把女儿嫁给他,又不是卖给他。”

柳氏忙劝丈夫道:“我大哥说话直,但一心为了我们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

她又转向晏瀛洲勉强笑道:“她舅舅本意是为了乔乔这丫头好,怕她嫁过去受委屈不敢说。”

阮思见她娘的神情实在为难,忍了忍没有当场骂回去。

柳未明却不依不饶地啧嘴道:“人家养了十几年的女儿,你一文不出就讨回家去。”

“哼!”他没好气地说,“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阮思冷笑道:“敢情养女儿和养猪一样,养大了拿去卖个好价钱?”

“依舅舅的意思,嫁女儿是要论斤嫁么?不知你们柳家的姑娘几两银子一斤。”

她意味深长地瞥了柳如盈的小腹一眼。

“不过若是这样算,乔乔先恭喜舅舅,表姐的聘礼定然能让舅舅赚个盆钵满满。”

柳如盈一脸委屈地看着她,绞着帕子刚要开口。

阮思又看向柳如松,讥笑道:“想必足够让表哥多纵横大狱几趟了。”

她几句话把舅舅一家三口得罪了个遍。

柳氏脸色苍白,盯着阮思道:“乔乔,快向舅舅和表哥表姐赔礼。”

柳未明斥道:“妹妹啊,这就是你养出来的好女儿!还有你,妹夫你究竟是怎么教的?”

阮堂英挺直腰板,坐得笔直,沉声道:“我女儿,还轮不到别人来教训。”

“好好一个姑娘家,非得被你这蠢材养成个泼妇不可。”

柳未明气得不轻,柳如盈捧了杯茶给他,柔弱地劝道:“爹,先喝口茶消消气。”

“我爹是关心表妹,才会气急了。姑父不要往心里去。再说,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她媚眼一横,看向晏瀛洲。

“表妹未出阁时便是那样的脾气,谁知嫁人后也……”

晏瀛洲淡然道:“我惯的。”

阮堂英在心里默默给女婿竖了个大拇指。

柳如盈分外下不来台,回想起那天给阮思敬酒的情景,脑子里轰地一下炸开了。

又是他。

晏瀛洲看向阮堂英,起身揖了一揖,诚恳地说道:“瀛洲多谢岳父岳母将乔乔许配给我。”

“乔乔哪里都好,她的脾气我也喜欢得很。”

“若没有岳父岳母的悉心栽培,未必会有那么好的乔乔,瀛洲未必娶得到世上最好的妻子。”

要不是还有外人在,阮堂英定然要跳起来,在他肩上狠狠拍一下。

老父亲心中早已老泪纵横。

贤婿啊贤婿……

柳氏温和地笑了笑,道:“只要你与乔乔琴瑟和谐,夫妻恩爱,我们便再无他求。”

言下之意,是要柳未明不要再提聘礼的事。

柳未明不买账,喝了几口茶,嚼了嚼嘴里的茶叶,“呸”地吐出些许茶渣来。

“好!好啊!你家女儿遭夫家轻贱,你们两口子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我这当舅舅的,豁出老脸来给侄女出头,你们反倒像防贼一样防着我,难道我还惦记你家聘礼不成?”

他倒好,先自己招了。

阮思气得笑了出来。

只怕是柳如松又赌输了,柳家想借机从阮家敲几百两银子走。

柳氏脸上十分挂不住,几乎要站起身来。

阮堂英强忍怒气,说道:“我女儿还没吃早饭,就不留你们吃午饭了。”

他抢先下了逐客令,但几位不速之客仍然赖着不走。

柳如松冷哼一声道:“我们是来探望表妹和表妹夫的,柳家又不是吃不上饭,还要巴巴跑到阮家来吃。”

柳如盈娇笑道:“哥哥误会了,姑父直爽惯了,怎么会学斯文人拐弯抹角地骂人呢?”

兄妹二人斜眼看着阮堂英夫妇。

柳未明轻蔑地说道:“我这妹夫向来是个粗人,鲁莽得很,不懂什么道理。妹妹你也多劝……”

话还没说完,一杯冷茶劈头盖脸地泼了过去。

他被泼得浑身剧烈一抖,茶水涓涓从头顶流下,脸上还挂着几片茶叶。

“你你你!孽障!”

“你他娘的再说我爹一句坏话试试!”

阮思不肯示弱。

阮堂英挺起胸膛,气势汹汹地盯着他们。

柳如松见父亲被弄得如此狼狈,跳起来撸起袖子作势要打人。

不及阮堂英动手,阮思手中的茶盅已扔了出去,不偏不倚地砸在他鼻梁上。

他惨叫一声,顿时鼻血飞溅。

阮堂英暗自得意,从小让女儿学暗器就是好。

柳如盈尖叫着爬起来,扑到柳氏面前,抱着她的腿大哭道:“姑姑,你快救救我哥哥。”

柳氏只好命丫鬟取冰块和帕子来。

阮思怕她娘生气,赶紧往晏瀛洲身后躲。

晏瀛洲以前从未听阮思提起过娘家亲戚的事。

虽知柳未明等人来者不善,但他当着岳父岳母的面,也不好贸然发作。

现在,他看明白了。

晏瀛洲站出来,对阮堂英和柳氏拱手道:“以前是瀛洲不好,未曾做足礼数,让乔乔受委屈了。”

“瀛洲这次略备薄礼,”他冷然看向柳未明,“不知能否稍微弥补些对乔乔的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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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舅舅,脸疼吗

局势一转,所有人都看向晏瀛洲。

他这次来的时候,和阮思同乘一辆马车,另一辆轻巧些的马车里不知装了什么。

阮堂英没问,晏瀛洲也没说。

那辆马车上的东西,也是卫长声带下人搬的。

此时,晏瀛洲给了岳父一个坚定的眼神,转身对阮思点点头,走到门口道:“卫兄。”

一直守在不远处的卫长声走上前来。

二人对视一眼,晏瀛洲略一点头。

卫长声转身离开,很快便招呼家里的小厮将晏瀛洲带来的礼物统统呈上来。

第一个进来的小厮,手里端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枚羊脂玉如意,嵌了碧玺雕的灵芝蝙蝠。

柳氏喜欢玉器,见了那柄玉如意,脸上浮起一层惊异之色。

“这……做工精美绝伦,成色极佳,怕是难得啊。”

其实,这柄玉如意是裴老太师过寿时,他的门生费尽心思寻来美玉请名匠制的。

裴老太师不喜俗物,随手扔给小孙孙玩。

而他家小孙孙早就乐呵呵地把玉如意送给晏瀛洲了,只说是,我拿着也没用,送给我晏大哥挠背吧。

晏瀛洲没有明说,淡淡道:“先前供于寺庙,请高僧日夜祝祷,为岳父岳母祈福。”

阮思做了个鬼脸道:“专门给爹娘开过光,别人碰了怕是要倒大霉,遭天谴,出门掉水沟里……”

柳未明颇为难堪地哼了一声也不言语。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还能怎么样呢,总不至于敲一段玉佩带走吧?

第二个进来的小厮,手中的托盘上卧着一份卷轴。

他走到堂前站住不动,另两名丫鬟上前将那卷轴解了,展开呈给众人看。

原来是一副柏鹿图。

阮堂英粗直惯了,看不出笔法如何精妙,只得拊掌笑道:“好啊!画的真好看!”

柳未明冷哼一声道:“一副破画有什么稀奇的?”

柳氏盯着画上的落款,缓缓道:“京城第一画师沈浮?”

柳未明也听说过沈浮真迹“千金一画”,狼狈地喃喃道:“没准是仿的呢?”

柳如松插嘴道:“姑姑你可看清楚了,搞不好是什么‘沈沉’。”

晏瀛洲道:“瀛洲特意请沈大师题款……岳母请看。”

画上,沈浮还题了一句“赠阮堂英贤伉俪”。

柳未明气得想骂娘,这回他也没法撕一半沈浮的画回去了吧?

第三个小厮手中的托盘放着一只锦盒,晏瀛洲亲自打开锦盒呈给阮堂英夫妇看。

里面放了一套首饰,每支都装饰有拇指大的东珠,有的还镶了硕大的夜明珠。

这套首饰的用料奢华,做工不似出自寻常匠人之手。

柳未明想着,这盒首饰那么多,跟妹妹讨几件走想必也不成问题。

晏瀛洲道:“这是亡母留下的首饰,多年来瀛洲从未动过。”

“但瀛洲视岳母为亲母,今日将匣中珠送上,多谢岳母将掌上珠嫁给瀛洲。”

柳氏唏嘘道:“想来亲家母也是想将首饰送给儿媳的,娘代亲家转赠给乔乔吧。”

东西到了阮思手里还抠得出来?

柳未明听了想打人。

第四个进来的小厮手中捧着一口刀鞘华丽的刀。

柳未明决定再挣扎一下,嘲讽道:“妹夫要是转行杀猪,刚好用上女婿送的‘宝刀’。”

阮堂英不理他,大步走下堂来,双手抚着刀鞘,神情渐渐变得激动。

“贤婿!这口刀是……”

他怎么可能不认识这口刀?

刀的原主是个江洋大盗,以前劫过阮家的镖,还砍伤了阮堂英,但阮家一直隐忍,无力报仇。

直到前几年,听说那伙盗匪内讧,跑的跑死的死。

晏瀛洲点头道:“是,我已杀了那人,留了口刀带给岳父。”

他从陈烨那里拿悬赏令,调查犯人背景时,查出此人还得罪过扬威镖局。

是故,头取了,刀也拿了。

只剩最后一个小厮了。

他手中捧着的托盘里,只有几张写了字的纸。

柳未明这回不敢再吱声了。

晏瀛洲解释道:“我托卫兄帮我在桃花郡置办了几处院子和庄子。”

小厮将房契地契呈上去。

阮堂英愣道:“你和乔乔又不回来住,买桃花郡的房子庄子做什么?”

“这是瀛洲的一片心意,”晏瀛洲道,“以此表明,我晏瀛洲诚心求娶阮氏乔乔为妻。”

柳氏满脸错愕,和阮堂英对视了一眼。

柳未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出来,“人都娶到手了,还来这里惺惺作态。”

柳如松也嘀咕道:“拿出来做做样子罢了,难道他还真舍得把庄子记在旁人名下么?”

阮思也不知他何时准备了这些。

晏瀛洲不轻不重地说道:“所有宅子庄子都记在乔乔名下,岳父岳母以为如何?”

柳氏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你这孩子有心了。”

阮思扯住他的袖子,惊异地盯着他,小声道:“夫君!你在说些什么?”

“钱给你,庄子给你,我这个人给你,这条命也给你。”

他对阮思的父母郑重地说道:“要是瀛洲负了阮家乔乔,那乔乔大可将我扫地出门。”

阮思瞪了他一眼,急忙阻止他道:“晏瀛洲!”

“晏家虽非大富大贵之家,但乔乔要什么,我晏瀛洲都给得起。”

他正色道:“小婿此番一来请罪,二来向岳父岳母表明心意,三来要乔乔信我,此生不负。”

晏瀛洲指着阮堂英身侧的刀道:“如有半句虚言,夫人尽管提了岳父的刀来找我。”

阮思嗔道:“真是的,你在我爹娘面前胡说些什么啊?”

柳氏眼眶微微泛红,阮堂英早已用大手捂住了脸。

门口看戏的卫长声又心酸又欣慰,嗝……

柳未明一家三口默默石化。

阮思跑到阮堂英面前,把他的手拿开,撒娇道:“爹爹,我起床那么久还没吃早饭呢。”

“快,传饭,去把小姐爱吃的都端上来。”

阮堂英沉下脸看了柳未明一眼,“我们阮家要吃饭了。”

柳氏勉强笑道:“大哥,你和盈儿、松儿不如留下来……”

“你家姑爷那么有出息,”柳未明语气酸酸的,“我们可高攀不起,怎么敢同桌吃饭?”

晏瀛洲淡淡道:“也是。”

柳未明:“……”

柳未明坐不住,起身要走,但又觍着脸说道:“姑爷是个厉害的,以后我家松儿……”

他推了臭着脸的柳如松一把,“还望姑爷多多提携,关照着点。”

“那是自然。”

晏瀛洲神情淡漠,答道:“以后要是表哥去林泉郡的大牢小住,我定会给他安排一间向阳的。”

柳如松:“……”

柳未明唾沫星子乱喷,骂道:“柳家以后没你们这样不讲理的亲戚了!”

阮思乐得笑了出来,“好好好,我们立字为据。”

柳未明一甩袖子,气冲冲地走了。

柳如松回头啐了一口,忙跟在他爹身后跑了。

唯有柳如盈突然在柳氏面前,跪下哀求道:“姑姑,你救救盈儿吧。”

第134章 乔乔哭了

她这一跪,把她父兄都给跪懵了。

柳如盈楚楚可怜地说道:“盈儿前几个月去清河县探望表妹,但回来的时候就……”

她双手按着腹部,含泪看向柳氏。

柳氏愣了愣,前段时间她听哥哥说,柳如盈外出走亲戚去了,只当她去的是外祖家。

没想到,柳如盈竟一声不吭地去了清河县。

此时她跪在柳氏面前,抓着柳氏的衣裙,哭诉道:“姑姑是最疼盈儿的,一定要为盈儿做主啊。”

“盈儿未婚先孕,已坏了名声,要是姑姑不管盈儿,我只有死路一条啊姑姑!”

柳未明气急败坏地冲回来。

他左右看看,一把扯住柳如盈,指着晏瀛洲道:“就是这个畜生么?”

“放屁!”

阮思抄起茶几要砸,阮堂英赶紧帮她扶着。

柳氏头疼欲裂,皱眉道:“乔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堂英和卫长声合力从阮思手里抢下茶几。

晏瀛洲搂过阮思,对柳氏说道:“岳母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柳如盈抱着柳氏的腿,不准她随晏瀛洲离开。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断断续续地说道:“姑姑,盈儿岂会拿自己的清白胡说?”

柳氏无奈叹道:“你表姐去过你家?”

阮思怒道:“娘!您不要信她!”

“盈儿在表妹家失了清白,她一定是自知理亏,怕爹爹和姑姑追究,这才一直瞒着家里人。”

前几个月,阮思怕柳氏受刺激,不敢在信中将柳如盈的龌龊事告诉她。

现在,她反倒被柳如盈反咬一口。

柳氏深深地看了阮思一眼。

阮思满脸愤怒,眼神锋利如刀,似乎恨不得将柳如盈千刀万剐。

“乔乔,你来说吧。”

柳如盈痛哭道:“表妹不仅将我逐出家门,还想找人来杀我,表妹她……好狠的心呐。”

说着,她卷起袖管,露出胳膊上狰狞的刀伤。

阮思冷笑道:“要是我下的手,这一刀绝对在你脖子上。”

柳如盈哭得好像喘不过气来,惊惧交加地抱紧柳氏的双腿。

“姑姑你看呐,表妹真的想杀盈儿,求求你救救盈儿。”

柳未明见状,挡在柳如盈面前,破口大骂道:“你想杀盈儿就先杀了我!我看你是不是要当……”

剩下的话还没说出口,阮思已抢步上前,提着晏瀛洲送阮堂英的刀回来了。

“说啊,”她拎着刀往外拔,“你先说,我拔刀。”

柳未明赶紧转到柳氏身边,痛心疾首地骂道:“妹妹,你要还当我是你大哥,今日就给我……”

“给你个了断如何?”

阮思握着刀,怒火中烧,气势汹汹,仿佛真的会一刀劈下来。

晏瀛洲夺过刀,淡淡道:“夫人,刀沉。”

柳如盈接连磕了几个响头,哀求道:“姑姑,盈儿的清白全毁了,盈儿只想求姑姑一件事。”

柳氏惊异道:“什么?”

“盈儿不求和表妹争什么宠,也不求表妹会大度接受我的孩子,但盈儿已经无路可退了。”

她抬头看着柳氏,流泪道:“盈儿只求一个平妻的名分,与表妹共侍一夫。”

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柳如盈磕头如捣蒜,向柳氏哀求道:“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啊……千错万错都是盈儿的错,但孩子……”

阮思怒道:“你怎么不告诉我娘,林泉郡守才是你的姘头?”

柳如盈看了她一眼,哭泣道:“事到如今,表妹非得把我逼上绝路吗?”

“娘!”

柳氏让丫鬟扶起柳如盈,对柳未明说道:“先带盈儿回去吧。”

阮思盯着她娘,鼻子酸得厉害,心仿佛被捅了一刀,露出个大洞,呼呼地往那个大窟窿里灌风。

柳氏的面容瞬间变得疲惫而苍老。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阮思。

“啪!”晏瀛洲重重一刀,将厅里的椅子劈成两半。

柳如松叫嚣道:“你耍什么狠?明明是你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他一言不发,手中的刀一挥,刀背精准地砸在柳如松身上,疼得他倒在地上龇牙咧嘴地叫唤。

阮堂英暴喝道:“再不滚,老子就杀了你们!”

柳未明只好赶紧拉起儿子,扯过女儿,骂骂咧咧地跑了。

阮思流着泪,直直地看着柳氏。

终于,她缓缓开口道:“娘,我去房里等你。”

她转身独自离开,晏瀛洲站在原地,神情冰冷得可怕。

阮堂英担心地唤了一句“瀛洲”,他回头看着岳父,低声道:“乔乔哭了。”

那双眼,燃着滔天怒火。

但他的声音,却让阮堂英也觉得伤心。

阮堂英只得拍了拍他的肩,说道:“乔乔她娘,最在意的始终是乔乔。”

房间里,阮思平静地把柳如盈如何去了清河县晏家,又如何进了江家的门全都告诉柳氏。

她的眼眶红红的,但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柳氏手中的帕子攥得皱巴巴的,一颗心悬在嗓子眼,背上早已沁出一层冷汗。

阮思说完后,柳氏缓缓开口问道:“乔乔,这些事情,你以前为什么不跟娘说?”

“我不想让娘伤心。”

说着,阮思又垂下头去。

柳氏愣住了。

之前她听阮思说出自己如何设计对付钟二爷,柳如盈如何骗走晏老夫人,听得她心惊肉跳的。

她从未想过,女儿竟过着这样险象丛生的日子。

而她这个做母亲的,对女儿的处境毫无察觉,这让柳氏感到无比心痛。

“乔乔,你应该告诉娘的啊。”

以她对阮思的了解,阮思此时应该把家都掀了,提着刀跑去柳家找柳如盈算账。

但她面前的阮思,却沉静得可怕。

有那么一瞬,柳氏甚至觉得眼前的少女根本不是她女儿。

阮思只是淡淡道:“娘是世上最疼乔乔的女人,乔乔也心疼娘啊。”

她惊异于自己如此轻松地说出这句话。

重活一世,阮思很想大哭大闹,让她娘注意到,她也是会难过会心痛的啊。

但她看着柳氏泫然欲泣的脸,想到前世痛失爹娘,她早已心如刀绞,一句重话也说不出来。

柳氏盯着她的脸,想要抬手摸摸她,但那只手僵在那里。

她突然感到,自己这个母亲是如此失败。

“乔乔……乔乔,你应该和娘说的啊。你的委屈,你的处境,你的喜怒哀乐……”

“娘全都想知道。”

“我每天都在想乔乔,吃饭的时候担心乔乔挑食,睡觉的时候担心乔乔踢被子着凉……我的乔乔……”

柳氏默了默,拭去眼泪道:“你不信娘,对吗?”

阮思飞快地转过身去,“娘,爹爹还在等我们吃饭呢。”

她背对母亲,泪如雨下。

身后,柳氏幽幽道:“娘知道了。”

她知道了,让她的乔乔难过的人,全部都该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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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满脸都写着找死

次日晌午。

柳氏一大早就出去了,阮思心情抑郁,陪阮堂英和晏瀛洲用了几口饭。

晏瀛洲不放心她,想陪她出去走走。

但阮思让金铃儿和银瓶儿抬了张竹榻放在院中,歪着竹榻上恹恹地推说乏了。

阮堂英心疼不已,命人赶紧出去寻柳氏回来。

今天是阴天,天空灰蒙蒙的。

刚过晌午,柳未明便带着柳家一众叔侄亲戚杀了过来。

他一脚踹开门房的小厮,嚷嚷着要阮家给个说法。

“盈儿今早上吊了!”柳未明大声道,“要不是丫鬟及时发现,我这女儿早做了枉死鬼。”

他的声音很大,隔着院子都听得一清二楚。

阮堂英怒道:“居然还有脸上门来?”

他一面命下人取他的剑来,一面沉着脸往外走。

“岳父大人,”晏瀛洲冷冷道,“请多取一口剑来。”

前院,柳未明已撕破脸皮,叉腰大骂道:“都是她家女儿女婿造的孽啊!可怜我家盈儿差点丢了性命。”

柳如松也跟着叫嚣道:“你们说说看!哪有妹妹陷害姐姐失了清白,还想逼死姐姐的道理!”

不明真相的男人们纷纷跟着叫骂。

卫长声带了十几个护院武师挡在前面,不准他们强闯阮家后院。

柳未明骂道:“阮思!你给我滚出来,我家盈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非要你去给她陪葬!”

卫长声勃然大怒道:“姓柳的,你再说一句试试!”

“怎么,你一个养子还敢跟长辈动手吗?”

柳未明轻蔑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你就是阮家养的一条狗!也不先看看你主子敢不敢咬我。”

卫长声撸起袖子便要揍他。

阮堂英低喝道:“臭小子,下去。”

柳未明一脸得意地说道:“算你识相,赶紧让你家闺女去给盈儿磕头赔罪。”

话音刚落,阮堂英一记长拳,重重地砸在柳未明脸上。

“哎哟!”他惨叫一声,半张脸歪到一边,从嘴里吐出几颗带血的牙来。

柳未明捧着自己的牙,含混不清地惊呼道:“你!你居然敢打我?”

阮堂英道:“你我平辈,我打你总好过让孩子打你。”

柳家一众子侄倒向柳未明,对阮家谩骂不已。

晏瀛洲持剑走出来,冷冷道:“在下的剑一向不慢,嫌舌头长的不妨上前一步。”

有人嗤笑道:“嘿嘿,这又是哪来的腌臜泼才?我就不信你还敢……”

话音未落,他突然感到两股一凉,裤子已裂成了好几根布条,软塌塌地散落在脚边。

“啊!”他惊叫一声,忙摸了摸自己的命根子。

还在,还在。

晏瀛洲抱着剑立在一旁,谁也没有看到他拔剑,谁也没有看到他出手。

他冷冷一笑,道:“偏了,下回不会了。”

那人丢了天大的脸面,蹲在地上捂着屁股不敢吱声。

柳未明不顾满口血沫乱喷,大叫道:“还有没有天理了!阮家杀人了,快,快去报官!”

阮堂英暴喝一声,怒道:“只管去!我阮堂英今日就算豁出命,也绝不让我女儿受半点委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悄然往后退。

卫长声已领着护院武师和闻讯赶来的镖师将前院围了起来。

柳如松惊惧不安,大声道:“阮家这是想让柳家灭门啊!他们、他们好歹毒的心思!”

“说笑了。”阮思从后院走出来,拨开众人走到最前面,“若论歹毒,不及表姐万一。”

她冷笑道:“表姐如今可是林泉郡守刚进门的妾室,舅舅想让她嫁进晏家,问过江郡守了么?”

这一席话在人群中炸开了锅。

众人只知柳如盈在阮思家失了清白,被人搞大了肚子,都以为是阮思的夫婿干的。

今早又闹出柳如盈上吊未遂的事情来。

柳未明极力煽动柳家的亲戚,陪他来阮家讨回公道。

晏瀛洲道:“谁若不信,只管将那人送到林泉郡衙门,江郡守必然感激涕零。”

他的语气极为嘲讽,连柳如盈的名字都不屑提及。

昨日柳如盈说要嫁给他,他第一次感觉到深深的恶心。

阮思冷淡道:“你们不如回去问问她,为何不在昨夜上吊自尽,非要等到丫鬟催她梳妆才上吊?”

柳未明怒目圆瞪道:“你这妮子还敢咒你表姐死?”

柳如松忙煽风点火道:“我看明明是你嫉妒我妹妹美貌,才会再三陷害她,你这个无耻的破烂货!”

阮堂英一大耳刮子抽了过去,不等柳如松反应过来,噼里啪啦又是一顿乱抽。

柳家的人忙上去劝解,说是问清楚再说。

柳未明挤在人群中,跳脚大声道:“他们口说无凭!都是他们构陷我家盈儿!让他们拿出证据来!”

有些跟柳未明亲近的亲戚也跟着帮嘴。

卫长声想替师妹解释,但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什么都没人肯听。

晏瀛洲飞身一跃,落到柳未明身边,提着这位舅舅回到前面。

他按住柳未明,一脚踢在膝盖上。

柳未明惨叫一声跪了下去。

众人终于停了下来,惊慌失措地看着晏瀛洲。

他手中的长剑还未出鞘,只是用剑鞘抵着柳未明的脖子,但柳未明丝毫动弹不得。

“你、你要干什么?”

晏瀛洲没有回答,看了阮思一眼。

阮思略一点头,扬声道:“我们阮家不会给柳家半文钱,你们大可散了,随他上林泉郡要钱去。”

要是没有柳未明承诺的好处,这群唯利是图的亲戚怎么会像苍蝇一样围上来。

“谁要是还想留下来,不妨随我们回林泉郡,去我夫君掌管的大狱里小住几日。”

晏瀛洲道:“各位请便。”

柳家有人唾骂道:“你们阮家就仗着自己有钱有势,骑在我们柳家人的脖子上作威作福。”

“呸!”另外一人啐道,“都是些大字不识的草莽村夫,有什么了不起的?”

阮思抱着胳膊,笑道:“有钱有势?那不就够了吗?”

阮堂英哈哈大笑道:“我阮堂英虽是个粗人,但我也看得出,你们脸上都写着两个字。”

“找死!”

话音刚落,数百名镖师赶来,在院外齐齐怒吼,声势骇人。

柳未明面如死灰,喃喃道:“阮堂英,你得罪了岳家,不怕以后名声全毁吗?”

“怕?”阮堂英的笑声震得屋梁上的灰簌簌下落,“我只怕我家乔乔和夫人受委屈。”

“至于你们,”他神色一冷,“打断腿套上麻袋扔河里,我阮家不是做不来。”

突然,阮家的小厮跑进来,当着众人的面大声道:“老爷,夫人请柳氏族长耆老开了宗祠。”

“什么?”阮思惊呆了。

小厮说:“那边动静也不小。老爷,您和小姐快过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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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叛出柳家

柳氏宗祠内。

族长将柳氏呈上来的欠条一一传给族中耆老过目。

欠条上签的多是柳未明的名字,还有的是柳如松的。

那十几张欠条上面的日期跨度不小,从五六年前到今年都有,所欠金额少说也有近千两了。

族长问道:“阮柳氏,你这是何意?”

柳氏和柳未明都叫他一声“大伯”,但他更偏袒柳未明一些,毕竟男子才能上族谱。

旁边的老者道:“你时常帮衬娘家,我们都念着你是个不忘本的好孩子。”

“你今日闹这一出,将我们几个老骨头请到这里,难不成是想催你亲哥哥还债?”

柳氏不理他,道:“柳氏家规里命令子弟参赌,而柳如松欠下数十笔赌债,甚至因此坐牢。”

“妾身想问族长一句,依照族规该如何处置?”

以前柳家书香门第,家族兴盛时,老族长拟下这条族规,想规劝后人上进。

但现在柳家衰落,族规早已名存实亡,族长对子弟不规矩的行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族长道:“这……前日如松那孩子还来我跟前请安,何时进了班房,我竟不知。”

“阮柳氏,未明怀才不遇,家道中落。你多多帮衬子侄也是应该的。但要是你想催他们还钱……”

刚才说话的老者捻须道:“那你找我们来也没用,你应该自己和你哥哥商议才是。”

柳氏答道:“我并非想请诸位帮我催债。”

她环视众人一圈,盯着宗祠里供奉的牌位。

“妾身只是想看看,族长说的话可还做得了数。”

族长脸上挂不住,佯怒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族中大小事务,不都是由我来做主吗?”

“那好。”

柳氏在祖宗牌位前跪下,说道:“请族长将未央逐出柳家,从此断绝来往。”

众人一片哗然,纷纷指责她发了疯病。

族长愣道:“阮柳氏,你这是何苦呢?”

“未央身为女子,本应出嫁从夫。”她平静地说道,“何况,族谱上本就没有我的名字。”

女子的名字不上族谱。

这一点,族长无可辩驳。

他哑口无言,瞪大双眼看着柳氏。

柳氏直面祖宗牌位,一字一句地赌誓道:“今日未央自愿叛出柳氏一族。”

“从此,未央与柳氏再无瓜葛,即日起与柳氏全族断绝一切关系。”

她朝祠堂里供奉着的牌位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所有人都默默看着。

柳氏站起身,理了理衣裙道:“诸位,阮家和柳家再无干系,还请约束族人,勿要侵扰。”

“阮柳氏!”

族长立刻大声道:“你疯了吗?”

门口,阮思第一个闯了进来,护在母亲面前,怒道:“你这个糟老头子才疯了呢!”

其他老者吩咐指摘道:“你这小丫头怎么这般没规矩?”

“这里有你说话的地儿吗?还不快快下去。”

还有人面带悲悯地说:“你娘疯了,快带她回去找郎中看看,我们柳家不会弃之不理的。”

“呸!”

柳氏回头啐了一口,把身后的阮堂英惊得呆了呆。

他发妻不是最温柔贤淑的妇人么?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将柳氏和阮思拉到身后,抱拳道:“各位,以后只当不认识我们。”

柳氏把那些欠条交给卫长声道:“长声,辛苦你跑一趟。”

族长一惊,爬起来大声道:“阮柳氏,你、你非要把事做绝吗?”

晏瀛洲冷冷道:“现在未必,你若多说半个字,那就不好说了。”

柳氏对卫长声说道:“你去一趟衙门,状告柳未明及其子柳如松欠债不还。”

卫长声嘀咕道:“一千多两,啧,够杀头了吧。”

阮思搀着柳氏转身离开。

身后的族长高呼道:“站住!你今日说的,我只当是疯话,阮柳氏你不要再作孽……”

晏瀛洲狠狠一脚踹了过去,将他连人带椅子一并踹倒。

“对我岳母客气点。”

几个老者俱皆成了鹌鹑,缩着头挤在一起不敢吭声。

阮思握着柳氏冰凉的手道:“娘,我们回家吧。”

柳氏摇头道:“乔乔,我们去你舅……柳未明家。”

族里已经将阮柳氏叛出的消息传了个遍。

柳未明见柳氏一行来了,吓得忙招呼小厮过来抵门。

但阮家几百个镖师不是吃素的。

他家大门被轻易撞开了,柳氏和阮思走在最前面,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去了后院。

柳未明摔了个屁股蹲儿,坐在地上干嚎道:“杀人啦!报官啊!”

晏瀛洲冷淡道:“放心,官差很快就到。”

阮思陪柳氏进了柳如盈的房间。

柳如盈面容苍白,一见了她就开始抹泪。

“姑姑,你听盈儿解释,是我爹和哥哥会错了意,当成是表妹夫非礼了我。”

她跪在柳氏脚边,流着泪说道:“盈儿从来没说过,这个孩子是表妹夫的啊!”

柳氏平静地坐在桌旁,一句话也不说。

柳如盈哭诉道:“盈儿为了表妹夫的前程,被迫委身江郡守,怀着孩子忍辱偷生……”

“但他正室夫人一直想置我于死地,表妹还将我交给江夫人处置。”

她越说越伤心,大颗大颗的眼泪不断落下。

“盈儿贱命一条,既已破了身子,原想一死了之,但我舍不得肚子里的孩子啊!”

阮思听得烦躁不已。

柳氏冷冷淡淡地看着她,好似在等着她说下去。

“这个孩子……唯有生在表妹家里,有表妹夫那样的父亲,才能活得好一点,我都是为了孩子。”

她放声大哭道:“姑姑!你一直都把我当亲生女儿看,你怎么忍心看盈儿为难呢?”

柳如盈哭得厉害,肩膀一抽一抽的。

柳氏等她将小时候的事一一说完,这才缓缓开口道:“我的确将你视如己出。”

阮思微微一惊,只听母亲接着说道:“你小时候欺负乔乔,我都当成是小孩子胡闹,让乔乔道歉。”

“那个时候,我就想,虽然我处置不公,但乔乔至少不会记恨我这个母亲。”

“我狠心让乔乔吃些亏,一来让她心性坚韧些,二来你也不会心生怨愤,日后和她生了嫌隙。”

柳氏叹了一口气道:“我只想着,待我们夫妇百年之后,乔乔在世上再无亲人依靠。”

“娘,”阮思搂住柳氏道,“别说了。”

“让娘说完吧。”柳氏叹道,“我待你如同亲生,说到底只是为了让乔乔有姐妹可以依靠。”

刹那间,她的眼神冷得好像结了冰。

“盈儿,姑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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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柳如盈之死

那一瞬,柳如盈明白,她的最后一张底牌被抽走了。

她对阮思做下的这一切,无非就是仗着柳氏对她的宠爱,以及柳氏和柳家的羁绊。

但是今天,她什么都没有了。

柳如盈恍若置身梦中,神情恍惚地盯着柳氏温柔平静的脸庞。

“姑母不是最疼盈儿的吗?”

她喃喃道:“姑姑不是还给盈儿缝过裙子吗,不是说盈儿比乔乔懂事,最喜欢盈儿了么?”

两行绝望的眼泪从眼眶里流了下来。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抓住柳氏的裙子,大声道:“姑姑!你不要相信她!”

阮思冷冷地看着柳如盈。

柳如盈坚定地说道:“你别信她啊,她拿不出证据来的!盈儿还是姑姑的盈儿……”

柳氏道:“我要是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信,我还能相信谁呢?”

柳如盈惊恐地尖叫道:“她、她没有证据!她是想陷害盈儿,她要盈儿去死啊!”

“可是,乔乔说什么我都信。”

柳氏叹了口气道:“盈儿,你还没有做母亲的自觉么?不然怎么会不明白呢?”

她的眸子里闪烁着泪光,抬手轻轻抚着柳如盈的头发。

“乔乔是我的女儿,她要是真的有必须要杀你的理由,我绝不会阻止她动手。”

“而且,”她坚决地说道,“我会替我女儿下手。”

“不!”

柳如盈瘫坐在地,爬开几步,摇头道:“姑母你不会杀我的,你从来都没杀过人!”

她大喊道:“我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盈儿啊!”

柳氏扶额叹息,“可惜我竟没看出你想害我女儿。”

阮思知道,柳氏的性子最温柔慈悲不过。

她平时连厨房都不敢进,怕见到厨娘杀鸡剖鱼。

阮思捡回来偷偷养着的小动物,到最后也是柳氏替她悉心照料。

她娘这辈子连菜刀都没碰过。

阮思实在想象不到,柳氏会起了杀人的念头。

她不愿让柳氏的手上染血,低声道:“娘,我们走吧,通知江夫人过来领人就是了。”

柳如盈如蒙大赦,颤抖着说道:“姑姑,你听到没有,表妹不会杀我的。”

“我也不会。”

柳氏拭去眼角的泪花,缓缓道:“你说的不错,你是我视若骨肉的侄女,我不会亲手杀了你。”

柳如盈面色一松,瘫倒在地。

她伏在地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身,狼狈不堪地抬头看着柳氏。

柳氏道:“盈儿,你不该伤害我的乔乔。”

柳如盈磕头如捣蒜,求饶道:“只要姑母不杀盈儿,盈儿什么都听姑母的。”

她马上爬到阮思脚边,不停地给阮思磕头认错。

“乔乔!以后我就是你的奴婢,你只管打骂我训斥我,让我去做什么脏活累活都行!”

“只要你收我进了你家的门,我这辈子都会伏在你脚边当一条狗。”

前世柳如盈将她坑害得还不够惨么?

阮思强压下心中阵阵恶心,低头将手放在母亲肩上。

柳氏安慰地拍了拍女儿的手。

“念在你叫了我十几年的‘姑母’,我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

柳如盈惊愕地抬起头来。

柳氏道:“你现在可以逃了。”

她盯着柳如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一个时辰后,我雇的杀手会开始追杀你。”

“你说什么?”

柳如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姑母不是最纯良的吗?

“不可能!姑姑你一定在骗我!你怎么可能认识什么江湖杀手?”

柳氏站起身,缓缓道:“我在镖局待了十多年,什么人没接触过呢?你一点也不了解姑母。”

否则,她怎么会以为自己比乔乔更重要呢?

阮思扶着她娘走出房间。

柳如盈在她身后狂笑不止。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柳如盈。

离开柳家的时候,柳氏看也不看柳未明,拉着阮思快步走出大门。

柳未明追出来,问道:“你到底要把你亲哥哥亲侄子逼到什么地步?”

他拦在柳氏面前,指着阮堂英大骂道:“你舍下血肉至亲不要,难道你要跟这个莽夫过一辈子?”

“唰!”

柳氏一把拔出阮堂英手中的剑,一剑削掉柳未明的发髻。

“我唯一感激你的,便是你为了聘礼将我嫁进阮家。”

她用长剑指着柳未明道:“从今天起,我再也不准你说我丈夫半句不好。”

阮堂英惊愕不已。

柳未明抓着散落下来的头发,大惊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从来不会舞刀弄枪!”

柳氏答道:“阮家的女人,每一个都会用剑。”

说完,柳氏将长剑递给阮堂英,拉着阮思走出了柳家的大门。

晏瀛洲和阮堂英相视而笑,跟在后面离开了。

柳未明追了几步,被门槛一绊,跌坐在地。

他心如刀割,放声大喊道:“妹妹!你回来啊,妹妹!”

但谁也没有理他。

阮家的数百人消失在街头。

柳未明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又哭又笑,嘴里含混不清地喊道:“妹妹……未央啊……”

城郊,大慈寺。

这座寺庙离城较远,据说很灵验,不少善男信女都会过来烧香。

但临近中秋,这几日来的人也少了。

大慈寺里有一座高耸入云的佛塔,台阶盘桓而上,少说也有七八百级。

塔顶,姚钰凭栏而立,神情阴晴不定。

柳如盈妆容早已哭花了,衣襟上糊了眼泪鼻涕,狼狈得像沿街乞讨的疯婆子。

她抓着姚钰的衣袖,苦苦哀求道:“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你不能见死不救。”

“哦?”姚钰抽出衣袖,“我怎么不知道。”

柳如盈道:“我都是为了你,才去提什么嫁入晏家,我原想着姑母会答应,阮思会因此和他和离。”

姚钰神情阴冷地看了她一眼道:“结果呢?”

“我没想到,我姑母她……她竟然为了阮思要杀我。”

她双手去抓姚钰的胳膊道:“你快带我回姚府,让侍卫保护我,只要我能逃过一劫,一定会感激你的。”

姚钰皱眉道:“我要你的感激做什么?”

柳如盈抓他的手去摸自己的身体,嘴里胡乱说道:“我、我以后就是你的人了。”

姚钰的眉心一跳,拂袖道:“我嫌脏。”

“姚钰!你!”柳如盈的面容陡然变得狠厉,“我就算死,也要回去跟乔乔说!”

“你姚钰一直想要她想把她抢过来!但你永远也比不过晏瀛洲,我表妹永远也不会看上你……”

她癫狂地尖声叫喊着,嗓子里发出刺耳的咯咯声。

姚钰抿紧嘴唇,突然伸手一推。

柳如盈毫无防备之下,连叫都还没叫出来,便被他推得翻身坠下高塔。

那座塔,有十几层楼高。

姚钰听到了他想听见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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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光速下线的男配

次日,中秋。

姚府中,姚钰在晚宴时分赶了回来。

这几日姚郡守病得下不了床。

姚钰一回桃花郡,见过卧病的父亲,便去了城郊大慈寺为父亲祈福。

他接连几天都住在寺里。

直到今日中秋佳节,姚郡守想起这个庶子,命人去大慈寺接他回来。

姚郡守的病确有起色,见了姚钰,脸上总算有了几分笑意。

父子俩谈及林泉郡前段时间的雨水天。

姚郡守赞赏道:“你那件事办得好,不仅博了个好名声,还替为父处理了衙门库房里的陈米。”

那批陈米囤积多年,放在桃花郡卖都卖不出去。

但姚钰牵线,撺掇江嵩低价买下,回林泉郡按原价卖给平民。

江郡守自然满意,对姚钰不免高看一眼。

而姚郡守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连带着看姚钰的目光也多了一丝慈爱。

“钰儿,你在林泉郡好好历练几年,自己长了本事,得了江郡守的青睐,自会得以提拔升迁。”

姚郡守的病还没好透,说几句话便大咳起来。

姚钰忙为父亲端茶递水,又是捶背又是递帕子,俨然一副孝子模样。

他的嫡长兄姚钦推门而入,笑道:“爹,饭菜都摆好了,我来请爹爹移步厅中用饭。”

“好,钦儿。”

姚钦伸手去搀姚郡守,姚钰也俯身相扶。

但姚郡守将身体大半的重量都压在姚钦身上,咳嗽着抓紧长子的胳膊站起身。

姚钰两手空空,呆了呆。

姚钦扶着姚郡守走了几步,回头古怪一笑道:“二弟,连家里的路都不认得了吗?”

他比姚钰年长两岁,但从小读书不长进,至今尚未中举。

姚钰已在外历练大半年,姚钦仍然待在家里,每日只顾和一群狐朋狗友鬼混。

“大哥说笑了。”

他走在后面,盯着父亲的背影,心中微微刺痛。

饭桌上,姚郡守精神不济,略坐了一会儿就回房歇下了。

没有父亲在场,姚钦满嘴的风流佚事便滔滔不绝地涌了出来。

这家刚纳的小妾跟家里的小厮跑了,那家老爷扒灰被正房逮了个正着……

他眉飞色舞地说着,引得桌上的男人哈哈大笑。

姚夫人只是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命丫鬟媳妇先把年纪小些的弟妹领下去。

姚钦满口胡言,众人由着他去说。

姚钰沉默地坐在桌旁,对他们的话题提不起丝毫兴趣。

他原想默默坐到散席便回房,但姚钦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庶弟。

“你们都听说了吗?昨日大慈寺里,有个女子从塔上跌下来摔死了。”

立刻有人点头道:“当然听说了,寺里的和尚香客吓得不轻,说是摔成了一个肉饼。”

“你也不想想,那座塔有十几层楼高呢,谁摔下来还不给摔坏了,脑浆血肉糊成一团的?”

姚夫人抱怨道:“好了,不要在饭桌上说这些,吃菜吃菜。”

“说起来,”姚钦转向身边的姚钰道,“二弟昨日不是刚好在庙里么?”

姚钰点头道:“是,我这几日都住在大慈寺,为父亲祈福。”

姚钦最看不惯他这副惺惺作态的嘴脸。

“呵,看来还是二弟心诚,果然将我们爹爹的病盼得好起来了。我请来的名医都是吃草又不跑的吧?”

旁人起哄道:“大郎这话说的,要是敲敲木鱼就能治病,那满大街的医馆不是早该倒闭了?”

姚钰无动于衷,淡笑道:“大哥向来风趣。”

姚钦猛地凑了过来,盯着他平静的面孔,低声道:“听说,二弟昨日去了塔顶?”

“听方丈说,登塔祈福最灵验不过。”

姚钰的眸光深沉,笑容温润,看着姚钦,答道:“我每日都会去。”

“那个女子是昨天下午摔死的,”姚钦的笑容一变,“我们姚二公子那个时候也在吧?”

姚钰答道:“昨日下午,我在厢房看书,有贴身小厮为证。”

姚钦轻慢地笑了笑,说道:“好弟弟,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那人是你推下去的。”

他见姚钰答得滴水不漏,也无心继续戏弄他。

姚钰却挑唇笑道:“说来也怪,大哥与那女子怕是更熟络些。”

柳如盈经常出入酒楼等地,为她哥哥柳如松找姚钦求情,和姚钦的确见过好几次面。

“听仵作说,那个女子肚子里还怀着个孩子。”

姚钰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道:“大哥你说,为什么你这位故人会在中秋前一天死于非命呢?”

姚钦没少惹些风流债出来,被姚钰一说,他当即翻脸道:“我怎么知道!”

姚夫人见姚钰反给姚钦泼脏水,顿时不悦道:“难得一家团聚,你们非要说些扫兴的话么?”

众人不再提及柳如盈坠楼身亡的事。

姚钰正欲离席,姚钦突然举杯道:“二弟留步,以后你我兄弟相见的机会怕是越发少了。”

他坐直身子,微笑道:“我公务繁忙,少有机会回家探亲,原是我的不是。”

姚钦诡异一笑,摇头道:“日后大哥去京中任职,你一个从事怕是无缘得见。”

“来,我们兄弟喝一杯,祝你大哥仕途顺利,平步青云。”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对姚钰亮了亮杯底,面带挑衅地笑了笑。

姚钦这样的废物能谋得京中职位,自然有姚郡守在后面为他铺路打点好一切。

姚钰心里冷得可怕,将杯里的酒喝光,微笑道:“大哥当为吾辈楷模。”

阮家。

上桌前,卫长声悄悄跟阮思说了,官府将柳未明拘走了,但柳如松下落不明。

他应该是得了消息,撇下他爹趁机跑了。

阮思想了想,淡然笑道:“无妨。今晚先别提这件事。”

柳如松那个草包还掀不起什么风浪。

她昨晚听说,柳如盈逃到大慈寺,躲在塔顶,不慎掉下来摔死了。

官府认为她是失足摔下去的,已命柳家的人去衙门收尸。

柳氏应该也知道了。

阮思心中担忧,看向柳氏温柔平和的脸庞。

柳氏察觉到女儿的视线,对她微笑道:“乔乔,这是你最爱吃的水晶虾饺。”

她亲手夹了一个虾饺给阮思。

柳氏身边的阮堂英几杯酒下肚,早已脸红脖子粗地吆喝着,拉着卫长声和晏瀛洲划拳。

“乔乔,今晚过节。”

“嗯。我们什么都不想。”

阮思也给柳氏夹了一筷子菜。

柳氏道:“今晚河边应该有灯会,你们年轻人爱凑热闹,待会吃了饭带你夫君出去逛逛吧。”

她不忍让母亲担心,点点头答应下来。

但阮思隐约记得,前世的中秋灯会上姚家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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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兔子灯(月票加更·阮晏)

华灯初上。

阮思如约带晏瀛洲去河边赏灯。

原先卫长声也要跟来,阮堂英跳起来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暴栗。

阮堂英喝了不少,大着舌头道:“凑小子!你跟着去凑什么热闹!”

临走前,柳氏嘱咐阮思,早点回来陪家人赏月。

夜晚的秋风透着丝丝凉意。

阮思的手却一点也不冷。

她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先牵起对方的手,或者是走在一起便不动声色地牵住了。

两人十指相扣,好像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今晚月色皎洁,河边有不少妙龄少女和情郎一起出来放灯。

河岸两旁的树上也挂了好几百只彩色的灯笼。

河面吹来清凉的夜风,飘荡的莲花灯和树上挂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曳着。

街上,卖花灯的小贩卖力地吆喝着,风把吆喝声吹得很远。

阮思不愿往河边走,只拉着晏瀛洲看了会儿灯。

“乔乔,”晏瀛洲看着河边的情侣道,“你要不要去放灯?”

上次元宵节放灯,她被柳如盈推进河里,好死不死地被姚钰捞起来。

是故,阮思对放灯这种事颇为抗拒。

她赶紧摇头道:“还是不了。”

阮思拉着晏瀛洲往人群里钻,勉强笑道:“夫君你看,我小时候每年中秋,都缠着我爹给我买那种灯。”

晏瀛洲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原来是彩纸扎的兔子灯。

阮思笑道:“以前我爹说怕我烫到手,一直不肯给我买。”

“后来,每年中秋娘都要带我和……柳如盈一起出来,我要什么她便跟着要。”

小时候,她常和柳如盈为了一件小玩意争吵不休。

“我娘只好给我俩各买了一盏兔子灯。但她将我的灯抢了扔地上,还踩了几脚,说小兔子是仙女抱的。”

晏瀛洲听她说小时候的事,听得津津有味的。

他忍不住问道:“那后来呢,你有没有和她置气?”

“怎么没有?”阮思鼓起腮帮子道,“现在想起来我还觉得憋屈呢。”

她想起那盏被踩瘪的兔子灯。

想起提着粉色兔子灯,穿着鹅黄新裙子的柳如盈。

想起那年中秋热闹非凡,又让她觉得无比落寞的长街。

晏瀛洲见她发愣,捏了捏她的手心,低笑道:“怎么,还在生气?”

“唉,”她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要是我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要去揍那个女人?”

“何止呢。”

阮思盯着路边小贩面前的兔子灯,突然微笑道:“我跟你说,我一定要狠狠揍她一顿。”

“然后我要蹲下来,抱住那个小小的乔乔,告诉她好了,不要哭,没关系的。”

说着,她仰起脸,盯着晏瀛洲的侧脸。

烛光透过彩色的灯笼,变得柔和而旖旎,洒在晏瀛洲的脸上,温柔得像一场美梦。

她模仿着跟小孩说话的腔调,咯咯笑道:“以后,会有一个特别好看的男人来找你。”

“他虽然不太爱笑,但他看着你的时候,眼睛里仿佛有星星。”

她一边说着,一边握紧晏瀛洲的手。

“他会牵着你的手,温柔地听你说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晏瀛洲别过脸看着她,眼底一片柔软。

阮思眨了眨眼,俏皮地笑道:“而且,你要是想要一盏新的兔子灯,他一定会给你买的。”

不多时,阮思手里多了一盏兔子灯。

她一手提着灯,一手挽着晏瀛洲的胳膊,笑容满面地跟他说小时候的事情。

从她和卫长声捣蛋,在镖局的旗子上乱画,被她爹追得上蹿下跳;

再到她长大些,她娘不准她习武,要教她背诗,她爹偷偷教她扔石子……

阮思咯咯笑着,说个不停。

晏瀛洲眉眼含笑,饶有兴致地听着。

“哎呀,我怎么一个人说了半天?夫君你呢,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我?”晏瀛洲低笑道,“读书习武。”

小时候,他父亲晏牧意外身亡,母亲宁氏带他和奶奶大哥回了清河县。

晏清都比他大了好几岁,两人的关系不似亲兄弟亲密。

从孩子到少年,那几年他身边最亲的人就是宁氏。

后来,他娘病逝……

晏瀛洲不愿提及过去的事。

阮思没有追问,吐了吐舌头道:“要是我小时候就认识你,该有多好啊。”

“嗯?”

“那样的话,你就可以跟我们一起玩,”阮思顿了顿,小声道,“我的过去也有你。”

晏瀛洲哑然失笑,低声道:“真好。”

阮思有些紧张地问道:“夫君,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点傻?”

刚经了柳如盈的事,阮思能像现在这样坚强起来,敞开心扉对他,他觉得已经再好不过了。

晏瀛洲摇头道:“乔乔,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什么?”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最怕的是,”他沉吟道,“伤害你的那一切发生在过去。”

现在的他,对从前已经发生的事情束手无策。

无力改变,无法挽回。

晏瀛洲痛恨那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阮思听出他语气里的沉重。

她将兔子灯往晏瀛洲手里一塞,嘻嘻笑道:“我累了,夫君帮我提着灯。”

果然,他提着灯走了几步,周围的行人纷纷看了过来。

这神仙一样的人物,手里偏偏提着一盏孩童才会喜欢的兔子灯……

别致。

很是别致。

阮思笑得肚子疼,靠在他身上“哎哟哎哟”地叫唤。

晏瀛洲低头看了她一眼,揽着她的腰,不动声色地继续提着兔子灯。

阮思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嫦娥要是个男神仙,应该也不过如此吧?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得笑出声,晏瀛洲刚要问她在笑什么,突然听到有人大喊道:“救人啊!”

河边很快聚集了一大群人。

河里漂着一艘画舫,画舫上灯火通明,不少歌伎和下人攀在围栏边惊呼不止。

不断有人跳到河里捞人,河面黑漆漆的看不清楚。

岸上的人奔走相告说:“落水的是姚郡守家的姚大公子!”

“什么?姚钦?那个花花大少竟然掉水里了?”

众人纷纷伸长脖子往河里看。

姚钦?

阮思想起来,姚钦醉酒失足落水,淹死在这一年的中秋,姚钰顶替哥哥入京就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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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手足相残

河面被搅得破碎不堪。

无数盏莲花灯被浪头打湿,烛火无声地熄灭,很快随着暗流沉入水底。

岸边的人越来越多。

河里到处找人的好手也越来越多。

但找了大半个时辰,他们也没找到姚钦的踪影。

有人说:“该不会被冲到下游去了吧?”

画舫上的人忙说道:“我们快去下游找找,没准大公子只是呛了几口水,已经上岸了呢。”

众人留下几个汉子,将船上的一众歌伎奴仆赶走。

剩下的人全都往下游去了。

画舫上。

先前聚在船上饮酒作乐的纨绔子弟和歌伎早已作鸟兽散。

内室里,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掀开一口大箱子。

姚钦猛地长吸一口气,蜷在箱子里惊恐地睁大双眼。

刚才,他看上了一个新来的乐伎。

他趁着醉酒,见色起意,将那乐伎的琵琶砸了,把人拖进了内室。

与他交好的那几个纨绔子弟心知肚明。

他们命人继续大声演奏乐曲,各自拥了美人寻欢作乐,只管离那间房间远远的。

谁知姚钦醉得厉害,被那女子一推,头磕到了桌角昏死过去。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装在一口大箱子里,手脚都被捆住了,嘴里也塞了东西。

任凭他怎么拍打,一丝声音也传不出去。

就在他感到几近窒息的时候,箱子终于被人打开了。

他看到了姚钰的脸。

姚钰穿着下人的衣服,对他温和一笑道:“大哥,你醒了。”

他取出姚钦嘴里的那团破布。

姚钦大骂道:“这是怎么回事?谁把我塞箱子里的,刚才那个小贱人呢?”

他连珠炮似的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姚钰却不打算回答他。

“我问你,爹花了多少银子,给你买的是什么职位?”

姚钦愣了一下,勃然大怒道:“姚钰!你还不快点放我出去?废什么话呢!”

“呵。”

姚钰短促地冷笑一声,“啪”地一下关上了箱子。

盖子落下的刹那,他听到姚钦的惨叫声。

隔了片刻,他重新打开箱子。

姚钦的脸色惨白,双眼瞪得像鸡蛋一样,活像一具被扼死的尸体。

他重新见到姚钰的脸,几乎是哭着说:“一万五千两!爹给我花了一万五千两!”

姚钰的心直直地往下沉。

他爹哪怕当上几十年的郡守,朝廷给的俸禄加起来也远远不够零头。

这些年,他爹受了不少贿赂,但姚家生活不算奢侈,唯有姚钦大手大脚地花钱。

姚钰曾经算过一笔账,就算只有柳家为柳如松送来的银子,也完全能撑起姚钦纸醉金迷的生活。

那剩下的贿银,姚郡守会拿去做什么?

现在,他明白了。

姚钦哀求道:“就、就一个闲职,听着好听。好弟弟,你要去你便去吧。”

姚钰道:“找谁买的?”

姚钦张了张嘴,实在答不上来。

他爹只说给他捐了个官当,花了一万五千两白银,让他到任后老实待着,别浪费这笔银子。

至于姚郡守找谁打通的关节,姚钦全然不知。

姚钰点了点头道:“这样啊,看来我只能亲自去问爹爹了。”

姚钦神色惊恐地看着他,酒醒了大半,缓缓道:“二弟,你先放大哥出来。”

“不放。”

姚钰噗嗤一笑,面带鄙夷,似乎在嘲讽他的愚蠢。

屋里走进好几个小厮打扮的壮汉。

姚钦一见有人,赶紧高呼道:“快!姚钰疯了!你们快把本公子救出来!”

他盯着姚钰,用余光扫向旁人,大声道:“你们把这个疯子捉了!本公子重重有赏!”

但那几个人只是默默站在姚钰身后。

姚钰微微一笑,面容温和,一身布衣难掩翩翩公子的风采。

他笑道:“大哥,你还是那么蠢。”

今晚,那个乐伎趁姚钦昏迷时,剥了他的外袍穿着,扮作男子模样,又将他捆好塞进箱子。

众人饮酒作乐时,乐伎推开窗子,跳入河中。

黑灯瞎火的,姚钦的心腹只见自家主子的衣服一晃而过。

有人高喊一声“大公子落水了”,其他人只见水面支离破碎,自然不会有疑。

那个乐伎是姚钰特意找来的,不仅容貌清丽,还出身渔家,深谙水性。

乐伎落水后假意挣扎片刻,便从船底游走,悄悄游到另一艘早已准备好的船边。

那些小厮关心则乱,纷纷下水找公子。

但人一多,姚钦不见踪影,他们便先乱作一锅粥。

姚钰安排好的下人带着姚钦的心腹去了下游。

留在画舫上清场的,都是姚钰事先买通的心腹小厮。

但是这些,姚钰都懒得跟姚钦说。

他这个嫡兄糊涂了一辈子,到死也让他做个糊涂鬼好了。

姚钰退后几步,颔首道:“动手吧。”

一名壮汉端来一大盆河水,其他人将姚钦从箱子里拖了出来。

姚钦放声大叫道:“你们要做什么!我可是郡守公子!”

“那么巧,”姚钰温和一笑道,“我也是。”

几个壮汉开始灌姚钦喝酒。

姚钦被迫喝了好几坛酒,醉醺醺地看着姚钰,口齿不清地说:“怎么回事?”

他这个弟弟离家大半年了。

今晚怎么会把一切都设计妥当?

他、他哪来的人手,哪来的时间?

姚钰微笑道:“大哥,我知道你每年中秋都要游河,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知道你的一切。”

钱,江聪江嵩两兄弟都给了他不少。

只要有钱,他就能迅速收买到得力的人手。

姚钰的心情变得愉悦起来。

他盯着姚钦扭曲的面孔,微笑道:“你以为我提前几日回来,只是为了在庙里装孝子么?”

姚钦醉得半死,像一滩烂泥一样倒在地板上。

有人问道:“公子,现在就把他扔河里么?”

姚钦想要挣扎,但他手脚都垫了棉花被绸缎绑着,怎么挣扎都不会留下印痕。

“不。”姚钰道,“溺死了再扔。”

他不想给姚钦任何逃生的可能。

姚钰面带悲悯地站起身,“我大哥是醉酒失足落水溺亡的,鼻孔里肺里都是河里的泥沙。”

他满意地搅了搅那盆浑浊的河水。

姚钦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的脸。

姚钰整了整衣袍,从容地微笑道:“今夜我在家照顾爹,后来爹乏了,让我回房读书。”

“大哥彻夜饮酒作乐,”他的笑容格外残忍,“明天早上姚府的人会在下游发现大哥的尸体。”

姚钦呕吐起来。

姚钰突然感到有些难过,心里又失落又愉快,轻声道:“送我大哥上路吧。”

第141章 父母之爱子女

次日清晨。

一众衙役和姚家的下人在下游发现姚钦的尸首。

他的尸体被泡得浮肿不堪,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面目。

经仵作勘验,断定他是溺亡的。

姚郡守如何经得起这个打击?

噩耗一递回姚府,他就昏死过去,姚家上下无不哭天抢地。

姚钦的尸体被送回府。

姚府挂起白灯笼,上面写着大大的“奠”字,看着格外触目惊心。

姚钰早已换了一身缟素,和几个弟妹一起,跪在父亲床边等待他醒转。

姚家成年的男丁唯有他和姚钦。

姚钦身为嫡长子,从小便是姚郡守的心肝肉,姚家众人都默认他会继承姚氏家业。

他这一去,生母姚夫人悲痛欲绝。

姚郡守昏迷了大半日才苏醒,但他一醒过来,张口便是“我的钦儿啊”,惹得幼子稚女哇哇大哭。

姚钰跪在床前,握着父亲的手,哽咽道:“爹爹节哀,万望爹爹保重身体。”

姚郡守盯着姚钰的脸,想了半天,喃喃道:“钰儿?你是钰儿么?”

“是,是孩儿。”

“要是能拿你去换你大哥回来就好了。”

说完,姚郡守闭上眼,眼角缓缓流下泪水。

姚钰心如刀割,双手无力地垂下,跪坐在地失声痛哭。

别人只当他失了兄长,悲痛难以自拔。

几个年纪尚小的弟妹像受惊的小鸟一样围在二哥身边啜泣着。

过了大半日。

姚郡守好不容易下了床,换上缟素去灵堂,由姚夫人扶着他去见姚钦最后一面。

棺材还没钉上。

姚钦的尸体散发出水腥味,饶是棺材里放了无数香料也掩盖不了。

姚钰闻得恶臭扑鼻,站在原处低着头。

但姚郡守甩开姚夫人的手,颤颤巍巍地扑上前,伏在棺材沿痛哭道:“钦儿!我的钦儿啊!”

姚夫人一直在哭泣,被他这一喊,引出更多的眼泪来。

二人一起扑在棺材边,嘶哑着嗓子喊着“钦儿”,痛哭流涕,几欲以身相替。

其他人上来劝解,姚郡守伤心欲绝,坐地嚎哭道:“为什么是我的钦儿?”

姚家剩下的孩子也跟着哭个不停。

姚郡守撕心裂肺,捶地大喊道:“老天爷啊!为什么不收走老夫的命!只要我的钦儿活过来……”

姚夫人泣不成声,搂着幼子哭作一团。

棺材被钉上的时候,姚郡守势要以头撞棺,被众人慌忙拉开了。

姚钰冷眼看着这一切。

他想,要是今日躺在棺材里的人是他,姚家的人又会作何感想,会有人为他流一滴眼泪么?

他的生母早逝,嫡母对他格外冷淡,而他的亲生父亲,还想拿他的命去换大哥……

不知他死的时候,还有谁会来为他收尸呢?

姚钰垂着头,唇角勾起一丝冷笑。

两行清泪沿着他的脸颊缓缓滑落下去。

一大早,姚家嫡长公子姚钦昨夜醉酒溺亡的消息不胫而走。

阮思听卫长声说了,心想,姚钰应该不日就要顶替姚钦进京为官了。

姚钰很快就要进京了,而她和晏瀛洲会继续留在林泉郡。

以后山水迢迢,今生不复相见最好。

因这次死的是郡守家的大公子,桃花郡稍微有点脸面的人家都去姚家吊唁了。

晏瀛洲陪阮堂英一同去了。

回来的路上,阮堂英感慨道:“白发人送黑发人啊,姚大公子这一走,他爹娘哭得真可怜呐。”

他看了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虽是个粗豪汉子,但同样为人父母,他对别家痛失子女的悲恸感同身受。

阮堂英走了几步,脚步虚浮,突然扶着墙壁,喃喃道:“要是换成我家乔乔,我一定抹了脖子……”

话音未落,他的嗓音已带了几分颤抖。

“岳父慢点。”晏瀛洲忙搀住他,劝慰道,“乔乔一切安好,您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阮堂英点点头,缓缓直起身,勉强答道:“贤婿啊,以后乔乔就托付给你了。”

晏瀛洲答了声“是”。

“我这些年啊,腿脚愈发不听使唤了,虽然眼下还经营得动镖局,但我知道我已经老了。”

“岳父大人……”

阮堂英又心酸又欣慰地说道:“一转眼,乔乔都长那么大了,我和她娘不服老也不行。”

“我阮堂英这辈子,没干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临到老了一想,我最自豪的便是有乔乔这样的女儿。”

晏瀛洲点头道:“乔乔什么都好。”

“嗯!”阮堂英用力点点头,表情变得有些悲戚,“但是我知道,我迟早要比这孩子早走很多年。”

他猛地用双手抓住晏瀛洲的手臂,恳切地说道:“好孩子,以后我和她娘不在了,乔乔就只有你了……”

晏瀛洲被深深触动了,心中感动,又有几分伤感。

“不必劝我宽心,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我阮堂英过的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到老这个还看不开吗?”

阮堂英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眼角的皱纹好似刀凿般深刻。

他看到晏瀛洲眼中的坚定后,这才缓缓松开晏瀛洲的手臂。

“让你见笑了吧?”阮堂英干笑几声道,“我们男人之间就本不必说这些婆婆妈妈的话。”

“但是我只有一个女儿,她是我的心头肉啊……”

阮堂英脸上带着笑容,眼里漾起模糊而幸福的伤感。

“女儿嫁人那天,我的心被割走一半。她娘扑在我怀里哭,流着眼泪送乔乔上了花轿。”

“我也痛啊!”阮堂英笑道,“但我一个大老爷们,我能说出来么?”

晏瀛洲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认真说道:“乔乔也是我的心头肉。”

“好好!真好!”

他仰头大笑起来,一边大力拍着晏瀛洲的肩,一边悄然抹去眼角的泪光。

阮堂英是个直来直去的糙汉子,一辈子活在刀光剑影中,从来没向任何人服过软露过怯。

卫长声一直以为,自家师父永远只有两种表情。

要么大笑,要么大怒。

但他今天在女婿面前却像变了一个人,唠叨婆妈不说,还变得脆弱得不堪一击。

晏瀛洲心绪激荡,定定地看着岳父。

阮堂英终于缓过神来,笑着问道:“贤婿,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岳父太啰嗦了?”

晏瀛洲摇了摇头,缓缓道:“我爹爹与岳父年纪相仿吧?”

阮堂英愣了愣,答道:“晏兄比我略长几岁。”

“瀛洲刚才在想,”晏瀛洲低下头,“要是我爹还活着,他会跟我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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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母女情深

中秋一过,柳氏便要去大慈寺上香。

前天,柳如盈死在了那里。

阮思本不想去,但对她娘放心不下,只好命人套了车,亲自陪柳氏去上香。

因寺里出了命案,近日来上香的香客骤减。

往日香火鼎盛的大殿,今天冷冷清清的。

柳氏跪在佛前沉吟许久。

阮思递了一炷香给她,她起身上完香后,问道:“乔乔不拜么?”

“我想求的,娘不是都替我求过了么?”

柳氏走出殿外后,阮思跟在后面,笑道:“娘,我们回家吧?”

寺庙里,那座孤塔遥遥矗立着,仿佛在俯瞰脚下苍生。

柳氏看向塔顶,淡笑道:“娘来过那么多次,还从未登上过塔顶。今天,娘想上去看看。”

说着,她转身向佛塔走去。

阮思心中一紧,快步跟了过去。

过了许久,柳氏终于登上了塔顶。

阮思心绪不宁,陪在母亲身边,随她一起从高处往下看。

“乔乔你看,”柳氏指着下面扫地的僧侣道,“从这里看下去,下面的人都变得渺小了不少。”

阮思点点头说:“是啊,娘你看那边的大殿不也同锦盒一般大么?”

柳氏温柔地笑了,扶着栏杆看向远方。

她紧张地盯着她娘,想从那张温柔平静的脸庞上找出一丝端倪。

柳氏道:“这里原来那么高啊,摔下去一定很痛吧?”

“娘!”

阮思心提到嗓子眼,一把抱住柳氏。

柳氏推了推她,微笑道:“乔乔,你还是信不过娘么?”

阮思只好松开些许,抓着柳氏的衣袖,喃喃道:“娘,你这是……”

“娘只是想说,柳如盈的事彻底过去了。无论是你还是娘,以后都应该往前看。”

柳氏怜爱地为她拢起被风吹乱的鬓发。

“人活一世,唯有自己的出身是无法选择的。”

她抚摸着女儿的脸庞,微笑道:“你无法选择你的亲人,但你却能选择你的朋友和丈夫。”

阮思把手覆在柳氏的手背上,感受到母亲微皱的肌肤。

“以前你爹为了报恩,将你许给晏家儿郎时,我没少跟他争执置气,我恨他剥夺了你选择的权利。”

“乔乔,娘一直希望你能嫁给你想嫁的人。”

柳氏的目光愈加慈爱,“要是那个时候你想嫁姚钰,我也会为你拦下晏家的婚事。”

阮思想起前世的事,不由得愣住了。

柳氏道:“男人尚可出仕入相,驰骋疆场,但女人一辈子活在后院,自己能做主的时候很少。”

“娘生了你以后,总是想着,等你长大成人,娘至少要为你争取一次选择的机会。”

阮思的眼角微微湿润。

“你已经嫁了人,那么娘就为了你,再做一次选择,那就是舍弃娘家亲眷。”

柳氏的面容温和,透出饱经风霜磨砺出的宁静。

“娘无法选择自己的亲人,但娘可以为了女儿和他们一刀两断,因为娘不想看到他们拖累你。”

几十年的血脉羁绊,一夕之间彻底斩断。

“要是娘走后,你碍于娘的关系,不能摆脱你表哥表姐的纠缠,甚至因而受到伤害……”

柳氏眼中泛起些微涟漪,叹道:“我知道你不是狠心的孩子。”

阮思和柳如盈之间积怨已深,柳氏知道这并非女儿的本愿。

即使被柳如盈逼到这步,阮思仍然肯留她一条命,将她交给江夫人发落。

但柳氏不愿纵虎归山,为女儿留下任何隐患。

“乔乔,你已经放过你表姐很多次了。一而再,再而三,她下次仍然会生出害你的心思。”

阮思沉默不语。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这个道理,她不是不懂,但以前她怕柳氏伤心,迟迟没有动手。

现在,柳氏的神情好似轻松了些许。

“娘替你做了这个决定,你不要怪娘狠心。就算因此愧疚难安,也由娘一个人来承担。”

“何况,”她的眼神坚定有力,“只要对乔乔好,娘做什么都不会后悔。”

原来,她娘什么都知道。

从头到尾,不明不白的那个人是她。

阮思突然自责起来,她为什么会怀疑母亲对她的爱呢?

柳氏拉起她的手,柔声道:“乔乔,你以后不论什么都可以跟娘说,好吗?”

阮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还有你夫君。”柳氏笑道,“你们夫妇本为一体,你要是对他有所隐瞒,以后苦的会是你。”

“娘,我知道了。”

塔顶风凉,阮思扶着柳氏缓缓往下走。

她勉强挤出笑容道:“娘,刚才您在佛前跪了那么久,许的是什么愿啊?”

柳氏笑了笑,也不言语。

阮思故意逗她说:“娘求的该不会是家国平安,天下太平吧?”

“我是个深宅妇人,不懂那些大道理,只想求个平安顺遂。”

柳氏在佛前发愿,但求一力承担所有罪过,换取女儿一生安乐无忧。

她想起阮思小时候头疼发烧,嘤嘤啼哭,她请来大夫,迟迟不见退烧。

那个时候,她就曾许愿,只求阮思的疾病痛苦都能转移到她身上。

从塔上下来的时候,柳氏想起要去添灯油钱。

阮思陪她走到大殿前,恰好遇到身着缟素的姚钰和方丈一同走出来。

方丈道:“……姚施主放心,令兄的灵位供奉在寺里,日日焚香祝祷,必然早登净土。”

姚钰面带悲恸,双手合十,向方丈行了一礼。

方丈还礼后离开了。

姚钰一转身便看到柳氏和阮思。

先前,姚家派人向阮家提亲,说的就是姚二公子和阮思的婚事。

柳氏对这位姚二公子颇为在意,找人打听过他的为人,又暗中命人寻来他的画像看过。

是故,她一眼便认出这个人就是姚钰。

姚钰先看了阮思一眼,又见她和柳氏的容貌有七八分相似,便猜出这个妇人是她的母亲。

阮思尴尬地低下头。

姚钰先向柳氏行了一礼道:“小侄姚钰,见过阮伯母。”

柳氏心中有些惊异,但还是颔首道:“逝者已矣,还请节哀顺变。”

她的声音温柔而和蔼,像最可靠的长辈那样令人安心。

姚钰的心微微一颤,好似被母亲的手拂过,他已经不记得他亲娘的音容相貌了。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竟带了几分哽咽。

“多谢伯母开导……”

阮思心中一惊,眼神复杂地看着姚钰。

他的哽咽不像是装出来的啊……

柳氏怕待久了阮思会尴尬,又劝了他几句后,携女儿告辞离开了。

姚钰恭敬地行礼相送。

直到母女俩的身影彻底消失后,他才缓缓直起身,心中五味杂陈,心情难以平息。

阮思的娘亲真是个温柔的人,就像他想象中的母亲那样。

要是他娶了阮思,阮思也会像她娘这样,温柔地关心他的喜悲吗?

姚钰突然觉得,他不想那么快上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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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父母收的行李

转眼已过数日。

阮思和晏瀛洲准备返回林泉郡。

阮堂英心中千万个不舍,亲自盯着下人给他们收拾行装。

来的时候,阮思和晏瀛洲共乘一车,后面跟着辆轻便的马车。

回去的时候却足足添了三辆马车。

每一辆上面都塞得满当当的。

阮思苦笑不得,翻了翻她爹娘准备的行囊,多是吃食衣物和金银珠宝等。

“爹,我不要这些,您让他们别收拾了。”

阮堂英固执地摇头道:“那么多吃的穿的,我和你娘哪里用得上?”

只有在这种事情上,他才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他家犊子。

阮思又去找柳氏,撒娇道:“娘,您快去劝劝我爹,他恨不得让我把宅子都带走。”

柳氏笑道:“要是能把宅子搬走,我也想让你一并搬去。”

她一面和阮思说笑,一面催促下人手脚麻利些。

“对了,你们有没有把我给小姐备的蚕丝被装上?好好,还有那顶白狐裘……”

阮思呆呆地看着她爹娘指挥下人把大箱大箱的东西往车上塞。

卫长声也来凑热闹。

“师妹,你不是很喜欢西大街那家糕饼铺的绿豆糕吗?”

阮思脸色一变,拔腿就跑。

卫长声热情地大笑道:“我给你买了好几封,都放车上了啊!”

“晏瀛洲!你也不管管!”

她去找她夫君,鼓着腮帮子拉着他的袖子拽了拽。

晏瀛洲道:“那么多东西,我们家里怕是放不下了吧?”

阮思像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你岳父那个倔脾气,啧,反正我是劝不动了。你去劝劝看,或者我们悄悄拿几箱东西放回去……”

晏瀛洲低笑道:“我们回去换座大宅子就好。”

阮思在心底哀嚎一声。

饭桌上,阮堂英感慨道:“你这丫头不知跟谁学的,脾气倔得跟头驴一样。是吧,贤婿?”

晏瀛洲低笑一声。

阮思气哼哼地翻了个白眼道:“反正不是跟我娘学的。”

阮堂英大声道:“你出嫁的时候,死活只肯带十分之一的嫁妆,说是怕路上遭贼抢。”

那个时候,阮思心里揣了别样的心思。

她想着,这辈子就当是赚来的,她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管不了什么名声女德。

要是她嫁进晏家,看他晏瀛洲不好,那她就求一纸放妻书,只管带上嫁妆回娘家去。

她爹给她收拾那几十担嫁妆,看着倒是挺有排场的,但走的时候不怎么好带。

现在,阮堂英当着晏瀛洲的面重新提起,阮思臊得双颊飞红,生怕晏瀛洲看出端倪来。

阮堂英喋喋不休地说道:“你说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你老子就是开镖局的,还怕人劫你的嫁妆不成?”

阮思嗔道:“爹!你在说些什么啊?”

她爹道:“你啊你,还想骗得了你爹吗?编瞎话也不编个像样点的。”

晏瀛洲低笑一声,起身给阮堂英斟酒,笑道:“岳父大人,请。”

贤婿一杯酒总算哄得岳父眉开眼笑。

明日他们便要启程了。

阮堂英几杯酒下肚,又伤感起来,非要拉着晏瀛洲单独喝几杯。

柳氏拦也拦不住,只得命人在园子里摆了酒水小菜。

卫长声被阮堂英赶去给阮思买点心了。

花园里,只剩翁婿二人。

阮堂英握着酒杯,笑道:“那丫头当初嫁你的时候,还跟闹着玩一样,等着和你和离回家。”

晏瀛洲饮了一杯酒,缓缓点点头。

“我也不是没有后悔过。她娘为了娃娃亲的事,没少和我吵架拌嘴,但我跟你爹说好的事怎能反悔?”

阮堂英叹道:“送她上花轿的时候,我心痛得很,当天便想骑马去将乔乔追回来。”

晏瀛洲又为他斟了一杯酒。

“她那点小心思,我这个当爹的再如何糊涂,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阮堂英自嘲地笑道:“不过,我心里存了个怪念头,要是我女儿被休了,我定然高高兴兴地接她回来。”

晏瀛洲微微一愣,杯中的酒险些洒了出来。

阮堂英大笑道:“我都说了是怪念头,你可不要笑你岳父脑子不好使。”

“我晏家不出负心人。”

晏瀛洲酌了一口酒,微笑道:“岳父大人恐怕等不到那天了。”

“好小子!”阮堂英开怀大笑道,“你和乔乔好好的,经常回来看看我们就好。”

二人接连饮了好几杯。

阮堂英醉眼朦胧地盯着晏瀛洲,打着醉嗝道:“我一见到你,便觉得你是个好样的,跟你爹一样。”

晏瀛洲的眼神黯了黯。

“岳父大人,您还记得我爹爹的模样吗?”

阮堂英道:“怎么会不记得?你和你爹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啧啧惊叹道:“你爹爹的武功人品,侠士风范,见过的人都很难忘掉的。”

晏瀛洲默了默,把玩着酒杯,像是下定决心,缓缓问道:“那您还记得那一战吗?”

“你爹救了我的那一战?我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如今想要忘了也很难。”

“那另一个人呢,您还记得些什么?”

阮堂英愣道:“谁啊?”

晏瀛洲看着他,神情凝重起来,开口道:“断肠人。”

那晚,阮堂英情绪激动,和晏瀛洲说了很多从没和别人说过的话。

直到他醉倒了,这场谈话才被迫中止。

阮思和柳氏都没有过问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次日,阮思挥别父母,和晏瀛洲一起返回林泉郡。

二人刚回林泉郡,衙门里就出事了。

原来,江郡守接到匿名信,揭发他儿子江聪和狱卒勾结,冤枉并残害无辜百姓。

那封匿名信里,把江聪做过的勾当写得一清二楚。

最让江郡守惊惧的是,信里竟然夹着田吉和赵世德签字画押过的供词。

这两份供词,将矛头直指向江聪。

幸好他提早截下这封信,背着所有衙役,偷偷将信藏在袖子里带回家。

江聪刚从学堂回来,便被江郡守叫到书房,劈头盖脸乱骂一通。

等他看了那两份供词,他的脸色也惨白如纸。

“爹!聪儿没做过那些事!爹爹您信我,一定是有人想陷害儿子,您要为儿子做主啊!”

江郡守一脚踹翻跪在地上的儿子。

“老子不为你做主,还会把信揣回来?早就由着他们把你提去下狱了。”

他怒气未消,瞪着江聪道:“你自己说,你又招惹谁了?”

这摆明了有人要江聪死。

江聪哭丧着脸道:“聪儿循规蹈矩,从来没招惹过谁啊!也不知道是谁想暗箭伤人。”

江郡守怒道:“难道那两个死鬼还自己从地里爬出来,在供词上按了手印想拉你去死么?”

他抬手要打儿子,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江郡守的手僵在半空中,喃喃道:“还是说,这份供词是他们生前留下的?”

江聪很快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他目光变得怨毒,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晏瀛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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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洪绫破相

回林泉郡后,阮思很快去了江家。

她去见江夫人,把柳如盈意外身亡的事半真半假地说了。

江夫人心中大悦,只当那下贱胚子被娘家人厌弃,自己没脸活下去便只得去死了。

阮思道:“此事在桃花郡传得沸沸扬扬的。众人都说,那女子被情郎抛弃,才会跳楼自尽的。”

“呸!她那是不要脸惯了,自己把自己给臊死了。”

一想到柳如盈那副骄矜造作的模样,江夫人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阮思叹气道:“但外人哪里知道这些?城中不乏好事之徒,将桃花郡叫得出名的男人猜了个遍。”

“他们啊,平时就喜欢聚在一起嚼舌根,这回也想着凭空揪出女子的情郎来。”

说到这里,她故意顿了顿,低头抿了口茶。

江夫人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

“这死女子,”她咒骂道,“死都死了,还不给活人留个清净。”

要是被外人知道,死的是江郡守刚纳的小妾,那旁人会怎么看江家,怎么看她这个当家主母?

更要命的是,如果这桩丑事传到京城,朝廷百官还不将她家老爷当个笑话看?

到时候,老爷的官声毁了,仕途也走到尽头了。

江夫人后背渗出一股凉意来,赶紧抓着阮思的手,小声问道:“那边还不知道她的身份吧?”

“江夫人放心。”

阮思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道:“只要江家把消息捂好,别走漏半点风声……”

江夫人如蒙大赦,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

“我省得,我自然省得。”

阮思缓缓道:“最要紧的是,江家不要派人追查她的死因,以免和此人扯上关系。”

柳如盈失踪那几日,江郡守在家中大发雷霆。

江夫人气不过,回了几句嘴,还被江郡守指着鼻子大骂妒妇。

但江郡守倒也没大张旗鼓地派人去找。

想必他也知道,走失一个小妾,饶是怀了身孕,也跟丢了头母牛差不多。

江夫人攥紧帕子,皱眉道:“我家老爷不是糊涂人。”

江郡守虽然贪得无厌,但好歹知道个轻重缓急。

要是他知道柳如盈死了,还闹得满城风雨,那他必然巴不得彻底和她撇清干系。

阮思笑道:“江夫人心思剔透,再明白不过了。”

江夫人当即赌誓说,江家绝不会追究柳如盈的死因,全家上下也绝口不提家中妾室失踪的事。

阮思想着,柳家已默认柳如盈是失足摔死的。

只要江家不追究,柳如盈的死至多是一粒小石子。

哪怕在桃花郡那潭死水里激起涟漪,最终一切也会趋于平静,一星水花也不曾留下。

江夫人的面色好转,吩咐丫鬟取来一张帖子,和阮思说笑了几句。

“对了,我那侄女下个月成亲,我特意给你留了张帖子。”

她命丫鬟将喜帖呈给阮思。

“下个月中旬,你回去跟你夫君说一声,务必赏脸过来吃杯酒。”

阮思收下喜帖笑道:“多谢江夫人惦念,我们夫妇必然不负夫人美意。”

她吃了些茶,说起想去找洪绫。

江夫人道:“你去看看那丫头也好。她破相后就一直不肯出门,憋了那么久,可别憋出病来。”

破相?

阮思心中担忧,匆匆去洪绫房中找她。

原来,洪绡哭闹不休,抵死不嫁给江嵩,洪姨妈拿她没办法,让洪绫过去陪着妹妹。

洪绫心疼妹妹,原想多陪陪她。

但洪绡一见洪绫,以为姐姐是来看自己笑话的,气急攻心,拎起桌上的茶壶往她头上砸。

当即血流如注,好在洪绫是个头铁的,晕了片刻也没被砸傻了。

只是,她额头上留下了拇指大的疤。

“乔乔,”洪绫咬着嘴唇道,“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阮思轻轻撩起她放下遮挡额角的头发。

那块疤触目惊心的,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小心翼翼地问道:“阿绫,还疼吗?”

洪绫摇了摇头,苦恼地嘀咕道:“就是丑。”

她重新放下额发,浓密的头发几乎遮去她的半张脸。

阮思道:“等疤掉了,我去寻些舒痕祛淤的药膏来给你抹。”

洪绫点点头,可怜巴巴地说道:“乔乔,今日你来看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唉,我也想跟你出去玩,可是你也见到了……算了,你替我去吃臭豆腐好了。”

说完,她又有些不甘心,小声道:“多放葱花啊。”

阮思想了想,问下人道:“有没有帷帽,取两顶过来。”

下人应了一声下去了。

阮思拉了拉洪绫道:“没关系,把你头发梳上去吧,我们戴帷帽出去玩就没事了。”

洪绫摸了摸额角的疤,仍然有些不安。

阮思从妆台上取了盒胭脂,打开盖子递给她说:“喏,你往我脸上抹吧。”

洪绫愣道:“什么啊?”

“你看,”阮思自己挑了块胭脂,往脸上胡乱一抹道,“我也是只花猫了。”

她脸颊上歪歪斜斜地抹了一道红痕。

洪绫呆了呆,阮思噗嗤一笑道:“怎么,还不够么?”

“乔乔!”

她扔下胭脂,忙用衣袖给阮思擦脸,埋怨道:“你、你怎么比我还傻?”

结果胭脂一抹便化开了。

洪绫急得快哭出来,忙命丫鬟取帕子来给她擦脸。

阮思劝阻道:“别擦了,我们不是有帷帽吗?”

这回,二人各自戴了顶帷帽携手出去了。

坐在熟悉的炸臭豆腐摊旁,洪绫舒服得长吸了一口油锅里的香气。

“真香。”

阮思付了钱,在她旁边坐下。

洪绫兴高采烈地说道:“这段时间,我连房门都没出,可把自己憋坏了!还好今天你陪我出来。”

要不然,她一个人定然是不敢的。

“没事的,”阮思安慰她道,“过几日疤掉了,颜色浅些,你就不必戴帷帽了。”

“嗯!”

洪绫重重地点了点头,挑了双筷子,伸长脖子等她的臭豆腐。

后面,几个小孩聚在一起踢藤球。

他们踢来踢去,玩得不亦乐乎,其中一个小孩的姐姐守在旁边,含笑看着。

“嘿哟!”一个小男孩不慎一脚将球踢飞。

那只失控的藤秋斜斜地往旁边飞了出去。

“砰!”

藤球撞在一个宽衣博带的贵公子身上,他脸色阴沉,冷冷地往这边扫了过来。

小男孩想要回藤球,但见他脸色骇人得很,左右为难,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姐姐赶紧道歉,但那男子不理不睬,神色傲岸。

还好他的同伴是个温柔风流的,摇扇轻笑道:“姑娘别急,藤球这就还你。”

说着,他一脚踢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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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都是藤球的错(绫旸)

他的动作潇洒,行云流水。

那只藤球裹挟着劲风快速朝前方飞了出去。

众人屏住呼吸,齐齐盯着那只藤球。

藤球直直地飞过去,然后……

“砰!”

“啊!”

藤球砸在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头上,将她的帷帽砸得翻了个边,发出沉闷的钝响声。

女子惊呼一声,丢下筷子,捂住后脑勺。

“谁!”

刚才那群顽童悄悄捡了球,拉着少女忙不迭地溜了。

少女心中奇怪,那个死鱼眼贵公子,看着是个风流倜傥的,为什么他这一脚那么臭……

裴之旸自知闯了祸,赶紧上去问道:“姑娘你……”

洪绫一回头,二人都把对方吓了一跳。

“怎么是你?”

“洪姑娘?”

洪绫想起什么,忙扯出块帕子捂住额角。

裴之旸愣愣地看着她,惊喜交加地拉了条长凳坐下,“洪姑娘,好久不见,你……”

洪绫死活不肯理他。

沈浮抱手站在他身后,嗤笑道:“呵,总算有你碰壁的时候了。”

裴之旸哭丧着脸,看到对面坐的女子,隐约辨出她的身形,试探着叫了声“阮姐姐”。

阮思顶着一脸的胭脂印,原本不想理会他。

但他想哄猫一样,耐心地小声唤道:“阮姐姐,是你吗?我的好姐姐,你理我一理啊。”

阮思不耐烦地掀开帷帽。

裴之旸又吓了一跳。

“姐姐?”他盯着阮思脸上可疑的红印,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被人……打了?”

沈浮见不得他犯蠢,冷笑道:“你不是喜欢吃姑娘唇上的胭脂,怎么连胭脂色都看不出来?”

洪绫捂着额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裴之旸赶紧解释道:“他胡乱说的,洪姑娘,我……”

平时他见了美人,满嘴甜言蜜语,现在却连话都说不利落,眼睛只顾到处乱瞟。

他瞥见桌上的臭豆腐。

一刹那,他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最喜欢吃豆腐!”

“不要脸!”

洪绫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他的耳膜嗡嗡作响。

裴之旸突然看到她额角的疤痕。

他的神情一滞,先前轻佻风流的表情瞬间消失不见。

她反应过来,忙重新支起手肘,用帕子掩住额角的疤痕,小声道:“你这个人烦死了。”

裴之旸愣了半晌,目光里的震惊很快变成疼惜。

他对阮思说道:“阮姐姐,你和洪姑娘喜欢吃的,再多买一点慢慢吃,都记在我账上。”

说着,他掏出好几锭银子往桌上一放。

阮思不解,洪绫飞快地低下头去。

“你们在这里等我!”

裴之旸一边说着,一边大步往后退,“千万别走啊,沈兄,你也留在这里。”

沈浮冷着脸,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洪绫见他转身跑了,以为自己脸上的疤痕吓到他了。

“乔乔,”她恋恋不舍地看了桌上的臭豆腐一眼,“我们还是走吧。”

“不行。”

沈浮一脸嫌弃地用衣摆擦了擦裴之旸坐过的长凳,坐下说道:“他还会回来找你的。”

洪绫一手捂着额头,一手去摸挂在脑后的帷帽。

沈浮将帷帽扶起来叩她头上。

“谢谢。”洪绫重新戴好帷帽,盯着桌上的臭豆腐发呆。

阮思也戴好帷帽,掀起纱帘,笑道:“阿绫,你不是一直吵着要吃么?”

洪绫明显地咽了一下口水。

沈浮冷哼道:“要吃便吃,没人管你。”

洪绫这才拾起筷子,掀起一角纱帘,飞快地把炸得金黄的臭豆腐往嘴里送。

阮思注意到,沈浮虽然臭着张脸,但眼神温和,充满好奇。

他不时抬眼打量周围低矮的屋舍和走街串巷的小贩。

“原来如此,尚能入画。”

他低声喃喃着,两眼放光,完全不在意身边的两个女子。

老板又炸了碟臭豆腐端上来。

沈浮被熏得直皱眉。

阮思咯咯笑着,将那碟臭豆腐推到他面前,劝道:“要不要尝一块?”

洪绫边吃边说道:“闻着臭,吃着香,不信你试试。”

沈浮的脸臭得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

他信誓旦旦地说:“休想!我沈浮就算被人用刀抵着脖子,也绝不会吃一口这种东西。”

不多时,裴之旸骑马冲了回来。

马蹄飞扬,掀起阵阵尘土,他勒住缰绳跳下马,见几人都在才松了口气。

沈浮嫌弃地瞪了他一眼,说道:“你骑那么快的马做什么?灰都扬碟子里了。”

裴之旸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怕你们走了,便一路快马加鞭地回来。”

他在沈浮身边坐下,沈浮哼了一声道:“不过从西城到东城,被你说的好像从京城到边关一样。”

“沈兄?”

裴之旸的脸色骤变,盯着沈浮开合的嘴,愣愣道:“你?你吃狗屎了?”

沈浮差点没拎起长凳砸他。

裴之旸满嘴求饶,躲过沈浮,从怀里取出一件首饰递给洪绫道:“洪姑娘,送你的。”

洪绫隔着轻纱,好奇地看着他手里的东西。

点翠抹额?

她愣了一会儿,缓缓伸手去取。

但她的手指刚触到抹额,裴之旸突然合拢手掌,不让她取走那件抹额。

洪绫嘀咕道:“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送红叶娘子翡翠镯的时候不是很大方么?

隔着那层白色轻纱,裴之旸盯着洪绫的双眼,柔声道:“洪姑娘,你的眼睛明亮清澈……”

“我特意挑了点翠来衬你,旁的珠玉金银,和你的眼睛一比都流于俗气了。”

洪绫撇嘴道:“哪有你的红叶娘子生的美?”

裴之旸微微一惊,但唇角勾起的笑意更浓了。

“来,我给你戴。”

阮思和沈浮假装对臭豆腐更感兴趣。

洪绫呆了呆,犹豫着解开帷帽的系带。

他明明生了双死鱼眼,她连他的眼神都看不出来,为什么却觉得……

死鱼眼好像也不是很难看。

裴之旸趁着她发愣,取下她的帷帽,轻手轻脚地将抹额戴在她的额间。

洪绫只感到额前微微一沉,抬手一模,额上的疤已被抹额挡去。

“啊?你这人……你怎么这样啊?”

她忙抓住阮思道:“乔乔,我、我是不是很奇怪?”

阮思含笑摇了摇头。

裴之旸柔声道:“很好看呢。”

洪绫忙低下头去,嗔怪道:“没问你!”

“这种东西,你根本用不上。”

说着,他随手一扬,将洪绫的帷帽高高抛起。

轻纱在空中翻飞如舞,两人隔着飞舞的纱,直直地看着对方。

下一瞬,帷帽砸到了裴之旸的马。

那匹马嘶鸣不已,洪绫被吓了一跳,忘了刚才还在因为红叶娘子的事生闷气。

阮思和沈浮对视一眼。

沈浮轻咳一声道:“那个,你的帷帽还是好好戴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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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暗通款曲

再过十几日,江嵩便要迎娶洪绡进门了。

他的心上沉甸甸的,好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不过,江家上下没人在意他的喜悲。

他苦苦盼着姚钰回来,但他刚听说姚从事的兄长去世了,告了丧假在家陪侍父母。

江嵩满腹心事无人可说,离成亲的日子越近,越觉得焦躁难安。

这一日,他趁着守园子的婆子交接时,溜进了他娘生前住过的院子。

他娘前几年病死了。

江郡守嫌院子沾了病气,命婆子守了小门,不再放家人进出,免得过了晦气。

那座院子也因此荒废多年。

以前江嵩想进去收拾他娘的遗物,但婆子把着门不准进,全然不把他当主子看。

但现在,除了他娘,江嵩想不到他还能去找谁。

满院杂草丛生,江嵩跌跌撞撞地进了屋,望着屋里布满灰尘的家具,呆呆地落下泪来。

“娘……他们要我娶妻,我一点也不想和她成亲……”

他掩上门,跌坐在地,背靠着门板绝望地哽咽起来。

“嵩儿到底该怎么办啊?娘,娘,你为什么不带嵩儿走……”

这时候,他听到草丛里传来窸窣声。

守门的婆子来了?

他生怕被别人发现,忙用拳头堵住嘴,把呜咽声全都堵回嗓子眼里。

门外,脚步声和草叶窸窣声总算停下了。

江嵩感到门板被人轻轻推了一下。

他死死抵住门板,感到自己滑稽可悲,像一头待宰的猪一样。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年轻男声在门边响起。

“这门怎么推不开?算了,我们去旁边说吧。”

江聪带着他身后的人走开几步,说道:“这院子死过人,里面不干净,还是别进去了。”

另外一个人“嗯”了一声。

“晏家娘子今天又来做什么?我娘一定跟洪姨妈说了,你快跟我说说。”

接着,洪绡尖尖细细的嗓音传了进来。

“你把我叫到这种鬼地方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么?聪表哥,你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

这几日,洪姨妈命人将她看得严。

她今日得了江聪的消息,悄悄甩开婆子来这里见他,只盼着他替自己筹谋一番。

江嵩听出二人的声音,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好像他把拳头拿开,心脏就会从嘴里蹦出来。

门外,江聪说道:“好了,我知道你委屈。但我问你的事关系重大,你仔仔细细先给我说明白。”

“大表哥!”洪绡跺脚道,“你在想些什么啊,还有什么比我的婚事重要?”

“绡儿!”

江聪也来气了,扳过她的肩,低喝道:“你想把所有人都引来么?”

洪绡不甘示弱地说:“那又怎么样?只要让他们撞破我们的私情,我就不必嫁给那个窝囊废了。”

门内,江嵩面容扭曲,就像被人一拳打在肚子上。

江聪冷笑道:“别傻了,你难道想背个荡妇的骂名吗?再说你嫁给他,以后照样住在江家。”

他故意压低声音,暧昧地笑道:“我们以后亲近的机会还会少么?”

洪绡道:“想起他的模样我就恶心!你为什么不跟姨母说,我早就跟你在一起了?”

江聪见她不买账,嗤笑道:“但旁人都以为是他夺了你的清白,你除了嫁他就只能削了头发做姑子去。”

洪绡说不出话,气得将帕子扔在地上。

“好表妹,眼下那姓晏的盯上我了,他手里有对我不利的证据,要是我出事了,整个江家都得赔进去。”

“你回去跟你姐姐赔个不是,以后多找她打听晏家的事,骗她替你盯着晏家娘子,知道么?”

洪绡怒道:“跟她赔不是?我凭什么跟那个乡下来的野丫头赔礼去?”

“妇人之见!”江聪一把扯过她的手腕,“你那个姐姐有用着呢,少不得要替我们顶罪。”

江嵩听到这里,心狠狠地攥在一起。

洪绡这才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说:“那你也得想法子,让我赶紧摆脱那头死猪。”

江聪道:“你只当他是个死人,他怕是连女人都没碰过。你要是不想他碰你,只管把他骂走啊。”

洪绡红着脸嗔道:“你说的倒是简单。”

“就他那五短身材,呵,晚上还能满足得了你?还不是得靠我这当哥哥的代劳。”

两人越说越露骨,俨然早已暗通款曲。

门内,江嵩心生畏惧,羞愤难忍,愤怒不时像头失控的野兽一样,罕见地朝他咆哮着。

他的眼泪簌簌下落,拳头被牙齿咬得鲜血淋漓。

“好了,那婆子虽被我命人叫去吃酒了,但这个时辰也快回来了吧。”

洪绡双颊绯红,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绡儿,啊不,三弟妹。”

江聪整了整衣襟,看着粉面含羞的洪绡道:“把你这个小浪蹄子拱手送人,我还真有点不愿意。”

洪绡啐了他一口转身跑了。

江聪哈哈大笑着,跟在后面离开了。

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门外。

江嵩缓缓爬起来,灰尘和着血渍和泪水,糊了他一手一脸。

他站在门边,又哭又笑,喃喃道:“娘,你看到没有?他们、他们……”

仅存的一丝尊严终于被残忍地撕碎了。

想到刚才听到的那些话,他顿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哇!”

他扑到门口,剧烈地干呕起来。

但除了些许苦水,他什么都呕不出来。

他低着头,看到地上有一方丝帕,帕子上绣了一双蝴蝶。

是洪绡的帕子。

江嵩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仿佛置身崇山峻岭,时而攀上顶峰时而坠入崖底。

“要是姚从事,他会怎么做呢?”

他想了想,终于拾起地上的帕子,强忍反感揣在怀里。

而洪绫刚从外面回来,收了裴之旸送的抹额,怕被别人看到,一溜烟地跑回房间。

她今天的心情好多了。

下午,她主动把臭豆腐推到裴之旸面前。

裴之旸甘之若饴,也不嫌臭,一连吃了好几块,惹得沈浮不住地翻白眼。

他见洪绫不生他的气,自然长松了一口气。

依照之前跟阮思的约定,他好说歹说,总算说动沈浮给她设计园子。

沈浮要求至少半个月,让他先去红叶岭那边看看。

阮思答应下来,安排下人陪沈浮过去,只等着他看过以后再动笔。

她心情很好,步履轻快地回到家中,发现晏瀛洲还没回来。

从桃花郡回来以后,他好像经常晚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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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你不是断肠人

大牢里。

晏瀛洲单独将窦一鸣叫去,问他暗牢里那个犯人的情况。

窦一鸣道:“前几天他叫嚣着,谁也奈何不了他,这两天消停了不少,一听到脚步声就扑到门边。”

“他说什么了?”

“满嘴胡言乱语的,一会儿是什么佛,一会儿让我滚,有时候还求我把油灯点亮。”

晏瀛洲点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窦一鸣挠头道:“我按照老大你的吩咐,每次走近了就把灯吹了,摸黑走到门边把饭塞窗口。”

“那家伙,虽然手脚都绑着铁链,但一听我来了,就把铁链扯得哗啦响,像要扑出来一样。”

“老大,”他嘀咕道,“以前在清河大牢里,死刑犯也只戴个脚镣吧?”

他一直很好奇,暗牢里关的那位究竟是何方神圣?

“十几年前的朝廷钦犯。”

窦一鸣见他不肯多说,只得端了烛台过来,说道:“老大,你还是自己去见见他吧。”

晏瀛洲从他手中接过烛台,“嗯,我一个人去。”

狭**仄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

潮湿的空气中,隐隐有一股霉味。

晏瀛洲来到暗牢门口,果然听到牢里发出铁链剧烈晃动的哗啦声。

门上那扇四四方方的窗口里,骤然出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

暗牢里的人像一只快要饿死的豺狗嗅到了血腥味一样,近乎疯狂地冲撞着牢门想出来。

但晏瀛洲还未走近,他便怪笑道:“不是他,是他,呵呵呵……”

“你的耳力倒是不错。”

晏瀛洲走到门口,将烛台放在墙边的凹槽里。

跳跃的烛火映在那张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上。

那人顿时像渴水的鱼一样,整个身体都挤在门板上,想要接近门口的光源。

见了他的反应,晏瀛洲端起烛台,递到那扇窗口前面。

他出手如电,猛地伸手出来抢。

晏瀛洲一把扼住他的手腕,里面的人大声呼痛,却被扣住脉门反抗不得。

他就着烛光低头观察那只手。

那只手肮脏得可怕,但即便如此,也能看出他的手指细而长,指腹上有一层老茧。

“你、你要做什么?”

里面的人气急败坏地低吼道。

晏瀛洲淡淡道:“看看。”

“哼!还不快点放手,不然我就给你好看。”

他暴躁地往回扯,扯得腕间的铁链哗哗作响。

晏瀛洲道:“你不是以剑法扬名的么?我倒要看看,没有剑,你能奈我何。”

他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扣住那人的手腕。

“哗啦!”

铁链一翻,那人突然手腕一抖,另一只手伸出来,用铁链往晏瀛洲的脖子上一套。

他的动作太快。

而且,那么狭小的窗口他也能将双臂一起挤出来。

晏瀛洲脖子上一凉,被铁链锁住,往后一拉。

窗内发生咯咯怪笑声:“我说了让你赶紧放手的。”

铁链慢慢收紧,那张脸凑到窗子边,想要看清晏瀛洲脸上的表情。

晏瀛洲脑袋一偏,反手一扬,手中的烛台直直朝他脸上捅去。

“啊!”

他惊慌失措,被火燎了毛发,双手泄力,放声惨叫起来。

晏瀛洲顺势脱身,一把扯住铁链,将那人的双臂扯到窗外,疼得他哇哇乱叫。

“你不是说,断肠人连死都不怕么?”

“怎么还会怕疼呢?”

晏瀛洲顿了顿,冷笑道:“还是说,你不是断肠人?”

他猛地松开手,里面的人啪地往后一摔。

门里的人大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子扬名江湖的时候,你这个娃娃还在吃奶呢!”

“我不是断肠人那谁是断肠人!”

“谁知道呢。”晏瀛洲嗤笑一声道,“我只知你是个贼。”

断肠人却是个杀手。

里面的人默了默,怒道:“你休要信口开河!我断肠人怎么可能是贼!你凭什么那样说?”

“就凭你的手。”

门内陷入了更持久的沉默。

那双手,不是常年握剑的人的手。

灵巧,细长,指腹有茧,那样的手更像梁上君子或暗器高手的手。

说他是贼,晏瀛洲把握也不大,只是随口一诈。

对方沉默的间隙,他想起阮堂英的话。

阮堂英说,晏牧当年说过,断肠人为了躲避官差追踪,在有气孔的棺材里睡了一个多月。

他白天躲进棺材,晚上摸黑在义庄里活动,甚至以生鼠肉和新鲜尸体为食。

在晏瀛洲看来,断肠人应该是沉默的,仿佛没有感知能力一般。

至少不会像里面那个一样。

饵已经撒下,他只需等着鱼儿自投罗网。

晏瀛洲秉烛离开。

“喂……”门里的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大呼道,“你小子究竟是什么人?”

他回过头,冷淡道:“故人之子。”

这几日,他翻遍了林泉郡的狱典和卷宗,了解到几桩多年前的悬案。

他心中已有个模糊的猜想,但还未得到证实,决意暂时不跟阮思说,免得她为此担心。

回到家中已是半夜。

阮思坐在灯下握了卷书,单手支颐靠着桌子,脑袋一点一点的。

晏瀛洲心生怜惜,轻轻将她手中的书抽走。

“乔乔?”

阮思嘴里发出含混的嘟哝声,揉了揉眼睛看着他,“夫君,你回来啦?”

“我这些天公务繁忙,你不必等我,早点歇息。”

他俯身将阮思打横抱起。

阮思呵欠连连,抱着他的脖子,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脸。

“夫君,我们快睡吧,乔乔好困啊。”

他将阮思抱到榻上,替她除了鞋袜,低声道:“好好睡吧,我晚点过来。”

今晚,还有不少卷宗要看。

阮思轻哼一声,随手拉过被子,脑袋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烛光中,她的睡颜宁静恬美。

晏瀛洲守在床头,满足地看着她的脸,唇角渐渐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悄悄亲一下,就一下……

应该不会弄醒她吧?

他俯下身,双手支撑着枕头,悄然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

睡梦中的阮思不满地翻了个身。

她就像一只闹脾气的小猫,在晏瀛洲的心上挠啊挠,挠得他的心尖尖都酥痒起来。

“算了,不能太贪心。”

他强忍冲动,缓缓直起身,吹了蜡烛出去了。

房门一关,阮思悄然翻过身来,摸了摸身边空荡荡的床榻。

她叹了口气,小声道:“晏瀛洲,大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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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裴之旸上树处

没过几日,沈浮就将图纸交给了阮思。

阮思大为意外,展开一看,图中绘了大片红枫,枫林掩映间有几间茅舍。

她微微皱起眉头。

沈浮问道:“如何?”

“沈先生的画自然是极好的……”

她要的是图纸,沈浮给她绘的是田园山水。

但沈浮不以为意,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盖庄子?我过去守着,以免他们盖得不合我的意。”

阮思:“……”

沈大师果然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她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当场拂了沈浮的脸面吧。

阮思决定把这个皮球踢给岑吟。

岑吟看了沈浮的画,先是称赞他的画技纯熟,炉火纯青,又赞叹他的留白得当,意境不俗。

阮思苦笑道:“他留白的部分都是我们的地啊。”

以后寸土寸金的温泉山庄,被沈大师毫不客气地划出大片空地留着长草。

岑吟想了想,笑道:“无妨,由着他来。”

这座庄子就交由沈浮亲自设计监制。

等到落成以后,挂上沈浮的招牌往外一挂,那些附庸风雅的富贵闲人自会纷至沓来。

那块地皮的地价再高,又怎么高得过“沈浮”这两个字背后的价值?

阮思虽然明白,但还是有些肉疼。

“好吧,”她苦笑道,“难得沈大师任性一回。”

岑吟笑道:“几间茅舍倒是颇有雅趣,城里那些见惯了雕梁画栋的贵人怕是觉得新奇得很。”

阮思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如此一来,庄子的造价可以往下压不少,维护和修缮的成本也不会很高。”

二人对视一眼,不禁都笑了。

“沈先生这回歪打正着,恰好替我们拿好了主意。”

岑吟抿了一口茶,微笑道:“我前几日派人打听过消息,说是再过十几日,新路便修好了。”

阮思问道:“那庄子约摸要多久能建成?”

“少则一个半月,多则两个月,我还需命人随沈浮实地看了再估算时日。”

阮思道:“要是能赶在隆冬前完工就好了。”

隆冬红梅正浓,飘雪的时候泡着温泉,饮着刚温好的梅子酒,搂着晏瀛洲……

她赶紧将后半段思绪掐断。

岑吟也想到了这里,点头道:“我也觉着,冬天正式开门最好。”

两人又商量了些别的细节,商定屋子要建得坚固,仅内外装饰仿沈浮的茅舍。

“不知沈大师肯不肯依,”阮思吐了吐舌头,“他那人最爱较真。”

岑吟不了解沈浮,只是笑笑。

“对了,那张‘图纸’我这便命人拿下去临摹,施工的时候只准拿摹本去参考。”

沈浮的画自然要裱起来挂在温泉山庄里。

她无需过多解释,阮思已然明白。

“沈大师没准当监工当得尽兴,庄子落成的时候,再随手挥毫留几幅墨宝。”

以他随性而为的性子,说不定连茅房门上都要留下沈浮真迹。

两人又说笑几句,阮思吃了盏茶,准备告辞。

岑吟提起前几天傅韶华出嫁的情形。

“当时华儿说,要是晏娘子也在就好了。这孩子信任你依赖你,连我这母亲都羡慕不来。”

阮思笑着问了几句她的现状,得知她在婆家一切安好。

岑吟叹道:“她一出嫁,她爹爹就率船队出海了,说是要做丝绸生意,打开南洋市场。”

“他临走前最放心不下这个女儿,要是他晚走几天,便能看到华儿的这封信了。”

出海?

傅家家主?

阮思想到了什么,不禁问道:“傅东来傅老板?”

岑吟惊异地看着她,但还是微微点了点头道:“正是。”

前世,她从来没有见过傅东来。

但傅东来一定出了什么事,以至于她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

她一时想不起,只觉得有些不安。

岑吟安排管事开始着人准备施工事宜。

“只要沈大师不临时反悔,修改设计图样,今年冬天应该能完工。”

从傅家离开后,阮思心里惴惴不安。

她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回到家里,答案就在那里等她。

沈浮坐在前院等她回来,足足喝了好几壶茶,金铃儿来给他续了几回茶。

裴之旸大大咧咧地坐在旁边吃点心。

见她回来了,他眼睛一亮,拍掉身上的碎屑,指着沈浮告状道:“我都说了别来烦阮姐姐,他偏不听。”

“怎么了?”

阮思在石桌边坐下,裴之旸笑吟吟地给她递果子。

沈浮臭着脸,闷声道:“把图纸还我。”

阮思吓了一跳,赶紧去看裴之旸。

裴之旸装聋作哑,干咳几声背过身去。

“嗯?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我画漏了一个地方。”

阮思稍微松了口气,刚要仔细问他,裴之旸突然跳起来捂住了沈浮的嘴。

沈浮眉毛倒竖,伸手去扯他。

裴之旸死活不肯松手,打定主意不让他开口。

阮思好奇地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裴之旸一面拼命捂住他的嘴,一面不好意思地回头道:“别问,问就是想多了。”

阮思见他俩一个急着要说,一个忙着要掩,只觉得好笑,也不劝阻。

她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坐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

等二人闹得累了,沈浮将裴之旸掀翻在地,一脸嫌弃地整了整衣袍。

“沈大师?”阮思笑道,“这回可以说了吧。”

沈浮气喘如牛,指着地上的裴之旸,半晌喘不上气来。

裴之旸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去推他说:“走啦走啦,别惹阮姐姐笑话了。”

沈浮拂开他的手,抚胸缓过气来,说道:“听说,他上次在那里遇到狼了?”

阮思点点头。

沈浮道:“我要在图纸上添几笔,把他爬的那棵树单独圈起来。”

裴之旸苦笑几声,替他补充完整道:“再竖块牌子,写上‘裴之旸上树处’,供客人观瞻。”

阮思差点被茶水呛到。

沈浮一本正经地点头道:“对,如此甚好。”

只要不是大动庄子基础布局就好。

阮思笑着将他哄走,“好说好说,莫说牌子,我找人立块石碑刻个乌龟驮着都行。”

沈浮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不可,石碑过于突兀,反倒破坏意境……”

裴之旸嗷的一声,连推带拽地将沈浮弄了出去。

他回头可怜巴巴地看着阮思,小声问道:“阮姐姐,她的疤好些了吗?”

“不知呢,明日江家婚宴,我过去吃酒,顺便看看她的伤势。”

裴之旸的眼中隐有期待。

“我盼着她的疤尽快掉了。”

“但要是疤好了,她是不是就不会戴我送的抹额了?”

没心没肺裴之旸第一次感到无比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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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江家喜宴

江家婚宴。

阮思千万个不情愿,最后还是拉着晏瀛洲一起去了。

“夫君,我怎么就觉得,一去江家吃酒就没什么好事呢?”

晏瀛洲道:“夫人不想去,我们就不去了。”

“但我不好拂了江夫人的面子。”

阮思一手挽着晏瀛洲,一手提着裙子,一路踢踢踏踏地踢着小石子。

晏瀛洲淡淡道:“谁的脸面也没有我家夫人开心重要。”

阮思改作双手挽着他的胳膊,嘻嘻笑道:“只要回来的时候,你请你家夫人吃卤鸡爪好了。”

“嗯。”

晏瀛洲应了一声,低头对她笑了笑。

他平时很少笑,即便笑,也只是唇角微微一挑,勾出几分似笑非笑的风流。

但阮思还是被他的笑容晃花了眼。

晏瀛洲突然一抬脚,一脚踹飞阮思踢了一路的小石子。

“乔乔,你分心了。”

阮思:“……”

这次的婚宴来了不少客人。

江郡守招呼他们先进去坐下,洪绫见了阮思,便笑吟吟地跑过来拉她的手。

今日,洪绫将头发高高地束在脑后,扎了个蓬松的大马尾。

额前的头发全都梳了起来,露出那张娇艳如花的脸。

阮思看到她仍然戴着那条点翠抹额。

她想起裴之旸紧张兮兮的样子,忍不住有点想笑。

“看来有人想多了……”

洪姨妈很快叫洪绫去招呼洪家的亲戚。

晏瀛洲陪阮思坐在桌旁,偶尔和身边的连羽聊几句。

连羽嘴里闲不住,一边噼噼啪啪地剥花生瓜子往嘴里送,一边自顾自地没话找话。

“晏兄,你前几日不在,怕是没听说吧,京里派了个钦差大臣过来。”

阮思好奇地问道:“钦差?来做什么?”

“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怎么敢揣度上意啊!”

连羽将几颗花生扔进嘴里,做了个夸张的表情,随即低声道:“听说不是什么坏事。”

晏瀛洲也学他的样子,抓了几颗花生,漫不经心地剥着。

阮思隔着晏瀛洲,伸个脑袋过去,追问道:“你别卖关子了,到底什么事啊?”

连羽这才答道:“上面得知林泉郡连月暴雨毁了收成,但百姓衣食无忧,并未发生动乱……”

“所以,京城里那位钦差大人,应该是来看看受灾情况,问问解决措施的吧。”

阮思觉得无趣,“哦”了一声缩回脑袋。

连羽见她不再接着捧场,自己先慌了,伸长脖子探过去说道:“说不好上头会有褒奖呢。”

晏瀛洲不动声色地将他的头按了回去。

“分不到你我头上。”

连羽自讨没趣,只好接着闷头剥花生吃。

晏瀛洲剥了一把花生捏在手心,问阮思道:“乔乔,你猜我手里有几颗花生。”

“猜到了就都给我?”

“嗯,”晏瀛洲低笑道,“只能猜一次。”

连羽顿时来了精神,锲而不舍地插嘴道:“我看晏兄剥得慢,估计有个十二三颗吧。”

阮思的眼珠滴溜溜地一转,盯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十五颗!”

晏瀛洲摊开手心,数了十五颗花生给阮思。

他把剩下几颗重新握在手里。

“乔乔,你猜还有几颗?猜到了,剩下六颗就都给你。”

连羽默默背过身。

他一个连媳妇都还没讨上的光棍,为什么要坐在这对小夫妻旁边?

虐心啊……

吉时已到。

新人被喜娘引进来,拜过天地父母,又依礼交拜过后,被双双送入洞房。

连羽嘀咕道:“新郎倌比新娘子还矮小半个头吧?”

旁边的客人点头道:“听说洪二姑娘是个百里挑一的小美人,可惜了可惜了。”

新娘身材纤细,新郎站在她身边,活像一只刷了朱漆的胖冬瓜。

阮思推说不胜酒力,不便多留。

晏瀛洲陪江郡守喝过一杯,便提出要先带夫人回去了。

洪绫从椅子上跳起来,亲自将他俩送到大门口。

“我娘今天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我觉得她是舍不得妹妹嫁人。”

阮思笑道:“那你呢?”

洪绫明显误会了她的意思,拍着胸脯道:“为了不让我娘掉眼泪,我只好一辈子不嫁人了。”

阮思默默为裴之旸捏了把汗。

喜宴结束得很早。

江嵩一直没什么朋友,是故也无人拉他去喝酒,更没有人过来闹洞房。

洪绡一进洞房就扯下盖头扔在地上。

喜娘骇得变了脸色,好说歹说劝她重新顶上,等新郎过来掀盖头。

但洪绡拾起桌上的酒杯碟子便砸。

喜娘不慎被碎片溅到,“哎哟哎哟”直叫唤,边躲边喊着姑奶奶小祖宗。

洪绡气不过,索性将桌子掀了。

几个下人见她动怒,忙不迭地逃了出来。

江嵩站在门口,见下人夺路而逃,也不阻拦,沉着脸缓缓走进去。

“你给我滚!”

洪绡委屈得嚎啕大哭,抱起案头的花瓶,朝他用力掷了过来。

江嵩个子矮,身体笨拙,不及躲闪,花瓶砸到他身边的门框上,哗啦一下碎了一地。

他一言不发地走进房间关上门。

地上全是陶瓷碎片和花生红枣桂圆什么的。

下人预备的合卺酒早已泼了一地。

江嵩没有理会哭成泪人的洪绫,小心翼翼地抬起脚步,走到床边径自坐下。

洪绡见他不理睬自己,心中的火气更旺,踩着碎片大步走过去。

这个丑陋的男人……以后就是她的丈夫了?

她怒火中烧,抬手便要往江嵩脸上打。

江嵩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猛地抬起脸来盯着她。

那张脸和平时一样,红红的,肥肥的,不断往外冒着虚汗。

但那双暴怒的眼睛对洪绡来说却是陌生的。

以前、以前他不是连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么?

洪绡惊得停止哭泣,尖叫着捶打他道:“你放手!你放开我,放开!”

“只有江聪能碰你吗!”

江嵩一怒,直接将她掀翻在床。

洪绡的妆容早已哭花了,缓缓抬起头,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你在说什么?”

江嵩从怀里掏出那块帕子,厌恶地扔在洪绡身上。

她想起来了,是那天……

“你居然偷听我们说话?你真不要脸!你可真够恶心人的,还不快点滚出去!”

她的双眼流露出空前的惊惧。

眼底还有厌弃和愤怒,那样的眼神让江嵩很不舒服。

他怒火攻心,将洪绡死死压住,用帕子把她的眼睛胡乱蒙住。

在洪绡的惨叫声中,江嵩渐渐找到了肆虐和破坏的快感。

她的唇和下颌很像她姐姐。

江嵩盯着那张红唇,不断粗暴地逼出洪绡更多的咒骂和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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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钦差来了

第二天。

洪姨妈见过洪绡后,红着眼眶宽慰女儿一番,让仆妇送她回去休息。

她强打精神,重施粉黛,命人请来了江嵩。

江嵩不知岳母为何要见他,来的时候尚有几分别扭。

洪姨妈屏退众人,取了几张房契地契,亲自交到江嵩手里。

“洪姨……岳母,您这是要做什么?”

江嵩不敢接,呆呆愣愣地看着她。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从她带着一双女儿投奔姐姐那天起,她就和江夫人一个鼻孔里出气。

江夫人厌恶江嵩,视他为累赘。

洪姨妈因此也对他冷冷淡淡,几乎从未正眼看过这个庶子。

然而,洪绡和江嵩的婚事,对洪姨妈来说是一场无可避免的悲剧。

更可悲的是,这个表面胆小怯懦的姑爷竟对洪绡下狠手施暴。

他怎么敢……

洪姨妈的指尖微微颤抖,将房契等往前推了推,勉强笑道:“你既已和绡儿成婚,便不必见外了。”

江嵩的胖脸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不明所以地盯着那几张纸。

“这些是洪家的部分庄子和店铺,以后就交给姑爷你来打理吧。”

江嵩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不,我什么都不会啊!这可万万使不得!”

江嵩只识得几个字,从未经营过任何产业,对买卖一窍不通。

洪姨妈心里何尝不清楚呢?

可是,洪绡今早哭着跑回来,卷起袖管让她看手臂上的淤痕,哭诉说江嵩对她下狠手施暴。

新婚第一夜,便闹出这样的事情。

洪姨妈心痛不已,犹如将一颗心扔到滚油锅里过了一遍。

但她寄人篱下多年,早已忘了如何反抗。

洪姨妈只想着怎样讨好新姑爷,好让这位新姑爷对女儿稍微好一些。

她把庄子铺子给江嵩,想教他好好消停几日。

洪姨妈抚着胸口,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情。

“嵩儿,你娶了洪家的女儿,洪家的产业自然应该交由你来打理。”

江嵩如坐针毡,搓着手心,犹豫道:“岳母,可是我脑子笨,什么都会搞砸的。”

“铺子里原先的管事都是信得过的老人,他们自会帮着你一起料理,你不必太过担心。”

他的神情怯懦,缩着肩头和脖颈,流露出强烈的自卑感。

洪姨妈叹道:“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家人之间要相互关心爱惜。”

江嵩默默缩着头,像是受了什么惊吓。

她语重心长地说道:“以前你叫我一声‘姨妈’,我将你视作亲侄,你一向是个乖顺的孩子……”

“绫儿绡儿也一直把你当作兄长来敬。你不是也很疼这两个妹妹的吗?”

阿绫……

江嵩心中痛苦起来。

世上唯一不计条件对他温柔亲切的人只有阿绫啊。

洪绡眼中,何时有过他这个庶出的表哥?

洪姨妈见他神情变了,以为说动了他,接着说道:“我这个当娘的,只想看到你们都好好的。”

两人都沉默了半晌。

江嵩终于收下房契地契,起身笨拙地朝洪姨妈行了一礼。

“多谢了。”

洪姨妈不愿多说,只嘱咐他待洪绡好些。

江嵩唯唯诺诺地点头应下了。

离开房间的时候,他想起姚钰告诉过他的话。

姚钰说,你娶的是洪家的财势,你只需将那位新婚妻子当个摆设,好吃好喝地养着便是。

姚钰还说,你想要什么,便自己去争。你要是不争,没人会为你争的。

烈日下,江嵩手心渗出的汗水将地契濡湿了。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他分不清这是因为紧张还是激动。

但他隐约领悟到姚钰那几句话的意思了。

姚钰为他挑了一条最好走的路。

昨晚,阮思做了一夜的噩梦。

她梦见自己乘船出海,船被大浪打翻,沉入海底。

阮思惊醒过来,身上黏黏腻腻地糊了身汗。

身边,枕头尚有余温。

晏瀛洲已早起去了大狱。

阮思缓缓爬起来,招呼金铃儿和银瓶儿进来服侍她梳洗。

金铃儿为阮思更衣时,疑道:“小姐怎么出了一身汗?昨夜睡觉时发热了吗?”

银瓶儿忙伸手探了探她额上的温度。

阮思苦笑道:“没什么,梦到自己掉海里了。”

银瓶儿取来湿帕子为她擦洗一番。

金铃儿为她找了条新裙子出来,笑道:“小姐连海边都没去过,怎么突然会梦到海呢?”

“可能是因为听旁人提起……”

岑吟说,傅家家主傅东来率船队出海去了。

阮思心中一惊,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片段。

缟素,白纸灯笼,漫天飞舞的纸钱……

竟然是这样!

她想起来了,傅东来的船遇到了风浪,整个船队全都葬身海底。

傅东来也没有回来。

岑吟派人苦寻数月未果,最终只能以他的衣冠下葬立冢。

家主一死,傅家分崩离析,岑吟一人苦苦支撑。

傅家也因此受到重创,元气大伤……

“金铃儿!你去为我备马!”

“银瓶儿,今日挽个简单的髻就好。”

阮思心急如焚,只想尽快赶到傅家,劝岑吟阻止傅东来出海。

她匆匆梳洗完毕,套上鞋便快步离开晏家。

金铃儿已套好马牵到门口等她。

“小姐这是要去哪?”

“傅家。”

阮思翻身上马,扬鞭一催,催马朝东城疾驰而去。

她心乱如麻,胡乱安慰自己。

上次她能阻止卫长声被人劫镖,这次她一定也能阻止傅家的悲剧发生……

没想到,今日东城的街口被封锁了。

衙役将通往傅家的路堵了个水泄不通,说是钦差大人要到了,禁止闲杂人等通行。

阮思本欲催马调头,但发现城中拥堵不堪。

那是去傅家最近的一条路。

如果她沿着河边绕路,不知会耽误多长时间。

想到这里,她跃下马来,牵马上前问道:“我有急事要办,可否请诸位行个方便?”

“你一个人?做什么去?”

阮思答道:“有事要找傅家主母相商,人命关天,还请诸位通融。”

官差中有人认出她是晏家的亲眷。

“司狱大人家的娘子是吧?晏家嫂子你且等一等,钦差大人的马车过去了,下午晚些时候自会放行。”

“下午?”

现在时辰尚早,阮思心中急切,连一刻都等不下去。

她将马驱开,咬牙道:“事出紧急,只能得罪了。”

刚要点足跃上墙头,她忽然瞥到数十张弓箭对准了她。

官差劝道:“嫂子还是等等吧,要是强闯被当成刺客的话,那谁也救不了你。”

不远处,一辆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中缓缓驶来。

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掀起一角,马上有人靠近马车恭敬地听着。

不多时,一名传令兵跑上前说道:“苏大人有令,马车离开后即可解禁放行。”

官差们从未见过那么不讲究排场的大人。

传令兵道:“大人说,借道扰民已是不该,切不可再耽误城中百姓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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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郡守的大舅子

钦差大人的车队加快速度离开了。

车队一走,官差便按照苏大人的意思,移开路障放百姓通行。

阮思重新翻身上马,很快赶到傅家,被门房的下人恭敬地引到了客厅。

岑吟正在用早膳。

一听阮思来了,她饭也顾不得用,命人将早膳撤下,径直过去见她。

阮思开门见山地问道:“傅家的商队到港口了吗?”

岑吟微微一惊,算了一下时日,答道:“应该已经出海了。”

前几日,傅东来便遣使告知岑吟,他已率领商队安然抵达港口城市,不日便要出海。

如今已过了四五日,想来傅家的船队已离岸很远了。

阮思的脸色一变,忙问道:“还来得及追他们回来吗?”

岑吟据实相告。

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后来几乎惨白如纸。

“怎么了吗?”

岑吟看出她的情绪异常,不免有些担心起来。

按说傅家船队远下南洋做买卖,拓宽海外生意渠道本是好事。

阮思即便听说,也不应有这样的反应啊。

岑吟也不催促她,命人给她沏了杯茶,劝道:“你还没用早膳吧?先喝口茶,我命人摆早饭出来。”

阮思却未接过茶杯。

她直勾勾地看着岑吟,眼神古怪而执着,说道:“傅夫人,你一定要派人将他们追回来啊!”

岑吟道:“前几年,傅家已派人去过南洋,那边也有自己人接应,我与夫君仔细谋划过,应无大碍。”

这次傅家家主亲自前往南洋,一来出售上等丝绸和瓷器,二来购入南洋盛产的香料。

经此,傅东来才好拟定以后的贸易路线和数额。

虽说此去南洋路途偏远,但夫妻二人一同规划过路线行程,她也觉得南洋贸易有利可图。

“况且,木材生意已大不如前,”岑吟解释道,“本土其他大宗生意难以入手。”

她的意思,阮思自然明白。

但岑吟并不清楚,阮思并非想阻止他们的买卖。

“傅夫人误会了。”

阮思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是担心海上遇到风暴。”

岑吟答道:“多虑了。秋冬时节,不似夏季风暴频发,去往年并无因风暴沉船的事故。”

阮思是重生而来的。

她无法把自己前世的见闻告诉岑吟。

岑吟不会信,她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但眼下事关人命……

“傅夫人!”

“你还记得前几个月的雨水天吗?”

阮思硬着头皮说道:“我上次并未诓骗于你,而是对异常天气有所感知,你不妨再信我一回。”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自己都觉得心虚。

岑吟默了默,缓缓道:“兹事体大,容我再想想。”

这次商队准备的货物要是不能及时抛出赚取可观的利润,那商队的资金周转就会有些难处。

而且,傅东来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她仅仅凭只言片语根本无法劝阻他。

阮思诚恳地说道:“温泉山庄刚刚开始建造,你我同为受益者,皆要从中获利,可视为一体。”

“在商言商,我们既为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又怎么会存心害你?”

岑吟知她所言不假,离了傅家的扶持,温泉山庄就是空谈。

“傅夫人,请你最后信我一回,无论如何要将家主一行追回来。”

船队已离港多日。

岑吟吃了口茶,缓缓答道:“我尽力吧。”

除了马上派人去追,她能做的只有默默祈愿,阮思这回没有猜对。

阮思见她不愿再说下去,只好起身告辞。

临走前,她又想到一桩很重要的事。

前世傅东来的死讯传来,岑吟不肯相信,接连派人出海找人,打捞沉船。

如此一来,耽误了数月时间,傅家才宣布家主罹难。

但傅家二姨娘盗走最重要的账簿,伙同姘头,辗转卖给傅家的对头,导致傅家生意被抢。

傅家也因了那场变故,险些没有挺过来。

如果傅东来回不来,那她至少要帮岑吟尽力挽回些许局面……

“不如,先做好最好的打算。”

阮思冒着惹怒岑吟的风险,斟酌着开口道:“傅夫人,这些日子还请派人盯着底下的姨娘。”

岑吟心中一惊,抬头盯着她道:“为什么?”

“利益。”

这个理由,岑吟无法反驳。

阮思告辞离开,心中七上八下的,总觉得很是不安。

今日,因钦差大人来了,城中四处戒严,唯恐混进刺客。

衙门外,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被抓了。

他张皇失措,口口声声称,自己是郡守的大舅子。

衙役们本要将他赶出城,江聪得到消息后,命心腹悄悄将那人带到一处隐蔽的民居里。

那人正是柳如松。

那天柳氏将欠条交给卫长声,让卫长声去官府状告柳氏父子欠债不还。

族长吓得不轻,忙命人去告诉柳未明父子。

柳未明不以为然,想着他那妹妹一贯是个心慈手软的妇人,最多吓唬吓唬他们。

但柳如松吓破了胆,收拾了行李要走。

柳氏果然带着几百个镖师来了。

在官差过来提人之前,柳如松连他爹都不曾告诉,一个人钻狗洞逃了出来。

天大地大,但一处也容不下他。

他想起阮思说过,他亲妹子柳如盈是林泉郡江郡守的妾室。

走投无路之下,柳如松只好逃到林泉郡来碰运气。

他怕桃花郡的衙役来追他,吓得没日没夜地骑马狂奔,在山上不慎摔下马折了条腿。

如今,他一跛一跛地跳着进了屋子,见到高高在上的江聪。

论辈分,江聪还得管面前的跛子叫一声“舅舅”。

他心中好笑又好气,招呼柳如松坐下,假意客套一番,询问他和柳如盈的关系。

柳如松心中一松,见这个富家公子对他颇为客气,昔日的什么臭德行都摆了出来。

他先是说了柳如盈是他亲妹妹,又说起柳如盈如何失身晏瀛洲,又如何被阮思逼得跳塔自尽。

说到悲愤处,他一巴掌拍在椅子上。

“你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姓晏的真真是禽兽不如!”

江聪只知柳如盈爬上他爹的床榻,厚颜无耻地进了江家的门,却不知柳如盈和晏瀛洲有染。

他又惊又喜,追问道:“此话当真?”

柳如松见江聪听得认真,心中得意,拍着胸脯说道:“如有半句假话,教我不得好死。”

江聪原想秘密处置了这个男人。

但现在对付晏瀛洲的武器送上门来了,他岂有不好好把握的道理。

江聪虚伪地点头笑道:“柳公子安心住下。这笔仇,我们以后一定会找晏瀛洲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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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到手的,不要了

桃花郡,姚府。

姚钦的头七已经过了。

但姚郡守仍然沉浸在悲伤中,整夜整夜地坐在廊檐下等长子回家。

他执意要等,换谁都劝不回去。

姚钰便陪着父亲,坐在他旁边跟着吹风受凉。

直到姚郡守病体难支,倒地不起,家人这才慌了神,强行将他抬回房养病。

这几日,姚钰衣不解带地伺候在侧。

姚郡守总算感到些许慰藉。

哪怕姚钦在世时,他也未曾有一日像庶弟这样服侍父亲。

姚钰侍疾时,事必躬亲,桩桩件件,从不假手他人。

姚郡守喝的每一口汤药,都是他吹凉了亲手喂的。

每晚就寝前,姚钰也会亲自给父亲擦洗一番,连贴身侍女都未必有他一半的细心。

姚郡守时睡时醒,每次清醒时,都见到庶子握了卷书守在床头。

丧子之悲虽痛,但他见姚钰孝顺,心中不免有所改观,对次子愈发慈爱。

旁人只见他们父慈子孝,纷纷赞叹不已。

姚钰恭顺地听着,不见半分倨傲。

这般过了多日,姚郡守总算开口道:“钰儿,你收拾收拾上京吧。”

为何要他上京去?

姚钰心知肚明,却作悲戚状道:“大哥刚走,孩儿放心不下爹娘,还请爹爹容孩儿侍奉左右。”

“我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但男儿当以前途为重,眼下正有大好前途摆在眼前。”

姚郡守想到他花出去的那一万五千两白银。

“为父已为你打通关节,只要你按时上京便可赴任。”

他用颤抖的手握紧姚钰的手道:“京城天地广阔,我儿此去京城定能施展拳脚,一展抱负。”

姚郡守说得格外恳切。

但姚钰心中冷笑。

既然知道京城另有天地,为什么当初却放他去穷乡僻壤当县令?

要不是他追随江郡守去了林泉郡,恐怕一辈子都不必指望姚家设法拉他一把。

其实,他父亲的关爱,京城的职位,原本都不是他的。

姚钰心中了然,但他恭敬地答道:“孩儿自知资质愚钝,唯恐言行有失,抹黑门庭,是故不敢造次。”

“钰儿啊……”

姚郡守盯着他的脸,怅然若失地叹气道:“你恭谨纯良的性子,真真像极了你母亲。”

他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却故意提到姚夫人。

姚钰道:“嫡母巾帼气度,不让须眉,孩儿拍马难及。”

“我说的是你的生母……唉,罢了,是我多话了。”

“爹,”姚钰第一次顺着自己的本心发问道,“您还记得我……生母的模样吗?”

姚郡守靠着引枕,低头想了想,缓缓闭眼摇头道:“为父老了。”

姚钰的心渐渐变得冰冷僵硬。

“钰儿,你准备一番便上京赴任吧,为父只盼你能有所作为,光宗耀祖,姚家今后就指望你了。”

姚钰突然说道:“钰儿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求爹爹成全。”

他巧舌如簧,骗得姚郡守交出来往书信,探知如何打点关系,最终找何人求得官职。

姚郡守只当他性格谨小慎微,未曾对他有所防备。

当晚,姚郡守和盘托出,姚钰仔细听了,暗中留意收集证据。

等姚郡守体力不支,昏昏睡去后,姚钰从他房里出来,身上心里都冷得可怕。

“原来,父亲以前就是这样待大哥的。”

他望着庭院里寂寥的月色,一颗心也像沉在池塘里一样,沉沉浮浮,冰凉彻骨。

今晚,他总算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关爱。

那是父亲对嫡子才有的关注。

小时候,他无数次看到大哥坐在父亲的肩头大笑,以为很快就会轮到自己了。

后来,他看到父亲考察大哥的功课,便赶紧抓起书去背,生怕父亲考到自己时答不上来。

但他背了那么多书,著了那么多篇文章,他期待的那一天却从未到来。

“姚钰啊姚钰,”他抬头望着月亮,喃喃道,“枉你悬梁刺股,苦读十数载,到头来却不如……”

不如让姚钦一死了之。

他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当真好笑。

他苦苦追求十几年的父爱,到手时才觉得,父子亲情也不过如此。

姚钰一拂袖,转身离开了长廊。

夜色中,他的薄唇抿得很紧,好似他的内心正在饱受痛苦的折磨。

但那张唇很快舒展开,反而勾起一丝冷笑。

他不要了。

这一日,连羽解了佩刀,准备出门喝酒时,意外遇到了晏瀛洲。

“晏兄?”他乐呵呵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走走走,咱们一起喝酒去。”

他从未见到晏瀛洲在外饮酒作乐。

这家伙,每天冷着张脸,一出衙门就只知道往家里跑。

虽说他家娘子如花似玉的,但连羽还是觉得,作为一个男人,活到这个份上简直了无生趣。

悲惨,太悲惨了。

今晚见了晏瀛洲,连羽神使鬼差地生出份使命感来。

“走,今儿个连哥我请客,不喝到吐就别走!”

连羽难得豪气冲天,一心想挽救失足青年晏瀛洲。

男人嘛,怎么能被一个女人吃得死死的?

就算在女人面前栽了,大不了哥几个在酒桌上爬起来嘛!

晏瀛洲果然跟他去了。

连羽大喜过望,叫了碟牛肉和几碟小菜,兴致勃勃地要给他倒酒。

晏瀛洲却掩住酒盅,说道:“在下有事想请教连兄。”

“哦。”

连羽大为扫兴,闷闷地喝了几杯,嚼了几片卤牛肉下肚,心情总算痛快了些许。

好像,能给司狱大人解惑也不错啊。

“你说你说,我听着呢。”

这段日子,晏瀛洲查卷宗时,查到几桩悬而未决的疑案,有凶杀有盗窃。

近十年过去了,那几桩案子依然没有水落石出。

“连兄在林泉郡待了多久了?”

“十几年吧。”

连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胡茬,“咳,别看我长的比较成熟,其实我现在也不算太老。”

晏瀛洲并不关心这些。

他接着问道:“十年前的盗窃案,连兄可有参与?可知嫌犯有何特征?”

连羽摸着下巴想了半天,缓缓答道:“让那狗崽子跑了。但我记得,他的手法很快,还有……”

“练过缩骨功?”

连羽一拍脑门道:“对对对!你怎么知道?他能从很小的洞里钻出去。”

当年他们围捕数月,嫌犯在众目睽睽之下钻地洞逃走了,从此再也没有那个人的下落。

晏瀛洲问道:“他最后盗的是哪户人家?”

那名窃贼接连盗了好几户高门大户,所有损失加起来超过几千两。

被盗的人家联名施压,江郡守急得上了火,又摔东西又骂娘,勒令他们赶紧将犯人缉拿归案。

最后,连羽记得他盗的是……

“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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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青衣公子

江嵩从洪姨妈那里接手了几个铺子。

但他只管当个甩手掌柜,店里的生意都有洪家原来的伙计打理。

那些伙计对他不冷不热的。

即便如此,他也每天往铺子里跑,想着多少学点本事,不然以后照样教人看轻。

铺子里琐事不断,账面名目繁多。

管事也不肯用心带他,只管嘴上哄着他抱几本账册翻着。

江嵩看了好几天的账本,仍然一头雾水,不知究竟能看出什么来。

他几次想放弃,好在终于收到姚钰的回信了。

姚钰在信中告诫他,坚持下去,否则房契不管在谁手里,铺子都是别人家的。

江嵩想起,前段时间,姚钰回桃花郡之前,曾交给他一封密封的信。

他说,等晏瀛洲从桃花郡回来后,让江嵩亲自将密信送到衙门,不要被任何人发现是他送的。

江嵩还问过,信里装的是什么。

姚钰当时温和一笑,答道:“是让晏瀛洲不太好过的东西。”

江嵩一脸不解。

他耐心地解释道:“田吉和赵世德画押签字的证词,指控你那个嫡兄为幕后主使。”

那时候,江嵩吓得不轻,结结巴巴地问姚钰是不是要对江家下手。

“我还指着你爹提拔我呢,怎么会将江家陷于不利呢?”

姚钰的笑容似乎总是从容不迫。

他说:“我让你将信送到衙门就是为了让江郡守看到,他看到了,江聪也就看到了。”

虽然姚钰的语速不快,但江嵩却一个字也没听懂。

姚钰在他面前,好像话比平时多一些。

“至于信里的证词,自然都是真的。”

“我跟了江聪那么久,他的底我摸得很清楚,而且我还准备了田吉和赵世德的手印……”

愚钝如江嵩,只有那两个名字他听懂了。

江嵩顿时骇然道:“他们、他们不是死了吗?”

“死人好啊。”

姚钰就像没有脾气一样,脸上永远带着温和得体的笑容。

“俗话说,死无对证。谁又能把死人挖出来,比对他们的手印呢?”

至今想起姚钰的话,江嵩在大白天也觉得毛骨悚然。

那时候,他最崇拜最信任的姚从事,第一次让他觉得像个陌生人。

江嵩叹了口气,重新翻开面前的账簿。

账簿上的字他全都认识,但是这些字连在一起他就认不出了。

他费劲地往下看,心里想着,一定是因为自己太笨,才会什么都学不会。

就像姚钰说的那些话,他一直都听不太懂。

江嵩盯着账簿,想起姚钰临走前,他问的最后一个问题。

“姚从事,”江嵩低头怯怯道,“晏司狱是不是以前得罪过你?”

在他的印象里,晏瀛洲冷冷淡淡的,但绝不令人生厌。

姚钰只是微微一笑。

他说:“我姚钰求而不得的东西,晏瀛洲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轻易拥有。”

“江三郎,”姚钰叹道,“换作是你,你希不希望他消失呢?”

江嵩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

他推开账簿,找来纸笔给姚钰写信,告诉他林泉郡来了位钦差大人,姓苏。

写到这里,他想了想,又把新打听到的添上。

“……吏部侍郎。”

这一日,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

金铃儿陪阮思上街买胭脂水粉,阮思嫌麻烦没有让她带伞。

“要是下雨了,我就带你去茶楼吃点心。”

走到街口,阮思想起窦一鸣爱吃桂花糕,便拉着金铃儿去东城的茶楼买点心。

“豆子喜欢吃桂花糕,我们买点顺路送过去。”

金铃儿嘻嘻笑道:“小姐是给豆子买,还是给姑爷买啊?”

阮思笑着捏她的脸道:“你这小蹄子惯会取笑你家小姐的。”

两人去东城的茶楼买好点心。

阮思正要往大牢那边走,天空中开始落下豆大的雨点。

“小姐,我们去那边廊下避避雨吧!”

她点点头,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拉着金铃儿,匆匆跑到屋檐下。

不多时,屋檐下便聚集了好几个来避雨的行人。

一个书童护着一位青衣公子来到廊下。

他一面说着“借过”,一面小心地侧身让他家公子先过。

青衣公子一步跨到廊下,接过伞,探出身子,将伞举在书童头顶。

书童不好意思地笑笑,轻巧一跃跳过来。

阮思看出他的轻功不差,便多看了那青衣公子几眼。

那人看着温润如玉,气质风度不俗。

“小姐,这雨怎么越下越大了?”

如注的雨水从屋檐上倾泄下来,地面上很快积起浅浅的水洼。

一个背着麻袋的汉子大步跑过来避雨。

他一脚踩在水洼里,激起无数飞溅的泥点。

金铃儿惊呼道:“小姐当心!”

阮思避无可避时,那个青衣公子突然抢步上前,及时挡住溅起的泥浆。

他那袭青衣被溅了串串泥点。

阮思和金铃儿的衣裳却未被泥浆弄脏。

她刚要道谢,青衣公子揖了一揖道:“两位姑娘不妨往里站些。”

“多谢公子美意,只是……”

“无妨,”他微微一笑,眉宇柔和,“秋雨清凉,站外面正好观雨。”

书童瞪了那罪魁祸首一眼,忙取了帕子蹲下给主子擦拭。

刚才那个汉子红着脸,在一片指责声中,低头钻进人群中,木讷地放下麻袋站好。

他的衣衫单薄破旧,缝了无数补丁。

在这里避雨的多是东城贵人,见了他的落魄模样,便不自觉地避开他。

他身边很快散出个圈来。

汉子见状,小心地把装得满当当的麻袋拖到脚边,生怕不慎碰到哪位贵人的衣角。

青衣公子劝阻书童道:“砚心,起来吧,不必擦了。”

那汉子见他是个温柔和善的,挤出笑容凑过来问道:“这位小相公,俺想跟你打听个事。”

“大哥请讲。”

汉子有些紧张地问道:“你晓不晓得,姚钰姚大人住在哪里?”

阮思心中一惊,转头看向那个汉子。

他看着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庄稼汉,不知他怎会跑到城里来找姚钰……

青衣公子拱手道:“实在抱歉,小生并非本地人,只是偶然游学至此略作停留。”

汉子没听懂。

砚心不耐烦地说:“我家大……公子说,他不认识那位姚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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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在下,苏雅集(月票加更)

汉子一脸失落地低下头。

青衣公子说道:“不过大哥要找的既然是位大人,那不妨去衙门打听打听。”

汉子哭丧着脸道:“我、我一过去,他们就上前轰我走。”

青衣公子的脸色一变,但还是微笑道:“大哥不如先同我说说,你为什么要找那位姚大人。”

“啊?”

他笑道:“待会雨停了,我也好替大哥去衙门问问看。”

“你真是……”汉子实在想不出什么词来,摸着脑袋笑道,“菩萨心肠啊!跟姚大人一样。”

阮思心里咯噔一下,差点没把手里提的那封桂花糕捏碎。

姚钰,菩萨心肠?

这年头当菩萨的门槛也太低了吧……

汉子说:“我是从赤流县边上的村子里来的,听说林泉郡今年没收成,我爹担心姚大人吃不饱饭。”

他指着地上那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我们家刚收完谷子,我爹就催我给姚大人送一麻袋过来。”

青衣公子皱眉道:“赤流县?离林泉郡很远吧?”

“可不是吗?我赶着驴子走了一个多月才到,驴子半路上还生了病,好在我是个跟牛一样结实的。”

他说完后,又怕城里人笑话他,自己先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笑。

青衣公子颔首道:“大哥一路辛苦了。只是不知,大哥为何会特意给姚大人送东西来?”

“姚大人以前在我们县当县令,有一回我家的耕牛丢了,我爹带着我去衙门报案。”

“乡亲们都说,牛是找不回来了,别去衙门找人笑话,说不准还会像以前那样挨一顿板子。”

“但我爹脾气倔,说是新来的县令要是不管,他就把衙门门口的鸣冤鼓给敲烂。”

他说了一大通,终于停下咽了咽口水。

青衣公子聚精会神地听着。

“但我只敲了几下,县衙里就有人出来了,说是姚大人让我进去再说。”

说到这里,汉子朴实的笑脸上溢出感激之情。

“后来呢?”砚心插嘴道,“你家的牛找回来了吗?”

汉子摸了摸后脑勺,咧嘴笑道:“牛是没找到,但姚大人自己掏钱给我买牛,说是别耽误了春耕。”

青衣公子点点头,微笑道:“果然是位爱民如子的好官。”

阮思的嘴角抽了抽。

姚钰爱的分明是清廉仁慈的官声。

前世,她在赤流县陪姚钰待了那么久,早就看透了他在百姓面前亲切和善的面目。

有时候连她也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姚钰。

汉子嘿嘿笑道:“所以我爹说,让我一定要在入冬前把粮食送来,免得姚大人那样的好官挨饿。”

说着,他肚子里发出一串咕噜咕噜的声音。

“哎哟,我这不争气的肚子……”

青衣公子吩咐砚心道:“等雨停了,你先去买点吃的给大哥带上,我陪大哥去衙门找人。”

“使不得使不得!”汉子忙摆手道,“你们城里的公子哥事多着咧!”

他的肚子又发出阵阵叫声。

阮思噗嗤一笑,让金铃儿打开桂花糕,分给众人吃。

青衣公子面带诧异地看着她。

她笑道:“金秋时节,不止秋雨好,桂花也好。大家枯等无聊,不如一起吃点心赏雨也算雅趣。”

金铃儿笑吟吟地将桂花糕分了。

砚心笑道:“公子,还是这位小姐心好。”

青衣公子取了一块桂花糕,微笑道:“在下姓苏,名雅集,本是名游学仕子。”

“小生冒昧,还未请教姑娘姓氏。”

阮思笑道:“还要报答我这一糕之恩不成?”

外面的雨渐渐停了。

阮思对他略微一颔首,拉上金铃儿离开了。

金铃儿问道:“小姐刚才把桂花糕分了,要不要先买点别的,再去找姑爷?”

“不必了。”

雨后天青,阮思的心情愉快了不少。

“反正我夫君不喜欢吃。”

“可是,”金铃儿的眼睛骨碌碌一转,“小姐不是说给豆子买的吗?”

阮思振振有词地说:“我不过是寻个由头去找我夫君。要是没有桂花糕,我直接说想见他也行啊。”

金铃儿咯咯一笑,突然有点心疼小豆子。

阮思去了林泉大狱,陆伯和她说话的时候,窦一鸣跑出来接她。

“哎?嫂子怎么来了?快请进吧。”

阮思问道:“你们家老大呢?”

窦一鸣有些为难,吞吞吐吐地说道:“老大啊?他、他那边正审犯人呢,嫂子进去等他吧。”

阮思问陆伯说:“最近又提来新犯人啊?”

陆伯耿直地摇头道:“没有。”

窦一鸣恨不得把那锅鸡汤倒他头上。

“好了,我先回去了。”阮思笑道,“晚上早点回来,我给你们买些酱牛肉去。”

窦一鸣有些心虚地摸了摸后脑勺。

阮思又笑道:“别告诉你家老大我来过。”

他彻底傻住了。

“我嫂子这是怎么了,该不会等着兴师问罪吧?”

要是他不小心把老大坑了,老大被嫂子收拾,他就等着被老大剥皮抽筋吧。

陆伯抱手坐在炉子边,感慨道:“你们这些小孩子,一点都不懂女人的心思啊。”

窦一鸣哼了一声道:“你一个万年老光棍懂什么?”

他看陆伯痴痴傻傻的,又落魄又可怜。

要是他成过亲,他媳妇怎么会放他跑大牢门口熬鸡汤来了?

晏瀛洲的确在审人。

不过他审的是暗牢里关的那位断肠人。

他特意开了牢门,将断肠人提到了刑室里。

“十三年前,”晏瀛洲提醒他道,“你被晏牧追捕时,逃亡路上遇到镖队被劫,可还记得?”

里面的人冷哼一声道:“我便是因此失手被擒的,又怎么能忘?”

晏牧帮阮堂英护镖的时候,断肠人想趁机偷袭,结果晏牧,反被二人联手制服。

“那个镖头给你留下的那道疤还在么?”

晏瀛洲盯着对面的男子,故意提醒道:“就是左边小腹上那道刀疤。”

断肠人道:“一道疤算得了什么?”

“好了?”晏瀛洲冷笑道,“你当日便因这一刀败下阵来,可还记得那个镖头是什么人?”

“扬威镖局的。”

“我去扬威镖局问过,有两个镖头都说砍伤了你,一个赤面长须,一个豹头环眼,你说是哪一个?”

断肠人缓缓道:“十几年前的事,我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怕是混战中两个都有份。”

晏瀛洲沉默了片刻,命人重新将他关回去。

“蠢物。”他勾唇一笑,“你以为关公张飞一起战你么?”

断肠人愣住了。

晏瀛洲冷冷笑道:“我岳父用的是剑,而且,最后一击是我爹给你的。”

“在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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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晏瀛洲,大坏蛋(阮晏)

审完断肠人,晏瀛洲从刑室出来,吩咐今晚暂时将他关押在这里。

狱卒都是他的人,恭敬地答了声“是”。

窦一鸣早已等在外面。

“豆子,现在是什么时辰?”

“戌时。”

窦一鸣赶紧小步跑过来,有些不安地挠了挠后脑勺,问道:“老大,我们这就回去吗?”

晏瀛洲今日已诈出断肠人是假。

他故意把假断肠人留在刑室,就是为了引蛇出洞,给他机会放出消息。

要是他留在这里,难免会打草惊蛇。

“走吧。”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身后的牢房。

“嫂子她……”

窦一鸣跟在他后面,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阮思来过。

“嗯?”

晏瀛洲的声调微微一扬。

豆子怂了。

今天他把自己老大给卖了,啊不,是门口老头把老大卖了。

他赶紧讪笑道:“嫂子还在家等我们吃晚饭呢。”

这个时辰,吃晚饭好像确实晚了些。

晏瀛洲回到家中,银瓶儿说小姐不舒服睡了,给姑爷和豆子留了饭菜。

她不舒服?

晏瀛洲吩咐窦一鸣不用等他,径直回房去了。

窦一鸣哄着金铃儿给他热饭菜,一口一个“铃儿姐姐”叫得热络。

金铃儿嗔道:“你这皮猴儿,今天怎的也不知道提醒姑爷早点回来?”

窦一鸣将香囊藏在身后,嬉皮笑脸地说道:“我们老大审犯人的时候,我怎么敢进去打扰他?”

金铃儿端出酱牛肉,将碟子塞到他手里。

“豆子,我问你,姑爷最近是不是很忙啊?”

窦一鸣从蒸笼里取了个馒头,狠狠咬了一大口道:“我们老大什么时候不忙?”

金铃儿在桌边坐下,托腮叹气道:“小姐今天有点失落呢。”

“欸,嫂子自己都说没事。”

窦一鸣伸手抓了片牛肉往嘴里送,金铃儿抽出筷子重重地打了他的手背一下。

“不准用手抓!”金铃儿埋怨道,“你们这些男人啊……”

“铃儿姐姐,你急什么啊?我们老大这不是去哄嫂子了吗?”

金铃儿不买账,不满道:“你们男人什么都不懂,烦死了烦死了。”

窦一鸣把剩下的馒头全塞嘴里,边吃边嘟哝道:“铃儿姐姐给我讲讲,我不就懂了么?”

“哼,说了你也不懂。豆子!你是不是还没洗手?”

他突然无比同情自家老大。

“还好我没娶妻……”

天黑了。

正房没有点灯,屋里黑漆漆的。

晏瀛洲推门而入,脚步放得很轻,低声唤道:“夫人?我回来了,乔乔。”

他的声音低沉柔缓,就像唤猫儿一样。

但屋里无人应答。

晏瀛洲绕过前屋的屏风,借窗外透进的月光,隐约看到榻上的被子隆起一团。

他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都变得更轻了。

“乔乔……”

晏瀛洲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因压得极低而带了一丝沙哑。

榻上的被子依然团在一起。

她今天不舒服么?

晏瀛洲眉心微微一皱,朝那团被子走去,看到榻前放着她穿的鞋袜。

看来是睡了。

他的目光一软,抬手刚要去摸那团隆起的被子。

但他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

腰间一热。

他感到后背跌进温软中,身后的小人儿紧紧抱着他的腰。

“晏瀛洲,你上当了。”

“好。”

晏瀛洲握住那双缠在他小腹上的纤手。

阮思把脸埋在他的背上,不依不饶地说道:“快点承认你没看出来。”

“乔乔骗过我了。”

他不忍心拆穿她的小把戏。

阮思蹭了蹭他的背,双手抓住他的衣服,嘀咕道:“你好久没陪我一起吃饭了。”

晏瀛洲低声道:“都是为夫的错。”

好吧,态度还算诚恳。

阮思抱紧他的腰,算是大度地原谅他了,哼唧道:“算了,我知道我夫君很忙。”

她光着一双脚,踩在地板上。

晏瀛洲转身将她抱起来,抱着她在床边坐下,把她冰凉的双脚放到怀里。

“乔乔,”晏瀛洲叹气道,“说你想我了。”

这男人,得寸进尺。

不,进丈!

阮思推开晏瀛洲,恼道:“晏瀛洲是大坏蛋!”

“我坏的样子,夫人好像还没见过吧。”

话音未落,他一把扯过她的手腕,将她一拉,一扔,抛到了榻上。

阮思摔在她堆起来的棉被上。

她突然有点庆幸,自己真有先见之明啊……

长袍一撩,晏瀛洲俯身盯着她。

被他直白炽热的目光一盯,阮思有点怯场,糯糯地问道:“夫君,你饿不饿啊?”

要不,先吃个饭?

依稀的月光中,她看到晏瀛洲舔了舔后槽牙。

他的眼睛亮得可怕。

只听他低声道:“不急。”

阮思还想说话,却被他用指腹抵住唇。

“我不介意先吃你。”

说完,温热的唇瓣落在她的脸颊上,又热又软,缓缓移到下颌。

秋天的夜很凉,露在衣服外的肌肤微微生寒。

时而冰凉,时而火热,阮思分不清她的感觉到底如何。

“夫君……”

她自己的声音也变得沙哑起来。

他缓缓抬起头,低哑着回答了一声,“我在。”

阮思的心骤然软得一塌糊涂。

他一直都在。

从前世远赴允州给她收尸,再到重生后抢在姚家前向她提亲,再到现在相依相偎……

阮思一把搂住晏瀛洲的脖子,小声道:“夫君,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想问这个问题。

回答她的是一个愈加绵长温柔的吻。

屋外,窦一鸣吃饱喝足,在厨房缠着金铃儿聊天。

银瓶儿进来说道:“小姐今晚没怎么吃东西,待会应该要吃宵夜,给她熬点小米粥吧。”

金铃儿道:“还有姑爷也没吃,得多备几碟小菜。”

说着,她狠狠剜了窦一鸣一眼道:“剩菜都被这家伙吃光了。”

窦一鸣摸着后脑勺,嘿嘿笑道:“别担心,老大肯定要吃干抹净才会出来,饿不着的哈哈哈。”

金铃儿俏脸一红,啐了他一口道:“你这小猢狲又上哪儿学了那么多混账话?”

银瓶儿催促道:“好了,别斗嘴了,赶紧熬粥吧。”

三人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突然听到北面正房传来一声惊叫。

是阮思的声音!

银瓶儿脸色一变,金铃儿刚要出去,却被窦一鸣拦下。

窦一鸣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咳咳,这种时候,我们要是冲进去,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两人想起以前的事,不禁都红了脸颊。

但很快阮思的声音再度响起。

“银瓶儿,金铃儿!快来,把灯点上!”

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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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佛头印

银瓶儿忙端起油灯,金铃儿推开房门,两人一起闯了进去。

窦一鸣犹豫片刻,捂着眼睛跟进去,指间悄悄透出一条缝来。

他看到了自家老大衣衫半掩,一身精壮的肌肉……

“豆子,过来。”

窦一鸣吓得一哆嗦,哭丧着脸低头跑过去。

晏瀛洲指着枕边的墙壁道:“设法把这个拓下来。”

他们这才发现,墙上有一个朱红色的图案,似乎是用印章盖的。

印泥还未完全干透。

窦一鸣的眉毛拧在了一起,嘀咕道:“这是……佛头?”

阮思轻咳一声,对金铃儿小声道:“取块帕子给我。”

她飞快地从被窝里伸出一只雪白的胳膊,接过帕子又迅速用被子把自己裹成球。

她在被子里胡乱用帕子擦去手上抹到的印泥。

晏瀛洲看了一眼阮思臊得通红的脸,站在床边将她彻底挡在身后。

“嗯,应该是吧。”

银瓶儿看到墙上有一抹鲜红的指印,惊异地低呼道:“这又是什么?”

阮思细如蚊声地答道:“刚才我……”

先前,她迷迷糊糊地被晏瀛洲把双手按到头顶,然后她下意识挣扎了几下。

右手摸到了墙壁,只觉指尖黏黏腻腻的。

这才有了那一声惊叫。

阮思想起那一幕,还觉得浑身发热,脸颊好似烧起来了一样。

她慌忙低下头,把锅甩给她夫君,“都怪晏瀛洲!”

虽然床头的佛头印说不出的诡异古怪。

但晏瀛洲这个时候偏偏忍不住笑意。

他低笑道:“对,是我。”

窦一鸣悄悄朝金铃儿做了个鬼脸。

被晏瀛洲冷冷一瞥,他赶紧正色道:“趁着印泥还没干,我这就去拿纸过来拓。”

阮思问道:“银瓶儿,今日你一直在家吧?”

“是的,小姐。”

银瓶儿仔细回忆了一番,答道:“我一直待在后院,半步也没离开过。”

阮思的脸色一变,追问道:“那有没有人进过我的房间?”

“小姐早起离开后,我带人收拾好便关门出去了,后来也没有人进过房间。”

金铃儿大惊失色,问道:“那这个会是谁干的?”

阮思摇了摇头,咬紧嘴唇。

晏瀛洲对银瓶儿和金铃儿说道:“劳烦你们将厢房收拾出来,今晚我带乔乔过去睡。”

阮思受了惊吓,他不能让她继续待在这里。

不过,她的脸红红的,低垂着眉眼,怎么看都不像害怕的样子……

两人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晏瀛洲道:“不论是谁,我绝饶不了他。”

阮思愣了愣,她家夫君向来是个冷静自持的。

怎么他这句话里,她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感觉?

但她很快也气恼起来。

那个人要是早早潜入房里,那她光着脚堆棉被的蠢样不就被看到了吗?

阮思看着晏瀛洲,认真地点头道:“对!决不轻饶。”

他心中一宽,看来他家夫人也很在意没完成的事。

这时候,窦一鸣拿了几张宣纸来。

在他拓佛头印的时候,晏瀛洲将阮思裹成个团子,连人带被抱在怀里大步离开了。

阮思躺在厢房的床榻上,盯着豆绿色的帐顶,眉心皱成浅浅的川字。

“夫君你说,那个图案究竟是什么啊?”

“佛头。”

阮思不甘心地说:“但那个什么佛头,嘴巴张那么大干嘛?看着怪狰狞的。”

晏瀛洲沉吟片刻道:“许是取自‘大狮子吼’。”

阮思疑惑地说道:“可是,大狮子吼不是让人张嘴的意思啊。”

制印的莫非是个傻子?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晏瀛洲为她掖了掖被角,说道:“佛渡世人,非灭世人,这个佛头也不是真佛头。”

“好了,乔乔,别想这些了。”

他低头看着阮思的脸,伸手抚平她皱起的眉心。

“等豆子拓好了,我明天拿去找人一问便知。”

阮思还是不肯去睡,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抓着晏瀛洲的手指。

“夫君,这是什么意思啊?”

她顿了顿,小声问道:“警告吗?”

“嗯。”

他惹到不该惹的人了。

对方选择的时机和地点,都意味着明晃晃的警告。

晏瀛洲低声道:“乔乔,有人跟我说,世上的事真真假假,光靠肉眼去辨别根本分不清真伪。”

阮思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个人还说,等遇到危险了,离真相就近了。”

可是,阮思却也跟着他卷了进来。

晏瀛洲默了默,缓缓道:“乔乔,我不想跟你说对不起,但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夫君!”

阮思坐起身,扑进他怀里道:“从我嫁给你那一刻起,我们夫妻便是一体。”

“你想用性命来保护我,我也想拼命保护你啊!”

她恳求道:“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你一定要告诉我,让我和你一起面对,好不好?”

隔了良久,她的头顶上才传来一声低沉的“好”。

那一夜,她枕着晏瀛洲的手臂睡得很沉。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醒了。

晏瀛洲缓缓往回抽被压麻了的胳膊,低笑道:“我还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呢。”

出门时,窦一鸣见了自家老大抬不起胳膊,脸上顿时浮起大大的坏笑。

但他的笑容被晏瀛洲冷冷一眼瞪了回去。

“那个,嫂子啊,”窦一鸣挠头道,“我留了几张拓好的放屋里了。”

阮思梳洗好,让金铃儿取了一张带上。

“小姐,我们也出去打听么?”

“嗯,”阮思笑道,“我觉得,有个人可能会知道。”

裴家。

门房一听是晏娘子来了,问了小少爷后,赶紧将人请到园子里。

裴之旸一阵风似的跑出来,一见面便问道:“阮姐姐!洪姑娘她的伤好点了吗?”

“放心吧,我前几日刚见了她。”

阮思无奈地笑道:“还戴着那条抹额呢。”

裴之旸松了一口气,轻快地笑道:“阮姐姐怎么想着来我家找我?”

“不是找你,”阮思看向他身边臭着张脸的男人,“我是来找沈浮的。”

她命金铃儿取出那张画,把来意说了,请沈浮看看认不认识。

沈浮勉强扫了一眼,冷哼道:“雕工不算粗陋,但寓意流于表面,不知所云。”

阮思和裴之旸面面相觑。

裴之旸耸肩道:“沈兄,我觉得阮姐姐要问的不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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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阴魂不散

沈浮的眉毛一挑,反问道:“你们要听实话?”

裴之旸替阮思点了点头。

“真丑。”

阮思的嘴角抽了抽。

她好像找错人了。

沈浮一本正经地说道:“不仅丑,还怪。虽是佛头,但头颅线条结构不似常人,倒类虎豹狮猫。”

“啊?”裴之旸呆了呆。

见阮思也有些不解,沈浮叹了口气,把裴之旸拉到跟前。

他拍了拍裴之旸的脑瓜子,说道:“你看啊,这是正常人的脑袋。”

“从头盖骨,到颧骨,再到下颌,骨骼决定了线条走向大体是这样的……”

说着,他指着画上的佛头道:“这个佛头,你看了不觉得怪么?”

只因佛头出现的位置和时机太过诡异,阮思反倒没留意到这个佛头本身就透着古怪。

阮思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还以为是因为大张着嘴才显得奇怪。”

沈浮一把捏住裴之旸的脸颊,迫使他“哦”的一声张开嘴。

“张大一点,对,像猫咪打呵欠那种。”

阮思看得目瞪口呆。

沈浮冷笑道:“现在呢,看出来了吧?”

裴之旸拂开他的手,揉着被捏痛了的脸颊,疑道:“是啊,这佛头的嘴未免太大了。”

沈浮一脸嫌弃,“你的也不小。”

阮思心中惊异不已。

她上前俯身盯着那幅画,抬手覆在画上遮去下半张脸。

那双眼睛的形状,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裴之旸笑道:“依我看啊,在脑门上加个‘王’字,就说画的是猛虎也不为过。”

猛虎?

阮思一惊,猛地抬头看向沈浮道:“有笔么?”

她一边努力回忆,一边抓过笔添了个“王”字,然后又添了双竖起来的耳朵……

裴之旸站在一旁看着,兴致勃勃地说道:“欸,我说的果然没错吧?”

阮思手中的笔直直地掉在画上。

怎么会是这样?

啸山虎!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幅画,想起清河县的虎头旗,还有临行前收到的锦盒和人头。

他们,阴魂不散!

想到在山寨里不慎放走的神秘男人,她的脸色刹那间苍白如纸。

“阮姐姐?”裴之旸关切地问道,“你不舒服吗?”

阮思勉强挤出笑容,摇了摇头。

沈浮扶额叹道:“要是我画得那么难看,我也会不舒服的。”

裴之旸嘴角一抽,合拢折扇“啪”地打到他肩上。

“沈兄,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那样跟姑娘家说话。要是惹人家姑娘不高兴了,那就是天大的罪过。”

阮思离开的时候,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桂花香。

“这园子里的桂花竟还没凋么?”

裴之旸不好意思地说道:“是我姑奶奶的佛堂里栽的,要是别处的,我定攀几枝送给姐姐。”

沈浮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道:“你怎么不把树砍了送过去?”

两人又扭打到一处。

阮思无奈地笑笑,拉着金铃儿离开了。

她回家写了封信给卫长声,把拓下的佛头图装进信封,另附信一纸说了自己的猜测。

“金铃儿,你找个信得过的人,尽快将这封信送到我师兄手里。”

金铃儿点点头,问道:“小姐,既然此事和啸山虎有关,要不要派人去清河县打听打听?”

阮思摇头道:“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还是先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卫长声看似率性洒脱,但他的心思缜密,消息活络,江湖经验丰富。

最重要的是,不论任何时候,阮思都能相信他。

银瓶儿道:“姑爷的大哥不是还在清河老家么?不如请他帮忙……”

“算了。”

阮思把笔放回笔架上,答道:“大嫂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还是不要在这个时候打扰他们夫妻了。”

她定定地看向窗外,心想,不知晏瀛洲那边查到什么了。

今天,衙门里的文书师爷都忙得团团转。

钦差大人提出要看林泉郡最近二十年的郡志,从人口到农田登记,再到商铺记录……

事无巨细,全都要看。

这可愁坏了江郡守。

他在林泉郡当了快二十年郡守,还没遇到过上头的人查得这样细致的。

这位钦差大人年纪尚轻,朝中不少官员都笑称一句“小苏大人”。

但小苏大人认真起来,却让江郡守都有点怕他。

要是真的被苏雅集查出个好歹来……

江郡守想来想去,决定先试探一番。

“苏大人啊,不知你想查哪个方面的情况,农田水利,人口商业,还是别的什么?”

“这二十年来,官府卷宗浩如烟海,不如你说了,我让他们专门分拣出来。”

苏雅集从卷宗里抬起头,淡然道:“不劳烦江大人了。”

江郡守心里直打鼓。

“初秋,林泉郡连月暴雨,农田歉收,但并未引发民乱,可见江郡守运筹帷幄,调度得当。”

苏雅集的语气诚恳,让江郡守稍感安心。

“哪里哪里,下官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江大人过谦了,”苏雅集微笑道,“朝廷里对此赞口不绝,今上特意命下官向江大人取经。”

江郡守微微愣了愣。

先前就有传言说,钦差大人是来安抚灾民,褒奖郡守治下有方的。

小苏大人这席话无疑是最好的佐证。

江郡守心中一喜,故意谦虚地拱手道:“下官不敢。”

但苏雅集没有接着说下去。

他话锋一转,问道:“本官听闻,郡守大人之子从桃花郡买来米粮,低价卖给受灾百姓?”

“是是,”江郡守忙答道,“平日下官时常教导犬子要心怀仁善……”

苏雅集微微眯起眼,将手边的卷宗掩上,笑道:“不知可否请江公子前来一叙?”

江嵩没见过什么大场面。

此时,他坐在苏雅集对面,双手不自觉地交握一起,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林泉郡虽受灾严重,但城中百姓未曾受饥。江三公子居功至伟,本官深感公子仁义。”

苏雅集说了不少话,但江嵩一句也听不懂。

他不安地缩着肩,全程红着脸不知所措。

苏雅集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意味深长地问道:“公子是如何想到从桃花郡调粮的?”

被他这样一问,江嵩不得不开口,慢吞吞地抬起头看着他。

眼前的钦差大人年纪尚轻,五官清秀,文质彬彬的。

苏大人和姚从事,看上去一样的温文尔雅,一样的满腹经纶。

姚从事让他觉得又敬又怕,苏大人给他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那双眼睛清澈诚恳,仿佛没有一丝杂质。

江嵩放松些许,低头小声道:“都、都是姚钰姚从事教我的。”

苏雅集的心中一紧,又是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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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红叶中毒

因佛头一事,阮思心绪不宁,坐立难安。

到了下午,她就独自去林泉大狱找晏瀛洲。

但出来接她的是窦一鸣。

今日,江郡守派人将晏瀛洲叫走了,说是钦差大人要查问刑狱事宜。

“这不,老大一走就出事了。”

窦一鸣将阮思引到大牢里,边走边说道:“刚才捕快送进来一个女子,说是偷了江大公子的东西。”

“女子?”

阮思微微一愣,复又问道:“是江家的侍女姬妾么?”

“要是那样的话,江家早将那女子打死,或者找牙婆子来发卖了,怎么还会送到大狱来?”

两人边说边走,周围越来越暗。

窦一鸣提着灯笼为她照路道:“嫂子小心脚下,这边。”

“没事的。”阮思想起了什么,问道,“难道是……青楼女子?”

窦一鸣的耳朵微微发红。

“是啊,原本我都不好意思跟嫂子说,怕老大怪我在嫂子面前说混账话。”

阮思笑了笑说:“不必理他。”

他这才大着胆子说道:“啧,那可是个漂亮女人,听说是什么楼的花魁娘子。”

正说着,有人大声叫他过去。

“嫂子,你去前面那间屋子里等老大吧。”

窦一鸣应了一声刚要跑,突然想起了什么,把手中的灯笼塞给阮思。

阮思拗不过他,只得笑道:“你快去吧。”

“欸!”

窦一鸣咧嘴笑了笑,转身快步离开了。

阮思提着灯笼往里走,听到大牢深处传来肆无忌惮的调笑声。

“看看,看看,这脸蛋这身段,真是个美人啊!”

那把粗声粗气的大嗓门听得阮思直皱眉头。

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咱们关了那么久,连只母耗子都见不着,没想到今日竟关进来个大美人。”

“小妞别怕,有哥哥们疼你。哈哈,以后在这牢里有得乐了!”

牢里关的尽是些荤腥不忌的粗人。

他们隔着铁栏往外张望,齐齐挤在门边,盯着对面牢房里的女子。

饶是光线昏暗,他们也看得两眼发绿,满口脏的荤的一股脑地往外冒。

那女子伏在地上,咬紧双唇,仿佛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哟,小心肝儿这就爬不起来了?”

对面爆发出一阵粗鄙的狂笑声。

“要是你和我们关在一间,保管你每天腿软得爬都爬不动。”

他们大声说着粗俗露骨的浑话,不时发出嘶哑的咯咯声,听得人心里发毛。

对面的女子无动于衷。

有人朝外面“呸”地唾了一口道:“这小娘们该不会死了吧?”

“干他娘的!你倒是动一下啊,还等着大爷动……”

“砰!”

铁栏骤然发出一声脆响,吓得好几个犯人打了个哆嗦。

牢房里安静了不少。

阮思反手握着灯笼手柄,冷冷道:“干你奶奶个腿。”

几间牢房的囚犯都看傻了眼。

她一个文秀明艳的少女,看着再娇柔不过,一开口那气势却像个八尺大汉。

这反差……

“都给我闭嘴吧!舌头不要还可以割去喂狗!”

她听不得这些人满口污言秽语。

他们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这年头,怎么连小娘们都敢来大老爷们面前耍威风了?”

“才来了个病西施,又来了个俏貂蝉,哥几个今日艳福不浅呢。”

他们嘎嘎笑着,嘴里的话又粗俗又下流。

阮思走到牢门口,一个不开眼的伸手去摸她,“小娘子等不及了,自己送上门来了……”

话还没说完,他的手腕被阮思一把扣住。

阮思用力往后一折,疼得他“哎哟哎哟”直叫唤。

“嘴巴放干净点!”

她还未松手,另一个犯人又扑到牢门边,作势要来捉她。

阮思一手扣着人,一手拎起灯笼往门口一甩。

灯笼里的蜡烛一倒,火舌忽地舔上灯笼,唰地蹿起很高,将那人的眉毛胡子一并燎去。

那蓬枯草般的头发也溅了几点火星。

他吓得哇哇乱叫,一屁股跌坐在地开始抱头打滚。

牢里的犯人乱作一团,又叫又骂,片刻不得安生。

阮思松开那人手腕,将灯笼抽回来扔在地上。

火舌不甘地跳动了几下,纸壁上的火焰转瞬熄灭了。

“你你、你这女人疯了吗?你竟敢放火烧我们?”

阮思漫不经心地说道:“谁再多说半个字,我直接扔火把进来。”

他们又惊又怕,压低声音骂骂咧咧的。

阮思一回头,见对面的那个女子身段婀娜,半掩的脸庞看着有些眼熟。

“你没事吧?”

她蹲在牢门口探头往里看,里面的女子终于缓缓抬起头。

火光中,女子双颊上的那对金钿闪烁不定。

“红叶娘子?”

只见她的唇色发紫,脸上透出胭脂都掩不住的诡异病态。

红叶的嘴张了张,费劲地伸出手,像是想触碰她。

她浑圆的指甲透着紫青。

阮思心中一惊,中毒?

“喂,臭娘们!你等老子出去了,老子第一个就……”

“吵什么吵!”

窦一鸣赶来,用佩刀敲了敲牢门道:“你们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吗?”

阮思忙拉了他一把,低声道:“她中毒了。”

她似乎看到他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精光。

“嫂子,你别管了,快出去吧!”

阮思愣了一愣,窦一鸣压低声音道:“老大说,还要再乱一点。”

对面牢房的犯人大骂道:“想走?你连男人都敢惹,就等着以后被大爷……”

窦一鸣一拳捣了过去。

“你们都给我闭嘴!”

那犯人被这一拳打得鲜血直流,一抹鼻血,放声道:“操!”

剩下两个字还不及说出口,他便被阮思一把拽住衣领往前一扯。

他被拽得卡在铁栏的缝隙间,脑袋挤在栅栏里,五官都被挤得变形了。

“死婆娘!你他娘的还不放手?”

阮思掐住他的下颌,逼他张开嘴,突然拔出窦一鸣的佩刀,在他嘴边轻轻一抵。

“我说过了,舌头不要可以拿去喂狗。”

佩刀一横,鲜血四溅。

仅是浅浅的一刀,划破了些许皮,那犯人双眼一翻,吓得晕厥过去。

阮思提着刀,指着里面的一众犯人道:“不是还想骂娘吗?下一个出来啊!”

“整日只会骂娘,怎么不想着骂爹?你娘生你养你,狗还知道护主呢,你非要连累你老子娘被人骂么?”

“还有,女人也是人,由不得你们乱骂。下次再骂女人,先摸摸自己舌头还有多长!”

她骂得痛快,里面的犯人都懵了懵。

窦一鸣打开红叶娘子的牢门,回头对阮思使了个眼神。

阮思见他已扶起红叶,转身趁众人发懵的空隙,推倒旁边架起的火盆。

犯人们惊慌失措,大呼小叫,很快引来当值的狱卒。

阮思趁乱离开,恍惚看见刑室里扶出个被剃了大半须发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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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好一个虎狼窝

不多时,倚红楼的老鸨带着一堆莺莺燕燕的姑娘上门要人来了。

牢里正乱作一团,扑火的扑火,赶人的赶人,谁都没有闲工夫搭理她。

但那老鸨哪里肯依?

她索性往大牢门口一坐,放开嗓子干嚎道:“官差老爷哟,快放了我那苦命的女儿吧。”

老鸨虽已徐娘半老,但那把嗓子的穿透力依然不俗。

隔着重重围墙,窦一鸣听得耳膜发疼。

他拽过一个狱卒问道:“外面这是怎么了?”

狱卒答道:“来了一群女人,叽叽喳喳吵个不停,非要让我们放了新来的那个女子。”

那么快就找来了?

窦一鸣心中有些惊异,问道:“她还说了些什么?”

“就说什么,‘江大公子’的玉佩找着了,不是红叶娘子偷的,都是一场误会。”

“误会?说得倒是轻巧。”

“晏大人现在又不在,豆子哥,你倒是拿个主意啊,要不要把人赶走?”

窦一鸣知道,对方是骂不走的。

难道还能动手打女人不成?

“还能怎么赶?再说了,哪怕你赶走一回,她们见不着人,也还会来第二回的。”

外面,老鸨尖锐的嗓音又传了进来。

“我的好女儿啊,我们来接你了,官差大老爷行行好,莫要为难我家红叶。”

“红叶娘子可是我们倚红楼的金字招牌啊,只求你们别再对她动私刑了。”

“只要她好手好脚地出来了,我掏多少银子给你们都行啊!”

……

窦一鸣伸手掏了掏耳朵,低骂一句:“耳屎都被震出来了。”

狱卒苦着脸问道:“豆子哥,我们就由着她这样乱扣屎盆子吗?”

“既然知道是屎盆子,我们难道还要接过来吗?由她自己端着叫嚷去。”

他嘴上虽是这样说,但心里挺不安的。

要是事情闹大了,不知道外人会怎么看待林泉大狱。

“好吧,还是豆子哥沉得住气,我先进去了。”

窦一鸣胡乱点点头,心里苦笑不已。

老大说了,近来多事之秋,不要轻举妄动,以不变应万变。

他揉了揉自己僵住的脸,心里只盼着老大赶紧回来。

但晏瀛洲还没回来,官府的衙役先到了。

他径直进来找窦一鸣说:“你们这边怎么回事?动静大得衙门后堂都听见了。”

窦一鸣道:“你自己看吧,门口那群女人闹半天了。”

“京城来的小苏大人正在后衙办公呢,江大人打发我过来看看,催你们赶紧消停下来。”

“哪里是我们不消停?是那群姑奶奶不让我们安生。”

衙役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反正我话已经带到了,你们快点把人赶走,别让事情闹大了。”

窦一鸣嘀咕道:“那是我们想搞事啊?”

“豆子,我提醒你一句。”

那名衙役凑过来,压低声音道:“要是闹出个好歹来,小苏大人亲自过问的话,别说你了……”

他的神情变得有几分轻蔑。

“就算你们晏大人也压不住。你还是在苏大人发话前,快些把事情处理干净吧。”

窦一鸣刚要发作,但又觉得他说的没错。

“我们老大才不怕呢……”

衙役冷笑几声,警告他一番便走了。

窦一鸣无奈,只好带了几个人,硬着头皮出去会一会这老鸨。

老鸨一见他出来,立刻跺脚干嚎道:“大老爷啊!你行行好吧,放了我家女儿。”

旁边的几名青楼女子也嘤嘤啼哭起来。

窦一鸣最不会对付女人。

以前他在清河县,被贾善家的妻妾为难时,还是阮思出面给他解围的。

如今十几个女子对着他哭嚎,他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

“慢着,先别哭了。”

窦一鸣望着老鸨,说道:“人是捕快抓进来的,就算要放人,我也得等到上面发话不是?”

老鸨哪里肯跟他好好讲道理?

她扭着身子,像扭股糖一样往窦一鸣身上扑,嚎啕道:“你们这是要我女儿死啊!”

窦一鸣骇得不轻。

他一纵闪开,又被另一个女子挠了一把,脸上登时浮起好几道红印。

“你们……”窦一鸣来气了,“你们这群泼妇!”

老鸨哭得更厉害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道:“我这女儿进了大狱,哪里还有命在?”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谁不知道,那晏司狱来了以后,这大狱里头黑着呢,就跟外面的虎狼窝一样。”

说到这里,老鸨一吸鼻子,嚎哭道:“我家红叶是个娇滴滴的女儿家,哪里受得起你们的酷刑?”

窦一鸣无奈地解释道:“我们从不动用私刑啊。”

但他的声音被好几个女子的哭声盖了过去。

终于,钦差大人身边的近侍砚心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砚心看了看窦一鸣,又看了老鸨一眼,说:“苏大人听到动静,差我过来问问。”

老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大狱扣着她家红叶娘子不放。

窦一鸣每次刚要开口,老鸨便放声大哭,把他的声音压过去不说,还爬起来挠他的脸。

他几次被打断,砚心的眉头紧皱。

老鸨信誓旦旦地说:“大人,是他们!他们想害我家女儿的性命。”

“哦?我们为何要她的命?”

晏瀛洲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众人自发散开一条道。

“你们、你们想谋财害命!想威胁我们倚红楼拿钱来赎人!你们做惯了这种勾当!”

老鸨见砚心是个得脸的,扑通一下在他面前跪下,哀求道:“大人救救红叶吧!再晚她就没命了!”

砚心被她这一跪给跪懵了。

晏瀛洲径自上前道:“你怎么知道的?”

老鸨自知失言,缩了缩脖子,嘀咕道:“你们那点见不得光的手段,谁不知道啊?”

砚心看向晏瀛洲。

他淡淡道:“我刚才苏大人那里过来,你见到了什么,只管回去如实向苏大人说。”

老鸨一听什么苏大人,立刻眼巴巴地抓着砚心不放。

晏瀛洲道:“要是红叶安然无恙,就换你进去小住几日,如何?”

老鸨被他冷漠的眼神看得背上直发凉。

“豆子,把人带出来吧。”

旁边的窦一鸣明显松了一口气,他狠狠瞪了老鸨一眼,转身快步走进了大牢。

老鸨似乎有些心虚,手中的帕子攥得皱作一团……

第160章 自己挖坑自己跳

红叶娘子很快从大牢里出来了。

她的脸色苍白,脚步虚浮,但身上并无一处外伤。

老鸨呆呆愣愣地看着她。

红叶朝晏瀛洲欠身道:“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众人面面相觑,砚心问道:“晏大人,这是为何啊?”

晏瀛洲瞥了老鸨一眼,冷笑道:“你自己说,还是我替你说?”

老鸨踉跄了几步,狼狈地看着他,喃喃道:“大人要我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

晏瀛洲冷冷逼视众人。

刚才还啼哭不已的青楼女子全都把眼泪憋了回去。

老鸨像是想起了什么,扑过来一把抓住红叶的手腕。

“好女儿,你没事就好!快跟我回去吧,我们是特地过来接你的……”

红叶一把甩开老鸨的手道:“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红叶!你!”

“在大狱里至少我还有命在。”

老鸨下不来台,赶紧去推她道:“你这妮子该不是吓傻了吧?走吧,回去找个郎中给你看看。”

“郎中?”红叶鄙夷道,“郎中可能看好黑心烂肝的病?”

“你这死妮子又在胡说些什么?”

老鸨脸色一变,扭着身子要来撕她的嘴。

晏瀛洲示意窦一鸣拉开老鸨。

红叶不肯跟她走,冷笑道:“女儿如今尚且青春貌美,妈妈就迫不及待要用我的命换钱。”

“要是等到红叶年老色衰之日,妈妈怕是早已将我扫地出门了吧?”

砚心见两个女人先吵起来了,只好说道:“晏大人,我先回去禀报我们大人一声,免得他等急了。”

“也好。”

晏瀛洲微微颔首道:“阁下看到了什么,便同苏大人说什么就是了。”

老鸨见砚心要走,急忙拦住他道:“这位小大人,你不要听他们胡说,这大狱里黑得很哩。”

“再黑哪里黑得过江大公子?”

红叶的声音里充满嘲讽,吓得老鸨慌忙来捂她的嘴。

砚心听出一丝端倪,佯作不知,率人离开了。

老鸨的脸色极为难堪。

她推搡红叶道:“你怕不是嫌命长,什么浑话都敢拿出来乱讲。走吧,这次就算了……”

“算了?”

窦一鸣仗着晏瀛洲在,跳出来阻拦道:“我们林泉大狱何时轮到你说了算了?”

晏瀛洲冷冷道:“她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红叶被诬陷偷了江大公子的贴身玉佩,这才被捕快将她抓进大牢来。

老鸨讪讪道:“江大公子的玉佩找着了!掉在床缝里了!跟我家女儿没关系。”

旁边几个青楼女子也跟着帮腔。

奈何晏瀛洲理都不理。

他对窦一鸣说道:“豆子,先把人扣下,去报官吧。”

众人皆是一惊。

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就说有人指控江聪涉嫌诬陷,证人就在这里,江大人随时可以提审。”

老鸨两股战战,“哎呀”一声昏了过去。

窦一鸣装模作样地说:“人怎么昏了?你们几个,快把证人抬进去。”

那老鸨又哼了一声睁开眼,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跑了。

她这一走,带来的那一帮莺莺燕燕也跟着走了。

红叶站在大牢门口不愿离开。

“大人要是赶我走,那江聪必不会留我活口。”

晏瀛洲的眼风扫过她的脸,却没有多看哪怕一眼。

“豆子,这里交给你处理了。”

窦一鸣愣住了,他家老大怎么转手就把他给卖了?

“来人,”晏瀛洲走进大牢,“去一趟衙门,务必求见江郡守。”

应声而来的狱卒忙答道:“是,大人。”

晏瀛洲接着说道:“就说今日这里有人中毒,暗牢里的重犯趁乱越狱。”

“重犯?”

那个新来的狱卒显然并不清楚。

晏瀛洲略一颔首,淡淡道:“断肠人。”

断肠人逃了?

这可急坏了江郡守,好端端的朝廷重犯,怎么就没了呢?

他生怕被小苏大人看出端倪,死活捂紧了不肯透口风,只让连羽去找晏瀛洲。

“人要是找不回来,就把他推出去砍了。”

江郡守肝火旺,一时情急,嘴角似乎又要冒泡了。

他急吼吼地将连羽拽回来嘱咐道:“还有你,这件事不准让别人知道,只催着晏瀛洲去办。”

这边急得上火,江聪那边也不轻快。

他一脚踹翻跛脚的柳如松,怒道:“你不是说,那个药见效很快吗?怎么会留活口?”

柳如松寄人篱下,被踹倒也不敢吭声。

江聪怒道:“亏得我花了好几百两银子买了个花魁,你就这样糟践我的银子么?”

他原本想陷害晏瀛洲,诬陷他玩忽职守,在大狱里动用私刑搞出人命。

但柳如松提了条新的计策,说是把中毒的人送进去,等毒发身亡了再上门要人。

要送,就要送个名气不小的,至少别人知道了会有兴致出去说一嘴。

江聪想来想去,还是红叶娘子去做这个冤死鬼最合适。

老鸨上门要人未果,花魁娘子惨死狱中,这定然要闹得满城风雨。

柳如松还拍马屁说道:“大公子真乃孔明再世,就算晏瀛洲有天大的能耐也洗不干净了。”

江聪嫌他是个草包,冷冷一笑也不理睬。

他只是有些心疼,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就这样断送了。

“可惜了,上次她要是不跟着裴之旸来气我,本公子还舍不得逼她死。”

但现在,江聪的心腹小厮回来告诉他,红叶娘子不但没死,临了还反咬他一口。

他气得不轻,回头便将一肚子火气都撒在柳如松身上。

柳如松如今瘸了,被踹倒后半晌爬不起来。

他哭丧着脸伏在地上,说道:“大公子,为今之计,只能尽快除了那个女子。”

江聪啐了他一口,沉着脸离开了。

那边,连羽找到晏瀛洲,询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晏瀛洲将红叶娘子中毒的事说了,隐去阮思的事,把矛头直指下毒者。

“连捕头,人是你手下的捕快送进来的。”

连羽急得跳起来道:“我们还不是接到报案,查不出个结果,暂且将嫌犯扣过来。”

他开始疯狂甩锅,晏瀛洲不加理睬。

“此事要是闹大了,你我皆脱不了身。何况,我一个司狱,又不好贸然插手查案。”

“不如,”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连羽,“我给连捕头指条明路。”

连羽呆了呆。

这人不笑的时候,看着冷冰冰的,怪吓人的。

怎么笑起来,也还是冷冰冰的……

晏瀛洲低声道:“我们只需以为,下毒的人和断肠人是同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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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岑吟的牌子

红叶不肯走,窦一鸣无计可施,只能将她领回晏家。

起初,阮思和金铃儿她们都吓了一跳。

红叶倒是大大方方地行礼道:“小女子红叶,见过晏家夫人。”

阮思自然知道她是谁。

“你看着脸色不太好,还是先去偏厅用些茶水点心吧。”

她命银瓶儿领红叶过去。

窦一鸣心虚地挠了挠头道:“嫂子,大狱里还有事呢,我、我先回去了。”

“站住。”

阮思哭笑不得,指着红叶离去的方向,问道:“不跟我交代清楚就想走么?”

窦一鸣只得照实说了。

“江聪用她来对付我夫君,我夫君又顺手将了他一军?”

阮思笑了笑,皱眉道:“那断肠人又是怎么回事,他真的逃走了吗?”

窦一鸣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嫂子啊,这些你还是问我们老大去吧。”

阮思不欲多问,但想起红叶娘子的事,还是问道:“你们老大怎么打算的?”

虽说红叶是牵制江聪的重要人证,但也不能一直把她养在晏家吧?

再说,阮思觉得江聪不会轻易放过她。

窦一鸣先前被自家老大坑,现在又被嫂子追问,顿时头疼不已。

他眼珠转了转,讨好地笑道:“嫂子,要不,你看着办?”

阮思垂着眼,沉吟不语。

总得找个足够安全又不好找的地方来安置她吧?

窦一鸣刚要溜,又被金铃儿一把扯住。

“你的脸怎么了?”

先前被老鸨和那几个女人挠的呗。

金铃儿不由分说,将窦一鸣按到椅子上坐好,自己取来药膏给他抹。

窦一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铃儿姐姐……哟哟,轻点啊……”

药膏抹在破损的肌肤上,疼得窦一鸣龇牙咧嘴的。

金铃儿没好气地说:“忍忍吧,不然你等着破相好了。”

说着,她又挑了一大块药膏抹上去。

一个又担心又生气,一个又喊疼又想笑。

阮思在旁边看着,只觉得实在有趣。

这时候,门房的下人来通传说,傅家派人来接阮思,请她到傅家去一趟。

阮思吩咐金铃儿收拾间厢房出来给红叶暂住。

岑吟在这个时候找她,估计船队的事不容乐观。

阮思心中一紧,连银瓶儿也没带,径直随下人上了傅家的马车。

到了傅家,她一下车便被早已等在角门的侍女迎了进去。

岑吟在房中等她,一见面就开口道:“你猜的果然……”

果然没错。

后两个字在她舌尖打了个转,还未说出口,双肩便已微微颤抖起来。

阮思担忧不已,忙问道:“那傅老板他?”

岑吟遣退心腹婢女,只留阮思一人,深吸一口气道:“下落不明。”

茫茫大海之中,他生还的可能如何渺茫,岑吟不是不知。

但只要没见着尸首,她就不愿相信傅东来罹难。

她的眼眶发红,但大体还算沉稳,请阮思落座后,说道:“昨日,我派出去的人回来报信。”

“他们赶到港口时,得知傅家的船队已走了十来日。”

“到南洋少说也要二三十日,是故我命南洋那边时刻留意,老爷的船队一到就立马写信回来。”

岑吟顿了顿,低头啜了一口茶,把语速放得极慢极稳。

“我家下人出海去找,乘快船沿着航线找了好几日,只打捞到几片破碎的船板。”

阮思攥紧手心,只觉得心惊肉跳。

岑吟继续款款说来,沉稳得好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我命他们找附近的船主和渔民打听过了。”

“前几日海上遇到场罕见的风暴,那片海域的不少船只都被巨浪打翻,沉入海底……”

阮思脱口而出道:“傅夫人!我……”

“让我说完吧。”

岑吟疲惫地笑了笑,接着说道:“傅家的船队就在其中。”

她的声音终于透出一股强撑下的疲惫。

“我家老爷所乘的主船被大浪掀翻,船板也被击碎了,他们只找到些许残骸。”

说完后,两人都陷入长久的沉默。

岑吟脸上的神情淡然端庄,精致的妆容好像一层面具,掩住了她眼角眉梢的苍老。

但她看向阮思的时候,眼中却有丝丝悲戚。

“晏娘子,我只能跟你说了。”

傅东来一死,傅家必散,她一个人独木难支,不知还会生出多大的变故。

现在,她已封锁消息,瞒住傅家上下,已期提前做好准备,让傅家平稳度过这段时期。

她在人前,依然是沉着大气的傅家主母,依然要精明利落地打理生意和家务。

面具下那张流泪的脸,她只能让阮思一个人看到。

阮思心中自然明白,深知任何言语都无法安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聆听和陪伴。

两人对视良久,岑吟眼中的悲戚终于转为平静。

她缓缓垂下眼睑,低声道:“二姨娘李氏果然和她表兄私通,她表兄在傅家负责部分采买。”

那个职位特殊,一旦那人生出反心,傅家生意往来的名单和账簿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李氏为傅家诞有两子一女,我待他们母子向来亲厚,对她表兄背地里的小动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她要是敢背叛傅家,动摇傅家基业……”

岑吟猛地张开眼,眼中精光毕露。

她虽没说,但阮思见她已恢复了往日的精明强势。

阮思道:“可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你肯听我说,就是最大的帮助了。”岑吟微笑道,“不过,还有一件事要交给你。”

阮思点点头,只听她说道:“庄子的事交由你全权负责,我的牌子给你,傅家的人和钱随你调用。”

“这……我知道了。”

阮思接过牌子,只觉得这份信任沉甸甸的。

岑吟道:“有你为我处理庄子的事,我就能全身心投入这边的事了。”

她来不及为丈夫的失踪而悲伤。

傅东来这棵大树倒了,但傅家的生意不能倒,傅家上下近百口人不能饿死。

她要接替她的丈夫,像他穷尽一生所做的那样,为他身后的基业和家族撑起一片天。

阮思看出她的决心和坚韧,心知无法用言语安慰这样的女人。

她能为岑吟做的,只有与这个人并肩作战。

岑吟双眼微微发光,直直地盯着阮思道:“我会让你知道,你从未选错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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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不留佛

阮思刚从傅家回来,就发现卫长声来了。

这次,他风尘仆仆地赶来,一见到阮思便皱眉道:“你知道这回找上门来的是什么人吗?”

阮思见他神情凝重,不觉敛了笑容,嘀咕道:“知道我还问你做什么?”

“师妹啊,你……”

卫长声一向最宠师妹,哪怕以前被师父责打,在师妹面前也会忍痛挤出笑脸。

但今天,他第一次在阮思面前露出那么严肃的表情。

阮思见他欲言又止,心中的好奇和紧张都被勾了起来。

“师兄,你倒是接着说啊。”

卫长声似是下定决心,终于说道:“你劝晏瀛洲收手吧。”

“嗯?”

“我知道这回的事绝不是冲着你来的。不论他要做什么,他已经将你置于险地。”

“师兄,我们夫妇一体,何来他让我涉险一说?”

阮思不以为意。

既然她嫁给晏瀛洲为妻,一心一意将他视作自己的夫君,那她怎会为了自己的安危,试图置身事外?

卫长声懊恼道:“从小到大,我什么事都依着你,顺着你,把你当作我的亲妹妹来疼……”

“你能不能替我和师父师娘想想?”

“若不是万般凶险,我们怎会插手你们夫妻的事?”

他搬出了阮堂英和柳氏,阮思只好服软道:“我知道师兄疼我,可师兄至少要告诉我那究竟是什么。”

上次卫长声口口声声说是,让阮思千万不要招惹啸山虎。

结果她不但惹了,还把人家老巢给推平了。

卫长声低头想了想,终于说道:“你不是向我打听过,断肠人的真实身份么?”

阮思点头道:“师兄说,他是二十年前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杀手。”

“是,”卫长声道,“他已销声匿迹十几年了。”

那断肠人消失时,晏瀛洲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又怎会和断肠人扯上关系?

阮思皱眉道:“难道是我夫君的父辈……”

“嗯。”

卫长声默了默,声音里带了一丝犹豫,说道:“我也是刚从师父那里知道的。”

“师妹,你应该知道,师父为何要把你许配给晏瀛洲吧?”

“我爹的性命是他爹救回来的,两人因此约为娃娃亲。”

卫长声问道:“那你知道,师父当时的险些丧命于何人之手吗?”

阮思点了点头,又摇头道:“我只知有悍匪劫镖。”

“不仅路遇匪徒,还有人混入其中,想要杀害师父,引发镖师和捕快混战,借机逃脱捕快追捕。”

说着,他直勾勾地盯着阮思的眼睛。

“那个人,就是断肠人。”

阮思惊异不已,喃喃道:“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你只需知道一点,断肠人和朝廷有关。”

也就是说,晏瀛洲在查的事,和十几年前的朝局息息相关。

阮思愣了一下,追问道:“那个佛头印呢?”

卫长声答道:“我虽不知断肠人和那个佛头印有何干系,但佛头印是某个秘密组织的标志。”

他的表情凝重得好像结了冰。

“那个组织,早已随先叛王的死而灰飞烟灭了。”

前世,阮思对朝政漠不关心,只知先帝在位时,有位王爷想谋反,但最终和先帝同一天殒命。

等她偶然听姚钰提及时,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多年,文武百官缄口不言。

是故,姚钰也没有告诉她更多的细节。

她只好求助地看向卫长声。

卫长声道:“别看着我,我虽知这个组织是先叛王一手创建的,但后来的事一应不知了。”

阮思沉默了片刻,问道:“那个组织叫什么名字?”

“不留佛。”

不留佛,啸山虎。

阮思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无数古怪的念头一起涌了出来。

卫长声径自打断她的沉思。

“师妹,收手吧。劝你的夫君一句,不要把你们的性命搭进去了。”

阮思疑道:“师兄这是何意?”

“啸山虎的事,是江湖上的事。江湖的事,我们还可以用江湖的规矩解决。”

“师父让我告诉你,他混迹江湖数十年,要是你招惹到的是江湖纷争,阮家尚有余力周旋。”

“但要是朝廷中的事,江湖人用江湖的规矩,是万万干涉不了的。”

卫长声有些不忍,但还是说道:“师妹,朝廷里的是君,是臣,但我们只是民。”

“我等为民,插手君臣之事,那便是僭越了。”

阮思知他所说不假,但心中不甘,小声道:“师兄一向豁达洒脱,怎么这回倒拘谨了?”

“唉,你啊。”

卫长声揉着眉心叹了口气。

“事关你的安危,你师兄我能摆平的时候,自然不会像个裹脚老太太一样举步不前。”

阮思不好拂他的好意,乖巧地点头道:“知道了,我会跟夫君说的。”

“你要真能听进去才好,也不枉费我跑瘸两匹马赶过来。”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卫长声问起可还有事,阮思突然想到什么。

“师兄,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帮我。”阮思狡黠一笑道,“此事越快越好。”

不多时,卫长声驾车带红叶娘子离开了。

阮思说红叶娘子是重要人证,事关晏瀛洲的清白,务必要保护她的周全。

但将她留在晏家太过招摇,怕招来不测,便请卫长声护送她到还未竣工的温泉山庄小住几日。

“那里地处隐蔽,干活的都是傅家的人,还有些仆妇负责烧水做饭,红叶姑娘大可混迹在妇人中。”

阮思说的有理,红叶娘子也同意了。

但卫长声万万没想到,他护送的竟是那日见到的绝色美人。

起先阮思找了个小厮去赶车,让卫长声和红叶一起坐在车厢里。

但红叶抬头盈盈一笑,卫长声便涨红了脸,转身将那小厮赶下车,自己坐在前面驾车。

卫长声硬着头皮解释说:“既然要掩人耳目,用你们晏家的小厮赶车太明显了。”

金铃儿咯咯笑道:“用我们晏家的马车不是更明显吗?”

银瓶儿也笑道:“还是请公子送姑娘徒步进山好了。”

阮思看出她师兄在害羞,笑而不语,挥挥手让他快些走。

卫长声耳尖发红,闷闷地赶车离开了。

一路上,两人都不言语,卫长声虽觉得扭捏,但还算相安无事。

马车很快驶到郊外,在去红叶岭的路上却遇到了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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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做贼(月票加更)

傍晚,晏瀛洲回来后,阮思在饭桌上将如何安置红叶的事说了。

晏瀛洲道:“我原打算另辟一间牢房给她住,但豆子先将她领回来了,夫人做主就好。”

阮思故意打趣道:“我还以为你要金屋藏娇呢。”

晏瀛洲给她夹了一筷子菜,面不改色地说:“是豆子。”

随侍在旁的金铃儿狠狠剜了窦一鸣一眼。

窦一鸣委屈巴巴地开口道:“嫂子,不是我啊,是……”

晏瀛洲眼风一扫。

“是我突然想到的,”窦一鸣赶紧改口道,“嫂子冰雪聪明,一定会有法子的。”

他不禁为自己的急智而自豪。

阮思笑道:“难得小豆子夸我,金铃儿,给他再盛一碗饭去。”

窦一鸣嘿嘿笑着,挠了挠头。

金铃儿盛了满满一碗饭,没好气地塞他手里,嘀咕道:“越来越油嘴滑舌了。”

“因为老大家的伙食好啊!每天都能捞到油水。”

他笑眯眯地接过碗,对金铃儿挤了挤眼。

阮思道:“我师兄去了大半日了,怎么还不见回来?”

银瓶儿答道:“小姐别担心,许是有别的事暂时绊住了。”

晏瀛洲放下碗,突然说道:“乔乔,你去一趟傅家,让马车停在东城,晚上在马车上等我。”

阮思疑道:“那你呢,你要去做什么?”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阮思,问道:“怎么,舍不得我?”

想起卫长声的话,阮思才没心情和他调笑,瞪着他道:“你不是答应过我,以后什么都不瞒着我吗?”

“嗯。”

晏瀛洲敛去笑意,认真地说道:“我要去做贼。”

窦一鸣大惊,大半碗饭扣在了自己身上。

“老、老大?”

晏瀛洲淡淡道:“今晚,我要夜探裴家。”

饭后,阮思让银瓶儿套了车,上车先行前往傅家。

临行前,晏瀛洲命人塞了个香炉在车内,香炉里洒了好几把百合香。

偏生晏瀛洲还不准她掀帘子。

阮思呛得连连咳嗽,到傅家时全身都是花香味。

“也不知他在搞什么鬼……”

她借口有事相商,坐在偏厅和岑吟吃了大半盏茶,快到亥时才告辞离开。

岑吟想起什么,微笑道:“前些日子,晏司狱来过傅家。”

阮思愣道:“我夫君?他来做什么?”

“他说,他家夫人很喜欢枫叶林的那几眼温泉。”

阮思的脸一下子红了。

岑吟道:“晏大人说他去问过了,得知傅家买了那块地,是故想多出些银子买来送他夫人。”

“他这个人……”

她的心里又甜蜜又不安。

完了完了,她好像一直没跟晏瀛洲说,自己和岑吟合伙买地盖庄子的事。

岑吟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恕我多嘴,我觉得夫妻之间还是多多沟通的好。”

“傅夫人说的是。”

她还跟晏瀛洲说什么,夫妻一体,他俩之间不必有所隐瞒。

转眼,她就被自己给打脸了。

岑吟命人送阮思出去时,阮思还在想着,是不是该把所有事情都跟晏瀛洲说呢?

卫长声那席话倒也没什么。

但她最大的秘密,她却没有勇气开口提及……

马车早已等在傅家后门。

窦一鸣坐在前面充当车夫,为她打起帘子,低声道:“嫂子,老大还没过来。”

车厢里花香四溢。

阮思有些担忧,抱膝坐在车中,小声道:“豆子,我们要不要去前面等他?”

再过两个街口就是裴家。

晏瀛洲让她在傅家后门等着接应他。

窦一鸣往后靠了靠,压低声音道:“不了吧,老大的安排自有他的道理……”

“你们几个,去那边看看!”

不远处,只听有人大声说着什么。

“豆子?”

“嫂子别急,”窦一鸣伸长脖子看了看说,“前面有十几个举着火把的男人往这边来了。”

“是巡逻的捕快吗?”

“不是,看打扮应该是家丁。”

裴家的家丁?

阮思捏了一把汗,窦一鸣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勉强摆出个闲散的姿势靠在车旁。

“怎么回事?”

连羽率领几个捕快巡逻时,刚好看到裴家大呼小叫地搜查。

领头的家丁道:“捕头大哥,我们是裴家的。家里今晚遭了贼,惊扰了老太爷。”

一听是裴家遭窃,连羽的脸都绿了。

要命了!

裴老太师要是告到衙门去,他这个捕头还不得被江郡守生吞活剥了?

他赶紧问道:“你们可看到那贼往哪里跑的?”

家丁道:“翻过院墙就不见了,这边只有一条路,应该往前面去了。”

“来人,你们几个,去那边,剩下的人跟我来。”

连羽带着几名捕快,陪裴家的家丁一起往这边走来。

“豆子,待会他们来了,你就催马疾驰引他们追过来,我们替你家老大引开追兵。”

“知道了。”

阮思虽有盘算,但心中担忧,突然感到帘子好像被风吹起。

马车微微往下一沉,但帘子马上又落回原处。

“别说话。”

黑暗中,晏瀛洲的声音低低响起。

阮思摸索到身边的男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紧紧依偎在他身边。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喂,谁家的马车?”

车厢外传来连羽的声音,阮思有些紧张地盯着帘子。

窦一鸣从车上跳下来,嬉笑道:“连大哥!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吗?”

“豆子?”

连羽大感意外,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傅家的后门,又盯着他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嘿嘿,我陪我家老大来接嫂子。”

连羽皱眉道:“你们晏大人也在车上?”

“对啊,老大刚接到嫂子,嫂子今晚来傅家做客,一直没回来,老大担心……”

窦一鸣扯着慌,话却越来越多。

连羽“哦”了一声,转身作势要走。

窦一鸣刚松了口气,连羽突然用刀鞘挑开帘子。

帘子一掀,馥郁的百合香直冲鼻腔,呛得连羽狼狈地搓了搓鼻子。

帘后,露出两条亲密相依的身影。

阮思有些惊异地看着他,问道:“连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连羽的老脸红了。

“咳,你家晏大人真疼媳妇啊,那么晚还特意出来接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地往里面瞟。

晏瀛洲淡淡道:“正因为晚了,我才出来接夫人。”

听到他平静冷淡的声音,连羽隐约有些失望,又不甘心地往车厢里看了一眼。

他果然看到一角黑色的衣袍。

晏瀛洲总是穿黑衣。

连羽见了衣角,心中不疑有他,只得讪笑道:“我接着忙去了,你们快回去吧。”

窦一鸣赶着马车离开了。

车厢里,晏瀛洲道:“夫人别担心,我只是虚张声势,让裴家以为遭贼,明日等他们去报官吧。”

阮思虽不知他的用意,但还是点头道:“嗯,我就知道,以你的身手不会……”

她突然感到触到他胳膊的指尖有些黏腻。

晏瀛洲用手指抵住她的唇,低声道:“没事的,小伤而已。”

裴家的佛堂果然有古怪。

今晚差点被连羽撞破,但好在他命人烧了百合香,把血腥味完全压了下去。

一切,只等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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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人质

昨夜,裴家遭贼,惊扰了裴老太师。

老人家从睡梦中惊醒,不慎染了风寒,到后半夜竟高烧不退。

裴之旸半夜亲自去了趟医馆请郎中过来。

流水的药材和补品送进裴家,郎中也换了好几拨,裴老太师的病情依然不见起色。

昨晚的高烧虽然退了,但他大半日都昏昏沉沉,嘴里不断冒出些胡话来。

裴之旸担忧不已。

但一众郎中都说老太爷是受惊了,只开些安神的药慢慢将养。

还有人跑到裴之旸跟前说,老太爷莫不是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沈浮将那人赶走,跟裴之旸商议报官的事。

裴之旸说:“此事定然要上报给官府,缉拿了盗贼才能让我祖父安心。”

他拜托沈浮代为照料裴老太师,自己写了状纸亲自递到衙门。

这几天,江郡守正为了断肠人越狱的事心烦。

今天一大早,裴家小少爷竟上门告状来了,吓得他嘴里的包子直直地往下掉。

“蠢材!”他大骂过来通传的衙役,“还不快把裴公子请到后衙来?”

要是被苏大人看到了,他这顶乌纱帽就更岌岌可危了。

裴之旸面色不善,将昨晚发生的事说了。

江郡守仔细询问一番,得知那贼人行迹暴露后便逃了,裴家并未丢失什么贵重物品。

还好,他在心里略微松了一口气。

裴之旸下一句话,却又让他提心吊胆起来。

“可是祖父受惊病倒,江大人,我想,此事恐怕不能不了了之吧?”

裴家都发话了,他如何得罪得起?

“裴公子放心,我这就命人搜捕嫌犯,必然会给裴家一个交代,还请老太师保重身体啊。”

江郡守点头哈腰地将裴之旸送走。

一转身,他的脸拉了下来。

“连羽呢!叫那个废物来见我!”

但除了连羽外,他还有一个人要找。

晏家。

卫长声一夜未归,阮思心中担忧,一大早便命人给她套马。

“师兄不是那种没有分寸的人。他肯定知道自己一晚上没回来,我会有多担心他。”

银瓶儿安慰她道:“小姐,公子他身手了得,寻常高手不是他的对手。”

金铃儿笑道:“就是,小姐多虑了,也许公子留下来陪红叶了呢。”

阮思摇了摇头也不言语。

她始终放心不下,还是亲自去一趟红叶岭的好。

银瓶儿见说服不了她,只好为她牵马出来,劝道:“小姐路上当心些。”

阮思应了一声,刚要翻身上马,门口突然涌出几十个衙役。

他们将晏家门口的那条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赫然是捕头连羽,他对阮思抱拳道:“弟妹,得罪了。”

说完,他一抬手道:“拿下!”

众人都惊得不轻,金铃儿和银瓶儿忙上前护主。

几名衙役已冲上来绑人,两个侍女和他们动起手来,连羽只是抱手在旁边看着。

阮思制止他们动手,高呼道:“统统住手!你们不是要拿我么?说清楚为什么来的,我就跟你们走。”

连羽既然还叫她一声“弟妹”,那就是不愿公然和晏瀛洲撕破脸皮。

“得了,连两个小姑娘都打不过。”

连羽懒洋洋地抬起手,示意他们先退下,这才对阮思说道:“弟妹啊,昨儿个裴家遭贼了。”

“是么?那与我又有何干系?”

“你看啊,大牢里才走失了个重犯,你夫君一直没把人抓回来,这边裴家又出了事……”

连羽表面笑呵呵的,但双眼一直盯着阮思,就像盯猎物一样。

“官府也为难啊,我要忙着捉贼,这缉拿逃犯的事,你夫君又不上心,只好请你换个地方住几天。”

阮思听明白了。

他们想将她扣作人质,威胁晏瀛洲追捕断肠人。

连羽见她不动声色,又笑道:“弟妹放心,进去管吃管喝,只是委屈你住的窄点。”

他凑近阮思,压低声音道:“江大人差点没把晏兄推出去砍了,还是兄弟我死活拦住的。”

事到如今,她不走也得走了。

连羽再三保证不会动她一根毫毛。

临走前,阮思嘱咐金铃儿,务必要设法找到卫长声,确保他安然无恙。

昏暗逼仄的屋子里。

卫长声缓缓睁开双眼,身上的好几处伤口隐隐作痛。

他挣扎着坐起身,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一股廉价的脂粉味扑鼻而来,和着些许说不清的古怪霉味。

他吃力地回想着昨天那一场恶战。

马车在树林里遭到伏击,他独自力战十几个高手,击杀最后一人时,他因伤重而昏迷过去。

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她的身影……

“红叶?红叶姑娘!”

卫长声刚一开口,便因撕扯到胸前的伤口,而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捂着伤口,费劲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里是……女子的闺房?

他正想着,红叶捧着一碗药,挑帘而入,将碗递给他道:“喝了。”

卫长声松了一口气,顺从地接过碗,一仰脖子,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

“你也不怕我下毒害你?”

红叶抱手站在一旁,神情冷淡刻薄,和平时巧笑倩兮的模样截然不同。

卫长声苦苦一笑,答道:“你若要害我,又何必救我?”

这个地方,一定是红叶带他来的。

“我带你过来,只是因为我怕那些人来杀我,除了你没人会保护我。”

红叶像是意犹未尽,补充道:“不然,我自己逃生要紧,谁还会管你的死活?”

她这样的女子,平时在客人面前,百般讨好献媚。

但自己都厌恶自己的那副嘴脸。

卫长声不是她的客人,对她似有好感,她便在这个人面前,毫无顾忌地释放她心中的恶意。

他拼命保护她,她就加倍侮辱他。

在倚红楼时,她每天都不得不接受客人的侮辱。

一旦离开了那个地方,她就会以冷漠刻薄的姿态来报复自己遭受过的侮辱。

哪怕侮辱她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他。

卫长声只好换了个话题,问道:“姑娘,这里是什么地方?”

“一个暗娼家里。”

红叶端起碗刚要走,突然冷笑道:“还有,我可不是什么‘姑娘’。”

卫长声愣了一下。

她的笑容妩媚而恶毒,柔声道:“你给钱,就是我的客人。所以,不要对我这样的人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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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逼婚洪绫

大狱内,阮思被投入了暗牢。

以前,那间暗牢关的是断肠人,但现在换成了她。

连羽说,江大人发话了,什么时候断肠人被抓回来了,什么时候阮思就可以走。

除了没戴手铐脚镣外,她和断肠人过的日子没什么区别。

为此,晏瀛洲径直去找江郡守。

“不知大人将我家夫人囚禁起来是何用意?”

江郡守道:“晏司狱稍安勿躁,你家中娇妻如花似玉,你难免分心,未必肯尽全力抓捕逃犯。”

“不如暂且让你家娘子在别处小住几日,好让晏司狱你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反正,晏阮氏什么时候回家,本官说了不算。”

江郡守脸上露出无辜又刻薄的表情。

“你想接夫人回家,就先将断肠人抓回来,否则只能让你家娘子替你受过了。”

晏瀛洲故意问道:“大人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不妨直说。”

裴家的事还未平息,江郡守确实头疼不已。

但他如何能跟晏瀛洲说实话?

“咳咳,你玩忽职守,私纵犯人,怎么到头来竟成了本官的不是?”

晏瀛洲只是冷冷淡淡地看着他。

被这样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视着,江郡守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你要是不想被问罪处斩,连累你娘子坐一辈子苦狱,就赶紧去将断肠人抓回来将功抵罪。”

晏瀛洲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大人已经认定是我的罪责,那我今日便认罪了吧。”

江郡守愣了愣,全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断肠人是朝廷重犯,”晏瀛洲的话锋一转,“我自然要去向朝廷请罪。”

“江大人,我这就去见苏大人罢了。”

江郡守忙拦住他道:“你这是何苦啊?本官给你机会,就是不想惊动朝廷,让你担罪。”

“卑职不是捕快,做不来抓捕逃犯的活。”

“晏瀛洲!你!你真是!”

江郡守只想把面前的砚台拍他脸上。

他强忍怒火,好言相劝道:“连捕头还要调查裴家失窃案,你只要和他联手把人抓回来……”

“联手?”晏瀛洲的眉梢一挑,“江大人的意思是,断肠人夜探裴家?”

江郡守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

“你、你别胡说!”

“本官何时说过那么荒唐的话?”

他越掩饰,在晏瀛洲眼里,越是欲盖弥彰。

晏瀛洲心中有数,突然说道:“我虽不知断肠人逃往何处,但我知道何人是他的同伙。”

江郡守的小心肝砰砰乱跳,捂着胸口,缓缓道:“是谁?”

“江聪。”

不待江郡守发作,他挑唇冷笑道:“他陷害红叶娘中毒入狱,引起混乱助断肠人逃脱。”

江郡守没想到会被晏瀛洲反咬一口。

他指着晏瀛洲的鼻子,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晏瀛洲似笑非笑,拨开他的手指,淡然道:“证据确凿,大人可以批捕了。”

江家。

江聪正为了江嵩的事,在江夫人面前报怨不止。

“娘,您也不看看,那个庶子娶了表妹后风光无限,这几日都快爬到我头上去了!”

他想起江嵩那副沾沾自喜的模样就心烦。

“洪姨妈也真是的,明知他烂泥扶不上墙,还一口气给他那么多间铺子。”

江夫人嘀咕道:“人家丈母娘疼女婿,合该多给他点。”

但江聪却不肯听。

“娘倒是说得轻巧,要是铺子庄子都给完了,以后我还能从洪家拿什么啊?”

江夫人愣了愣,好言相劝道:“娘找媒婆给你相看了一门好亲事。”

这段时间,她拖了不少关系给江聪说亲。

她好不容易相上了外地望族的嫡女,对方家中多出才子俊杰,少不了多多提携江聪。

江夫人苦口婆心地说:“那户人家门第不低,名声在外,你只要娶了那家嫡女,日后岳家定会帮衬。”

江聪知他母亲说的都是实话。

但洪家那样送上门的肥羊,难道就留给他那个不成器的庶弟一口吞了?

赔了一个洪绡进去,不是还有个洪绫吗?

江聪不以为然地说道:“洪姨妈不是最疼我吗?要是我也成了她女婿,她定然会对我更好。”

“但那家嫡女……”

“母亲糊涂,洪家商贾人家的女儿,怎么可能当我的正室?”

江聪坐在椅子里,往后一仰,做起春秋大梦来。

“我娶那家小姐当正室,回头再娶绫表妹当个良妾,呵,这不就成了。”

“岳家提携也有了,洪家的家产也一并占了……”

江聪毫不掩饰他的贪得无厌,对江夫人啧嘴道:“娘,这样难道还不好吗?”

“你洪姨妈她现在把洪绫看得比眼珠子还宝贝呢。”

江夫人心里有些不安,试探着说道:“洪绡已经嫁进江家了,她未必肯把洪绫也嫁给你。”

何况还是做妾。

“娘只管去跟洪姨妈说。”

江聪冷哼一声道:“她们孤儿寡母寄人篱下,我江家抬举她好心给她个去处,她还敢不依么?”

江夫人道:“但洪绫那孩子性格倔强,怕是不会轻易任人摆布。”

“一个小女子,她还能翻天不成?”

江聪冷笑道:“你看她那妹妹,以前一贯骄矜任性,现在还不是被那头死猪压得死死的。”

他对女性的态度轻慢,浑然没有一丝尊重之意。

江夫人身为女子,听在耳中难免觉得不适。

但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她也不好说教,只是摇头道:“难不成你再来一出同样的戏码?”

先毁人清誉,再逼洪家嫁女。

江聪嗤笑一声道:“娘,这就不劳您费心了。您且抓紧时间去同我姨妈提。”

洪绫洪绡,他都可以不要。

但洪家的家产绝不能全部落入江嵩之手。

江夫人眉头紧锁,心里五味杂陈,不知如何跟妹妹开这个口。

这厢,江聪犹自得意,洪绫尚且不知情。

那边阮思被关了一天一夜,除了送饭的狱卒外,她没见到任何人。

那狱卒只说,大人请夫人好好保重。

阮思再问别的,那狱卒统统推说不知,让她不要太过担心,外面一切都有大人。

“这间屋子真够小的啊,在这里面关几十年也够受的……”

她待得无聊透顶,好在外面给她留了一盏明亮的油灯。

牢房里的蟑螂窜来窜去,她借着灯光追着蟑螂到处乱踩,一脚踩在墙角的地砖上。

她感到那块地砖缓缓凹了下去。

那断肠人原先是被钉在墙上的脚链拴住的,最远的那只墙角他爬都爬不过去。

“咔咔……”

暗牢里传来奇怪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迟缓地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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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神秘佛堂

地板露出一个漆黑的坑洞来。

洞口极为窄小,仅容身量娇小的女子孩童通过。

若是换作成年男子,就算身材瘦削,也未必能钻进那个洞口。

阮思心中大惊,本想叫人,但转念一想,她喊破喉咙也未必有人听得到。

那个洞口隐隐透出带着土腥气的风。

既然有风,那必然有出口。

阮思摸了摸身上的荷包,里面放了一把银针。

这是昨日连羽来拘她的时候,她借口回屋换衣裳,悄悄装在荷包里,当作暗器用的。

她伏在洞口往里看,隐约见到些许微弱的火光。

有光。

那她下去以后就能够照常呼吸。

阮思犹豫了片刻,从怀里取出晏瀛洲送她的金镯子,把镯子留在洞口。

下一瞬,她从洞口钻进了一条地道里。

那条地道比较狭窄,仅能容一个人通过。

地道旁的墙壁上凿了几个凹槽,凹槽里燃着常明的油灯。

风从前面的隧道里出来,带着一股微微湿润的土腥气,吹得她脸颊和脖颈发凉。

出口在那边?

阮思拈了几枚银针,小心翼翼地贴着墙壁前行。

走了几百步后,地道渐渐变得宽敞。

她也逐渐适应了昏暗的环境,听力似乎也敏锐了不少。

咚咚,咚……

头顶的土层好像变薄了些,不时传来沉闷的脚步声,震得细软的尘土簌簌下落。

前方赫然有一个出口。

阮思掩着口鼻,躲在出口的木板下方。

上方偶尔传来几声人声,或是咚咚作响的脚步声。

她努力辨别那些声音,只觉得上面的房间至少有两三个人。

“还是再等等好了。”

她吹灭门口的那盏油灯,藏匿于阴影中,耐心地等待声音完全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上方的动静停了。

阮思缓缓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脚踝和手腕。

只是看一眼,她本不必涉险……

掩着出口的木板近在咫尺,阮思不再多想,伸手轻轻推开那扇门。

她从地洞口钻了出来。

那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内室。

内室里供着佛龛,佛龛前的帷幔放了下来,掩去里面的佛像。

阮思环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但她盯着那座佛龛,视线迟迟不能从虚掩的帷幔上移开。

不留佛?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带倒刺的藤蔓,折磨她催促她,让她想要彻底揭开谜底。

她被这个猜想吓了一跳,但那只手已忍不住挑开帷幔。

里面供着一尊普通的佛像。

阮思有些失望,回头刚要钻进地洞,突然从侧面窥到佛像背面似有凸起。

“好像,还有一张脸?”

她心中一紧,掩好洞口后,重新走到佛龛前,径自伸手转动佛像的莲花底座。

“咔!咔……”

佛像底座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

阮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等那座佛像完全转过来后,她看到一尊男子的雕像。

那个男子的面相似已中年,重瞳微须,身穿明黄龙袍!

她惊得不轻,险些跌坐在地。

这间佛堂供奉的究竟是什么人,当今圣上么?

但她还来不及猜测,门口便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谁在里面?”

阮思刚放下佛龛的帷幔,外面的守卫就踹开门闯了进来。

电光石火间,她拂灭烛火,手中的银针一并发出。

守卫们手持火把,刚打开门,只见十数枚暗器迎面打来。

众人纷纷拔刀格挡,银针撞在刀刃上发出乒乒乓乓的脆响,也有人不及躲闪被刺伤倒地。

她趁乱就地一滚逃出房间。

门外是一处院子,她借着依稀的月光,朝围墙边跑去。

围墙不高,只要她踩着墙边的树枝借力翻出去……

“呃!”

阮思全然没有发现有人逼近,随即一掌重重地打在她背上。

内腑顿时剧痛不已。

她喉头一甜,强忍疼痛,回手扔出一把银针,迅速将那人逼退。

下一瞬,她两眼一黑,从墙头栽了下去。

昏迷前她最后闻到的是一缕桂花香……

今晚,对洪绫来说也是一场噩梦。

江夫人饭后来找洪姨聊天,聊来聊去,最后聊到儿女的事情上。

“我啊,最喜欢这两个侄女,尤其是绫儿。”

江夫人送了一枚金簪给她,命侍女当场给她簪上,直夸洪绫年少貌美,惹人怜爱。

洪绫一头雾水,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前佩的抹额。

“绫儿额头上的伤还没好吗?”

江夫人一问,洪姨妈忙答道:“前些日子结的痂是掉了,还留了个淡红的印子没褪。”

“不妨事,赶明儿我让人上京城买些祛疤的药膏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笑着拉过洪绫的手。

“绫儿肌肤赛雪,要是脸上留疤就可惜了。再说了,以后成亲时,难不成也戴着抹额去拜堂么?”

洪绫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抽回手耿直地说道:“姨母说笑了,阿绫还不嫁人呢。”

“这孩子,”江夫人意味深长地笑道,“女大不中留,妹妹你说是吧?”

洪姨妈脸色一变,赔笑道:“姐姐说的是,只是绡儿已经嫁人了,我舍不得绫儿这孩子,想多留几年。”

“哎,女儿家哪有不嫁人的?”

烛光中,江夫人的笑脸让洪绫后背发寒。

“我知道妹妹舍不得绫儿,不如就将她许给我家聪儿,我们两家亲上加亲如何?”

洪姨妈和洪绫皆是一愣。

江夫人笑道:“绫儿在江家住了那么多年,和聪儿的感情深厚,换了旁人是比不过的。”

洪绫瞠目结舌。

那么多年来,两人统共没说过几句话,哪来的感情深厚?

“绫儿貌美活泼,我也喜欢她得很。”

江夫人瞥着洪姨妈,笑道:“你想啊,要是把她嫁入别家,哪有那么好说话的婆母?”

洪姨妈面色惨白,只能勉强赔笑。

洪绡嫁给江嵩以后,她倒贴了多少财物给那女婿,但洪绡依然时常上门诉苦。

江嵩尚且是个胆小怯懦的本分人,她的小女儿都过得如此不堪。

换了江聪,一肚子的花花肠子,洪绫一个直肠子嫁过去,迟早被吃得渣都不剩。

但她寄人篱下多年,一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

洪绫道:“聪表哥不喜欢我这样的,姨母还是给他说个官家小姐的好。”

江夫人眼中精光闪烁,假笑道:“傻孩子,你出身商贾,日后只能嫁个泥腿子或者货郎。”

“姨母这是为你好,不忍看你被折辱了,才想着让你留在江家,当个体面姨娘。”

洪姨妈惊呆了,喃喃道:“……姨、姨娘?”

江夫人脸上的笑容愈发亲切。

“我的好妹妹呐,让绫儿给聪儿当个贵妾也不委屈吧?”

第167章 苏雅集的真实目的

咳……”

阮思嗓子发痒,重重地咳了一声,缓缓睁开双眼。

入眼的是夜晚的天空,几颗寂寥的孤星。

她勉强眨了眨眼,只觉得眼皮甚至脸皮都好像被粘住了,略微动一动便觉得绷得很紧。

身侧蜷起的手指微微抓了抓。

指尖传来稻草略微有些扎人的触感。

“丫头,醒了?”

前方传来一把苍老的声音,声音令她感到熟悉。

接着,还有几声驴叫。

驴车开始慢吞吞地向前行驶。

阮思感到自己平躺在车板上铺的稻草堆中,刚才中的那一掌依然让她感到疼痛。

“来,把衣服穿上。”

赶车的老者扔来一件染血的粗布麻衣。

她挣扎着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胸口染了血渍。

血腥味已淡去不少,但她喉头发甜,好似随时都会吐出血沫来。

她依言穿好粗布衣衫。

“陆伯?”

“嗯。”赶车的老者头也不回地说道,“从现在起,你我是父女,刚从乡下赶来。”

阮思微微一愣。

陆伯道:“女儿得了肺痨,为父带你进城医治,没钱住店,只能睡在驴车上。”

阮思知他有意帮自己,放下头发揉乱,抬手摸了摸脸庞。

脸皮粗糙如树皮,不似以往那般光滑细腻。

陆伯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低声道:“好孩子,躺好,什么都别怕。”

他一回头,阮思发现陆伯长了一张陌生的脸!

“嘘,”他友善地笑笑,“小把戏而已。”

这应该是师兄提过的易容术。

她以前一直无缘得见,如今见了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喂,前面的,站住!”

几个男人团团围住了那辆驴车。

陆伯手中的缰绳一勒,驴子发出不满的高鸣声,震得阮思耳膜发疼。

“你们是做什么的?”

那几个男人并非捕快,看着绝非良人,杀气腾腾地盯着陆伯。

“小老儿家中的闺女病了,村子里来的游医看不好,说是让带到城里来找大夫。”

阮思的心紧紧攥在一起。

她双目紧闭,感到身边的稻草被人拨来拨去。

“什么病?”

陆伯小心翼翼地答道:“不知道,咳血咳得厉害……”

人群中,有人惊呼一声,“肺痨?”

那两个字吓得众人都往后退。

他们见阮思面色蜡黄,胸口染了不少血迹,看着的确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领头之人捂着口鼻,皱眉道:“那么晚了你们怎么还在外面游荡?”

陆伯面露不安道:“客栈旅店都要花钱啊。”

“而且,”他回头望了一眼驴车道,“店小二不准我们父女进去,说是怕小女过了病气给客人。”

阮思喉头痒得厉害,侧过脸剧烈地咳了起来。

她的嘴角溢出些许血沫,将那几个男人骇得不轻。

“呸!”

那人和同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鄙夷的神情。

“真够晦气的!兄弟们,我们再去那边看看。”

阮思微微松了一口气,又听有人问道:“小老头,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年轻姑娘?”

“姑娘?”

陆伯被人提着领口,勒得脸颊发紫,挣扎着去推那人的胳膊。

那人一把将他拎下驴车,重重地掼到地上。

陆伯爬起来,磕头如捣蒜道:“几位大爷,小老儿只看着我家姑娘,没看着别家姑娘啊。”

那几个人啐了一口便走了。

阮思挣扎着要坐起来,陆伯重新跳回驴车上,小声道:“躺着,你伤的不轻。”

驴车咿呀咿呀地朝林泉大狱驶去。

阮思半睡半醒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她闻到了熟悉的清冽气息。

晏瀛洲拥着怀里的女子,对陆伯低声道:“多谢。”

陆伯摇头道:“别说这些了,快送她进暗牢去,官府的人应该快到了。”

他为阮思揭下人皮面具。

晏瀛洲抱着阮思大步走进牢房。

牢里的狱卒都是卫长声借给他的镖师,所有人对这一幕视而不见。

阮思被重新放回暗牢的地板上。

晏瀛洲喂她服了一粒伤药,把在地上捡到的金镯子给她戴上。

“乔乔,等我。”

阮思咽下药,迷迷糊糊地靠在他身上,只觉得刚才的疼痛稍减。

晏瀛洲匆匆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不会很久的。”

他转身离开暗牢,命人上了锁,一切恢复原样。

连羽等人果然赶到林泉大狱,说是江郡守怕晏瀛洲私纵夫人,让他过来看看。

但他看到阮思依然在牢里熟睡。

连羽只好蹑手蹑脚地离开了,看着晏瀛洲那张结冰的脸,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晏兄,都是误会,误会。”

晏瀛洲不置一词。

等连羽一走,他就立马带上早已备好的账簿密信去见苏雅集。

这几份账簿和密信,是他从钟二爷家中密室盗走的。

关乎钟二爷和江郡守这些年的秘密交易。

以前,他带着密信去找江郡守的时候,并未将这批密信全部交出。

剩下的,他一直留在身边,等待一个足以让林泉郡天翻地覆的机会。

这个机会如今已放在他面前。

书房里,苏雅集披着外衣,靸着鞋匆匆赶来见晏瀛洲,听他讲了此行的来意。

“晏司狱,”苏雅集皱眉道,“你要告江郡守徇私枉法,贪腐无度?”

晏瀛洲索性将账簿和密信一应摊开。

“大人请看,证据在此,江郡守勾结地方豪强和山贼,为祸一方,还请大人明察。”

“可是,你要告郡守,至少应告到知州那里……”

“苏大人贵为钦差,代天子出行,我将案情禀告苏大人,想来同样可以上达天听。”

苏雅集那双清秀的眼微微一眯。

眸子里隐约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

“本官此次前来,仅是为了赈灾,怕是难以插手地方事务。”

晏瀛洲淡淡道:“苏大人,你身为吏部侍郎,此行的目的怕并非如此简单吧?”

苏雅集心中一惊,拢了拢衣襟,直勾勾地看向晏瀛洲。

“我们不妨做个交易,”晏瀛洲道,“你想挖掉的烂根,我替你一起挖,还百姓一个清净。”

苏雅集此行却是为了调查林泉郡和桃花郡郡守的贪腐。

朝廷接到线报,接连检举了好几位地方官员,尤以林泉郡的状况最为严重。

他明面上是赈灾济民,实则是为了剜掉这颗毒瘤。

但晏瀛洲是如何看穿的?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黑衣男子,只觉得晏瀛洲比他看上去还要危险。

终于,苏雅集下定决心,开口道:“你要什么?”

“我夫人平安。”

晏瀛洲平静地抬起眸子,眸底一片惊涛骇浪,“肃清先叛王的余孽。”

第168章 危险的钦差

清晨,林泉大狱。

江郡守刚用完早膳,小苏大人身边的近侍砚心就亲自去请他,说是大人在大狱等他。

他心里直犯嘀咕,但他哪里敢怠慢钦差大人?

他放下碗,一抹嘴,赶紧起身随砚心出来。

“砚心小哥,那种地方乌烟瘴气的,苏大人怎么会跑到那里去了?”

砚心摇了摇头道:“大人的心思,我们哪里知道?”

他见砚心是个油盐不进的,只好闭上嘴快步跟过去。

难道,是田吉和赵世德的事没处理干净,被苏雅集抓住了什么把柄?

他想起前段日子接到的举报密信,心中顿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晏瀛洲?

定是此人记恨自己抓了他夫人,这才在苏雅集面前参了他一本。

不多时,大狱到了。

江郡守在心里盘算着对策,表面笑吟吟地走进去,只见苏雅集早已立在门口。

他的身形修长如竹,身穿官服,形容清隽。

江郡守向他行礼作揖时,他回头浅浅地揖了一揖,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苏大人,今日可是要下官陪你视察刑狱?”

苏雅集温文一笑道:“不必,晏司狱已将刑狱状况一应禀明。”

“今日本官请江大人前来,”他微微笑着,眼神清澈,“另有一事想请教大人。”

江郡守心中一紧,赶紧整了整衣冠,拱手道:“下官不敢,还请苏大人明示。”

苏雅集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江郡守随他走到一边。

“江大人,若本官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二十六年前中的进士吧?”

“是,难为大人惦念。”

“江大人文采斐然,人品出众,在同期进士中堪称表率,本官身为后辈,委实仰慕大人风采。”

二十多年前的事,江郡守自己都快记不清了。

他只好揖道:“承蒙苏大人抬爱,下官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呐。”

苏雅集微笑道:“你我同为天子门生,寒窗苦读十数载,方有当日金榜题名时,江大人你说可是?”

江郡守被他这席话绕得云里雾里的。

除了连连称是以外,他不敢多说半个字。

“我们读书人,读的是圣贤书,明的是是非理,图的是胸怀坦荡,光风霁月。”

苏雅集的目光微微闪烁,问道:“倘若我们所作所为,有违圣贤之道,圣人教化岂不形同虚设?”

他话里有话,听得江郡守冷汗涔涔。

江郡守原先以为他年纪轻,性情古板木讷,从未想到他会让自己感到威胁。

“苏大人说的是,”江郡守拜了拜道,“下官受教了。”

苏雅集道:“江大人言重了。大人治下严谨,本官佩服,但大人近日所为,似有不妥之处。”

江郡守捏了一把汗,道:“大人请教。”

苏雅集顿了顿,目光拂过江郡守憋得通红的脸。

“本官听闻狱中重犯逃脱,想来大人担心犯人报复晏司狱家眷,这才命人将晏夫人接走看护吧?”

江郡守见他已为自己铺好台阶,忙顺坡下驴道:“正是如此。”

“但本官听晏司狱说,他家夫人身娇体弱,受不得牢中阴寒湿气,近日已感染风寒。”

江郡守脸色一变,讪讪道:“是下官疏忽了。”

“江大人心思缜密,原是好事。”

“但大人将晏夫人牢中,如同变相囚禁,让外人以为官府强横,竟挟妇人为质。”

“一来晏夫人受辱,晏司狱心寒,与朝廷离心;二来大人坦荡之举反遭旁人诟病,岂非不美?”

他的话锋一转,提点道:“只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大人不妨设身处想想……”

“大人所作所为,若是落在自己妻小身上,江大人可会觉得心中有愧?”

江郡守忙俯身作揖,那双眼珠咕噜噜转了好几圈。

“多谢苏大人提点,原是下官考虑不周。下官这就下令放人。”

江郡守憋了一肚子火,发又发不出来,假惺惺地问了几句,自个儿灰溜溜地离开了。

晏瀛洲从阴影中走出来,对他揖道:“多谢大人成全。”

苏雅集微微一笑,让他先进去接晏夫人出来。

刚才,他已经给江郡守戴了一顶保护晏家亲眷有功的高帽子。

如此一来,江郡守以后不得不对晏夫人的安危上心。

苏雅集等在门口,把江郡守适才的神态表情和一应举止,在他心里默默过了一遍。

江郡守为官二十余载,在他面前过分小心拘谨的表现的确可疑。

他正想着,晏瀛洲已接了阮思出来。

“苏大人,”他打横抱着一个纤瘦的女子,“在下先送夫人回家去了。”

苏雅集示意砚心领轿夫抬轿子过来。

“尊夫人病情如何?不如乘本官的轿子回去吧。”

晏瀛洲怀里的女子侧过脸,略显凌乱的青丝下,露出一张苍白清丽的小脸。

苏雅集心中微微一惊,是她?

阮思虚弱地说道:“多谢大人美意,妾身并无大碍……”

晏瀛洲道:“还是骑马快些。”

说着,窦一鸣将他的马牵到门口,他将阮思抱到马背上,自己袍子一掀翻身上马。

“大人请回吧。”

苏雅集目送二人打马离开。

砚心在旁边嘀咕道:“这个什么晏大人,居然连大人的情都不肯领……”

“因他心中无愧,自然行为磊落。”

苏雅集缓缓收回目光,叹道:“晏大人倒也当得起‘光风霁月’一词,晏夫人清明豁达,不输须眉。”

这对夫妻,实好过多少画皮恶鬼。

江郡守回衙门后,心中一直惴惴不安。

他混迹官场二十载,听话听音,锣鼓听声,早已练就一双好耳朵。

难道他还听不出苏雅集的试探敲打之意?

他心里突然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姚钰!

此二人何其相似?

一样的书生风流,一样的温文尔雅,微笑颔首时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在他面前,姚钰谦恭,苏雅集谦和,但都让他还未退化的政治嗅觉嗅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江郡守批了几份公文,将笔一扔,心中烦躁不安。

正在此时,衙役来报,“大人,姚从事回来了。”

第169章 人皮面具下的秘密

昨夜,阮思被神秘高手一掌打伤。

虽然晏瀛洲喂她服了伤药,但她的伤势并未见好,说话间气息紊乱,时而牵扯伤势而咳血。

金铃儿和银瓶儿急坏了。

二人早已秘密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为她治伤。

晏家上下门庭紧闭,院中药香弥漫,对外只说夫人染了风寒。

晏瀛洲不准阮思下床活动。

银瓶儿深以为然,金铃儿更是寸步不离,整天守在阮思床前。

因药效发作,阮思时常昏睡不醒。

她偶尔醒过来,也只是简单地问一句晏瀛洲可回来了,卫长声的下落如何。

卫长声已托人送信回来,称自己和红叶半路遇袭。

二人藏匿城中,暂无大碍。

阮思提着的那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

她一觉睡到清晨,只听有人唤道:“丫头,醒醒。我有话同你说。”

阮思觉得那个声音有些耳熟。

她缓缓睁开眼,入眼的是趴在床头睡去的金铃儿,屏风后还有一个佝偻的身影。

“别担心,我用暗器打了她的睡穴。”

“陆伯?”

“哎,是老头子。”

阮思用手肘支撑着床榻爬起身,这个动作让她短促激烈地咳了起来。

“丫头,别动,听我说。”

屏风后的人似乎急了,加快语速道:“老头子时间很紧,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听仔细了。”

阮思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嗯”。

“十几年前,我也是江湖上名气不小的高手,只因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几欲以假乱真。”

陆伯自嘲地笑了笑,说道:“直到我被不留佛的人抓了,让我给一个小毛贼易容。”

阮思心中大惊,抿紧双唇。

“暗牢里关的那位假断肠人,便是我这一生最完美的作品。”

他的语气里透出无限唏嘘。

“错了,老头子最得意的人皮面具,应该是我脸上这一张啊!一戴十数年,呵,比我的脸皮还真呢。”

阮思惊骇不已,咬住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丫头,你不知道你们招惹的对象有多恐怖。”

“我替那个小毛贼易容后,他们本要杀我,我凭着最后一张人皮面具逃走,躲了他们十几年。”

陆伯抬手抓了一把花白的头发,屏风后的身影苍老而孤弱。

“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居然躲到他们门口来了?”

“哈哈哈,要是走得掉老头子早就远走天涯了,但他们的势力遍布各地啊!”

阮思想起啸山虎,猜出那是不留佛衍生出的势力。

“不是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么?我在林泉大狱装疯卖傻十几年只是为了活命。”

“你说啊,谁会怀疑一个整天在大牢门口熬鸡汤的痴傻老头子呢?”

他说的不假。

谁都说不清门口的老头在这里待了多少年,只知道他姓陆但谁也不知道他全名叫什么。

因为那样一个卑贱如草芥的老人,是没有人会在意的。

陆伯苦笑道:“我荒废了十几年光阴,只为盯着他们,躲着他们,你会不会觉得我就是个懦夫?”

阮思勉强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有命在,才有一切。”

“哈哈,丫头,只有你会跟老头子说几句话了。”

陆伯的语气变得有些伤感,低声道:“我昨晚救你暴露了行踪,如今是来跟你辞行的。”

阮思紧紧抓住被褥,心中一酸,不知该说什么。

“要是没被发现,我还会戴着这张人皮面具,在林泉大狱门口装一辈子的傻子。”

“陆伯!”

“说起来,我也有点怀念我原来的脸,我都快分不清哪一张才是人皮面具了。”

陆伯扔了一个小包裹进来。

“丫头,这里面是一张人皮面具,我挑了张和你脸型最像的女人的脸。”

这些年,陆伯默默记住每一个进出大牢的犯人的脸。

他们有些人无声无息地死在了牢里。

陆伯仿的最多的就是这类人的脸,只因他们早已死去,世间再也没有顶着那张脸的人。

“虽是雕虫小技,但关键时刻怕是能救你一命,留给你当个纪念吧。”

他给阮思挑的是一张漂亮女人的脸。

多年前,那个女人早已在狱中自尽了。

阮思道了谢,挣扎着爬下床,伸手捡起那个小包裹藏好。

“丫头,不要谢我,这是给你的回礼而已。”

陆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笑道:“你送我的花生糖,是我这辈子收到的唯一的礼物。”

阮思鼻子发酸,盯着屏风后那个身影,几乎想要开口挽留。

“好了,晏司狱家的小丫头,老头子我要走了。”

说着,他一抬手,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

阮思突然说道:“陆伯,我想看看你的脸。”

以后要是还能遇到,她要给陆伯买大块花生糖,瓜子酥,还有冬瓜糖。

屏风后的人影僵了片刻。

陆伯苦笑道:“罢了,你还是别看我的脸好。改天要是你收到我的人头,还可以当作是陌生人的。”

他的语气戏谑轻松,阮思的心却直直地往下沉。

她感到五脏六腑都被放在火上炙,仿佛整个人都在经历痛苦的煎熬。

离开清河县时,她就收到过王掌柜的人头。

她实在没有勇气挽留陆伯。

屋外透进更多的阳光,明媚得好像不是来自这个阴沉的世界。

陆伯道:“丫头,这回真的得走了,我告诉你的事,你转告你夫君吧。”

“陆伯,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觉得陆伯就挺好的,听着就像你的伯父。”

陆伯低声笑了几声道:“要是十几年前,我一定让你看我的真面目,我原本没那么老的。”

阮思咬紧牙关,强忍着不置一词。

房门洞开,灌进丝丝凉风,金铃儿自睡梦中惊醒,嘟哝道:“门怎么开了?”

阮思红着眼看向屏风。

那里已空无一人。

前几日,贼人夜闯裴家,惊扰了裴老太师。

裴老太师一病不起,直到今日才能勉强起身进食。

裴之旸欢喜不已,亲自照顾祖父吃了些粥食,待要服侍老人躺下,却被裴老太师一把抓住手腕。

“爷爷,怎么了吗?”

裴老太师那双浊黄的眼睛里流露出不舍和担忧。

但他很快盯着裴之旸,神态慈爱而不失威严,说道:“好孩子,你尽快回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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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辞行

听了祖父的话,裴之旸大惑不解。

他在林泉郡待得好好的,爷爷怎么突然要赶他回京呢?

裴老太师掩着唇,干咳几声,缓缓道:“你们小孩子活泼好动,跟老人家住在一起太拘着你们了。”

“哪有啊?”

裴之旸眨了眨眼,摇头道:“孙儿最喜欢跟爷爷待在一起了。”

裴老太师是裴家上下最疼他的人。

要是他回了京城,父母兄弟都惯会来他面前念叨,要他好好收心读书的。

这段日子,他在林泉郡逍遥惯了,哪受得了旁人管束?

裴老太师如何不清楚这个小孙子的脾性?

以前,裴之旸只要在祖父面前说几句软话,哄老人家开心,裴老太师便什么都依着他来。

但这回裴老太师硬下心肠,催促道:“你这次出来久了,你爹娘难免挂念,早些回京去吧。”

“难道爷爷您就不想孙儿吗?”

裴之旸索性猴到祖父身上,像小时候那样圈着他的脖子不放。

裴老太师又无奈又心疼,笑着拉他道:“好了,爷爷知道你是好孩子,听爷爷一句劝,快走吧。”

他见来这一套已经不管用了,很快把沈浮搬了出来。

“可是,沈兄他答应要帮傅家督建园子,眼下还没完工啊……”

“那就让你沈哥哥多住几天。”

“……爷爷,孙儿跟沈哥哥一起来的,怎么能先走呢?”

无论他好说歹说,裴老太师都下定决心不松口。

裴之旸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除了不想回京被爹娘约束外,他的确舍不得祖父,舍不得林泉郡的风物,舍不得他的朋友。

他还舍不得那个姑娘……

对啊,她不是要他赔只羊吗?

羊都还没赔,他怎么能一走了之呢?

裴之旸立刻向祖父求情道:“爷爷病体未愈,我放心不下,想留下来照顾爷爷几日可好?”

京城离林泉郡有一个多月的路程。

他这一去,山高水远,裴老太师怕是再难见他。

但裴老太师摇头道:“之旸,听话,尽快启程吧。”

不能再拖了。

这潭水深着呢,潭底暗流涌动,他不想让他最疼爱的孙儿牵涉其中。

裴之旸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旁。

“你要是不听祖父的话,我就让你爹差人来拿你回去。”

见他祖父这回动真格了,裴之旸只好闭口不言。

“跟你沈哥哥说一声去吧,他要走就随你一同回去的好。”

裴之旸重重地叹了口气,问道:“爷爷,我可要去院子里和姑奶奶辞行?”

佛堂里那位姑奶奶,他从来没有见过。

“不必了。”

裴老太师仓促地咳了一声,突然问道:“之旸,你可知道我朝佛教大盛是为何?”

裴之旸不懂祖父为什么会问起这个。

他只得一板一眼地答道:“先帝信奉佛教,在位期间一度将佛教立为国教,宣扬佛教经典,鼓励信教。”

裴老太师垂着眼皮,不置可否。

他继续答道:“先帝面相慈悲庄严,素有佛相,被称为‘佛皇帝’,举国上下皆以为佛陀转世。”

“好了。”

裴老太师终于打断了他的话。

裴之旸不解其意,但他祖父只是吩咐道:“你快些下去收拾吧,别去佛堂扰了你姑奶奶的清净。”

他一头雾水地离开祖父的房间。

一想到不日就要回京,裴之旸心里酸酸涨涨的,恨不得大闹一场,要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不满。

他很快想到阮思,至少要去和朋友辞行吧。

晏家。

阮思半躺在榻上,盖着一条锦被,有些虚弱地靠着引枕。

她对面,洪绫托腮坐在桌旁,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手边的茶水早已放凉了。

今日,洪绫偷偷从江家溜出来,原是想找阮思痛陈江家如何不要脸。

但她一见阮思病了,自己倒先担心上了。

“乔乔,你真的只是染了风寒吗?我怎么看你的脸色白得跟纸一样?”

阮思微笑道:“不必担心,大夫来看过了,说是将养几日便好。”

洪绫依然放心不下,又抓过金铃儿,问了阮思的饮食休息,什么都问了一遍还觉得不够。

金铃儿噗嗤一笑,说道:“洪大姑娘问得这么细,好像巴不得替我家小姐多吃几碗饭一样。”

洪绫脸上一红,撇撇嘴道:“我要能替她吃啊,我每顿吃三大碗都行!”

阮思笑了笑,问道:“阿绫,你刚才不是还怒气冲天的吗,谁又招惹你了?”

洪绫这才想起她此行的目的,掰着指头悉数江聪母子的罪过。

“乔乔你说,哪有这样的姨母表哥啊?我们洪家的姑娘难道都是替他们江家养的不成?”

阮思沉吟不语。

前世,洪绫被迫嫁给江嵩那个窝囊废,不仅受尽屈辱,还被丈夫拱手送人。

这一世她原先以为,洪绫不必重蹈覆辙,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但她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个江聪。

她虽不记得前世江聪的结局,但这样一个恶名在外的纨绔子弟,又能比他那个弟弟好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她开口问道:“你可有什么打算?”

“抵死不嫁呗!”

洪绫苦恼地挠了挠头,嘀咕道:“但我妹妹以死相要的例子在前,照样被迫嫁给江嵩了。”

阮思点点头,等着洪绫亮出她的底线。

洪绫琢磨了半晌,一拍脑门道:“对了!要不我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金铃儿笑道:“红盖头一盖,谁还看得出新娘是个秃驴?”

“还有你娘和妹妹,”阮思低头道,“总得给她们寻条好出路吧。”

洪绫要是抗婚不成,不仅她身陷狼窝,洪姨妈和洪绡在江家的处境也会更加艰难。

依洪绫的性子,要是她连累了母亲姐妹,那她定然会活在悔恨之中。

但此时,洪绫一想到江聪就气得不轻。

“那我一剪刀剪了他的祸害玩意,我看他还要不要娶我过门呢。”

阮思苦笑道:“好阿绫,你先别急,我们还是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为好。”

正说着,银瓶儿跑进来说道:“小姐,裴家小公子来了,说是来向小姐辞行的。”

裴家?

阮思想到了什么,脸色倏忽变了……

第171章 赔你之旸可好

银瓶儿,你如何回他的?”

“我按照小姐吩咐的,只说小姐染了风寒,卧病在床,不便见客,但他赖着不走。”

银瓶儿顿了顿,苦着脸笑道:“而且他在前院和端茶递水的丫鬟聊得起劲。”

阮思无奈地扶额道:“倒像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洪绫俏脸一沉,低声道:“他有什么好聊的?”

银瓶儿没看出她负气,苦笑道:“裴小公子在陪她们聊什么胭脂水粉。”

洪绫抓了一块茶点,狠狠往嘴里塞。

“他还一个劲地夸这位姑娘的新月眉画得好,那位姑娘的桂花头油清雅不俗。”

“小姐,你是知道他那张嘴的,他把前院服侍的粗使婢女啊,各个哄得眉开眼笑。”

洪绫的腮帮子鼓鼓的,大口嚼着嘴里的点心。

但她的神情好像在生嚼谁的肉一样。

银瓶儿无奈地说:“他跟她们几个许诺,说是等他回了京城,就托人捎带些时新的胭脂回来。”

洪绫闷闷地嘟哝道:“稍稍稍,稍他个大头鬼。”

阮思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看来今天这位裴小公子不见到我是不会走的了。”

金铃儿咯咯笑道:“小姐要是再不把人打发走,前院的婢女怕都被他拐跑了。”

要是换了往常,哪怕她在病中,也会命人放下帘子,将裴之旸请来一叙。

但她闯入那座诡秘的佛堂后,这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缕桂花香,还有裴之旸提起的姑奶奶……

阮思找了个借口道:“阿绫,我不想被他发现我病成这样。”

洪绫惊异地睁大双眼。

“他不是说来辞行的么,既然要走,还是别让他太过担心的好。”

阮思续道:“不如你替我同他说几句话,打发他离开吧。”

洪绫顿时拼命摇头。

金铃儿笑道:“好啊,洪大姑娘坐在屏风后面,裴公子也看不出来是谁。”

洪绫有些不安,嘀咕道:“但听声音总能听出来的吧?”

阮思道:“银瓶儿同他说了我偶感风寒,你就拿块湿帕子掩了口鼻,只让他以为你鼻塞就是了。”

刚才洪绫听说裴之旸和婢女调笑,又是赌气又是狂吃点心。

阮思看在眼里,忍不住想推她一把。

金铃儿和银瓶儿见小姐有意撮合,便跟着阮思一起劝洪绫见裴之旸。

她本身耳根子软,受不了主仆三人轮番哄她。

“好吧好吧,”洪绫面露羞赧道,“但我们先说好了,我都是为了帮乔乔。”

阮思笑着命金铃儿带人去抬架屏风来。

洪绫有些忸怩,跟着银瓶儿去了隔壁耳房。

裴之旸正和婢女说京城流行的花样子,金铃儿来请他进去见阮思。

“铃姑娘这几日气色不错,这身水红色的缎子极衬姑娘颜色。”

金铃儿啐了他一口道:“你每日把蜂蜜当饭吃么?”

裴之旸摇着折扇,只是笑笑。

他被引到房中,在屏风前坐下,只见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似有一名女子的身影。

银瓶儿道:“小姐病容憔悴不便见人,裴公子有什么想说的便隔着屏风说吧。”

说完,她携金铃儿告退离开。

裴之旸起身朝二人揖了一揖道:“有劳二位姐姐了。”

等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后,他方才回到席上坐好,说道:“阮姐姐,我要回京城了。”

屏风后的倩影微微一僵。

隔了半晌,他才听到一记鼻音浓重的“哦”。

“京城风物繁华,热闹非常。”

“以后阮姐姐要是和晏大哥来了京城,定要来裴府寻我,好让小弟尽一番地主之谊。”

屏风后的女子闷闷地说道:“知道了。”

阮思今日格外冷淡。

裴之旸心中奇怪,抬眼看向那抹身影。

那个女子盘膝跪坐于屏风后,她是侧着面对裴之旸的。

虽然她时不时用帕子掩着口鼻,但偶尔放下帕子时也不难看出她的脸型。

隔着绢纱制成的屏风,他隐约看得出她面部的轮廓,光洁的额头,小巧的鼻子,然后是精致的下巴……

他的心里微微一动,难道是……

那个女子开口道:“要是没旁的事,你便先回去吧。”

裴之旸道:“此番来找阮姐姐,的确是为了辞行,但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姐姐成全?”

女子没好气地说:“既然知道是不情之请,为何还要开这个口?”

裴之旸的双眼蓦地一亮。

他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道:“阮姐姐,我欠洪姑娘良多,实在不忍一走了之。”

女子明显愣住了。

“我想请你帮我问问洪姑娘,她以前要我赔她只羊,我要是没赔上便走了……”

裴之旸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接着说道:“她会不会记恨我?”

“当然了!”

女子脱口而出,随即赶紧用帕子掩住口鼻,干咳几声道:“答应别人的事,怎么能抵赖呢?”

裴之旸故意委屈巴巴地说:“但我已经送了洪姑娘一条抹额……”

“她又不要,你给她做什么?”

那个女子义愤填膺地说:“你等着啊,改日她就拿来还你。”

“怕是等不了了。”

他盯着屏风上绘的美人图,眼中只有那一抹若隐若现的倩影。

女子一时没有开口。

他缓缓道:“我祖父催我回京,我不得不走,但走之前,我想请阮姐姐帮我问问洪姑娘。”

“要是我走了,欠她只羊,还留给她一条点翠抹额……”

“洪姑娘她会不会恨我一辈子,想我一辈子呢?”

屏风后的女子咬牙切齿道:“你想得美!”

裴之旸唇角的笑意直达眼底。

“洪姑娘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姑娘,要是她把我忘了,我怕是要伤心死。”

女子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活该。”

“罢了,”裴之旸道,“我和洪姑娘比过射箭,她救过我的性命,还被我踢球砸中过帷帽。”

“如此桩桩件件算下来,怕不是要我赔只羊那么简单。”

裴之旸轻笑道:“我还是赶紧回京城去吧,免得她想起来,冲上来咬我几口。”

屏风后的女子默了默,突然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

“那你……欠她的,都不还了吗?”

“阮姐姐,”裴之旸起身作揖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告辞了,京城再会。”

女子呆坐原地,看着他长长地一揖,手中的帕子直直地掉了下去。

她好似赌气地说道:“你走吧,走吧,你什么也不欠她的。”

“但要是我偏偏想赔呢?”

话音未落,裴之旸绕过屏风,朝坐在地上的洪绫温柔地伸出手。

“阿绫,我赔你之旸可好?”

第172章 柳如松,接锅

洪绫羞红了脸,低头攥着衣角,菱唇蠕了蠕,说了句“谁要你的羊啊”。

但她没说喜欢他,也没说不喜欢他。

裴之旸解下贴身戴了多年的护身符给她。

“阿绫,京城什么都好,但没有你就不好。过几日,你跟我一起回京城吧?”

那枚护身符像块火炭一样,烫得她的手心发疼。

洪绫落荒而逃。

裴之旸来不及向阮思辞别,一路快马加鞭回了裴家,径直去房里找他祖父。

“爷爷,孙儿过几日就回京。”

裴老太师有些讶异,但很快点头道:“好,你早点回去,也好教爷爷多少安心些。”

他话里有话,但裴之旸没听出来。

“但是孙儿想带一位……朋友一起回京。”

裴家很少约束他交朋友,不少公侯世子都和他关系笃密。

这次,裴老太师以为他要带的朋友,和沈浮一样是个年少聪敏的俊秀后生。

他没有盘问,只是答允道:“嗯,吩咐家人多备些吃食用具。”

裴之旸的心砰砰狂跳。

他强抑内心的悸动,表面不动声色,只管在祖父面前讨好卖乖。

等到了京城,他就带洪绫去见他爹娘。

爹娘事事顺着他,他说要娶洪绫,他们定然乐意接受这个儿媳妇。

想到这里,裴之旸心里美滋滋。

除了裴之旸外,江聪也时刻惦记着洪绫。

等那位望族嫡女一过门,他就立刻将这个表妹纳了,名正言顺地接手洪氏家业。

但他的春秋大梦还没做到头,官府那边就传来不好的消息。

卫长声护送红叶娘子敲响鸣冤鼓,状告江聪诬陷她偷窃,并下毒害她,以期嫁祸晏瀛洲。

这件事传到了苏雅集耳朵里。

事情一闹开,江郡守压都压不下来。

他暗中派人回来告诉江聪,苏雅集亲自过问此事,让他先出去避避风头。

那头,江郡守派了几十个衙役去晏家提人。

今天一大早,公堂之上好不热闹。

一面是红叶状告江聪下毒害人,一面是江郡守指控晏瀛洲渎职,命人将他投入狱中候审。

江郡守主审时,问了红叶有无证据,又宣了倚红楼的老鸨和为她解毒的大夫。

红叶说老鸨收了江聪的钱,以送汤药为名,骗她服毒,并诬陷她偷窃,将她交给捕快。

但老鸨抵死不认,说倚红楼是寻欢作乐的地方,姑娘们好端端的,哪来的什么汤药?

最后,幸得窦一鸣呈上在后院阴沟里发现的药渣,推翻了老鸨的一番伪证。

老鸨又梗着脖子说,那是给姑娘喝的避子汤,不作数的。

大夫信誓旦旦地说,红叶的确中了毒,连毒药成分和服毒时间都说得一清二楚。

双方僵持不下,窦一鸣乐道:“我们老大早就猜到你要抵赖。”

“苏大人,”他直接越过江郡守,对苏雅集拱手道,“既然此药无毒,那就对着药渣再抓一副来煎。”

“请这位假母也来一碗,喝完只管往地上一躺,要是躺上大半日还没事,那……”

老鸨心里叫苦连天。

那天江聪说,这几味药熬在一处,最多让红叶脸色发白,腹痛发汗,过了并无大碍。

他出了好几百两银子,只让红叶配合他演一出戏。

老鸨想着,又不是什么毒药,让红叶受点罪,赚一大笔银子多好。

结果,她按江聪的吩咐去大狱接人时,红叶娘子却不肯跟她走。

好好的摇钱树就这么连根拔了?

老鸨心疼得几天吃不下饭。

但她如何敢攀咬江聪?

她正左右为难,窦一鸣又拿出几张银票,说是老鸨近日去兑银子使的。

苏雅集命人检验票根,发现那些银票都出自官府的府库。

“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要说?”

窦一鸣挑眉道:“这些银票你从何得来,要是不说,便是你偷窃府库。”

老鸨虽大字不识,但好歹知道,要是被扣上这条罪名可是要杀头的。

若是得罪江聪,大不了她卷了银子回乡下去。

但如果被一刀咔嚓了……

老鸨吓得跪在地上,浑身抖得跟抖筛子一样,喏喏道:“大人饶命啊,不是我,是、是……”

“是这个人!”

堂外,江聪命人将五花大绑的柳如松扔上公堂。

江郡守两眼一翻,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孽子啊孽子,这个坑爹玩意这时候来做什么?

江聪直接下跪禀道:“此人姓柳,桃花郡人士,因家道中落流落至此,我怜其瘸腿,收容至今。”

“就是他!”江聪指着柳如松的鼻子道,“与晏司狱结仇,伺机陷害晏司狱,还栽赃于我。”

老鸨和窦一鸣都惊得合不拢嘴。

苏雅集问道:“此人与晏司狱有何过节?”

江聪答道:“他是晏司狱娘子的表兄,有一亲妹名唤‘如盈’,被晏司狱强占身子有孕后含屈而死。”

坑爹啊!

江郡守在心里默默吐血。

这倒霉孩子怎么就当众给他爹扣了顶绿帽子呢?

“等等,这个人是……”

江郡守愣了愣,他是柳如盈的兄长?

江聪道:“此人原本想逃,逃命时自己摔断了腿,幸好我及时发现,将他扭送来报官。”

说着,他朝老鸨使了个眼色。

老鸨会意,忙不迭地说道:“就是这个人!他随江大公子一起来的,那药也是他带过来的。”

江聪又命人将卖毒药的游方郎中带来。

那郎中睁眼说瞎话道:“对对对,就是这个跛脚的公子哥,说是要买回去药耗子。”

众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江郡守头疼不已,只想草草了结此案。

晏瀛洲早已吩咐过,让窦一鸣只管将他教的说了,剩下的静观其变不必插手。

窦一鸣乐得清闲,笑眯眯地听他们胡说。

苏雅集象征性地审了柳如松几句。

但柳如松被江聪打怕了,一见人就拼命往后缩,什么话也问不出来。

问过苏雅集后,江郡守抓过惊堂木一拍,将一股脑的罪名都往柳如松头上扣。

“来人啊,将此人带下去,关到大狱里择日处置。”

苏雅集扫视一圈,突然问道:“今日怎的不见晏司狱?”

江郡守的脸色微微一变。

窦一鸣抢着说道:“回苏大人的话,晏司狱被江大人抓去关起来了。”

江郡守咬咬牙,终于开口道:“晏瀛洲纵走要犯,是为渎职。”

“按律当斩。”

第173章 问罪晏瀛洲

窦一鸣死乞白赖,求苏雅集亲自提审晏瀛洲。

苏雅集问了江郡守的意见,江郡守自然不敢说不,只好命人去提晏瀛洲。

但去提人的衙役很快一个人回来了。

“大人,晏司狱说要请您过去,在这边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荒唐!”江郡守赶紧一拍桌子,佯怒道,“这厮狂妄至此,竟敢藐视朝廷命官,罪加一等!”

苏雅集云淡风轻地看了他一眼。

“江大人息怒。晏司狱并非狂妄无知之人,想来此举另有深意吧。”

江郡守只好赔笑称是。

他一转头,将火气全都撒在刚才那个衙役身上。

“你去问问他,要是我们去了,他依然洗不脱渎职的嫌疑,可担当得起戏弄上级的罪名?”

那衙役一脸苦相地跪地说道:“回大人的话,晏司狱说,若是江大人这样说了,就说、说……”

苏雅集对他微笑道:“你尽管说来。”

衙役不敢去看江郡守铁青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晏司狱说,这点小事他倒还担得起。”

江郡守气不打一处来。

这小子,不就明摆着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吗?

但苏雅集却微笑点头道:“好,江大人,我们走吧。”

人都逃了,他就不信晏瀛洲变出个大活人来。

是故,他在大狱提审晏瀛洲时,趾高气昂地问道:“你可知越狱的是何人?”

“朝廷要犯,断肠人。”

苏雅集微微有些惊异。

江郡守忙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断肠人可是朝廷钦犯,被判了终身监禁。”

“何时所判?为何囚在林泉大狱?”

朝廷钦犯往往都囚在京城大理寺的牢狱或者天牢里。

江郡守答道:“十三年前,此人为六扇门通缉,六扇门总捕头亲自将其捉拿归案。”

“此后,京中监狱屡屡遭劫,此人危害不小,唯恐同伙劫狱,便被秘密囚禁在林泉大狱。”

“大人明鉴!”江郡守突然发难道,“此人被囚了十余年,一直相安无事。”

他的目光一横,看向晏瀛洲。

“但偏偏这位晏司狱一来,断肠人就从密不透风的暗牢里逃走了呢?”

晏瀛洲冷笑道:“密不透风?岂不早已把人都憋死了。”

“住口!休要狡辩。”

江郡守直接发落道:“本官已宽限数日,责令你追回断肠人,但你渎职严重,按律当……”

“且慢。”

苏雅集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本官有一事不明,这断肠人真名叫什么,又犯过什么案?”

江郡守好像被人敲了一闷棍一样。

晏瀛洲道:“此人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杀手,二十年前便已犯下无数命案。”

“无人知道他的姓名,只知他在江湖上的名号,久而久之他在狱典记录里就记为‘断肠人’。”

江郡守打断他的话,说道:“苏大人,此人一旦逃脱,贻害无穷,晏瀛洲罪不可赦!”

苏雅集看了看他,又看向晏瀛洲。

“说起来,”晏瀛洲淡淡道,“惊扰裴老太师的贼人可抓到了?不知江大人如何向裴家交代。”

“晏瀛洲你!”

江郡守的额上青筋暴起,要不是小苏大人在场,他早已命人将此人推出去砍了。

“此案自有捕快负责,你休要顾左右而言他,本官问你,这渎职罪你是认还是不认?”

“江大人为何如此笃定,确定断肠人不在狱中呢?”

江郡守气得笑了出来,“晏瀛洲,你这是在戏弄朝廷命官!”

明明是大狱传出消息说断肠人越狱,又有裴家遭贼在后,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么?

“难道我说在,他便在,我说不在,他便不在吗?”

江郡守哼了一声,对苏雅集道:“苏大人,这厮满口胡言,信他不得。”

“江大人一口咬定我渎职,我只问大人一句,敢不敢与我做个赌局?”

“可笑至极!本官拿你还需问你不成?”

“苏大人以为呢?”晏瀛洲意味深长地看向苏雅集,“不如请你来做个裁断。”

苏雅集道:“晏司狱将我二人此处,到底有何用意?”

晏瀛洲答道:“江大人说我渎职,怪罪我纵容断肠人越狱,我少不得要自证清白。”

“要是断肠人不在狱中,我便立即认罪伏法,任凭江大人发落。”

“但要不是,”晏瀛洲嗤笑道,“江大人怕是要落个诬人清誉的罪过。”

大狱里的阴风吹得烛光摇晃不安。

江郡守的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中显得格外扭曲。

“放肆!你这是污蔑朝廷命官!”

“江大人不妨和在下打赌,就算赌输了也不过是一时玩笑,不至毁了大人英明的名声。”

晏瀛洲的眸子微微发亮,像黑暗中潜伏的野兽。

“江大人,你以为如何呢?”

反了反了!

连一个小小的司狱都敢在他面前蹬鼻子上脸?

“哼,本官有何不敢?”

他狞笑道:“要是晏司狱输了,不仅要认下这条渎职罪,还要自断手足,向本官赔罪。”

晏瀛洲淡然道:“既然筹码下了,那赌局既成,还请苏大人做个见证。”

苏雅集从未见过这么儿戏的场面。

但他还是点头道:“不知晏大人要的是什么?”

晏瀛洲道:“还是先请二位大人随我来吧。我要的,江大人给得起。”

江郡守见他如此笃定,心里有些犯嘀咕。

但他刚才被晏瀛洲激得上了头,只觉得有损颜面,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

现在他有点后悔了,直接将晏瀛洲处置了多好。

大话已经夸下口,他要是反悔,苏雅集难免觉得他信口开河,对他仕途官声影响不好。

江郡守内心纠结之际,晏瀛洲命人从一间十余人的牢房里拽出个半秃的男人。

“大人请看,断肠人在此。”

江郡守哑然失笑道:“你凭什么随便抓个人就说是断肠人?晏瀛洲,你以为我们都是瞎子不成?”

晏瀛洲命人捋起他的袖管和裤腿,将手腕和脚踝处磨出的老茧展示给二人看。

“断肠人被囚狱中,戴了十几年的手铐脚镣,这层厚茧并非一两日磨出的。”

江郡守还想狡辩。

晏瀛洲道:“目前坐牢最久的囚犯不过三年多,而且未曾佩戴脚镣手铐,大人不信可查狱典记录。”

江郡守费尽唇舌来辩,都被晏瀛洲以事实一一驳回。

他瞠目结舌道:“断肠人坐牢十几年,为何胡须头发反倒短了那么多?”

“我见长了虱子,命人帮他修了修。”

江郡守转了转僵硬的脖颈,艰难地问道:“晏瀛洲,你想要什么?”

苏雅集也回头看着他。

“搜查令。”

第174章 你被戴绿帽子了

晏瀛洲渎职的罪名洗清了。

江郡守的脸色实在精彩,但那一纸空白搜查令不得不给了。

前脚刚把苏雅集等人送走,窦一鸣后脚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问道:“老大,今日送来那位关哪间?”

要间闹鼠患的还是闹蟑螂的?

分个单独的“雅间”,还是和十几个狱友先亲近亲近?

窦一鸣止不住地坏笑,就等着老大发话。

晏瀛洲道:“分间向阳的。”

既然这位柳表兄真的来了,他向柳未明承诺过的事情岂能爽约?

但柳如松却不领这个情。

他起先摔成了跛子,今日又被江聪派人打断了另一条好腿。

如今他寸步难行,躺在地板上一个劲地哼痛。

晏瀛洲来到牢房门口,居高临下地盯着倒地不起的男子。

“柳公子,别来无恙。”

既然他岳母已与柳家断绝关系,他再呼一声“表兄”似是不妥。

但这句“公子”,让柳如松的面容更加扭曲。

“晏瀛洲!”

他咬牙切齿地盯着门口的男人,眼光里的怒火和恐惧交织在一起。

是这个人!

“要不是你说要将我关在这个鬼地方,我柳如松怎么可能沦落到这步田地?”

晏瀛洲冷淡不语。

他身后的窦一鸣擦了一把冷汗,这是什么神仙逻辑?

“你快点放我出去!我是被冤枉的,都是那个江聪干的好事!”

“我妹妹嫁给他家老爷子为妾,他不说尊我一声‘娘舅’,居然还诬陷我让我替他顶罪!”

“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快去抓他啊!晏瀛洲,你不是自诩正义吗……”

“错了。”晏瀛洲打断他的话,“你对‘正义’这个词有什么误解么?”

他别过脸,对窦一鸣说道:“豆子,我以前怎么教你的?”

窦一鸣赶紧答道:“老大说过,总的来说就是不要侵犯别人的一切。”

“不夺人财物,不辱人尊严,不害人性命,不限人自由,不做任何明知不对的事。”

柳如松哪有心思听他说这些话?

他的那条断腿折磨得他生不如死,嘴里叫骂连连,只顾满地打滚。

晏瀛洲道:“你说的不错,那要是有人犯下辱人清白,占人财帛之事,我们该如何做?”

“收拾他!”窦一鸣冲柳如松挥了挥拳头,“让他知道做错事了。”

“嗯,做错事是要付出代价的。”

晏瀛洲瞥了柳如松一眼,仿佛在看地上的蟑螂臭虫一样。

“你借钱不还在先,诬陷我与人通奸在后,你还数次辱骂我家夫人。”

“柳如松,”晏瀛洲冷笑道,“你以为,这些都不用还了么?”

窦一鸣掏出钥匙打开牢门,晏瀛洲拂袖走入牢房。

柳如松惊声尖叫道:“你你你、你要做什么?你是我妹夫啊!”

“表的。”晏瀛洲微微一笑,“而且,现在不是了。”

柳如松连滚带爬地往角落里缩。

他惊恐交加,大声道:“晏瀛洲!你这个丧心病狂的混蛋!我表妹嫁给你简直就是……”

他刚想说“蛇鼠一窝”,晏瀛洲蹲下身,拎起他的领口,一拳捣在他脸上。

“这一拳,还你污我名声。”

柳如松的五官扭曲得明显变形了。

他舔了舔被牙齿磕破的嘴唇,声音颤抖地说道:“你、你和阮堂英那个莽夫一样……”

下一拳,落在了另一侧脸庞上。

晏瀛洲淡淡道:“你辱骂我岳父大人,一拳原本还不清,但出了人命我不好交代。”

柳如松被打懵了,捂着肿成馒头的脸颊,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

“晏大人,晏大爷!”

他声音里带着哭腔,求饶道:“我我跟你说个天大的秘密,求你听了就放过我吧。”

晏瀛洲松开他的衣领,站起身缓缓转了手腕。

柳如松一把抱住他的腿,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袍子。

“我那个表妹,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她出阁前便和姚郡守家的公子好上了!”

晏瀛洲的神情一滞。

柳如松干嚎道:“那年元宵灯会,姚钰下水救了她,她便惦记上那个小白脸了!”

“要不是你来提亲,”他添油加醋地说道,“她早就嫁给姚钰了!她啊,在家寻死觅活不想嫁给你。”

柳如松原本想说,要不是他这个当表哥的循循善诱,教表妹一家要知恩图报,她才肯……

但话没出口,晏瀛洲已低头盯着他。

他感到那束冰冷慑人的目光,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讪讪道:“晏老爷你要是觉得……”

“我不爽。”

晏瀛洲冷冰冰地说完,突然一脚踹飞了柳如松。

柳如松像只面粉口袋一样,轰然坠地,重重地摔在墙角,嘴里涌出大口鲜血来。

“中伤我家夫人,”他冷冷道,“你还不起。”

说完,他一撩衣袍,转身离开牢房。

身后柳如松伏地叫嚣道:“你被戴绿帽子了!我表妹看上的是姚钰,你这辈子都比不过人家!”

窦一鸣冲进牢房,重重一拳砸在他脑袋上。

牢房里清静了不少。

晏瀛洲的神情冷冷淡淡的,好似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窦一鸣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大,这个家伙怎么处置,要不要兄弟们给他点厉害尝尝?”

“不必。”

晏瀛洲微微侧过脸,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但他的语气依然冷淡疏离,只留下几个字道:“关到死。”

下午,晏瀛洲回家时,阮思正在给金铃儿念话本子上的故事。

银瓶儿坐在一旁低头绣花,时而抬手掩唇一笑。

阮思正念道“书生翻墙也会小姐”那段,金铃儿紧张地攥紧手里的帕子。

“是夜,月黑风高,那书生借来邻……”

她正要接着念,手中的书突然被人抽走。

“谁?”

话一出口,阮思就后悔了,在家里敢直接抢她书的,除了她夫君还有谁?

晏瀛洲捧着书扫了几眼,眉头渐渐皱在一起。

阮思赶紧抢过书藏在身后,笑道:“夫君今天怎么回来得那么早?”

晏瀛洲道:“我回来接你的,今晚你随我去一趟大牢,苏大人也会过去。”

事关上次阮思误闯佛堂密道的经历。

阮思点点头,吩咐金铃儿先下去命厨娘备饭。

晏瀛洲皱眉盯着她,突然问道:“乔乔,你喜欢书生么?”

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问得阮思懵了懵,她讪讪地答了句“还好”。

晏瀛洲的脸色委实不善。

“夫人,这几册话本子你翻来覆去看腻了吧?改日烧了买几本新的好了。”

嗯,主角不准是书生的那种。

第175章 抽丝剥茧

晚上,晏瀛洲带阮思悄然去了林泉大狱。

苏雅集早已等在那里。

“苏大人,你来的时候可遇到什么人了?”

“未曾,我一路很小心。”苏雅集摇头道,“砚心扮成我留在房内。”

虽然他特意打扮成随从模样,但他的气质出众,难掩一身书卷气。

阮思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晏瀛洲将自家夫人好奇的小脑袋按回身后。

“那好,苏大人,这边请吧。”

他一手挑着灯笼,一手拉着阮思,领苏雅集来到关断肠人的暗牢。

阮思按上次那样打开机关。

角落里露出一个狭窄的洞口,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

苏雅集惊异地盯着洞口,疑道:“这般狭窄,怕是成年男性无法通过。”

“嗯,”晏瀛洲道,“仅容身量娇小的女子或孩子通行。”

要是洞口太大,周围的地砖要毁去不少,活动的石板也容易被人察觉到。

苏雅集微微眯起眼道:“之前关在这间牢里的,是那个男子吧?”

他见过那位所谓的“断肠人”。

断肠人的体格虽小,但成年男子的骨架较女子大些,即便他来钻这个地洞也有些勉强。

晏瀛洲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就是此人,但他和常人不同。”

苏雅集和阮思齐齐看向他,他缓缓道:“那个人,会缩骨功。”

“缩骨功?”苏雅集前所未闻。

阮思解释道:“那是江湖人失传已久的绝学,修习之人能控制自己的体型……”

她发现自己也说不上来,只好含混地说道:“反正就是柔软得像蛇一样,再狭窄的地方都能通过。”

晏瀛洲补充道:“江湖上的窃贼多精于此道。”

“你是说,”苏雅集琢磨道,“关在这里的是个贼?”

他,并不是真正的断肠人?

那人指腹间的老茧,尚未完全荒废的缩骨功,还有对往事的细节并不清楚……

晏瀛洲把他试探断肠人的过程一一告知苏雅集。

“还有,我查阅了近十年的卷宗,发现有个犯下数起大案的窃贼尚未归案。”

“而且他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当年负责追捕他的捕头回忆说,那人精通缩骨功,最后出现的地点是……”

晏瀛洲顿了顿,有些担忧地看了阮思一眼。

阮思催促道:“是什么地方啊?夫君你别卖关子了。”

“裴家。”

阮思仿佛听到脑海里有一声轻微的“咔”,就像是什么关节扣上了一样。

她想起昏迷前闻到的桂花香……

苏雅集问道:“裴老太师府上?”

“正是,”晏瀛洲敲了敲墙壁道,“其实衙门大狱和裴家看似隔着好几条街道。”

“其实是因为两边大门分别开朝了不同的方位,顺路走到另一边自然觉得远。”

苏雅集沉吟道:“我看过城里的布局图,好像裴家和大狱仅隔着一条街。”

那条街并不宽阔,完全可能以地道将两处联通。

他盯着那个漆黑的地道口,犹豫道:“可否派人下去查探一番?”

阮思道:“我上次下去的时候,下面还燃着灯,可见地道里通风顺畅,可是这次……”

黑灯瞎火的。

要么被人吹灭了,要么地道彻底被封死了。

不论是哪一种情况,派人下去都只能无功而返。

苏雅集似乎有些不甘心。

“晏司狱,口说无凭,我总得看到确凿的证据才能定夺。”

晏瀛洲示意阮思将她在佛堂的见闻说了。

苏雅集一开始皱着眉,听到“重瞳微须”时,他猛地张大了双眼盯着阮思。

“此话当真?”

阮思撇撇嘴道:“我唬你做什么?”

重瞳?

先叛王!

他只知先叛王右眼重瞳,被视为霸主之相,但后来他意外暴毙,霸主传言不攻自破。

阮思道:“我自幼远离京城,那人是什么人我不知,也没听说过谁生了重瞳的。”

晏瀛洲说道:“苏大人,眼见为实,你不妨亲自去佛堂一探真假。”

此事疑窦丛生,苏雅集的确有些不敢相信。

他只是下来暗查贪腐案,没想到竟牵扯出先叛王留下的“不留佛”组织。

“兹事体大,”他缓缓说道,“何况裴老太师乃三朝老臣,无凭无据如何能上门惊扰?”

晏瀛洲像是算准了他会这样说。

“苏大人莫要忘了,我找江郡守讨了一张搜查令。”

那一纸空白搜查令上盖了衙门公章,足以调动衙门里的一众捕快衙役。

“但是对付不留佛的人,仅靠近百个衙役远远不够。”

晏瀛洲意味深长地看向苏雅集,“苏大人,你以为呢?”

苏雅集一时无话。

回家后,阮思问晏瀛洲道:“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在查什么了吧?”

她只知晏瀛洲追查的真相和不留佛有关。

剩下的,她想听晏瀛洲说。

“先帝在位时,因相貌慈悲,被称为‘佛皇帝’,朝野上下恭颂先帝为佛陀转世。”

晏瀛洲叹了口气说:“‘不留佛’这三个字,反心昭然若揭。”

先叛王右眼生而重瞳,又有楚霸王重瞳之例在先,他只怕也想学一学楚霸王。

结果,先帝和先叛王同一天殒命,不留佛组织暴露,成员四下溃逃,疑似土崩瓦解。

“没想到,在这个地方还能见到佛头印。”

阮思有些恍惚,想起前世晏瀛洲被封为“定波侯”。

那时候,正是因为他斩恶蛟,定风波,才得了这个封号。

不对,哪来的叛王?

阮思突然有点想不明白,先叛王不是早已入土了么?

晏瀛洲后来在京城诛杀的那个叛王是……

她一点也想不起来。

晏瀛洲见她的脸色发白,以为她是出于担心,好言安慰道:“乔乔不要怕,一切有我。”

“夫君!”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裴家难道也?”

要是裴家也和不留佛有关,饶是有裴老太师在,裴家上下也脱不了干系。

她心中一紧,想到裴之旸和洪绫定情……

晏瀛洲坦言道:“我也不知。”

他想知道真相的心情,远比任何人都来得迫切。

阮思没有说话,不禁为洪绫和裴之旸的未来而忧心。

今日,江夫人已命裁缝来给洪绫量体裁衣,准备为她赶制一件新嫁衣。

下个月上旬,江聪就要迎娶那位嫡女。

按照江夫人的安排,入冬前,江聪便要纳洪绫为妾。

洪姨妈无计可施,但洪绫一反常态,安安静静地待着,像只小鹌鹑一样。

明天,她就要和裴之旸上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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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你是个好人

洪绫在乡下长大,性子野得很,什么爬树翻墙统统不在话下。

这几日,江夫人担心她擅自逃婚,加派人手日夜守着她。

洪绫安分了好几日,那些丫鬟也松懈了不少。

其实,她早已开始准备逃婚,把她娘留给她的地契银票全都折成细条缝在腰带里。

旁人只以为她敛了心性,安心待嫁。

但她的心已经飞到京城去了。

过了今日,她就彻底脱离江家了。

洪绫轻易骗走丫鬟,借口要洗头让她们去烧水,自己悄悄翻窗逃了。

她一路熟门熟路地摸到后院,准备爬树翻墙,却被江聪手下的小厮撞见。

那小厮赶紧高呼道:“洪大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洪绫抱着树干,尴尬一笑道:“锻炼身体。”

但跟久了江聪的下人哪有那么好糊弄的?

小厮转身便扯开嗓子大喊道:“来人啊!洪大姑娘要翻墙逃走!”

他这一嗓子,震得花园里的雀儿扑扑飞走。

也把大半个园子的人喊来了。

洪绫慌不择路,逃到了马厩里,她只见有辆套好的马车停在那里。

趁着四下暂时无人,洪绫咬咬牙,一猫腰钻进了马车。

还没等她缓过神,马车帘子再度被人掀起。

帘后露出一张红红肥肥的胖脸。

一个在车外,一个在车内,双方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

“喂,那边的,你们看到洪大姑娘没有?”

江家的小厮已经追了过来,江嵩听到他们的问话,不由得呆了呆。

洪绫拼命朝他挤眼睛,手舞足蹈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江嵩身后的车夫请他上车,问道:“三爷,您到底还出不出去?”

他头皮发麻,咬咬牙,终于爬上车来。

马车明显地往下沉了沉,江嵩的脸皮涨得通红,笨拙地做了个“嘘”的手势回应她。

江嵩体型肥胖,他出门坐的马车本就比别的马车宽敞。

洪绫松了一口气,钻到角落里躲好,胡乱将马车内的引枕靠垫往身边拢。

她刚才跑得急,身上香汗淋漓。

江嵩嗅得一阵若有若无的女子芳香,忙掩着口鼻别过脸去,生怕心里生出龌龊心思亵渎了她。

他连声催促车夫赶车,但马车刚驶出几丈,便被江聪的手下拦住了。

“等等,车上坐的是什么人?”

车夫冷哼一声道:“没见过三爷的车吗?”

“起开!”为首的小厮推了车夫一把,“管他三爷四爷的,我们家大爷的人没了,我们搜过再说。”

大爷的人?

江嵩心里一惊,很快反应过来,他们想故技重施,逼迫洪绫嫁给江聪?

洪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睁大双眼,眼巴巴地盯着江嵩。

“你们还有完没完啊?”

车夫跳下车,和那几个小厮大声争执起来。

有人已准备上前掀帘,江嵩却主动一把掀开了帘子。

“做什么?”

众人一见帘后探出那张胖脸,便先没了声息,又见他肥硕的躯体把马车内挡了个严实。

“三爷走好。”小厮只得敷衍地行礼离开。

车夫骂骂咧咧地跳上车,一扬鞭子,赶着车缓缓朝后门驶去。

洪绫掩着嘴,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马车里,只听得到两个沉重剧烈的心跳声。

等到马车驶出江家,江嵩吩咐车夫在一处桥边停下,打发车夫去给他买点吃的。

车夫一走,洪绫立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回多谢你啦!要不是你帮我,我肯定要被他们逮回去。”

洪绫俏皮地一吐舌,起身准备下车。

江嵩愣了愣,突然问道:“阿……啊,绫表妹,你这是要去哪里?”

“不管去哪里,都比留下来嫁给那个混蛋好。”

洪绫耸了耸肩道:“反正啊,我要去的地方一定会比江家好。”

“是吗……”

是啊,江家有什么好的?

江嵩有些自怨自艾,又忍不住仇恨江家。

江家生他养他,却连作为人最基本的尊严都不给他。

要是、要是他是个嫡子,娶阿绫的那个人就会是他了吧?那样的话,她还会走吗……

洪绫挥了挥手,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嵩表哥,我走了,你以后对我妹妹好一点啊。”

“啊?啊、哦,我知道……”

江嵩一时接不上话,局促得连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里。

洪绫掀起帘子,回头对他粲然一笑。

“嵩表哥,你人真好。”

帘外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那张真诚的笑脸似乎隐隐发光。

江嵩愣住了,但洪绫已翻身跳下马车。

“阿绫……你要好好的啊……”

重归昏暗的马车里,江嵩将脸埋在蒲扇般宽大的手掌里。

他说不清心里是难过还是庆幸。

但刚才洪绫跳下马车那一刻,像极了在笼子里关久了的画眉重新飞走。

他安慰自己,这样就好。

此时,洪绡带着贴身丫鬟躲在树后,亲眼目睹了洪绫从江嵩的马车上下来。

“她怎么会在这里?”

情急之下,丫鬟不小心脱口而出道:“大少奶奶,那不是三爷的车吗?”

的确,洪绡不会认错。

“你去跟着我那个姐姐,看看她要去哪里。”

丫鬟应了一声,匆匆跟了过去。

洪绡眼底浮起一丝冷笑,心想,这下有好戏看了。

今日,衙门里出大事了。

昨夜苏大人的侍从砚心被杀了。

尸体虽然还没找到,但墙上赫然有个血淋淋的佛头印。

从床榻到门口,地上拖出几条凌乱的血痕,屋内也是一片狼藉。

衙门上下闹了个人仰马翻。

谁都知道,砚心是苏大人的亲信,从小跟着他一起长大,两人的感情亲厚自不必言。

苏雅集失魂落魄地坐在书房里,江郡守进去时,他连眼皮都没有抬起来。

“苏大人呐,下官已经派出所有衙役去找了。”

“有劳江大人了。”

江郡守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劝慰道:“大人不必担心,也许砚心福泽深厚,命不该绝……”

苏雅集骤然站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直勾勾地盯着江郡守。

“江大人,本官有一事不明。”

江郡守愣道:“大人请讲。”

“那个佛头印究竟是怎么回事?”

“下、下官不知。”

苏雅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挑起狭长的眼,问道:“那另一件事,大人总可以解释清楚吧?”

“江大人,你为何要调用城防军队围困本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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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久候不至

一大早,晏瀛洲便遣窦一鸣赶回家,把衙门那边的事同她说了。

“嫂子,衙门那边现在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说是昨晚小苏大人的近侍砚心遇刺了。”

阮思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昨晚,苏雅集说,砚心穿了他的官服,扮成他的模样留在书房。

也就是说,杀手真正的目标是他?

窦一鸣挠头道:“江郡守把城防的军队都调来了,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衙门围起来。”

“我问了认识的捕快,说是为了保护钦差大人的安全。”

他故意问金铃儿道:“铃儿姐姐你说,至于把几千人的军队调来么?”

金铃儿看出他想找自己搭话,哼了一声道:“问我做什么,难道我还能把人调走不成?”

“好姐姐,我只是随口问问嘛。”

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惹得金铃儿回头啐了一口。

阮思由着二人拌嘴,心想,虽说是保护钦差,但苏雅集实则被变相软禁起来了。

而且,佛头印一出现,江郡守便调用了城防军。

上一次他调动军队,是为了围剿啸山虎……

“嫂子!”窦一鸣突然想起了什么,“老大让我回来同你说,外面乱得很,这几日锁好家门。”

“嗯,你回去同他讲,让他放心。”

窦一鸣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好咧!我这就回大狱去了。”

他刚要走,阮思心中不安,又叫住他,说道:“让你们老大也多加小心。”

今天,她记得好像还是裴之旸离京的日子。

洪绫前几天偷偷来晏家,说是她准备和裴之旸一起去京城了。

不知为何,阮思心里始终放心不下。

“银瓶儿,收拾一下,陪我出去一趟吧。”

阮思站起身,心中打定主意,悄然去城外送他俩一程。

城外的山坡上,有一间破旧的茅草亭。

当日,裴之旸便约她在这里等他。

从江家逃走时,洪绫只带了几件首饰和些许碎银子,腰带里缝了地契银票,但别的什么都没带上。

她等得又饿又渴,几次想进城买点吃的,但又怕裴之旸以为她爽约。

她枯等了一个多时辰,实在无聊透顶,趴在亭子里的石桌上打瞌睡。

“阿绫,这里风凉。”

洪绫听到有人唤她,惊喜地坐起来,脱口而出道:“赔只羊!”

但来人掩唇笑道:“赔不起。”

洪绫看清眼前的两个女子,不禁有些失望,但又很快笑道:“乔乔,我就知道你会来送我。”

阮思见她嘴唇干裂,命银瓶儿取来水囊递给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拔掉木塞咕隆咕隆饮了好几口。

“痛快!”洪绫一吐舌头道,“我都快渴死了。”

“他还没来么?”

“嗯,我从辰时便在这儿等,现在……现在什么时辰啦?”

银瓶儿答道:“洪大姑娘,快午时了。”

洪绫的肚子应景地发出一连串咕噜声。

阮思噗嗤一笑道:“银瓶儿,你骑马回城买点吃的,别让我们绫姑娘还没出发就饿死了。”

洪绫俏脸一红,作势要撕她的嘴,但不忘回头吩咐道:“我要吃云宾楼的肉包子。”

银瓶儿走后,阮思渐渐敛了笑容,认真地问道:“阿绫,你已经想好了吗?”

“想好什么?”

“你真的决定,要和裴之旸走了吗?”

阮思觉得她问这句话很多余,但又不禁为洪绫的未来而担忧。

她这样跟他走了,在旁人看来与私奔无异。

自古聘为妻,奔为妾。

这个道理洪绫不是不知,她虽然大大咧咧的,但脑子并不糊涂。

她也正色道:“乔乔,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我跟他走,总好过留在这里被江聪糟践了。”

阮思默默点点头。

洪绫叹气道:“我出身商贾,他家世显赫,从一开始我们之间就是不平等的。”

“但他从未因为我的出身而低看我一眼。他那个人啊,简单得很,只管一腔赤忱地去对人好。”

“乔乔,我见惯了江聪那样令人作呕的纨绔子弟,第一次见到他那样又讨厌又好看的笨蛋。”

她托腮凝思道:“所以啊,我总得试试吧?再坏也坏不过嫁给我那个表哥。”

阮思道:“阿绫,我只是在担心,以裴家的门第未必会接受你……”

“他要是真的喜欢我,他会和我一起争取呗!”

洪绫故作洒脱地笑笑说:“反正啊,姑娘我有的是钱,他不娶我,我就在京城买个小院子……”

“唔,再开个小铺子,卖糕饼的就好,要是我会磨豆腐啊,我就去卖炸臭豆腐。”

洪绫故意哄她开心,咯咯笑道:“等你到了京城,闻着味儿就能找到我了!”

阮思有些伤感,但还是点头笑道:“好。”

二人又坐了片刻,阮思问道:“你这一走,你娘和你妹妹可知道?”

“我妹妹嫁人后便不再理我了,想来我这个姐姐在不在,她都不会放在心上。”

“至于我娘,”洪绫勉强笑道,“我有十几年没养在她身边,总觉得她对我又愧疚又客气。”

“要是这回我不见了,我娘肯生我的气,以后也许她对我就不那么像外人了吧。”

洪绫飞快地说完,扭过头抬手揉了揉眼睛。

阮思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笑道:“也好,你去京城以后,记得常写信给我。”

“那是那是!”洪绫笑了笑,肚子叫唤得更厉害了。

阮思皱眉道:“怪了,都快午时了,裴之旸怎么还没来?”

洪绫捂着肚子,小声道:“也许是他祖父舍不得他,留他吃过午饭才准走吧。”

“这么快就开始为你的小情郎说话了?”

“乔乔!你这张嘴越来越坏了,是不是跟你家晏大人学的?”

两人调笑间,银瓶儿突然从远处奔来。

“小姐!这里被人盯上了。”

洪绫呆了呆,阮思忙问道:“盯梢的是什么人?”

“一个丫鬟,”银瓶儿答道,“看打扮应该是江家的。”

阮思顿时觉得不妙,银瓶儿又说道:“婢子已经出手打发了,没有几个时辰不会醒过来。”

“阿绫,我们快走,江家的人应该会追过来。”

洪绫面露犹豫,摇头道:“但我要是走了,他以为我没有赴约怎么办?”

“我的好阿绫啊,你要是被抓回江家去了呢?他又该怎么办?”

阮思从银瓶儿那里拿过几个包子,塞在洪绫手里说:“边吃边走,上我的马。”

洪绫接过包子,咬了一大口,像是终于下定决心。

“乔乔,我不能走,一定要等到他。”

阮思还要再劝,洪绫勉强笑道:“别担心,我会躲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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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裴家出事了(月票加更)

阮思带银瓶儿骑马离开了。

银瓶儿骑在马背上,别过脸问道:“小姐,把洪姑娘单独留在那里,真的没事吗?”

“她的脾气倔,等不到人她不会走的。”

而且,江家的丫鬟不会独自外出,她的同伴一定已经回去通风报信了。

那个丫鬟在亭子边盯了那么久,应该看到阮思和洪绫相会。

要是她把洪绫带走,江家的人迟早会去晏家要人。

阮思眸色一沉,嘱咐道:“银瓶儿,我们再骑快一点。”

“去哪里?”

“裴家。”

裴家果然出事了。

官兵把裴家正门给围住了,说是里面有盗匪劫持裴老太师为质。

阮思懵了懵,裴老太师出事了?

银瓶儿混进人群中打听了一圈后,惨白着脸回来告诉阮思,裴家昨夜闯进一群歹人。

那群歹人杀了裴家几十口下人,劫持了裴老太师,等着官差过来谈条件。

“那裴之旸呢?他、他怎么样了?”

银瓶儿摇了摇头,只说不知。

现在,官兵层层把守着裴家进出的所有通道。

任何人就算插上翅膀也没法飞进去。

城外,洪绫还在等裴之旸,裴之旸此时下落不明。

阮思心急如焚,留下银瓶儿继续打探消息。

她要赶快去接洪绫。

江家。

众人已经发现洪绫不见了,但把江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她的踪迹。

江夫人罚那几个婢女跪在院子里,劈头盖脸地骂道:“你们几个的眼珠子趁早挖了喂狗!”

她气得一屁股栽在圈椅里,质问道:“都给我想好了再说,人到底是怎么丢的?”

“回、回夫人的话,”丫鬟委屈巴巴地开口道,“大姑娘说她想洗头,打发婢子去烧水……”

“糊涂东西!”

江夫人的小腹鼓鼓的,好像憋了一肚子出不完的气。

她的心腹侍女捧了盏茶请她饮,她端起茶盅来猛灌一口,刚要摔茶盅又见是只贵重的。

“呸!”

一口温茶带着唾沫星子,喷了回话的丫鬟一头一脸。

那丫鬟受了惊吓,跪地掩面哇哇大哭起来。

“废物!难道你比主子还委屈么?”

江夫人沉着脸,摆手道:“找个牙婆子来,把这几个不中用的小蹄子一并发卖了。”

那几个丫鬟吓得连连磕头。

洪姨妈刚得了消息,匆匆赶来,见状吓得两腿发软,路也走不动了。

江夫人瞥了洪姨妈一眼,将茶盅塞给下人,冷笑道:“慢着,先把这几个刁奴打一顿。”

“全都按在这里,给我狠狠地打,打到皮开肉绽为止。”

洪姨妈的脸色惨白如纸,仿佛这顿板子会落在她的身上。

江夫人命丫鬟将她扶到一旁坐下,亲切地问道:“妹妹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她的眼神刻薄而狠毒,逼得洪姨妈慌忙垂下头去。

“婆母,”洪绡扶着婆子款款而来,“绡儿今早外出时,却见到我那姐姐了。”

江夫人立刻丢下洪姨妈,转过头来问道:“哦?她在哪里?”

“我觉着奇怪,就让我的贴身丫鬟跟了过去。”

洪绡皱起眉,微微抿着唇,说道:“我还以为是婆母让我相公送姐姐出去的呢。”

“什么?”

江夫人的一个头有两个大,怎么又跟江嵩扯上关系了?

洪绡故作惊讶地说道:“我看着,我姐姐是从相公的马车上下去的啊!”

这还了得?

要是传出去了,还不得被说成是二人有私情?

江夫人脸色铁青,命洪姨妈留下来观刑,拍拍屁股先走了。

她要把所有人都派出去,天黑之前把洪绫抓回来。

江嵩一回江家便被扣住了。

他愣道:“你们几个反了么?这是要做什么?”

为首的护院武师答道:“夫人吩咐了,请三爷回房待着,您什么地方也不能去。”

江嵩还未回话,就被好几个人左右架住。

他的面皮一下子涨成紫红色,双脚在地上乱蹬,整个人像一只翻滚的皮球。

“放开我!你们不能拖我走!”

武师不耐烦地说:“夫人放了话,我们也违背不得啊。您好歹体谅一下我们做下人的难处吧。”

他说得振振有词的,丝毫不将这个主子放在眼里。

江嵩死命挣扎着,断断续续地问道:“出……出什么……事了?”

几个武师哄堂大笑道:“三爷您吃干抹净就不认账了吗?”

江嵩更糊涂了,“到底……怎、怎么了?”

“夫人说,洪大姑娘什么时候找回来,三爷您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这句话犹如一记重锤,砸得他头晕眼花。

江嵩彻底放弃挣扎,由着下人将他像拖死猪一样拖回房。

房门一关,江嵩瘫倒在地,心里酸酸涨涨的。

“不知道阿绫怎么样了……”

他喃喃自语时,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了。

那人走进来,转身掩好房门,冷笑道:“既然那么想知道,为什么不自己去问她?”

“姚从事?”

江嵩揉了揉眼睛,惊讶地张大了嘴。

姚钰快步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盯着瘫坐在地的他。

“数月未见,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先前还沉浸在恐惧和担忧中的江嵩,被他这一问,顿时紧张得不能自已。

他惭愧地爬起身,像个做错事的学生一样,红着脸把头埋得很低。

姚钰见状叹了口气,换了更轻柔的语气,说道:“你是不是忘了,我是怎么教你的?”

“我不敢忘,就是、就是我脑子笨……”

江嵩结结巴巴地说着,生怕说错了一个字让姚钰失望。

姚钰神情近乎悲悯,柔缓地说道:“我不是说了么,你想要的,必须自己去争取。”

“我……”

江嵩几乎要落泪了,但他心中涌起无限的希望,仿佛溺水的人抱住一根浮木那般。

“好了,别自责了,”姚钰道,“我说过的,我是世上唯一不会害你的人。”

“这回你也按我说的做,我保证不仅会相安无事,而且……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他的话好像有什么奇异的魔力,能够迅速让江嵩拾起勇气。

“姚从事,你说!你说什么我都听的。”

姚钰微笑道:“很简单,你一口咬定你和此事无关,彻底激怒江家,让他们把你扫地出门。”

“什么?”

江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姚钰怜悯地看着他,笑容变得冰冷而嘲讽。

“你以为钦差大人来了,你父亲那顶乌纱帽还保得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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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搜查晏家

江家的下人找了一下午,结果连洪大姑娘的影子都没见着。

傍晚时分,江夫人怒火攻心,命人将江嵩提过来审。

江嵩依照姚钰的吩咐,故意装傻卖痴,关于洪绫的事一问三不知。

被逼急了,他就像条疯狗一样,谩骂江家待他刻薄,江夫人这个嫡母德不配位。

江夫人何时受过这种羞辱?

她万万没想到,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的庶子居然敢说她的不是。

她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桌上的茶点茶盅叮叮咚咚地乱扔。

江嵩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裤腿,挺直了腰板望着她。

江夫人两眼发黑,险些没栽倒下去。

洪姨妈早已面如土色,只好劝江嵩道:“好女婿,你赶紧跟你嫡母赔个不是,就说你说错话了。”

“谁有他这样的孽障儿子?你别劝他,由着他上房揭瓦去!”

江夫人站起身,双手一叉腰,怒斥道:“我倒要看看这个混账还能翻天了不成?”

结果,江嵩直接把江夫人气晕过去。

他开口就说:“你这恶妇还配不上一声‘嫡母’,跟你嫡子一样,都是黑心烂肝的货色。”

平时大气都不敢出的人,今日接连骂了江夫人和江聪依然面不改色。

下人们都觉得心虚。

看来还是不能把这老实人欺得狠了,一翻脸满肚子的火气烧得旺。

洪姨妈急得团团转,又是央江嵩说句软话,又是让婢女去请郎中来。

众人一通忙活,好不容易掐了江夫人的人中,将她掐得惊叫一声醒了过来。

江夫人双肩颤抖,扶着嬷嬷的胳膊,指着江嵩怒道:“你这孽畜!信不信我今日就将你逐出江家!”

“你不能。”江嵩耿直地答道,“江家族谱上有我的名字。”

至少要开宗堂问过祖宗,由江郡守亲自请族长做主。

江夫人嘴角一抽,差点没当场背过气去。

洪姨妈两头不是人,苦着脸不敢吭声。

江嵩道:“我不麻烦你了,你跟我父亲说一声,我江嵩自愿离开你们江家。”

所有人都傻了眼。

洪姨妈低呼道:“嵩儿,你疯了!”

他也不理会,径直走到洪绡面前,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将她从椅子里拽出来,拖到洪姨妈面前。

“放手!你弄疼我了……”

江嵩依然死死捉着她,对洪姨妈行礼道:“我今日和江家分家,她已嫁为我三房娘子,应该和我走。”

洪姨妈吓得眼泪簌簌下落,掩着嘴啜泣道:“你这是何苦呢?”

江夫人怒道:“谁也不准拦他!让他滚!”

江嵩拉着洪绡跪下后,说道:“请岳母随我们夫妇一起搬走,离开这个人吃人的江家。”

洪绡的手腕剧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

洪姨妈略一犹豫,江夫人的手腕一扬,“啪”的一耳光落在她脸上。

“吃里扒外的东西!要不是我收留你们母女,你们早就被洪家的人生吞活剥了。”

“你要是敢跟这个混账玩意走,这辈子都别想再进江家大门!”

她这一耳光下去,把洪姨妈打怕了。

洪绫下落不明,洪绡自然要随江嵩走,她一个人留在江家哪里还讨得了好?

江嵩索性拉了洪绡,请洪姨妈随他一起走。

几人刚出门,江聪闻讯赶来,气急败坏地要拦。

江嵩虽然个头矮,但胜在体胖敦实,江聪这一拦对他来说就像挠痒痒。

江聪捂着胳膊,怒道:“你们要反了天不成么?”

“滚!”

江嵩重重撞了他一下,江聪应声倒地,浑身骨架都好像被人拆散一样。

江夫人忙上前来看,一口一个“心肝肉”的。

等江聪“哎哟哎哟”地爬起身,江嵩并洪氏母女俩都不见了。

一切都在姚钰的计划之中。

但江夫人一口咬定是江嵩的错,急吼吼地要出去把洪绫找回来。

可巧洪绡的贴身丫鬟晕乎乎地回来了。

她不知主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只迷迷糊糊地把洪绫在城外和阮思私会的事说了。

得了,跑了个洪绡,只要抓住洪绫,不愁洪姨妈不会乖乖回来。

江夫人立刻点了一堆婆子家丁,浩浩荡荡地往晏家去了。

晏瀛洲还未回来。

阮思刚命人撤了饭菜,在院子里陪卫长声说话。

卫长声这一身伤虽然流了不少血,但好在未曾伤及肺腑,伤口开始结痂了也就无妨了。

师兄妹二人说话间,银瓶儿捧了一碟刚洗好的瓜果来。

阮思刚要招呼银瓶儿坐下,门房的下人就跑来通传说江家的人来了。

江夫人碍于和阮思的交情,吩咐众人先不要砸晏家的东西。

江聪见门房进去半天,不耐烦了,命几个家丁去撞门,“什么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家眷也敢摆谱不成?”

那几人撸起袖子,“嘿哟”一声用臂膀撞到门上。

然后大门轰然洞开,几个人像叠罗汉一样,惨叫着纷纷跌倒在地。

门内,晏家灯火通明。

十几个下人纷纷手持火把,沿路站在一旁,正堂内,阮思端端正正地坐着。

江夫人先是一愣,随即抬脚走了进去。

阮思笑吟吟地迎了出来,“稀客啊,江夫人要来,怎的也不说一声?我毫无准备,怠慢夫人可不好。”

江聪冷笑道:“要是跟你说了,你得把人藏哪里去了?”

江夫人被众人齐齐盯着,只觉得颜面扫地,晏家好整以暇,就等着瓮中捉鳖一样。

她干咳一声,道:“给我搜!”

几十个武师家丁开路,一大群婆子媳妇紧跟其后。

金铃儿和银瓶儿又急又气,但阮思淡淡看着,笑道:“江夫人要找什么?”

江聪道:“你少跟我装蒜!”

“我和你娘情同姐妹,”阮思噗嗤一笑,“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江夫人一颗心悬在嗓子眼,没计较阮思挤兑江聪。

众人涌进后院,连北面的正房都搜了,屋子里不断传出乒乒乓乓的动静。

阮思笑道:“江夫人,我这屋里放着不少爹娘给的宝贝,要是不小心磕着碰着了……”

江夫人怒道:“我还赔不起不成?你们给我好好搜个底朝天!”

江聪站在江夫人身后,晏家众人阴沉着脸,只持着火把将江夫人团团围住。

阮思坐在堂上的大圈椅里,笑吟吟地由着他们搜。

金铃儿不禁捏了把汗,今天小姐确实将洪大姑娘扛回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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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杀猪般的叫声

江家众人把两进院子都搜了一遍。

他们连厢房的床底下都没放过,但仍然没有发现洪绫的踪迹。

江夫人叫骂道:“你们的招子都白长了吗?江家养你们这群饭桶还有什么用?”

“娘,别着急,聪儿亲自去找。”

江聪冲他娘一拱手,路过阮思身边时,故意恶狠狠地说:“我就不信有人还能飞天遁地。”

“飞天的是螳螂,遁地的是老鼠。”

阮思漫不经心地笑道:“想来二者都不及江家大郎神通。”

江聪冷哼一声,假装没听到。

他怒气冲冲地一摔门板,带着几十个家丁折返后院。

后院不时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门板咔咔响动,还有骂骂咧咧的叫嚷声。

阮思把玩着茶杯,笑道:“金铃儿,取账簿和算盘来,看来今晚有的是算不清的账了。”

江夫人听出她意有所指,怒道:“要是人被我揪出来了,别怪我不顾往日旧情。”

“原来是要找人啊。”

当着一脸愠怒的江夫人,阮思泰然自若地笑了笑。

“晏家所有人都在这里了,不知夫人要找的是什么人。”

江夫人只顾生闷气,不理她的调侃。

阮思挑眉一笑道:“江夫人要是说了,没准我们还能帮你找。”

后院传来江聪的叫骂声,他好像在拿自家下人和无辜的家具发火。

金铃儿嘀咕道:“小姐,后屋不少家具都是红木的呢。”

银瓶儿也帮腔道:“是啊,要是磕掉块皮,碰掉块漆的,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江夫人气得柳眉倒竖,乜斜了二人一眼。

阮思笑道:“你们心疼什么?江夫人还在这呢,轮不到你们两个小蹄子心疼银子。”

“娘!他们一定是把人藏起来了!”

江聪气急败坏地从后院回来,闯进正堂兀自叫嚷开了。

阮思唇边挑起一丝冷笑。

“统共就两进院子,你搜也搜了,砸也砸了,现在还给我们扣黑锅,算什么道理?”

江聪恶狠狠地瞪着她道:“娘,我们出去。”

他作势要去搀江夫人,发狠道:“一把火烧了他们这个破院子,我就不信人还不自己跑出来。”

晏家一众下人怒目圆瞪,一副要跟人拼命的架势。

阮思淡然笑道:“都回房收拾收拾,咱们今晚就随江夫人回江府住去。”

“你、你这女子好生无赖!”

江夫人教训下人时的伶牙俐齿现在全派不上用场。

“对了,”阮思站起身道,“来几个眼神好的,先随我去后院盘点一下损失。”

江聪怒道:“别理她!她只会虚张声势而已,娘,我们到门口去。”

阮思猛地瞥了他一眼,眼神冰冷,唇边泛起笑容道:“不妨试试看。”

江聪受不得激将法,被她轻蔑一瞥,心里顿时火冒三丈。

他一把夺过下人手中的火把,怒道:“你以为我不敢吗?”

“等等。”阮思想起什么,赶紧抬手制止江聪。

江聪挥舞着火把,得意洋洋地问道:“怕了?现在求饶还能留你几片瓦。”

阮思褪下腕上戴的玉镯,从怀里掏出个金镯子换上。

“我夫君说,跟人动手的时候换金的。”

江聪:“……”

江夫人:“……”

金铃儿第一个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把江聪刚弱下去的火气又勾了上来,他将火把朝门柱的方向扔去。

“啪!”

阮思飞起一脚,将那火把踢得往斜里横飞过去。

眼见熊熊燃烧的火焰迎面飞来。众人一片惊呼,四下逃窜。

江夫人躲闪不及,被下人猛地一推,脚底趔趄几步,险些栽倒一旁去。

她刚缓了口气,只听婆子尖叫道:“夫、夫人!您的衣服!”

“怎么了?”

江夫人尚未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婆子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哀嚎道:“夫人的衣裳着火啦!”

江夫人半信半疑,低头一看,她长长的衣摆果然烧了起来!

“你们都是木头吗!”她的骂声夹杂着哭腔,把晏家的人都逗笑了。

江家的下人如梦初醒,一拥而上去给夫人灭火。

他们踩的踩,扑的扑,好几个不慎踩了江夫人的脚。

江夫人嗷嗷乱叫,双手握拳乱挥,一边推搡一边尖叫着让别人去救她。

江聪急道:“快!快打水来!”

“不必麻烦。”

阮思命人拎起笤帚,狠狠朝江夫人身上砸下去。

江家的下人见那笤帚来势汹汹,怕被笤帚抽疼了,纷纷跳到一旁去。

江夫人“哎哟”一声,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

但她还来不及骂,笤帚接二连三地落下,阮思招呼道:“赶紧的,再来几个。”

众人拿了三四条笤帚,对着江夫人裙角的火星一阵乱扑。

江夫人嗷嗷叫着,双脚左右乱跳,像在烧红的铁板上行走的肥鹅一样,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好不容易将火星扑灭了,江夫人发髻凌乱,满头大汗,双颊红得像要烧起来。

阮思笑道:“江大少爷啊,你不是要烧我家房子么,怎么把自己亲娘给点了呢?”

江聪怒不可遏,握拳便要朝阮思的脸上砸下去。

但他刚一扬手,手肘就被人握住了。

他往前抽了抽胳膊,但手肘好似被烙铁箍住了,丝毫动弹不得。

“闯我的家,动我的人?”

身后传来一把冰冷低沉的嗓音,像一把匕首直直地捅在他心窝里。

江聪虽是背对着那人的,但他感觉全身都被人盯着,只要一动就会被如刀的目光给剐了。

“你放开我儿……”

江夫人还没说完,就被阮思推到一边,笑道:“夫人受惊过度,出现幻觉了。”

只听“咔嚓”一声,江聪的整条胳膊都像破布般软塌塌地垂了下来。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响起。

窦一鸣冒出个脑袋来,嘀咕道:“脱臼而已,叫得跟杀猪一样做什么?”

江聪疼得又哭又喊,江夫人怒道:“你们等着吧!这笔账,我们迟早要算清楚!”

晏瀛洲手一松,江聪跌坐在地痛晕过去。

江家的下人忙前呼后拥地去抬他。

他们刚要走,晏瀛洲却命窦一鸣把大门给关了。

江夫人又怒又急,瞪着他道:“晏瀛洲,你还想杀人不成?”

阮思笑吟吟地走上前。

“江夫人不是跟我说好,要赔我家的损失吗?还没赔清怎么就急着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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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夫人别咬

那晚,江夫人在晏家又哭又骂,直斥晏瀛洲是“土匪”。

晏瀛洲直言不讳道:“多谢江夫人指点,要是在下失手杀了谁,自然要上山为匪。”

江家的下人都有些怕这个神情冷漠的男子。

闹到后来,江夫人偃旗息鼓,只是坐在地上哭哭笑笑的。

晏瀛洲警告他们不准再来晏家生事。

随后,江家一行人被轰走了,身后大门一关,只留下他们面面相觑。

等江家的人都走了,阮思忙跑到后院去。

“夫君!快来搭把手啊!”

晏瀛洲大步上前,问道:“怎么了?”

阮思扑到水井边开始往上摇吊绳道:“阿绫……阿绫还藏在井里呢。”

今天,阮思去城外找洪绫,要她跟自己走。

但洪绫不肯,被阮思一手刀打晕,驮在马背上扛了回来。

等她苏醒以后,阮思据实相告,安抚她暂且等等,一有机会就设法寻找裴之旸的下落。

这不,洪绫刚缓了口气,江家就浩浩荡荡地杀了过来。

阮思出了个主意,让洪绫攀着井绳躲到井里去。

现在风头过了,她忙去井里捞洪绫,但洪绫笑嘻嘻地从背后拍了她一下。

“乔乔!没事的,你师兄早就把我捞出来了。”

洪绫的发梢还有些湿润,一双眼睛黑黑润润的。

阮思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转身扑到晏瀛洲怀里挂着,呜呜假哭道:“晏瀛洲!你怎么才回来啊?”

晏瀛洲搂着阮思,给洪绫和卫长声使了个眼色。

二人对视一眼,赶紧跑回房间。

院子里,晏瀛洲的声音低低响起,“我家夫人好厉害,就算我不回来也……哎哎,别咬啊。”

第二天清晨。

窦一鸣在前院等晏瀛洲出来,见他锁骨上隐约有尖尖的小牙印。

“豆子,走吧。”

“老大你……”

窦一鸣盯着那几枚压印,想起昨晚院子里那声沙哑的低呼,他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

晏瀛洲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了?”

他鼓起勇气,涨红脸皮,小声道:“老大今天真是英俊潇洒,气度不凡。”

晏瀛洲不以为意。

“老大!”窦一鸣赶紧追上去,“我们今天还去牢里么?”

“当然要去。”

今天,他要去请牢里的朋友帮个忙。

阮思把银瓶儿和金铃儿都支出去打探消息了。

洪绫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晃得阮思头晕,只好将她按回椅子里。

“阿绫,你别担心,要是有他的消息,我夫君一定会回来告诉我们。”

但那椅子好像生了刺那般。

洪绫坐在上面扭来扭去,片刻也不得安生。

“乔乔,我不想给你添麻烦,晚上我就偷偷走吧。”

“你要去哪里?好好在家里待着,不然你去找他,他来找你,你们岂不是又错过了?”

“可是,我留在这儿,万一再把江家的人引来……”

阮思又好气又好笑,问道:“你觉得我家的家具不够结实么?随他们推个够去。”

洪绫忍了忍,还是笑了起来。

“乔乔,你真好。”

“我也觉得,”阮思耸了耸肩道,“除了赔不起什么羊啊牛啊。”

今天,外出打探消息的人大多无功而返。

衙门依然被围得水泄不通,裴家门口的官兵也不敢进去,只等着官府来交涉。

阮思寻思着,连周边的军队都调度了,想来这次的事情不会轻易了结。

她去找卫长声,询问他的伤势。

卫长声道:“师妹放心,都是些皮肉伤,休养几日就能帮你出头打架了。”

“谁要你帮我去打架?”

阮思将他推回椅子里坐好,认真地说道:“师兄,我希望你能尽快回桃花郡。”

他大惑不解,“为什么?”

“现在局势不明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要是情况恶化下去,出城的通道迟早会被封闭。”

又是钦差,又是裴老太师。

两者的身份放在朝廷里,都可以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动荡。

现在两个人都同时处于风暴中心。

要是朝廷插手此事,对于掀起这场风暴的人来说,不可谓不棘手。

“师兄你想,除了封城以外,还有什么更快的方法阻止消息走漏吗?”

卫长声微微偏过脑袋,也不言语。

阮思继续劝道:“你先回桃花郡去,把这里的事同我爹爹说了。”

“不管是江湖上的事,还是朝廷里的事,涉及我夫君的安危,那就是我的家事。”

卫长声愣了愣,缓缓道:“可是,我觉得可能还不至于吧。”

“师兄,”阮思道,“只要爹爹早有准备,适时能接应我们离开,我们至少还有一条退路。”

虽然她不想把扬威镖局卷进来,但现在局势紧张,并不是她逞强的时候。

要是真的出了事,至少她还有娘家庇佑,能带晏瀛洲全身而退……

卫长声苦笑道:“对你家夫君多少有点信心吧?”

“我哪里是不信他,而是我怕得很,我怕他拼上性命来保护我,也怕我拼了命也护不住他。”

阮思叹了口气,突然觉得把什么生死相依说给师兄听,实在有些矫情。

卫长声垂下眼皮,低声道:“你说的,师兄何尝不懂呢?”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阮思一时没有听清楚。

“我这就准备启程回桃花郡。”

那张热情恳切的脸庞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似软弱的神情。

“师妹,红叶姑娘就交给你了,烦你代为照顾。”

前几日,红叶当堂控诉江聪下毒,早已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要不是卫长声拼死相护,她早就死在江聪派去的杀手手下了。

阮思犹豫了片刻,点头道:“我会留她住在家里。”

家里的下人帮卫长声打点好行李,他挑了一匹脚程快的马,答应阮思会尽快赶回镖局。

送卫长声离开后,阮思正要返回家中。

但她刚推开门,便听到驴子嘶鸣的声音,一回头便看到一头青驴拉着辆破板车停在她家门口。

马车上坐着一个头戴兜帽的男子,斗篷将他的身体遮得严严实实的。

他看着像个十足的怪人。

“晏家娘子留步。”

车上的男人突然开口叫住她。

阮思回过头,男人跳下车,一掀兜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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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裴之旸的下落

沈浮?

阮思赶紧将他迎进院内,命人将驴车赶到后门。

“你怎么来了?”

这段时间,沈浮住在红叶岭临时搭起的工棚里监工。

他皱起眉头,答道:“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当然得回来一趟了。”

洪绫听到外面的动静,立刻从屋里飞奔出来,紧张地问道:“裴之旸呢?你知道他的下落吗?”

“要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过来?”

阮思将二人一起请到屋内。

洪绫紧紧咬着唇,眼巴巴地盯着他。

看她的模样,好像有人说句裴之旸不好了,她会扑上去咬人家一口。

沈浮脱下破旧的斗篷,坐定后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急什么?那家伙死不了。”

洪绫瘫软在椅子里,喃喃道:“没事就好……”

但沈浮又好死不死地来了一句,“哼,怎么可能没事?”

那晚,裴家有内应给歹人开了角门。

那群歹人鱼贯而入,见人便杀,见物便砸,动静闹得委实不小。

裴之旸从睡梦中惊醒,几个忠仆舍命护送他从后门逃走。

一路上,护送他的人死了大半,他也受了不少伤。

他逃出裴家后,一名重伤的仆人陪他骑马逃到城外,顺路去红叶岭找沈浮。

还不及捱到枫叶林,那名仆人便坠马死了。

等沈浮发现裴之旸时,他早已昏迷不醒,伏在马背上像个死人一样。

听到这里,洪绫急得两眼通红,握拳追问道:“他到底怎么样了?”

“被人砍了几刀,破了层皮。”

他说得漫不经心的,惹得洪绫快要掉眼泪了。

阮思只好问道:“都是皮肉伤么?”

沈浮道:“不然呢?他就是从小连油皮都没蹭破过,这次伤了皮肉流了点血。”

听他这样说了,洪绫好歹冷静下来些许。

“那他人呢?没跟你一起来么?”

“他?哼,傻子一个。要是带他来了,我若是没盯紧,他保管冲进裴府去送死。”

沈浮想到了什么,没好气地说:“还有,城外亭子里那只鬼画符似的山羊是你画的吧?”

阮思愣了愣,只见洪绫飞快地羞红双颊。

她等裴之旸的时候,闲来无事捡了块尖石子,在地上画了只山羊。

“怎、怎么了?”

“没什么,”沈浮摊手道,“丑死了。”

洪绫:“……”

沈浮道:“那家伙,不顾他那一身伤,死活要去城外亭子找你。”

二人约好那天一起上京城。

“他说你一定会去的,要是等不到他,不知你该有多失望多伤心。”

洪绫默默垂下眼睑,嘀咕道:“笨死了。”

“就是,”沈浮啧嘴道,“这都过了一夜了,他还苦苦相求,让我去亭子那边找你。”

沈浮喋喋不休,说道:“还有,我本来只想打探一下裴家的状况,结果他求我替他过来……”

洪绫的脸色变了变,紧紧揪着袖口。

阮思问道:“他留在红叶岭养伤?要不要拿些伤药给他?”

“没事,这种程度的伤,那边的伤药还治得了。”

沈浮无奈地叹了口气,盯着洪绫道:“可惜他脑子不好,不知道谁治得了。”

几人又说了几句,沈浮起身告辞,说是还要去打探裴家的事。

洪绫让他等等,自己飞快地跑进房间,抓了几瓶伤药,卷了个小包袱,说是要同他一起走。

“乔乔,我想过去照顾他几天。”

阮思想了想,取了些碎银子和衣物给她一并带上。

“阿绫,”她沉吟道,“这次你最好劝他尽快带你上京,这里局势变化不定,只有京城……”

沈浮补充道:“京城才能搬来救兵。”

洪绫低头盯着脚尖,犹豫道:“但是他祖父被劫……”

“你还由着他去换老爷子出来么?”

沈浮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又回头看了阮思一眼,叹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明白人。”

阮思:“……”

临走前,阮思找下人要来一件旧斗篷给洪绫披上。

她伪装成一个瘦小的仆人,跟着沈浮一起跳上驴车离开了。

阮思心中不安,但又觉得欣慰,惟愿二人终成眷属。

林泉大狱。

窦一鸣将假断肠人带到刑室。

晏瀛洲躺在椅子里,一双大长腿架在桌上,冷冷淡淡地看着他。

“别推老子,老子自己会走。”

假断肠人瞪了窦一鸣一眼,叽叽歪歪地骂着,踉跄着走到晏瀛洲对面坐定。

晏瀛洲问道:“当年数十名捕快出动都未能将你捉拿归案,想来你的本事必然不俗吧?”

“哼,过奖了。还不是被人抓来顶包,坐了几十年冤狱。”

“你犯下数起盗窃案,这十几年牢狱对你来说也不冤。”

那名假断肠人的身份被揭穿后,他开始变得有恃无恐,就像个知道行刑日期的死囚一样。

晏瀛洲看穿了他心底的歇斯底里。

他只是淡然问道:“你的缩骨功还剩几成功力?”

那人答非所问,说道:“把你手脚拷住,关上几千个日夜,你还能做什么?”

“不管什么时候,给我一把剑,我都能杀人。”

晏瀛洲淡淡道:“保命的本事是不会丢的,只要你替我盗来一件东西,我就放你自由。”

“你放我?”

他好像听见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你拿什么来还我自由?”

晏瀛洲胸有成竹,摸着下巴,答道:“你说的那个‘他们’,我会悉数除掉,这个够了么?”

“哈哈哈哈!你真是个疯子啊!”

他又尖又细的怪笑声像某种垂死的鸟。

窦一鸣忍不住小声道:“老大,这人该不会疯了吧?”

“疯子有疯子的用处,”晏瀛洲道,“何况他只是怕死。”

那人笑着笑着,又转成嚎啕大哭,道:“我要是逃得了我早逃了,还用得着你来放么?”

“把东西带回来,我会除掉不留佛。”

晏瀛洲不再跟他说什么,放下腿站起身要走。

“等等!”那人终于下定决心,“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一本册子,或者一封密函。”

“什么?”那人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晏瀛洲回头道:“就在裴家,你只管去盗来,上面的内容和先叛王有关。”

他转身离开刑室。

窦一鸣解开那人的手铐脚镣推了他一把。

身后传来骂骂咧咧的抱怨声,但晏瀛洲知道他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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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晏瀛洲的人头

“老大,你究竟要这老小子去盗什么东西啊?”

窦一鸣刚才一直全程懵圈,被他绕得云里雾里的。

晏瀛洲答道:“不知。”

“什么啊?”

先前还活蹦乱跳的窦一鸣,现在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敢情他家老大只是在故弄玄虚?

晏瀛洲难得耐心地解释道:“我只知必有一物牵制不留佛,此物定为裴老太师保管。”

这件东西事关重大,必然会存放在机密的地方。

而假断肠人出身窃贼,他们的鼻子才嗅得出宝物的味道。

“老大,你就放心把宝都押在那个毛贼身上?”

晏瀛洲微微摇了摇头。

这时候,连羽带着一群捕快冲进大牢,来势汹汹地将前面的路堵住了。

窦一鸣挠头道:“连捕头,你今天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连羽板着脸说道:“晏司狱,江大人请你马上过去一趟。”

他嘴上虽然说得客气,但右手紧紧握在刀柄上。

那十几个捕快都杀气腾腾的。

窦一鸣顿感不妙,一呲牙就准备上去呲他。

但晏瀛洲将他挡在身后。

“走吧。”

窦一鸣急道:“老大!”

晏瀛洲垂着眼,斜了他一眼,低声道:“回去告诉你嫂子,今晚我可能不回去了,让她别等我。”

连羽阴阳怪气地催促道:“请吧,别让大人等急了。”

他们刚走,窦一鸣便坐不住了,找相熟的狱卒打听衙门的情况。

问了一圈后他才知道,这回是真的出事了。

今日,占据裴家的那群歹人总算派了个使者出来和衙门谈判。

对方一开口,便要衙门拿晏瀛洲去换裴老太师。

他们打着啸山虎的旗号,说是要拿晏瀛洲的人头祭奠死去的兄弟。

江郡守一得了信,立刻派人将晏瀛洲拘回衙门。

“晏司狱,你和啸山虎的过节,我们旁人或许不清楚。”

他先将自己从清河县剿匪的事情里摘了出来。

“但裴老太师乃三朝老臣,一介清流,虽告老还乡,仍然深受今上爱重。”

晏瀛洲冷冷淡淡地听着。

江郡守扶额道:“裴老太师年事已高,身子骨弱,要是再受了惊吓,以后怕是不容易好啊。”

“到时候,圣上怪罪下来,我们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晏司狱年富力强,武功了得,”江郡守终于说到正题上了,“若是换了你,处境定然大不相同。”

拿晏瀛洲去换裴老太师。

这个买卖对于江郡守来说稳赚不亏。

晏瀛洲冷笑道:“江大人应该听说过,一拳难敌四手吧?”

“哎,晏司狱何必过谦呢?你的武功本官可是见识过的。”

江郡守心里的如意算盘拨得响亮。

“他们要你的人头,但本官不舍杀你,只送你进去换裴老太师出来。”

“然后呢?”

晏瀛洲嗤笑一声,无视他满脸的虚伪笑容。

“当然是送老人家去治伤,让他好生安养以免病重,要不然京城那边追究下来,啧。”

江郡守绝口不提晏瀛洲的死活。

他并不在意,冷笑道:“江大人可是忘了,裴家还有个嫡孙在林泉郡。”

裴之旸下落不明。

但江郡守知道,他并不在裴府里。

“哦?”江郡守敷衍地说道,“裴小公子文采风流,一表人才,本官如何不知?”

晏瀛洲道:“数日前,我已让他快马加鞭赶回京城了。”

裴之旸回京了?

江郡守一时错愕不已,紧紧盯着晏瀛洲的脸。

那张冰冷英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大人打算何时拿我去换裴老太师呢?”

江郡守原本打算今日就把这个烫手的山芋解决了。

但放走了一个裴之旸,他心里始终有些不安,讪笑道:“你如何知道裴小公子走了?”

“他临走前来向我们夫妇辞行。”

晏瀛洲乜斜了他一眼,冷笑道:“大人怕是不知,裴小公子叫我一声‘大哥’。”

他转身走出房间,门口的几个衙役迅速跟上。

晏瀛洲被带走软禁后,江郡守心中忐忑,怕裴之旸坏了他的事。

京城来的,苏雅集一个就够他受的了。

晚上,晏瀛洲被单独囚在房里。

来给他送饭的竟然是姚钰。

姚钰提着食盒,轻敲三下门,进来将酒菜一一放在桌上。

“晏大人,请吧。”

晏瀛洲也不推辞,提起筷子吃了几口,那壶酒却一滴也没沾。

“怎么,”姚钰微笑道,“晏大人怕我在酒里下毒?”

“你不蠢。”

姚钰收起剩菜,又笑道:“那你是怕,这是断头酒咯?”

晏瀛洲道:“酒又不是刀子,如何能断头?”

他和姚钰交集甚浅,而且柳如松那席话让他很不舒服,连带着也不想看到读书人。

姚钰负手而立,从容笑道:“晏大人放心,我来了,就不会让大人死。”

晏瀛洲冷冷淡淡地看向窗外。

院子里至少有几十个守卫,外面还有成千上百个,他就算插翅也难飞。

见他不理自己,姚钰也不恼,自顾自地说道:“我要是把我猜到的都和大人说了,你会信我的话么?”

“请便。”

“好。我知道你在查不留佛,虽不知大人查到何种程度,但我利用职务之便,比你多翻了几册卷宗。”

“晏大人,令尊晏牧大人在十三年前缉捕断肠人归案,同年晏牧大人暴毙,断肠人被转移……”

姚钰小心地观察着晏瀛洲的脸色,见他的面容依然冷漠如初。

“江郡守也是那一年被外放到林泉郡的,这还是苏雅集苏大人告诉我的。”

听他提到苏雅集的名字,晏瀛洲微微垂下眸子。

“还有,我查了林泉县志,裴家在那一年翻新园子,占了衙门的道,衙门为此挪了外墙的位置。”

“裴家占的那个位置……”

姚钰故意卖了个关子,双眼灼灼地盯着晏瀛洲。

晏瀛洲眸色沉静,已知道他说的是哪里。

姚钰微笑道:“哎呀,你说为什么寡居多年的裴家姑奶奶,会突然开始信佛呢?”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里各自都有试探之意。

终于,晏瀛洲问道:“苏大人可好?”

他担心的是,江郡守假借山贼余孽之名除掉苏雅集,假称钦差大人死于混战中。

保护钦差不力的罪名,比谋反的罪名轻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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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竟然是他

阮思得知晏瀛洲被带走后,心中反倒异常地平静。

之前她一直担心要出事,总觉得山雨欲来。

但现在,事情真的发生了,她倒有一种冲破重重迷障的畅快感。

窦一鸣见嫂子一点也不着急,自己倒先坐不住了,“嫂子,你别不说话啊,我心里慌得很。”

阮思冷静地说道:“他们动手了不是很好么?我们就和他们斗一斗。”

拿什么去斗啊?

窦一鸣哭丧着脸道:“我听人说了,他们要让官府拿老大去交换裴老太师。”

“他们是谁?”

“啸山虎的同伙!”

阮思在心里叹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的。

“银瓶儿,你设法弄点药粉来,要那种沾了便昏昏欲睡的。”

她又转向金铃儿,“你出去打几壶好酒,买几样云宾楼的酒菜回来。”

二人见自己小姐临危不乱,知她定有打算,答了声“是”便匆匆出去了。

窦一鸣愣道:“嫂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阮思双眼亮得可怕,那双眼角微微挑起的眼眸,在黑夜里像一双警觉的猫眼。

“豆子,你去一趟衙门。”

她合上眼,在心里盘算着,缓缓道:“务必把连羽请过来。”

“啊?好。”

窦一鸣刚要走,阮思补充道:“别让他回去换衣服,直接带他过来,只请他一人。”

金铃儿买回酒菜,阮思命她摆上桌,点了一对明晃晃的高烛。

烛光中,那壶酒倒在杯子里,呈现出诱人的琥珀色。

“小姐,”金铃儿犹豫道,“掺在酒里会不会被他看出破绽?”

银瓶儿买回来的那一小瓶药粉安静地卧在旁边。

阮思缓缓道:“事到如今,只好试一试了。”

前门传来连羽爽朗的大笑声。

“哈哈,你小子什么时候舍得请我吃饭了?还非得摆在家里,这算几个意思啊,嗯?”

窦一鸣敷衍地陪他说笑着。

阮思命二人准备一番,匆匆将药瓶藏起来。

连羽在窦一鸣的陪同下来到大堂。

只见堂间摆了一张饭桌,桌上布了好几道色泽绝佳的菜肴。

连羽使劲抽了抽鼻子,笑道:“我闻出来了,云宾楼的。”

阮思从后堂走出来,福了一福道:“不知今晚的酒菜可还入得了连捕头的眼。”

他一见到阮思,先是一懵,随即拔腿就走。

“哎!”窦一鸣忙拦住他道,“连大哥,饭都还没吃呢,怎么就急着往外跑啊?”

连羽苦着脸笑道:“我原先以为是你请我吃,敢情是晏家娘子请客,这饭我可吃不起啊。”

“连捕头,你这是什么话?”

阮思笑吟吟地看着他,他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

“晏娘子,你饶了我吧!”

“要是豆子这毛头小子请客,最多让我设法把他调去当捕快,不在大牢干了也没事。”

“但要是请客的人是你,这不摆明了要我帮你捞你夫君吗?这活我可干不了啊。”

他一面说着,一面往后退,被窦一鸣死活推搡回来。

阮思笑道:“连捕头多虑了,我不会强人所难,连累你丢了差事,只是想打听一下我夫君的状况。”

连羽半信半疑,被窦一鸣按到凳子上坐好。

“晏娘子啊,你家晏司狱现在还好,今晚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呢,明天就说不好了。”

窦一鸣的面色惨白,失声道:“什么?明天就、就……”

连羽像条泥鳅一样瞬间从凳子上滑起来。

“咳,我看啊,这饭我还是不吃了,你们慢用啊。”

他腰间还挂着捕快的佩刀,阮思看到他的手已悄然摸到了刀柄上。

阮思叹气道:“罢了,哪有让客人滴水不沾就走的道理?”

她亲自捧了一杯酒递给连羽道:“连捕头,请吧。”

但连羽警惕地盯着她,仿佛不肯相信那杯酒没有任何问题。

阮思端着杯子,直勾勾地看着他,二人僵持不下。

金铃儿捧了一只漆木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茶盏和一壶刚沏的滚茶。

银瓶儿欠身道:“小姐,既然连捕头不喝酒,那不如请他尝尝新买的茶叶如何?”

连羽顺坡下驴道:“也好也好,喝杯茶就回去了。”

他好似松了一口气,大大咧咧地坐回去,右手依然没有离开刀柄。

阮思只好命金铃儿给他奉茶。

金铃儿倒了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水,笑眯眯地捧到连羽面前道:“连捕头,请用茶。”

连羽刚要把手拿开,突然金铃儿被茶盏烫得握不稳。

一杯滚茶“哗”地泼了他一身。

“啊啊!怎么搞的?”

连羽被烫得大叫,手忙脚乱地跳起来。

窦一鸣忙伸手去拉他的衣襟,胡乱说道:“快!快把衣裳脱了,看看烫着了没有!”

阮思大声训斥金铃儿,银瓶儿在旁边帮忙求情。

大堂里乱作一团,窦一鸣非要剥他的衣服。

他一手按刀一手抓着衣襟,和窦一鸣几乎快要撕扯起来了。

阮思趁机悄悄偷了他腰间系的腰牌。

“豆子,找件你的干净衣服来给连捕头换上。”

窦一鸣刚要去找,连羽粗声粗气地说道:“不必了!你家这杯茶看来我喝不起了。”

说着,他伸手大力拢了拢被扯到肩头的衣襟。

阮思瞥见他肩头的一道疤痕。

那是……

梅花镖留下的?

她心中突然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

窦一鸣在旁边点头哈腰,一个劲地赔不是。

连羽骂骂咧咧地站起身,突然一把抽出刀架在他脖子上。

“晏阮氏,识相的话就把我的腰牌还我。”

阮思大大方方地把腰牌取出来,握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你要是再敢耍什么花样,这小子今天就得咽气了。”

“还你就是了,你别动小豆子。”

她叹了口气,握着腰牌上前,将那块腰牌递给他。

他骤然将窦一鸣一脚踹开,一刀架在阮思的脖子上,喝道:“拿来。”

阮思平静地说道:“把你刀收起来,离那么远,我手又没那么长。”

他缓缓将阮思逼到身前,一面用刀抵着她的脖子,一面伸手去接那块腰牌。

腰牌入手的瞬间,他感觉到指尖传来一丝轻微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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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为夫收尸

很快,一阵麻痹感席卷而来。

连羽两眼一翻,闷声倒地,手中的佩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阮思手中拈着一枚带血丝的银针。

刚才,连羽伸手接腰牌的刹那,她以这枚淬了药的针刺穿他的手指。

针尖浓度极高的麻药从血液进入到全身。

金铃儿叹道:“这比掺在酒里见效快多了。”

他们准备的酒菜,连羽一口都没吃,可见此人这回警惕性之高。

起先,阮思想的是,设法盗走他的腰牌,混进衙门去见晏瀛洲再拿主意。

但她看到连羽肩上的伤时,她瞬间改变了主意。

“豆子,你把他的衣衫剥开,露出右肩来。”

窦一鸣不明所以,但还是扭扭捏捏地照做了。

“唉,我第一次剥别人衣服,居然是剥个汉子的……”

阮思用脚尖踹了他的肩一下,示意众人看向那块疤。

“你们应该认得出,这是什么留下的疤痕吧?”

窦一鸣眼尖,抢着说道:“梅花镖!”

阮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问道:“豆子,你还记得我们二人进山那次,我带的是什么暗器吧?”

窦一鸣愣了一下,突然惊呼道:“还是梅花镖!”

他的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银瓶儿疑道:“小姐的意思是说,此人是啸山虎余孽么?”

但她不是听说,连捕头在林泉郡当了近十年的捕快吗?

阮思点了点头说:“不仅如此,他就是啸山虎。”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静默。

唯有穿堂而过的夜风将那对烧了一半的高烛吹得明明灭灭的。

那天,她为了帮窦一鸣引开追兵,主动引啸山虎带人去追杀她。

她永远也忘不了,她如何用梅花镖伤了那人的肩。

终于,窦一鸣开口了。

“嫂子,那现在怎么办啊?”

阮思吩咐道:“将剩下的药粉兑成水,灌他喝下去,至少要他两三日起不了身。”

金铃儿忙去取水了。

“银瓶儿,”阮思叹气道,“陪我去一趟傅家。”

既然江郡守和啸山虎之间关联紧密,她可以断定裴家那一出也是他们自导自演的。

现在,她能做的唯有拖延,等待卫长声和裴之旸搬来救兵。

等到阮思回来时,东方已露出一线鱼肚白。

“小姐,”金铃儿迎了出来,担忧地问道,“事情都办妥了吗?”

阮思疲惫地点点头。

银瓶儿招呼小厮从马车上搬下好几箱东西。

窦一鸣忙出来帮忙,问道:“嫂子,这是什么啊?”

“收拾收拾,我们全都换上。”

阮思一夜未眠,眼底鸦青一片,摇摇晃晃地走进屋里。

金铃儿追进来,说道:“小姐,半夜的时候家里来人了。”

阮思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冷茶。

“什么人?”

“没看清楚,那人穿了件斗篷,把脸埋在兜帽里,似乎不想被人看到。”

“他来做什么的?”

“那人只留下一句话。”

金铃儿犹豫了片刻,补充道:“他说是姚钰姚大人派他来的。”

姚钰?

阮思的心微微一揪,不安的预感从心底弥漫开。

金铃儿小心翼翼地说道:“那人只说,姚钰让他带一个字过来。”

“嗯,你说吧。”

“拖。”

拖到救兵来援。

阮思“砰”地放下茶杯,冷笑道:“我们倒想到一处去了。”

晌午刚过。

今天,江郡守和那群绑架裴老太师的匪徒约好,要在裴府门口交换人质。

晏瀛洲的双手被缚,身边跟着十几个捕快。

他们都握着刀,眼睛盯着的却是晏瀛洲。

门内的匪徒纷纷戴了老虎面具,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推了出来。

江郡守眼睛一亮,抢步上前,高呼道:“裴老太师!”

裴老太师缓缓抬起头,一颗须发尽白的头颅似乎随时都会垂下。

他勉强站得住脚,江郡守也摆出一副略松一口气的模样。

江郡守道:“老太师莫慌!我们这就救你出来。”

说着,他示意捕快将人押过去。

对方却用刀架在裴老太师脖子边,冷喝道:“只准他一个人过来!”

晏瀛洲瞥了身边的捕快一眼。

他们只好慢慢往后退。

江郡守大声道:“把刀拿开!不要伤了老太师!”

周围几百个士兵将裴家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对方回应道:“让你的人撤下,不然这老头性命难保。”

江郡守只好命士兵后退,撤出一个缺口来。

“晏瀛洲过来,老头过去,谁要是敢轻举妄动……”

为首的匪徒一扬手,裴家院子墙头架起几十张弓箭来。

江郡守忙说道:“只要你们放了裴老太师,晏瀛洲随你们处置!”

裴老太师颤颤巍巍地站在那里,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晏瀛洲。

晏瀛洲道:“我自己走。”

他昂首阔步向前,大步穿过众人交织的视线。

裴老太师被人推了一把,趔趄几步,踉跄着往对面走。

一老一少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下一瞬,两人即将在中间擦肩而过。

街上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唢呐声,是办白事抬死人的时候吹的哀乐。

众人先是一愣,只见一行人抬着棺材,吹吹打打地从先前让出的缺口中挤了进来。

他们这样一来便将外围冲散了。

一口乌黑的棺材横街一拦,无数披麻戴孝的男男女女挤到棺材边。

江郡守怒道:“这是怎么回事?来人,将他们给我哄走!”

“你让我夫君去送死,难道还不让我给他收尸吗?”

阮思身着缟素,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江郡守愣了一愣,叫骂道:“胡闹!你们赶紧回去,不然我把你们都投进大狱里关起来!”

阮思索性一纵跃上那口棺材,踩在棺材板上,冷冷道:“那我先请你进来躺一躺好了。”

窦一鸣和金铃儿等人也大闹着,说官府逼死丈夫不准收尸。

临街的百姓难免有好奇的,悄悄从窗子后面伸个脑袋看了出来。

这一打岔,晏瀛洲和裴老太师僵在原地。

裴老太师压低声音道:“年轻人,我知道你,你是之旸的朋友。”

“嗯。”

身后的匪徒大声催促,让晏瀛洲过去,不然当场射穿二人。

裴老太师叹气道:“之旸的朋友,对不住了。”

晏瀛洲的眸子微微发亮。

“老太师,对不住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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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你在,我就不怕

谁也没有看到晏瀛洲是如何挣脱束缚的。

但他双手缚的绳结已然掉在地上。

只是一瞬,晏瀛洲擒住了裴老太师,将老人挡在身前,正对裴家院墙上架着的数十张弓箭。

晏瀛洲一手钳制着他,一手松松地扼住他的咽喉。

江郡守惊呼道:“晏瀛洲!你这是要造反么?快快放开老太师!”

说着,他一扬手,这头也端出几十张弓弩对着晏瀛洲。

只要双方那边先动手,正中间的晏瀛洲和裴老太师必然落得个万箭穿心的下场。

晏瀛洲扬声道:“江大人,射杀裴老太师的罪名,你可承担得起?”

对面的匪徒哪里管他那么多?

他们嘀咕了几句,墙头上架的弓箭都对准了二人。

江郡守哭天抢地地大呼道:“住手!你们不是要晏瀛洲吗,休伤了裴老太师!”

但对面仿佛没有听到。

闪烁着寒芒的箭尖全都对准二人。

阮思突然一把抽出藏在棺材底的长剑,几个纵跃闯至江郡守身侧。

长剑一送,她冷喝道:“让弓箭手对准裴家墙头。”

江郡守的背心一凉,感到被她的剑尖直直抵着。

但阮思脖子上也被架了好几口刀剑。

江郡守怕死,只好微微一扬手,示意弓箭手偏转方向,瞄准裴家院墙上的匪徒。

“你们放箭,我们就放。”

阮思挟制着江郡守,朝那边高声道:“尽管拼个鱼死网破!”

趁着双方僵持的空档,晏瀛洲在裴老太师耳边低声说道:“把藏东西的地点告诉他们。”

裴老太师一惊,愣道:“你在说什么?”

“能牵制不留佛的那件东西。”

晏瀛洲的声音很低,却极具压迫力。

“让他们知道,杀了我们,那件东西就会呈给朝廷。”

裴老太师猛地抬头看着他。

众人只见他双目圆瞪,在晏瀛洲的禁锢下,艰难地伸长脖子直勾勾地看着他。

江郡守大声道:“晏瀛洲,你快松手!”

但裴老太师干涸的嘴唇蠕了蠕,发出只有晏瀛洲能听到的声音。

“你知道些什么?”

这个手段,不正是当年用来牵制先叛王的么?

裴老太师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竟如法炮制,用相同的手段来对付不留佛组织。

可是,那件东西……

晏瀛洲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

“东西已经不在了。”

昨夜,那个盗贼将东西送来给他,他也想不到锦盒里装的竟然是……

唯有那个家伙,能混进裴家和重兵把守的衙门。

现在,他应该已经回大牢去了。

裴老太师仍然有些犹豫,不肯开口。

那边的匪徒等得不耐烦了,墙头唰唰两箭,故意擦着裴老太师的衣角射过去。

江郡守“啊”地大叫一声道:“你、你快让晏瀛洲过去!”

“急什么,”阮思道,“我夫君的棺材我都抬来了。”

她只盼着能再拖延片刻,事情能够出现转机。

要是等不到转机,那她就拉他们都下地狱去吧。

双方都架起弓弩,气势汹汹地瞄准对方。

但仍有几处暗处的弓弩,瞄的是正中间的那两个人。

晏瀛洲作势掐进裴老太师的脖子,用更低的声音说道:“老太师信我。”

“你……你是?”

“晏牧之子。”

这回,老人眸子里最后一丝犹豫褪去。

他终于开口道:“且慢!我把藏东西的地点告诉你们就是了。”

江郡守突然失声高呼道:“老太师!万万不可!”

一时间,官府这边的甲胄卫兵齐齐发出“嚯”的一声。

他眼神一冷,唇角抽了抽,刚要示意众人放箭,后背突然被一剑戳了进去。

江郡守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

几十把寒光凛冽的刀剑哗地一下将她困在中间。

阮思握着手中的剑,并未往里送,只是冷冷道:“闭嘴,不然我们一起死。”

裴老太师说出一个地点后,那些匪徒果然变了脸色。

有人匆匆跑进门去了。

剩下的,神色变幻不定,死死盯着裴老太师和晏瀛洲。

阮思远远见到这一幕,心知晏瀛洲也在有意拖延。

她微微一失神,突然被人重重一脚踹在她腰上。

阮思被踹得飞了出去,但她手中紧紧抓着剑,忍痛就地一滚,扑到晏瀛洲脚边。

“小姐!”

金铃儿惊呼一声,便要往里面闯,却被几个甲胄卫兵狠狠推搡开。

窦一鸣怒道:“你们不去抓贼,为什么非要伤害平民百姓?”

他这一嗓子引起嘘声一片。

围观的百姓纷纷指摘官府蛮横,一时间江郡守只听得耳中嗡嗡作响。

“来人!给我把这群叛民统统拿下!”

话音未落,那数百个披麻戴孝的年轻男女竟都抽出刀剑直指士兵。

“反了反了!”江郡守勃然大怒道,“杀无赦!”

“钦差大人在此!”

人群中,传来一声清亮的高呼。

众人避让出一条路,穿着姚钰官服的苏雅集走出来。

“本官以钦差之名勒令你们停手。”

姚钰?苏雅集?

江郡守记得临行前,姚钰留下来誊写檄文,苏雅集依然软禁在后院啊……

这时候,裴家门口跑出来一个男人。

他是先前进去搜东西的那个,只见他对门口的匪首说了句什么,连连摇头。

江郡守显然也看在眼里。

晏瀛洲高声道:“放我们离开,东西还你。”

这句话,他是对江郡守说的。

阮思紧紧靠着他的背,用自己的身体为晏瀛洲挡住后背。

她手里的剑不住地随着她的指尖颤抖着。

他这一步棋,惊险万分。

江郡守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

苏雅集斥退士兵,斥道:“江大人,朝廷的兵马不应该指向治下百姓!”

江郡守慌了神,忙命亲信拉开苏雅集,指着晏瀛洲道:“放箭!都给我放箭!”

裴老太师仿佛在刹那间枯萎了一般。

晏瀛洲和阮思后背贴得紧紧的,将他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递给她。

他只说了一句话,“杀了我们,东西自有人呈给朝廷。”

说完,面对数千身穿甲胄的士兵,晏瀛洲只是微微侧过脸,柔声道:“乔乔,怕么?”

阮思感受着两人愈趋强烈的心跳逐渐融合。

她握紧手里的剑,仿佛又回到前世临死前的那一刻。

“你在,我就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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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救兵已至

江郡守俨然想到了什么,他突然指着苏雅集,下令道:“拿下此人!”

几个士兵冲上去将苏雅集绑了。

苏雅集惊疑不定,质问道:“你们竟敢公然绑架朝廷钦差?”

晏瀛洲见他打算拼个鱼死网破,立刻出声道:“你忘了你们的‘蝴蝶’么?”

他指的是锦盒里的那件东西。

旁人都听不明白,唯有江郡守和裴老太师面如死灰。

苏雅集喝道:“州里的军队马上就到,你们速速丢下兵器,本官保你们不死。”

众人迟疑之际,江郡守如梦初醒,大喝道:“快!封闭城门,不准放任何人进城!”

对,他是一郡之长,他手里还掌握着数千人的军队。

只要将这座城封死,他就能把一切都掩盖过去。

苏雅集、晏瀛洲,还有裴老太师……

他们每一个人都会死!

江郡守放声道:“给我杀!”

话音一落,数千人喊杀声震耳欲聋。

阮思带来的数百人和他们杀将到一处去了。

刀光剑影中,乱箭呼呼飞过,阮思拼命护着晏瀛洲的后背,晏瀛洲则护着裴老太师。

“豆子!”

窦一鸣猛地冲过来,手中佩刀叮叮咚咚打落几支羽箭。

“老大!我来了。”

晏瀛洲骤然将身前的老人推给他。

“护送老太师躲起来。”

窦一鸣一手挥刀格挡,一手将裴老太师拉到身边,“是!”

阮思不擅长使剑,手中的长剑翻飞如舞,但只感到手腕沉重,越来越觉得吃力。

晏瀛洲突然握住她持剑的右手,顺势一拉将她带到怀中。

阮思被他圈在怀里,他的身体替她挡去一切危险,但二人的右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坚硬的剑柄顶着她的手心,而她的手被他宽大的手掌包裹着,将手中的剑柄握得更紧了。

二人之间第一次贴得那么紧密,几乎没有一丝间隙。

耳边的惨叫和兵器碰撞的脆响不绝于耳。

晏瀛洲握着阮思的手,带她挥出一剑剑凌厉狠绝的攻击。

她有一种错局,仿佛她和他融为一体。

他的心跳就是她的心跳,他的生命就是她的生命。

“晏瀛洲!”

呼啸而过的烈风,将她唇边的声音撕扯得有些模糊。

“我在。”

晏瀛洲低沉的嗓音响起,伴随着一记长剑破空的唰唰声。

阮思的虎口被震得疼痛不已,鲜血顺着撕裂的虎口不断涌出,从她的指缝间沁到他的指尖。

那条手臂好像已经不是她的了。

但她依然奋力搏杀,甚至比前世回去救她的孩子还要狂热。

“晏瀛洲!你是我的命!”

身边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迸发的鲜血,不断有刀剑入骨的闷响。

晏瀛洲握紧阮思的手,低声道:“乔乔,快结束了。”

远处传来一阵纷杂的马蹄声。

一个士兵从马背上滚下来,扑通一声掉在江郡守面前。

“大人!”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傅家出城的商队把城门堵住了,我们关不了门啊!”

“你们这群废物!”

江郡守愤怒地一脚踢开那名士兵,夺过一口刀便要往苏雅集头上砍。

裴老太师不知从何处扑了出来,使尽浑身气力将他扑翻在地。

老人气喘如牛,艰难地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休伤我朝栋梁。”

江郡守嘲讽地大笑道:“老东西!两面三刀的玩意,你也配说这种话么?”

说完,他爬起来去摸地上的刀。

窦一鸣被几个人缠住了,顾不得裴老太师这边。

眼见着江郡守朝虚弱的老人举起刀,窦一鸣惊呼道:“姓江的!住手!”

但那口寒光凛冽的刀毫不犹豫地往下落。

“嗖!”

一枚羽箭破空袭来,正中江郡守的肩膀。

他肩膀被一箭射穿举不起刀,沉重的刀“哐啷”一声掉在旁边。

城内响起阵阵惊雷般的马蹄声和呐喊声。

裴之旸骑马带着洪绫,洪绫在马背上侧身接连射出几箭,逼得江郡守无法动弹。

“爷爷!之旸回来了!”

他纵马冲进人群,洪绫点燃马尾,二人抱在一起翻身滚下马。

发狂的高头骏马嘶鸣着到处乱闯乱踩。

裴之旸冲过去救起裴老太师,洪绫握着弓箭对准阮思身边的敌人,手中的羽箭从未落空。

“谁敢伤我女儿!”

阮堂英手持双刀,第一个骑马冲进人群,双刀快如旋风,迅速斩落数颗人头。

阮思大惊,惊喜地大声道:“爹爹!”

卫长声纵马跟在阮堂英身边,两人进退有度,很快杀出一条血路。

身后,举着州府旗帜的士兵紧接着杀入人群中。

阮思只觉得悬在嗓子眼的心蓦然落地。

她的鼻子一酸,握着长剑的右手被晏瀛洲爱惜地握在掌心。

“乔乔,你看。”晏瀛洲的声音带着一种低沉的愉悦,“我说过,很快就结束的。”

人群中,砚心率领一众官兵救下苏雅集。

先前抵抗的士兵一见州里的守军来了,大半人纷纷丢盔弃甲,不敢恋战。

另一边,姚钰已将苏雅集的钦差官服带来。

苏雅集登高号令道:“降者不杀。”

裴家门口的街道早已血流成河,但死伤的多是匪徒和江郡守的亲信。

不知何处响起第一声盾牌落地的闷响。

随即是第二声,第三声……

不少人停下了战斗,迟疑地看着对方,然后哐嘡扔下手中的武器。

江郡守被洪绫那几箭钉在地上。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刚才一边倒的局势被对方一点点掰回。

然后,他成了被压倒的一方。

没过多久,这场恶战已在一片武器落地声中偃旗息鼓。

苏雅集命人将江郡守绑起来,剩下还活着的同伙一律押送到衙门。

州里来的军队护送他一起离开。

人群缓缓散去,地上的尸体和血迹也有人过来清理。

这一切结束得很快。

阮思几近力竭,瘫软在晏瀛洲怀里,由他紧紧将自己搂在臂弯里。

她身上那身麻衣被血染成了淡淡的粉红色。

当着阮堂英的面,晏瀛洲轻轻吻了吻阮思汗湿的额头,用嘴唇碰了碰她凌乱的额发。

“夫人,那口棺材怕是浪费了。”

阮思费劲地摇了摇头,望着那口尚未完全钉死的棺材。

“里面有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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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你姑奶奶是个带把的

棺材板一掀。

里面躺着的是昏迷不醒的连羽。

阮思拉着晏瀛洲的手,指给他看,道:“夫君,他就是啸山虎。”

晏瀛洲命人将连羽绑到衙门。

“乔乔,一切都过去了。”

他温柔地握紧阮思的右手,两人十指相扣,在淡淡的血雾中对视一眼。

裴老太师已被送去医馆,裴之旸悄然揽过洪绫的肩,被她一脸嫌弃地推开了。

窦一鸣鼓起勇气,请金铃儿帮他缝一缝开线的荷包。

阮堂英将手中的双刀扔给卫长声,哈哈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众人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中。

阮思突然狠狠掐了他一把道:“晏瀛洲!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晏瀛洲瞒着阮思的事不少。

有的是来不及说,有的是他暂时不想说。

夫人不高兴了,他只好先挑最近的一件事来说。

“大狱里那个假断肠人昨夜来衙门找我。”

他利用缩骨功从狗洞里钻进裴家,果然在一处极为隐秘的地方找到一只锦盒。

那只锦盒里仅有一枚蝴蝶状的玉佩。

晏瀛洲一开始也怀疑他偷错了,或者自己的判断有误。

但那个人口口声声地说,凭他混迹贼界多年的经验来看,这只锦盒绝对错不了。

今天,晏瀛洲故意诈他一诈,果然试探出江郡守也在意蝴蝶的秘密。

阮思忍不住问道:“这个劳什子‘蝴蝶’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难道和不留佛一样,也是什么组织的代号么?

晏瀛洲摇头道:“不知。但一定能牵制不留佛的成员,让他们有所顾忌。”

这件东西存在裴家,先叛王的雕像也供在裴家。

这一切太过蹊跷。

“我怀疑,裴家和不留佛曾经达成某个秘密约定。”

晏瀛洲斟酌着开口道:“裴家一来掩护不留佛组织,帮助他们隐藏踪迹,以期东山再起。”

“二来,”他皱起眉头道,“裴家应该在监视着不留佛,并牵制着他们的部分行动。”

阮思听得云里雾里的。

“算了,我们在这里胡猜一气也没用。”

衙门很快就派人来搜查裴家了。

但佛堂里空无一人,先叛王的雕像也不见了。

虽然那间佛堂另有古怪,被翻出好几间密室机关,但好像早已有人将那里清理一空。

墙上的佛头印也被铲去了大半。

那个地方,干净得可疑。

裴之旸听闻后,愣了半天,追问道:“那我姑奶奶呢?你们有没有看到她老人家?”

因连羽被捕,这次窦一鸣临时带队过去。

被裴之旸问到时,他不禁苦笑道:“裴小公子,你姑奶奶是个老妇人吧?”

“应该是吧。”

他也没见过那位姑奶奶,只是想着,那些歹人应该不至为难一个老妪。

窦一鸣脸色古怪,勉强问道:“你那位姑奶奶会不会去什么乡下的庄子养老了?”

“不会,”裴之旸斩钉截铁地说,“她老人家足有十多年没离开过裴家了。”

说话间,突然有捕快来报,说是又发现一条密道。

密道里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具尸体。

裴之旸急匆匆地赶过去,只见地上多为男尸,有的是家丁打扮,有的则穿着夜行服。

唯有一具身穿万字纹妇人装的尸体压在最下面。

那具尸体露出个脑袋,脑后挽了个髻,插着黑木簪,头发花白一片。

裴之旸忙去翻下面的尸体,对窦一鸣说道:“快来搭把手,我姑奶奶在下面呢。”

他们几个手忙脚乱地刨开尸体。

但刚把那具尸体拖出来,那顶花白的头发掉在地上,露出个难看的瘌痢头来。

裴之旸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我姑奶奶是个秃子?”

窦一鸣拉仵作过来验尸,缓缓回过头,同情又惊讶地看着他。

“裴小公子,你姑奶奶是个带把儿的啊?”

裴家的这出变故,传到衙门里,差点没把众人下巴惊掉。

但裴老太师称病不出,苏雅集只好先审理别的案情。

江郡守一口咬定,当时情况万分危急,他不得不痛下决心,维护治下百姓安宁。

他的官职不低,苏雅集需和知州进一步商议如何查办。

晏瀛洲利落地在那纸空白搜查令上填了江府。

苏雅集喜出望外,当即派人拿着搜查令上门查抄江家。

江夫人和江聪失了主意,江家很快被翻了个底朝天,赃物里不乏有他和啸山虎勾结的罪证。

晏瀛洲从钟二爷那里盗来的账簿和密信也在其中。

姚钰亲自带人清点江家财物,一笔一笔登记在册,把江郡守贪赃枉法的罪名给钉死了。

这回,江郡守百口莫辩,彻底翻不了身了。

不仅如此,姚钰还呈上田吉和赵世德签字画押的供词,把江聪也拖进了烂泥潭里。

江家数十口人都被拘押起来。

唯有江嵩,因他早已和江家脱离关系,又有姚钰作保才逃过一劫。

这桩贪腐案调查得异常顺利。

但晏瀛洲似乎并不满意。

“夫君,”阮思问道,“难道不留佛的案子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吗?”

她心有不甘,晏瀛洲何尝不是如此?

“不留佛案牵涉甚广,从先叛王到老太师,再到下属郡守,甚至普通捕头,全都涉案其中。”

晏瀛洲叹气道:“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是追究下来,怕会导致朝局动荡不安。”

一桩贪腐案已足够苏雅集平步青云了。

不留佛的案子,现在看似线索全断,他们继续追查下去不知会受到什么阻碍。

阮思不以为然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而且这蚁穴都快把整个林泉郡给蛀空了。”

“夫君,难道朝廷还真的能放任不管?”

晏瀛洲沉默不语。

朝廷要是放手不管倒也无妨,但他担心的是今上故技重施,重演十几年前的悲剧。

见他不说话,阮思闷闷地低下头,用手指绞着腰上系的络子。

“乔乔,”他揉了揉她的脑袋,无奈一笑道,“你可知我为何非要追查不留佛案?”

阮思用力摇了摇头,甩开脑袋上那只手。

晏瀛洲道:“只因此案与先父有关。”

听他提起早亡的父亲,阮思立刻抬起头,紧张地盯着他的脸。

那张脸上神情平静,但眼底似乎涌起阵阵暗流。

“亡父晏牧,”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便是因先叛王案而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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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前路无光,互为明火

阮思从未听他提起关于父母的只言片语。

他把那个秘密在心里埋了很多年。

“乔乔,”晏瀛洲叹道,“若不是你我生死相依,我是不愿将你拉入这个死局的。”

阮思点点头,只是安静地听着。

晏瀛洲沉默良久,低沉的声音终于缓缓响起。

“先父曾是京城六扇门的捕头,他生平办的最后一件事,是缉拿天牢走失的犯人归案。”

“那个犯人便是……”

断肠人。

那个名字,不必他说,阮思也能立刻答出来。

但晏瀛洲垂下眼睑,说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宋衍之。”

“宋、宋衍之,”阮思愣道,“那是什么人?”

晏瀛洲低头盯着他的鞋尖,脸上竟出现一丝近似逃避的痛苦神情。

“夫君,”阮思看出他的异样,赶紧宽慰他道,“过去的事情不提也罢。”

她不在乎永远错过晏瀛洲心里的秘密。

她不想看到他在自己面前,露出这般落寞的神情。

晏瀛洲微微眯起眼,抬头看着她道:“乔乔,我要是把真相告诉你,就会将你拉上一条绝路。”

他犹豫了片刻,低声道:“这条路,你可以不跟我走的。”

阮思一把抓住他的手,感到他的指尖冰冷。

“晏瀛洲!”

她有点生气了。

“我以为我舍命保护你,你不顾性命来救我,我们之间远不必如此生分的。”

“还是说,你非要与我分出个你我?”

晏瀛洲摇头道:“知道的越多,你反而会越危险。”

“而且,”他的眉心皱起浅浅的川字,“一旦踏上那条路,就是和当今朝廷为敌。”

这样的路,是无法回头的。

阮思被气得笑了出来。

“晏瀛洲,你要当土匪,我就操起刀子跟你走。”

“你要归隐田园,我就换了荆钗布裙,随你去过粗茶淡饭的清贫日子。”

“你要想进京博取功勋,我就收拾家当陪你去,什么风云诡谲,什么大风大浪,我陪你一起去闯。”

她紧紧握住他的指尖,将她的温暖徐徐传递给他。

“你唯独不能把我撇在一旁。”

晏瀛洲神情动容,反手握紧她柔软的手,皱眉道:“那是条不归路。”

“有你么?”

“有。”

阮思洒脱一笑道:“好,我跟你走。”

她这一笑,晏瀛洲眼底的阴鸷和犹疑尽皆散去。

哪怕前路无光,二人彼此互为明火,那又有何妨呢?

“宋衍之,原是朝廷御史,曾是裴老太师的门生,后来因言获罪,被打入天牢。”

如果仅是如此,与晏牧并无半点干系。

“但他在天牢里神秘失踪了,无人知道他是如何越狱的。”

晏瀛洲的神情一紧,说道:“这件事被捂得很紧,未曾向外界走漏任何风声,只命先父秘密捉拿。”

“那。这个逃犯,”阮思愣道,“又是如何和断肠人扯上关系的?”

晏瀛洲微微摇了摇头。

“我娘临终前说,我爹的真实任务是缉拿宋衍之归案,但我也不知为何押回来的会是断肠人。”

阮思感到他的指尖有些僵硬,便低头用指腹轻柔地摩挲着。

过了许久,他的指尖重新舒展开。

晏瀛洲低声道:“我爹回京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什么?”

“他被关押在天牢里,上面只说要隔离审问他。”

他的神情一冷,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骤然变得阴冷起来。

阮思担忧地看着他,他从未在她面前流露出半分冷意。

但现在,他的眸子里好像结了冰。

“不出半个月,先父在天牢里暴毙。”

他顿了顿,最后几个字夹杂着滔天的怒火,“仵作说,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晏瀛洲心里最深沉的秘密终于重见天日。

阮思明白过来,断肠人顶替了宋衍之,被晏牧亲手送进大牢,必然和后面的事情息息相关。

所以,晏瀛洲选择从断肠人下手,顺藤摸瓜,查明晏牧冤死狱中的真相。

“乔乔……”

如果她想阻止他继续在黑暗中前行,也许他会犹豫,会失望,但也会庆幸地松开她的手。

阮思一言不发,握着他的手,软软地靠在他身上。

晏瀛洲叹了一口气,将她顺势揽入怀中。

“所以,我很小的时候便起誓,今生绝不继承父亲和祖父的衣钵,绝不当哪怕一天的捕快。”

阮思心中微微一惊,随即感到有些心疼他。

“我曾下定决心,要当一辈子的司狱。”

“我要司狱典,掌刑狱,让所有犯人敬畏我,让他们都知道,没有人可以从我手下逃脱。”

说完,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乔乔,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对么?”

阮思枕着他的肩,答了一声“是”。

晏瀛洲拥着怀里的女子,下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有意无意地摩挲着。

他再也没有任何事情瞒着她了。

两个灵魂仿佛在今天融合在了一起,从此生死与共,余生风雨同舟。

阮思扣紧他的手,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下定决心一定要帮他查明真相。

不论他是定波侯晏瀛洲,还是冷阎罗晏瀛洲,他都是她的夫君,他是她的命啊。

两人亲密地依偎着,谁也不肯先开口打破这片刻的宁静。

直到窦一鸣冒冒失失的闯进后院。

“老大!啊……我……”

他双颊通红,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几步。

晏瀛洲的眼皮微微一掀,眼风扫过他窘迫的脸。

“怎么了?”

窦一鸣讪笑道:“没、没什么,你们继续,别理我,就当我是个南瓜……”

“豆子!”阮思哭笑不得道,“你们说吧,我去找金铃儿她们。”

说着,她赶紧从晏瀛洲怀里坐起来,掸了掸裙子快步离开了。

“说。”

“老大,是裴老太师那边。”

晏瀛洲的心微微往下沉,但还是淡漠地问道:“他怎么了?”

窦一鸣嘀咕道:“裴老太师已经回裴家了,但他这几日闭门谢客,连小苏大人都吃了闭门羹。”

“小苏大人?”

晏瀛洲颇感意外,他去裴府做什么?

窦一鸣咋舌道:“小苏大人非要追查不留佛的事,谁都拗不过他,这几日他每日都去裴家。”

“但裴老太师推说病了,只命下人出来打发他离开。”

“小苏大人在门口一站就是大半天,好几次都是砚心将他强行扶回去的。”

晏瀛洲的神情冷淡,但眸子里似乎掀起一丝风浪。

“豆子,备一份帖子。”

他要亲自去会会裴老太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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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情窦初开

临近初冬,裴家佛堂那株桂花早已凋零。

佛堂被官府搜查过后,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连下人都不愿往那边去。

没有人追究裴家姑奶奶的下落。

也没有人再敢提及裴家佛堂里发现的密室和尸体。

裴老太师重病不起,闭门谢客,裴家就像一潭平静幽深的死水。

这样的地方,裴之旸一刻也待不下去。

他无数次想劝祖父说出真相,但裴老太师总是默默叹息,打发他尽快回京。

今天也不例外。

裴之旸垂头丧气地从祖父屋里出来,遇到祖父身边最得力的管家正要推门而入。

“咦?这是什么?”

他瞥见管家手中捧着一只托盘,托盘上安静地卧着一份帖子。

“回少爷的话,这是刚收到的名帖,有客人想来家中拜会老太爷。”

这几天,苏雅集来了不下十趟,在大门口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但裴老太师从来都不肯松口请他进来。

裴之旸无奈地耸耸肩,叹道:“送进去吧。也不知这次来的是谁……”

不论是谁,祖父应该都不愿相见吧?

他心灰意冷地守在门口,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能劝祖父宽心。

不多时,管家出来了,径直走到他面前,恭敬地说道:“少爷,老太爷请您代他去迎客人。”

裴之旸心中一惊,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蹿了起来。

“谁?”

直到他把晏瀛洲请进来时,他仍然有几分不敢相信。

“晏大哥!”裴之旸追着他说,“我听说,那天你被绑着,但是突然挣脱绳子挟……”

他本想说“挟持我祖父”,但硬生生咽下去,改成了“救了我家祖父”。

他满脸崇拜地望着晏瀛洲。

“晏大哥,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啊?”

晏瀛洲淡淡道:“没什么,我家夫人教的好。”

他没有说谎。

还在清河县的时候,阮思醉酒时确实无意中教过他如何挣脱绳索。

那个时候,阮思和他称兄道弟,一手端酒碗,一手搂着他的脖子说,别怕,我罩着你。

一提及他家夫人,他的眉眼就不自觉地温柔下去。

裴之旸觉得,他晏大哥有个本事,不管提到什么事都会想起阮姐姐。

但凡有一点好,那就是他家夫人好。

他心里忍不住有点泛酸。

但裴之旸很快挺直了腰板,有什么好酸的,他有世上最好的阿绫。

晏瀛洲进了屋子后,裴老太师和他寒暄了几句,便打发裴之旸远远出去守着。

卧榻上,老人面容枯槁,虚弱得几乎抬不起手来。

但他那双漆黑的眸子精光闪烁,透着几十年宦海浮沉带来的智慧和精明。

“我应该当你是之旸的朋友,”裴老太师叹了口气道,“还是,晏牧之子呢?”

一老一少目光交接,相对无言。

晏家那边,阮思披着石榴红大氅,亲自给父亲打点好行装送他出城。

“爹爹,路上小心些。”

阮堂英翻身上马,点头笑道:“知道了。外面风大,乔乔你赶紧回家去。”

她依依不舍地仰头望着阮堂英。

“爹,我想娘了,过几个月我就回去看你们。”

“你和瀛洲那孩子好好过,家里用不着你们操心。”

阮堂英从卫长声手中接过双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蠕了蠕唇没有开口。

“乔乔,”他转向阮思道,“这几天镖局全靠你娘一人打点,我得赶紧回去免得她累着。”

她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娘,竟然帮她爹一起打理镖局?

阮思有点惊讶,但很快笑道:“我娘真好。”

“那当然!娶妻当娶贤,”他的目光再度扫过卫长声的脸,缓缓道,“算了,我走了。”

卫长声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师父,我……”

“乔乔!这个臭小子就交给你了,好好盯着他,别让他胡来。”

说完,阮堂英率领一众镖师骑马离开了。

纷杂的马蹄声渐渐远去,阮思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卫长声。

他依然低垂着头,神情恹恹的。

有情况?

阮思不禁打趣道:“师兄,怎么了吗?难道我爹爹替你相中了哪户人家的小姐,你却看不上?”

她这一问,恰好戳中卫长声的心事。

“师妹,我想单独和你聊聊。”

回到家中,阮思命金铃儿端了个小火炉放在耳房里。

银瓶儿特意斟了些绿蚁酒送来,阮思便一边煮酒一边和卫长声说话。

“说吧,”阮思跪坐在席上,笑吟吟地看着他,“能让我师兄皱眉的事可不多啊。”

卫长声也不吭声,默默盯着绿蚁酒表面浮起的那层细沫。

阮思屈起手指,敲了敲放在身旁的酒盏。

“师兄要是不说,我就只能自己猜了,要是我猜中了你就告诉我,如何?”

她也不等卫长声回应,眨了眨眼,娇俏一笑,挑眉道:“事关红叶娘子,对吗?”

前段日子,她请卫长声护送红叶娘子去红叶岭。

但他们路上遭到埋伏,卫长声拼死保护红叶娘子突出重围,后来被她带到暗娼家中养伤。

卫长声为人忠义,要是仅仅如此也就罢了。

令阮思觉得讶异的是,卫长声还恳求她暂时收留红叶娘子。

这是她师兄第一次有求于她,竟是为了一个青楼花魁。

此时,卫长声抬起眼皮,缓缓看向阮思。

“她很漂亮,”阮思叹道,“连我一个女子见了都不免心动。”

那般灿若云霞的美貌女人,让卫长声心动也无可厚非。

“是,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

当日东市初见,她坐在肩舆上,由四个汉子抬着遥遥朝他走来。

风一吹,纱帘后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脸。

她的唇角微微勾起,靥边那对金钿闪烁着细碎的光。

那一幕,卫长声再也忘不了了。

阮思盛了一盏温好的绿蚁酒递给他,笑道:“美人自古如名酒,师兄这是醉了。”

卫长声接过酒盏,一仰脖子,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明明他从来都不易喝醉,但好像酒劲上了头,忍不住想把心里想的都掏出来说个痛快。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便对她心生好感,后来经常想起她的笑,想起那一对明晃晃的金钿。”

“她的裙角,她的发丝,她的钗环胭脂,她的一切都是好的……”

“我想着,只要能博她一笑,我便什么都能做,但我从未心生亵渎,连看都不敢看她。”

阮思含笑听着,只觉得她师兄是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但卫长声猛地抬起头,痛苦地说道:“从她嘴里听到她要钱的时候,我却突然万念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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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非娶不可

窗外,红叶娘子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她修得尖尖的指甲深深地掐进手心,但她好像一点也不知道痛一样。

屋内传来卫长声断断续续的声音。

“……是,我以前觉得她是天上的仙子,多看一眼都是亵渎了……”

红叶咬紧嘴唇,双手用力地攥成拳。

“上次她不慎沾湿衣袖,挽起袖口露出皓腕,我瞥了一眼赶紧背过身闭上眼……”

“因为我觉得她是最纯洁的姑娘。我不想因为我的孟浪而冒犯她。”

“但是她……唉,我听到她说,我连她的客人都不是,你可知我有多难过?”

他的话犹如寒风,丝丝灌入她的骨髓。

红叶裹紧身上的衣衫,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屋里的人没有察觉到她在偷听。

“师妹,那一刻我便觉得我的心都冷了。”

阮思咬着手指,问道:“是因为她出身青楼么?”

隔了许久,卫长声终于轻轻地“嗯”了一声。

红叶感到喉咙一紧,仿佛被人一把掐住咽喉。

她的指尖抠破了手心的皮肤。

她终于感觉到一丝疼痛,在疼痛继续蔓延前,她迅速转身离开了。

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正旺。

但卫长声的脸上一片死灰,仿佛一直置身冰窖那般。

阮思想了想,换了问题,托腮问道:“那你是如何同我爹爹说的?”

炭火不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暖融融的火炉熏得阮思的脸颊一片酡红。

她放下手里的酒盏,推开窗户,透进丝丝缕缕的凉风。

被风一吹,卫长声猛地抬起头来,坚定地说道:“我跟师父说,我要娶她。”

“啊……”

阮思惊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这……她师兄的脑回路也太曲折了吧?

卫长声正襟危坐,缓缓道:“我心悦她便是心悦她,除了她,我没有想娶回去的人。”

他说得很认真,阮思却皱起眉头。

“师兄,你应该知道,红叶娘子出身贱籍。”

“本朝律法规定,良贱不得为婚,就算她日后脱了贱籍,你也无法娶她当正室娘子。”

他最多能纳她当个妾,或者带回家做个婢女。

实在不济,只能另买出宅子安置她,让她从此当个外室妇人。

阮思想,她爹娘担心的应该也是这个。

“师兄尚未婚配,但你要是先纳红叶娘子为妾,哪户清白人家还愿意将姑娘许给你?”

人家姑娘还没过门,未婚夫先纳个从良的青楼女子进门,谁受得了这样的屈辱?

而且,卫长声心里眼里只有红叶娘子。

阮思觉得,她师兄暂且还是不要祸害别家姑娘的好。

但,他总不能一辈子不娶正室娘子吧?

卫长声似乎看穿了阮思心中所想。

“我一辈子不娶妻,只娶红叶一人为妾,又有什么不可以?”

阮思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卫长声又盛了一杯酒,慢慢地喝着,苍白的脸庞上渐渐浮起一层病态的潮红。

他扔掉酒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师妹,我非娶她不可。我知道师父师娘都为我好,但……”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但眼里的决心再明显不过。

阮思不置一词,缓缓酌了一口酒。

温热的绿蚁酒滑过喉咙,火辣辣的,像是被火焰灼伤过一样。

“她的卖身契和籍契应该还在鸨母手上。”

她起身唤金铃儿进来,将那只小火炉端了出去。

出门的时候,她恰好遇到晏瀛洲回来了。

“夫君!”

阮思一扫先前的犹疑,蹦蹦跳跳地扑到晏瀛洲怀里。

被他抱起来,在半空中兜了一圈,阮思的双脚才缓缓落到他的脚背上。

晏瀛洲道:“怎么鞋也不穿就跑出来了?”

阮思踩着他的脚背,这才发现,刚才心事重重的,竟然只穿着袜子便出来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将脸埋在他的大氅上。

晏瀛洲把阮思抱在怀里,大步走进正房,将她放在榻上,这才伸手去脱他的大氅。

阮思调皮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等等。”晏瀛洲低笑道,“我刚从外面回来,大氅上沾了寒气。”

不能过给她。

阮思挪了个窝,给晏瀛洲挪出些位置来。

两人并肩在榻上躺着,阮思抱着他的胳膊蹭了蹭,问道:“裴老太师可说什么了?”

“……嗯。”

晏瀛洲闭上眼,回想着裴老太师说过的话。

起先,裴老太师不肯再提当年的事。

晏瀛洲推测说,不留佛组织早已衍生出无数秘密组织,分散到各个州郡县中。

仅仅清河县一处,啸山虎便已为祸多年,积攒了不少财物和人手。

他们甚至和地方长官勾结,沆瀣一气,掌握了不少官员的命脉。

今日除了一个啸山虎,明日还会有什么啸山狼啸山狗的。

只要不留佛的目标还在,他们迟早会卷土重来,那个时候朝野动荡,苍生不安。

“难道,那就是你想看到的么?”

裴老太师沉默许久,缓缓道:“老夫不想看到那一天,所以才会代为保管锦盒多年。”

“那只锦盒,”晏瀛洲问道,“究竟是谁交给你的?”

裴老太师嘴里说出了一个他想到过的名字。

“宋衍之。”

晏瀛洲并不意外,问道:“他出事前托付给你的吗?”

当年,御史宋衍之状告先叛王意图谋反,但先帝反而以诬陷罪,将宋衍之打入天牢。

晏瀛洲一直不解其中缘故。

裴老太师迟缓地答道:“是。先帝他,并非如你们所想的那般……软弱无能。”

他猛地抬头看向晏瀛洲,认真地说道:“你不能仅仅因为令尊的事便以为……”

“那是我的事。”

晏瀛洲直接打断他,冷冷道:“蝴蝶玉佩的含义是什么?还请裴老太师赐教。”

裴老太师好像没有听见。

他虚弱地伏在榻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身上的被子仿佛快压垮那具老迈的身躯了。

晏瀛洲冷淡地看着他,直到他终于缓缓开口道:“够了,只因你是晏牧之子,我才会对你说那么多。”

“我问你,是因为我不想看着你们裴家以后受牵连。”

裴老太师愣了一愣,俨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晏瀛洲没有理会他惊诧的目光。

“裴家出事,裴之旸就会跟着出事。他出事了,洪绫一定会很伤心。”

“她是我家夫人的好友,”晏瀛洲淡淡道,“我家夫人会为她担心难过的。”

他清冷的目光落在老人的身上。

“我不想让我家夫人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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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最后的筹码

提及裴之旸,裴老太师的脸上出现一丝动容。

虽然他行将就木,早已看淡生死,但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最疼爱的小嫡孙受到牵连。

最后,裴老太师终于松了口。

裴老太师说,当年宋衍之被打入天牢前,曾故设疑局,让先叛王以为他还掌握别的证据。

宋衍之在公堂上说过,一旦他的死讯传出,那些证据就会直接呈给圣上。

而没有人知道他将证据交给何人保管。

裴老太师也曾被先叛王的人盯上,但那伙人数次刺探裴府也查不出什么端倪。

宋衍之入狱后,没多久便神秘失踪了。

六扇门派人来调查,天牢的狱卒不约而同说是,他在同伙的协助下越狱了。

同伙是谁,宋衍之又去了哪里,还有他说的证据在谁手上?

先帝震怒之余,命六扇门秘密追捕宋衍之,对外宣称是缉捕江湖大盗。

而晏瀛洲的父亲晏牧,正是负责追查宋衍之下落的捕头。

裴老太师提起这段往事,眼中闪过阵阵痛苦,双拳不断攥紧又缓缓松开。

晏瀛洲听他娘说过,是故并不惊异。

他在等裴老太师接下来的话。

老人像是陷入长久的回忆,脸上的皱纹宛如沟壑,深刻而复杂。

“衍之他是个好学生,也是个好御史……”

他还记得宋衍之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裴老太师叹气道:“可惜,后来再也没有人见过他,恐怕如今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这个名字了。”

宋衍之,这个名字对别人来说可能陌生。

但晏瀛洲过去十几年,一日都未曾忘记过,这个人和父亲的死关系密切。

“不妨在下替老太师回忆一番,若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早已死在断肠人手上。”

裴老太师的神情证明他这些年的推断没有错。

他冷冷道:“所以,他并不是越狱,而是有人故意放走他,意图引出他的同伴,夺取证据,对吗?”

虽然是疑问的语气,但裴老太师知道,这个问题不需要他来作答。

晏瀛洲这些年做了无数种推测。

如今他从裴老太师的神情里,找到了最接近真相的一种。

“放他走的那个人,同样雇了断肠人来杀他,我爹一定发现了什么,所以才会捉拿断肠人归案。”

裴老太师默默低下头去。

他的沉默正好作证了晏瀛洲的推断。

晏瀛洲的神情一冷,眼中仿佛蕴了一段刀光,冷飕飕的。

“晚辈想请教老太师,当年朝廷为何要将我父亲关押起来?”

“这……”

裴老太师宦海沉浮一生,见惯了大风大浪,面对政敌尚能波澜不惊,独掌大局。

但他现在面对的,却是一个幼年丧父的后生。

晏瀛洲的容貌和晏牧很像,裴老太师隐约记得那个英气勃勃的总捕头。

他在这个年轻人面前,竟感到有些心虚。

晏瀛洲质问道:“他们是不是以为,宋衍之留下的证据在我父亲手上?”

裴老太师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当年先帝势单力薄,先叛王势力日益壮大,仅凭宋衍之的指控根本动摇不了先叛王的根基。

不仅如此,他的那道奏折还激怒先叛王,险些引起一场哗变。

先帝为了安抚先叛王,不得不将宋衍之打入天牢,以为缓兵之计。

朝局风云诡谲,裴老太师自身难保,一直装聋作哑,隐忍不发,眼睁睁地看着晏牧惨死。

那只锦盒,是宋衍之留给他的最后筹码。

此刻,裴老太师也并未后悔,心情复杂地盯着晏瀛洲的脸。

“要是换了令尊来选,他的性命和我朝百姓十年安稳,他定然也会选后者的。”

说完,他全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走了。

晏瀛洲冷冷道:“我选我父亲。”

裴老太师虚弱地摇了摇头,好似在惋惜他不懂臣子忠义。

“换了裴之旸和其他人的生死,你选什么?”

他的唇角噙了一丝冷笑,继续说道:“难道哪边人数多,我就得选哪一边么?”

以前他也许会犹豫,但他现在有了挚爱的女子。

他知道,他会先抓住她的手。

裴老太师被晏瀛洲问得哑口无言。

良久,他缓缓说道:“蝴蝶玉佩的含义,其实老夫并不清楚,衍之没有告诉过我。”

但这枚玉佩能够在先叛王暴毙后,牵制住不留佛的行动,让他们隐忍多年。

当年,先帝和先叛王同日猝死。

裴老太师秘密见了不留佛的首领,和他谈判过后,对方答应离开京城,解散叛军。

但对方的条件是,他们要裴家掩护他们的一切行动。

这才有了裴家的佛堂,和后来的种种因果。

晏瀛洲颇为意外,问道:“可还有人知道老太师与不留佛的约定?”

要是没有人能为裴老太师证明清白,一旦东窗事发,裴家就会被卷入谋逆的深渊中。

裴老太师闭上眼,眼角缓缓流下一滴浑浊的泪。

“唯先帝一人尔。”

二人的谈话到这里便结束了。

晏瀛洲把这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阮思。

蝴蝶玉佩的线索断了。

阮思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以前晏老夫人对她说,绝不能让晏瀛洲回京。

他父亲的死,牵涉到皇权争夺和无数内幕。

晏瀛洲一旦回京,以他的性格必然会着手调查当年的事。

关押晏牧的命令是先帝下的。

难道朝廷还能按着先帝的牌位给晏家认错不成?

在阮思看来,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败局。

但她还是贴着晏瀛洲的脸庞,轻声道:“夫君,你还想接着查下去吗?”

“我不知道。”

他心有不甘,但是牵涉过深,定然会连累身边的人。

“你要是想查,我们便一直查下去。”阮思抱着他的脖子笑道,“反正我跟定你了。”

晏瀛洲终于低笑一声,“好。”

仍在追查不留佛线索的,除了他以外,还有钦差大人苏雅集。

这几天,他求见裴老太师不得,上书吏部请求调查,又被吏部尚书直接驳回了。

苏雅集只好滞留在林泉郡,继续独自调查此事。

但更糟的是,朝廷秘密下旨,让他暗中放走江郡守一家。

他百思不得其解,这道密旨他却违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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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大义灭亲

人关在林泉大狱里。

而晏瀛洲是林泉大狱的司狱,想从他手里放走囚犯,苏雅集觉得难如登天。

他无可奈何,只好攥着那道密旨,去找晏瀛洲商议一番。

“苏大人还信得过在下?”

晏瀛洲冷冷淡淡地往桌后一坐,犹如笔判生死的阎罗。

上次,苏雅集在他眼皮子底下让砚心演了一出诈死出城求救的好戏。

直到州府的军队来了,晏瀛洲才知道他的打算。

苏雅集这次来,开诚布公地把朝廷的旨意告诉了晏瀛洲。

“这道旨意本是密旨,但我同晏司狱说了,”苏雅集微笑道,“晏大人难道还怀疑我信不过你?”

晏瀛洲叹了口气。

“你只是打不过我。”

苏雅集听出他语气的松和,两人对视一眼,相互笑了笑。

朝廷命苏雅集放人,他一开始有些不解,但后来也猜到了几分。

连羽是啸山虎组织的头目,又是江郡守的得力手下,一个小小的捕头尚且如此,那江郡守呢?

苏雅集已查出江郡守和啸山虎的联系。

只要追查下去,他包庇纵容啸山虎,甚至暗中支持不留佛,种种罪行必然昭然若揭。

朝廷偏偏在这个时候命他私纵江氏一家。

晏瀛洲听出他语气中的不甘心。

“苏大人以为如何?”

“清河县的山贼窝点仅是冰山一角,不留佛的势力可能早已渗透到各级郡县。”

苏雅集微微皱起眉,忧心忡忡地说道:“我担心他们已经控制了不少地方官员和当地命脉。”

晏瀛洲点点头,“仅一个清河县,啸山虎便控制了进出要道和地方豪强势力。”

他们端掉的仅仅是不留佛的一个小分支。

苏雅集担忧的是,他们至今看到的,依然不是不留佛组织的全貌。

而朝廷似乎并不打算继续深究这个组织的真面目。

想到这里,苏雅集不禁有些沮丧。

“晏司狱,”他诚恳地道歉道,“本官原先答应过你,要和你一起除掉不留佛。”

“但现在看来,本官只能暂时失信于你了。”

晏瀛洲的眉梢往上一挑,似笑非笑地重复道:“暂时?”

苏雅集低头笑了笑。

他那双澄澈的眸子里,隐约闪过一丝狡黠。

“这,放人的事?”

“先放,再追,最后么……”

晏瀛洲眼底一片冷戾,微笑道:“朝廷要的,不过是他再也无法开口。”

最重要的,还得是看起来像他自己作的。

以后,朝廷自会给他扣个贪污受贿的罪名,他和不留佛的勾结便这样遮掩过去。

苏雅集没有再说什么。

晏瀛洲乜斜了他一眼道:“没有人能从我掌管的大狱里逃脱,这次为你破一回例。”

“苏大人,牢里关的都是身负罪孽的犯人,我能做的仅是将罪恶挡在身后。”

“本官知道。”

苏雅集抬起头,有些愧疚,但目光真诚地盯着他。

“前朝的黑暗也不会长久滋长,”他微笑道,“至少本官活着,就不会坐视不理。”

隔着明灭不定的烛光,两个男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

一个身穿玄袍,一个身着白衣。

他俩静默地对视着,仿佛黑暗和光明那般强烈地对峙。

但他俩眼中渐渐升起的默契,又好像将那层隔阂彻底摧毁,共同站到了认定的一边。

晏瀛洲道:“人我会放,但我会去追。”

回来的一定是尸体。

虽然没有按照律法审判并处置江郡守,这一点让他心生不满,但总好过真的放走他们。

苏雅集作揖道:“有劳晏司狱了。”

他正要走,晏瀛洲突然叫住了他,问道:“苏大人和姚从事似乎走得很近?”

苏雅集没有否认,见四下无人,答道:“此番姚钰立了大功,我已奏明朝廷,上面褒奖有加。”

“我和你交句底吧,任命姚从事为御史的旨意不日就要下来了。”

姚钰从此平步青云,直接跨入京官的行列。

晏瀛洲听见他心里的石头落地的声音,走了好,姚钰此人留下便不好。

但他还是提醒苏雅集道:“此人狼子野心,苏大人自己当心。”

“本官何曾不知?”

苏雅集苦苦一笑,扶额道:“但他对朝堂有益,本官便阻拦不得,惟愿他一心为了社稷。”

晏瀛洲皱眉道:“对了,苏大人刚才说的大功是指?”

那张清隽的脸庞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过了片刻,苏雅集深吸一口气,缓缓答道:“姚钰检举其父贪污,挥霍贿银一万五千两为其兄买官。”

晏瀛洲心中一惊,眉心隐约跳了跳。

“不仅如此,他还递交了大量书信密函等证据,坐实了桃花郡郡守贪污的罪行。”

他顺带咬出了一串行贿受贿的官员。

朝廷国库紧张,大力查处官员贪腐,没想到姚钰竟大义灭亲,连自己的父亲都告到钦差面前。

苏雅集虽察觉到此人心性残忍,但此举有益江山社稷,姚钰的所作所为于大局无碍。

是故,苏雅集答应保举姚钰,助他青云直上。

“苏大人,”晏瀛洲微微摇头道,“养虎为患。”

他别过脸望向前方,目光中一片坚毅果决。

“只要于天下百姓有益,哪怕要本官割肉饲虎,我也决计不会推辞。”

晏瀛洲回家后,把苏雅集和姚钰的事都告诉了阮思。

前世,姚钰顶了姚钦的缺,早早进京为官,在那个闲职上待了一段时日,才争取到外放名额。

也就是那时,他迁任允州知州,阮思随他同赴允州。

在允州,她有了第一个孩子,也把自己的性命丢在了那里。

这一世,很多事情都偏离了前世的轨迹。

阮思突然有点害怕,不禁扑到身边的男人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

晏瀛洲只当她同自己撒娇,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窗外冬风凛冽,吹得窗扉呜呜作响。

入冬了。

卫长声住在晏家多日,红叶娘子一直对他避而不见。

他筹了一笔银子,打算先替她赎身。

他从来没去过烟花之地,也不知道那边的规矩,只好托了晏家的下人帮忙打听。

这晚,他刚要就寝,却发现房门被人推开了。

进门的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

“红叶姑娘?”卫长声从榻上坐起身,疑惑地看着那个裹着披风的女子。

绛紫色的披风紧紧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躯体。

她一言不发,缓缓走到卫长声面前,抬起素手,轻轻一扯,解开披风的系带。

披风缓缓从她的肩头滑落,露出一具未着寸缕的曼妙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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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一亲芳泽

红叶娘子红唇一勾,靥边的一对金钿闪烁着金色的光。

她今日特意画了张扬妩媚的眉型。

眉梢向上一挑,那张漂亮的脸蛋便显出几分凌厉的气势。

她虽然在笑,但眼底殊无半点笑意。

入夜后,室内寒意乍起,她的身躯因冬日的寒冷而微微颤栗着。

她满意地盯着目瞪口呆的卫长声。

卫长声仿佛被人一棍子打在脑后一样,脑子里嗡嗡一片回不过神来。

“我美么?”

他耳边响起一个低回婉转的声音。

那个声音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又轻佻又矜持地撩拨着他凌乱的心弦。

“美。”

他没有说谎。

她的肌肤仿佛吹弹可破,身材曲线近乎完美,犹如一只举世无双的白瓷花瓶。

红叶娘子冷笑道:“所以,和我一夜风流的价格可不便宜。”

她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呆坐在榻边的卫长声。

那张娇艳的红唇一翻,吐出一句更加无情的话来。

“我这样的女人,是离不开男人和银子的。”

卫长声猛地抽回视线,终于从刚才的震惊里回过神来。

红叶脸上浮起残忍的微笑,她轻佻地用指尖勾起卫长声的下巴,逼迫他抬头看着自己。

“你想包我几夜?”

“红叶!我……”卫长声别开视线道,“我明日就去为你赎身。”

经了江聪的事,老鸨知道她已彻底得罪了权贵,不敢再把她带回倚红楼。

但她的卖身契和籍契都在老鸨手上。

红叶媚笑道:“好啊,你为我赎身了,我再卖身给别的青楼,好歹能多赚笔银子。”

卫长声被她这句话激怒了。

“听着!我不会让你再回那种地方去。”

红叶怨愤地看着他,咯咯笑道:“你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她狠狠掐着他的下巴,强迫他盯着自己的脸。

“你不就是想和我亲热吗?卫长声,我今晚就成全你,你满意了就给我滚。”

说着,她身上的披风无声无息地滑落在地。

那具光洁如玉的躯体再也没有任何遮掩。

她的肌肤在寒冷的空气中,渐渐泛起一层青紫,不住地微微颤栗着。

卫长声不敢碰她,由着她挑起下巴。

他紧紧盯着她挑起的眉毛,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是……我想,我想娶……”

红叶的心骤然一疼。

她又想起卫长声舍命保护她的那一幕。

但是,她依然记得,他跟他师妹说,他因她出身青楼而对她失望透顶。

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被捅入了最深的一刀。

她迫不及待地让卫长声感受她的痛苦,于是她脸上的笑容愈加艳丽动人。

“别担心,”她温柔又残忍地说道,“今晚,不收你的钱。”

卫长声的神情果然像是被一刀捅在肚子上一样。

红叶对她看到的一切都很满意。

她继续柔声说道:“你舍命救我的时候,想得到的不就是这一刻么?别浪费了。”

他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到一起,她体会到了报复的快感。

“花魁娘子一夜千金,”她摩挲着他带了点青涩胡茬的下巴,“你,以后玩不起。”

“够了!”

卫长声那双痛苦不堪的眸子里终于燃起愤怒。

红叶等待着他的情绪爆发,等着他对她拳脚相向,骂她是下贱的娼妇。

她在等他将她插在她心上的那把刀捅得更深。

但她等来的只是一句痛苦的低语。

“红叶,你冷不冷。”

红叶愣住了,一时忘了她该说什么。

卫长声突然拨开她的手,别过身从榻上站起身来。

她刚要回头看他,突然看到一席棉被劈头盖脸地罩了下来。

“唔……”

沉重的棉被将她严严实实地压在了地上。

卫长声背对着她,低头道:“你不准再回那种地方。”

说完,他快步离开了房间。

红叶盯着他的背影,咯咯尖声笑着,扬声道:“你去赎啊,你赎我一次,我再卖身一次!”

她原本旖旎婉转的嗓音,在黑夜中暗哑而尖细。

“卫长声!”

红叶伏在地板上,歇斯底里地尖叫道:“你倒是杀了我啊……”

话音未落,她已簌簌掉下泪来。

“卫长声,我早已不是什么清白女子……”

次日。

卫长声在外面吹了一夜冷风才回房。

他回去的时候,房门洞开,呼呼朝里面灌着冷风。

房里只有一席摊在地上的棉被,昨夜甜腻的脂粉香早已被风吹散。

他愣了一会儿神,缓缓俯身拾起棉被。

棉被上抖落一片金色的花片,金光闪闪的,是一朵梅花的形状。

这是她靥边的……

卫长声心中苦涩,紧紧捏着那片金钿,指尖触到了上面残存的些许香粉。

昨晚发生的那一切太过突然。

他跟随师父走镖多年,躲过无数明枪暗箭,无数次从敌人的刀剑下逃生反杀。

但这一次,他的反应空前迟钝。

他的脑子木木的,眼前仿佛只有那张轻佻美艳的脸,她的红唇就像毒蛇的红信一样鲜艳。

师父说,那样的女子不适合娶回家过日子。

他知道师父说的没错。

卫长声想了半天,匆匆把金钿收到怀里,转身取了一叠银票去找阮思。

“什么?”

阮思原本坐在廊檐下学刺绣,听了卫长声的请求,差点没用针扎破她的手指。

卫长声将银票塞到她怀里,郑重地恳求道:“师妹,我只求你这一次。”

阮思挺想给卫长声也来一针。

昨晚,她的确听到厢房那边传来动静。

今早她问金铃儿,二人以为昨夜红叶娘子和卫长声吵嘴了。

但今天红叶娘子看着跟个没事人一样,吃早膳的时候还和阮思说了几句话。

没想到她这个愣头愣脑的师兄却失魂落魄的。

他一来就跟阮思说,想请她帮忙去一趟倚红楼为红叶赎身。

“让我家小姐去青楼?”

银瓶儿也惊得合不拢嘴,在她印象里,卫少爷不是那种不懂分寸的人啊。

卫长声急了,只好接着恳求道:“不会耽误很久的,只是帮我赎回她的卖身契和籍契……”

阮思从未见过她师兄如此低声下气的样子。

她一时心软,而且想到个更严重的,要是她不去,他拜托晏瀛洲去呢?

与其让她夫君去逛窑子,不如她替他去逛一逛。

阮思为难道:“可是我没去过,怕搞不清里面的门路。”

金铃儿促狭一笑,嘀咕道:“小姐没去过,但有人熟门熟路的啊。”

是了,裴之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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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你有龙阳癖吗(阮晏)

晏瀛洲今日回家时,阮思没有像以往那样跑出来迎接他。

“乔乔?”

他一边轻声唤着她的小名,一边往北面正房去了。

房门紧紧掩着,房间里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晏瀛洲微微皱起眉头,伸手推开门走进去,只觉得室内光线有些昏暗。

两扇梨花木雕花的衣柜门大大地敞着,地上横七竖八地扔了几件他的衣服。

家里遭贼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晏瀛洲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因为在衣柜门下方的空隙,他看见了一双莹白的脚,踩着垂在地上的裤脚边。

那双小巧的赤脚卖力地高高踮起。

阮思想,既然要去秦楼楚馆,她还是打扮成男子的好。

哪怕被眼尖的鸨母一眼认出来,也好过她打扮成普通妇人过去。

阮思正在努力地伸手够衣柜上层放的那套短打。

晏瀛洲常穿的那几身衣服,对她来说太过宽大了。

平时都是银瓶儿为她收拾衣物,她竟没发现这个衣柜比她还高出不少。

那套短打被收在隔层里面,她辛苦踮了半天脚,胳膊都举酸了,只能勉强够到衣服的边。

她打着光脚,不想过去抬凳子,索性一蹦一蹦地去够。

还差一点……

阮思刚往上一蹦,突然感到自己脚底一空,好像回不到地面了。

腰间一紧,她还不及反应过来,只见一只修长的手越过她的头顶,轻松地取出了那套短打。

“夫君?”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晏瀛洲一手拦腰抱着她,一手取下那套衣服。

晏瀛洲就像抱小动物一样,将她抱在半空中。

阮思俏脸一红,赶紧抓住他的手臂,让他把自己放回地面。

“乔乔,”晏瀛洲玩味地看着她身上的衣服,“你穿我的衣服做什么?”

跟裴之旸去逛窑子?

要是她照实说了,晏瀛洲还不把她狠狠收拾一顿?

阮思扯了扯身上那套拖到地上的衣服,讪讪道:“我看你穿着好看……”

松垮垮的袍子披在她身上,竟有几分飘飘欲仙的美感。

晏瀛洲微微一惊,但他很快想到,他家夫人什么都是好的。

阮思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别扭地绞着袖子,时而悄悄抬眼瞥他一眼。

那双莹白的脚踩着袍子下摆,在冰冷的地面上不安分地踩来踩去。

晏瀛洲一把抱起她,长长的袍子拖在身下。

阮思惊呼一声,赶紧捂住袍子底。

她穿的是晏瀛洲的中衣,那身中衣也很宽大,要掉不掉地堆在她身上。

晏瀛洲把她往榻上一放,先扯过被子盖住她冰凉的双脚。

阮思裹着他的衣服,呆呆愣愣地坐在榻上,眼巴巴地盯着他,双眼忽闪忽闪的。

要命了。

晏瀛洲在心中苦笑不已。

他竟然有一天,会想把穿着他衣服的人剥皮拆骨吞入腹中。

那种感觉怎么就像是,他自己想抱住自己……

趁着晏瀛洲心绪不宁的时候,阮思慌忙拉过被子将自己裹成个球。

她讨好地笑道:“夫君,你有没有短小的衣服,借我穿一穿好不好?”

反正她偷穿晏瀛洲衣服都被发现了,她索性厚着脸皮破罐子破摔好了。

她的语气满是讨好和撒娇。

但晏瀛洲偏偏只听到两个字。

短小?

男人的眼睛危险地一眯,他心里怎么就那么不痛快呢?

“没有。”

阮思只感到有杀气。

她愣了愣,一脸狗腿相地抬头笑道:“我夫君八尺男儿,英明伟岸,果然高大,很高大。”

晏瀛洲逼近的身影在她身上投下一片阴影。

阮思总算慌了神。

她刚才好像没有说错话啊。

下一刻,被子被一把掀开了,她身上盖的突然换成了……一个人?

那身松散的衣袍转瞬被人剥开了。

阮思浑身抖了个激灵,想也不想一头扎进晏瀛洲怀里。

“夫君,我冷……”

这句话让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而拉过被子将二人一起裹紧。

他无奈地看着怀里像只小鹌鹑一样的女子。

“乔乔,你为什么要穿我的衣服?”

看来她骗不过司狱大人,只好如实将卫长声拜托她的事说了。

阮思信誓旦旦地说:“夫君你放心,这次有裴之旸陪我一起去,还有……”

“阿绫”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她的唇已经被强势地堵住了。

一阵缺氧的窒息感和昏昏沉沉的灭顶感过后。

她缓缓睁开眼,看着眼前那双温柔又强势的眸子。

他右眼角有一点深色的泪痣。

阮思迷迷糊糊地凑上去,伸出舌尖舔了舔那点泪痣。

这回轮到晏瀛洲差点窒息了。

他忍了又忍,脸上的情绪跌宕起伏,阮思看得呆了呆,只好裹紧身上的袍子。

晏瀛洲叹了口气,松松地将她揽在怀里。

“夫人,下次再这样的话,你说冷也没用的了。”

他说的是,穿他衣服这件事?

阮思瞠目结舌,好死不死地来了句,“夫君,你是不是有龙阳癖?”

晚上。

裴之旸和洪绫早已等在倚红楼附近。

洪绫打扮成一个富家公子,摇着裴之旸的折扇,又神气又好奇地四处张望。

她一见阮思,立刻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拉住她。

“乔乔!咦,你的脖子怎么了?”

阮思的脖子上有一枚可疑的红肿,哪怕把衣领拉紧也不能完全遮去。

她心虚地摸了摸脖子,小声道:“蚊子咬的。”

洪绫愣头愣脑地摇头道:“大冬天的,哪来的蚊子啊?”

阮思瞥了她手中的折扇一眼,故意打岔道:“大冬天,照样有人摇扇子的啊。”

以前,洪绫在乡下虽然没人约束,但她穿的仍然是女子的装束。

这是她第一次穿男装,竟咂摸出几分兴趣。

“乔乔,”她已经把刚才看到的抛之脑后,兴冲冲地问道,“我穿这身衣服怎么样。”

她的五官清秀而不失英气,做男子打扮活脱脱一个俊俏公子。

阮思噗嗤一笑道:“矮了点,不然都快把裴公子比下去了。”

裴之旸干咳一声道:“好了,阿绫你快松开阮姐姐吧。”

他们几人容貌不俗,其中两个小公子还拉拉扯扯的,引来不少行人侧目相视。

阮思笑了笑,转身和洪绫一起走进倚红楼。

裴之旸瞥见了她领口的一抹红晕。

“啧,”他暧昧地咂嘴道,“没想到我晏大哥好这口,真够野的啊。”

阮思听见他的话,立时双颊飞红,比迎面而来的老鸨抹的胭脂还要红。

晏瀛洲身体力行地告诉她,他没有龙阳癖,一点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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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我喜欢胸小的(绫旸)

夜幕降临,倚红楼刚刚上灯。

老鸨招呼着花枝招展的伎女们出门迎客,远远看到裴之旸领着两个俊俏的小公子来了。

“裴相公!”她立刻满脸堆笑,扭着粗腰迎了上来。

洪绫被她那甜腻腻的嗓音吓到了。

这个老鸨容貌平平,年逾四旬,腰上堆着层层叠叠的赘肉。

但怎么一开口,还掐着嗓子,像个娇羞的小姑娘一样说话呢?

裴之旸只是笑笑,说道:“我领了两个朋友过来。”

老鸨一听,顿时乐开了花。

“哎呀,还是裴公子照顾我们倚红楼的生意,快,里面请啊。”

她朝周围站着的几个伎女使了个眼色。

那群莺莺燕燕立刻围了上来,娇滴滴地唤着“公子爷”,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地拉着阮思和洪绫。

阮思浑身不自在,赶紧挣脱几条滑腻的手臂。

洪绫不厌其烦,把裴之旸推出去挡在前面,从众女的包围中挤了进去。

老鸨眼尖,看出两人是女扮男装的姑娘。

她心里直纳闷,是她倚红楼的姑娘不够漂亮,还是裴小公子的口味越来越刁钻了?

裴之旸平时春风满面,和姑娘们嬉笑玩闹,再自然不过了。

但今天他冷汗涔涔,一口一个“不敢”,连片衣角都不肯让她们摸到。

老鸨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她又看向他领来的那两位姑娘,一个明艳,一个英气,两人都好奇地四处打量。

“裴公子啊,我们倚红楼新来了几位漂亮姑娘。”

红叶不在,她只好命人叫几个新人过来。

老鸨一面热情地将他们引进房里,一面挥舞着帕子假笑道:“公子今晚只管随便挑。”

裴之旸刚要回绝,洪绫面带薄怒地瞪着他,说道:“全都叫来,给他挑个够。”

“欸,得了。”

老鸨扭着水桶腰出去了,招呼丫鬟往他们房里送酒菜。

人一走,裴之旸就委屈巴巴地说:“阿绫,我们是来陪阮姐姐办正事的。”

洪绫拍了拍他的肩,摇头道:“别担心,我只是看看你……”

“平时在外面怎么玩的。”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咬牙切齿的。

裴之旸哀嚎一声,忙向洪绫连连作揖道:“姑奶奶,饶了我吧。”

洪绫气哼哼地说道:“你姑奶奶是个带把儿的!”

说完,她转头望着阮思,问道:“乔乔,那件事,我们晚点再办好不好?”

裴之旸眼里燃起希望的小火苗,忙向阮思抛了个求救的眼神。

老裴家后院起火。

阮思淡定地剥了颗瓜子扔在嘴里,点头道:“无妨。”

一桌子酒菜很快上齐了。

洪绫用筷子拨了拨桌上的清蒸鲈鱼,又尝了尝旁边的红焖羊肉。

屋外响起一阵轻柔的脚步声和环佩叮咚声。

十几名少女鱼贯而入,她们身上的脂粉香顿时盖过了饭菜的香气。

洪绫眼睛亮亮的,顺着左起的粉衣少女,依次看了所有人一遍,目光最后落到裴之旸脸上。

“裴兄,”她干咳一声道,“还是你先挑吧。”

裴之旸如坐针毡。

这是他头一次来青楼里觉得害怕的。

老鸨瞥了洪绫一眼,咯咯笑着对裴之旸说道:“我的好相公,这些姑娘个个都水灵得紧。”

说着,她拉起其中一个少女的胳膊,撩起衣袖给他看。

“你看,这水葱似的,一个个都细皮嫩肉,我掐都舍不得掐重了。”

洪绫何时见过这种场面?

她看得目瞪口呆,嘴里都快能塞一个鸡蛋了。

裴之旸担心地看着洪绫,赶紧胡乱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

老鸨凑近些,神秘地笑道:“裴公子啊,最难得的是,她们全都还是雏儿,身子干净着呢。”

看着那些姑娘被当成物品来卖,阮思和洪绫都不自在起来。

裴之旸拼命地摇头道:“快请她们都出去吧。”

“看不上这几个?”

老鸨恍然大悟道:“那是自然,以裴公子的眼光,定然更喜欢红叶娘子那样美艳的。”

红叶娘子?

洪绫神情一滞,就像被人用针扎了一下一样,猛地回头剜了裴之旸一眼。

老鸨用帕子掩着血盆大口,娇笑道:“男人都一样,不论什么样的男人都喜欢胸大腰细的。”

这回,洪绫面露尴尬,有些泄气。

裴之旸面如死灰,苦笑道:“今天只是带朋友来喝酒的……”

老鸨笑道:“裴公子要是想留宿,只管吩咐一声,保管给你送几个还没**的雏儿过来。”

“几个?”

洪绫的眼神变得锋利如刀。

裴之旸怎么突然就想到一句话,“磨刀霍霍向猪羊”?

开什么苞啊?阿绫还不得给他开瓢?

他忙不迭地打发那几个少女离开,只跟老鸨说,待会让她务必过来一趟。

老鸨只好让那群莺莺燕燕先走。

临走前,她不死心,回头媚笑道:“公子爷,上次那个丰满艳丽的姑娘,你不喜欢了吗?”

“走走走。”

裴之旸跳下椅子,大步冲过去将老鸨推出去。

他一回头,洪绫的目光锋利而玩味。

她挑唇冷笑道:“丰满的,嗯?”

裴之旸极快地扫了她胸前的小鼓包一眼,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

“不,”他从善如流地说,“我喜欢胸小的。”

洪绫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好死不死地添了一句,说道:“就像我家阿绫这样。”

屋里响起乒乒乓乓、拳脚相向的声音。

阮思假装没听到,一本正经地尝了一遍青楼的酒菜。

老鸨推门而入的时候,裴之旸眼圈微青,洪绫正在用筷子恶狠狠地戳清蒸鲈鱼的鱼眼。

“死鱼眼!”她怒气未消地说道,“瞎都瞎了!还留着这双死鱼眼做什么!”

裴之旸捂着他的死鱼眼,缓缓看向老鸨道:“我们想赎红叶娘子的卖身契和籍契。”

老鸨原先有些犹豫,但架不住阮思连哄带威胁。

红叶娘子得罪了江聪,在林泉郡的公子哥里都传开了。

谁还敢找她这个不怕死的下作货色?

她很快经不住劝,将红叶娘子的卖身契和籍契都贱卖给了阮思。

阮思算了算,卫长声给她的那叠银票还剩一小半。

离开倚红楼的时候,她走在前面,裴之旸和洪绫走在后面。

她听到裴之旸还在柔声哄洪绫。

“好好好,阿绫说什么就是什么,以后我多吃点死鱼眼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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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傅家内乱

回家后,阮思将红叶娘子的卖身契和籍契交给卫长声。

卫长声道过谢,心事重重地收好。

“师兄,”她把剩下的一小叠银票塞给他,“喏,装好了。”

他是个弃婴,被阮堂英捡回去养大后,一直在扬威镖局里当镖师。

阮堂英将他视如己出,多年来从未薄待过他。

即便如此,他每个月也只能拿十两银子,偶尔率队护镖抽一笔赏银。

阮思粗略算了一下,这些银票应该是她师兄这些年攒下来的全部身家了。

卫长声默默把银票收进怀里,转身去找红叶娘子了。

望着他沉默的背影,阮思心里有些不安。

她总觉得,卫长声和红叶娘子是两个世界的人。

初冬的第一个月,枫叶林的园子落成了。

沈浮意气风发地来找阮思,说是留了一块空白的匾额,等着东家给园子拟个名字。

阮思自然欢喜得很。

当天,她便命人套了车,往傅家去了。

但傅家今日门庭紧闭,处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庄严肃杀之感。

她命车夫去敲门,敲了半晌,大门才缓缓打开一条缝。

门房的下人起先说是主母今日不见客。

但他见来的人是阮思,又将大门开得更大些,欠身道:“晏娘子里面请吧。”

阮思略感诧异,快步进了宅子,问道:“傅家出什么事了吗?”

“小的不敢多嘴,娘子只管去见我家主母便知。”

门房找了丫鬟来领她进去,只小声说道:“主母吩咐过,今日不见客,唯有晏娘子例外。”

阮思点点头,随丫鬟穿过游廊,径直来到大堂里。

没想到今日大堂里竟挤满了傅家各房的亲眷。

岑吟坐在大堂正前方的首座上,其余各房的男人列坐其次,女人们纷纷挤在一旁交头接耳。

她见阮思出现在大堂门口,淡淡地点点头,示意阮思在旁边稍等。

原本是傅家的家务事,但岑吟好像希望她留下。

阮思绕过人群,留在大堂角落里,只管听着堂上的争辩。

坐在左起第二位的中年男子朝岑吟发难道:“我长兄遇难前曾将傅家生意全权托付给你,可有凭证?”

“傅家所有生意皆靠我一人打理。”

岑吟沉稳地看着他,微笑道:“三叔你觉得这还不够么?”

他左手边更年长些的男子不服气地说:“那是以前,那个时候傅家是我大哥说了算,你?哼。”

岑吟看着他问道:“二叔可是忘了,亡夫外出经商多年,家中生意全由谁来做主?”

傅家三房不肯承认岑吟的地位,只说她一介女流,支撑不起傅家的家业。

二房也咄咄逼人,要求岑吟把财政大权重新归还给傅家的男人。

他们捉住岑吟身为女人不配当家这一点,指摘岑吟僭越了男女之别,更不懂何为女德。

堂上说得上话的男人不多。

傅东来仅有两个亲兄弟,但这两房都不是省油的灯,纷纷逼迫岑吟让位归权。

他们身后带了十几个年轻男女,还有两房的正室夫人。

那几位夫人姨娘和晚辈虽无权发话,但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议论个不停。

阮思站在角落里听了半天。

她渐渐听明白了,这两房以前全靠大房养活。

如今大房男人不在了,他们便按捺不住,争相跳出来要求瓜分傅家家产。

岑吟沉着地看着这群她养了十多年的所谓亲戚。

他们好吃懒做,从未为傅东来分忧解难,但他们仗着血缘关系,如附骨之疽,长久附着在上。

傅东来一走,他们赶紧敲骨吸髓,唯恐傅家生意没了,分不到最后一杯羹。

“大嫂,”二房夫人出面道,“这些年你为我们傅家做了多少,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呢。”

她的面上笑吟吟的,看起来又亲切又和善。

但一开口,阮思便听到算盘拨珠的声音,总觉得她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如今大哥不在了,姐儿又出嫁了,大嫂应该好好享享清福,女人嘛,何必活得那般辛苦。”

三房夫人也争先恐后地说道:“就是就是,大嫂受了那么多年的累,是该清静清静了。”

二房男人冷笑道:“我看有人攥着傅家的钱袋子舍不得松手了吧?”

“有人还当惯了吸血蚂蟥舍不得松嘴了呢。”

阮思心中愤懑,为岑吟打抱不平,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被一个女人狠狠瞪了一眼。

岑吟淡然道:“既然二房和三房皆有此意,你们大哥也不在了,今日便由我来主持分家。”

“你?”三房男人冷哼一声道,“女人说的可不作数,我们已经拟好了分家条目。”

说着,他命人呈上几张纸,纸上一五一十地写着怎么瓜分傅家的家产。

岑吟径直拿过那几张纸,看也不看便直接扔进火盆里烧了。

“你!你竟然敢!”

三房男人跳起来作势要打,二房男人假装要拦,却只是伸伸手,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

“三叔请坐。”

岑吟轻描淡写地看着几乎要冲到她面前的男人。

阮思不禁为她捏了把汗,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岑吟已命人宣读了她草拟的分家条目。

二房和三房各分得几处宅子和乡下的庄子,所有店铺依然攥在岑吟手中。

他们哪里肯依?

几十口人顿时炸开了锅,在大堂上吵闹不休,非要岑吟重新分配傅家的铺面。

岑吟一声令下,不知从哪里冒出几百个死士将大堂团团围住。

阮思认出这批死士都是上次岑吟借她去救晏瀛洲的。

那个时候,她还借了口棺材和几百身孝服,披麻戴孝地去裴家门口劫人。

二房男人坐不住了,指着她痛骂道:“你这毒妇难道还要杀人灭口吗?”

岑吟矜持一笑道:“也不是不行。”

堂上顿时乱作一团,却被涌进来的死士将他们统统按住。

“二叔,三叔,”她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傅家的生意全凭我们夫妇一手经营。”

“要是把傅家的财政大权归还诸位,不出半年这些年攒下的家底恐怕就要被挥霍一空。”

“妾身不忍见亡夫一生心血被旁人糟践至此。”

三房的男人破口大骂道:“你一个女人能懂些什么?做生意还不是我们男人的事!”

“三叔说我不懂么?”

岑吟反问道:“那请问二叔和三叔,你们又懂什么呢?”

“懂进货出货,懂流水账目,还是懂经营用人,或者另有门路能打通南洋市场?”

男人们被问得哑口无言。

岑吟姿态端庄典雅,神态自信大方,往那里一坐,便把满屋子面目可憎的男人比下去了。

她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开口道:“这些,我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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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沉塘

东风第一姝正文卷第198章沉塘所有人都知道,岑吟所言非虚。

要不是有她这个面面俱到的贤内助,傅家的生意版图不可能扩张得那么快。

但他们如果不趁着傅东来新丧,将傅家的铺子一股脑抢过来,以后就很难从这个女人手里捞到好处。

岑吟的表现沉着大气,根本不像一个新寡的柔弱妇人。

面对众人咄咄相逼,她不慌不忙地命人将傅家三个月的账簿抬上来。

足足五大箱,哗啦一下,全都倒在地上。

岑吟道:“这里仅仅是三个月的账目,谁若能理清尽管拿去翻看。”

接着,她不及众人回过神来,又将林泉郡好几家铺子的掌柜一并请来。

“这几位都是傅家的老人了,这些年多亏他们追随亡夫,辛苦经营,方有傅家今日的局面。”

二房和三房自然都认得他们。

账簿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有这几位老人在,铺子照样财源滚滚。

岑吟见傅家各房面色一松,微笑着问几个老掌柜道:“要是我放权给傅家二房,几位可愿忠心追随?”

他们面不改色,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只愿追随主母一人。”

二房几个人差点没当场背过气去。

岑吟又指着三房问道:“那换作三房呢?”

几位掌柜又齐齐回绝道:“那便请主母放我们回乡下养老。”

三房也半晌回不过神,他们谁也没料到,傅家的属下对岑吟如此忠诚。

“你们这是要反了!我们才姓傅,这个女人是别家的!”

有人答道:“我们承蒙主母提携关照方有今日,你们姓傅跟我们有何关系?”

另一人答道:“在场诸位,论经商用人,论胆魄气度,谁抵得过主母万分之一?老夫只服主母一人。”

二房气得直跳脚道:“等着!我要把你们这些狗东西统统撤了!”

几位掌柜纷纷在岑吟面前跪下表态道:“求主母成全。”

在场众人脸色铁青,敢怒不敢言。

更重要的是,他们谁也不是做生意的料,离了这几位老掌柜,根本无法经营下去。

岑吟起身相扶道:“几位请起。当年几位与亡夫相识于微,多谢你们不离不弃,扶持我夫妇二人。”

其中一人激动地含泪道:“那几年生意周转不灵,若不是主母将嫁妆投入抵账,傅家哪里会有今天!”

剩下几人也跟着说起岑吟夫妇的不易。

说来说去,傅家的生意早已跟二房三房摘清了。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有备而来的是岑吟。

二房和三房自以为能打她个措手不及,带着浩浩荡荡的一众妻子亲戚杀过来。

但岑吟不仅埋伏了几百个死士等着,还将傅家老掌柜全部请来。

打,是打不过了。

没想到连说也说不过。

二房和三房好一阵商议后,勉强接受了岑吟的提议。

“这些庄子田地只要打理得当,足够你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岑吟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气势却远胜于那些张牙舞爪的男人。

“但你们若是再觊觎亡夫辛苦打拼得来的家业,那我有的是手段收回你们所有的一切。”

“我岑吟,说到做到。”

她命下人将分家的款项拿给众人过目后签字画押。

二房和三房都露出吃了死耗子的表情。

岑吟道:“今日你们签了字,遵守约定,我们便互不侵扰,但要是违约了……”

她看了阮思一眼,阮思心中会意,上前道:“傅夫人,不如再请个见证人如何?”

众人见她只是个外人,又是个文弱少女,心底里不拿她当回事。

二房男人斥道:“傅家的事与你何关?少管闲事,滚吧!”

阮思笑道:“我与傅夫人多有来往,她的事并非闲事,何况请位见证人不是于双方都好么?”

岑吟微微一笑,问道:“你说的是何人?”

“钦差大人苏雅集,”阮思此刻只管狐假虎威道,“裴老太师家的嫡公子裴之旸,傅夫人觉得如何?”

这两个人光是说出来,林泉郡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得抖三抖。

众人只当她在信口开河,阮思又笑道:“这点情面,他俩还是会给的。”

“或者,有人想直接进林泉大狱小住几日?”

阮思的笑容促狭而淡定,问道:“诸位喜欢向阳的,还是背阴的?牢房紧,我先同我夫君打声招呼。”

二房和三房欲哭无泪。

新来的晏司狱是个油盐不进的,听说在清河县时便是个出了名的冷阎罗。

钦差和太师嫡孙都是会走的,但这个司狱大人,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跟他打交道的。

眼见着岑吟波澜不惊,暗中早已掌握了傅家的财政和人脉。

这个家,分不分已由不得他们。

二房和三房灰头土脸地要走,岑吟却说道:“有一桩家务事尚未了断,诸位不妨留下来做个见证。”

说着,她命人将偷人的二姨娘和她那姘头表哥绑上来。

“这两人,想必各位叔伯亲戚都认识吧?”

“一个是为傅家生过几个孩子的姨娘,一个是掌管傅家进货渠道的主管。”

岑吟站起身,环视众人道:“于情于理,这两人我都从未苛待过,但他们偏偏要苟合偷情。”

“不仅如此,”她瞥了姨娘一眼道,“此女和情夫准备出逃时,试图卷走傅家账簿和大半资金。”

众人一片哗然。

姨娘和主管偷情他们不管,但敢动傅家的钱,那就立马成了过街老鼠。

“亡夫新丧,姨娘诞育子女有功,主管也曾为傅家出力,按理我不应大张旗鼓处置二人。”

“但我夫君一生心血,绝不能葬送在任何人手上。”

她沉下脸,顿时变得威严而不可侵犯,目光冷冷地扫过每个人的脸。

“你们既然都在,不妨都仔细听着,以后看在亡夫的份上,我不至苛待你们任何一人。”

“但要是有人敢染指傅家生意,下场便和这二人一般。”

说着,她抬手道:“拉出去,沉塘。”

众人面如死灰,岑吟命人将所有人赶到池塘边,亲眼目睹那二人被沉入塘底。

直到池塘重归平静,众人被遣散后,岑吟才将阮思请到跟前。

“晏娘子,抱歉,让你看到我这样的一面。”

岑吟虽在微笑,但眼眶微微发红,柔缓道:“但我觉得,这才是悼念亡夫最好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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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主母的自我修养

傅东来的死讯刚传回来不足半个月。

岑吟已主持傅家三房分家,处置了偷情的姨娘和她准备叛逃的姘头,重新整顿了傅家名下的家业。

在她的雷霆手腕下,傅家的生意丝毫没有受到波及。

那些生意场上等着看热闹的对头不免大失所望。

这个女人,不仅没有被丧夫的噩耗打垮,反而带领傅家杀出一条血路。

如果说傅东来的死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那岑吟就是这场风暴中唯一的中流砥柱。

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岑吟仅凭一己之力抵挡了近乎毁灭的打击。

但也有人说,傅家大房的主母是个冷血无情的女人。

傅东来早已葬身汪洋。

岑吟派了数支船队出海,也没能找到他的尸体。

他们只好为傅东来立了一座衣冠冢,但身为他正室娘子的岑吟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送葬的队伍很长,傅家的女人们慢慢地走在后面。

人群中,免不了有人喜欢说人短长。

二房的女人不禁偷眼去看她,小声跟三房的说:“我们这位嫂子可真是铁石心肠啊。”

“就是,”三房的女人回应道,“自己丈夫没了,竟然连眼泪都没掉过,她的心莫不是铁打的。”

一个年长的女人回头瞪了她们一眼道:“嘘,小点声。”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那位都那把年纪了,她丈夫怕是好几年没去过她房里了。”

几个女人交换了一个鄙夷又刻薄的眼神。

“难怪连哭都哭不出来,怕是被冷落惯了吧。”

“算了,”二房的故意用同情的语气说道,“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呢。”

最后,有人总结道:“所以说,女人要钱要权做什么?还是拴住男人的心和裤腰带最要紧。”

她这句话得到好几个女子的赞同。

事后,有好事之人委婉地把她们的议论传到岑吟耳里。

她身边养大的庶女傅韶兰替她抱不平,想去找那几位长辈理论一番。

但岑吟淡然处之,一笑而过。

她教傅韶兰道:“女人在男人面前跪了几千年,有人站起来了,有人依然跪着。”

“跪着的那部分人,死活不肯站起来,你又能怎么样呢?”

岑吟只管一门心思放在生意上。

她翻开账簿,提笔泰然笑道:“她们要跪,便让她们一直跪着好了。”

闲言碎语固然令人气恼。

但在泼天的富贵和财势面前,几张长舌妇的嘴什么都算不上。

岑吟现在独掌傅家大权,一起打拼多年的下属万众归心,南洋的市场刚打开大门。

于她而言,这是最痛苦的时期,但也是最好的时代。

她的时间很宝贵。

她要用自己的一生,去完成夫妻二人共同的心愿。

“母亲说的是,”傅韶兰若有所思地低头道,“这些话,兰儿记住了。”

岑吟微笑道:“你姐姐出嫁前,我曾同她说过,夫妻之间最理想的状态是相互扶持,彼此独立。”

“君为松柏,妾非藤萝。”

傅韶兰认真地听着,一双眼睛里闪烁着聪慧的光芒。

“母亲,若是女子能与男子并肩而立,就算失去了依靠,也不会像藤萝一样无枝可依,对吗?”

岑吟欣慰地点点头,笑道:“对。女人文不能科考,武不能杀敌,能走的路比男人窄很多。”

“女人往往只能从一个后院走进另一个后院,然后在相夫教子中走向坟墓。”

“兰儿,你甘愿被别人左右,一辈子只走这条路吗?”

傅韶兰目光坚定地看着她,答道:“兰儿不愿。”

“那就记住母亲说的,你永远不必为了堵别人的嘴,而成为他们希望你成为的那个人。”

“今日之事,便是如此。”

岑吟那张温婉的鹅蛋脸泛着自信的光彩。

“兰儿,母亲希望有朝一日,能将父母一辈子的心血交到你手上。”

“可是……”

傅韶兰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只是一个庶女,上面尚有嫡兄和几个庶出的兄长,何时轮得到她来接手傅家的生意?

“你生母早逝,你一直养在我身边,我清楚你是怎样的孩子。兰儿,你很像我。”

岑吟命人递了几本账簿给她,吩咐道:“拿下去看吧,看完再过来找我。”

傅韶兰咬紧唇,感激地接过账簿离开了。

她出门的时候恰好遇到阮思。

上次,阮思来不及请岑吟给温泉山庄拟名字。

这几日,傅家的风波彻底平息了,阮思在沈浮的催促下,只好再次登门拜访。

岑吟身边的心腹问她说:“主母,难道以后傅家的家业,真的要交到一个庶女手中吗?”

“有何不可?”

岑吟见到门口的阮思,亲自起身迎她进来。

阮思坐定后,岑吟在她旁边坐下,对心腹说道:“这孩子聪慧坚毅,又是我一手养大的,我放心得下。”

嬷嬷道:“可是主母,您自己亲生的远哥儿也快成年了……”

“远哥儿志不在此,他一直在京城读书,过两年该考进士了,傅家总得有人入仕才好。”

士农工商,经商终归是不入流的营生。

“眼下,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但几十年富贵浮华不过过眼云烟。”

阮思明白她的意思,微笑道:“还是傅夫人想的长远。”

“如今亡夫已矣,”岑吟叹气道,“你我莫逆之交,我虚长你十几岁,你若不嫌弃,可唤我一声阿姐。”

这个姐姐,比她表姐柳如盈要好多了。

“好,至少不必担心你我姐妹反目。”

二人相视一笑,岑吟提及她给几个庶出的子女安排的前程归宿。

她身边的心腹嬷嬷插嘴道:“主母这些年对他们视如己出,吃喝用度和嫡出的哥儿姐儿一样。”

“不仅如此,主母还专门请了夫子和教养姑姑,从未有一天薄待过庶出的主子们。”

岑吟淡然笑道:“从谁的肚皮里出来,又有什么要紧的?”

“我身为主母,难道要将目光囿于后院争斗,为了争风吃醋而薄待几个孩子不成?”

阮思闻言,只觉得岑吟比她原先所想还要大气从容。

“傅家以后终是要靠他们来撑,他们唤我一声‘母亲’,我便一视同仁,想看到他们都有出息。”

这回二姨娘东窗事发,但她诞下的几个庶子女依然记在岑吟名下。

他们又惭愧又羞愤,对岑吟越发尊重信任。

岑吟看了那嬷嬷一眼道:“这些话,以后不要再提。”

嬷嬷告了罪退下后,阮思把她的来意同岑吟说了一遍。

“那就叫‘枫客’吧。”

岑吟又问道:“园子什么时候开张?”

“下月初十。”

第200章 不要他的爱

东风第一姝正文卷第200章不要他的爱阮思将岑吟拟的名字告诉沈浮。

沈浮一贯挑剔,嘴皮不饶人,但他这回摸着下巴想了想便同意了。

等园子的匾额拓好,往门口一挂,这座枫客园便算落成了。

她和沈浮商议过,等下月初十那天,在枫客园宴请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和风流雅士。

请柬已经派人送出去了。

只要打出沈浮的名号,这座园子就算修得像茅坑,也会有人趋之若鹜的。

“阮姐姐放心,”裴之旸信誓旦旦地说,“来看沈浮真迹的人会踏破这座园子的。”

洪绫不相信,学着沈浮的样子,翻了个白眼道:“就他?”

裴之旸重重地点头道:“对!阿绫你别不信,他们肯定会把园子翻个底朝天。”

“哪怕是茅厕门板上被人随手画了几笔,当天晚上茅厕门就会被一整块地偷走了。”

阮思和洪绫面面相觑,哪有那么夸张?

“真的!”裴之旸咂嘴道,“他们肯定会说,这是沈大师便秘时所作的写意山水。”

洪绫狠狠瞪了他一眼,娇嗔道:“行了,臭死了。”

自从裴老太师和晏瀛洲谈过以后,他再也没有催促裴之旸回京城。

他的身体还未大好。

裴之旸陪在祖父身边,只说要等着沈哥哥的园子盖好。

洪绫这几日住在洪姨妈那里,江嵩带洪绡和洪姨妈离开江家后,在东城买了另一处院子。

他俩的事,裴之旸暂时没同祖父说。

不过他跟阮思说了,等祖父身体好些了,他就带洪绫去见他祖父。

枫客园开门在即,两人时常凑到阮思家中,你一言我一语地出谋划策。

但说到后来,阮思就只能当他俩在打情骂俏了。

今日,红叶娘子突然来找阮思,说是有事想和她商议。

阮思以为她要说的,会和卫长声有关,便随她一起去了耳房。

但红叶只字未提卫长声,同阮思商议说,她想在枫客园找份差事来做。

红叶才貌双全,名声在外,不少风雅之士都曾慕名前来,不惜散尽千金只求见她一面。

枫客园正缺一个善秉风雅又八面玲珑的管事娘子。

阮思犹豫不决,只因红叶是她师兄的心上人。

要是她让红叶去枫客园当管事,卫长声那边她又该如何交代?

红叶娘子美目微闭,垂眸看着自己青葱般的手指,柔柔慢慢地抚着指腹,仿佛毫不介意她的迟疑。

阮思正欲拒绝,她抬起眼,缓缓道:“卫公子确实已将卖身契和籍契还给我了。”

不仅如此,他还将剩下的银票一并交给她。

卫长声对她说:“红叶,从今日起,你便自由了,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唯一的要求是,她再也不要回到那种地方。

“倚红楼给了我钱和名,在我快要饿死的时候,给了我一碗热腾腾的米饭。”

红叶丝毫不肯领他的情,嘲讽地笑道:“卫长声,你难道以为,你这样就能让我欠你的么?”

“你不欠任何人。”

卫长声临走前,压抑着怒火,沉声道:“就算我为你把命丢了,你也不欠我的。”

红叶将她的卖身契和籍契撕得粉碎。

纤手一扬,白底黑字化作破碎的蝴蝶,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

此刻,她坐在阮思面前,波澜不惊,柔媚地笑道:“所以,我去枫客园是我的事,和他无关。”

阮思见过很多年轻美貌的女子。

有的清秀,有的艳丽,有的英气十足,她们不乏美而不自知的,如洪绫那样。

但红叶娘子和她们都不一样。

她的美明亮热烈,甚至有着侵略的意味,她将美貌的优势发挥到了极点。

而且,她有风情而不风骚,不似柳如盈因卖弄风情而显得风尘。

阮思想,如果她是个情窦初开的男子,怕也是会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由着她去主宰,由着她来支配。

阮思只好单刀直入,问道:“红叶姑娘,你应该知道,我师兄对你有好感吧?”

“男人对漂亮的女人都有好感。”

红叶轻佻一笑,眸子妩媚狡黠,盯着阮思道:“你也是个难得的美人。”

她,被一个女人给撩了?

阮思干咳一声,摇头道:“我师兄待你是认真的,我看得出来,他的确是想娶你。”

“青楼出来的贱籍女子,最好的结局便是赎身嫁给良人做妾为奴。”

红叶用手指绞起一小缕青丝,咬在嘴边,柔声笑道:“哪怕脱了贱籍也没有别的选择。”

她的动作极尽撩拨,媚得让人百爪挠心,但偏偏不显得风骚下作。

“以前我也以为,等到我人老珠黄,无人问津,至多能委身年迈的商人为妾。”

阮思不解地说道:“我师兄难道不比你说的选择好很多么?”

“是,他很好。”

红叶的声音隐有一丝伤感,她低声道:“他不惜舍命救我,不惜倾家荡产为我赎身。”

卫长声待她,已好过她遇到过的所有男人。

阮思一脸疑惑地盯着她。

红叶柔声笑道:“要是我是你这样家世清白的好姑娘,我自然愿意嫁给他为妇,可惜我不是。”

“但我师兄,他说过他不介意的啊。”

红叶没有告诉阮思,那天她偷听到二人的谈话。

她吃吃笑道:“我介意啊。我只是一个风尘女子,就算脱了贱籍也洗不掉骨子里的印记。”

“男人对我来说就是摇钱树,我看到他们,便会想着如何讨好他们,如何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我花钱。”

“我懂得如何勾起男人的注意,也知道如何短暂地抓住男人的心。”

红叶自嘲地笑了笑,摇头道:“这样的女人,没有一个男人会想娶回家的。”

阮思心中泛起一丝同情,但她不愿被红叶看出来。

“我师兄是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

“那是对于好人家的姑娘而言。”

红叶不客气地否定道:“换作我和他朝夕相处,日子久了,我还能和他说什么呢?”

那双妩媚的美目变得凌厉起来,“告诉他,我的枕边换过多少个男人吗?”

他和她,从来都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卫长声应该娶的,是和他一样清白干净的姑娘,崇拜他倾慕他,一辈子只有他一个男人。”

阮思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红叶又悲伤又轻佻地笑道:“他最多能给我一时的喜欢,以后他不喜欢我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阮思忍不住问道:“那你说的商人呢?恐怕连喜欢都给不了你吧?”

“我不要男人的爱,”红叶极为自嘲地说,“我只要他们的钱。”

第201章 买只猴儿来配你

最后,阮思答应让红叶待在枫客园。

她恍恍惚惚地从耳房出来,遇到金铃儿坐在廊檐下缝荷包。

“小姐,你看。”

金铃儿停下手里的针线活,举起快要完成的荷包给她看。

阮思回过神,勉强笑了笑说:“你的女红越来越好了。”

金铃儿道:“卫少爷让我给他缝个荷包,说是要装贴身的东西,需得耐磨些的好。”

阮思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眼那只青色的荷包。

“小姐,”金铃儿愁道,“你说该绣个什么图案在上面?”

“我师兄没说吗?”

“卫少爷哪里会在意这些?但我觉得,光秃秃的多难看啊。”

阮思想了想,原本想说绣片“红叶”,但又觉得过于矫情了些。

这时候,窦一鸣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挥舞着手里的旧香囊道:“铃儿姐姐,香囊又掉了!”

那只香囊上绣着并蒂莲。

阮思记得,那是金铃儿以前绣给陈烨,被窦一鸣要去戴的。

金铃儿佯怒道:“你啊你,前几日是荷包开线,昨日是裤腿破了个口子,今日又是香囊带子断了……”

窦一鸣嬉皮笑脸地看着她。

“你这皮猴子啊!下次再来烦我,我就拿针扎你了……”

金铃儿嘴上责怪着他,但已放下针线,将那只香囊接了过去。

阮思明显看到,她的双手微微一颤。

她应该已经看出那只香囊出自她的手底,也记得她曾将香囊送给陈烨。

窦一鸣大大咧咧地在旁边蹲下,笑道:“嫂子,前几天陈烨给我写信了,说是他媳妇怀孕了。”

金铃儿恼道:“别人家媳妇怀孕关你什么事?”

阮思笑了笑也没说话。

窦一鸣接着笑道:“铃儿姐姐,冤枉啊!当然不关我的事了,但我和陈烨可是好多年的兄弟。”

他又讨好地看了阮思一眼。

“你说啊,我们老大娶了个天仙似的媳妇,陈烨也快当爹爹了,我怎么还是一个人呢?”

金铃儿啐了他一口道:“不然呢,你还想当条狗吗?”

“汪!汪汪!”

窦一鸣双手撑在地上,像条大狗一样蹲在那里冲她叫唤。

金铃儿娇嗔地瞪了他一眼。

阮思笑道:“好了,豆子,被你家老大看到,当心把你拴到大狱门口去。”

窦一鸣眼睛一亮,跳起来跑到阮思身边。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道:“嫂子,我今年也快十六了,家里一直没给我说亲呢。”

阮思故意大声问道:“看上谁家的姑娘了?我请媒婆替你说亲去。”

金铃儿将那只香囊胡乱塞到一边。

窦一鸣拖长了声音,啧啧道:“哎!还是嫂子疼我。我要娶媳妇就得娶个漂亮的……”

还不等他说完,金铃儿将针线剪刀全都一扔。

“哼,得意个什么劲呢?”

她站在阮思身边,瞪着窦一鸣道:“小姐,不如去找街上耍猴的买只大马猴来跟他凑一对去。”

窦一鸣哈哈大笑起来,露出一口讨人喜欢的大白牙。

“铃儿姐姐倒是口齿伶俐,猴儿都比不过你。”

金铃儿恼道:“小姐!你看这猢狲,整日胡天胡地的,真该撕了他那张嘴!”

窦一鸣笑嘻嘻地跳来跳去。

阮思忍着笑,安慰她道:“好好好,我这就去告我夫君。”

“要告我什么?”

晏瀛洲低笑一声,大步从院门口走进来。

窦一鸣扮了个鬼脸,嘻嘻笑着跑了,金铃儿也追着他下去了。

阮思回头看着他,欢喜地笑道:“夫君,你回来了。”

“嗯。”

晏瀛洲拉起阮思的手,陪她一起在廊檐下晒太阳。

冬日暖阳难得,午后的阳光并不刺眼,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阮思自然而然地依偎着他。

晏瀛洲低声道:“乔乔,江家的事已经彻底结束了。”

“哦……”

阮思有点恍惚,她想,那就意味着江郡守死了。

朝廷要的,不就是一场看似意外的谋杀么?

苏雅集也说了,和不留佛有往来的地方官员肯定不止江郡守一个。

要是江郡守横死狱中,或者有所牵连,地方行政必然动荡不安。

只有江郡守因贪腐被抓,又因个人意志而越狱,最终在逃亡的路上永远闭嘴,才会显得顺理成章。

对此,晏瀛洲冷笑不已。

但他还是放了江郡守和他的妻子。

昨天夜里,江家三口钻进早已安排好的马车,连夜向城外驶去。

猎物进了圈套,晏瀛洲亲自去当这个收紧圈套的人。

他故意等马车驶出城外,才带人出城去追。

江郡守下车小解时,发现身后有追兵,便连车夫都不要了,自己赶车逃走。

晏瀛洲反倒开始和他玩猫捉耗子的游戏。

江郡守每次以为甩掉追兵了,他又率人抄近路出现在他们身后。

这个游戏,将江郡守折磨得快要发疯了。

到后来,为了减轻马车的负担,他不惜亲手将江夫人和江聪推下马车。

晏瀛洲说到这里,阮思听得心惊肉跳的。

她不禁追问道:“后来呢,这两人怎么样了?”

“女的摔断了腿,男的摔晕后被狼咬伤了。”

晏瀛洲轻描淡写地把昨晚的场面一语带过。

他不会告诉阮思,他握着马鞭,高高在上地看着江聪在地上打滚求饶。

野狼啃噬着他的胳膊、大腿和脸颊,他接连不断地发出惨叫,乞求晏瀛洲下令救他。

但晏瀛洲淡淡看着,仿佛这一幕再平常不过。

黑暗中,他的声音比野狼的目光还阴冷。

“不必求我,”他冷淡道,“这是还你的。”

江夫人倒在一旁,触目惊心地看傻了眼。

江聪被啃得鲜血淋漓,扔在荆棘丛中等死。

晏瀛洲想,当日江聪买通猎人引狼想害阮思,这笔账如今算是还清了。

他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但若是和他家夫人有关的话,他就是。

阮思又问道:“那江郡守呢,他最后怎么样了?”

“马车摔下悬崖,他也被摔成了肉泥。”

今晨,他们已在悬崖底找到了江郡守的尸体。

苏雅集在林泉郡的任务完成了,他即将启程前往桃花郡。

在那里,他奉命和姚钰一起缉捕姚郡守。

第202章 斯人已矣

苏雅集临走前,曾问过晏瀛洲想不想回京。

“晏兄,要是你想回京彻查令尊的案子,我可以设法为你谋取个六扇门的职位。”

只要晏瀛洲点头,他就能回到父亲曾经待过的地方,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京城的捕快。

但晏瀛洲谢绝了他的好意。

“我答应过祖母,绝不当捕快,绝不插手任何重案。”

离开清河县的时候,晏老夫人要他发过誓,今生绝不步父亲和祖父的后尘。

苏雅集低头沉吟片刻,突然微笑道:“也就是说,只要不当捕快,别的身份都可以?”

两人相视一笑。

晏瀛洲轻咳一声道:“我可没说过。”

苏雅集笑而不语。

临别前,二人又聊起姚钰和别的事情,晏瀛洲暗示苏雅集务必提防此人。

苏雅集对他抱拳道:“晏兄,我们京城再会。”

晏瀛洲不置可否。

林泉郡很快会来一位新郡守,衙门里也会换上一批新面孔。

但钦差大人吩咐过,林泉大狱全凭晏司狱做主,不得裁撤司狱及他手下的狱卒。

这样的日子,似乎会照旧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只是晏瀛洲把他婉拒苏雅集好意的事同阮思说了,阮思多少有点失落。

“我小时候经常听家里的镖师说,京城好玩的地方很多,好吃的东西也很多。”

她皱眉托腮盯着茶杯,仿佛是那只茶杯不肯让她进京。

“阿绫很快就要和裴公子一起进京了,以后我想见阿绫一面就不太容易了。”

阮思赌气道:“我在林泉郡的朋友越来越少了。”

晏瀛洲端起那只茶杯,浅浅地啜了一口。

“乔乔,你在怪我?”

“晏瀛洲,”阮思鼓着腮帮子盯着他,“我只有你了。”

晏瀛洲忍俊不禁,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嗯。”

阮思突然想起什么,问道:“我记得你奶奶说过,不准让你进京?”

“她老人家应该是担心我放不下我爹的案子,不惜以身涉险想为我父亲翻案吧。”

阮思点点头,找了些别的好玩的事跟他说。

两人似乎达成默契,都不再提京城的事。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距离枫客园开张的日子近了。

沈浮整日忙得团团转,裴之旸和洪绫也忙得不亦乐乎,反倒是阮思手头没多少事可忙。

小到晚宴的开胃菜,大到初十当日的整体流程,他们都早已敲定下来。

阮思只好当个甩手掌柜,由着裴之旸和洪绫兴冲冲地去张罗。

沈浮将她赶到傅家,让她亲自去请岑吟过来。

傅东来的丧事刚过去一段时间,岑吟忙得脚不沾地,即便适当放权给下人依然忙碌不已。

她虽然身着黯淡的黑色衣裙,但那张温婉的脸庞却焕发出从容的光彩。

所有人都以一种近乎崇敬的目光来看她。

不论何时,岑吟总是优雅淡然的,以一种温柔包容的姿态去面对每个人。

阮思有些羡慕她,但又不想成为她。

岑吟答应阮思,她一定会在初十当天去枫客园赴宴。

今日,她略施脂粉,捧了一张进货单,坐在榻上一边看一边和阮思说话。

她提及傅韶华近日的来信。

“华儿在婆家一切安好,婆母对她十分信任,已放权让她来管家,妯娌间也颇为和气。”

阮思点头笑道:“本该如此。”

“华儿还说,她们妯娌几个时常一起烹茶斗草,刺绣簪花,比在闺中的时候还要自在有趣。”

说完,她不禁微微一笑,神情愈加温柔。

阮思心中欷歔不已。

要是傅韶华像前世那样和李晗私奔,这对少年夫妻的爱情恐怕早已在穷困中磨光了。

到最后,剩下的只有彼此狰狞的面目和千疮百孔的家底。

她有些庆幸,幸好拆散了这对假鸳鸯。

傅韶华能嫁得良人,阮思便觉得欣慰极了。

这对她来说,就好像她从前世错嫁姚钰的噩梦中醒来,发现身边躺的是爱她怜她的晏瀛洲。

此时,门房过来通传说:“主母,曹家的人又来了,说是要改那批单子。”

岑吟的脸色微微一变。

“知道了,请他们到厅上稍等。”

门房答了声“是”退下了,岑吟对阮思无奈地说道:“生意上的事。”

几名侍女前来为她重新梳妆。

阮思本要离开,岑吟却挽留她说:“等等,再陪我说几句话吧。”

她好不容易敲定曹家的订单,但曹家出尔反尔,打算废弃合约重新议价。

曹家在南洋市场颇有门路,这笔单子对傅家不可谓不重要。

但近日什么事都落在岑吟头上,她总有不堪其扰的时候。

侍女为她梳好头,服侍她净过面,刚要为她点脂画眉时,岑吟突然斥退她们。

“我自己来吧。”

下人告退后,她自己对着铜镜画眉,眉心不住地皱起。

阮思恳切地说道:“岑姐姐,你太累了。”

岑吟对着铜镜,缓缓抚平眉心的细纹,摇头道:“我不能让别人看到我的疲态。”

傅家所有人都指望着她。

要是他们从她从容不迫的面容上看到一丝疲态,那他们随时都会怀疑傅家岌岌可危。

“我这张脸,不是我自己的,是傅家的。”

“你在我面前,不必如此。”

阮思刚说完这句话,她便看到镜中的那张脸缓缓松弛下去。

眼角的鱼尾纹和眼中的疲惫都出卖了她的年龄和心境。

但那疲态只是一瞬,岑吟很快重新戴起端庄从容的面具,微笑道:“没什么。”

她凑近铜镜,握着手中的螺子黛,刚要画眉,但手腕一抖,斜斜地画歪了。

阮思刚准备帮她重画,岑吟突然将螺子黛扔在地上。

“以前,都是他为我画眉……”

话音未落,她已然泪如雨下。

这是傅东来遇难后,岑吟第一次为他流泪。

岑吟突然意识到,以前她的心不是不痛,而是痛到不肯相信。

她不肯相信那个人已经走了。

她以为他只是像以前一样,去很远的地方做生意,一走便是好几年。

这个念头支撑着她,而她支撑起整个傅家。

她总是催眠自己,让自己以为,傅东来还会回来。

“直到刚才,”岑吟流着泪看向阮思,“我突然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第203章 以我心为你心

东风第一姝正文卷第203章以我心为你心人在遭遇重大打击的时候,第一个反应都是不相信。

前世,卫长声和银瓶儿相继死在阮思面前。

那个时候,阮思的脑子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更不会相信死亡来临。

她在第一时间选择逃避。

哪怕抱着他们渐渐冷去的尸体,她也不相信怀里的人已经死了。

后来,她渐渐相信,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但她又心存幻想,以为只要她做了什么事情,就可以让他们死而复生。

那该是什么事情呢?

阮思至今记得,前世她活着的最后几年,她一直活在自责和臆想中。

她一面痛恨自己,认为自己害死了师兄和银瓶儿,一面疯狂地幻想能用自己的性命换回他们。

直到她死在那场暴乱中,她依然没有从那种癫狂混乱的心态中解脱出来。

是什么时候,她发现师兄和银瓶儿真的死了呢?

阮思总觉得,并不是姚钰命人将她拖走,或者姚钰面带悲悯地递给她一块牌位的时候。

想到这里,她不禁开口道:“我曾经失去过陪我一起长大的心腹侍女。”

“一开始我不相信她已经走了,我坚信只要我唤她的名字,她依然会笑吟吟地走进屋来。”

“她会像以前那样,在屋子里忙进忙出,挽起袖口为我梳洗打扮,替我打时新的络子……”

岑吟缓缓抬头看着她,默默地流着泪。

阮思叹气道:“我不记得过了多久,那段时间,我始终不肯相信她走了。”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她尚未打完的络子,那是黑线和黄线编的,里面串了好几颗珠子。”

她俯身替岑吟拾起螺子黛放在妆台上。

“茶杯里隔夜的冷茶,尚未挽起的帘子,妆奁里散乱放着的簪子……”

阮思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才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已经回不来了。”

岑吟的双眼微微红肿。

阮思取了一块凉水浸过的帕子来为她敷面。

“我以为悲伤都过去的时候,悲伤又会突然在不经意间袭来。”

“岑姐姐,我以为这一切再正常不过,你不必觉得为难或者自责。”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岑吟紧绷的肌肤。

岑吟的面皮终于放松下来。

阮思继续劝慰道:“你在人前坚强独立,没有为这个噩耗而崩溃,那是因为你爱你的丈夫。”

“你知道什么才是他想看到的,”阮思叹道,“你对他的爱战胜了你对未来的恐惧。”

若非如此,她一个人如何扛起傅家的担子?

岑吟接过帕子,擦去脸上的泪痕,柔缓地说道:“是,他永远都在我身边。”

傅东来教给她的经营观念,带给她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她心里。

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受到他的影响。

现在的她,替傅东来和自己一起活着。

阮思打开胭脂盒,为她挑了些许胭脂出来点敷。

岑吟温柔地看着阮思,声音温和坚定地说:“对他最好的纪念,就是以我的生命来乘载他的生命。”

阮思点头笑道:“岑姐姐,你真好。”

“如果我说,刚才我突然失态,只是因为我画偏了眉毛,你会不会觉得很好笑?”

岑吟微笑着垂下眼,先前的疲态尽去。

她太累了。

但是现在她觉得什么都会好起来。

等阮思为她点完唇脂,她对着铜镜微微一笑,笑容依然自信从容,完美得挑不出任何破绽。

岑吟站起身,对阮思展颜笑道:“我还是我。”

走出这扇门时,无人知道她曾为亡夫崩溃落泪,也无人知道她心中的悲伤。

她仍然是无所不能的岑吟。

傅家所有人依然仰视她,崇敬她,暗中唾弃她的冷血无情。

一转眼,初十到了。

晏瀛洲很早就陪阮思去了枫客园。

阮思特意带了金铃儿和银瓶儿,窦一鸣央着她带上自己。

一众人骑马来到枫客园的时候还早。

今日天阴,天空乌沉沉的,但枫客园里植了几树红梅,灼灼的,开得正妍。

晏瀛洲抱阮思下了马。

见了阮思,洪绫裹着厚重的猩红斗篷,欢天喜地地从园子里跑出来。

“乔乔!你的手都快冻僵了。”

她不由分说地将阮思冰冷的手揣到她的袖笼里。

晏瀛洲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家夫人的这位闺中密友什么都好,可是为什么就喜欢抢着做他该做的事。

裴之旸招呼道:“晏大哥,阮姐姐,你们先在园子里逛逛,待会开宴了我来找你们。”

“好了,阿绫,”阮思含笑道,“你陪他去忙吧。”

洪绫只好点头道:“待会我们坐一起啊!”

阮思打发金铃儿他们自己去玩。

晏瀛洲径自拉过她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中,陪她一起在园子里闲逛。

阮思沿着围墙绕了一圈后,不禁苦笑道:“幸得有沈浮这块金字招牌,不然这种地方……”

他虽是名满京城的第一画师,却未必是个好建筑匠师。

他督造的园子,和他的山水画一样……写意。

沈浮说,他的园子每个角落皆可入画。

但阮思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算了,”她垂头丧气地嘟哝道,“我就是个粗人。”

她有些不甘心,捏了捏晏瀛洲的手,问道:“夫君,你觉得呢?”

“我家夫人最好看。”

阮思就当他也没看出沈大师的玄机来。

园子外不断传来车轮滚动的咯吱声和马匹的嘶鸣声。

沈浮和裴之旸等人忙着在外面招呼来客。

欢笑声,低语声,还有迎来送往的脚步声……

今日枫客园里热闹得很。

阮思反倒拉着晏瀛洲的手,往僻静的地方去了。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雪。

靠近温泉的地方没有积雪,但角落里仍然有些许尚未融化的薄雪。

阮思拉着晏瀛洲的手,缓步走在雪地里。

“夫君,”她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你说今天会不会下雪?”

晏瀛洲笑了笑,答道:“要是你想看雪,我就陪你等下去。”

如果今天不下雪,那明天呢,后天和大后天呢?

只要他和她一直在一起,他就能陪阮思等到她想看的那场雪。

“夫君?”

阮思眨了眨眼,盯着晏瀛洲道:“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决定要娶我为妻的?”

第204章 晏瀛洲天下第一坏

阮思不相信,十几年前的娃娃亲能拴住这个人。

晏老夫人也说过,晏瀛洲一开始不愿娶亲,甚至轻慢到只送了一枚玉佩过去。

那个时候,他一定在等着阮家退婚。

一晃数月过去了,她已经将他视为生死相依的丈夫。

但她突然有点好奇,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有没有哪怕一刻,不愿意娶她为妻。

晏瀛洲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她。

她比他矮了大半个头,站在他身边时,她的头顶仅到他的胸膛。

所以,每次阮思挽着晏瀛洲和他说话时,都得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

这个角度让她的脸显得生动而可爱。

晏瀛洲喜欢她仰着脸看他的样子。

“父命不可违。”

他决定先逗一逗她,阮思果然撇嘴道:“是是是,晏家一诺千金。”

“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要嫁给我?”

阮思抽出手,赌气道:“我阮家,义薄云天。”

晏瀛洲低笑一声,随手捡了根枯树枝,指着堆了一层积雪的地面。

“过来,我写给你看。”

他握着树枝,在雪地上写了一行遒劲有力的字。

阮思盯着那行字,念出声道:“……晏瀛洲天下第一好?”

“对。”晏瀛洲低笑道,“正是如此。”

她想起来了。

刚嫁到清河县的时候,她在破庙里遇到山贼,混战中她被人一棍子打昏。

然后她被抓进大牢,误认成小珊瑚的同伙,窦一鸣便把她押送到刑室去见司狱大人。

也就是那个时候,她求生欲爆棚,提前抱了未来相公的大腿。

黑历史,绝对的黑历史。

阮思想到她没出息的表现,连耳朵尖都变得红了起来。

“夫君,我们成亲也有大半年了吧?”

“嗯。”

“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还记得多少啊?”

“看情况。”

这算什么回答?

阮思试探着问道:“那你现在还记得什么?”

她背着手,站在不远处,一脸探究地盯着晏瀛洲,像只胆小又粗心的小动物。

晏瀛洲答道:“我记得有人说她是晏瀛洲的娘子,晏瀛洲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如果我把她送回去……”

“好了好了。”

阮思实在不忍去回忆她是如何犯蠢的。

她小声问道:“事情都过了那么久,你能不能把那件事都给忘了啊?”

晏瀛洲的眸子微微发亮。

她还是不够了解他。

否则,兔子怎么会来求狼不要吃她呢?

“我说了,”晏瀛洲抑下唇角的笑意道,“看情况。”

说着,他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在脸颊上点了点。

阮思双颊飞红,娇嗔道:“晏瀛洲,你、你别太过分啊!”

“我记得,那人还说,她家夫君天人之姿……”

她羞得只想把脸埋在他怀里。

但晏瀛洲淡淡地看着她,脸上没有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他一本正经地说道:“还有,那个人还说过,她千里迢迢赶到清河县,就是为了嫁给晏瀛洲。”

“唔……”

下一瞬,绵软的吻落在他脸颊上。

但仅是一瞬,阮思赶紧移开唇,放下高高踮起的脚尖,摸着砰砰乱跳的心口。

晏瀛洲摸了摸她刚吻过的地方。

“现在,”他勾唇一笑道,“我好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晏瀛洲,大坏蛋!

阮思在心里默默问候了他好几遍。

她家夫君不是个冷面冷心的阎罗君吗,什么时候学会欺负人了?

晏瀛洲低头盯着她,面容说不出的风流丽。

阮思觉得,她一点都不亏。

但他很快低声道:“我只记得那个人还说,晏瀛洲天下第一好。”

“怎么?”他的语气里带了几分轻巧的撩拨,“不承认了?”

说完,他用刚才那根手指,轻轻抵在唇上。

眼风一横,那双狭长的眸子看向阮思。

“你不就仗着你长的好看么?”

阮思气哼哼地抢过树枝,蹲下去飞快地抹平那个“好”字。

她在后面补了一个大大的“坏”字。

“晏瀛洲天下第一坏!”

“我家夫人写得一手好草书。”

晏瀛洲不以为然,微微一笑,握着她持树枝的那只手,在雪地里写下阮思的名字。

他指着两个名字道:“坏又如何?阮思是晏瀛洲的。”

“才不是!”

阮思懊恼地一跺脚,想从他身边逃走,却被他一把扯进怀里。

他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低低响起。

“乔乔,说你喜欢我。”

这句话,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从她说“晏瀛洲天下第一好”开始,他一直等啊等,等到了她说“晏瀛洲,你是我的命。”

但是现在,他只想听她说一句再简单不过的喜欢。

“我不……”

阮思刚要反驳,就被一个温柔的吻堵住了唇。

唇齿缠绵,隔了片刻才分开。

他低哑着嗓子问道:“现在呢,想说了么?”

阮思双颊早已烧了起来,她软软地挂在晏瀛洲怀里,抱着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胸膛上。

“晏瀛洲天下第一坏……”

晏瀛洲搂紧怀里的女子,低头吻了吻她的头发,“但他心悦你,中意你,恨不得把命都给你。”

阮思带着些许鼻音嘀咕道:“我才不要他的命呢。”

“那他的人呢?”

他低笑一声,笑声像是从胸腔里发出的,低沉而轻柔,好听极了。

远处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裴之远远看到他俩依偎在一起,赶紧转过身,大声道:“晏大哥,开宴了。”

筵席设在温泉旁边,每人面前都有一张小几。

一股泉水从高处引到地处,沿着渠沟流过每个人身边。

沈浮命人在托盘上放了各色小菜和美酒,托盘从高处顺着泉水漂下来,引为流觞曲水之意。

今天,阮思特意请卫长声代为护送岑吟过来。

她想让卫长声亲眼看到红叶娘子有了着落。

现在他俩还没到,眼见已经准备开席了。

洪绫拉着阮思坐在她旁边,两个男人分别坐在两侧。

她没见过这样的筵席,新奇地抓过裴之,一个劲地问东问西。

裴之一直笑着,耐心地跟洪绫解释。

那双死鱼眼竟有几分宠溺的感觉。

阮思和晏瀛洲低声说话时,远处飘来一阵琴瑟鼓乐声,有人低呼道:“是红叶娘子!”

第205章 梅花风前舞

几眼温泉池子中央的空地上临时搭起了一个台子。

台子周围竖起杆子,挂了几幅烟雾般朦胧的轻纱帷幔。

琴瑟声飘来时,台子四角挂着的大红灯笼亮起,投下一片明亮柔和的光。

烛光中,一名红衣美人翩翩起舞。

她手中持了一枝怒放的红梅,虽隔得远,无人嗅得到梅香。

但谁看了那一幕都会觉得梅香醉人。

若隐若现的纱帘后,红叶娘子持梅起舞,身段婀娜,柔弱无骨。

众人只见到影影绰绰的美人,不由得伸长脖子往那边看。

她的腰肢纤细,随着舞姿而翩跹摇曳,仿佛不盈一握,又令人怜爱非常。

那袭烈火似的大红裙子绣着一道金色的边。

她纤腰一拧,抛袖跃起的时候,轻盈得像一只赤色的蝴蝶。

阮思听到洪绫低声惊叹道:“她好美啊。”

裴之旸虽看得挪不开眼,但依然温柔地哄她说:“我们阿绫更漂亮。”

“裙子也好看……”

阮思笑了笑,下意识地扫了一圈,远远看到卫长声站在阴影里。

她看不清他的脸,不知他此时是什么神情。

岑吟早已落座,面带欣赏地看着台上的舞蹈。

沈浮坐在不远处,微微眯着眼,脑袋一点一点的,不时用筷子敲着碗碟打拍子。

阮思收回目光,只见红叶娘子双袖一抛,在空中一挽,水袖如云。

她轻盈落地,仰首展身,一曲终了。

众人先是愣了片刻,随即纷纷叫好连连,掌声雷动。

阴影中,卫长声的身影消失了。

阮思有点担心,但觉得他看到了也好。

红叶娘子莲步轻移,款款走到台前,手持梅花朝台下微微欠身。

阮思这才看到,她戴了一幅红色的面纱。

那幅面纱遮去她大半的容颜,但那双巧笑倩兮的美目更显璀璨动人。

“妾已赎身从良,以后常侍于园中。”

以前,她身为花魁娘子,兜里没有丰厚家底的男人连见都见不上她一面。

不少人只听说她如何美貌,如何风情万种,但始终无缘得见。

此时,红叶一言既出,四座哗然。

等到众人重新安静下来后,红叶缓缓道:“今生今世,妾在人前再也不会摘下面纱,还望诸位成全。”

说完,她福了一福,转身走下了台子。

谁也没有料到这个变故。

阮思心中一惊,抬头和洪绫对视一眼,又看了看裴之旸。

一个惊讶,一个惋惜。

晏瀛洲在案底轻轻握住阮思的手,低声道:“这样也好。”

“夫君,待会我想去找师兄。”

先前,众人都在看红叶娘子献舞时,只有晏瀛洲在看阮思。

她看向阴影中的卫长声,他便也看到了。

虽然他不知红叶娘子和卫长声之间的纠葛,但他从阮思的神情上看出了几分端倪。

“嗯,我陪你去。”

台上已换了一批歌伎和舞姬。

众人收回心思,开始应酬劝酒。

几个富家子弟来找裴之旸套近乎,提议玩行酒令的游戏。

但洪绫对行酒令一窍不通,裴之旸推说不会,将几人都打发走,只管陪洪绫饮酒聊天。

几杯酒下肚,场上的众人渐渐放开了。

众人开始大声说笑,气氛也热络了不少。

洪绫乐呵呵地找阮思划拳,二人都是半吊子,嘴里热闹地喊着,划得乱七八糟,看得裴之旸直皱眉。

晏瀛洲唇边含了丝笑,握着酒杯慢条斯理地饮着。

其他人划拳的划拳,吟诗的吟诗,好不热闹。

岑吟被几个生意场上的伙伴缠住了,只好笑吟吟地和他们吃了几盅酒。

沈浮早已披头散发,蹬了靴子趺坐在地。

他抱着一个空酒坛,啪啪敲几下,摇头晃脑地哼着没人听得出来的曲子。

想来找他搭讪的人不少,但谁也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他喝到后来,酒劲上头了,索性将衣襟敞开,仰面靠着小几放声而歌。

洪绫看到这一幕,不禁咋舌道:“换了旁人指不定被当成疯子呢。”

阮思笑道:“可能这就是‘名士风流’吧。”

“阮姐姐,”裴之旸隔着洪绫大笑道,“还是别给他脸上贴金了,沈兄他就是醉了而已。”

旁边有人不认识裴之旸的,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此乃魏晋遗风,兄台休要妄言。”

裴之旸差点把手里的酒全都洒在身上。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笑道:“以前我也说过我仰慕魏晋风流,钦羡已久云云。”

“沈兄当时还说我来着,他说,几个披头散发、袒胸露乳的大男人,有什么好仰慕的。”

“刚好那个时候,京城里发掘了一些画像砖,画的便是竹林七贤。你猜沈兄怎么说?”

洪绫忘了划拳,眼巴巴地望着他,迟疑道:“肯定是嘲笑你一番作罢。”

“哈哈,沈兄他说,要是我喜欢得紧,就务必死在他前头。”

“啊?”

“这样他就住在我坟墓里,给我画满满一墓室的画像砖,全画袒胸露乳的男人。”

洪绫双颊飞红,啐了他一口。

“呸呸呸,什么生啊死啊的,你可别信口胡说。”

阮思笑道:“你们啊,还真是什么话都拿出来说。”

生死大忌在沈浮看来也不过玩笑话。

裴之旸满不在乎地笑道:“要是他还有什么忌讳,那他就不是沈浮了。”

天色早已暗了下来。

四周点了无数盏摇曳的灯笼。

众人酒酣耳热,高声阔论着,就着临渠的流水捞起一碟碟下酒菜和酒杯。

阮思看了沈浮一眼,只觉得他这曲水流觞的主意妙极。

酒席过半,阮思准备去找卫长声。

洪绫喝得双颊发红,醉醺醺地拉着裴之旸划拳。

裴之旸只好不停地给她放水,笑嘻嘻地夸洪绫厉害。

阮思本想和他俩打个招呼,但突然听到有人惊呼一声,尖叫道:“这是何物?”

她脸色一变,和所有人一起回头看去。

只见一个男人从水渠里捞起一只湿淋淋的绣花鞋。

众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一个丫鬟匆匆从上游跑过来,一把夺下那只绣花鞋,歪着脑袋道:“我家夫人洗脚的时候鞋被冲走了。”

第206章 仙子香汤

东风第一姝正文卷第206章仙子香汤有个女人在上游洗脚?

众人吃的喝的,都是从她的洗脚水里漂来的?

有的客人已干呕起来。

那个丫鬟抓起绣花鞋转身就跑。

阮思一纵跃起,追着那丫鬟跑了出去,晏瀛洲紧跟其后。

等他们追到上游时,确实见了洪绡坐在水渠边,将一双光裸的脚伸到水里搅了搅。

丫鬟手捧绣鞋守在旁边。

她见了阮思等人,故作惊讶地掩唇道:“哎呀,怎么会有人到这里来?”

阮思低头逼视着她,也问道:“涮猪脚不错,自备的?”

洪绡这才娇弱地扶着丫鬟站起来,踩在湿漉漉的绣花鞋上。

“我只是脚冻僵了,找处温水濯足而已,你有必要这般冷嘲热讽的么?”

枫客园开业第一天。

最热闹的时候,众人从漂来的酒菜里捞起一只绣花鞋。

这对整个园子来说,无疑是糟糕透顶的打击。

今晚,不少人回去以后,定然会添油加醋地将此事当作丑闻来说。

传到最后,没准会说成是他们侮辱来客,让客人喝下女人的洗脚水云云。

阮思唯一想不通的是,洪绡能从中得到什么。

不远处,洪绫和裴之旸也跑过来了。

洪绫惊讶地看着洪绡,疑道:“阿绡?怎么是你?”

洪绡见到洪绫那一刻起,脸上浮起一层怨毒的神色,冷笑道:“怎么不能是我?”

她瞥了一眼洪绫身旁的裴之旸。

裴之旸将洪绫拉到身后,像护眼珠子一样护着她。

洪绡嗤笑道:“我替你嫁给那个废物,你自己攀上高枝,急不可耐地跟男人跑了……”

“好姐姐,你如今风光无限,就不能可怜可怜替你无辜受过的亲妹妹么?”

洪绡用刀子似的眼神盯着洪绫,仿佛要在她脸上剜出个洞来。

“我什么都没做,你们就像要吃人一样看着我。”

她疯疯癫癫地扫视众人一圈,咯咯笑道:“你们都在笑我嫁给一个傻子,是不是?”

洪绫忙推开裴之旸,上前拉她道:“绡儿!你醉了,快跟我走吧。”

“放开我!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娼妇!”

她用力拍打着洪绫,边打边骂道:“你才应该嫁给那个窝囊废!是你抢走了我的一切!”

“洪绫!你为什么就不能安安分分地在乡下嫁个泥腿子呢?”

她指着裴之旸尖声笑道:“你害我嫁给江嵩,原来你一早就打算跟这个男人私奔!”

她的精神状态明显不正常。

洪绫由着她打,只是死死抱着她的腰,劝慰道:“妹妹,我们走吧。”

裴之旸看不下去了,一把扯开洪绡,将她狠狠掀倒在地。

“阿绫,过来。”

洪绫犹豫之际,阮思将她拉到一旁,摇头道:“我见过不少非蠢即坏的女人。”

但这样又蠢又坏的,还是第一个。

洪绡倒在地上咯咯笑道:“我就是要破坏你们的事,让你们也不好受,那又怎么样?”

裴之旸嘀咕道:“刚才已经有好几个人离席了……”

洪绫面露愧色地看着他。

而洪绡脸上的笑容愈加得意,透着一股自以为是的蠢劲。

阮思叹了口气道:“你以前没那么蠢的。”

她脸上的笑容一僵,衣领已被阮思拽了起来。

“你、你要做什么?”

阮思懒得跟她解释,直接将她一口气拖到了水渠边。

“乔乔!”

洪绫抢步上前,却被裴之旸按到怀里。

洪绡尖叫道:“我告诉你,你要杀我就尽管杀!我嫁给那个肥猪恶心得想吐,我想死得很……”

她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奇怪的话。

阮思突然蹲下身,一手按着洪绡的脑袋,一手探进她的后领里。

“嘶!”

洪绡胸口一凉,倒吸一口冷气。

众目睽睽下,阮思已将她的亵衣抽了出来,随手一扔抛进水渠里。

那件大红亵衣沿着水流漂走了。

洪绫目瞪口呆,裴之旸也惊得合不拢嘴。

阮思站起身,拍拍手,对裴之旸说道:“裴公子,劳烦你回去同大家说一声。”

裴之旸呆呆愣愣地看着她,仿佛还没有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

“就说,”阮思瞥了洪绡一眼,“温泉香汤里有美人沐浴,所以才有美人贴身衣物顺水漂走。”

她指着前方的温泉池子道:“改日让人立个牌子,这里改名叫‘仙子香汤’。”

洪绡和她的丫鬟都呆呆地看着她。

她信手一挥,冷笑道:“对了,再找个工匠雕一尊石像,就照着江家娘子的容貌来雕。”

“雕成坐像,直接放在香汤里,陪客人一同沐浴,如何?”

裴之旸呆了呆,赶紧点头道:“好好,我这就去同众人说。”

从洗脚水变成洗澡水,顿时添了不少风流暧昧的情愫。

想来那帮嚷嚷着喝了女人洗脚水的家伙,一时间也不好再发作了。

洪绡怪笑道:“姐姐,这个男人就是你的姘头吧?你们这对狗男女可真般配啊。”

“不过,”她瞪着洪绫笑道,“你这样的小母狗和哪个男人都能配吧?”

“阿绡!”

裴之旸怒道:“闭嘴!”

他作势要踹洪绡,却被阮思制止了。

阮思冷冷道:“带阿绫回去,我再陪她玩玩。”

他拉着洪绫飞快地跑了,嘴里小声感慨道:“女人狠起来真没男人什么事了。”

二人一走,阮思睥睨着伏在地上的女人,冷淡道:“你这颗漂亮的小脑瓜以前没那么蠢的。”

她给江夫人出谋划策,暗害自己和洪绫的时候,不是机灵得很么?

洪绡吃力地扬起脸庞,冷笑道:“你们都想害我,我就知道,你们都嫉妒我的美貌和才情。”

“你要么坏,要么蠢,”阮思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脸颊道,“你又蠢又坏的话……”

“我会忍不住想让你永远闭嘴。”

洪绡明显被她语气里的寒意震慑住了。

她略微往后缩了缩,袖管堆到手肘,露出一段布满青紫淤痕的手臂。

那些伤痕仿佛提醒了她什么。

她突然高声道:“他打我!他经常动手打了我又强要我!这一切,明明应该是洪绫……”

阮思一把掐住她的下颌,冷冷逼视着她。

洪绡的声音戛然而止,但那张惊惧的面孔上很快浮起一层怨怒。

她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他……昨晚叫我‘阿绫’。”

第207章 你也是一棵树吗

把洪绡弄走后,晏瀛洲拉着阮思回到人群中。

那里依然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几个醉汉嚷嚷着要去泡温泉,裴之旸陪洪绫在一旁饮酒说笑。

刚才那个小插曲似乎已经被人遗忘了。

但阮思的神情古怪,心里依然在想刚才的事。

洪绡说,江嵩昨夜叫她……

“乔乔!”洪绫扔下裴之旸,强作欢颜,笑道,“你们怎么那么久才回来?”

场上丝竹歌舞不绝,众人觥筹交错好不愉悦。

阮思笑了笑,推说饿了,让洪绫帮她取些果子来。

洪绫乐呵呵地去了。

她转身走到裴之旸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缓缓道:“裴公子,你应该给阿绫一个名分。”

裴之旸点点头,认真地说道:“我明日就带她去见我祖父。”

阮思疲惫地看了他一眼。

“夫人,我们去旁边走走吧。”

晏瀛洲看出她的不适,拉起她的手,带她走向僻静些的地方。

阮思回头看了一眼洪绫和裴之旸。

洪绫手里端着一碟果子,正四处张望着找她,一副热情又关切的神情。

要是阿绫一直这样,傻乎乎,乐呵呵的,多好啊……

阮思忍不住想起前世洪绫的转变。

后来,洪绫会像江夫人那样,颐指气使地对待旁人,还会冷笑着,问她,难道这样不好么?

“夫君,”阮思出神地说道,“要是一个女子一辈子都能柔弱单纯,像个小白兔一样,该有多好啊。”

“嗯?”

“我有时候真的有点羡慕那样的女子。”

阮思分不清她究竟是一时有感,还是潜意识里觉得的确如此。

“你说,一个女子要被身边的人保护得多好,才能一直柔弱善良到底呢?”

晏瀛洲道:“其实,柔弱和善良没什么关系。”

阮思愣愣地抬头看着他。

“我反倒觉得,足够强大的人才有能力保持心底的良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温柔如水。

“乔乔,你这样就很好。”

阮思苦苦一笑,摇了摇头,握紧他温热的手。

她仍然在担心洪绡的事。

明日,裴之旸要是真的带她去见裴老太师,不知裴老太师会如何对待她。

她是个很好的姑娘,但想要成为裴之旸明媒正娶的妻子,不仅是好就够了。

一个出身商贾,一个出身权贵。

阮思有点不忍心去想。

“你有心事?”

晏瀛洲的声音低低响起,阮思听出他声音里的关切爱怜。

阮思摇头道:“没什么。”

远处歌舞升平,夜风将旖旎的丝竹声吹散,如涟漪般荡漾开。

温泉池子里氤氲而起的热气,在夜晚如白雾般显眼。

阮思拉着晏瀛洲的手,一时间有些分不清她是不是身在梦中。

“乔乔,该你问我了。”

她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我刚才问你的话。”

阮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捏了捏他的手,一本正经地问道:“夫君,你是不是有心事?”

“嗯。”

晏瀛洲痛快地承认了。

阮思配合地笑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呢?”

晏瀛洲叹了一口气,很快松开她的手,改为搂住她纤细的腰肢。

他的大半张侧脸融入昏暧的烛光中,高挺的鼻翼在脸颊上投下些许阴影。

右眼角的那粒泪痣像是一粒温柔的星光。

阮思忍不住摸了摸他的泪痣,却被晏瀛洲捉住她的手,轻轻贴在唇上,慢条斯理地吻着。

“夫君?”

“你刚才不是问我在想什么吗?”

阮思只好点点头。

晏瀛洲握着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指尖,柔声问道:“你什么时候能给我生个孩子?”

今夜,枫客园里高朋满座。

沈浮喝得酩酊大醉,脚上的靴子被他蹬到一边,他带头敲着酒坛放歌起舞。

玩到尽兴处,他赤着脚在冰凉的地面上走来走去。

他一面披发跣足而歌,一面握着支狼毫,随手沾了美酒便往墙上桌上乱画。

不少人都跟在他后面又唱又笑,争先恐后地请他在自己的袍子上作画。

沈浮难得没有架子。

他索性往地上盘膝一坐,无论谁跪坐在他面前请他赐幅墨宝,他都咬着笔催促地摆手让他们坐下。

满园子的客人多是慕名而来。

今晚,得了沈浮真迹的人自然尽兴而归。

这场狂欢一直持续到子夜时分,客人们才陆陆续续地乘马车离开。

洪绫早已醉倒,睡梦中还拉着裴之旸划拳。

裴之旸陪她歇在大堂里,全程安静地给洪绫当个肉垫子,由着她不停地换舒服的姿势。

金铃儿和银瓶儿开始帮忙收拾残局。

窦一鸣也忙前忙后,笑眯眯地和二人谈论刚才酒后失态的客人。

人群渐渐散去。

岑吟取了一小坛酒,独自来到园子里的枯树后。

那是一棵三、四人合抱的大枫树。

时值冬季,枫树早已枯萎了,只剩下黝黑的宽阔树干。

她背靠着树干缓缓坐下,一个人小口小口地饮酒。

“夫君,你还好么……”

自然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如果身处傅家,她现在应该已经看完账目歇下了。

这段日子,她就像一个毫无知觉的人偶,机械麻木地完成傅家主母该做的事。

每个时辰甚至每一刻该做什么,全都清晰地刻印在她的行为里。

她快要忘了,打破常规是什么滋味。

今晚,她独自待在一个从未来过的地方。

这一切让她不安又放松,第一口烈酒入喉的时候,她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叹息。

终于,只剩她一个人了么?

岑吟缓缓放松下来,以一个舒适随意的姿势坐好,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酒。

树后突然传来一个散漫的声音。

“酒要一口一口的喝,喝得快了只会头疼,不会醉。”

接着,是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

她心里一惊,那人已揉着摔疼的胳膊,缓缓在另一头坐下了。

两人未曾谋面,各自靠着树干而坐。

隔着粗壮的树干,他们两人都没有往前一步的打算。

岑吟听到那个男人打着醉嗝说:“想喝醉,就得慢些喝。”

那个声音……沈浮?

岑吟没有马上回答他,他好像已经喝得烂醉如泥了。

这对她来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夜晚,来的也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沈浮瘫坐在树根旁,拍了拍手里的酒坛子,突然问道:“你也是一棵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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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树上的星星

岑吟疑道:“也?”

“对啊!”沈浮迷迷糊糊地说道,“在土里扎了根,除了向上生长,什么地方也去不了。”

她这个傅家主母,好像确实如他所说。

“是,我是。”

岑吟被自己干脆利落的回答吓了一跳,但她一说出口便觉得畅快极了。

沈浮嘟哝道:“那岂不是很无聊?”

今夜,原本乌云密布,但过了子夜云反倒被风吹散了。

天边露出几颗明亮的星子,清朗地悬在树梢上。

岑吟仰头看着枯树枝间透出的星辰,缓缓抱起酒坛,对着边沿啜了一小口。

喝得越慢,口腔里的酒就越辣。

她想起以前应酬时喝过的酒,那些酒似乎都寡淡无味,喝下去犹如白水过喉。

这时候,树后又响起沈浮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

“我说啊,不如把树根从土里拔出来,然后撒开根带着泥土一起跑掉,不是比一直站着有趣么?”

他的话毫无逻辑,一听便知出自醉鬼之口。

但岑吟安静地听着,淡淡笑道:“树离了土便要死。”

沈浮醉醺醺地举起酒坛子,“咕隆咕隆”灌了好几口酒,抹了一把嘴,大笑道:“死了好啊!”

“死”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大忌。

旁人就连平时说话都会有意规避这个字。

沈浮却仰面大笑道:“死了就可以化成一阵风,风多自由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风?”

岑吟微微发愣,耳畔拂过丝丝轻柔的夜风。

时值隆冬,枫客园的温泉汩汩冒出热气,园子里比其他地方温暖不少。

那阵风,却是从山上吹来,带着些微寒意,掠过枯萎的枫林,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她下意识地抬手理了理耳边的鬓发,那股风依依不舍地绕过她的指尖离开了。

是他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岑吟鼻子发酸,唇角却绽开一朵微笑。

人死了,一定也会化成风吧?

她微微笑着,望着清澈的夜空,问道:“你要是变成风,你想去什么地方呢?”

沈浮好似睡了一觉,带着咕噜声,嘀咕道:“我想去的地方多着呢。”

“我要去荒原,听一夜风雪肃杀。”

“我要去湖里荡舟,我要去山上吹落桃花,我还要去沙漠里追逐落日孤烟……”

他梦呓般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岑吟心想,原来天地广阔,等到她功成身退,定然要去看看外面的锦绣山河。

“你呢?”

“……到时候再说吧。”

沈浮对她的回答不怎么满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你不开心?”

岑吟没有作声。

他喝了口酒,抬起袖子揩了一把,嘟哝道:“罢了,我说个好笑的事给你听。”

无论何时,他的语气听起来都带着股与生俱来的傲慢和嫌弃。

哪怕他明明在讲笑话。

“……他们不是求我作画么?我就在其中一个男人的袍子上,哈哈哈,我画了一……”

他说得断断续续的,但是岑吟听得很认真。

“我画了一大坨狗屎!”

“啊?”

这个转折让她有些猝不及防。

沈浮吊儿郎当跷着腿,哈哈大笑道:“但是旁人都说,沈大师画的金元宝超凡脱俗。”

“那个死胖子可得意坏了,他还让我帮他题了个‘招财进宝’……”

岑吟忍俊不禁,沈浮笑得在地上打滚。

他平时一副高高在上的冷僻模样,岑吟万没想到,他捉弄人的时候竟是这般促狭。

“谁让我是沈大师呢?对吧,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又自负又自嘲,笑了半天才慢慢停下。

岑吟又喝了几口酒,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脑子迷糊而清醒,思绪似乎随时会飘远。

“喂,你看。”

沈浮仰面朝天,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望着头顶的无数繁星。

“什么?”

“树上。”

岑吟神色恍惚地抬起头,又问了一遍,“树上有什么?”

沈浮打了个醉嗝,嘟哝道:“树上挂着好几串星星。”

红叶岭的地势较高,山上似乎离星空很近。

岑吟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只觉得星空仿佛格外澄澈。

今晚,夜幕像一匹深蓝色的绸缎,明晃晃的星辰便是洒落在绸缎上的宝石。

但沈浮把这些宝石串在一起,挂在空空如也的树枝上。

他兴高采烈地笑道:“你看到了吧?”

岑吟好像答了声“是”,又好像没有回答。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安静地仰面看着树上的星星。

星光透过树枝洒在岑吟的脸上。

她微微笑着,眼角微润,心中如释重负。

“我叫沈浮。”

他迷迷糊糊地嘀咕了一句,抱着酒坛翻了个身,闷闷道:“‘当浮一大白’的浮。”

岑吟没有回话。

隔了一会儿,沈浮好似已经睡着了,发出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但他听到树后的窸窣声和衣裙摩擦地面发出的碎响。

夜色中,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次日。

岑吟一大早便乘马车走了。

她说,曹家今天还会过来谈生意,她需得早些回去准备一番。

阮思送她离开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枫客园”的牌匾。

“这几个字,”岑吟微笑道,“写的倒是不错。”

阮思笑道:“毕竟是沈大师亲笔所书。”

岑吟点点头,车夫打起帘子请她坐进马车,马车即将离开时,她又打帘探出头看了一眼。

“这座园子建的很好。”

阮思笑了笑说:“岑姐姐以后可以经常过来散散心。”

岑吟对她温和一笑,摇头道:“不了,太远了,以后应该不会来了。”

说完,她放下帘子命车夫赶车离开。

傅家的马车沿着山路很快驶出了她的视线。

阮思心想,岑姐姐想必是放不下家中的生意,不愿耽于玩乐罢了。

她一回头,恰好遇上迎面走来的沈浮。

沈浮头发蓬乱,靸着鞋,衣带松垮垮地搭在腰间,一副宿醉未醒的迷糊模样。

“裴之旸他们都走了?”

阮思点了点头说:“嗯,他今天要带阿绫去见裴老太师。”

过几日,裴之旸和洪绫应该就要回京城了。

沈浮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揉了揉眼睛道:“知道了,我也要走了。”

阮思道:“嗯,以后要是我们来京城了,必然来找你喝酒。”

沈浮白了她一眼道:“别来找我,我最怕麻烦。”

她无奈地笑了笑,刚要转身离开,沈浮突然叫住了她。

“我有事要问你,”他的眼睛亮亮的,“岑氏她……傅家主母生的美吗?”

第209章 裴之旸定亲

阮思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她怀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昨晚,岑吟姗姗来迟,自然没有在开席前和沈浮见过面。

筵席上,沈浮喝得酩酊大醉,身边围着一群慕名而来的风雅之士。

岑吟推说头疼,早早离席,去厢房休息了。

今天一大早,她又匆匆走了,应该没有和沈浮说过话。

他俩一个是端庄大方的当家主母,一个是放浪形骸的京城画师,怎么看都不像一路人。

沈浮果然先不耐烦地说道:“罢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阮思被他的举动弄得摸不着头脑。

“女人生的不美就是原罪。”沈浮振振有词地说道,“好在你罪过轻,不然我是不肯理你的。”

阮思狠狠瞪了他一眼,懒得和他计较。

至于他为什么要问岑吟的事,阮思只当他喝多了,满口胡言。

沈浮眼底一片鸦青,微微哆嗦着,像是冻了一夜受凉了。

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脚步踉跄地往回走。

“沈大师?”阮思忍不住问道,“你没事吧?”

沈浮气哼哼地嘟哝道:“我可是京城第一画师,我好得很。”

他一步三摇,晃晃悠悠地走了几步,回头朝阮思大声道:“你以后到了京城就去找裴之旸。”

“知道了,绝对不来找你。”

沈浮没好气地摆摆手道:“你要是来了,我还能赶你走不成?”

他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阮思一头雾水,喃喃道:“沈大师这是怎么了?”

但她很快转念一想,沈浮好像一直都这样。

今日,裴之旸执意要带洪绫回去见裴老太师。

临到裴家门口,洪绫扯了扯身上的裙子,有些畏缩起来,心里只想打退堂鼓。

她从未见过裴之旸的家人。

听说他祖父曾是朝廷里的大官,颇得天家的垂青。

“之旸,我有点害怕。”

裴之旸鼓励地笑道:“有什么好怕的?我们阿绫连几十头恶狼都不怕,怎么会怕我爷爷呢?”

“可是,那个时候我手里有弓啊!”

洪绫的脸都憋红了,心想,她总不能拿弓箭对着他祖父吧?

裴之旸哈哈大笑,带她走进裴家的大门。

下人见了洪绫不免都带着几分诧异,把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阿绫,你放心好了,爷爷是世上最疼我的人。”

裴之旸是裴尚书家最小的孩子,又是嫡出,他出生当日正好是裴老太师的六十大寿。

裴老太师自然将这个小嫡孙视为上苍恩赐之物。

因他年幼聪颖,从小容貌俊秀,又有裴老太师的溺爱,裴家上下都将他当眼珠子来疼。

“我娘生我的时候还不足月,我是个早产儿,从小体弱多病,好几次差点夭折了。”

趁下人去通传的间隙,裴之旸对洪绫说起小时候的事。

他笑道:“我爹跟我说过,有一回我病得很重,连御医都束手无策,是祖父抱了我整整一夜。”

“说来也怪,祖父执意抱着我坐了一夜后,第二天清晨我的烧便退了。”

洪绫勉强笑了笑,心中紧张不安。

“所以啊,”裴之旸拉过她的手握在手心,“你别担心,我喜欢的人,祖父也会很喜欢的。”

因他这段经历,父母更加怜惜他,很少逼他用功读书,平时也不拘着他。

这才养成了他无拘无束的洒脱性子。

他这几年胡天胡地惯了,有时候他父亲看不过去,都是裴老太师拦着,让他们由着他去玩。

裴老太师常说,这孩子就是他的心头宝。

裴之旸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养成一个好脾气的废柴。

说话间,下人进来请他说:“少爷,老太爷请您过去呢。”

“走吧,阿绫。”

裴之旸站起身,笑眯眯地看向洪绫,下人却为难地说道:“老太爷只请少爷一人过去。”

“爷爷真是那样说的?”

他死死盯着传话的下人,下人垂着头答了声“是”。

洪绫的身体一僵,但她反而笑着安慰他道:“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他皱起眉头,神情有些慌乱。

“对了!”裴之旸双眼一亮,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我想起来了,前几日家里来信了。”

他诚恳地说道:“这几天我都在园子里,祖父单独叫我过去,一定是想跟我先说家事。”

“阿绫,你坐一会儿,我马上就过来接你。”

裴之旸脸上重新恢复了笑意。

他举步出门,回头对下人吩咐道:“让厨房备几碟茶点送过来,一定要有豌豆黄。”

洪绫身体僵硬地坐在原处,抬头对他苍白一笑。

裴之旸有些放心不下,但还是很快离开了,叮嘱下人不要过去打扰她。

等他们离开后,洪绫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下来。

她大大咧咧地瘫在椅子上,心里直犯嘀咕。

裴家家大业大,她一进这座大宅子就觉得透不过气来。

她不敢蹦不敢跳,更不敢抓了点心大口大口地吃,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

“还是在乡下舒坦……”

洪绫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由得嘀咕出声。

还有乔乔家,她也不必讲规矩,不必像现在这样正襟危坐,多好。

不多时,裴家的侍女送来几碟精致的点心。

她们还给洪绫沏了一壶茶送来。

洪绫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盼着她们离开,偷偷端起茶杯饮了一小口。

好苦!

她赶紧放下杯子,不禁腹诽道,大户人家的日子也委实难捱。

要是以后她真的住进了裴府,以她的性子恐怕早晚得憋出病来吧?

洪绫闷闷地低着头,仰倒在椅子里,用脚尖勾着脚上的绣鞋,一荡一荡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正胡思乱想着,裴之旸推门而入。

屋子里温暖如春,但他的脸色却无比苍白。

洪绫一听到开门声,慌忙直起身坐好,脚上的绣鞋“啪嗒”掉在地上。

裴之旸掩上门,拾起她的绣鞋,亲自蹲着给她穿好。

洪绫惴惴不安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去见你祖父?”

“不必见了。”裴之旸苍白着脸道,“阿绫,我们明天一早就回京城。”

刚才,裴老太师告诉裴之旸,裴家已经给他定了一门亲事,是平西侯宁天南家的嫡女。

“之旸,”裴老太师意味深长地说,“宁氏嫡小姐才貌双全,你带来的那位姑娘,就让她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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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她疯了

东风第一姝正文卷第210章她疯了当晚,晏家。

洪绫特地来向阮思辞行,只说明日一大早便要出发。

“怎么走得那么急?”

阮思坐在榻上,接过金铃儿递来的手炉,有些意外地看着洪绫。

她蹲在地上,用铁签拨了拨炭盆里的银丝炭,抬头咧嘴笑道:“嗯,他说家里有事。”

阮思皱起眉头,有些担忧地问道:“他可同你说了是什么事吗?”

“没有。”洪绫放下铁签,拍了拍手笑道,“都是裴家的家务事,我问了怪无趣的。”

银瓶儿捧了一碟炒栗子出来。

洪绫欢呼一声,抓了几颗栗子噼噼啪啪地剥了起来。

阮思拈过一颗栗子,心不在焉地握着,又问道:“你见过裴老太师了吧?”

“没有。”

她没心没肺地摇摇头,把剥好的栗子一股脑地塞到阮思手里。

“乔乔你吃,我剥得快。”

金铃儿在旁边咯咯笑道:“还是洪姑娘疼我们家小姐。”

洪绫和她说笑时,阮思心中不安,追问道:“裴老太师不肯见你么?”

银瓶儿和金铃儿都看了过来。

洪绫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但很快笑道:“裴之旸说,他喜欢的人,他祖父也喜欢得很。”

她把一颗剥好的栗子扔到嘴里,故意避开阮思担忧的目光。

“老人嘛,肯定是身上乏了。”

“裴之旸又是个小猢狲,闹得他祖父困了累了,自然就没精神再见我。”

“他还说,他祖父是怕我太讨人喜欢,见了我舍不得放我俩回京城去呢。”

洪绫咽下栗子,像倒豆子一样,一口气说了很多话。

末了,她笑吟吟地看向阮思,问道:“乔乔,你也舍不得我,不是么?”

阮思勉强笑着点点头。

她看得出来,洪绫一定是心虚了。

“对了。”

洪绫赶紧移开视线,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契,推到阮思面前,笑道:“你帮我转交给我娘好不好?”

“你为什么不亲自拿给她?”

她夸张地吐了一下舌头,答道:“我要是回去了,我娘肯定把我关起来,不准我跟裴之旸走。”

“我以我娘的名义,替她买了个小庄子。”

她揉着眉心道:“阿绡现在那个样子……我娘一直跟着他们夫妇住也不太好。”

洪姨妈是个性情怯懦的妇人,离了他人根本不知道怎么活。

阮思和洪绫都心知肚明。

但她还是收下地契,答应替洪绫去探望洪姨妈。

第二天,她骑马赶到城外,亲自送裴之旸和洪绫离开。

洪绫拉着她的袖子,依依不舍地抽了抽鼻子,说道:“乔乔,以后你一定要来京城找我啊。”

阮思见她眼眶红红的,不忍惹她落泪,只好点点头答应下来。

“沈浮呢,”阮思转向裴之旸道,“他没有跟你们一起走?”

“沈兄他已经先我们一步回京去了。”

裴之旸笑了笑说:“他说要赶回去采风绘一幅今冬雪景。”

这的确像沈浮的风格。

阮思叹了口气,心想,临别前见他一副罕见的颓丧模样,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

现在看来,沈浮那天只是喝醉了吧?

“裴公子,阿绫就交给你了。”

裴之旸忙应了一声说:“阮姐姐你放心吧,我会把她当我的眼珠子来疼。”

洪绫红着脸,啐了一口道:“瞎了你的死鱼眼。”

看着他俩亲密无间,阮思又欣慰又感慨。

“阿绫,你快上车吧,别耽误了时辰。”

洪绫朝她挥挥手,钻进了马车坐好。

裴之旸刚要上车时,阮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千万不要瞒着她。”

他心中一惊,脸上堆笑道:“嗯,我什么都会和阿绫讲的。”

“阿绫她,”阮思低叹一声道,“比看上去还要坚强,但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裴之旸眼中划过一抹愧色。

但他郑重地点头道:“阮姐姐,以后你尽管来京城找我们,我保证会好好待阿绫的。”

车夫劝裴之旸快些上车。

他跳上马车,回头对阮思点点头,打起帘子钻进了车厢。

阮思翻身上马,骑在马背上,远远眺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

直到马车消失不见。

送走洪绫后,阮思去探望洪姨妈。

洪绡的状态比阮思上次见她时还糟。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但神情恍惚,经常又哭又笑,见了谁都要扑上来拉住不准走。

“你说,”她攥着阮思的胳膊,咯咯怪笑道,“我美还是我姐姐美?”

洪姨妈又羞又急,赶紧命人拉开洪绡。

洪绫盯着阮思的脸,仿佛认不出她是谁。

“你们都想害我!一定是我姐姐让你来害我的!”

“够了!”洪姨妈低喝道,“还不快点把娘子扶回房歇着。”

洪绡被几个粗壮的婢女拖了回去。

她不甘心地回头大声道:“回去告诉洪绫,她就该去死!让她把欠我的都吐出来……”

阮思在堂上坐定。

洪姨妈神情卑微而谨慎地看着她,讪讪道:“绡儿她病了。”

“病了就该请郎中来看。”

阮思取出地契,握在手心,打量着洪姨妈的神色。

离开江家后,洪姨妈好像在一夜间苍老了很多。

她保养得宜的脸庞浮现出深深浅浅的皱纹,两鬓也像是染了霜一样。

听了阮思的话,她面露愧色,捧起茶杯借喝茶挡去视线。

阮思问道:“郎中怎么说?”

洪姨妈为难地小声道:“姑爷说,绡儿的病是累着了,让她好好休养就是了。”

“江嵩?”

阮思颇为惊讶,在她前世的记忆里,这个人胆小如鼠,一直唯唯诺诺,不成气候。

但眼下洪姨妈似乎很惧怕他。

“别问了,”洪姨妈说,“姑爷都是为了绡儿好,我们所有人都知道的。”

阮思想起洪绡手臂上的淤痕,还有她哭诉说江嵩打她。

看来,洪绡嫁给江嵩后曾受尽虐待。

但阮思对她同情不起来。

她甚至感到庆幸,还好这一世嫁给江嵩的不是洪绫。

洪姨妈试探着问道:“晏家娘子,你这次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阮思犹豫了片刻,取出地契,把洪绫交代的事同她说了。

“这……绫儿她怎么能?”

洪姨妈面如死灰,紧紧攥着手中的地契,半晌回不过神来。

“岳母,绫表妹怎么了?”

门口,江嵩和姚钰并肩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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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自求多福

东风第一姝正文卷第211章自求多福江嵩见到阮思,先是一愣,随即有些别扭地点头道:“晏家娘子,稀客啊。”

姚钰穿了一袭青衣,冷冷清清地站在门口。

阮思见了这两个人便觉得不快。

她朝江嵩颔首回礼,起身告辞道:“洪夫人,我先走了,你好生保重。”

姚钰若有似无地看了她一眼。

洪姨妈胡乱将那纸地契塞进袖口里,犹豫道:“晏娘子好走,来人,替我送娘子出去。”

阮思刚要走,江嵩如梦初醒,突然拦住她。

“等等,晏娘子,”他忸怩地搓着手,“快到晌午了,不如留下来吃个便饭?”

“不必了。今日已多有叨扰,我也该告辞了。”

阮思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绝了。

江嵩神情紧张不安,仿佛要把手心的皮都给搓掉一层。

“可、可是……”

眼前的这个男人在别的女子面前话都说不利落。

阮思实在想不到,这样窝囊怯懦的男人,居然会靠打女人来发泄自己长久的挫败感。

江嵩被阮思拒绝后,求助地看向姚钰,但目光一转,很快落到了洪姨妈身上。

“岳母,”他放下手,挺直了腰板,“你不是经常说,想请晏娘子来家中陪你坐坐么?”

洪姨妈面露犹疑,但只得怯怯地点头道:“是了,我见了娘子,一高兴反倒忘了。”

她半是讨好半是乞求地看向阮思。

“晏娘子和我家绫儿情同姐妹,我多日见不到绫儿,想她得很,娘子能不能多跟我说说绫儿的事?”

阮思一来便和她说了,洪绫万事皆好,让洪姨妈不必担心。

现在洪姨妈当着江嵩的面又说了一遍。

阮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冷冷道:“阿绫一切都好,近日外出游玩,托我来同夫人说一声。”

“她不在林泉郡?”

江嵩缓缓垂下头去,硕大的脑袋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肩头。

“话我已经带到了,”阮思逼视着江嵩道,“借过。”

他依然挡在门口,猛地抬眼望着她,喃喃道:“阿绫……表妹她去哪里了?”

洪绡说,江嵩在夜里叫她“阿绫”。

此时,阮思听到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顿时像吃了只苍蝇一样恶心。

她不想把洪绫的下落告诉任何人,包括洪姨妈在内。

“天地浩瀚,江山千里,她能去的地方很多。”

江嵩丝毫不在意她冷淡的态度。

他皱起眉头,红红肥肥的脸上布满忧色。

“她、她会不会路上没钱花?她一个大姑娘家,遇上歹人可怎么办……”

阮思不愿再理会江嵩。

但她看出洪姨妈很怕他,而洪绡又几近半疯,这对母女免不了落得个悲惨下场。

她想到洪绫,有些心软,盯着江嵩道:“江家娘子似乎身上不好?”

江嵩愣了一愣,勉强“嗯”了一声。

“郎中可说了是何病症?”

洪姨妈见她质问江嵩,赶紧出来打圆场道:“不必担心,不必担心,只是一点小病。”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凡是病了哪有什么大病小病之分?”

“你说呢,江三郎?”

江嵩唯独在洪氏母女面前蛮横专断。

阮思气势凛然,言辞冰冷,他自己先慌了阵脚,胡乱说道:“对对!吃几帖药就好……”

“什么药?”

江嵩被阮思逼得无路可退,哭丧着脸,头顶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姚钰突然微笑道:“江娘子日夜思念姐姐,忧思过重,服的自然是安神药。”

“哦?”阮思冷笑道,“姚大人何时当了大夫,岂是华佗转世,竟连病人的心思都诊得出来?”

他从容一笑,揖道:“阮娘子说笑了。”

“夫家姓晏。”

阮思的胃抽搐起来,不愿再和他有任何无谓的纠缠。

“江三郎,”她径直走向江嵩,冷冷道,“你家娘子既然病了,留在家中怕是耽误休养。”

“阿绫最放心不下妹妹和母亲。不如让洪姨妈陪她去乡下庄子养病?”

在她冷淡的逼视下,江嵩六神无主,求助地抬头看向姚钰。

姚钰微笑道:“阮娘子也是好心,不过此事还得由洪姨妈做主。”

洪姨妈讪讪道:“这又何必呢?”

她一辈子依附于别人,丈夫在世时,她什么都听丈夫的,从没拿过什么主意。

等她丈夫一死,她被洪家几房亲戚威逼,江夫人将她接去养在江家,她便转而事事依靠姐姐。

如今,洪绫出走,洪绡疯癫失常,她只好一门心思地依赖女婿。

阮思恨透了她这副没有骨头的软弱模样。

“罢了,我陪洪姨妈去看看绡儿吧。”

她快步回到洪姨妈身边,假作搀扶她起身,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你们留下来迟早会出事。”

洪姨妈惊恐地瞪大双眼看着她。

阮思面不改色,扶着洪姨妈从姚钰和江嵩中间穿过。

两人走在回廊上时,阮思低声道:“你有的是银子庄子和铺子,足够你和洪绡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洪姨妈四下张望,怯怯道:“但我始终是个女人……”

“女人怎么了?女人没有脚走路,没有手干活,还是没有嘴吃饭?”

阮思强抑火气,小声道:“带洪绡去新庄子上,让她以重病为由,自请下堂,和此人一刀两断。”

洪姨妈又惊又疑,甩开阮思的手,念叨道:“冤孽啊冤孽。”

“话已至此,”阮思摇头道,“你自求多福吧。”

她送洪姨妈来到洪绡房间,径自转身离开了,不理会后面的尖叫和啜泣声。

阮思穿过回廊,走到大门口时,姚钰从阴影中走出来,朝她微微一笑。

他身着青衣,修美如竹。

前世,阮思倾慕他的风姿,自以为嫁了个天下最好的夫君。

但如今的她早已知道,那副谦谦君子的皮囊下,他的五脏六腑都烂透了。

“娘子留步。”

姚钰微笑着揖道:“本官有幸擢升京官,不日即将上京赴任,故来与故人相辞。”

阮思要多敷衍有多敷衍地答道:“恭喜恭喜。”

“京城距离此地少说也有大半个月的路程。”

姚钰若有所思,感慨道:“经年一别,山高水远,怕是从此再难相见。”

阮思提防地盯着他,朝大门口退了几步。

姚钰略带伤感,轻声道:“可惜正值隆冬,否则本官还想求得故人折柳相赠。”

阮思冷冷道:“江三郎与大人素来交好,莫说折柳,便是砍树怕也不吝。”

她对他的态度冷漠,拒之千里之外。

姚钰的眼底划过一丝寂寥,但很快又以温文平静伪饰过去。

阮思转身离开。

和姚钰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听到他轻轻说道:“阮思,我们京城再见。”

第212章 容貌尽毁

姚钰那日见过阮思后便上京赴任了。

一晃大半个月过去了。

林泉郡很快来了一位新郡守,阮思听晏瀛洲说,那是一个正直清廉的官员。

阮思以为,这辈子她都会留在林泉郡,和晏瀛洲厮守终生。

晏瀛洲再未提过京城的事。

什么啸山虎,不留佛,什么先叛王,都只是一场虚妄的梦。

虽然洪绫走了,她偶尔会想起她的好友,但她心甘情愿和晏瀛洲留在这个地方。

晏瀛洲像往常那样,早出晚归,不时买些零嘴回来给她。

她怡然自得,只觉得就这样也很好。

窦一鸣几次暗示她,想求她将金铃儿许配给他。

但金铃儿一直不肯点头,嫌弃窦一鸣是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

每次阮思提起此事,她都撇嘴道:“小姐,要我嫁给那个臭小子,还不如找只猴儿和我拴在一起。”

窦一鸣只好每天变着花样哄金铃儿开心。

金铃儿却说:“银瓶儿都还没嫁人,我急什么呢?”

银瓶儿也拿两人开玩笑,对阮思说:“赶紧把这个小蹄子嫁出去,省得她每天口无遮拦乱说话。”

阮思寻思着,差不多该找媒人替她俩相看相看了。

这辈子,她们主仆三人就在林泉郡过这样简单的日子也好。

虽然沈浮走了,但枫客园依然日进斗金,门庭若市。

岑吟全权放手让阮思打理园子,分了大半的收益给她,每个月少说也有七八十两银子。

家中日常开销都由晏瀛洲一力承担。

她攒下不少银子,和晏瀛洲开玩笑说,想在林泉郡开个扬威镖局分号。

晏瀛洲只说,要他给她当镖师尽管开口。

阮思念着祝东颜产期将近,往清河县去了封信,说是自己那份酒坊收益归给祝东颜。

祝东颜不依,回信说,再过一个多月她便要临盆了,想请阮思回来看看侄儿。

他们离开清河县已有大半年。

阮思想着,是该陪晏瀛洲回去探望奶奶和兄嫂了。

不过,她还有些放心不下卫长声。

虽然红叶娘子献舞当晚,卫长声不告而别,连夜返回扬威镖局去了。

但她娘柳氏给她写信,询问前些日子是不是出事了。

卫长声押镖时,不慎中了盗匪埋伏,虽然勉力保下了镖银,但他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阮堂英纳闷,不应该啊,那么明显的破绽,臭小子这回没看出来?

柳氏这才写信给阮思,阮思自然心知肚明。

这段日子,阮堂英不准他去押镖,留他在镖局里好生休养。

阮思心中不安,总觉得事情还没结束。

果然,没过几天的夜晚,枫客园的下人连夜赶来通传,说是园子里出事了。

下了一整夜的雪,路上积雪不浅。

晏瀛洲命人用布条裹住马蹄,陪阮思一起骑快马赶过去。

园子里一片狼藉。

阮思赶到时,闹事的富家子弟已经逃走了。

卫长声抱着一口长剑,失魂落魄地坐在雪地里。

“师兄?”

她走到他身边,伸手推了推他的肩,他却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

他的头上肩上都堆了一层薄雪。

晏瀛洲深深看了他一眼,吩咐下人取件斗篷来。

“乔乔,你先进去。”

他留下来陪着卫长声,阮思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出事的大堂里。

堂上的桌椅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沈浮特意挑的画卷被人扯下,上面覆了好几个脚印。

刚才,这里似乎发生过剧烈的争执。

她停住脚步,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看到一串鲜艳的血迹洒了一地。

红衣美人捂着左侧脸,回头定定地看着她。

“红叶?”

阮思惊呼一声,抢步上前,只见鲜红的血从她的指缝间汩汩流出。

红叶娘子的脸色苍白,但她微笑道:“已经有人去请大夫了。”

“你的脸?”

她缓缓松开手,脸上赫然有一道狰狞的伤口。

伤口往外翻,透出粉红的嫩肉,不断往外冒着鲜血。

但她的神情轻松,好似从什么沉重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了一样。

红叶轻声道:“我自己划的。”

说着,她指了指脚边的碎瓷片说:“我打碎了一只茶杯,随手拾了块瓷片划的。”

阮思双腿发软,只觉得那道伤口一定疼得厉害。

“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

要是闹事的人还在,她恐怕会为了红叶捅那人几刀。

门外,下人急匆匆地引了个大夫进来。

“当家的,大夫来了。”

阮思忙退到一边,大夫也被红叶脸上的口子骇了一跳。

他一面仔细检查伤口,一面惋惜地叹气道:“可惜了啊,这位姑娘的脸怕是要毁了。”

红叶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对阮思说道:“你先出去吧,免得沾了血气。”

她沉着脸,将那下人叫到门口。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人赶紧将今晚发生的那一幕据实相告。

原来,今晚曹家的公子和几个酒肉朋友一同过来饮酒作乐。

他们酒酣耳热之际,执意要让弹琵琶的乐伎陪酒。

红叶娘子出来为那个乐伎解围,反倒遭了那几个纨绔子弟的调戏。

曹公子带头起哄,非要红叶娘子摘了面纱陪他们喝酒。

红叶娘子自然不肯,推说是已起誓过,以后不在人前摘下面纱。

他们一贯放浪,见红叶推脱,觉得失了面子,酒劲一上来更不肯罢休。

虽然傅家安插了不少好手待在园子里,但他们知道曹家和傅家多有生意往来,不敢贸然动手。

下人好言相劝,被几个醉酒的公子哥打了。

拉扯间,有人动手非礼红叶,卫长声闯进大堂,打飞调戏她的人。

红叶非要逼卫长声走,但卫长声气不过,当场和人打起来,差点拔剑相向。

最后,红叶摔了一只茶杯,用碎片划破自己的脸。

下人想起那一幕,不禁打了个寒颤,心有余悸道:“谁也没曾想,红叶娘子她竟对自己都那么狠。”

难怪卫长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阮思问道:“后来呢?”

“那几个富家子弟酒醒了一半,被卫公子吓跑了。红叶娘子跟卫公子说、说……”

“说什么了?”她心中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说,她的脸也毁了,以后没人会多看她一眼,求卫公子以后不要再来纠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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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信男人不如信银子

大夫为红叶处理好伤口便离开了。

临走时,年逾半百的大夫也不禁摇头道:“这闺女的脸,怕是彻底毁了。”

阮思回房去看红叶娘子。

她合衣躺在榻上,身段柔美婀娜,但左脸带了触目惊心的创伤。

“你……”

阮思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对于红叶娘子那样的美貌女子来说,脸就是她的性命,她竟然狠心到自毁容颜。

红叶缓缓扶着引枕坐起身,直勾勾地看着阮思。

“不怪任何人,是我自己下的手。”

她这一毁,彻底毁了她和卫长声的未来。

阮思很了解她师兄。

卫长声一定会为此归咎为他没保护好红叶,从此活在自责中,无颜再见红叶一面。

红叶好像也很清楚这一点。

她抚着脸上的纱布,柔柔慢慢地说道:“我要是没有毁容,他那一剑也许就要了那人性命。”

卫长声并非老成持重之人。

他维护红叶心切,气急交加之下,险些一剑杀了那个曹公子。

要是他真的杀了人,按律需得杀人偿命。

阮思心有余悸,幽幽叹道:“可是,你也不必……唉,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不怪你,是我自己的决定。”

红叶放下手,叹了口气道:“过去我全靠这张脸来养活,这张脸给我挣了一口饭吃。”

“但为了这口饭,我放弃了身为女子的所有尊严。”

“晏娘子,”她看着阮思笑道,“你说要是我的脸毁了,我以后还能捡起丢掉的自尊吗?”

阮思神情凝重地点点头。

“只要还有脑子,有手有脚的大活人,又如何不能堂堂正正地挣到一餐饱饭?”

“红叶姑娘,你以后只管安心留在这里,做好你分内的事。”

她认真地凝视着红叶残缺的脸,郑重其事地说道:“我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但能保你衣食无忧。”

红叶噗嗤一笑,淡淡道:“这种话,以前有不少穷酸书生跟我说过。”

“我谁都不信。但如今我想相信我自己。”

今天,她的容貌尽毁。

她再也不是勾栏院里那个靠卖笑为生的绝色花魁。

从此,再也没有人肯一掷千金求她一笑。

红叶反而觉得解脱了,她要靠头脑和双手养活自己,一点点洗去青楼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

她下定决心,要当一个心里干净的女子。

“对了,”她垂下眸子,缓缓道,“劳烦娘子代为转告卫公子,请他不要再来了。”

阮思于心不忍,劝道:“我师兄对姑娘一片真心……”

红叶娘子凄然一笑。

她在倚红楼待了那么多年,什么痴男怨女没见过呢?

但那些苦苦等待情郎归来的姐妹,又有哪一个等到了昔日的梦中情人?

其中最傻的一个姑娘,还将自己偷偷攒下的梯己,全都给情郎充作上京赶考的盘缠。

她盼了好几年,等来的却是情郎屡试不中,最终沦为乡下书塾先生的消息。

那个男人没脸见她,娶了一个村姑,再也没回过倚红楼。

她沦为整个倚红楼的笑柄,后来神志不清,被鸨母直接赶了出去。

红叶娘子没有为她求情。

她被赶出大门时,红叶冷冷地在二楼看着,只觉得此人顽愚可笑。

老鸨说,好女儿你可不要学了那个蠢妇。

红叶记得,那时候,她高昂着美丽的头颅,不屑一顾地说,信男人不如信银子。

哪怕时过境迁,红叶依然不愿意相信卫长声。

“比起你师兄,我还是更愿意把后半生托付给我自己。”

阮思默默垂下头,不知该不该劝她回心转意。

红叶道:“你们不必同情我,也不必觉得可惜。我和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高高扬起下颌,露出优美的脖颈。

虽然毁了半张脸,她的右脸依然美得惊人,带着绝色女子才有的高傲。

“他很好,我也是。但我和他离得远点,对谁都好。”

红叶心意已决,阮思也被她说服了。

的确,卫长声对她的迷恋不仅是她的负担,也是他的累赘。

屋外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声。

阮思顾不得照顾红叶,匆匆跑出去看,只见卫长声和晏瀛洲打了起来。

他没有用剑,两人赤手空拳过了十几招。

晏瀛洲重重一掌将卫长声打倒在地。

“夫君?”阮思忙跑上前。

卫长声抚着胸口,剧烈地喘气,脸色白一阵青一阵。

晏瀛洲俯身朝他伸出手,冷淡道:“还打么?”

在阮思的注视下,卫长声坐起来和他一击掌,仰面大笑道:“妹夫,谢了。”

阮思愣了愣,晏瀛洲对她微微颔首,示意她不必担心。

“师妹,你男人真能打。”

卫长声哈哈笑着,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捡起扔在一旁的长剑。

阮思定定地看着他,他的笑容渐渐泛起苦涩。

“我回去了,你们不必送我。”

“师兄,红叶娘子她……”

“告诉她,我不会再来了。”

卫长声看似洒脱地笑了笑说:“我这次来,她毁了自己的脸,下次来,难道要让她自尽么?”

阮思本想劝慰他,但晏瀛洲拉着她的手捏了捏。

晏瀛洲道:“卫兄,路上小心。”

卫长声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大笑道:“知道了!我知道的。”

他知道的。

他什么都知道的。

这个地方,他不会再来了,这个人,他也不会再见了。

至于放不放得下,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因为红叶毁容的事,阮思特意去了一趟傅家。

她把撤换园子护卫的打算同岑吟说了。

岑吟想了想,皱眉道:“想来他们是顾虑傅家和曹家在生意上的往来才迟迟没有插手。”

园子里不能再出这种事故,否则便是自毁名声,砸了沈浮留下的招牌。

岑吟愠怒道:“此事姑息不得,要是放纵客人寻欢作乐,糟践女人,又和烟花之地何异?”

阮思深以为然。

“若是枫客园沦为寻常风月场所,旁人为何还要赶上十几里山路去那边消遣?”

岑吟点头道:“林泉郡只有一个葵园,却有无数家秦楼楚馆,缺的哪里是温柔富贵乡。”

两人当即商议一番,重新整顿枫客园的经营。

岑吟心里隐约存了个念头。

她不想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留下的心血被后来人糟蹋了。

这个念头,她连阮思都没有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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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宁天心

年关将近。

阮思近日郁郁寡欢。

晏瀛洲向郡守告了假,提前带她回清河县探望奶奶和兄嫂。

众人收拾妥当,便乘马车出发了。

正值隆冬,天寒地冻,不少山路都结了一层薄冰。

这一路,马车不得不放慢速度。

等到了清河县境内,他们已在路上耗去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夫君,”阮思算了算日子,又惊又喜道,“大嫂临盆的日子怕是近了。”

没准他们在家里待上几日,她就能抱上小侄儿了。

晏瀛洲道:“是啊,我快当二叔了。”

阮思坐不住了,开始发愁道:“不知是侄子还是侄女,你说‘婶婶’好听还是‘二婶’?”

“娘最好听。”

这个男人又在暗示她该给他生孩子了。

阮思瞪了他一眼道:“好啊,那你先叫一声来听听……”

马车咯吱一声停下了。

她毫无防备地摔进了晏瀛洲怀里。

他拥着阮思,低笑道:“孩子他娘,如何?”

帘外,晏清都的声音响起。

“二弟,弟妹,你们总算到了。”

阮思红着脸,赶紧从他怀里坐起身。

晏瀛洲低低一笑,掀起帘子先下了车,又转身扶阮思下来。

一晃数月,晏清都看上去比原来成熟了不少。

他蓄了一把髯须,脸上的疤痕淡去,谈笑间已不似先前浮躁易怒。

“你们迟迟不到,奶奶每天都担心得很,经常问我,清都啊,小洲是不是不回来了。”

晏瀛洲笑了笑。

说话间,他们已进了晏家的院子。

晏老夫人早早守在廊下,拄着拐杖坐在门口的竹椅上,一见晏瀛洲来了,立刻重重一拄站起来。

“小洲,我的好孙孙啊!”

老人家大半年没见孙子。

如今一见面,顷刻间,她已老泪纵横,拉着晏瀛洲仔细瞅个不停。

“瘦了,小洲你怎么瘦了?”

她又回头看看阮思,抹泪道:“老二媳妇,你也瘦了。”

晏瀛洲和阮思相视一笑。

晏清都道:“奶奶如今年纪越大,眼皮子越浅了,一提起二弟就会掉眼泪。”

晏瀛洲搂过祖母,劝慰道:“奶奶您看,小洲不是好好的么?”

晏老夫人抱着他又哭又笑,一口一个“心肝儿肉啊”。

他们祖孙显然有话要说。

阮思见状,对晏清都笑道:“大哥,我想大嫂了,你先带我去看看她吧。”

“也好。你大嫂前段时间收到你托人带来的虎头鞋,一直说要好好谢谢你呢。”

晏清都和晏老夫人打了个招呼,先带阮思离开了。

晏老夫人泪流不止,晏瀛洲便扶她回房歇息。

一回房,她就让晏瀛洲赶紧掩上门,自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衣柜里取出个盒子。

盒子里放着用帕子层层叠叠包好的银票。

晏老夫人非要把那叠薄薄的银票往晏瀛洲手里塞。

“小洲,奶奶只攒下这么多,今天你回来就都给你了。”

“我不能收。”晏瀛洲皱眉道,“奶奶,这些钱您留着,不必给我。”

老人家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啪嗒啪嗒往下掉。

“你都瘦了!”

她执意把那个小包裹往他手里塞。

“小洲啊,奶奶在家花不了什么钱,你在外面开销大,别嫌少,先拿去花。”

晏瀛洲不肯接。

晏老夫人啜泣道:“奶奶年纪大了,每次一闭眼,就不知道能不能再睁眼了。”

他揽过祖母,柔声安慰。

晏老夫人哀哀泣道:“还好你回来了,奶奶最怕等不到你,不能亲手把这笔钱交给你。”

“小洲,听话,把银子都拿去,买点你喜欢的东西。”

她抓着晏瀛洲的手,哽咽道:“以后奶奶不在了,你看到那些东西,就要想起奶奶来。”

晏瀛洲感到抓着他手背的那双手冰冷而僵硬。

他低头一看,那双手皱巴巴的,像树皮一样沟壑纵横。

他的心微微一酸,不忍地握紧她的手,安慰道:“奶奶,小洲回来了,您别难过了。”

“这笔钱是奶奶留给你的,”晏老夫人紧张地说道,“连清都和老大媳妇都一直不知道。”

“小洲,你别跟你媳妇说啊。”

晏老夫人年纪大了,有些迷糊了,只管对他叮嘱道:“你偷偷拿着,多买点肉吃。”

晏瀛洲心中酸涩,顺着老人的意思,哄她道:“好,小洲都听奶奶的。”

她点点头,这才破涕为笑。

以前,他听人说,“老小孩,老小孩,人越老越像小孩子”。

小时候,他娘和祖母带着他们兄弟俩匆匆离开京城。

那个时候,祖母精神矍铄,精明而强势,仿佛永远不会有倒下的一天。

他娘宁氏病逝后,祖母更加紧张他,成天像护崽的老母鸡一样护在他跟前。

但现在祖母已经垂垂老矣,她的皮肤松弛苍白,那双慈爱的眼睛搀进丝丝迷糊。

晏瀛洲揽着祖母时,才察觉到她的身体有多瘦小孱弱。

“奶奶……”

他轻轻唤了一声,老人仰脸看着他时,慈祥爱怜的眼神让他想起宁氏。

他突然有些想念他早逝的母亲。

晏老夫人抬起手,他顺从地垂下头,让奶奶像过去那样摸了摸他的头顶。

“小洲啊,你的脑袋摸起来真像你爹爹啊,他小时候也是这样,脑袋毛茸茸的……”

晏瀛洲哭笑不得,但他想听祖母说更多父母的事。

老人的手缓缓抚过他的额头,然后是他的鼻梁。

“你长的真像你爹爹,你的轮廓和他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的目光停留在晏瀛洲的眉眼上。

“唯独这双眼睛像极了你娘。”

晏瀛洲微微一愣,不由得眨了眨眼,心中泛起些许伤感和温柔。

他想他娘了。

晏老夫人眼神一冷,啐了一口道:“他们平西侯府,也就只出得了你娘一个好的。”

“平西侯?”

“小洲,我前些日子梦到你娘了,她说她想你得很。”

晏老夫人叹了口气说:“天心是个好姑娘,是我们晏家对不住她。”

宁天心?

晏瀛洲的心中猛地被触了一下。

“奶奶,您说的那位平西侯……是我娘的亲戚吗?”

“那群没长心肝的畜牲!”

老人突然激动起来,死死抓着晏瀛洲的手臂,斥道:“小洲!你不要认宁天南!他不配做你舅舅!”

平西侯,宁天南?

晏瀛洲把“宁天心”那个名字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几遍。

他安抚好祖母,认真地说道:“奶奶放心,我不会和他们有任何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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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噩梦开始

东风第一姝正文卷第215章噩梦开始晚宴时分,晏清都特意从酒坊取来好几坛酒。

“二弟,今晚我们兄弟不醉不归。”

“好。”

阮思抽了抽鼻子,笑道:“这批酒酿的不错,老远便闻着酒香扑鼻。”

晏清都笑道:“弟妹难道也是行家?”

晏瀛洲淡淡看了她一眼,摇头道:“我家夫人滴酒不沾。”

阮思:“……”

“夫人要是想尝尝,就用筷子蘸我杯子里的抿一口。”

晏老夫人横了他一眼道:“好了,你们兄弟喝吧,女人家喝酒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

“奶奶,我还没……”

阮思刚要辩解,晏瀛洲已含笑颔首道:“奶奶说的是。”

他用嘴型告诉她说,我们抓紧。

阮思红着脸,在桌子下狠狠踩了他一脚。

祝东颜身怀六甲,行动不便,只坐在阮思旁边和她说些体己话。

“稳婆说就在这几日了。”

她面露羞涩,但又带着即将身为人母的自豪和幸福。

阮思笑道:“家里都准备妥当了吧?”

“嗯。”她轻轻地点点头,伸手抚着高高挺起的肚皮,“稳婆就住在附近,随时可以叫她过来。”

祝东颜以前便是个温柔女子,终日低眉顺眼的。

如今她快要生了,那张温顺的脸庞竟添了几分母性的光辉。

阮思看得挪不开眼,小声笑道:“大嫂越来越美了。”

祝东颜俏脸一红,抿唇笑道:“我胖了好几圈,现在都不敢照镜子了。”

“但是大嫂的脸……”阮思叹道,“简直在发光。”

“你啊……”

祝东颜含羞笑了笑,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晏清都端着酒杯,和晏瀛洲谈及酒坊的生意。

他这几个月一直待在家中,替祝东颜打理酒坊,照顾妻子和祖母。

他的脾气也磨平了不少。

以前那个喊打喊杀的江湖草莽已经彻底变了个人。

“要是颜儿生的是男孩,等孩子大些了,我想把他送去跟二弟习武。”

晏瀛洲笑着点点头。

晏清都一口饮尽杯中酒,笑道:“男孩子嘛,还是学点拳脚功夫傍身的好。”

“女孩子习武也好。”

说这句话时,晏瀛洲微笑着看向阮思。

阮思浑然没有在意,正忙着跟晏老夫人说:“奶奶,您跟我去桃花郡玩几天好不好?”

老人开怀笑着,只管答应说好。

“我带您去吃我最喜欢的水晶虾饺!您要是跟我回去了,我爹娘肯定会很高兴的。”

晏老夫人被阮思哄得笑容满脸,不停地亲手给她夹菜。

祝东颜也一直给她布菜。

阮思碗里的菜快堆成一座小山了。

“夫君。”她可怜兮兮地捧着碗看向晏瀛洲。

晏瀛洲给她剥了几个大虾放在最上面。

“乖,多吃一点。”

这顿饭吃到很晚,晏瀛洲陪着晏清都喝了很久。

坐到后来,晏老夫人精神不济,嬷嬷先扶她回房歇着去了。

祝东颜挺着个大肚子,坐久了腰酸背痛的。

阮思也陪她先去休息了。

经过院子时,她看到墙角放了好几个大酒缸。

祝东颜指着酒缸笑道:“都是前几日新酿成的酒。你大哥说你们要回来,非要搬回家放着。”

“他说啊,这次不让二弟陪他喝光这几缸酒,就不放你们夫妻离开。”

阮思咋舌道:“就我夫君的酒量?还不如直接把他泡酒缸里呢。”

祝东颜回房躺下后,阮思又回厅里去找晏瀛洲。

晏清都今晚开怀畅饮,心情愉悦,把剩下的酒分给家里的小厮婆子去饮。

众人都喝了不少,整个院子酒气弥漫。

晏清都怕身上的酒气熏到祝东颜,喝醉后就自觉地去了偏房。

阮思不禁斜了晏瀛洲一眼,皱眉道:“看看,多学着点。”

“学什么?”

晏瀛洲回到房中,便带着她往榻上一倒。

他用手肘撑着,低头盯着阮思的脸,挑唇一笑,问道:“想要个孩子么?”

“不想!”

阮思咬牙切齿,推了推面前的男人,“难闻死了。”

晏瀛洲道:“好。下次我不问了。”

“下次?”

那双狭长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他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对,快了。”

阮思不理他,躺在榻上只觉得吃撑了,伸手摸着圆鼓鼓的小肚皮。

晏瀛洲也忍不住伸手摸上去。

“啪!”

她毫不犹豫地打掉他的手,他满不在乎地低笑道:“我先适应一下不好么?”

“好啊,”阮思白了他一眼道,“你来生更好。”

烛光中,晏瀛洲缓缓俯身,在她的眉眼上吻了吻。

“夫人,”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吹灯吧。”

他的眼神宠溺而暧昧,阮思缩了缩脖子,探出身去刚要吹灯。

“来人啊!走水了!”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叫嚷声,她听到院子里响起纷乱的脚步声。

“快!我们出去看看!”

她一把推开晏瀛洲,跳下榻,靸着鞋跑了出去。

只见几个下人正提着桶去打水救火。

阮思跑到院中,回头一看,后院早已火光接天,燃起浓浓的烟雾。

今晚,好几个下人都喝得酩酊大醉。

晏清都也醉倒了。

现在,救火的仅有两三个还站得起来的小厮。

“你去衙门找衙役来救火。”

晏瀛洲抓过另一个下人,吩咐道:“你马上去将大门后门都打开,好让街坊进来帮忙。”

火势从柴房那边迅速蔓延过来。

“夫君,你去救奶奶。”

阮思丢下一句话,急匆匆地往祝东颜房里跑去。

她没跑几步,祝东颜房里突然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随即,有人大喊道:“来人啊!大少奶奶要生了!”

火势尚未蔓延到她的房间。

阮思忙冲进去,跟着两个丫鬟一起,合力将祝东颜抬出来。

祝东颜脸色惨白,额头上大颗大颗的冷汗不断往外冒,身下的衣服被褥早已被濡湿了。

一个丫鬟急道:“稳婆!对,快去找稳婆啊!”

阮思道:“你知道稳婆住哪里吧?你快去找她过来,这边有我。”

另一个丫鬟忙去厨房烧水,但众人忙着救火,到处混乱不堪。

祝东颜死死咬着牙关,抓紧身下垫的被褥,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憔悴。

阮思心急如焚。

此时,晏清都跌跌撞撞地从偏房出来,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他伏在地上,艰难地抬头看着她,惊呼道:“颜儿!”

“啊!”

痛苦的惨叫声划破火光燃烧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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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灭顶之灾

祝东颜已承受不了临盆前的剧痛。

她身下垫的褥子被羊水濡湿了一大片。

阮思紧紧抓着她的手,惊慌失措地叫她:“大嫂!大嫂你坚持住,稳婆很快就来了……”

“呃!”

祝东颜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哀叫声,就像垂死的鸟一样。

晏清都双眼血红,从地上爬起来扑到她跟前。

“颜儿!稳婆?稳婆呢!”

旁边的丫鬟急得哭了出来,边哭边指着门外说道:“已经去请了。”

火光中,祝东颜的脸色苍白如纸。

她干裂的嘴唇无助地开合着,早已褪尽最后一丝血色。

“水……我要喝水……”

阮思忙催促丫鬟去取热水来。

“大哥,大嫂就交给你了。”她起身往外走,“我去请郎中。”

她虽不知去哪里请稳婆,但她在清河县待过好几个月,县里的医馆她都知道。

后院的火势稍微被控制住了。

阮思心中稍安,飞快地跑出后门,差点和去请稳婆的丫鬟撞了个满怀。

“二少奶奶!”

那丫鬟满脸惊惧,看清阮思后,嚎啕大哭着软倒在地。

阮思忙拉住她,急切地问道:“稳婆呢?”

丫鬟抬起沾满血污的双手,眼中惊惧交加,喃喃道:“她被人杀了,被杀了……”

不好!

她心中升腾起一股强烈的预感。

今晚这一切,仿佛都是计划好的,他们不可能轻易罢手。

但她听到祝东颜的惨叫声越来越小。

“你去找我夫君,让他马上带所有人离开。”

丫鬟仍然举着沾满鲜血的双手,浑身哆嗦地看着阮思。

阮思冲到门边,解了匹马,骑马朝医馆赶去。

她回头看了一眼晏家半空的浓烟,那里仍然火光接天,惊动了不少街坊邻居。

晏家的小厮满大街地敲门叫人。

很多熟悉的面孔提着桶和盆,正匆匆往晏家的方向赶去。

阮思咬咬牙,催马疾行,冲进无尽的夜色中。

离晏家最近的一家医馆仅隔了两条街。

但阮思捶开医馆大门时,睡眼惺忪的伙计说,大夫今晚碰上急诊,早就带着徒弟出去了。

她一刻也不敢耽误,翻身上马赶向下一家医馆。

接连问了两三家,医馆里的大夫要么进山采药去了,要么连夜出诊去了。

阮思的心直直地往下沉。

她拼命催马前行,骏马嘶鸣,马背颠簸不已,好似随时会把她摔下马去。

但眼见着只剩最后一家医馆了。

她遥遥看见医馆里闪过一星烛火,在茫茫黑夜里,耀眼又刺眼。

“开门!救人啊!”

还未勒紧缰绳,她便忍不住大声高呼起来,屋里的烛火微弱地闪烁着。

阮思从马背上跳下来,扑到门边用力捶门道:“大夫!开门啊,救救我大嫂!”

她捶得双手通红,带着哭腔拼命喊着。

“喊什么喊?大半夜的,怎么跟号丧一样……”

那伙计打着呵欠,不耐烦地在门边嘀咕道:“明儿赶早再来,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突然,门板被人重重一脚踹开了,“砰”的一下砸在伙计脸上。

他顿时鼻血直流,呆呆地盯着阮思道:“女、女土匪!”

阮思径直冲进后堂,拎起还未睡醒的大夫,把外衣和医箱一股脑地塞在他怀里。

这个大夫正是给姚钰看过伤的许大夫。

他一看到阮思,便立刻想起上次被晏瀛洲捉到马背上的经历。

“你、你……”

“快跟我走,救人要紧。”

阮思心急如焚,拎着老大夫的后领,强行将他拽到马上。

许大夫被她扔到马背上,像只面粉口袋一样软塌塌地横在那里。

“岂有此理!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老人气得胡须乱颤,嘴里嘀嘀咕咕地骂个不停。

阮思一手拎着他的医箱,一手扬起马鞭用力一甩,骏马吃痛疾奔出去。

许大夫的医馆离晏家很远。

她一路只顾催马疾驰,脑子里一片空白。

浓烟和火光越来越近了。

哒哒的马蹄声很快被惊呼声和脚步声掩去。

晏家后院已经成了一片火海。

许大夫见状大惊,手脚乱蹬地喊道:“放开我!这里着火了,放开我!”

阮思骑马赶到正门口,火势尚未蔓延到前院。

她看到晏清都吃力地抱着祝东颜,踉跄着穿过摇摇欲坠的横梁。

“大夫,救救她,她要生了!”

阮思将许大夫放下马,把医箱递给他,刚要下马,突然听到一声木材断裂的咔嚓声。

“轰!”

通往前院的二门轰然倒塌。

晏清都被断裂的木梁狠狠砸中脊背。

他闷哼一声,奋力将怀里的女子推了出去。

火舌忽地一下舔上他的脸和肩背,祝东颜在地上滚了一圈,痛苦地惨叫不止。

阮思的马受了惊吓,嘶鸣着人立而起,将她一下子掀了出去。

她扑通一声被掀翻在地,额角重重地磕在门槛上,一时间血流如注。

许大夫慌了神,正要伸手拉她。

阮思指着祝东颜道:“大夫,快救她,救她啊!”

她伏在地上,鲜血汩汩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隐约看到晏瀛洲冲进火场。

耳边哭喊声和木材断裂的咔咔声不断。

金铃儿和银瓶儿冲出来扶起她。

祝东颜已被抬到前院门口,许大夫临时叫了几个丫鬟围住她。

她的惨叫声小了下去,丫鬟们啜泣不止。

“大嫂……”

阮思茫然地看着那里,推开二人,跌跌撞撞地走过去。

火场中,晏瀛洲和几人合力抬起横梁,把晏清都救了出来。

兄弟二人离开屋子时,阮思听到木材燃烧的嘶嘶声。

“夫君!”

她如梦初醒,痛哭流涕,转身奔向晏瀛洲。

晏瀛洲面无表情,杀气大盛,好似来自地狱的阎罗。

但他还是一把抱住阮思。

“奶奶呢?”阮思惊慌地看向他身后,“你不是去房间里救奶奶了吗?”

晏瀛洲的双眼血红,薄唇抿成一条线,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

“奶奶不在房里。”

阮思感到天旋地转,好像被人一棍子敲在脑后。

她的脑子一瞬间空了。

耳畔嗡嗡作响,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奶奶……人呢?”

晏瀛洲的声音透着彻骨的寒意。

“在柴房。”

这把火,是从柴房烧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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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裴夫人

一到京城,裴之旸就带洪绫去了裴府。

洪绫被府中的嬷嬷引到客房住下,但她接连住了好几天,再也没见到裴之旸。

她忍不住问身边的丫鬟,她们都推说不知。

裴府规矩森严,丫鬟谨言慎行,有意无意地避开洪绫。

她心中又压抑又难受,经常一个人闷在房里,枯坐一整天。

从她进裴府大门那天起,她就好像被彻底遗忘了。

丫鬟们除了服侍她起居用饭外,在她面前个个都缄口不言,像避瘟神一样避着她。

每晚天一黑,她就悄悄摸到床下,在地板上刻一道浅狠。

今天,她摸到自己已经刻了十四道浅痕了。

洪绫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日子。

她清点过洪姨妈给她的银票财物,至少够她两三年内吃喝不愁。

要不是担心裴之旸出事,她定然早已翻墙逃出裴府了。

“算了,在他家他又能出什么事?”

洪绫赌气地想着,仔细将银票贴身收好,准备离开裴府再做打算。

终于,当日引她进府的嬷嬷来了。

那位嬷嬷姓费,是裴之旸的生母裴夫人身边的老人了。

费嬷嬷在府里颇有声望,下面的一众丫鬟小厮都敬她怕她。

这次,她亲自来客房找洪绫。

“洪姑娘,”她上下打量了洪绫一番,“夫人命老奴来请你过去。”

上次,洪绫被裴之旸带去见裴老太师,差点没中途打退堂鼓溜走。

如今裴夫人突然要见她,她惊得小心肝一颤,完了完了,这回怕是躲不掉了。

她心存侥幸,试探着问道:“那裴之旸他……他也在那里吗?”

裴之旸?

费嬷嬷脸上露出一丝不悦的神色。

小少爷的名讳也是直接喊的么?

她看洪绫的时候,眼神变得轻慢起来,只当她是不懂规矩的乡下女子。

洪绫惊惶不安地看着她。

她像看一件物品一样端详着洪绫,勉强承认洪绫确有几分姿色。

但京城什么绝色美人没有,小少爷何必为了这个女子顶撞老爷夫人?

费嬷嬷将洪绫视作他们母子反目的罪魁祸首,对她的态度愈加冷漠敷衍。

“姑娘还请赶紧更衣打扮,别让夫人久等才是。”

洪绫不知所措,胡乱挑了件衣裳换好,点好胭脂便跟着她离开了。

费嬷嬷趾高气昂地在前面带路。

她低着头跟在后面,悄悄抬眼观察周围的环境。

裴府有好几进院子吧?

她走了好久,穿过好几扇垂花拱门,走过好几道抄手游廊,前面的路好似没有尽头。

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一派富丽堂皇的望族气象。

虽是冬季,但红梅吐蕊,清溪泻雪,院子里仍然生机盎然,宛若仙境。

洪绫看得目不暇接,几次差点撞到费嬷嬷身上。

费嬷嬷鄙夷她没见过世面,暗自冷哼一声,让小丫鬟进去通传。

洪绫惴惴不安地候在门外等了片刻。

小丫鬟出来说,夫人请洪姑娘进去说话。

门边立着的美貌侍女打起猩猩毡帘,恭敬地请洪绫进房里去。

洪绫进去一看,房中椅搭桌围皆是簇新妆花缎织成。

她家中做过丝绸生意,她也知道妆花缎的价值不菲,有的富贵人家拿来做衣服都舍不得。

外面寒风凛冽,室内却温暖如春。

她踩着柔软的长毛绒毯,屏息缓缓往前走,脚底好像陷在了软泥里。

洪绫愈加不安,绕过屏后,只见榻上坐着一个形容高贵的美妇。

她半倚着青缎靠背引枕,眼波一横,淡淡然看向洪绫。

那一眼,险些要了洪绫的半条命。

她听到自己心跳如鼓,垂在身侧的双手一时不知该放在哪里。

高几上的瑞兽香炉里缓缓吐出一丝绵长的幽香。

洪绫嗅了嗅,鼻子发痒,竟当场捂嘴打了个喷嚏出来。

裴夫人神情淡漠,带了一丝礼节性的微笑,柔声道:“这是御赐的龙涎香,洪姑娘闻不惯吧?”

洪绫尴尬地讪讪道:“果然好香。”

裴夫人让洪绫在一旁坐下。

她局促不安地落座后,满肚子的惊疑担忧,只想问问裴之旸的近况。

但裴夫人只字不提,专挑些闲情雅致的风物来谈。

不是聊诗词歌赋,便是谈琴棋书画。

洪绫从小养在乡下老宅,虽然念过书识得字,但她跟着下人们爬树摸鱼的时候更多。

要是聊起弓马骑射,打猎捕鱼,她定然能和旁人聊个三天三夜。

但裴夫人谈的,尽是她从来没接触过的。

她听得一头雾水,只顾不住点头,一句话也接不上。

裴夫人聊起沈浮的山水画,她却只知沈浮脾气大,嘴巴毒,最喜欢挖苦裴之旸。

不出片刻,洪绫便被裴夫人问倒。

裴夫人脸上浮现出诡异的胜利者的微笑。

她命人唤来几个美貌少女,命其中一人弹琴一人唱曲。

那支曲子清雅婉转,洪绫只觉得好听,却说不出来好在哪里。

一曲唱罢,裴夫人微笑道:“如何?”

“妙极,妙极。”洪绫憋红了脸,找不出别的话。

裴夫人看向弹琴的少女,笑道:“问雪琴技不俗,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最喜欢听她弹《潇湘水云》。”

她又看向唱曲的少女,“我儿还说,访烟声如珠玉,一开口又似涧底流冰,最是难得。”

说完,她故意用探询的目光看向洪绫。

洪绫愣道:“裴之旸说的对。”

“这两位姑娘,都是之旸的好友送他的乐伎,旁人跟他要,他竟一个也舍不得给。”

“另外几位,多是府里的通房丫头,自小养在之旸房中,教养品行比之寻常闺秀也不输。”

她们年轻貌美,柔顺可爱,在裴夫人身边恰似最得体的装饰品。

裴夫人睨了洪绫一眼,温柔地微笑道:“我最疼这个小儿子,他吃的用的一律都是最好的。”

她的弦外之音,洪绫自然听得出来。

“之前,”裴夫人的话锋一转,“之旸看上了一个花魁娘子,非要给她赎身,让她从良。”

“我原先不允,不想让他和下等人扯上关系。”

洪绫面色苍白地微笑着,背上早已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可是我儿说,他只是同情那女子本为金玉质,却身不由己,深陷泥沼,只是想拉她出火坑而已。”

裴夫人面带悲悯地看着洪绫。

“之旸心软,行事多出于怜悯,难免让旁人误会,以为他多情风流。”

“洪姑娘,”她勾唇一笑道,“但我这做母亲的,最了解这孩子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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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洪绫被逐

炭盆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

屋内温暖如春,但洪绫只觉燥热,后背的衣服被汗濡湿,紧紧黏在背上。

裴夫人说这席话的时候,洪绫的嘴角僵硬地微微上扬。

她感到脸上好像带了一层面具。

“之旸小时候常捡些受伤的猫儿狗儿回来养,猫儿狗儿不过给一碗剩饭就能养活。”

“但人却不一样,给吃给穿就罢了,还得为他们谋个好前程。”

裴夫人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些年,从他房里放出去的丫鬟们,好赖都配了家养的小厮。”

说着,她的目光轻轻扫过那几名少女的脸。

“她们几个比旁人多识得些礼数,多念过几本书,留在他身边也好有人时常规劝,尽心伺候。”

洪绫脸色苍白,默默低头盯着脚尖。

裴夫人见状,微笑道:“洪姑娘在京城既无亲朋,留在裴府做客盘桓几日,我觉着倒是暂时无妨。”

这几日,她早已命人调查过洪绫的家世。

“不过,洪姑娘既已由母亲做主,许配给自家表兄,长期客居裴府怕是不妥。”

洪绫大惊失色,猛地抬眼看着她。

裴夫人轻轻扫了她一眼,似乎在责备她不知礼数。

“洪姑娘与我儿之间虽然清白,但旁人难免会以为姑娘私奔被弃,传出去怕是有损姑娘清誉。”

她面带微笑,神态柔和,好似真的一心为洪绫着想。

裴夫人故意劝导道:“洪姑娘离家久了,嫡母亲妹必然挂念姑娘。”

“我们裴府虽愿留客,但也不愿见洪氏骨肉分离,只好尽一番地主之谊,派人护送姑娘返乡。”

她话中的驱逐之意再明显不过。

洪绫狠狠咬着嘴唇,竭力克制身体不自觉的颤抖。

裴夫人微笑道:“明日,我就命婆子媳妇陪姑娘游览京城名胜,还望姑娘尽兴而归。”

说这席话的时候,她的姿态高贵,平易近人。

她仿佛施舍了什么天大的恩典,洪绫拼命咽下喉咙里翻涌的呜咽。

洪绫以前受过不少白眼,冷言冷语听过的也不少。

但以前从没有谁,让她感到自己被剥了个精光,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处可逃。

她“嚯”地一下站起身,脸颊涨得通红。

那几个少女惊异地看着她,似乎都觉得她蠢笨到无可救药。

“不用费心了。”

洪绫直直地看着裴夫人,压抑着心中的委屈,缓缓道:“我想见他。”

裴夫人的眸子里划过一丝不悦。

她依然用平和的口吻,淡淡笑道:“之旸不在府中。”

洪绫显然不信。

“京城西郊刚落了场雪,西山的雪景最为有名,之旸每年都要去那边赏雪。”

“不过今年,”她垂眸笑道,“他邀了宁氏嫡小姐一起去的。”

洪绫有些恍惚,但她紧紧盯着那张保养得宜的脸。

她并不相信那张朱唇里吐出来的任何一个字。

“不会的,他一定还在裴府。”

裴夫人假作没有听到洪绫的话,微笑道:“平西侯家的嫡女宁氏貌若天仙,温柔娴淑,知书达理。”

“洪姑娘,之旸能和宁小姐定亲,想来你也为他高兴吧?”

定亲?

这两个字在洪绫脑子里炸开了。

她什么都听不进去,什么都想不明白。

裴夫人说到“貌若天仙”,她甚至忍不住在心里嗤笑。

那位宁小姐再漂亮,能有乔乔一半美貌吗?

她的思绪突然飘得很远,她想到阮思的脸庞,想到两人依依惜别的情景。

那个时候,乔乔已经猜到这一切了吧?

“洪姑娘,”裴夫人似有不忍地看着她道,“过几个月,之旸就要和宁小姐成亲了。”

洪绫呆呆愣愣地盯着她。

“新妇金尊玉贵,我们裴府也不愿教她受一丝委屈。”

“所以,他房里的侍妾绝不会先于新妇进门。”

裴夫人故作恍然,抿唇笑道:“不过,洪姑娘和之旸不过萍水之交,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洪绫感到心脏被人一把攥得很紧。

她站得直直的,硬着头皮,重复着刚才的话,“我只想见他一面。”

几名少女赶紧别过脸,腹诽她不识抬举。

“见了又能如何?”

裴夫人的面容隐有薄怒,冷笑道:“若要许配家养小厮,找我做主就够了。”

洪绫心中的愤怒和自卑像两头凶猛的野兽,将她往两个不同的方向疯狂地撕扯开。

她想破口大骂,又想马上离开。

但没有什么念头比见裴之旸更强烈的。

“我要见他,我一定要见他。”

“你?”

裴夫人嗤笑一声道:“你以为你是谁,你的想法谁又在意呢?”

“裴之旸!”洪绫发疯般跑出去,大声呼喊道,“裴之旸,你出来见我啊!”

她嘶哑的声音惊起数只飞鸟。

下人们纷纷侧目相视,或鄙夷或好奇,却没有一个敢过问的。

她在游廊上狂奔,遇到每个人都抓着对方,声嘶力竭地询问裴之旸的下落。

所有人都像哑了一样。

她迷失了方向,只要有路便往前闯,只要有人便抓住相问。

最后,费嬷嬷带了几个婆子将她抓回客房。

费嬷嬷说,你非要把自己弄得像个疯婆子一样,这又是何必呢。

“何必呢?”

洪绫一滴眼泪都没有流,眼窝干涸得可怕。

她的脸色死灰,拿了早已收拾好的包袱,让费嬷嬷带路送她出去。

费嬷嬷还假惺惺地要给她拿盘缠。

但洪绫一文钱也不要,高高昂起头颅,像来的时候那样,挺直腰板走出了裴府的大门。

裴府的大门在她身后沉重地闭上。

她知道,就算她继续留在裴府,她也不一定见得到他。

京城比林泉郡繁华热闹了千百倍。

裴府门口的大街上,车水马龙,鳞次梓比,行人摩肩擦踵。

他们来去匆匆,谁和谁也没有关系。

离开裴府后,她才发现连日来的紧张感消失了。

她强打精神,回头看了一眼裴府的大门。

“京城天大地大,我一个人又不是活不下去。”

她想起自己同阮思说过,她要在京城开一爿点心铺,或者在街头炸臭豆腐,等阮思闻着香味来找她。

想到闺中好友,洪绫总算感到好受些许,肚子也跟着饿了起来。

洪绫现在只想找间客栈,泡个热水澡,吃顿饱饭,再美美地睡上一觉。

至少,她还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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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一条咸鱼

“沈少爷,里面请吧。”

负责引路的小厮打起猩猩毡帘,毕恭毕敬地请沈浮进去。

门口守着十几名面如寒铁的侍卫。

沈浮瞥了他们一眼,走进房间时不免嘀咕道:“关一个裴之旸,哪里用得上那么多人?”

小厮只当没听见,赔着笑为他掩上门。

屋内光线昏暗,混浊的空气中掺杂着龙涎香的香气。

沈浮连打几个喷嚏,不满地倒了杯冷茶,掀开青铜香炉盖,用茶水泼灭了炉中燃烧的香料。

“烧这玩意做什么?也不嫌熏得慌么。”

他一面不高兴地数落着,一面转身走进内室去找裴之旸。

裴之旸披头散发地仰面躺在榻上。

那双死鱼眼不甘心地瞪着,整个人虚弱得爬不起来。

他看上去活像一条翻鱼肚白的死鱼。

沈浮掩着口鼻走到榻边,盯着榻上半死不活的男子,叹气道:“唉,原本你遮了眼睛还算俊秀。”

但现在,他面黄肌瘦,憔悴得可怕。

裴之旸吃力地转动眼珠看向沈浮。

沈浮刚从西山赏雪回来,裴夫人派人去沈家请他过来,说是裴之旸病了。

他匆匆赶来,听裴之旸的心腹小厮说,公子爷绝食好几天了,被夫人下令软禁在房间里。

“绝食?不可能。”

以他对裴之旸的了解,那家伙最好美食美人,怎么可能会亏待自己的胃?

小厮悄悄告诉他,公子为了那位姑娘,和夫人大吵一架,绝食相逼,求母亲做主退了宁家的婚事。

裴夫人被他气昏了头,命人将他软禁起来,每天强行灌些汤水。

沈浮扼腕叹息,拍了拍那小厮道:“待会我见了他,定然劝他直接撞墙抹脖子得了。”

小厮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见了裴之旸后,沈浮忍不住想径直抽身离开。

他想,这小子真够磨叽的。

“你说你啊,不想娶便不娶呗,把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做什么?”

裴之旸看清眼前的人,眼里腾起异样的光。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沈浮,艰难地说道:“沈兄,阿绫她……”

“被你娘赶走了。”沈浮直截了当地说道。

那双死鱼眼重新灰暗下去。

裴之旸连皱眉的力气都没有,但他急切地想坐起来,喃喃道:“不行!我要去找她,我……”

“你什么你?”沈浮揉着眉心,斥道,“你现在整天直挺挺地躺尸,跟条咸鱼有什么区别?”

但沈浮很快松开手,先把自己逗乐了,笑道:“不对,咸鱼比你要咸。”

“沈兄!”

“哼,急什么,她人还在京城呢。”

沈浮悠然自得地翘起二郎腿,脚尖一点一点的,一脸遗憾地叹了口气。

“我怎么交了个你这么没出息的朋友?”

“我说,你娘要你娶宁烟烟,难道你就非得娶她不可吗?”

“腿长在你身上,你不想娶还不会跑吗,你出去找你的洪姑娘,尽管娶她当娘子好了。”

裴之旸痛苦地答道:“可是,我娘不会答允的。”

“那你就别问她答不答应啊。”

沈浮轻描淡写地说道:“大不了你一辈子不回裴府,带着你的洪姑娘走得远远的。”

他出身清流世家,但父母早逝,前几年祖父母也相继辞世了。

是故,沈家没人管得了沈浮。

如今他名气在外,愈加放浪形骸,浑然不将家族伦常放在眼中。

但裴之旸仍然犹豫不决。

“怕什么?”沈浮眯眼冷笑道,“怕离了裴家活不下去?”

裴之旸虚弱地摇了摇头。

沈浮乜斜了他一眼,傲慢地说道:“我卖画养你啊。”

躺在榻上的人面色由白转青,渐渐涨成紫红色。

“沈兄,”他苦笑道,“我想娶阿绫,但我又不想和裴家决裂,这可如何是好?”

沈浮抱着胳膊冷笑道:“鱼是你的,熊掌也是你的,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其实,摆在裴之旸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裴之旸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微微闪烁着坚定的光。

他要阿绫。

沈浮站起身,叹气道:“你自己已经有答案了,又问我做什么?”

裴之旸低垂着眼,沈浮走到门口,吩咐小厮去取饭菜来。

小厮以为小少爷回心转意,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起来,吃饭。”

裴之旸愣了一愣。

沈浮一脸不快地催促道:“吃饱了还要去宁家退婚呢。”

“我们……就这么去?”

“洗个澡,换身衣服,”沈浮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再带把匕首。”

与此同时,清河县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雪。

晏老夫人的灵枢停满七天了。

这几天,晏瀛洲几乎没有合过眼,没日没夜地守在祖母灵前。

荀县令和荀夫人来过几次,都被阮思打发走了。

仵作说,老夫人鼻腔和肺部都没有吸入灰尘,俨然在柴房起火前就已经遇害了。

那晚,衙门的救火队赶来救火时,晏家后院的几个大酒缸都被人砸碎了。

火势越烧越猛,牵连到周边的邻居。

最后,晏家的屋子被烧成灰烬,晏瀛洲拼死抢出来的只有晏老夫人的遗骸。

而晏清都也被烧成重伤,大半张脸和背部的皮肤都被烧焦了。

晏家众人非死即伤,阮思遣散了剩下的奴仆。

荀县令找了处空宅子让他们暂时住下。

阮思唯一感到安慰的是,祝东颜顺利产下一个女婴。

祝东颜在鬼门关转了一圈,身体大不如前,但好歹还有命亲眼看一看女儿。

晏清都说,这个孩子是晏家的。

晏瀛洲却说,奶奶跟他说过,大哥以前是姓宋的,这个孩子姓晏也好,姓宋也好。

“姓宋?”

阮思第一次听说晏清都以前的事情。

晏清都大半张脸都毁了,面目扭曲狰狞,勉强答道:“我以前叫宋清,家里出事后才被带到晏家。”

阮思的心思动了动,隐约想到了什么。

但她一时不敢问,只好求证地看向晏瀛洲。

当年,晏清都的生父被捕入狱,家人遭到牵连被流放,包括他七岁的独子。

晏牧制造意外,暗中救了那个孩子,让他改了姓名,带回晏家,当作自己的儿子来养。

“宋清”是晏清都七岁前的名字。

晏瀛洲低低地说了一句,“大哥的生父就是宋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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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疯子回来了

京城分东西南北四个区域。

东西皆为集市,北面是皇城和高官府邸,南面多是寻常百姓的宅子。

这几天,洪绫走街串巷,总算把京城的地形摸熟了。

京城果然比林泉郡大了好几倍。

她想起她被洪姨妈派人接到林泉郡那天。

那个时候她以为,林泉郡就是天下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

洪绫在京城漂泊了好几天,白天饿了就去最近的饭馆吃饭,晚上累了就去最近的客栈睡觉。

京城人来人往,没有人在意她的来历。

她只管走进饭庄客栈,掌柜和伙计自会笑脸相迎。

在这个地方,没人指责她礼数不周,没人嘲笑她出身商贾。

洪绫如鱼得水,混迹在各家茶楼酒肆,看戏,听说书,打赏唱曲的歌伎。

她在人群中跟着旁人一起拍手叫好,一起捧腹大笑。

有时候,她几乎以为,她真的一点都不难过。

但洪绫最怕说书先生说“且听下回分解”,最怕唱曲的歌伎盈盈一拜转身下台。

她怕冷清,怕曲终人散。

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满脑子就只剩裴之旸。

所以,一到晚上,她就溜进城南的酒肆里,要一小碟花生和一壶酒,稀里糊涂地听酒客聊一整宿。

城南多为平民,码头上搬货的糙汉们时常聚在小酒馆里。

他们都没有恶意,只是一喝上头了就吆五喝六,大声吹嘘自己的见闻。

洪绫偶尔听了一耳朵,觉得新奇得很。

今晚,他们说的是刚从码头上听来的新消息。

“今儿个,我可是听说,平西侯宁家丢了天大的颜面,以后怕是头都抬不起来。”

“我也听说了,”一个汉子打着醉嗝道,“没想到裴家那小公子够有种的,居然去宁家退婚。”

洪绫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酒肆里嘈杂不休,那几个汉子的声音被别人划拳吆喝盖了下去。

她端着花生跑到另一桌坐下,连酒壶都忘了拿,只听到自己心跳如鼓。

“嚯,那公子哥是个狠角色啊,听说他一进去就提退婚,差点没把平西侯给气昏过去。”

“可不是嘛,他还掏出把匕首威胁人家宁侯爷。”

洪绫的心咯噔一下,筷子夹着的花生米直直地往下掉。

另一个汉子脱了布鞋踩在条凳上,抓了几颗毛豆,边吃边嘀咕道:“他还有胆捅侯爷一刀?”

平西侯宁天南的爵位是世袭得来的。

但宁家先辈皆有军功,他虽没上过战场,但也有军职在身。

旁人自然以为,这位侯爷手底有两下子。

先前声音最大的那个汉子嚷嚷道:“你们还以为那个文文弱弱的小公子真敢杀人啊?”

“不杀人他掏刀子干嘛?”

“捅他自己啊!”

洪绫一把捂住嘴,险些尖叫出来。

赤脚的汉子抠着脚指,冷哼一声道:“这些有钱人家的子弟真是吃饱了撑的。”

门口,一个髯须汉子大步进来,风风火火地在他们旁边坐下。

“我倒是觉得,那个裴小公子还算个汉子。”

另一人给他倒了碗酒,摇头道:“疯子啊,你还真是个疯子。捅自己算得了什么?”

“算他有血性!”

被称作“疯子”的那个男人一仰脖子,喝光了碗里的酒。

旁人嘀咕了几声,懒得和他争辩这个话题。

洪绫神情恍惚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他们那一桌旁边。

她听到自己开口问道:“那位裴公子……如今怎么样了?”

“人家还能怎么样,被送回裴府了呗。”

有人见她面生,又是个俊俏姑娘,不禁疑道:“咦?你们这些好人家的姑娘怎么到这种地方来?”

“就是就是,”抠脚的汉子停下手里的动作,搓了搓鼻子道,“姑娘家来做什么?”

疯子一拍桌子,大声道:“姑娘怎么了?想喝酒想吹牛皮的尽管来,你管那么宽干嘛?”

另一人道:“女人哪能跟男人一起喝酒……”

“我告诉你!有的女人比男人还像个男人,要担当有担当,要豪气有豪气。”

旁人笑道:“得了吧,你说的那个什么大当家,我们又没见过,你爱怎么吹都行。”

疯子像只斗鸡一样,瞪着他们道:“反正我把话撂这里了,看不起女人就等着吃亏吧。”

众人嘘声一片,洪绫反倒觉得这人有趣极了。

她问了裴之旸的情况,疯子把他知道的都告诉洪绫。

裴之旸去宁家退婚,宁天南不肯让步,他便往自己肚子上捅了一刀子。

宁家吓得不轻,赶紧找郎中救人,火速把他送回裴家。

今天他闹这一出,在京城里早就传开了,他们都说裴小公子在外面有相好的了。

有人插嘴道:“裴小公子那个相好的姑娘肯定是个窑姐儿。为了个窑姐,不娶宁小姐,怕是没长脑子。”

洪绫又担心又不快,瞪了那人一眼。

疯子道:“你管他的相好是谁呢,哪怕是个窑姐,是个老太婆,是个男人,是只猴儿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我觉着,这才像个男人,不然他好意思让那姑娘白白跟他好一场么?”

另一个人不服道:“闹成现在这样,裴家宁家都丢尽颜面,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丢脸怎么了?”疯子振振有词地说道,“丢脸总好过丢了喜欢的姑娘。”

“疯子,”同伴取笑他道,“你那个瓶子姑娘呢,你不是还要给她打对瓶子吗?”

疯子拍着胸脯道:“等我攒够银子,我就给她打对银瓶子。”

洪绫在旁边呆呆地听着,隐约觉得“银瓶子”听起来有些耳熟。

裴之旸……

他真是个大蠢货!

洪绫鼻子酸楚,勉力忍住眼泪,在心里暗骂,他要是把自己捅死了,谁来赔她只羊呢?

她正想着,疯子倒了碗酒给她说:“小姑娘,你来这里,又不喝酒又不吹牛皮,不觉着闷么?”

“喝!”

她痛痛快快地接过碗,一脚踩着条凳,大声道:“来来来,我们吹牛皮!”

众人惊得不轻,很快有人带头起哄,欢呼着要请洪绫喝酒聊天。

酒肆老板在柜台后摆手道:“你们都赊了几顿酒钱了?哪来那么大的脸请人家姑娘喝酒?”

洪绫取下发髻上插着的金钗往桌上一拍。

“我请客,你们放开了喝!”

疯子愣道:“姑娘,你比我还像个疯子。”

洪绫一口喝干碗里的劣酒,将碗摔到一旁,瞪着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封绍宇,”那人挠了挠后脑勺道,“你叫我‘疯子’就好,大当家就是那样叫我的。”

洪绫哈哈笑着,压低声音道:“雇你一天多少钱?”

这类人混迹市井久了,自然有的是门路,什么消息也瞒不过他们。

她连裴府的大门都靠近不了。

但他们不一样。

第221章 老板娘姓裴

裴之旸的性命已无大碍。

他那一刀捅得并不深,也没伤着内脏,只是流了很多血,看着有些吓人。

裴夫人守在他床头抹泪,说是再也不让他迈出裴府半步了。

家里人只知道,小少爷昨日说,有沈家哥哥作陪,他想去平西侯府先行拜会宁侯爷。

裴夫人放心不下,以为他要去私会那个女子,便派人护送他们去宁家。

结果,裴之旸竟然真的进了宁家大门。

再然后,他被从宁家抬出来,小腹流血不止。

裴家和宁家都乱了套。

封绍宇认识裴家的一个小厮,趁乱混到下人房去找他,这才打听到裴家少爷的事。

那小厮一个劲地啧嘴道:“老爷夫人都快急死了,小少爷以后别想再出门了。”

裴之旸出不来,洪绫进不去。

她听闻裴之旸性命无碍,这才松了口气,红着眼啐了一口。

“蠢死了。”

封绍宇设法将洪绫的信托人带给裴之旸。

她在信里把裴之旸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委屈巴巴地问沈浮说:“主意是你出的,匕首也是你带给我的,阿绫凭什么只骂我一个人?”

沈浮被裴夫人盘问了一通,刚从那边过来,憋了一肚子的火。

裴之旸一问,他就拉下脸冷笑道:“我让你拿匕首意思一下,谁让你往自己肚子上捅的?”

沈浮想,裴之旸以性命相逼,让宁天南那厮知道他是个混账羔子,转而不肯把女儿嫁给他不就得了。

但裴之旸昨日见了宁天南,一亮匕首怎么就往自己身上捅了呢?

裴之旸也很委屈,嘀咕道:“我不捅我自己,我难道还能捅宁侯爷不成?”

这件事在京城勋贵圈子里早已传开了。

宁家颜面扫地,宁天南勃然大怒,裴尚书夫妇亲自上门赔罪。

但这桩婚事到底是退还是不退,双方都还没挑明了说。

裴之旸捂着肚子,兴致勃勃地说:“我要给阿绫回信!我就不信闹成这样了,还让我娶宁烟烟!”

沈浮无奈地耸耸肩,白了他一眼道:“我就没见过自己捅自己还能捅得那么高兴的……”

这场退亲风波还没结束,林泉郡那边又传来了噩耗。

裴老太师不在了。

下人只说,老太爷睡到晌午还没起,进去一看人已经没了。

裴府上下陷入悲恸。

平西侯府因此不再计较裴之旸退亲的事,对外只说裴小公子伤心过度,纯属意外之举。

裴之旸挨了这一刀,又听闻祖父辞世,竟一头病倒,数月不起。

他时睡时醒,有时梦到洪绫,有时梦到祖父。

有一次,他迷迷糊糊地同裴尚书说,祖父告诉过他,姑奶奶就埋在佛堂里的桂花树下。

裴尚书不知想到了什么,顿时脸色煞白,命人仔细看护好少爷。

他的婚事就这样耽误下来了。

洪绫早已跟封绍宇他们那群糙汉子混得很熟。

他们给她在东城找到一家破旧狭小的客栈。

那家客栈经营不周,只能勉强糊口,加之掌柜老家出事,急着把客栈转出去,这才让她捡了个便宜。

洪绫用很低的价格盘下客栈,风风火火地重新整顿了一番。

外面那块残破的匾额也换成了崭新的“洪记客栈”。

封绍宇挠头笑道:“这个名字倒是简单好记,一看就知道老板娘姓洪。”

洪绫道:“不不不,我是老板,你们老板娘姓裴。”

众人哄堂大笑,嚷嚷着要帮洪绫去抢老板娘。

她豪气地挥手道:“咱们先把客栈好好经营下去,赚了大钱咱们各个都是老板,都给你们娶老板娘!”

洪绫的性格热情直率,当起掌柜来也不含糊。

她又雇了其中几人的妻儿在客栈干活。

他们那帮汉子白天去码头搬货养家,晚上就聚到洪记客栈大堂里喝酒聊天。

众人对她感激有加,不仅妻儿要的工钱低,还经常从码头介绍客商来洪记客栈下榻。

洪绫虽没什么经营经验,但她凭着热情诚恳的性子,赢来了不少回头客。

客栈的规模不大,但足够她衣食无忧,安心地留在京城。

裴之旸在为祖父守孝,裴府将他看得很严,没有机会出来找洪绫。

沈浮替他来过几次,在客栈里包了一间上房,嘴上挑剔个不停,偶尔会过来小住几日。

“裴尚书答应他,只要他两年后考中进士,就不再提宁家的婚事。”

“他又要看书,又要想你,他脑子本来就不够用,我看这回怕是考不上了。”

“不过,他要是不当尚书家的公子爷,来给你当个客栈老板好像也不错。”

洪绫认真听他说完,龇牙道:“什么狗屁老板?回去跟他说,他只能当老板娘。”

她还不忘补充道:“爱来不来,我这里可不缺人。”

两人虽不能见,但相互想念着,努力变成更好的人,等待重逢的那天。

洪绫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至少,她喜欢听旁人叫她“洪老板”,胜过他们叫她“洪姑娘”。

日子一天天过去。

晏瀛洲也逐渐从起初的颓丧悲痛中走了出来。

他已查出当日纵火的是谁,顺藤摸瓜找到了不留佛的余孽,但荀县令不敢惊动背后的人。

荀县令讪讪道,只能把纵火杀人的犯人当寻常劫匪处死。

“小晏啊,人家在朝中肯定有大腿,我们连一根小手指,啊不,一块小指甲片都算不上。”

晏瀛洲沉默不语,但阮思知道,等三年孝期一满,他们定然是要进京的。

他会设法查出蝴蝶玉佩之谜,揪出不留佛真正的幕后组织。

为了祖母和先父,也为了他自己。

这段时间,阮思重新接管了酒坊的生意。

她带人进山找活泉,和酿酒师傅一起改进方子,全身心地投入酒坊经营中。

岑吟听说了晏家的事,不仅每个月分她一笔银子,还动用人脉替阮思打响酒坊的招牌。

从迎客楼到不知名的小酒肆,清河县大大小小的酒楼都往她这里买酒。

在岑吟的照拂下,她很快赚了个盆钵满满。

但阮思仍然觉得不够。

荀夫人剥着瓜子取笑她说:“妹子啊,你这是掉到钱眼里面去了么?”

“以后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阮思想,等到他们进京后,有的是花银子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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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京城篇

东风第一姝正文卷第222章京城篇三年后。

京城,码头。

傅氏商行的商船缓缓在码头边靠岸,封绍宇招呼几个兄弟赶紧朝那边跑过去。

他和管事打了个照应,熟练地带人开始卸货。

这次,傅家商船载的都是南洋运来的珍稀香料文玩等。

管事在旁边盯着他们卸货,双眼一眨不眨的,生怕他们不慎磕着碰着。

“嗨,你只管放心,哥几个就吃这口饭,知道轻重的。”

封绍宇搬完几箱东西后,在岸边擦了一把汗,和管事说笑了几句。

这时候,他听到有个温柔的女声响起。

“乖囡囡,慢点。小心啊。”

那个声音是……

他一瞬间感到被人攥住了心脏,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囡囡,我们等等其他人。”

是她!

封绍宇猛地回过头,只见银瓶儿抱着个两三岁的女孩刚从船上下来。

他的呼吸一滞,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舌头仿佛在口腔里打了结。

小女孩亲昵地搂着银瓶儿的脖子。

银瓶儿温柔地笑着,替她理了理被河风吹乱的额发。

“瓶姑娘……”

他的嗓子干涩得冒烟,只想狠狠灌一大口凉水下去。

银瓶儿抱着孩子,诧异地回头看着他。

那一瞬,河风停了,波浪静止,嘈杂的码头突然安静下来。

他的眼里只剩她那双温柔如水的眼。

小女孩有些怕他,胆怯地躲在银瓶儿怀里,奶声奶气地问道:“他是谁啊?”

银瓶儿抚慰着孩子,柔声道:“叫叔叔。”

他早已蓄了一大把髯须,皮肤也晒成古铜色,面容又狠又痞,唯独一双眼睛透出张皇失措。

“你……”他想过无数的话,但见到银瓶儿时,只能讪讪道,“你一个人来的?”

银瓶儿道:“不是……”

小女孩害怕又好奇地盯着封绍宇的脸,她突然软软糯糯地说道:“叔叔哭了。”

封绍宇愣头愣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明明在笑啊。

银瓶儿忍俊不禁,不忍提醒他,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疯子!”

一把年轻飞扬的男声响起,那人激动地叫道:“欸,你是疯子吧!”

封绍宇一扭头,只见窦一鸣朝他冲了过来。

窦一鸣显然高兴坏了,咚咚咚冲到他面前扬手就是一拳。

“你小子原来到京城来了!”

封绍宇被他当胸一拳,打得晃了晃,咧嘴笑道:“豆子?你怎么也来了?”

窦一鸣勾过他的肩,一边乱跳,一边朝后面挥手。

“嫂子!你看这是谁!”

封绍宇愣在了原地。

不远处,明艳动人的绯衣少女牵着一个俊美无俦的黑衣男子。

一红一黑,再明亮不过。

少女见了他,双眼一亮,兴高采烈地朝他挥挥手。

封绍宇的鼻头一酸,当场像嚎哭似的,大吼一声:“大当家的!”

金铃儿跟在阮思身后,笑道:“小姐,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地方遇到疯子。”

“嗯。”阮思看向银瓶儿,狡黠地笑了笑。

银瓶儿抱着孩子,温柔地笑着。

孩子见到阮思立刻伸手道:“抱!囡囡要婶娘!”

晏瀛洲抢先抱过孩子,看了阮思一眼道:“乖,你婶娘累了。”

孩子乖巧地依偎在他怀里,甜甜地叫了一声“叔父”。

封绍宇看得一愣一愣的。

为什么银瓶儿的孩子会称他俩为叔叔婶婶?

他咽了一口唾沫,结结巴巴地问道:“这、这女娃的爹爹,没一起来吗?”

窦一鸣大大咧咧地答道:“我们老大他大哥留在清河县呢。囡囡一直跟着老大和嫂子。”

他随口一说,封绍宇先是呆呆愣愣的,但随即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

“她是晏清都和祝娘子的姑娘?”

“啊。”窦一鸣反问道,“你以为是我们老大家的吗?”

阮思看出了什么,悄然扯了扯晏瀛洲的袖子,朝银瓶儿的方向努努嘴。

银瓶儿只是微微笑着。

封绍宇却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声问道:“你们还有行李么,我上船去给你们拿!”

“不必麻烦……”

阮思话还没说完,他已屁颠屁颠地朝船上跑去。

管事的瞪着他道:“你悠着点,当心摔着。”

封绍宇边跑边哈哈大笑道:“没事!老子今天高兴,老子快要高兴死了!”

窦一鸣对金铃儿小声道:“铃儿姐姐你看,他像不像一只跳舞的猩猩?”

金铃儿道:“有点,只差没用双手轮流擂胸了。”

囡囡仰着小脸,不解地问晏瀛洲道:“叔父叔父,什么是猩猩?”

晏瀛洲刚要解释,只听“扑通”一声,众人忙抬头看去。

封绍宇竟不小心摔到水里去了。

但他掉到河里不急着上岸,反而展臂在水里游了起来,边游边哈哈大笑。

“这是老子见着你们,高兴的,高兴的!”

他们在岸上看着他飞快地乱游一气,又无奈又好笑。

阮思叹气道:“唉,疯子一点都没变。”

等封绍宇上岸后,他浑身湿漉漉地跑过来,挠头说要带他们去客栈休息。

“大当家的,你放心好了,那家客栈便宜干净,老板她人特别好,又热情又爽朗。”

他突然想起什么,赶紧补充道:“你们不能叫她老板娘,得叫她一声‘洪老板’,不然她可不依。”

恰好囡囡被冷风一吹,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

阮思没听清楚,忙命金铃儿取来小披风,先给孩子披上。

封绍宇悄悄看了银瓶儿一眼。

他很快清了清嗓子,嘎声笑道:“我们兄弟几个,每晚都去她客栈大堂里喝酒。”

“豆子!”他一把捞过窦一鸣,将他的脑袋夹在咯吱窝下。

窦一鸣止不住地哀叫。

封绍宇大笑道:“咱们哥俩今晚可得好好喝上一坛子!”

窦一鸣苦着脸道:“你绕了我吧,铃儿姐姐不准我喝酒。”

他壮着胆子,征询地看向金铃儿。

金铃儿冷哼一声道:“看我做什么?你喝醉了跟个大马猴似的,也不怕在大家伙跟前丢脸。”

“我不喝酒的时候你还说我像小猢狲呢!”

“反正你就是个猴儿!”

几人说笑间,封绍宇眼前一亮,兴冲冲地指着洪记客栈的大门道:“大当家的!我们到了。”

客栈门口立着个蓝衣少女。

封绍宇说:“门口那个就是我们洪老板。”

阮思看清眼前的女子,鼻子一酸,眼眶骤然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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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京城再会

东风第一姝正文卷第223章京城再会三年不见。

阮思和洪绫抱头痛哭,谁也分不开她俩。

囡囡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最亲的婶娘哭了,小嘴一瘪也跟着哭了起来。

阮思这才破涕为笑,拉着洪绫进了客栈。

洪绫命人带他们去了客房,自己抱过囡囡逗弄了一番,一大一小都咯咯笑个不停。

她促狭地看向阮思,问道:“你家姑娘是不是该叫我一声‘干娘’啊?”

“这孩子是我夫君他大哥的。”

阮思抱过囡囡,交给银瓶儿,让她先带孩子去吃东西。

等房间里只剩她俩后,阮思才叹了口气道:“她娘去年冬天已经去了。”

祝东颜生产后元气大伤,身体状况时好时坏。

阮思遍寻名医,求了不少好药来给她吊着,但依然于事无补。

囡囡快两岁的时候,她终于撑不下去,在一个下雪的夜里撒手人寰。

“那这孩子的父亲呢?”

“他独自去追查杀父仇人的下落了。”

晏清都的脸几乎全都毁了。

守孝期一满,他就立刻动身去追查真正的断肠人的下落。

他发誓要手刃杀父仇人。

临行前,他跪在晏瀛洲和阮思面前,求他们为他抚养女儿长大。

“我这张脸人不人鬼不鬼的,这孩子要是跟着我,以后就要像我一样,一辈子受尽白眼。”

晏清都执意给弟弟磕了个响头。

“我只求你们给她顿饱饭吃,给她件衣裳穿,让她长成她娘那样贤淑善良的姑娘。”

阮思为难道:“跟着我,怕是当不了什么淑女。”

晏清都说,只要孩子在他们夫妻身边,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就好。

那种半人半鬼的日子,他不想带孩子去过。

听罢,洪绫低着头,唏嘘不已。

“乔乔,那你真的打算一直把囡囡养在身边吗?”

“嗯,大嫂临终前,我答应过她,我会代为照顾囡囡,把她抚养成人,让她快快乐乐地长大。”

阮思和晏瀛洲成亲后,两人一直没有圆房。

如今,他俩却多了一个孩子。

洪绫点点头,问道:“那为什么不干脆让她叫你们爹娘,免得旁人问东问西?”

“囡囡她自己有爹娘。”

回忆起祝东颜坚韧温柔的脸庞,阮思只觉得无比惋惜。

“等她再长大些,”她微笑道,“我就会告诉她,她有世界上最好的爹娘。”

“再说,婶娘也带个‘娘’字,不是么?”

洪绫搂着阮思笑作一团,抬头问道:“这丫头叫什么名字?”

“晏亭薇。”

这是祝东颜亲自给女儿取的名字。

洪绫问了是哪两个字,认真记下后笑道:“我要给我干女儿打一把带名字的长命锁去。”

两人又聊起别的事。

晏老夫人离世后,晏瀛洲便辞了官职在家守孝。

三年孝期满,苏雅集在刑部大狱为他谋了个司狱的职位,这次他进京其实是为了赴职。

而窦一鸣也跟着晏瀛洲辞了狱卒的职务,一门心思地留在晏家当他的跟班。

金铃儿总算答应嫁给窦一鸣了。

不过两人的婚期还没定,金铃儿说是要等银瓶儿先嫁出去,她才肯嫁人。

洪绫噗嗤一笑道:“不过,我看豆子惧内得紧,还没娶进门就开始怕他未来的媳妇了。”

“是啊,”阮思笑道,“他看着顽皮,其实很疼金铃儿。”

每次他一看到金铃儿就笑,笑得好像刚捡了十两银子一样。

阮思觉得,谁要是能每天都捡十两银子,那一定每天都觉得惊喜得很。

“那银瓶儿呢,她定下婆家了吗?”

“还没,不过……”

这回应该快了吧。

洪绫笑道:“再不赶紧把银瓶儿嫁出去,豆子都快急坏了吧?”

两人说说笑笑,外面的伙计敲了敲门,隔着门板问道:“老板,要不要准备开饭了?”

“等等!”

洪绫从榻上跳起来,拉着阮思道:“我今晚一定要给你露一手!”

“什么?”

“我要给你做几道我的拿手菜!”

洪绫眉飞色舞地看着阮思。

阮思愣道:“我们阿绫还会做饭?”

“以前不会,”她飞快地说道,“不说了,我先去厨房杀鸡,你们吃点果子垫垫肚子。”

说着,她推开门一溜烟地跑了。

封绍宇和其他人开始拉着晏瀛洲他们喝酒聊天。

窦一鸣几次想喝酒,都被金铃儿用筷子抽了手背,委屈巴巴地缩回手。

银瓶儿抱着囡囡坐在旁边吃果子。

阮思见他们其乐融融,心中也觉得安慰,问了厨房的位置,跑过去找洪绫了。

洪绫把脑后那根粗粗的麻花辫高高挽了起来。

她扎了一条半旧的围裙,挽着袖子跟着厨娘和伙计忙活。

“哎呀,这里乱得很,乔乔你别进来。”

她提着刚宰好的鸡,回头冲阮思笑笑,又指挥小伙计说:“倒壶热水来,帮我一起褪鸡毛。”

厨房里虽然乱糟糟的,但炤台锅碗都很干净。

洪绫站在一堆锅碗瓢盆中间,又神气又自然,好似她一直都做惯了活计。

阮思忍不住想起三年前的洪绫。

初见她时,她摇摇晃晃地从围墙上摔下来,把卫长声砸了个狗吃屎。

后来,她蹦蹦跳跳地拉着阮思往外跑,嘴里嚷嚷着,乔乔,我们去吃臭豆腐吧。

她就像一轮明媚的小太阳,温暖明亮但绝不刺眼。

那个时候,她依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

哪怕她拿那双手去拉弓射箭,下河摸鱼,她仍然和厨房这种地方格格不入。

但现在,洪绫熟练地杀鸡剖鱼,手中的菜刀挥洒自如,身边的萝卜白菜堆成小山。

红的绿的,鲜艳欲滴。

洪绫站在那些蔬菜堆中间,没有什么颜色比她更鲜活。

她咯咯笑着,一面和厨娘聊集市菜价,一面自信从容地切菜切肉。

厨房里烟火缭绕,阮思的眼眶微微泛红。

“乔乔,”她放下菜刀,笑着跑过来推阮思说,“出去吧,要烧火做饭了。”

“阿绫……”

“咦?”洪绫轻轻吹了吹她的眼睛道,“你看,熏到眼睛了吧?”

阮思勉强笑着点点头,问道:“阿绫,你就不怕被熏到吗?”

“习惯了。”

这三年,她的眼眶红了好几次,每次她都说是被烟火熏的。

都怪裴之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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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清河三子

东风第一姝正文卷第224章清河三子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洪绫一个劲地给阮思夹菜,非要让她尝尝自己新学的菜式。

晏瀛洲只顾低头剥虾,一只喂给囡囡,一只剥给阮思。

窦一鸣和封绍宇都喝得醉醺醺的,扯开嗓子大声说笑划拳,惹得金铃儿不快地瞪他。

银瓶儿偶尔抬头看封绍宇他们一眼。

囡囡吃饱了就开始犯困,窝在晏瀛洲身边,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她的小脑袋几次都快栽到碗里去了。

晏瀛洲托着她的脑袋,她索性舒舒服服地歪在他的手掌上眯起来了。

阮思指给洪绫看,笑道:“我夫君快把囡囡养成猫儿了。”

银瓶儿忙起身抱过小女孩。

“小姐,囡囡困了,我先抱她回房歇息吧。”

阮思点点头,洪绫笑道:“你们先回去,我这就让人送热水去房里,给这丫头洗个澡。”

金铃儿也跟着站起来,准备跟银瓶儿一起离席。

她有点放心不下,回头瞪了窦一鸣一眼,道:“小豆子,你少喝点。”

窦一鸣忙放下酒碗,冲她讨好地笑笑。

阮思笑道:“好了,今晚就让他喝个痛快吧。”

“嘿嘿,”窦一鸣悄悄捧起碗,“还是嫂子疼我。”

封绍宇醉眼朦胧地看过来,使劲点了点头,附和道:“大当家的义薄云天。”

晏瀛洲意味深长地看了阮思一眼。

阮思无奈地吐了吐舌头,低头就着晏瀛洲的手吃了只虾。

但窦一鸣本就是人来疯的性子,见有人回应,立刻跳起来敲着碗碟,笑道:“我们是不是很有缘?”

封绍宇打着醉嗝问道:“啊?”

“我,豆子,”窦一鸣指着自己,又指了指封绍宇道,“你,疯子。”

他那双圆圆的眼睛咕噜一转,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讨喜的大白牙,直勾勾地盯着阮思。

“还有嫂子!”

封绍宇脑子还没转过来,已跟着他拍手叫好道:“对!果然有缘!”

阮思被还未咽下的虾肉呛到了。

洪绫咯咯笑着,跟着起哄道:“所以呢所以呢?”

窦一鸣用筷子重重一敲碗沿,得意地说道:“我们名字里头不是都带个‘子’吗?”

封绍宇梗着脖子点头道:“就是!老子以前怎么没发现。”

“而且,我们都是从清河县来的。”

阮思苦笑道:“我明明是桃花郡人……”

但两个喝高了的男人哪里肯在意这些。

窦一鸣手舞足蹈地说:“我们就是‘清河三子’!”

“好!”封绍宇郑重其事地说,“以后我们清河三子定要闯出一番名堂!”

洪绫笑得前仰后合,“哎哟哎哟”地直呼肚子疼。

阮思只差没把脸埋在晏瀛洲怀里了。

好端端的,她上哪儿捡的这两个活宝?

晏瀛洲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等等!”

洪绫总算想起什么了,一拍桌子道:“我跟你们关系那么好,你们为什么不带我一个?”

封绍宇为难道:“洪老板,可是你不叫什么‘子’的啊。”

“没事没事,你跟我们是一伙的!”

窦一鸣从善如流,举杯道:“洪大姑娘的事就是我们‘清河三子’的事,嫂子你说是不是?”

阮思直起身,促狭地看着洪绫,笑道:“那要看是什么事了。”

所有人都愣了一愣。

封绍宇第一个反应过来,哈哈大笑道:“我们还缺个老板娘呢。”

“是了!”

窦一鸣蹲在凳子上,敲着碗唱道:“抢男人!抢男人!”

洪绫双颊飞红,拈了颗花生砸他的脑袋。

“够了,让外人听见,还以为我开黑店拐卖人口呢。”

但窦一鸣和封绍宇哪里肯罢休?

他们踩着凳子,又跳又叫,围着洪绫大声道:“抢男人!上裴府!抢男人!”

洪绫臊得快坐不住了。

她扯了扯阮思,苦着脸求饶道:“乔乔,快帮我管管他们。”

阮思和晏瀛洲相视一笑。

这时候,客栈门口传来一阵响亮的敲门声。

洪绫站起身,扬声道:“打烊了,明天再来吧。”

但那敲门声仍然急促有力地落在门板上。

窦一鸣和封绍宇都闭上了嘴。

洪绫不耐烦地嘀咕道:“会是什么人呢?”

她端起烛台,快步走到门边,一开门,门外赫然立着几十个手持火把的男人。

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者。

那老者看着精明强势,衣服面料价值不菲,像是个发号施令惯了的大户人家管家。

他先对洪绫微微颔首道:“小老儿并非要投宿,而是过来接位贵客。”

“嗯?”

洪绫的双眼一眯,目光变得警惕起来。

老者的视线越过洪绫的肩,在客栈里扫了一圈,落在围着桌子吃饭的人身上。

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面腰牌给洪绫看。

“宁?”洪绫疑道,“几位是哪个宁家的?”

老者道:“平西侯府。”

众人皆愣了愣,晏瀛洲的脸色微沉。

洪绫的脸色也变了,平西侯宁天南家的嫡小姐和裴之旸订过亲。

刚才豆子他们一通乱嚷,不知被门外的人听去多少。

老者不再理会洪绫,缓缓走进客栈,看了几眼后,径直来到晏瀛洲面前。

“宁府管家宁福见过晏少爷,少奶奶。”

宁福行了一礼,恭敬地揖道:“我家侯爷听闻晏少爷上京,特意命老奴来请少爷和少奶奶过府一叙。”

阮思略微不安地看了晏瀛洲一眼。

他冷淡道:“我与贵府侯爷素昧平生,老伯怕是请错人了。”

门外,几十个侯府侍卫举着火把,将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火把发出的红光照进大堂,大堂里的桌椅柜台,甚至每个角落,都被照得纤毫毕现。

洪绫的脸庞血色全无,但她还是挡在众人面前道:“客栈已经打烊了,请回吧,不要打扰客人休息。”

宁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看向不动声色的晏瀛洲。

“晏少爷赶路辛苦了,不若好好歇息一晚,老奴先带他们回去,明日再来请少爷也是一样的。”

阮思紧紧盯着他,总觉得来者不善。

宁福笑道:“侯爷托老奴给少爷带句话,自古血浓于水,舅甥之间不必见外。”

临走前,他阴恻恻地笑道:“烟烟小姐也想见见表兄表嫂呢。”

宁烟烟?

阮思一头雾水,但洪绫紧紧咬着唇,似要将唇瓣咬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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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榜上有名

今日放榜。

一大早,进士榜单前就挤满了过来看榜的仕子。

众人伸长了脖子,屏息盯着榜单上密密麻麻的名字,生怕看漏了自己的名字。

更怕看了几遍也找不到想找的名字。

有人欢喜有人忧。

上榜的自然欢天喜地,奔走相告,没上榜的难免垂头丧气,灰头土脸地离开。

裴府的马车在不远处停下了。

裴夫人亲自陪裴之旸过来看榜,裴尚书嘱咐她,千万要盯好这孩子,别让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

原本,裴之旸不打算走科举这条路的。

裴尚书也不想勉强他,但闹出退婚风波后,裴尚书只好假意和他约定,用功名来暂时稳住他的心思。

换作以前,裴之旸最多哼着小曲,漫不经心地扫一遍榜单。

榜上有没有他的名字,他都不会往心里去,调头就招呼几个狐朋狗友出去胡闹了。

但这回,马车还没停稳,裴之旸就匆匆跳下车。

马车剧烈地晃了晃,唬得跟在旁边的小厮忙惊呼道“少爷!您悠着点!”

裴夫人攥着帕子,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

她微微挑起一角帘子,盯着裴之旸快步跑开的背影,心里不知该作何感想。

要是榜上无名,她正好以此为由,为他娶亲,让他收收心思读书。

但要是他中了进士,难道她真的能放那个商贾之女进门吗……

“让一让,欸,麻烦让一让。”

小厮吃力地挤出条道,护着裴之旸挤到榜单前。

白底黑字,上百个陌生的名字,看得裴之旸一阵晕眩。

他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看着看着便觉得,他竟连一个字也不认识了。

小厮见他摇摇欲坠,忙搀着他的胳膊肘,劝道“少爷别急,那么多个名字,咱们一个一个挨着看。”

裴之旸咬咬牙,目光重新落在榜单上。

“……我考中了!考上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裴之旸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轻仕子激动得掩面大哭起来。

那个人衣着寒酸,看着出身寒门,想来也颇为不易。

但裴之旸现在没心思在意他人。

他声音微微颤抖着,抓住小厮问道“你找着我的名字没有?”

“还、还没。”

裴之旸叹了口气,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沉。

三年了,他快三年没有见到洪绫了。

裴夫人说,要是真的想让那个女子活得体面尊严,他给不了她名分的时候就不要去招惹她。

他不想让洪绫被当成私奔的妾室。

只要榜上有名,他就可以按照约定的那样,风风光光地娶洪绫进门。

他狠狠掐住自己的手心,逼迫自己重新抬头看向榜单。

一定有的……一定会上榜的!

旁边的小厮捏了把汗,小声把榜单上的名字都念了出来。

“……赵、赵什么来着……然后是,李晗……王……”

裴之旸什么也不敢想,几乎不敢看榜单。

身边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吵得他的脑子里乱作一团。

他突然想逃走,想转身大吼一声,然后飞也似的去找洪绫。

“少爷!”

小厮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起来,他指着榜单末尾道“少爷!您中了!”

裴之旸呆了呆,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

马车里,裴夫人看到他步履轻快地往回走,和身旁的小厮有说有笑的。

她先是骄傲地笑了笑,但很快嘴角往下一抑……

宁府。

刚用过早膳,宁福便将晏瀛洲和阮思接了过来。

老平西侯共留下三子一女,晏瀛洲的母亲宁天心便是庶出的四女。

很多年前,老平西侯驾鹤西去,长子宁天南袭爵,并在军中担任要职。

宁家二房和三房也一直留在平西侯府。

这次,请晏瀛洲过去的是他大舅舅宁天南。

他随祖母和母亲离京时还小,对这位大舅也没有多少印象。

这十几年来,宁天南和晏家素无来往。

但他一回京城,这位大舅舅便将他请到府中,俨然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

晏瀛洲心中不快,暗示阮思多加提防。

宁福亲自将他俩引到厅上,沿途到处指点府中风物,不时提及早逝的宁四小姐。

“晏少爷,侯爷这些年越发念旧,时常想起四小姐,每每言及亡妹,都要暗自神伤许久。”

他一团和气地笑着,揖了揖道“请恕老奴多嘴,晏少爷的眼睛像极了四小姐。”

“既然知道多嘴,”晏瀛洲冷淡地斜了他一眼,“不如闭嘴的好。”

“是是,老奴这就去请侯爷过来。”

宁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风扫过阮思的脸庞,随即恭敬地行礼退下了。

晏瀛洲握紧阮思的手,目光微微闪烁着。

这里,是他娘亲长大的地方。

阮思用力地回握了一下,朝他眨眼笑了笑。

门口,一个相貌威严的中年男子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他身旁立着一个朱衣美妇,那妇人伴着他走进屋,一见晏瀛洲便红了眼眶。

晏瀛洲携阮思起身行礼。

宁天南大步走到他面前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托住他的手肘道“好孩子,快坐下吧。”

那朱衣美妇一面用绢帕拭泪,一面低声泣道“我一见外甥就想起四姑娘……”

说着,她柔弱地啜泣起来。

“好了,”宁天南携那妇人一起坐下,“夫人,今日我们一家团聚,你别惹大家徒增伤感。”

那妇人正是宁天南前两年娶的续弦娘子周氏。

周氏止住哭泣,揩了揩眼角的泪水,柔声道“是妾身的不是。只是我和四姑娘素来交好……”

她的目光又落到晏瀛洲身上,哀哀戚戚地叹了口气。

晏瀛洲从未听母亲提起什么手帕交。

他神情冷淡,也不言语。

宁天南先是和他寒暄了几句,又问及他可去刑部大狱报到了,让他带阮思和孩子搬回侯府来住。

阮思越听越心惊,此人竟将他们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

周氏含笑看向阮思,道“家里的几个孩子虽然顽愚,但将你们的孩子接来,彼此做个伴也是好的。”

阮思刚想回绝,外面的小厮火急火燎地跑进来。

宁天南面露不悦,那小厮气喘吁吁地说道“老爷!裴家少爷考上了!”



第226章 宁烟烟投湖

宁天南先是一惊,但想起晏瀛洲夫妇也在,立刻板着脸训斥道“知道了,下去!”

小厮哭丧着脸,跪地哀求道“侯爷,您快过去看看,小姐她、她要跳湖寻死……”

宁天南的脸色骤然变了。

刚才小厮闯进来一通嚷嚷,显得宁家好像盼星盼月亮一样,眼巴巴地盼着裴家少爷高中。

宁天南心中火起,他不想在外甥面前失了颜面,这才训斥不懂事的小厮。

但小厮这句话一出,平西侯府的脸面彻底丢光了。

他沉着脸瞥了晏瀛洲一眼,见这外甥好似没有听到,仍然冷冷淡淡的。

周氏见状,忙起身道“侯爷念着你们要来,早已命人收拾出四小姐以前住过的院落。”

“不如舅母领你们过去看看,可还要添补什么家具摆设,你们以后也好在家里住得舒坦些。”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阮思寻思着,这一回宁家应该是不肯放他们走了。

但比起和一直端着架子的平西侯共处一室,阮思还是更愿意陪晏瀛洲去他娘住过的地方看看。

“那就有劳舅母了。”

晏瀛洲携阮思朝宁天南行礼离开。

周氏亲热地挽着阮思的手,一面问她的娘家近况,一面和她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晏瀛洲不动声色,走在阮思身边。

偶尔周氏问及家中情况,他才冷冷淡淡地答上一句。

周氏带着他们穿过后花园,朝宁天心住过的落霞院走去。

“这么多年了,四姑娘住过的院子一直维持着原样,侯爷连里面的一桌一椅都不许人动。”

说着,周氏假意拭泪道“可怜我那天心妹妹,物是人非,我竟再也见不着她了。”

她这一番表现,堪称声情并茂,说到动情处,立时声泪俱下。

阮思只当在看戏,忍不住想给她拍手叫好。

“那边便是宁府的后花园,以前四姑娘时常和我们姐妹几个在园子里赏花游玩……”

她特意指给阮思看,道“你看,孩子想必也喜欢得很。”

看来,宁府不仅要困住他俩,还要把囡囡也牵扯进来。

阮思装傻道“对啊,我挺喜欢的。”

周氏“……”

晏瀛洲差点没绷住脸,干咳一声将笑意掩过去。

快到后花园时,阮思远远听到阵阵惊叫和杂乱的脚步声。

后花园的湖边人头攒动,众人纷纷往那边赶。

周氏脸色微微一变,拉过身边的侍女耳语了几句,对阮思笑道“烟烟那姑娘也是可怜人啊。”

昨夜,洪绫拉着阮思说了大半宿的话。

她将宁烟烟和裴之旸的婚事,还有后面发生的事一并告诉了阮思。

阮思正好奇,故意问道“舅母说的这位烟烟姑娘,我好像还不曾见过,不知府里发生了何事?”

“烟烟是你大舅舅嫡出的女儿,前几年和裴家小公子定了亲。”

周氏故作犹豫,低头道“可惜后来出了些变故,两人的婚事推迟至今。烟烟这几年精神也不太好。”

她说的变故,阮思自然清楚。

“舅母,我看那边动静不小,下人怕是应付不来,您可要过去看看?”

阮思也想亲眼看看这位宁小姐是什么模样。

周氏神情一松,似乎正中下怀,但她很快皱眉道“唉,让你们见笑了,不过既是一家人……”

说着,她嘱咐仆妇改道,先领他们去湖边。

围在湖边的下人们赶紧让出条道来。

人群中,阮思看到湖心亭里有一个身穿纱裙的贵族少女。

那个少女脸色煞白,抱着柱子站在围栏上,摇摇晃晃地探出一只脚。

湖心亭边停着一只小船,划船的侍女早已被赶下水,不准她进亭子一步。

众人谁都不敢再划船过去,只好等着下水救人。

周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烟烟小姐说,”回话的嬷嬷急道,“要是再逼她嫁入裴家,她就投湖自尽。”

阮思心中一喜,但又觉得好像有点不厚道。

周氏皱眉道“你们这些做下人的,就由着小姐胡闹么?快将她劝回来,不要……”

她原本想说“由着她丢人现眼”,但她看了阮思一眼,改口道“不要让她吹风着凉了。”

宁烟烟松开抱着柱子的左手,仅用右手松松地扶着柱子。

风一吹,她的裙裾飘扬,柔弱的身板好似随时会被风掀到水里去。

众人惊呼不已,大声叫嚷着求她下来。

“还愣着做什么?”周氏攥着帕子,斥道,“快划船过去接小姐出来啊!”

嬷嬷道“……可是小姐说,谁要是敢过去,她就马上投湖。”

周氏愠怒道“府中那么多会水的好手都是白养的吗?”

她平时刻意以亲和敦厚的面目示人,下人极少见她翻脸发火,这一怒,自然唬得嬷嬷慌了神。

嬷嬷忙找人过去救小姐。

宁烟烟见状,踮起脚尖踩着护栏,身体摇晃得更厉害了。

“不准过来!不然我现在就跳!”

她的声音不小,隔着湖面,被风吹散了不少,但阮思依然听得很清楚。

周氏喝道“快去救人!”

候在湖边的家丁早已褪了鞋袜,扎起外衫等着下水。

周氏此言一出,他们扑通扑通跳下水,像赶了几百只鸭子一样,扑腾着朝湖心亭游去。

宁烟烟哭喊道“你们不要逼我!我不要嫁给他!”

但她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差点掉到湖里,赶紧转身抱紧柱子。

场面乱作一团,周氏也顾不上挽留晏瀛洲夫妇,只好先放他们回客栈去。

离开平西侯府后,阮思对晏瀛洲啧啧叹道“看来你舅舅家里也是好戏不断,只等我们嗑瓜子看戏。”

“哦?要是他们逼你我登台呢?”

“那就把戏台子砸了呗,”阮思笑道,“今日你那表妹要是真的想寻死,早就不声不响地跳下去了。”

宁烟烟把动静闹得那么大,结果又能如何?还不是不了了之。

“还有周氏,她表面上都是为了继女好,但要不是她绕路带我们过去,我怎么能看到这出闹剧?”

前世,姚钰和平西侯府素无往来,她也不知宁家出过多少幺蛾子。

阮思头疼不已,晏瀛洲爱怜地看了她一眼,问道“后悔了?”

“有什么好后悔的?来都来了,总得看够了戏才好。”

不过,她要先把宁烟烟的事告诉洪绫。



第227章 她就是老板娘

午后,洪记客栈的大堂冷冷清清的。

洪绫站在柜台后,一面翻账簿,一面将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胖妇人端着杯酒,单肘撑着柜台,趴在那里盯着洪绫谄媚地笑着。

“洪老板,这可是段好姻缘,我不会看走眼的,你错过了一定会后悔的,再想想吧?”

洪绫头也不抬地答道“不必了,我现在还不想嫁人。”

胖妇人抿了一口酒,咂嘴道“女人过了十八,养成老姑娘,要想嫁人可就嫁不出去了。”

“喂,吴媒婆,你每次吃酒赊账,我不追着你要利息就算好的了。”

洪绫从账簿里抬起头,又好气又好笑地剜了她一眼。

“难道你打主意打到我这里了,还想再从我身上好好捞一笔谢媒钱么?”

“哦哟,我哪敢啊!”

吴媒婆故作大方地笑笑,捏着嗓子道“再说这谢媒钱嘛,也不需要你洪老板来掏。”

洪绫道“老虔婆,这次你又把我卖给谁家了?”

“哈哈,洪老板这叫什么话?我还不是看你一个姑娘家独力支撑客栈,怜惜你心疼你才……”

洪绫横了她一眼道“说够了就赶紧把前几次的酒钱给结了。”

吴媒婆忙说道“等等,我还没说完呢。这回看上你的,是米行老板家的大儿子,家底殷实着呢。”

“我家底也不薄,不愁你操心了。”

洪绫低下头,继续拨算盘。

吴媒婆喋喋不休地说道“你要是嫁进他家,这米行以后还不是你们小夫妻的?”

“你说你不好好当少奶奶享清福,受苦受累地开客栈又是何苦呢?女人嘛,迟早都要嫁人的。”

她自从和洪绫混熟后,隔三岔五就来客栈里讨杯酒喝。

洪绫年轻貌美,惦记她的男人不少,吴媒婆时常上门来给她说媒,都被她没好气地堵回去了。

这次,吴媒婆又屁颠屁颠地来了。

洪绫决意不理会她,由她一个人说个够去。

“老婆子拉了几十年的媒,从没看走眼过,你和那家少爷啊,绝配!啧,你嫁过去还能短得了你的好?”

“那怎的不见你给自己拉一桩好媒?”

洪绫翻了个白眼,看了一眼楼上,担心吴媒婆的胡言乱语被金铃儿她们听去。

吴媒婆说道“我说你这丫头,我喜欢你才替你做媒。你不领情就算了,何苦挖苦老婆子?”

她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哐啷”一声放下酒杯。

“洪老板,不是我说你,你这把年纪,再不赶紧找个男人可就没人要了。”

“有什么好担心的?”

洪绫嗤笑一声说“大不了我找个老板娘回来。”

“呵,说得轻巧。”吴媒婆抠了抠脸上的疖子道,“你这姑娘整天净会瞎说。”

“谁说没人要?”

门口,一个明艳动人的女子快步走进来,径直将吴媒婆堵在柜台边。

她盈盈一笑,眉眼灵动,但她眼波一横,气势却不弱。

“我要。”

洪绫笑着跳起来,从柜台后伸手搂住阮思的脖子。

两人笑得花枝乱颤,脸庞紧紧地挨在一起。

“对!她就是我的老板娘。”

两人年纪相仿,一个英气一个明艳,两张笑靥如花的脸庞晃花了吴媒婆的眼。

吴媒婆愣了半晌,抽出帕子揩了揩额头,嘴里喃喃着“胡闹,真是胡闹”,转身逃也似的跑了。

晏瀛洲这才缓缓上前,把阮思拎回自己身边。

他亲密地搂住她的纤腰,无声地宣示所有权。

阮思浑然不在意,对洪绫笑道“阿绫,抱歉啊,毁了你这桩米行少奶奶的好姻缘。”

洪绫羞红了脸,笑着跑出来和她嬉闹。

“好啊乔乔,连你也来取笑我。”

阮思故意躲在晏瀛洲身后,抱着他的腰左右躲藏,咯咯笑道“夫君你快救救我啊。”

晏瀛洲神情淡淡的,唇角含了丝笑,有意无意地挡着阮思。

洪绫只好耸肩道“乔乔你耍赖,躲在你家晏大人后面算什么?”

“对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刚才沈浮来了,上楼去他房间里了。”

阮思点点头,让晏瀛洲先上楼看看囡囡,拉过洪绫道“阿绫,今天我在宁家见到……”

“啊!这是什么东西?”

楼上响起一声惨叫,打断了阮思的话头。

他们抬眼看去,只见沈浮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从房间里逃出来。

沈浮今日喝了点酒,趁着酒劲本想作画。

但他刚铺好宣纸便觉得头疼,门也没关便倒在榻上眯了一会儿。

等他听到动静,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入眼只见满纸黑乎乎的小手印。

地上,一只黑一块白一块的粉糯团子抬头望着他。

那只团子手里抓着他的毛笔,冲他甜甜地傻笑,还伸手要他抱。

沈浮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他酒醒了大半,连鞋子都没靸,跌跌撞撞地从房间里跑出来。

沈浮狼狈地扒着二楼的护栏,冲楼下看热闹的几个人绝望地叫道“怎么回事?”

银瓶儿被封绍宇他们请去帮忙算工钱了。

先前,金铃儿在后院洗衣服,将囡囡单独留在房间里午睡。

客栈今日没什么客人,楼下还有洪绫和伙计看着,她原想着放孩子睡一会儿不会有事。

没想到这一眨眼的工夫,这个小祖宗就自己爬起来,摸索着爬到沈浮房间门口。

沈浮没有关门,这丫头就自己摸进去,爬到案几上玩他的笔墨纸砚。

她玩得满身是墨,全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金铃儿从后院回来,吓得花容失色,忙不迭地向阮思请罪。

“罢了,好在这次囡囡没事,下次不能把孩子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了。”

洪绫也安慰她道“你没带过孩子,这回的事就算了吧,只要囡囡没事就好。”

晏瀛洲收走地上那只脏团子。

沈浮半死不活地扒着栏杆,咆哮道“你们怎么就不问问我有没有事!”

囡囡吓得小嘴一撇,把脏兮兮的小脸埋在晏瀛洲颈窝里。

“你没事。”

晏瀛洲抱着囡囡,瞥了沈浮一眼道“想有事也行。”

阮思笑着推走晏瀛洲,对沈浮抱歉地笑了笑。

他掸掸衣服,从地上爬起来,不满地哼了一声道“喂,裴之旸让我来跟你说一声。”

洪绫微微一愣,别开视线。

“他考中了。”

沈浮抑下不自觉扬起的唇角,冷哼道“我给你们传话早就受够了,下次该他自己来跟你说了。”



第228章 赏花晏

这几年,裴之旸闭门苦读。

他房里那些莺莺燕燕早就被遣散了。

昔日那群酒肉朋友来裴府找过他几次,邀他去青楼喝花酒,但都被他一一回绝了。

唯一还会来见他的只有沈浮了。

沈浮经常不在京城里,但每次一回京就先来见他,把他写给洪绫的信带出来交给她。

“你们把我当信鸽了吗?”

上次沈浮冲裴之旸嚷嚷时,裴之旸好脾气地哄他说,换成鱼传尺素的典故会不会好些?

沈浮没好气地说“狗屁的‘鱼传尺素’,她还不得把我肚子剖开?”

骂归骂,他依然两头跑,替两人传了三年的书信。

裴夫人虽然知道,但也没有横加阻拦。

裴之旸以为,等他考中进士那天,他父母一定会如约让他迎娶洪绫。

但面对他的要求时,裴尚书支支吾吾,不肯表态。

裴夫人只说,如今他功名在身,婚事更是不能马虎,免得仕途受阻,抱憾终身。

“娘,我不在乎什么仕途,我只想堂堂正正地娶阿绫进门。”

他这几年对那个商贾之女念念不忘。

裴夫人皱眉道“你若是真心喜欢她,等宁小姐过门后,你纳她当个体面的姨娘就是了。”

洪绫的出身和修养,根本入不得裴夫人的眼。

她最多只能给裴之旸当个玩物养在后院。

即便如此,裴夫人还担心她野性难驯,什么时候伸爪子伤了她的宝贝儿子。

要是让洪绫以正室的身份出席任何重要场合,那裴府在京城勋贵圈子里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裴夫人脸色发青,愈加觉得洪绫哪怕站着坐着,甚至喘口气都是错。

她最大的让步,就是让洪绫给裴之旸当侍妾。

裴之旸却根本不把她的退让放在眼里。

“娘,我们不是说好,只要我考上进士,就重新考虑我和宁小姐的婚事么?”

裴夫人道“对,我们替你想过了,宁氏才是良配。”

裴之旸失望透顶,诘问道“除了家世,除了都不满意这门婚事,我和她还有哪里般配?”

“宁烟烟不是要投湖自尽么?”

他哈哈笑道“我还往自己肚子上捅过一刀呢,娘,您都忘了吗?”

若不是当年他以性命相逼,裴夫人早已将洪绫逐出京城。

但时至今日,洪绫的存在已让裴夫人无法容忍。

“之旸,”她意味深长地说,“你要是自寻短见,我便送你那位洪姑娘,与你在黄泉路上做个伴。”

她有的是办法让洪绫无声无息的消失。

看着母亲冷酷的笑容,裴之旸愣了一愣,好像从来不认识她一样。

慈母在他面前百般温柔体贴,而今却活脱脱变了一个人。

虽然裴夫人仍然面带得体的微笑,但她说出来的话却带了倒刺,勾得裴之旸心肝脾肺都血淋淋的。

“你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裴府给你的。”

“出了裴府的大门,你以为你和旁人又有什么区别,你如何护得了你的洪姑娘周全?”

她用一种格外陌生的口吻,施施然笑道“她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裴家暂且准她活着。”

裴之旸咬紧牙关,双手用力攥成拳。

但他依然无法克制身体的颤抖。

裴夫人抬起手腕,像哄小孩子一般,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脸颊。

“儿啊,她能在京城待多久,命还有多长,全凭你决定。”

“娘?”

“你不见她,她便能安安生生地开她的客栈,过几年兴许还能嫁人生子,安稳度日。”

“你要是去见了她,她明日就会被卖到乡下的窑子里,你只管一间窑子一间窑子的,顺着去找她吧。”

说这番话的时候,裴夫人慈爱地为他捋起一缕垂落在耳畔的发丝。

裴之旸只觉得他好似被毒蛇的红信舔了一口。

“记住娘的话,你好自为之吧。”

这几日,晏瀛洲赴刑部大狱上任,阮思带着囡囡住在客栈。

虽然裴之旸一直没来过,但他们都缄口不提,洪绫也整天乐呵呵的,好像浑然不在意。

阮思原想找沈浮打听一下,但沈浮被请进宫给嫔妃画像去了。

很快,表面平静的生活被一张帖子打破了。

宁福亲自来给阮思送帖子,说是大夫人想请晏少奶奶带孩子去府里赏花。

上次宁烟烟投湖自尽,在宁家上百口人面前做足了戏。

她仍然是裴之旸名义上的未婚妻。

裴之旸和洪绫,还有宁烟烟,三人之间这种胶着的状态,让阮思一个外人都觉得难受。

为了洪绫,阮思决意赴约,去宁家会一会这个表妹。

宁府派了马车过来接她,她抱着囡囡,携银瓶儿上了马车。

马车驶得四平八稳,囡囡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银瓶儿接过孩子,有些担心地问道“小姐,眼下不知宁府是何居心,带孩子过去会不会……”

“这次不去,下次他们定然会以别的手段来要挟。”

现在,所有人都看到她们坐进了宁府的马车,以客人的身份进了平西侯府的门。

宁府哪怕别有用心,也不会贸然强留她们。

晏瀛洲要做的事凶险万分,平西侯府又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

要是她一直躲在晏瀛洲身后,他们就会始终处于被动。

阮思心事重重地揉着眉心,低头看了一眼孩子熟睡的脸庞。

“进了侯府后,”阮思低声道,“你寸步不离地跟着囡囡,不要让她离开你的视线范围。”

银瓶儿神情凝重地点点头。

马车很快驶进城北,在平西侯府后门停下了。

阮思被引到花园去见周氏。

花园里百花馥郁,草木葱茏,周氏携几个贵妇人正在赏花。

周氏一见阮思便亲热地执起她的手,领她去和另外几个妇人见礼。

二房的太太和三房的太太也在,阮思依礼分别唤作“二舅母”和“三舅母”。

余下几人皆是宁府各房的姨娘小姐。

她们对阮思不冷不热的,唯有周氏对她热忱万分。

阮思发现,宁烟烟并不在她们中间。

周氏命人抓果子来给囡囡,笑吟吟地俯身逗弄银瓶儿怀里的孩子。

“哎,这孩子玉雪可爱,像个瓷娃娃一样,我看着喜欢得很。来,给舅奶奶抱抱。”

囡囡怕生地往后缩,眨巴着那双水汪汪的圆眼,扭身躲开周氏的手。

二夫人冷眼看着,皮笑肉不笑地说“怪了,大嫂为人最亲切不过,这孩子怎的不认大舅奶奶?”

“想来是小孩子拘束惯了,上不得台面。”

三夫人拢了拢云鬓,掩唇笑道“有人说孩子眼睛毒,看得穿大人的心肝,我们倒是不信的。”



第229章 手撕舅母

宁天南的原配夫人早已病逝,留下宁烟烟等几个子女。

周氏是前两年刚娶进门的续弦娘子。

她的岁数不大,看上去比阮思长不了几岁。

即使她刻意穿老气横秋的衣服,打扮得暮气沉沉,也比二房三房的夫人年轻貌美得多。

她一进门,宁天南便将管家大权交给她。

下面的人起先不服,但她待人亲切,出手阔绰,很快堵住了下人的嘴。

这两年,宁府上下的开销都由周氏来管,周氏以各种借口缩减了不少花销。

二房和三房早已心生不满,对这个大夫人颇多怨言。

但有宁侯爷撑腰,二房三房奈何不得她,只好逞些口舌之利,逮着机会便对周氏冷嘲热讽。

眼下,囡囡不肯让周氏抱,也被她们拿来大做文章。

周氏手持刺绣团扇,悠悠扇着,眉眼和善地看向阮思。

二夫人攀了枝花,和三夫人说笑着,眼风凉飕飕地往阮思身上扫。

阮思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场神仙打架,怎么就把她牵扯进去了?

她只好答道“囡囡害羞,从小带得娇惯,难免有些认生。”

“没关系的,”周氏微笑道,“小孩子都这样,熟悉以后自然就亲近了。”

二夫人冷笑一声,“啪”地掐断花枝,将那枝花随手扔在地上。

她凑近囡囡,盯着孩子的小脸,问道“这孩子开蒙了没有?可会背诗,学过几个字?”

囡囡被她盯得害怕,把脸埋在银瓶儿的颈窝里。

三夫人道“看这孩子害怕得,连话也答不出来,怪可怜见的。”

她抬起手来,用戴着玳瑁护甲的手指,轻轻划过囡囡的脸。

尖尖的护甲刚碰到孩子的脸,囡囡小脸发白,眼眶里突然盈满了泪水。

“啪!”

只听清脆的一响,阮思径直打落三夫人的手。

“呃!你、你竟敢打我?”

三夫人捂着泛红的手背,怒气冲冲地瞪着阮思。

阮思故作惊慌道“哎呀,我刚才看到一只蜜蜂停在三舅母手上。”

“胡说!”二夫人斥道,“哪有什么蜜蜂?”

“我怕那蜂子蛰了三舅母,情急之下才出手打落蜜蜂。”

她一脸无辜,别过脸看向周氏道“大舅母,您说,难道要等蜂子蛰了人,留下红肿才能打么?”

周氏的神情一滞。

刚才她们踢给阮思的皮球,又被阮思踢了回来。

阮思一口一个“疯子”,将三夫人气得半死,但又不好公然发作,指责她指桑骂槐。

周氏盯着阮思,两人目光相接,眼神都有几分复杂。

“你都是为你三舅母好。”

“要是你三舅母觉得不该打那蜂子,你就给长辈赔个不是。”

阮思会意,对三夫人福了一福道“侄媳爱护舅母心切,若是惹得舅母不快,这便给三舅母赔礼了。”

三夫人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好不精彩。

“麻雀窝里出来的,掉进凤凰巢里果然碍眼得很。”

二夫人语出嘲讽,斜了囡囡一眼道“孩子再小,该见的世面还是得见。”

“何况这孩子也不小了,侯府的孩子随便唤一个到跟前,都能背得出唐诗百首,不至呆傻无知。”

囡囡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但她那张肉嘟嘟的包子脸皱到一起,俨然是委屈害怕极了。

阮思顿觉不快,牵着孩子的小手,微笑道“二舅母说得在理,侄媳深以为然。”

“我先带这孩子见见世上的魑魅魍魉,好让她开开眼,不必偏听偏信,什么都当作真的。”

二夫人冷笑一声,指甲狠狠掐进手心里。

“对了,二舅母可喜欢看猴戏?”

阮思对她诚恳一笑道“东市这几日来了个耍猴的艺人,那猴儿在人前献宝杂耍,精彩极了。”

三夫人抱着胳膊,瞥着她道“下等人才会去看畜牲耍的把戏。”

“是么?”

她满不在乎地笑道“我还以为两位舅母也会喜欢呢。”

“那猴儿不满一岁便能耍宝逗乐,博人一笑,不是很难得么?”

二房和三房的面色都极为难堪。

周氏含笑道“改天请来府里给孩子们表演一番,想来他们也会喜欢。”

三夫人恶狠狠地剜了阮思一眼。

“这里可是平西侯府,什么下作东西都往府里引。这花我也赏够了,二嫂,我们走吧。”

二夫人抬起脚,踩着刚才她扔在地上的花枝。

“大嫂,外面都在等着看我们侯府的笑话。你这位嫡母,可要好好为烟烟操持婚事啊。”

她的绣鞋重重碾碎脚底的花瓣。

“事关侯府的颜面,大嫂还是别让大家失望的好。走了,这里可真够脏的。”

二人一走,周氏命嬷嬷带囡囡去园子里摘花。

阮思看出她想留自己单独说话,便让银瓶儿带囡囡跟嬷嬷一起下去。

“看着姑娘,别让她跌着了。”

她和银瓶儿对视一眼,银瓶儿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周氏轻摇团扇,领阮思到凉亭里坐下,命人给她奉了盏香茶,终于提及宁烟烟的婚事。

三年前,裴之旸来宁家退婚,裴尚书好言劝住宁侯。

两家约定,等裴之旸考上功名再娶烟烟过门。

而裴之旸中了进士,宁烟烟抵死不嫁,裴宁两家双双沦为京城的笑柄。

“世家大族之间的婚约,哪有那么多的你情我愿,儿女情长呢?”

阮思盯着周氏,神情微微一紧。

周氏直言不讳道“我听说,你与裴家小公子的那位心头好,是旧识?”

那日,裴夫人威胁裴之旸,不准他去见洪绫。

裴之旸忌惮母亲手段,沈浮不在,他也不敢轻易派人去找洪绫。

他愁肠百结,竟又和那群酒肉朋友鬼混到一起。

裴家小公子重返欢场,那帮纨绔子弟自然热情备至,每天带他到处寻花问柳。

这几年,京城新捧出来的花魁娘子,短短几日都被他见了个遍。

他出手大方豪阔,惯来是个怜香惜玉的,以前相识的名妓不要缠头都争相来与他作陪。

裴之旸每天都醉生梦死,醉了就和狐朋狗友争风吃醋,醒了就给青楼女子写诗。

不出几日,京城贵族都想起他风流多情的名声。

有人暗笑说“裴小公子这几年埋头苦读,怕是早就憋坏了吧?”

换作以前,他再怎么花天酒地都不为过。

但现在他功名傍身,裴尚书本想设法给他求个官职,但户部刚有人举荐,便有人出来反对。

那人正是这几年风头正劲的御史姚钰。



第230章 御赐的亲事

姚钰直指裴之旸言行有失,放浪形骸,有辱进士声名。

他还命人抄了几首裴之旸为青楼女子所作的诗词,感慨其才华横溢,心思却未放在报效朝廷上。

皇上皱眉看了一遍,只说他却有几分偏才。

姚钰参了这一本后,户部出面举荐裴之旸的事自然不了了之。

裴尚书的心脏悬在嗓子眼,几次差点被噎得昏死过去。

他唯恐龙颜大怒,夺了裴之旸的功名,罚他像前人一样“且去填词”。

好在皇上同父异母的弟弟端亲王出来求情。

端亲王笑说,少年风流本不足怪,待他娶妻后自会沉稳。

皇上一听,来了兴致,问裴尚书可为他定了亲事。

裴尚书还能怎么样?

他不顾宁侯爷铁青的脸色,只好说是已经定了宁府小姐。

皇上大手一挥,让裴宁两家尽快完婚。

如今,这门亲事算是御赐的了。

宁侯爷和裴尚书在心里相互白了对方一眼,只得恭恭敬敬地领旨谢恩。

裴尚书走出大殿的时候,双腿软得像烂泥一样,肚子里的火气却蹿得三丈高。

这坑爹的东西!

他急吼吼地命人去拎裴之旸回来。

一众小厮浩浩荡荡地出去找了大半天,才在一家青楼里找到喝得烂醉的小少爷。

裴之旸被带回家后,仍然迷迷瞪瞪地到处找酒喝。

以前,因裴老太师的溺爱,裴之旸犯什么错,裴尚书都不曾动手打他。

但今天裴尚书气得浑身发抖,直呼要将这孽子的腿打断,绑去和宁家小姐成亲。

裴夫人得了消息,匆匆赶到后院。

裴之旸被泼了桶冷水,像只落汤鸡一样,不停地捂嘴打喷嚏。

“你来的正好!你看看你的宝贝儿子像什么话!我们裴家今天差点真的被他给赔进去了!”

裴尚书扬手要打,又狠不下心,只得收手作罢。

裴夫人问明缘故后,和丈夫商议尽快让二人完婚。

“这门婚事是皇上御赐的,押上裴氏满门的生死荣辱,难道还抵不过那个商贾之女么?”

虽然她这样说,但眼中仍有些许悲哀。

她一手养大的儿子,终究还是为了一个女人而违逆母亲的心意。

裴夫人深深地看了一眼烂醉如泥的儿子。

“之旸,爹娘都是为你好。”

裴尚书叹了口气,命人将他扶回房休息,转身去找宁天南了。

宁府也闹得不可开交。

宁烟烟上次投湖自尽不成,这次握了一把大剪刀,非要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宁天南气急交加,扔下一句话来。

“爱绞便绞,哪怕绞成秃头,盖上盖头也看不出来。”

她绞了几缕就被嬷嬷扑上去夺了剪刀。

但二房三房的夫人惊呼连连,像是看到她已经把头发绞了个精光那般。

二夫人说“大嫂,要是烟烟再不完婚,不仅是侯府的脸面,还有几百条人命都保不住了。”

三夫人加油添醋道“烟烟好赖也唤过大嫂一声‘母亲’,除了大嫂这当家主母,还有谁能劝得了她?”

宁天南心烦意乱,竟真的让周氏解决此事。

周氏绞着帕子,柔柔弱弱地行礼,送宁天南出去。

二房和三房看够了热闹,这才冷笑着从她跟前结伴离开。

房里只剩下哭哭啼啼的宁烟烟和周氏。

周氏虽然柔声细语地劝着,但她眼里早已结了冰,心想,也不知阮氏那头怎么样了。

那天,阮思从平西侯府回来后,心里一直想着周氏说过的话。

周氏想认洪绫为周家的义女,给她一个贵族身份,好在宁烟烟过门后,嫁给裴之旸为平妻。

“裴宁两家联姻,为的只是双方家族利益,只要烟烟嫁过去,两家有了姻亲羁绊……”

“以后裴公子想娶谁都行,若是能看着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舅母心里也是欣慰的。”

阮思看得出,周氏被这桩婚事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那些不省心的妯娌都在等着看大房的笑话。

而且,宁烟烟的婚事并非后宅之事,涉及裴宁两家的结合,宁天南自然也很上心。

她极力想促成裴宁联姻,好在宁天南面前证明她这个当家主母的魄力和手腕。

阮思对她的提议有些心动。

她思来想去,决定和洪绫仔细说了。

大堂里,封绍宇正在跟洪绫说他这几天打听到的消息。

“洪老板啊,你那位裴相公前几日还每天宿在青楼里呢,听说陪过他的姑娘比我见过的还多。”

洪绫支吾着说道“你每天在码头搬货,见过的姑娘当然少了。”

封绍宇一听她还在维护那个小白脸,当即急了,皱眉道“他整天花天酒地的,怎的也不来找你?”

洪绫低头翻账簿,假装浑然不在意,轻笑道“我这里的酒我都嫌难喝。”

“洪老板!”封绍宇双手握拳,重重一捶柜台道,“只要你说句话,兄弟们豁出命也要给你教训他。”

洪绫哭笑不得,摇了摇头。

“兄弟几个都替洪老板着急上火呢。”

阮思从楼上缓缓下来,笑道“那就喝点菊花茶,多加几根金银花。”

“大当家的!你跟洪老板说,我们最讲义气,非为她出了这口恶气不可。”

洪绫等了裴之旸三年。

他们全都看在眼里,这几年,吴媒婆的嘴皮子都快磨平了,洪绫依然不愿答应别的婚事。

那裴家小公子还托沈先生带话说,等他考中进士就来接洪绫过门。

结果呢?

封绍宇气得牙根痒,只差没带个麻袋去把人套了,捉回来给洪绫撒气了。

阮思笑道“疯子,我们刚来京城,对这里的地形不熟,待会你陪银瓶儿去一趟集市。”

“啊?”

那张凶神恶煞的脸顿时变得怯怯的。

“囡囡吵着要吃豌豆黄,金铃儿正陪着她,我让银瓶儿出去买,你给她带个路可好?”

髯须大汉连连点头,瞬间化身毛茸茸的大狗。

打发走封绍宇后,洪绫隔着柜台,笑嘻嘻地问阮思道“你什么时候舍得放人?”

“银瓶儿什么时候和我提,我就什么时候放她嫁人。”

阮思神情复杂地看着她,问道“阿绫,你呢,你什么时候舍得放过自己?”

“我?我很好啊。”

洪绫噗嗤一笑道“我一个人过得也挺好的,大可不必找个人随便嫁了,敷衍着过一生吧。”

“要是提亲的是裴之旸,你会嫁的吧?”

“那就嫁呗。”洪绫一吐舌头道,“我现在可不怕他老娘了。”

阮思微微皱起眉,问道“但如果要让你和别的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呢?”



第231章 宁烟烟的情夫

没过几日,周氏邀阮思去城外踏青。

西山脚下有一口湖,每年春天草长莺飞,湖边烟柳如织,景色最怡人不过。

周氏借口带宁烟烟出来散心,约了阮思带囡囡到湖边游玩。

到了那里,宁烟烟和阮思见过礼,寒暄几句,推说想单独走走,便带贴身丫鬟离开了。

周氏身边的婆子带了个蝴蝶风筝出来。

囡囡嚷嚷着想跟她们去放风筝。

阮思同意了,让银瓶儿带囡囡去玩,自己留下来陪周氏说话。

洪绫不愿和宁烟烟共侍一夫。

这原在阮思的意料之中,不过周氏听了,神情一黯,只说可惜了。

“婶娘……”

囡囡跌跌撞撞地跑回来,一头扎在阮思怀里,仰着一张委屈的包子脸。

阮思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乖,怎么了?”

她伸出两条肉乎乎的小胳膊拉着阮思,似乎想拉婶娘起来。

银瓶儿追过来,解释道“风筝线断了,那只风筝不见了,囡囡想让小姐陪她去找。”

周氏轻轻摇着团扇,微笑道“怎么不让下面的人去找?”

“都打发去了。”

银瓶儿有些为难,朝囡囡伸手道“乖宝,我陪你去找好不好?”

但孩子最信任阮思,出了什么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婶娘。

她扭着小屁股,像扭股糖一样黏在阮思身上,奶声奶气地说“囡囡要婶娘。”

囡囡长的很像祝东颜。

眉眼弯弯,鼻子和嘴都小小巧巧的,脸上的线条柔和而敦敏,格外讨人喜欢。

周氏忍不住探过身,捏了捏她的小脸。

“去吧,我这做舅奶奶的,也不好惹孩子伤心不是?”

阮思只好告了罪,牵着囡囡的小手,陪她去树林里找风筝。

银瓶儿指着前方的树丛道“风筝往那边飞的,应该掉在前面的林子里了。”

树林中。

一男一女挨得很近,低头耳语着。

“……我不想嫁给裴公子,钰哥哥,你带我走好不好?”

女子低声啜泣着,男子叹气道“烟烟,抗旨不遵乃是死罪。”

这对男女正是姚钰和宁烟烟。

宁烟烟拉着姚钰的衣袖,抽泣道“可是,我心里只有你,要让我嫁给那个人,我不甘心啊。”

她的面容惨白,无助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钰哥哥!难道你不要烟烟了吗?”

姚钰目光爱怜地看着她,柔声安慰道“我至今未娶,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这几年,他的仕途颇为顺畅。

不少官员都动过心思,想把女儿嫁给他,却被他一一婉拒了。

姚钰答得模棱两可,但宁烟烟坚信,他是为了自己才迟迟不肯娶妻。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这样捉弄我们?”

她转而怪罪天意弄人。

宁烟烟哽咽道“要是注定你我有缘无分,为何又要让我遇到你呢?钰哥哥,我好恨啊。”

她想,怪只怪她遇到他的时候,她已和裴之旸定过亲。

即便裴之旸上门退亲,裴宁两家也未曾松口。

因这个缘故,姚钰只得一拖再拖,不好贸然去平西侯府提亲。

这两年多以来,她一直在等裴家取消婚约。

宁烟烟以为,这门亲事迟早会告吹,她一定能嫁给自己的意中人。

否则,上苍为什么要让她和姚钰相遇呢?

姚钰定定地看着少女红肿的眼。

他的容貌俊秀,身上有一股书卷气,眉眼温润从容。

宁烟烟只看得到他的温文尔雅,却看不到他眼中丝丝缕缕的阴鸷。

“烟烟,”姚钰缓缓道,“其实我还有个办法,但可能会让你随我一同冒险。”

“钰哥哥!”

宁烟烟打断他的话,坚定地说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冒再大的险我也不怕。”

姚钰温柔地抬起袖子为她拭泪。

她闭上双眼的刹那,姚钰唇角挑起一丝冷笑。

“圣上的旨意是让裴宁两家完婚。”

宁烟烟没有听懂,咬唇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姚钰脸上早已恢复了先前的温和从容,那双眸子里尽是柔情,微笑道“只要是宁家的女儿……”

“哎哟!”

不远处,一声女童的惊呼声打破了林间的寂静。

宁烟烟一惊,忙松开牵着姚钰衣袖的手。

但阮思已将二人的亲密情状看在眼里。

银瓶儿赶紧抱起摔倒在地的囡囡,阮思接过孩子小声安慰着,囡囡的哭声惊动了姚钰。

他回头看着阮思,看到她怀里的小女孩,顿时呼吸一滞,眼中的柔情蜜意尽消。

宁烟烟只顾盯着阮思,全然没有留意到姚钰的变化。

“表嫂……”

阮思尴尬地笑道“我带囡囡过来找风筝的,我们再去别处看看好了。”

囡囡摔疼了,在她怀里哭泣不已。

宁烟烟皱起眉,满脸不快,刚要离开时,姚钰上前微笑道“晏娘子安好。”

如果说,有什么比当面撞破小姑子私情更尴尬的事,那就是阮思还认识她的情夫。

宁烟烟疑道“你们……你们认识?”

姚钰意味深长地看着阮思,阮思一面哄孩子,一面答道“他与我夫君相识。”

宁烟烟半信半疑。

偏偏这个时候,姚钰冷笑道“不止吧?”

要是目光能杀人的话,阮思早就在姚钰身上捅几个大窟窿了。

不过,她应该也被宁烟烟给杀了。

囡囡哭得更伤心了,阮思赶紧哄孩子,别过脸道“姚大人好像也是桃花郡人。”

姚钰点点头,沉声道“你我同乡一场,今日之事,可否为我们保密?”

他故意低头看向宁烟烟。

“我的声名无关紧要,但烟烟待字闺中……”

“钰哥哥,你不要求她。”

宁烟烟眼眶微微泛红,回头狠狠瞪了阮思一眼道“你只管去和我爹说,也好让裴家死心吧。”

说着,她一扭头,哭着跑出了林子。

阮思草草一福,抱着囡囡要走,姚钰却一步上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让开。”

“阮娘子,你就这样对你的旧识么?”

姚钰挑唇一笑,冷眼盯着囡囡,怪笑道“这孩子,呵,为何长的一点都不像晏大人呢?”

阮思把囡囡递给银瓶儿,冷冷道“与你何关?”

“本官关心故人有何不可?”

“姚大人,世上的事皆可用两句话来答,一句是‘关你屁事’,另外一句……”

她粗暴地挥开姚钰,“关我屁事。”



第232章 圆房(阮晏)

晚上,一回客栈,囡囡就跑到晏瀛洲身边,举起胳膊要他抱。

“乖,叔父抱。”

晏瀛洲宠溺地抱起孩子,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脸颊,惹得囡囡咯咯发笑。

“囡囡今天听话吗?”

“囡囡听话,”她奶声奶气地说,“叔父也听话。”

“对,叔父只听你婶娘的话。”

阮思见他在陪孩子玩,便先回房歇息去了。

不多时,晏瀛洲沉着脸进来了。

“囡囡去睡了吗?”阮思没注意到他的脸色,笑道,“今日春游她应该玩累了。”

她斜靠着引枕,半躺在榻上,榻边放着她早已褪下的鞋袜。

那双莹白的小脚调皮地勾起一角裙裾。

晏瀛洲强抑住想抱抱她的想法,冷着脸道“囡囡跟我说,婶娘遇到个叔叔,什么叔叔?”

阮思愣了愣,脑子里转过千百个想法。

但她一开口却带了几分娇嗔。

“夫君,你醋了?”

“嗯。”

晏瀛洲从喉咙里低低地哼了一声。

平时阮思和洪绫形影不离,他见了她俩亲密无间都会有些介意。

叔叔?

他在心里冷笑一声。

阮思赶紧跳下榻来,给他倒了杯热茶,狗腿地笑道“夫君,多喝热水。”

“放着吧。”

他看了一眼那双赤着的脚,打横将她抱起来扔回榻上。

阮思像个团子一样,在被褥上骨碌滚了半圈。

下一瞬,她已被人捞到了怀里。

那个人揽着她的腰肢,坚实的手臂如同烙铁,滚烫的体温轻易透过她单薄的衣衫。

她的腰际好像快要烧起来了。

阮思难耐地在他怀里扭了几下,试图挣脱他的桎梏,但她做的这一切全然没用。

反而让那双漆黑的眸子更加幽暗了。

他抑下心中越演越烈的渴望,低声说道“是姚钰么?”

阮思闷闷地答了声“是”。

但她很快找晏瀛洲告状道“夫君你不知道,他和你那个表妹宁烟烟其实……”

他不在乎什么宁烟烟,但姚钰这个名字让他莫名不快。

“乔乔,你还记得柳如松么?”

阮思一愣,不知他为何会突然提起那个表哥。

晏瀛洲冷淡道“他说,你真正想嫁的人是姚钰,是我横刀夺爱将你抢过来的。”

柳如松这狗娘养的!

阮思在心里默默问候舅舅全家。

“夫君,”她解释道,“柳如松以前欠了很多赌债,被抓进大牢去,全靠姚家周旋放他出来,所以……”

“一个柳如松,我还不会放在眼里。”

晏瀛洲低低冷笑一声道“他说什么,我都不信的。”

“嗯!”阮思重重地点头道,“夫君英明!”

她老老实实窝在他怀里,像一团柔软的蜷缩的猫。

晏瀛洲的手从她的腰间滑向腰带,腰间的系带在他指尖下变得松垮。

阮思身体微微一僵,感到衣服好像掩不住更多的肌肤。

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凉意乍起,但很快被滚烫的触感取代了。

那只不安分的手不断索求,开始煽风点火。

“夫君……”

阮思的声音又娇又柔,短促得像猫爪子轻轻挠在他心上。

“我不信,但是我心里不痛快。”

晏瀛洲手上做的事,和他冰冷的语气截然不同。

他抚摸着她绸缎般光滑的肌肤,冷冷道“我不痛快,就要让别人更不痛快。”

阮思心中一惊,但身上传来的感觉让她无法思考。

她只能哀哀地唤他,“夫君,我……”

“柳如松被囚在林泉大狱,”他勾唇冷笑道,“我说了,关到死。”

明明说着再冷漠不过的话,他指尖的温度却烫得惊人,不断撩拨起更汹涌的感受。

阮思快要被羞人而热烈的感受逼疯了。

她拼命往他怀里钻,幻想能逃避汹涌而来的刺激,但她的举动却意外地讨好了晏瀛洲。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是微微皱起的眉。

阮思轻轻哼了一声,衣物已褪到腰际,她发现晏瀛洲依然穿戴完好。

她迷迷糊糊地想,他真是个狡猾的男人。

晏瀛洲在她耳畔低声道“下一个,我该对付他了。”

阮思才不在乎他说了些什么。

她只觉得委屈,努力扯开他的衣襟,非要把他的衣物也剥下来。

晏瀛洲的眸子幽暗,缓缓舔了舔后槽牙,哑着嗓子道“乔乔,给我生个孩子吧。”

除却衣物的阻隔,两具躯体终于缠绵在一起。

晏瀛洲发现,她的手感惊人的好。

不论是那双不含一丝赘肉的腿,还是柔韧纤细的腰肢,他以前未曾触及的地方……

阮思早已香汗淋漓,在他的怀里软成了一团棉花。

她不知晏瀛洲竟有那么冲动霸道的一面。

他眸子里燃烧的占有欲,手底和小腹的温度,快要将她的意识烧干了。

最原始的渴望和冲动支配着他。

他想得到她的一切,不论是身子还是她的心。

望着她那双微微泛起泪花的眼,他感到自己已经渴望得近乎疼痛。

“乔乔,可以吗?”

这句话是多余的,他一刻也无法再等。

两人同时发出低哑的轻哼,因真正紧密的结合而变得疯狂。

阮思疼得呜咽起来,但没过多久,疼痛被拥抱的渴求而取代。

她被动地接受着他给予的一切刺激,但又忍不住想要热烈地回应他的索取。

脑子里只剩一片混沌。

不时有剧烈的感觉汹涌地淹没她,仿佛一阵阵波浪覆过她的头顶。

灭顶般的刺激,让她浑身颤抖,瘫软在他的身下。

阮思盯着他的脸,心里想着,这个男人……怎么那么久。

她一度以为,他应当会保持基本的节制。

这一晚,晏瀛洲身体力行地告诉她,男人在这方面是不会餍足的。

他的自制力一向惊人得可怕。

但他并不打算在她的榻上继续节制下去。

次日,周身的酸楚不断提醒她,这一切究竟有多疯狂激烈。

阮思软倒在榻上,有气无力地看着罪魁祸首。

晏瀛洲他……不仅久,还……

她羞得双颊通红,不敢再去回想他精壮的身躯和热情似火的探求。

晏瀛洲正准备下榻,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宝贝夫人。

阮思眼里含了汪水,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道“夫人,你知道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意味着什么吗?”

她顿感不妙,抱紧小被子,畏惧地往后缩。

但被角已经被他一把抢了过去。

晏瀛洲的喉结上下滚动,舔了舔唇角,勾唇道“再来一次。”



第233章 侯府千金

早上,晏瀛洲心满意足地离开。

阮思躲在房间里,双腿酸软,有些站不起来,一想起昨夜的事便脸红心跳的。

她只好在心里埋怨夫君不知节制。

“哟,老大!”门外传来窦一鸣欢快的声音,“你今天气色真好啊。”

晏瀛洲微笑道“是么?”

窦一鸣受宠若惊,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道“老大你春风满面!容光焕发!”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阮思面红耳赤,看了一眼床单上那抹暗红,只好让银瓶儿来收拾床单。

“我……”她硬着头皮道,“我今日葵水来了。”

她好像浑身的骨头都被人拆散了。

腰肢酸酸涨涨的,她扶着腰靠在一旁,垂着眸子不敢去看银瓶儿。

银瓶儿很快换好床单,抱着脏床单准备去后院清洗,见她双颊绯红,不由得有些担心。

“小姐,您是不是不舒服?”

阮思就坡下驴道“嗯,身上乏得很。”

银瓶儿把她扶到榻上,笑道“那小姐好好歇息,我待会去厨房炖碗甜水端来。”

阮思心虚地点点头。

她今天哪里也不想去,什么人也不想见。

唯一想做的,大概就是抱着晏瀛洲的脖子咬上一大口。

但金铃儿推门而入,苦笑道“小姐,宁府的人又来了。”

阮思咬着唇,摇头道“不见,就说我病了。”

金铃儿仍然站在门口没有走。

“小姐……”

“嗯?”阮思有些奇怪,抬眼看着她,问道,“来的不是宁福么?”

金铃儿扶她起身,无奈地答道“您还是亲自去看看的好。”

来的竟然是宁烟烟。

洪绫虽然没见过这个人,但她认得平西侯府的马车。

宁烟烟一进客栈,径直走到柜台边,盯着洪绫,开门见山地说道“我知道你。”

她的神态傲慢,咄咄逼人,眉眼略显刻薄。

但那双眸子里闪过担忧和质疑,还有一丝刻意隐藏的脆弱敏感。

洪绫看着她,笑吟吟地问道“对,我是这儿的老板,客官要打尖还是住店?”

“我来找人。”

宁烟烟紧紧攥着拳,脸上那张自信傲慢的面具出现了一线裂痕。

她一直都知道洪绫的存在。

以前,她无数次想象,要是有一天她见到那个女子,她该如何让对方自惭形秽,重拾侯府嫡女的骄傲。

但没想到,她真的见到洪绫时,先失了信心的那个人是她。

她狠狠咬着唇,唇上印出一排细细的牙印,她仍然觉得不够似的。

“姑娘,”洪绫笑道,“你要找的人是?”

宁烟烟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我表嫂,阮氏。”

洪绫招呼伙计来给她倒茶,笑道“那你稍等,我这就让人去请她下来。”

宁烟烟突然很失落。

明明她才是真正的千金大小姐,但她在这个商贾之女面前,却感到束手束脚,抬不起头来。

“乔乔。”

洪绫一抬头,便看到金铃儿扶着阮思下楼来。

她的神情松快,看向宁烟烟,笑道“这位姑娘找你。”

“我来是想告诉你,虽然我叫你一声‘表嫂’,但你也不是我们平西侯府的人。”

宁烟烟见了阮思,好像变了一个人。

她又恢复了骄矜傲慢的大小姐脾气那般。

“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管,钰哥哥不论求过你什么,你都不要多管闲事。”

那天,阮思撞破姚钰和宁烟烟私会。

姚钰从那时起,就有些魂不守舍,但他不肯多说,宁烟烟以为阮思要挟过他什么。

她这才突发奇想,赶来私下威胁阮思一番。

“我告诉你,我本来就不想嫁给什么裴家小公子,你尽管去跟我爹说,让他将我逐出家门的好。”

洪绫愣了愣,回头看着阮思。

阮思苦苦一笑,摇头道“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宁烟烟见她无动于衷,顿时心头火起,怒道“那你倒是说清楚,你跟钰哥哥说了些什么?”

“你为何不去问他?”

阮思腰肢酸软,站在楼梯口都觉得累,不想和这个大小姐纠缠下去。

“钰哥哥……他不想让我担心。”

宁烟烟的怒气稍褪,但依然不依不饶地盯着阮思道“他是世上最好的男人,我不会让他受制于你。”

洪绫和阮思面面相觑,都觉得她说的,和她们认识的好像不是一个人。

但对宁烟烟来说,姚钰是世上唯一真心待她的人。

三年前,裴之旸不惜以死相逼要求退婚,她因此沦为京城贵女圈的笑柄。

她无论走到哪里,都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她,说她貌似无盐,性情暴烈,才会迫使裴之旸自尽。

哪怕昔日熟识的贵女,看她的眼神都多了一层鄙夷。

自卑和落寞如影随形,她无处可逃,终日浑浑噩噩的,只能等吃,等嫁,等死。

但遇到姚钰后,她心有所托,从此唯一等的便是裴家退婚。

这一天,她却无论如何也等不到了。

宁烟烟愁肠百结,阮思冷眼看着,摇头道“他?你放心好了,轮不到旁人威胁他。”

前世,阮思见惯了姚钰的手段。

今生唯恐避之不及,她惟愿宁烟烟跟她那位世上最好的钰哥哥天长地久。

宁烟烟不信,退后两步,盯着她道“你以前认识他也好,不认识他也罢,以后你不要再来纠缠他。”

阮思被她气笑了。

“好好好,你究竟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信不过你的情郎?”

她意味深长地问道“你担心的到底是他的处境,还是你在他心里的地位呢?”

“你……”

宁烟烟一跺脚,转而瞪着洪绫道“我问你,难道你这几年就没担心过裴公子吗?”

“担心什么?”

洪绫盈盈一笑,反问道“担心他再拿刀子捅自己肚子?”

宁烟烟死死盯着她,她轻快地笑道“反正论射箭,没人比得过我,论眼瞎,想必也没人比我更瞎。”

“除了我,谁还能看上那个死鱼眼呢?”

洪绫和阮思相视一笑,都无视脸色铁青的宁烟烟。

宁烟烟气极,扔下一句“那你去当这个侯府嫡小姐好了”,说完便转身跑了出去。

洪绫无奈地笑笑,嘀咕道“要是裴之旸真的娶了她,不知会闹成什么样。”

阮思低头想了想,突然说道“阿绫,我觉得她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什么话?”

“最后一句。”



第234章 义女

宁天南掌管的京畿近卫营出事了。

先是兵部补给物资时,近卫营被查出虚报物资数量,然后又揪出个不大不小的军需官。

偏偏那人不知从哪里得了风声,连夜带着一队亲信逃走了。

临走前,他还放火烧了好几座营帐,唬得京城内的百姓以为火要烧到城里了,一晚上端着盆满街奔走。

最要命的是,那个军需官是宁天南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

这回,不等他上书请罪,好事的御史已将此事一杆子捅到了御前。

恰好朝中有袭爵的老臣顶撞天子,京郊那把火就一下子烧到了皇上心里。

平时和宁天南交好的大臣都不敢替他求情。

他的老亲家裴尚书被迫站出来,支支吾吾地说,六扇门已经派捕快出去抓人了。

宁天南被软禁在府中。

平西侯府上下人人自危,二房三房甚至准备和大房分家。

周氏去宫里求了她妹妹周贵人也无济于事。

眼见着大厦将倾,御史姚钰却突然登门拜访。

他上次搅黄了裴之旸的事,裴尚书和宁天南都耿耿于怀。

没想到,姚钰漏液前来,竟给他递了条粗壮的大腿——端亲王。

端亲王许诺帮宁天南收拾烂摊子,但他也提了个条件,想让姚钰入赘宁家,成全这对有情人。

“可是,老夫只有一个女儿待字闺中。”

宁天南犯难了,皱眉道“而且已经许给裴尚书家的公子了。”

姚钰提醒他,裴家要娶的是宁家的女儿,而不是非宁烟烟不可。

他这一说,宁天南懂了。

送走姚钰后,他火急火燎地去找周氏,把端亲王的条件同她说了。

可巧阮思也暗示过周氏,周氏当即明白过来,劝说宁天南认洪绫当义女,给她一个侯府千金的身份。

“侯爷您想啊,那裴家小少爷能娶到自己喜欢的女子,对宁家定然感恩戴德。”

“裴宁两家仍然是姻亲,又能成人之美,有何不可?”

周氏顿了顿,力劝道“而且,烟烟和姚御史两情相悦,又有端亲王保媒,侯爷您看……”

听到“端亲王”那三个字时,宁天南咬咬牙同意了。

端亲王也替他求情,解除了他的监禁。

可喜的是,晏瀛洲协助六扇门捕快擒回了那个军需官,端亲王设法把宁天南摘了个干净。

裴尚书屁颠屁颠地来找宁天南商议婚期,宁天南一拍大腿,好,就下个月初。

洪绫摇身一变,成了平西侯府的千金小姐。

宁家怕裴家不认,事先并未告诉他们,新娘子已换成了洪绫。

裴家将裴之旸看得很紧,只等绑了他去和宁小姐拜堂。

而洪绫将客栈托付给了阮思。

“乔乔,要是我把裴之旸休了,那就回来接着开我的客栈。”

阮思笑道“你不是还要让他给你当老板娘么?”

洪绫想了想,摇头道“还是算了吧,让他待在柜台后面,客人一进门就以为我们是鱼市怎么办?”

说不定有人会拍拍他的头,问洪绫,老板,这个鱼头怎么卖?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得咯咯直乐。

阮思决定让金铃儿接手洪绫的客栈。

金铃儿的岁数不小了,差不多也该放出去了,以后就让她和窦一鸣一起打理客栈。

宁府的马车来接洪绫时,宁福特意跟阮思说,大夫人让他带句话来。

“大夫人说,落霞院早已收拾出来了,请晏少爷携少奶奶和晏姑娘回去住。”

阮思笑笑,没有答话。

宁福弓着腰,缓缓说道“恕老奴多句嘴,姑娘年纪还小,客栈鱼龙混杂,住在这里多有不便。”

“再说吧。”

阮思送洪绫上车后,敷衍地答道“家里的事,我夫君说了算。”

晚上,阮思把今日发生的事同晏瀛洲说了。

晏瀛洲一挑眉道“这些事,你做主就好。”

刑部大狱里,已经没有晏瀛洲对付不了的囚犯。

他套出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助六扇门一举擒获多名重犯。

六扇门里有不少老人曾是晏牧的同僚,对他颇为照顾,曾多次向上面举荐他。

前几日,六扇门向刑部借调他,让他一起外出追捕要犯,关键时刻他果然立了奇功。

虽然僭越了司狱的指责,但意外得了圣上青眼相看。

恰好天牢的司狱病逝,晏瀛洲因此被调至天牢,继续当他的司狱。

但天牢里的犯人皆是皇亲贵胄,比之刑部大狱尤为不同。

窦一鸣嚷嚷了好几天,非要说老大升迁了,要让他请客喝酒。

阮思替晏瀛洲答应下来,不过条件是,豆子先请大家喝他和金铃儿的喜酒。

封绍宇一听,也赶紧跑过来,斜眼瞅着银瓶儿。

他笑呵呵地找阮思套近乎,“大当家的,我的事你啥时候给操心操心?”

好几桩好事将近,阮思满脑子都是他们的婚事,几乎忘了晏瀛洲来京城的目的。

晏瀛洲搂过阮思道“乔乔,大哥那边有线索了。”

“什么线索?”

她顿时心中一紧,抬头眼巴巴地看着晏瀛洲。

“他可能找到断肠人的藏身之地了。”

“可能?”

“嗯,”晏瀛洲吻了吻她的发丝,“他最近可能会进京找我。”

晏清都在火场被毁容后,他就一直生活在暗处。

他自嘲,自己就像只见不得光的下水沟耗子。

囡囡一直以为她父母都病逝了。

这也是晏清都的意思,他不想囡囡知道,自己有一个半人半鬼的父亲。

但阮思于心不忍,倚靠在晏瀛洲怀里,捏了捏他的下巴,叹道“还是让大哥看看孩子吧。”

“你决定就好。”

阮思想,到时候让晏清都远远看一眼囡囡也好。

晏瀛洲拥着阮思,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

他追查蝴蝶玉佩和父亲的案子已有一段时间了,不少陈年往日的线索也浮出水面。

晏牧之死,不仅关系到宋衍之的清白,还有先帝和先叛王之间的制衡。

不知当今圣上会不会顾及皇家颜面,不肯为晏牧和宋衍之平反。

虽然他很想为父亲翻案,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阮思心满意足地依偎着他,高高兴兴地跟他说话。

晏瀛洲含笑听着,忍不住想看到她的笑容留得更久一些……



第235章 裴之旸大婚

裴家只知宁家新收了个义女,准备让姚钰入赘宁家。

对此,裴尚书冷笑不已。

“可惜宁侯爷不是生女儿的命,膝下只有一个未出阁的闺女,否则满朝文武皆女婿岂不美哉?”

裴夫人满门心思都放在裴之旸的婚礼上,对裴尚书的冷嘲热讽一笑了之。

提前大半个月,她便开始操持婚事。

婚宴上的任何细节她都没放过,事无巨细地带人操办,桩桩件件都得让她先过眼首肯。

裴之旸的几位兄长成亲时,裴府都未曾操办那么隆重的婚宴。

但谁也奈何不得裴夫人,只好由着她做主。

因那一道口谕,裴之旸深知圣命难违。

要是他不娶宁小姐,裴家上下难免落得个抗旨不遵的罪过。

裴之旸虽任性,但也不会因一己私情,无端葬送裴氏几百条人命。

婚期越近,他心里越有种舍生取义的悲壮感。

裴夫人安慰他说“你只管将她娶回来放在后院,好吃好喝地养着当个摆设。”

裴之旸垂着眼,没有说话。

大婚当日。

宁府同时嫁了两个小姐,一个嫁进裴家,一个招夫入赘。

满朝权贵都来平西侯府观礼。

宁家风光无限,裴家也敲敲打打地把新娘抬回了裴府。

裴府到处张灯结彩,隆重非常。

裴尚书和裴夫人亲自接待前来道喜的宾客。

众人迎来送往,各个红光满面,唯独新郎面如死灰,垂着一双死鱼眼。

那群狐朋狗友闭着眼夸他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沈浮端着酒杯,乜斜了一眼,冷笑道“也不知是娶妻还是送葬。”

裴之旸假装没听到。

他被迫站在堂前,看着凤冠霞帔的女子盈盈朝他走来。

那个女子的身段窈窕,身形和洪绫有几分相似。

裴之旸微微一愣,那女子已被喜婆扶过来,大红盖头下缀了串串彩色流苏。

他心如枯木,麻木地拜过天地双亲。

依礼交拜的时候,他盯着摇曳不定的流苏,突然想狠狠一把攥下盖头。

他想告诉她,他一点都不想娶她。

然后他就夺门而出……

“礼成。”

裴之旸面色惨白,浑浑噩噩地看着新娘被送回房。

今夜,他的榻上会多一个陌生的女子。

他不想回房。

裴尚书和裴夫人双双看着他,身边簇拥着无数道喜的宾客。

他们高谈阔论,把酒言欢,看上去格外热闹。

但他呢,他们的热闹跟他无关。

“裴之旸,”沈浮端着两杯酒挤到人群中,“来,喝酒。”

裴夫人面带忧色地看着他,眼神仿佛是在告诫他,在人前要懂事啊。

裴之旸接过酒杯,搂着沈浮的脖子,举杯哈哈大笑道“诸位!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

那群纨绔子弟立刻纷纷起哄欢呼。

“你们都给我放开了喝!”

裴之旸一仰脖子,喝完杯子里的酒,重重一摔杯子,大笑道“今晚不醉不归!”

众人也跟着举杯回应道“不醉不归!干!”

几杯酒下肚,裴之旸开始放开了喝。

不论谁找他喝酒,他都来者不拒,倒多少喝多少,博得众人不断喝彩。

喝到后来,沈浮不知从何处找了两只海碗来。

他就和沈浮一碗接一碗地喝。

裴夫人几次想劝他回房,都被裴尚书拦下了,“孩子高兴,由着他喝吧。”

人人都以为裴公子抱得美娇娘,心中畅快才会如此豪饮。

沈浮却默不作声地给他添酒。

一坛烈酒倒完了,那就一脚踢开坛子,再重新开一坛,稀里哗啦地往他碗里倒。

两人喝得烂醉,到后来,沈浮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酒全都倒在他头上。

裴之旸仰着脖子接,呛得涕泪横流。

沈浮大着舌头说“裴之旸,你哭了。”

不等裴之旸说什么,他就自己不耐烦地补充道“你一定是被呛哭的!嗝。”

有了沈浮这句话,裴之旸只管拎起酒坛,往自己头上倒酒。

裴夫人忙命人夺过酒坛。

琥珀色的酒顺着他的头顶,滴滴答答地往下流,他的脸庞一片水渍,看不出是酒还是泪。

裴尚书的脸色也不好看,赶紧命小厮扶他回房去。

沈浮在后面敲着坛子,坐在地上唱歌,但他唱的是什么,裴之旸已经听不清了。

“沈哥哥!”他挣扎着回头伸手道,“我们接着喝,接着喝啊……”

小厮们手忙脚乱地把这个活祖宗送回房。

喜婆本要主持仪式,却被裴之旸不耐烦地赶走了。

他跌跌撞撞地走进洞房,视线尽头,一个身穿嫁衣的女子端坐在榻上。

“我、我跟你说……”

裴之旸打着醉嗝,手扶墙壁,摇摇晃晃地走进来。

距离新娘还有三四步,他突然停下来,踉跄着站稳后,朝新娘深深一揖。

但他很快想起来,新娘盖着盖头,应该看不见的。

“宁小姐,”裴之旸说,“我并非真心娶你,我有喜欢的女子,她……”

他的喉头一紧,突然干呕起来。

榻上的女子悠悠问道“她怎么了?”

裴之旸好不容易止住干呕,只觉得她的声音有些耳熟,顿时更加伤心难忍。

“她?”

一提到洪绫,他顿时欢欣雀跃起来,骄傲地说道“她可漂亮了!”

“她会射箭,喜欢跟我吵架,嗝……”

“我……我还欠她只羊呢!”

裴之旸像是忘了榻上坐的是他的新婚妻子,只是一个人傻乐道“她说不要我赔。”

想起洪绫,他总是欢喜得很。

“但我偏要赔!我讨厌吧?”

他用一种很讨打的语气,说着令自己再开心不过的话。

“我不仅要赔她只羊,还要赔她之旸,你说好不好?”

新娘反问道“你拿什么赔?”

这个问题像一只无形的手,将他重重推倒在地,让他从心里疼痛起来。

“我拿什么赔?”裴之旸呆呆地瘫在地上,抬起空空如也的双手,愣道,“什么也没有。”

他的鼻子一酸,簌簌掉下泪来。

“你说,我拿我的心赔她好不好?”

“我、我把心掏给她,只要她要,我把脾掏了肝掏了,我什么都给她……”

裴之旸越说越委屈,竟趁着醉意像个小孩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我爱她啊,她……呜,我……”

新娘有些尴尬地起身拉他道“要不,你先起来再说?”

裴之旸抱紧自己的双臂,大哭道“你别碰我!我是阿绫的,你不要过来啊……”



第236章 缘来是你(绫旸)

“裴之旸!你撒什么酒疯!”

新娘忍无可忍,暴躁地一把扯下盖头扔在脚边。

裴之旸忙用手捂住眼睛。

“我不看你……宁小姐你放心,我绝不动你一根手指头!”

他的手腕却被人一把捉住,那人没好气地说“睁开你的死鱼眼,看看我是谁。”

裴之旸被迫拿开手,死命低着头不肯看她。

那人又不耐烦地挑起他的下巴。

“看着我。”

那个声音真的好耳熟……

裴之旸犹豫地抬起眼皮,盯着头戴凤冠的美貌女子。

美人如玉,如梦似幻。

龙凤红烛烈烈燃烧,噼啪接连爆出几点火星,他以为自己的眼睛被烛火给灼花了。

裴之旸呆呆地喊了一声,“阿绫?”

“是我。”

洪绫嫌凤冠点缀的珠帘碍事,拨开挡在眼前的串串珍珠,对他调皮地眨了眨眼。

裴之旸红着眼,喃喃道“阿绫,我又梦到你了。”

“这不是梦,”洪绫笑道,“之旸,真的是我。”

他抬起手挡着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声音里带了一丝哽咽道“你每次都这样说。”

洪绫愣住了,反问道“每次?”

这几年,他经常梦到洪绫。

她在他的梦里穿着大红的嫁衣,在烛光中对他笑吟吟地说,我不要你赔我羊了。

好,我赔你之旸。

他每次都笑意盈盈地执起她的手。

但梦中的洪绫突然哭了,她流着泪说道,我连羊都不要了,怎么还会要你?

裴之旸多想跟她争辩,他比羊好多了,他比世上每一只羊都更爱她啊。

他一开口,这场梦就醒了。

后来梦得多了,他就知道,只要见到洪绫便是梦。

在梦里,一跟她说话,梦就会醒。

现在,活色生香的美人又出现在他面前。

裴之旸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哽咽着哀求道“阿绫,别跟我说话,我一说话你就会走。”

“我为什么要走?”

洪绫一头雾水,忍不住推了他一下,“起来,地上凉。”

只要一动,他就醒了,就见不得阿绫了。

裴之旸酒劲上了头,心里的委屈也全被勾了出来。

求而不得的苦闷,被迫娶妻的无奈,还有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思念……

他放声大哭道“我不想让你死,别来见我啊,不然他们会杀了你的。”

洪绫愣道“这又是怎么了?”

“阿绫……”他越哭越伤心,“我快要醒了,我一开口就要醒了……”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一个丫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少爷,少奶奶,出什么事了吗?”

洪绫无奈地答道“你家少爷醉了,没事,你们都下去吧。”

她刚说完,裴之旸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流着眼泪,哀声道“阿绫,你又要走了。”

洪绫忍无可忍,将他拎到榻边一把推倒。

“走你奶奶个腿!”

裴之旸躺在榻上迷迷糊糊地看着她。

那张如花似玉的脸,离他那么近,他忍不住想伸手去摸摸她的脸。

“阿绫,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今晚喝了好几坛酒,早已醉得神志不清,但他偏偏不觉得自己醉了。

这个梦……真实!

裴之旸傻乎乎地笑着,挣扎着从榻上爬起身,凑到洪绫面前瞪着眼睛打量她。

洪绫第一次发现,原来死鱼眼也可以瞪那么大。

她在榻边坐下,又好气又好笑,耐心哄他。

“喏,不信你掐自己一下,要是疼,就不是在梦里,对吧?”

裴之旸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那就掐大腿好了。

他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找了半天没找到他的大腿在哪里。

不过,他看到了……

“啊!”

洪绫大腿吃痛,惨叫一声,“嗷”地一下从榻上跳起来。

守在门口的丫鬟听到少奶奶尖叫,不禁促狭地对视一眼,抿嘴偷笑,悄然羞红了脸。

但下一刻,她们听到了自家少爷的惨叫。

洪绫一拳捣在他脸上。

“裴之旸!你清醒一点啊!”

裴之旸捂着鲜血直流的鼻子,艰难地抬头看着她。

但他脸上的表情很快由惊转喜。

“阿绫!”

洪绫赶紧避开他的双臂,“那个……你先把脸洗一下?”

古人说,人生四大喜,莫过于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洪绫觉得,前三个说得都对。

最后一个落到她头上,怎么就那么揪心呢?

裴之旸把一脸的眼泪鼻血都洗了,乖乖坐在她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阿绫,真的是你……”

他眼睛睁得生疼,干涩得想要流泪,但依然舍不得眨一眨,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见了。

洪绫笑骂道“除了我,还有谁非你不嫁的?”

她原先还有些气他,恼他迟迟没有来找她。

但刚才他嚎啕大哭的时候,把她的心给哭软了,最后一丝气恼也烟消云散了。

裴之旸只顾看着他的新娘傻笑。

洪绫瞪了他一眼,娇嗔道“你怎么跟丢了魂似的?说吧,你的魂又丢在哪位花魁娘子榻上了?”

他为了跟裴夫人赌气,在京城的花街柳巷里风流了一段日子。

她气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把他按住咬上几口。

一个红叶娘子就够她吃上一大坛子醋了。

如今她嫁给裴之旸,忍不住又把他的风流账翻出来算上一算。

裴之旸笑道“阿绫,其实我谁都没有碰过,这几年一直为你守身如玉。”

“呸,不害臊,谁要你的身了?”

烛光中,她双颊飞红,别开脸不去看他。

裴之旸只觉得,她这副柔弱娇怯的模样比任何时候都要美。

他那颗麻木空洞的心,一瞬间被甜蜜的冲动填满,他疯狂地想要占有她全部的身心。

“阿绫,”他翻身将她欺在下面,“要不要验身?”

“不要!”洪绫硬着头皮道,“谁稀罕你的身了?”

裴之旸已俯身压住她,将她的双手捉住,强硬地压到头顶,强迫她抬眼看着他。

“但是……”

他沙哑着嗓子,盯着她通红的脸,勾唇道“我要你。”

洪绫来不及说话,就被他霸道的吻堵住了唇。

唇齿辗转间,洪绫迷迷糊糊地想,她是想让他先洗个澡啊。

一个绵长得近乎令人窒息的吻,似乎要把过去三年缺失的亲密弥补回来。

洪绫想说够了,但她唇间发出的却是欲拒还迎的轻吟。

裴之旸终于不舍地松开她的唇,轻轻咬着她的脖颈,再到锁骨,嫁衣缓缓褪到肩头……



第237章 他的女人

次日清晨。

裴之旸携新妇给父母敬茶。

裴夫人从新妇手里接过茶盏时,险些惊得将茶盏给摔了。

“怎么会是你?”

裴之旸牵着洪绫的手,迎上母亲审视的目光,道“娘,她是我最想娶的女人。”

他又看向旁边的裴尚书。

“如今,之旸能和深爱的女子成婚,爹娘不应该为儿子高兴么?”

裴尚书没见过洪绫,问裴夫人道“这是怎么回事?”

洪绫叩首道“回公婆的话,媳妇早已认了宁侯爷为义父,昨日亦是从宁府抬出来的。”

裴夫人愣了愣,很快回过神来。

“老爷!”她脸色一变,怒道,“宁府偷梁换柱,我们被他们给骗了!”

她猛地站起身,催促丈夫道“我们这就去宁府,非要让他们还我们个公道不可!”

刚抬进门的媳妇,哪有抬回去退了的道理?

裴尚书皱眉看向裴之旸。

“之旸,你来说。”

裴之旸执起洪绫的手,认真地说道“爹,娘,她虽不是宁烟烟,但她是孩儿最爱的女子。”

她等了他三年,他要还她一个此生不负。

“裴宁两家联姻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裴之旸直视父母错愕的面庞,一字一句道“你们要我为裴家做的,我已经做到了,以后……”

“孩儿只愿与阿绫长相厮守,共度余生。爹,娘,我话已至此,不要再逼我们了。”

裴尚书面带薄怒,强忍怒火道“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洪绫握紧裴之旸的手。

她感到他的手温热有力,源源不断地将力量传递给她。

“爹,”他用另一只手沿着小腹上的伤疤比划道,“您忘了我这道伤是怎么来的了吗?”

他还听说,宁烟烟不惜投湖自尽。

“难道你们为了家族联姻,非要把我和宁小姐都逼上死路吗?”

裴之旸拉着洪绫站起身,冷笑道“用几百条人命逼我们成婚,你们已经做到了,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你!我打死你个孽子!”

裴尚书气得胡须乱颤,起身重重打了他一耳光。

裴之旸被打得眼冒金星。

他娘心疼地攥着帕子,劝阻道“老爷,别动手啊,孩子不懂事……”

“娘!”

裴之旸抹去唇角的血沫子,看着她冷冷道“您一直跟我说,要我懂事,这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他唇角抽了抽,“稍微违背您的意思,就是不懂事了?”

裴夫人沉着脸,目光里交融着愤怒和担忧。

“娘,我后悔懂事了那么多年。”

裴之旸毫无畏惧地和裴夫人对视着,“从一开始,我就应该留在林泉郡,带阿绫在那里好好过日子。”

裴尚书勃然大怒道“荒唐!”

他一拂袖,扫落案上的茶盅,茶盅“哐啷”坠地,碎成无数碎片。

洪绫心惊肉跳,不自觉地握紧裴之旸的手。

“你竟要为了一个小女子,不思进取,荒废学业,不惜和裴家决裂吗?”

“爹娘生我养我,对我恩重如山。”

裴之旸悲伤又温柔地说道“但我也想自己做一次决定。爹,娘,她是我的命啊。”

“那你娘呢?”

裴夫人缓缓用帕子拭泪道“之旸,你何尝不是娘的命?娘什么都是为了你……”

裴尚书连连叹气,背过身不想看到他。

他坚定地说道“娘,您要是真的为了我,那就请您接受阿绫,像待我一样待她。”

裴夫人的目光探过裴之旸的肩,看向他身后的美貌女子。

“洪氏,你告诉我……”

“这些话,都是你教之旸说的吗?”

洪绫摇了摇头,裴之旸抢先道“娘,够了。这些话都是孩儿的真心话,与阿绫无关。”

裴夫人不理会他,冷笑道“你费尽心机嫁进裴家,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

洪绫干脆利落地答完,抬头和裴之旸温柔地对视一眼。

裴夫人只觉得心在滴血,感到空前无力。

“爹,娘,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俩从此同进同退,你们如何待她,便是如何待我。”

裴尚书连声说着“胡闹”,裴夫人木然盯着他。

裴之旸认真地说道“以前在林泉郡,我想给她一个正室的名分,让她能堂堂正正地嫁给我。”

“但是现在我发现我错了。”

“女人的尊严不是靠婚嫁来换的,有的女人,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很好,她们不需要男人来施舍。”

“若是嫁了人,女人的尊严也不是靠公婆子女来给的。”

裴之旸怜惜地看了洪绫一眼,缓缓道“她是我的女人,她活得有尊严,那就是我的尊严。”

说到这里,他看着裴夫人已变得苍白扭曲的脸庞。

“爹,娘,以后你们有什么话,都单独跟我说,不必找阿绫过来立规矩了。”

“孩儿虽没什么出息,但我至少知道,让妻子夹在公婆和丈夫之间的男人最没用。”

“阿绫,”他牵着洪绫的手,笑道,“我不是那样的男人。”

裴夫人颓然跌坐在椅子里。

裴尚书像是想起了什么,怒道“等我找宁侯讨个说法,再回来与你计较!”

“计较儿子得偿所愿,一生美满?还是计较儿子没有与宁小姐双双殒命?”

他把裴尚书气得说不出话来。

“此事!我绝不善罢甘休!”

裴尚书重重一拂袖,转身大步离开了房间。

裴之旸在他身后高声道“爹,您尽管去御前告宁府欺君,孩儿自会承认是此事主谋。”

他看到裴尚书险些摔了个大马趴。

“家门不幸啊……”裴尚书推开扶他的下人,气势汹汹地往宁府去了。

裴之旸拉着洪绫对裴夫人行了一礼。

“娘,以后孩儿不在,您就不必单独唤阿绫过来了。”

裴夫人双唇发紫,眼泪簌簌落下。

但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裴尚书以为,宁侯爷见了他好歹会躲上一躲。

没想到,宁天南拎着鸟笼,乐悠悠地从后花园出来了,笑道“老亲家,你怎么来了?”

待他把来意说明,宁天南笑道“原来是想换个儿媳妇啊。”

“可惜了,我家烟烟昨日嫁给了姚钰姚御史,端亲王亲自保的媒,圣上还赐了一双鸳鸯玉佩。”

又是端亲王,又是圣上。

裴尚书明白过来,这儿媳妇,是换不了了。



第238章 跳板

前些日子,姚钰携宁烟烟在宁天南面前演了出苦情戏。

端亲王亲自来宁府为姚钰求亲,答应在大婚之日为他保媒。

宁天南难免动了心思,寻思着,这裴老太师没了,裴尚书是个软弱无用的,裴小公子未必能平步青云。

而姚钰可是当今天子身边的红人。

端亲王就更了不得了,手握兵权多年,深受天子宠信。

有人说,天子打个喷嚏,整个朝廷得跟着抖三抖,但端亲王打个喷嚏,朝廷抖完了地方还得抖。

端亲王来给姚钰提亲,宁天南如何敢驳了他的面子?

何况,姚钰说的对,裴家要娶的是宁家的女儿,而不是宁烟烟。

裴之旸娶了那位洪姑娘,姚钰如愿娶了烟烟,他宁天南正好两头都不得罪。

要是裴家觉得吃亏,闹到御前,还有端亲王给他兜着。

宁天南越想越觉得划算。

他催促周氏进宫去探望嫡亲妹妹周贵人。

周贵人刚进宫一年多,圣眷正浓,短短几个月就从常在升成贵人。

周氏把事情说了,周贵人嗤笑,说,这算什么?

果然,周贵人在皇上枕边吹了一会儿枕头风。

第二天一早,皇上就派人赏了一双鸳鸯玉佩给姚钰,全然忘了裴宁两家的婚事。

裴尚书要是这回闹到御前,那他打的就是当今天子的脸了。

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再追究此事。

宁天南假装不知裴尚书快气吐血了,一口一个“老亲家”亲热地叫着,非要留他吃了午饭再走。

裴尚书见状,只好堆起满脸假笑,和他说几句套话才走。

昨日,洪绫过府的时候,宁天南按嫡女的规格给她抬了几十担嫁妆过去。

如今嫁妆也接了,茶也敬过了,裴尚书实在撕不下脸来。

他想起出门前,他怒气冲天地说他“绝不善罢甘休”。

裴尚书摸了摸老脸,只觉得……脸疼。

宁府虽出了几十担嫁妆,但宁天南也赚了个当户部尚书的亲家。

宁侯爷心里美滋滋,反正不论是裴之旸还是姚钰,到头来都得叫他一声岳父。

昨夜,宁烟烟一脸娇羞地等在房里。

她顶着大红盖头,不知坐了多久,肚子实在饥饿难耐,丫鬟都劝她悄悄摘下盖头吃点东西。

但她坚决不肯,她要等钰哥哥亲手为她掀起盖头。

这是她想要的圆满,也是她想给他的礼物。

丫鬟来来回回出去打听了好几次,每次都说姑爷还在外面陪同僚应酬。

宁烟烟心慌意乱,坐到后半夜,龙凤对烛都快烧干了,姚钰才从外面回来。

他一身酒气,但步履并不凌乱。

喜婆忙带丫鬟端着早已备好的莲子花生等物一一洒了。

姚钰依礼为她掀盖头,向她行礼,唤她“娘子”。

宁烟烟眼眶微红,含泪和他饮了合卺酒,心中又感动又羞涩。

但等众人离开,她服侍姚钰宽衣后,姚钰只是跟她说,让她早点休息。

宁烟烟虽未经人事,但身边的嬷嬷早已告诉她,在新婚当晚应该发生什么。

姚钰躺在榻上,闭着眼,似是累极了。

她突然感到无比委屈,但她努力照着嬷嬷教的,含羞褪了衣衫,试探着亲吻他抚摸他。

她做的这一切,都像是在极力讨好姚钰。

姚钰终于有一丝反应了,但他缓缓睁开眼,望着他身上的女子,说道“把灯吹了吧。”

宁烟烟披着衣服下榻,把那对即将燃尽的龙凤对烛吹灭。

黑暗中,她匆匆逝去眼泪,摸索着回到姚钰身边。

她能感受到他宽大的手掌在她的肌肤上游走。

这一切让她兴奋而害怕,突如其来的刺激和疼痛,将她撕裂成两半,身体仿佛破碎不堪。

疼痛还未消退,姚钰便起身,披上衣服唤丫鬟进来为她清洗。

床单上的那一抹暗红触目惊心的。

宁烟烟突然觉得脏,就像看到了什么动物临死前留下的血渍。

等到她重新在姚钰身边躺下时,天色已微微泛白,他的眉头紧紧锁着,好像在睡梦里也不开心。

宁烟烟忍不住抬手去抚平他眉间的“川”字。

姚钰猛地睁开眼,那一瞬间,他的眼睛亮亮的,带着奇异的神采。

但很快,他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你再睡一会儿。”

姚钰从榻上坐起身,没有任何犹豫,便穿好衣服离开了。

宁烟烟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咕隆声。

他好像也听到了,回头微笑道“娘子,你昨夜累了。”

她所有的委屈和无奈瞬间烟消云散。

他仍然是世上最好的夫君,世上最好的钰哥哥,他对她依然温柔体贴。

宁烟烟含羞闭上眼,怀揣着对婚后生活的旖旎幻想,继续沉浸在姚钰给她编织的美梦中。

她看不到姚钰关上门时,眼里一闪而过的冷酷。

大半个月前,江嵩早早出发,提前赶来京城,只为给姚钰恭贺新婚之喜。

昨日,江嵩挤在人群中,姚钰没来得及和他说上句话。

他要见的人那么多,要喝的酒也那么多,他全然无视人群中那个不起眼的胖子。

但从宁烟烟榻上爬起来以后,姚钰觉得难受极了。

他迫切想找个人,把他的满腹心事同那个人说。

那个人永远不会出卖他,什么都听他的,以为他就是这个世上唯一的真理。

姚钰想,那个人只有江嵩了。

江嵩原本打算在京城盘桓几日就回林泉郡。

但他刚起床,客栈里的伙计就跑来找他,说是姚大人来了,请他出去一叙。

姚钰带江嵩去了一家隐秘的酒楼。

那是他这几年常去的地方,他心里憋闷的时候,便独自来这里喝上一杯。

几年不见,江嵩觉得姚钰好像变了。

他比以前成熟了不少,但看上去远不似过去那般温和从容。

那双平静如水的眸子里,江嵩仿佛看到了沉在眼底的刀光剑影。

“坐。”

姚钰的话,对他来说依然像圣旨一样。

江嵩忙不迭地坐下,生怕哪里做得不周到,遭到姚钰厌弃。

姚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给江嵩斟了一杯,缓缓道“你那位夫人如何,你杀了她没有?”

江嵩愣愣地摇了摇头。

“一块跳板而已,要是碍眼了,你还留着做什么?”

他像是说给自己听,喝了一小口,冷笑道“罢了,迟早要抽走的。”



第239章 孤臣

江嵩不知所措,在姚钰面前,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滑稽的小丑。

姚钰小口啜着酒,气度高贵得像真正的皇亲贵胄。

他愈发觉得紧张不安,仿佛他连呼吸都是错。

“江三郎。”姚钰眼风一横,睥睨着他,问道,“这几年你都在做什么营生?”

他低头搓着手,小心翼翼地答道“我岳母给我的那几爿铺子……我、我还在开着呢。”

现在,洪绡痴痴傻傻的,要么抱着枕头傻笑,要么放声尖叫大哭。

洪姨妈时常偷偷抹泪,一见到江嵩就立刻笑脸相迎。

江嵩虽未休妻再娶,但房里的莺莺燕燕越来越多。

其中,不少美貌侍妾都是洪姨妈给他买的。

她几乎倾囊而出,把兜里的钱都掏出来讨好江嵩,只求江嵩善待她们母女。

江嵩自以为,他已不再是过去那个唯唯诺诺的庶子。

这对母女让他重新拾起自信和尊严,他不止一次在心里感激姚钰为他做的安排。

等他把这一切慢慢说完,姚钰的那杯酒也喝完了。

“是么?”

姚钰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但他眼底一片鄙夷之色,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

江嵩冷汗涔涔,尴尬地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大颗汗珠,心里却不住地安慰自己。

姚从事一定是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这样一想,江嵩心安理得地迎上他的目光,心中隐约有些庆幸,姚钰仍然愿意信任他亲近他。

“我把你叫到这里,其实是有些话想跟你说。”

江嵩受宠若惊,忘记搓手心,抬头道“姚从事你说,我什么都听你的。”

姚钰戴着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眼神冷漠得可怕。

“第一,本官现在是御史。”

“第二,我跟你说的,与你并无半点干系。”

江嵩赶紧闭上嘴,拖过椅子跌坐下来,脸上出了一层难堪的油光。

姚钰不再看他,径自倒了一杯酒。

“你可知我这几年为何能得天家青睐?”

江嵩听他问完后,半晌不说话,才知他是在问自己。

但姚钰这个问题,他又如何知道答案?

他憋红了脸,绞尽脑汁想了想,开口喃喃道“因为姚从……姚御史才高八斗!”

“呵,”姚钰嗤笑道,“朝中能人辈出,学富五车之人多如过江之鲫,我姚钰何等何能,敢独占风流?”

他说了一堆话,江嵩勉强听出几个成语,但连起来却听不太明白。

江嵩想,姚御史一定是在自谦。

姚钰神情悲伤的抿了口酒,缓缓说道“过几日便是先父的忌辰了。”

三年前,姚郡守贪污受贿,暗中买官的罪状被姚钰检举出来。

一朝东窗事发,姚郡守被押解进京,关了几个月后,和其他犯人一同被问斩于菜市口。

行刑当日,姚钰没有去看。

后来,他也没有去乱葬岗给父亲收尸。

但没人敢嘲弄他不孝,他反倒因此得了皇上青睐,从此成了众人眼中的宠臣。

听他提及亡父,江嵩不知这层缘故,讪讪地安慰他道“姚御史如今出息了,姚大人泉下有知……”

“让他早点和我大哥团聚不是很好么?”

姚钰冷冷一笑,把玩着酒杯,目光凉薄无情。

他缓缓说道“天子肯用我只因我是孤臣,孤臣唯一能倚靠的只有皇权。”

这种人,最适合用来做手里的刀。

他们脆弱而锋利,被上位者完全握在手中,替他披荆斩棘,替他剖开每一个反叛者的心脏。

江嵩听他提及天子,骇得不轻,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姚钰的目光里充满同情。

但这同情究竟是给江嵩的,还是给他自己的,他也分不清楚。

“刀子如果不够锋利就会被弃,而且随时可能被毫不顾惜地折断。”

姚钰自嘲地笑了笑,说道“再锋利的刀也有迟钝的那天。”

那个时候,上位者就会毫不犹豫地弃了这把刀。

江嵩努力理解他在说些什么。

但他脸颊涨得通红,皱眉想了半天都是徒劳的。

姚钰摇头道“只因我无依无靠,我才得了天家赏识。”

“但正因我无依无靠,我在朝中孤立无援,再难更上一层楼。”

他唇角一紧,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喉结上下滑动,仿佛吞咽下去的不是酒而是苦水。

江嵩怯怯地劝道“姚御史,你少喝一点吧。”

“没什么。”

姚钰冷笑一声,低声道“江三郎,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朋友。”

江嵩心中感动不已,此刻就算姚钰要他所有的家业,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拱手奉上。

他只为自己能追随姚钰而庆幸,姚钰也是他最信任最崇拜的人。

“我这些年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被人抓了把柄,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了。”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一冷,嗤笑道“苏雅集你还记得么?”

“小苏大人?”

江嵩自然记得那个文质彬彬的钦差大人。

姚钰道“他一直盯着我,我只要稍微出点差错,他应该会第一个把我拽下深渊。”

江嵩不解,当初举荐姚钰进京为官的,不正是那个小苏大人吗?

“江三郎,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卸下心里的防备,把所有心事都同你讲。”

姚钰的眼神变得脆弱而疲惫。

“我在朝为官,不是为了当一个宠臣,而是为了踩着他们爬上去,当一个搅弄风云的权臣。”

这些话,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但娶了宁烟烟后,他心中始终有种怅然若失的落寞感,他比任何时候都想找人说话。

“可能,还不止这些。”

姚钰心想,他设法攀附端亲王,入赘平西侯府,付出了那么多心血算计,他理应得到更多。

江嵩早已被他吓得懵住了。

他漫不经心地取了另一个酒杯,给江嵩也斟了一杯酒。

“迟早有一天,我姚钰要位极人臣。”

“等到那时,世上便再没有我求而不得的东西。”

想要位极人臣,便要有拥龙之功。

他示意江嵩端起酒杯,温和地微笑道“江三郎,你不敬我一杯么?”

江嵩手脚发抖,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和姚钰轻轻一碰杯,各自饮尽杯中酒。

“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林泉郡?”

“明日晌午……”

姚钰的目光悲凉,似有不舍,缓缓道“嗯,我可能没空去送你。”



第240章 高级渣男

第二天晚上,姚钰在书房看书时,宁烟烟带人端了宵夜进去找他。

“相公……”

这个全新的称谓让初为人妇的她有些脸红。

姚钰从书卷后抬起头,温和地问道“何事?”

宁烟烟示意丫鬟把宵夜端到书桌上放好。

“相公读书辛苦了,”她娇怯地说道,“我让小厨房做了些宵夜。”

姚钰看了一眼,叹气道“先放着吧,娘子费心了。”

他收回目光,重新埋首于书籍中。

宁烟烟见他不领情,感到被冷落了,有几分不快,但又担心是自己扰了他看书。

夜已深了,她想劝姚钰回房,但当着下人的面,她不愿被发现她怕被拒。

她绞着帕子站在书桌旁,几次欲言又止。

姚钰终于吩咐下人道“你先下去吧。”

打发走丫鬟后,他执起宁烟烟的手,将她拉到身前,好言劝慰道“烟烟,我吃不下。”

姚钰但凡给她几分温柔,她心中再多的怨怼也会消失无踪。

宁烟烟柔声道“相公今日可是累了?”

姚钰垂下眼睑摇了摇头。

“前几日,我有个故交来京城参加婚宴,给我道喜,我心中颇为感怀。”

宁烟烟不免有些紧张,问道“是谁?”

“江氏三郎。”

姚钰从容地答道“他今日已离京返乡,我们三年未见,如今一别,怕是再难相见。”

宁烟烟从未听他提起过任何朋友。

他身边好像也没有什么志同道合的友人。

她低呼道“相公,你为何也不将你的朋友接回侯府小住几日?”

姚钰把脸埋得更低了,阴影遮去了他大半的面容。

宁烟烟看不到他脸上的悲伤,更看不到他眼中的恶毒。

“罢了。”

他轻轻握着她的手,微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宁烟烟只好作罢,又安慰了他几句,直到他抬头对她笑了笑,她才感到安心。

“相公,”她想留在姚钰身边,又想让他开口挽留,“我先回房去了。”

只要姚钰开口,她便愿意一整夜在他身边侍读。

但姚钰似乎没有看出她的心思,微笑道“好,不必等我,看完这卷书我就回房。”

宁烟烟抿紧菱唇,唇上刚搽了时新的朱色,却无人夸她一句。

骨子里那股千金小姐的傲慢容不得她乞求留下来。

宁烟烟犹豫了半晌,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福了一福道“相公早些安置吧。”

她心里有种错觉,竟觉得姚钰一直在敷衍她。

“烟烟。”

宁烟烟走到门口,姚钰出声叫住她,她惊喜过望,迟疑了片刻才回过头。

烛光中,姚钰握了卷书,柔声笑道“你不喜诗词原本无碍,但我想要你陪我去参加诗会。”

“你若是能多读些诗书,我们夫妻花前月下,吟诗作对,岂不更美?”

宁烟烟羞红了脸。

她从小不爱读诗书,只读了《女德》和《女诫》,识得几个字罢了。

姚钰这样一说,她顿时觉得自惭形秽,配不上眼前这个男人,仿佛他能娶她为妻便是天大的恩典。

“嗯……”宁烟烟矮身行礼道,“烟烟知道了。”

姚钰从不说她不好,反而经常说她的好。

若是宁烟烟穿了身新衣裳,姚钰便夸赞她人比花娇,但又说,要是腰肢再细些便有弱柳扶风之美。

宁烟烟只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但即便她如此不堪,她的钰哥哥依然对她柔情万种。

她想,她果然嫁了个世上最好的相公。

这样一来,哪怕新婚燕尔就独守空房,宁烟烟心里仍然觉得甜蜜。

姚钰起身相送,目送她远去后才回书桌前坐下。

他的心情糟糕透顶,但他脸上依然带着温和从容的神情,那样的神情就像面具一样摘不下来。

一只飞蛾扑到闪烁的烛火上,扑棱了两下便烧焦了。

他一脸厌弃地看着那只焦黑的飞蛾,面露哀伤,喃喃道“江三郎,来生再见吧。”

明日,过往的客商应该就会发现江嵩的尸体。

他今晚会路遇劫匪,不仅财物被洗劫一空,还被劫匪一刀捅死,抛尸路旁。

姚钰低头看书,落下一滴眼泪。

洪记客栈虽然换了老板,但每晚依然热闹非常。

封绍宇带着他那帮苦兄弟在大堂喝酒。

他们见晏瀛洲回来了,纷纷举起碗和他打招呼。

晏瀛洲颔首微笑,跟在后面的窦一鸣,被疯子一把拽过去,按在条凳上,给他塞了一碗酒。

窦一鸣朝柜台后的金铃儿挤出个苦笑来。

金铃儿狠狠瞪他一眼,又给他们开了坛酒送过去。

阮思和银瓶儿在旁边说话,见晏瀛洲来了,立刻跳起来奔向他。

“夫君!”

晏瀛洲圈住她的腰,笑道“囡囡呢?”

“在楼上呢。”阮思夸张地扮了个鬼脸道,“你绝对猜不到谁在陪她玩。”

她都这样说了,那还能有谁呢?

晏瀛洲叹了口气道“沈浮?”

沈浮上次喝醉酒,被误闯入他房间的孩子给吓清醒了。

但这次,他一反常态,竟有耐心带孩子。

不仅如此,他还把阮思和银瓶儿赶下楼,让她们不要影响他启发灵感。

“什么灵感?”阮思忍不住问。

沈浮解释道“小娃娃真有意思,她跟我说,天空为什么不能是粉红色的,风刮过桃花会不会变甜。”

小孩子的胡言乱语,在沈浮看来有趣极了。

一大一小,盘膝坐在地上,对视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胡话。

囡囡坐不住了,开始爬来爬去的,沈浮也跟着她到处爬,边爬边跟她继续刚才的话题。

阮思实在看不下去,把囡囡抱到椅子里坐好。

沈浮不耐烦地催她出去,还说,他挺想收个徒弟玩的。

“夫君你看!”阮思领晏瀛洲上楼,回头道,“他都快把孩子抢走了。”

晏瀛洲拥着她,轻轻吻了吻她小巧的耳朵,低笑道“那我们再生一个好了。”

自从那晚后,她夫君执着于造人大业。

阮思几乎每晚被他折腾得腿软腰酸,听了这话,她赶紧从他怀里逃走。

上了楼,晏瀛洲果然看到沈浮趺坐在地,一脸认真地听孩子说话。

他低笑一声,把阮思打横抱起,“夫人,我们回房吧。”



第241章 断肠人的故事

一夜。

阮思的身体软得好像一汪春水,她懒怠地挂在晏瀛洲怀里,由着他抱她去清洗。

晏瀛洲温柔地为她擦洗干净,把她重新抱回榻上放好。

她慵懒地轻哼一声,一双光洁的藕臂抱住他的脖子,亲昵地伏在他精壮的胸膛上。

“乔乔,累了吗?”

晏瀛洲搂着那具未着寸缕的娇躯,手底传来的柔腻让他舍不得松开。

阮思用额头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累得连话都说不出口了。

晏瀛洲低笑一声,侧过身,在她的唇上印下一吻。

“我明天要陪大哥去见断肠人。”

阮思原已昏昏欲睡,但那三个字又扯回一丝清醒的神智。

她哑着嗓子问道“他在哪?”

晏瀛洲答道“大哥已经查出来了,断肠人一直躲在京城陋巷里,多年来以乞讨为生。”

名震江湖的顶尖杀手,落得个如此下场,他心中难免有些欷歔。

但既然断肠人没死,那他一定握有宋衍之的线索。

这一趟,晏瀛洲非去不可。

“嗯。”阮思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那囡囡呢?”

晏瀛洲沉吟片刻,缓缓道“晚些时候,你抱她到集市里去玩,让大哥远远看她一眼。”

阮思的眼皮分外沉重。

她伏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上,轻轻答了声“好”,终于闭上眼沉沉睡去。

这一觉便睡到了清晨。

晏瀛洲离开前,阮思隐约想起昨晚的事。

她抓住晏瀛洲又问了一遍,两人相约黄昏时分在集市碰面。

今天,晏瀛洲称病,没有去天牢。

他在城外的破庙里和晏清都见了一面,晏清都前些日子受了伤,伤势还未痊愈。

兄弟二人一起去了陋巷。

晏瀛洲不放心,让晏清都先躲在暗处,他先单独去见断肠人。

他进了那间破旧狭小的屋子,见到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那个老人苍白而枯槁,身体打着摆,孱弱得好似连砍柴刀都握不住。

要不是晏清都和晏瀛洲合力追查,他根本不会相信这样一个老人会是断肠人。

“你是晏家的孩子吧?”断肠人并不惊讶,“要是晏家的孩子来了,我就先给他讲一个故事。”

晏瀛洲道“我只想知道蝴蝶玉佩的秘密。”

断肠人战战巍巍地走到稻草堆旁坐下。

“你听完这个故事,然后让宋家的孩子进来吧。”

晏瀛洲抱着剑,立在墙边。

断肠人猛烈地咳了几声,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但他的神情看上去像是即将得以解脱。

他给晏瀛洲说的,是十几年前的往事。

那个时候,御史宋衍之收集了先叛王勾结外族,意图谋反的种种证据。

他上书直指先叛王有反心,先帝却以污蔑皇亲的罪名将他扣下,收押在天牢中。

皇宫大殿当晚意外失火,烧毁了他呈到御前的那箱证据。

刑部审理此案时,宋衍之一口咬定,他还有一份至关重要的证据没有呈上。

而那份证据就在他朋友手中,只要他一死,他朋友就会将证据公之于众,足以证明他的清白。

没有人知道证据是什么。

也没有人知道帮他保管证据的朋友是谁。

刑部得了先叛王的示意,暂时没有定宋衍之的罪。

朝野上下一度猜测,宋衍之的案子还会反转,说不定他真的会获释,打击先叛王势力。

但没想到,宋衍之竟然从天牢里消失了。

先帝震怒之下,命六扇门去追捕越狱逃走的宋衍之。

六扇门派出几十名捕快,而总捕晏牧亲自出马,带头搜捕宋衍之的下落。

说到这里,断肠人抬头看着他。

“晏家的娃娃,这些想必你都知道了吧?”

“嗯。”

晏瀛洲低头盯着他,补充道“我还知道,放走宋衍之的是先叛王的人。”

断肠人那双空洞灰白的眼睛泛起一丝诡异的光。

“哦?说说看。”

晏瀛洲道“宋衍之一介文臣,手无缚鸡之力,不可能从守备森严的天牢独自逃走。”

“他只能是被放走的,但放走他的人,一定会伪装成正义之士,骗取他的信任来套出证据的下落。”

“当年救走他的,”晏瀛洲冷笑道,“就是你吧?”

断肠人古怪地咯咯笑道“晏牧家的娃娃,你爹当年穷追不舍,我差点就死在他剑下。”

“宋衍之呢,你杀了他?”

“我是一个杀手,先叛王付我钱,我就替他杀人。”

但先叛王也加了一个附加条件,要让断肠人替他套出证据究竟在何人手中。

断肠人伪装成江湖义士,在先叛王的安排下,从天牢里劫走宋衍之。

但他的伪装没有骗过宋衍之的眼睛。

哪怕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宋衍之也没有吐露关于证据的半个字。

断肠人感慨道“我从来没见过骨头那么硬的人,我把我知道的所有刑罚都在他身上用了一遍。”

“但他的牙关依然咬得很紧,我随时都恨不得杀了他,又忍不住觉得可惜。”

他用过最严酷的刑罚之一,就是将宋衍之掉在树上,在他身下生了一堆火。

起先,外焰的热度燎过宋衍之脚底的肌肤。

断肠人又添了几根枯树枝,火焰蹿得更高了,火舌舔过他的脚掌,再到脚踝。

他俨然也害怕,但他的挣扎徒劳无功,只能让身体像秋千一样在半空中前后打摆。

火焰被他身体带起的风改变了方向。

蹿高的火舌嘶嘶作响,不时舔上他的双脚,但他仍然什么都不肯说。

断肠人不断添柴,火焰越烧越高,最终将他的小腿肚都烧焦了。

肌肤下被烤出的油脂滋滋落在火堆上,宋衍之的哀嚎和惨叫声越来越小。

断肠人受够了这样的挫败感。

他一剑割断绳子,救下宋衍之,怒道“把秘密告诉我,然后我杀了你,替你保守一辈子的秘密。”

那时候起,断肠人立誓为宋衍之保守秘密,直到他遇到可以托付这个秘密的人。

宋衍之临死前,果然把秘密告诉了他。

断肠人提着宋衍之的头换了赏金,又用同样的手段换了后来的活路。

被晏牧捉回天牢时,断肠人和先叛王的线人说,宋衍之留下的证据只有他知道在哪里。

后来,先叛王设法把他从天牢弄走,在林泉大狱里和那个贼互换身份,从此他隐姓埋名远走京城。

断肠人道“我离开天牢经过你父亲牢房门口时,你真该看看他是什么表情。”



第242章 晏清都之死

良久的沉默。

断肠人剧烈地咳起嗽来,晏瀛洲转身离开,只听他在身后说“我这一生唯一敬过的就是宋衍之。”

但唯一怕过的,就是晏瀛洲的父亲晏牧。

晏瀛洲示意等在外面的晏清都进去。

“大哥,我家夫人带囡囡来了,就在前面集市等你。”

晏清都犹豫地摸了摸被火烧毁的脸庞。

他不敢出现在孩子面前,他不仅怕吓着女儿,更怕看到女儿眼中的惊惧。

只要远远地看上囡囡一眼就好。

他今晚便启程离开……

晏瀛洲拍了拍他的肩道“大哥,我在前面集市等你。”

晏清都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似呜咽的咕隆声。

终于,他目光闪烁,郑重地说了一声,“好。”

晏瀛洲走到巷子口,远远看到阮思抱着囡囡在路边看老伯捏糖人。

囡囡伸着胖乎乎的小手,指着糖人正在说什么。

阮思温柔地笑着,好像也发现了对面的他。

晏瀛洲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破屋子,房门依然紧紧掩着,晏清都还没出来。

囡囡显然也看到了他,激动地叫道“叔父!囡囡要叔父抱!”

她那团肉乎乎的小身子像条肉虫子一样扭来扭去。

阮思几乎抱不稳她,只好无奈地笑笑,抱着她往晏瀛洲这边走来。

“让开!都给我让开!”

一辆宽敞的马车疾驰而来,毫无顾忌地在闹市中冲撞。

众人惊呼连连,吓得四下散开。

眼看阮思被挤到人潮中,晏瀛洲飞身跃起,止住拉车的马,一剑指着车夫的咽喉。

车夫吓得脸色煞白,威胁道“你是什么人?你可知道,车上坐的可是……”

车厢里传来一个低沉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放慢速度,接着走。”

晏瀛洲跳下马车,马车缓缓行驶,众人骂声一片,先前的骚动总算平息下去。

阮思抱着囡囡挤到晏瀛洲身边。

“乔乔,你没事吧?”

“没事。”阮思朝他身后张望,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人呢?”

晏瀛洲接过囡囡抱在怀里,示意她看向他身后的那条陋巷。

陋巷里什么人也没有。

囡囡在晏瀛洲臂弯里泛起困来,呵欠连连地问,怎么还不回家。

阮思笑道“晚上这边会有很多好吃的哦。”

但她也觉得奇怪,为什么那么久了,晏清都还没出来。

眼见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囡囡开始不安地哭闹起来。

阮思接过孩子哄着,示意晏瀛洲过去看看。

晏瀛洲心生不安,快步回到陋巷,没走几步就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他推开门一看,房间里有两具尸体。

一具是断肠人的,一具是晏清都的,两人都已气绝多时。

“死、死人了!快报官啊!”

他听到有人经过门口时发出惊呼声。

晏瀛洲只得匆匆看了一眼屋内的环境。

当他的视线扫过晏清都尸体时,他发现晏清都的右手紧紧捂着左臂。

他掰开那只手,但手里空空如也,左臂上也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很快,陋巷口响起捕快的问话声和脚步声。

晏瀛洲趁乱离开了那里,阮思担忧地看着他,他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乔乔,我们回家吧。”

囡囡正在吃红糖馅的烧饼,吃得一嘴一脸都是香香脆脆的碎屑。

晏瀛洲接过孩子,囡囡用黏糊糊的小手摸了摸他的脸。

“叔父?”她惊异地问道,“你怎么哭啦?”

阮思心头一震,缓缓回头盯着他的脸。

晏瀛洲脸上的悲伤,她在三年前晏家起火那晚见过。

他悲伤而温柔地看着囡囡,轻轻拂去她嘴角的碎屑,柔声道“下雨了。”

囡囡不解地抬起小脑袋,看向阮思道“婶娘,没下雨啊。”

“他心里下雨了。”

她说了句囡囡听不懂的话,缓缓伸手挽上他的胳膊,轻声唤道“夫君。”

晏瀛洲眸子里一片水泽。

他低声道“我在。”

晏清都和断肠人的死,在京中没有掀起任何风波。

他们被当成普通的流浪汉,草草判成斗殴误杀,尸体便被运到了乱葬岗。

他不想让大哥和杀父仇人葬在一起。

晏瀛洲私下派人将晏清都的尸体运走,埋在了京郊的山谷里,为他立了一座孤冢。

与此同时,晏瀛洲开始插手天牢重犯的案子。

他的手段凌厉,无所不用其极,天牢里没有他撬不开的嘴,没有他审不出的真相。

上面有意提拔他当六扇门的捕快。

但晏瀛洲推说祖母临终有训,让他终生不得当捕快。

即便如此,因晏牧的缘故,他与六扇门渊源颇深,渐渐地,六扇门不少人都愿意听他差遣。

晏瀛洲如法炮制,把天牢里的狱卒都换成他的心腹。

甚至刑部大狱和诏狱等地,他也安插了不少眼线混在狱卒中。

他做的这一切,阮思全都看在眼里。

晏瀛洲没有隐瞒过他做的任何事,阮思还帮过他几次,夫妻俩已形成很深的默契。

只要是为了还宋衍之和晏牧一个公道……

现在,再加上晏清都一条人命,晏瀛洲已经不可能回头了。

但哪怕他一度手染鲜血,他伸向她的那双手,依然是干净而有力的。

阮思想,他要是被打入地狱,她就陪他一起下地狱好了。

反正她夫君一直被叫成“冷阎罗”,恐怕到了地府,那些小鬼大鬼也是怕他的。

只要她拉紧他的手,那地府的鬼也统统会怕她。

这段时日,晏瀛洲迅速拉拢六扇门和天牢,让他的势力渗透到京城每一座刑狱。

而姚钰在宁天南的扶持下,在朝中平步青云,很快跻身进了刑部当上侍郎。

这让阮思有些不安。

刑部尚书仍然是裴之旸的父亲,他一日没倒,姚钰在刑部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但好景不长,裴尚书的长子因涉嫌贪腐被打入天牢。

裴尚书求到了晏瀛洲面前,求他多加照拂,不要让长子受什么皮肉之苦。

“我与令郎相识多年,”晏瀛洲道,“我自会关照,不过,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裴尚书问是什么。

晏瀛洲道“我要宋衍之案和晏牧案的机密卷宗。”



第243章 舅甥反目

那批卷宗里,不仅记录了宋衍之和晏牧留下的口供。

而且还涉及到秘密押解到林泉大狱的囚犯名单。

晏瀛洲在林泉大狱时,翻阅地方狱典曾看到京城押解过去的囚犯名单。

他们和断肠人一起被关进林泉大狱,但他查不到他们究竟所犯何事。

但既然是机密卷宗,需得刑部尚书动用权限才能调出,那自然是被关照过不可外泄的。

裴尚书犹豫再三,最终去求他的老亲家帮忙说情。

宁天南以舅舅的名义,试图说服晏瀛洲放弃调阅这批卷宗。

裴宁两家不顾子女意愿,顶住京城舆论风波,强行结成姻亲,只因双方都是对方最好的选择。

如今,宁天南好不容易和裴家缔结姻亲,怎么能放任他这个侄子打击他的盟友?

奈何晏瀛洲油盐不进,执意不肯接受舅舅的劝诫。

宁天南颜面无光,愤然道“我这个当舅舅的好话说尽,你怎么就是不肯听长辈一句劝?”

晏瀛洲冷然看着他。

他恼道“如今裴宁两家结亲,裴尚书也算是你的远亲,你难道要六亲不认不成?”

从宁天南嘴里说出“六亲不认”这个词,晏瀛洲只觉得可笑至极。

“我尊你一声舅舅,是看在亡母的份上。”

那双狭长冰冷的眸子微微眯起,刀锋般的目光扫过宁天南怒气冲冲的脸。

“当年我娘怎么求你的……”

“你忘了?”

宁天南一愣,脸上的怒气转为心虚。

晏瀛洲没有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冷冷道“我没忘。”

十几年前,晏牧出事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垂髫小儿。

即便如此他也不会忘记,他娘带着他回平西侯府为父亲求情。

那时候,晏家已无京中亲眷,宁氏求遍京城熟识的友人,他们都无法在御前说得上话。

囚禁晏牧的旨意是先皇亲自下的。

她只好求到亲哥哥宁天南家,期盼着这个身居高位的嫡亲兄长能出面为晏牧说一句话。

但宁天南避之如瘟疫。

多年以后,晏瀛洲依然记得,宁氏带着他跪在平西侯府门口。

府里的下人都劝四小姐带着晏少爷回去。

那一天在下暴雨,晏瀛洲当时尚且年幼,但他知道他们被拒之门外。

他至今记得,密集的雨点砸在身上有多疼。

哪怕他闭上眼,拼命埋着头,眼皮也被砸得生疼。

多年来,他经常想起那一天的风雨,想起暴雨中他娘跪地哀求的情景。

暴雨浇落在宁氏的头上身上,沿着她美丽的脸庞,汇聚成涓流,混合着泪水不断流下。

这是他唯一一次见到他娘亲低头。

后来天牢里传出他父亲晏牧的死讯,宁氏设法打点关系,才得知晏牧早已深受重伤。

最后那几天,无人医治,他的伤口化脓,引来无数蚊蝇后,活活病死狱中。

那具尸体因狱卒担心传染疾病,趁夜拖到乱葬岗焚烧了。

从那一天起,晏瀛洲再也没见过他娘的笑容。

以前那个巧笑倩兮的温柔妇人,一夜之间变得强势凌厉。

她做主变卖了京城的房产,带着晏老夫人和一双儿子南下,回到晏氏老家清河县。

晏瀛洲对舅舅一家的记忆从此中断。

现在,宁天南想以庶妹宁天心的名义说服他,可以说是难于登天了。

以前对他娘亲不好的人,他自然也不会对他们好。

宁天南几次欲言又止,撕不下脸皮来求晏瀛洲。

晏瀛洲冷笑道“从我娘带我离京那天起,我就当外祖家的亲戚全都死绝了。”

宁天南硬着头皮道“你爹当年……我也救不了他,后来我不是让你娘回家来住么?”

是,他想接宁天心回家。

但晏瀛洲记得,晏老夫人告诉过他,宁家的代价是宁天心自请下堂,抛弃亲子。

他冷冷一笑,缓缓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从狱卒做起,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

宁天南看他的眼神如同看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第一,我不想让牢里再走失一个重犯,不想让无辜入狱的人再横死牢中。”

“第二,”他的笑容一凛,眼神冷漠,“我在等舅舅进去那天,亲自看守我的亲舅舅。”

说完,他转身离开,留下宁天南一个人在身后发愣。

“四妹妹怎么生出这么个孽障东西……”

他心里却感到一阵恶寒。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仿佛被打了一耳光的眩晕中回过神来。

岂有此理!

他堂堂世袭平西侯,竟然被一个庶女所出的孽子踩在脚下?

既然晏瀛洲无情无义,那他也不必顾忌最后一层亲情的遮羞布了。

“来人!”

宁天南怒道“把落霞院给我烧了!一片瓦都不要留!”

他想起宁天心那双饱含怒火和鄙夷的眼睛。

那双眼睛似乎能照进人心,毫不留情地撕去他光鲜华丽的侯爵外衣,照见他内心的软弱怯懦。

宁天心带着她的儿子跪在侯府门口时,他看到过那双眼睛。

只到现在,他午夜梦回之际,他还记得被那双眼睛逼视的感觉。

这座偌大的侯府,少了一个庶女住过的院子也没什么。

他再也不想留下任何宁天心存在过的痕迹。

平西侯府起火。

这件事在京城里到处都传遍了,奇就奇在只烧光了一个没人住的院子。

阮思听晏瀛洲说了他们舅甥之间的争执。

宁天南负气火烧落霞院,这把火彻底烧干净了晏家和宁家的联系。

有人却不这样认为。

周氏一大早就来客栈向阮思赔罪,让她帮忙跟晏瀛洲说情,只说是舅舅一时冲动说了重话。

她把落霞院起火的原因说成是宁天南思妹心切,秉烛夜游落霞院而导致走水。

阮思不欲和她周旋,不料她却搬出宫里的周贵人。

周贵人以长辈的身份,赏了囡囡好几件宫里的稀罕物件,特意命太监送了出来。

周氏请了恩典,要携阮思一起进宫谢恩。

她推脱不得,被迫随周氏进宫去见周贵人,但她心中不安,临走前悄悄找出一件藏了很久的东西带上。

那就是陆伯留给她的人皮面具。



第244章 蝴蝶胎记

周氏带阮思从角门进宫,一路低调地随宫女进了周贵人的寝宫。

宫人说,贵人午睡还未起身。

阮思只好到暖阁里候着,周氏借口更衣,陪她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

前世她也未进过皇宫,不知宫里的规矩如何。

但她待了两三个时辰也未见传召。

阮思意识到,她被当成人质秘密扣在了宫里。

暖阁门口有几名宫女守着,她一问便推说周贵人在和姐姐说话,让她再耐心等等。

阮思退回暖阁,攥紧手中的人皮面具,寻思着如何骗过众人的眼睛。

稍晚的时候,一个太监带了个宫女进来给她送茶水。

那太监在手心写了个“苏”字,悄悄亮给阮思看。

阮思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苏雅集”的名字,太监点点头,在后面补了个“晏”字。

她临走前,让金铃儿把她的去向告诉晏瀛洲。

苏雅集如今官居吏部尚书,在宫内自然有他的门路,晏瀛洲找他帮忙也在情理之中。

那太监让宫女换下衣服给阮思穿上。

阮思特意戴上人皮面具,换了宫女的发髻,镜中出现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

太监带她从暖阁离开前嘱咐她,千万不要抬头,也不要跟任何人说话。

阮思随他从宫中的小路快步离开。

太监说,只要穿过前面那扇门,再走一段路就能到最近的宫门。

他已经按照苏雅集的嘱托,把出宫的令牌给了阮思。

阮思大气也不敢出,一路提心吊胆地跟在他身后。

索性路上遇到的多是各宫忙碌的宫人,那太监应对自如,阮思只需低头不语。

眼见着那扇大门近了……

“快跪下!”

太监低喝一声,拉阮思退到墙边跪下。

只见一行气派的仪仗行来,一名中年男子坐在步辇上,低头看了他们一眼。

那名男子的气度高华,自有上位者的傲慢尊贵。

他本是以俯瞰草芥的目光扫过二人,但他的步辇经过阮思身边时,他顿时呼吸一滞。

“停。”

他一抬手,步辇和队伍在她身前停下。

阮思紧张不已,脸上那张人皮面具仿佛瞬间绷得很紧。

她听到那个男人问道“这是何人?”

太监忙答道“回端亲王的话,她是新没入掖幽庭的宫奴。”

端亲王居高临下地盯着阮思,缓缓道“抬起头来。”

阮思后背一凉,但迫于端亲王的威严,只好低垂着目光抬起头。

端亲王脸上的神情明显一愣。

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不自然的颤抖。

“看着本王。”

太监急得冷汗涔涔,阮思也不好受,几乎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她的心脏一紧,只得答道“奴婢不敢。”

端亲王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仿佛是从高不可攀的云端传来。

“这是本王的命令。”

她抬起眸子,迟缓地看向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朝云,是你吗……”端亲王的眼神陡然一凛,“你叫什么名字?”

阮思伏在地上拜道“罪奴柳氏。”

他又盯着跪在地上的女子看了一会儿,自嘲般笑道“云儿不会用那种眼神看我。”

端亲王怅然地扬扬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行。

等他们走远后,那个太监长吁一口气,擦汗道“这回怕是不得不带你去掖幽庭走一遭了。”

掖幽庭里,不少被充作宫奴的女子正在浆洗衣服。

阮思为了掩人耳目,被那太监带进去后,也装模作样地跟着一个女子浣衣。

在这里的宫奴多是罪臣之后。

她们被没入宫廷前,不少人都曾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

阮思注意到,她旁边正在浣衣的女子手臂上有一块很特别的胎记。

像是……蝴蝶?

那个女子没有理睬她,只是默默低头干活。

“喂,你把这些也洗了吧。”

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将一大摞脏衣服扔到她身边。

那女子似是不满地抬起头,女人嗤笑道“你一个窃国贼家里出来的罪奴,还当自己是郡主娘娘吗?”

众人都抬起头,停下手中的活计,你一言我一语地出言嘲讽。

那女子眼中闪过阵阵不甘,但很快归于空洞,低头卖力地搓洗太监宫女的衣服。

阮思混在人群中待了大半天。

直到那太监来唤她,她才悄悄溜出来,一问才知,那个女子是先叛王留下的女儿,以前是个郡主。

先叛王的子侄悉数被杀,唯有女儿没入宫廷当了罪奴。

阮思心中欷歔,但对那块蝴蝶胎记颇为在意。

他们刚要离开掖幽庭时,端亲王突然带人闯入这里。

一个端着洗衣盆的宫奴被粗暴地推开,重重地摔在地上,盆里的脏水溅湿端亲王的半边衣裳。

管事的嬷嬷忙出来下跪赔罪,指挥人帮王爷清理衣袖。

阮思跪在人群中,瞥到端亲王卷起的衣袖下,露出一枚蝴蝶型的胎记。

她心中一惊,看向那位郡主,顿时有了些不好的联想。

蝴蝶玉佩……

端亲王身边的侍卫挥开宫女,要送他回去换身衣服。

阮思刚松了口气,隐没在人群中准备悄然离开,端亲王的人忽然拦下了她,“就你,过来。”

端亲王赫然立在门外。

他的身形高大,穿了一身面料华贵的衣袍,周身有一股杀伐决断的凌厉。

那太监忙躲到暗处,担忧地看着阮思缓缓朝那边走去。

端亲王的眼角有几条细密的皱纹,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威严。

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闪过怀疑和动摇。

但最终化成到嘴的一句话,“你,看着我。”

此时夜幕降临,宫中早已上灯。

冷僻如掖幽庭也挑起了盏盏明亮的灯笼。

在橘红色的烛光中,阮思避无可避,她感到锋利而复杂的目光如刀般剖开她的伪装。

终于,她抬头看着对方。

端亲王看到一张明艳动人的少女的脸庞。

哪怕他见过无数如花似玉的宫妃贵妇,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张极为美丽的脸。

但唯独不是他想见的那张。

阮思低垂着眉眼,怯怯地立在那里,恰如其他刚没入宫廷的罪臣之女。

端亲王叹了口气道“走吧。”

他带人离开后,阮思脚底虚软,仿佛踩在云端一样无力。

太监忙带她抄近路出宫。

路上,他不由得感慨万分,叹道“也不知王爷怎么会找来,还好你摘了人皮面具。”

先前跪在人群中时,阮思伏在地上悄悄扯了面具。

端亲王看到的是她真实的脸庞。

那张人皮面具是陆伯仿照一个被囚禁在林泉大狱的京城女子的脸做的。

她已经顾不得去想那个女子究竟是谁了。

蝴蝶胎记的事,得赶紧让晏瀛洲知道……



第245章 不可休思

裴尚书死了。

深夜,他死在自家书房里,准备交给晏瀛洲的卷宗也不翼而飞。

晏瀛洲进屋的时候,裴尚书刚断气不久。

下一瞬,裴府的侍卫就将他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了。

裴夫人状告晏瀛洲谋害裴尚书。

这一告,便把晏瀛洲送到了刑部大狱里。

刑部尚书遇害,姚钰在平西侯宁天南等人的支持下,获诏主理晏瀛洲行刺裴尚书一案。

姚钰呈上的结论称,晏瀛洲因不满晏牧案的处置结果,怀恨在心多年,因此谋杀裴尚书泄愤。

晏牧案是先帝亲审的。

这样一来,晏瀛洲便被先扣上不忠的罪名。

裴之旸不信他的晏大哥会谋害他亲父。

洪绫陪他去刑部大狱探望晏瀛洲,但狱卒不肯放二人进去,说是姚侍郎还在里面。

姚钰如何折辱晏瀛洲,晏瀛洲都没有开口。

他百般讥讽,到最后只觉得无聊,原来陷害他视为眼中钉的情敌那么简单。

晏瀛洲不过尔尔。

姚钰兴致全无,听到外面的动静,亲自出去见裴之旸和洪绫。

“裴小公子,裴少夫人,此人谋杀裴尚书,证据确凿,罪不容诛,你们还是不见为好。”

裴之旸不信,摇头道“你放我进去见他,晏大哥不会做这种事的。”

洪绫也想替阮思亲眼看看晏瀛洲的境况。

姚钰温和地说道“裴公子请回吧,本官深知丧父之痛犹如切肤,但你此时见他又能如何?”

“此案已上达天听,难道,”他挑眉道,“裴公子不信我朝铁律自会还你一个公道么?”

他命人将物证呈给裴之旸看。

那是晏瀛洲的佩剑,掉在了裴尚书的尸体旁。

姚钰脸上浮现出胜利者的微笑,“这个证人,正是裴尚书的夫人,裴公子不会连自己生母都信不过吧?”

裴之旸无奈,洪绫几次想硬闯都被拦下。

他不禁想起裴老太师在世时,嘱咐过他的话,让他小心提防姚钰此人,不要和他走太近。

裴之旸问过裴夫人,裴夫人一口咬定,当晚裴尚书秘密约见晏瀛洲。

但他依然不信,六扇门的一众捕快也不信。

皇上不愿深究此案,怕牵扯出宋衍之案,草草判为误杀,将晏瀛洲流放千里。

晏瀛洲被流放的那天,阮思独自出城去送他。

两人执手泪眼,相拥不语。

那双狭长的眸子里仿佛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有一句,“我会回来找你的。”

他不能告诉她更多的隐情。

阮思含泪点点头,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眼角的泪痣。

那粒痣,好像一滴泪,留在了她的心间。

押解他上路的官兵很快分开两人,给晏瀛洲铐上枷锁后,不耐烦地催促他启程。

晏瀛洲临别前,用口型对阮思说了最后一个字。

“逃。”

他被捕入狱那天,阮思就给卫长声去了急信,请他上京来接走囡囡。

卫长声赶到时,她把囡囡托付给他,让他带着金铃儿和银瓶儿一起逃走。

起初,谁也不肯离开,阮思连逼带劝,好不容易说服金铃儿和窦一鸣保护囡囡先走。

银瓶儿誓死追随自家小姐。

阮思表面答允了,但她一手刀劈晕银瓶儿,交给封绍宇带她躲起来。

她把所有人都安置好后,趁夜去了苏雅集的府邸。

晏清都死的时候,用右手紧紧掩着左臂。

先叛王留下的郡主左臂上有一枚蝴蝶状的胎记,而端亲王手臂上也有……

她找人打听过,端亲王的母妃是外域联姻的公主,先叛王曾奉命护送公主入京。

阮思心里有个疯狂的猜想。

当年先叛王暴毙,裴老太师正是以端亲王的身世,来钳制不留佛立即举兵谋反。

这才换得新帝登基后十几年的太平。

不留佛按兵不动,背地里发展自己的势力,正是为了等端亲王羽翼丰满。

而今,端亲王手握重兵,姚钰从中搭线,让掌管京畿近卫营的宁天南归顺于他……

阮思迫不及待地想把她的想法告诉苏雅集。

但苏府门口,姚钰率了重兵手持火炬在等她。

他对她露出猎人见到猎物的笑容,柔声道“阮姑娘,我等你很久了。”

姚钰觉得,他等了阮思好多年。

初见阮思的那天,他刚考中举人,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他和几个朋友相约去城郊踏青。

刚好扬威镖局的镖师护镖回来,浩浩荡荡的队伍从他们身边经过。

姚钰听到一阵轻快的欢笑声。

他坐在路旁的亭子里,忍不住抬头看向前方。

那个身穿青衣的美貌少女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在城门口迎接返家的镖师。

她的容貌明艳动人,那张桃花般灼灼绽放的笑靥,留在了姚钰心尖上。

那时候,阮思不过豆蔻年华。

她骑在马背上,神情要多骄傲有多骄傲,扬鞭催马疾驰,绕着镖队跑了一圈。

姚钰从未见过那么英气妩媚的女子。

同行的友人也在盯着阮思看,他们说她像一轮明媚的小太阳。

也有人说,没想到扬威镖局那种腌臜地方,还能养出这么个清纯可爱的美人儿。

姚钰一直在默默饮酒,直到他听到这一句才停下酒杯。

“扬威镖局?”

“是啊,”友人答道,“她是总镖头阮堂英的独女,叫什么,‘阮思’来着。”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姚钰心里浮现出这句话来,只觉得马背上纵情欢笑的少女离他很远又很近。

他在男女之事上,第一次感到求不得。

后来,柳如松入狱,柳如盈求姚钦未果,转而携了厚礼来求姚钰。

姚钰知道她是阮思的表姐。

他答应替她说情,设法释放柳如松,但他的条件是,柳如盈帮他结识阮思。

柳如盈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姚钰不愿被人看出心事。

他轻描淡写地说,扬威镖局家底殷实,娶了阮家的独女,总好过被迫迎娶乡绅小官的庶女。

柳如盈笑说,她那个表妹最单纯天真不过,只要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就能抱得美人归。

姚钰强行抑下眼底的笑容,平静地说,好,那就元宵当晚吧。



第246章 结局

那年元宵,柳如盈依约推阮思下水。

他也第一个下水救她。

但她一醒过来就迎面打了他一拳。

从那一刻起,姚钰知道,关于她的一切都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直到今日,他把阮思囚禁起来,他第一句想问的话,依然是她当日为何要打他。

“我不打你我去打鬼吗?”

阮思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话,姚钰心中隐隐作痛,惋惜自己多年相思都错付了。

他受不了阮思的冷淡,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是,我是和柳如盈串通好,让她推你下水。”

“但我心疼你呛水,怕你着凉伤风,不顾可能会露出破绽,也要马上跳下水救你。”

“呵,你去问问晏瀛洲。”

“换作是他,他能在寒冬腊月里,想也不想就跳下去吗?”

阮思答道“晏瀛洲根本就不会让我落水。”

姚钰怒火中烧,砸了一架子的古玩玉器,留她一个人待在这个为她准备好的囚笼里。

“阮思,我给你过你机会。”

“下一回,我会提着晏瀛洲的脑袋来找你。”

姚钰温柔而残酷地说道“然后,我要你跪在我面前,求我要你。”

她被关在姚钰秘密买下的小院里。

院子里有无数死士把守,她尝试过好几次,落得一身伤,都被人重新关了回去。

姚钰给她请了最好的大夫,给她布置了最奢华的房间,给她买了最贵重的首饰珠宝。

他把阮思当成金丝雀养在黄金牢笼里。

这只雀儿不断地撞向牢笼,撞折了双翅乃至脖颈,他都不会在乎的。

阮思想,等姚钰真的杀了晏瀛洲那天,他也会那样对待自己的。

很快便有人来了,那人喝退侯府出来的死士,径直进房间来找阮思。

“表嫂。”宁烟烟看清眼前的女子时,顿时掉下泪来,“我没想到会是你。”

阮思求她放自己走,宁烟烟流泪道“我原本是来杀你的,但你……为什么他心尖上的人会是你?”

“你错了,烟烟。”

“姚钰心尖上的人只有他自己。”

宁烟烟哽咽道“你想走便走吧。若他能像待你这样对我,我就算死也不会离开他身边。”

那批死士都是姚钰从侯府带出来的,他们自然不好违抗大小姐的意思。

宁烟烟让他们放阮思离开,有人悄悄去找姚钰通风报信。

但姚钰赶来时,房间里只有投缳自尽的宁烟烟。

他顾不得为宁烟烟收尸,召集心腹一起去城外追杀阮思。

既然得不到她,那他就毁了他吧。

阮思身上的伤还没好,她抢了一匹马强行冲破城门逃到城外,因伤势复发摔落马下。

身后追兵已近,她无路可退,被团团围在中间。

姚钰把匕首藏在袖中,疲惫地对她张开双臂,柔声道“阮思,过来。”

他想在拥她入怀的那个刹那一刀杀了她。

从此,她就永远留在他的怀中。

阮思生出咬舌自尽的心思,但不及姚钰靠近她,一支破空而来的羽箭正中他的脑门。

姚钰睁大双眼,闷声不响地倒在地上。

不远处,晏瀛洲骑在马背上,手中握着刚拉开过的弓。

他回来了,身后带着数万人的军队。

当日,他被诬陷谋杀裴尚书,皇上和苏雅集商议后,将计就计,让晏瀛洲带着兵符出城求援。

他借口被流放,穿过宁天南控制的京畿近卫营,避过端亲王的耳目,顺利用兵符和密旨调动了援军。

现在,京畿近卫营已溃不成军,京中的端亲王也收到风声,临时起兵逼宫。

晏瀛洲和阮思匆匆作别,率军奔赴京城平叛。

她被随后赶来的卫长声接走,带去晏瀛洲早已安置好的乡下庄子里。

阮思在那里待了好几天。

封绍宇回京城打探过消息,说是全城封锁,不放任何人进出,城里血光接天。

她相信晏瀛洲会回来找她的。

只要是晏瀛洲承诺过的,他就一定会做到。

阮思时常看到卫长声握着一只青色荷包发呆,荷包里装了一枚梅花状金钿。

“师兄,了解了京城的事,你就回去找她,好不好?”

卫长声想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他说,好。

京城里。

端亲王提早发动叛变,命人大肆抓捕朝廷官员和他们的亲眷。

裴之旸指挥家丁堵门设防,裴夫人心惊胆战,和几个女眷一起抹泪,不知该如何是好。

洪绫手挽长弓守在前院,几百个家丁严阵以待,在墙角烧油堆滚石等,硬生生杀退好几波攻势。

这场混战持续了一天一夜。

洪绫便持弓守在丈夫和婆母身边守了一天一夜。

等到宫里传来消息说,叛军悉数被歼灭,端亲王已伏诛,裴夫人忍不住拥着洪绫嚎啕大哭。

端亲王被一箭钉死在龙椅前。

他至死都没能爬上那张梦寐以求的龙椅。

晏瀛洲居功至伟,因其“斩恶蛟,定风波”的功绩,被封为“定波侯”。

阮思受封诰命,陪他一起进宫面圣。

皇上亲自为晏牧和宋衍之平反,将当年的冤狱解释为朝廷的权宜之计,只为暂时稳住先叛王。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晏瀛洲不愿离开天牢,求了皇上恩典,让他继续掌管刑狱。

他对阮思说过,他不想看到世上再有冤狱。

卫长声早已南下,回林泉郡去找红叶娘子了。

金铃儿和窦一鸣成亲后,将洪记客栈经营得红红火火的。

银瓶儿留在阮思身边,当了侯府的大管家,晏瀛洲有意提携封绍宇顶替窦一鸣的职位。

而荀县令告老还乡,裴之旸自请前往清河县担任县令一职。

只因洪绫经营客栈那几年,见多了人间疾苦,她劝说裴之旸去做真正对百姓有益的事。

但如果不深入民间,见百姓所见,察百姓所察,他又如何知道什么对百姓好呢?

裴之旸去意已决,裴夫人无奈,只好亲自送他们夫妻出城。

洪绫和裴夫人辞别后,她正准备上马,突然看到昔日最好的朋友在长亭外等她。

晴空下,绯衣少女挽着身边的玄衣男子,笑吟吟地朝洪绫招手。

洪绫回头和裴之旸相视一笑,然后扔下马鞭朝她飞奔过去。

“乔乔……”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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