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史郎日记 - xp1024.com
《东史郎日记》


正文 序

每个战场上都有战死的危险,若战死我将化为灰烬,即使还剩一口气,也不可能把我带回日本。我在战场上目睹了老百姓的一切悲惨的情景、战争的罪恶。

由于我受过很深的触动,有过非同寻常的经历,因而如实地写下了善和恶。

我们受过"中日战争是圣战"的训导。

"效忠天皇重于泰山,你们的生命轻如鸿毛。宁当护国之鬼,不受生俘之辱!"既然自己的生命轻于鸿毛,不值一提,中国人的生命岂不是更轻吗?所以就丧尽天良地屠杀了他们。

军国主义思想武装的日本军没有人类爱,没有人道主义,战斗的目的是胜利,胜利就是正义。我们士兵成了"作战的活武器"。训导我们的是:"忠于天皇,光荣战死!"

军国主义教育把我们士兵加工成作战武器,麻木不仁地盲从长官。在"活武器"心中只有为天皇尽忠。

然而,人的天性中就具有人类爱和同情心。有一次西原少尉命令我说:"明天早晨要把她们统统杀掉,要看守好,防止逃跑!"我想:"这五个女人犯了什么罪,为什么非要杀她们不可呢!"遂违抗军令把她们放跑了。她们向我叩头感谢后便消失在夜幕之中。在我的"南京战记"里有一篇写的就是这件事。另外,十二月五日凌晨,五个男青年和一个女青年被捕时,因为他们身边带着无线电发报器,被认定是特务,相继遭到了杀害。当时青年的相互友爱和女性的纯真的爱及其崇高的行为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在日记中写道:"爱的力量比死还大!"

我还记录了由于我们发动了侵略战争,使当地的老百姓失去了工作,断了生计。在邯郸有一家靠妻子和十五岁的少女卖春糊口,在饥寒交迫中挣扎。我含着眼泪在日记中记下了黄河大堤被炸后的悲惨情景。不仅是人在杀人,还有那惨不忍睹的成堆白蛆正在活活地咬死老妪的场面。我在为日本军侵略的牺牲品而落泪,然而,自己又是侵略者中的一分子。

我是忠于天皇敕谕"军人天职乃临战当敌,片刻不可忘记武勇二字"的盲从兵;是一个侵略中国的兵;是一个被天皇授予武功超群这一最高荣誉奖——金鹞勋章的忠实士兵。

人类爱和战士的使命感使我产生了疑惑,为此,我写了日记。每次作战结束后就着手下次进攻的准备,部队要休整。

我利用休整期间把战场的情况写了下来。因为是匆忙之中写下来的,所以是一个概况。一九三九年九月我回到了日本。

在一九四0年和一九四一年,我回顾了战场的情况,并且趁还没有忘记的时候对战地日记进行了整理。

因为当时我经营了八个电影院,没有能将日记全部清稿,在清稿日记的开头我写道:我要在这里记下战场上的真实。

要记录战场上的美与丑。

只以一个人的立场加以如实记录。

战争是什么?

"战争"二字就是残忍、悲惨、暴虐、放火、屠杀等等惨无人道的众恶之极的概括性代名词。

所谓战争,就是包括了一切非人道的罪恶无比的巨大的恶魔口袋,它茶毒生灵,破坏良田,摧毁房屋,恣意暴虐,毁灭文化,使人间变成地狱,导致无数的生灵成了孤魂野鬼。

战争的真实情形,……似乎是最大的痛楚,又似乎是无尽的悲痛,还似乎是对永恒怨恨的呐喊的感伤。

我第二次出征的时候,在浙江省宁波市迎来了日本战败投降。我带领部下把我们独立大队的武器弹药装上八艘帆船运往上海。当时,一位尉官以上的中国军官对我说:"南京交战时,我在下关码头遭到了日军集体屠杀,因躺在战友们的尸体下装死而死里逃生。夜里悄悄地逃脱出来后与可恨的日本军拼命到今天。一想到当时的仇恨,东军曹!我恨不得把你杀掉扔进黄浦江!但是因为上面有令要以德报怨,所以今天放你一条生路。"他没有对我以牙还牙讨还血债。多亏中国军人的宽大,我才幸运地活到今天。这种"源源不断、不争先后、大江日夜悠悠流"的大陆民族中国人的宽宏大量,使我感激涕零。想到这些,我觉得日本军不但在军事上吃了败仗,而且在道德上也是败将。中国人对不共戴天的敌人日本军以德报怨饶恕了我,我要感谢感激!

人类的进步来自于学问,

学问、文化产生于文字。

汉字是中国教给日本的,

日本文化的原点是中国。

写字的纸墨也是中国教的。

火药也是中国发明的,后又传到日本,而日本却忘恩负义地就用这个火药,来恣意侵略这个火药之师——中国。十五个春秋里,中国卧薪尝胆取得了最终胜利。

应该永世不忘中国人民对我们的恩德,因为他们并没有对日本军国主义——军阀所犯下的滔天罪恶以牙还牙,而是对我们"以德报怨"。

日清战争中,日本占领了台湾,从中国索取了大量的赔款。然而这次日本战败后,中国并没有占领日本一寸土地,没要日本人赔偿一分钱,反而对我们说:"我们要永远为友好而努力!"这种恩德我们要报。

孔子曰:"过,则勿惮改。"因为我们错了,所以必须反省,切不可成为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我要忏悔,但白罪过,脱胎换骨。遗憾的是至今军国主义阴魂仍然不散的那群家伙竟然控告说:"东史郎在说日本军的坏话,这是毁坏名誉。""不光彩的侵略和残暴的日本军究竟有什么名誉?!"我义正词严地反驳了他们,六年来与他们斗了整整两千个日日夜夜。三百万人出征,而我为了洗刷自己的罪过一直在与军国主义斗争。

在原告的律师事务所里设立了"确认南京大屠杀虚构会",这是原告的目的。因为我坦白了日本军在战争中的残暴行径,他们就威胁和攻击我,把我送上审判台。可是,铁的历史事实不容抵赖,必须反省!妄想抵赖南京大屠杀的卑鄙的军国主义分子拼死地利用审判,其靶子就是我。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一九九八年三月八日,朱成山馆长和我一致同意将战场日记全卷赠送给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并且一致同意以中文出版发行,以此使记录着战争实况的"东日记"为"后事之师"发挥应有的作用。另外,还把当年天皇颁发的金鹞勋章和瑞宝章、从军章及其证书、签名军旗赠给该馆,以表我的忏悔之心。

正文 出版前言

这是一部特殊的、深受世人关注的日记。

这部日记的作者东史郎,一九一二年四月二十七日出生于日本京都府竹野郡丹后叮。一九三七年八月,二十五岁的东史郎应召入伍,系日军第十六师团步兵第二十联队上等兵,曾参加攻占天津、上海、南京、徐州、武汉、襄东等战役,一九三九年九月因病回国。一九四四年三月,他再次应召参加侵华战争。一九四五年八月,他在上海向中国军队投降。一九四六年一月回日本。东史郎有记日记的习惯,他把侵华战争期间的所见所闻详细地记录下来,共有五卷三十七万字。

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的日记中,他记述了西本(桥本光治)在南京最高法院门前,将一个中国人装入邮袋,浇上汽油点火燃烧,最后系上手榴弹,投入池塘将其炸死的暴行:二十一日奉命警戒城内,我们又离开了马群镇。

中山路上的最高法院,相当于日本的司法省,是一座灰色大建筑,法院前有一辆破烂不堪的私人轿车翻倒在地。路对面有一个池塘。不知从哪儿拉来一个支那人,战友们像小孩玩抓来的小狗一样戏弄着他。这时,西本提出了一个残忍的提议,就是把这个支那人装入袋中,浇上那辆汽车中的汽油,然后点火。于是,大声哭喊着的支那人被装进了邮袋,袋口被扎紧,那个支那人在袋中拼命地挣扎着、哭喊着。西本像玩足球一样把袋子踢来踢去,像给蔬菜施肥一样向袋子撒尿。西本从破轿车中取出汽油,浇到袋子上,在袋子上系一根长绳子,在地上来回地拖着。

稍有一点良心的人皱着眉头盯着这个残忍的游戏,一点良心都没有的人则大声鼓励,觉得饶有兴趣。

西本点着了火。汽油刚一点燃,就从袋中冲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袋子以浑身气力跳跃着、滚动着。

有些战友面对如此残暴的玩法还觉得很有趣,袋子像火球一样满地滚,发出一阵阵地狱中的惨叫。西本拉着口袋上的绳子说:"喂,嫌热我就给你凉快凉快吧!"

说着,在袋子上系了两颗手榴弹,随后将袋子扔进了池塘。火渐渐地灭掉了,袋子向下沉着,水的波纹也慢慢地平静下来。突然,"澎!"手榴弹爆炸了,掀起了水花。

过了一会儿,水平静下来,游戏就这样结束了。

像这样的事情在战场上算不上什么罪恶,只是日本人的残忍让我们惊诧。

一会儿,这伙人便将上面的惨事统统忘记,如同没事人一样又哼起小曲走路了。

战后,东史郎回到日本,先后经营电影院、机床制造业等,生活富裕。一九八七年,东史郎出于对参加侵略战争的反省和向中国人民谢罪的愿望,在日本京都的和平展览会上,公布了他的战时日记,其中包括记录当年南京大屠杀情景的材料。他说:"对于一个退伍军人来说,战场上的事是不能磨灭的,因为我常常看到那本日记,当时的情况就常常在我的脑海中出现。半个世纪前的事情大家都忘记了,但我因为有这些日记,所以才能记得这些事。"同年十二月,东史郎以《我的南京步兵队》为题,将日记节选后交青木书店公开出版,在日本国内外产生较大反响,同时也遭到日本右翼势力的嫉恨。一九八七年十二月至一九九八年三月,东史郎先后四次来南京,诚挚地"向南京人民谢罪"。他的家里因此接到不少日本右翼分子的恐吓电话,骂他是"叛徒"、"卖国贼"、"旧军人的耻辱"、"亵读了英灵"、"罪该万死"等,但东史郎及其家属不惧威胁。东史郎说:"我们日本人对蒙受原子弹的危害大声呼号,而对加害在中国人民身上的痛苦却沉默不语。……作为战争的经历者,讲出加害的真相以其作为反省的基础,这是参战者的义务。"

在侵华战争期间,受军国主义思想的毒害,东史郎无疑是中国人民的加害者,双手也曾沾上了我同胞的鲜血。但中国有句古话:"知耻者,近乎勇。"东史郎能在半个世纪后,不怕围攻、谩骂和威胁,勇于站出来对侵略战争反省,向中国人民谢罪,并无情地揭露日军当年的残暴行径,这需要相当的觉悟和勇气,是一个值得称道的正义行动。

东史郎在他的日记中,曾提到他的原分队长桥本光治在南京大屠杀期间的残暴行径。在日记出版后长达六年的时间里,桥本没有提出异议。一九九三年四月,在一些原日军将校的精心策划下,桥本以日记记述"不实"、"毁损名誉"为由,状告东史郎、青木书店和该书编辑下里正树,诉讼至东京地方法院,要求登报公开道歉并支付损害赔偿金两百万日元。日本右翼势力企图以为桥本恢复名誉为突破口,全盘否定南京大屠杀史实。东京地方法院经过三年的审理,迎合右翼势力的意图,鼓吹南京大屠杀"未定"论,并于一九九六年四月二十六日作出判决,认定中的有关"水塘"、"邮袋"、"手榴弹"等记述为"虚构",判处揭露南京大屠杀暴行的东史郎等"被告"败诉,各向桥本赔偿五十万日元。

一九九六年四月二十六日,案在日本东京地方法院一审败诉后,日本友人专程来宁,主要就一审涉及的"一九三七年时的邮袋能否装下一个人"、"最高法院门前的马路对面当年是否有水塘"和"手榴弹绑在装有中国人的邮袋上扔进水塘,爆炸后是否对岸上加害者构成危害"三个问题调查取证,得到社会各界的极大支持,人们纷纷举证,为上述三个问题提供了有力的证据。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将这些证词证物,一一转交东史郎案律师团,成为案的佐证。位于南京市中山北路101号的原最高法院旧址(现江苏省商业厅),就是记述的当年的惨案发生地。从一九九六年八月至今,南京市民共提供三十三种四十二件当年地图以及历史上的两张航拍照片,均证明原最高法院门前的马路对面确有水塘。

一九九六年八月十五日,江苏省和南京市邮袋调拨局出具的关于邮袋尺寸、质地和字样的证明书,证明当时的邮袋确能装下一个人。

南京理工大学徐云庚教授,是我国手榴弹研制专家。一九三九年,他曾在汉口兵工厂改制了攻防两用木柄小型手榴弹。他证明,在此之前,中国军队使用的手榴弹均为老式木柄手榴弹。其引爆时间为五秒~七秒,杀伤半径为五米~七米,并提供了当年手榴弹的构造图和技术资料。一九九八年三月六日,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委托南京工程爆破设计研究所,在江宁县上峰地区进行了手榴弹爆炸试验。

主持这次手榴弹试验的爆破专家吴腾芳教授说:"试验的结果,完全与中的有关记述相吻合,对加害者不会构成威胁。"一九九八年七月二十日,南京工程爆破设计研究所再次为案进行手榴弹水下定点爆炸试验,试验结果验证了记载的真实性。南京市公证处公证员刘庆宁、李巧宝对手榴弹爆炸试验做现场公证,并出具《公证书》。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下午,日本东京高等法院对案作出东史郎再次败诉的判决。桥本光治的律师高池胜彦及支持者旋即举行记者招待会,并在会场上打出"南京虐杀捏造裁判胜诉"的大字标语,反动气焰十分嚣张。

消息传出,全世界正义人士深表震惊。人们对东京高等法院不顾史实、颠倒黑白的不当判决表示惊讶、遗憾和强烈的愤慨。国内外新闻媒体及和平友好人士以各种方式声援东史郎的正义行动,纷纷谴责东京高等法院的无耻行径。中国外交部新闻发言人朱邦造,于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接受中央电视台记者采访,次日又在记者招待会上就案败诉发表评论:中方注意到日本法院对案作出的判决,对这一不顾历史事实的判决结果感到惊讶和遗憾!

日本军国主义过去发动的那场侵华战争,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深重灾难,惨绝人道的"南京大屠杀"是日军侵华战争期间犯下的滔天罪行之一。这一历史事实,铁证如山,任何企图否认这一史实的行径都是徒劳的,必将遭到包括日本人民在内的所有主持正义的人们的强烈谴责。我们要求日本方面以实际行动正视历史、尊重史实、以史为鉴,防止历史悲剧重演。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朱邦造再次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我们注意到日本外务省发言人关于侵华日军在南京的暴行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这一表态。但必须指出的是,东史郎诉讼案并不是普通的民事诉讼,其实质是极少数日本右翼势力企图借司法程序达到否认南京大屠杀的目的。日本东京高等法院无视历史事实作出错误判决,严重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中方再次对此表示遗憾和义愤,历史事实是不容抹杀的,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中国犯下的罪行更是抹杀不掉的。我们要求日本方面以实际行动正视和反省历史,以史为鉴,坚持走和平发展道路。为了把历史的真实告诉世人,一九九八年三月东史郎第四次来南京时,将他的战时日记、勋章和军旗捐赠给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并授权纪念馆联系出版中文版。纪念馆遂授权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中文版。

江苏教育出版社和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决定出版中文版,主要鉴于以下几点考虑。

一、是向世人全面系统地展示南京大屠杀史料的需要。

近年来,虽然国内公开出版了一批有关南京大屠杀的史料书籍,比如,从受害证人角度出版的《南京大屠杀幸存者证言集》、《南京大屠杀照片集》、《南京大屠杀档案集》等;从第三国证人角度出版的《外人目睹中之日军暴行》、、《外籍人士证言集》等,但专门从加害者角度出版的史料书籍,除散见于一些书籍中的原日军官兵的阵中日记外,目前还没有一本较为完整的中文版史料书籍,正好弥补了这一缺憾。

二,是向广大读者奉献一本完整的的需要。鉴于日文版是个节选本,字数约为二十万字,而中文版则是采取直译全文的方式,试图为广大读者提供一本最为完整的,使人们除了解南京大屠杀真相外,还能够了解侵华日军在华北、华东和中原地区的侵略和屠杀暴行。

三、是进一步揭露侵华日军暴行,回击日本国内右翼势力否定侵略战争历史事实的需要。战后几十年来,日本国内总有一部分人,一直对半个世纪前发生的侵略中国战争的史实,采取遮遮掩掩、不负责任的态度,特别是从八十年代以来,又进一步发展到企图否定和抹杀历史的地步。作为亲身经历那场战争的东史郎,从加害者的心理和角度撰写的日记公开出版,既有助于人们了解历史的真相,又是对日本右翼势力的有力批驳。

四。是对东史郎先生正义行动的有力声援。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八十六岁高龄的东史郎,为了正义和维护历史事实,毅然向东京最高法院再次提起上诉。案是一起为期六年至今仍没有结束的诉讼;是一桩涉及六十多年前历史而又未能按历史真实审理的并非普通的民事诉讼;也是人类的良知、正义与坚持反动历史观的邪恶势力之间的一场持久的较量。的出版与发行,既是为关注和支持东史郎的广大读者提供一份珍贵的史料,又是对东史郎先生正义行动的肯定和支持。

当然,由于当年的东史郎受日本军国主义思想毒害,其日记中所反映的立场、观点是带有军国主义思想色彩的,这就需要我们用历史的眼光来审视和阅读这本书。

在这本日记的翻译出版过程中,得到了江苏省委宣传部、江苏省新闻出版局以及南京市委宣传部的大力支持和帮助。

本着尊重作者和忠实于原著的原则,我们要求译者对作者提供的日记手写原稿全文进行直译,不作更改。只是考虑到日记中所涉及的人多数还健在,所以,我们对其中的人名做了一些技术处理。原稿中的原有人名保存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中。本书正文中插图均为东史郎手绘。书中照片均为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提供。

本书译者多为南京大学日语专业的教师,他们的具体分工是:张国仁,序、第二卷;汪平,第一卷;汪丽影、陈娟,第三卷;王奕红、沈琳,第四卷;范玉荣,第五卷。张国仁做了组织工作。另外,曹莉、魏晓阳也翻译了部分内容。

正文 (1)

中岛屿队(第十六师团)大野部队(第二十联队)

西崎部队(第一大队)森山队(第三中队)

内山小队(第三小队)东史郎

昭和十二年[昭和,日本年号,大正十五年(即1926年)改为昭和元年。昭和十二年即1937年]。八月二十六日奉诏出征北支那。为进攻南京,路经大连。

大概需要许多篇幅记述的这本日记,将会成为我一生中最动情、最美好的回忆。我要在这里记下战场上的真实。只有通过记述真实,才能真正明白战场上的将士们的思想和行动。既然要记录真实,那么就要记录战场上的美与丑。

虽然是日本军人,但并非个个都是军神,同样是人,是存在着正直与邪恶、美丽与丑陋的矛盾的人。在这里,我要描绘出我本人以及我们部队参加战争的真实情形,同时,按事实的本来面目描绘将士们的形象和思想。尽管受到舆论的限制和军人的矜持等内心和外界的沉重压力,但我却想摆脱这一切,只以一个人的立场加以如实记录,我相信,只有作为一个讲人道的人,一个里里外外都不受任何束缚的、完全自由的人,其脑海深处才会浮现战场上的真实情形。新闻界所报道的内容,几乎可以说都掺和了夸大与虚假的成分。而且,又是通过日本政府的宣传机构的掩饰,真实每每被故意隐匿起来了。经过这种滤水机的过滤后,一切都变成了一汪清水呈现在人们的面前。战场断不是什么美好场景的泛滥。战争本身就是丑恶,凭什么把它描绘成一连串的美好事物呢?

战争是什么?

"战争"二字就是残忍、悲惨、暴虐、放火、屠杀等等惨无人道的众恶之极的概括性代名词。

所谓战争,就是包括了一切非人道的罪恶无比的巨大的恶魔口袋,它荼毒生灵,破坏良田,摧毁房屋,恣意暴虐,毁灭文化,使人间变成地狱,导致无数的生灵成了孤魂野鬼。——这就是战争。

正义是什么?

正义即力量,惟有力量才是正义。一切无非是弱肉强食。

人道以及其他所有的美、道德、正义与强力相比,都是弱者。

神圣的屠杀究竟是什么?

以怎样的知识才可以认识多种存在的事实?

战斗在持续,胜利的捷报频频传来。可是,一点也没有胜利的喜悦。即便是有,那也就像短暂的喊叫声一样,只是暂时的。——高尔基说。

果真是这样吗?

和平之神只能与战争之神同行。——希特勒说。

那么,战争就应该被认为是和平的保护者者、创造者,或者如同爱妻子的丈夫吗?

你认为战争的真实情形是存在于残酷暴虐之中,还是存在于破坏之中?不!真实情形就存在于感伤之中。但是,那种感伤断然不是缠绵的女性的感伤。它似乎是最大的痛楚,又似乎是无尽的悲痛,还似乎是对永恒怨恨的呐喊的感伤。不管与我国敌对的人是释迦还是基督,是孔子还是孟子, 或者是穆罕默德,只要处于敌对位置,我们日本人便断然击毁他。

昭和十二年七月七日北京卢沟桥事件爆发。它成了日支事变(日本对中国抗日战争的称呼)日本对中国抗日战争的称呼的开端。

八月二十六日早晨七点,收到征召令。

三十一日,我若无其事地出发了。父亲尚在病中。我一面祈祷年老的父亲能健康地活下去,一面与父亲告别。九月一日,母亲和重一来与我告别,我们在旅馆楼上相见。母亲很冷静,重一也很冷静。接着,母亲说:"这是一次千金难买的出征。你高高兴兴地去吧!如果不幸被支那兵抓住的话,你就剖腹自杀!因为我有三个儿子,死你一个没关系。"接着,她送给我一把刻有文字的匕首。母亲的话让我多么高兴。我觉得母亲特别伟大。没有比这时更知道母亲的伟大了。于是,我在心中坚定地发誓——我要欣然赴死!

我的养母却是哭着和我分手。她希望我活着回来,她求我要活着回来。

我的生母笑着和我告别,谈话冷静,并激励我毅然赴死。

养母住在农村,生母住在都市。我觉得两个女人的感情多少有些不同。

都市人见多识广,农村人孤陋寡闻。不仅如此,恐怕还有其他的原因吧。

对这两位母亲该如何评价?

在去检查站的路上,我和母亲说着话,我恳求母亲:如果我死了,请把重一过继给川助家(指东史郎养母家。)。母亲愉快地答应了。我得到母亲高兴而爽快的承诺,感到心中像一片晴空,毫无留恋与遗憾了。

终于到了九月五日。我一向坚信:最忠勇的士兵,不是上等兵,不是一等兵,也不是二等兵,只是指作为帝国的军人在赴死之时毫不犹豫地勇敢战死的士兵。因而我希望自己成为这种忠诚勇敢的士兵。这种水泡似的人生有多么大的喜悦啊!这种喜悦里又有多少过分的内容!傍晚七点,我们从营地出发了。

队伍为了与充满爱国热忱的民众相呼应,特地绕一程远路走向车站。群众拥挤着,在一片欢呼声中送我们出征。在群众中发现了熟人的士兵一一与众人惜别。我一面沉浸在沉重的对国家的赤胆忠心中,一面咬紧牙关朝前行进。

我早已明白了这一切,早已义无反顾,所以,无论出现什么样的事态,我都不会吃惊,我可以冷静地等着它们的到来。

因此,对这种群众集会、欢呼、沸腾的热情,我都泰然处之,冷静沉着地观望着,只报以温和的微笑。从列车的所有窗口伸出来的头和手,从月台的护栏伸出的像森林般密集的脑袋、胸脯、手臂,像波浪一样起伏。他们的手像是被风吹动一样,不停地上下挥舞,画着一个个圈圈。他们像蝴蝶一样,有的舞得快,有的舞得慢,有的停在那里。他们的嘴吐出像怒涛般激烈的爱情和热忱。

野口后备兵的爱妻四处奔跑,寻找她亲爱的丈夫的身影。

野口也大喊了好几声,挥过好几次手,但妻子没发现丈夫。妻子深切的离别之情通过这热烈的气氛传给了她的丈夫。

"呜——"一声汽笛如箭一般划过天空,机车吐着白烟轰隆轰隆地响了起来。列车开动了。群众的叫喊声更加响彻夜空。

"万岁!万岁!"只有这一句话。——一首伟大的交响曲,一张感情激越的乐谱。

在爱情、离别、激励、怜爱等诸多感情高昂交织之中,列车驶出了站台,把人们激昂的"万岁"欢呼声丢在了后边。

沿途,无论是凌晨一点还是两点,人们络绎不绝,点燃红红的充满赤诚的篝火,等着列车通过的那短暂的瞬间。他们在铁路旁边点燃篝火,为的是向他们的战士送去欢腾的激励。

我们以巨大的感激和必胜的誓言向他们献上了我们无言的敬礼。

在大阪的道修叮(道修叮,地名。叮,相当于中国的镇、街道)药铺住了两天。这时,一个爱我、全身心爱我的人和她的母亲一道来看我。一个星期前告别时见过她,她明显地瘦了。我觉得她很可怜。

我送她上了京阪电车,估计这次是生离死别。

九月八日,终于向第三防波堤迸发了。天气热死人。我不曾长时间劳动过,所以很快就感到疲劳。脊背的疼痛一缕一缕地钻进肩头,肩肿骨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路上,大阪的人们给了我药。士兵们就像嚼玻璃似的,用发出战斗呐喊声的嘴咬碎市民送来的冰,有的用冰水擦擦额头、脸颊,有的扔到脊背上冷却身体,朝前走去。

防波堤上到处是军马、士兵和铁锹。

最初,军马是由大起重机从空中吊上来的。我们乘坐的船是新建的六千五百吨级的轮船——"善洋丸"。

强壮的船员告诉我们,这艘船连这次在内是第二次出海,上一次首航时去了上海,军马和行李的装船任务结束后,我们第一大队从船舷的梯子上了船。

被挡在防波堤栅栏外的送行的人,一经允许,就一窝蜂朝船边拥过来。上上下下都在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又是激励,又是答话。卖带子的人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红蓝白三色相间的带子由下面抛向上面,无数条色彩鲜艳的彩带随风摇曳——联系着士兵和送行的人。妻子拿着给丈夫的彩带,父母握着给儿子的彩带,朋友握着给朋友的彩带。人们情绪激昂,心情兴奋。现在正是最亲爱的人就要出征的时候,现在是和最爱的人告别的时候,现在正是我们就要从他们的视野中永远地走向遥远的地方的最后一刻。

在胜过怒涛的感动、兴奋的叫喊声中,善洋丸号静静地做完了启航前的工作。

就像珍惜离别的感动和激动一样,人们手中握着的彩带环一直延伸着,直到转完最后一圈。

我没有彩带可握。我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到了现在,我有什么必要去寻找他们中的一个人呢?我静静地望着这情景。我没有任何感动和兴奋,因为我有超越感动的力量。

巨大的轮船调过头朝向战场!这是九月八日下午三点二十五分。

风雨开始肆虐起来。濑户内海的绝佳风景在深夜时分漏过去了。到了夜里,风和雨都停了,微风习习,凉爽宜人。我登上船尾的甲板,吸着香烟,眺望着陆地上露出灯光的城市。

啊!用纸张和木头建起的日本城市,再见吧!

脚下响起推进器的声音,我感到了猛烈的旋转。令人怡然爽快的海风吹拂着脸颊,我既无悲哀,也感觉不到乡愁。我并不感到这条船在奔向战场,倒像是在一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夜晚进行一次愉快的旅行。几千吨的巨轮在灿烂的灯光照耀下往前行进,犹如一座不夜城,魔术师一样滑稽的石田一等兵唱了一首《上海航路》。在螺旋桨的伴奏下,他用美声唱法唱出的歌曲让人哀婉感伤。雨停之后,夏日夜晚凉风习习,我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眺望着渐渐远去的祖国各个城市的灯火。

石田一等兵演唱《上海航路》的那个夜晚,实在让人难以忘怀。

第二天是九日,凌晨五点醒来,登上甲板,洗过脸后抽了支烟,香烟多香埃令人舒畅的濑户内海的晨风沁人心脾,让人感觉到它在净化我们的血液。太阳还没升起来,"善洋丸"在薄薄的晨曦中朝着支那奔驰,再奔驰。随着地平线泛白、染红,大小岛屿开始在视野里出现了。船行驶了一阵,左边看见的可能是四国的岛屿,与其说是个岛屿,不如说是块很大的陆地。又行驶了一阵之后,左方又看见了陆地。士兵们众口叫喊:"是四国!是九州!"在船长室用望远镜远眺的我们的大野大佐叫我:"喂!上等兵!那边看到的是四国。你去告诉他们!"

我敬完礼,朝士兵们当中走去。

"听说那是四国。"我告诉他们。

我看见了转动的漩涡。关门海峡正浮动着几十艘五六千吨级的船只,我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风景。通知说,允许在这里最后一次寄出从内地(内地,旧时日本对相对于殖民地而言的日本本土的称呼)带来的信函。停船是在九日上午十一点。下午六点,船再次开动了引擎。

此时又逢下雨,我用油纸顶在头上站在甲板上,留恋着在。祖国的最后一天。晚上,看到了一个城市,可能是八幡(八幡,日本著名钢铁基地。),那里有许多灯火。如正义的烽火般赤红的火魂和灯火一同熊熊燃烧把夜空映得一片灿烂。火魂又宽,又大,又高,像一辆火车。那大概是炼钢厂冒出的火吧。难道真的是八幡?我暂且把它当做八幡吧,因为八幡是留给我很多回忆的地方。

我又看见了一组辉煌的灯火,那是高楼的灯火。也许是过去上初中那会儿,春子小姐给我买礼物的那家玉屋百货大楼吧。

她唱过:

东去的路途,遥远又寂寞。

春心似娇月,你可想知道?

丸山的椅子,燃烧着恋情。

恋人幸福多。

她还唱过许多恋歌,都是给我的恋歌。不管她唱得好与坏,都留在了我的记忆中,比任何人的歌都深,因为那是给我的爱之歌。

她还唱过:

同一个月亮下、你我隔海相望。

你心深处,寂寞犹如月光。

月色似水,苍白的心在激荡。

你的消息,有谁,有谁能知晓?

你可知否,少女的心把你想?

难道还要,猜你心何处仿惶?

可是,十八岁的青年和十七岁的少女则今大各一方。

那是青春岁月里的淡然梦想吗?不!是炽烈的热情。她完全相信我,我也相信她。她的姐姐同意我们两人,我的兄弟也赞成。当时的我每天都很开心,她也非常快乐,她比我聪明,比我富于理智。我爱她的理智和聪明,我们两人几乎每天相互写信,虽然我俩在一起的时光前后总共还不足三个小时。

啊!遥远岁月中的深沉的回忆!永远不会走出我心扉的快乐的回忆!九州的回忆太遥远了。我们虽然跨越距离,两心相印,但又不得不日渐疏远。两年之后,分手的日子来临了。分手是我提出的。

一天,有封给我的信上,我的名字"史郎"有涂改过的痕迹。我很生气,那以后就再没回信,因为我很不满意。寄给情人的信、信封之类,写错了换个新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认为她的做法很没礼貌。这件事使我们绝交了。

如果不为这件小事绝交,今天仍在交往的话,我会怎么样呢?

我一面眺望着八幡的灯火,一面沉浸在回忆之中,心里充满甜蜜的感伤。虽说不能再见,但我祈祷她健康而且幸福。

她会想起我吗?我忘不掉她,她也同样不会忘记我吗?真想见一面!

右边山上的探照灯光来回在黑暗的空中转悠,有几座不夜城从船边经过。"善洋丸"不停地在努力奔向战场!奔向战场!

我们一直处在连朝鲜下层民众都无法过的生活环境中。

我们的房间在甲板下,又矮又窄,不,大概不能叫做房间。这里不是屋子,但也不是屋外,它只是一张地板。一张榻榻米大小的地方坐着五个人,还有一些装备,连转身都困难,仅仅可以把头前后左右动那么一下。众人挤在一起,喘息、污浊刺鼻的体臭、飞在污物上的无数苍蝇、散发着汗臭的脏衣服、铺在船板上的脏兮兮的草席、用粗糙的木板赶制而成的天花板下散发出熏人恶臭的蒸汽浴室等等,这种令人厌倦的单调生活搞得人筋疲力尽,士兵们光着身子瞪着大眼,贪婪地读着从杂志上剪下的纸片。他们的身体就像船底的蛆一样在蠕动,我想起了遥远的过去把支那海搅得波浪滔天的"八幡船"[指日本镰仓、室叮时代(约12世纪末-16世纪后半期)在中国、朝鲜沿海一带猖獗一时的日本海盗船。]。强悍的肌肉在暑热、无聊和不洁中痛苦挣扎,就像斗犬场的栅栏一样。但是现在,军装披在身,总得发挥军人的本性。这种生活在继续。

九月十二日,船到达了大沽海面。

二十多艘军用船停泊在那里,只有我们一艘军舰。海水泛出混浊的黄色,正如黄海。

这下终于到达了支那。大陆!大陆!憧憬已久的大陆!

但大陆在地平线上就像好多好多船只浮在水面上一样,在遥远的海岸那边低低地伸展。

麻雀般大小的小鸟飞来飞去,也不怕人,几乎要歇在我们的肩上、手上。

这一片茫茫的海上风景,与我们的心境不相协调。由于经度的关系,从今晨开始,这里的时间比我国迟一小时。九月十三日凌晨三点起,我们被叫醒开始做登陆的准备工作。风雨很大,估计登陆困难。"善洋丸"的位置在离海岸两里多的地方。激浪之中,辎重兵和马匹一道上了联络船,但途中绳索被风刮断,离开了拖船,开始逐浪漂流。其中有些士兵不习水性,被马匹咕味咕哧地咬伤,但他们继续拼命进行作业。我拖着因感冒而疲倦的身体,勉强地进行着登陆的准备工作,但由于联络船很少,难于进行作业,只能延迟登陆。

十四日,终于下命令说今天登陆,凌晨两点起床。各部之间缺乏协调,缺乏组织,一会儿排队,一会儿休息,仅这就重复了许多遍,终于在七点半上了联络船。我在先遣队,必须比大部队先出发。虽说才九月十四日,但在到达新河的两个半小时之间,手都被寒流冻麻木了。尽管如此,支那人仍推着竹架鱼网在泥水中行走。推一下,提起来,看看有没有鱼。我看见一个支那人,有着蛇一样的目光和温和的脸庞,裹着几乎不能穿的破旧衣服,和他的妻子、孩子乘着一条舢板似的船,扬着尽是补丁的风帆朝下游而去。

他们使帆的技术看上去很娴熟,虽是逆风而行,可船速却一点不慢。

到底是大陆,看不见一座山,就像是在日本海上种草植树并盖了房子一样辽阔的大陆。渔夫当中,有的人高举双手用古怪的日语喊着"万岁"。我听到支那人这种"万岁"的叫喊声,突然单纯地想到:对!正是这!我们的使命正在这里!不是日本进攻支那,而是要让支那人希望日本人对他们有用。即使支那的上层人物抵抗日本,但和下层人物携起手来是我们的使命。

今后还会有各种想法,但那种想法还将根据战争时日的延续和经验的积累而发生变化。如今我正在整理这本日记,即使发现有些想法是错的,我也要保持原貌。为什么?因为据此可以知道心灵的轨迹。

白河堤岸上建有许多支那人的民宅。他们的房子全部是用土砌成的,房顶也像日本的房子一样,倾斜度较小,形状微微鼓起。支那人一个接一个地从房子里出来望着我们。其中有一个人刚刚走出来,马上在墙边蹲下来解大便。他一面出着恭,一面悠闲地望着我们的船。女人们都在哪里?在干什么呢?

"呜——",汽笛声响起,一身雪白的法国军舰移动着它漂亮的身体朝下游驶了过来,舰身上写着军舰名"法拉切的……(中药名,今统一写作人丹。)",上面载着身穿漂亮水兵服的法国水兵,他们望着我们的队伍。河边人家的墙上可以看到写着"仁丹"(中药名,今统一写作人丹。)两个大字的广告。大沽的美、法、德各国的洋楼上都挂着各自的国旗。河岸是红色的土。左岸有很多民宅,丝毫感觉不出有文化的气氛;右岸有各国的房屋及铁路岔道口,给人一些近代化的感觉。河岸裂缝间长满了茅草。

真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大地。

几艘五千吨级的军用船停在那里,我们的军舰英姿勃勃地停靠在右岸。就像与之对抗似的,法国军舰也飘动着国旗。

河面不太宽,但是,相当大的船只也能够在河上自由航行。天空一片苍茫,树木郁郁葱葱地伸向远方,白河在一切都是那么广大而悠然之中流动,就像一幅画。有的房屋可能是支那兵的兵营,四处留有炮弹的痕迹。河水向右转弯继续上行,一直流到新河。大陆有河的风景像英语读物中的插图一样。船横浮在河边突出的木质码头边上。终于要迈出登上大陆的第一步了。

刚刚踏上大陆土地,肮脏的支那人就过来兜售葡萄。干渴的喉咙是想吃葡萄,但部队禁止从支那人手上购买任何食物,而且那种东西不干不净,实在让人无心去买。有人买了原稿此处文字不全,为法文"...deFrat;。

吃,最后闹了肚子,新河车站已经有体格健壮的工兵。据他们讲,现在仍有便衣队、间谍,我方士兵不时受到袭击,就在此之前,辎重部队的士兵还被人杀了。对于过来要饭的小孩也不能大意,据说他们也和便衣队有联系。说是火车站,我们所到的是货运车站,条件很差但却有很气派的机关宿舍似的石造房屋。美丽的牵牛花和郁金香包围着这座房屋。横穿过草丛,有座高墙环绕的砖造洋楼,里面有穿军服的士兵,军服的布条上写着"水一"两个字。他们是水户的工兵。在院子的自来水管处洗饭盒,听这些在大陆的前辈们谈话,我们的心直跳。车站里面有小卖店。所谓军营小卖店,不过是机关宿舍用来存放东西的小房屋。一看就知道可能是干那种营生的三十二三岁的女人,脸长得挺漂亮,在忙着向士兵出售汽水、香烟和羊羹。她卖的支那烟很便宜,二十支装的才五钱(日本当时的钱币单位,1元等于100钱),便宜得有些吓人。而且,那烟的味道特别好,包装也挺漂亮。那妇人讲话也好听。虽然是个脸蛋漂亮的女人,但很虚弱,没精神,让人感觉是才生过病的。在这种地方要想见到日本女人,简直是连做梦也别想,所以,实在奇怪,我注视着她,就像看惟一的宝玉一样。她虽然给了我这么好的印象,但后来却又让我抱有一种讨厌的情绪,这实在是遗憾。最初五钱的香烟,十五钱的汽水,十钱的羊羹,随着士兵们不断去买,价钱也涨了上去。

我们第三中队这天白天没能到达目的地,所以只好搭起帐篷,一面留心着蝎子,一面在草地上躺了下来。蝎子是一种形状长得像虾子,有螃蟹夹,身长一寸左右的虫子。如果上半身的什么地方被这种虫子咬了一口,不出五分钟人就会死的。

下半身被咬,也不过是十分钟的事。这是一种潮湿地区常见的可怕毒虫,军医拿着刚才咬了机枪队一个士兵的蝎子做样本给我们看,提醒我们要注意。

十五日早晨,我们出发离开了新河。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大地。这是第一次行军,我难受得不得了,一点风也没有,在我的体力早已消耗得再也不能继续行军的时候,终于到达了今天的目的地"军粮城"。要说到达军粮城时的安心,就像巨大的不安被释放后的喜悦一样,一切都被忘记,只是把全身心深深地埋在了安宁之中。但是,那种喜悦不是狂喜,而是长时间剧烈劳动之后的一次沐浴,是深深地躺在松软的毛毯上,随意地伸展身体,舒舒服服地大口大口呼吸时的喜悦。

正文 (2)

我们分别住宿在支那人家。支那人的房屋墙壁是用泥土造的,有两尺厚,无论如何都无法让我呼呼大睡。我们分队住宿的那家,大门里左边有一间屋,最里边也有一间屋,右侧是堆积高粱谷子的地方,泥土墙塌了些,家里很脏。我根本无意住在这么脏的人家。我倒觉得住在露天下比这还好呢。如果今后仍不得不住这样房屋的话,那就糟了。我还抱着一种奢侈的不安。那时,只要是支那人家的房子,即使是算干净一些的,我大概也根本没心思去躺下来。

野口一等兵曾是川崎造船所的工人。他在满洲驻扎过,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房屋,在这种房子里,他知道怎样去防寒防暑。他很聪明,会干裁缝活儿,又会烧饭做菜。而且,他还非常喜欢做饭。不管多么疲劳,他都是高高兴兴地去做饭。做饭对于他来说,好像是忘记疲劳的一种安慰。他就是这么个人,所以,别人轮到做饭时,和他说一句,他常常一人就承担下来。这样一来,他看时又要发火:"怎么就让我一人干!"他一发火,就让锅下面的火自燃自灭,他不会去管它的。这时,其他的士兵没办法,又顶了上去。他咕哝咕哝发牢骚,抽着烟。

但瞅准机会再说几句好话,他又过来干了。因为喜欢做饭,又是个贪嘴的人,所以,他常被胃痛搞得很烦。今晚也是他的案板功夫慰劳了我们的肠胃。

"到了夜里会转冷的。"野口得意洋洋地上了炕给我们解释说。虽然到了半夜就会冷,夜里还有阳光的余温,地面被烤着,还不冷,用不着火炕。不过自以为什么都知道的野口的鼻子已经有些不通了。但谁也没躺在那个热烘烘的炕上,只有野口一个人在尴尬地擦着汗。只要他不烧炕,屋内的厨房就不会有夜露,所以,我们故意在蝎子活跃的屋外,头顶星星看着他。

这家有一个小孩和小孩的爷爷。一个女人也没见到。

我抓住爷爷,用汉语问他喜欢不喜欢共产党,但他没懂我的意思。我写下了"共产主义"四个字,但他还是没理解。墙壁四处贴着日本宣抚组写的宣传文字。小孩很可爱,我给了他一颗糖和五钱。屋子里有月份牌,是九月十五日,星期三。

十六日早上八点半,我们离开了军粮城。在肮脏的农夫和讨厌的猪以及许多飞来跑去的鸡当中,部队排好了队伍。

一想到闷热、沉重、痛苦、难受的行军,我们就不由得愁眉苦脸,但是,这是在支那农夫、支那猪和支那鸡的面前,所以,我们精神抖擞,在像是从地里长出来似的泥土房屋构成的村落中行进,我们感到很气愤,有铁路通向天津却不利用,我们不理解。有的士兵这样说:"这条铁路属于英国。为了阻碍我们行军,不让我们利用。"以为这条铁路是英国的我们,在暑热难受的逼迫下喊起了"打倒英国"的口号。

路上尽是灰尘,我们的军靴就像走在黄色的面粉上一样,一脚踏下去,灰尘四起。路两侧的高粱长得高高的,完全挡住了风。太阳就像从上往下直射一样烤人。汗水不停地从我们的身体中蒸发出来,几乎要把我们蒸烤成木乃伊。遮阳帽的帽檐被不停流出的汗水湿透了,军服与背包接触的部分最先湿透,接着,扛着枪的右臂时弯处全是黑黑的汗水,最后就是打到膝盖处的绑腿也湿透了。于是,军服不停地受到汗水的侵犯,散发出混合着汗水、灰尘、污垢的恶臭。每隔四十五分钟休息一次,但最后的五分钟如不使出全身的气力,恐怕连一步也走不了。在战场上需要体力,同时更加需要气力。到了下午,开始不停地有人倒下来。每隔一百米就有人落伍。

我们尽量在有遮阴的地方休息。话是这么说,可那些遮阴处根本无法容得下这条长龙似的队伍。由于大部分的休息命令都是在大队本部到达遮阴处的时候才下达的,那些剩下的阴凉处只有最接近本部的士兵们才可以享用一些。许多士兵都不得不横躺在炽热的阳光下,用画着太阳旗的扇子扇扇凉风。我们的大队长常在阴凉处休息。骑在马上优哉游哉行军的大队长,比我们高一个马头接近太阳,所以,他可能比我们这些徒步者更热吧。大概我们亲爱的大队长以为,士兵们走在泥土地上,地下的冷气可以不停地传到士兵的体内,士兵不会感到热。真亏他难得的体贴。士兵们感激涕零地连身体上也流出了泪。一到潮湿地带附近休息,士兵们就扔下背包,用军帽当勺舀水,湿地的水很凉,顺着脊背流到腹部的时候,士兵们都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愉快开心的事了。对于我们来说,再也没有如此真切感受过"高兴"、"愉快"、"再生"这些词的含义了。由于严格禁止喝生水,有的士兵假装洗脸,偷偷地喝上几口,仅仅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我们想出各种办法充分彻底地加以利用。

我们必须研究过十五分钟怎样度过才能最快最好地驱散身体的疲劳。一听到"休息",有的人不管是什么地方,背着背包就仰面倒下,有的人尽量在有风的地方,有的人再往前走几步到有阴凉的地方,还有的解开背包休息,真可谓五花八门。

即使有些麻烦,还是卸下背包,松开皮带,解开纽扣让风吹进身体里,试来试去,好像还是这种办法最快也最易解除疲劳。

这种办法要解下背包,背上背包,解开扣子,系上扣子,会浪费时间,但它仍是最好的方法。

浑身已经湿透,行军再度开始。由于是饭后的急行军,我的胸口叽里咕噜堵得慌,就觉得血液不够,意识被人夺走一般,我赶紧含一粒在大阪的宿舍里领来的梅子精。梅子精显示出它的功效,在我快要倒下的时候救了我。远远地望去,可以看见冒着黑烟的烟囱。——天津到了!天津到了!我一面使尽力气背上背包,一面用力地踏步前进。不知是市郊还是市区,总之是到达了一个肮脏的支那人城市。这是个脏得令人呕吐的城市。喇叭声压倒一切似的响遍四方。号手像是要吹出一生之中最精彩的声音似的,拼命地吹。

队长在马上摸摸胡髭,挺着胸膛,我们忘记了疲劳和脚痛,开始迈起有力的步伐——我们确实是日本杰出而强悍的士兵!支那人从一个个角落里群集到这里,望着我们这支英勇的部队。我们聚精会神,但只能斜着眼望着支那的街道,往前行进。过了石桥,不知是哪国人,把五六辆汽车停在那里。那不是为了看我们,是因为我们分为四行队列在旁若无人地过桥,汽车无法上桥,我们长蛇般的队伍延绵不见尽头。

他们像是等得不耐烦了,不停地鸣响车喇叭。但是部队对喇叭声充耳不闻,继续傲慢地行进着,就权当听着一首蹩脚的进行曲似的。汽车里坐着一个相当漂亮的女人,美丽而且闪耀着理智的光辉。我一面想着美人,一面从她旁边走过。

陆战队正在街道上四处张设铁丝网,土袋堆中隐隐约约的黑色枪眼正对着四面八方。柏油路面让我们觉得脚底板走得很疼。

进入了日本人街,以为肯定有许多侨民会欢呼着出来迎接我们,但这种期望完全落空了。没有一个人出来欢迎,连来看稀奇的日本人也没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津的日本人究竟为什么如此冷淡,就像与我们毫不相干一样?在内地,人们却以极大的热忱欢送我们。内地码头的人群几次欢送士兵出征。每逢有新的部队出征,他们都以新的热忱和激动欢送他们,我们也是带着沸腾的热情出发的,尽管内地的人们不能直接体会到战祸。

天津的日本人就在不远的过去还为枪炮声颤抖,而且还为军队的到来感谢上苍,可他们这么快就把士兵忘记了。

我不能不感到愤怒。殖民地的风气就是这样的吗?

拖着疼痛的双腿,忍着疲劳困乏来救援他们,他们竟以这样的冷淡来对待为他们而战的日本军队。我悲伤得几乎要落泪。

啊,他们也是日本人。他们为什么不拥有支那国籍呢?

这时,在一个街角处,一位三井银行的职员在给士兵们送水,士兵们一个个把小水壶当做自己最心爱的恋人一样,他们已经一滴水也没有了。士兵们干渴的喉咙正尽情地喝着茶水的时候,响起了中队长的怒吼声:"真不像样!"我们无法理解这位二十五岁年轻的中队长的训斥。不是我们缺乏忍耐,也不是我们不守纪律,而是明天的战斗需要活力。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战友》的歌声,那旋律凄然惨烈,吞噬着我的心。出征以来我第一次感到了伤感。

在福岛街进行了短暂的休息,一个国防妇女会的会员忙着来回跑动,她四处喊着:"有人要寄信吗?不要邮票,我帮大家寄。"真是值得感谢的奇特妇女。

好像她是整个天津城惟一的日本妇女。常盘旅馆的女服务员给我们送来了水,我们一下就喝干了,接着又冲进旅馆的厨房拧开了自来水龙头。大多数的日本妇女,就我们所见,都是穿和服的。她们不穿轻率的支那服装和洋装,这实在是值得颂扬的。

晚上十点,我们终于到达南海中学。肚子饿,脚又痛,很是疲惫,拖着疼痛的双腿向学校走去,途中经过一个街角的馒头店时,见到蒸笼里暄腾腾的白馒头,贪婪地望个不停。如果允许买的话,恐怕马上就从支那人手上买下来了。即使是现在,也忘不掉街角那家馒头店的情景——穿着白色围裙的支月。人揭开蒸笼盖,取出冒着蒸汽的热乎乎暄腾腾的白馒头。

即使是现在还能想起那情景,而且,还有一种冲动,真想吃上一个。

南海中学是一所很大的设备完善的学校,在内地的中学中,还不曾见过如此豪华完备的中学。我们决定在学校宿舍的一间屋子里睡觉。就像支那的许多房屋都是砖造的那样,这一间也是在黑砖上涂了白色的石灰。但墙壁上的涂料容易脱落,会沾在衣服上。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屋子要住进两个分队的人,所以显得拥挤不堪。

这个房间的电灯不亮,所以,聪明灵巧又对电气有些常识的野口马上进行了修理。面对这种展示自己这方面才能的机会,他会得意地忘记疲劳和不平的牢骚。他出色的技术,让电灯亮了。抬头一看,白色的天花板上,细细的电线变成了漆黑色,苍蝇围成一团一团,而且,蚊子也不停地飞下来袭击我们。

蚊子和苍蝇轮流向天花板上飞。它们分别按白天与黑夜,各自严守着自己活跃的领域,轮流进攻。

十六日,早晨五点起床后开始漱洗。由于过度的疲劳,浑身懒洋洋,腿脚浮肿,关节酸痛,手也举不起,路也走不动,恐怕是到了毫无生气的状态了,但还是不想穿着发臭的衣服。

自来水放不出,只有一口井提供少量的水。井边有洗脸的洗衣服的,混杂一片。我在饭盒上系上带子,打上水来,在空罐中洗刷。打上来的水不够,我不得不利用淘米水或洗过脸的水。水非常珍贵。

我们知道,在支那必须把水当珍贵物品对待。就我们来说,水的不足完全可以与弹药不足相提并论,日后的经历也充分证明了这点。外出是禁止的。但是,我的左脚腕关节痛,我要去医务室,回来的路上我到了日本人街。医务室在远离我们宿舍的地方,这倒成了随便外出的好机会。医务室是座很豪华的房子,美丽的花园和浓绿的树阴装饰着它的院子。军医看了我的脚,说:"啊,用垫布敷一敷就行了。事情很简单。喂,下次要……"他极为简单地给我做了诊断,就像苍蝇从一个人的头上飞到另一个人头上那样简单。

下土井卫生员、岛田和我,三个人的目标是日本人街。但是,不知该怎么讲,车夫听不懂我们的话,我们在地上写了"日本人街"四个字,但三四个聚集在一起的车夫没一个人懂。他们互相叽里叭啦地争了一通,其中一个人离开了一会儿,带来了另外一个车夫。

那个车夫认得字。于是,我们坐上了车,跑了很远可还没到目的地,却进入了支那街。我们开始警惕起来,前面的人注视前方,中间的注意左右,后面的留意背后,我们全神戒备。

看我们全神戒备,车夫吃惊地大声说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叫我们放心吧。一个支那巡警提着两尺长的警棍,站在十字路口。

车夫停下车,做个手势让我们下来。

接着,他指指巡警的方向,于是我们朝巡警走去,写了"日本人街"几个字给他看。巡警笑着对车夫说了几句什么。过了十字路口,再次乘上车跑了起来。终于到了日本人街,我们下了车要给他车钱,他没收赏钱,只要回去时还用他的车。于是,我们开始了我们的活动。

我们进了一家支那人开的香烟店,里面陈列着各种各样的香烟。这家店是专卖香烟的商店,什么种类的香烟都有,好像全世界的香烟都有似的。

想给内地寄封信,向行走在路上的一个姑娘打听了邮局的地址。这位十七岁左右的姑娘静静地笑着领我们去了邮局。她说话很少,默不作声地快步走在前头。她的举止和身材让人觉得她是个城市姑娘。

"你老家是哪里的啊?"我问。

她回答说是日本,沉默了一阵。

"我不知道我的老家。"她又说。

"为什么?"

"我不了解内地。我一次也没去过那里。我出生在天津,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她这么说,但她也不想问问内地的情况,也不说想去看看,一句话不说就快步走了。我对作为日本人而不了解日本的少女感到吃惊。

下土井卫生员为了圆满地完成自己的任务,买下了二十日元左右的私人药物。他说:"部队不会老给药的,想让士兵什么都自己带着。要让士兵满意,我只得自己花钱买些药带着。"

车夫怕我们走丢了,机敏地紧紧跟在我们后面。再次坐上他的车回到宿舍,给了他二十钱,前后乘车约三个小时,车钱还是很便宜的。

傍晚,听到屋外有吵吵闹闹的声音,是北海道的后备工兵在闹事。他们的怒骂声招来了一群看热闹的人。据说,我们大野部队的某个军曹在走廊训斥士兵时,一个北海道的工兵经过那里。军曹站在墙壁边上堵住了身后的通路,那个工兵无法从军曹的身后经过,没办法,就从军曹前面走过去了。正在威风地训人的二十四五岁的军曹,觉得自己的威严遭到了冒犯,就狠狠揍了那个上了年纪的老工兵一拳。事件从这开始,北海道的工兵抱成团过来要把年轻的军曹打个半死。军曹铁青着脸躲在一些遮挡物的后面,在被训斥的士兵面前丢了丑。事件扩大开了,双方都派出军官负责解决。工兵们像声援团似的团团围住担任现场处理委员的军官,双方互相争辩。

"军曹太傲慢无礼。对就要奔赴死亡之地的人,不管有什么理由,尤其是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利用军曹的职权,随意打人,简直太出入意料了。应该对滥用私刑的军曹严厉惩处!"

军曹虽然是我们部队的人,但我们都很憎恨他。

这所中学的礼堂很豪华,设备就像电影院一样。礼堂的地下室充满了水。听说是无路可逃的抗日分子逃进了地下室,所以就采用了水攻。想去看看尸体,但地下室台阶很深,所以没法找到尸体。从屋顶往市区盼望,到处都能看到轰炸后的痕迹,那些轰炸的痕迹表明了日本飞机轰炸得多么准确。

房屋周围的墙壁保留了下来,只有房屋内部完全烧毁,轰炸目标以外的房屋几乎没有遭到损失。

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不见一处山。四周是一片如同汪洋大海一样的平地,弄不清哪一面是东,哪一面是西。我们在傍晚时分的昏暗中寻找着日本所在的方向,把随意认准的方向当作日本所在的方向;遥望日本——令人怀念的无法相见的日本。

我们的身体再也无法踏上日本的土地!想到这些,不知怎么的,便无法控制心中油然涌出的感伤。

而且,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如此遥远的地方。

明日又将出发,出发去战场。

那里有无尽的残忍在等着我们,

那里有残酷的死亡在横行泛滥。

二十六个春秋的日日夜夜,

活过来就是为了今天。

就像这首歌所唱的那样,我们还能抱什么希望?

所谓忠义,就是指死。所谓武士道,就是指死。——《叶隐》(江户时期武士修养书,正式名称为《叶隐闻书》,又称《叶隐论语》)告诉我们说。

死!死!

只有死才是希望。

那里有希望的意义,有死亡的意义。

对于目前的我们来说,早已不需要回首如同微尘的过去。

必须用走向未来——即将到来的时代的高度切迫性,用这样一种希望来武装我们的身体。

前进!枪声!炮声!轰炸!呼喊!

还有流血的呻吟!还有接下来的……

死!

超越这些并以这些为代价换取的胜利的光荣,将闪耀出灿烂的光辉。

胜利的代价是鲜血。

肉体是胜利的肥料。

大地染成一片赤红,太阳旗在我们肉体的肥料之上昂首。

下面一则通告,一时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前方就是战场,战场上有敌人,便衣队出没于占领地区。明天开始行军,如落伍就意味着死亡。因为那里没有医院,也没有收容所,只有抱有敌意的当地居民、便衣队和正规军,他们全是敌人。落伍就意味着死亡,这点要牢牢记住。不能没到达第一线就因落伍而死亡,应该注意对体力的合理分配,保持绝对的忍耐,以最大的努力到达战场。到了战场之后,马上倒下或马上死去,那都没关系了。如果有人认为自己的身体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下来,就请提出来!

我们当中还没有一个人经历过战争,这个严厉的通告刺痛了我们的胸口。"落伍就意味着死亡"这种话,不是轻易能说出的。对于从没有战争经验的我们来讲,在占领地区落伍似乎不应该有什么危险,因为所谓占领地区是指把敌人全部消灭或者把他们赶走后,变成了自己人的势力范围了。但是,通告说还有敌人出没的危险。

用不着我们提出申请,准尉已经对各个士兵身体的强弱做出了鉴定,遗憾而且很不光荣的是,我被列为体弱者中的一员。但是,我的争强好胜心不允许我加入留守人员或后方运输队的行列,我断然决定参加行军。

虽然意气豪迈,但我不得不为体力之弱而烦恼。我们的小队长不在,所以我去找了第二小队的队长商量。

"如果有铁路通到战场第一线,我可以自费去那里,请让我去吧。"我说。

第二小队长打开地图,说那里没有铁路,多是湿地,行军很困难。

我毅然下定决心,如果行军途中体力不支的话,那我就扔掉背包,只要有打仗需要的枪和子弹就行了。我把这个意思报告了曹长,他说:"决心去很好!如果途中出现意外的情况,在你被便衣杀死之前,我会先替你砍下你的脑袋的。"

现在想来,不禁觉得很夸张。但对于缺乏战斗经验的我们来说,那种决心是完全真实的。面对也许只有残酷、黑暗、暴力肆虐的未知世界,具有一些哪怕是夸大的决心大概也是很自然的吧。

九月十八日上午九点,我们出发离开了那所抗日分子遭到水攻后把尸体留在地下室里的学校——赤化学生的学校。

由于我体弱,决定让我乘汽车前进。所到之处,一座山也没看见。四周是一片茫茫的平原,是一片大地即天空、天空即大地的茫茫大陆。汽车就像航行在波涛万顷的大海上的船一样,一上一下地颠簸着。

一望无际的白菜地和山芋地不停地向后方移去。灰尘在酷热中疯狂地跳跃。子牙河的支流出现了又消失,消失了又出现,这样就到了晚上。月光皎洁,浸润着干涸的大地,寂寞笼罩在大地上。在青白色的寂静之中熄了车灯的一排汽车,正在漆黑的道路上起伏,在支那的土地上朝前行进。

这时,一个三岔路口立着一块光木墓碑。

"战场到了!"我敏锐地感觉到。

我默默地想,墓地主人到底是怎样勇敢地、怎样痛苦地战死的呢?他到底进行了怎样的战斗?他肯定是勇敢地战斗,勇敢地死去的。望着敌人进行抵抗的凹地、架过机枪的土地、某个敌人流血的土地、伤药散落的草丛,我再次上了车。

到独流镇有五十公里,用了十二个小时,终于在夜里九点半到达了那里。由于是乘汽车来的,所以马上就命令我们投入准备。

这个小小的村子只有几口水井,而且,这些并不是被破坏了就是被撒上了毒药,即使不是这样,也是不能打上来马上就可以使用的支那水。水在军医进行检查之前是禁止使用的,做饭是在那之后的事。由于是所有的人员用仅有的一口井,因此出现了特别混乱的情况。

下士哨位那边站立着疲惫的军马。辎重兵要照顾军马,更是忙碌。

漫长的黑夜终于泛白,北部支那的风景飞人了眼帘。下士哨位处的土房边的田地里,爬着山芋藤,牵牛花呈现出各种各样的笑脸装扮着土墙。感叹过支那竟然也有牵牛花之后,我摘下一朵夹进了怀里的笔记本中作为纪念。

独流镇的中央有条宽达十来米、水量颇大的混浊的黄色河流经过。支那的孩子们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喝着混浊的河水。他们的肚腹难道是铁壁?下午,穿着破烂衣服的满身泥土的士兵们从前线回来了。他们说:"友军死伤很多。尸体来不及收,就那么放在那里。或许有的已经喂了野狗了。支那兵也真够顽强,不可轻视。"

"从这条路前进很困难。由于必须赶上二十五日的总攻击,便退下来想由铁路前进。三三两两的士兵也被打得够呛。"

我们面面相觑,然后作出了悲伤的决定。不久,我们这会儿还活着的肉体也许会变成野狗的口中餐。总攻击!总攻击!这三个字不停地撞击着我们的心。

他们的服装比苦力的还破还脏。这些服装在我们的脑子里清清楚楚地描绘出了第一线战场上的惨烈情形,据说距独流镇二三里(本书中作为计量单位的里,估计为日里,1日里等于8华里。),残兵败将出没很多,像等着吞食落伍者的饿狼一样在等着我们。总之,得走,得走到脚底磨穿。

到了第一线即使死了也不足惜,我们都在心里用这话鞭策自己,担任大队副官的小川中尉去路上侦察,我们以为他受到了敌人的袭击,他却毫发无损,安全回来了。

死亡越来越逼近眼前。当然,尽管已经充分理解所谓战斗就是死神在大喜大悲中疯狂乱舞,但还是越发痛感到与死神为邻的可怖。

已经注定要死了。已经不能生还。

母亲!弟弟!父亲!妹妹!你们要多保重。我献上了我默默的祈祷。

正文 (3)

终于要上前线了!

九月二十日,早晨六点从独流镇出发,我所在的中队开始前进,负责监管大队的大行李箱。一队相约明日赴死的士兵扬起灰尘,匆匆地穿过一望无际的平原,朝火线急奔。

师团的行李乘船溯流而上,落伍的马一匹接一匹地被抛弃,马背上的行李被搬到另一匹马的背上或别的车辆上。健壮的马载着越来越重的负担前进着,落伍的马在灼热的土烟中,只能耷拉着脑袋,用充满哀愁的眼神目送着士兵们从自己身旁经过。它们的无言更加让人感到动物的落伍有多么悲哀,它超过了人的落伍,超过了人的死亡。多么大的痛苦,多么大的辛劳,它们不说一句怨言,不停地走到自己筋疲力尽,直到倒下。它们倒下的时候已经意味着死了。因为它们不发一句怨言和哀叹,所以爱怜的泪水湿润了我们的眼眶。它们的背后是饥饿的野狗在磨着牙。

酷热的阳光无情地照着大地,几乎烧毁地上的一切东西。

大汗淋漓的一队人马呼哧呼哧喘着气,忍着痛苦,像河水一样流动着。

王思镇是个很大的村庄,但由于轰炸和炮击,已经遭到可怕的破坏。道路几乎被毁坏的房屋和砖块堵死,仅仅有一座四周有高墙的教堂完好地保留下来。教堂里有一位白发牧师,这位牧师受到村民们怎样的尊敬,对村民拥有多大的力量,只要踏进教堂一步便一目了然了。教堂里有许多支那人,就像对主一样,态度殷勤庄重。高个子的白发洋人悠然地在花园中漫步,就像不知争斗为何物的人一样,虽然不知道他胸中藏着多少政治技巧,但一见之下确实有种侍奉神灵之人的气质。进门左边的一排细长形房屋里,支那人正在卖着砂糖。

一袋三十钱。日本钱(朝鲜纸币)在这种地方竟堂堂正正地通用,我们很吃惊,终于知道了日本通货的难能可贵。士兵们说砂糖一袋三十钱太贵,进行了一番还价,但因语言不通,没谈成。许多士兵一哄而上地聚集过来要买糖,其中也有人趁混乱行窃。每当这时,洋牧师便提醒这些士兵注意。不知廉耻的士兵也是有的。

晚饭是三只鸡。吃得特别香,记忆中从未吃过如此美味可口的晚饭。

我们谈今天,说明天,悠闲地吃着晚饭,这时,四处响起了枪声,我们才意识到身处战场附近。

八点左右,突然来了命令,让我们准备好枪支子弹赶快武装集合。留下野口负责看管室内,我们都去中队部集合了。

中队立即朝教堂进发。第一小队包围教堂防止逃亡者,第三小队进行内部搜索。

出了一件事,对于初次参加战斗的我们来说,这是一起很大的事件。我们必须逮住犯人进行复仇!

傍晚六点半左右,三个辎重兵给自己心爱的马喂水。打完水,经过返回途中必经的狭窄道路时,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死亡正在那条路上等着他们。前方走来两个当地人。当地人面露微笑,殷勤地低下头与他们擦肩而过。辎重兵们毫无戒备地开心他说着话就走过去了。这时,突然背后响起了手枪声,一个辎重兵倒了下来。接着,第二枪,又一个倒下了。另外一个被装扮成当地人的便衣队搂住,用短刀捅穿了右肺。可憎的便衣队立刻逃走了,只有准备喂马的水和大野部队第一次牺牲的鲜血在狭窄昏暗的路上流淌。

于是,我们要拼命去搜查犯人。

紧紧关闭的天主教堂的大门没有打开,翻译高声叫喊了一气,过了一阵儿,大门像游魂飘出似的静静地打开了,穿着黑色衣服的高个子牧师静静地站在那里。翻译和牧师一同消失在门里,翻译会不会在这个黑暗的教堂里再次遭到暗算,会不会在教堂长长的走廊上又被便衣队捅上一刀?担心之余,我们都很佩服勇敢闯进去的翻译的胆量。森山中队长命令说"冲进去"。我和西本上等兵还有另外一人共三个人,摸进了黑暗的教堂,首先搜查了门内左边白天卖过砂糖的房间。

我们打着手电筒喊道:"出来!"支那人缩着身体呆在黑暗的房间里。我们让被发现的家伙举起双手,用枪刺顶住他的后背出了门。在细长形的屋子里揪出了一百二十六人。我们举枪对着他们,对每一个人搜身。我查了几个人,拿起了其中一个人的竹杖。竹杖哗啦哗啦作响,我估计竹节与竹节之间藏着什么东西。正要搜查的时候,那个人突然拿过竹杖,从里面取出一个细长形的小瓶子,在地上砸碎了。我顿觉可疑,马上捡起打碎的破玻璃片让他舔。我估计可能是什么毒药。他根本无所谓,大模大样,或者说很喜欢那东西似的舔了舔。翻译问他那是什么,他说是化妆水。

但是,像他那么肮脏的男人不可能在那种细管以及竹杖中放化妆水的。

可以很明确地判断,那不是化妆水。但是,也无法判断那是别的什么东西,只是见他无所谓地舔了那东西,我们便放心地释放了他。在他们当中没有发现一个可以处以枪毙的人。也许有,可我们没有发现,妇女和儿童在教堂对面的屋子里避难。

根据外国牧师的要求,决定只由军官对那间屋子进行搜查。那里除了见到一些惊恐万状的女人以外,没发现任何一个可疑的人,那晚的惟一"收获"是西本上等兵在教堂外用手摸着墙壁走路时被蝎子咬了一口。

这不禁让人觉得枪声大作的战争的木桩正一根接一根地在黑暗中打了下去。

二十一日,早晨六点,我们离开了王思镇。

又是在无风的酷热中的行军。

与敌人战斗的同时,我们又必须与自然斗争。背包无情地勒痛了我们的肩背。握枪的手因血液循环不畅而麻木,我们只得不停地换着手握枪,每次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就像饥饿时的饭一样让我们盼望不已。

可憎的太阳无情地照着大地,像是专门与我们过不去。

这个发光的太阳早被当做慈爱的女神,她哺育万物,给我们白昼与黑夜,让我们活动与休息,从无限的过去走向永远的未来。世上的万物向她奉献了最大的尊敬与感谢,但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她只能是一个最残酷的存在。

道路两侧丛生的杂草,挡住了风的高粱,无尽延伸的大地,没有阴凉、满是尘土、发疯似的奔向无限遥远的破破烂烂的灼人的道路,成群结队的野狗,腐烂发臭的支那兵尸体,像喝了一肚子水的肿胀的军马尸体,像饿鬼野狼一样贪婪吞噬着那些尸体的野狗……没有一样让人感到舒服。

当我看到支那兵肿胀的尸体成了野狗口中餐的情景时,我想: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对于野狗来说,支那兵的尸体是再好不过的美餐,同样,我们的尸体也……啊!还是不想死!

我握着枪支的有力的手,敲着大地行走的腿,可以思念亲人的温柔的心,可以描绘故乡、描绘父母、描绘兄弟的大脑……这一切都要成为野狗的血和肉吗?一想到我的一切要成为野狗身上的一部分血与肉,然后又成为野狗疯狂而贪婪地寻求下一个目标的原动力时,我不禁陷入无尽的苦恼之中。

殷勤的枪炮声逼近了。

那声音是"战争"!

那声音是"杀戮"!

傍晚,我们终于到达了桃马头。流经桃马头的子牙河上,漂流着鲜血。据说三十三联队的队长和旗手在刚要登陆时就成了敌人子弹的靶子。身体浸在没腰身的泥沼中进行战斗的是第九联队和第三十旅团。我们大队受命给这些在第一线的部队运送弹药。我所在的分队奉命为旅团司令部做警卫。用作旅团临时司令部的民房的院子里,无线电发报机在无休无止地工作着。双耳戴着接受器的士兵正在用笔记录着传来的一份份电报。旁边的士兵拼命地转动着手摇式发电机,传达命令,接受战报,翻译……参谋登上崩塌的屋顶,两眼对着望远镜在了望。高级军官们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宽阔的河川广场上,友军的飞机低空飞行着与地面部队进行联络。

这个小小的可怜的桃马头村子,只留下了一对连走路都很困难的七十来岁的老夫妻。他们恐怕没有想到,到了这么大年纪还要看到如此的惨景吧。真可怜!三十三联队和三十八联队在进行夜间攻击时,一边称赞着对方"真顽强!真顽强",一边进行着相互残杀,结果伤员很多。而且,三十三联队的一个中队,由于联络出问题,遭到友军飞机炸弹的洗礼,蒙受了很大损失。

这无情地表明了在战场上联络是多么重要。

战争中也有这种因偶然的不幸而导致的毫无必要的死亡。

二十二日,在炎热之中我们再次开始了行军。道路和子牙河一同向遥远的地平线延伸。惨不忍睹的支那兵尸体散乱地躺在河岸边,那些尸体发出的恶臭让我们还不熟悉战场的人感到恶心。

见到尸体就恶心的人还不能算战场上的士兵。如果有清洁感,有洁癖,就不能成为火线上的战士。早晨起来要洗脸,上了厕所要洗手,有这种念头的人是不能当火线上的战士的。

火线上的士兵应该是能够用刚刚上过厕所的手抓起碗筷就吃饭的人。

野战士兵要回归野性!

河川沙地上,辎重队在行进,军马在炎热的沙尘中一个劲地朝前走。约莫前进了一里,有个采沙场,从那里乘上水上士兵的船沿子牙河逆流而上。

这里立着三个崭新的墓碑。

大概是昨天或前天的流血之人吧,而且,还有等待火葬的两具尸体躺在担架上。战友们在旁边挖出一个宽两米、长四米的土坑,堆积着木棍。他们把死者的头发和私人物品作为遗物留了下来。坑里排放了许多圆木棍,把穿着血染的军服的尸体放在上面,尸体上面又放了些圆木,像小山堆似的。

伴着随军僧人的诵经声,战友们抑制不住因哀痛而发出的抽泣声,凄然地撞击着我们的心胸。

他们过去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的战斗。他们为了战死而活到了今天。而且,他们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火点燃了。蔼-,就这样永远不能回来的人在圣火中升天了。庄严的激动啃噬着人们的心胸。今大的他们就是明天的我们。

与支那兵的尸体相比,日本兵的尸体受到了多么庄严的礼遇埃日本兵的尸体在僧人的诵经声中,在战友哀悼的眼泪中,在圣火中升天了。

面对他们赴死的勇敢,人们献上最大的尊敬和感谢,他们将微笑升天。

谁会对这种饱含真情的隆重葬礼不满足呢?

死不足惜。死不足惜。

从支那兵尸体那里获得的感慨为之一变。

死是有意义的。

支那、支那北部的野拗立着五座荒凉的墓碑。他们是永远的哨兵,是永远的光荣哨兵。他们要在这里为祖国做永远的哨兵。

我对死后的处理所抱的感怀难道不是真实的吗?

如果为自己所爱的祖国而死是有意义的话,那么,我们还要担心自己的尸体吗?把这当问题不是缺乏觉悟吗?是我们的信念仍然不够吗?需要如此之多的麻烦和时间,无异于削减战斗力。

难道我们应该削减战斗力来期待着这种隆重的待遇吗?

滤水机从地底深处汲出清水。对于自登上大陆以来就没喝过一口生水的我们来说,这水是多么地难得埃因为我们曾以为直到死恐怕也喝不上一口美如朝露的水了。我像干干的海绵一样喝了满满一肚子水,只觉得清澈的水似乎能洗净疲惫不堪的心。我让我最心爱的恋人——水壶也喝了个饱,恋人的体重会不停地给我力量和勇气。

大大小小的船只发出"膨膨"声,由第一大队一千余人组成的昭和八幡船队,在混浊的子牙河上向前进发了。

广袤无垠的大地上,惟一的河流悠然地流动着。除了杂草、稀疏的树木和高粱以外,四周茫茫,看不见任何一样突出来的东西。

天空依然又高又蓝,没有一丝云彩,天空的尽头落在了大地之上。激流吞噬着岩石。奇岩怪石和又一派不同的壮阔风景呈现在我们的眼前。身处这种风景之中,我们不觉得自己是在战场上,倒像是一次豪华的大陆旅行,一次壮美的浪漫之旅。现实在我们的意识之外。

碧空无限深邃、广阔,大地无限辽远、广袤。在这雄伟壮观的大自然中,我们的所作所为看上去是多么地无聊与渺小埃人类再伟大的行动,在大自然面前也算不得什么。大自然是个真正的大怀抱,它包容互相争斗的一切民族。与自然的博大胸怀相比,民族之间的血腥争斗显得多么吝啬而渺小埃跑多少天、飞多少天也无法看到尽头的大自然,似乎在嘲笑民族之间的狭隘的争斗。

各个民族为了仅仅是大自然中很小的一部分争斗而故意进行着流血的惨剧。

唉,人的行为是多么无聊而渺小埃

引擎声传来,又消失了。

约莫跑了两个小时,看见右岸的一问民房里有士兵。一见到士兵,我的思绪一下又飞回到现实里来。他们是三十八联队的士兵。由于右岸的村庄里好像有残敌,他们希望我们留下来进行扫荡。于是,船只马上停靠右岸,开始进行扫荡。

就像披着甲壳的乌龟一样,对外防御的厚厚的土墙和牢固的没有缝隙的房门,一步也不许人侵入。那些房屋的墙有一两尺厚,没有一扇窗户朝外开,房顶也是用土夯成的。不打破近两寸厚的房门是无法进去的。在我们争论着怎样攻进去的时候,屋里的居民或残敌已从后门逃走了。两个估计已过六十岁的老头被带了过来。翻译讯问了许多问题,有人对他们又是打又是踢。

他们怕得要死,瘫倒在地上,似乎被杀之前就已经失去了一半知觉。我们笑着望着这两个可怜的老人,就像顽皮的孩童逗弄着两条昆虫一样。他们在恐惧的深渊中颤抖着。

他们遭此突然且最大最坏的不幸,吓破了胆,茫然不知所措。

一个下士拔出了军刀……砍下去!

另一个老头浑身颤抖着伏在地上。与其说伏在地上,不如说趴在地上。他的两只手扒着地面,其恐怖程度可想而知。

他也绝望了。手枪响了。两个老头儿的血在地上流淌。

上游传来叫喊声,两个光着身子的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跳进了河里,拼命地游水逃走。背后传来射击的枪声,子弹射在他们身边,激起一阵水花。

两个青年拼命朝对岸游,一会儿潜入水里一会儿又浮出水面。无数的子弹追逐着他们,但没有一发击中。我也射击了。

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射出杀人的子弹。

但不知是怎么回事……我的意志的确命令我要杀他们,并射出子弹。而就在这样射击的时候,却又浮现出另外的想法,感情又命令我不能杀人。我困惑不解。

我不知道为什么感情命令我不许杀人。我害怕了吗?可我没有怕外敌。因为敌人的子弹一发也没飞过来,我的四周全是友军,遭到射击的两个敌人在毫不抵抗地逃跑。

为什么在这种没有危险的状态下,我的感情不许我杀人,而我的意志却能彻底理解应该杀了他们并命令我杀了他们呢?

难道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要杀人的我,感到了杀死敌人带来的因果循环的命运?我感到了这种无形的恐怖?第一发子弹在这种犹豫之中突然射了出去,就像故意不击中似的。第二发子弹好像是瞄准了。第三、第四发子弹我觉得射得很准确。但是,没有命中,然后我想,在这种犹豫中再怎么射击也不会射中的。于是,我停止了射击。其他士兵射得很凶,但一发也没打中。眼看两个逃跑的年轻人就要到达对岸逃掉了。

我忘掉了自己的事,微微有些生气。真是一群毫无准头的射手!于是,我再度射击。两个年轻人正好登上对岸时,其中的一个就像石头一样落进了河里。我的子弹准确地夺去了那个青年的命。另外一个青年爬上了对岸。但是,没有一块石头的河对岸全是泥土,好像吸住了他的脚,拒绝让他的脚自由活动,他无法跑起来,在他拼命但很慢地跑动时,不知是谁射出的子弹穿过了他的身体。他把绝望的身体抛在了河岸泥土上,倒了下来。

船再次出发前进。我们发觉肚子饿了,嚼起了压缩饼干。

我的前面是大尉军医,大尉也拿出了压缩饼干,我拿出一小把珍贵的砂糖递给了大尉,军医为这意外的美食发出了高兴的笑声,我之所以把仅有的一点珍贵的砂糖特意给军医,是因为我希望我万一负伤,他能早些给我治疗。

我还没有洗去这种卑鄙的利己之心。这是一种可耻的行为!这种拍马屁行为不是一个男子汉应有的!我为这种出自卑鄙心理的行为感到耻辱,把身体扭向了一边。

暮色降临,队伍要继续前进。军医说:

"不知道大队长到底打算前进到什么地方。前进的只有单独的一个大队,真勇敢。但是……"军医的话里有恐怖之意。

……他大概是想说,要是被敌人包围了,我们会怎样呢!

我知道军医胆小。

船终于靠近了一处河岸,帐篷很快在岸边搭好,野外宿营开始了。我搞不懂为什么要架帐篷,如果遇到敌机袭击怎么办?对此我很不解。

我们不知道我们现在所处位置是在支那的哪里,只能说是支那的某个地方。

杂草瑟瑟发抖,随着深夜的到来,寒气也越发加重。一无所知的地方,身处敌人的眼前。黑暗的世界。我感到了某种不安。由于禁止野炊,黑暗中不停地响着啃咬压缩饼干的"嘎巴嘎巴"声。没有人说话,也听不见河水流动的声音,只有步哨在草地上走动的脚步声轻轻地爬向枕边。完全是一个沉寂黑暗的世界。

夜幕被太阳吞噬,天空渐渐泛出鱼肚白,天亮了,世界苏醒过来,我们开始了前进。船已经撤回了桃马头。走在沿河堤岸的斜坡上,以防被敌人发现。我的左脚腕走得很疼,但是,要继续前进。

每个村庄都长满了夏梅,但是上面命令禁止吃这些东西,所以我们无法满足自己的食欲。

这时,我们到达了一个村子。一等兵奥山违禁吃了夏梅。

他是个善良的人,当兵两年了,常常被中队长盯上,认为他是个难以调教的家伙。见他吃夏梅,内山准尉揍了他一顿。

这个准尉人不坏,他在中队长面前狠狠地训斥了士兵,他是为了在二十五岁的中队长面前表示自己遵守纪律,但我们不这样想。这里是战场,不要说明天,就连今天的命还不知能不能保住呢。除了打人,也还会有其他的方法。当然,卫生情况是必须注意的,可是树上的果实怎么会有危险呢?不可能有浸了毒药的危险,它很新鲜,可以作粮食充填没吃早饭的空肚子。上司的想法太杞人忧天了。

这是一片多么轻柔、和平的风景。恬静碧绿的沼泽,繁茂的树木,湛蓝的天空,庭院宽阔的民宅,沉静的大地,没有一丝噪音的世界,还有,鸡在快乐地啄食。哪里有什么战事!哪里有可怕的残酷虐杀!

为什么必须把这个天堂弄成充满悲惨、骚乱的世界?

"和平之神只能与战争之神同行。"

是为了保证和平才扰乱和平吗?

这种平稳是小小的一部分呢,还是只是表面现象呢?

这时,命令我们赶快在村子里做饭,捉住鸡烧烧就吃了。

早饭一结束,又开始前进。接近十二点,突然响起枪弹的呼啸声:有敌人!

攻击立刻开始了。我们第三中队是先头部队,是打头阵的。奇怪的是,敌人的子弹仅飞来几发便突然停了。我在的第三小队一面警戒着堤岸的左侧一面前进。虽说是战斗,但饿着肚子没法打仗,所以就吃起了夏梅。前进了两三百米,见不着敌人的影子,就在堤岸上休息了。

"第三小队散开前进!"

我们接到这个命令,空着肚子朝高粱地散开。敌人一看见我们,就向我们射出了无数的子弹。

听不见射击声,只有子弹划空而过的"唆唆"声在我们耳边飞过。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敌人子弹射击。我们紧紧地伏在地面上。

散开的士兵稀稀落落地伏在地面上,敌人的子弹带着震耳的声音从头顶上飞过。

不知怎么回事,我一点也没觉得恐怖,也没有丝毫的不安,而且,心里也没有感到太紧张。我判断出了子弹的高度。

只要我们伏着身体,就会很安全的,子弹打不着。

虽然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感到恐怖。

这是因为尽管知道子弹会夺去人的性命,但由于过去没有任何悲惨的经历,在感情上还没有真正体会到子弹的残忍吗?或者是因为最初碰到的这个场面还不够残酷而悲惨吗?

有人说:"背包再重,如果有子弹飞来,就会忘记背包的重量。背包在不在背上,不用手触摸几乎感觉不出来。"但我还是感觉到背包沉重,感觉到肚子饿得慌,我的身体很疲惫。我翻个身躺下,遥望蓝天。敌人的子弹依旧在离我三四尺高的地方飞过。

我点了一支香烟。我的现役战友驹泽慢慢朝我爬过来,伸过手来说:"让我也吸一口。"我突然想,弄得不好,我也许这就没命了,这支烟也许是最后的一支。于是,我又点燃了一支。

过到哪里就算哪里吧,这种厚颜无耻的想法在我心中盘踞着。

时间过去了,没能继续前进。我依然一味地躺在那里。

我拿出怀里的记事本写了起来:

九月二十二日下午两点十分。

现在,敌人的子弹正密集地飞过来,我不在乎。一点不觉得怕。背包很重,看来身体要坚持不下去了。

遭到这样突击,似乎会被敌人杀死的。子弹像一道道闪光一样从我头上飞过,我望着蓝天在书写。任凭子弹横飞,我想就这样休息一阵子。身体已经太疲劳了。

正文 (4)

疲劳比敌人的子弹更难忍受。令人怕然的风吹过我的身体。驹泽问我要香烟,子弹打得又高又远。如果站起身来,大概会被打中——一想到这,我又有些心虚了。由于敌人的密集射击,无法前进。直到重机枪和步兵炮的掩护射击开始之时,我们才又前进。藤原平太郎大哥!如果我死了,请照顾母亲!"前进五十米!"敌人射击出现间断之时,上面发出了命令。五十米的前方是山芋地。我拔出腰刀挖了个山芋啃了起来。敌人的子弹根本没过来。于是,大队决定在一百米前方的路上集合。横穿过山芋地,前进到距道路二十米处时,出人意料地又飞来了两三发敌人的子弹。"还有敌人!"直觉告诉我们,我们一直伏在地面上,已经上了道路的大队长也条件反射似的跳进了沟里。队伍正在集合,这下又要散开,士兵们却集中在一起趴在地上。几秒钟之后,子弹像暴雨一样从我们头上掠过。子弹打得很激烈,比刚才打得更低,敌人在近距离射击的子弹很准确。我们以为他们逃走了,没想到中了他们的计谋。

那里是棉花地。我们伏在棉花秆下。子弹冒着烟在身后五六米处落下,所有的人都尽量低地紧贴地面。头盔几乎吃进泥地里。森山中队长也和士兵们一样,不想去侦察一下战况。子弹是从前方的堤岸射来的,敌人可能藏在草丛中,但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我吸起了香烟。荒木伍长用我的火柴也点了支烟。旁边的士兵要我给他吸上一口。我往左后方一看,江岛少尉和新乡中尉单腿拄地,用望远镜看着四周的情况。

江岛少尉在怒吼:

"敌人的子弹根本没打中,狠狠地射击!"

步兵炮发出了吼声。一发、两发……

江岛少尉了不起。我从,乙里叹服少尉。在站起来肯定会被击中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具备江岛少尉那样的胸怀。

我们的中队长依然和我们一样趴在地上。

步兵炮不停地打。我悠然地抽完两支烟的时候,敌人终于退散了。我以为肯定有人被打中了,往四周看看,却没有一人被打死,也没有一人负伤。森山中队长正在间江岛少尉:"喂,江岛!敌人在哪儿?"

真是个糊涂蛋!作为中队长不去看敌情怎样,却和士兵一样趴在地上,这也是中队长,简直是个不可信任的上司!

我不得不这么想。我对中队长没有信任感。

这位二十五岁的中队长很不可以小瞧,他似乎尤为严格,尤为趾高气扬。他的训话让我们觉得自己很惨,一讲就是很长时间,让我们很不好受。因为他缺乏把自己的思想充分诉诸语言的表达能力,说上一句话后要把脸绷上半天,咬着嘴唇深思,然后又急着把话从喉咙里拽出来,很费时间。他每次训话,都要用牙咬着下嘴唇。但是,下嘴唇又起不到像吸了墨水的笔管那样的作用,他还是吐不出什么话来。他的训话太没劲了,让们觉得很无聊,我们不愿听他东拉西扯,只是望着他可怜的下嘴唇。

他是个气量狭小,一点也不超脱的顽固分子。

年轻让人觉得靠不住,让人不安。这种认识,通过这次战斗,我感到已经清清楚楚地得到了证明。

背包似乎有千钧重。一在草丛中前进就碰到沟,架一根独木过了沟继续前进。草丛中跳出一个士兵叫我:"喂!"

"什么?"

"给你梨。"真诱人的梨子。

"是哪儿来的?"

"就那边树上的。"

我忘记了战斗,盯上了梨树,对于这会儿的我来说,梨子要比战斗重要。一听说梨子,分队队员比听到分队长的集合号令还快,一起集中过来。所有人都忘记了战斗,想着采摘许多梨子大口大口吃着的情景。

揣满几乎要撑破口袋的梨子,我们上了防护堤。小队长内山准尉正坐在草丛中看着四周。

"小队长,来个梨子,怎么样?"

"嗯,真香埃"他看了看,但没吃。

他说他吃了枣子。

该是第三小队前进了。既不知道情况,也不知道中队的位置。正当我们在棉花地里休息、抽支烟等侦察结果的时候,突然飞来了激烈的子弹。那子弹激烈得超过以前任何一次,恐怕连以后也不会有。激烈的程度简直可以用"暴雨"一同来形容。小队长吃惊地叫道:"趴下!"他还没说完,士兵们都已经趴下了。

今天和土地亲吻了多少次了,这次的接吻持续了一段时间。小队长说也许是友军把我们误认为敌人了。这样,我们必须让对方知道我们是日本军。内山准尉从棉花地里伸出绑在枪上的国旗晃了晃。

但是,这个方法实在愚蠢透顶。敌人一见到国旗,射出的子弹更多而且更加准确了。有讽刺意味的是,国旗只起到了告诉敌人我们在哪儿,让敌人得以充分射击的作用。小队长慌忙收回国旗。因为不知道敌人呆在哪儿射击,所以我们一发子弹也没射击。只知道敌人在前方。

轻机枪来到前面。这时,只听"氨的一声,机枪手倒了下去。又换了个机枪手。是大山,差不多和我同年人伍的大山。

数秒钟后,大山又捂着眼睛倒下了。敌人的子弹命中了机枪,让它发挥不了作用了。我身后两米处有块凹地,野口一个人蹲在里面。这家伙倒会选好地方!我也想躲进那块凹地里,后退了半米左右,由于前后左右落下的子弹,我最终无法做到这一点。就连这仅仅一米的距离都无法后退。没办法,又趴着慢慢朝前移,把身体藏在棉花地里。我已彻底绝望了。一切只能看运气了。太阳慢慢沉入大地,夜晚快要降临之时,敌人的射击缓和下来了。小队长叫道:"后退五十米!"

我们一哄而散地往后跑,再度往后退,到达了第四中队所在的位置。

田里四处飞动着像龙卷风一样的成群的蚊子。就像为了要掩盖丑恶的东西一样,黑暗遮住了一切。

为了寻找自己中队的位置,我们离开了第四中队。弄不清中队的位置,我们越来越感到不安,后来不得不在一个农家宽敞的院子里集中。小队长去和大队本部联系了。由于过度的疲劳和饥饿,我们东倒西歪地躺了下来,相互谈论起白天的战斗。夜九点,机枪声疯狂地响了起来,无数的子弹打在了背后的墙上,发出震耳的声音,我们像有弹箐装置般地蹦跳了起来,但中队长、小队长都不在,没有人指挥。第一分队在前,第二分队在右,第三分队在后,大家商量好这样来防备敌人袭击。

"也许是自己人打自己人!"不知谁叫道。

三十三联队和三十八联队在桃马头村子自相攻击的惨状深深地刻在我们脑子里了。

"吹喇叭试试!"

"对!吹喇叭。"

"号手!号手!"号手不在,他和中队长在一起。

"没办法。唱军歌吧!"

"好主意!"有人刚叫出口,就有人唱了起来。

"……这里是你家乡……"五六个人吼叫似的唱了起来,但是,激烈的枪声压住了歌声。

我们有心决一死战。我们早已不需要指挥官了。面临共同的危险,拥有共同的目的的我们,没有任何意见冲突,商量完人员配置后,我们等着敌人来袭击。

"要充分警惕后面的敌人啊!"

"机枪装好子弹了吗?"

"投弹手,准备!"

"大家都上好刺刀了吗?"

相互劝戒的喊声在枪声中穿梭往来。我们伏在狭窄的房屋之间等待着机会。子弹飞得很高。

不间断的枪弹声中不时地射来暴雨般的激烈子弹。野口悄悄地藏进了屋子。

混蛋!实在是混蛋!

西原少尉过来了,他靠着房屋右侧的墙壁,在黑暗中凝视着。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响起喊声。

"袭击!"我们握紧手里的枪。

"真狂妄,敢来夜袭!"

"他妈的,打他五六发掷弹筒,怎么样?"

"要是误伤友军可就麻烦了。"

"哪能呢?友军部在房子里。"

"好!那我打了。"

"咚——咚——"掷弹筒在黑暗中爆炸。

我们在黑暗中寻找了一阵,想要发现敌人的踪影,但没有发现。只有激烈的子弹声震耳欲聋,一个劲地刺激着我们的神经。过了一阵,既唤不起勇气又感觉不到精神振奋的唢呐似的喇叭声响了起来,是敌人的喇叭。这让我觉得有种滑稽感。枪声、喊声和喇叭声在黑暗中相互吞噬着。估计有五六个敌人的大声说话声从黑暗中传了过来。

"喂!是敌军!小心点哟。"

我端着枪站在左边墙角处。一个敌人从前面过去了。在我这个位置用刀就能刺着他,但我心里确实害怕。这是我一生当中第一次用刀刺人。我不禁蔑视起自己的胆怯,想刺出去。这时,西原少尉说:"别刺!"我幸好没刺,停下了手。敌兵提着枪,左手拿着夺来的日本防毒面具,说着话从这里过去。

尽管提醒过了,但还是有人把防毒面具和背包放在了路边。那只防毒面具现在在敌人的手上,而且,防毒面具成了秘密武器。敌兵从西原少尉面前经过的时候,少尉用白天捡来的青龙刀砍了过去。但是,刀没有碰到敌人的身体。敌兵机灵地转了个身,用自动步枪乱射一通。我立刻开枪射击。轻机枪手也端起轻机枪扫射一气。一发也没打中,敌人在黑暗中逃跑了。

正文 (5)

这时的我似乎处于一种勇敢与恐惧、英雄主义与虚荣心相互交织在一起的情感状态之中。所谓虚荣心,就是向战友示威。我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更大胆一些。在这场合,虽然我杀过一个敌兵,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重要而且有价值的是要具有敢于杀人的勇气和无悔的心情。毫不卑怯的回忆!

过了几天,听说西原少尉曾这样对中队长说:"东(指东史郎。)怕那个敌人,没用刀刺他。我用青龙刀砍他,距离太远没砍着。终于让他带着防毒面具逃掉了。"

我背地里抗辩说:"少尉打算自己砍,命令我别刺。他竟然这样卑鄙地为自己辩解。"

少尉和我都是贼。

有人提醒说,敌人的夜袭一般在夜里九点和凌晨三点。

夜里九点的袭击已经结束了,还得等待凌晨三点的。我们拼命地挖战壕,在房屋厚厚的墙上开了枪眼,架好枪支严阵以待。

过了约一个小时,后方传来敌兵的嘈杂声。我们异常紧张起来,但敌人没那么照直过来。我们的神经为敌人即将再次进行的袭击绷得紧紧的。

黑暗的寂静中包含着某些殊死的决心。漫长的静谧在持续,草虫开始鸣叫出今人可怜的声音,那是些没被军靴踩死的虫子。它们不懂民族间的杀戮,在唱着它们和平的歌,对于我们来说,耳朵才是惟一可以依靠的东西。我们不发出一点声响,也不放过任何一点声音。

我们的命运由我们的耳朵掌握着。

这时听到这样的低语声:

"我们的中队长放着我们这些部下的危险不管,自己躲在某个安全的地方了吧。这怎么可以呢?小队长出去了还没回来。大概两个人都很安全吧。"

果然,凌晨三点,不知在哪里的友军的机枪声突然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死一般的黑夜苏醒了,再次成了死一般争斗的世界。一犬吠百犬应,轻重机枪一个接一个地吼叫起来,好像某处的中队受到了敌人袭击。敌人没朝我们这边过来。

三十分钟后,又回到了令人窒息的寂静的黑暗中。但是,敌人夜袭,瘤犹未足。他们就像对夜袭很感兴趣似的,又像用许多棋子反复进攻被逼进角落的老将一样,约四点,敌人又来袭击了。

但是,他们闹闹哄哄的袭击没给我军带来任何伤亡,只不过是徒然消耗弹药。只是有一个士兵上厕所时,突然听到许多枪声,他跳进竖着刺刀枪的战壕里,被自己人的刺刀刺伤了大腿。但他在战况报告中说是交战中被敌人刺伤的。

拂晓,西原少尉、野口和本山三人走了出来。

东边的天空露出鱼肚白,我们舒了一口气。对,舒了一口气。我们从漫长的不能有丝毫松懈的紧张之中解放了。我们从狭小黑暗的盒子里来到了宽敞明亮的地方,饿狼一样的肚子好像一下子被填满了,窘困的心情突然变得舒但而悠闲起来。我们从战壕中收拾起沾满被夜露浸湿的满是泥土的枪支,给枪擦上油,准备应付接下来的又一次战斗。

早晨七点,出了一件怪事。

这是个意想不到的事态。狭窄的道路上一开始是一点点像蛇一样弯弯曲曲的水,后来越流越多,混浊起来了。我们判断不出是什么水,水从道路上往田里流,不,同时也往道路上流,满满一片,越流越大。我们望着越流越大的浊水,苦于不知怎么办是好。没有人下命令。我们不知道该去哪里。眼看着水就要把地面全部给淹没了。我们选了个稍高的地方集合,我们的四周是一片混浊的汪洋。水淹的面积越来越大,水也越来越深。不一会儿,我们大概就无法动弹了。我们没有地图,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反正是不该呆在这里。这里危险!

我们不能不为中队长的不负责任感到悲伤。这个不可信赖的中队长!

我们遭到了水攻。侦察队军官传达了敌人破堤的经过,接着说我们应该上大堤避难。我们立刻背起背包,每两人一组,相互搭着肩膀行动起来。水淹到膝盖处。在田边,我们的脚很难迈出,脚尖神经质般地探着落脚点,一点一点地移动。

到处都是可以放得下一头猪大小的坑穴,我们对此必须极度地警惕。挖的不是猪圈,而是猪坑。我们在浊水中艰难地行走着。这时,中队长正漠然地站在一座房屋的角落,一副惨兮兮的模样,一种没有履行好责任的耻辱使他的身影显得很凄惨,神经质一样的小人脸更让人觉得他很可怜。

可怜的胆小鬼!卑鄙的东西!我们带着这种鄙视的心理从茫然呆立在那里的中队长面前走过去。他浑身上下都受到了我们每一个人严厉目光的责难。

他完全失去了我们的尊敬。

没有尊敬哪会有真正的统率力呢?

只依赖于权力的统率不是真正的统率。

大堤上集合了一个大队的人马。这个大堤相当宽阔。

敌人的子弹打了过来,我们在另一侧的斜坡挖起了战壕。

搭起帐篷,潜入洞穴里,我摸了摸还空着的肚子。从昨天早上起,一点东西还没进去呢。水壶也空了,一滴水也没有。

我努力过滤了一些泥水,但还是白费劲。遵照命令,我们开始了危险的摘梨子行动。敌人的子弹不断地从远处朝化作一片汪洋的田里飞来。如果不能幸运地通过那里,我们就无法走到梨树跟前。

生命的粮食在死亡之地的对面。

各分队分别派出两名士兵,他们背起帐篷跳进了水里。

毫无意义地严禁采摘树上果实的中队长,此刻是以怎样的心情接受大队长这项摘梨命令的呢?没有一个人不在心里蔑视这个胆小又顽固的年轻的中队长。

只穿着一条裤衩的摘梨队队员很勇敢,一会儿潜入水里,一会儿浮出水面,不停地朝梨树游去。我们有大米,只是没有时间来做饭。现在由于泥水和没有柴火的原因,我们无法把米做成饭。因泥水而不能做饭,这是因为我们尚未从思想上完全成为野战士兵。对火线上的士兵来说,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没有毒都可以吃。必须改变对美和清洁的观念。

吃,是最大的幸福,是最大的喜悦。

炮声在远处轰隆隆地响着。

雨开始下了起来,暮色出现了,低低地笼罩在河面上,笼罩在梨树枝上,笼罩在大堤的草丛上。惟有河堤在一片大水中笔直地伸向远处。

黑沉沉的夜只在地上留下轰隆隆的炮声,把世界上的一切都覆盖起来了。

黑暗一降临,士兵们像田鼠似的从各处战壕里跳出来,开始方便起来。

黑夜使敌人的子弹变成了瞎子。

我们一边在狭窄的战壕中忍受着蚊子的袭击,一边膝对膝地挤在一起说着话。雨水从帐篷的缝隙中无声地滴落到我们的膝上。首先,我们不能不从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谈起。

位置的不明确使我们感到不安。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又是雨天的黑夜,还没有吃的,这种状况多少让我们觉得心中没底。谈父亲,谈母亲,谈兄弟,谈故乡的风土人情;想念父亲,想念母亲,想念兄弟,想念故乡的山河;蚊子不断地来袭击:搅得我们睡不着。

不知是谁在帐篷里唱起了流行歌,歌声爬过河堤流进了战壕里。这种时候的歌,不管是什么样的歌,都是带着一种巨大的哀愁!

炮声不停地继续响着。

河对面,争斗在雨中持续着,我们贪恋着仅有的一点点睡眠,突然,随着机枪声,河对岸响起了"万岁"的喊声……喊声击打着我们的耳膜。

"喂!起来,起来!那是胜利的呼声!"

祝福友军的胜利,我们每一个人都点上了一支香烟。

"为了他们的胜利,干一杯!"

各人高高地举起夹在手指间的一点星火,祝福他们的胜利。

哗哗流淌的河水在黑暗中奔走。

胜利的欢呼一结束,寂寞的沉默又来临了。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只有这汹涌的流水声。

迟起的太阳在雨中发出白色的光辉,我们短暂的人生中的一天过去了,人生中所剩不多的一天又来临了。昨天,两名士兵穿着裤衩被派往后方司令部联络,报告现状,所以,这会儿装甲艇来了。中午十一点,下达了前进命令,五名伤员用联络船送往后方,我们急忙背上背包整装待发。乘工兵的船渡过河堤断口处后,继续前进。敌人自前天以来在河堤上挖了战壕,而且挖得很精巧,巧得简直是我们做不出来的。

我们在那种内地常见的树木茂盛的风景中,一面吃着梨子一面前进。正行军的时候,天又黑了下来。可以看见远处燃烧的火,在黑暗中走着的我们,既搞不清方向也不知战况怎样,只是一味地朝前走。

在一个不知叫仗么名字的地方开始宿营了。第二天凌晨四点,我所在的分队负责侦察,出发去搜查一个村庄。我们这些侦察人员到达村庄时,天已大亮了。

村民们拿着日本国旗,集合有二三十人。

"支那兵,有?没有?"

用生硬的支那话问了他们,但一点也没弄清楚。我向一个农民要了一支香烟。

秋风瑟瑟地吹过,吹得河堤上的柳树很可怜。看上去又有什么地方的河堤被破坏了,两边充满了混浊的河水。照我们的看法,处于这种状态的农田,今后恐怕两三年都会颗粒无收。

善良的农民大可怜了。

于是,凶神恶煞的敌人为善良的农民所憎恨。柳树阴下浮着两只木船,上面坐着难民,他们在向我们说着什么。前进了一阵儿,看见难民两男两女带着孩子坐在草丛中,正煮着黏黏糊糊的稀粥似的东西。

我们虽然空着肚子,没吃早饭也没吃午饭,但脏兮兮的锅里的粥一点也勾不起我们的食欲。河堤上堆放着花生,我们就把带着青酸味的生花生撂进了嘴里,勉强填饱了肚子。

这些饥饿、疲劳、疾病等,一切都被"前进"的命令击得粉碎,必须咬紧牙关,奔赴战场!

杨柳的枝叶在秋风中悠然摇曳。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清澈的碧空!清纯的无边无际的深遂的苍天!无限辽阔的覆盖大地的天空!

我们一面从这个纯粹的世界上采摘能使血液充满活力的新鲜的食物,一面迈步前进。

我们又碰到了被破坏的河堤,停留了约三个小时,光着上身,头顶装备,渡过了有五十米宽的水流很急的大河。我们到了河堤断口处,不一会儿又看见了一个河堤断口。多么执拗的断口!

就像敌人执拗地断开河堤一样,我们执拗地要割断他们的血管。他们给予我们的痛苦,他们要连本带息地予以偿还。

我们就这样到达了念祖桥镇。念祖桥也遭到了破坏,交通瘫痪,不得不等待工兵的抢修。工兵们光着上身急匆匆地在架桥。

他们的神速就意味着胜利的神速。

我在阴凉地的石头上坐着,让沉重的身体获得休息。在这里,我得到了忘记疲劳、忘记饥饿的喜悦。我这么说,是因为我看到了横山淳君的身影,他用强壮的肩膀精神抖擞地扛着用来架桥的木材。

出征以来第一次遇到这位亲爱的朋友。

他是个努力干活的人,为人诚实憨厚,有朝气。他是伍长。我拍着他宽阔的肩膀,我们相互望着对方精神的模样,抽着烟说了声"多保重",就告别了。

一会儿,架桥作业结束,继续前进。

像一件行李似的部队充斥在念祖桥镇荒凉的村子里。他们的目光都在眺望着遥远的东西,好似某种虚无缥缈的意志在催促着他们。他们已经机械化了。上司的命令就是他们的意志。命令使他们的血肉之躯做出各种行动。房屋里也一片狼藉。军马的硕大屁股在屋檐下排成一行,半个身体堵住了屋内。马粪和人粪不分地方地散落得到处都是,不断散发出恶臭,不小心就沾满一脚。车辆、马匹和部队混在一起,一路上发出乱糟糟的嘈杂声。

这是一个除了车辆声和脚步声之外没有人声的沉重的激流。

这支激流不久大概又会在什么地方碰到岩石,又会散乱开来,又去战斗。一切障碍大概都会被这支激流冲垮荡荆他们都是斗士。"

红红的太阳照着大地。我们的身体像滤水机一样不停地喷出汗水。大家都耷拉着脑袋,望着前面士兵的脚后跟默默地往前走。

"喂!支那的乌鸦也是黑的吗?"我看见几只乌鸦,说了一句。接着又默默地朝前走。只有这一句话是我可以带着感动之情说出的。

从沉重痛苦的队伍的激流中,不时地像渐渐沥沥的小雨一样流出一些话来,"还不休息吗"、"真热"、"真苦死了"、"坚持妆等等,可谓怨声载道,但又被坚固的军靴踏得粉碎。

正文 (6)

太阳终于在大地的尽头沉下时,又是汗又是尘土的斗士组成的激流到达了沙河桥镇。

拾来花生煮一煮充当零食,烧好猪肉填饱了肚子。之后,便把身体深深地投进惟一的娱乐又是惟一愉快的睡觉之中,什么事也不想,就等明天的行军。

九月二十七日的行军平安结束,夜晚也平安来临了。在南谷营的一间倒塌的农家放置杂物的土屋里,我像一只丧家犬,一面望着寒冷天空中闪烁的星星一面贪婪地睡着了。

听说敌人的大本营在献县县城,约有三个师的兵力。我们明天开始发动总攻击。

我们连一点模模糊糊的大致局势也不知道,所以对这场战斗是在北部支那的什么地方进行的,怎样展开的,在什么时候结束的,一点也不清楚。

我们只了解其中的一部分。

而且我们对战争这种东西缺乏了解。即使知道战斗的技术,却不知道战争的形态。

因此,"总攻击"这句话非常沉重地撞击着我们的耳朵,让我们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感觉。其实,即使不讲到战斗的最后情况,起码也该告知我们有关战争情况的大致推测。

天亮了,在南谷营,由于遇到水攻,我们无法前进。这个村子里没有一个支那人。

一处空空荡荡的民房里堆积着许多木版印刷的旧书,都是些难觅的珍本,还有很多陶瓷器的珍品。在一家民宅的院子里还挖出了鸡蛋,吃起来就像空口嚼自盐一样难受。一想,大概是这一带居民没有冰箱,便把东西贮藏在地下的吧。

鸡很多,可以一人一只吃个饱。草丛中有清澈的小河流过,水很浅,不会游泳也没关系。我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休息日。之后,我和内山队长一道负责去侦察道路情况,我们一身轻装出了村子。

四周到处是混浊的河水,河堤在水中笔直地延伸。大地的所有财富都浸泡在水底了。左边一千米处可以看见一片茂密的树林,树林中影影绰绰地显露出房屋,四周是一片大水,这个村子看上去就像一座岛屿。

虽然不了解威尼斯是怎样的情形,恐怕也不过这个样子吧。看到高大的白桦树耸立在水边,就像是看照片上南洋海岛上高高耸立的椰子树一样。

水覆盖着破败的景象,创造出了美。

这是一派美丽的景象。如果这一景象是天然而成,那它的美丽、和平将唤起人们多么美好的憧憬埃在没有炮声,也没有干戈打斗之声的这会儿,这个美景简直让人想象不到它的背后还隐藏着最大的残酷杀戮。

创造出这幅美景的水本身已经成了残忍的急先锋。

我们在河堤上前进。约莫走了两里路,又有一处被断开三十米宽的口子。滔滔的河水更加速了泥土建成的河堤的崩溃。断口处不停地崩塌,口子在不断扩大,这将延缓部队前进的速度,同时也增加了前进的困难。

我们在途中见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现象。那就是一边的水向右,一边的水向左,它们平行奔流。由于被淹在水底下,无法知道大地是什么样子,但在同一个地方水向左右两边流,这种事让人觉得奇怪。回去的路上看到了难得一见的乌鸦(疑为喜鹊。),有鸽子那么大,背部是白色,尾部是黑色,羽毛呈扇形。

敌人切断河堤,从另一方面看也是值得感谢的。为什么呢?因为这样可以使我们无法前进,可以原地休息静养。今晚又可以窝在昨晚的草地里了。我们报告完后,想在今晚也好好地睡上一觉,但由于太忙,没能睡够。冬装发了下来。从季节来讲,虽说是早了一些,但由于今后的战斗,可能没有时间分发,所以提前发了。四处生起了取暖用的火。命令我们排队领冬衣的时候,和第二分队的一等兵奥山一样,内山小队长早瞄上的M君,他仅穿一条裤衩排队,因为他白天胡闹,把衣服全弄湿了。

内山准尉目光敏锐地发现了他的服装,并责备了他。他嘴里嘟嘟嚷囔,回答得不清不楚。准尉狠狠地训斥了他平素的行为,而且,今日发火尤为厉害。

准尉之所以比平常更为厉害地发火,是因为被我们瞧不起的中队长在这里,准尉想在这个缺乏勇气又无什么善行的年轻中队长面前夸耀自己的严格、守纪和忠诚。我不能不觉得这个向中队长做出如此可怜夸耀的上了岁数的准尉太悲衰了。

准尉命令竹间伍长揍M君,竹间伍长是M君的分队长。

"我不能打,他是我的战友,又是我的部下。"伍长说。准尉三令五申,伍长却拒不执行。愤怒不已的M君的脸在青火的映照下,透出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情。

九月二十九日,我领到了四号冬衣。而且,还领到了甲等是这样,到了目的地进入宿舍之前,都要为这些事花去相当多的时间,让人焦急不堪。

数了好几遍,我们第三小队还是差一人。各个分队查下来,就缺一等兵木下。我们一起带着蔑视和愤怒叫道:"那个混蛋!"

一等兵木下从外表上看似乎是个像模像样的人物,长得不差,很聪明。他的思想却与他堂堂的外表格格不入,竟没有一丝顾及他人的念头。他不是个能吃苦耐劳的人,是个满口豪言壮语的卑鄙的胆小鬼,这个尝几口瓜就想撑饱肚子的大男人,自出征以来一直是专事后方勤务的,沙河桥镇战斗是他第一次打仗。而且,今天是他第一次战斗行军。他早就落伍以拒绝参加明天的战斗了。

在谁也没有一点甜点心,甚至连一支香烟也没有的时候,他会从怀里拿出很小的糖,放在嘴里嚼碎,细细地品味着一个个小碎块。他的好处就是爱惜东西。但是,他的爱惜类似于收藏古董,不是出于对使用之时的担心,只不过是对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加以珍视而已。

我一面生气,一面不得不去找这个别人管束不住而正因此还有些可爱之处的混蛋。他的存在也算不了什么。我们只能认为他不是来打仗的,而是来添麻烦的。我在后面部队不断上来的黑暗的路上朝后走,一边还叫喊着"木下——""木下——"。我叫他混蛋,是因为他不 是个真正的混蛋,就是个太缺乏常识的人。

我终于找到了他。我的脚又痛,身体又累,想尽快地休息,肚子也咕咕叫,我的整个身体都要发怒了。我一见到他就骂了一声:"混蛋!"这时,他也吼叫着骂了一句:"你们他妈的!"我越发光火,喊道:"什么!你这个猪脑子,在干什么呢!"

他也回敬道:"我能像你们那样拼命走吗?笨蛋!"

三天粮[一升两合(按中国旧度量衡制计算,l升米为1市斤半,2合为1升的十分之二。)大米]和乙等一天粮,我把这些口粮揣进背包,于早晨七点出发参加总攻击了。因河堤被断,我们不得不从后方迂回前进。

后退到沙河桥镇,再出发前进。真是不折不扣的急行军。

因敌人毁坏河堤而获得的一天休息,现在是连本带息用我们的铁脚来偿还了。

但是,在我们现在前进的方向上,河堤也很难行走,因为敌人在退却时挖了深壕。我们相互拥挤在河堤中央开出的道路上,像激流一样前进。

工兵们为了能让车马通行,正挥汗如雨地用他们强壮的手臂舞动着大锹。

夜晚来临了,但还得前进,前进。我们默默地小心地走在黑暗的河堤上。好几个中队相互会合,从黑暗中流动过来又向黑暗流去。

这是战争的激流。

有的人掉进敌人挖掘的壕沟里,有的人被绊倒,有的人叹息着摔了出去,有的人为了减轻身体担扔掉了部分物品,有的人拖着疲惫的双腿朝前走,有的人拼命地……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看到了前方的火。

是宿营地!我们的直觉是正确的。

河堤的左侧有个村子。

"停止前进!好吧,就地宿营!"

我们心里涌出喜悦的感激。

这种时候没有比点名、拖拖拉拉地分宿舍、队长不清不楚的训话等各种杂事更让人生气、更让人打瞌睡的了,这种拖拉不仅无助于去除疲劳,倒似乎是在故意折磨人。我们经常我真想端倒他,再踢他个够。但是,他也受了不少罪吧。

分给我们第一分队的宿舍大小,睡不下十名队员。

我在室外烧开水用的火堆边和衣躺了下来。这种时候,人的胆怯的心情便会表露出来,木下可能觉得自己给人添了麻烦很对不起人,拿上一瓶藏了很久的威士忌先到分队长和嘴里罗嗦的士兵们那里去了。而对直接吃了不少苦的我,只不过带来了一杯剩下的酒。

据说献县县城里的敌人由防御转为进攻,我们出发时间定在第二大凌晨两点。这种时候值夜勤简直是灾难了。睡眠时间不足两小时,因夜露浸湿而难以入睡,几乎没有消除什么疲劳,黑暗之中又开始了急行军。不一会儿,我们就踏进了一片漆黑的泥塘里。泥水顺着鞋带孔咕叽咕叽钻进鞋里,让人很难受。动作迟钝的一等兵木下几次跌倒,浑身是泥,嘴里不停地乱喊乱骂。

不久,冰冷的空气中突然升起了朝阳,耀眼的阳光在灿烂的云彩问四射。朝阳在雾气的包围下像彩虹一样现出一幅绝佳的风景。视野中不见一处高地,一望无际的原野无限地伸向远方。行军很急,吃早饭只允许用十五分钟。而且,第二次吃饭的时间也和上次吃饭的时间一样短。原来两餐的口粮,现在不得不分为三餐吃。吃完早饭后,开始出发了,一直要走到腿快断了为止。上午十点左右已极度疲劳,其他的士兵忍不住饥饿,走到路边摘梨子,而我早已没有再追赶上部队的劲头了。我想吃东西,这时正经过一个村子,我看到了一个农家的院子里梨子堆成了小山,士兵黑压压的一片。我也贪婪地把梨子塞满了防毒面罩,塞满了背包,塞满了口袋,左手拿两个,嘴里还衔着一个,快步离去,就像偷了一条鱼衔在嘴里的野猫被人追赶着一样。一面跑着,一面一个、两个……忘却一切地啃着。

好吃,好吃,好吃,实在是好吃。好吃得简直无法形容。

我恐怕一辈子也没再吃过像那样香甜的梨子了。

到了下午,吃了过多梨子的肚子开始难受,拉肚子,这又使肚子更空,更加剧了疲劳。不知道拉肚子害得我多苦,因为它不仅使我的肚子空空如也,更增加了我的疲劳感,而且我每次方便时落了队还必须跑步赶上。每次方便时要花相当多的时间卸下身上的随身家伙,我不得不一边后悔着一边快快完事。

前进,前进,不知尽头在哪儿地拼命前进。目不斜视,默默无语地走着。约下午三点,一种异样色彩的云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只有在大陆才能见到的那种颜色和形状的云,在大地上扩散开来。远方电闪雷鸣,就像打开冰箱门时一样令人为之一寒的大风刮了过来。天空转暗,大滴大滴的雨砸了下来。道路眨眼之间成了一片烂泥地,粘住鞋子,步行起来很困难,但部队还得无休止地继续前进。没有一粒小石子的泥土路,与其说是烂泥地,不如说是一种剥夺我们的脚自由行走的可怕东西。腹泻使肚子空空,再加上烂泥路,更加速了我的疲劳,我已走不动了。可是,为了战斗必须朝前走。个人的痛苦在战争这个伟大的事业面前,什么也算不上,只有竭尽全力地前进。<kbd>?99lib.</kbd>

我忍受不了肚子的饥饿想吃梨子,可是,一想到引起这种讽刺性结果的找麻烦的梨子,这话我又说不出口。可是我还是忍受不了。我想,我不吃很多,可以一点一点吃,于是,我吃一个走一里地,再吃一个又走一里地。这时要有一块压缩饼干也好啊,我动起了卑鄙的心眼。有谁能给我一块,有谁能给我一块吗?不给我就抢,我瞪着血红的眼睛望着走得歪歪倒倒的战友们。

我竟是这副模样,啊,出击的命令又像铁锤一样敲击着我的心。

&quot;献县县城里没有敌人。敌人正在逃跑。全力追击!&quot;我又像梦游病人一样走了起来。什么也不想。饥饿、疲劳、梨子、压缩饼干,一切的一切全忘记了。我已经成了一台机器。

只有泥泞从我身边过去,只有军靴交替迈动。

这样,终于在天黑后到达了献县县城前面的一个村庄。

撂下瘫软的身体是在半夜十二点。

十月一日,早晨八点半,我们踏上了献县县城的石板路。

传说献县县城建有高六米、宽三米的混凝土城墙,可原来却是崩塌的上墙。了望楼被空投的炸弹炸坏了,城里站着脸露疲惫之色的哨兵。县政府所在地,起先以为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其实很不起眼。带着异样的感觉走在狭窄肮脏的街市上,一户人家冒出了烟,带有谷物烧焦的气味,这是敌人逃跑时放火烧的粮仓。我们穿过市区来到城外宿营。与昨天的急行军相比,今天只走了短短的一里地,很快就宿营了。一听说宿营,我们马上忘了疲劳,忘了睡意,跳起来拼命去找粮食。

首先是挖些山芋,接着是在村子里杀了头猪。我们像小孩一样开心地撵着猪四下跑,所有的苦全忘掉了。

昨天的雷阵雨今天全没有了,灿烂的阳光又返回大地。

没有一样东西让人兴奋,一切都显得和平与恬静。休息和粮食可以尽情享受,真是一切都让人感到愉快的一天。山芋、猪油炸鱼、烤肉和自制的酱菜等等,这些东西稀里糊涂地塞满了一大肚子。第二天,我们捧着鼓鼓的肚子起床,又是杀猪挖山芋,像乐天派似的歌唱自己的世界。

由于头发长得很长,我便去第六中队的理发摊理了发,又洗了个澡,已有很长时间没洗澡了,接着又舒舒服服地抽起了香烟。这时,命令下来了,让我们把帐篷、衣服等私人物品打好包,要尽量轻装,哎呀呀,谢天谢地,以后的行军能让我们负担减轻了。但是,轻装不是意味着强行军吗?……这种不安又随之而来。就像要证实这种不安似的,命令说:&quot;认为自己身体坚持不住的人请提出申请。可以去看管行李。&quot;

&quot;原来轻装也不值得庆幸!&quot;人们又不得不相互议论说。

但是,轻轻一提就上身的背包让我们一身轻松,脸上露出了开朗的微笑。这么轻的话,那小小的行军根本就不算回事了。

到了下午、我们的开朗突然消逝了,忧愁包围了我们,因为七天的口粮发了下来。背包装不下,袜子便成了米袋,里面装满粮食,像葫芦一样系在背包上。塞得满满的沉重背包像在嘲笑我们早晨过早的高兴似的,一本正经地坐在地上。

傍晚七点,突然下令出发。

&quot;联队现在出发。离这儿一里地处有条河。河边有工兵用船送我们,他们在等着我们。如果在乘船前进的途中遭遇敌人的袭击,不管是有人负伤还是有人战死,绝对不允许出声。死伤者就扔在那里。这次前进需要绝对的安静。&quot;

我们把严厉的训话藏在心里,在黑暗之中开始前进。寒冷刺骨的河风吹着。一切都进行得平稳秘密,过了晚十点,我们上了用单板建成的轻便船。

士兵们想着船上哪儿安全,这都是白费心思,因为这条船只有一张薄薄的板那么厚。尽管如此,有的人挤在中间,想以战友的身体作为自己的防护墙。&quot;如果遇到敌人袭击,或死或伤……&quot;的训话搅乱了人们的心。

船在黑暗的河里前进。只有船破浪前进的声音和马达声在河面上传开,又在静谧的黑暗中消失。我们吃完烤山芋,打起了瞌睡。

阳光照得水面波光粼粼,和煦的河风轻抚着我们的脸,令人心情舒畅的早晨来临了。前进了一阵儿,右面的河堤上出现了敌人的骑兵,但马上被击退,他们有的跳进河里游走,有的径直逃遁而去,失去主人的军马也独自跑了。河很宽很大,因为敌人依旧在破堤,想以洪水来阻挡我们。洪水茫茫一片。

河上到处是载着汽车的木船。只要看看一两只船就知道,它们都在不顾炎热地前进。在河流迂回曲折之处有一艘木船,这艘船虽然隐蔽在芦苇丛中,但正因如此,它令人怀疑,遭到了炮击。船被我们准确无误的炮弹炸坏了。藏在船里的支那兵跳迸河里游了出去,终又不明就里地成了枪下鬼。

晚上十点左右,河岸上看见了一个村子,第一中队受命上岸扫荡。他们的收获是捉到了三个敌军,并立刻开枪击毙了。

这时,我们第一分队的船发生碰撞,船体受损,我们不得不换乘大快艇。我们在河上继续前进,又一个黎明来临了。

正文 (7)

我们在晨雾中看到了绝妙的景色。那美景简直令人无法描绘。

造型优雅的了望楼和城墙浮现在水中。长在城墙边的水中杨柳更增添了一种风情。尤其是火红的朝阳挂在树梢上,河水灿然生辉,那景致美不胜收。配备在大快艇上的步兵炮吐出火舌,击中了城墙。一发、两发、三发,但坚固的城墙纹丝不动。几分钟后,大概是害怕了炮击的衡水县城的居民们,挥着赶制出来的太阳旗一溜排开在城墙上,表明了归顺之意。

停止炮击,继续前进,但我们的船很难通过架设在河上的低矮的石拱桥,不得己,决定等待工兵队炸毁这座桥。这时,传下命令让我们做饭。我们正做着饭时,一个当地居民过来,我给了他五十钱让他买糖,他只买了一点点回来,我用乱七八糟的支那语抱怨他,并让他领路,我自己去交涉。那家店在城外。

在那里,我发现了可怕的事。许多士兵在那里大肆掠夺商品,商店的主人和伙计们一脸悲痛地呆立在门边望着他们。我已经没有必要再交涉什么砂糖价格的贵与贱了。

轻率盲从的我们肆无忌惮起来了——这是战胜国士兵的权利。首先得还回我的五十钱!我打开了店主的抽屉,五十钱还在。

就像饿狼一样看了一圈,想着掠夺什么东西。首先是砂糖。葡萄干味道不错吧,又抢了一盒葡萄干。罐头也挺好的。

手电筒也很需要。香烟不拿上一点也不行。扔掉献县的支那米,换上糯米吧。有了砂糖,面粉一定更好吃。哎呀,还有皮手套,到了冬天没这可不行。这东西少拿些,就拿两副吧。露宿时羊皮也是很需要的。

正当我抱着这些多得抱不下的东西要出门时,大队本部的经理部的下士过来了,他怒吼道:&quot;谁允许你们拿走的?&quot;

我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其他士兵大大咧咧地拿着东西出了门。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quot;钱付了吗?如果没付钱,赶快付钱,随便多少都行。&quot;

我从怀里掏出了一枚硬币,交给了店员。那个店员可能很生气,又把那硬币掷还给我了。但我硬塞进店员的手里就势跑了出来。宽阔的河岸上,分队的战友正在等待着我这个圣诞老人。这边也喊,那边也喊,都为掠夺品之多而惊叹。两三个战友又拿着东西回来了,我们分队的食物真够多的了。

我们常常因吃不上东西而大叫其苦,这次拼命弄来了食品,但又不可能吃完,最后剩下的连运也运不走。我们一直吃到想吐为止,死命往肚子里塞。吃葡萄干,吃果脯,吃罐头,吃年糕团,吃油炸饼,一直吃到我们松了裤带。我们说:&quot;这不是掠夺,是征收。是胜者之师必须进行的征收。&quot;

不知怎么,&quot;掠夺&quot;这个词让人觉得心情黯然,而说&quot;征收&quot;,便不会感觉到罪恶。

突然响起&quot;轰&quot;的一声,工兵把桥炸毁了。

天快黑下来时,下起了瓢泼大雨,砂糖和面粉全随泥水流走了。尽量带上出发命令允许携带的食品乘上船,前行了一阵之后,装甲艇在爆炸的地方过不去,便停了下来,没办法之下又往回走,系好船开始宿营。

第二天,吃上了征收来的蘸上果酱的糯米团子,吸着香烟,手浸在水里,赞颂着美丽的风景,那心情就像乘游览船观赏风景一般。下午五点左右,到达了新河县城前面的一个地方。那里有敌人的粮草仓库,看守仓库的两个敌兵正在午睡。

一个是大个子军人,一个是学生兵似的年轻人。两个人身上都带着相当数量的纸币。翻译审问了他们。士兵们充满了仇恨,又是用香烟火烫他们的脸,又是用刺刀捅他们。西原少尉举起军刀摆开架势砍了其中一个,军刀砍歪了,没有杀死敌兵。另外一个被翻译的手枪打死了。这个少尉看上去好像对杀人非常感兴趣。他至今已经砍死了不少可能是无辜的平民,尽管说是试刀。粮仓有米有点心,点心都是带糖的,特别好吃。

命令我们分队负责搬运弹药,所以脱离了中队,这下要急着赶上中队。亲爱的横山淳工兵伍长提醒我说:&quot;喂,东君!洪水太大,小心点!&quot;

从上岸地点到刚才的村庄有两百多米路程全浸泡在水里。在这么大的洪水中我使出很大力气走了起来,但要走这两百米很不容易。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泥土粘脚,更何况扛着背包和弹药箱,移动身体真是难上加难。泥水漫过腰部达到了胸口处。好不容易弄来的砂糖和香烟全浸透了泥水,但我这时已经顾不上这些事了。背着背包,左肩扛枪,右肩用棍子和前面的人扛着弹药箱。前面的人一闪,后面的人就跟着一闪;后面的人站稳了,前面的人又进退两难。脚被泥土粘住的话,脱也脱不开。好歹花了一个多小时过来了,弹药箱终于没受潮。我们嘴里说出的话都一个样——&quot;畜生!真他妈的!&quot;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话能更好地表达此时的心情。

可是,洪水的困难并未就此结束。诺亚方舟时代的大洪水在等待着我们。横山淳的忠告成了严酷的事实。穿过村庄,出现了茫无边际的一大片洪水,简直让人怀疑是大海。看到这情景,想想刚才的辛苦,整个人就要垮了下来。暮色苍茫,弄不清部队前进的方向,我们十二个人望着洪水束手无策,无可奈何地抽起了香烟。

无边无际的洪水,沉重的弹药,方向不明,残敌的袭击,黑夜的来临,我方人数太少等等,一想到这些,就神经质似的焦躁不安起来。

好不容易征用了六个当地人,我们决定让他们扛弹药。

其中一个是七十多岁的患了中风的老人,走路摇摇晃晃,看上去起不了任何作用,很可怜,但这时不是同情的时候。这样的病人扛着别国军队的沉重弹药,被迫跟着别人在黑暗的洪水中行走,而且还不知走到哪儿才是尽头。这是战败国民众的悲惨可怜之处。

老人摔倒了好几次,求我们放了他,但我们坚决不听。他终于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哭了起来。我们对他又打又踢之后,又像神一样命令他背起了背包。本该让他扛弹药的,由于他是病人,就让他背了个背包。我们为他找来了一根拐杖,不是因为同情他,而是为了防止他中途死掉或者不堪痛苦而倒下。从他的病势来看,估计他会死在洪水泛滥的、漫长的跋涉途中。我们为什么如此惨无人道呢?这是因为对巨大痛苦的厌恶使我们漠视了人道,再加上扛过一次背包和弹药,我们自身也难保了。

十二名战友开始游泳前进。天已完全黑了下来。踏稳地面,浮出水面,摇摇晃晃,摸索着,我们静悄悄地走着。一寸一东史郎孩子奄奄一息的生命之躯开始痉挛,迎来最后一口呼吸,死神掩没了他的肉体。

呀,老人被刺中了。

刺杀老人的那个士兵真是一个太狠毒的士兵。

老人呜呜地呻吟,他以自己的鲜血喷出了自己鲜红的老命,同时喷出了想使之存活的孩子的红色生命。

三十几具尸体惨不忍睹地叠在一起。

杀人工业!

我们是这个工业的忠实职员。

死亡到处播撒着尸骨。

播下尸骨的地方又萌出嫩芽。那嫩芽又不分昼夜,不分春夏秋冬地在成长。

残酷狰狞的杀戮结束了。我们继续前进。

晚八点左右,我们到达了百尺口。

听见了&quot;隆卤的枪炮声。

终于遇见了敌人,发生了战斗。但是,我们中队是预备队,依旧没参加战斗,弹药一点也没减少。微微昏暗的道路上,通讯兵不停地拨打着电话。他说,一百米前方已经开始交战,我军也有几人伤亡。我们聚在道路的一侧坐着。这里虽说是后方,但并没有片刻的安宁,当火线上友军的某处阵地出现危机时,我们必须立刻去增援。就在这等待时机的时候,上面给我们发下了一点极为珍贵的食品:一粒奶糖和一条乌贼腿干。

这点贵重的食物由两个人分。由于太贵重,我们都没动手。一粒奶糖和一条乌贼腿干,两个人不知怎么分。

在内地恐怕不屑一顾的一粒奶糖和一条乌贼腿干,在这里却是极珍贵的。

听说这些东西还是空运来的。

我把奶糖,还有乌贼腿干放进嘴里,一面深深地感激,一面有滋有味地咀嚼着。

每大的过度疲劳要求身体补充糖分,这时正是连一粒糖也都想要的时候。

仅有的一粒奶糖既可笑但又难得。

火线上在激烈交战,天完全黑下来后,枪声渐渐低了下来,不时地响几下之后便戛然而止。

黑暗中子弹漫无目标,所以射击停止了。

这样,黑暗给战斗带来了休息,我们就决定在路上睡觉。

白天的汗水沾在脊背上,随着温度的下降,我们开始感到阵阵寒冷。就在我们睡不着、阵阵发抖的时候,命令让我们做饭。

我们进入屋子里。

为了不让做饭的火暴露目标,我们只能在大门紧闭的屋子里做饭。

街上有一口井。许多士兵都用这仅有的一口井,水是用一只旋转式摇柄打上来的,每次只能打一点,打水的队伍排得很长。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坚持把粘有剩饭的饭盒洗几下,然后再用饭盒淘米,这是因为我们还留有内地生活时的习惯,或者说还有清洗的习惯。

其实,早已不是需要这种清洗习惯的时候了,我们有的人还没能完全摆脱在内地时的习惯,不适应野战生活。

腾腾烟雾之中,我们终于做完了饭。野口好像物色到了什么东西,他摸出了糖果。听了他的报告,我们电击一般地飞出去,到了一家商店一看,一个大罐子里全是茶色的糖果。

这时已经有几只肮脏的黑手伸进罐子里了。我一面把糖放进了嘴里,一面想起了孩提时代见过的一个老头儿,他把这种有些酸味的松软的糖绕在棒子上卖。这家店可能也卖香烟,地上散乱地扔着空的香烟盒,但我一支烟也没见到。烟和糖,我没福气兼而有之。

十二日,早晨七点,我们担任军旗护卫小队,出发去攻打宁晋城。和联队本部一道排成纵队在高粱地中前进着,这时,从右侧&quot;嗖嗖&quot;地飞来了子弹。我们立即散开队形,继续前进。

飞机飞来,在我们头上盘旋,好像在寻找降落地点。盘旋了两三圈后,发出轻轻的声音漂亮地着陆了。小队长命令我们去看清是敌人的飞机还是自己人的飞机。我们走近飞机,内心在想肯定是我们自己人的,只是带着一些好奇,想知道到底乘坐的是什么人。

飞机上下来了炮兵科参谋,会见了联队长后又跳上了飞机。敌人的子弹依旧在我们的头上掠过。苦力们因害怕,拖着铁皮弹药箱在地上爬行。

子弹命中分队长竹间伍长前面的铁箱,子弹引爆了里面的几发子弹,它自己也停留在里面了。竹间伍长奇迹般地捡了一条命。

他说这个弹药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要带回去作纪念。

中队长也感慨万千他说:&quot;好!我给你办手续。&quot;

面对敌人密集的射击,步兵炮开始发威了。旗手紧紧握着军旗精神抖擞地前进,我方的炮击终于压倒了敌人的射击,联队再次排成纵队,我们小队处在本部前方三百米,顺着炮车的轮印螨跚前进。二三十分钟后,高粱穗的前方浮现出了宁晋城的影子。

一想到靠近宁晋城了,就觉得令人高兴的休息似乎正等着我们,脚步也不由得加快,可是,敌人的子弹突然呼啸着飞过来。我们再次慌忙散开,踏倒了高粱秆。子弹好像是从三个方向交叉飞过来的,我们四面都是敌人,怎么办?我们必须尽快冲出包围圈。穿过高粱地,来到了有六间(日本的长度计量单位,1间约合1.8米。)那么宽的很气派的大路上,这里可能是敌人的军用道路。道路的两侧是深深的堑壕,多半是敌人来来去去用的。

不论敌人怎么射击,我们一枪都不还击,因为我们发现不了敌人的影子,从子弹声来判断,敌人可能是在四五百米或者更远的地方朝这里射击的。

命令让我们在宁晋城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宿营。我带着哨兵去了司令部所在的前面的房子里。本部人口处必须有一个哨兵。紧紧关上哨所人口的大门,我们一面烧着火一面吃着从分队运过来的晚饭,海阔天空地谈论起来。

&quot;东!&quot;这时,正在站岗的步哨带进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支那人。在士兵之间,谁都不说某某上等兵先生,某某伍长先生,某某哨长先生。即使是现役兵也是直呼其名,如称&quot;横山淳&quot;。

&quot;什么事?&quot;

&quot;这家伙在本部旁边的小路上转来转去的,我把他抓来了。&quot;

&quot;是间谍?&quot;

&quot;也许是的。&quot;

&quot;脸长得挺秀气,也许是学生军。&quot;

步哨踢了那年轻人一脚。

&quot;喂,关上门,别让火光漏出去。&quot;我对哨兵说,然后在年轻人的怀里搜了搜,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我随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quot;给我好好看着他。我去叫翻译官来,哨兵快站岗去!&quot;

哨兵和我来到屋外。检查了一下年轻人转悠的小路之后,我去叫翻译了。

年轻人回答翻译说,他是前面四十多里地的一家当铺的掌柜。但是,我们不信四十多里地前面的当铺掌柜有什么理由来这个打仗的地方,都说他是残敌。他说他没想到这里正在打仗,他来宁晋是做生意的。

不论他怎么辩解,我们决定把他当做残敌或便衣侦探处理。不当班的哨兵们说,用粗绳子把他绑在柱子上站一夜。

我说,讨厌敌兵可以理解,但有的人也是强制征来的,明天就该他见阎王了,算啦,今晚就让他坐坐吧。于是,便把他绑在柱子上。那青年闭着眼睛,一句话不说,似乎沉浸在回忆之中。他也许在想他那如明天的朝露一样的生命,想他的父母和故乡吧。他闭着的眼睛里流出了露珠一样的泪水。我想踢他,可看到他可怜的晶莹的泪光,靴子又抬不起来了。

这时,我深深地为自己不懂支那话感到悲伤。撇开这个青年不说,我们因语言不通,不知错杀了几百个无辜的良民。

语言不通会引起误解,进而恼怒,最后发展为杀人。我们在杀死的农民身上,有时撒一些冥钱,几千元不等。冥钱上印的数额都很大,商店的抽屉里多的是,上面写有&quot;南无阿弥陀佛&quot;。

正文 (8)

&quot;这家伙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好处?&quot;一个哨兵说。

&quot;好处就是巡察来了不会骂我们。因为监视这家伙,不管怎样,得有人不睡觉。要是没这家伙,我们都会呼呼大睡。那样一来,巡察肯定会大发其火了。&quot;

青年一夜没睡。

天一亮,十几辆轻型装甲车开了过来。这种奇形怪状的物体卷起尘土,朝宁晋城边开火边前进。第三中队在敌人背后等待机会。接到出击的命令后,我把那个青年交给本部,撤离哨所与中队会合,轻装上阵了。

今天,没有枪声。道路直通宁晋城门。我们沿着道路的右侧前进,第五中队队长从了望楼上俯视着下面说:&quot;敌人昨晚逃走了,你们的行动白费劲。&quot;

但一直跟着本部转悠的中队长却命令我们前进,意思是至少要参加一点战斗,哪怕是一点点也好。我们浑身是汗地到达一个村子。我们立刻在各家的墙壁上开好枪眼,等待敌人逃过来。左等右等,除了两三条野狗绕来绕去之外,没见到一个像敌军的人。有许多山芋,我们煮了当午饭吃,然后踏上了归途。回去的路上遇见三十三联队正朝宁晋城行军。他们说:&quot;无论怎么疲劳,我们队长都不允许使用苦力。他说不能行军的人不是战场上的士兵。&quot;

听了这话的中队长,吊起眼睛说:

&quot;听到了吗?你们稍有不行就马上让苦力背背包。看看人家三十三联队的士兵吧。你们这样能打仗吗?&quot;说得满嘴星沫乱飞,那口气像是在训斥人。

我们都相互小声说:

&quot;不能打仗?究竟推进到哪里,也该说句话嘛。你年轻,胆小,没能力让人信赖,这不才落得第三中队只能护卫军旗吗?护卫军旗又不是打仗。不知趣的东西!&quot;

回到城墙一带,大队正向某处开拔。内山小队长问第一中队长:&quot;朝哪里前进?&quot;

&quot;南和。&quot;

&quot;有多少里地?&quot;

&quot;约三十里。&quot;

第一中队队长回答三十里,是指大约,实际是说五六十里。多亏了中队长,我们挖了不少山芋,回到村子取背包,然后急追大队。大队不停地前进,好像是说:没用的第三中队,随他们去吧。

中队长想起了什么,对大家说:

&quot;正因为我不行,所以我们老被安排成预备队,我对不住大家。&quot;他说到点子上了!不论是谁都在心里对他嗤之以鼻。

从大地上升起的太阳又要在西边的大地上沉落的时候,不知是谁带着感激,用力地叫了一声:&quot;看,是山!&quot;

一直脸朝下默默走着的士兵们,一起抬头朝前方望去。

这时,远远的地方静静地浮现出来的山峦正拥抱着夕阳。

&quot;啊,是山!是山!是我们憧憬的山……&quot;部队立刻停了下来,士兵们远眺山峦。

昨天是平原,今天还是平原,明天还是平原,每一天的晨暮都在一片大平地上度过。看不见山吗?没有山吗?在这几十里地之间,让我们望眼欲穿的山峦正拥抱着橙色云彩下的夕阳,令我们感动不已。士兵们连声高呼:&quot;山!山!&quot;我们把群山看成是多么崇高的生命埃它远离世上的一切丑恶,与太阳一道超然物外。山是神灵,是清净,是威严的正义。

自从演出了那场地狱演奏会以来,我们还不曾见过这样崇高的清净。

又凄恻,又怅惘,一种纯洁感直逼心胸。

路边长着高高的白杨。夕阳渐渐向山那边沉落。我们继续前进。

看到一条又宽又大的清水河,我们脱下了靴子,因为军靴一受潮,皮革会变硬,里面有水的话,脚上会起泡。难得河床全是沙石。因为有山,所以才有沙石。以前的河不管哪一条河床上全都是黏土。天完全黑了下来。接着,秋风萧瑟之中,月亮皎洁地挂在空中。忧郁的月光灿烂美好。

有人吟诵起了诗:

&quot;……渡夜晚的河川……&quot;

朗朗的吟诵声催发英雄的感伤。我静静地走着,一步一个脚印。这是诗的世界。战场上还有这样的诗情。

我们与自然共生,与自然同寝,与自然化为一体。自然是我们的,我们是自然的孩子。越过河岸,有一处小树林,树林里有个村庄。我正在一棵大树根边擦脚时,传来了尖厉的骂声:&quot;没有队长的命令,你为什么擅自留在了后面!害怕战斗吗?&quot;

&quot;战友负伤了,我给他包扎的。&quot;

&quot;你听谁的命令给他包扎的?&quot;

&quot;战友负伤,没有上司的命令就可以随便留下来给他包扎吗?战斗中不管出现多少伤亡者,士兵都不允许随便留下来给伤员包扎!你是害怕战斗吧!&quot;

&quot;不是的,战友痛苦的叫声……&quot;

训斥士兵的是机关枪队队长。

严肃的军纪前没有人情!

我们依旧空着肚子,追上许多部队,追上许多车辆,差一点联系不上,最后急行军到达了一个大村庄。这个村庄有许多豪华的住宅。好啦,我们以为就在这个村庄宿营,可刚在一家门前的石阶上坐下来,又来命令让我们前进。这次倒是只有我们第三中队。这样看来,我们中队像是担任前卫了。顺着棉花地里狭窄的弯弯曲曲的田埂绕了一阵,到达了一里多地前面的一个肮脏的小村子。我们进入一家又小又挤的院子,烧着高粱秆露宿了。时针指着凌晨两点半。

早晨五点,队伍又朝南和进发了。

白天脱下军裤过河,晚上在湿地前进,拔些北部支那的田里长得很多的甜菜填填肚子继续前进。夜里,在高粱地中仅有的小路上前进。许多人嘴里嚼着大葱。

大葱、萝卜、甜菜成了很贵重的食品。

又碰到了一条河。这是第三次遇见河。我们又脱下了军裤。河宽五六十米,很深,河床也是沙石的。对我们这些没见过一块小石头、一粒沙子,只见过一片黏土的大地的人来说,河床的沙石实在是种不可思议的存在。北部支那的确是连一块石头也见不着的大地。

清清的河水很冷。

啊,这清冷的河水,在那天气炎热的行军中,又恰逢喉咙干得冒火之时,我们不禁喜出望外。

我们没功夫穿裤子,把裤子拎在手上便匆匆前进,就像被恐怖追赶似的。接着,我们在黑暗中看到了高高的城墙。&quot;终于到了南和!&quot;我们欢呼着来到了城门处,怎么回事?城门的黑砖匾额上竟写着&quot;隆平县&quot;,三个大字正冷冷地俯视着我们。

谢天谢地,大概在这宿营吧。

进入城门,右侧有座巨大的建筑,入口处竖着一块&quot;隆平县警察局&quot;的牌子。在院子里,把背包往头下一枕就睡下了。

寒气刺透肌肤。头顶上月亮倾泻着缕缕寒光。屋里有青龙刀等许多兵器。一个多小时后,我们进入了警察局前面的宿舍。

这里一个支那人也没有。

我们从隔壁的商店取来砂糖,很快做了冷盘。啊!久违的甜味,自从百尺口的那一粒糖果以后,再也没碰过的甜味!

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好吧,就算明天是参加激战,今天的日子不更应该不遗余力地好好享受,不该先一饱口福吗?

拉肚子的人吃,患胃病的人也吃,头痛的、腹痛的……都尽情地吃。

吃。吃。吃得几乎不能动弹了。不知道夜已深,不去想明天的行军,也不想睡觉。

这早已成了一种超越食欲的快乐和娱乐。拿砂糖,用手抓入容器中;拌凉菜,盛在碗里。这一切都是忘却疲劳的愉快事。

对!为了明天不饿肚子,再烤点面包!

这么一来,我们过了凌晨一点才睡下。

十五日,早晨七点,我们从吃了凉拌菜的隆平县县城出发了。我们中队依旧是军旗护卫中队。

下雨了。雨水和泥泞,关系就像士兵与饿肚子一样是一对亲密的伙伴,道路很快就泥泞不堪了。

这时,我们在一个村子遇见了第三大队。军旗改由第三大队护卫,我们归回第一大队继续前进。

天亮也走,天黑也走,一味地走。所有的人都因空肚子和吃过头而弄坏了肠胃,没想到第一线部队竟然会这样缺乏粮食。

后方部队有吃不完的粮食,而火线部队却常常饿肚子。

这就是战场上的常情。

驹泽出了便血还在走。他每天为拉肚、便血痛苦不堪。

空腹、拉肚、疲劳——这些将把我们的肉体变成木乃伊。

他脸色苍白,瘦得就像在没太阳的地方长出的草茎,但必须走路,而且没有服过一次药。小队长发火说他不注意和吃过头了。他也没法向人倾诉。军医只是让他喝了小苏打。因为没有药,他喝了薄荷脑,好像那就是肠胃药。

这怎么行呢?薄荷脑是外用的伤科药。可是,他不得不这么做。不管是什么,哪怕是外用药,只要名字上有个&quot;药&quot;字,不喝下去就不安心。可怜到了这地步。他说:&quot;要是能活着回家,我要向社会说的只有一句:在战场上,不是只有负伤的人才是病人。在战场上的不卫生、无规律的生活和最大的勉为其难的行动中,损坏内脏都是很自然的。

可是连药也吃不上,除了说一句胡闹还能说什么?我也是保卫我热爱着的祖国的一分子。社会应该指出军队的这种单方面缺陷,忠告他们向士兵们提供内科药物!&quot;

晚上十点,我们到达了目的地。我们赶快挖战壕,战壕一挖好,赶紧把宿舍里的小麦粉掺上昨晚剩下的砂糖,煮了起来。我们围着院子里篝火上的铁锅,迫不及待地等着小麦粉煮成面糊。不一会儿,煮熟了,微微发出甜香味。

所有人都像小狗吮吸母狗的奶一样,急急地吮吸起来,也不认为它就是内地所看不上的面糊。不管是面糊还是什么,不客气他讲,它很香很香,好吃得不得了。

对我们来说,这是神仙食品。

&quot;第一分队为什么连着两天都有这么好吃的?&quot;听到这种感叹声也不是没道理的。这时,内山准尉悄悄地走了进来,他就是那个曾经训人家吃枣子的人。不管人家说头痛,还是说脚痛,他都训斥人家说是吃过头了。他认为不管是头痛还是脚痛都与吃过头有密切的关系。

刚开始,内山是个万事皆谨慎的人。死板不开窍的中队长也好,这个对什么事都感到无可奈何的准尉也好,都坚决地认为支那的一切东西都不干净,不让我们吃。但不知从何时起,每天的空肚子搅得难受,他们私下里有时也居然和士兵们一样,开始什么都吃了。

尤其是卑鄙的中队长更让当值的士兵愤慨。因为中队长嘴上说绝对不许征用别人食物,只能吃发给的食物。可是在他口还不渴之前,他就命令当值的士兵给他吃好的喝好的。

对这个言行不一的中队长,当值士兵发火、生气,也不是没道理的。

&quot;真好吃埃&quot;准尉说,喉咙直咽唾沫。

我们递给他一碗,但心底暗暗地嘲笑他:哼,说得倒好听,还不是想吃嘛。

他刚吃了半碗就回去了。

&quot;喂,小队长所在的第四分队肯定在做更好吃的呢。否则,这么好吃的,哪能不吃完再走呢。真是个馋鬼。&quot;

传令兵来通知值勤。我去了大队当值勤兵。指定为值勤地点的那家的男主人是支那人,我吩咐他去打点干净水来,他却打来了脏水。我生气地给了他一耳光,他妻子和他一起跪在地上不停地道歉,这才打来了干净水。

大概支那人就是这样的吧。

正文 (9)

第二天早上,我们朝着憧憬的南和前进。憧憬的——这么说是因为我们认为到达南和城,就可以弄清楚我们前进的方向了。

北部支那的大地,容易泥泞满地,也容易灰沙满天,就像忘记昨天的大雨一样,现在已无丝毫下过雨的痕迹,地面干渴得很,几乎让人怀疑昨晚是不是下过雨。

秋天的阳光和煦温暖,微风拂面,行军甚是惬意。只是心情因秋天的环境而舒畅,但脚步却仍然匆匆。

突然,有三间宽的湿地挡住了我们前进的步伐。湿地上活活陷入了十七八头驴子和骡子,像是先行部队丢下来的。

泥沼陷到脊背,它们仰着头在喘息。越仰头,它们的身体好像越往下沉。它们使出浑身的劲把身子朝上拔,但一切都是徒劳。我们部队的马同样也都陷进了泥沼中。我们用力拉起陷下去的马,马只是昂着头,一步也动不了。没办法,我们只好卸下行李,把它们扔在泥沼之中了。

有条用高粱秆铺设的路桥,可能是先行部队铺设的,但要让很多士兵通过,就很不安全了。我们这里有一个工兵小队,他们正在作业,但没什么进展,只有时间在白白地流过。大野大佐训斥工兵小队长,让他再快点干。说完,他亲自参加了架桥作业。说是架桥,其实那不是什么难事。就是在泥沼中较硬的泥地上铺上木板和草秸。见联队长在于,我们就不能袖手旁观了。我们也动手帮忙,终于在迟了两个小时后通过了那里。

下午三点终于到达了南和城。传说打下南和城,战斗就算告一段落,我们觉得空着的肚子似乎要满意了。道路上乱糟糟地躺着骑兵。我们也在路旁休息,等待司令部下命令划分宿舍区。停下来一阵后,行军中的汗水凉透了肌肤,似乎有些感冒了。

我小心地换上自内地出发以来一直带在身边的毛线衣。

就是在盛夏酷暑的当口,我都没舍得扔掉它。多亏了它,我可以应付秋天的秋凉和不久将要来临的冬天的寒冷。

再说,目的地是到了,但食物的缺乏依旧老样子,下面怎么办成了问题。中队长严禁我们征用,因为在衡水的肆意掠夺,遭到了师团长的严厉训斥。

据准尉说,几名穿支那人衣服的士兵和戴着征用来的戒指的士兵,还有侵入民房的士兵,被发现后都已受到了处罚。

士兵当中不时地有几个戴戒指的。那诚然是有些招摇,但都是银制或宝石戒指,从欲望上讲可以理解,而且,从处在这样的杀伐环境中讲,戴着戒指让人有种成熟的感觉。

不管怎样禁止征用,又不可能不吃东西。我们对这种甚为矛盾的命令难以理解,中队长自己对这个既不提供食物又严禁征用食物的命令也感到困惑。但是命令就是命令,中队长准备严格遵守,困惑的中队长说:&quot;绝对不允许征用食物。所有人都要付钱!&quot;

&quot;我也想付钱,可是没有人在,没法付。&quot;有个人说。

&quot;没有人收钱的话,就把差不多数额的钱留在住户家里。&quot;

&quot;可是,杀猪又不知猪是哪家的。猪在旷野四处乱跑,&quot;那个士兵甚是不服气。

&quot;随便哪里,总之征用东西的时候,要把钱留下。因为中队付给你们买食物的钱了。付钱的人可以提出来,中队会付给你们的。&quot;

真是怪事。中队长要我们四处撒钱,也有道理——我不是征用,是买的。我们可以感到安慰。但是,这样做在现实中毫无意义,也是缺钱的日本的一种损失,真可惜。在树根边杀了猪,要把钱付给树根,这算什么事埃第二小队队长岩渊少尉是高等师范的教授,他对中队长说:&quot;中队长,关于征用东西,您说得过于厉害了,我觉得也应该有个限度。我们总不能不吃饭就去参加战斗。上级也应该很清楚这点,所以,我估计禁止征用的命令可能不是很严格的。会不会有些回旋余地呢?中队长常训斥小队的士兵征用东西,那为什么就默许指挥班去征用?指挥班可以做的事小队士兵做了,我不认为就有什么不行,指挥班只有十来个人,可常常要弄五六只鸡。&quot;

中队长难为情地笑了笑:

&quot;好!各小队就征用三只鸡吧。指挥班征用两只,&quot;听了这话的第二小队队长发问说:&quot;为什么五十多人的小队征用三只,不足十人的指挥班却要征用两只呢?&quot;

&quot;嗯……嗯……那各小队中每个分队一天一只。&quot;

无可奈何,中队长吞吞吐吐地答应一分队一只。&quot;岩渊少尉了不起!&quot;我们小声嘀咕道。

五十来米的前方道路上浸泡着水。五名骑兵溅着水花骑马过来。

&quot;敌人远远地逃到了黄河边。&quot;骑兵骑在马上说。我一愣,感叹说:&quot;哎呀,闻名已久的黄河这么近了,我们不知不觉走了这么多路埃&quot;我们出发找鸡去了。有一户脏兮兮的支那人家,有妻子和儿子。他们正在蒸馒头。掀开蒸锅盖一看,暄腾腾的馒头正往上冒着热气。我们立刻拿起来就吃。好吃极了。大伙儿的手都伸了上去,眨眼之间全吃光了。支那人嘟嘟嗓嚷发着牢骚,眼睛盯住我们。战败国的国民这样做是需要勇气的,因为弄不好就会被杀。我们一面对此表示称赞,一面顺便提了两只鸡走了。不久,宿舍定了下来。

北部支那盛产棉花,我们住的这户人家也尽是棉花。睡在崭新的棉花上当然要比睡在肮脏的垫被上舒服,我们胡乱地铺起了棉花。

这些天,夜里都很冷。十月十六日,我从箱柜中拿出了姑娘的裤子。姑娘的裤子是丝绸的,蓝色的料子上有刺绣。由于是棉裤,穿了睡很舒服。

十月十七日早上醒来,脱下棉裤,发现双腿间沾上了红色的东西,一阵恶心之后,我把它扔在了土屋里。这裤子大概是到了年龄的姑娘穿用的,也许是她外出或参加祭祀活动用的。

今天是神尝祭(每年10月17日在日本伊势神宫举行的丰收祭祝。)

我们在广场上集合,齐向东面的天边遥拜。

命令传达下来了。

&quot;第三十旅团返回宁晋进行守备。第十九旅团在南和守备。&quot;

&quot;太好了!&quot;所有人都齐声欢呼。

一听到守备,中队长马上开始命令检查武器。

枪口已经生锈了。

把仅剩的一点米熬成水一样的稀粥,又把小麦碾碎做成团子,吃了顿饭。

粮食不足,势必需要对粮食进行统一管制。不能随便吃。

因为每一粒粮食都不是个人的,而是全分队成员的力量源泉。

下午,我的好朋友横山淳工兵伍长来了。他在我们昨天通过的湿地进行作业,他说今天是为了护卫第三十旅团的旅团长,由于他们的努力,湿地早已经通卡车了。我们互相拍拍肩膀,说了声&quot;保重&quot;,便又分手了。

夜晚,皎洁的月光照在大地上。

月光包含着五千年的历史。她记忆着过去五千年来地上的一切变化。

从尧、舜时代直到今天。从春秋战国到秦朝统一、汉朝兴亡、隋唐文化、五代纷立、蒙古的勃兴、明朝、清朝、革命……人类争斗起伏兴亡的变化无常,她都冷冷地尽收眼底。

我们的这次争斗,也将留作她记忆的一部分,再将她的光辉洒向后世的人们。

苍白而无言的冷冷的光……充满了多少哀伤啊!那自古以来几度成诗几度成歌、沁人心脾的寂寞的光!

一见到月亮就想起家乡。月亮让人的思绪驰骋于自己所有怀念的事物上。

苍白无言又冷峻剔透的月亮,化作一曲无限寂寞的哀歌沁入我的心胸,绵绵无尽地向我讲述我的故乡。

我亲爱的人,我的父母兄妹,我的朋友,你们也在这深秋之夜,看着这悠然飘浮在清澈如洗的夜空中的月亮吗?我也在看,但我却看不到我亲爱的人们。

在远离我的祖国几千里之遥的北方看月亮,我是多么地向往我的故国埃月亮,请你告诉故国的人们吧。

让战友充满爱的手割下仅有的一点头发作为遗发留下,让战死者的身体在战壕上归为灰烬,怀着万分的遗憾来遥祭故国!

行将焚烧殆尽的圣火前,一面流泪一面诵读经文的随军僧侣发出颤抖而悲痛的声音。

熊熊燃烧的圣火,悲痛的诵经声,泪洒遗发追忆死者生前的战友们的哀伤和身影,还有竖在那里的荒凉而寂寞的墓标。

黑夜之中在齐腰深的沼泽地行军的劳顿人马。

忍受饥饿奔跑着的士兵们的勇敢身影。

出击!出击!奏起响彻天地的凯歌。

我还不曾对月亮抱有过如此虔诚的念头,还不曾如此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地生活过。

战场上,早、中、晚都分别拥有各自不同的意义。白天不是早晨的连续,夜晚也不是白天的自然延伸。它们分别单独在各自的性格中喘息着。人类何必要永远不停地重复这样的争斗呢?那只能是人类的不幸。

破坏、死亡、伤残、暴虐、人类的不幸、对故乡的思念——哎呀,要抛弃这些想法!

现在有现在的要求。现实不是追求缠绵的感伤。需要的是充满男子汉气概的男人,是现实中的斗士,而不是梦想家。

啊!月亮最终融进了我的伤感中。

这时,传来了第四中队唱起的民谣。熊熊燃烧的烈火中,响起了佐渡岛上的歌谣。围绕在野地篝火四周的士兵们,在持续的劳顿之后,充满了喜悦和干劲,在嚷着。他们的歌声成了一种狂吼,一种叫嚷。在篝火和月光的映照下,人们在跳舞,群情激奋。

那叫声,那喊声是多么高兴埃

十月十七日的南和之夜,是个难忘的夜晚。

皎洁的月光依旧照在广袤的大地上。

夜深了。

人命就像害虫一样,将毫无罪恶之感地被断送。富饶的大地将翻天覆地地变成一片荒野。高楼将像玩具一样崩塌。

二十世纪的文明摇摇欲坠。罪恶、残忍、悲惨、暴虐、破坏,所有这些恶行居然都以正义的名义而肆意横行。

敌方和已方各自都有正义之名。

在这虚无的上面建立起来的到底是什么呢?

秋去冬来,万物凋零。然后,又是春天的气息吹醒大地。

新生的绿芽跃动着成长的激情而开始新一轮生命。

春风何时吹进这人类的寒冬?又是谁吹起这春风呢?

春天!它就是大东亚共荣圈!

它就是吹动春风的人!它必然是作为盟主的日本,大东亚共荣圈必须建立在破坏后的废墟之上。它严正而坚决地需要破坏。

可是,处在这个过程中的人就不得不感到痛彻心肺的伤感了。

这种感伤——它不是对月亮的哀婉和思念故乡的缠绵感伤,而是无尽的悲痛,是对一种巨大的痛苦和永远可憎之物的呐喊的感伤。

争斗——它是生者的必然选择。但是,有人无法把它当做一种必然,无法心甘情愿地领受。

人间有正义,有感伤,有人道。

那就是人与生俱来的善。

但是,现实中有出自天生之善的正义。现实中的正义是力量。惟有力量才是正义。世上一切都是弱肉强食,此外什么也不是。有力量者就是正义者。在这个力量即是正义的面前,所有的善将不再是善。在力量的面前,人道不知为何物,恶道也可成为正义。

啊,这样一来,想在现实中成为当今的正义派的话,那必须是有力量的人。何必怕后世之人称之为非正义呢?

难道只要生于现在,是现在的正义派就足够了吗?

霸者的正义——高压的正义,只要有这样的东西存在,争斗就永远不会停息。

嘿,我们日本人!

不管是释迦,是孔子,还是基督,只要与日本违抗,就必须让他流血,必须同他作战!

祖国日本有生的权利,有必须生存下去的义务。我们是她的牺牲,是有价值的牺牲。

于是,我们要前进,直至胜利的光荣来到,直至最后一口气。

日积月累的武力上的胜利,不久就会化为外交上的胜利。

而且,那里又将是明大的辉煌的出发点。

夜深了。民谣声还像凯歌一样在黑夜中回响。

正文 (10)

十八日早晨,我在城墙内侧旁边的水井边洗脏衣服,又擦了擦很久没洗过澡的疲劳的身体。这是一个多月来的头一次沐裕脸也黑,手也黑,泥垢一块一块地掉下来。脚趾由于每天的行军肿得发痛。小池塘里游着十来只鸭子,其中的三只被蘸上盐汁满足了我们的胃。

在城里看到了敌第二十九军的《敬告各界民众书》传单,我把它抄了下来。

陆军第二十九军敬告各界民众书

各界父老同胞们:

残暴的日寇现在对我们中国已决然发动了全面的战争,地点已经不仅是冀察两地,上海张垣的战火此刻正猛烈地燃烧……敌机的行踪在上海、扬州、杭州、南昌以及我冀察各重要城镇都相继发现,这简直是要吞灭我们国家、灭亡我们民族的一种非常举动。

我们中国近几十年来到处都受着日本人的欺凌,到处吃着日本人的亏!使我们追求和平的心理不得不走上焦土抗战的道路。

这次战争开始的时间,是在七月七日深夜,日本驻丰台的部队,非法在卢沟桥附近演习,借口一士兵失踪,突向我驻防卢沟桥的军队攻击!我们二十九军为了保卫民族的生存,为了保卫华北一方千千万万父老兄弟们的生命财产,为了保卫祖国的领土主权和执行我们神圣的职责,从七月七日夜间起……一直到七月二十七日,我们是在继续不断地和日寇血肉相搏,我们以一团官兵抵抗敌人,与日军三千之众相持二十余日,英勇壮烈的牺牲。前仆后继、不怕死的精神使敌人心惊胆颤。

我们暂时放弃平津,完全是战略的变更,机会到来,立刻可以收复。不过日寇占据的地方,我们的同胞立刻要过非人的生活!现在谨以血泪向大家报告以下日寇惨无人道的兽行!日寇驻防各地,青年妇女多数被奸污!

难逃幸免。天津某水果商号店主,因向日本军举发我部队枪支掩藏处所,反被日军疑惑砍下双臂,并将全体伙计枪决,附近一带商民多被波及!

北平西部我后退步兵,毙敌巡逻队一名,余寇狼狈逃窜至派出所,将我和平警察悉数制死,原因是怪我警察事先没有通知!这几件事情不过是列举百分之几的简单魔行,此外不讲人道而违天理的行动难以尽数,可怜我们在铁蹄底下的同胞们,被其蹂躏!任其屠杀!竟有无耻之徒,报告我们藏械处所,反因此被杀,波及亲邻。这就证明了你纵然用尽如何的媚笑丑态,想去博得日寇的欢心,仍然免不了做刀下之鬼的厄运。

同胞们!时至今日,惟有军民联合起来,团结抗战,才是活路……云云。

陆军第二十九军司令部

下午,命令再次传下来。

&quot;第十九旅团的第一0九联队明天与第一0七联队换防,返回宁晋城。&quot;

我们疑惑不解。后退意味着什么呢?是战争就此结束了?我们直到今天都一直不停地在前进,为什么要后退?如果是战争就此结束的话,那也太简单了吧。后面肯定有事发生。

十月十九日,早晨七点,我们从南和出发了。不久来到了横山淳他们作业过的湿地,地已经干了,埋在泥泞中、悲伤地目送着我们通过的一头头驴子都已倒地而亡。我们先前经过这里时,它们用一种祈求同行的、希望救出它们的目光送过我们,而这会儿,它们已经断了气,化作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一天过去了,新的一天又来临了。早晨六点二十分,我们出了村子,朝大沙漠出发。沙丘的波浪起起伏伏,一浪接一浪,一0九、一0七联队像条大蛇一样延绵不尽地来到。炮兵、骑兵、步兵、辎重兵一路激起阵阵沙尘。骑兵从沙丘的对面奔驰而来的模样,就像电影里勇士一样威武雄壮。

这些老兵们带着蒸熟的山芋,我们带着香烟。我们饥肠辘辘,他们却吃得饱饱的。

&quot;喂,大叔,用烟换山芋怎么样?&quot;

四处响起这样的叫声,换东西开始了。

太阳酷烈,沙丘被晒得蒸人。

我们在沙丘上休息,开始与老兵们搭话。我们休息的地方只有一口井。这口井大概是为经过这漫长的沙丘的旅人准备的吧。

有人在摇转水车,水车是细长形的垂吊式水车。井水碧清,像水晶一样闪光。我跑了过去。

&quot;东!你干什么去!&quot;这时,准尉小队长一声大喝,我只得无望地转回身。

我很不满,沙漠里的水怎么会有毒呢。

前进!一百来米的前方,有一处宽阔的沙丘上生长着草。

草丛中有一匹军马倒在那里。因过度劳累而不能再发挥作用的军马被抛弃了,我知道它是好不容易才爬到了草上的。军马还活着,不时地抬起长长的脖颈,带着美丽动人的惜别之情目送着走过去的队伍。这匹马肯定在祈求与我们同行,肯定在为自己行将逝去的生命而悲伤。

那些看上去像是杂草的东西,却是士兵们为他们因疲劳而倒下的心爱的马用来遮阳的树枝。士兵们忘却自己的疲劳,跑向远处折来这些树枝,来表达他们的爱意。

为了祖国用尽了所有力量的军马啊!

你为你爱着的祖国日本渡过大海,来到几千里外的支那北部,你跑到铁蹄磨尽,劳作到心脏停止跳动,劳作到最后一息。你和爱你的主人天各一方,阴阳相离,你的主人不会忘记把你丢在沙漠里的沉痛,你的主人会祈祷你在天国安息。

你的主人并不逊色于你,他踏着沙浪不停地前进,又心疼你,又迫不得已。

我不禁想象起跑到远处折枝遮阳的士兵们对你恋恋不舍的情形。

我们继续前进,丢下将在充满珍贵情义的树枝阴下死去的军马。唐山城(现在的隆尧县,l937年时为隆平和尧山两个县,而尧山县的治所即是唐山城。)在左侧出现了。被野狗撕咬的死马零乱地躺在沙丘上。不一会儿,沿着长长的自杨树大道的西侧,横着一条又宽又大、河水清清的浅水河。踏着河底的沙子过了河,滚热的脚让冰凉的河水一冷却,心里有说不出的舒服。来南和城防守的后备师团陆陆续续地过来了。左侧是一片平缓的山峦,它让人想起滑雪场,让人想起雪,让人想起遥远的故乡的冬天。平缓的山峦的尽头是岩石山。呛着沙尘越过了山谷,然后休息。我奉命参加扎营,只得急行军走在部队的前头。

西原少尉是扎营指挥官,我们超过第二大队朝前走。我们很累,但仍然竭尽全力不停地朝前走。一心一意地拼命走,所有过度的疲劳都忘了。只想着走。不,连走也不想,只是一味地拼命朝前,天渐渐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开始感到了饥饿和干渴。拔些白菜和萝卜啃着继续走。我和机关枪队的士兵忍不住饥渴,朝野地里的水井跑去,那里挂着水桶供人随时打水。我们解开绳索,打上水来,但水太脏,全是泥水,不得不把它倒掉,我们遗憾得几乎要流出眼泪。

顺着蜘蜒曲折的田间小道朝着一个村庄走去,农民挑着两桶清水过来。我们就像饥渴的婴儿吃奶一样,把脸浸在桶里喝了起来。婴儿苏醒了。我从背包里拿出从南和出发时做好的馒头,终于填饱了肚子。

上面严格禁止我们征用苦力,因为这样做有失风范,让人觉得自己没志气。但我们觉得,战斗才是根本的,行军应该配合战斗,应该让我们减少疲劳,把力量用在战斗上。

西原少尉说:&quot;还得走很久。中队长要训,也就这一次。&quot;

他同意我们征用苦力了。

这一句话对我们来说是一句名言,是一句令人高兴的话。

我雇了个十八九岁的青年替我背背包。一半苦力一半士兵的队伍又拼命地走了起来。日头全黑了,我对青年喊着:…快快的!&quot;催他快点。月亮出来了,映照着广紊的大地。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默默地向前走。月亮把我们的身影长长地投映在地上。

十点左右,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一一一个村庄。我累得几乎感觉不到脚还在自己的身上,身体就像散了架。但是,我们马上又是找铁锅又是找照明用油,开始生起篝火,这与其说是扎营人员的任务,不如说是出于对战友们的深情厚谊。我一个人躺在宿舍里,烤着火等待战友的到来。一个村民也没有。

他们事先知道我们要来,全逃了。怎么等也不见部队到来,没办法,只得去中队本部的宿舍。正吃着晚饭时,少尉大声叫了起来:&quot;失火了厂着火的房子是分给我所在的分队做宿舍用的,是我为战友生的火烧起来了。我忘记身体的疲劳,赶紧打井水浇灭了火。

我们焦急等待着的部队过了很久还是没到。不会在什么地方宿营了吧。于是,我们也睡下了。可跳蚤爬来爬去,搅得我们翻来覆去睡不着。哪怕是有一只跳蚤,我也睡不着,简直束手无策。我们躺下来是在凌晨一点。

早晨,雾气笼罩大地,几米远的地方都看不清,大概宁晋城附近有泉水。晨雾中升起了巨大的红红的太阳。我们悠闲地走着,因为我们一直觉得自己走在大部队前头的。但晨雾散尽后,我们大吃一惊,发现大部队正前进在我们身边。

我们中队的宿营地在宁晋城附近的南楼下村。到了南楼下村,大队本部来了紧急命令:严禁征用蔬菜。因为有限的物品必须统一管制配给。师团集结在宁晋城,决定休整十天。

我们分队和第二分队的宿舍一道被分配在一家大民宅里。木下不知什么时候先到了,在等着我们。每逢有战斗,他都被留在后方;一到驻屯下来,他又回归分队。不管后面有什么事,十天的休整不能不说是一件难以言表的开心事。我们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事。

我们的观念里没有明天这个概念,内心只考虑今天眼前的事。在我过去的生涯中,还不曾像在战场上这样深切地感受过休息是怎么一回事。

对于我们来说,与其考虑往后会发生什么事,还不如考虑如何把握住现在所处的情况,这样也许更明智一些吧。往后会怎样,只要我们还不是参谋,我们就无能为力。那就是不论你答应与否,该来的就会来,而且还要命令你服从。总之,既然不是自己的意志所能改变的,那还是不想它为好。

说是这么说,可我们对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还是抱有好奇心的。这一好奇心并不妨碍我们享受今天的时光。

不去想接下来的瞬间可能发生的事,只体味捕捉那瞬间心情,这才是幸福的人。

我们到了宿舍,首先安排睡的地方,然后是厕所,接着制订炊事值班表,值班的人要用有限的粮食做出合乎各人不同口味的饭来。征粮组进入无人居住的民宅,哪怕是一把小麦粉也都带了回来。中队定好了睡觉、起床的时间。我们宿舍的一角有一匹支那马,大概是这家主人逃走时丢下的。夜里,奇怪的事发生了。

木下一直都很轻松,所以夜里就由他值班。我们都累得呼呼大睡了。突然,&quot;出事了!不得了了&quot;的叫声把我们吵醒。

奔出去一看,木下正抱着门口结实又沉重的门板在叫。

&quot;出什么事了?&quot;

&quot;有个怪东西。&quot;

&quot;那你抱着门就没事了?混蛋!&quot;

&quot;在哪儿?&quot;

&quot;那边角落里。&quot;

&quot;是马那边?&quot;

&quot;前山去看了。&quot;

走到木下所说的可疑的角落一看,根本没什么可疑的东西。只有马在不时地动一两下。原来是木下听到马动的声音叫了起来。一个多么混账的东西。人们骂他,可他却丝毫不害臊。

我们在这里休整了十天后,听说要往上海方面去。说是上海方面的敌人使用了毒气等新式化学武器。为此,我们不得不每天进行针对性的训练。

战地邮局也开设了,开始允许我们邮寄东西。这是我自从天津出发以来第一次写信。佐佐木健一给我写来的信里夹着剪报。剪报的内容是写我出征之际母亲给我匕首的事,母亲当时嘱咐我说,假如被敌人抓住了,就用这把匕首自杀。报道的题目是《楠公今犹在》。这实在是让人难堪的事。以这种事为美德,还写迸报道里,实在让人感到讨厌。

也许有人喜欢被人这样写,但我是绝对属于讨厌被这样写的那一类人,我看不起喜欢小题大做地撰写这种内容的人——瞎寻开心的人!我们的行为不是寻求劫后美谈的材料。佐佐木说:&quot;看了这篇报道后更增添了勇气,我决心更加努力。&quot;

他似乎是个很喜欢这类事情的人,这种事是乡下好瞎寻开心的人所喜欢的。他还知道藤原平太郎任运输队队长出征的事。柿本给我写过信,我很感谢他的友情。

他的信上说,我父亲通过报纸知道士兵奋战的情形,流着泪讲给重一和初枝他们听。

我就觉得终于遇见了久违的朋友和父亲,思绪渐渐地又从父亲身上转向了故乡的山河。

我从早到晚不停地写信,给佐佐木,给中垣德弥、柿本文男、斋藤良次,给父母、姐姐、平太郎兄,给土田三四郎、下户利三郎等等。

一天,轮到我值厨了。

我们每天每人只分给三合米。一大三合米在部队只能吃半饱,肚子饿也没办法。必须想出既能吃饱肚子又能节省粮食的办法。分队队员近来的心情很坏。粮食不足成了战友不和的根源,各人的情绪都不好。饥饿的叫嚷声,偷盗,猜疑,暴戾,轻侮,坏心眼,已经泛滥成灾。

以往用友爱、互助和微笑结合在一起的战友们,现在,由于粮食的缺乏,心里都充满了猜疑、贪婪、私心和不信任。

我没想到食物的不足竟使大家的心灵变得如此卑鄙下流。那模样就像几匹饿狼一起贪婪地盯着仅有的一片肉似的。

一日三合粮食虽然决不至于让人饿死,但这总像用沙丁鱼去喂鲸鱼。衣食足,然后知礼节,这句话是千真万确的真理。要是让高贵的美人和说话优雅的上流社会的妇女也挨饿的话,恐怕她们也会变成这般模样的吧。

如果饿上一两天,知道第三天会吃得饱,那么饿一点也不算什么事。可他们长期饿肚子,现在也是这样,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持续到将来何时,所以,暴露出一些动物的本性,也是可以原谅的。在蔑视他们的这种行为之前,应该先给予一些同情。

话虽这么说,但身处这种令人不快的气氛中,我还是禁不住万分讨厌。这种不快的温床是既贪吃又充满猜疑和嫉妒的野口一等兵、龟口上等兵和西本分队长他们。

他们三个人几乎闹到唾沫横飞的程度。我们分队有一些征用来的小麦粉,我打算把它们做成米团子,但水放多了,没做好,我又放了些面粉想弄硬一些,可是我这个不会干活儿的人最终还是没能做好。我做菜的时候,也是不知该先放酱油还是先放菜,想想在家乡时祖母烧鱼的情景,也想不起到底是该先放哪一个。煮饭也不知放多少水。好几次,不,是经常,不是煮成硬饭就是煮成稀粥。

今天的米团子也没做好。这事使我和西本分队长发生了口角。是他随便命令我做饭的。我生气地争辩说,我是天生的,又不是故意的。

从那天起,我下决心再也不做饭了。充满不快的内务活儿简直太让人讨厌了。

那种贪婪带来了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它比危险的子弹和艰苦的行军更强有力地支配着身处这里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小队长挨个儿地跑各个分队,问有没有做什么好吃的。

这时,他听谷山上等兵说头痛,便训斥说:&quot;你吃多了!&quot;我们每天早晚在又大又黑的大门边的狭窄过道上点名,内山小队长还经常说这种话:&quot;我决不会死。不管你们当中的谁,如果战死的话,我一定会为你们扫墓的。我坚信我不会死。&quot;这种老生常谈,不知说了多少次,说了多少天,几乎让人觉得已经说过头了。

在我继松板上等兵之后去中队办公室值勤的时候,一个号手对我说:&quot;这次我们遭遇的敌人拥有各种武器,听说我们是无法活着回去的了。现在,上海打得很惨,说是我军战死不少。虽然和我们作战的只有上海和北满的敌人,但这次我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所以我把钱全寄回国了。&quot;

正文 (11)

十一月十五日。

清晨五点半,&quot;新兴丸&quot;不知为什么突然停航。船还在一片汪洋之中哩。停航两个多小时后,又继续前进。航行一个多小时后,海水混浊起来,达到了黄浊的程度。啊,原来是扬子江!船已经在逆流而上了。最初停航的地方不是在大海中,而是在扬子江的入海口。远处,几十艘大船吐着浓烟,犹如在海上一样,虽说船在江上逆行,但是前后左右,既不见岸,也不见山,好像仍然在大海之中。

啊!伟大的扬子江!大海的儿子扬子江啊!

扬子江的雄伟真是令人惊叹不已。继续航行了三个多小时以后,右侧依稀出现了一条江岸。四十分钟后,又可以遥遥望见左侧的江岸了,一艘驱逐舰正掀起层层白浪从我们船的右方通过。江水黄浊,水质之差令人想起白河。如果让支那的孩子画山水画,他们是会把水画成黄色的,因为他们生下来看到的只是泥浆水,而且,如果水土一体的话,要让孩子们把江河画好,那就困难了。我想,眼神不好、稀里糊涂的人远望时,会把混浊的江水当成宽广平坦的大道。

我们正七嘴八舌地议论把自己运到何处去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已来到了上海战常据说友军正在与以河沟为防线的敌军展开激战。

汪洋大海的儿子——长江,包蕴了支那几千年的兴亡盛衰,而如今吸血鬼的赤化(赤化,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蔑称。)魔爪想操纵它;老奸巨猾的英国想吞食它;傀儡蒋介石毁坏了大好河山。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在亡国的途中。然而,伟大的长江依然悠悠东去,与大地同在,看到它的水平线,就令人有身处大海之感。

随着船的上行,右岸已清楚地映入了眼帘。还看到了大约六十艘军用船,船上满载身着土黄色军装的友军。到处停泊着军舰,可能是在和水上飞机协同守卫长江。但是,我觉得与其说是军舰和飞机护卫着长江,倒不如说是长江拥抱着它们。

船过吴淞口,又遇上了一支大约有五十艘船的队伍,这一支大型的船队应该是运送部队的吧。

船员对我们说:&quot;士兵们!到了夜间这里就像观赏两国焰火一样啦!&quot;

在甲板上,身旁的船员告诉我:&quot;轰炸声后肯定是火灾。&quot;

正如船员所说,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了飞机,接着听到了爆炸声,上海方向燃起了熊熊大火,不由得使人感到这里是一场现代化战争。北支那的战争还没有达到现代化战争的程度,应该说只是旧式的战斗。

通常,外国船只应该在江上川流不息,可是现在,外国船只惟有一艘,飘着英国国旗,满载着英国的难民,正顺流而下。

据新闻报道,我军已占领了敌军的第一道防线。支那政府的财政收入九成来自海关关税,主要的关税基地上海已归我军所有,海上长达一千海里的航行权已掌握在我军手中。

为此,英国对我军采取了敌对行为,暗中援助支那方面,从香港和广东,经粤汉铁路向他们提供武器弹药和其他物品。

蒋介石以允许苏联在新疆和外蒙古推行赤化为条件,期待他们的援助,驻上海的外国武官在《泰晤士报》上断言:日支事变将在两三个月内结束,原因是支那军在训练和指挥方面不熟练,武器不完备等,其中致命的是经济已陷入困境。蒋介石在叫喊:&quot;中国之生命在西部内地!&quot;

这次事变预计从七月到第二年一月二十日,耗资二十五亿日元,日平均耗资一千万日元。日清战争费用总额为两亿日元,日平均耗资四十五万日元。日俄战争总费用是十八亿日元,日平均耗资二百万日元,理所当然的,现代化战争开支巨大。

这次事变把各阶层的人都送上了战场,连电影演员中田弘二、中山贞雄,话剧演员友田恭介等都活跃在前线。其中友田阵亡时年仅三十八岁,他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德文专业,献身于话剧事业,出征时是工兵伍长。连他这样的人都当了炮灰,我等不学无术、无家无业的无名之辈,送死又何足挂齿呢!

最近,我经常梦见父亲。昨夜梦见了母亲,母亲正在银幕上唱歌跳舞,台下座无虚席。这时,我满脸胡子拉碴地坐在二楼席位上,二楼观众说:&quot;胡子长得真长啊!&quot;眼睛总盯着我的脸。母亲只顾在舞台上兴致盎然地跳舞。

十一月十六日,我舰开始猛烈炮击,右岸两三处一片火海,烟雨弥漫,看不清楚。夜里十点接到了登陆的命令。可是,不一会儿又取消了命令。

十一月十七日上午八点,混乱中载着水上运输队的工兵船再次登陆,行驶三十分钟后靠近江岸,数不清的运输船把大批物资和部队送上了岸。一片混乱。

扬子江岸边打着四五排木桩,船只无法靠岸,堤岸上挖了战壕,射击孔对着水面,一条支流的上游约十米处的左侧建造着碉堡。面对这种地形和防御,登陆之难可想而知。我们登陆的时候,听说三天前曾经有一支部队登陆成功了。

这里是浒浦镇,房屋几乎全遭破坏,看不见一个支那人。

这里有在北支那很少遇见的电灯,有的人家还有收音机,使我感到&quot;现代化&quot;的气氛。在狭窄的石板路上,马匹、部队、车辆和粮草不断通过,混乱不堪。阴雨绵绵,镇子尽头的大路上,士兵们正冒雨奔赴战场。从外表看像打翻了玩具盒一样混乱,是一群盲人瞎马。其实不然,而是目标明确,井然有序。

拉炮的马车陷入了泥坑。这时,赶马车的炮兵吆喝道:&quot;前进!&quot;在雨中&quot;啪&quot;地一挥鞭,六匹马拼命地将左右摇晃的炮车向坑外拉,别的炮兵们像支撑杆似的齐心协力向前推。雨不停地下着。马、士兵、炮车好像刚出泥潭,雨中就又响起凄厉的扬鞭催马的声音和吆喝声。中队长、小队长也不例外,都在推着炮车前进。人人都在与大自然拼搏,与敌人拼搏。

炮兵们带着如此沉重的炮车,一天能前进多远呢?拼死拼活每天前进不到一百米,步兵们指望不上辎重兵粮草补给和炮兵掩护,只得靠自己前进。

十一月十八日,各中队都对士兵作了区分,有的开赴前线,有的留在原地看守器材。我很幸运,让我去前线,挽回了在天津丢掉的面子。那时我没有同其他的伙伴一起前进,被当做体弱者编入了留守兵,我们中队的留守兵多达五十名。

这一次战役中,我求生无望,决心赴死了,现在我想:上了战场而能生还的人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虽然做好了死的充分的思想准备,但决心争取死得有价值。临出发前宣布留下十七人来担任后方勤务,我也是其中一员。命令要我们在中队出发两天之后出发,任务结束后火速赶上部队。勤务队队长是第一小队队长西原少尉,从我们分队留下来的只有我和野口两人。我曾想要求跟中队上前线,让别人留下来担任后勤,但后来一想,不去也行,何必勉强呢?!听天由命,顺乎自然吧。在这种情况下坚持去前线可能会碰上死神向我招手,还是服从命令吧!生死由命,不可逆转。服从命令而死,或者服从命令而生,都是自然而然的,最后我还是服从命令,留守执勤。

三十三、三十八联队已投入前线战斗,用小船送回来了两批伤员。今天,不知是哪个联队的五十多名伤员坐船顺流而下,看来前线仗打得很激烈。

在这里,我遇上了几个士兵模样的人在进行装卸作业,他们身着日本军用作业服,头戴钢盔,长相却是支那人。本以为他们是投诚兵或是俘虏,让他们穿上了日本军服,一打听才知是属于台湾军的&quot;生番&quot;[生番,野蛮人(日本统治台湾时对高山族之蔑称)。]通常人一听&quot;生番&quot;这个词,马上想到凶猛野蛮,但是,他们都是温顺的普通人。

听说他们每月工资四十日无,是随军军属。他们向我们打听了日本兵的津贴,发现自己的比我们的高,都感到很吃惊。

中支那的风景与北支那截然不同,和内地相差无几,有竹林,有松柏,还有各种各样的杂树,还看得到山。房屋的结构也和内地没有多大差别,&quot;人&quot;字形的屋顶上盖着薄饼式的瓦片,这在北支那却未见过。面对这种风景,我们并没有远离内地、身处支那之感。据说这浒浦镇附近一带曾经是弘法大师(弘法大师,774-835),即空海,平安初期僧侣,日本真言宗始祖。804年(唐贞元二十年)同最澄等人一起随遣唐使到中国。806年(唐元和元年)归国。)游历过的地方。镇子里到处都散发着人粪、马粪的恶臭。突然,从一间破屋里传出严厉的叱责声:&quot;你害怕上火线吗?&quot;

&quot;你怕打仗!你给日本人丢脸!给日本军队丢脸!孬种!

胆小鬼!&quot;

&quot;你死在医院里吧!&quot;

&quot;我去!一起去!我不怕战争!&quot;

&quot;得了!去医院吧!&quot;

痛苦呻吟和低声抽泣声,从低矮潮湿的土屋里传来。原来是小队长在训斥一个因患下疳而要住院的新兵,怀疑他怕上战场而给了他两个耳光。因为在战场上,除了负伤以外都不能算病,我们只有战死。战死,这个最高明的医生在等待着我们;敌人的子弹,这种最伟大的注射在等待着我们;还有战场,这所规模最大的医院,这里所有的医疗器械都填满了火药。那个新兵应该拖着沉重的腿去让敌人的子弹来进行注射,以作彻底的治疗。你犯了见不得人的过错,可怜的新兵啊!

终于决定,我们这些勤务人员在第二天早上急赴前线。

我乘船去联系有关伙食方面的事。这次战斗,我做好了牺牲的准备,给父母亲写了最后一封信,并且把从北支那抢来的一块银元给了船员,托他将信寄出。

我在信中对父亲说:

这次战斗中我将成为一堆白骨,这是我的最后一封信。我若阵亡,请把重一给川助作养子……请向全家问安!

十一月十九日。早晨,原计划带着二十二个人一天的口粮上岸。可是,从昨夜刮起的大风现在已转成了暴风雨,扬子江里掀起了大浪,无法行船。我非常同情岸上二十多人,他们现在断了粮食和饮水,我面前是一大排盛满饭的饭盒和装满水的水壶,只好在&quot;新兴丸&quot;船上度过一天。空荡荡的大船舱里,辎重兵们正在三五成群地打扑克牌或摆弄着纸牌。他们总是抱怨吃不饱,什么时候都感到肚子饿。真是因祸得福,我这里剩下了一大堆大米饭,足够我一个人吃二十二天。我可以用饭来换香烟抽,每盒饭换一包金蝙蝠牌香烟。

扬子江真不愧是条大河,汹涌的波涛不亚于大海,数不清的军用船的桅杆林立在迷漫的烟雨中。

晚上,空荡荡的船舱里冷得无法入睡,我从船员那儿买来威士忌和俄国奶糖,洗了个热水澡。身上盖了四五条席子,喝着威士忌,嚼着俄国糖,思念家乡的人们。

十一月二十日。今天,暴风雨一刻都未停过,反而越下越大了,一个去过西伯利亚战场的老船员给我讲述了当年的情况,并且还说:&quot;上海这一仗非常难打,不像南京那样三面有山围住,要有当年攻打旅顺那样的思想准备。&quot;

最近,我经常梦见养母。

十一月二十一日。今天,江面上依然风大浪高,无法行船。但是雨停后天空放晴,好歹搭便船上了岸。陆地上混乱不堪,遍地人粪,无处落脚。最可恨的是日本商人竟在浒浦镇干着缺德卖国的勾当。在已遭毁坏的屋子的墙角里,一群犹太式利己主义分子正在用征收来的赤豆制造劣质羊羹。他们不知从谁家拿来五六只抽屉,把赤豆、卷心菜和砂糖混合煮成的东西都倒了进去。那些嘴里断了甜味的士兵们犹如在沙漠中发现了绿洲一样,蜂拥而至,于是这家伪劣商店的门前居然人头攒动,人们争相购买。一个士兵挤进人群伸出手大声喊道:&quot;给我拿五十钱!&quot;一个可恶的家伙用海军小刀切下了通常十钱就能买到的量,包在肯定是征收来的笔记本纸里递了过去。不论你买一元还是一元五十钱,给的量都是相差无几。

店主右手操刀,左手大把大把地将朝鲜银行发行的纸币塞进腰兜里。他的肚子里面为满足食欲,塞满了食物,外面腰围子里又为满足钱欲,装满了钱:眼看那硕大的肚子几乎动弹不得了。

尽管如此暴利,士兵们却不惜用卖命得来的钱竞相抢购。

再贵士兵们也要买。买的人愈来愈多,价格也愈抬愈高,价格抬得再高都有人买。

在战场上,货币与物相比,物是第一。或许士兵们明天就阵亡,况且战场上也无物可买,所以,还是把手头的钱花光为好。平常,人们为了攒钱而节衣缩食,这不是贪钱,而是持家之道。因此,我看到这个日本商人的所作所为,深感义愤。这是地地道道的卖国,是犹太式利己主义。强盗般地赚这些明天可能上西天的士兵们的钱,真是令人发指。地地道道的卖国贼!虽然当时我也很想饱一下口福,但是看到它实在太脏而未敢伸手,另外,我恨透了商人,同时也恨那些像饿狼一样的士兵们没有出息和志气,不能不投以愤怒的目光。

为什么这些士兵不憎恨和唾弃这个卖国的强盗商人呢?

这个无孔不入的商人,来到战场的目的是挖空心思掠夺士兵的钱,是个令人憎恶的家伙。

恶有恶报。几个钟头以后,商人被宪兵拘捕了。

阴雨中,从上游&quot;咿咿呀呀&quot;摇来一只篷船,装着三十名伤员。

十一月二十二日。今天,我们奔赴前线。在泥泞的道路上,炮兵们急得像一群无头苍蝇推着炮前进,一路怨声载道。

马已止步不前,哀鸣不已,士兵们气愤地叹息道:&quot;浑身沾满了泥,费了一大的劲才前进五十米!&quot;按这样的速度他们根本赶不上攻打南京。要知道,步兵是每天前进四十公里。

梅李是个大镇子,已经被轰炸得满目疮痍。这个镇子里也安了电灯。还有两层的楼房,这在北支那是绝对见不到的。

两层楼房显得有些文化气息,而电灯又与一个文化城市相般配,但是中国在文化上终究是落后的。家家户户的两侧墙壁是薄砖砌成的。镇子处处瓦砾成堆,破败不堪,没有可以立足的地方。镇子的尽头有一座高高的塔楼,顶部已被炸毁、任凭晚秋的枯枝吹打,钟声已暗,摇摇欲坠。原计划我们在梅李住一宿,因无房可住,只得继续前进。天黑后,露营在一个小村子。夜间,山羊像婴儿一样可怜地叫唤,令人生悲的&quot;咩咩&quot;声使深秋的夜晚更加凄惨,令人伤感。村子里不见村民人影,走进一间即将倒塌的房子一看,两个患重病而无法逃脱的支那人,躺着呻吟,样子看上去让人生厌。

打扫得很干净的院子里高高地堆着几百斤稻谷,粒粒都是善良农民们勤劳的结晶。眼下逼得他们离家外逃,连把自己一年苦出来的稻谷出售换钱的机会都丢弃了。

我们在这里做饭烧水不必拾柴,在稻谷堆上放一把火,烧水、煮饭、烤火全部解决。稻谷通宵达旦在燃烧,造成了极大的浪费。

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这样的梦:

老家的人带来了一部电影,留下预告的海报就回去了。

我让母亲把它挂起来,可是她没有做,我气得火冒三丈。母亲说:&quot;店员说他来挂,所以我不挂!&quot;

我和父亲同在室井成口(原稿此字不清。)家里,东喜代三郎来我家向父亲借钱。早晨七点我走进正屋一看,他很不耐烦地坐在那里。

这时母亲也在一旁,因为借钱双方都觉得不好开口,沉默不语相对而坐。

深夜十二点左右,去了静子那里,在场的好像还有一名艺妓。

十一月二十三日。

昨晚做了梦,今天早晨很晚才起床,九点出发。天空阴暗下来了,泥泞的道路寸步难行。台湾籍辎重兵掉了队,他们走在一起,气喘吁吁地往前赶路。在辎重兵的责备声中,生番们在泥泞的道路上向前推车。

时已深秋,秋风萧瑟,落叶飘零。小鸟在树梢上瞅瞅哀鸣。含恨而死的敌军的尸体像馅饼一样被抛弃在泥水里,怒目而视。辎重兵一个一个地从尸体上踩过,辎重车一辆一辆地从尸体上碾过。河道里涨满了水,潺潺流淌。河畔的树上,有的叶子染成红黄,有的依然青绿,繁茂而有生气。有一根枝条倒挂在水流中,轻拂起波纹,那情景让我难以忘怀。

伸手试了一下河水,冰凉刺骨。这时,五六只运送伤员的篷船从上游顺流而下。头、手、胸缠着绷带的伤员们无精打采地瞅着水面发愣,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有一个伤员抬起了头,我向他点了一下头以示感谢,他也向我微微点头示意。篷船犹如一片折起的竹叶,无声无息地从我们面前漂过。树丛中传来了小鸟觅食的鸣叫声。

我们顺着河前进。载着伤员的船只接连不断地顺流而下,真令人心疼。

支那兵在路边扔下了十门重炮,都是些出色的炮,弹药也撒了不少。可能是道路不好,加之日军追击,他们无法带走吧。

很远处有座山,听说常熟城就在山脚下。我们在泥泞的大道上加快了行军速度。下午在一个小村子里宿营,村子周围是小河,河里有几十只鸭子在戏水,水面上漂浮着寒风吹落的树叶,还有那河面上倒挂的枫叶,一派金秋景象。

晚上杀猪美餐了一顿。

十一月二十四日,早晨七点半向常熟进军。常熟为县府所在地,是一座漂亮的城市。宽敞的石板路,鳞次栉比的商店和旅馆,进入中支那以来,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墙上到处都写着抗日宣传文字,这在北支那很少看到。由此可见,这里抗日训练何等坚决,老百姓抗日热情何等高涨。大家议论说:中支那的抗日思想非常坚决,对他们不能手软,想杀就杀,想抢就抢!北支那是我们控制的势力范围,不能擅自烧杀抢掠。

相机店和钟表店等一切商店已被我们洗劫一空,这是一个电灯电话齐备的县城。第十二中队驻扎在那里。在那里,偶然遇到了浪人出身的木户君,他给了我一些砂糖。出了常熟城后的路很好走,和内地不相上下,路上有好几门野战重炮。卡车拉着这些加农炮,巨大的炮身从我们身边雄赳赳地驶过。道路上的敌军尸体被汽车、辎重车压得内脏四处流出,令人目不忍睹。

民用电话线路已被我军占有,照明线路已被割断。我军的卡车在五间宽的道路上川流不息。第二天行军途中,我抓了一个少年替我背包。远处传来了隆隆炮声,犹如雷鸣。火线临近了。于是,我们加快了脚步,少年也背着背包默默地跟在后面。快步前进的途中,突然发现分队长西本用手捂着左腹呆在路旁。我感到纳闷,为什么西本一个人在这儿?

&quot;你在这里干什么?&quot;

&quot;挂彩了!前方约一里的山头上有敌军,进攻时腹部挨了一枪。&quot;

&quot;就你一个人吗?&quot;

&quot;前山已经阵亡,竹桥君腹部也受伤去了后方。小队长内山准尉也阵亡了。其他小队和分队伤亡也很大。小野曹长腿部也被子弹穿透了,他和其他伤员被收容在那边村子里。&quot;

说着,西本分队长指向离这里两百米左右的树林。听到这里,我们都吓了一跳。在浒浦镇分手时还精神抖擞的前山牺牲了,竹桥和西本受了重伤,连内山准尉都牺牲了。分别才几天,竟发生这么大的变故,我们非常吃惊。据说第一大队已奉命力先头部队,乘卡车赶到火线。二十三日上午十点与敌军遭遇。可怕的是我军既没有带炮,也没有带重机枪。我们小队长疏忽大意,让掷弹筒(一种发射炮弹的小型武器,炮弹从筒口装人,射程较近)装弹手留在后方做勤务,结果,掷弹筒成了哑已。按原计划后方勤务几个小时就能完成,小队长就不假考虑地把装弹手留了下来。不料刮起了大风,勤务工作被耽误,发生了意外。我们第三小队值勤的是佐豕伍长。

正文 (12)

我们小队长内山准尉是个絮絮叨叨的人,平日里经常挂在嘴边的是:&quot;别人死,我可不会死。回国以后,我要挨家挨户地去慰问中队阵亡官兵的家属。我自己可不能死?&quot;不清楚小队长为什么信心如此坚定。据我想来,可能是出于对某种宗教的盲目信仰。例如法华教的信徒们,自古以来就迷信不测之死是不存在的。这位准尉的温和善良的形象和他那句名言——&quot;脚痛也是因为吃多了&quot;,将使我永远难以忘怀。对于小队长之死,我们是很悲痛的。准尉牺牲后,剩下了森崎曹长和小野曹长,不由得使我感到甘甜的果子已经没有了,剩下的只是又苦又酸难以下咽的果子。前山于昭和五年人伍,他也是一个温厚的人。现在,我的这位战友已成为残酷杀戮的牺牲品,他将永远保佑我们。

我们,是的,我们将控诉杀害他们的敌人。我们决心已定,战友之死只能使我们更加坚定自己的意志,且永远铭记在心。我们群情激昂。今晚,我们决定在战友阵亡的山脚下的村子里宿营。村子附近倒着两三具年仅十二三岁的敌人正规军尸体,那是些可爱的少年战士的尸体。真不敢想象这么小的少年也扛枪打仗……女孩子们见我们进了村子,一个个吓得都在发抖。士兵中有的一看到妇女就起淫念。这时我们急需的是大米,由于粮食供应不上,全靠就地征收。我走进一家农户一看,七个女人正畏缩在墙角里,男人被我们的人捆绑在一旁,束手待毙。

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在脸上抹了黑灰,显得特别脏,躲在母亲和祖母的背后。尽管我想对因恐怖而颤栗着的她们说,可以放心,不会伤害你们。可是语言不通,只好面带笑容以示善意,让她们把稻谷拿出来加工成大米。她们家的大米全被支那兵征收去了,一粒都没有,剩下的全是谷子。她们把稻谷放进石臼里用木棍直捣,简直是最笨的原始捣法。正当我吸烟等大米的时候,西原少尉闯进来了。他翻着眼挨个打量了她们一番,发现姑娘把脸抹得漆黑,怒吼道:&quot;这个畜生为什么故意弄成这副脏相?叫她在我们日本兵面前要打扮得漂亮一些!&quot;

少尉在屋子里搜查了一番,没有发现可疑的人。他抬腿正要出门的时候恶狠狠他说:&quot;这个村子的人和邻村的一样,统统杀掉!邻村三岁孩子都没有留下。这里的事完了以后,严防她们逃跑,明天早晨把她们全部收拾掉!&quot;&quot;咔嚏&quot;一声,军刀入鞘,少尉扬长而去。

为什么非杀这些女人和孩子不可呢?把嗷嗷待哺的婴儿和心惊胆战怀抱着婴儿的妇女们杀掉,这又能得到什么呢?

刚才,看到捆绑在树上的男人被刺刀捅得惨叫、鲜血淋淋的时候,七八岁的孩子像被火烧着一样,吓得拼命哭喊发抖。不用说,她们大概憎恨我们日本军队。但是,那又怎么样呢?这些柔弱的乡下妇女能做什么?不能因为她们生的孩子在抗日前线扛枪作战就怨恨她们,说什么&quot;你们居然生下这样的儿子&quot;!

仇视敌国的军队是天经地义的。然而放她们一条生路,这对我军稳操胜券毫无影响。于是,我打算让她们逃走。我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念头,是由于我有回报她们为我捣米的心意,相见以诚,于我为善。我掏出笔记本在上面写了&quot;你等十二点逃&quot;的字样,她们拿在手里轮流看了一下,但结果谁都没有看懂。无奈中,我只得拔出了腰刀,抓住一个妇女,对她说:&quot;明天,你的这样!&quot;说着,把刀抵住她的胸口,她吓了一跳,以为我真的要杀她。这一下,她们总算明白明晨就没有命了,顿时惊恐万状。我把她们带到后门,在我手表上指着十二点,嘱咐她们:&quot;你的,这个!&quot;于是她们完全明白了我的意思,感激得眼泪夺眶而出,跪在地上三拜九叩地感谢我。

太阳终于下山了。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善事,拿着两升米回到了分队。宿舍前面的晒场上,三个刚被杀死的支那人倒在血泊里。说是几分钟之前才被杀的,鲜血像舔动着的蛇舌一样在地上流淌。我意识到在我们睡觉之前,那少年苦力是无法逃跑的,就把他带到一间黑洞洞的空屋子里捆绑起来,绳子绑得很松。这之后,顺便去瞅了一下白天的那帮女人是否已经逃走了,一看已是人走房空,她们是不到十二点就逃脱的,一个都没留下,可是,正当我心安理得走过第二分队宿舍门前的时候,屋子里传出了淫乱的喧嚣声。进屋一看,一个姑娘战战兢兢地坐在那里,六个士兵正在围着火炉酗酒寻开心。

她就是我放跑的姑娘们中的一个。竹间伍长得意洋洋地对我说:东君!你挺好!老洒、姑娘的,统统的有了!下面,性交性交!好了,好了!&quot;说着干了一杯。所有人的淫荡的目光都聚到了姑娘的身上。

&quot;在哪里抓到的!&quot;我问。

&quot;这些家伙刚才正向后面逃跑被我们逮住了。就这样杀掉太可惜了,我们想尽量满足后再杀!&quot;竹间回答说,又&quot;嘿嘿&quot;笑起来。她还是被抓住了。我想,她的命真不好。算了吧,我也就没再提放了她的事。

&quot;你说尽量满足?是让谁满足广?&quot;我问。

&quot;是想给这个姑娘满足罗!&quot;

&quot;姑娘同意了!哈!哈!哈……&quot;

&quot;喂!谁先干?奥山!你怎么样?&quot;

&quot;谢谢!喂!姑娘!来,来,来!&quot;

奥山拉着姑娘消失在黑夜之中,她就像被带进了酒天重子(应为酒吞童子或酒颠童子,为日本古代的盗贼,扮成鬼的样子,专门偷盗财物,掠抢妇女、儿童。)岩洞的姑娘。过了一会儿,我们出于好奇去瞅了一下。

接着,两三个士兵又去接替奥山,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天上午八点,像放火烧麦秸一样烧了村子,我们就出发前进了!

通往南京的大道上,车马人流如潮,不断涌向前线。空中飘浮着两只氢气球,气球下面停着几辆汽车,正在与重炮兵联络。

大型重炮像跃起的公牛一样竖起尖角,残忍的子弹和火药装载着死神飞向目标。

我们终于迈进了凶残无道的地狱。道路旁边的田野里,人和马的尸体随处可见。一群饥寒交迫的少年像苍蝇一般围住死马,挥着大菜刀砍马肉。在我们的眼里,他们就像一群饥饿的狼。

不久我们已浑身是汗,疲惫不堪。这时遇上了一大批精神焕发的官兵。听说他们攻克了无锡,准备整队入城。我们总算在这里和中队会合了。我正坐在路边,横山淳来到我的身边,他说:&quot;东,你到哪里去啦?战斗可激烈呢!我们用爆破筒摧毁了铁丝网,给步兵打开了冲锋之路。我们小队长被击中了,本人现在是代理小队长。&quot;听了这番话我觉得挺不是滋味。战友们打了胜仗得意洋洋,神气十足。我们却没有赶上,觉得比人矮了一截,不由得产生了自卑感,实在没有资格和横山淳继续谈论有关战斗一事,只得洗耳恭听,衷心为他的战绩和幸存而高兴。

&quot;横山淳!战斗还有的是呢!还远远没有结束。还不知道南京在哪里,而且还没有占领呢!&quot;我一面这样说,一面祈祷着能有比他们昨夜更加激烈的战斗。只有这样,我才能和他们平起平坐,否则只能为他们评功摆好了。亲爱的老乡工兵军曹横山淳在这次战斗中立了特等功,成了我军的模范士兵。

中队全体官兵在田边整好队,我们按顺序绕过工兵小心挖出的一个个煎饼式的地雷,到达了中队的位置。战友们浑身沾满了泥土,编成了无锡入城式队形。不知是哪支部队排在了我们的前头。这时,三四个战士起哄,&quot;喂!喂!喂&quot;地叫喊起来。

&quot;为什么不让我们第一大队先入城?攻城的是我们!卖命的是我们!打了胜仗的也是我们!最先进城的应该是我们!耀武扬威地走在前头的小子们是哪个部队的?&quot;

&quot;大队长太老实了,尽受窝囊气!&quot;又一个士兵说。

&quot;他妈的!可能报纸要报道其他部队的入城了。消息只是想骗骗国内的王八蛋。我们都是无名英雄!&quot;另一个愤愤不平他说。

&quot;吃大亏的是我们,倒大霉的是我们,出血的是我们!而最先入城,占据好宿舍,征得丰富粮草的却是那些按兵不动。

没流过血的家伙!算他们厉害,搞不过他们!&quot;

他们不停地肆无忌惮地发牢骚。此类不满,每逢这种的场合必定出现。因为士兵们总觉得只有自己才是枪林弹雨中闯过来的劳苦功高的有功之臣。他们只看到眼前的事情,视野狭窄。

无锡是个大城市。我们一到住处就赶忙四处征收,士兵们像一群搬运工,急匆匆地从面粉仓库里背出白袋子面粉。

商店里挤满了士兵,黑压压一片,砂糖、水果、罐头等应有尽有,哪一个商店里都原封不动地放着。民众早就应该带着这些商品逃跑了,而现在居然还有那么多放在那里,大概因为他们受了支那兵&quot;我军捷报频传&quot;谎言的欺骗。

我们首先动手做甜年糕小豆粥,灌饱了肚子。关于征收一事,中队长莫名其妙地把我们臭骂了一顿。按他所言,除大米以外,征收其他东西的行为都是罪恶。他指责我们征收面粉,对我们征收砂糖大发雷霆,然而,对指挥班的士兵却说:&quot;有的小队和分队还做面条和甜年糕小豆粥,大饱口福,指挥班难道就是懒汉吗?&quot;一副垂涎三尺的腔调。

中队长的原则是:严禁征收。但是,可以吃甜年糕小豆粥和面条。

这种自相矛盾而又别扭的话,使我们听了以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所以,干脆当成耳边风,不予理睬。

把一大堆雪白的精制白面做成了甜年糕小豆粥、面条等等。士兵们在路边赶做面条,身上沾满了白面,马从这条狭窄的道路通过时,拉下了许多粪便,士兵们顺手就将手里的软面团掷向马屁股。反正面粉有的是。结果,马粪上就像被撒了一层石灰一样。

大家开始在城边的湖里洗衣服,洗澡。那些狼吞虎咽的人,吃得躺下来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我的背包里塞满了征收来的点心、砂糖,此外还有名人字画、两把有姓名落款的折扇、一罐备用糖精和一罐奶粉等,这就增加了行军的负荷。只要有了砂糖就能做好吃的,所以我们尽可能多带些砂糖。

贪吃的野口终于吃坏了肚子,成了病号。他把自己的胃当做糖袋,装了一肚子甜食,第二天,我捡了一辆没有外胎。

咯吱咯吱作响的人力车,满载粮食和野口的背包便出发了。

沿途火灾四起,老太婆们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她们的怒骂、诅咒,在我们听来,不过是又一群鸟儿在鸣叫。这就是战败,这就是战争。成千上万的部队洪水般地从无锡城里涌了出来。

沿着铁路向武进进发。我们分队因为一边护理野口,一边前进,所以不得不落在大部队的后头。野口一个人的不小心,给我们大家添了麻烦,掉在大部队后面一百多米。我们这伙人就像搬家一样,嘴里哼着小调,拉着被粮食和背包压得几乎快散架的人力车。

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枪声。心想,一旦战斗打响,这一车东西怎么办?战斗并不只在公路上打响,人力车并非处处能够通行,况且,更不可能拉着它在枪林弹雨中四处奔跑。

于是,我们想抓一个苦力。午饭刚过,我们抓来了一个正在田间挥锄翻上的老头,让他替我们背行李。这个老人看来已是年过六旬,出于我们的需要,不能可怜他,我们尽可能多地背上粮食,剩下的粮食也让老头尽量多背些。我们的背包实在太重了,如果这时跌倒在地,就会像翻了身的乌龟一样,若无人相助,就不用想再站起来,但是因为我们的贪婪,尽管很苦,终究没有舍得扔掉一点。

我军一弹未发便占领了常州,看来敌人放弃了常州,撤退到丹阳准备死守。各家的墙上都用粉笔写着&quot;丹阳集合&quot;。由此便可准确地判断出敌人所逃之地。原来是敌人已溃不成军,指挥失灵,无奈只好依靠&quot;丹阳集合&quot;的形式传达命令。

十二月二日。正午刚过就抵达丹阳附近。第一大队沿着小河前进,我第三中队担任尖兵中队,并且还给我们配备了一个重机枪小队。右边铁道上为第四中队,河的左岸上为第二中队,两队齐头并进。战斗阵形部署完毕,只等发令开炮了。

我中队第一、第二小队为一线部队,我所在的第三小队为预备队,我所在的分队只留下了野口和苦力,其他人员全部加入了战斗行列。

战斗中伤亡很大。西原少尉受到已经出现的死伤情况的刺激,十分紧张。他率领第一小队奋战前进。第三中队对面竹林里有两三户人家,竹林中捷克式机枪正在吐出火舌。

西原少尉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冲在前头,高喊:&quot;前进!攻击!&quot;奋不顾身地向敌人冲去。可是,对这一有勇无谋的行为,子弹并没有留情,毫不客气地打中了西原少尉的肚子,少尉应声倒下了。第一小队失去指挥后,成了预备队,决定由我们第三小队接替他们上火线继续战斗。

我们散开队形前进。进入洼地后,卸下背包准备出击。

左边有一条低洼的路,臭水河的对面是竹林。

为了减少我方伤亡,我们从低洼道路逼近敌人。因为前方的敌人没有发现我们,我们能毫不费力地前进。不料,左后方遭到了敌人猛烈的射击,突如其来的射击使我们措手不及。

其火力点设在臭水河对面的竹林里。捷克式机枪正在猛烈地向我们射击,严重地威胁着我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掩蔽身子,我们只能爬上山脊卧倒。这样处理实在得当。因为敌人子弹从低处向这里射来,而我们却卧倒在山脊,恰好成了射击的死角。

山脊上是一个个上馒头式的坟堆,我们正好加以利用,各自前进。重机枪从后方猛烈射击,掩护我们。出击之际,我们要首先击退左后方竹林里的敌人,于是,向竹林里发射了几枚掷弹筒,把敌人的机枪打哑了。这时,正面敌人的捷克式机枪疯狂地向我们扫射。每隔几秒钟,子弹就像一阵风向我们飞来。我们在坟堆后面隐蔽向前接近敌人。子弹射在地上,震耳欲聋。但是,我们并不害怕。&quot;畜生!&quot;我们只感到怒火在胸中燃烧。此时此刻,我们的一切行动,好像魔鬼附体一般。然而,并非丧失理智,盲目行动。我们的大脑极度冷静,仍不乏敏锐,在这种极度的亢奋中,淹没了其他所有的感情,冷静的大脑只保持着敏锐的观察和大胆的判断。与其说我们是考虑敌我关系、与友军的关系以及敌人的状况,不如说是凭自己的实际感觉和判断,采取有效的行动。友军掩护我们的重机枪子弹犹如飞沙走石,在敌军头上撤下。但是,敌人丝毫不买账,继续疯狂地向我们扫射。还不是出击的时候。中队长手持军刀等待时机。敌人的子弹射在坟堆上,零零星星的坟堆一个接一个地成了射击的目标。士兵们利用敌人转移目标和装子弹的空隙,不断向他们逼进。

&quot;中队长阁下,发射掷弹筒怎么样?&quot;不知是谁建议。

&quot;行!喂!射击手!先打两发看看!&quot;中队长回答。

一会儿,射击手在隐蔽处打了两发。掷弹的爆炸声很大,听起来让人以为是炮弹。仅仅是两发掷弹就使敌人丧魂落魄,敌人的机枪顿时成了哑巴。见此状,荒木伍长一跃而出,大家心领神会,无须吹冲锋号,也不用下命令,都知道冲锋的时刻到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手握闪闪发光的刺刀步枪,一鼓作气向敌人冲去。七十米!六十米!五十米!跑得气喘吁吁。这时,八田一等兵倒下了。其他几个也&quot;扑通&quot;。&quot;扑通&quot;……接二连三地中弹倒下了。&quot;是活?还是死?&quot;闪电般地在我的脑海里明灭。

太阳已经挂在白塔的顶上,微有寒意的树枝飘零着黄叶。

敌人盘踞的竹林里,架机枪的地点落满了弹壳,还有几百发子弹在弹药箱里原封未动。竹林里的房子己成废墟,院墙和屋墙上开有可以通过人的大洞。太阳从白塔的顶端逐级下降,战斗淹没在这宁静的夜幕之中。

突然接到了紧急命令:&quot;火速做饭!&quot;到处燃起了篝火,士兵们在黑暗里像鬼怪一样浮现出来,忙成一团。

做完饭就出发了。

第二天我们行军在宽广的大道上,下午一点左右到达了白兔镇。在这里,我们接到了令人喜出望外的命令——中队将在这个村子驻扎一周左右,各宿舍务必打扫干净!这真是大喜过望,令人鼓舞。

我们立刻去找来了面粉、赤豆,还杀了猪,准备美餐,张罗睡处。听说中队长将亲自到每个宿舍检查卫生情况,所以大家修建厕所、进行打扫,忙得不亦乐乎。

我们开始动手做甜小豆粥。忙了一阵后,总算扫清地方。

搭好了枪架、铺好床、宰了猪。我们在锅里煮着小豆,倒在铺上抽着烟议论:攻打首都南京正处在最关键的时候,却为何让我们驻扎在这里按兵不动。对其原因,我们交换着各自的推测。

正当我们闲聊了约一个小时的时候,传令兵带来了令人愤慨的命令:&quot;立即准备出发!&quot;

不满、牢骚、愤慨之声四处响起:

&quot;这是世界上最短的一个星期!&quot;

&quot;一星期只有四小时!&quot;

&quot;赶快请中队长来检查厕所!&quot;

&quot;还要检查枪架和清洁状况!&quot;

&quot;还有更重要的呢!请受检查的中队长快来,看看我的屁股眼是否干净!&quot;

&quot;妈的!如果不嚷嚷检查检查,老子可以美美地睡上四小时,这一来泡汤了!&quot;

我们气得一边骂街,一边不得不赶紧整装待发。

野口带来了三个苦力。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可爱的少年,一个是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另一个是年过六旬的老头。

其他分队把粮食驮在牛背上,还有人把半生不熟的赤豆装在篓子里带走。

短暂的&quot;一周&quot;驻扎就这样过去了,我们行进在一片辽阔的丘陵地带。越过不长草木、一片红土的丘陵,迈上了通往南京的大道。

傍晚到了一个村子,据说从这里到南京只有十五里。南京的敌人正在撤返,有一部分部队已在句容布下了阵地,我大队是联队右翼先遣部队,任务是向这里的敌人发起攻击。

我们在这个村子里做晚饭。我们走进了一户人家,房子很大,二楼有许多书籍,看来主人和儿子很爱学习。

正文 (13)

十二月四日。

天气寒冷。行军路上,寒风刺骨。呆在屋子里的时候,大家都想围着火堆尽量暖和一下身子,恨不得把火堆抱在怀里。

宁静而又严寒的夜越来越深了。总觉得心情也随之沉重和紧张起来了。

还有最后的五分钟就要开始攻打南京了。死神在我们前方,露出贪婪的冷嘲,等待着。我的二十六岁只剩下最后几天了。不!也许只有几小时了。父老乡亲们不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父亲在我的面前,母亲在微笑,弟弟默默地守着我,妹妹在呼唤我。

&quot;列队!&quot;终于出发了,时针指向整九点。

在黑暗中,香烟火一个个掐灭了。&quot;一,二,三,四……&quot;响着低微的报数声。

第四中队在前面带路,一会儿走的是羊肠小道,一会儿走的是田梗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寒气也越来越逼人,我们仿佛走在高原上,周围一片漆黑。疲劳、寒冷和瞌睡在折磨着我们,突然,前方传来枪声。

枪声连续&quot;啪啪啪&quot;作响,犹如将一把蒲扇贴着飞快转动的自行车轮子发出的声音。敌军和友军四中队的机枪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黑夜的宁静。先头部队与敌人交战时,我们停止了前进。

前进一停止,就感到寒气开始从四面八方吞噬我们的身体,肉体受着寒气的折磨,睡意使得我们很紧张。手触摸到枪机等金属物体时,甚至会冷得发痛。不一会儿,部队折向了一条岔道。

敌人还在向黑暗处射击。到处都可以看见篝火,大概都是冻得打颤的敌人点燃的。

部队绕开敌人阵地前进着,好像是怕和敌人遭遇。

我们的任务是避开小股敌人,直驱南京。黑暗中,在那弯弯曲曲、七高八低的田埂上走了很久。寒气越来越重,让人感到至少是摄氏零下十度。严寒之苦我实在难以忍受,不由得掉下了眼泪。手脚都冻得不听使唤,仿佛四肢要离开身体一样,恐怕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寒冷,我流着泪,咬着牙。

部队穿过竹林,上了大道后,停止了前进。黑夜里,有几户人家隐约可见,上级命令我们警戒这条大道,在路边的凹地里摆开了阵势。严寒冻得我们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肺像是已经冻结在冰冷的空气里。狭窄的沟里无法躺下,只好坐等天亮,我把从内地带来的紧腿裤穿上以后仍然觉得很冷。夏天在北支那,为了减轻背包重量,曾经想把羊毛衫和羊毛裤扔掉,因为没有舍得而一直带在身边,现在派上用场了。当时由于炎热、疲劳和辛苦,即使扔掉一页纸都会感到一阵轻松,但我在行军途中一直背着它们从九月、十月到十一月,整整背着它们走了三个月。这种贪欲是我独有的呢,还是人之共性呢?

每当我感到睡意像绳子一般用力牵动我身体的时候,而寒气又从绳子的另一端拼命地将我往回拉。多么寒冷的夜晚!令人困倦的夜晚!

我在黑暗中散步的时候,在地上拣了一捆稻草,分给好几个战友,每人屁股下不过垫了十五六根。仅此一点儿,大家都觉得像坐在暖气上一样暖和。

屈着腿的膝盖头像是裸露在外碰着冰冷的东西一样,冻得发痛,我靠着斜坡坐在十几根稻草上,蟋缩着身体等待天明。然而,这个连血管都快要冻结的寒夜,竟是个漫漫长夜,好像永远不会天亮似的。

夜空渐渐泛白,我也苏醒了过来,不由得觉得浑身的血发热了,我要舒舒服服地吸支烟。别说背包,其他随身携带的所有物品上,都降满了霜,遍地都是刺刀般的霜柱。幸亏没有刮风,天气虽冷但是还能挺得住,否则,那就挡不住寒冷了。

天亮后一看,感到非常遗憾的是,黑夜似乎使我们瞎了眼睛,近在两间前面的路上,老百姓逃跑时扔下了许多衣服和被褥,早知如此,昨天夜里我们就不会挨冻了。

我们立即扫荡了村子,抓来了五男一女。先将五个男人绑在树上,另一个因为是女人,把她放了。可是这个女人紧紧抱住一个二十六七岁皮肤白净的男子不肯离去。她看上去二十二三岁,可能是这个男人的恋人或爱妻,因而不忍离去,表达了她对这个男人炽烈的爱。那情景惨不忍睹。这时,有人拉开她,让她赶快独自逃命,可是她却死死地抱住那个男子不放手。在他们家里搜出了两台敌人的无线电发报机。不是他们进行了间谍活动,就是敌兵在他们家里进行了活动。总之,物证俱在,那是必死无疑了。这个男人只会讲一句日语:&quot;谢谢!&quot;或许他以为他所说的日语&quot;谢谢&quot;就是&quot;请原谅我&quot;的意思。即使我们对他说&quot;把你杀了&quot;,问他&quot;这个女人是你的老婆吗&quot;,问他&quot;村子里的敌人什么时候逃跑的&quot;,&quot;你是不是在搞间谍活动&quot;,他都只用一句日语来回答:&quot;谢谢!&quot;虽然他并非故意这样,但是我们总觉得这是在耍弄我们,令人恼火。

被绑在树上的人,有的被刺死,有的被砍死,有的被击毙。

我们对这一对青年男女很感兴趣,所以把他们放在最后处死。

&quot;把这女人从男人身边拉开!&quot;中队长下令道。

一个士兵扳开女人的手,使劲地把她拖开了。另一个士兵&quot;晦&quot;的一声用刺刀扎进了男人的胸膛,女人一声大叫:&quot;碍…&quot;发疯似的冲过去,紧紧抱住男人哭了起来。她嚎陶大哭,好像要吐出血来。真是个非常动人的戏剧性场面。不一会儿,她把紧紧地埋在男人胸口的、满是泪水的脸抬了起来,冲着我&quot;谣目而视。她怀着对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即将失去生命的男人的深深的爱,怀着对我们的刻骨仇恨,用手指着自己的胸膛说:&quot;刺吧!&quot;不,应该说是她严厉地命令着我们。

一个普通女人严然像将军一样以其巨大的威严命令我们!

&quot;刺吧&quot;

&quot;嗨!&quot;

&quot;鸣——&quot;她倒下了,像保护恋人一样倒在男人的胸膛上。

这是殉难!是为爱而殉难!从她那丰满的胸膛里流出的赤红的爱与恨的鲜血在男人的身上流淌着,似乎还在保护着他。

这一出悲剧的确打动了我们,我们纷纷议论:&quot;支那也有了不起的女人!&quot;

&quot;原来爱的力量比死更强大。&quot;

我们当即在村子里放了火,接着便向另一个村子进发了。

最近,对于我们来说,放火已成了家常便饭,觉得比孩子的玩火还要有趣。

&quot;喂!今天真冷啊!&quot;

&quot;那要不要烧一幢房子暖和暖和?&quot;

这就是今天的我们。我们变成了杀人魔王,纵火魔王!

当太阳升到竹竿尖头的时候,命令我们开早饭,我们分队走进一户支那人家吃了起来。但支那人家的米饭冻得像冰碴一样,嚼在嘴里如同生米。幸好还有山芋,让苦力煮熟,填饱了肚子。支那的山芋和萝卜一样雪白。

吃完早饭,正在昏昏沉沉地打瞌睡的时候,远处响起了&quot;出发&quot;的叫声。一望无际的丘陵几乎是不毛之地,层层叠叠,像波浪此起彼伏。前方起伏处的顶点是敌人的阵地,我军第二、第三大队是先锋部队,我们第一大队是预备队。

我担任侦察兵,随中队长去了前线部队的所在地。我中队的小队长已经全部阵亡,眼下各小队的召集人第一小队是军曹,第二小队是军曹,第三小队是伍长。所以,所谓军官侦察兵,必须是中队长亲自出马。说到中队干部,准尉战死,曹长负伤,少尉也战死,另一名少尉负重伤,剩下惟一的干部就是中队长了。

我们三个侦察兵顺小路前进。前面走来了一个穿长袍的支那人,他摆出支那人特有的抱手方式——两手插在藏青色的长袖筒里。中队长怀疑此人手里拿着手枪,有些胆小,停止了脚步,我想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呢?于是上前搜了他的身。

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把他放了。

但是,事后我们很后悔,这个支那人为什么单身一人在战场上四处游荡呢?应该把那家伙杀掉。

我们到达的地方是第二大队的伏击地,大部分士兵躺在敌人射击死角的斜坡上,少数士兵在阵地的前沿用重型武器向敌人射击。敌人也在猛烈地还击,他们的身影清晰可见。

联队的火炮一轰,随着剧烈的爆炸声,敌人如波纹一样四处散开。他们惊慌失措、抱头鼠窜的丑态,我们看得一清二楚。我在这里遇到了丸山四郎君,他给我喝了些支那酒,还给了我三支香烟。

近来,要七点过后天才亮。十二月六日早晨六点,天还未亮就出发了。只见前方层峦叠嶂。穿过一条据说是通往南京的大道再前进,不远处有一幢四周围着栏杆的石结构房屋。

有人说这里是军官学校,也有的说是兵营。广场上还有用苇席搭成的简易仓库,里面存放着马具等军用器材。马具、水壶以及饭盒等几乎所有的器材和日本的军用品一模一样,还有一部《步兵操典》,其内容也几乎和我们的相同。

我在这里了解到,当这次战争开始时,敌军是如何调查我军内情,如何准备同我军作战的。可惜的是,这本书当时被准尉烧掉了。这本书对日军今后来说,有某种程度的参考意义。

蓝色的封面上写着&quot;极机密文件&quot;五个红字。

《日本陆军秘密扩充兵力之判断》二十六年四月《日本战时陆军兵员及编组之判断》二十五年三月《日本陆军新编制装备之判断》二十六年四月(以上三个文件日期均系民国纪年,分别指1937年、1936年、1937年。)从下午开始,我们第一大队编为右翼第一线部队,分散前进。敌人在前面高地一带布好阵,依靠火力进行顽强抵抗。

白天的战斗几乎在步兵炮和重机枪的攻击声中结束了,而我们却听着炮击和机枪的射击声迷迷糊糊地睡了。夜里,敌人开始盲目射击,我们又继续前进,冒着无法忍受的严寒,在黑暗中的田埂上东倒西歪地行军。冷,大冷了!手脚的末梢神经似乎已失去了知觉。因为晚饭吃了糯米饭吧,我觉得胃里难受,隐隐作痛。我想吃药,将水壶放到嘴边时,水却倒不出来,已经结冰了。但是,水并没有全部冻结,只是表面一层结冰,所以&quot;哗啷哗啷&quot;使劲一摇,就冰破水出。

凌晨两点左右,第二大队队长派人来和我们商定宿营地点,所以我们大队也决定找个村子住宿,我们真是欢天喜地。

此时此刻逃脱严寒之苦,实在是莫大的幸福。我们发现了一个村子。农民们见我们进了村子,惊慌不已。我们首先抢了他们盖的棉被,他们像壁风一样拼命地抱住不撒手。有一个妇女气冲冲地赶来大声地喊叫,要把被子夺回去,这个女人气焰嚣张,对于我们这些日本军太无礼。我们一怒之下一脚把她踢翻在地,于是这个撤泼的中年妇女就像不倒翁那样转起身来,一声不吭地呆了一会儿以后,嘟嚷着气急败坏地溜进了黑夜之中。

我们每当宿营时,都是首先扫荡村子,杀掉农民,然后睡觉。农民们之死可以保障我们睡眠的安全。

我们往往仅仅为了天亮之前平安地睡上三个小时而让许多农民去死。这也是战场上的一大悲惨情景。

十二月七日,早晨七点一起床就出发了。第一大队是联队预备队,第二、第三大队是前线部队。从村子出来前进了大约一百五十米时,遭到了敌人的顽强抵抗,战斗在激烈进行,火线上重机枪子弹已经不足,步兵炮弹也仅剩下六发了,而我们预备队却是非常轻松愉快地得到了充分的休息。战线丝毫未能向前推进。

据说三十五联队夜袭了敌人,占领了他们的阵地。我们预备队因一线部队未能向前推进,所以得到了充分休息的时间。这真是因祸得福。但是,迟迟不能冲上去夺取敌人阵地,实在令人焦急。第二、第三大队都是些窝囊废!我们边抽烟边议论。

&quot;如果子弹打光了的话,也得像三十五联队一样,发起冲锋!&quot;我们说。&quot;若是我们的话,一定冲锋,两小时就拿下敌人阵地,给他们看看!&quot;有的人还逞强地说。

野战部队的士兵们总觉得只有自己打的是恶仗,什么苦都吃过,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王牌军。连在同一个中队的人都觉得自己的小队比其他小队要强——这种夜郎自大的想法普遍存在于中队士兵中。

&quot;听说,三十五联队的伙计们骂第二、第三大队你们这些小子知道不知道什么叫出击!你猜怎么着,他们听了居然不生气。&quot;还有人煞有介事他说。

有个大水塘,上百只鸭子在水面上游来游去。自从在中支那登陆以来,我们从未得到辎重兵的粮食补给,粮食全靠征收来解决。这是因为道路恶劣,辎重兵前进困难。我们每到一处宿营,首先必须把第二天吃的大米搞到手。一看到鸭子,大家高兴得提高了嗓门在追赶。火线上正在追击敌人,而在这个离火线两百米的后方,却在拼命抢掠鸭子。我们枪击棒打,弄到二十五只鸭子,肥嫩的鸭子加上盐和糖烹调,饱餐一顿,其味道美不可言。

士兵们把仅有的五六所房子挤得满满的,挤不下的士兵钻进屋外的草垛里御寒睡觉。我也钻进了草垛里。十二月的气候,天寒地冻。虽然我们感到寒冷,但却没点篝火,因为篝火会把我们的位置告诉给敌人的炮兵吧。我们在草垛里过了一夜。

八日,第一大队从火线上换下了第二、第三大队。第二、第四中队为火线部队,第一、第三中队为预备队。我们中队是预备队,倒也逍遥自在。

中午,我倒在草垛里睡觉,木之下太郎躺在担架上被抬了过来。据说他在做饭的时候被流弹打伤了右大腿,子弹穿透了肉,当时剧痛难忍,现在已经不太痛,好多了。他的伤口没有敷药,问我有没有什么好药,我给了他一种叫&quot;阿斯达姆&quot;的外用药,还给他做了鸭汤。他一边表示感谢,一边大口大口地喝得很香。

&quot;你加入生命保险了吗?&quot;我问。

&quot;嗯。所以去住院。我挨了子弹,觉得很走运,这点伤没啥!虽然现在你还没有受伤,但是更激烈的仗还在后面。听说南京附近的阵地很大,从今天的情况来看,正因为你没有受伤,所以危险性更大。我受伤了,反而安全,因为医院是安全地带。你一定要多留神。&quot;

&quot;谢谢。我身上还没有伤,还得前进。我不知子弹是穿过我大腿还是穿过我心脏,一切听天由命!命运这神秘莫测的力量在支配着我,所以,用不着小心,也用不着留神。把生命托付给命运,向南京前进!&quot;

&quot;那么,多保重!&quot;

&quot;再见!&quot;

有个士兵来取担架,说火线上已有四五个人阵亡,随着向南京推进,战斗到了白热化。生死大权操纵在上帝手里。

我想,这次命是保不住了!但是,我总想在死前,充分发挥我的作用。要是不能如愿,必将留下千载遗恨,死不瞑目。

能否冲出最后的死亡线呢?我已经没有丝毫恐惧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只想精神抖擞,勇往直前,我们已经被战神附体了。不怕千难万险,不怕任何牺牲。

我们力大无穷,士气冲天,所向无敌。

忽然传来了激烈的枪声,机枪在盲目地扫射,炮声隆拢枪声像波浪一样,忽高忽低。大约三十分钟后,接到了前进的命令,刚才一阵激烈的枪战,夺下了敌人阵地。我们冒着敌人雨点般的子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敌人第二道防线。

第二中队冲锋时伤亡二十多人,只不过占领了敌人一个火力点,战斗又处于对峙状态。

寒天中没有一丝暖意的太阳即将西沉,我们挖掘壕沟准备睡觉。夜幕降临时,命令我们到后方征粮。我们搜查了村子里家家户户的各个角落,连一粒米也不放过。接着不得不火速做饭,送给第二中队的伤员和正在战斗的官兵们。在填饱了他们的肚子之后,再做我们的,然后还得找米,结果,弄到的只是山芋。因为时间紧迫,没煮就带回阵地,像老鼠一样啃起生的来。

每次冲锋都使许多人送了命。冲锋是我们最有力的武器。它比大炮飞机以及任何现代武器都伟大,战斗愈激烈,冲锋愈果断。

我的一生或许就此结束。应该是赴死攻击的时候了。我要冲锋陷阵!我要把我为攻打南京所拥有的激情力量当做我终生的骄傲和荣誉。为爱国而赴死之前,我将抛弃一切私心杂念。一个优秀的士兵必须视死如归,毫不犹豫。我决心成为这样的士兵。

我分别给母亲、兄妹写了遗书。

此时此刻,我怀着悲怆的心情,已完全决心赴死。傍晚,森崎部队总算抵达。辎重部队也到了,给我们每人分配了十二支响牌香烟和少量的酒。

十二月九日。早晨七点,我们攻占了敌人的阵地。敌人已逃进山里,留下了坚固的钢筋水泥碉堡,上面用土和草进行了伪装,前面有高七寸、宽两尺的射击孔。碉堡的后侧安着一扇厚铁门,里外都上了锁,加了装置,为了与其他的碉堡联系,挖有交通沟。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封闭射击孔和铁门,只要碉堡安全,人呆在里面就安然无恙。我们急行军追击敌人,穿过平原、越过山峦,发现三十五联队正在前方大道上大摇大摆地前进。

中队长喊道:&quot;加快步伐!不能让三十五联队抢先占领南京!&quot;这一喊激起了我们争先恐后的情绪,一心要第一个冲进南京城。

我们的热血在沸腾,气力旺盛,不怕苦不怕累,心里燃烧着希望,挺身大步向前。

我们爬上一座满是石头的山,上面只有杂草。我们在山顶上俯视着刚才走过来的高地,犹如海洋一般辽阔,又如山的起伏一样伸向无限的远方。巨大赤红的朝阳从东方升起,色彩斑斓,光耀夺目,蔚为壮观。群山延绵,层峦叠蟑。我们下了山又上山,上了山又下山,翻过了三座山顶。这时,遭到了右侧山上机枪的扫射,行走在我前面的一名士兵当场牺牲,三名重伤。

南京在哪里?我手搭凉棚,蹄脚极目四望。但是视野里没有一处像南京。只听到从远处云层下传来友军飞机的轰炸声,猛烈可怕,接连不断。

南京总攻击开始了!

我们把死和痛苦抛到九霄云外,向前奔跑,犹如饿狼扑食。

在最后一个山顶上休息的时候,发现三十五联队依旧在通过山下小路。看来他们要抢在我们前面进南京了。

&quot;可是……&quot;荒木伍长说,&quot;也许这帮家伙先到南京,但是南京是敌人最后的防御阵地,规模最大。防线不会轻易突破,将有一场激战,等他们和敌人交战,打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们出其不意地杀进城里,岂不是更好吗?所以,还不定谁先进南京城呢!&quot;

我们开始下山,从狭窄的石子小道像猴子似的滑下去。

当下到平地的时候,几名遭到我们突然袭击的残兵败卒,如惊弓之鸟从山麓的两三间破屋子里逃了出来,被我们当场击毙。

两三个战友从尸体怀里摸出香烟贪婪地吸了起来,好像在说:&quot;好久没抽了!&quot;有人甚至还搜钱。我很讨厌从死人身上找烟抽,总觉得抽了他们的烟就意味着死亡,所以碰也不去碰。前进了大约两里路,看到在石头路标上写着&quot;南京市&quot;三个字。

我们就像碰上追踪了五年甚至十年的敌人一样,精神为之一振,情不自禁地高呼:&quot;万岁!&quot;这尺把长的石头路标,简直是我们的辛苦、死亡和鲜血的结晶。

我们走得更欢了。右边有座大山,中队长查了地图,说是紫金山。

紫金山下有一座雄伟的白塔,后来才知道,那是孙文的墓。从远古尧舜开始,拥有四千多年历史的世界第一大国——富饶昌盛的支那,在清朝道光皇帝时代和英国之间发生了鸦片战争,英军进攻并封锁了广东、厦门、宁波、上海等地,逼至南京,就这样,香港被英国占领了。第二次是英法等八国联军发起侵略战争,北京文化被毁,古代文化珍品惨遭洗劫,九龙地区割让给英国,基督教传教士取得了居住权,扩展势力,渗透到支那的边边角角,阻碍了圣战。英法侵略亚洲实在令人憎恨。英国人侵略印度,改朝换代,维多利亚女皇成了印度的皇帝,还征服了巴基斯坦,吞并了缅甸。法国灭掉了越南,将安南、东京、交趾支那合并起来,称作法属印度支那。俄国占领了西伯利亚,并利用《瑷珲条约》占据了黑龙江以北和乌苏里江以东地区。列强为了欺压清国,相继发动日清战争。

北京事变。日俄战争等,清朝在宣统年间灭亡。忧国之士孙逸仙为建立理想国家发起革命运动,联合张作霖、段琪瑞打败了直系军阀曹锟、吴佩孚等,取得了革命的成功。孙文临终前留下遗嘱: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到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现在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务须依照余所著建国方略、建国大纲、三民主义及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继续努力,以求贯彻。最近主张开国民会议及废除不平等条约,尤须于最短期间促其实现,是所至嘱。

正文 (14)

而今他长眠于紫金山下,若他九泉有知,定会痛斥蒋介石的所作所为,并大声疾呼:&quot;革命尚未成功!&quot;蒋介石正在破坏革命。明治四十五年二月,清朝在宣统时灭亡。民国建立二十六年之后,蒋将再次毁掉国家。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中山陵下,正进行着最后一场激烈的攻守战,这是一场划时代的激战。

南京历史悠久。一千六百年前,也就是我国一千年前神武功时代,孙权建吴,立南京为都,与曹丕所建魏国、刘备所建蜀国鼎立,后东晋、南朝都相继定都南京,而今蒋又占据此地。

南京正在变成地狱演奏场,正在变成天昏地暗、尸横遍野的巨大坟场。炮弹哼着黄泉曲,灭绝人性、惨不忍睹的屠杀情景就要在我们面前展现。

&quot;白塔右下方有敌人,第三中队进攻!&quot;传令已到。大队长正猫着腰在矮树阴下用双筒望远镜了望。第一、二小队火线作战,我们是预备队,我就在大队长身旁。猛烈的子弹在空中呼啸,火线的士兵们忽而匍匐,忽而卧倒,忽而冲锋,努力地前进着。不知是不是因为敌人的火力太密集了,前进的速度很慢。大队长透过望远镜看到这种情况,高喊道:&quot;第三中队前进!冲锋!

&quot;第三中队前进!冲啊!&quot;大队长愤愤地喊着,又下了命令,可中队还是踯躅不前。

大队长咬牙切齿地又怒吼道:&quot;传令兵,传了命令没有?&quot;

命令再次传了过去。

敌人的捷克式机枪正对着他们扫射,但没有出现伤亡。

&quot;喂!呆在那里的是什么人?&quot;大队长冲着我们怒声问道。

&quot;我们是第三中队的预备队。&quot;

&quot;赶紧增援!立即进攻!&quot;

我们&quot;咕嘟&quot;喝了一口军用水壶里的水,跃身向前冲去。

子弹铺天盖地地飞落到我们身边,高坡上的敌人把我们看得一清二楚,疯狂地扫射过来。我越过田垄,以田埂作掩体,一点点地前进。我分队的两个惟命是从的苦力,一个是可爱的少年欧姆逊(人名,此处为音译。),一个是三十五六岁的男子,他们也和我们一样,为了避开子弹,不时地卧倒、匍匐向前。除他俩外,我们一开始还用过其他苦力,可都是些懒虫,最后只留了这两个。这些苦力干完活回家之前都向我们讨一份类似&quot;身份证&quot;的东西,这对他们来说就是护身符。

对忠厚老实的苦力,我们就给写上&quot;该苦力乃忠厚老实的良民,为此望各部队放行。东部队长&quot;。虽然没有&quot;东部队&quot;这样一个编制,但后方来的士兵不知道前面都是些什么部队,都能认可这种&quot;身份证&quot;。这些苦力都是我们自作主张从田间地头或是躲藏的地方抓来的,并没得到中队的认可,所以不可能让中队长出证明,于是我们只得签上各自的部队姓名。但是,如果苦力偷懒、不老实,便写上:&quot;此苦力乃偷懒耍滑之徒,是死是活,听凭各队战士自由发落!&quot;反正这些支那人看不懂日文。他们以为盖了印才是真的,就硬缠着我盖上三文印。这枚图章是我领薪水时用的,有时也当做部队长印章。我曾经遇到过一个苦力,将另部出具的&quot;让其生让其死悉听尊便&quot;的证书当个命根子似的揣在怀里,就像捧了个宝贝护身符。

见此状,我捧腹大笑,给了他一个耳光,又让下一个士兵接着扇他,直到最后一个士兵。这个苦力挨了每人一个耳光后愣在那儿,哭了起来。

我们那两个忠诚的苦力惟恐掉队,直喊着:&quot;大人!大人!&quot;跟了过来。

我们终于到了铁路路基的斜坡。铁路这边有一条小河,膛过小河,上了斜坡,先抽了一支烟。铁路前方是一片长满了卷心菜的平地,卷心菜整齐地排开它们的圆脑袋,敌人在卷心菜地尽头的高坡上向我们狂射。过了铁路,敌弹肆无忌惮地吞咽着我们的鲜血,封锁了我们前进的道路,像是在警告我们铁路这边是他们的地盘。第二小队首先从铁路跃入卷心菜地里,个个像得了狂热病似的,发疯地冲了过去。弹声更加激烈了。接着是我们第三小队。担任小队长的荒木伍长如一阵风冲了过去。随后,又有两个士兵越过了铁路。这时,我们接到了第三中队的预备队到左边村里集合的命令。这一来,我们就无须闯入铁路对面的子弹地狱了,也就没跟在小队长后面。也许这是贪生怕死吧!但这是遵守大队长的命令,天经地义。大队长的命令对我们来说不啻为天大的喜讯,我们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暗自庆幸自己在冲出去之前就接到了他天使般的命令。此时此刻,再没人去关心冲出去的小队长和那两个士兵的死活,只顾自己的安危,西本分队长跳出来,为了通知第二小队和第三小队的三个人到左边村子集合,他顺着铁路斜坡跑过去。我们向村里走去。大家都若有所思,可都一言不发,默默地往前走。

村里只有十来户人家,惨遭炮击,百孔千疮。在激烈的子弹声中,太阳战战兢兢,直往大地后面躲,就在这时,荒木伍长和两名士兵随着西本一起回来了。荒木伍长在哭,气愤、窝火的泪水从他脸上止不住地往下淌。

&quot;你们怎么不听我这个小队长的命令!贪生怕死!&quot;他吼着,像吐什么脏东西似的,说完咬着牙,强忍着眼泪,寒风飕飕,吹透了我们的心。

&quot;跟我冲过去的只有两个人!&quot;伍长长叹道。

大家心里空荡荡的,枪炮声在我们前后左右疯狂地咆哮着。

有人辩解道:&quot;小队长冲上去之后,我们接到大队长的命令,所以没有跟上,在我们进攻前,大队长就因我们没执行好他的命令而大发雷霆。若是这次,明明接到他的命令,又不服从,他岂不又要火冒三丈?&quot;

这并不是托词,在一定程度上是我们的心里话。前一次,大队长在下了&quot;第三中队冲锋&quot;的命令后,不知什么原因,没被及时执行,致使大队长大发雷霆。我们尝到了苦头,所以这次才派出传令兵去通知小队长返回。

小队长伍长说:&quot;大队长的命令是下达给中队长的,不是直接冲你们发的!&quot;

听了这话,我们只好沉默不语。

我们走进一所被炮弹炸飞屋顶的房子。屋子四周墙壁坍塌,里面满是断木头、炸飞了腿的桌椅,还有露出破布片的藤条行李箱。我们就在堆满了杂物的屋子里坐下休息。有四个大坛子,里面满是可口的腌菜,这一发现让我们喜出望外。

我们把第二大的午饭都做好了,烘干衣服后,躺在断木旁睡着了。在这种地方生篝火会暴露目标,只好裹上破布片,躲在碎木板里挡风御寒。时针指向深夜十二点。

寒冷的夜空繁星闪烁,敌军的照明弹像流星一般不时闪过。机枪子弹就像索命鬼般在瞅瞅作响。迫击炮在寒冷的夜空中轰鸣,这枪炮声不同平日,它犹如庞大的动物濒死瞬间耗尽全身气力、垂死挣扎时发出的狂吼声。

夜色更深了,枪炮声也越来越大,就像是人在害怕时发出的颤抖一样。

敌人的枪炮声并非进攻,而是消极防御的恐怖的哀呜。

夜色愈浓,敌人心中的不安、恐怖与疑惑也变得越来越深。

友军几乎一枪未发,因为他们深谙&quot;无的放矢&quot;的含义,不虚发一枪。看来这又加深了敌方的不安与疑惑,他们就像闭着眼睛打水仗的孩子把水到处乱泼一般,在黑夜里向四面八方放空枪。

在我们眼里,子弹像金币般值钱,而敌人却视如垃圾废物,四处泼洒。

多么猛烈、刺耳的枪炮声啊!炮弹的爆炸声在黑暗中回荡。

这简直是地狱里的大合奏,是残酷而狰狞的杀戮,是充满破坏欲的狂吠。在这野蛮的吼声中,繁星冷静而安详地闪烁着。这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啊!

我是一个极端懦弱的自私小人,只有当生命面临危险时才意识到生命的可爱与美好。

我们应该豁出去,将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奉献给亲爱的祖国。

现在难道是叹息自己软弱的时刻吗?应该做一个能慷慨赴死的人。在这儿,在可称之为&quot;屠杀人类重工业&quot;的战场上,生命甚至不抵一粒尘埃。

野蛮与惨无人道,在各处嘲弄着我们,在等着吸食我们的鲜血。

荒芜、废墟与混饨就是恶魔的安息处。

有一首歌叫《人们鼓励我牺牲战场,这歌词听来,死亡简直成了我们的目的了。果真如此吗?

《叶隐》上写道:&quot;所谓忠义,就是指死。所谓武士道,就是指死。&quot;

死!死!死!

啊!还是想活下去,我们不能够泰然赴死的苦闷心情中,甚至产生了自己一个人不死,战争也能打胜的卑鄙心理!

但转念又会想到,如果确实需要捐躯,自己也能含笑面对。

活着的人想生存下去。生者求生,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但作为一个日本人是不能因为这个理由而采取胆怯的行动的。

决不能苟且偷生!也不要胆怯而死!

要在日本人的自然中生,在日本人的自然中死!

对了!渴望生存并非怯懦,而是自然情感的流露。但是,如果死得有重大意义,也就是非死不可的时候,就应大义凛然,慷慨就义。

最优秀的士兵既不是上等兵,也不是二等兵,而是指那些作为一个日本人,作为一个日本士兵在他该献身的时候,义无反顾、毫不犹豫的人。

寒气逼人,苍白而混浊的星星以它永恒的冷澈闪烁着皎洁清辉。

死神片刻不停地演奏着地狱之曲,唱着死亡之歌。

我不知不觉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十二月十日。多么猛烈的炮声与爆炸声啊!

拂晓,友军万炮齐鸣,猛烈的炮声把我从梦中惊醒。大刚放亮,友军的野战重炮、野炮、山炮、步兵炮齐声发出了怒吼,像是对敌人昨夜的炮击进行变本加厉的还击。顿时炮火连天,轰隆的炮声几乎要使地轴开裂。从后方射来的炮弹像特快列车般,从我们头顶呼啸而过。

敌人也在拼命还击。友军的飞机开始了轰炸,敌人的高射炮对着飞机开火。但炮弹还没打到飞机,就在飞机下方爆炸,腾起一团白烟,突然闪现在青空。轰隆隆的炮声愈演愈烈。炮弹在轰鸣、呻吟、咆哮、狂叫,跳着死亡之舞,在这严酷的战场上,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它是一场生与死、胜与负、你死我活的惨无人道的较量。

整个上午都是炮兵进攻。我们去征收粮食。每个分队派出了两三个士兵。

我们来到一个村庄,这个村庄在建房时可能考虑到了战争,家家都砌有很高的石头围墙,使得外人无法侵入半步。我匀砸破石墙翻了进去。只见一头白毛驴竖着长长的耳朵温顺地站在那儿,看样子好久没人喂它饲料了,它把长长的脸凑近我们,像要讨点吃的,在它旁边的士兵大骂一声&quot;混蛋&quot;,&quot;砰&quot;地朝它肚子踢了一脚。驴子蹦了起来,默默逃走了。不知为何,我看到这些东西时,总觉得它们很可怜。

昏暗的室内除了一张床,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具。床相当气派,肮脏的室内、粗糙的房间布局以及家具简直没法儿跟它比。这种床在中支那随处可见,虽说已到了十二月,床四周漆成朱红色的细柱子上还悬挂着蚊帐,蚊帐的开口处挂着流苏,就像是神社门口的幕布。

看来像一年到头都挂蚊帐的。床上还拴着各种各样红漆的饰物。泥地房间里也摆着一个漆得火红的木桶。这种厚重美观的桶,如果在日本只是结婚仪式上使用。但在这儿,据说是受火红色刺激,兴奋后的夫妇用的尿桶。我们并不知道这些,用来打水烧饭,直到烧出另有异味的饭后方知就里。不幸中的万幸是米饭尚未进口,有的士兵归罪于饭盒,把饭盒重重地扔了出去。

我征了三四合大米后,来到了另一家,这个人家的晒场上蜷缩着十二三个女人和孩子,她们的脸上浮现着难以言状的忧愁、怨艾和悲叹。她们的眼里满是敌意恐怖和绝望,就像广漠的夜空中闪烁着的一两颗星星。她们用纤弱苍老的双臂紧紧搂着自己可爱的孙子、儿子。她们像是四面受敌般地尽量靠在一起,瑟瑟发抖,煞是可怜。幼儿俨然把母亲和祖母的怀里当成最安全的地方,当成了天堂,安稳而香甜地睡着。

有的孩子紧紧抓住母亲或祖母的一只胳膊,低着小脸;有的孩子紧躲在大人身后,时不时向我们投以好奇与恐惧的目光。

有的母亲像母鸡护小鸡似的,把三个爱儿搂在左、右方与胸前。等他们长大成人后,今大的痛苦经历将会给他们留下什么样的回忆呢?那时,他们该会对日本采取什么态度呢?

幼年时期横遭敌军蹂躏,将给他们留下深深的痛苦、血和泪的记忆。

到任何时代日本的孩子都不会有如此羞耻的记忆,这是何等幸福啊!战争必须打赢!战胜国国民吃麦饭和栗子饭,而战败国国民只能过吃稗子和野草的生活。

战争,是为了什么?人类发动战争就是为了争夺土地。

这种悲惨将不断地重复直至地球毁灭为止。战争是一个国家的人民为维持生存而采取的最高手段,难道人类最终要为分配月球上的土地而斗争吗?

柔弱的支那妇女们,生命的余日无多。她们把命根子一般所剩无几的救命粮,挖空心思在破烂堆里藏了又藏,而我的战友一声断喝:&quot;要恨去恨你们蒋介石吧!&quot;他的一记耳光便将她们恐怖而憎恶的反抗、将她们对这点救命粮的疯狂般的不舍之情,打到九霄云外。

她们有什么罪过呢?

那个战友懂得爱和同情吗?

难道这就是男子汉的勇敢吗?

我悲哀地走过那里,来到另一户人家时看到了更令人心痛的场景。

我像叫花子寻找垃圾箱似的,用怀疑的目光在屋里到处翻腾、寻找。我打开一个藤条箱,吓了一跳。微暗的箱子里躺着一个出生不久、一声不吭的婴儿,我慌忙从这家跑出。

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在这阴暗的箱子中居然有刚出生的婴儿。婴儿的母亲已经被杀害了吗?他的哥哥都被拉上了抗日前线吗?他就这样饿死在这里吗?他那尚未发育完全的神经,那上帝给他的惟一觅食本能是寻找母亲的乳房吧?他会在藤条箱里饿得啼哭吧?被自家人扔掉的孩子难道仅此一个吗?被自家人扔掉的孩子,被抛弃在街头的孩子处处可见。

母亲留给他的血红的珍贵绸缎将原封不动地成为他的裹尸布,藤条箱将一如原样成为他的棺材。

到处都是残酷和悲惨。

这就是战场

我总算找到了大约两升米,踏上了归途。

中队还没有前进,午饭后,步兵终于开始攻击。

枪声、炮声一直持续着。

不破坏殆尽,不斩尽杀绝,便不停止的子弹的狂吠。

敌人的子弹猛烈地飞过来,我们快步冲向前方。当我们进入一片凹地树林时,发现七个敌人已被刺死,其中一个被砍了头,他的头滚在离我约有三尺远的地方。我跑过去把它踢开,这时,看到前面有一幢房子,敌人的轻机枪从里边向我们扫射。我军的步兵炮和重机枪从后方掩护着我们前进。我们爬出草丛,来到低洼的道路,在坡顶架上轻机枪猛烈射击。前方五十米处,两三个敌人隐蔽在豆秆后面向友军的机枪射击,我充分地瞄准后放响了枪,我想一定打中了。左边有一幢洋房,代理小队长荒木伍长爬上去从窗口狙击逃敌。我和其他两三个士兵从高坡上用机枪扫射。不知为什么中队长一下子来到坡下有树阴的路上。已商定前线阵地要挂起国旗以通知我方友军,于是受中队长之命,把破烂不堪的国旗挂在树枝上,敌人开始在五间宽的道路上抱头逃窜。我们不慌不忙地消灭了从树林里逃出来的一个个敌人。狙击逃敌是相当有趣的开心事。

小队长命令我去破坏铁丝网,我挥起锛子砸开个口子,和小队长一起穿过铁丝网。左边有间五颜六色的漂亮房屋,我们闯了进去,原来是游泳池的更衣室。大大的游泳池里注满了水。再往左边去是一个很大的运动常我们横穿敌人逃过的道路,摇晃着国旗向前奔跑,沉甸甸的背包累得我苦不堪言,可我们拼死拼活地闯过旱田。我喘着粗气,此情此景,真像电影里的壮观场面啊!

我率先穿过一片约有两米高的小松林来到高地,高地上有敌人的战壕,却看不到一个敌人的影子。在没有竣工的建筑中有一幢洋房。占领洋房后小队长命令我爬上洋房去挂国旗。我放下背包和枪,拿着一面国旗登上楼梯。我想,这么多的房间,如果有隐藏的敌人,我就冲上去和他们搏斗,将他们的脑袋拧掉!我暗暗地给自己壮胆,挂起的国旗迎风招展,心里非常地畅快。此时展现在自己面前的仿佛是在看战争电影,又好像在演习,炮弹的声音也好像演习弹一样。不一会儿,大队长带着部队到达这里。

我向大队本部喊道:&quot;前面有两挺机关枪,冲不过去!&quot;

中队长大声问道:&quot;东!就你一个人?&quot;他也上了屋顶。人在高处时的心情总是愉快的。现在就体会到这点,好像这里是自己一个人攻下来的,我情不自禁地摇晃着国旗,兴奋地自言自语道:&quot;搞报道的摄影班那帮混蛋,这时候为什么不来采访啊!&quot;

这幢钢筋水泥结构的房子变成了我们的碉堡。我们以坚固的厚墙为盾,架起机枪向外扫射。

夜幕降临。今夜就在这里安营扎寨。我们分队和第二分队住在一间约六张榻榻米大的屋子里,我负责去安排岗哨。

房前漂亮的院子里有一片草坪,绿树成荫。我让步哨站在房子旁的树阴下。听侦察兵报告,十米前方有条路,路的对面是凹地,凹地对面的高地上盘踞着敌人,敌我双方相距一百米左右,岗哨安排就绪后我回到宿舍。我们&quot;咯吱咯吱&quot;地吃着硬邦邦拌了酱的支那米饭。房间的一个门正对着敌人的阵地,岗哨在门外面。本来一有敌情,哨兵便会立即跑进屋里,但是为了防止敌人向屋里扔手榴弹,大门紧闭不开,哨兵也只好从外面绕进屋里。为了取暖,我们拾柴在屋内烤火。可是,门关得严严的,搞得满屋烟雾弥漫,直到炭冒红火才好了些。我们一个个被呛得直咳嗽。夜深了,枪声更加激烈。&quot;喀哒喀哒&quot;的机枪声,&quot;眶眶&quot;的迫击炮声,撒娇、滑稽而悠闲的&quot;砰砰叭叭&quot;的步枪声,还有黑暗中对方的喊叫声、士兵的军靴声、刀剑声以及&quot;叽叽喳喳&quot;的说话声,与宁静的黑夜演奏出一曲交响乐。

指挥者是死神,敌人的枪炮声打破了黑夜的宁静,闹得鸡犬不宁;他们孤注一掷,在黑夜里没完没了地盲目射击。好像在告诉人们,夜晚本来不是宁静的,而是喧闹的。难道说敌人的子弹是无穷无尽的吗?他们好像在想方设法把自己这份子弹彻底打光,好像敌哨在站岗时有义务要不停地扫射。

我觉得敌人这种愚蠢、得不偿失的射击,好像在对我们说:&quot;老子们通宵达旦不睡觉,严密地警戒呢!你们可不要夜袭啊!&quot;夜间只要没有必要我们始终一枪不放,所以敌人更加恐慌不安。

黑暗已过去,皎洁的月牙儿伴着繁星,星星和平而又安静地闪烁着光辉。下岗的哨兵说:&quot;喂!山上着火啦!&quot;

后面的山和左边大约是紫金山的地方燃起了火焰,一条火焰宛如蛇一样在高低不平处画出了许多圆,熊熊烈火在燃烧,不一会儿,火势向山麓弯弯曲曲地延伸。

有人说:&quot;是什么火呢?难道是炮火引起的吗?&quot;

&quot;这火烧得如此壮观,真痛快!&quot;

&quot;或许是敌人为了逃跑而设下的圈套吧。&quot;

我和驹泽在站岗,与其说是保卫我军的战线,还不如说是为了我们自己的生命安全。为此,我们明确规定要严守交接岗制度,公平合理地取消了布岗员这一轻松的差使,所以,今天我既排岗又站岗,我和驹泽背靠背站在车库前盛开的延龄草旁边,监视着前方。凌晨三点左右,我发现有个黑影正在延龄草的对面断断续续地爬着。我的神经像触电似的紧张起来,全神贯注地盯着目标。突然又出现了一个黑影,我轻轻地弯下腰,紧紧地握着枪。这时,又出现一个黑影,像蛴螬一样在蠕动。是敌人!我小声地对驹泽说:&quot;喂!是敌人!注意!&quot;

驹泽还没发现这一情况,他吓得直打哆嗦,忙问道:&quot;在哪里?

在哪里?&quot;他的声音都在颤抖。我说:&quot;在那里,正在动呢。你悄悄地回去报告广驹泽撒腿就跑。他敲着与车库相通的房门,大声喊道:&quot;偷袭了!偷袭了!&quot;门反扣着,打不开。他太慌张了,也可能是害怕,不敢绕房大半个圈跑进屋,而是大叫大喊地敲门。他只知道隔一层门板的屋子里睡着许多战友,却忘记了大声呼喊带来的危险,把我嘱咐他的话全忘到了脑后。

他没有按照我&quot;悄悄地回去&quot;的嘱咐去做,还在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叫。&quot;糟糕!&quot;我感到危险就在眼前,情急之中向黑影开了一枪。敌人盘踞在右侧,

我军重机枪也开始了猛烈射击,敌人更加疯狂地还击,顿时响起了一片机枪声,刚才向我方爬过来的几个黑影或许是敌人的侦察兵,看来这一小股敌人已经撤离了。一处枪响,敌人的机枪立即射击,邻近的机枪像接上了电源一样,全都响了起来,就连远处的捷克式机枪也在狂吠。这真是一犬叫,百犬吠,他们不管自己是否遭到袭击,只要枪声一响,立刻就用机枪扫射,就像在恐惧地惊叫,看来,他们束手无策了,只有一个劲地消耗弹药。

我们返回到屋里,围着火堆继续取暖,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着。

&quot;今天有没有人被打死?&quot;

&quot;第二小队死了一个人,三个重伤。&quot;

&quot;明天不知轮到谁。&quot;

&quot;一定是倒霉鬼吧!&quot;

&quot;眼看就到南京了。真不想死啊!&quot;

我们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正文 (15)

十二月十一日,东方破晓,炮击在晨雾中开始了。我们到中队本部集合。

这里是一户有钱人家,房屋豪华气派。宽敞的庭院里有一片整洁漂亮的草坪,草坪旁绿树成行。后院里有一眼泉水,光滑的石头上长满了青苔。庭院的小径旁边安放着一尊古朴的金佛。琉璃瓦屋顶,朱红色圆柱,相映生辉。漂亮的室内装饰还很有一些现代气息。天花板上画着春、夏、秋、冬花鸟风景,地板上铺着华丽的地毯,我们穿着沾满泥浆的皮鞋毫不怜惜地在上面走动。右边屋子的玻璃书柜里,有看来很珍贵的古籍和轴画。左边屋子的玻璃柜里,珍藏着价值连城的支那陶器。这些陶器外表裹着真丝并逐个标着编号,上面印有&quot;乾隆年&quot;、&quot;康熙年&quot;、&quot;道光年&quot;的字样。

我国的德川家纲时代,正值支那的康熙皇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在位的清朝最兴旺时期,涌现了钱大听、黄宗羲等有名的学者,考据学非常发达,完成了《四库全书》、《康熙字典》等巨著,这是文化繁荣的时代。

自称对文物有眼力的田中一等兵说:&quot;这些珍品在我国从未见过,它的价值简直就是天文数字。&quot;这番话,让我看出他已是物欲熏心,他忘掉了这是战场而在物色值钱的东西。本来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但是在田中古董热的影响下,我在无锡征收了名人字画和署名的两把扇子,还有在武进征收了挂轴。

扇子两面分别有左右相反的诗,画着蝴蝶和花草。挂轴上画的是皇帝坐在大象背上,落款是道光元年。

田中垂涎三尺地看着这些陶器,置身体而不顾,贪婪地把这些东西塞进自己的背包,田中虽然年方三十七岁,但已是未老先衰的后备兵。可能是干过木匠活的缘故,他的背驼着,脸色憔悴,步履蹒跚,老态龙钟,他比谁都好色贪财。我们都受他古董迷的影响,把房间里的陶器洗劫一空。我拿了五件香炉之类的东西和几个碟子。带不动的大件物品统统砸烂。

田中悔恨自己不是辎重兵,否则就把他眼馋的横卧大佛像也搬走了,里屋挂着一幅镶在玻璃框里的裸体女人油画,不知是谁在腿裆处画上了阴毛,又在腿裆处戳了一个洞,并且,另外再画了一个男裸体像,把好端端的一幅画糟蹋成了淫秽图。

天气寒冷,我们拆下豪华椅子上的包装布系在腰间,围在脖子上,这幢房子里,凡是带不走的物品无一完好,统统被我们砸得稀巴烂。

炮兵射击时,我们得到了充分自由,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睡在院子前面第二分队的士兵,忽然&quot;哇&quot;地叫了一声,他的右脚出血了,血染红了裤腿。

&quot;喂!你命挺大的,还活着呢!子弹飞不进医院的。攻下南京后你再回来吧!&quot;虽然他伤势不轻,但还是很开朗地去了后方。

炮击一直持续到下午两点。步兵开始发起进攻。我们转移到了另一幢洋房。因为步兵炮从空地猛烈射击,所以敌人在瞄准这里打迫击炮。这幢洋房的院墙是水泥结构,院门口有值班室。我们必须通过这个一间宽的院门到路对面的沟里,穿过凹地攻击高地上的敌人,敌人集中人力封锁了大门。

子弹打在门柱上向四处飞窜。若想通过这个大门,就得冒着雨点般的子弹穿过去。我们贴着墙向前移动,趁敌人子弹间歇时冲了出去。——在猛烈的火力封锁中,我们凭着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和极端谨慎的判断,一闪而过冲出了大门,无一伤亡,奇迹般地穿过这生死关。我们到了凹坑,卧伏在草丛中。

敌人又集中火力,压得我们进退不得。我们看不见躲在高地树丛后的敌人,敌人大概也看不见我们,他们仅仅凭着自己的判断进行射击,我想,这回可没命了!子弹铺天盖地地从四处飞了过来。迫击炮弹&quot;嗖嗖&quot;地从我们头上飞过,就在我们后面不远处爆炸。我们第一分队成一列趴在草丛里。西本分队长没有和我在一起,他在哪儿?是在前面吧?我是代理分队长,等待其他队员到这里集合。田中吓得发抖。我们个个像石头似的一动不动。我们知道,这种情况下,哪怕稍微一动,都是非常危险的。我贴着地面说:&quot;好厉害的子弹啊!&quot;接着又嘟嚷道:&quot;大家都到齐了吗?&quot;熊野一等兵轻声答道:&quot;好像都到齐了。&quot;

&quot;喂!小队长负伤了!&quot;不知是谁叫了一声。

代理小队长荒木伍长的手被子弹打穿了。我命令本间一等兵护理荒木伍长下了火线。现在由西本伍长担任第三小队队长。&quot;第三小队前进!&quot;这时从前面树林里传来了命令,敌我双方的炮弹在我们的头上来回穿梭,发出狂风一般的吼叫。

机关枪子弹、步枪子弹四处飞窜。我甚至奇怪,双方炮弹为什么不在空中碰撞呢?

这是死神乱舞。

我相信自己不会死,深信子弹打不进自己的肉体,所以我一点都不害怕。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心理,总觉得子弹对我是客气的。我下定决心准备冲出去。

我吩咐士兵们说:&quot;喂!我先冲出去,找到隐蔽的地方通知你们,你们再冲过去!&quot;我拼着命一口气冲了七十余米,来到了大树林的下面。这是敌人火力射击的死角,比较安全。

我怒吼道:&quot;第一分队前进!前进!前——进——&quot;结果不见动静,大概分队队员们都在犹豫。我卧在草丛里塞了点压缩饼干填了一下肚子。集合之后,大家把背包堆在竹林边上,做好突击准备,然后渡过小河,登上山坡待命。

看来这一带是南京市郊外,漂亮的洋房稀稀落落。我们爬上了道路,前面像是桑田,桑田左边树林里有一幢洋房,敌人像是赌气似的接二连三地向外扔手榴弹。不知固守洋房的敌人究竟有多少,即便仅有两三个,也比平地上几十个敌人难对付。这些亡命之徒对我们构成了极大的威胁,这幢洋房已经被当成了碉堡。

我在部队的右侧。我右边大约十米远的道路上倒着一棵大树,是敌人设的障碍。右边大约一百米处着了火的房子冒着浓浓的黑烟。夜幕正在降临,笼罩着地上的残杀。黑暗中摇曳的火焰就像烂醉如泥的醉汉,我发现敌人正在火光中像纸影(纸影,类似于中国皮影戏里的皮影。)一样晃动,就借倒在路上的大树以防身,向纸影开了枪。虽然我在黑暗中来到离部队十米远的大树旁,但这一举动并不能说明我真的勇敢,我仅仅想在缩成一团的战友面前表现一下而已。

夜战中稍许离开一下部队,都会让人觉得害怕。

不知是谁在说:&quot;向那里射击,敌人会从右边冲过来的,不准乱放枪!&quot;我们埋伏在草丛中,伺机待发。前面洋房里不断扔出的手榴弹,在空旷的黑夜里频频爆炸。在我们埋伏的时候,第九联队的军官来到这里和中队长交谈。据少尉讲,昨天夜里的山火是敌军放的。第三十三联队士兵们是从半山腰进攻的,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他们被困在大火圈里,把重机枪拆卸后逃了出来。途中遭到狙击,伤亡惨重。第九联队的某部队十二名士兵踩到地雷,被炸得粉身碎骨。

中队长迟迟不下突击命令,最后叫我们停止突击,撤退到后面十米的洋房里过夜。洋房非常漂亮,周围是差不多一人高的石头院墙。大门旁有车库,院子很大,还有地下室。第一、第二分队驻守在门旁的另一间屋里,关牢窗户后,在灶里生火取暖,让值夜班的守着火,大家躺了下来,我打着手电从楼梯走上二楼巡查了房间。

二楼房间里有宽大的办公桌和书橱,各种书籍和文件零乱不堪。从二楼环视,四面八方都是机枪射击的火光,照明弹像流星似的拖着长长的亮光。有的地方是火灾,有的地方是通明的篝火。

我想起了故乡夏夜的海。仿佛是星星落在水面一样,渔夫捕获乌贼的煤气灯光在波浪间时隐时现。

我坐下来,点着了仅剩的两支烟中的一支,在寒风里静静地看着周围。突然间闪念出:&quot;我什么时候死呢?是明天吗?&quot;

不由得感到一种冷酷的东西向我扑来,心慌意乱地下了楼梯。

中队长呆在地下室最安全的地方。我们都嘲笑说:&quot;中队长都讲了,太可怕了!&quot;

整个晚上,捷克式机枪的射击声就像节日的焰火一样,通宵达旦,一刻不停。

十二日,早晨七点左右,还没做早饭就出发了,昨夜不断扔手榴弹的敌人,今天早晨早已不见了踪影。我们进了一所说是大学但不像学校的宫殿式的建筑。学校里挂有胡乱写着&quot;女教员&quot;的黑板和标有&quot;拥护民族领袖蒋中正先生&quot;的肖像。

肖像被扯了下来,踩在沾了泥的军靴下。

重机枪从宽大房间的窗口对外猛烈射击,其中的一名射手中弹而亡。

可能是辎重兵到了,每人分了二十五支朝日牌香烟,真是雪中送炭。

开始从学校左边灌木丛前进,快速跑了五十多米后匍匐前进。荆棘刺手,我戴上了在北支那衡水征收来的手套,像蛴螬似的爬着。敌人的子弹从头上呼啸而过。道路上,隆隆前行的四辆轻型坦克机枪扫射,炮弹连发。我们跟在坦克后面奔跑,躲避敌人的子弹。奔跑中赶上了最前面的坦克。坦克停了,我们跳进了凹地。这里有一条小河,河上有座石头桥。

石桥上设着障碍,扔满了圆木和大石头。桥墩旁挖有一米宽的壕沟,坦克遇到了障碍,无法前进,停在那里放炮。我们立刻隐蔽到河边的安全地带,以防飞来的子弹。二十三岁的西本分队长是现役下士伍长,我们应征入伍时,他是上等兵。虽然刚从步兵学校毕业,但因为是下士志愿兵,很快就被提升为我们的分队长。他是个蛮干的冒失鬼,说了一句&quot;让坦克通过&quot;,便上桥搬撤障碍。我们认为这样做毫无意义,所以没有伸手帮忙。任凭他怎么使力,那硕大的石头纹丝不动。敌人的子弹飞了过来。他大声吼道:&quot;我在这里干,你们在干革命么?

是害怕子弹吗?&quot;我愤然而上,做起了这种无用功。这时,我和桥本完全暴露在桥上,非常危险。正当我们干到一半的时候,小队已经过河开始前进了。我停下活追赶小队去了,西本也跟着我离开了桥。我是被说了&quot;害怕子弹吗&quot;后不服,才冒险干了这种蠢事的。幸运的是没有白送命。事后回想起来,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和其他人一样忍一下为好。

第一小队占领了张学良的家。到张学良家之前,有一道高达七尺左右的土墙,土墙内外,到处都挖有战壕,战壕里刚断气的敌人还在流血。土墙枪眼下散乱着许多弹药。战壕里到处都是装着手榴弹的蓝布袋。

身穿棉衣、缠着裹腿、脚穿低口布鞋的抗日英雄蹲着死在那里。蛮漂亮的房子里堆积着有各种图案的布料,士兵们把红布料围在腰和脖子上,感到有一种春意盎然的气氛,精神多了,似乎有一种遇见了女人,被她那柔软的带有香味的纤手摸了一下的感觉,红色很容易让人热血上涌。张学良的房子建在草坪覆盖着的缓坡上,是一座豪宅。草绿色瓦屋顶上被炮弹炸了一个洞,机枪从洞里正在咔哒咔哒地对外射击。我们走进豪华的大门,穿过宽敞的走廊,在客厅里集合。大厅正对着敌人阵地,厅中央摆着大圆桌。坐在豪华的弹箐椅上就像在轿车里一样,挺胸腆肚,给人一种了不起的感觉。我们浑身泥土,坐在松软的椅子上,围着桌子,叼着刚刚分发的朝日牌香烟,抚摸着好久没洗的沾满灰尘的胡子,仿佛是参加重大作战会议的军官,两脚并拢,正襟危坐,倒真派头。我呢,两腿交叉,仰着脸吐着烟,左手搭在头上,摆出一副有功之臣的样子。可爱的孩子们啊!战士就是孩子。

驹泽像发表重大宣言一样,郑重其事他说:&quot;可以说啦!

各位!关于进攻南京这一件事——&quot;接着又说:&quot;依我看,兵站部的家伙们没有完全履行自己的职责,自从登陆以来,他们没给我们补给过一次粮草,搞得我们一边打仗一边担心粮食问题。我们连一袋面粉和酱都没有领到过,副食品天天都是咸菜叶。战壕里到处都扔着手榴弹,可惜不能吃啊!&quot;

大胡子、翘鼻子的熊野也瞪着眼睛说:&quot;可是,兵站的小子们肯定是吃香的喝辣的!&quot;

我吐了一口烟圈,说:&quot;不用愁!进了南京就和无锡一样,应有尽有。&quot;

田中看上去老态龙钟已没有什么性欲的样子,但却依然惦记着女人的事。他说:&quot;女人也会有的吧。&quot;

&quot;另外,古董也会有的吧。&quot;

&quot;是啊,老东,如果我能多带一些回国的话,就开古董店啦。&quot;

&quot;我进了南京城后首先要冲进点心店!&quot;

&quot;岛田,你去什么店?&quot;

&quot;我去照相机店和钟表店。&quot;

&quot;你小子不是有表了吗?&quot;

&quot;我最近在收集这些东西玩。&quot;

&quot;我想要照相机,你小子给我也搞一份。我会给你搞点点心的。&quot;

驹泽带着讽刺口吻说:&quot;在我们分队,野口是干这种事的老手,无论什么事,只要托他,几乎都能搞到手。可是,说来也奇怪,也许是甜年糕小豆粥吃得大多,打起仗来数他是孬种。&quot;

&quot;每次战斗一打响,这小子就留在后方,顶不上事。可是一到驻扎地,他就派大用场了。征收物品,全中队他拿头号。&quot;

&quot;他又卑劣,又自私,是让人讨厌,但这小子也就这点上还确实能干,他还算不错了。木下更没治了,他从未上过战场,是个没听过子弹声的勇士,真了不起。可他干什么都振振有词,其实不过是个丝毫不起作用的野猫、吝啬鬼。打下南京的话,他肯定说是他打下的。到时候肯定还要再回分队,真拿他没有办法。&quot;

&quot;哎呀,别扯了。说什么只要把南京打下来,我们就可以凯旋回国,又可以想吃什么有什么了。让我们再加把劲。可是,也许说话之间活着的人中就会有死掉的。&quot;岛田又压低了声音说,&quot;我们中队长阁下丝毫不可信赖,这才是最可怕的,整天耀武扬威,一看他脸就知道他是个神经质。&quot;

&quot;因为他还是个二十五岁的毛孩子。&quot;我也轻蔑地加上了一句。

&quot;可你再看看江岛。这个少尉年龄虽小,可是多勇敢!&quot;

&quot;我们中队长那小子,正因为自己没有信心又没有本事,所以装腔作势,狂妄自大,惟恐别人瞧不起,反而更让人瞧不起。&quot;

&quot;那小子当中队长似乎一点儿不称职!&quot;岛田嘲笑着说,这时,传来了喊叫声:&quot;大山给打中了!&quot;

大山是在通过走廊时被打中的。

我们刚才还像军官似的悠然地抽着烟,这时赶紧把身体靠在墙上,因为敌人的子弹可能还会从窗户外飞进来,坐在远离窗户的人感到不安全,也拔腿跑到靠窗的墙壁边,就在我们聊天的时候,第二小队没打招呼就出发了。我们急急忙忙跨过竹栅栏,在凹地里拼命向前奔跑。来到安全的农田后,把背包卸了下来。命令苦力看守背包,我们进入了突击状态。

在我们前方一百多米处有一个高坡,上面有幢豪华的建筑物。

据说今天夜里要袭击那里。子弹雨点般地打在了地里和树上,我们卧倒在土坟堆后,等待着分队长前进的命令。可是过了很久也没见他回来。第二分队卧倒在我们前面,在分队长的指挥下向前移动。第三分队和我们一样,俯卧在后面。

我和田中、竹桥、熊野、下坂、驹泽卧倒在矮得头一抬就暴露在外的坟堆后面。敌人的子弹非常准确,打在土坟的四周。我们像席子一样紧紧地贴在地上,钢盔沿已插进了地里。太阳把她最后的光芒从地平线转向了空中,夜晚临近了。我们趴在地下近两个小时,感到发闷。于是,大家把脸贴在地上抽起烟来了,突然,敌人的子弹暴雨般打了过来,大概是敌人发现了我们吐出的烟。我们即刻灭掉香烟,继续俯卧着不出声。

最后的光亮越来越弱,黑暗爬上了农田。西本赶回来了,并且骂道:&quot;你们这帮家伙在干什么?说是要冲锋的,你们为什么不冲上去!&quot;

大家都很愤懑。

&quot;什么!不是你小子对我们讲,叫我们在这里卧倒等你回来通知我们的吗?我们等得腿都麻了,你就这么当分队长啊?

还说我们干什么,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个混蛋!你有什么资格当队长?&quot;我一边在心里直骂一边越过竹丛中的土梗越过土埂,前面有条狭窄的交通壕,第三小队在这里,大家紧握上了刺刀的枪,屏住呼吸,气氛异常紧张。我们紧跟在第三小队队长小野曹长后面,猫着腰等待光亮被黑暗吞噬。

卫生兵下土井小声喊着&quot;第三小队!第三小队&quot;来到了这里。

曹长并没专指谁,训斥说:&quot;卫生兵一个人走到这里都不害怕,你们害怕什么?&quot;对!有什么可怕的,我们一点也没有犹豫和恐惧。

有人轻声走了过来。原来是第九联队的下士。

&quot;命令我们占领那个高地,情况怎么样?&quot;他问道。

&quot;白天,重炮已对它进行了轰击,那里很坚固,很难攻下。&quot;

我回答说。

&quot;你们也马上行动吗?&quot;

&quot;是的。&quot;

说完,下士又消失在薄暮之中。

友军的飞机在高空像老鹰一样飞行。我们在堑壕里悄悄地匍匐前进。说好是出动中队所有人员夜袭四方城,所以必须保持联络。&quot;中队长!中队长!&quot;我喊了两三次,但没有一点曹长精神抖擞,果断地命令道:&quot;时间已到,其他小队已经出击了,我们出击!&quot;

周围已全黑了下来。神秘、紧张、严峻使夜色显得更加浓重,我们感到连气都喘不过来。

我们一步一步地悄悄前进,天黑下来以后,枪声像是告一段落,四周静了下来,远处的枪声不过像敌人自己在发生口角一样。

曹长的日本刀在我的眼前发出清冷的寒光。出了堑壕的尽头,来到了草地。杂草缠在鞋子上,一下子被拉断了。大约前进到一百米的时候,我们听到了瀑瀑的流水声。小河发出哀怜的声音,静静流淌。鞋子里灌满了水,走路时发出&quot;扑嗤扑嗤&quot;的声音。白天轻易就可过去的小河,现在也不行了。过了小河,是一个斜坡,草长得更茂盛。

我们这支敢死队必须上斜坡。这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quot;我一定要爬在最前面!我跟在曹长的身后前进着。斜坡的上面有敌人。

我想超过曹长走在前头。曹长还是静悄悄地走在我的前头,走在前面就意味着死。走在前面很困难,而跟在人后则很简单。我不止一次想过:我要冲到最前面!但恐惧的巨大引力使我怎么也无法做到。我的神经集中在眼睛和耳朵上,耳朵像马的耳朵一样非常警觉,眼睛大概也像野兽一般闪闪发光。手中的枪紧贴在腰间,遇到敌人,就上去拼刺刀。

爬了三十米左右的时候,小队长&quot;刷&quot;地高高举起日本刀,大声喊道:&quot;哇!哇呀呀——&quot;我胸口像被人踢了一脚一样,跟着也&quot;哇呀哇呀&quot;地喊起来。喊声激发起我的情绪,我就像是疯了似的。紧前面有条壕沟,我发现前面有一个敌人,他正要往右边跑,突然,小队长一刀砍过去,就差一点,没能砍到。千钧一发之际,我打开保险栓,从背后开了一枪,清清楚楚地看见敌人倒了下去。迈过堑壕,继续向前,枪紧贴腰间,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朝前放枪。我的脑海里只交错着&quot;生&quot;&quot;死&quot;两个字,心里虽然什么都不怕,但总感到闪电划过一样,脑子里闪现出是生是死的疑虑。

我们出其不意的喊声像群犬狂吠一样冲破了黑夜。遭到突然袭击的敌人,狼狈不堪,机枪就像弹药库着了火似的一齐吼叫起来。敌人的射击声和我们的射击声相互交织在一起,惊天动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他们遭到了我们台风般的袭击。乍一看,我们是妖魔附体、精神错乱、军纪混乱而又粗野的人。其实我们是处在高度敏锐和紧张的战斗气氛中,洞察和直感一切,无需命令和号召,互相配合,默契无间。我们是在刹那间凭着直觉果断地确定敌我双方的位置、敌情、速度、与战友之间的关系、地形等,绝非是忘乎所以的无思想状态。

我们射击并非为了杀死敌人,完全是一种威吓。最重要的是声音。威吓和扰乱人心的声音,在战场上能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

我紧握贴在腰间的枪,机械地扣动着扳机。我越过了第二道堑壕,边行进边射击。第五次装子弹时卡壳了,子弹卡得很紧,我越是慌越是退不出来。我万分焦急,一面要注视敌人动向,一面又得捣通枪膛,大声喊叫着跟上去,生怕掉队。我心里不断地鼓励自己,不能慌,要沉着,一边小步急行,一边往外取子弹。可是,枪膛里的子弹怎么也取不出来,我心里想:&quot;算了!不能射击就拼刺刀!&quot;精神振奋地跟着曹长跨过了第三道堑壕,在这里,敌人构造了两三层工事。

正文 (16)

眼前是狂人怒号的巨大地狱。子弹在唱着死亡之歌,人发出虐杀的吼叫跳着地狱之舞。我们在&quot;哇呀呀!哇呀呀!&quot;

歇斯底里般狂吠,扯得嗓子都快出血。现在,我们已经不是人,而是一头狂吼的野兽。

我们就像一群穷凶极恶的饿狼争夺一头被杀死的野兽一样,步步逼近四方城。糟糕的是我的枪现在出了故障,我想停下脚步再试试修一下卡壳的子弹夹,这时,战友们一个个从我身边走过。我摘下帽子,一面在心里催自己:&quot;快!快!沉着!沉着!&quot;一面把枪搁在帽子上动手修理。好歹把两发子弹取了出来,赶紧从口袋里取出弹夹并装入枪膛。

装好子弹后,拼命赶上了部队。但是没有发现曹长,战友们正匍匐在最后一道斜坡上。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爬了上去。

我抬眼看了一下高地,猛烈的子弹向我们飞来。黑夜中的四方城在我们面前若隐若现。从我这里到大门足足有七十米。

敌人从四方城出来后正在东张西望时,吃了我们一排子弹。

敌人被我们出其不意的夜袭吓得闻风丧胆,四处逃窜。

我们的左侧也在向他们射击。我们以为第一、第二小队也参加了这次夜袭,于是,就和他们联络,喊了他们的名字,可连一点回音都没有。我们感觉这不像是夜袭。

小野曹长高声喊道:&quot;其他小队怎么样?在吗?&quot;但无人答应,这才知道他们没有按计划行动。白天重炮配合都没有拿下来这座坚固的四方城,现在竟让我们第三小队单独攻击,我们惊讶得无话可说。我们担心如攻不下来反而会被敌人消灭,于是,向设在后方张学良家的中队本部派出了传令兵。

不一会儿,右侧下面的松林处开始了激烈的枪战。第九联队的下属部队展开了进攻,真是雪中送炭。若没有他们,我们将前后受敌,说不定会全军覆没。突然,我发现城的右侧出现了一个人影。我开了一枪,人影消失了。我以为给打倒了,可松树下面又出来一个人影,大摇大摆地向这里走来。我很奇怪,莫非是战友从城那边回来了?不可能!我奇怪地注视着他。

&quot;是谁?是谁?&quot;我紧握子弹已经上了膛的枪,问道。

&quot;日本!日本!&quot;影子边走近边回答。

怎么会有回答&quot;日本,日本&quot;的战友呢?难道是谁在故意开玩笑吗?怎么办?正当我下不了决心的时候,人影已到了离我两米的地方。借着月光一看,他头上戴的是支那军钢盔,这可把我搞糊涂了,真是急死人。战友们把自己的钢盔弄丢以后,戴支那军钢盔的很多,况且,夜间又分不清衣服的颜色。是敌人!但万一不是敌人怎么办?

我在犹豫,又一想,是战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就扣动扳机,&quot;砰——&quot;打了一枪,影子&quot;啪&quot;地倒了下去。他挨了一枪倒下后我还不放心,若是战友怎么办?提心吊胆地细看正在痛苦呻吟的人。啊!果然是支那兵。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这一下放心了。这个莽撞无谋的大胆狂徒真是太可恨了,我又补了一枪送他上了西天,我感到纳闷的是这个人为什么会这样大胆妄为,另外我想,夜间战斗中判断敌我是困难的,必须规定个口令。

在高地上,我再次抬起头来了望,几分钟之后,十几个敌人在右侧出现了,在我们一阵射击下,敌人逃跑了。然而,从右边松林里又有一个人影在向这里靠近,一等兵居仓也纳闷,人影是敌人还是战友呢?居仓一等兵是个开朗而滑稽的新兵,他向走近的人影问道:&quot;喂!你们是谁?&quot;听居仓的口气,我判断这个人影肯定是战友。

&quot;喂!谁?怎么不答话?&quot;居仓又问对方。

&quot;日本!日本!&quot;人影回答说。

我一听,&quot;哎呀&quot;一声,非常怀疑回答&quot;日本!日本&quot;的人。

居仓似乎信以为真他说:&quot;日本!是友军就说友军!别怪里怪气说什么日本,蠢货!&quot;

居仓又说:&quot;那么,你究竟是谁?&quot;他们已经是面对面地站着了,说时迟,那时快,我还没有来得及喊:&quot;不行!是敌人!&quot;

居仓就捅了一刺刀,&quot;氨的一声,人影&quot;呜——&quot;倒下了。

&quot;唉!笨蛋!&quot;听到居仓在喊,他把刺刀捅向已死的人影。

我从高地跑了下来。

他喘着粗气对我说:&quot;东君!是敌人,是个支那兵!&quot;接着又刺了一刀。敌人就倒在了我们的脚下。

居仓对我说:&quot;本来我就觉得奇怪,但是听到讲日本!日本后,以为他是战友,便让他向这里靠近。仔细一看,这小子用的是捷克式枪,所以,肯定是敌人,我就把他刺死了。好险啊!差一点上他的当。&quot;

&quot;亏你对捷克式的枪认得很准埃&quot;

&quot;捷克式比三八式短。长度一样的话,就难分清了。说不定今天我就被他干掉啦!&quot;居仓气呼呼地踢了尸体一脚。

曹长怒吼道:&quot;分队长把队员集合起来,右边的分队警戒右边,左边的分队警戒左边!&quot;

我喊道:&quot;第一分队集合!&quot;把队伍集合在中间的松树下。

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青色的月光洒在地上,我们喊:&quot;分队长!西本!西本!&quot;可是,不见分队长的人影。

虽然曹长只是命令警戒左右两边,但是我认为下面第九联队正在战斗,中间很危险,所以决定把第一分队移到中间。

高地上早看不见一个敌人了,下面第九联队正在激战。右下方不远处,敌人的捷克式枪正在吐着火舌。

&quot;难道西本被打死了吗,没人答话,又不在小队。也许已经死了。&quot;

&quot;不知跑到哪里啦!这个胆小鬼!&quot;我们正在议论的时候,他回来了。

小队长训斥我们说:&quot;你们在干什么?&quot;

&quot;报告!因为后面打过来许多子弹,所以,我们正在把向这里突击的事与第九联队进行联络。&quot;

&quot;谁的命令?突击最关键的时候不能随便行动!大家拼死突击的时候,你小子竟然为了联络而往后撤退!混蛋!&quot;

据说熊野一等兵一边冲锋一边还得承担救护伤员的任务。在这种时候,没有命令是绝对不准擅自行动的。

第一、第二小队和中队长赶来了。他们为什么没有参加突击?又为什么没有联络就向后方撤退了呢?

右侧下方有一条路,路边有间小屋子,敌人的机关枪就从这小屋子向第九联队猛烈射击。我们原打算从侧面向敌人猛烈开火的。但是因不清楚第九联队的进展情况,所以只能就地待命。我打算用手榴弹消灭这个机枪火力点,于是从列队在高地上的第二小队士兵那几拿了手榴弹,在松阴下向敌人匍匐过去。估计与敌人相距四十五米左右。我曾想:&quot;算了吧!现在面前就是南京,没有必要的事还是不干为好,否则死了也白搭。&quot;但是又一想:&quot;有什么好怕的!&quot;同时,我也一边反躬自问:&quot;我的勇敢行为中难道没掺杂着出风头的意思?一边爬着,我向敌人扔出一颗手榴弹,遗憾的是它在十米左右的地硬功夫方开花了,没有奏效。当我正要沿着松阴爬回分队的时候,发现有个可疑的敌影在走动。我卧倒在地,借着月光瞄准射击,可是敌人毫无反抗地消失在黑暗中了。我心想,这里还有敌人。

我们警戒时,从下面上来了三个人,又是谁呢?来做什么?

&quot;友军!&quot;根据我们以往的经验,光回答说&quot;友军&quot;不行。必须报联队番号和姓名。自我们突击以来,内部规定了&quot;山、川……&quot;等联络口令。

来的三人是第九联队的士兵,他们送来了伤员。伤员肚子中了子弹。我一听肚子中了弹,心想这小子已经没救了。

几乎没有人肚子中弹后被救活过,胸部中弹,只要不是心脏的话,哪怕打穿了,一般也都能救活。

伤员疼痛难忍,他的喉咙发出笛子似的嘶叫,暴风般的叫喊,在哭嚎、诅咒般地呻吟。

他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痛苦地挣扎着:&quot;给我一枪!啊!

难受!给我一枪!&quot;声声刺透了我们的心。

他在悲痛地叫喊:&quot;小子们!小子订!平常都说咱们是战友,为什么现在不听我的,喂!喂!求求你们!给我一枪!

给我一枪!&quot;战友们都同情他,守护在一旁,爱莫能助。他们的战友在痛苦地挣扎,请求杀死他。一声声&quot;为什么不给我一枪,为什么不杀死我,你们整我吗:你们还算战友吗&quot;的呼喊,揪心的痛苦哭喊,犹如地狱中的咆哮,寒夜中,像冰一样刺在我们的心上。我们虽然在生死关头是非常单纯的,但他那痛苦的悲鸣打动着我们每个人的心。他发疯般痛苦呻吟,叫喊:给我一枪&quot;,一直到他最后一口气。他这年轻的生命就要结束了。

子弹穿过了他的腹部,年轻的热血折磨着他,流到冰冷的地面。

突然间,&quot;眶!哐&quot;几声,传来了迫击炮弹的爆炸声,他的悲鸣消失了。

&quot;喂!又一个被打中啦。腿被炮弹炸飞了。&quot;

他妈的,又一个负伤了。中队长飞奔过去。我们已是火冒三丈。

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事,我们都很钦佩并赞赏那个双腿被炮弹炸掉的中队士兵。

他还显得很精神的样子。他说:&quot;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点都不痛,把血止住就没事了。不是还没死吗!以后我还要上战常据说在被送往有军医的后方的途中,他也没显露出一丝惧色。尽管军医尽力抢救,最终还是因出血过多死了。

但是一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只剩最后一口气的临终时刻,他都还神情安详,面带笑容。军医都衷心感叹,说从没有见过如此坚强的士兵。

迫击炮又开始攻击了。

我们第三小队把防守的任务交给另一个小队后,回到突击前的地方去取背包。

我们取了背包再回来时,在路旁垂死挣扎的最后一个团也逃走了。从十日开始持续了三天的这场激烈到极点的地狱大演奏,也突然停止了,这是一场不分昼夜,混杂着炮声、枪声、爆炸声、叫喊声的大演奏,如此激烈的声音,不用说在过去,可能将来我再也听不到了吧。

不知怎么了,突然远近都听不到一声枪响了,就好像突然停电似的,敌人全都逃跑了吧?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宁静。

这是一个月光如水的静谧夜晚。我们进了城(指四方城)。皎洁的月光从被炮击坏的窗户的缺口射了进来,照在楼梯上,楼梯一片狼藉。钢筋混凝上的柱子倒了,屋顶也被掀掉了,到处都是碎片,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清寒的月光照在这片废墟上,落下斑驳的黑影。我沐浴在这寂静废墟中的月光下,俯视着这片大地,凛冽的寒风从军服的破洞钻了进来,此时,狂怒后的大地已筋疲力尽,安静地躺着。如同猛兽一般疯狂的敌我双方,这时都沉寂下来了。

在这屠宰人类的工厂突然停止运转的寂静中,有的战友已经长眠,再也不知道明天;有的战友因重伤,还在痛苦地呻吟。

死对我们来说随时都可能发生,但我还在呼吸,我还。

活着。

快到南京了,我还能活着回去吧!

地下室里燃着红红的箐火。我本想躲在二楼角上一个围栏里睡觉,但难耐逼人的寒气,只好下楼进了地下室。

地下室里,我们围着箐火,一起做饭,畅谈战争情况和有关南京的事。地下室深处有一根自来水管,当然从自来水管流出来的水不可能来自水源地,是积存在管子里的水。我把水装进水壶,烧水,做饭。烧水的柴火是桌子、椅子之类的家具。

中队长向我问了有关突击的情况。据士兵们说,第一、第二小分队已整装待发,准备夜袭,但中队长不知是害怕,还是怀疑不能成功,竟然下了撤退的命令。指挥班的士兵也不知中队长在哪儿,怎么找也找不到,当然中队长并没躲起来,但士兵们很是怀疑。我在冰冷坚硬的混凝土地上躺着。

十二月十三日。

上午七点,我们列队出发。此时中队长宣布:&quot;南京已于昨晚陷落,即刻入城!&quot;

啊!终于占领了南京,我们都低声交谈,相互庆贺。我们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这多么令人欢欣鼓舞,振奋人心啊!

我们恍然大悟,原来昨天夜里十点左右敌人的枪声突然停止,正意味着敌人逃跑了。如果那时中队长有勇气乘胜追击的话,我们将会立头功,获得更大的荣誉啊!真遗憾!之所以能彻底攻占南京,是因为我们的夜袭瓦解了敌人的最后一道防线。我们都很后悔,如果中队长下达前进的命令,我们的手将最早把日本国旗高挂在城楼上,我们勇敢的夜袭也将更加辉煌。但是我们有了遗憾。尽管如此,我们也很自豪,无论谁先到达城里,都是为夜袭立功,所以我们都觉得自己无愧于那些溢美之词。

第一分队奉命保护和收容伤员。我临时代理分队长,带领七名队员留在城里,为了防备残敌袭击,我们将三名伤员转入地下室,命令队员们轮流上屋顶监视,我四处巡查。手脚受伤的伤员从昨夜起流血不止,护理工作非常棘手,军医和卫生员都不在,我们除了说些安慰的话以外别无他法。在这空旷的大楼地下室里,我们围着箐火,一边为南京的陷落而高兴,一边却为战友们痛苦的呻吟而心痛。室内什么家具也没有,全然像个怪物,冷飕飕,空荡荡,柱子东倒西歪,屋顶毁坏,这破败的景象在诉说着炮击的残酷。地下室深处放着一台切纸机。

我走出屋外去看战迹。和暖的阳光普照大地,金光灿烂,这是一个小阳春的天气,很难想象昨晚激烈的屠杀场面。但是当我散步来到斜坡上时,看到从那沙包叠成的&quot;丫形掩体枪座边散落着无数的弹药,敌人逃跑时未能带走的弹药箱,被染黑的泥土以及昨晚刚死的敌人的尸体,我仿佛看到了灭绝人衰的大屠杀,听到野兽的咆哮。我从那儿爬上去,在那儿杀死了敌人,在那儿呐喊过。我觉得在哪儿都杀死过敌人,不禁感慨万千。昨晚我去投了手榴弹,在有火药扫帚、子弹扫帚及机枪的地方投了手榴弹,那是在距这里一百米远或者更远的地方。战壕里支那兵的尸体像脱下随便乱扔的军服一样,横七竖八地躺着。看来敌人是狼狈而逃,数千发没开封的弹药丢弃下来,建筑用的十字铁镐也乱扔在地上。正对着中山门的铁丝网在朝阳下闪闪发光,给人很坚固的假象。

突然,我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敌人。正准备把他刺死,他无力地睁开双眼,举起黑黑的手,用他那嘶哑的声音嘟囔着什么,一边从怀中拿出小笔记本,写了什么递给我。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写了什么?是遗书吧。我拿过来一看,只是五个莫名其妙的汉字。

他可能以为自己都写好了,但不知是因为他的意识不清,还是昨晚出血过多,不能握紧钢笔,他的字很轻并且断断续续,歪歪扭扭,很难辨认。他写完后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竭尽全力写了这五个字,似乎用尽了他最后所有的力气。他的脸已完全是一张死人的脸,呈死灰色,这种颜色我在临死的战友脸上经常看到。深灰色之死浸透着他的皮肤。他似乎一点都不痛苦,只是在安静地等死。他像在做梦似的脸上露出微笑,也许眼前浮现着和自己的爱妻一起满身泥土在田间耕地的情景;或者梦见自己抱着可爱的孩子;或者眼前展现出这样一幅温馨的图画:小鸡在宽敞的院子里欢快地玩耍,鸭子在院旁的小溪里尽情地戏水。他那沾满泥土、血和污垢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笑容。

我不禁对他产生了怜悯之心,他也是为国捐躯的英雄,他也没有罪,他只是执行祖国的命令。我真不忍心下手刺死他。这时,一等兵大森问道:&quot;东,杀吗?&quot;&quot;嗯……&quot;我敷衍道。&quot;反正都要死的,杀吧!&quot;大森端起了手枪。&quot;那么就不刺,开枪吧……&quot;大森的枪声宣告了他的死。

我从他的怀中找出一本红色封面的小册子,封面写着:&quot;蒋委员长训示,秘密。&quot;为了让他的灵魂安息,我把他写的纸片、钢笔以及这本小册子又放回他怀里。

在后方的战壕里散乱着装有白粉的瓶子、女人的红手帕和鞋子,娘子军一个也没死,全都逃走了。

上午十点左右,重炮观测班来了。他们爬上屋顶,安装了电话。炮兵少佐爬上屋顶,用望远镜观察情况,向通讯兵下达命令。因为包扎所收容伤员的担架兵还没来,我们只得请炮兵大队长把野战重炮队的军医叫来看病,他很痛快地答应,并打了电话。残敌随时都可能来袭击,而我们还带着三名伤员,心里很不安,炮兵的到来仿佛让我们吃了颗定心九,但是军医还没来时,却来了转移的命令,炮兵们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突然降临的福星什么都没留下。

我们必须加强戒备。伤员的痛苦和出血在增多,我们不能坐视不管,必须与外界取得联络。后方张学良的家里还留着我们中队的伤亡人员,我顺着冲锋过来的路走回去。

那儿有四具尸体正在火化,火焰熊熊地燃烧着。另外一间屋里有两名伤员,担架兵把伤员抬走了。

其中一个伤员叹息着伤感地问:&quot;那个死掉的家伙已经火化了吧?&quot;

&quot;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再过两小时就全变成灰了。&quot;

&quot;是吗?&quot;他的声音冷峻而悲哀,&quot;我得救了,不会被烧了。&quot;

他声音颤抖他说,拼命否定死的可能性,但嘴好像被什么粘住似的,战战兢兢的,声音发抖。然后他用外套把头蒙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抽泣起来。

&quot;是啊,你的伤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担心,到包扎所呆上十天就会痊愈而归的,放心!他脑袋似乎受了伤,什么也没回答,只是起身半躺着。室外的木头在劈里啪啦地燃烧着,他在外套里嘟囔着:&quot;我昨天排在第四号,一、二、三、四,是第四号,我的心里很难受,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很胆小,虽然处处都很小心,但还是受伤了。&quot;(在日语中,&quot;四&quot;与&quot;死&quot;同音,所以日本人常有&quot;四&quot;即&quot;死&quot;的迷信。)。

我说:&quot;这是迷信啊!列队在第四号并不意味着要死或是负伤。&quot;但这时我突然想起,我也曾因为列队是第四号而心情不好过,想起我们出征时,在兵营走廊遇到的领取金属编号牌吵架的事。有一个士兵的认尸牌编号是十四,另外一个士兵看了他的编号说:&quot;你一定是第一个死。&quot;十四号的士兵听了以后非常生气,和那个士兵大吵了一架。接着又发生了另外一场争吵,这次是领了四十四号的士兵。&quot;死就是死。&quot;这个士兵被别人取笑道。

这种认尸牌是金属制的,椭圆形,用细绳斜挂在背上,如果谁战死沙场,尸体变得支离破碎,已经无法辨认的时候,这块认尸牌就派上用场了。

相信这毫无根据的迷信其实质是拒绝科学,应该受到嘲笑,但日本人却不能不信。把&quot;四&quot;和&quot;死&quot;联系在一起,就觉得厌恶和不安。心里偷偷地占卜吉凶,如果占卜的结果是吉利的,他不会把这好的结果跟别人说,只是深深地藏在心底,惟恐说了以后吉利会从体内逃走。如果占卜的结果是坏的,他会把这结果说出来,试图减少它的功效,认为只要说出来,它就不会留在体内,而会从嘴里逃出去,所以总是喋喋不休他说。但这时他不说:&quot;我占卜了一下,结果不好。&quot;而是说:&quot;今天总觉得不大对劲,是不是我要死了?&quot;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如果把&quot;占卜了一下&quot;说出来,就等于在告诉人们:&quot;我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了。&quot;

人对生存的欲望是非常强烈的啊!即使嘴上能平静地说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但多数人却是言不由衷的。

我们总是在面临死亡的时候,越发强烈地感觉到生的宝贵和美丽,越发对它强烈地向往,也越发羡慕能在山野里四处奔跑的健康。

正文 (17)

总而言之,人是软弱的。

我们也清楚地认识到,心里充满胆小、不安、猜疑、恐惧的人更容易受到诱惑。

在什么地方都有死的可能,子弹扫帚在贪婪地吸着血。

人在极度软弱、不安、猜疑的时候,如果神宣布&quot;在五点三十二分三十秒放屁一定会死&quot;,这个士兵一定不会在五点三十二分三十秒放屁的。对于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他可能会信以为真,或者即使不相信,他也肯定会认为不能干坏事。

但是这种实际上很无聊的迷信,也只限于战争爆发之前。

一旦战争开始后,置身于枪林弹雨中,恐惧、不安、猜疑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只相信生死命中注定,这&quot;生死&quot;二字犹如灯光,不知在脑海里闪现过多少次了。在战场上谁都必须认命,这是最后的哲理。

在最后关头,不管是躲开子弹,还是迎着子弹,都没有安全的地方,哪儿都有危险,哪儿都可能死,那时必须认定生死由命。

即使把小事放在心上,相信迷信,怀疑占卜结果而恐惧的时候,只要去一个地方躲开死亡,时间仍然绰绰有余。

认为生死命中注定,确信自己绝对不会死,这在战场上是非常重要的事。确信子弹打不中自己,是因为心中在想:经历了这么多次战斗,一点都没受伤。这样的确信,或许是因为自己像内山准尉一样信仰日莲宗,相信神会为自己特别祈祷;或许是因为今天占卜的结果是好的;或许因为今天自己带了护身符。我虽然没有这些根据,但我却确信子弹不会打中我。

我不由得心潮起伏,想起了大阪的姐姐曾为我参拜日夜神,向神祈祷。她给我来信说:不管多么可怕的子弹向你袭来,你也决不会死。我一直相信这句话。

我们每个人都希望活着,不想死,虽说如此,我们打仗的时候并没有胆怯、退缩。这是因为我们既想活,又相信生死命中注定。命运到底是什么?对此我不能做出诠释,但我们却感到了它的神奇莫测的力量。现在有一个负伤的士兵正面对着死亡,极度地恐惧,留恋着生的美好。他裹在外套里,扭动着,挣扎着。他这种心情谁都会有。

空中弥漫着烧死人的臭味,屋外传来火焰燃烧的声音。

&quot;喂!不要难过,卫生队马上就来了,你很快就会痊愈回中队的。再见。&quot;

我一路上沉思着,离开那蓝色的房子越来越远了。突然传来汽车&quot;咔嗒咔嗒&quot;的声音,抬头一看,原来是辎重兵装着粮食和弹药的车子,是第一大队的小件行李队。因为路不好,他们登陆后没赶上大部队,慢腾腾的,到现在才到这里。

他们当中有一个姓中口的,是我的老乡。

&quot;听说第一大队全军覆没,是吗?&quot;他问。&quot;没这么严重。&quot;

我忧郁地答道。&quot;是吗?那就好了。南京陷落了,我们胜利了!&quot;他兴奋地大声说道。我像被抽了一鞭的马一样跳了起来:&quot;是啊!南京陷落了,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quot;并且说:&quot;是啊,金藏君,我们胜利啦!&quot;我边跑边喊着。

大家都在等我回来。他们刺刀上枪,在严密警戒以防敌人袭击,他们说想尽快安置伤员,因为伤口没有治疗非常疼痛。下午,好容易来了两名担架兵。

我们把伤员移交给卫生队时,夜幕快要降临了,我们决定今晚在此住宿,但是没有粮食,必须自己解决。

傍晚,炮兵队、辎重队也来到了这里,我穿着小船似的硬得作痛的鞋,在柏油路上咔嚓咔嚓地走着。路旁立着一块牌子,写着&quot;四方城路&quot;四个字,郁郁葱葱的树木整齐地排列着,树的下面放着白色的长凳,是姑娘们散步、情侣们谈情说爱的地方,但是把视线移至左边的斜坡,那里有一条难看的战壕,在挖出来的黄土上面,散乱地放着娘子军的化妆用品,支那兵抗日英雄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

我走近炮兵队。炮兵们把马拴在路边树上,整理车辆,正准备做晚饭。我向其中的一个士兵恳求要一点米,他说他想给我,但是因为他们也很少,而且也不允许给其他队的士兵。

我像化缘的和尚一样,到处乞讨。突然发现了佐世保的辎重队,他们驻扎在一所遗族学校里。我跟哨兵讲了从昨晚夜袭到现在带着伤员的所有情况,问他能否给一点米让伤员吃。哨兵似乎非常同情我,他让我稍等一下,跑到里面去了,过了一会儿出来了,把我带到了少尉那里。少尉很同情我,给了我四升米。哨兵又详细地跟少尉讲了我们的情况,于是少尉把豆酱作为副食品给了我。我没想到还能弄到豆酱,连声道谢,敬礼后刚准备走,少尉说:&quot;稍等一下,还有好东西给你吃,不要跟别人讲。&quot;少尉边说边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了个纸包。&quot;这是干萝卜丝,很好吃。可别跟别人讲啊,我部队也很少有,这是特等餐,特地给你的。&quot;少尉低声说着,像把宝石递给我一样。

我千恩万谢后离开了那里,途中有一个像是自来水水源的四方形水池,很多士兵在那儿淘米,我也把水壶装满后回到了四方城。

我们睡在地下室的一个角落里,哨兵站在地下室的楼梯口放哨,不管来多少敌人也能对付。我们把木板拼起来当床,铺上外套,就成了一间卧室。

十四日,上午十点半,我们在阳光的照耀下,精神抖擞地走在四方城路上。佐世保的辎重队还在遗族学校里。我非常感激给我干萝卜丝的那个少尉。这所遗族学校,据说是孙文革命军遗族子弟的学校。校内堆放着十几架日军飞机的残海这条路和正道相交叉向右拐,在斜坡草地上,有几个石头镶成的字,写着&quot;新生活运动&quot;,路旁躺着已经发黑浮肿的尸体。高高的城墙终于展现在我们眼前,城墙外侧是护城河,里面的水很深。桥已被破坏,只能通过一个人。中央有三扇大门,这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城门。为了占领这扇门,死伤了许多战友,而我们却顺利地到达了终点。这是多么的幸运啊!

开在城墙中的三个城门,构成隧道形据点,没有装饰,异常坚固。两旁土包内侧的铁门关着,只有中间的一扇门半开着,铁门上有一些对历史表示感慨的白色文字:大野部队十三日凌晨三点十分占领。

啊!大野部队是第一个占领的!是第一个占领南京的!

记者&quot;咔嚓咔嚓&quot;地拍照。胡子拉碴的士兵们面带笑容,连车马声都仿佛表示了欢笑,大家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激动而兴奋。万里无云,太阳好像洒下了明媚的春光。

&quot;喂,记者,你们有没有向内地报道是大野部队第一个占领的?&quot;

&quot;报道啦!今天一大早就发过电报了,现在内地一定是一片欢腾。&quot;

我们如释负重,一身轻松,心里满足,喜悦而踏实。走进被炮击坏的城门,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宽广的南京市街,宽广的道路两旁,排列着红、黄、蓝三色的美术广告牌,向前几步,右侧有一幢用青瓷大瓦和朱红圆柱建成的宫殿般的房子,左侧是一个旧货市场。我们在旧贷市场的广场上吃了午饭,寻找回中队的路。前天敌人还四处奔跑的大街,今天我们的士兵已经毫无危险,佩着刀在上面行走了。

南京的街道几乎没有遭到破坏,几乎看不到炮击或轰炸的痕迹,家家户户的门都紧闭着,看不到一个市民。

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身上,我们吹着口哨走着。中央饭店门前有很多大野部队的士兵,听说这里是联队本部。我向联队副馆询问中队去了哪里,那个面目可憎的副官不作声,没有回答。这时来了一位第一大队的副官,他非常热情地告诉我,第三中队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现在正在城内守卫。我行了个军礼,走出了副官室。在我参军成为现役军人时,联队副官中西已经是少佐了,而现在还是少佐。他是一个好色又好酒的冷酷的军官。士兵在他眼里只是傻瓜,死一个士兵就像他军服上掉一颗纽扣那样毫不在意。饭店前通讯班的士兵正忙着架线。

没过多久,中队回来了。&quot;向右看齐!&quot;我让队员整好队,向中队长举枪敬礼。

&quot;放下!&quot;

&quot;我们把伤员送到了卫生队,一切顺利,现在到达。&quot;

中队长询问了伤员情况后,就去了本部,第三中队向城门行进。

中队士兵有很多点心,据说他们昨晚在点心店住了一宿。

我已经很久没有用点心塞饱肚子了。野口不知何时带了两个苦力回到了中队,他真有本领,竟然塞满了一口袋巧克力。

&quot;昨天(这里的&quot;昨天&quot;指12月17日。)举行了入城仪式,第一大队作为大野部队的代表参加了,你们不在,但是大家都参加了。&quot;战友对我说。

&quot;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们一直战斗到最后,为了执行命令,才留下来负责收容伤员工作的。&quot;

我们在广场集合,正在安排哨兵和分配宿舍时,突然来了要我们去收容俘虏的命令。据说俘虏约有两万人,我们轻装急行军。

暮色在我们脚下弥漫,不久夜幕降临了。虽然四周一片漆黑,星光闪烁,我们仍然马不停蹄地行走,走了三四里路时,看见了无数时隐时现的香烟火光,听到蛙声般的嘈杂声,大约七千名俘虏解除了武装,在田间坐着。他们的长官早已扔下他们逃跑了,只留不一个军医上尉。他们坐的那块田比路低,所以一目了然。

系在枯枝上的两面白旗在夜风中飘扬。围旗而坐的七千名俘虏煞是壮观。

把现成的白布系在树枝上,然后大摇大摆地走来投降,想象一下这样的情景,真可笑可悲。

他们居然做得出,拥有两个联队以上的兵力,却毫不抵抗地成了俘虏,而这么多的兵力里一定有相应数目的长官,谁知一个不剩全都逃跑了,真让人佩服!我们只有两个中队,他们七千人如果炸营暴乱,恐怕我们两个中队的兵力也早已被全歼。

我们把他们排成四纵队,白旗在前面拿着,我们开始和他们并排行进。

有穿着浅蓝色棉军衣,外面套着浅蓝色棉大衣,戴着浅蓝色帽子的;有背着棉被的;有从头裹着毛毯的;有拿着豆沙面包的;有脱下军服换成便装的;有戴帽子的,也有不戴帽子的;有十二三岁的小兵,也有四十岁左右的老兵;有戴着礼帽穿着军服的;有把烟分给大家一起抽的,也有谁都不给只顾自己抽的。他们像蚂蚁爬行似的慢腾腾地走着,像一伙游民似的满脸痴呆的表情。他们不守纪律,也没有秩序,像一群痴呆的绵羊边窃窃私语,边向前走去。

在高地上,我再次抬起头来了望,几分钟之后,十几个敌人在右侧出现了,在我们一阵射击下,敌人逃跑了。然而,从右边松林里又有一个人影在向这里靠近,一等兵居仓也纳闷,人影是敌人还是战友呢?居仓一等兵是个开朗而滑稽的新兵,他向走近的人影问道:&quot;喂!你们是谁?&quot;听居仓的口气,我判断这个人影肯定是战友。

&quot;喂!谁?怎么不答话?&quot;居仓又问对方。

&quot;日本!日本!&quot;人影回答说。

我一听,&quot;哎呀&quot;一声,非常怀疑回答&quot;日本!日本&quot;的人。

居仓似乎信以为真他说:&quot;日本!是友军就说友军!别怪里怪气说什么日本,蠢货!&quot;

居仓又说:&quot;那么,你究竟是谁?&quot;他们已经是面对面地站着了,说时迟,那时快,我还没有来得及喊:&quot;不行!是敌人!&quot;

居仓就捅了一刺刀,&quot;氨的一声,人影&quot;呜——&quot;倒下了。

&quot;唉!笨蛋!&quot;听到居仓在喊,他把刺刀捅向已死的人影。

我从高地跑了下来。

他喘着粗气对我说:&quot;东君!是敌人,是个支那兵!&quot;接着又刺了一刀。敌人就倒在了我们的脚下。

居仓对我说:&quot;本来我就觉得奇怪,但是听到讲日本!

日本,后,以为他是战友,便让他向这里靠近。仔细一看,这小子用的是捷克式枪,所以,肯定是敌人,我就把他刺死了。好险啊!差一点上他的当。&quot;

&quot;亏你对捷克式的枪认得很准埃&quot;

&quot;捷克式比三八式短。长度一样的话,就难分清了。说不定今天我就被他干掉啦!&quot;居仓气呼呼地踢了尸体一脚。

曹长怒吼道:&quot;分队长把队员集合起来,右边的分队警戒右边,左边的分队警戒左边!&quot;

我喊道:&quot;第一分队集合!&quot;把队伍集合在中间的松树下。

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青色的月光洒在地上,我们喊:&quot;分队长!西本!西本!&quot;可是,不见分队长的人影。

虽然曹长只是命令警戒左右两边,但是我认为下面第九联队正在战斗,中间很危险,所以决定把第一分队移到中间。

高地上早看不见一个敌人了,下面第九联队正在激战。右下方不远处,敌人的捷克式枪正在吐着火舌。

&quot;难道西本被打死了吗,没人答话,又不在小队。也许已经死了。&quot;

&quot;不知跑到哪里啦!这个胆小鬼!&quot;我们正在议论的时候,他回来了。

小队长训斥我们说:&quot;你们在干什么?&quot;

&quot;报告!因为后面打过来许多子弹,所以,我们正在把向这里突击的事与第九联队进行联络。&quot;

&quot;谁的命令?突击最关键的时候不能随便行动!大家拼死突击的时候,你小子竟然为了联络而往后撤退!混蛋!&quot;

据说熊野一等兵一边冲锋一边还得承担救护伤员的任务。在这种时候,没有命令是绝对不准擅自行动的。

第一、第二小队和中队长赶来了。他们为什么没有参加突击?又为什么没有联络就向后方撤退了呢?

右侧下方有一条路,路边有间小屋子,敌人的机关枪就从这小屋子向第九联队猛烈射击。我们原打算从侧面向敌人猛烈开火的。但是因不清楚第九联队的进展情况,所以只能就地待命。我打算用手榴弹消灭这个机枪火力点,于是从列队在高地上的第二小队士兵那几拿了手榴弹,在松阴下向敌人匍匐过去。估计与敌人相距四十五米左右。我曾想:&quot;算了吧!现在面前就是南京,没有必要的事还是不干为好,否则死了也白搭。&quot;但是又一想:&quot;有什么好怕的!&quot;同时,我也一边反躬自问:&quot;我的勇敢行为中难道没掺杂着出风头的意思?一边爬着,我向敌人扔出一颗手榴弹,遗憾的是它在十米左右的地硬功夫方开花了,没有奏效。当我正要沿着松阴爬回分队的时候,发现有个可疑的敌影在走动。我卧倒在地,借着月光瞄准射击,可是敌人毫无反抗地消失在黑暗中了。我心想,这里还有敌人。

我们警戒时,从下面上来了三个人,又是谁呢?来做什么?

&quot;友军!&quot;根据我们以往的经验,光回答说&quot;友军&quot;不行。必须报联队番号和姓名。自我们突击以来,内部规定了&quot;山、川……&quot;等联络口令。

来的三人是第九联队的士兵,他们送来了伤员。伤员肚子中了子弹。我一听肚子中了弹,心想这小子已经没救了。

几乎没有人肚子中弹后被救活过,胸部中弹,只要不是心脏的话,哪怕打穿了,一般也都能救活。

伤员疼痛难忍,他的喉咙发出笛子似的嘶叫,暴风般的叫喊,在哭嚎、诅咒般地呻吟。

他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痛苦地挣扎着:&quot;给我一枪!啊!

难受!给我一枪!&quot;声声刺透了我们的心。

他在悲痛地叫喊:&quot;小子们!小子订!平常都说咱们是战友,为什么现在不听我的,喂!喂!求求你们!给我一枪!

给我一枪!&quot;战友们都同情他,守护在一旁,爱莫能助。他们的战友在痛苦地挣扎,请求杀死他。一声声&quot;为什么不给我一枪,为什么不杀死我,你们整我吗:你们还算战友吗&quot;的呼喊,揪心的痛苦哭喊,犹如地狱中的咆哮,寒夜中,像冰一样刺在我们的心上。我们虽然在生死关头是非常单纯的,但他那痛苦的悲鸣打动着我们每个人的心。他发疯般痛苦呻吟,叫喊:给我一枪&quot;,一直到他最后一口气。他这年轻的生命就要结束了。

子弹穿过了他的腹部,年轻的热血折磨着他,流到冰冷的地面。

突然间,&quot;眶!哐&quot;几声,传来了迫击炮弹的爆炸声,他的悲鸣消失了。

&quot;喂!又一个被打中啦。腿被炮弹炸飞了。&quot;

他妈的,又一个负伤了。中队长飞奔过去。我们已是火冒三丈。

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事,我们都很钦佩并赞赏那个双腿被炮弹炸掉的中队士兵。

正文 (18)

他还显得很精神的样子。他说:&quot;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点都不痛,把血止住就没事了。不是还没死吗!以后我还要上战常据说在被送往有军医的后方的途中,他也没显露出一丝惧色。尽管军医尽力抢救,最终还是因出血过多死了。

但是一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只剩最后一口气的临终时刻,他都还神情安详,面带笑容。军医都衷心感叹,说从没有见过如此坚强的士兵。

迫击炮又开始攻击了。

我们第三小队把防守的任务交给另一个小队后,回到突击前的地方去取背包。

我们取了背包再回来时,在路旁垂死挣扎的最后一个团也逃走了。从十日开始持续了三天的这场激烈到极点的地狱大演奏,也突然停止了,这是一场不分昼夜,混杂着炮声、枪声、爆炸声、叫喊声的大演奏,如此激烈的声音,不用说在过去,可能将来我再也听不到了吧。

不知怎么了,突然远近都听不到一声枪响了,就好像突然停电似的,敌人全都逃跑了吧?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宁静。

这是一个月光如水的静谧夜晚。我们进了城(指四方城)。皎洁的月光从被炮击坏的窗户的缺口射了进来,照在楼梯上,楼梯一片狼藉。钢筋混凝上的柱子倒了,屋顶也被掀掉了,到处都是碎片,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清寒的月光照在这片废墟上,落下斑驳的黑影。我沐浴在这寂静废墟中的月光下,俯视着这片大地,凛冽的寒风从军服的破洞钻了进来,此时,狂怒后的大地已筋疲力尽,安静地躺着。如同猛兽一般疯狂的敌我双方,这时都沉寂下来了。

在这屠宰人类的工厂突然停止运转的寂静中,有的战友已经长眠,再也不知道明天;有的战友因重伤,还在痛苦地呻吟。

死对我们来说随时都可能发生,但我还在呼吸,我还。

活着。

快到南京了,我还能活着回去吧!

地下室里燃着红红的箐火。我本想躲在二楼角上一个围栏里睡觉,但难耐逼人的寒气,只好下楼进了地下室。

地下室里,我们围着箐火,一起做饭,畅谈战争情况和有关南京的事。地下室深处有一根自来水管,当然从自来水管流出来的水不可能来自水源地,是积存在管子里的水。我把水装进水壶,烧水,做饭。烧水的柴火是桌子、椅子之类的家具。

中队长向我问了有关突击的情况。据士兵们说,第一、第二小分队已整装待发,准备夜袭,但中队长不知是害怕,还是怀疑不能成功,竟然下了撤退的命令。指挥班的士兵也不知中队长在哪儿,怎么找也找不到,当然中队长并没躲起来,但士兵们很是怀疑。我在冰冷坚硬的混凝土地上躺着。

十二月十三日。

上午七点,我们列队出发。此时中队长宣布:&quot;南京已于昨晚陷落,即刻入城!&quot;

啊!终于占领了南京,我们都低声交谈,相互庆贺。我们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这多么令人欢欣鼓舞,振奋人心啊!

我们恍然大悟,原来昨天夜里十点左右敌人的枪声突然停止,正意味着敌人逃跑了。如果那时中队长有勇气乘胜追击的话,我们将会立头功,获得更大的荣誉啊!真遗憾!之所以能彻底攻占南京,是因为我们的夜袭瓦解了敌人的最后一道防线。我们都很后悔,如果中队长下达前进的命令,我们的手将最早把日本国旗高挂在城楼上,我们勇敢的夜袭也将更加辉煌。但是我们有了遗憾。尽管如此,我们也很自豪,无论谁先到达城里,都是为夜袭立功,所以我们都觉得自己无愧于那些溢美之词。

第一分队奉命保护和收容伤员。我临时代理分队长,带领七名队员留在城里,为了防备残敌袭击,我们将三名伤员转入地下室,命令队员们轮流上屋顶监视,我四处巡查。手脚受伤的伤员从昨夜起流血不止,护理工作非常棘手,军医和卫生员都不在,我们除了说些安慰的话以外别无他法。在这空旷的大楼地下室里,我们围着箐火,一边为南京的陷落而高兴,一边却为战友们痛苦的呻吟而心痛。室内什么家具也没有,全然像个怪物,冷飕飕,空荡荡,柱子东倒西歪,屋顶毁坏,这破败的景象在诉说着炮击的残酷。地下室深处放着一台切纸机。

我走出屋外去看战迹。和暖的阳光普照大地,金光灿烂,这是一个小阳春的天气,很难想象昨晚激烈的屠杀场面。但是当我散步来到斜坡上时,看到从那沙包叠成的&quot;丫形掩体枪座边散落着无数的弹药,敌人逃跑时未能带走的弹药箱,被染黑的泥土以及昨晚刚死的敌人的尸体,我仿佛看到了灭绝人衰的大屠杀,听到野兽的咆哮。我从那儿爬上去,在那儿杀死了敌人,在那儿呐喊过。我觉得在哪儿都杀死过敌人,不禁感慨万千。昨晚我去投了手榴弹,在有火药扫帚、子弹扫帚及机枪的地方投了手榴弹,那是在距这里一百米远或者更远的地方。战壕里支那兵的尸体像脱下随便乱扔的军服一样,横七竖八地躺着。看来敌人是狼狈而逃,数千发没开封的弹药丢弃下来,建筑用的十字铁镐也乱扔在地上。正对着中山门的铁丝网在朝阳下闪闪发光,给人很坚固的假象。

突然,我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敌人。正准备把他刺死,他无力地睁开双眼,举起黑黑的手,用他那嘶哑的声音嘟囔着什么,一边从怀中拿出小笔记本,写了什么递给我。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写了什么?是遗书吧。我拿过来一看,只是五个莫名其妙的汉字。

他可能以为自己都写好了,但不知是因为他的意识不清,还是昨晚出血过多,不能握紧钢笔,他的字很轻并且断断续续,歪歪扭扭,很难辨认。他写完后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竭尽全力写了这五个字,似乎用尽了他最后所有的力气。他的脸已完全是一张死人的脸,呈死灰色,这种颜色我在临死的战友脸上经常看到。深灰色之死浸透着他的皮肤。他似乎一点都不痛苦,只是在安静地等死。他像在做梦似的脸上露出微笑,也许眼前浮现着和自己的爱妻一起满身泥土在田间耕地的情景;或者梦见自己抱着可爱的孩子;或者眼前展现出这样一幅温馨的图画:小鸡在宽敞的院子里欢快地玩耍,鸭子在院旁的小溪里尽情地戏水。他那沾满泥土、血和污垢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笑容。

我不禁对他产生了怜悯之心,他也是为国捐躯的英雄,他也没有罪,他只是执行祖国的命令。我真不忍心下手刺死他。

这时,一等兵大森问道:&quot;东,杀吗?&quot;&quot;嗯……&quot;我敷衍道。&quot;反正都要死的,杀吧!&quot;大森端起了手枪。&quot;那么就不刺,开枪吧……&quot;大森的枪声宣告了他的死。

我从他的怀中找出一本红色封面的小册子,封面写着:&quot;蒋委员长训示,秘密。&quot;为了让他的灵魂安息,我把他写的纸片、钢笔以及这本小册子又放回他怀里。

在后方的战壕里散乱着装有白粉的瓶子、女人的红手帕和鞋子,娘子军一个也没死,全都逃走了。

上午十点左右,重炮观测班来了。他们爬上屋顶,安装了电话。炮兵少佐爬上屋顶,用望远镜观察情况,向通讯兵下达命令。因为包扎所收容伤员的担架兵还没来,我们只得请炮兵大队长把野战重炮队的军医叫来看病,他很痛快地答应,并打了电话。残敌随时都可能来袭击,而我们还带着三名伤员,心里很不安,炮兵的到来仿佛让我们吃了颗定心九,但是军医还没来时,却来了转移的命令,炮兵们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突然降临的福星什么都没留下。

我们必须加强戒备。伤员的痛苦和出血在增多,我们不能坐视不管,必须与外界取得联络。后方张学良的家里还留着我们中队的伤亡人员,我顺着冲锋过来的路走回去。

那儿有四具尸体正在火化,火焰熊熊地燃烧着。另外一间屋里有两名伤员,担架兵把伤员抬走了。

其中一个伤员叹息着伤感地问:&quot;那个死掉的家伙已经火化了吧?&quot;

&quot;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再过两小时就全变成灰了。&quot;

&quot;是吗?&quot;他的声音冷峻而悲哀,&quot;我得救了,不会被烧了。&quot;

他声音颤抖他说,拼命否定死的可能性,但嘴好像被什么粘住似的,战战兢兢的,声音发抖。然后他用外套把头蒙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抽泣起来。

&quot;是啊,你的伤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担心,到包扎所呆上十天就会痊愈而归的,放心!他脑袋似乎受了伤,什么也没回答,只是起身半躺着。室外的木头在劈里啪啦地燃烧着,他在外套里嘟囔着:&quot;我昨天排在第四号,一、二、三、四,是第四号,我的心里很难受,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很胆小,虽然处处都很小心,但还是受伤了。&quot;(在日语中,&quot;四&quot;与&quot;死&quot;同音,所以日本人常有&quot;四&quot;即&quot;死&quot;的迷信。)。

我说:&quot;这是迷信啊!列队在第四号并不意味着要死或是负伤。&quot;但这时我突然想起,我也曾因为列队是第四号而心情不好过,想起我们出征时,在兵营走廊遇到的领取金属编号牌吵架的事。有一个士兵的认尸牌编号是十四,另外一个士兵看了他的编号说:&quot;你一定是第一个死。&quot;十四号的士兵听了以后非常生气,和那个士兵大吵了一架。接着又发生了另外一场争吵,这次是领了四十四号的士兵。&quot;死就是死。&quot;这个士兵被别人取笑道。

这种认尸牌是金属制的,椭圆形,用细绳斜挂在背上,如果谁战死沙场,尸体变得支离破碎,已经无法辨认的时候,这块认尸牌就派上用场了。

相信这毫无根据的迷信其实质是拒绝科学,应该受到嘲笑,但日本人却不能不信。把&quot;四&quot;和&quot;死&quot;联系在一起,就觉得厌恶和不安。心里偷偷地占卜吉凶,如果占卜的结果是吉利的,他不会把这好的结果跟别人说,只是深深地藏在心底,惟恐说了以后吉利会从体内逃走。如果占卜的结果是坏的,他会把这结果说出来,试图减少它的功效,认为只要说出来,它就不会留在体内,而会从嘴里逃出去,所以总是喋喋不休他说。但这时他不说:&quot;我占卜了一下,结果不好。&quot;而是说:&quot;今天总觉得不大对劲,是不是我要死了?&quot;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如果把&quot;占卜了一下&quot;说出来,就等于在告诉人们:&quot;我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了。&quot;

人对生存的欲望是非常强烈的啊!即使嘴上能平静地说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但多数人却是言不由衷的。

我们总是在面临死亡的时候,越发强烈地感觉到生的宝贵和美丽,越发对它强烈地向往,也越发羡慕能在山野里四处奔跑的健康。

总而言之,人是软弱的。

我们也清楚地认识到,心里充满胆小、不安、猜疑、恐惧的人更容易受到诱惑。

在什么地方都有死的可能,子弹扫帚在贪婪地吸着血。

人在极度软弱、不安、猜疑的时候,如果神宣布&quot;在五点三十二分三十秒放屁一定会死&quot;,这个士兵一定不会在五点三十二分三十秒放屁的。对于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他可能会信以为真,或者即使不相信,他也肯定会认为不能干坏事。

但是这种实际上很无聊的迷信,也只限于战争爆发之前。

一旦战争开始后,置身于枪林弹雨中,恐惧、不安、猜疑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只相信生死命中注定,这&quot;生死&quot;二字犹如灯光,不知在脑海里闪现过多少次了。在战场上谁都必须认命,这是最后的哲理。

在最后关头,不管是躲开子弹,还是迎着子弹,都没有安全的地方,哪儿都有危险,哪儿都可能死,那时必须认定生死由命。

即使把小事放在心上,相信迷信,怀疑占卜结果而恐惧的时候,只要去一个地方躲开死亡,时间仍然绰绰有余。

认为生死命中注定,确信自己绝对不会死,这在战场上是非常重要的事。确信子弹打不中自己,是因为心中在想:经历了这么多次战斗,一点都没受伤。这样的确信,或许是因为自己像内山准尉一样信仰日莲宗,相信神会为自己特别祈祷;或许是因为今天占卜的结果是好的;或许因为今天自己带了护身符。我虽然没有这些根据,但我却确信子弹不会打中我。

我不由得心潮起伏,想起了大阪的姐姐曾为我参拜日夜神,向神祈祷。她给我来信说:不管多么可怕的子弹向你袭来,你也决不会死。我一直相信这句话。

我们每个人都希望活着,不想死,虽说如此,我们打仗的时候并没有胆怯、退缩。这是因为我们既想活,又相信生死命中注定。命运到底是什么?对此我不能做出诠释,但我们却感到了它的神奇莫测的力量。现在有一个负伤的士兵正面对着死亡,极度地恐惧,留恋着生的美好。他裹在外套里,扭动着,挣扎着。他这种心情谁都会有。

空中弥漫着烧死人的臭味,屋外传来火焰燃烧的声音。

&quot;喂!不要难过,卫生队马上就来了,你很快就会痊愈回中队的。再见。&quot;

我一路上沉思着,离开那蓝色的房子越来越远了。突然传来汽车&quot;咔嗒咔嗒&quot;的声音,抬头一看,原来是辎重兵装着粮食和弹药的车子,是第一大队的小件行李队。因为路不好,他们登陆后没赶上大部队,慢腾腾的,到现在才到这里。

他们当中有一个姓中口的,是我的老乡。

&quot;听说第一大队全军覆没,是吗?&quot;他问。&quot;没这么严重。&quot;

我忧郁地答道。&quot;是吗?那就好了。南京陷落了,我们胜利了!&quot;他兴奋地大声说道。我像被抽了一鞭的马一样跳了起来:&quot;是啊!南京陷落了,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quot;并且说:&quot;是啊,金藏君,我们胜利啦!&quot;我边跑边喊着。

大家都在等我回来。他们刺刀上枪,在严密警戒以防敌人袭击,他们说想尽快安置伤员,因为伤口没有治疗非常疼痛。下午,好容易来了两名担架兵。

我们把伤员移交给卫生队时,夜幕快要降临了,我们决定今晚在此住宿,但是没有粮食,必须自己解决。

傍晚,炮兵队、辎重队也来到了这里,我穿着小船似的硬得作痛的鞋,在柏油路上咔嚓咔嚓地走着。路旁立着一块牌子,写着&quot;四方城路&quot;四个字,郁郁葱葱的树木整齐地排列着,树的下面放着白色的长凳,是姑娘们散步、情侣们谈情说爱的地方,但是把视线移至左边的斜坡,那里有一条难看的战壕,在挖出来的黄土上面,散乱地放着娘子军的化妆用品,支那兵抗日英雄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

我走近炮兵队。炮兵们把马拴在路边树上,整理车辆,正准备做晚饭。我向其中的一个士兵恳求要一点米,他说他想给我,但是因为他们也很少,而且也不允许给其他队的士兵。

我像化缘的和尚一样,到处乞讨。突然发现了佐世保的辎重队,他们驻扎在一所遗族学校里。我跟哨兵讲了从昨晚夜袭到现在带着伤员的所有情况,问他能否给一点米让伤员吃。哨兵似乎非常同情我,他让我稍等一下,跑到里面去了,过了一会儿出来了,把我带到了少尉那里。少尉很同情我,给了我四升米。哨兵又详细地跟少尉讲了我们的情况,于是少尉把豆酱作为副食品给了我。我没想到还能弄到豆酱,连声道谢,敬礼后刚准备走,少尉说:&quot;稍等一下,还有好东西给你吃,不要跟别人讲。&quot;少尉边说边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了个纸包。&quot;这是干萝卜丝,很好吃。可别跟别人讲啊,我部队也很少有,这是特等餐,特地给你的。&quot;少尉低声说着,像把宝石递给我一样。

我千恩万谢后离开了那里,途中有一个像是自来水水源的四方形水池,很多士兵在那儿淘米,我也把水壶装满后回到了四方城。

我们睡在地下室的一个角落里,哨兵站在地下室的楼梯口放哨,不管来多少敌人也能对付。我们把木板拼起来当床,铺上外套,就成了一间卧室。

十四日,上午十点半,我们在阳光的照耀下,精神抖擞地走在四方城路上。佐世保的辎重队还在遗族学校里。我非常感激给我干萝卜丝的那个少尉。这所遗族学校,据说是孙文革命军遗族子弟的学校。校内堆放着十几架日军飞机的残海这条路和正道相交叉向右拐,在斜坡草地上,有几个石头镶成的字,写着&quot;新生活运动&quot;,路旁躺着已经发黑浮肿的尸体。高高的城墙终于展现在我们眼前,城墙外侧是护城河,里面的水很深。桥已被破坏,只能通过一个人。中央有三扇大门,这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城门。为了占领这扇门,死伤了许多战友,而我们却顺利地到达了终点。这是多么的幸运啊!

开在城墙中的三个城门,构成隧道形据点,没有装饰,异常坚固。两旁土包内侧的铁门关着,只有中间的一扇门半开着,铁门上有一些对历史表示感慨的白色文字:大野部队十三日凌晨三点十分占领。

啊!大野部队是第一个占领的!是第一个占领南京的!

记者&quot;咔嚓咔嚓&quot;地拍照。胡子拉碴的士兵们面带笑容,连车马声都仿佛表示了欢笑,大家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激动而兴奋。万里无云,太阳好像洒下了明媚的春光。

&quot;喂,记者,你们有没有向内地报道是大野部队第一个占领的?&quot;

&quot;报道啦!今天一大早就发过电报了,现在内地一定是一片欢腾。&quot;

我们如释负重,一身轻松,心里满足,喜悦而踏实。走进被炮击坏的城门,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宽广的南京市街,宽广的道路两旁,排列着红、黄、蓝三色的美术广告牌,向前几步,右侧有一幢用青瓷大瓦和朱红圆柱建成的宫殿般的房子,左侧是一个旧货市场。我们在旧贷市场的广场上吃了午饭,寻找回中队的路。前天敌人还四处奔跑的大街,今天我们的士兵已经毫无危险,佩着刀在上面行走了。

南京的街道几乎没有遭到破坏,几乎看不到炮击或轰炸的痕迹,家家户户的门都紧闭着,看不到一个市民。

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身上,我们吹着口哨走着。中央饭店门前有很多大野部队的士兵,听说这里是联队本部。我向联队副馆询问中队去了哪里,那个面目可憎的副官不作声,没有回答。这时来了一位第一大队的副官,他非常热情地告诉我,第三中队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现在正在城内守卫。我行了个军礼,走出了副官室。在我参军成为现役军人时,联队副官中西已经是少佐了,而现在还是少佐。他是一个好色又好酒的冷酷的军官。士兵在他眼里只是傻瓜,死一个士兵就像他军服上掉一颗纽扣那样毫不在意。饭店前通讯班的士兵正忙着架线。

没过多久,中队回来了。&quot;向右看齐!&quot;我让队员整好队,向中队长举枪敬礼。

&quot;放下!&quot;

&quot;我们把伤员送到了卫生队,一切顺利,现在到达。&quot;

中队长询问了伤员情况后,就去了本部,第三中队向城门行进。

中队士兵有很多点心,据说他们昨晚在点心店住了一宿。

我已经很久没有用点心塞饱肚子了。野口不知何时带了两个苦力回到了中队,他真有本领,竟然塞满了一口袋巧克力。

&quot;昨天(这里的&quot;昨天&quot;指12月17日。)举行了入城仪式,第一大队作为大野部队的代表参加了,你们不在,但是大家都参加了。&quot;战友对我说。

&quot;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们一直战斗到最后,为了执行命令,才留下来负责收容伤员工作的。&quot;

我们在广场集合,正在安排哨兵和分配宿舍时,突然来了要我们去收容俘虏的命令。据说俘虏约有两万人,我们轻装急行军。

暮色在我们脚下弥漫,不久夜幕降临了。虽然四周一片漆黑,星光闪烁,我们仍然马不停蹄地行走,走了三四里路时,看见了无数时隐时现的香烟火光,听到蛙声般的嘈杂声,大约七千名俘虏解除了武装,在田间坐着。他们的长官早已扔下他们逃跑了,只留不一个军医上尉。他们坐的那块田比路低,所以一目了然。

系在枯枝上的两面白旗在夜风中飘扬。围旗而坐的七千名俘虏煞是壮观。

把现成的白布系在树枝上,然后大摇大摆地走来投降,想象一下这样的情景,真可笑可悲。

他们居然做得出,拥有两个联队以上的兵力,却毫不抵抗地成了俘虏,而这么多的兵力里一定有相应数目的长官,谁知一个不剩全都逃跑了,真让人佩服!我们只有两个中队,他们七千人如果炸营暴乱,恐怕我们两个中队的兵力也早已被全歼。

我们把他们排成四纵队,白旗在前面拿着,我们开始和他们并排行进。

有穿着浅蓝色棉军衣,外面套着浅蓝色棉大衣,戴着浅蓝色帽子的;有背着棉被的;有从头裹着毛毯的;有拿着豆沙面包的;有脱下军服换成便装的;有戴帽子的,也有不戴帽子的;有十二三岁的小兵,也有四十岁左右的老兵;有戴着礼帽穿着军服的;有把烟分给大家一起抽的,也有谁都不给只顾自己抽的。他们像蚂蚁爬行似的慢腾腾地走着,像一伙游民似的满脸痴呆的表情。他们不守纪律,也没有秩序,像一群痴呆的绵羊边窃窃私语,边向前走去。

正文 (19)

中鸟部队(第十六师团)

大野部队(第二十联队)

西崎部队(第一大队)

森山队(第三中队)

村下小队(第三小队)

自昭和十三年一月从大连出发第二次讨伐北支军队至四月二十一日出发赴徐州战场一月三十一日。

从大连回国的梦想被无情地打碎了。下午四点,我们从宿舍出发,坐上闷罐车再一次奔赴战场。今天是旧历年。到处是满人燃放爆竹欢庆新年的身影。

我的故乡有没有下雪?大家一定在白雪纷飞中欢度新年吧!

我们的铁罐货车已被临时改成上下两层。为的是最大限度地运送士兵。在狭小昏暗的车厢里,我们就像关在铁笼里的猴子一般无法动弹。我睡在上层。木下和我隔着一张床,正在闹腾。只要不打仗,他就格外来劲。

军用列车不停地向北方驶去。每节车厢里都塞了七十多名士兵。我们裹在从南京征用来的被褥里抵御着刺骨的寒气。河上结了冰,变成了冰河。

荒漠的大地,无垠的大地,到了大陆后,我们对土地这个概念有了更深的体会。从火车的缝隙间,只见大地不断地向后退去。已经过了奉大。本以为会再往北开,罗盘却指向了西面。

难道是再次奔赴北支那?

正如我所料,列车到达了山海关。广漠的大地上散落着一些石头房子,巍峨的大山层峦叠嶂。它们呈锐角形,在内地是见不到这种形状的山的。在同一条铁路上,我们曾经士气高昂地奔赴中支那,如今却满怀惆怅坐火车北上。

列车靠站时,木下想抓紧这几分钟上厕所,不料,慌忙中从货车上滚到结了冻的铁轨上,他像是折了腰,躺在地上直哼哼,最后在两三位士兵的帮助下,总算哼哼卿卿站了起来。

木下平时就爱使性子,跌痛了就借题发挥,大吵大闹起来。甚至破口大骂那些扶他起来的士兵。

终于,那些士兵也火冒三丈了,纷纷撒手而去。这样,他就得冒着再次跌倒的危险,独自爬回火车。但木下却像个爱撒娇的孩子坐在原地大喊大叫。&quot;哪有那么疼?&quot;战友们都投以不信任的眼光,没人同情他,最后,他索性赖在地上哭叫起来。战友们这下束手无策了,只好把他抬到他的上层铺位上。

在被抬往床铺的途中,他仍然骂骂咧咧的,好像是战友们把他推下火车的。

躺上床后,木下一直没有停止呻吟。其间,若是谁的手或脚不小心碰了他,他就会扯着嗓子大骂。战友们忍不住与他争吵起来。木下原来就爱无理取闹,这下越骂越来劲,丝毫不示弱。后来大伙儿都觉得与他理论是白费口舌,便住了嘴。

他就像个被冷落的孩子,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时而踢踢这个,时而骂骂那个,他的一言一行招来的是更多的责骂。在狭小的闷罐车里,时不时会有人碰到他,哪怕是碰了他的指头,他也会像个任性的孩子尖叫起来。最后木下拿出了缝衣针,谁碰到他,他就戳谁。大伙对此瞠目结舌。在这期间,他又开始在车上随地小便,真是一个不知羞耻的家伙。

但他这种荒唐的举动也为郁闷的长途旅行带来了一丝乐趣。

穿过天津,绕过长辛店,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北支那辽阔的大地。火车向南疾驰,车厢里也越来越暖和起来。铁路沿线可以看到像火柴盒般的土房子。铁道两边的土地,就像内地的田地一般被仔仔细细耕作过了。我们的列车通过时,农夫们停下了手中的锄头远眺,孩子们高举双手呼喊。列车一靠站,脏兮兮的孩子们就围上来讨剩食,喊着:&quot;给一点吧!给一点吧!&quot;

这种枯燥的日子持续了四天,第五天下午六点左右,列车到达了一个车站。据说这是邯郸站,奇怪的是这个车站居然开着灯。我们下车后才发现站内有士兵用两台马达发电。

部队先向驻地营盘出发,留下我们几个搬运兵。搬运完行李后,我们就沿着昏暗的道路急奔营盘。忽然,从前方暗处传来了放肆的娇笑声与醉汉口齿不清的嘟囔声,而且他们说的都是日语,我们做梦都设想到居然能在北支那的边远地区碰到会说日语的女人。

一到达目的地我们就被派遣去搬运行李,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们才肩背沉重的背包,拖着疲惫的身躯赶往营盘,本来心里就有点窝火,一听到这淫荡的谈笑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从他们身边走过时,我们打开手电筒,想看看究竟是些什么人。手电筒的光照中,只见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军官和一个身穿刺眼的红和服、浓妆艳抹的女人踉踉跄跄地走着,不断有污言秽语从他们嘴中吐出。他们喝的酒或许是后方(这里的后方指日本国内。)的人们满怀热情送来的军需品。

真是不堪入目的一幕,不知廉耻的女人居然跟随来战地卖淫,我非常蔑视这个军官。

卖淫女的娇笑声与醉汉的嘟囔声,从黑暗中传来又消失在黑暗中。

我&quot;呸&quot;地吐了一口口水,大踏步向营盘走去。

说是营盘,依旧是战地肮脏的宿舍,走进破旧不堪的大门,房间呈&quot;凹&quot;字形排开,我们分队的房间在左侧,门口挂着一张草席。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屋顶和墙壁。简陋得像是山崎街道上定九郎的住所(日本的民间文艺和歌舞伎里有一段叫《山崎街道》,定九郎是该剧中的角色,头发蓬乱,住在非常简陋的房子里。)。邯郸——这可是当年鲁生梦见王侯将相们,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酒池肉林,大肆挥霍的地方呀(这里是用的&quot;黄粱一梦&quot;的典故,鲁生,应为卢生。)。

今晚我是不是也会做一个饱食一顿、身裹锦缎的美梦呢?

我把外套裹裹紧,就躺在地上。房间里到处是寒气,地面刺骨的冷气冻得人直打哆嗦,我根本无法入睡,三番五次起身去烤火。

从大连刚刚出发时,我们呼出的热气在闷罐车的铁门上结起了一层白冰。列车南下后,虽说越来越暖和,但这仅限于白天,夜晚依旧很冷。白天的温度没有超过摄氏零度,只是没有风,倒也不觉得冷。

次日早晨,我往水壶里倒了些河水,不到三分钟就冻住了,连塞子都拔不出来了,饭盒里的水也结起了冰,打开盖子时冰块悉卒作响。

今天又是万里无云。越往南,天晴的日子越多。

我觉得身上奇痒无比,脱掉衣服一看,刚穿上身没几天的白汗衫上,有几只虱子爬来爬去到处产卵,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虱子,吓得我赶紧扔掉这件崭新的白汗衫。

今天是二月五日,全队休息一天,我就走着到城里参观。

邯郸城里有很多古庙,给人一种历史悠久、古色古香的感觉。城门的建筑很有特色:干涸的外护城河上架着一座一丈多长的石头桥,过桥往左拐进入第一道城门,再往右拐才能进入第二道城门,这个让你左拐右拐的城门,建得古朴凝重。

城墙内侧长满的青苔像在诉说着几百年的历史。

我和田中走在这静谧而又古趣盎然的街道上,时不时能看到制作精细的青瓦和瓦上的动物雕像。田中平常就爱摆弄古董,这会儿更是看得目不转睛。他很想要这些古董,但看看墙上到处张贴着&quot;不准随意破坏寺庙宪兵队&quot;的告示,只得作罢。

这街道和支那其他街道一样,没有一块石子儿,但厚厚的尘上几乎快埋住人的双脚了。

忽然看到前面一个街角上挂着&quot;朝鲜菜青鸟馆&quot;的牌子。

我走进去想吃点东西,不料里面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菜,只传来妓女的尖叫声。

这家店铺,原来卖的是&quot;性欲菜&quot;,我被好奇心驱使往里屋一探头,只见里面摆着床,士兵抱着朝鲜女人躺在上面。床边没有门,用白门帘简单地隔开,离他们不到两米处,也挂着白帘子,一对男女躺在里面的床上。只要轻挑一下帘子,他们的身体就完全暴露出来了,我们一个一个房间顺着看下去,映入眼帘的是女人们放荡的裸体和男女淫乱的场面。这些男女毫不在乎我们的窥视。外面,还有不少士兵吐着烟圈排队等候,这是多么不堪入目的一幕啊!

我们走出来绕到城外,这儿有一个叫大乘寺的古刹。庙顶覆盖着古式青瓦,在屋顶最高处和四边飞檐上都装饰着很多狐狸和兵卒的雕像。这个古寺已摇摇欲坠,只有屋顶还保存着寺庙古朴静穆之风。墙壁是黑砖,更映衬出青瓦的庄严气派来。这青瓦可能是古寺最值钱的东西了。

寺庙里面根本看不到佛像的影子,空荡荡的,就像个马棚,大乘寺——听起来就像是内地的寺庙名。

这附近(北支那一带)没有树木,搜集烤火用的木头也就成了个大难题。最后,我们用铁锹和锄头砸倒房屋,拣出木头烤火,我们做这一切时,支那人站在一旁惶恐万分地看着。

七日,我们向磁县出发。

昨晚我几乎一夜没睡,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了两三个小时。醒来直打呵欠,但部队不会因我一人犯困而推迟出发的,我们背着沉重的背包,走在足有五六寸厚浮上的路上。

走过之处,掀起一阵尘土。这时,有五六个肩挂国防妇女会字样的女人站在路边。

&quot;多保重!&quot;

&quot;注意身体啊!&quot;

&quot;我们马上也会跟过来的!嘻嘻……&quot;

她们边叫边笑。

这种地方居然有国防妇女会的日本女人?真让人不可思议。但一想到她们是日本人,就不由得高兴起来。我朝她们望了几眼,有一个女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她不就是我们刚刚到达邯郸的夜里碰上的那个喝得醉醺醺的,与军官走在一起的女人吗?她们原来是卖淫女!

白天是国防妇女会的会员,晚上就成了卖淫会的成员。

她们配当国防妇女会的会员吗?真是些不知廉耻的女人。

她们中有两三个人扭过头,垂下了双眼。是因为自己卑贱的身份呢,还是舍不得与情人分手?

她们里面还夹杂着两个年轻的朝鲜妓女,她们穿着黑白交叉的朝鲜服,胸前的白色领结随风飘动。有一个日本女人已近四十了,一直喋喋不休。

与其说她们在欢送我们全体队员,不如说她们是在送别那些军官,那些昨天晚上、前天晚上、大前天晚上都与她们共度良宵,慷慨付钱的军官。

我很蔑视这些女人,但一想到有女人为我们送行,倒也不反感。

你们这些应遭唾弃的女人!爱怎么赚钱就怎么赚吧!

这条路还没有通火车,好像火车只通到邯郸,所以我们只好沿着平汉铁路步行前进。越走肩上的背包就越沉,脚上也疼痛难忍。我们一个个弯起了身子,拖着沉重的双腿气喘吁吁地往前赶。不断有落伍者滚倒在铁路上。我们不是靠体力,而是靠意志在行军,完全是钢铁般的意志在支撑着我们前行。脚底不断地磨出水泡,水泡踩破之后疼痛难忍。我就尝试用脚跟走,或是右脚用劲歇歇左脚,或是左脚用劲歇歇右脚。

好多次,我都想一屁股坐到地上,或是躺在铁轨上,但一想到这是对意志的锻炼,就打消了这些念头。

夜幕降临,冬天的夜空中,半圆形的月亮静静地闪着寒光。

滴水成冰的严寒中,壶里的水早就冻了起来。休息的时候,汗津津的背上一阵寒气,真让人担心背上也会结起冰来。

从磁县车站,沿着两边栽着柳树的坑坑洼洼的道路,走了快一公里,才到达磁县县城。

二月八日。

我们进入一个空无一物的大屋子,据说原来是所学校。

说是学校,远没有日本的学校那样设备齐全,只是有三四间空房子而已。

泥土房间内铺上了崭新的地板,可能是建筑班的人铺的。

说是我们将在这儿驻扎一个月,曹长甚至通知我们,要订阅《朝日新闻》或是《每日新闻》的人,一律到他那儿登记。想到能驻扎一个月,我们个个兴奋无比。

我上了战场后,嗓子老是出问题,不是疼痛难忍,就是嘶哑得说不出话来。不知是因为空气太干燥,还是因为空气中的尘土过多。

因为没有风,气温再低也不觉得冷。这种温度下,再刮阵风,就会觉得寒气逼人了。白天,阳光普照如温暖的四月。也很少下雨。说到雨,我来支那后只遇到过两场:一场是十月份进攻北支那时,另一场是十一月份刚刚到中支那时。

部队发给每人菠萝罐头和苹果。打开罐头一看,果汁早就结了冻,我们只好嚼果汁而不是吸果汁。苹果也冻住了,一点甜味都没有。

磁县的支那人对我们没有丝毫的敬畏,害怕之意,相反倒抱着一种轻视的态度。我们都觉得这里的安抚工作是不是做得过于周全了。

看来不让他们先尝尝拳头的滋味,是达不到安抚的真正目的的,这块土地上居民的态度,我们还是第一次碰到。他们张嘴就是钱。洗一件汗衫要五钱,十根一尺左右的木条要十钱。自己跑来说帮我们忙,干完活就伸手要钱。挑一下行李也要报酬,总之,只要劳他们动了手,你就得付钱。他们张口闭口都是钱,不由得令人生厌。从他们身上丝毫找不到战败国国民所特有的羞辱感,只要给他们好脸色,他们就会得寸进尺。

街市热闹依旧,根本不受我们部队进驻的影响。道路上满是尘土,让人怀疑要是下一场雨的话,会不会比水田还泥泞。支那人就在这样的道路上卖着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奶糖等,他们似乎认定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赚钱机会,趁机漫天要价。

独轮车&quot;吱吱咯咯&quot;地通过尘土飞扬的道路。

街市人来人往,充满生机。新开张的小吃部、五金店,像内地的夜市一样,在道路的两边排开。

我们宿舍旁边有座孔庙。占地面积大得惊人,但并无庄严感。外形和小学课本插图上的孔庙毫无差异,庙门口挂着一块金色的匾,上面写着&quot;孔庙&quot;两个大字。有着三重屋顶的大门上挂着&quot;道贯今古&quot;、&quot;德配天下&quot;两块匾。孔庙的屋顶覆盖着青色和黄色的瓦,上面装饰着狐狸与兵卒的石像,非常精美。田中半夜爬上屋顶,偷下狐狸与兵卒的石像。这之后,田中常常会出神地盯着那些古董,满脸陶醉的神情。

我们中队在后面的空地上设了一个相扑常二月十一日。

我必须到北门去站岗。

北门建得巍峨而雄壮,过北门得像走迷宫似的,绕过三道关,可以想见要攻打这个城门是多么的不易。城墙有日本的三层楼房那么高。走出城门就能看到贮满水的护城河。

苍天下,茫茫的大地上只见城墙透迤。手拿警棍的保安队巡警和我们部队的哨兵,两人一起检查进出城门的支那人。

这些巡警一查到支那银行的纸币就全部没收,根本不补发给他们朝鲜银行的纸币。但在邯郸的时候,那儿的居民就不愿意要朝鲜银行的纸币,而要我们手中的支那银行发行的纸钞。

磁县的居民毫不吝惜地扔掉支那银行的纸钞,用起了朝鲜银行或是日本银行的纸币,似乎觉得这才是自己一直在使用的货币。

城门上面宽的地方有九米,窄的地方也有五米多,足够人骑着马驰骋。城墙也有五米多宽。

保安队的巡警们就住在第一、第二道门之间,那儿就是他们的家。

磁县可能是这一带的中心地,白天人如潮涌,不比京都的京极(京极,地名,日本京都的繁华地带。)少。但人人都穿着藏青色或是黑色的肮脏的支那服。

有的人赶着驴子拉独轮车,有的人吆喝两头毛驴拉着满载棉花的两轮车。在满是灰尘的街上,有人在卖馒头、糖果、肉包、杂货等物,还有人在买这些东西,真是人山人海。夹杂在里面的还有一间挂着&quot;甜点俱乐部&quot;的日本人经营的年糕赤豆汤馆和一间军用小卖部。

二月十六日。

有一天,我被派往旅团司令部当警卫。司令部设在城墙附近一个大民房内。我们住在旁边的民房里待命。这户人家有主妇、孩子和一个年轻姑娘。姑娘有十七八到二十岁的样子,长得并不算十分出色,但在我们这些好久没见过年轻姑娘的人看来,已是相当俊俏了。主妇白天主要是为孩子们做做肉包子什么的。

晚上轮到我站岗。清冷的月光照在透迤的城墙上。城墙边有一潭湖水,能从笼罩着湖面的水汽中隐约望见对面矮小的城门。我站岗的地方有一棵光秃秃的树,我靠在树上眺望着月光、湖水和城墙。步枪顶端的刺刀在月光下泛着青白色的光,马棚里传来马的嘶鸣声。多么明亮的月亮,多么幽美的景色啊!浮云像丝绵一般从月亮旁飘过。

我的思绪也随着浮云飘往了我的故乡。

一想到这月亮也照着我的故乡,我故乡的人们也在眺望着这月亮时,就觉得这是多么神秘而不可思议啊!同时也感觉到了宇宙的空渺无垠。相对于宇宙,我们做的事情是多么微不足道啊!

正文 (20)

月亮总会引人伤感,看着月亮,我不由得想起了很多事情,淡淡的哀伤渐渐浮上心头。

湖面的水蒸气袅袅升起,又消失在空中。月亮穿过水汽倒映在湖面。远处野狗的吠叫声,更加深了寂寞的感觉。

黑色的小猪像老鼠一样悉悉卒卒空过湖边。

我站在那儿望着这寂静的景色,不由得触景生情,怀念起了故乡。

二月十七日。

站完岗回宿舍后,又去参观了寺庙。

今天不比往日,刮起了大风,风卷着沙土迎面扑来,让人无法睁眼。

寺庙建得很古朴,上面有&quot;清朝道光&quot;的字样。庙门的屋顶又宽又重,穿过庙门,走过圆形石桥,就来到了正殿。正殿里面安放着支那特有的与真人一样大小的雕像。

不知为何,今天一整天都觉得坐立不安,心神不定。把席子铺在向阳处,躺在上面继续我的故乡梦,昨晚的月亮至今还留在我的心坎上。

一想到不知何时才能重归故国,我就陷入深深的乡愁之中,啊!无法排遣的乡愁。

特别想家的时候,我常常会有这种冲动:想一刀挑死支那人,听他们的惨叫声,或是一枪打进支那人的身体。那样心里或许会舒服些。

原定要在磁县驻扎一个月的,但随着战线的扩大,我们也不得不向前进军。

应该是下午两点出发的,临时改成下午七点乘火车出发。

不用步行,真是太妙了。

今晚月亮没出来,四处一片漆黑。车站上,压缩饼干、大米、酱油堆成了小山,宇都宫联队的哨兵站在一旁看守,抓到前来偷窃的支那人,就绑在树上拳打脚踢。支那人满脸鲜血,痛苦地哀叫、求饶。

在昏暗的空地上,一些戴着白色臂章的苦力,一一、二、三、四、五……按顺序用日文编上了号,好像共有四十八人。

从守卫营那边又传来了&quot;哼!混蛋&quot;的责骂声和殴打声,紧接着的是支那人的哭喊声。看来这些宇都宫的士兵相当憎恶偷东西的支那人。

我们看到黑乎乎的火车开始喷蒸汽了,靠蒸汽居然能推动这么沉重的车身,真是一项了不起的发明啊!

两个半小时后,火车停靠在彰德车站。这个地方看来不小,车站也很大,车站前有一个日彰宾馆,很显然是临时改造的。一个穿着日本和服的女人下了火车就走进宾馆,看来勇敢的日本市民也跟随到彰德了。

我们从车站出发走了五六百米,来到城内找宿舍,在一条巷子的两旁排列着很多砖瓦房。我们中队就要宿在这儿。

我们挨家挨户地敲门,用中文喊着:&quot;开门!开门!&quot;却无一人给我们开门。最后我们就用十字镐砸门,结实的门却纹丝不动。费了好大劲冲进去一看,只见一个老头吓得哆嗦成一团,其他人早不见了踪影。

可能我们在门外大喊&quot;开门&quot;的时候,女人和孩子趁机溜了,但这家的房子没有后门,他们是怎么逃走的呢?难道从屋顶上逃走不成?

我们大骂了老头子一通:&quot;你这死老头子!我们没想害你们,你倒让我们费这么多功夫!&quot;随后就走进房间躺了下来。

最近供给的食品、日用品,用都用不完。在警卫队的话,可一直都是这样的。

我们各自吃得饱饱后外出。

二月十八日。

彰德很大,特别是白天,人多得像在赶集。我们乘的人力车从后城门出了城。广漠悠久的大地上绵延着高高的城墙,这是在大陆才能看到的风景,像电影上的画面一般雄伟。

壮观。

城外的火车站前妓院林立,可能有三四十家。大都是朝鲜妓女。不知为何今天特别想找个妓女。我们五人看中了一个妓院,觉得那儿可能有美貌的妓女。谁知进去一问,一下子找不出五个妓女,我们只好返程。坐在人力车上,想想幸好没找到妓女。

二月十九日。

但这一天外出的时候,我还是走进了妓院。

最近可能是太轻松了,晚上常常难以入眠,我想是不是该找个地方发泄一下了。

我找的朝鲜妓女长得很漂亮,但显得很无知。

一小时三日元。

她有一个手提收音机,随着音乐给我跳起舞来。欣赏着熟悉的音乐和舞蹈,我觉得很愉快。

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嫖妓行为,我就后悔不已,那感觉如同身体被淤泥玷污了一般。我的体内生出一种无法抑制的厌恶,真想往自己肮脏的身体上狠狠唾一口唾沫。

现在士兵的心境和当时他们在南京军政部时的相差甚远。在南京的时候,人人都认为取得了胜利,个个兴高采烈,充满活力,现在的士兵们已失去了往日的朝气,每天唉声叹气,士兵内部弥漫开一种自暴自弃的情绪,早就失去了原来那种紧张感。

要想让士兵们恢复原来的干劲是不可能的了,失去那种热切的期待后,他们现在陷入了沮丧的情绪中。

但这只是心理历程的一个过渡期而已。过了这个过渡期,我们会静下心来,全力以赴,为下一个军事目标做好准备。

今天有酒供应,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喝酒了。还没到满月的时候,但天空中的月亮像幻灯一般清亮,无数的星星银河般瑶璨,即便在这寒冷的冬夜,我们也嗅出了春天的气息。过不了多久,迎面拂过的春风就该带来一股刚挤出的牛奶般的浓香了。

院子里,熊熊燃烧的火堆上,架着石油罐热酒。我们围着火堆坐成一圈,边喝酒边引吭高歌,唱了很多曲子,有沙诺沙曲(沙诺沙曲,为l897年前后日本流行起来的歌谣,因每句结尾加上沙诺沙的音调得名。)、袈裟曲(日本新与一带流行的民谣。)、矾曲、小原曲等。

我们意气风发的歌声,打破了冬夜的寂静,回荡在夜空中;我们打的拍子,也与歌声应和,在夜空中回响。

这所房子的主人,也就是先前的老头子,笼着两手,脸上交织着不安和好奇,诧异地瞧着我们不同寻常的举动,竖耳听我们奇怪的曲调。

我们尽情地喝酒、高歌。直到拍得手发疼,喝得酪酊大醉为止,但我们高亢的歌声里隐含着一丝不知何时才能返回故乡的忧愁。

今天也允许外出,但因为昨天外出时做了该遭唾弃的事,我准备一人在房间里度过。

战友们都出去了,不知为什么,我今天特别想一人安安静静地呆着。我早已习惯了纪律森严的部队生活,像昨天那样放松一下,当时感觉很兴奋,但过后只会觉得无聊。

门外传来了如位如诉的二胡声。我大踏步走到门口,把卖唱的盲人叫了进来。他吃力地登上石阶,拉起了二胡。细弱而颤抖的弦声沁人我寂寞的心灵。春风轻轻地拂过我的脸颊。我的心颤抖起来,像是因为自己找回了哀怨,又像是因为找到了真实的自我。盲人眨巴着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静静地拉着二胡,昨晚,我们在这儿意气风发地唱歌、喝酒,现在,瞎眼的乞丐在同样的地方拉着凄凉的曲调,嘶哑的二胡声直接传到我的心灵深处,我恨不得让这音乐永远留在我的心里。拉了几段曲子后,二胡停了下来。我给了他十钱和一些米。

卖淫女失去姿色就当鸨母,赌徒变成了骗子,浪荡子沦落为乞丐,这就是贯穿人一生的不可逆转的法则,即将步入老年的盲人垂下了头,好像已屈服于这个人生的法则,慢慢吞吞走下台阶。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衣衫褴楼的老太太,她带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幼儿,拄一根细细的拐杖,拎着个圆筒状的空罐子,那孩子一个劲儿地往她怀里钻,瞪大双眼看着我,她或许就是抗日战争的受害者吧?我拿一些食品把她打发走了。

我们中队跟在第三大队后面出发了,我们中队的第一小队充当磁县与彰德间的警备力量,第二大队负责彰德的警备。

我们走到城外,踩着厚厚的尘土向广阔的大地前进,在去汤阴的路上,我看到五六个朝鲜妓女搭坐在部队的卡车里。

看来她们也和部队同步调前行。

日本军人老是说支那兵把妇女和孩子带到战壕,可如今为什么自己也带着这种不洁之身行军呢?

第一个晚上是在肮脏的汤阴城宿营的,我们的目的地是新乡,村下少尉在我们分队领取给养,和我们一起吃住,少尉拿出了随身携带的酒,我们杀了鸡,饱餐了一顿。

放眼四望,到处是大地,绵延的平地上甚至找不到一个石子儿,我们的部队在这土地上像成群的蚂蚁缓慢前行。

半路上无法补给水,所以早上出发前把水壶装满后,得一直靠它撑到晚上到达宿营地为止。走过平地,越过丘陵,第二天晚上,我们在后石桥一个非常贫苦的农家宿营。我看他们实在穷得可怜,就拿了一些点心给他们家脏兮兮的孩子。

北支那的人家再穷也有大门,这个人家也不例外。他们家没有一扇朝外的窗户,要想从外部攻打进来是不可能的。

里面的房间呈&quot;凹&quot;字形排开。

这个人家养鸡,对他们来说鸡也算是笔不小的财产了。

我们四处追着逮鸡,没想到北支那的鸡居然像鸟似的,能飞到半空中,根本抓不着。鸡飞上高高的白桦树顶,在白桦树之间跳来跳去。但到了晚上,鸡还是乖乖地回窝睡觉。我们等它们进窝时,抓住两只宰了吃。

我们又踩着天空般无垠。浮云般柔软的土地行军。天空和大地在远方相接,大地向我们展现它的伟大和宽阔,我们机器一般走在这土地上。

在这片土地的海洋里,时不时能看到树林,有树林的地方就一定有村庄。除了偶尔能看到这些树林外,映在我们眼里的只有土地和天空。连麻雀也见不到。

在北支那这片见不到小鸟的土地上,对那些偏僻落后的村庄来说,惟一能与外界交往的就是这尘土飞扬的道路了。

道路成了惟一的交通手段。这里的农民世世代代受苛捐杂税之苦,麦子收成不好时,就只有哀叹的份了,这块土地上出生的人们,不知道外面的的世界,也接触不到文明,就这么忍受着重重剥削,默默地劳动,最后又被埋在这片土地上。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又消失在地平线上,我们日出时分就出发了,被这急行军弄得筋疲力尽,我曾几次想让农民帮我背背包,但转念想到这是对意志的锻炼,一直没开口,我浑身汗水和泥水,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跟在队伍两百多米后。辎重兵们骑着马轻轻松松过来了,他们大声说笑来到我身边时,我已累得说不出话来了。

一想到我们步兵这么累,他们却骑在马上有说有笑,就像在骑马散心,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心中暗想,只要他们敢对我说一句话,我就逮住他们,狠狠骂一通,发泄一下心中的怒气。

准知他们根本没跟我搭腔,只顾和自己人谈笑风生,轻快的马蹄声渐渐远去。我瞪了马屁股一眼,又迈开步子,军靴像雨珠般无精打采地落在地上。

不一会儿,我们就到达道口镇了。本来平汉铁路是有支线延伸到道口镇的,现在铁路的枕木被抽走,铁轨也被卸掉了。据守卫的士兵说,铁轨是敌军为了不让我们用而卸掉的,枕木则被居民偷去当柴火烧了。

在这块不长树木的地方,柴火一直是个问题。麦秆算是惟一的柴火了,这里的人还把马粪晒干当柴烧。

道口镇不大,很肮脏,没有什么大的建筑物,看来不是一个富裕的城镇,跟繁华的彰德简直没法比。我们的分队进入一户又脏又狭小的人家。这家有一个老人。

村下少尉让我们杀了头猪,又买了瓶支那酒来。我们在屋外围着火堆开起了晚宴,大家一醉方休。最近我们几乎每天晚上都开开这种晚宴,引吭高歌,开怀畅饮。

人人都喝醉休息了,就剩我和田中两人围着火堆谈心。

夜空里闪烁着无数的星星。田中说:&quot;我要是回去就会好好干活。&quot;我答道:&quot;我也会拼命干活的。&quot;他今年三十六岁,原来是当木匠的。到后来我们都不吭声了,看着天上的星星眨巴着眼睛。田中也去睡了,我一人躺在火堆旁,闭上了眼睛。

往事走马灯似的从我脑海里闪过,一想到家,一想到故乡,我就特别想回国。最近为什么会这么恋家呢?

第二大休息,我早上九点起床,去了一趟澡堂。洗一次是十钱,我们大队已包下了这个澡堂,所以个人就不用——付钱了。澡堂在二楼,里面挤满了士兵。他们身上的灰尘和污垢把洗澡水都染成黄泥浆了,看上去就像是在酱汤里上下浮动的圆子。即使这样,想到能痛痛快快地洗澡,还是令人高兴的。

下午本想好好歇一下的,谁知上面又命令我去南门当哨兵队长。我只好带上士兵往南门赶,考虑到明天一早要从南门继续行军,我们就穿着军装出发了。

道口镇狭窄而肮脏的道路上,挤满了乞丐,满耳是他们的乞讨声。这些乞丐衣衫褴楼,再加上灰尘与污垢,整个人都变成黑乎乎的了。他们手里拿着碗,悲哀地乞讨,就像野狗一样四处徘徊。

和我们一起前进的安抚队的支那人身穿日本军服,头戴日本军帽,忙着散各种传单,到处贴布告。我们以前就经常看到居民捡起日军飞机从空中散发的招降单,当作命根子似的往怀里塞。那种招降单上画着日支两国的国旗(不过那上面的支那国旗是清国的国旗(此处清国的国旗,指伪满洲国的国旗。),而不是革命政府的国旗),上面还写明&quot;持此传单投降者一律饶命&quot;。

他们现在散发的传单上画着一幅画——刑场上,蒋介石被接二连三的败仗弄得心惊肉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下令枪杀李宗仁、冯玉祥、宋哲元、韩复榘等人。

南门有手持达姆弹枪站岗的保安队哨兵,他们纯粹是摆摆样子的,根本起不了守卫的作用。

半路上看到一棵有几百年树龄的苍木,白色的布条像婴儿的围嘴从树上垂挂下来,上书&quot;心诚则灵&quot;,这和日本农村的求神拜佛非常相似。

二月二十三日。

阳光普照着广阔的大地,我们像蚂蚁般缓慢行军,一马平川,一望千里,看不到一棵树、一座山,脚底下也找不到一颗石子儿。

虽说才二月二十三日,却相当于内地四五月份的气候。

强烈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不一会儿,我们就走得汗水直淌,可一停下来脊背就凉飕飕的。

过了正午,在我们前往今晚的宿营地——高宋村的途中,突然发现前方五六百米处有清泉,还有树林和村庄。我们欢呼起来:&quot;啊,前面有水!&quot;继续朝西行进,准备过桥喝水。在阳光照耀下,可以看见那一汪泉水呈弧形。先头部队也在往泉水处前行,他们该过了桥了吧?那儿有村庄和树林,树和人看上去像在水中,折成两半,就如同映在泉水里的倒影。

我们满以为泉就在前面,但不管走多长时间,泉还是离我们那么远,根本无法走近它。原来这是错觉,是由地面蒸发的水汽形成的。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海市蜃楼吧!

我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奇怪的现象,可能是天气晴朗时,地面的阳气在空旷的大地上形成的幻影吧?

小小的高宋村里,没有一个村民,他们可能看到部队后全都吓跑了。

行军本身是一件苦差事,但考虑到没有敌人,也不用打仗,这次行军还算是轻松的。中队征用了一辆板车来装落伍者的背包。

二十四日,我把背包全部装上中队的板车后,自己就去征用了一头毛驴。跨上毛驴,像堂吉河德当年那样,开始了驴背上的旅行。骑在驴背上,沐浴着灿烂的阳光,这样行军可真舒适。

偶尔,毛驴会发出一种嘶鸣声,听上去像是在哀叹,又像是在为亡国而泣。毛驴在我的屁股下&quot;的哒的哒&quot;地慢步前行。在北支那经常能看到路旁竖着一些石碑,上面写着&quot;芳名千古留&quot;或是&quot;节妇&quot;的字样,下面再用小字细细地刻上具体内容。我一路浏览着这些石碑,不经意就到了汲县(卫辉)。

汲县的城墙建得牢固而雄伟。护城河河水清澈,有一部分水都漫到路上了。我们在水淹的大路上拣着干处走,好不容易走进城。我们来到一户宽敞的民宅。这家的主人长得器宇轩昂,他的脸让人联想起宋太祖的画像,给人一种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感觉。

我们宿舍前有一个大教堂,听说有三四百名姑娘在那儿避难。支那任何一个偏僻的角落,都能看到这些外国人的足迹,我们权力再大,不经允许还是不能进入这个高挂着法国国旗的教堂的。所以,在支那人想来,天主教堂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走来一位气质高雅的外国人,他头戴黑帽,身穿黑衣,所有的随身物品都是黑的。他可能是个牧师吧?想到他们远离故土,在渺无人烟的异地默默无闻,奉献一生,我不由得肃然起敬。

我们在这儿也找不到柴火,就顾不得主人满脸不乐意,把桌子、椅子等家具劈了当柴烧。支那人的房子都是中看不中用。这一家外观气派,像个豪宅,里面却是灰尘密布,另外,房间的布局也很不合理。

今天要出发去新乡,我们中队的任务是扛军旗。这个人家有一匹好马,它不同于一般的支那马,长得膘肥体壮,让人挑不出一点刺儿来,我们十六个掉队的有一辆毛驴拖的板车,就准备把这匹马也用来拉车。我们向主人保证到新乡就还马,他这才把他的马连同仆人借给我们。

支那的马车很结实,车轮也相当大,就是车身太沉。苦力把马鞭甩得&quot;噼啪&quot;作响,吆喝三头毛驴和一匹马赶路。

今天不同往日,风呼呼地刮着,卷起的尘埃形成了一道黄雾。我们就像走进了风沙肆虐的沙漠,有时都看不清人的身影。无奈之下,我们只好戴上防尘眼镜。艰难的行军途中,戴上口罩只会觉得呼吸困难,所以没有一人戴口罩,大家一边吸着灰尘一边往前走。这灰尘扫过原野,穿过村庄,狂风刮到哪儿,它就卷到哪儿。

几乎所有村庄的村民都逃走了,当然他们没忘了给自家的门加上牢固的大锁。有一个村庄挂起新政府的五色旗和赶制的太阳旗,打出&quot;欢迎大日本军&quot;的牌子。村长带着村民在村口迎接,军官走到他面前时,他掏出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

他们还在桌上摆好茶水,但我们谁都没去喝,只有卖酒的朝鲜人上去喝了几口。这些朝鲜人从磁县起,就用板车拉着名叫世界长的酒,跟在部队后面卖。

我们的鼻子被沙尘塞得透不过气来,嘴里满是砂粒,脸也被蒙上了厚厚的尘埃。就这样,下午五点,我们像个雪人似的到达了新乡。

二月二十五日。

我们的中队在离城门不远处宿营。我的分队则被分配在狭小胡同里的一户人家。这户人家还算整洁干净。我们占了里屋,把他们全家人赶到外屋去祝我们要在这儿驻扎一个月,因此得把所有设备都调配好。当我们把厨房、寝室、厕所、枪架等都安排妥当后,就准备在这儿安安静静地度过一个月。

长途行军时,行李再重我也没把在大连买的《残夜焚竹录》与《静观动乱》这两本书扔掉。

二月二十六日。

五川素来的《静观动乱》中,引用了希特勒的中的一节。说希特勒&quot;心怀爱国之情,奔赴战场时感觉如同去舞场赴宴一般&quot;,他因眼睛被毒气熏伤住院养病期间,听到了德国投降的消息。他一边流泪一边说:&quot;我自从站在母亲墓前流过泪后,就再也没哭过。我青年时代的坎坷遭遇,反而增加了我的反抗心。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我们队伍失去了很多战友,但我从没为他们流过泪。因为他们是为祖国德意志而献身的,哀叹他们的死就是一种罪恶。但这次,我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quot;

我读着读着就越发觉得自己应该反省。我们奔赴战场不是才六个月吗?但我们早就祈祷能早些归国。我们每天谈得最多的是:&quot;什么时候能回国呀?&quot;我们简直无法想象在战场上呆两年或三年。远在故乡的人们从没说过类似&quot;早点回来&quot;的话,而我们却个个归心似箭,真是可耻!

世界大战(这里指第一次世界大战。)持续了两年,即使到了第二年,希特勒还是不愿投降,他宁愿选择战斗。而我们已对才六个月的战争产生了厌烦情绪,这可不行。我们还得继续战斗。

正文 (21)

二月二十七日。

昨天休息了一整天,今天上午列队绕过市区来到城墙上出操。我担任联队本部的营兵,所以操做到一半,我就回营地了,这时泷口上等兵告诉我:&quot;中队长命令大家去出操,趁机来检查枪支是否都保养过,并把那些没有保养的枪都拿走了。&quot;

我的枪虽然没被他拿走,但我还是被中队长这种卑鄙的行径激怒了。

做完操后陆续回营的士兵都破口大骂中队长。要是一个混蛋下士做出这种事倒也罢了,作为中队长怎么能采取如此卑劣的手段呢?作为中队长在检查前就应该堂堂正正地宣布:&quot;今天要检查兵器。&quot;大伙儿本来就反感森山中队长,通过这件事看出了他气量狭小行为卑劣,就更加蔑视他了。可以说他暴露出人格的卑污,失去了士兵的信赖。

真正的领导不是靠军队森严的等级来指挥士兵的。我们这个中队的士兵表面上很服从命令,其实大家都打心眼里瞧不起中队长。好的领导是因其崇高的人格受到士兵的尊敬,从而指挥部队的。否则,就称不上是真正的团结。

我们整天无所事事,最多去站站岗。猪肉和鸡蛋都敞开供应,要多少有多少。我们定好炊事值班表,轮流做饭,当班的士兵各自露出绝活,令我们大饱口福。

没有什么任务,我们天天酒足饭饱,在初春暖洋洋的阳光下,过着愉快的日子。

新乡是一个肮脏的支那城,城墙的外观很是雄伟结实,像是用砖头砌的,但里侧却是用泥土堆起来的土墙。特别是北城门,又小又破,摇摇欲坠。

我们经常去北门站岗。出了北门,就有一条混浊的小河,河上浮动着无数的帆船。河上有一座桥,走过桥就能看见一个澡堂。轮到我们中队洗澡时,大家就到这个澡堂来。桥的两边排列着很多售货摊儿,有卖花生的,卖饮食的——不是卖饭而是卖粥,还有卖馒头、卖糖果的。来来往往的支那人就站在路边吃,这对他们来说是件很自然的事儿。

支那人对养鸟情有独钟,在北支那任何地方都能见到他们养云雀一样的小鸟。即使在桥边的售货摊上,也能听到云雀婉转的鸣叫声。摊主一边做生意一边竖耳聆听悦耳的鸟啼声。而来往的人们听到鸟叫声,也转过脸欣赏它们跃动的身姿。

云雀在桥上高歌,曲调忽高忽低,变化多端。

碧空万里,风轻轻地拂着人脸,空气像牛奶般清新,地面上水汽袅袅,大地一片春意盎然。

河上浮动的小船里,有的支那人边晒太阳边不慌不忙地抓虱子。

这儿还能看到流动的理发摊,像内地的卖面条摊儿似的,挑着担子在街上到处招揽客人。扁担的一头摆着推子、牙刷似的刷子、洗衣皂,另一头放上脸盆,身上围一条脏兮兮的白布围裙,沿街做生意。说到理发,中支那人都留头发,但北支那人却个个光头。士兵和支那人就在路旁一边晒太阳一边剃头。士兵们不愿把洗衣皂涂在牙刷似的刷子上洗脸,就自带洗脸香皂,理一个头十钱。

好像敌军曾在新乡驻扎过,有的人家还留有支那军宿舍分布图。敌人在逃跑之前往所有的井里都投了毒,所以井水一概无法使用。吃喝洗漱只能用混浊的河水。居民也用这河水,帆船上那些不讲卫生的支那人把粪便也倒进河里,即便如此,这种泥浆水还是很值钱的,有人就挑着叫卖。我们用石油罐装水,六罐共十钱。

支那的井都是些直径二尺左右的圆井,非常简陋,仅仅是在地面打个洞,四周没有什么东西围着;井里面也不用砖砌,泥土很容易掉进井里。我常常奇怪他们怎么这么笨呢。另外,他们根本没有&quot;排水&quot;的概念。厨房里没有排水沟,而是把污水盛在桶里,满了就挑出去倒掉。

不管我们在哪儿扎营,头一件事就是修建厕所。可以说支那没有厕所,要有,也就是挖个五寸宽、二尺长、五寸深的洞,再在地面搭两块细长的石头。士兵只要住上一夜,这种&quot;厕所&quot;就会粪便四溢,无法使用,这样的话,一百个士兵就得要一百个这样的厕所,因为谁也不会在别人用过的地方解手。

因此要在一个地方长期驻扎的话,头一件事就是建厕所。

支那人的厕所为什么会这么简陋呢?我想可能主要是因为农民经常为肥料短缺而头疼,一般来说他们每天要到城里来用竹筐挑好几次粪,这样一来,这里人家的粪便就不会像日本那样积起来。

原因当然不止这一个,更重要的是支那人缺少清洁感。

他们的厕所设备极其简陋,更确切他说是没有任何设备,只是指定个地方用来解手而已。没有门,也没有围墙,完全暴露式的,女人好像也在这种地方解手。与之不同的是,中支那人是用尿壶或漆成红色的马桶。

北支那的农田与田埂之间没有任何界线,田埂只是在田间踩出的一条小径而已,在我们想来,即便是踩出的小径,也应踩成一条直线,但在无垠的平原上,他们踩出的道路却是弯弯曲曲的。可能第一个人走的是一条歪歪扭扭的小路,而后来的第二、第三个人都不假思索地顺着走而形成的吧?这很像我故乡的雪中小径。

北支那的房子都呈四四方方的火柴盒状,往南方走,平坦的屋顶渐渐呈小山的形状,这是因为北支那干燥少雨,屋顶就用土垒成平的。

这一带的屋顶是用瓦盖的,但瓦只有日本的四分之一厚。

天花板是用竹子搭成网状,再用一层脏兮兮的纸糊起来的,墙壁也贴上了纸。

在联队本部站岗的战友告诉我一件事。说是野战炮队的两名士兵,没带武器就到离城一千米的地方征用军需物品,结果一名差点被残杀,另一名逃了回来。那名差点送命的士兵外套没了,身上只剩一件衬衫,腰以下什么也没穿,被打得头破血流,双腿也中了弹,处于濒死状态,听说他是被营救回来的。从他下身没着衣物来看,可能是在强奸女人时遭到袭击的吧!

接到报告后,联队副官建议放一把火,让那个村庄化为灰烬。但队长不同意,理由是烧毁一个村庄易如反掌,但会引发这一带村民产生反感情绪,不能圆满地完成安抚工作。凡事要从长计议,放长线钓大鱼。最后队长下令让那没带武器的士兵受罚。

今天是三月一日,本来我们可以外出的。日历里带&quot;一&quot;的日子都是外出日。但我呆在屋子里没动,因为根本没什么地方好去,要么就是去朝鲜人的妓院。

我和沈口、村下少尉花八十钱买了两瓶世界长牌酒痛饮。

酒酣耳热之时,我们听到了这个事件。趁着酒兴我们大嚷道:&quot;就该一把火烧光那个村庄!&quot;

&quot;酝酿了二十年的抗日情绪,是不可能因为安抚队十天。

二十天的宣传就烟消云散,从而开始对日军抱有好感,成为日军的顺民的。这一带的村民没有经历过恐怖的战争,没尝过军队、子弹的滋味,所以他们不敬重士兵。应该先对他们严加弹压,让他们饱受铁棒之苦,等他们对日军产生敬畏之情后,再使用安抚的手段。真该放一把火,让那个村庄尝尝大屠杀的滋味。&quot;

我们三人都有了几分醉意,话题也不断变化,最后说到了泷口的信仰问题。泷口每天早上都要合手拜神,我就说:&quot;信仰其实就像是味精。为什么这样说呢?有了信仰人会更坚强,信仰的作用就相当于增加菜的口味的味精。&quot;

村下少尉接过话头:&quot;信仰是味精的话,那寺庙和神社岂不成了生产厂家了嘛?&quot;说完哈哈大笑,仰起脖子又是一杯。

我问泷口:&quot;你每天祈求神灵保佑你什么呢?我还没拜过神呢,你该不是求神庇护你升官发财、子孙兴旺吧?&quot;

&quot;我才不是为了那些呢!我就是拜拜神灵而已。&quot;

&quot;但总是有动机的吧?我记得刚刚出征时,你并没有这个习惯嘛!&quot;

&quot;的确是有动机的。&quot;

&quot;那是什么动机呢?&quot;

他没有回答。我想他肯定是面临巨大的危机束手无策,才转而向神灵祈求奇迹的吧。他是考虑到如果说出动机,可能会被我们小看,所以缄口不语。

三月三日。

我们宿舍前增设了一个娱乐中心,是安抚队安排的。空荡荡的房间里安放了一台唱机,另有五六名姑娘沏茶服务。

设备是简陋了点,但能听到久违了的唱片,还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儿。

新乡是一个小而肮脏的地方。

三月四日。

城门内外坑坑洼洼的道路上,除了士兵来来往往外,很难见到居民的身影。说到店,只有一间脏兮兮的饭店,倒是城外的车站附近更繁华一些。路边的露天摊上,有人在叫卖古董等物。在地上铺一张草席,放上古董、零头布、日杂用品等,就成个摊了。摊上摆放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上。往右拐一点,就能看到散发着臭气的拥挤不堪的贫民窟。

今天是村下少尉值日班,我和仲之岛跟在其后一同巡查。

我们走进了支那人的卖淫窟。里面污秽异常,房间里全是灰尘。在宽两尺五寸多、长六尺左右的灶间里垫上麦秆,再铺上一层薄薄的脏被褥,女人就躺在上面。说她们是女人,不如说是母狗,年龄从十二三岁到三十五六岁不等。那里面还有一些卖淫女是有丈夫的,我们问她丈夫:&quot;让我们乐一下,挺好?&quot;他就回答:&quot;挺好!&quot;然后抱着孩子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

我们问他:&quot;这女人是你妻子吗?&quot;他回答:&quot;是。&quot;问女的:&quot;这男人是你的丈夫吗?&quot;她也回答:&quot;是。&quot;我们又问她:&quot;这孩子是你的吗?&quot;她点头回答,然后就当着丈夫的面领客人去房间了,一副若尤其事的样子。而丈夫似乎在企盼着能多来几个客人。这些一间连着一间的卖淫窝,几乎都是一家子。有祖母,有母亲,也有丈夫,全家就靠妻子和女儿的卖淫所得维持生计。

我们手持刺刀,一间一澡挨个儿走过去,让那些卖淫女脱裤子取乐。她们褪下长裤时,只见里面内裤都没穿,直接露出下身。我们一路看过来,被这儿特有的恶臭熏得头都痛了。

&quot;呸!呸!&quot;我们边啐唾沫边走出卖淫窟。

回到宿舍,有人在大声朗读《读卖新闻》:&quot;依据新形势,为了确保战争长期持久地展开,也为了强化兵力,将对一部分出征部队进行整顿和换防。&quot;

我们大叫起来:&quot;但愿我们就是这一部分部队!&quot;

这则消息令士兵们欢呼雀跃,在士兵中掀起了一股强烈的归国情绪。

三月六日。

到处都能发现残敌的行踪。

上午十一点,春光和煦。我正在北门悠闲地站岗,传来了紧急集合的喇叭声。中队马上分坐三辆卡车轻装出发了。中队出发后,营兵也接到立即出发的命令,我们这些营兵就和重机枪分队的士兵同乘一辆车,紧跟在中队后面。

据报,汲县附近有五百个贼兵袭击铁道队,我们的卡车卷起阵阵沙尘全速疾驰了两个半小时后,到达了汲县(卫辉)。

第四中队(坂队(坂队,部队名。此队的中队长姓坂。当时日本军为了保住军事机密,称呼部队时用长官的姓。))驻扎在汲县的女子学校里。这个学校设备简陋,很不正规。黑板就是那面用墨涂黑的墙,教室也给人一种空空荡荡、死气沉沉的感觉。这要在日本最多算个私塾。

遭袭击的地点离汲县有五公里,等我们赶到时,只看到被残杀的尸体,敌人早就高唱凯歌逃走了。我们停在一个小车站里,这个车站位于汲县与道口镇之间。我们停在站台上,等待着满载尸体的装甲列车。

北支那的三月初,正是杨柳发芽、春风拂面的时节。大地上空气清新,散发出一股牛奶般的香甜气息。在这万物复苏之际,暖风让人想起了故乡的山川、父母,还有和恋人们度过的日日夜夜。

连接汲县与道口镇的铁路是敌人逃亡前破坏的,他们还通告村民可以把枕木当柴烧,一直为燃料发愁的村民们就争先恐后卸下了枕木,导致这一路段陷于瘫痪,铁轨则被散乱地扔在一边。

铁道队的四十五名工兵正在修复平汉线彰德以南部分被破坏的铁路,得把这一段铁轨给接好,于是他们征用了约五十个农民和苦力干体力活。天空蓝蓝的,风暖洋洋的,地面升起的雾气使得一切看上去都像在梦幻中,没有炮弹声,也没有刺耳的枪击声,在这儿也听不到都市的噪音,有的只是温暖的阳光和十字镐挖土的声音。工兵们脱去上衣,半裸着身子埋头干活。

其实三天前,就传来了大概有数千名残敌会来袭击的消息。这儿的村民对日军抱有好感,而对残敌的暴戾心有余悸,他们常常会在残敌袭击前,就向在附近干活的工兵们通报消息,工兵们每次接到这种报告后,在日常作业中都注意加强警戒,情报三天前就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第一、第二天都平安无事,所以他们就放松了警惕。

吃过早饭后,沐浴着春风,哼着小曲,工兵们一边谈论着何时回国,一边在心中描绘着故乡的一山一水。他们就这样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十字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半裸着的健壮身躯,被阳光晒成棕色,背脊都汗湿了。他们根本没意识到在这和平、安详的空气中潜藏着死的危机。五十个苦力也都很卖力,附近的村民也参加进来,工程进展很快。

工兵们离开他们摆枪的地方有百米之远。他们放松的弦儿根本就没想到会出意外,只顾埋头干活。他们中有一人停下了手中的十字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他看到有些像是农夫的人从四周慢慢逼近。但工兵们仍未觉察到危险,因为附近的村民也加入到五十个苦力的劳动中来了,所以根本分不出哪些是残敌,哪些是苦力。工兵们只觉得,今天苦力好像特别多,他们觉得有些不对头,但转而又觉得一切很正常。

他们继续挥动铁镐挖铁轨。等他们心头掠过一丝不祥之兆,再抬头四顾时,只见三个腰上挂着红布条的便衣队员,屈着左腕,眼露凶光,向他们逼来。啊,是手枪!右手持着的是手枪,正瞄准他们呢!紧接着很多便衣队员就像狼一般,恶狠狠地逼近他们。腰上挂着红布条的人好像是他们的头儿。当工兵们惊慌失措之际,五十个苦力就像炸开花的手榴弹作鸟兽散,只剩下这些工兵被敌人紧紧包围。枪支全放在百米之外了,怎样才能拿到手呢?他们后悔自己的疏忽,全然不知如何应战,只能起身怒吼。

面对手枪,他们不得不挥起手中的铁镐应战。他们知道死期临头了,便拼着全身气力上前搏斗。手枪响了,步枪也扣动了扳机,机关枪在扫射,铁镐飞上了天,青龙刀在头上挥舞。

血染铁路,脑浆迸裂,到处是嘶喊声与呻吟声。双方交锋的时候,那个胆小鬼少尉小队长居然扔下了四十几名部下,急急奔向装甲列车。他是多么卑劣,多么没有责任心啊!敌人瞄准装甲列车的门扫射。迫击炮的炮口也瞄准了列车,小队长慌慌张张,只考虑到自己的个人安危。列车刚刚启动,七名工兵也冲到了装甲列车的入口处,敌军的子弹集中射在车门上。而这时胆小自私、无情而又愚蠢的小队长居然&quot;砰&quot;的一声关上了门。

&quot;小队长!小队长!!&quot;七名工兵大声疾呼,死抓着门不放,但铁门紧闭,列车全速疾驰起来。在列车的背后,战友们浴血奋战,嘶喊声与呻吟声不绝于耳。七名工兵大骂小队长&quot;狗娘养的&quot;,松开了紧抓着车门的手。

列车卷起了一股黑烟,把他们扔在身后。他们七人全部趴在地上,寻找着敌人势力薄弱的地方。他们手里拿着从架枪处取来的步枪,一边到处射击一边找地方准备突围。他们看到前方匍匐着三个敌兵。

七名工兵大叫:&quot;从那儿突围!&quot;就挥动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冲了上去,三个敌兵扔了一个石块一样的东西转身就逃。工兵里的一人捡起敌兵扔的东西一看,是个铁制的圆筒,他大叫:&quot;混蛋!&quot;就把圆筒投了出去,只听&quot;轰&quot;的一声炸起一层泥土。

工兵们听到那爆炸声,才知道那就是手榴弹,原来他们还未见过手榴弹呢!正在他们竭尽全力逃命时,一半的战友已经倒下了,还有一些战友发出野兽般的怒吼,英勇地与敌人搏斗,这时有数十个敌人跑来追这七名工兵。在这七个人里,有一位任分队长的伍长。他们七人爬过一道土堤时,伍长让其他六名工兵先逃,自己一个人停下来射击保护。一人、两人、三人,敌人应声而倒,但他们还在不断逼近。伍长拼死应战,他早就下了战死的决心。

当六名逃脱的士兵准备绕过一所房子逃跑时,回头看见伍长挥动着刺刀,与敌人的青龙刀在激战,这六名士兵知道自己无法救伍长了。终于数十名敌人挥动着青龙刀向伍长砍去,伍长浑身是血,当即倒地身亡。六名士兵眼睁睁地看着伍长被杀,强忍泪水,继续逃命。

当六名士兵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铁路守备队时,他们的小队长——那个扔下部队,一个人乘列车逃命的胆小鬼少尉,却向他们脸上啐着唾沫,大骂起来:&quot;你们是吃白饭的吗?敌人袭击时,你们连枪也不带,慌慌张张只顾逃命,根本不应战,瞧瞧你们这副丑态!用不着你们与总部联系,这是我的职责!&quot;

六个人本已筋疲力尽,听到他的怒吼,心中的愤怒之情更加强烈起来。俗话说&quot;男儿有泪不轻弹&quot;,可是泪水却从他们眼里流出来,嘴里虽然没有说一句反抗的话,但瞪着上司的眼里却燃烧着野兽般的仇恨。他们心中可能在怒吼:&quot;小队长才应该指挥小队应战的,不应该扔下队员,放弃指挥权,一人逃命,要与总部联系完全可以命令士兵去干,你明明是在诡辩,胆小鬼一个!&quot;

接到报告后,警备队立刻就出发了。但队员们弄错了方向,等他们中途折回,赶到袭击现场时,已不见了敌人的踪影,附近村子的村民也紧关门户,各自逃亡去了,在那儿的只有满地鲜血与痛苦的呻吟声。

被残酷杀害的三十七名士兵的尸体,让人惨不忍睹,敌兵的暴行令人发指。士兵们有的被剜去眼睛,有的被削下鼻子,有的生殖器被割下,有的脑浆迸裂,还有的缺胳膊少腿。他们全被扒光衣服,赤裸裸地躺在那儿。救援队的队员们眼噙着哀悼的泪水,心头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就这样,三十七具全裸的尸体被并排摆上无盖列车,身上盖上了茅草运了回来。

就在我们出发的时候,有一位熊野郡出生的后备一等兵,名叫熊野纯一,今年三十五岁。在卡车上,他不小心把枪插进电瓶与汽油箱之间,枪当即被折成两段,因此被罚关禁闭两天。这主要是中尉在外催得我们慌忙失措所致,几乎可以说是由于不可抗力引起的。我们都很同情熊野,便纷纷向中尉求情。或许是念及我们都为他求情,中尉才只罚了他两天禁闭。

昨天居仓一等兵在站岗换哨时不小心把枪掉在地上,碰坏了枪上的瞄准器。就为这事被罚了五天禁闭。

对这件事,我们私下议论:&quot;我们是在生死线上战斗的人,不知明天是死是活,因为这点区区小事就关我们禁闭,实在是不妥。&quot;当然,说是关禁闭,只是书面说法,其实就是在各自房间里闭门思过,但要记到军队手册上去,所以人人都认为这是一件丢脸的事。

三月十日。

我奉命去北门站岗。规定支那人在过卡子的时候都要向我们脱帽敬礼。不敬礼就想过卡子的人,经常被我们用棒子狠揍一顿。那些敬了礼但态度不端正的人也要挨打。有的人头上都被打出血来了。

我们不为生计所困,也不用担心经济收入,过着单纯的日子。一阵暖风吹来也让我们满心欢悦。

坐在哨所里,我们兴致勃勃地给来往的姑娘打分,乐此不疲。北口一等兵说起前几天,正巧碰到我们宿舍边上娱乐中心的姑娘在上厕所,他就跑上前去说:&quot;我们来乐一下,好不好?&quot;被姑娘用柔软而纤细的脚踢了一下,乐滋滋地回来了。

要是一个男的踢他一脚,他肯定会火冒三丈,与人干架了。看来女人还是很占便宜的。即使是敌国的女人,这些男士兵也不想去打她们。过关时有的姑娘敬礼很不规范,但一看到她们的笑脸,长着胡子的哨兵就不会举起棍子了。

晚上十点,我们围着火闲聊的时候,三天前开着卡车去彰德拿信件的森崎曹长回来了,我一下子收到了三十封信。

我欢呼雀跃起来。对于我们来说,没有比接收到故乡来的书信更让人兴奋的了。这比我们历经千辛万苦攻打下一座军事重镇还高兴。

我先把写信人的名字全过了一遍,然后就想先读哪封信。

正文 (22)

我的心跳因兴奋而加速,手中拿着三十封来信把玩不已。我决定先看最亲爱的弟弟的来信,接着看了一个女孩的来信,然后是佐佐木健一的,大阪的河村的……每读完一封信,我就回想起写信人的一切,简直是在品一杯美酒。

弟弟是在他被征兵入营后的第二天发的信,他和我一样,被编入第三中队,好像在第六小队。他说要是他也来大陆打仗的话,那就可能会编入我们这个中队。兄弟能同在一个中队,那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情埃,一想到这我就高兴不已。

大阪的河村伊之助的信,是他从内地出发时,在大阪的宿舍(大阪市东区道修叮二丁目三六)发来的。内容大致是,很感谢我从南京发出的信,他还把我的信拿去给市内的妇女会和其他团体的人轮流阅读,把它当做传家宝似的保存起来。

他用&quot;传家宝&quot;这个词是有点夸张了,主要是想说明他非常感谢我的信。

河边的表弟英六给我寄来了屠格涅夫的散文诗。在我读三十封来信时,时间很快从我身边溜过,现在已经是半夜了,我读完信后上了床,但脑子却兴奋起来,想起了故乡那些给我写信的人,一直无法入眠。

第二天早上到卫生所值班时,卫生队的一个士兵走了过来,他对我说起了他们的队长(大尉):&quot;我们的队长无论何时何地都少不了女人和酒,不然就会找士兵出气。即使是行军的时候,当班的都要先赶到宿营地,在队长到达之前找好女人,在南京的时候,从难民区弄来大约三十个姑娘。我们也沾光,几乎每天都有女人陪睡。队长是这副样子,手下的士兵自然也就无所顾忌了,他们每天都要找中国女人。最近还好一些,天一放亮就让她们回去。&quot;据说他们的队长甚至扬言:&quot;只要你们自己有这个能力,强奸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后面的事由我来担着。&quot;全队都是这种风气,卫生队里三十名左右的士兵,人人都染上了花柳病。如果他讲的都是实话,这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儿啊!他们的最高追求就是欲望、酒精和女人。

那些因负伤而被送至卫生队接受治疗的士兵们,一提起卫生队员,几乎人人都怒火中烧:&quot;这些卫生队的人个个都是贼,不知廉耻,没有人会原谅他们。我们负伤来到这儿养病,他们却抢走我们的钱包、手表、钢笔等,那些重病员只有自认倒霉,就当把值钱的东西弄丢了,虽然胸中积了一股恶气,但受伤时,也弄不清是谁愉的,光知道是卫生队的人干的,又讲不出是张三还是李四,只能吃哑巴亏。&quot;

这些恬不知耻的混蛋!他们居然去偷那些在前线浴血奋斗的士兵们的物品,还有比、这更可恶的罪行吗,这就是以酒、色、欲为最高追求的家伙们寡廉鲜耻的行径!他们行为玷污了日本军人的形象。

他们是无耻之徒,卑鄙之至,这是战场上最堕落的现象。

战场上存在着几种堕落现象,但没有一种比这更严重。

站完哨,我出去花两日元找了一个朝鲜妓女。我花两日元买下了她的肉体,自己也得到了发泄。她还用朝鲜语唱歌给我听,她动人的歌声在我心中回荡,给我带来了欢乐。

最近,我们写信的内容受到越来越多的限制,甚至不许我们写诸如河水混浊之类的话。枯燥的日子一天天持续下去,大家都觉得无所事事,这时,又传出了凯旋归国的谣言。在南京时,一听到回国的字眼,就马上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倾听。

但现在听到这种传言时的第一反应却是:&quot;怎么又传起来了?&quot;

它丝毫引不起我的兴致,听过也就忘了,闲得无聊时,就在墙纸上涂鸦,画画女人像,自得其乐。

有一天,传来了最近有不少间谍出没的情报,我们接到命令,要马上出去搜查间谍。

据说间谍的左手或是右手手腕上,一定会有五个星星的刺青图案,要不就有为了盖住这种图案而留下的拔火罐的痕迹。

我们一听到这话,马上想起了娱乐中心里姑娘们的手腕。

她们中的一个姑娘手腕上就刺有五个星星。

士兵们不知道她是因为何种原因而刺青的,只是觉得奇怪,常常会盯着她的手腕看。最后她只好往手腕上绕了纱布。

因此大家脑子里马上就浮现出她的身影,当即就把她检举了出来。

我来到一户人家检查,灰暗、狭小而又肮脏的房间里,只见一对中年男女躺在床上,另外还有一个男孩。我不由分说拖出男的来检查了一番,然后让他站在门外,开始查起女的来,男人怕我会对他的女人做出什么不轨的行为,很担心地站在门外。大森一等兵手持刺刀喝令他不准动,还有两名士兵把他的胳臂紧紧扭在身后。

我的手指碰到女人柔软、丰满的胸脯时,当即像触了电似的感到浑身发烫。我让她解开上衣,把手放在她腰上,准备检查她的下身。她当即绷紧了身子,双眼瞪着我,强烈地反抗起来。我本是受好奇心和恶作剧的驱使,但经不住她激烈的反抗,只好松手放开她。

男人、女人身上都没有五个星星,但他们家的墙上挂着部队用的水壶,而且那个男人高大的体格和相貌,也有点让人怀疑是便衣队的。所以我们带走了他。

我们带着十几个支那人准备离开时,安抚队的人飞奔过来辩解道:&quot;身上有刺青的不一定就是间谍。支那人习惯在小孩身上留记号,这只是为了避免走失。&quot;于是我们就把那十几个人全放了。这时,我检查过的那个中年妇女拼命跑了过来,挽着丈夫的手满心喜悦地回去了。看来是她恳求安抚队放人的。要是晚来一小时,这些人就要命丧黄泉了。

就在安抚队拦住我们的地方,有一个棺材店。支那人的棺材是把圆木的一面刨平,搭成长方形,在窄的那面刻上一个令我们不可思议的&quot;福&quot;字。

听说支那人都是在死前就做好棺材的。这种沉重的大棺材被安放在各处田地上。过几年后,再盖上土,形成一个土馒头的形状。古代日本,也没有一个固定的墓地,大家都是把棺材随便放在自己家的田边,或是空地上。在支那是看不到公共墓地的。在北支那各地经常能看到冥钞,上面标有&quot;南无阿弥陀佛&quot;。还有&quot;五元&quot;、&quot;十元&quot;等币值的字样,日本人出殡时往死者棺村里放三文钱的行为,可能和这出于同一种佛教信仰吧!

要是有人问我子弹和鬼魂哪个更可怕的话,我觉得与鬼魂相比,子弹算不上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三月十五日。

距驻地三里左右,有一些零星的村子,我们今天曾经去扫荡了一次。但无论何时,无论我们怎么扫荡,总也抓不到敌军的残兵。所谓的扫荡也就是抓些鸡或猪回来,要不就是找姑娘取乐。今天就抓了三只鸡做成素烧鸡,大伙儿兴致勃勃,酒兴高涨,高谈阔论。

就在我们围着炉子唱歌的时候,从漆黑的远处传来了沉闷的炮声。紧接着又传来了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炮声。

&quot;有敌情!&quot;霎时这个念头如闪电般在我们脑子里划过。

户外,传令员奔跑在洒满清辉的弯曲小道上。他大声催促着:&quot;森山队马上到联队本部集合!&quot;随即又迅速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军靴的&quot;哒哒&quot;声。

我们全副武装朝本部跑去,赶到本部又接到守卫北城门的命令。当我们赶到北城门加强警备时,碰到卫生队那群混蛋兵抱着各自的用品,连武器也没带,慌慌张张从城外跑来,没有半点军人的作风。这是一群沉溺酒色、不可救药的家伙。

他们肯定和以往一样抱着女人做美梦呢!有很多人赤着脚,这群连鞋子都忘了穿的笨蛋。

没多久,传来了令人悲愤的消息,并随之传来了上级的命令:&quot;森山队第二小队遭到敌人包围,正在浴血奋战,森山队马上赶去救援。&quot;

中队长一行听到这个消息,十分惊愕和悲愤,马上就行动起来,恨不得能插翅赶去救援。清辉洒在我们身上,大地消失在广漠的黑暗中。城墙被我们甩在身后,只有道路在我们面前不断延伸。我竭力压抑着自己想早些赶去救援的念头,一言不发,努力与部队步伐一致,&quot;嚎嚓嚓&quot;地跑步前进。我们一行怀着悲痛的心情,行走在一轮清月映照的广阔大地上。我们全副武装,以备与可憎的敌人拼死一斗。三辆卡车全速赶上了我们,载着我们狂驰。不知司机是怎么想的,居然在半路上停下来,唠叨起来,这时马上就有人催促道:&quot;你说一句话的当儿,就会失去一条珍贵的生命,别唠叨了,快开吧!&quot;

车子继续全速疾驰,掀起一阵沙尘。开了二三十分钟左右,左边出现了一个村庄。中队长说:&quot;要是村子里有敌人就糟了。让我们先射一通再说。&quot;

我们停住车,在车上架起轻机枪对着村庄狂扫一阵。村庄里只传来女人和孩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并没传来敌军回击的枪声。由此可判断村子里没有敌军,我们再次启动了卡车。大约又过了十分钟,我们到达了目的地潞王坟站,准备开始进攻。

考虑到只留下司机容易出意外,中队长就让三名司机把车子停在一边,随部队一同前进。但司机坚持说:&quot;我们的武器就是车子,军人是不能扔掉武器出发的。我们三人要和车子一起留在这儿。&quot;

我们这次只出动了一个重机枪分队和三十多名步兵,本来没想到要分散兵力,无奈之下,为保护他们,只好留下四名士兵,其他人开始进攻。这次一同来的号手平时常常口出狂言,爱与人干架,外表显得很鲁莽。中队长准备让他留下来保护司机,但号手考虑到七个人势单力薄,胆怯起来,死也不愿留下。司机虽不是战斗员,却斗志昂扬;作为步兵的他倒贪生怕死,大家都嘲笑他是个怕死鬼。

这次出动的人不多,为了显得兵力强一些,我们特意拉开散兵间的距离,向高低起伏的地面横扫过去。中队长说,一直这么往前进的话,就能到车站的里侧了。

虽说白天是春风拂面,北支那的夜晚却寒冷异常。前进了十到十五分钟后,中队长大吼起来:&quot;号手,快吹喇叭!通知救援队来了。他们该有多高兴啊!快吹啊!&quot;

号手答道:&quot;喇叭没带来。&quot;&quot;混蛋!号手居然不带喇叭,那你当什么号手!&quot;号手答了一声:&quot;是!&quot;但语调里似乎带着一丝辩解的语气————&quot;这么慌慌张张的,谁想得到呢!平时不也从没叫我吹喇叭嘛!&quot;

我们到达一个小山丘。已经前进了几十分钟了,但既没看到敌人的影子,也没有听到一声枪响。&quot;会不会全队都被杀了?&quot;我们的心被这种沉痛的念头占据了。

终于赶到守备队的岗位。小队长荒井少尉等八人分别受了轻伤、重伤,一名士兵战死了,而敌人早高唱着凯歌撤走了。

今晚又有人付出了宝贵的生命。月亮的清辉冷冷地洒向大地,广漠的大地冻结在冰冷的月光下了。

我们为了防止敌人来袭,挖了散兵壕,并蹲在壕里守卫。

夜色更深,不知何时起,觉得肚子饿了。野狗在黑暗的远处吠叫。我们竖耳倾听着风声、狗叫声,等候着敌人。但直到东方泛白,他们也没出现。这一夜可真长呀!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深深地叹了口气,呼出的气似乎都要冻成冰了。

三月十六日。

阳光从地平线上洒向天空,村民们还在酣睡中。这时我们重新列队去村庄扫荡。我们的队伍向村庄开去。村庄里有一片树林。树林、房子和人好像都沉浸在熟睡中。用重机枪堵住退路后,我们进人村庄。村民们惊慌失措起来,左右逃窜。

中队长下了命令:&quot;逃跑者格杀勿论,没逃者带走审讯!&quot;

拂晓时分,突然响起了枪声,夜似乎也被惊醒了,树林和村子陷入一片恐慌之中。我们挨家挨户地扫荡,看到什么砸什么。在村子边上的壕沟里,有十二三名妇女和孩子吓得筛糠似的发抖。她们都把脸伏在地上,为那场即将降临到她们身上的灾难而浑身颤抖,犹如看到恐怖的地狱一般。

农民们汗流满面、没日没夜地劳作,但到头来苛捐杂税和麦子的歉收总把他们压得直不起腰来,农民们就是这样世世代代过着这种毫无希望的贫穷日子。而现在,可怜的她们又要经历野兽般的战争,她们被死亡和地狱吓得惊慌失措、痛哭不止。

已经有一个少年被杀了,一个老婆婆抱着尸体,把自己的头靠在尸体上放声恸哭。少年毫无血色的脸被仰放在老太太的膝盖上,无力地垂挂下来。老太太骨节粗大、满是皱纹的大手沾上了鲜血,她就用这手轻轻抚摸着少年的脸,失神地盯着少年毫无表情的面容,痛哭流涕。

她们是昨晚起就呆在这儿的,还是看到我们进村后才逃到这儿的?在这么危急的时刻,她们居然都抱着被子,难道被子对她们来说当真这么重要?

有人把枪口瞄准了她们,我猛然制止道:&quot;她们都是些女人,并不想逃跑,不要杀她们!&quot;女人和孩子是无辜的,没有理由去射杀这些善良的人们。

六个年长的农民被带了过来。他们跪伏在地上请求饶命。但没有人理会他们的祈求,只听&quot;呀&quot;的一声,士兵的刺刀刺向其中一人。那人应声倒地。其他五人更是惊慌不已,一边本能地大叫:&quot;大人!大人!&quot;一边抱拳叩头不止。

被刺倒的人痛苦地挣扎,手指在地上到处乱抓,一会儿,又被刺了一刀,他被刺了两刀后就死去了。只听见&quot;呀!呀&quot;的喊叫声在空中回荡,顿时地上传来一阵呻吟声,过后,六个人全都被杀了,他们都是老人。

吐血声、愤怒的呻吟声和杀人时发出的喊叫声全部消失了,只剩下蟋曲的尸体和鲜血在朝阳中闪耀。他们不是残敌,而是些善良的老人。仅仅因为他们没有向我们通报残敌会来进攻,或是因为他们可能暗地里与敌军串通一气,再就是因为我们的战友被他们的同类杀伤了而无处发泄,所以他们就遭到了灭顶之灾。

他们是一群无辜而又善良的农民,他们跪在地上哀求饶命。面对这样一群人,我是无法举起刺刀的,但有的士兵却毫无顾忌地挥刀砍去。

是不是他们是勇敢的士兵,而我这样的人就是胆小鬼呢?

如果他们现在处的不是一个没有生命危险,而是一个面临死亡的时刻,也能像现在这么勇敢吗?

难道我们不应该称这种人为残忍的人吗?

残忍和勇敢是截然不同的。

残忍而勇敢的人——西洋就有这类人。

残忍而胆小的人——就像支那人。

正义而又勇敢的人——就像日本人。

难道他们是坚强的人,而我是怯懦者吗?

重机枪瞄准那些四处逃散的农民,&quot;哒哒哒&quot;地扫射着,很多农民被射倒了。我们杀的都是些年迈体弱而无法逃跑的农民。

不一会儿,一轮又大又红的太阳从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起来了。灿烂的朝阳照耀在挺拔的白桦林间。远处的村庄和近处的树林里都升起了几缕炊烟。炊烟在阳光下袅袅升起,这是在做早饭吧!狗停止了吠叫,枪声也停了,女人们的恸哭声没有了,死的呻吟和诅咒也消失了,早晨来到了。

血染的大地上只有约三寸高的小麦,绿油油的一片,无边无垠。这么一大片麦田,以后将会由谁来耕种呢?

原来第二小队担任潞王坟站的警备力量后,首先就设立了治安维持会。潞王坟站本来有一个邮局局长的,小队一到车站,他就吓得逃命去了,过了几天后才找到局长,并把他召了回来,同时召集各村庄的村长,成立了治安维持会,由局长担任会长。

邮局局长把他的家人全部带了回来,回到他们原来的房子里,开始担任起维持会长的职务来,村长们几乎每天都要送来鸡蛋、鸡、蔬菜等东西。

就在这种和平的环境下,敌军的间谍身着便衣,混在农民中进进出出,把我们的兵力、武器和警备状况摸得一清二楚。

有一大,邮局局长出门之后就没回来,几乎每天都来的村长们也不见了踪影。局长过了一天也没回来。他的妻子和老母亲也走了,只剩下一个十八九岁的儿子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儿子。

警备队员开始担心会不会发生变故。

敌人在调查过袭击目标与兵力状况之后,伺机待发。在局长突然失踪后的第二天晚上十点左右,从山的那边传来了类似唢呐的喇叭声。

敌人夜袭了!警备队员们马上一跃而起,在院子里集合。

一颗手榴弹越过屋顶落在他们集合的地方。手榴弹就在他们的脚下爆炸了,导致数名士兵死伤。警备队员们爬上屋顶,拿起机关枪扫射。

但这场交锋以警备队的失败告终。敌人出其不意地前来袭击,恣意破坏一番后,闪电般迅速撤退了。敌方没有受伤,而我方有人负伤了。

荒井第二小队就是这样受到敌人的袭击,导致有人受伤,有人死亡。

三月十七日。

从彰德传来了消息:&quot;我军以三十八联队的一个大队为主力,对一万五千名兵力的敌军展开进攻。敌军可能会从铁路方面逃跑,因此要加强警戒。&quot;

鉴于现在的驻扎地不利于警备,我们从局长家搬到了铁路工作人员的宿舍里。

我被指派为侦察员,去附近的村庄侦察情况。当我来到昨天遭残杀的村庄时,只见有五个年过花甲的老爷子和五个老太太,以及一个孩子,蜷缩在阳光下,似乎被悲伤击垮了。

年轻人被征入伍,壮年汉子被残杀,只剩下这些人了。他们遭受的打击,使他们再也不信神灵和宗教,他们呆滞的目光里没有一丝生气。

因为要建防卫工程,我们决定把五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带回部队。当我们带走他们时,那些老婆婆只是满脸哀伤地与老头们告别,不哭不闹,并没有苦苦哀求我们高抬贵手,她们的眼中倾泻出的是悲伤绝望,因为她们知道这是她们无法抗拒的。

我们全力以赴赶建工程,布上铁丝网,挖战壕,掀翻那些没用的房子。从四处找来的苦力一共有十六个,他们白天干活,修防卫工程,晚上双手便被绑在背后,关在车站的地下室里。天一亮,绑在他们手上的绳子就被解开,而代之以十字镐和铁锹。

正文 (23)

这群无辜而可怜的农民,他们长期以来饱受军阀的压榨,过着艰难的日子。麦子收成又不好,农民们就这样代代过着贫困、可悲的日子。而今他们又要为战争带来的横祸而痛哭。

这些背运的人啊,他们该想什么,又该恨什么,该诅咒什么呢?

更何况他们每天一完工就要被关在地下室里。

三月十八日。

又传来新情报:&quot;三万五千名学生军计划横渡黄河,进攻新乡。&quot;

我们都变得神经过敏起来。

&quot;在前方的山顶上,有两三个像是哨兵的人在走动。&quot;傍晚时分,我军的哨兵报告道。

是不是马上就要开始战斗了?我们做好准备,以便随时应战。这时哨兵又来报告:&quot;在东面的村子里,有十几个人像是在挖战壕。&quot;

我们一起出门察看。的确有十几个人在挖坑,是敌人吗?

这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quot;他们是在为前一阵被我们杀的人挖坟墓吧!&quot;这倒有可能。那就是前一阵遭残杀的村庄。但小队长还是命令道:&quot;打一发掷弹筒看看!&quot;

&quot;距离六百五十。&quot;

&quot;预备……&quot;

&quot;嗵!&quot;掷弹射了过去,&quot;轰卤一声炸开了花,挖坑的十几个人顿时四处逃遁,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就像放鞭炮惊吓路人的孩子一般,高高兴兴地笑着走回室内。

就在我们吃晚饭时,哨兵又跑来报告:&quot;刚刚挖坑的村庄里升起了火,可能是敌人进攻的信号。&quot;

情报不断传来。

小队长召来各分队长,要大家做好应战准备,而且命令今晚要穿着军装睡觉。

&quot;这些混蛋果真要来了!&quot;我们心头丝毫不敢有半点松懈,躺下等待,但那个晚上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们宿舍里有两个少年。一个是昨天征用来的,另一个就是邮局局长家那个年幼些的儿子,我们昵称他们为太郎。

次郎。局长的儿子是太郎。

太郎就像受伤的麻雀一般,满脸哀伤与忧郁,毫无生气。

他本该和他哥哥一起被杀的。但念及他年龄幼小,就没杀他。

我们认为邮局局长在与敌人内外勾结,这个代价便是他儿子的惨死。

太郎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哥哥被杀的。自从看到亲骨肉在自己眼前血浆迸飞、悲惨死去之后,他就失去了生气,被悲伤击垮了。

我们很想让这个可怜的少年恢复生气,就尽量待他和蔼一些。我们让这两个少年在我们床铺底下铺上草席睡觉,然后就等待着敌人的进攻。

没多久,天亮了,太阳像平时一样升上地面。

三月十九日。

苦力们被从地下室带出来,吃了些残羹剩饭就又开始干活。鉴于目前的军情,我们得加快施工速度。为了视野开阔,不受任何阻挡,我们把局长家的房子也推倒了,还越过铁路装上了铁丝网。

即便是一两个支那人从我们身边走过,我们都会绷紧神经。

我们在作业时,有四个支那人从山顶上跑过。直觉告诉我们,这些人很可疑。当即就有两三名士兵追在他们后面射击,但没命中。士兵向他们跑的方向追去。黄昏时分,他们抓了一头牛和二十只鸡回来了,口中叫道:&quot;抓到匪贼了!&quot;

&quot;匪贼&quot;中的&quot;头目&quot;要留到几天之后,而&quot;马前卒&quot;第二大就被我们用来果腹了。

傍晚,装甲列车停在我们的守卫处,中队长从上面走下来。中队长说:&quot;后面的小山上也要设步哨!&quot;

小队长反驳道:&quot;不行,在那儿设步哨很危险。&quot;

后面的小山离我们宿舍有段路,到那儿去必须越过铁丝网、巨马(日军的军队用语,特指用木材搭起来防止敌人侵袭的篱笆。)和拆掉房子后高高垒起来的砖头堆。晚上光线暗,只能看到一丈多的距离,要是敌人悄悄来袭,扔一个手榴弹,哨兵马上就会送命,根本谈不上报告敌情了。我们都认为在那儿设步哨是很不明智的。

最后在宿舍后面的入口处又设了一个哨。

明明有小队长,中队长干吗跑来检查警备状况,下达指令呢?小队长小声嘟囔道:&quot;看来还是信不过我呀!&quot;似乎颇有感慨。

这个车站上有四名满铁的铁路人员,他们分别是自称九州男子汉的酒鬼站长,爱讲下流话的副站长,两个年轻的中学毕业的工作人员。

晚上,中队长和小队长、站长、副站长一起喝起了酒。不一会儿,一瓶就见底了,第二瓶也空了。第三瓶只剩下一点儿的时候,站长和副站长都醉了。站长开始评论起荒井第二小队的警备状况,言语之间有一股不屑之意。

我听了很气愤,走出房间对正在站岗的泷口上等兵说:&quot;他们只是车站工作人员,有什么权力对军队的事、军人的事说三道四?他评论受伤的荒井少尉时,也太出言不逊了。&quot;正当我怒气冲冲他说这话的当儿,中队长可能觉得我突然走出室外有些奇怪,就悄悄跟了出来。他对我讲了几句话,语气又像是安慰又像是叱责。

回到室内后,中队长装出一副醉意,应和着那些车站人员聊了起来。一会儿,中队长对我说道:&quot;东君,你可真会装呆啊!&quot;

&quot;什么?装呆!凭什么说我在装呆!&quot;我心里暗暗生气。

这些毫不体谅他人的工作人员一直扯着嗓子喧哗,妨碍了我们的睡眠,我心里越想越气愤,就说道:&quot;我们是保护你们的,必须在允许的时间内保证睡眠。你们也该安静一点了!&quot;

他们只答了一声:&quot;对不起!&quot;又唾沫四散,高谈阔论起来,毫无住嘴之意。

最后,副站长拿出几本黄色书刊递给我们,说是有关作战的书。

简直是混蛋。都三十五六岁的人了,还兴致勃勃地看这种书?我打心底看不起他,把书扔了出去。

回到休息室后,我翻出几天前收到的表弟英六君寄给我的屠格涅夫的散文诗,谁知一行也看不进。放下书去睡吧,却怎么也睡不着。

三月二十三日。

现在,只要是支那人,士兵们杀起来毫不手软,没有半点踌躇。用刺刀杀人比杀一只鸡还容易。在他们看来支那人的尸体还不抵一头死猪。

那些苦力中有一个老人。他的脸长得很丑陋,给人一种心术不正的感觉,挺讨人嫌的。荒山上等兵说道:&quot;你的脸实在让人讨厌,你要是死了,也就不会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了。&quot;说完上去就是一刀,可能刺到老人的肺了,只见他口吐鲜血,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就不动弹了。

过了正午的时候,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支那人用棍子挑着行李,从汲县的方向走来。野口一等兵马上前去拦住他检查行李,并让支那人朝山的那边走去。支那人什么也不知道,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根本没想到死亡正向自己逼近。

野口等支那人走出百米之后,把步枪架在土堆上瞄准他,就像孩子用气枪打麻雀一般,准备杀人取乐。

两声枪响,结束了一个支那人的生命。

现在士兵们觉得一头猪都比一个支那人的性命值钱,因为猪还可以用来饱餐一顿。

正文 (24)

三月二十四日。

这一天风和日丽,碧空万里。我们为这万物复苏的春天而欢歌。

防卫工程已经完成了。工程结束之时,就是这些一直顺从劳作的十六个苦力上西天之日。

小队长村下少尉就是否杀他们一事,召集我们讨论。我认为不该杀这群可怜的老年人,当然里面也有壮年男子。他们都是农民,不是敌人。他们一直很驯服地劳动,没有半点反抗之意,把我们的意志当成他们自己的意志,我主张应该释放这些人。

&quot;但是,东君,&quot;小队长停顿了一下,继续道,&quot;万一他们去敌人那儿告密可怎么办?他们建造了我们的阵地呀!&quot;

&quot;那就只有决战到底了。我可不会退却。我不认为有什么大不了的。就凭他们那群残兵败将,成不了大气候的。&quot;

&quot;我可不能这样干。我是队长,我得保住大家的命,也不能让任何一个部下负伤。&quot;

&quot;他们都是些善良的农民,而且干活很卖力,很听话,他们可没有半点反抗。我认为不能杀这些人。这样做不人道。&quot;

&quot;难道战争中还有人道可言?&quot;

&quot;战争中果真没有人道吗?&quot;

&quot;心里想着人道,还能去打仗吗?&quot;

&quot;我认为即使在战争期间,有的时候也还是必须讲人道的,当然并不是指任何时候。&quot;

&quot;你说的人道就是同情心吗?&quot;

&quot;不,讲人道不仅仅就是有同情心,我只知道字典上写的定义是:人所应遵循的道义。我不了解其他的哲学含义。我通过战争,尝试考虑人道这个问题,但怎么都弄不懂。我现在正为虐杀和人道这两个定义而烦恼。我认为自己还是能分清人道之外的、战争期间士兵所应遵循的军之道。我挥刀砍杀敌人时不会有半点犹豫。但去杀这些农民,这些安分干活的人时,还是应该考虑考虑。我无法从哲学的角度来说明人道这个问题,但我感到不应该杀他们。&quot;

&quot;你能证明他们都是些善良的农民吗?&quot;

&quot;他们肯定是农民,要是敌兵的话,那天早上就不会呆在村子里了。&quot;

&quot;这话就说得太武断了。我也并不认为他们全是残敌。

但万一这里面混了一个敌人,那事态可就严重了。而我们又无法找出这个敌人,我们小队里没人会说支那话。释放他们就意味着敌军的来袭。还是要杀!可能你会同情他们。我真弄不懂你怎么会同情他们的。没想到你的本质中还有这一面。但无论如何要杀。&quot;

&quot;但是……&quot;

&quot;没有什么但是,我们是不会去爱敌人的。爱敌人就是恨自己的部队。作为小队长,我不能让自己手下的任何人受伤。&quot;

我心中很不同意,甚至反感小队长的作为。我真心地希望他们能获得释放,几次为他们求情。要是我也是他们其中一员的话,那该是一件多么悲惨的事啊!

无辜的家人被虐杀,自己的房子也被毁坏了,现在被强制押来做苦役,到头来还是要被砍头。

我跟你们的敌人和你们的军队没有半点关系。我只是挥动铁锹、终生以土地为生的农民。我与战争没有任何关系,靠天吃饭,一直与土地打交道。为什么我要面临这种妻离子散。

家破人亡的灾难,还要搭上自己的老命呢?这也太残酷了,这不是一种罪恶吗?

我只是一个农民,没有学识,什么都不懂。这块土地仁慈地养育了我。但同是这块土地上的人现在要把我这条老命也索去。我没做过任何坏事。我的老婆、儿子、孙子也都是无辜的。为什么要让我们惨遭这种厄运呢?这实在是太不人道了,总会遭报应的!

他们一定会在心中这样默默念叨,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一种由衷的同情。

十六个人被从地下室带出来,他们的脖子都被套在一根绳子上。往他们脖子上系绳子时,荒山上等兵满怀恶意地又踢又打。

&quot;喂!都要死的人了,不要这么粗暴对待他们嘛!我说道。

&quot;他们不老实!&quot;他说完打得更带劲了。他好像觉得在众人面前采取这样的举动会显得更勇敢。

这些苦力中除了两三个四十岁左右的壮年之外,几乎全是年过五十的老年人。最后带出来的一个是看上去已年过七十,步履瞒珊的矮小老人。

我又禁不住想,为什么一定要杀他们呢?他们身上有哪一点看起来像个敌兵呢?

&quot;小队长,能不能只杀年轻的,留下这些老头子呢?&quot;我说道。但小队长却答道:&quot;这些支那人杀了我们的士兵,没有必要救他们。&quot;

我望着被排成一列的支那人的脸。他们的脸上满是紧张与痛苦。他们没有哼一声,也没说半句话,只是高昂着脖子,怒瞪的双眼像猛兽的獠牙一般锐利。他们从没想到会被砍头,直到脖子上套起了绳子,才意识到死神离他们不远了。

不知为什么,从左边数第四个老人总让我想起我的父亲。

他脸颊下凹,有些秃顶,几条皱纹分成左右两边长长地延伸。

嘴巴不大,下巴有点翘,上面长满了胡子。颧骨向外凸,但脸部很瘦,他的面容有点像我年迈的父亲。这样一想,就越发觉得他可怜。两天前,我给了这个老人两盒烟。今天我本想在他临终前再给他一支,谁知他从怀里取出了前几天我给他的烟。我擦了火柴想给他点着,他却满脸愤怒,把烟给扔了出去。只要是日本兵给的,哪怕一支烟,他都不愿接受。

我看看自己手中燃灭的火柴梗,又看看他的脸,没有作声。我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我不会因他采取这种态度而恨他。虽然平时奴役他干苦力活,但因为他与我父亲很像,让我恨不起他来。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从刀下救出这个老人。

我叫了起来:&quot;不要杀这个老人!&quot;

这时,川土、木下、竹间、荒山这群混蛋——在我看来他们就是一群混蛋——齐声反对。

无奈之下,我沮丧地回到了房间,但当我从窗口看到十六个人像被拉往屠宰场的羔羊一般慢慢向前挪步时,又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冲动,就冲出房间追了上去。川土、竹间、木下、荒山这些士兵就像赶着小羊的狼一般,得意非凡。他们就像耐不住饥饿的恶狼会时不时去舔舔小羊的腿一般,一会儿甩着鞭子抽,一会儿抡起棍子用力往他们背上打去,一会儿用脚踢,一会几又像训一条狗一般大声斥责。

那些可怜的老人,时而被踢得滚在地上,时而被打得弯下腰,时而被推得东倒西歪。他们四个士兵好像在炫耀谁更凶狠,谁更毒辣。我对他们没有半点好感。他们觉得恶狼扑向小羊是天经地义的事,从他们的态度里看不出一丝罪恶感和良心的谴责。

在残酷的战场上,良心和道德应该以什么形式出现呢?

越过铁路后,被绳子绑在一起的老人们跪伏在地上,悲痛地哭了起来,不断地叩头请求饶命。

我心中暗想:这就对了,哀求他们饶命,只要能勾起他们一点恻隐之心就好办了。

没想到荒山用坚硬的鞋尖踢这些跪在地上的人,还举起棒子,像打一条狗抡了过去。

他们的脸被打肿了,鲜血渗了出来;衣服被打裂了,从破衣裳中,只见他们的腿上也流着血。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拼命地叫着:&quot;大人!大人!&quot;一边哀求一边跪拜。

他们被踢得滚在地上,又被拉着脖子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前迈步。

我愤怒地吼叫起来:&quot;荒山!&quot;就动手去解套在那个长相酷似我父亲的老人脖子上的绳子。竹间厉声制止,但我还是不顾一切地解绳子,这时,荒山、川土、木下等一齐大声叫起来:&quot;东君!快住手!快住手!&quot;

我也不甘示弱:&quot;不能杀这样的人,他们太可怜了。&quot;

&quot;这也可怜,那也可怜,那就一个都不杀了。&quot;他们四人叫道。

&quot;那就把他们全放了,不就完了吗!我看你们是害怕敌人的夜袭吧!混蛋!&quot;我回答道。

但我没有坚持下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最终一个人也没能救成。我被一种寂寥的感觉紧紧包围。我开始试着反省:&quot;难道像我这样的人是一个胆小鬼吗?&quot;

我重新回顾了一下自己的战斗经历,我想我能堂堂正正地申明,自己从来没有胆怯过、退缩过,也从没有干过愧对良心的事。

不管是什么战斗,我从未从后面偷袭过别人,?从未从战场上开溜过,我是不怕打仗的。我想我可以毫不夸张他说,敌人来侵袭,我是绝不会有半点胆怯之意的。这并不是盲目自信,也不是自吹自擂。

再看看那四个士兵吧!

木下是一听到有战斗就留在后方,到现在还没有打过一次仗的胆小鬼。有个晚上,他在南楼下村放哨时,听到马用前蹄刨地的声响,就大叫:&quot;敌人进攻了!&quot;吓得魂不附体。

在第一线上时,也没看出川上和竹间有多勇敢。他们四人之中,只有荒山上等兵是勇敢的。对他的勇猛,大家是有口皆碑的。他不论什么战役都打得很顽强。他是一个爱自我陶醉的人,但同时又是一名勇敢而残酷的士兵。

没一会儿,十六个苦力都被处决了。野口目击了整个过程,他这样说道:&quot;他们被带到半山腰。在那儿有一条倾斜度不大的小路。

他们就是在路边被杀的。他们已经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了,个个都很镇静。他们从容地坐下,把脖子向前伸,那种泰然的态度真让人叹服。人们经常说古日本的武士个个视死如归,他们从容的态度,绝不亚于日本的武士。他们里面只有两个人试图逃命。

&quot;担任战车队队长的中尉砍了四个人头。他的动作熟练而利落,大家看了都很佩服。中尉在砍第五个人的头时,说要留一点皮肉。他的刀功实在是到家了,遭砍的头垂挂下来,只有一点点皮肉与身体连着。

&quot;那些人眼看着同伴一个个被杀,没有露出一丝反抗与恐惧,轮到自己时,还向前迈出一步,那样子不像是将被砍头的人,倒像去天堂似的。

&quot;荒山用刺刀挑了一个、两个、三个,当他准备挑第四个时,只见那个四十出头、人高马大的汉子一下子站起身,完全是一副敞开胸膛任你刺的气势。他的眼睛狠狠地瞪着荒山。

荒山嘿地刺了一刀。他应声倒了下去,但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隘的一声,睁大眼睛,又站了起来。任凭胸口的血汩汩地往外流,他用日语叫了一句上等兵,然后叉开双腿稳稳地站住,还举起右手微笑了一下,似乎在等着第二刀。

他的样子非常壮烈,我们个个都给惊呆了。

荒山嘴里叫着妈的上去又是一刀。这个汉子总算咽气了。

&quot;一路上对苦力们又踢又打的川土和竹间,却一个人也没杀。木下呢,用刺刀在别人杀死的尸体上虚张声势地做做样子,只刺进去一两寸深,遭到众人的嘲笑。我们的小队长一个人也没杀。&quot;

我听了他的话后,觉得自己的想法可能是错误的。看来他们里面果然混有残敌,就是那个壮年汉子。

小队长回来后说道:&quot;东君,真有敌人混在里面呢!荒山刺的那个汉子说不定还是敌军的首领呢!&quot;

我开始在心里反省起自己的行为和感觉来。

那个据推测是敌军首领的汉子,他胆识过人,知道日本兵的等级,而且居然知道上等兵的日语说法。要是放了他,虽说我们不怕敌人袭击,但带来的损失将是巨大的。作为一个小队长,为了尽可能减少手下人员的损伤,尽量减少不必要的牺牲,即使从个人感情出发很同情其他农民,但从大局出发还是决定把他们全杀掉,现在我总算理解小队长的意思了。

战争就是无限制地行使暴力。战场上没有比宋襄公之仁更可怕的了,我的浅薄的人道观,就好比宋襄公之仁。

我的脑子里定格了一个放大的镜头,就是那个汉子叉着腿,挺起胸,举起右手,浑身是血的身姿。我觉得他好像就在嘲笑我的宋襄公之仁。

的确,现在是在进行流血的斗争,我们的任务不是去抚摸支那人的头,我们的手应该狠狠地敲打他们的脑袋,粉碎他们的骨头,毫不留情地……但是,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一切吗?这场战争,这场不宣而战的战争,另一方面不也需要做安抚工作吗?!

打仗是为了赢得胜利,为了取得胜利,就必须用上任何武器。那么也必须让道德与子弹作交换吗?道德也应该成为胜利的牺牲品吗?如果践踏道德就能取得胜利的话,我们也得毫不迟疑地牺牲道德吗?

不论是将对我们发生危险的,或是曾经带来危害的,以及可能有害、可能无害的一切,我们都得不受人情与道德良心的谴责,毫不迟疑,当机立断地杀戮,难道对我们的要求就是让我们变成冷酷的、不讲人性的机器吗?

为了取得胜利,在我们前往胜利的过程中,只要对我们形成一点点阻碍,包括过去、现在甚至将来可能会形成阻碍的所有人,我们都得像没有思想、没有道德、没有人情的杀人机器一般,冷酷而精确地完成任务吗?

但不管我们遵循什么理论,我们终究还是人,是看到悲伤的事物会流泪,看到高兴的东西会欢天喜地拍手的人。

为了准确无误地完成任务,我们必须同时兼备冷峻的判断力、强烈的意志与勇往直前的勇气。这就要求我们正确判断自己的情感是宋襄公之仁,还是吉丁虫佛龛(此为日本古代名寺法隆寺内藏瑰宝之一,因嵌有吉丁虫翅膀而得名。)底座上绘的萨捶那王子舍身饲虎之愚,从而采取正确的行动。

我今天对农民所抱有的同情,作为一个普通人来说是非常自然的,但在我身上是一种错误,因为我是一名为了取得胜利而奋战的士兵。

那么人类为何要不断重复悲惨与流血斗争的历史呢?我真是弄不懂,毫无头绪。

人类最后会不会展开斗争,对月球的土地进行分配?

在几十天的行军途中,我没有见到一块石子,也没看见一座山。看到的只是东边的大地在远处与云彩相连,西边大地在远处与天空相连。太阳从大地上升起,又落入大地下,无边无垠的大地包容了所有的人种。

当我们被行军与战争弄得筋疲力尽,或是晚上站岗时,叹口气仰望天空,只能看到我们生存的大地、我们没日没夜行军与打仗的大地和天空中几亿颗闪烁的星星。

月亮冷冷地放出清辉挂在我的头上,但她同时也在几千里外故乡人的头上闪耀。几十天来,我们汗流泱背、筋疲力尽地行军,本以为离故乡已经非常远了,但月亮却在同一时刻照亮了两地。

宇宙是多么雄伟、壮观呀!

人类自认为是最伟大、壮丽的事业——战争,与宇宙一比,该显得多么渺小啊!

天地悠悠无垠,我们把战争视为伟大,但它与天地一比简直不足挂齿。

我有时就会沉浸其中,苦思这种荒谬的比较和永远得不出结论的问题。

为什么会发生战争?有人列举出了战争必然发生的理由。

(一)人的个性

每一种存在也就是所谓的个性。宇宙由所有的个性构成,特别是生物和人生是由其赖以存在的个性及其传统构成的。人要保持自己的个性,必须有广义的战争。

如果没有与人战斗的欲望就失去了自己的个性。一个民族要继续存在就要保持自己的个性。所谓有力量的个性即指拥有战斗的力量。想得到和平的最好捷径,莫过于消除自己的个性。然而,由此得到的和平,却只能是一种带来自身受奴役和民族衰败之命运的和平。这就是惯于抛弃个性的智性所描绘出的和平。如果要适应现实,就得沉沦于这种和平。

(二)历史的发展性

历史是发展的。在这个发展过程中,仅仅保存自己意味着最终只会毁灭自己。为了不单单保存自己,还要发展自己,这一切都必须战斗。如果不酷爱战斗,莫如自己退却。自己退却只有在消灭自己的过程中才能得知。

所谓的生存就是进步。所谓进步对自己来说就是努力,与此向时,又必须是对他人的战斗。历史上众多的王朝灭亡了,他们不是自然灭亡,而是为自行灭亡不得不进行了战斗。历史的发展赋予了这种讽刺性的命运。

(三)宇宙的道德性

根据自古以来的东方思想,道德并不单是由个人的相关契约而形成的人的价值,人伦则是基于既深又广的天道,天道不在于舍去个性的普遍法则,而是把所有的个性作为个性来包容;不掩盖任何事物,而是让它们各得其所,构成宇宙的曼陀罗。它是仁义,是慈悲,是道德。可是,实际的存在在本质上具备这种本性,而现实则远离它。领导现实,除非形成真正秩序,人我双方都纯洁,否则,必须经过战争。阻碍这个真正秩序的就是恶,消灭这个恶而实现真实的努力就是善,就是正义。

正义者必须进行战争。这种战争是出自宇宙道德性的道德战争。所有的民族、所有的国家都能看出,我们这次攻城掠地的战争是神圣的战争。

我们的战争既不是简单的观念战争,也不是徒然的吞并战争。所谓&quot;以八绂为一字&quot;,不是抓住其他民族,把他们当做猪圈起来;&quot;为一宁&quot;不是简单地等同于一家,而是化作一个宇宙世界。

广泛地承认所有的社稷与民族的个性,建立秩序,并在新的秩序中实现宇宙的真谛。为了实现这种宇宙的道德性,确实必须有真正神圣的战争。

——摘自中良哲次氏《战争与知性》

有人说,战争是生物生存的必然过程。我们难道不应该珍视这种必然吗?如果战争是一种必然,那我们只有抛开怜悯,硬起铁石心肠去追求力量、获得力量,在战斗中前进。作为现实,拥有力量就是正义,所谓正义就是力量。

我吸着香烟陷人了沉思。

每天都是万里无云的晴朗的日子。可是今天傍晚时分,暴风雨突然来临。从窗口望去,异样的乌云覆盖着天空。不久,大粒的雨点&quot;叭哒叭哒&quot;如瀑布般倾泻下来,一会儿,像榴霰弹般的冰雹也落了下来,天地狂乱、发怒,雨激烈地下着,好像要消灭地上所有的东西。发了脾气的冰雹声,瀑布般倾泻的雨声,充满着大地。与连日来明丽的春光相比,与刚才还辉煌的太阳相比,简直是换了大地。

在这场雨之前杀死的十六具尸体被雨淋透了。我望着远处的山峦,吸着香烟。

突然,&quot;叭!叭!叭!&quot;枪声响起,车站工作人员跑进来,叫着:&quot;偷袭了!&quot;

我哼了哼,依然躺在那儿抽烟。下着这么大的雨,哪能往外跑?唉,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依然躺在那里。

十发子弹左右的枪声停止了,小岛上等兵进来,抖着湿衣服说:&quot;今天杀了十六个人。留下来的那两个苦力,妄想利用这场暴风雨逃跑,很快就让他们见了阎王。&quot;

我讽刺道:&quot;成了落汤鸡嘛,辛苦啦。&quot;他居功自傲地径直去向小队长汇报,我又抽起了香烟。

小岛是一个很会拍马溜须,对上司表现出极大热情的男人。他是二年兵,曾是我们新兵的管理员。他要我们谈军人精神,故意刁难我们,为着抽烟的事儿,我不知被他训过多少次。晚上,我去中队后面放痰盂的地方躲着抽,也屡屡被他恶意训斥。

正文 (25)

昨天,分队队员吃尽辛苦征收来的鸡和分配的酒,都被他奉献给了小队长。

我发火说:&quot;小岛,不许你擅自拿分队的东西,酒也罢,鸡也罢,都不是你个人的东西,都应该进分队全体人员的肚子里。即便你是分队长也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分队长没有这个权力。&quot;

小岛是个彻头彻尾对上司阳奉阴违的人,他偶尔使用下级,也是为了自己的安乐。他为了能晋升伍长,把四只鸡和三升酒拿去进贡了,队员们个个义愤填膺,却没有一个人当面去说。每碰到我的斥责,他都若无其事地回答:&quot;是吗,你们要以为我是在拿兜裆布,我也没办法。&quot;现在,他准是在向小队长汇报吧。

潞王坟车站孤零零地建在荒芜的地方。说是车站,却仅有两三座小建筑物。车站的东边是广阔无际的小麦田,西边是连绵不断的光秃秃的山峦。半山腰上建着气派的并带有宫殿风格的潞王的坟。潞王是什么时代、有什么战绩的国王,尚且不清楚。只是从建造这气派的坟墓来看,他准是一个立下了丰功伟绩的人。

坦克队追赶着敌人,来到潞王坟车站。这条路上埋设着许多地雷。车站前面大约三公里的地方,有一辆坦克触到地雷后动弹不得,士兵们只好扔掉坦克跑步去追击敌人。战斗告一段落,以中尉为首的坦克兵们返回来修理车辆。他们很怕遭到敌人的袭击,于是到我们小队来宿营。月台上停放着他们开来的重型坦克、轻型坦克和四辆卡车。坦克里的两名士兵,一到晚上就打盹。

枪杀十六人的第二天,我负责放哨。我打了个盹,到凌晨两点左右,附近突然响起两发炮声,打破了四周的静谧。最近,我们神经麻木,听到炮声也不吃惊。我慢慢坐起身,竖起耳朵,那以后什么声音也没有。换岗的时间到了,我去休息室,放哨的人回来报告:&quot;黑暗里我听到异常的声音,好像是两三个人在走路,传来嘎嚓嘎嚓枪刃的碰撞声和咯嗒咯嗒饭盒的摩擦声。我问:是谁?干什么?没有回答。我又叫道:是谁?还是没有回答。声音好像越来越接近了,我立即报告坦克队,坦克队长命令开炮。两发炮弹射出后,声音停止,好像怪物的东西逃跑了。那以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quot;

有人说:&quot;在发分怪声的方向,前几天征收到的一匹马被拴在树上,莫非是……&quot;我与步哨换岗后在月台上巡视,黑暗中,我注意到&quot;咔沙咋沙,嘎嚓嘎嚓&quot;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竖起耳朵,透过黑暗仔细地观察,隐约看到黑暗中有一匹马的影子,走近一看,这匹马被拴在树上,&quot;咔沙咋沙&quot;地搔着前面,&quot;嘎嚓嘎嚓&quot;地嚼着马嚼子,&quot;嘎哒嘎哒&quot;地摇晃着马鞍。果真是一匹马。

就因为神经过分紧张而对一匹被拴着的马开炮,真不值得埃我苦笑着,在月台上静静地走来走去。

坦克队士兵征收时带回来的四个支那人今天要被处死。

当时,路过我们驻地附近的人、征收来扛行李的苦力都被我们杀了。潞王坟车站成了屠杀常我们是死神。

我本来就打算杀掉他们。这四个支那人中有三个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一个是超过四十岁的中年人。

昨天下过大雨的天空一下子晴朗起来,空气清新纯净。

我们坐在铁路上望着他们。

那个超过四十岁的男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说他四十八岁,又补充说:&quot;我有父母,有妻子,有两个孩子,他们都在等着我回去。我不是军人,是农民。请一定宽耍&quot;他不停地下拜,额头叩着地恳求着。他说他的妻子已四十岁。他在纸片上写了一份请求书交上来,可是我们一点也不懂上面的意思。

有人试着去握了握他的手掌,说:&quot;很柔软。是个兵吧。&quot;

农民、工人的手掌上都有硬茧,而士兵的手掌多是软的。尽管人们都认为部队士兵的手掌应该是硬的,可实际并非如此。

我们用怪腔怪调的支那语与他对话,却不得要领。年轻的车站工作人员过来帮忙,也没有用。语言不通令我们十分焦急。

请求书里署着四个人的名字。那个男子双手着地不停地叩头,苦苦哀求。我仔细地观察,发现其中一青年用右手玩着一个小石子,并且眼睛也盯着那个石子。这种时候还不老实,玩什么小石子!我觉得他大不像话,就大声训斥,他又把头碰到地面。他的头很大,三角形的脸,瞪大的眼睛像刀刃般锐利;额头上布满皱纹,看上去很阴险。他衣衫槛楼,圆圆的膝盖露了出来,那张黑红的脸膛令人生厌。

三名年轻人的手掌也是柔软的。他们中间有个叫季自然的年轻人,长相极好,一脸的智慧,看上去像个学生兵,他也穿着与长相极不相称的破烂衣服。这几个年轻人呆子似的装着糊涂。

担任巡查的伍长要带两个年轻人走,说是练习柔道。他开始练习,把年轻人背起来再摔倒。人世间竟然有这样在人前追求无益虚荣的男人。

伍长似乎得意忘形他说自己会柔道,又练了起来。年轻人被他摔倒三四次,摇摇晃晃地站在那儿。

我讽刺道:&quot;喂,喂,知道你的柔道棒。可这里又不是柔道场,现在也不是练习的时候。马上就要杀这家伙,还是不要欺侮他吧。&quot;

支那人再次排成横队坐下,左边的那个年轻人不知是头脑简单还是装傻,在那里发着果,没有像其他三人那样苦苦哀求。他扭着身体,变换着姿势,小队长认为他态度傲慢,用刀尾狠狠地敲了他。在他旁边的那个四十八岁的男子,夺下年轻人摆弄着的小石子,咕哝着什么。准是在对年轻人说,老老实实地求饶吧。小队长认为,他俩在搞阴谋诡计,越发恼怒起来。

语言不通令我们焦急,因为既不能申辩也不被理解,许多无辜的良民被杀害了。我们讯问了一个小时,什么收获也没有。他们无法确切证明自己是良民,我们最终还是决定杀死他们。

昨晚,小队长说要借给我军刀。我原打算用小队长的军刀,不知何故临到斩杀时,小队长没有借给我。不知是小队长讨厌他的军刀会沾染血迹,还是怕把刀弄断,我猜想他或许觉得军刀上沾了血迹是不吉利的,不过,明知军刀的用途,却怕被染上血迹,这种想法很愚蠢。小队长村下少尉还没有经历过战争,并且从未杀过人。

我不得已借了车站工作人员的一把一尺八寸长的日本刀。这四个人将被带到昨天杀死十六个苦力的地方。我在借刀的时候,听到&quot;逃跑了&quot;的喊声,回头看去,一个年轻人飞快地跑着,小队长和两三个士兵在后面追赶。我猛地拔出刀追了上去。

全是泥土的田地,由于昨晚下了雨,满地泥泞,烂泥粘在腿上,跑不快。年轻人拼命地奔跑,可是已经筋疲力尽,他似乎已经感到死神追来了,并且以很大的气势追来。如果被抓到,必死无疑。

追赶的人怒气冲冲,一步一步地逼近年轻人。突然,好像是绊到了什么,或许是发了疯的脚不听使唤,他一下子摔倒了,但他马上又站起来试图再跑。可是已经晚了,追赶的人抓住了他,其他士兵忙乱地用刺刀挑他。年轻人被强行拉起来,走过来时,头上脸上流着血,满身是血。

我绕到他的身后准备杀他。这时,小队长发话,带到山里后再干掉他,&quot;快走!&quot;我怒吼着跟在青年的后面。追赶的人们气喘吁吁地发怒道:&quot;畜生,你敢跑!&quot;

我跟在青年的身后,看到他脖子上流着血,我一时冲动地想就这么走着杀了他。我大声叫道:&quot;杀!&quot;可是小队长制止说:&quot;再往前走。&quot;不久,我们来到了扔着昨天杀掉的尸体附近,我猛地从鞘里拔出刀。战友取下系在年轻人脖子上的带子,脱去他的上衣。

我原想就这么站着容易砍,可战友们说&quot;跪着试试&quot;,让年轻人跪下了。&quot;嘿!&quot;我使劲儿砍下去。用刀砍人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一瞬间,我闭上了眼睛。砍的同时,我把刀斜了一下,自然我的身体也斜着,没有去看年轻人的死。

站在我身后的仲之岛一等兵叫道:&quot;啊,太上了!&quot;回头一看,年轻人服服帖帖,已奄奄一息,耳朵上方的头部已被砍去一半左右,刀口下方血突然像细细的喷泉似的喷出五六寸高,那血红的刀口像裂为两半的石榴,裂口大约有两寸长。年轻人被砍的瞬间,哼也没哼。砍的瞬间我也什么都不想,可是看到那石榴般皮开肉绽的刀口时,忽然感到一阵恶心。砍的瞬间,觉得一定能砍中的。我的疏忽是在砍的瞬间没有右旋一下,也许是下手轻了点儿。头骨被劈成两半,可刀没有丝毫损坏。那是因为砍时刀在眼前拉了一下。如果像砍树那样,太深了砍不动,还会损坏刀。

那时,我想砍得顺利就能一刀解决。我原来打算对准脖子的,可是没有砍准。砍人的时候,应该对准容易砍的地方。

并且,下刀的瞬间,要用力地右旋一下,不使劲的话,刀锋就没有力气。我对我的手腕充满自信,我的力气十足。砍的时候什么都不想,不过我右旋时的力量弱了一些。从砍的刀口来判断,可以看出我是用了相当大的力气的。砍的时候,最初使劲地握着刀,而收刀时,稍稍松了点劲。

站在旁边的岛田说,他为我的干劲吓了一跳。我认为砍人的时候,刀往前伸会砍不动。如果要说刀往前伸与刀往后拉,哪一个更需要力气的话,我想还是往后拉需要相当的力气。鲜红的血流了出来,刀刃上只留下一道很细的血痕。

原以为会鲜血淋漓,可由于砍的一瞬间,用力拉了一下,因而没有沾上血。砍人的时候要果断,必须是一瞬间。随着&quot;嘿&quot;的一声呐喊,立即砍下去。

接着,野口一等兵砍了另外一个人。也仅仅是一瞬间。

被砍的年轻人痛苦地挣扎着,两三个士兵不得已一起刺死了他。

那个四十八岁的男子到现在还难看地哭叫着求饶,不好对付。他拼命地纠缠着,最好是放他跑然后从背后杀死他。

我们对他说:&quot;逃吧!&quot;可他没有逃,一直哭叫着哀求。

小队长下令:&quot;就地处决!&quot;和昨天杀的十六个人加起来正好是二十个。这二十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半山腰上。

我们从山上下来,在已烧好了水的陶缸里洗澡,然后大吃大喝。最近,几乎每天晚上我们都要喝酒唱歌。对我们来说,晚上的酒宴是最愉快的,唱袈裟曲是最快乐的,今晚也如此。

我们酒后大醉,躺倒在地。

三月二十五日。

太郎好像已经忘记了哥哥的死,又孩子气地快乐起来,唱着袈裟曲。太郎他们像狗一样钻在床底下躺着,我高兴地用鼻子哼着教他们唱袈裟曲。

我们大醉,一直酣睡到凌晨四点左右。突然,小队长来了,他命令道:&quot;信号弹在山那头闪过,快去侦察!&quot;我起身一看,坦克队队员正在整装,满天星星闪烁,月色朦胧。两名步哨站在路旁。

&quot;步哨,信号弹是从哪个方向升起的?&quot;

&quot;山那边。&quot;

&quot;早吗?&quot;

&quot;可是,东,好像不是信号弹,是银白色、红色的火焰,在半山腰扫过,变成细焰消失了。他(指坦克兵的步哨)说是信号弹,可我不认为,不过……&quot;立花上等兵凝望着远山,说道,&quot;当然不是一般的火焰,是一种奇怪的火焰。&quot;

&quot;那么,是流星吧。&quot;

&quot;不、不,的确不是流星。&quot;

我对立花说:&quot;不管怎么样,去侦察一下,一个小时不到就回来,当心点儿。&quot;

于是我们四个人一起过了铁路,钻过铁丝网的缺口,向潞王坟方向走去,穿过稻田,登上山间小道。

小道在月色下清晰可见。我们默默地走着,刺刀尖泛着、白光,只有笨重的靴子声,&quot;吧嚓吧嚓&quot;在寂静的山间回响。走了一会儿,我们看到左边稻田里横着一具尸体,是昨天下午杀掉的那个家伙。往前走了十五六米,又看到右边有三具尸体。

我杀的那个家伙也紧紧地伏在地上。都是昨天刚杀过的新鲜的尸体,我不想看我亲手杀的那个人,于是尽量不去看。

那个临死前表现不好的四十八岁的男子,蠢笨的身躯被翻了过来,月光可怕地照在他那张难看的脸上。在昨天下午三点,距现在十二个小时以前,还是活生生的那个顽强地乞求饶命的大男人,现在被冰冷的夜露淋湿了,月光在他的尸体上玩耍。

我们来到一条凹凸不平极难走的路上,路渐渐地成为陡坡,我们来到坡顶。野狗在远处的黑暗中&quot;嗥嗥&quot;地叫着。北支那这个地方野狗很多。

来到山坡,我们看到昨天所杀的尸体还横卧在那里。我们从尸体旁走过,又登上第二个山坡,山峦绵延起伏。我们通过的下边已经完全消失在黑暗里。漆黑的夜幕在我们的脚下无限地伸展着。夜空中闪烁着无数的星星,月牙儿像女王似的放射着暗淡的光芒。

我们爬了大半个山,连敌人的影子也没看到,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常。寒冷的地表隐没在黑暗里,地上的静谧包围着我们,只有星星和月亮在闪烁。有时传来野狗在遥远的黑暗里的嗥叫。

&quot;好像没有什么异常。&quot;

&quot;是没有。&quot;

&quot;还是流星吧。&quot;

&quot;可是,立花说确实不是流星,他说是像银白色、红色的火焰一闪而过,变细之后消逝了。&quot;

&quot;是不是鬼火?&quot;

&quot;鬼火?有鬼火吗?&quot;

&quot;磷火燃烧倒是有的,或许是野狗叼着尸体跑,尸体中的磷燃烧着。&quot;

&quot;是幽灵?是昨天杀死的支那佬的幽灵?&quot;

&quot;南无阿弥陀佛。&quot;

&quot;什么?什么?不要说这些稀奇古怪的话,&quot;&quot;南无阿弥陀佛。&quot;

&quot;别说了。再好好想想。&quot;

&quot;那好,回去时,我们数数尸体的数目。尸体有二十具就对了。&quot;

&quot;就这么办吧。&quot;

我们顺着原来的路下山,毫无警戒地大声说着话。

&quot;昨天的暴风雨真不可思议埃连续几个月都是晴天,又到了春天,竟然下起了冰雹。&quot;

&quot;是神怜悯这二十个支那佬,降下冰雹来哀悼吧。&quot;

&quot;你别闹了。&quot;

&quot;可确实有点这种感觉,因为这场暴风雨来得太突然、大疯狂。&quot;

&quot;这二十个人应该恨我们。&quot;

&quot;那当然,没有一个人会感谢你杀了他的,特别是要愤恨东,我们这里杀人的只有东。&quot;

&quot;说什么啊,我杀的那家伙,一刀就把大脑砍掉,他什么都不会想了。&quot;

忽然,那石榴般流血的刀口和血喷出来的情景,在我眼前闪现,我一阵恶心。

&quot;你们认为杀死的二十人中最冤的是哪一个?&quot;

&quot;是那个四十八岁的大男人。因为他说有父母、有妻子、有孩子,并且顽强地乞求饶命。&quot;

&quot;我讨厌了,别说这些吧。&quot;

不知是谁最后说了一句,大家一下子都沉默了,但是,谁也没有感到恐怖。战争时期就是这样吧。不久,我们来到前天杀死的十六具尸体的地方。一、二、三、……十六,真是十六个。这些尸体有的头歪着,有的头朝下,有的头仰着,满地都是。断头的躯干发怒地冲着苍天。捅过的尸体像随便扔掉的衣服一样横在那儿。

那个对着荒原上等兵大叫、龇牙咧嘴地傻笑的男人,即使在地狱里也会被这场暴风骤雨蛮横地刮倒吧。

无论哪一具尸体都好像被大地紧紧地吸住,静静的,一动也不动。这时,暗淡的月光徘徊在这些尸体上。

&quot;没什么异常,是十六具。&quot;

&quot;十六。&quot;

我们又沉默地往下走,下面的山坡上有四具尸体。我杀的那个年轻人垂着头趴在那里。头后部的刀口在夜色中呈黑红色,干裂了。我突然闭上眼睛,不想再看。

&quot;回去吧。&quot;我说着,迈开脚步。那石榴般的刀口浮现在眼刚。

&quot;唱袈裟曲吧。&quot;我刚说完,大家就唱了起来:&quot;不能恋慕的外乡人……&quot;大家齐声地唱着。黑夜里寂静的山上,响彻着袈裟曲。这是对死者的超度。唱完一段袈裟曲,突然我的头脑里又若隐若现地浮出那石榴般的刀口。然后我又唱起袈裟曲。

石榴般的刀口若隐若现,实在是讨厌。但我感觉不到任何恐怖和不安,完全是一种坦然的心态。

不久,我们来到平地。在铁路边铁丝网的缺口处,孤零零地站着步哨。

&quot;什么异常也没有。&quot;

&quot;是吗,还是鬼火吧。&quot;

&quot;杀了二十个人,会出鬼火。&quot;

&quot;喂,步哨,你看到鬼火,以为是信号弹了。&quot;

&quot;防御总不免神经紧张。&quot;

我们向小队长报告没有异常现象,小队长自言自语说:&quot;那么,还是鬼火吧。&quot;

&quot;鬼火存在吗?&quot;

&quot;有吗?&quot;

&quot;不知道有没有。不过,还是鬼火吧。&quot;

我们把那奇怪的火看作是鬼火,又钻到床上睡觉了。

天亮了。今天要和值得回忆的潞王坟告别。其他部队还会来这里警戒,我们给车站工作人员发了手榴弹,并提醒他们如果遇到敌人袭击,就用手榴弹来防卫,然后钻入地下室。

大野联队决定从新乡北上到这里。我们上午十点整队,然后坐在广场上等待。先头部队于下午一点左右到达,长龙般的队列从我们的身边通过。太阳火辣辣地照着,温暖的空气使人懒洋洋地想睡觉。我们背着背包,仰头大睡。

我们这个小队被命令到队列的最后去援助车辆。车辆、野战炮、军队和马匹陆续不断。

我们无精打采地躺着,一边抽烟一边看着部队从眼前通过,这时有一辆六匹马拉着的弹药车过来了,车上不是弹药,而是一大堆毛毯,毛毯上躺着一个悠闲的炮兵,鼻子里哼着歌。

这辆车到达通往山里的十字路口,刚要通过,忽然&quot;轰卤一声巨响,车辆飞向空中,马挣脱缰绳狂奔起来,躺在车上的士兵被摔到沟里。

我们从十点开始在这太阳中等待了三个小时,热得浑身发软,这声巨响惊得我们一下子睁开眼。我原以为是炮弹自然爆炸。车辆成了碎片,四处飞散,弹片落在离我们三四米的地方,队员们吓得四处逃避。村下少尉铁青着脸,大声吼叫:&quot;喂,有没有受伤的?&quot;

那位哼着歌的炮兵早已吓破了胆,好像死了似的趴在沟中一动不动。幸好是躺在毛毯上,没有受伤。

地面上出现一个大洞。是地雷。

不知谁叫道:&quot;喂,还有哩。请注意!&quot;

向前走似乎很恐怖。这条路至今每天都要通过几十辆大卡车,而且还有很多人马通过,可是没有被炸毁。那是敌人埋地雷时埋得太深的缘故。前天晚上的一场大雨,使泥土松软,加上许多部队通过这里,泥土渐渐地变硬最终导致了爆炸。

部队在我们面前通过,花了整整一个小时。到下午三点,我们才最后出发。我们向在后方被高高的砖墙围着的城堡般的潞王和他妃子的坟告别。

太阳火辣辣地照着,照得身上直淌汗。

讨厌的行军又开始了。这么多人的大部队要宿营的话,需要十个村庄吧。这次出发,决定行军一个小时后再宿营。

我们来到城门时,小队长检查人数,发现少了士兵木下。这个男人始终有气无力,是个傻瓜。城门的正前面有一条护城河,河上有一座石桥。我们在石桥上休息,等着木下一等兵。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可木下君还没有到。和以往一样,为了等木下君,全体人员都要遭罪,大家愤愤不平地痛骂他。以前北支战斗时,他给大家带来过很大的麻烦。

时间渐渐过去,我们想早点回宿舍休息,更是大骂特骂。

二十分钟过去,蓄着威廉二世式胡须的大男人木下君像将军似的乘着人力车悠然来到。他的举动令大家寒心。大家抓住他这种态度极坏、毫无礼貌的行为,大声地斥责。木下君慌忙想从车上下来,苦力不知道车要停在哪儿,径自拉着车往小队这个方向走来。木下君边叫着&quot;你你&quot;,边在车上暴跳着。激烈摇晃的车停了下来。

小队长不吭声地看着他,突然使劲地打了过去,怒骂:&quot;混蛋!&quot;那天晚上,木下说自己肚子痛,并表明不参加以后的讨伐。他从未参加过战斗,现在他又想回避了。

正文 (26)

翌日,我们把他留在后方就出发了。

在不分昼夜进行的北支讨伐之中,我们感受着大自然,感受着土地,感受着悠久无限,部队的行动必须听从司令部的无线电命令,所以连联队长自己也不清楚明天的前进目标。

接受命令的时间也不确定,接受无线电的时间总是晚上十一点或凌晨四点,因此每天的出发时间都要到这个时候才能知道。大致的出发时间为早上五点或六点,宿营时间为晚上七点或八点。

出发后的第八天下午,我们再次来到道口镇附近。热辣辣的太阳晒得人十分难受,满是汗水与尘土的身体疲乏无力,步履维艰,我们在这广阔的大地上左右前进寻找着敌人。可一个敌人的影子都没见到。我们在长长的队列的最后面,护卫着随机应变的车辆部队。烈日炎炎,我们更是疲劳万分。

运输队征收的车辆缓缓前行,我们走走停停,等候车子的到来。终于大家忍受不了,都把行李堆到车上,逛街似的晃悠着。

小队长坐在车上,我们减轻了负担,像小学生春游那样边走边唱着歌、吸着烟、吃着点心,真是一次悠闲的行军,突然从后方传来射击声,&quot;乒乒、乓乓……&quot;子弹&quot;唆唆&quot;地飞过来。

原来是联队本部的三辆车落在最后面了,残敌们要抢装载着的粮食,他们像是在踩着长蛇的尾巴,袭击了远远落在后面的人力车。

我们迅速地转过身,趴在地上应战。敌军凶猛地扑向车辆。几分钟后,我们拿出轻机枪、步枪和掷弹筒,敌人慌忙逃跑。我跳上车猛击马屁股,车行驶起来。

驾车的苦力趴在沟里一动不动。传令来了,不久野战炮向后方村庄射出猛烈炮火,敌人吓破了胆。部队到达离道口镇还有一里的地方,决定收拾道口镇的敌人。我们小队来到道口镇和滑县的交界处,这时大地完全被黑暗包围了。我借了后勤兵的军马,赶去与中队联系,小队合并到中队。

这个村庄是一个没有城墙的小村庄,只有二三十间房子。

第三中队受命担任村庄的警戒,我们在小麦田里挖战壕,铺上仅有的高粱壳,在战壕里就寝。

白天炎热,夜晚寒冷。我们啃着压缩饼干等待着天亮。

这时我觉得一个小时像是几个小时,这个夜晚好像是无数个漫长的日子。渐渐地太阳出现在地平线上,我们好似苏醒过来,松了一口气。再也没有比此时的太阳更令人愉悦,令人感谢的了。可是,到了白天,我们又要遭罪。那毒辣辣的阳光晒得人心烦意乱。

我们衷心感谢露营的早上升起的太阳,我们喝了水桶里的冷水后,开始攻击道口镇。我们以前通过道口镇的时候,它还是个和平的村庄,现在却被敌军盘踞着。

开始炮击了,密集的炮弹射向城内。敌军一枪没发就逃跑了。

第三中队负责攻击西门,敌军始终没有发一颗子弹。这场战斗好像是小孩子在玩打仗游戏,很快就结束了。森山中队长跑在最前头,可坚实的城门紧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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