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迹·清欢 - xp1024.com
《陈迹·清欢》


第一卷 一寸光阴一壶酒 弦琴

那张琴,置于琴台上,被光阴疏离了多年。岁月没有带给它太多的风尘,静处时,有种遗落的冷艳和端雅。琴通性灵,含气质,有品德,知晓前世今生,故识得真正的主人。我与琴,并无过深的情感,却能认定,与之有过一段宿缘。

也曾想过,有那么一座宅院,古老深沉,瘦减繁华。简洁的书屋,一炉香,一张琴,一桌棋。轩窗外,几树梅柳,一地月光。想来,令人心动的,该是有一个懂弦音、识雅乐的知己。有一天,我会老去,而琴,也定然可以觅得它新的主人,拥有新的故事。

琴为天地之音,宁静悠然,旷远深长,缥缈多情。宋代《琴史》中说:“昔圣人之作琴也,天地万物之声皆在乎其中矣。”琴与万物相通,高山流水、万壑松风、波光云影、鸟语虫鸣皆蕴含其间,寄于弦上。

抚琴者,将万千心事揉入弦中,在弦音中平和泰然,体会到至静之极。听琴者,在清宁洁净的琴音中,洗澈心灵,恍若天乐。岳飞有诗云:“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仿佛抚琴之人,今生必定有一个知音,不然,纵是奏出天籁之音,亦有无法言说的缺失和遗憾。万物有情,皆可认作知己,只看你是否愿意交付真心。

在遥远的春秋时代,有一段《高山》、《流水》觅知音的故事,被流传为佳话美谈。琴师伯牙奉晋王之命出使楚国,中秋之日,他乘船来到汉阳汉口,泊船歇息。是夜,风浪平息,云开月出,他抚琴独奏。恰逢打柴晚归的樵夫钟子期,被其琴声吸引,不忍离去。子期听懂了伯牙琴声里高山之气势,流水之柔情,二人结为知己。

月圆之时,彼此把酒言欢,约定来年中秋之日,汉口重逢。次年,伯牙在汉口抚琴等候知音,却不见子期赴约。后得知子期不幸染病去世,并有遗言,须将坟墓修在江边,只为再闻伯牙琴声。伯牙万分悲痛,行至子期坟前,弹一曲《高山》、《流水》。之后,挑断琴弦,摔碎瑶琴,知音逝,琴已无人听。他的世界,从此安静。

古琴,以其悠久的历史,目睹了世间兴衰荣辱,爱恨离愁。里有:“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令卓文君与之夤夜私奔,写下“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爱情诗句。晋时嵇康作《琴赋》曰:“众器之中,琴德最优。”他临刑前,从容不迫地弹奏一曲,至今为千古绝响。

诸葛亮巧设空城计,以沉着悠闲的琴音,智退司马懿雄兵十万。晋陶渊明有诗云:“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他归隐南山,采菊东篱,每日饮酒赋诗。这位山中隐者,世外高人,知晓琴中雅趣,将一张无弦琴,弹到无我之境。乃至草木为之低眉,万物为之垂首。

“琴,弦乐也。神农所作,洞越练朱五弦,周加二弦,象形。古文从瑟金省声。”琴,有着清、和、淡、雅的品格,历来成为文人墨客修养性情不可缺少的乐器。同样一首曲子,却因抚琴者的修养、心性不同,而弹出不一样的意境与妙处。时而飘逸似明月清风,时而清越如玉泉倾泻;时而激烈如万马奔腾,时而明净若秋水长天。

无论是喧闹的琴、寂寞的琴,愉悦的琴、悲戚的琴,流动的琴、静止的琴,最终都将升华至一种天人相和的意境。过往的恩怨,人世的冷暖,皆付诸琴弦之上。而素养高超的抚琴者,则能超然于弦外之音,达到无悲无喜、物我相忘的境界。

明屠隆论琴曰:“琴为书室中雅乐,不可一日不对清音。”琴是一种不可闲置的乐器,所以无论是否有听客,有知音,抚琴之人,都应该与清音朝暮相对。否则,时间久了,那些原本熟悉的片段、美丽的章节,会被岁月模糊,寻不见从前的光影。

唐代诗人刘长卿曾经发出“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的感慨之声。这位孤高自赏的诗人,亦觉世少知音,但仍寄情于古调,以慰寂寥。

王维则写下“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诗句。他仿佛在告诉世人,他的琴,从来都不寂寞。纵算未曾有过知己,还有幽篁和明月,可以听懂弦音,诉说心语。

白居易诗云:“入耳淡无味,惬心潜有情。自弄还自罢,亦不要人听。”是琴,让他们从茫然世海里,找到真实的自己,学会与这世间平和相处。琴,可以远离流俗,磨砺心性,滋养情感。当我们在红尘中仓促奔走,无处安身时,相信还有一尾琴,愿和你相交,重新开始一段缘分。

中,曹雪芹将七弦琴托付给了林黛玉。一直以为,十二钗里最适合抚琴的莫过于妙玉和黛玉。带发修行的妙玉,在庙堂的虚静中,可以将琴弹至空无之境。但曹雪芹却给了她棋,把琴留给了潇湘妃子林黛玉,妙玉做了那个听琴解语的知音。林黛玉将幽情愁绪、春雨秋风,都融入琴魂诗魄中。她的琴,不仅感动自己,更感动了,那一园的草木。

古琴造型优美,典雅清丽。抚琴之人,自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风雅与美丽。他们来自不同流派,演奏不同风格,只为将万千情怀,调入冰弦,言说心事。这般知交,有如赶赴一场久别的约会,有如岁月平淡的相守。

唐代薛易简在《琴诀》中讲:“琴为之乐,可以观风教,可以摄心魄,可以辨喜怒,可以悦情思,可以静神虑,可以壮胆勇,可以绝尘俗,可以格鬼神,此琴之善者也。”

是几时,我做了那个焚琴煮鹤之人,让人生风景匆匆擦肩。也曾风雅无边,竟不知何时心意阑珊。如此尘埃落定,不是为了忘记谁,亦不是为了记住谁。只是心中那根弦,被岁月风蚀,早已弹不出清澈曼妙之音。也许放下我执,那琴,那弦,可以回归昨日的安静和悠远。

光阴,到底是什么?它似琴弦,时而锋芒如利剑,时而温柔若流水。也许我们该做那个淡然的抚琴人,不分季节,不问悲欢,于渺渺山河中,弹奏几曲古调,修养心性,净化灵魂。

始终认定,我不是琴的主人。并非是相逢太早,亦不是缘分太浅。人生最好的时刻,就那么多,相处过,便足矣。你听,那弦音,分明含蓄多情,而我,心平如镜。

第一卷 一寸光阴一壶酒 围棋

他们说,人生如棋局,因为落子无悔,所以步步惊心。有人落子如飞,有人举棋不定,只为了一个结局。胜者,坐拥江山,人间万物为之俯首称臣。败者,归去做个隐者,闲钓明月清风,怡然自得。

岁月如棋盘,光阴是棋子,棋子越下越少,日子越过越薄。明日如空山烟雨,不可预知,最终的结果,要涉过千江水月,方能抵达。我们只是一个寂寞的棋手,以为守住棋子,就可以看清人间黑白,能够握住世事命运。却不知,山高水长,走过的每一条路,叫不归。

每一颗棋子,都要备加珍惜,每走一步,都要费心思量。看似姹紫嫣红,莺飞草长,也许刹那就风云变幻,天地换颜。看似山穷水尽,断垣残壁,也许瞬间便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面对抉择,当从容以待,有时一粒微小的棋子,可以改变整座江山。

人生很窄,得失只是方寸之间;人生很宽,成败犹在千里之外。下棋需修炼心性,端正品格、胸有丘壑,则无惧输赢。人生路上,会邂逅许多不同的人,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看一段风景,便渺无音讯。真正可以随你走到最后,不离不弃的,寥寥无几。

在古时,琴棋书画不仅是文人墨客的雅兴,也深受王侯将相、乡野村夫,甚至闺中绣户的喜爱。琴棋书画可以滋养一个人的才华和修养,亦可以给平淡无味的生活,增添乐趣与风雅。打理完繁忙的世事,静下来,约一知己,对饮一壶闲茶,下几盘棋,流光过处,不惊不扰。

围棋,起源于中国,中国古代称为弈。《世本》所言,围棋为尧所造。晋代华在《博物志》中有说:“舜以子商均愚,故作围棋以教之。”围棋历史悠久,如一缕浩荡明净的长风,盛行于世人清淡的生活中。

从遥远的黄帝时期,历经春秋战国、秦汉三国、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无数个朝代。也曾有过起落,却一直以一种清雅闲逸的姿态,融入寻常日子里,陶冶性情,与人同悲同喜。

小小棋盘,可以看见人间百相,纷纭世态。帝王在棋盘里,看到天下山河;军事家在棋盘里,看到金戈铁马;诗客在棋盘里,看到锦词丽句;柴夫在棋盘里,看到草木山石;农妇在棋盘里,看到柴米油盐。狭小天地,一黑一白,暗藏人生玄机。所有谜题,只有走到最后,方能解开。

曾经林泉听琴,松间对弈的人,被印在书中,挂在画里。古人下棋,择风清云朗之日,或碧波泛舟,或溪涧对饮,或轩窗看月,或廊檐听雪。所谓“人事三杯酒,流年一局棋”。棋是知己,无需言语,便可以道尽衷肠,消磨岁月。有怀才不遇者,在棋中寻到慰藉,有走失迷途的人,在棋里找到自己。

有关围棋的典故和传说,多不胜数。最得人钟爱的,为烂柯。晋朝时有一位叫王质的人,一日他到信安郡的石室山去打柴。遇见几位童子在松下对弈,妙趣天然。他驻足观看,醉于棋局中,已忘春秋。许久,童子问:“你为何还不离去?”王质起身拾斧,看见木头的斧柄已完全腐烂,顿觉惊奇。待他回到村庄,已是人物全非。

山中一日转瞬过,世上繁华已千年。一局棋,足以改变乾坤岁月。更有棋中橘仙的故事,说的是几位得道高人,坐隐在一户农家的橘子里下棋。后农人掰开橘子,露了仙机,四老觉得雅地被毁,其缘已尽,便随风飘然远去。

王积薪仙师授艺,谢安下棋定军心,李世民一子定乾坤,太多的故事,给原本单调清乏的黑白棋子,漂染神秘色彩,和无尽的韵味。尽管棋局中,暗藏了陷阱与杀机,有过猜忌和迟疑,焦虑和惆怅。但是非成败,转头即空,他们为的只是在对弈中获得乐趣。放下执念,平定心神,每一步都可以海阔天空。

白居易在诗中吟:“山僧对坐棋,局上竹荫清。映竹无人见,时闻下子声。”这位才华横溢的诗人,一生多情,倜傥风流。年轻时爱与歌妓风花雪月,吟诗作赋。晚年常与诗友、山僧一同饮酒下棋、参禅悟道。尽管围棋不是他生命里的主题,却是他雅逸人生中不可缺少的风景。听罢丝竹之音,宴过佳肴美酒,那山寺庭院,幽篁阵里,还有一盘散淡的棋,等他下完。

宋时政治家、文学家王安石的棋看似随意淡泊,漫不经心,却透露出他的桀骜与自负。“莫将戏事扰真情,且可随缘道我赢。战罢两奁收黑白,一枰何处有亏成?”他认为围棋是一种游戏和消遣,要适性忘虑,不可苦思劳神。

王安石之所以超脱胜负,是因为棋中岁月,令他逍遥闲适。这里的黑白争夺,比起朝政上的钩心斗角,太微不足道。也许王安石对待围棋的态度不够真诚,但他宽阔的胸襟,足以超越这方寸之间。

“垂柳下,荷塘边,楸枰落子意清闲。玄机悟透低眉笑,细雨微风妒手谈。”这是一种轻灵的棋趣,投入其间,妙不可言。“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这是一种恬淡的意境,赋闲之时,令人神往。

都说写诗填词,作曲弹琴,要抵达一种超然忘我的境界,方可脱俗。下棋亦是如此,把一盘棋下到行云流水,再无谓输赢。漫漫人生,不知要历尽多少沧桑风雨,疲倦之时,莫如邀约好友,在棋中寻觅清趣,偷来浮生一日闲。

棋的世界,不分贵贱,不论贫富,不计年岁。金庸小说中,逍遥派掌门无崖子,布了一盘珍珑棋局,为的是寻找一个天资聪颖、英俊潇洒的弟子。然几十年来,各路棋中高手,用尽奇思妙招都无法破解。唯独不懂棋的虚竹,乱投一子,瞬间破了棋局。珍珑棋局原本不重要,它的存在,只是为了牵引虚竹与无崖子的缘分,为了他们今世短暂深刻的相逢。

里妙玉爱棋,常去栊翠庵与她下棋说禅的,是不解诗词的惜春。而惜春的判词,恰是“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在春满画楼的大观园,只有她们与佛结缘。妙玉心明如镜,她知林黛玉和薛宝钗是园中最为脱俗女子,她煮梅花雪上的茶,供她们品尝。因为清高,她与黛、钗,始终若即若离。但和惜春,一局棋,便知前因果报。

棋不会主宰一个人的命运,只会让你在落子的过程中,一步步打开心中那片狭小的天地,看到烂漫山河,蓝天碧水。走过的岁月,无法重来,如同行过的棋局,不可复制。但山高水远,终有一日会相见,那时候,且在熟悉的棋盘上,找到久别多年的音容。

你看,人已散,那盘棋还未终了。

第一卷 一寸光阴一壶酒 书韵

这是一段漫长的文化旅程,经历了无数岁月问询,光阴沉淀,那淡雅的墨香,依旧萦绕着梦里情怀。流淌千年的水墨,如生生不息的魂魄,不曾有过干涸与停歇。白云溪水,竹月荷风,于翰墨无边的江湖里,谁是那渡河的石子,谁又是那靠岸的舟?

那些与笔做伴的人,一生被墨水浸染,有的被湮没在漫漫星河,不知名姓;有的被烙刻在茫茫史册,书里相逢。回首书法千年历程,一场浩荡喧闹的风云聚会,不知在何时开演,亦不知几时结束。

从甲骨文、金文演变为大篆、小篆、隶书,再有了魏晋的草书、楷书、行书。那些随意泼洒的墨迹,以其不同的风骨,印在往来过客的心底,古朴陈旧,却不褪色。这是时光美丽的赠与,没有谁,轻易忍心辜负。

由象形文字到甲骨文,商周、春秋还有汉代的简帛朱墨手迹,唐楷的法度,宋人尚意,元明尚态,清代的碑帖之争。不同年代的书法家,用水墨来抒写其朝代的文化和自身的气度。他们在成熟中随性转变,在墨海里挥洒自如。

有人说,汉字书法是无言的诗,无行的舞,无图的画,无声的乐。的确,书法的艺术魅力,带着不可言说的妙处和韵味。一幅好字,无论是何种形体,一旦相逢,如见山水,如沐风月,如遇知音。好的书法,无关商周春秋,无关秦汉魏晋,无关唐宋明清。只是恰好的时候,恰好的心情,方有了那神来之笔,写下千秋之作。

一切际遇,皆因缘起。多少文人雅士,自成一体,在水墨世界里徜徉,但能够留名于世的,寥若晨星。更多落魄书生,为五斗米折腰,卖字为生。千里马,还需遇伯乐,并非所有的天才都被重视,不是所有的情怀都被珍惜。

有些字,看字简单无奇,却蕴藏内敛的灵魂。有些字,看似华丽深刻,品后却索然无味。可真正懂得的,又有几人?写字需练心养性,所谓十年磨一剑,不只是每日勤学苦习,更需要心的参悟。将字赋予了文化品格,再融入于山水,即可自然天成,不修雕饰。

年幼时也曾习字,始信有一日,可以将自己的笔墨,挂于室内,装点人生。光阴匆匆,许多的愿想都已荒废,岁月给了许多沧桑,唯独墨香依旧青涩,不能如意。从古至今,流传于世的墨宝纷繁万千,能够动人心肠,如净月秋水的,又有多少?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可谓沧海明珠,故此得以名扬天下,傲视群雄。王羲之,世称书圣,字逸少,号澹斋,原籍琅玡,后迁居山阴,为今时浙江绍兴。他的一卷《兰亭集序》,令绍兴成为书法圣地,也将他的名字刻在书法圣堂,遥不可追。

清雅的水墨,落在宣纸上,汇聚成一条美丽芬芳的兰溪。在魏晋的兰亭,有过一场旷世难寻的风云集会。魏晋风流名士在惠风和畅之日,坐临山水,饮酒赋诗,感怀人世之无常,岁序之徙转。这一幅旷达明净的画卷,被王羲之以行云流水的笔风写下。历代书家推崇《兰亭集序》,为天下第一行书。

王羲之的行草若清风出袖,明月入怀。世人曾用曹植《洛神赋》中的名字,来赞誉他的书法:“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可见他的字,是何等地婉转秀丽,神韵天然。一册《兰亭集序》,如遇花开,明心见性。

后来,这世上有了许多洗砚池。但真正为书圣洗过笔的那口池塘,已被沧海桑田的岁月给填满,了无痕迹。再后来,有了“颜筋柳骨”,即颜真卿和柳公权。他们的楷书,主宰了盛唐繁华的星空。颜真卿书法筋力丰满,气派雍容端正;柳公权书法骨力遒劲,潇洒逼人。

他们将学识修养,人生阅历,佛风道骨,凝聚于笔端,令其书艺风姿摇曳,百态万千。颜真卿书碑足以环立成林,柳公权亦如是。但颜书一生变幻万端,柳书在字体成熟后则多同少异。故有人说,颜书像奔腾飞跃的瀑布洪流,柳书则似流于深山老林的洞水。他们以书法表达不同的生命情调,各显风华。

颠张醉素,说的则是洒脱不羁、风流旷达的张旭,还有性情疏放、不拘世俗的怀素。此二人,饮酒以养性,草书亦畅志。每当痛饮之后,便执笔蘸墨狂书,似落花飞舞,如飞云万状,若流水千行。那种奔放自如,不着痕迹的狂草,纵是对书法全然不解的人,亦可入境,为之感动不已。

张旭是一个纯净的书法艺术家,他将所有的情感都倾注于笔墨里,如痴如醉。怀素更是一个狂僧,他因无钱买纸,便在山寺荒地种万株芭蕉,每日取蕉叶临风挥洒,旁若无人。他的住处,是一片蕉林,被称为绿天庵。他写坏的笔,葬于荒院,名为笔冢。

宋朝书法尚意,最为出色的“北宋四大家”为蔡襄、苏东坡、黄庭坚和米芾。他们在字里行间,力图展现自身的才华个性,亦追求一种超脱于古人的清新姿态。将宋时风雅气度,书香词韵,凝聚其间。给书法带来一种全新的意境,婉转多情,风流飘逸。

元代赵孟頫,创立了楷书赵体。明代的书法帖学亦盛行,二沈书法被推为科举楷则,祝允明、文徵明、唐寅、王宠四子依赵孟頫而上通晋唐,取法弥高,笔调绝代。明末书坛兴起了批判的热潮,他们放浪笔墨,不拘章法,一怀情绪,满纸烟云。这种风气蔓延到清朝,扬州八怪的豪放不羁,卓尔不群,在字画中得以释怀。

赵佶的瘦金体,郑板桥的六分半书,以及许多人自创的书法艺术,都别具一格,出类拔萃。历代书法家,有的如空谷幽兰,孤芳自赏;有的似断桥梅花,寂寞无主;有的如寒塘清莲,纤尘不染;还有的若高山雪松,冷傲清瘦。被世人赏识的,则一生功贵,尽显风流。不被认可的,则落隐红尘,自娱自乐。

一部好的书法作品,从执笔、运笔、点画、结构、布局,皆可以看出笔墨运转的从容不迫,收放自如。那些流淌在竹简、绢纱、宣纸上的文字,深沉厚重,亦空灵孤独。多少沧桑人事被时光湮没,无处可寻,但流经于世的文化墨宝,依旧古朴自然,历久弥香。

想当初,文房四宝缺一不可,如今笔墨纸砚成了许多人书房追求复古的摆设。也许诗情画意的生活,真的渐行渐远。可我们依旧可以在茫茫人海中寻到知音,在平凡市井人家,闻到几缕墨香,觅得几分闲雅。

也许,真正旷达的人生,无需浓墨重彩,几笔轻描淡写,便可知足常乐。每当为尘事所累,总会想起王维的诗: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人生修行,也只是为了抵达一种不可言传的意境,以求心安。所到之处,所见之人,所悟之事,唯有亲历亲尝,方能尽善尽美。

书中岁月,字里乾坤。以后的日子,倘若无人做伴,亦不寂寞。铺一张纸,蘸几点墨,抒几卷云烟故事,写一段似水年华。总以为难捱的辰光,就那么远去了,远去了。

第一卷 一寸光阴一壶酒 古画

前几日,在南禅古寺一场字画拍卖会上,得了一幅《溪山仙境图》。画者于当今画坛,并无名气,而我对画亦无多深刻的认知,只凭浅薄的感觉,去认定它的精妙与拙朴。这幅写意山水,笔简意远,水墨清淡,色泽明润,古意盎然。相逢的刹那,让我蓦然心动,仿佛心之所想,皆融画境。

夜里焚香,听古琴,煮茗品画,分明处红尘闹市,只觉人入画中,与隐逸山林的雅士,做了知交。画者构图巧妙,疏密相间,笔法沉稳俊秀,墨气苍古。远处山色迷蒙,点染烟峦,恍若初雨,树木浓淡有序,遐迩分明。

一株苍松下,有一雅士抚琴听涛。一童子于茅舍檐前,烹炉煮茶。一条悠长的石径,通往山林,几点落叶,晕染苔痕。一樵夫打柴归来,似被这古雅琴声吸引,而放慢了步履。远山之上,云崖边有几间草亭,若隐若现。简洁疏松的几笔,亦觉意境幽远清旷。山岩凝重,沉郁而有质感。整幅画,深远隽永,空灵疏秀,水墨浑融,苍茫淋漓。

那不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却有异曲同工之妙。记得前几年在一画廊看过一幅《竹林七贤》,疏淡笔墨,恣意流淌的意境,颇有魏晋风流。竹林清风,曲水流觞,七贤聚集于翠竹下,饮酒对弈、抚琴谈玄,衣袂飘然,风采俊逸。画之意境,可以品出那个时代的旷达,他们越名教而任自然,其玄远之风弥漫了整座竹林。

读过南朝齐谢赫的《古画品录》:“夫画品者,盖众画之优劣也。图绘者,莫不明劝诫、著升沉,千载寂寥,披图可鉴。虽画有六法,罕能尽该。而自古及今,各善一节。六法者何?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彩是也;五,经营位置是也;六,传移模写是也。”这完整的绘画六法,古今又有几人可以深得其髓,皆只是取其精粹,遗其骨法,各得其形,各得其韵罢了。

山水、器物、花鸟、人物,我偏爱山水和人物。工笔和写意,又喜好写意。工笔画用笔工整细致,注重写实。上色层层渲染,细节明彻入微,用极细腻端正的笔触,描绘万千物象。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图》、《挥扇仕女图》,张萱的《捣练图》、《虢国夫人游春图》,所描绘的皆是现实生活,线条明净流畅,诗意风情。

而写意画用笔简练、洒脱,描绘物象的形神,传达内心的情感。用笔虽简淡,却意境深远,含蓄凝练,意到笔随。明代董其昌有论:“画山水唯写意水墨最妙。何也?形质毕肖,则无气韵;彩色异具,则无笔法。”写意的绘画内涵,注重文以载道、遗形写神。王维、沈周、八大山人、石涛、吴昌硕、齐白石的写意画,意境清远,流传宽广,为后世所推崇。

有些画,介于工笔和写意之间,山水松云用写意,楼阁亭台用工笔,两者相融,墨色清润明雅,姿态飘逸俊秀,妙不可言。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用笔兼工带写,色泽淡雅,画境磅礴,令人叹为观止。

画者以长卷的形式,描绘汴京以及汴河两岸的自然风光和繁荣景象。疏林薄暮,掩映着几家茅舍、小桥、流水和扁舟。料峭春寒,柳芽初绽,有骑马、挑担、坐轿的人,于京郊踏青扫墓归来,去往汴河畔。繁忙的汴河码头商船云集,河里船只往来,有的靠岸停泊,有的顺流而上。汴京城内人流如织,有茶坊、酒肆、肉铺、医馆、客栈、庙宇、公廨等。

街市上,摩肩接踵的行人粉墨登场,有叫卖的小贩、说书的艺人、看景的绅士、骑马的官吏、聚集的公子、行脚僧人、江湖术士,众生百态,共浴盛世和煦。画面长而不冗,繁而不乱,所画人物千余,楼阁房舍三十多栋,木船二十余艘,推车行轿数十件。整幅画严密紧凑、段落分明、动静相宜、聚散合理,生动逼真的人物形态,品后回味无穷。

因为喜古画,曾为此收集了古画系列的邮票。东晋顾恺之《洛神赋图》、唐代阎立本《步辇图》、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元代黄公望《富春山居图》,这些传世名画,伴随着朝代更迭,历尽沧桑,有些被珍藏宝库,不再入世;有些散落风尘,下落不明。

关于绘画讲究的技巧,墨的特性,水的运用,画的立意,笔试与造型,形态和神韵,我皆是懵懂不知。只觉好的画作,该是崇尚率真,真情流露,信笔挥毫。笔法未必严谨凝练,只要画有美感和意境,有灵魂和神韵,即为佳作。几笔淡墨,简净如水,质朴如话,疏落的线条,看似散淡,却见风骨。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唐代王维的山水诗画,最富灵性。清幽天然,简洁朴素,蕴含深刻的禅意。你无需懂得高深禅理,只在浓淡水墨间,即可悟禅。他的画境,清新恬淡、宁静安逸、不与世争。

王维绘画理论著作《山水论》:“凡画山水,意在笔先。丈山尺树,寸马分人。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山无石,隐隐如眉;远水无波,高与云齐。此是诀也。山高云塞,石壁泉塞,道路人塞。石看三面,路看两头,树看顶头,水看风脚。此是法也。凡画山水,平夷顶尖者巅,峭峻相连者崖,悬石者岩,形圆者峦,路通者川。两山夹道者名为壑也,两山夹水名为涧也,似岭而高者名为陵也,极目而平者名为坂也。依此者粗知之仿佛也……”

王维将山水草木、春夏秋冬绘之画境,记录了那些人生故事、柔软时光。草木有情,山水有魂,王维的诗画,像雨后优雅的清风,以它灵动清新的姿态,挂在高贵的大盛唐世。人世风景经历无数变迁,唯有青山绿水不换初颜。

清涨潮《幽梦影》说:“天下万物皆可画,惟云不能画,世所画云亦强名耳。”唐高蟾有诗云:“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可以画年少容颜,曼妙风光,刹那惊鸿,却亦有画不出的心伤记忆和沉默往事。

万物有灵,众生平等。如寄的人生,有太多缥缈的顾盼,于这昌明盛世,我依旧是那个背着世味的过客,寻找一片不染尘埃的明山净水。岁月年轮,浮生姿态,就这样流于淡墨疏烟中。有一天,亦成了经世古卷,冲淡了离合,熏染了时光。

第一卷 一寸光阴一壶酒 淡酒

江南初雪,晚风薄暮,城市灯火阑珊。仿佛每一场雪,都是对心灵一次净扫。万物在宁静中蛰伏,待春暖时,可以滋长些许慧根。随手翻开历史的书简,仿佛打开一坛封存了五千年的窖酿,甘醇馥郁的酒香沁人心骨,未饮即醉。试想,这个雪夜,有多少人交杯换盏,又有多少人窗下独酌?

白居易有诗吟:“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他诗中的那杯酒,不仅温暖了风雪夜归人,更在许多人心里,种下了浪漫的情结。我对酒的喜爱,大概是缘起于这首诗。从滴酒不沾,到有了青梅煮酒的兴致,再后来更有对月浅酌的闲雅。这个过程,如同酿一壶月光酒,隽永绵长,唇齿留香。

有一坛酒,在岁月里窖藏了数千年,留存了太多的文化和故事。似乎每一本古书,都被诗酒情怀浸润过,于流年温柔的记忆中,吐露它的清芳。在那些未知的年代,有许多未知的灵魂,与我们有过温暖的相逢。只是时光深沉如海,彼此在人生来来去去间,淡了痕迹。

相传,夏禹时期的仪狄发明了酿酒,之后又有了杜康造酒的传说。曹操的《短歌行》里写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从此频繁出入于诗书中,可以添兴助雅,可以消愁解忧,可以颐养性情,可以熏醉四季。

“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舂黄齑,炊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当年浣纱女宰杀了一只鸡,给了百里奚一杯博取功名的酒,才有了这首幽怨感人的《琴歌》。而卓文君为了和司马相如长相厮守,不惜私奔当垆卖酒,一曲《白头吟》,唱尽了一个女子对爱情的忠贞与决绝。“皑如山间雪,皎若云中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司马相如正是因为喝了那杯酒,读了这首诗,才与卓文君重修旧好。

魏晋时,有竹林七贤,他们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相邀于竹林深山,肆意欢宴,纵歌喝酒。嵇康一曲,成了旷世绝响。而刘伶一醉千日,更是古今奇谈。他们借酒来逃避风云乱世,在亦醒亦醉中,向后世讲述其超然凡尘的魏晋风骨。

曾经误落尘网的陶渊明,放下了彭泽令,归隐田园,采菊东篱。他亲自荷锄种田,植菊酿酒。这一生,陶潜最爱的就是菊花和美酒,他写下《饮酒》二十首,自娱自乐,悠然南山。半壶酒,一张琴,喝醉了梦回桃花源,与村叟黄童,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

唐朝的酒,有一种盛况空前的景象。多少文人墨客,将诗浸泡在酒里,整个长安城弥漫着浓郁的酒香,千百年来,始终挥之不去。“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豪放诗人李白一生嗜酒,因为酒,他文思若泉涌。因为酒,他可以傲视天子,杨贵妃为他端砚,高力士为他提靴。他用五花马、千金裘换取美酒,最后醉酒捞月,葬身江河。

忧国忧民的杜甫,也有狂放不羁的一面,他写下《饮中八仙歌》。诗中八位酒仙,在长安城里,过着饮酒赋诗的旷达豪放生活。亦有着“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的潇洒。杯中美酒,让他忘记烦忧,醇香了诗句。

浪漫多情的白居易自称为醉吟先生,他爱酒、爱诗、爱琴、爱美人。每遇良辰美景,便邀客来家,拂酒坛、开诗箧,捧丝竹。喝酒、吟诗、操琴。家僮奏《霓裳羽衣》,小妓歌《杨柳枝》,酩酊大醉方歇息。日光晴好时,他郊游野外,车中放一琴一枕,车檐悬挂两只酒壶,抱琴引酌,兴尽而返。他贬为江州司马,与琵琶歌女天涯沦落,相逢相识。他写下“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老时却遣散最爱的樊素和小蛮,陶然独酌,幕天席地。

如果说酒浸润了唐诗,同样酒也温暖了宋词。苏轼有“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落落胸怀,又在如梦的人生里看悲欢离合,阴晴圆缺。奉旨填词的柳三变,则是“忍把浮名,换了浅吟低唱”。阑干拍遍的辛弃疾,将满腔凌云壮志,付与杯盏,写下了“谁共我,醉明月”的词篇。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李清照的词酒婉约而惆怅,像遣不散的闲愁,若无计可消除的相思。当年陆游和唐琬沈园重逢,唐琬亲自为陆游送上一壶酒,令他忆起前尘往事,百感交集,题下“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的千古绝唱。

欧阳修在《醉翁亭记》里写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他一生喜酒,徜徉于山水间,日子风清月白,惬意逍遥。晚年的欧阳修,藏书万卷,在琴棋诗酒中,陶然度岁,怡然四季。他的酒,有了境界,宠辱皆忘,名利尽销。

元明清的酒,亦是潇洒疏狂,醒醉各半。酒不仅藏于诗词曲赋间,亦落在古典名著里,更飘香于平凡生活中。“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酒,有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慷慨豪情。

“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曲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里的酒,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缠绵意味,风流韵致。

饮酒的地方,亦有多处选择。有在大雅之堂,也有在闹街酒肆。有在山水之畔,也有在翠微之中。“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李白仗剑云游,醉于扁舟之上。“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王翰在荒凉的边塞,醉卧于沙场,不问明日是否马革裹尸。“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而杜牧在纷纷细雨的清明,是否找到了那家隐于山林雾霭的杏花村?

端午节饮“菖蒲酒”,重阳节饮“菊花酒”,除夕夜的“年酒”。无论大小节日、婚丧嫁娶、宗教祭祀,都离不开那一壶佳酿。上至宫廷盛宴,下至百姓农家,这杯酒从千年喝到今朝,由日暮喝到晨晓。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锦绣如织的人间,谁会是那个与你执手交杯,又一同离场的人?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这不仅是东坡先生的心愿,亦是天下众生的向往。也许有一天,我安于江南某个深巷,储藏粮食,在长满绿苔的后院,挖一口深井,取清泉酿酒。再采折四季鲜果、花叶,泡上几坛玉酿琼浆,封存于时光深处,等候有缘人来开启、品尝。

第一卷 一寸光阴一壶酒 清茶

拣一捆梅枝,舀两勺山泉,取三两嫩芽,加四片闲情,煮一壶清茶。倒入玉盏,赏潋滟茶汤,闻馥郁清香,入口微涩,品后回甘。其芬芳深沉持久,韵味无穷。也许这样品茶,有些轻巧,但人间草木中最具灵性,得日月雨露滋养的尘外仙芽,又怎能不被世人交付真心来喜爱?

一杯好茶,如雨后纯雅的清风,似薄暮明净的初雪。多少繁芜杂陈的世事,苦乐交织的年华,都抛入于炉火沸水中,看茶叶若云霞舒展,翻滚沉浮。就这样被一次次冲沏,从浓到淡,由暖转凉,散发所有清香,过尽百般味道。最后,只剩下一杯无色无味的白水,一如你我洗尽铅华的人生。

茶的人生,虽然清浅苦涩,却也碧绿澄澈。茶在僧人心里是禅,在商人眼中是利,在文人笔下是雅,在百姓人家是礼。上至达官贵胄,下至市井平民,饮茶已成一种风尚。以茶思源、以茶待客、以茶会友、以茶入诗、以茶歌令、以茶说经,还有以茶兴农和以茶致富。茶就这般自然地融入寻常生活中,不著世态,有着妙不可言的滋味和风雅。

国人究竟从何时开始饮茶,传扬已久,又莫衷一是。大致始于汉代,盛行于唐朝,而后经历宋明清,沿袭至今。唐人茶圣陆羽在《茶经》里记载着:“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齐有晏婴,汉有扬雄、司马相如,吴有韦曜,晋有刘琨、张载、远祖纳、谢安、左思之徒,皆饮焉。”

曾有记载:“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解之。”可见,早在神农时代,就已发觉茶树的鲜叶可以解毒。但茶道创始者,为著书《茶经》之人陆羽,故他被后世称为茶圣、茶仙。此后,举国上下盛行饮茶之风,茶成为一种文化。让修行人在禅茶一味中,寻到清寂与平和的境界。也让芸芸众生在大自然的草木里,感受到人间生灭的故事。

陆羽有一首著名的《六羡歌》:“不羡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惟羡西江水,曾向金陵城下来。”是他教会了我们,不要停留在尘世高贵的荣华里,应该俯身和平凡的草叶,开始一段深刻的交集。他品格如茶,愿受风雪浸洗,无惧岁月消磨,亦不慕宝马香车,功名厚禄。

陆羽,字鸿渐,又号茶山御史。他一生嗜茶,精于茶道。幼时长于寺中,学会识字,懂得烹茶。后不愿削发剃度,逃出寺庙,辗转到一个戏班,做了伶人。再后来遍历天下,尝尽各地名茶,誓要写一部有关茶树产地、生长,以及采茶、制茶、品茶的工具和方法等多方面的茶叶书籍。

陆羽隐居山间,闭门著述《茶经》。期间他多次独行山野,深入农家,采茶觅泉,尝茶品水。后人与茶,结下难了的缘分,陆羽是为前因。饮茶的诗作,饮茶的故事,饮茶的精髓和饮茶的典故,至此浩如烟海,在茶室雅间、门庭街巷竞相传颂。

所以有了“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的诗句,有了“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的雅趣。多少文人墨客,聚集在雪夜炉火边,品茗为乐,赋诗寄兴。或是寻常百姓家,亲友相会,沏上一壶好茶,几碟点心,随意谈笑,回忆往事,感受相聚的温暖。

世间的熙攘,在一盏茶中得以沉静。水的慈悲和含容,让许多人学会了感恩,懂得有些别无所求的付出,比得到更为快乐。茶可以洗去风尘,温润心情;可以省略繁复,留存澄净;可以过滤浮躁,回归淡然。

有茶仙之名的卢仝,在《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诗中吟道:“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青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肤轻,六碗通神灵,七碗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这著名的七碗茶诗,道尽了茶的神性和通透,品后飘飘欲仙,如梦似幻。

茶的品类繁多,有绿茶、红茶、白茶、黄茶、黑茶、花茶、乌龙茶、普洱茶之分。然这些茶,又被细分在不同地域,有着不同品性,不同汤色和香味。茶,长于人烟罕至的山林,经云雾日月料理,远离浮尘,通了性灵。每个人,都可以找到一种与自己情投意合的茶,取之精魂,消除执念,在茶水里品味宁静。

里有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当日贾母携刘姥姥及众人行至栊翠庵,妙玉亲自奉茶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可见贾母与老君眉甚为投缘,老君眉茶形细长如眉,银毫显露,寓意长寿,味则淡雅。这与贾母尊贵的身份相符,她偏爱清淡量微的茶。六安茶虽为名茶,但滋味醇厚,香气馥郁,经久耐泡,倒与刘姥姥的气质相融。

品茶的器皿,亦有讲究。那日妙玉取出了自己珍藏的几个精致的瓷杯和盖碗,分别给贾母、黛玉、宝钗还有宝玉盛茶。但凡普通人家,所用的无非就是陶具、紫砂、瓷器,甚至木碗,竹盅。富贵之家,则用金杯、玉盏,或一些古玩奇珍来寄兴风雅。

煎茶的水,亦有选择。雨水、雪水、露水、泉水,皆可用来煎茶。妙玉给贾母喝的是旧年蠲的雨水,而给黛玉和宝钗的,则是自己收藏了五年不舍得喝的梅花上的雪水。几个简短的片段,可以看出妙玉是一个品茶的行家,亦可以看出饮茶不仅是时尚,更是无穷幽趣。

一壶好茶,不仅要选好的品种,还要择不同的器皿,不同的水,在不同的节令,不同的天气,以及不同的环境,和不同的人,方能淋漓尽致地呈现出其天然韵味。这一切,都是大自然给人类最珍贵的馈赠。我们要用一颗出离而清淡的心,来品味这草木精魂,人间甘露。

茶有性格,有气质;茶有品德,也有风骨。品茶不仅可以明了心性,还可以延年益寿。那一壶茶,从遥远的唐宋,走过明清,被无数个春秋熬煮,汤色依旧碧绿清澈,香味清雅醇郁。原来茶也可以如酒,封存在岁月深处,和时光争输赢。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一切草木,皆有情意。只要你耐心品尝,定然可以寻到,一盏只属于你的茶。任何时候与之相逢,都不会太晚。让我们在茶水中,种下善因,广结善缘。倘若看倦了世情,走倦了风物,不如坐下来,生火煎茶。把一壶茶,喝出慈悲喜舍,喝到波澜不惊。

第二卷 一纸诗书一年华 诗经

折庭院的竹为舟,筑雨后的虹为桥,穿过唐风宋雨,朝三千年前的诗经走去。千古繁华,人间乐事,像一缕薄风,一朵流云,被时光抛远。那些隐藏在岁月背后的片段,尘封于光阴中的婉转词句,被安放在一册竹简里,写满了古老又清浅的记忆。

一个叫诗经的年代,在寻常的春秋里悄然开场。它如同一代王朝,经历盛衰荣枯,无常幻灭。据说,有关诗经的故事,长达六百年之久。六百年,从西周时期至春秋中叶,这段漫长的过程中,那些尚不识文明烟火的古人,就已经懂得如何用优美的文字,来含蓄委婉地表达,内心自由奔放的情感。

《史记·孔子世家》:“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三百五篇。”于是,这三百零五篇诗歌被编撰为,分成《风》、《雅》、《颂》三部分,成为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过往的著诗者,被淹没在历史风尘里,早已无从寻找。尽管老去的诗句,已经沾满苔痕,但其内在的思想却清明如镜。我们可以擦去岁月尘埃,看到诗经六百年所经历的社会生活,世态民风。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他还说:“不学诗,无以言。”我们与古人原本相隔于遥远光阴的两岸,却因为有了诗歌传情,得以心意相通。一段平凡的际遇,足以穿越数千年的文明沧桑。文字之奇妙,令人无法猜测,看似简单的字符,平淡的韵脚,却能够变幻出无穷意境,让人咀嚼出千种韵味,万般情意。

诗经的妙,在于读后清澈心灵,如薪火煮就的一壶春茶,天然本性,不修雕饰。带着斜柳细雨的心事,暖日桃花的情趣,所以诗句里有一种碧水流云的高远,明月清风的疏淡。那是一个时代的民歌,不仅描述了普通人民劳作的生活情景,也诉说了寻常男女美丽的爱恋,同时又将历史上风云时事和春耕秋收的日子,用诗的方式生动而传神地表达出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关雎》是诗经的第一篇,描述了一个俊朗青年,对一位窈窕淑女的无限爱慕。爱情,是千古不变的主题,而诗经以世间纯美的爱恋为开端,给我们讲述遥远年岁里的浪漫故事。青青河畔,悠悠绿水,在洁净无尘的晴空下,有一位美丽善良的采荇菜少女,不经意落入别人的梦中,被多情的过客守候成最美的风景。

她不知道,她犯下了一个怎样美丽的错误。她错在,她的倩影如二月细柳,容颜似三月桃花。错在只顾着采摘荇菜,而随意挽起她蓬松乌黑的发,迷离了青年的双眼。错在将自己晾晒于阳光下,让青春一览无瑕。她的美,给了那过路青年温柔的憧憬,牵动了他美丽的哀愁。于是,他写下了这首渡河的诗歌,希望有一天,可以穿越这条爱情的河流,与梦中的少女倾诉衷肠。

后来,在一个蒹葭苍苍的霜秋,还有一位伊人,在水畔犯下了同样美丽的错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首《蒹葭》,仿佛任何时候读起,都带有一种苍茫深秋的清凉,一种百转千回的企盼。

美丽的佳人,缘何伫立在河水之畔。让爱慕她的人,隔着秋水含烟,相看渺渺。想要逆流寻找,奈何道路险阻,顺流追去,又宛若在水中央。只能在河岸静立沉思,时而徘徊翘首,只希望可以涉水而过,做她裙裾下的一株芦苇。

然而,千百年了,他始终在岸边走走停停,寻寻觅觅,看过流光偷换,那条缘分的河流,始终没有跨越。而佳人,被尘封在秋水一方,依旧可望不可即。平凡如他,又怎能像达摩祖师那般,折一根芦苇,抛入江中,幻化成扁舟,飘然渡江。或许,有时候距离的美,胜却了十指相扣的温暖。

相思如雨,敲打在恋人多思善感的心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有那么一个女子,芳心萌动,为等候那个身着青青衣襟的良人,在落日城头,往返徘徊。如影随形的,只有一轮清朗的明月。

难道昨日的海誓山盟都成了过眼云烟?纵使我不去看你,你亦不该断绝音信。果真是心意相通,也该知我会在此处守候,为何就不能主动寻来?倘若寻来,我不在此,亦不可轻易更改当初约定,辜负情缘。

少女如此细腻婉转的心事,让读者也能感受其相思之苦。也许只有爱过、等待过的人,方可深知其味。而后才有了《采葛》里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惆怅与悲戚。“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都说恋爱中的女子最为美丽,可她们最惧人生分离。再好的年华,也禁不起孤独光阴的消磨。思念如利刃,瘦减她们的容颜。原来她们期许的,也只是“执子之手,与之偕老”的简单心愿,是尘世最平淡的幸福。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爱情没有年轮的界限,隔着数千年的风雨时空,亦有生死与共的深情承诺。世事迁徙,历史更换了无数次天空,唯有爱情,始终如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那些对纯美爱情的追求,从古老的诗经时代开始,何曾有过停歇?

上一世,你为樵夫,我为浣女。这一世,你为才子,我为佳人。如果说生命是一场无可终止的轮回,那爱情则是这一切际遇的前因。有时总叹怨自己错生了年代,否则,可以活在一个单纯的世界里,谈一次单纯的恋爱,写一首单纯的诗。却忽略了,其实早在远古,世间红男绿女,就已开始演绎着聚散离合的故事。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无论哪一世,有过相欠,纵是结草衔环,亦会相报。假如我提前老了,注定不能与你同行,也会在秋水河畔,读一首叫《蒹葭》的诗句。你若不来,我怎敢真的离去?

第二卷 一纸诗书一年华 楚辞

为寻清幽风景,独自漫步于山间。江南五月,梅花早已落尽,碎成残雪。寂静山林,树木青葱,因杳无人烟,苔痕深绿,似乎藏隐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而我总会想象,于这空谷幽林,云深雾浓处,可以觅得一间茅舍,一户人家。一童子拣松针煮酒,炉正沸。又或者,邂逅屈子笔下,那位身披薜荔腰束女萝的山鬼,与她采折一束兰草,说几段人间情话。

都说空谷幽兰,可遇不可求。万物皆因缘而起,亦因缘而灭。世有痴情者,独爱人间草木,在有限的时光里,与之温柔相处。陶渊明采菊东篱,悠然南山,周敦颐挖池种莲,醉心烟水亭。苏东坡爱竹,无论放逐何处,必居住于修竹庭院,与之朝夕相伴。

喜欢与花木结友,和鱼鸟相知的,多为品格端庄之人。他们在纯净的自然风物中,找寻到远离尘世的声音,方可化风为曲,听水为歌。我与梅花,做了知己。而两千多年前,那个不与流俗的屈子,爱的则是香草。也许,只有草木才能慰藉那些高傲孤独、洁净无瑕的灵魂。

草木让岁月有了气息,让原本浓郁的浮世有了清淡的芬芳。自古隐士高人,大多怀才不遇,为世不容,便生了山林之志。愿避万丈红尘,于山水灵秀之地结庐而居,远离车马喧嚣。草木林泉,可以治愈心中伤痕,让他们甘愿抛弃荣华,淡忘名姓,与之同生共死。

能将一段哀伤,写得如此缠绵不绝,挥之不去,揽之又来的,也就只有楚辞了。那段美丽的伤情,亘古连绵着,令人上下而求索。炫丽的词笔,古老的辞卷,似乎也在芝兰与麝桂的浸熏下,芳香无比。有那么一个人,用香草也掩不起,他心中彷徨的忧伤。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屈原,战国时期楚国人,创造一种诗体叫楚辞,被世人称为诗歌之父。他满腹才华,胸怀大志,也曾受楚怀王赏识,主张对内举贤能,修明法度,联齐抗秦。后遭贵族排挤,被怀王疏远,逐出郢都,开始漫长的流放生涯。再后来秦国大将白起带兵南下,攻破楚国国都,亦粉碎了屈原最后的梦想。他自知无力回天,以死明志,投身汨罗江,与这尘世,无来无往。

在汨罗江畔的玉笥山,屈原写下了千古佳作《离骚》、《天问》,尽现楚辞风华。“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为着心中眷恋,飞蛾无悔地扑向了烛火,想用焚灭,来诉说自己对火焰的执著。蝴蝶飞不过沧海,但它的双翅,却可以在翻涌的浪花中,留住影子的翩然。

那个为着美好理想,而求索不止的屈子,一生浪漫多情,他佩兰餐菊,放逐之后,从此只认香草为知交。四季流转,花谢花飞,纵是花落人亡,亦无怨不悔。可他真的放下了吗?那风雨摇曳的山河,始终是他尘世中割舍不断的牵挂。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一个人对故国的留恋,是游子寄在天边的云。就如飞鸟,穿过暮雪千山,经受风霜苦雨,都放不下心底的归程。而狐狸死去之时,它的头部,总是朝着出生之所。此番情怀,是对生命的独钟。倘若没有这般情深,又何来千古离愁别怨,何来那许多的魂牵梦萦。

屈子怀念他的楚国,尽管几度谪迁,终不能冷却心底对故乡的缠绵。“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曾有江边渔父相劝,处世无需过于清高。世道清廉,可以出来为官;世道浑浊,可以与世沉浮。然无论世道如何,都未能改变屈子心中的追求。既无法随波逐流,只好让汨罗江清澈的水,还与他一世的清白。

《楚辞》是我国第一部浪漫诗歌总集。因诗歌形式是以楚国民歌为润色,篇中引用楚地风物和方言词汇,故叫楚辞。宋代黄伯思在《校定楚辞序》中概括说:“盖屈宋诸骚,皆书楚语,作楚声,记楚地,名楚物,顾可谓之楚辞。”

西汉刘向将屈原、宋玉的作品以及汉代淮南小山、东方朔、王褒、刘向等人承袭模仿屈原、宋玉的作品共十六篇辑录成集,定名为《楚辞》。后王逸增入己作《九思》,成十七篇。在其各篇著作中,以屈原和宋玉的作品最受注目。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湘夫人》是屈原作品《九歌》组诗十一首之一,为祭湘水女神而作。其主题描写的是相恋者生死契阔、会合无缘。仿佛一直在迷惘中等候,不知那梦中的女神,几时才能来赴约?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纵是万木凋零,秋水望断,亦不见佳人踪影。汀洲上采来芳香的杜若,该如何赠予远来的湘夫人。虽未能如约而至,错过相会佳期,然彼此忠贞不渝,就算不得重逢,亦可地久天长。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而那个在风雨里,痴心等待情人来相会的山鬼,亦在盼而不见的怅然中备感哀怨。世间草木有情,更况神灵。湘夫人的幽怨,山鬼的绝望,直指人心。这些有情的神灵,何尝不是屈子,他的等待没有结局,却让楚辞成了古今最悱恻、最多情的诗篇。

无论是屈原的《离骚》,还是宋玉的《九辩》,都是与神灵的同游中,寻找尘世不可多得的相知。“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千百年来的悲秋,遣之不去的情怀,因宋玉而起,亦给楚辞添增了几段忧伤的柔肠。

万木无一叶,客心悲此时。多少人,在秋天的渡口送往迎来,把故事演成了昨天。犹记年少时雨夜读红楼,病卧潇湘馆的林黛玉,在风雨竹摇的秋夜,写下一首《秋窗风雨夕》。其中有一句:“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令人无尽哀怨。落叶萧萧,寒烟漠漠的秋景,无论是诗里诗外,古时今朝,都是一样的美丽,一样的神伤。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不知道湘夫人是否闻到杜若的清芬,已经如约而至,与君共守天荒。不知道幽居在空谷的山鬼,是否换了新装,依旧在云海中痴情地寻找,孤独地等待?

那个写着辞赋、梦游神女的美貌男子,不知在为谁招魂?还有一位披着长发,投身于汨罗江的浪漫诗人,到底去了哪里?也许心中所想,只有在红尘之外,才能不期而遇,才能如愿以偿。

第二卷 一纸诗书一年华 汉赋

昨日闲庭赏落花,万紫千红化作春天最后的清雅。此时窗外微风白云,翠竹浓荫,始知早已入夏。江南风物,无非是画桥烟柳,水榭楼台,却成了世人永远看不倦的风景。在人生繁华的底色里,心中的苍茫,唯有自己知道。

多少人为了追求奔走浮世,无惧风尘,而我总是不懂得如何经营生活,虚度了光阴。我不过是生活的旁观者,静守月圆花开,愿做空谷幽兰,沉静于安静古老的事物,独自怡然。仿佛只有在静美无言中,方能看见初时模样,不改旧日情怀。

有如此刻,我在绿纱窗下铺纸研墨,微风中飘散着一抹薄荷的清凉,这样的柔软,是岁月赐予的恩德。低眉敛神,执笔临摹曹植的《洛神赋》。“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娟秀的蝇头小楷,始终少了几分灵动和飘逸。

曹子建的文采,果真是风骨不凡。据说赋中那个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甄宓,做了洛水之神,千百年来,守着洛河,看尽波涛汹涌,时光远去。每次低头看水,总会想起三国时期,那个溺水而亡的女子,她叫洛神。而曹植的一篇《洛神赋》,留给我们的,不仅是清婉绝代的文字,还有一个缥缈美丽的传说。

许多年前,我曾说过,写诗不如填词,填词不如作赋。那时读过司马相如的几篇大赋,文采华茂,气势恢弘,似滔滔江水,起落有致,韵味无边。后来偏爱精致清丽的小赋,篇幅简短,却耐人细品追思。再后来喜欢清词短章,言语明净,意味深长。直到爱上五言绝句,方知人生至简为美,朴素为真。有时候,寥寥几字,足以道尽衷肠。

汉赋自有它的风骨和气韵,是汉代独有的抒情散文。不似小笺笔墨,不似古调长词,唯蘸浓情入笔,铺洒淋漓,方得汉赋韵致。繁复的言语,有时反而难以直抵人心,但华丽的篇章,灿烂的铺陈,却为世人所钟情。借着大汉盛世,从楚辞绚烂的香草间,跳跃而出,化为鹏鸟,俯瞰锦绣山河,落笔处壮丽万千,潇洒肆意。

劝百讽一,是汉赋的弊端,亦是风云聚散处,遮掩不住的风采。那支流光溢彩的笔,扫过南泽北原,西漠东海,途经长安车水马龙的街市,繁华富丽的宫殿,地阔千里的苑囿,高耸入云的楼台。本是讽谏之意,却穷极声貌,写成了颂扬之调。无心种花,春风千载,织就江山云锦。

汉赋里的词句,如散落在人间的珍珠,满地璀璨晶莹,淹没了岁月长河里那些寂寥无声的等待。汉赋最鼎盛时期,在两汉四百年间,之后渐渐被诗歌取代,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汉赋的经典文辞,语言魅力,却流经千古,无处不在。

十年一剑,是剑客的荣耀;十年一文,为文人的自豪。司马相如早年读书练剑,做了汉景帝的武骑常侍。然景帝不好辞赋,相如纵是才高八斗,亦无知音赏识。后来一篇《子虚赋》,深受汉武帝刘彻赞赏。更因其文采风度,令才貌双全的卓文君爱慕,与之私奔,甘愿当垆卖酒,不离不弃。

之后的《长林赋》一出,司马相如被刘彻封为郎。深受皇帝宠信的相如,被功利所诱,竟生纳妾之心,全然忘记为之一往情深的卓文君。后卓文君写下一首《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司马相如读罢惭愧万分,如梦方醒,始知文君情意,山高水远,长相厮守。

汉赋正式形成,当属枚乘的《七发》。这篇赋,主旨在于劝诫贵族子弟,莫要太过沉溺于安逸享乐。他用音乐、饮食、乘车、游宴、田猎、观涛,这些大千世界的生动乐事,渐次改变太子奢靡的生活态度。填满了他心灵的空虚,医治了他的病症。刘勰说:“枚乘摛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

古有登高作赋,读赋之时,亦择明光洁净处,任思绪乘着灵感的舟楫,行过万水千山,方能体会其间妙处。世情故事,草木鸟兽皆付文辞,自西汉词笔,转入东汉抒情。那辽阔的文字山河,在无穷无尽的想象中,见证了大汉王朝的兴衰起落。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宋玉《登徒子好色赋》里,对邻家女子容貌的描述,成了千百年来,留在世人心中,不可替代的绝艳。然而这样一位绝色女子,登墙偷窥宋玉三年,宋玉始终对她不予理睬。他不弃糟糠之妻,与之红尘携手,相约白头。

“蒙圣皇之渥惠兮,当日月之圣明。扬光烈之翕赫兮,奉隆宠于增成……白日忽已移光兮,遂掩暮而昧幽……神眇眇兮密靓处,君不御兮谁为荣。仰视兮云屋,双涕兮横流。”班婕妤的《自悼赋》,在历史上,亦落下了明丽的一笔。也曾得到皇帝恩宠,许皇后的喜爱,后赵飞燕入宫,成了班婕妤悲剧的开始。

曾经红绡帐里,鸳鸯同枕。如今她的居所,秋草萋萋,落叶不扫。她的自悼,无非是一个失宠者,将含蓄哀婉的深怨,隐藏在文字里。这般才貌风华的女子,也不过明媚鲜艳了几载,便被帝王遗忘于后宫,做了阑珊角落里的一株小草,无力与世抗衡,与人相争。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陶渊明的《闲情赋》用华美抒情的文采,生动细腻地描写世间男女的爱情。

“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陶渊明一改往日朴实自然的文笔,承接汉赋的语言风格,落笔缠绵,柔婉多姿。时而波涛惊起,时而暗流回还,终而不绝,止而不息。陶潜终不愧为写景抒情的大家,读他的赋,其间的荡气回肠,远胜于一些词句短章。

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所撰写的大赋,亦有此番潇洒气韵。而赵壹、蔡邕、祢衡的小赋,则是另一种风情雅致。汉赋尽管盛极一时,如烟花绽放,却璀璨了大汉的天空,又美丽了以后许多光年。

左思费了十年时间,写成了《三都赋》。那时间,惹得洛阳纸贵,许多人竞相抄写,纸张供不应求。可谁又知道,在洋洋洒洒的大赋背后,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他苦集辞藻,阅览万卷之时,别人正在闲踏春花,静赏秋月。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赵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江淹的一篇《别赋》,不知道牵动了多少人的情肠。以为看惯了人生聚散离别,当淡然心弦,可每次临别,总忍不住会黯然神伤。

就这样么远去了,那些沉浸于汉赋里的时光。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春去秋复来,时光还在,是我们在老去。回首处,还有谁一如既往地,在那年相逢的路口将你等候?再长情的人,也有回不去的曾经。心静时,临一篇小赋,守一片流云,昨日的欲求,竟这般淡去了。

第二卷 一纸诗书一年华 唐诗

江南的春,似乎与别处总有一些不同。同样是姹紫嫣红开遍,却自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风流韵致。如梦飞花,丝雨心情,虽然花事短暂,但终究比人长情。年年如约而至,看尽细水长流,信守地老天荒。

许多年前,有个叫杜牧的诗人写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从此江南的春,总是萦着淡淡烟雨,如诗如画,美得令人神伤。这个季节,适合喝茶读书,温柔厮守,只争朝夕。

赏花。煮茗。折柳。抚琴。于这清平俗世,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因为不能目睹长安古道那场繁花开落而感到遗憾。盛唐诗宴早已散去,曾经相约了同修共好的诗客,消失在茫茫岁月的风尘中。千古繁华,也只是瞬间幻灭,刹那云烟。那些意犹未尽的诗韵,在安静的时光里,久久回响,似有若无。

唐诗,我在春天寻你,一如找寻前世那个作诗的自己。以为走过山长水远的日子,昨天的记忆该是杳无音讯,不留痕迹。看过多少物是人非的风景,到底还是放不下你。我与唐诗,不过在梦里有过相逢,年岁深久,总如初见。

在最美的年华,诗书相伴的光阴,谁曾幸免。有些人,原本并不相识,却因了一首诗,而相知如镜。诗言志,亦咏情,只需单薄的几个词句,就可以清澈地看到一个人的内心。唐朝,是诗的春天,万紫千红,开在长安城富丽的枝头,难舍难收。一如诗中所云:“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最早的诗歌,见于西周至春秋时期的。而后历经秦汉、魏晋南北朝。直至隋唐盛世,这个将诗歌演绎到极致的年代,后来竟再也没有遇见过这般诗意盎然的春光。这是诗的国度,似一个漫长的春天,从初唐、盛唐、中唐,再到晚唐,整整几百个年光。回首处,却也只是几场人生聚散,几次山河换主。

以后的诗,无论怎么写,都消减了唐诗的大气、高贵、端然与惊艳。那个出口成诗的年代,被封存在一座叫作长安的城里,任何时候想起,都惊心动魄。而唐代诗人,犹如漫天星子,颗颗璀璨明亮。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李商隐,皆为举世闻名的诗客。

他们为了圆一场尊贵的梦,奔赴长安,醉于大唐天子脚下。这些诗人的仕途之路,或许一波三折,但是于厚重的文史上,却留名千古。在这个灿烂的诗国,你可以不够富贵,可以没有权势,却不能缺少浪漫,丢了诗情。

李白有诗云:“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唐玄宗赏慕他的才华,愿陪他吟诗弄笛,醉酒欢歌,然李白青云之志,始终不被所用。每日御前行走,不过是帝王的诗童,如此恩宠,非他所愿。不如仗剑江湖,漂泊天涯,做个风流潇洒的诗客。所以他生出那般感叹:“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如果说诗仙李白,是浪漫主义诗人,那么诗圣杜甫,则属于现实主义流派。其诗风沉郁顿挫,忧国忧民。写下“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铿锵诗篇。他说:“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有诗魔之称的白居易,一生凌云之志,终付东流。在贬为江州司马时,他写下千古长诗《琵琶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亦是倜傥风流,为消人生愁烦,以妓乐诗酒放纵自娱。小蛮和樊素是他至爱的姬妾,他老时,曾遣散她们离去,不忍她们陪同自己受苦。一首:“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写尽了人间情爱,动人心肠。

山水诗人王维,以画入诗,以诗入画。在不经意的落笔间,总带着淡淡禅意,空灵流动。“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的诗清新淡远,优雅脱俗,简约的笔墨,描绘出寂静幽清的画卷,悠然飘逸,令人神往。

曾几何时,诗成了生活中不可缺失的美丽。我们宠爱着它,依赖着它,亦沉醉于它风雅的意境里,难以自持。后来,那个离不了诗的年代,被时光的潮流所淹没,写于历史篇章中,徒留“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无限感慨。

告别了大唐盛世的漫天繁花,如何还能写出“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空旷意境,如何还有“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痴绝。尽管后世,再没有如唐人那般深情于诗,但从不敢遗忘,依旧执著痴迷于它的风采。宋元明清亦有绝代诗歌,有风华故事,但终少了那份端雅姿态,却有另一番世情况味。

想起的大观园,住在里面的人,个个能诗会词,雅致多情。她们是一群幽居在绣户闺阁的女子,以诗为乐,以词寄怀。聪慧灵巧、绝世无双的林黛玉,高贵娴静的薛宝钗,锦心绣口的史湘云,还有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的妙玉,以及探春、宝琴、香菱,都是诗样女子。她们起诗社,行酒令,和人间花柳青春做伴,消遣光阴。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美好的时光,成了云水过往,多少故事,随着诗歌,还有那个春天的落花,一起埋葬。但我们依旧读诗、写诗、爱诗。那么多的风景等着你去追寻,那么多的人等着你去珍惜,当无惧尘世浊浪,否则与诗的相逢,又是百年。

吃酒赏花,吟诗听曲。倘若你执意做个闲逸之人,甘守寂寞,时光亦会对你宽容。“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三两枝。”世间风物,总有一些,可以碰触你心底的柔软。阳光下打盹,细雨中漫步,夜灯下读书,或枕着幽窗入睡,梦回一次长安,和某个诗客,裁景对句,片刻光阴即做一世。

或许平生从未真的遇见,字里相逢,也是缘分。想来无论在哪个朝代,都可凭借一首诗、一阕词、一段曲,心意相通。如此我便安守人生,枯荣随意。做一个秋水女子,在温和的时光里,和幸福,双双终老。

第二卷 一纸诗书一年华 宋词

想来,我定然是错生了年代,不然为何每次翻开宋词,都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仿佛我的记忆,装满了与这个朝代相关的明丽景象。宋朝,一个滋长着性灵,书写着柔情的时代。不知道,那婉转了千年的词章,和这莺歌燕舞的春光相遇,会是怎样的模样?

倘若是宋朝,我不愿做那朱楼绣户的侯门千金,只愿做一个守着柴门篱院的农女。在春暖时节,种几树桃柳,等候赴京赶考的书生,拿自酿的梅子酒,和他们换几卷诗词。始信,再繁盛安稳的朝代,都会有不合时宜的悲哀。唯有远离红尘乱世,劈田筑篱,和某个有缘人执手相看,平淡一生。

词,在美丽的宋朝,若似锦繁花,不可收拾。它在每个宋朝人的心底,种下了伤感与柔情,以浪漫典雅的姿态,装点着他们的故事和梦。无论他们在这个朝代充当怎样的角色,是文人,是渔郎;是佳人,是浣女,都固护着词的美丽和风雅。

而我亦想将心灵投宿在宋朝,用尽所有时光做抵押,只为了找寻那段消逝数百年的风景。在宋朝,今生的故事慢慢消瘦,前世的记忆渐次丰盈。也许我和每个宋朝人一样,沉醉在南唐后主的词卷墨香中,不能醒转。看那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或许,我是东坡居士词里的佳人,在春光明媚的墙院内,荡着秋千,让墙外多情的行人,从此为我魂牵梦绕。又或是,易安的闺中知己,与她同船共渡,在莲塘举杯邀月,畅饮过往。再或许,我是镜湖之滨的浣纱女,陪着那位不取封侯、独作江边渔父的陆放翁,一起闲看山水,静守日落烟霞。

宋人张炎说:“簸弄风月,陶写性情,词婉于诗。盖声出于莺吭燕舌间,稍近乎情可也。”所谓诗言志,词言情。词在众生心里,多为伤春悲秋、风花雪月、离愁别绪之调,少了几许旷达奔放的气势。直至苏轼,他舒展了词境,将自身的学问见识、豪情襟怀融于词中,一改往日婉约词风,让词多了一种豪放的格调。

他一曲,“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瞬间放大了天地景象,逸怀豪情感染了无数看客。他声情悲壮地写下“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他亦有婉约之时,曾为怀念亡妻王弗,吟咏一首《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自此成为历史上,最悲伤、最感人的悼亡词。

词的婉约,终归多于豪放。宋时词人,每日纵情风月,饮酒品茶,填词写令,听戏赏舞。待梦醒之时,再感叹流年易逝,韶华老去,误了秦楼之约,负了佳人。名利于他们,或许亦很重要,到后来,渐渐成为一种束缚,一份随时愿意放下的包袱。

人间功贵,不及情场里一个虚假的诺言。壮丽河山,比不得倾城女子的一笑一颦。后来,他们学会了在词中归隐,忘记了易碎的人生和多变的世事。奉旨填词的柳三变,远离仕途之路,将自己寄身于秦楼楚馆,倚红偎翠,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文人都有一颗善感的心,在四季变迁、人生离合里,留下无数惊艳之笔。婉转、伤情、凉薄,又耐人追味。李清照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写下“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晏殊自斟自饮,独自徘徊在小园香径,感叹“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柳永在烟光残阳下,凭栏远眺,不惧相思消磨。只道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就连豪放词派的主角辛弃疾,也曾一改往日的旷达,在阑珊灯火下,寻觅梦里的伊人。一句“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不知令多少人为之魂牵梦萦,频频回首。

还有一位远在客船上的词人,感叹着“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庭院深深,关住了多少寂寞灵魂。一声“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勾起千丝万缕的情绪,落花如雨,低诉衷肠。

秦少游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世间多少痴男怨女,期待着柔情似水,愿与爱人执手地老天荒。“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那些对镜画眉的日子,已然成了往事。到最后,深刻的爱恋,终抵不过锐利的时光。秋去春来,只剩下“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一首词,看似简单的几个字,却像一部漫长的戏剧,有情节,有悲喜。繁华世界,众生纷纭,多少阴晴冷暖的故事,被编入词谱里,传为后世佳话。这个叫宋的朝代,因为数百个词牌,从此温柔而多情。

一首词换一壶酒,一卷书换一座城的宋朝,真的走远了。之后的元明清,以及当世,仍有许多文人填词作令,却再也无法与之争奇斗妍。是春天不够鲜妍吗?是月亮不够清澈吗?还是山水不够明净?又或是词客少了一点雅兴?

都不是。或许,词只适合生长在宋代,如同诗只和唐朝结缘。诗和词,在不属于自己的朝代里,总是少了几分风姿与性灵。想来,一字一句自有前因,一草一木皆有果报。宋词之所以被世人追捧,是因为众生有情,难免被那些柔软的句子打动,不能自已。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是,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任何时候,宋词都带着一种感伤的温柔,美丽的诱惑,孤独的典雅,看似漫不经心,却早已摄人魂魄。尽管,我亦时常会误入宋朝,陷在一阕词境中,忘记归途,但最后还是走了出来。

或许,我终究只是一个淡若清风的女子,活在当下,安于今朝。偶尔在某个落花飞雨的时节,捧一卷宋词,闲看流云,静待秋水。

无需承诺,不守天荒。一如苏子在词中所云: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第二卷 一纸诗书一年华 元曲

真的,春天很短。踏雪寻梅的故事,仿佛还在昨天,今日已是蝶舞花飞,落红铺径。那一叶兰舟,在夏日的渡口等候,和我同船的人,是否依旧如故?韶华太过匆匆,多想安静缓慢地将日子过完,在湛湛晴光下,学庄周梦一回蝴蝶。于清浅午后,写几首小令,唱一段小曲,直到日落风息,月上柳梢。

世间最美的,竟是四时流转,光阴飞逝。元曲名家马致远吟道:“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那只庄周幻化的蝶,穿过云水千山,又落入了谁的词曲里,编成了故事。既知流光短如春梦,须趁花谢之时,相邀饮酒行令,醉到夜深更残,终不负那似水辰光。

有词云:“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竟在恍然间从梦里出离,一时看芳菲落尽,万般惆怅,无主断肠。人生终是一场戏,姹紫嫣红为哪般?你看那戏台繁华如昔,戏中人物,演绎的也只是聚散悲欢。生末净丑,不过为命运安排,多少山盟海誓的情话,都只是戏里唱白,转身之后,再相逢,有多少人可以从容相待?

记忆中的元曲,只是民间流行的小令,街市传唱的小调。没有唐诗的沉稳奔放、厚重大气,亦无宋词的绚丽婉转、风情别致。后来在清闲无事时捧读几章,方知其间滋味,竟如痴如醉,内心千回百转。有如林黛玉初读,她被深深吸引的,并非只是剧里的情节,更为书中的锦词佳句。

元曲盛于元代,元杂剧和散曲合称为元曲,采用北曲为演唱形式。散曲为元代文学主体,看似与词接近,然词典雅含蓄,曲通俗活泼。诗词严谨,端然婉约,散曲自由,朴素清新。元杂剧的成就,远胜于散曲,曾一度响彻了大江南北的舞台,亦是古文化史册上,一页优雅的篇章。

散曲里亦有风景如画,曾几何时,马致远的那首秋思,道尽了多少羁旅过客的悲欢。“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短短几字,似秋日云彩,淡写轻描。枯藤老树、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斜阳,都是天涯穷途的风景。后来,我曾无数次邂逅过曲中景象,独立秋风残阳中,回望茫然天地,苍凉到无处归依。

还有一位元曲家白朴,他笔下的秋,又是另一种孤独。“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依稀记得儿时乡村,深秋的黄昏,日落烟霞,萧瑟老树上栖息几只寒鸦。袅袅炊烟,从黛瓦间升起,渐而隐没于苍茫的天空。后来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秋景,只能在古朴的词章曲文中,读到几缕旧时的烟火,落日人家。

元曲里的秋,也有如宋词那般婉转多情,柔软似水的文字。“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徐再思的夜雨,浸润了古卷书页,从字里漫溢而出,让那场元代的梦也泛了潮。灯花垂落,残棋未收,回首十年风雨孤程,梦不完的,依旧是江南故里。

最让人魂牵梦萦的当为元杂剧,将人生山水、世事百态,搬上锦绣万千的舞台。那是一幅百看不倦的《清明上河图》,每个人都可以在戏中找到自己,寻到一段与自己相关的情缘。而后忘记你为之悲喜,为之叹惋的,只是戏梦里的情节。霎时间,生生把假做了真。素日里隐藏的情感,此刻竟如玉泉奔流,不可抑制。

黛玉读罢,心中再也无法回到往日的洁白宁静。那日她进潇湘馆,见满地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想起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并由此冷落幽清之境,感怀自己的身世。“莺莺虽然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我黛玉之薄命,一并连孀母俱无”。黛玉自比莺莺,亦想传达她心底的爱情弦音。她自知纵有倾城容貌,万般柔情,亦无人能为之做主。

崔莺莺在西厢后院抚琴对月,张生翻墙而入,幸有红娘为媒,有情人得以同罗帐,共鸳枕。多少寂寞相思,都只为这人间风月,云雨巫山。林黛玉抚琴于潇湘馆,贾宝玉纵是听得懂冰弦之音,亦不敢越世俗藩篱,与之鸳帐戏清欢。剧本原本只是为别人量身定制,是悲是喜,皆源于作者的安排。王实甫给了崔莺莺一个圆满的结局,而林黛玉却被曹雪芹的笔,画上了一笔缺憾的美丽。

私定终身,是元杂剧里,敢于落笔的情节。白朴的《墙头马上》,亦成就了一对同盟鸳侣,剧情一波三折,虽梦碎断肠,终破镜重圆。三月的洛阳,名园佳圃里已是姹紫嫣红。裴少俊奉唐高宗之命,前来洛阳,选拣奇花,买花种子。这位自京师打马而来的俊朗少年,恰遇了在后园赏花、春心萌动的洛阳总管之女李千金。

他打马园外,玉树临风,俊美非凡。她倚笑墙头,雾鬓云鬟,恍若仙人。仓促邂逅,顾盼生情,便有了白首之约。李千金效仿卓文君,与裴少俊私奔,一别洛阳,来到长安整整七载。数年光阴,裴少俊将她私藏于后花园,画地为牢。她为他生育一子一女,不求名分,以为可以安稳一生,却东窗事发,被裴尚书驱赶。李千金被迫离了儿女,孤身回洛阳,花城依旧,物是人非。

父母亡故,李千金守着薄弱的家业,孤独度日。每至春回,李千金总会想起当日墙头马上之景,奈何竟成了这般模样。她叹:“怎将我墙头马上,偏输却沽酒当垆。”她没有输,后来裴少俊中进士,任官洛阳令。裴尚书知李千金乃名门之女,悔不当初,亲自登门赔礼。李千金割舍不了一双儿女,遂与裴少俊相认,她终于走下舞台,开始真实的人生。

郑光祖的《倩女离魂》,竟是另一种悱恻缠绵。那多情的倩女,为追随情郎张文举,一病不起,使得灵魂出体,伴他赴京赶考,行遍山水,踏碎月华。“只见远树寒鸦,岸草汀沙,满目黄花,几缕残霞。快先把云帆高挂,月明直下,便东风刮,莫消停,疾进发。”二人天涯相伴,风雨同舟。

如此三载,其身卧于床榻,淹煎病损,其魂随王文举远赴京城,状元及第。两个佳人最终合为一体,离魂的倩女方得以重生。后来明代戏曲家汤显祖的,亦有了这么一出离魂的戏。戏中的女主角杜丽娘为情而死,又为情而复生。爱情于他们,原来只是一场梦,梦里梦外,生生死死,离不了的总是情。

元戏曲家关汉卿曾这么说过:“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多么曼妙闲雅的人生,令元代那个原本并不浪漫的时空,流转着无法排遣的风情。而作为看客的你我,亦想穿过岁月的长廊,听一场无关生死,只关风月的戏。

我是离魂的倩女,空误了幽期密约,虚过了月夕花朝。在楼台碧波下,跳一曲惊鸿照影。我是那场风华戏里,顾影自怜的青衣,春宴早已散场,待唱完那出折子戏,便安静离去,不说归期。

第三卷 一剪梅花一溪月 疏梅

一窗雪花,几枝寒梅,尘世的清苦与荣华,都被关在门外。暗香拂过,落在江南青瓦黛墙上,瞬间有了唐宋韵致。一时心中无句,只好研墨铺纸,信笔点梅,在疏影斜枝中,独守一个人的简净时光。

曾几何时,我与梅结下一段不解尘缘,当然,雪花是月老。世间百媚千红,我却独爱风雪中,一剪梅花的清逸和风雅。无论是生长在山林空谷的梅,还是种植在驿外断桥的梅,又或是坐落于庭院清阁的梅,总能穿过尘世的喧嚣与繁华,自持一份冰清和雅洁。而我内心深处,有一朵梅花,伴随我经过十数载春秋岁月,一直波澜不惊,平静安然。

时间走过的地方,成了回忆。我们可以在清闲无事时,偶然记起一些片段,却不必回头追赶。都说红尘如戏,可到底还是要在人群中去谋生,在岁月遗留的缝隙里,找寻幸福。就连那剪清寒的瘦梅,亦不能随心所欲,见世间想见之人,观天下愿观之景。

古人的梅,有一种天然随兴的淳朴与雅逸。千百树梅花,在风雪中竞相绽放,茕茕傲立,不染铅华。我愿化身为读经的老僧、对弈的高人、吟咏的墨客、抚琴的美人、伐薪的樵夫、垂钓的渔翁、浣纱的村妇、弄笛的牧童,与她有无数次不同境遇的相逢。盼着有一日,相聚于古道柴门,烹火煮茶,赏梅观雪,共有一段屋檐下的光阴。

今人的梅,则多了一份金风玉露的修饰与删改。这种看似刻意,实则无心的安排,只是为了让身处繁嚣的众生,有一个可以和心灵对话的知己。茅舍一间,梅树几株,三五雅客闲坐品茗,笑谈古今。还有几位穿着汉服的佳人,来一曲琴箫合奏。到这儿的人,会觉得世界真的很小,只有这么一个地方,可以彼此省略问候,不提过往,忘记来路,不知归途。

读过许多咏梅的诗句,那些看似婉转清扬的花朵,总蕴含一份冷月的孤独。而梅在不同诗人的笔下,有了不同的风骨和傲气,也有了不同的性情和命运。世人爱梅,是觉得梅在烟火人间,有一种与世隔绝的空灵和纯净。繁闹疲倦时,梅有如素影清风,片刻便让你安静下来。寂寞无依时,梅宛若亲友良朋,与你相知如镜。

三国时陆凯曾写诗赠范晔:“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折梅寄友,借此物来传递他们高雅的情谊。无需太多珍重话语,将所有祝福与思念,都托付给一枝梅花。以后离散天涯,凭借她的消息,便知又是一年花枝春暖,相逢只在朝夕。

唐人王维写下“昨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的诗句。这个诗中有画,画里含诗的雅士,用禅意轻灵的口吻,询问梅花,读来备觉闲淡清绝,逸趣横生。他眼中的梅,不仅有清贞优雅的人格,还可以为之传情寄意,推心置腹。梅花被其赋予了生命,仿佛在某个月夜,会幻化为白衣仙子,与他交杯换盏,琴瑟相谐。

更有唐玄宗之宠妃江采萍,爱梅如痴,在其寝宫周边,栽植梅树。每到寒冬时节,梅花绽放,江采萍在梅树下跳一曲《惊鸿舞》,赏花赋诗,怡然自得。玄宗见其红粉淡妆,清丽脱俗,丰神秀骨皆有梅花姿态,便册封为梅妃。这一清雅别致的封号,终唐一世,便再也没有帝王封赏给任何佳人。

南唐后主李煜笔下则是“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如果他不是帝王,或许这一生,可以和一位才貌双绝的佳丽,填词作赋,折竹吹笛,双双老死在梅树下。可他却做了亡国之君,成为俘虏,被孤独地软禁在汴京城内。曾经在枝头语笑嫣然的梅花,已纷落如雪,如同他的红颜知己周后,香消玉陨在故国的河山里,永无归期。

可宋人陆游却说:“独自开无主,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此后,梅花有了不死的灵魂,因为纵然零落成泥,其芬芳依旧如故。梅之幽香,浓而不艳,冷而不淡,清而不散,经寒雪酿造,香味飘忽,沁心入骨,耐人寻味。她甘守寂寞,不惧风尘无主,宁可孤芳自赏,不愿与世同步。

宋人爱梅,已成风尚。梅妻鹤子之称的林逋,其隐士风姿,和遗世独立的梅花,有异曲同工之美。一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成为咏梅绝唱。群芳谱里,百花之魁的梅花,有了更为迷人的清韵和气节。小园之中,独梅凌雪绽放,疏影横斜,古雅苍劲,绰约风姿,暗香萦怀。

梅花在里,是美人,亦是高士。那几树红梅,落在大观园的栊翠庵里,被带发修行的妙玉悉心照料,也算是结了佛缘。那日芦雪庵中即景联句,吃酒烤肉,独妙玉一人清守佛前,禅坐诵经。后来宝玉联句落第,被罚其到栊翠庵乞折红梅,并赋一首咏梅的七律。“槎桠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的悠然禅意,令人百般回味。原来,生于佛院的梅,更是幽独闲静,冰骨无尘。

无论是“惆怅后庭风味薄,自锄明月种梅花”的归隐田园之淡泊,还是“明月愁心两相似,一枝素影待人来”的相思的况味,梅花诗词已成为文史里的一株奇葩,在淳朴日月里,有着不可忽视的旷远风雅。春秋更替,江山换主,多少人事皆非,那树梅花,年年如初。她陪伴芸芸众生,在红尘中,过着布衣简食的日子,平淡安然。

直到后来,清末的龚自珍写了一篇《病梅馆记》。他觉得从古至今,梅花被文人画士摧残,被世俗凡夫相欺,给折磨病了。他购买了三百盆梅,全是病梅,看着它们被束缚,不忍为之落泪。于是他起誓要治好这些梅花,找回从前的天然本性。但这世上梅树万千,他又如何能够有闲置的田地,宽敞的梅馆,来储藏这些江南病梅。也许耗尽一生的时光,也无法为它们疗伤,将其治愈。

想必是这位老者太过爱梅、惜梅,他的执著,是为了让梅花可以在风雪中,尽情绽放神姿。却忽略了,梅花有着坚韧的节操,它可以傲骨嶙峋,坚贞不移;亦甘愿为世人低眉折腰,零落成尘。不然,落花流水去后,又何来青梅煮酒的风雅乐事?我相信,不论是山林里的野梅,还是庭园里种植的梅,都一样的玉洁冰清,娴静冷艳。

有人问,你来世愿做什么?我说,愿做一株清瘦梅花,开在寒山幽谷,与雪夜白狐,一起等候采药的仙翁,云游的高僧,和每一位看风景的过客。如果有一天,你是那位走失迷途的路人,只需折一枝素梅,我必与你温柔相认,当作是远别重逢。

人情有如红梅白雪,世事不过净水清风。也许我们都该学会,像梅花一样在风尘中修炼,看尽繁华变迁,风骨依然。

第三卷 一剪梅花一溪月 幽兰

如水春夜,于窗下静坐品茗,留声机里低唱着流年。一缕兰草的幽香自微风拂过,吹醒曾经许多遗落的往事。荏苒岁月,此刻竟如此漫不经心。深沉暮色,暗淡光影,不减其绰约风姿,旧时颜色。

记忆中的兰,应该是抛弃了尘世一切荣华,放下了情感和执念,辞别故人,独自幽居在深山空谷。偶有打柴的樵夫,寻访仙药的老者,或是云游的僧道,才能与她相逢。凡尘中的你我,远隔万里关山,何处寻觅芳踪。

有人说,真正的空谷幽兰,如隐士高人,但闻其香,不见其身。于我眼中,兰蕙是最清雅,亦是最平凡的草木。她纤柔无骨,温婉灵秀,无有冷傲姿态,只留醉人芬芳。也许兰草本无心,不喜聚散,是世人对她有了太多期许,太多珍爱。

兰,香草也,蕙,薰草也。兰是灵性之花草,若绝代佳人,藏于幽谷,出尘遗世。有缘之人,总能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将之寻找,闻其淡雅容颜,赏其秀美幽姿。无缘之客,纵是跋涉山水,行至穷途,亦不能见其芳容。

后来,兰流于世俗,得见于寻常巷陌,市井人家。从寂寞山林,迁至百姓宅院,学着与这世间相处,倒也从容如风,不与百花争色。多年来,世人爱兰,将其移栽盆中,细心料理,或置于亭台,设于园内,供客观赏。兰不娇媚,不世故,零落红尘,仍带着不经世事的飘逸和优雅。

你情深若许,她淡然如初。你以为一旦别后,山长水阔再难重逢,谁知她却在人生必经的路口,悄然独立,低眉含笑。兰花以最简单的姿态,于人间安门落户,又总不似烟火中的草木。她无意光阴枯荣,倦看人世消长,你对她袒露心迹,絮说又总不似烟火中的草木。她无意光阴枯荣,倦看人世消长,你对她袒露心迹,絮说旧事,她心意阑珊,清淡无言。

孔子爱兰,寄情于兰草,以兰的风雅自持,修养心性。他曾说:“芷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花中君子,内敛高洁,纯和幽远。深山空谷中,斜阳夕照下,自有一段风流况味,耐人追忆。

勾践种兰,于渚山上,遍植兰草。明万历年间《绍兴府志》记:“兰渚山,有草焉,长叶白花,花有国馨,其名曰兰,勾践所树。”想来兰草的遗世空寂,令勾践学会了隐忍安静。他十年卧薪尝胆,假装五蕴清静,非凡人所能做到。当他挥袖征伐,三千越甲吞吴,收复河山,涅槃重生。坐上王位的勾践,是否还记得渚山上,那宠辱不惊的兰草?

屈原佩兰,是为了自喻高洁的情操。人间草木无数,他以兰为挚友,认兰作知音。他在《离骚》、《九歌》、《九章》许多诗篇中,写到自己如何爱兰、种兰、佩兰。“余既兹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度蘅与方芷。”“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山河瘦,世情薄,幸有兰蕙,伴他放逐天涯,免去一人汨罗江畔,独自沉吟。

郑板桥画兰,自称“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石,千秋不变之人”。他心系天下农人,将真情著以笔墨,诗画一体。他说:“凡吾画兰、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下在安享之人也。”如此高尚襟怀,使得他的画作更加生动逼真。“石上披兰更披竹,美人相伴在幽谷。试问东风何处吹?吹入湘波一江绿。”不知道,有一天那采兰佩兰的美人,能不能从画里走出来,伴他坐饮到中宵?

古琴曲《幽兰操》传为孔子所作,他称兰为王者之香,虽隐居幽谷,仍清芬怡人。兰花有如孔子的人生写照,以达观平和的处世之态,面对风霜雨雪。唐代诗人韩愈亦作过一首《幽兰操》,以唱和孔子。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淡淡琴音,似见幽兰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纤柔的叶,娇嫩的朵,清雅飘逸。兰之芬芳,远而不淡,近而不浓,唯有君子,将其采摘佩戴,爱不释手她的美。

唐代李白有诗吟:“幽兰香风远,蕙草流芳根。”道出了兰蕙内敛含蓄的优雅气质,若他一生飘萍踪迹,终不改当日情怀。“山中兰叶径,城外李桃园。直知人事静,不觉鸟声喧。”王勃的兰,亦是隐于山间,不与城外桃李争华年。万物昌盛有序,她自安于宿命。

苏轼诗云:“春兰如美人,不采羞自献;时闻风露香,蓬艾深不见;青丹写真色,欲补离骚传;对之如灵均,冠佩不敢燕。”东坡居士的春兰美人,如今只能在梦里才得以倾心相识。这一生,他有三位兰草知己,陪他煮雨说禅,共苦同甘。到后来,虽各自离散,红颜成白骨,却也是他的造化。

宋代的兰艺为鼎盛时期,许多书籍对兰有过描述记载。宋代罗愿的《尔雅翼》有“兰之叶如莎,首春则发。花甚芳香,大抵生于森林之中,微风过之,其香蔼然达于外,故曰芷兰。江南兰只在春劳,荆楚及闽中者秋夏再芳”之说。明清两代,兰花品种增多,昔日幽谷的兰,被移植庭园,成了众生观赏之花木。

兰可入药,明代李时珍:“兰草,气味辛、平、甘、无毒。”“其气清香、生津止渴,润肌肉,治消渴胆瘅。”兰花亦可助茶,采摘春兰洗净晒干,煮茶时放几朵于杯中,美丽非凡,清芬绝代。

兰花品种日益渐多,主要有春兰、蕙兰、建兰、寒兰、墨兰、春剑、莲瓣兰七大类。供人观赏的园艺品种,更有百千,万般姿态,只待惜花之人呵护终老。她虽不居深谷,却依旧纤枝柔软,神情悠然。

人间风物,皆有灵性。每个人的前世,都是一株草木,今生你钟情的,必是前世的自己。兰在我心中,如她于世间的姿态,浓淡相宜,聚散由心。她不曾惊艳于我,却伴我走过青丝韶华。

月下幽兰,芬芳遗世。我喜爱她,爱她的柔情素心,亦爱她的春水清颜。

第三卷 一剪梅花一溪月 翠竹

暮春时节,满城飞花,醉舞红尘,却也飘零无依。唯翠竹独姿于庭院,静处于山林,由来不惧四季更迭,岁月相催。光阴迟暮,流年推杯换盏,竹从遥远的秦汉,魏晋飘然而来,一袭翠衣,不改清俊风骨。

陌上客,缓缓归。有人倚着柴门,看尽人间芳菲;有人听雨楼台,追忆风华年少。有人打马天涯,萍踪浪迹;有人迷途知返,安身立命。静水深流的时光,不肯让步,你看似潇洒轻逸,玉润朱颜,转瞬便鸡皮鹤发,伛偻嶙峋。

此刻,远山如黛,翠竹萧萧,几点疏淡的笔墨,描摹意味深长的人生。我以为,最美的日子,当是晴耕雨读,观鱼听鸟,任窗外花开花落,云来云往。春景最是虚实相生,看似姹紫嫣红,喧闹无比,却又繁花疏落,饮尽孤独。

儿时在乡间长大,记忆中的竹遍植山野,肆意生长,随处可见。它大气、清朗、洁净、有序。折竹为食,削竹为笛,伐竹为舟,砍竹为薪,如今被视作风雅之事,那时太过寻常。后来,迁徙都市,偶见邻家庭院栽种几竿修竹,倍加珍视。原来竹不喜人流如织,只爱隐隐青山,悠悠绿水。<dfn>p://?99lib.</dfn>

万物无常,没有谁可以孤标傲世,永远浑然天成。读罢几卷诗词文章,觉得竹应该像一个虚怀若谷的高士,带着几许禅道的意味,明净透彻,洞悉世事。然而它遗落红尘,做俗世雅客,同样从容旷达,淡泊高远。它质朴清白,洒脱飘逸,自古以来赢得世人喜爱。

佛教里有个竹园精舍,于中印度摩揭陀国最早之佛教寺院。迦兰陀长者所有,以盛产竹之故,名为迦兰陀竹园。释尊经常住在此处说法,那儿的竹,也沾了佛的性灵和善怀,清醒与慈悲。

王徽之爱竹。《晋书》载:“时吴中一士大夫家有好竹,欲观之,便出坐舆造竹下,讽啸良久。主人洒扫请坐,徽之不顾。将出,主人乃闭门,徽之便以此赏之,尽叹而去。尝寄居空宅中,便令种竹。或问其故,徽之但啸咏,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邪!”

魏晋时,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七人,为逃避司马氏和曹氏的政权争斗,常聚于竹林之下,饮酒纵歌、肆意清谈,故世谓“竹林七贤”。他们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寄情于山水,追求清静无为的散淡生活。嵇康抚琴,阮籍、刘伶等人有纵饮千杯,醉死便埋的放达与佯狂。

那是一段美好的光阴,饮宴游乐,畅然释怀。倘若放下执念,山水竹林便是他们此生的归宿。每个人,都可以遵循自然规律老去,葬于山林,天地为冢。但他们最终没能忘情红尘,逍遥世外,后来竹林梦碎,七贤离散。他们的故事,如同嵇康弹奏的一曲,于今绝矣。

竹,君子也。一为气节,二为虚心。白居易《养竹记》里言:“竹似贤,何哉?竹本固,固以树德,君子见其本,则思善建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见其性,则思中立不倚者。竹心空,空似体道;君子见其心,则思应用虚者。竹节贞,贞以立志;君子见其节,则思砥砺名行,夷险一致者。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树为庭实焉。”

庭院修竹,虽有日月清辉照料,亦需要呵护善待。那些深翠幽篁,萧萧俊骨,不为名利所累。他们翩然于世,亦感激世间有情人的知遇之恩。不然,纵是甘于寂寞,无谓聚离,被遗忘在苔藓阑珊的角落,不被赏识,也难免冷清。

最喜王维的《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一首简短的五言绝句,像一幅清幽宁静,高雅绝尘的水墨画。一个人,一张琴,一弯月,一片竹林。王维的诗,总是这般情景相交,声色相容,动静相宜,虚实相间。每当我读起这首诗,总会想起多梦的从前,窗外清朗的月光,挂在竹梢,匝地琼瑶。

宋代朱熹吟:“客来莫嫌茶当酒,山居偏隅竹为邻。”朱熹爱茶,亦爱竹。他大半生在武夷山度过,那里山水秀丽,风景宜人。武夷山盛产名茶,朱熹不仅赏茶、品茶,还种茶、制茶、煮茶、斗茶、论茶、咏茶。想来那些折竹煮茶,守竹品茗的日子,是他平生最美的回忆。他曾有词吟:“何处车尘不到,有个江天如许,争肯换浮名。”可见那颗被茶水过滤的心,亦像竹一样淡泊明净。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此为苏东坡的咏竹名句,至今仍被爱竹的雅客传颂不已。这位才高千古的风流名士,一生潇洒多情,浮云踪迹。而他所到之处,暂居之所,必有修竹相伴。他栽竹种竹,与竹为友,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也曾为功名所累,但终究是性情中人,有着把酒问青天的豪迈与洒脱。许是与禅佛结缘,在竹的高洁风骨里,东坡居士得以证悟人生。

郑板桥爱竹画竹,每日对着山石翠竹,只觉光阴恬淡出尘。他写下处世警言“难得糊涂”,并提笔写道:“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转入糊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希望有那么一天,我们可以在他的一卷墨竹中,搁浅无处安放的灵魂。

古书《博物志》载“舜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以涕挥竹,竹尽斑”,故有了湘妃竹。而潇湘妃子则为娥皇和女英。后来曹雪芹先生,将这个美丽的名字,给了大观园的林黛玉,还给她居住的院落,赐名潇湘馆。潇湘馆内四季翠竹隐隐,无桃李争妍,更觉比别处清幽。

生性喜散不喜聚的林黛玉,此生为还泪而来,想来潇湘馆的竹,亦被她多情的眼泪染上斑驳的印记。多少个秋窗风雨夜,唯有一只鹦鹉,几竿修竹陪她捱过长夜更漏。原以为可以执手相依的人,生生将她辜负。说什么花柳繁华地,到底不是她的容身之所。临死前,她焚稿断痴情,或许潇湘馆的竹,是她尘世中唯一割舍不了的眷念。

人生一世,如镜花水月,今朝姹紫嫣红,明日已成梦幻泡影。与其追忆故园芳菲,莫如放下繁华,重觅一片竹海。一支瘦笛,一曲笑傲江湖。一弯冷月,一肩千古情仇。

第三卷 一剪梅花一溪月 素菊

想起它,总是恬淡素净的,在霜降的清秋,黄昏的篱院,静静地生长。一瓣心香,几段心事,从不与人诉说。千百年来,多少文人墨客,将它引为知己,交付真心。它一如既往淡然平和,从容自若。它自知,世间缘分,有始有终,任何的情感,都不可虚妄与沉沦。

往事如潮,总在善感之时忆起。犹记年少光阴,每次山间打柴或溪边洗衣归来,时见野菊开在驿路风中,不招摇,却醒目。一束白,一束黄,折于竹篮,或附于柴木的枝丫上,带回家寻个陶罐,粗瓷瓶,装点朴素的岁月。那时居住的老屋,青瓦黛墙,雕花的古窗下,摆放一束菊,和悠然踱步的白云,安之若素。<bdo>?99lib?</bdo>

时过境迁,我经历了流转天涯的命运,故乡的菊,依旧开在山间东篱,悠然娴静。多少次夜阑更深,梦回故里,人事非昨。窗檐结了时光的网,桌几落了岁月的尘,唯有那一束瘦菊,安好在破旧的陶罐里,不问聚散,无有悲喜。

后读唐代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中的《典雅》。“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荫,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顿时只觉,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淡菊宁静而致远。因母亲名字里,寄寓了人淡如菊这四个字。又见她淡看荣辱,冷眼繁华,处世淡定,平和简朴,确有了几分菊的内敛和典雅风度。苦短人生,被如刀的时光雕刻后,还能平静地看落花无言,心淡如菊,亦算修到了境界。

有些人,陪着走过人生的一程山水,便分道扬镳。而草木,不论你尊卑贵贱,从容东西,亦不肯离弃。人心薄寡善变,倘若真的无可交付之人,不如和草木,预约一段情缘。它虽无言以对,却与你朝暮成双。你鬓发成雪,它一如既往。你转身沧海,它静守天长。

《群芳谱》说:“九华菊,此渊明所赏,今越俗多呼为大笑。瓣两层者曰九华,白瓣黄心,花头极大,有阔及二寸四五分者,其态异甚,为白色之冠。香亦清胜,枝叶疏散,九月半方开。”

屈原的《离骚》诗曰:“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他一生惆怅寥落,佩兰食菊,也算是做了一回人间雅客。曹魏大将钟繇之子钟会一生爱菊,曾撰《菊赋》。“何秋菊之奇兮,独华茂乎凝霜;挺葳蕤于苍春兮,表壮观乎金商。”晋代孙楚《菊花赋》说:“彼芳菊之为草兮,秉自然之醇精;当青春而潜翳兮,迄素秋而敷荣。”

最钟情于菊的,莫过于东晋的陶潜。一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将世人的心,牵引至那山野田园,草木深处。而菊亦成了陶公红尘中唯一的心灵归宿,让他甘愿放弃仕途,做个隐士,安生烟火。陶潜爱菊,在家中庭院劈地种菊。兴起时,抚琴吟唱,一盏菊花酒,一首菊花诗,看云走鸟飞,此间真意,欲辩难言。

“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陶公对菊,从来都不惜笔墨。他修篱种菊,心有苦恼,便饮酒赏花。醉倒在菊花丛里,忘记人生失意和愁烦。梦里又误入桃源仙境,尘世的丝网和深潭,再也无法束缚,他空灵缥缈的心灵。

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在咏菊诗会上,一共十二首菊花诗,就有五首与陶渊明相关。想来曹雪芹亦爱菊花,并借史湘云的灵巧,拟好诗题,用针绾在墙上让众人自选。再经潇湘妃子的才情,将菊花诗吟咏到精妙绝伦。她的《咏菊》“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问菊》里一句:“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真将菊花问到无言。

曹雪芹用他的笔,塑造了一个清高孤傲、举世无双的林黛玉,却又让她处在孤独无依的贾府,一草一木皆由别人支付。他将自己的命运,赋予林黛玉,用菊花诗来表露对陶潜的倾慕。被仕途所缚的曹公,亦想学陶潜,归隐南山,漫步田园,和菊花朝夕相对,不睬世事。

唐代茶圣陆羽亦爱菊花,他居住之所种满菊花。皎然有诗《寻陆鸿渐不遇》:“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偏远的野径人家,篱边遍植未开的菊花,而主人去山中寻僧问茶,归来已是日暮西斜。菊的傲世独立,茶的幽淡清远,亦是陆羽的风骨与性情。

唐人元稹的一首《菊花》,是我甚为喜爱,亦觉有情韵的诗。“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秋日黄昏,倚篱赏菊,诗境如画,令人神往。

古人重九之日,不仅登高饮酒,亦采菊簪菊。“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杜牧的诗,则是写他在重九之日,登高远眺秋水长天,欣喜之时,将折来的菊花,插在鬓上,增添乐趣。孟浩然的《过故人庄》,一句“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写尽了他对田园闲适生活的向往。菊花,这重九之草木,已成了不可缺失的风景。

“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这是宋代才女朱淑真笔下的菊花,道出菊的风流傲骨。而她又何尝不是那朵临霜不凋的冷菊,为守情怀,在词中断肠死去。她本才貌双全,奈何所遇良人不解风情。她叹:“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以休生连理枝?”后来,她在美丽的年华里,决然离去,终不肯委曲求全,与红尘相依。

宋时陆游有收菊作枕的习惯,他在《剑南诗稿》中写道:“余年二十时,尚作菊枕诗。采菊缝枕囊,余香满室生。”菊不仅清香宁神,亦为药之上品。中,记载菊“久服利血气,轻身耐老延年”。

“浮烟冷雨,今日还重九。秋去又秋来,但黄花、年年如旧。平台戏马,无处问英雄;茅舍底,竹篱东,伫立时搔首。”此为北宋刘子翚的词《蓦山溪》。在那山河飘摇,城池行将倾覆的乱世,急需安邦济世之才。光阴往来,唯黄花年年如旧,不改初姿。昨日霸者已逝,今时又何处去问询英雄的下落?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想来是因了这段凄美词章,让人看罢念念不忘。而黄花也在张生和崔莺莺那场温柔的西厢旧梦里,不能醒来。碧云天,黄花地,纵是春风沉醉,草木葱茏,亦不及这样黄花满地,红叶秋林的美。

时光的河,深沉莫测,我们走过的一朝一夕,一城一池,都不可预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人的一生,都在修因种果。放下贪念与执意,方是对世间一切宽容,对万物诸多情深。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日光清浅,年岁深长,倘若茫然无依时,就择一个秋深的午后,采一束菊花,做一回陶潜,长醉东篱下,悠然在南山。

隐名埋姓,江湖两忘。

第三卷 一剪梅花一溪月 净莲

昨夜闲听落花,在清浅的灯影下,忆一段溪云往事,几个远去故人。年岁深沉如湖,却宛若明月,其实只要灵魂不死,那些像落花一样渺无音踪的美丽,依旧可以化尘重生。近日来春事乍暖还凉,风露总将人相欺,直至晨晓悠悠,方能入梦。

“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这是宋人张先的词,每逢暮春,总会将这动人之句,读上几遍,有如餐食花瓣,满口噙香。踏遍落红,惊觉有一种植物,已经近得可以和我呼吸相闻。它有一个静美的名字,叫莲,亦叫荷。它的清丽出尘,冰洁玉质,令人欢喜到不敢相思。

莲荷,算是人间草木里与我最可亲的植物。它是我红尘路口的初遇,是我前世种下的善因。虽喜梅,却在人生廿年时候才真正识得君颜,与之成为莫逆。而莲荷,却从记事起相伴至今,如水情谊,总不愿逾越界限,怕生生弄丢了多年依恋的情感。我珍爱它,一如珍爱那段回不去的美好时光。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出自乐府诗《江南》。这水乡江南,并非隐藏在梦里。如此明丽曼妙的画面,清新隽永的意境,我曾亲历。有幸做了那乘舟采莲的小小女孩,穿行在碧荷万倾之间,争寻并蒂,采摘莲蓬。唱一首悦耳的山歌,看莲叶下鱼儿嬉戏。那时欢笑,当是最明媚、最动人的。

采回的莲蓬,趁新绿时,于夜里挑着灯花,静剥莲子。一粒粒饱满,洁净的莲子,不舍得自家食用,拿去兑了钱,支付给了生活。到底是满足的,那轻快美妙的劳作,让时光亦柔软多情。长大后,只能于梦里采莲,那时风光,竟不是从前滋味。梦中划一叶小舟,在碧叶千丛里,采几捧新莲,万般深情,于茫茫天地间,竟无人收留。

是我过于执著,不忍缘尽。后来将莲种植于家中阳台,它倒也不娇贵,一口瓷缸里,放些淤泥,虽生得弱质纤纤,却亭亭玉立,惹人怜爱。几丛绿叶间,荷花疏淡地生长,红的俏丽,白的脱俗。夏日炎炎,雪藕生凉,莲荷静静开着,常让人觉得光阴错落。原来有些遗忘的风景,还可以重来。我知道,这浮世,它只为我一人红颜尽欢。

李白有诗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读罢只觉日光湛湛,清风拂来,一朵自然清雅的莲,翩然浅笑,开得恰到好处。纵是氤氲水墨中,亦不改秀丽姿态,片片花瓣,晶莹含露,天然去雕饰。莲之清淡,洁净,似乎无关岁月风尘,它一直静处在人间,看往来过客,终不染烟火。

“越女作桂舟,还将桂为楫。湖上水渺漫,清江不可涉。摘取芙蓉花。莫摘芙蓉叶。将归问夫婿,颜色何如妾。”此为唐人王昌龄的《越女》。诗中采莲的意象,与古朴乡间,是另一种风姿。越女红裙绿衣,娥眉翠黛,有芙蓉之韵致,娇羞动人。折一枝芙蓉,归去问夫婿,谁更妩媚,谁更风情?这里的莲,似韶华女子的胜雪肌肤,吹弹欲破;又若明眸善睐,顾盼生情。

若论风雅柔情,当属西子湖中的莲荷。宋人杨万里有诗云:“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西湖,琴棋书画的西湖。被这座千年古城的人文和故事,滋养出的荷花,自是绝代如画。而我仿佛总能看到一个乘着油壁车,名叫苏小小的女子,在西子湖畔缓缓走过。也只有这里的山水,这里莲荷,给得起她梦里的等待,诗样的情怀。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盛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是宋周敦颐的名篇《爱莲说》,看似简约疏淡的笔墨,却写尽了莲的清姿秀容,飘逸风骨。

他说菊是花中隐士,牡丹是花中富人,而莲是花中君子。他自称对莲之情深,世间再无有可及之人。后人纵是想爱,怕也只好望尘莫及。烟水亭畔,爱莲池中,那出淤泥而不染的朵朵清莲,让人赏心悦目,看罢不能移步,别后频频回首。

“骤雨过,珍珠乱撒,打遍新荷。”这是元好问的词,此番情境,千古相同。荷叶上的雨露,似离人的眼泪,滚玉抛珠。词的下阕,更耐人寻味,令淡雅的莲,平添几分大美。他叹:“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芳尊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新莲固然雅逸逼人,枯荷残叶亦有别样风韵。李商隐有一句诗,“留得残荷听雨声”,深得世人喜爱。还记得里林黛玉曾说过:“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想来黛玉喜爱的亦是诗中凄美意境。淅沥缠绵的秋雨,点点滴滴敲打在枯荷上,那清寒的声韵,残缺的美感,竟胜过了花好月圆之境。

李商隐的《锦瑟》、都是旷世名篇,诗中不乏惊艳之笔。然黛玉却独爱他众诗里的一句,只因无数个秋雨之日,是那雨打残荷的声律,慰她愁绪,解她相思。群芳夜宴占花名时,她擎了一枝芙蓉花,题着“风露清愁”四字。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她,再没人配得起芙蓉。”黛玉曾对宝玉说过:“我不过是草木之人罢了。”她心中凄然,宝钗有金锁配通灵宝玉,她只和草木相知如许。

世间最有佛性的,当为佛前的莲。佛坐莲台之上,护佑众生,主宰浮沉。佛祖拈花一笑,那花,亦是绽放的莲。红尘修行者,则愿做佛前的那朵莲,素净清白,每日听佛祖讲经说法,洗去铅华,禅心如水。“一花一天堂,一草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一土一如来。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净,心似莲花开……”

想起多年前,朱自清在月下漫步,行至幽僻的荷塘。流水月光,倾泻在花叶上,薄雾中的荷,千姿百态,清幽淡雅,安静柔和。那个夜晚,似一个缥缈恬静的梦,落在静静的心湖。如今只要翻开那册书卷,淡淡荷香,依旧萦绕其间,醉人心骨。

一切众生,性本清静。纵算做不了佛前那朵青莲,只是路旁一株卑微的草木,墙角一只无名的虫蚁,若心存慈悲,自可化身为莲,静守花开。

第三卷 一剪梅花一溪月 云松

曾经无数次地幻想,有一天可以做个闲人,背着行囊,小舟江湖去。在某个微风细雨之时,踏着苍苔绿藓,穿过烟岚雾霭,去寻访终南山里的隐士高人。在那云崖之巅,青松之下,有一间简约的木屋,住着一个白发老翁,早已忘记岁岁年年。

后来真的走出去了,一路风尘跋涉,投宿过许多不知名的驿站,看过许多不曾遇见的风景,邂逅许多匆匆来去的路人。才知道,山河大地,是如何也无法抵达的终点。倘若你自持一颗辽阔的心,纵是幽居深谷,亦可知尘世风云变幻,沧海浮沉。更多时候,我只是守着一扇小窗,看院外云飞日落,春聚秋散。

儿时居住乡村,对青松的记忆,并不陌生。松是隐者,唯有在山林深处,方能看到其浓荫苍翠,巍然挺拔的身影。那时的我,常与同伴行经数十里小路,去山高云深处,捡拾松针和松果。人烟罕至之地,青松临云傲岸,经岁月敲打,满地厚厚松针,任由拾取。群山绵延,烟霞胜景,是大自然给天下苍生美好的馈赠。

想起陆放翁词中一句:“镜湖原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予。”山水草木亦是如此,放逐于苍茫天地,无人约管,无需钱财,便可以尽情观赏。而我们总是太过执著繁华,将原本闲逸的生活经营惨淡,竟不如一株松,那般逍遥淡然。

行走山间,看青松屹立云端,苍劲雄健,姿态纵横,风清骨峻。有些松,寄身崖畔,晏然自处,遁迹白云;有些松,立影重岩,铁骨丹心,孤傲卓绝;还有些松,静卧山林,亭亭迥出,只待凌云。

而我却隐没在烟霭云深处,似飘忽的隐者,问道的仙人。犹记唐代诗人贾岛的《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短短几字,落笔简洁,清丽白描,意境悠远。苍松的风骨,白云的飘逸,将这位山间采药的高人,衬托得愈加道骨仙风。

我只是个捡拾松针的女子,与深山隐者,亦无缘得见,却和青松,有过无数次的交集。每次入山,总被荆棘划伤,或被虫蚁咬噬,却并不因此而却步。但从那时,我对世间万物,有了莫名的情感,开始敬畏和珍爱着每一个生命。记忆中,那株松,明明离得很近,却总是隔着一段云烟的距离。

捡回的松针松果,用来取火,煮一桌粗茶淡饭。乡村黄昏,几户人家,黛瓦上青烟缕缕,衬着斜阳,美到无言。松香弥漫了整座乡间,那些荷锄归来的农夫,放牧返回的童子,寻着香味匆匆到家。煤油灯下,几碟小菜,一壶老酒,过着朴素的流年。

松针煮茗,松花酿酒,松果入药,算是人间风雅之事。而我与松,多数只在书卷里重逢,或短暂邂逅于城市某座山林,又各自相忘。亦曾慕名去寻访庐山的云松,黄山的雪松,那些穿着青衫、披着白衣的隐士,附于苍岩峭壁之上,傲岸英姿,似要穿越迷岚,青云直上。

那些名山胜地的松,经过历代帝王将相,文人雅客的追慕观赏,早已成为一道瑰丽旷世的风景。它坚韧品质,高洁风骨,凌云之志,不为任何人更改。它远离繁喧,隐于山林,洞明世事,又不为红尘所牵。

大千世界,众生芸芸。古往今来,松被诗人赋予了不同的人格和气度。有幽居山林的隐者,有期盼赏识的墨客,还有禅心云水的僧人。这些青松,因了他们的笔墨,有了生命和灵魂。与我年少时所见的松,少了平淡与朴实,多了典雅和内蕴。

南朝齐诗人范云有诗咏寒松,“修条拂层汉,密叶障天浔。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他的松,傲雪独立,依旧稳若磐石,青翠挺拔。虽处红尘,然一袭白衣,雪枝傲展,落落风采,令人神往。

“南轩有孤松,柯叶自绵幂。清风无闲时,潇洒终日夕。阴生古苔绿,色染秋烟碧。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唐人李白的松,却孤独地长在南轩,一处生满苔藓的角落,不为人知。他本潇洒之人,乘一叶扁舟,仗剑江湖,飞扬跋扈。奈何一入长安,竟在皇城灯火中,迷失当年。他满怀抱负,希望若青松那般抵触云霄,一展才华。但终究还是醉倒在阑珊古道,梦碎长安。

“高松出众木,伴我向天涯。客散初晴后,僧来不语时。有风传雅韵,无雪试幽姿。上药终相待,他年访伏龟。”同为唐朝客,李商隐的松,却多了几分风流雅韵,悠悠禅意。他没有太多远大的志向,只放下迢遥仕途,暂忘悱恻爱情,在松风下,与高僧相邀。他亦心有所愿,只望青松能生成上药伏龟,为人赏识。

巍巍青松,在王维诗意的笔下,亦多了几分淡逸出尘,柔情婉转。“青青山上松,数里不见今更逢。不见君,心相忆。此心向君君应识。为君颜色高且闲,亭亭迥出浮云间。”松有如他的故人,不见时相思相忆,重逢时,则相知相许。王维的心,若青松一般闲雅清淡,功名于他,不过是一件华丽的外衣,不要也罢。

白居易爱松种松,有诗云:“爱君抱晚节,怜君含直文。欲得朝朝见,阶前故种君。知君死则已,不死会凌云。”他为与青松朝暮相见,于庭畔阶前栽松。并对这数寸之枝,寄寓期望,倘若青松存活不死,定会傲世凌云。白居易暮年之时,做了醉吟先生,忘记名姓,不问过往。每日喝酒吟诗,青松做伴,白云是家。

人间有味是清欢,倘若对这浮世烟火无法妥协,莫如趁早放下。须知千秋功业,一生繁华,终将付与苍烟夕照。你耗费光阴去追寻生命的谜底,到最后,未必是你想要得到的结局。

多想再去深山老林捡拾一次松针,和崖畔的青松,坐看云起。多想做一个无为的闲人,煮一壶松针茶,酿一坛松花酒,冷暖自尝。不为信仰,哪怕有一天,老死在江南某个古旧的屋檐下,亦是造化,亦为善终。

第四卷 一方古物一风雅 金饰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这是的引子,每次读完,心中总有郁结的柔肠,无法释怀,不得消遣。

怀金悼玉,这里的金,说的是薛宝钗的黄金锁,还有史湘云的金麒麟。在大观园,这两个女子与金结缘最深,可金玉良缘,终究只是一场空话。而玉说的则是林黛玉和妙玉,两个清浅如水的女子。有诗为证: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她们都是贾宝玉心中怀念的女子,亦是大观园里,最为惊艳的风景。

薛宝钗佩戴金锁,是因为一个癫头和尚送了两句吉利话儿,必须錾在金器上。当她那日细赏贾宝玉的通灵宝玉,又将镌在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时,一旁的莺儿笑说,这两句话倒像跟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的。正因为“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这吉利话,宝钗天天戴着金锁。

薛姨妈曾对王夫人说:“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其实佩玉的王孙公子很多,但贾府内,唯有贾宝玉所戴的通灵宝玉尊贵稀世。似乎也唯有他的玉,才配得起薛宝钗的金锁。薛宝钗体态丰盈,艳冠群芳,与雍容华贵的牡丹花王媲美。曹雪芹赐她金锁,是应和薛宝钗的高雅气度。而史湘云佩戴的金麒麟,亦是因了她这侯门千金的身份。

黄金自古被世人珍爱佩戴,赏玩收藏。以往总觉得金银之器,为身外之物,不可贪恋。然耽于俗世之人,终要谋生。黄金不仅为华丽的饰品,贵族的象征,也传于市井之中,深受追捧爱戴。古人出远门视黄金为最佳盘缠,所谓穷家富路,就是如此。无论是金锭子,还是黄金首饰,皆可用来居住旅舍,换取美食。黄金的价值沿袭至今,在世人心中,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

我亦曾有一块古老的黄金锁,那是幼年时候,外婆所赠。它不够华丽,却小巧精致,沾染岁月的气息。小小金锁,虽算不得是祖传之物,却是外婆的一片情意。至今仍记得,她手心的温度,还有那含着叮咛与祝福的眼神。本贴身携带,奈何有一天竟不知所终,后来再无缘找回。满怀歉意告知外婆,她微笑说,失去未必不是福报,只当忘记,仿佛不曾拥有。

于是,想起了李白的诗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然我心痛的不是金锁,而是那份本该好好珍藏的亲情。散尽的千金,还会复来,遗失的信物,却只能成为永远的怀想。金锁成了一段往事,唯在梦里,才会忆起。原来这世间浮华之物,也会生出许多易感的故事。

有人说,海枯石烂,情比金坚。红叶题诗,金钗寄情,是一种承诺,亦是一份盟约。古代情人与夫妻之间赠别之物,多为金钗。女子将头上的钗一分为二,一半赠人,一半自留,待到重逢之日,人钗团聚。《白蛇传》里,许仙与白素贞因金钗结缘,后离散,因金钗而重聚。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这是辛弃疾的词,借宝钗分,诉说离情,只待来年桃叶渡口,执手相聚。纳兰容若有词云:“宝钗拢各两分心,定缘何事湿兰襟。”何尝不是在感叹,与心中所爱分离的悲戚与痛楚。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这是白居易的,读后总让人心伤不已。纵是尊贵如帝王,亦有捱不过的情关。那一日,马嵬坡诀别,她在天上心碎,他于人间断肠。

黄金可以延年益寿,消灾辟邪。西汉方士李少君曾对汉武帝说:“金银为食器,可得不死。”道教里,用黄金炼就长生不老金丹。佛教则将金器打造出佛像,以及许多精美的供养器物,昭示着法相庄严。

后来金银被做成豪华器皿,深受历代王侯爱戴。《汉书·益志》记载:“天子用金缕玉衣,诸侯王用银缕玉衣,大贵人长公主用铜缕玉衣。”帝王用黄金来赏赐臣下将士,而臣子又将黄金珍宝进奉给王侯。有人赠金酬知己,有人掷金夺佳人。纵算你是草木之人,无所欲求,亦难免被这俗物牵绊,不得洒脱。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多么奢华的盛宴,散场后,长风破浪,直挂云帆,何处是故乡?“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李白举杯和明月对饮,不知令多少人期待着可以像他那样豪放尽欢,醉梦人生。而钱财此刻不过是虚无,没有谁知道,生命有多远。

有一首词牌,叫金缕曲,亦为贺新郎。因叶梦得贺新郎词有“谁为我唱金缕”句,而名金缕曲。都说黄金有价,可那些寄托在金钗里的故事,隐藏于金樽内的情感,却是无价。富丽堂皇的黄金,亦有诗意浪漫之时,在无声的岁月里,不经意地打动你的心肠。

卦语云:“一两黄金四两福,无如命运本参差。”各人天命不同,所带的财富皆有定数。凡事顺应自然,不可强求,太过执著,得到的富贵亦如浮云,短似春梦。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也许我们都要明白物盛则衰之理。世间之事,无不反复,知足常乐,方是圆满。

“金樽唱晚,月斜窗纸,一梦醉兰池。”这时候,独坐小窗,一个人,一樽酒,看岁月来往如梭,知天地万物安宁。试填一首《金缕曲》,聊寄心情。原来与繁华相关的事物,亦可这般清凉明净。

独自飘零矣。这时间,一弯瘦月,一肩寒雨。漫漫风尘十数载,转瞬红颜老去。终不忘,当年相遇。千古繁华如梦里,又是谁,扮演折子戏。辜负了,我和你。宋唐故事成回忆。叹浮生,修因种果,百般滋味。姹紫嫣红皆看遍,只剩阑珊心意。让过往,轻擦痕迹。午夜朱弦调素手,总叫人,寂寞无从语。和梅花,做知己。

第四卷 一方古物一风雅 银物

她一袭棉布裙衫,细腕上戴一个银镯,雕着淡淡的纹饰,雅致清凉,简约静美。秀丽的长发,轻轻挽起,斜插一支古旧的梅花银簪。她低眉浅笑,与素净的容颜相映生辉。这并不华丽的人生,却让人如逢一朵茉莉花开,好似邂逅前世那段未了的情缘。

一直认为,能把古朴的银饰戴成一种美丽的女子,定然气质非凡。她应该青春年少,韶华当头,含蓄腼腆,质朴清宁。她应该人生迟暮,阅尽风霜,淡然世事,从容优雅。这看似简单朴素的饰品,并非所有女子,都能够佩戴得恰到好处,娴雅贞静。

小时候去镇上的街市,每次经过老银铺,总会驻足观望。柜台里摆放着各式的银饰,晶莹透亮,古拙美丽。银项圈、银手镯、银戒指、银簪子、银梳子,以及各种银杯、银碗、银筷等物件。它们安静地守候着某个约定,等待来往的客人将其认领。

外婆说,祖上是大富人家,家里所用的器皿,装饰皆为纯银而制。就连做饭系的围裙带子,绣花鞋的扣子,皆用纯银装点。我曾见过几件她遗留下的物件,为民间艺人纯手工打造,镂空的花纹,精致秀美。只因时光的沉淀,原本洁白如雪的银饰,被裹上斑驳的印记,倒添了几分岁月的况味。

后来课本里读了鲁迅笔下的《少年闰土》,对那个十一二岁、项戴银圈的少年,生出好感。那时间,许多男女同学效仿闰土,去银铺请老银匠打造银项圈。我亦有过这念头,被母亲驳回。不久后她从木柜里取了一个老旧的银元,带我去镇上的银铺打了一个小巧的银镯。这个银镯,从此伴随我走过那段多梦的年少光阴。

回忆很美,因为经过的事不会重来,而我们总会在寂寥之时怀想。每个旧物,背后都有一个故事,也许不够深刻,不够传奇,平淡之处却令人感动。镇上的老银铺还在,老银匠担忧他多年精湛的手艺有一天会失传,心生感慨和惋惜。店里几件古老的饰物,因为无人问津,而落满尘埃。那敲打银饰的声音,亦渐次消失在悠长寂静的街巷。

浮世万千,众生一直在努力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一路拾拣,也一路丢失,最后遗留下来,珍藏着的只有寥寥几件。似乎近几年,开始流行起复古风尚。以往视为残旧破损的古物,渐渐被人珍视,当作是岁月的馈赠,被穿戴出来,装饰如水的流年。她们爱上了朴素的美,期待可以在旧物里,怀念那一去不复返的光阴。

白银,本是洁净之物。它光亮无瑕,映着素辉,如月光铺洒,似长风团露,清如芙蕖,洁白胜雪。后来白银被当作流通的钱币,沾染了尘浊,便与俗物相缠,再难分离。它不只是简单的饰品,可以典当,支付给寻常的生活。

银器从春秋时起,已经开始被当作饰品,装扮镶嵌在器物中。浊物本无心,不过是市井虚浮的修饰,又经了文人墨客的品赏,留岁于富商达贵的厅堂。直到后来,成为一种风尚,被世人认作珍宝,充实了家境,饱满了日子。

雅俗的界限,有如湖畔水天之影,未曾清晰,本来同源。大雅则俗,至俗则雅。金银诸多宝物,若只为了满足个人的贪欲,则辜负了它们原本的美好。若当作工艺品,装帧年岁,也算是繁华了民族文化。

雪色碎银,融于火中,再经银匠敲打,雕刻,绘上花鸟图案,或是经典故事。这浊物便有了它存在的价值,成了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与你青春做伴,共赴红尘。曾或为簪,秀美了佳人的发际,临镜的妆容,静好的年华,美若闭月的西子。曾或为盏,沁润了诗客的灵思,借着贪欢的余醉,落下千古锦词丽句。

唐砖宋瓦,成了斜阳下惹人借古伤今的断壁残垣。曾经装点着奢华宫殿的物品,或埋于尘土,被岁月深藏,交还给自然;或被后世寻找,作为年代的凭证,诉说沧桑。唯有秦时明月,百代未改,亦如故人的诗文,风华经久。

银器的发展,初经秦汉,融合魏晋,在唐代亦如律诗、绝句般,繁荣璀璨。大唐的盛况,尽显于文化艺术,以及生活诸多之上。唐代的银器,亦随同富丽的盛世,而有着空前绝代的万丈光辉。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血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首,为诗仙李白所作,他的英风豪气,赋予了大唐无上的美感。银鞍白马,彰显英雄的气度,最见盛朝风采。

而杜牧的《秋夕》,则在银烛秋光里,抒写一个失意宫女孤独落寞的心情。“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白银雕饰的烛台,分明是闪烁华丽的色彩。然而后宫三千粉黛,多少绝代佳人,被冰封在楼台深处,坐等幸运之神的降临。夜凉如水之时,牵牛织女星遥挂在明净的天空,为何人间情爱苦苦不得圆满。

宋代的词笔,不及唐诗那般绚烂怒放。宋代的银器,也如宋词般,清丽典雅,芳香浅色。于物中见新奇,于词里见风云,则为这个时代银器的特色。

晏几道曾有一首《鹧鸪天》,极为缠绵悱恻。如宋时的银,精美多情,婉约生动。“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词人在一个如水良辰,邂逅了久别多年的歌女。回首当年相处时轻歌曼舞的佳境,误以为,这人生重遇,是在梦中。他执银灯,打量眼前的女子,怕这突如其来的美好,被稍纵即逝。曾经为他歌舞尽欢的女子,如今已添风霜。今夜之后,她重整妆容,流落在烟花巷,而他依旧背上词袋,消失于风月场。

明清时期的白银,成了极为重要的流通物品,汲取太多富贵的气息。而银器风格,亦有了许多转变。它缺少了唐诗宋词的气势恢弘、清雅别致,学会与世随波。这时的银器,被世人用来炫耀身份,诸多物品中,图龙纹凤,尽显富态。

再后来,这一抹绚烂的色彩,被时光潜移默化,褪了风华。在灯火辉煌的现代舞台上,白银不再是主角,它只是一个平凡的戏子,淡抹轻妆,润饰着乏味的生活。也许还会有浮沉,也许它会以另一种姿态,高傲地存在。但它依然会坚守洁白的本质,在别人的故事里,演着离合悲喜。

那个戴着银镯、斜插银簪的女子,匆匆走过一段人世风景,而后,在一个古老美丽的地方,缓慢老去。

第四卷 一方古物一风雅 青铜

前几日,买来一个莲花形状的铜香炉,古朴精致,极为珍爱。焚香品茗,赏花听雨,已成了日子里不可缺失的片段。焚一炉香,折一枝新芽插入陶罐里,静坐听禅。如此光景,令你多么厌世,亦会觉得生命原可这般安逸、愉悦。喝一杯清淡的茶,时光干净,江山无恙,而我离那个古老的岁月,越来越近。

那是一个遥远的无人相识之地,我的前世也许走过,但所有遗留的记忆都被删去。几千年的文明长流,潮起潮落,依旧如故,人世沧海几度,唯岁月不惊。它的安宁,如连绵起伏的山峦,舒卷有序的白云,不分彼此的河流。而流经千年的江水,恍然如梦的云烟,低诉着冲洗不去的青铜时代。

其实,青铜一直伴随着我们寻常的生活,只是它存在于一些渺小的事物中,有些微不足道。与我最为亲近的,则是铜香炉、铜手炉,还有一面搁浅的铜镜,以及几把被流光遗忘的铜锁。人与事物相同,总是像候鸟一样不断地迁徙,每次道别,都不知何时相逢。聚首之日,只觉漫长的旅程已将彼此更改,唯有记忆,停留在昨天。想起幼时读《声律启蒙》,有这么一句:“尘虑萦心,懒抚七弦绿绮;霜华满鬓,羞看百炼青铜。”当时年小,只当作联句来读,甚觉美丽。如今却深知其意,亦恰似我的心情。尘世纷繁,那把汉木古琴,被搁置在书房的角落,无心弹抚。而铜镜早已成了屋内的装饰,终不肯擦拭,亦怕那光亮,照见日渐老去的容颜。

我的故事,苍白简单,而青铜的故事,却含蓄悠长。早知青春如此易逝,真该好好相待每个日子,一如铜,烧注成各种器物,见证自己存在的价值。欢聚、喝酒、做梦、远行、看风景,哪怕有一天突然亡故,也要知道最美的年华亦曾有过盛况。或是有一天老到孤独无依,还有那如许多的回忆,足以慢慢下酒。

大概从尧舜禹时代起,青铜已经被应用,并且逐渐兴盛起来。夏代始有青铜容器和兵器。商晚期至西周早期,为青铜器发展之鼎盛时期,器型多样,凝重浑厚,铭文深长,花纹繁缛。之后,青铜器的胎体开始变薄,纹饰亦简洁朴素。青铜器是一个时代的烙印,每一个器皿,每一种造型,皆由手工制作,任何物件,都是举世无双。

它曾为鼎,给原始的人们,盛载了文明的炊烟。它曾为,填满了帝王的城池,饮醉了月色的孤独。它曾为钺,伴随将士,所向披靡。它曾为锹,随着大禹,疏浚了山河。它曾为镜,悬在秦堂,正了世风。抑或孤鸾独伤,浸润了诗客佳人,写在鬓角的沧桑。

青铜贯穿了整个古代,盛行于夏、商、西周、春秋及战国早期,到了东汉末年,陶瓷器取代了它的风华。隋唐时铜器多为打造各式精美的铜镜,篆刻典雅的铭文。之后,便只作普通的器皿,物件,散落于寻常的生活中。

世间万物,皆要经历开始、鼎盛,以及衰落的过程,青铜器亦是如此。它不能逆反自然,改变其衰退的命运,但历史亦不能抹去它曾有过的富丽辉煌,所度过的千年风雨。从夏朝至战国早期,青铜器被制作为礼乐之器,在诸多礼仪中演绎了它的价值。

编钟的韵致,神圣庄严,放佛置身在紫阁间,听着盛朝的曲乐,探望富贵无比的宫殿,森严威武的长阶。自此,钟鼎门庭成了富贵之极的代称,而鼎亦是政权的标志。谁又知晓,富贵如许,亦是飞燕归来,寻不到的繁华。那乌衣巷里,王谢堂前,曾经筑巢的燕子,还是飞入了寻常百姓家。

礼器也在中国青铜器制作中,最得精致的,因它代表了庄严的权势。而兵器,亦闪耀着那个时代的锐利和锋芒。春秋时期,有着诸多的冶炼师。“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剑是知己,沉默的时候,它会替你说话。许多剑客,就是凭着一把宝剑,闯荡江湖,笑傲风云。

越王勾践的剑,则为青铜兵器里的精品,也曾随着它的主人忍辱偷生,卧薪尝胆。细致的纹理,精巧的剑身,剑锋千载,依然熠熠。沙场上腐朽在草丛间的尸骨,没人会记起他曾经有过怎样的付出,只有手中握着的兵器,随他一起沉默在无边的风沙里,永不离弃。

铜镜算是青铜时代最香艳,也最风华的一笔。无论是后宫佳丽,还是侯门绣户,或是寻常女子,都会在铜镜前,借着晨光和夜月,用青春装饰最美的妆容。那方铜镜,伴随她们一生,从青丝到白发。一天天,看着她们慢慢老去红颜,而青铜,擦拭之后,却愈发光彩夺人。

贾岛有诗吟:“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花。”诗人借着青铜镜里的映像,赞赏友人新婚妻子的美丽容颜。铜镜亦被作为信物,亲历才子佳人的缘聚缘散。杜牧《破镜》一诗中曾写:“佳人失手镜初分,何日团圆再会君。”多少女子轻挽云鬓,对镜描眉,只为等候那个与她执手一生的良人。

后来,有大量铜币流散于市井间,被无数为着生活而劳碌奔走的商贾,传来换去,磨损了钱身,断送了年华。他们为了蝇头小利,斤斤计算,到头来,富贵繁华也都是过手之物,并不曾真正留住什么。

离开了那个属于它们的时代,青铜器带着一种天涯无主的落魄与孤独,失意于红尘深处。但没有谁忘记,它们曾被浇注与撰写过的鼎盛昨天。如今,它们有些伴随那个逝去的王朝,一同埋藏于千年的泥土,沉醉不醒。有些被珍藏于博物馆里,为后世展览过往的风云旧事。

而我似乎喜爱它被时光冷落的模样,喜爱它们以简单的姿态,安静地存在于世间。那些平凡的旧物,无需厚重的历史,无需文化的沉淀,亦无需背负一个王朝的使命。经历了人世幻灭荣枯,舍弃了风流过往,留下纯净的灵魂,给平淡的今天。

它只是一个铜香炉,萦绕的淡烟,装点主人风雅的厅堂。它只是一把老旧的铜锁,锁住重门深院里,冷暖悲欢的故事。它只是一面仿古的铜镜,搁在红颜的闺房,以为不去擦拭,就可以留驻青春。

历史的天空,此时风烟俱净。那些不解的铭文,到底刻着谁的誓言?那些风蚀的铜锈,又老去谁的沧桑?过往的壮志豪情,盛朝之音,早已扫落尘埃,为前生之事,从今不再问起。

第四卷 一方古物一风雅 玉石

总以为,世间最有灵性的,莫过于草木山石。我们无需学着如何和它相处,许多时候,它总是安静地存在,无言却真心,平淡亦有情。漫漫人生,关山迢递,于风烟浩荡的尘世中漫步,过尽汹涌。始信百年之后,所有惊骇息止,一切回归最初。我心如玉,明净无尘,温润似脂,冰肌胜雪。

最美的玉石,当是中那块通灵宝玉。它本是女娲炼就的一块顽石,因无才补天而随神瑛侍者入世,幻化为贾宝玉落胎时口衔的美玉。这块顽石,集千万年日月精华,早通灵性。它不甘隐没山崖,愿入红尘,于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不枉来世间走过一遭。

后来,它随贾宝玉来到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的贾府,与他在红粉堆里,消磨度岁。人道金玉良缘,贾宝玉的玉和薛宝钗的金锁,成了他们之间解不开的孽缘,还不了的情债。他有通灵玉,雕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她有黄金锁,刻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而林黛玉的前世,本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仙草,只因受赤瑕宫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欠下他一段宿情,决意入世为人,以眼泪还之。她与贾宝玉有一段木石前盟,待宿缘了却,便幻化为仙,飘然远去。

他是无瑕美玉,她只是草木之人。三生石,缘定三生,可见世间许多情缘,皆因玉石而起,因玉石而尽。它本山石,淹没于岁月的尘泥中,浑然天成,古朴坚韧。经过一世又一世的往返轮回,在细水长流的日子里,为一个人守候天荒。

每一块玉,都有一段深邃的过去,当有一天它寻到前世的主人,便决然入世,任你雕琢赏玩。昨日桑田沧海,不过是云烟一朵,它之使命,只为了遇见生命中最温柔、最妥善的人。茫茫人海,那个人,也许在蒹葭彼岸,也许在长亭古道,也许在红尘陌上,也许在空山幽林。无论经历多少世,终不改初心,只陪你共度光阴荣枯。

石之美者,玉也。它温润含蓄,通透典雅。《说文解字》云:“玉,石之美,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勰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尃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桡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技,絜之方也。”

玉有软玉和硬玉之分,软玉多为和田玉,再则为岫岩玉、南阳玉、独山玉、蓝田玉等十余种。硬玉,则为翡翠。软玉有白玉、黄玉、紫玉、墨玉、碧玉、青玉、红玉之分,而翡翠颜色有白、紫、绿等。好的种玉,如冰似水,通透莹润,令人一见钟情,再难相忘。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君子以玉比德,君子必佩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曾几何时,玉石与世人结下深刻之缘,从古至今,年年岁岁。君王不仅佩玉,就连象征无上皇权的印章,也是由美玉雕琢而成,并赋有一个美丽的名字——玉玺。王孙公子佩玉,剑客儒生佩玉,国色佳人佩玉,俗粉胭脂佩玉。

玉之温润,玉之颜色,玉之纯净,可消解烦忧,涤荡俗尘,愉悦心灵。爱玉之人,与它朝暮相处,希望可以汲取玉的天然性灵,像玉一样和润优雅。一块赏心悦目的美玉,胜过世间的灵山秀水,春花秋月,纵是山河换主,它亦护你百代长宁。

玉石的历史,与它的年岁那般悠久绵长。早在八千年前新石器时期,先人就已珍视玉的美丽和坚实。将其磨之为兵,琢之以佩,用来装饰、祭祀、瑞符、敛葬。到后来,玉器不仅融入于生活,更成为观赏的艺术品。玉刻玉雕成了一种文化,多少玉匠用他的巧夺天工之技艺,雕刻出山水林壑、花鸟灵兽、亭台楼阁,以及人物故事。

玉为灵性之物,可养生健体,更有驱妖辟邪之用。古人用玉做器具,以及许多佩戴的装饰品,玉镯、玉簪、玉指环、玉梳、玉佩等。而这种风习沿袭至今,比起古时,更为稀有而名贵,为世人所钟爱,痴绝。

原本只是隐藏于山间岩崖的顽石,就这样修炼出灵性,深受众生恩宠。它有其自身的风骨和命途,在山长水远的岁月风尘中,被无数人倾心相待。后来,它被写进诗歌中,撰入史册里,看过了别人的故事,自己又成了故事的主角。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是《诗经·国风·周南》里的一段,琼琚、琼瑶、琼玖,均是当时对玉的美称。

李商隐有诗吟:“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玉暖日生烟。”这里的玉,则是陕西西安蓝田县所产的美玉。唐人王昌龄亦有诗吟:“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尽管寒雨凄清,楚山孤寂,但诗人的心,一如藏在玉壶里的冰那样晶莹洁净。

“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真正的天然古玉,外表温润软滑,沁色自然,雕工流畅。仿佛是你过尽沧海,才觅得的一颗明珠,拥有它,一生无悔。曾经有过盟约的人,不经意成了过客,而它与你风雨相伴,不曾许诺,却情深意长。

不知何时开始,玉石不仅成了世人贴身佩戴的灵物,更成了彼此作为凭证的定情信物。“金玉本有质,焉能不坚强。”也许那些相赠美玉的人,是希望彼此的情意若美玉那般高洁,坚定,永恒。倘若有一天,丢失了彼此,或许还可以凭借一支玉簪,一个玉镯,或是一块玉锁,找回曾经所爱,再续前缘。

我对玉的钟爱,当是无声的表白。曾经在琳琅满目的玉石中,有过相见倾心的物品。如何令我万千宠爱于一身,始信与之有过一段三生石上的情缘。相视的瞬间,我有种踏遍千山将它寻的惊喜,它有种静待故人归的安然。它温润青翠,晶莹剔透,吹弹可破,似前世遗落的眼泪,令今生频频回首,再不忍擦肩。

其实每块玉,都在寻找它真正的主人。纵算走过山重水复的乱世红尘,有一天也会和你不期而遇,相约同游这烟火人间。那么,在有限的时光里,等待或者寻访,那块属于自己的玉石吧。说好了,与它双双终老,不求地老天荒,只要一世情长。

第四卷 一方古物一风雅 古陶

那是一种美丽古老的器物,有着粗粝的线条,素朴的花纹。外表粗犷,质里天然,历岁岁年年,风风雨雨,终安然无恙。它是古陶,经岁月的泥,时光的火打造成性灵之物。也曾风华了一个王朝的故事,也曾吹奏了一曲苍凉的绝响,也曾装点了一段如水的光阴。

古陶的历史源远流长,可追溯到万年之前。陶之初,只是简单器皿,存水储物,坚固耐用,美观大方,仅为生活。后来世人赋予了其艺术与情感,便有了插花的陶瓶,装饰的陶器,品茶的陶具,以及古老乐器中的埙。陶的姿态,一如遥远的光年,古拙端然,深沉忧伤。

金、石、土、革、丝、竹、匏、木。谓之八音,而埙独占土音。古人曰:“正五声,调六律,刚柔必中,清浊靡失。将金石以同功,岂笙竽而取匹。”只是简单词句,道出了埙音色的醇厚与柔润,仿若在诉说那遗落千年的古风与悲凉。而我曾被这简约的旧物打动,那飘荡在古城的埙曲,碰触过心灵最深处的温柔。

那是一个萧瑟的秋日,漫步于长安一条老街上。天空澄澈高远,湛蓝无尘,几朵流云悠然飘过,灵动婉转。古老的青槐葱郁茂盛,枝叶繁密,掩映着一排仿古建筑。脚下的青石板路,宽大而洁净,被来往的过客打磨得光滑而明亮。原以为这座古城,黄尘漫天,沧桑入骨,竟不知雨后的秋,亦有如此淡然气息,悠悠风景。

有埙的声音,自古巷人家飘荡而出,旷远而寥落,幽怨又苍茫。呜咽之声,仿佛在向路人讲述长安古城的昨日旧梦。而我,亦是那错入了时光的女子,穿过秦汉明月,盛唐之风,做了一回繁华往事里的主角。那埙声,带着亘古的荒凉,竟是无调无音,无来无往。

后来,方知这首埙曲为《心头的影子》。惊觉那陶土制就的简单乐器,无弦非琴,竟能吹出如此幽深哀绝的曲调。而后在许多个暮色沉寂的黄昏里,我在埙曲中,总能邂逅远古的岁月。时光的河流,已是一片迷茫云水,悲凉之音如一簇清凉的月光,如影随形,治愈着灵魂的伤。

陶器为古老悠长的民间手工艺,先民在一万年以前就已懂得制陶器的技术。历经岁月更迭,从粗陶制作,发展为一批批精美的生活用品和艺术品。新石器时代有风格粗狂、朴实的灰陶、红陶、彩陶和黑陶。商代出现了釉陶,彩陶兴于战国,盛于汉代。器形多为仿青铜器及陶瓷器皿,有杯、盘、碗、壶、盒、鼎、炉、豆、敦、罐等。

唐三彩则是一种盛行于唐代的陶器,以黄、褐、绿为基本釉色。其色釉有浓淡相宜、彼此浸润、斑驳淋漓之效果。于色彩的相互辉映中,尽显其富丽堂皇的艺术魅力。宋代名窑涌现,集天地灵秀,质地细腻,釉色润泽,花纹精美。明清时代的陶瓷,从制坯、装饰、施釉到烧成,胜过前朝。

每一种古陶,都有其不可言说的历史故事,风土人情。不同的器型和纹饰,胎质和铭文,可以解读出属于那个时代人们的审美感和情趣。我们从不同陶具、器皿中,探索和寻觅那些早已消亡和变迁的王朝。陶有如烙印,在深沉如水的光阴里,静静地兑现过往许下的诺言。

陶的故事,最为传奇的,当是秦始皇陵里的陶俑。那是一个不解的千秋之谜,伴随着一代风云霸主,淹没在万古不变的黄尘中。那些陶俑,一如他们的真身,曾经与秦王嬴政,携手统一六国。死后亦默默地守护他的亡灵,不改初衷。

我曾瞻仰过秦始皇兵马俑,虽埋于尘土,却气势磅礴,令人肃穆惊心。只是简单的泥土,被精湛的工艺师打造成飒爽英姿的将士,久经沙场的战马,再经烈火烧制,成为拍案惊奇的兵马陶俑。他们在黑暗中屹立了数千年光阴,无论风霜刀剑,世事流转。在尘埃落定那一刻,拭去满面沧桑,俨然立马于硝烟弥漫的战场,威风凛凛,气壮山河。

古陶不同于陶瓷,古陶有着质朴坚韧的灵魂,瓷是细腻纤薄之姿态。二者皆由泥土灵性之物制就,而古陶沉静端然,历岁月风尘,独自散发着幽幽暗暗、明明灭灭的光芒。

紫砂将陶与瓷结合了起来,它是一种拓器,介于陶与瓷之间。有着陶的沉着优雅,又有瓷的细腻风情。紫砂壶的起源一直可以上溯到春秋时期越国名臣“陶朱公”范蠡。当年范蠡助越王成就霸业,但勾践为人,可与共患难,难与同安乐。功成身退的范公,一袭白衫,携西施泛舟五湖。于吴地叫人制壶,没几年,便富可敌国。可他散尽家财,飘然隐逸,扁舟一叶,岁月山河尽入壶中。

我爱茶,对喝茶的器具亦极为重视。薄胎纤白的青花瓷杯,古意盎然的宋时小壶,清新淡雅的竹碗,琉璃盏,紫砂漏。但时时把玩,心头念念不忘的,仍是那两只手工粗陶梅花杯。简约的款式,杯面为青色粗陶质地,杯里是一片素色,一枝红梅自杯底斜斜逸出。若是盛了茶水,或是琥珀色的普洱,抑或是浅绿翠竹,那梅花便似笼在一片云烟里,盈盈地盛放开来。

今夏,雨水颇丰。每至入夜时分,那淅淅沥沥的雨,落在植着莲荷的陶缸里,发出微小明亮的回声。许是荡开了涟漪,最终又归于沉寂,周而复始。这时隔帘听雨,为世间最美的情事,说是听雨,亦为赏心。

雨后江南,天空清澈,远处云山氤氲,潮湿的空气,似拧得出水来。老旧的青瓦黛墙,又添了几许深厚的苔藓,万物生灵,有着其妙不可言的美丽。盛雨水煮春茶,取梅花小石瓢壶冲泡,于淡淡香茶里,忆一段陶的前世今生。

也许有一天,我会开一家陶的小店,取名陶之初。木质的古架,随意摆放几只粗陶花瓶,姿态古拙,意趣天然。每款紫砂壶,刻着即兴而成的花木,写几首自题的绝句小令。而我,着简布素衣,挽发髻,斜插一支木簪,在陶的风霜里,淡然如初。

一直深信,每一件器物都有其灵性与风骨。如若不然,那飘荡千年的尘,纵横了经纬,最终零落成泥,经故事雕琢,与火同生共死。它掩去初时光芒,安静无言地等待着来往过客,将其深深打量,而后遗忘。

是缘,亦是过往。

第四卷 一方古物一风雅 瓷器

隔帘听雨,午后时光寂寥悠长,一如那首《秋水悠悠》的古琴曲,缥缈旷远。窗外烟峦点染,潮湿的植物,澄澈如水。远处若隐若现的风景,被淡青色烟云缭绕。短暂的相遇,恍如刹那惊鸿。倏而,不见。

焚一炉百年老檀,岁月的沉香弥漫了整个书房,而我似乎可以顺着烟雾的方向,寻到曾经执手约定的过往。案几上轻薄剔透的白瓷杯里,浸着几朵合欢花。合欢在温热的水中盈盈浮落,浅红明亮的汤色,如同前世情人的眼泪,将白瓷映衬得忧伤而美丽。

这是一个收藏灵魂的季节,壁橱里摆放着一排洁净的青花瓷罐。罐子里储存的是我今年新酿的青梅酒、枇杷酒,还有合欢和茉莉花浸泡的酒。制作的每一个过程都细致入微,仿佛将花木的灵魂和情愫,装入瓷瓶内,免去了它们宿命的轮回。而瓷,亦在静止无言的时光里,散发出历史温柔的光芒。

我爱瓷,爱它的素雅沉静,爱它的高贵端然。这洁净玲珑的旧物,古代女子用来装胭脂水粉,观音用来斜插一枝绿柳,里用来煮水烹茶。它装点过文人墨客的书房,富丽了皇族贵胄的厅堂,也丰富了百姓人家的陋室。

从古至今,太多人对瓷有着深刻的情结。瓷的温润晶莹、玉骨冰肌,以及那停留在器皿中的温度,萦绕不去的情怀,在岁月华丽的枝头,幽深彻骨,风情万种。

中国是瓷器的故乡,那些飘忽无定,无根无蒂的尘土,在华夏大地找到了生命归宿。它们凝聚山水、日月之精魂,成为中华古国瑰丽传奇的宝藏。瓷器起源于三千多年前,由陶器演变而来。商代和西周遗址中发现的“青釉器”,质地较陶器细腻,胎色以灰白居多,被世人称作原始瓷器。

从商代,经西周、春秋战国至东汉,瓷器有了不可遮掩的锋芒。东汉至魏晋多为青瓷,南北朝以白釉瓷为主。再历盛唐,到宋时,名瓷名窑已遍布大半河山。宋瓷有如宋词,婉约含蓄,清丽典雅。每一种釉色,都有情感;每一款图案,都有记忆;每一个名窑,都有故事。历史上著名的五大名窑,汝窑、官窑、哥窑、钧窑和定窑,皆投宿在宋朝明净的光阴里。

名瓷之首,当以汝窑为魁,淡青色为主,温润清雅。明徐渭曾诗题:“花是扬州种,瓶是汝州窑。注以江东水,春风锁二乔。”汝窑的工匠以名贵的玛瑙入秞,使得汝瓷“青如天,面如玉,蝉翼纹,晨星稀,芝麻支钉釉满足”的美名为历代所称颂。况汝窑瓷器存世量极少,十分珍稀。周世宗曾御批:“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那烟雨天青色的汝瓷,温润纯净,似把玩的美玉。

是一部容纳世间百相的著作,大观园里亦不只是缠绵悱恻的儿女情长。从吃茶到饮酒,诗词到戏曲,禅佛到道教,人生百态,万象世情皆入其间。那引人入胜的朱红门扉,道尽离合兴亡。而瓷,亦随着沁芳溪的水、潇湘馆的竹、栊翠庵的梅、蘅芜苑的香草,散发着诗性典雅的气质,亦透露出惆怅破碎的悲情。

黛玉初入贾府,去王夫人处拜访,入眼之物即有一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宝钗的蘅芜苑,奇草仙藤,异香扑鼻,屋内却如雪洞一般,一色玩器俱无,只案上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宝钗者,也只有定瓷的古朴不失灵秀,粗犷唯见雅致所相媲美。瓷器不仅蕴含了文化,也寄寓了性情。

那一年的江南,素雪纷纷,天地间一片洁白,如瓷,剔透莹澈。苏州香雪海梅花似雪,暗香浮动,天人女子妙玉着一身素衣,挽如云长发。她将梅花瓣上的白雪收入鬼脸青的花翁,而这花瓮乃是钧窑烧制的上品瓷器。后将沁了幽幽梅香的雪水,埋于树根之下,经岁月沉淀,五年后,她方肯舍得取出来煮茗。于是有了她请黛玉、宝钗还有宝玉品茶的那一段风雅故事。

栊翠庵花木葱茏繁盛,炎夏仍是花气袭人。贾母初次带了刘姥姥去妙玉处吃茶,妙玉对于喝茶极为讲究,况又出身书香官宦世家,对于茶道瓷器亦格外用心。她亲自用成窑五彩小盖钟,盛了旧年雨水冲泡的老君眉,捧与贾母,而众人皆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成窑之珍稀贵重堪配贾母,官窑脱胎填白盖碗亦不落俗套。众生慈悲,世法平等。

水墨青花,那飘荡千年的美丽与哀愁,在迷蒙烟色里渐渐晕染了痕迹,素胎青釉色,似流水淡烟,宛若对青春韶华许下永久的诺言。亦唯有淡漠花青的韵致,方配得起这般高贵优雅的灵魂。徐志摩的曾云:“轻吟一句情话,执笔一副情画。绽放一地情花,覆盖一片青瓦。共饮一杯清茶,同研一碗青砂。挽起一面轻纱,看清天边月牙。爱像水墨青花,何惧刹那芳华。”

漫漫多情话,恰似水墨青花。青花瓷,是所有瓷器里我最为钟爱的一种。被誉为“瓷都”的景德镇所烧制的元青花亦成为瓷器的代表,所产瓷器具有“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罄”的独特风格。初露风采,便已风靡一时,成为景德镇传统名瓷之冠。与青花瓷并称四大名瓷的还有青花玲珑瓷、粉彩瓷和颜色釉瓷。而瓷都曾出现过“村村窑火,户户陶埏”的绮丽景观。

我本江西临川人氏,幼时家中所用物品,皆为景德镇烧制的瓷碗、瓷盘、瓷缸、瓷瓮。虽然只是民间青瓷,有些瓷具却上了年代,为先人所藏,亦为珍贵。那时瓷器太过寻常,到底不曾珍惜,一些完整的瓷瓮、瓷罐,被识货的古董商人下乡廉价收购,摇身一变成了珍稀的古物。余留几件破损的瓷器,亦被丢弃于角落,几经迁徙,不见踪影。如今只能凭着记忆,想象瓷器上那几笔淡墨青花,逢人说几句悔意的话。

青花瓷上的写意淡彩,裹着岁月包浆,云烟往事,空灵隽秀,飘逸出尘。青花宛若烟雨江南,色泽淡雅,抑或浓艳,都有其不可言说的美丽,难以名状的神韵。时光浸润了脉络,岁月书写着风骨,青花瓷永远一如初见,秀雅姿容,令人惊心。

至清时,瓷器制造历数千年悠悠岁月,已是登峰造极,斑斓多姿。康熙时的素三彩、五彩,雍正、乾隆时的粉彩、珐琅彩都是闻名中外,惊艳古今的精品。瓷如同每个帝王的性情,或素朴清逸,或浓墨重彩。百态千姿的纹饰,栩栩如生的图案,摆放在紫禁城里,供帝王后妃赏用,尽显王者风流。

初识骨瓷,轻致细密,清凉明澈,似初恋的小女子,轻盈入骨,却又带着宿命的意味。但总觉得缺少了一份纯净,以及岁月打磨的痕迹。太过轻薄与纤弱,怕自己某个不经意的举止,会伤害它的美丽,因而少了那份追求的心情。

时光不待,草木有序,数千年的明与灭,土与火,那漫漫窑烟,似清幽玄妙的风景,落在静谧的人间。绿水清波,远山凝黛,是烟雨江南,亦是瓷器反复描摹的背景。旧时河山已逝,人情俱如云烟,徒留古瓷器上的青花,含蓄地讲述着阴晴圆缺的当年。

第五卷 一曲云水一闲茶 楼阁

江南梅雨,就这样漫不经心地下着,淅淅沥沥地让人忘记年岁。楼下院墙的植物,在烟水中,愈发地翠绿葱茏。窗台种的睡莲,已是荷叶田田。还有一株已经枯死的茉莉,竟在雨水中重生,发了新的嫩芽。草木的灵性与情长,是文字所不能言说。于这人间修行,唯有它们,始终如初时那般洁净和清白。

独坐小楼,喝一壶闲茶,翻看潮湿的书卷。“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是贺铸的《青玉案》,竟与此时情境一般相同。锦瑟年华,付与无情流光,这一路行来,风餐露宿,早已找不回当年清澈的自己。

而后听闻了故乡的雨水,已经泛滥成灾。河水本无过错,然它一个简单的转身,一声轻微的叹息,就足以令生灵涂炭,家园尽毁。檐间的水,流落千江,竟翻涌而来,冲倒每一座瘦弱的桥,以及原本就已风烛残年的老宅。

记忆在梅雨中泛潮,我开始牵挂幼时居住的宅院,以及那座古老的木质楼阁。小时候,总爱独坐在木楼上,看悠然的云,听萧疏的雨,赏明净的月。喜欢高处远眺,看起伏的山脉,错落的稻田,聚散的屋舍,或是墙院上,一丛不知名的野花。而今,那些熟悉的事物,早已将我抛弃,不会再来。

古人建楼阁,是为了做藏书、远眺、巡更、饮宴、娱乐、休憩、观景之用。城楼在战国时期已经出现。汉代皇帝崇信神仙方术之说,高峻空旷楼阁可以会仙人,汉武帝时曾建井干楼高达五十丈。他们在楼阁之上饮宴、会仙、望远、辞行,城楼成了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土。

佛教传入中国,一时间,崇山峻岭的山林,建筑古刹楼阁,仙宇道观。高耸入云的佛塔,让众生心生敬畏。里有一回夜深时分,唐僧师徒扫塔的场景,感人至深。歌词云:“乌云压顶夜深深,塔铃儿响声声。月色昏暗,灯儿不明,知是宝塔第几层。一片禅心悲众生,师徒扫塔情殷殷。驱散妖雾乾坤净,换来今天月儿明。”

第三十六回,有一段这样的描写:“那长老在马上遥观,只见那山凹里有楼台叠叠,殿阁重重。三藏道:‘徒弟,此时天色已晚,幸得那壁厢有楼阁不远,想必是庵观寺院,我们都到那里借宿一宵,明日再行罢。’”

如今寻访名山胜地,依旧可以看到许多保留千载的佛塔名楼。取清幽僻静之处,设藏经阁、大悲阁、钟鼓楼。众僧侣在楼阁之上阅经打坐,品茗说禅,听风赏月,消遣寂寞的光阴。但凡有寺庙道院,皆可见得楼阁亭台,道骨清风。

唐人杜牧有诗吟:“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说的是南朝遗留下来的佛教建筑,在烟雨中若隐若现,更添迷离之美。朝代更迭,楼台依旧,四百八十古刹,已成了众生追寻朝拜的风景。

皇宫大院,以及贵族府邸,亦建轩落楼阁。后楼、厢楼、东楼、戏楼,大多临着亭台水榭而建,构造巧妙、精致典雅。雕刻之饰,富丽堂皇。素日里空置着,雅兴起时,便相聚一处,摆宴听戏,饮酒作乐。红墙绿瓦之内夜夜笙歌,却不知登高远眺,彩云易散,春风秋月各自茫然。

江南的亭台楼阁更是婉转多韵,建于曲栏回廊处,丛林草木间,景致清幽,雅逸绝俗。最为别致的,则是江南古典园林,往日王侯官府的私家宅院。他们在园林风景绝佳处,设幽馆,筑楼台,听戏宴会,吟诗作赋,赏四时丽景,品趣味人生。

唐人韩偓有诗吟:“恻恻轻寒剪剪风,杏花飘雪小桃红。夜深斜搭秋千索,楼阁朦胧细雨中。”春雨清寒,杏花如雪,秋千空悬,夜雨朦胧的楼阁,隐现出无限缠绵之意。也许楼阁之内,有美人如许,红泥小火炉,烹煮佳酿。这雨中楼阁,以及楼阁里的情景,竟那么地耐人寻味。

“楼阁宜佳客,江山入好诗。清风水苹叶,白露木兰枝。”此为白居易《江楼早秋》之句。楼阁临江而建,引起无数诗客登楼赏阅这南国秋景。湖光朝霁,萍叶聚散,看波涛逐浪,如画江山。白居易有着深刻的江南情结,曾写下三首《忆江南》,千百年来,被无数人吟咏回味。登楼感怀,赏景作诗,期盼有一天可以找到心灵的原乡,返回故里。

还有一位登楼望远的词人,在一个中秋之夜,酩酊大醉,写下一阕永远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清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空旷的楼阁之上,皓月当空、佳人千里,词人思绪轻灵,有一种遗世独立的缥缈和孤独。宫殿楼台,离天的距离很近,似乎可以感受到广寒宫的凄凉与寂寞。月亮转过朱红华丽的楼阁,又低低地透进雕花的古窗里,照着满怀心事,不得安眠的人。明月本无错,却在世人离别之时,悄悄团圆。虽说高处不胜寒,苏东坡终究是洒脱的,他说但愿人长久,千里亦可以共婵娟。

最负盛名的楼阁当为江南三大名楼——岳阳楼、黄鹤楼、滕王阁。“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北宋文学家范仲淹曾为岳阳楼写下传世名篇《岳阳楼记》。“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赏阅洞庭湖皓月千里,静影沉碧的佳景之时,更写出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旷达情怀。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这是李白登黄鹤楼写下的名句。黄鹤楼临巴山群峰,接潇湘水云,古老典雅的楼阁,承唐宋遗风,过往历史,仍被后世追忆。三国时,黄鹤楼曾为军事目的而建,后成了官商行旅游之地,饮宴之所。黄鹤楼曾有仙人驾鹤经此,遂以得名。唐人崔颢有诗吟:“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是王勃写滕王阁的名句,至今依旧让人向往那落霞孤鹜、秋水长天的景象。我曾几度踏寻古人先迹,登临滕王阁。纵览滔滔赣江水,远眺万里长天,青山横翠,流云竞走,长桥卧波。几叶小舟漂浮在江河之上,渐渐隐没于苍茫水波,不复与见。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每一天,都有天南地北的过客登楼赏景,萍水相遇,如一场亭榭歌舞,转瞬即逝。之后,各自奔走于车水马龙的尘世,再度重逢,已不知会是何处人家。若然有幸,寻一知己,执手相待,起看风云,又该是怎样的情长?

年少时犹喜辛弃疾的一首词:“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此时的我,看罢尘寰消长,心生凉意,如至清秋。这种醒透与凉薄,任世间多少情意,都不能将之捂暖。

有一天,若能再归故里,旧景重现。我只想再登一次阁楼,在晚云收起、日落薄暮之时,再看一场远去的雁南飞。

第五卷 一曲云水一闲茶 琐窗

此刻,风从檐角穿过,云在窗外踱步。而我,于一扇明净的窗牖下,盘膝而坐,独品闲茶。远处青山叠翠,近处杨柳依依,这虚实相生的风景,加之浓淡相宜的佳茗,美得恍若梦中。

这一直是我想要的生活,宁静安稳,闲淡朴素。时光将青春,早已抛得太远,深沉的岁月爬过肩头,行至眉上。唯对镜时,方知流光无情,沧桑容颜,触目惊心。曾经的错过与缺憾,已经无法用光阴去弥补,而我依旧固执地守护那个纯净的梦,不改初衷。

一个人,一扇窗,如此不被惊扰地活着,胜过奔走于喧嚣俗世。和一个陌路人晦涩地交谈,与一片风景假装对视,都是我所不愿。当年佛祖在一株菩提树下,获得证悟,了断尘缘。而我亦期待可以在一扇幽窗下,静坐白头,弹一首长相思的曲调,哪怕今生不得相逢。

年少的我,每天倚着老屋里那扇雕花的古窗,看雨水滴落在天井石阶,看繁花纷飞于庭院回廊,看檐角时光慢慢地远去。我总会想象小窗之外,遥远的风景,那陌生的世界,诱惑远行。后来真的背上行囊,走过无数座桥,见过无数的云,却再也没有遇到过故乡那样古老的窗,那样明净的月。

江西老宅,属徽派建筑,明清之风,灵秀典雅。一门一窗,一梁一柱,都有耐人寻味的古典主题。花窗之上,雕刻的不仅是渔樵耕读的故事,亦有阳春白雪的诗情。有仕女抚琴、雅客横笛、渔父垂钓、诗翁题句,许多民俗人物,历史典故,都被雕刻成图案,绘在窗牖上,雅趣天然。

窗不仅做采光通风之用,更成了一种文化艺术。自西周开始,到战国,便有了落地式的棂格窗,造型古朴,简约雅致。汉代的窗在形制上,已经十分完备。魏晋南北朝出现了成排的直棱窗,窗边悬挂幕帘与帐幕。唐宋之后承接魏晋遗风,加之改善,窗户的造型已是姿态万千。槛窗、支摘窗、什锦窗,各式窗牖,曲棂横列,阳光下水波荡漾,光影闪烁,美妙绝伦。

明清时候,江南盛行园林之风,回廊与外墙上,常有造型典雅、风格独特的小窗点缀其间。窗饰的种类多达百种,梅花型、扇面型、寿桃型、六角型,从不同窗子观景,妙趣横生,意味无穷。苏州园林常以薄砖青瓦砌成窗棂,以各种植物图案装饰窗心,形态优美,别具匠心之处,令人观后心旷神怡。

最美的当为庭院楼阁的木窗,装饰古朴,所刻之图内容丰富。花卉山水、虫鱼鸟兽、人物故事、戏曲佛教,尽入其中。倚着幽窗,看窗外假山奇石、红杏一枝、芭蕉几树、翠竹数竿,可谓风情万种,妙处难言。白日观景,夜间赏灯,时闻窗外翠鸟鸣枝,花落阶台。那一处,传来丝竹清音,几声唱腔,更是曼妙多姿,夺人心魄。

每个人从出生到死去,都离不开一扇小小窗户。哪怕在行途路上,停歇于驿站旅馆,亦有一扇窗,是为你打开,有一盏灯,为你点亮。一扇窗,给我们带来一种归属感,仿佛坐于窗外,就可以免去风雨漂泊。离开那扇窗,我们都在接受命运的放逐,南北东西,不知何日重逢,对坐闲窗下,看圆缺的月,说冷暖的话。

李商隐有诗吟:“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一场绵绵秋雨,阻隔了行程。羁旅巴山的李商隐,在夜雨中思念爱妻,只盼能够回归故里,与爱妻同坐西窗之下,剪尽烛花,絮说情话,共此良宵。西窗成了诗人心中割舍不断的依恋,道不尽的悱恻缠绵。

白居易为江州司马时,亦写过一首《夜雪》诗。“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雪夜里,诗人独自拥衾而卧,隐约见得积雪映照于窗户,光影明亮。不时听闻院落里,积雪折竹,给这宁静的雪夜,增添几许无言的美丽。原本冷落的心肠,亦有了几分慰安。人生很远,终只是一扇窗的距离。窗外掠过的原只是浮世烟火,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

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里吟:“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放弃仕途的陶潜,早已看遍沧桑世味。如今一扇小窗,就足以寄他傲世情怀。真正的旷达与坦荡,并非是居住在华丽高贵的庭园,一个简朴的房间,亦可以搁浅疲惫的灵魂,给予安稳和闲情。

窗与读书人,渊源甚深。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得中,便可青云直上。云:“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二十年。才高难入俗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愿。空雕虫篆刻,缀断简残编。”

云:“如囊萤,如映雪,家虽贫,学不辍。”说的则是孙康映雪、车胤囊萤的典故。此二人家境清贫,然求学之心,日月可鉴。多少个寒窗雪夜,借着明月光影、微弱萤火,苦读冥思,为求果报。此番执著,被后世推崇,传为佳话。

“佳人当窗弄白日,弦将手语弹鸣筝。”窗与闺阁女子,更是形影不离的知音。古时闺阁绣户,楼台思妇,漫长的人生光阴,都是在一扇扇琐窗之下度过。她们守着窗内狭窄的小天地,洗手做羹汤,织补叹夜长。也曾渴望窗外世界,与扁舟游子,天涯同行。然这一生的青春岁月,都锁在窗内,这里是开始,亦为归宿。

“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这位织锦的秦川女,一如秦时窦滔之妻苏蕙,独守空房的她,在锦缎上绣下巧夺天工的名作——璇玑图。璇玑图无论正读、反读、纵横反复都可以是一篇锦绣诗章,此后无数闺中绣户争相传抄。也许他们情怀相当,但真正深知其意的,却寥落晨星。碧纱窗内,总能见到这些女子伶俜的身影,听到轻微的哀叹。多少青春女子就这样,等到白头,在窗下,孤独老去。

林黛玉曾在一个风雨之夜,于凄清的潇湘馆内,写下《秋窗风雨夕》。“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如此旷世才情,风华之貌,终被世情辜负。只闻得秋雨敲窗,一声声,一阵阵,令人心碎断肠。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苏轼在梦中见亡妻王弗,魂魄归来,正临窗而坐,对镜梳妆。梦醒之后,寒窗寂寥,竟无处话凄凉。回忆那年时光,郎情妾意,轩窗下,他为她描眉点翠,她对他脉脉含情。昨日恩情,已是幻影,只换取尘满面,鬓如霜。

轩窗之内,还有一个著名典故。传说秦桧之欲杀岳飞也,于东窗下与妻王氏谋之。后秦桧死,王氏请道士招魂,见桧戴着枷锁,备受诸苦。桧曰:“可烦传语夫人,东窗事发矣。”后东窗事发,含罪行或阴谋败露之意。

“黄鸟何关关,幽兰亦靡靡。此时深闺妇,日照纱窗里。”多少故事被隐藏在琐窗深处,岁岁年年,不见天日。梅花落尽,柳叶青;红枫满地,冬雪白。轩窗外,翻来覆去地演绎着四时光景;轩窗内,更换了多少佳人丽影。岁月就这样仓促地老去,留下无数空白,无从填补,无处寻觅。

如若可以,愿尘世中的你我,今生得以寻到一处黛瓦白墙的居所。小窗闲卧,自醉东篱,折取春杏,静待月圆。

第五卷 一曲云水一闲茶 庭院

记忆中,也曾居住过那么一个庭院,不风雅,却简约别致,不奢华,却朴素安逸。篱笆修筑的院落,几树桃柳,几丛青草,一方竹桌,几张竹椅。春天农耕,闲时赏花;夏夜乘凉,静剥莲子;秋天种菊,自酿花酒;冬日观雪,围炉猜谜。

后来到底还是离开了乡村小院,去了灯火阑珊的都市。并非不知珍惜那份宁静,无奈听命于尘世的摆弄,用清贫换取更好的生存。只是那满城被修饰的树木,被梳理的花草,像是一个清秀女子抹上了脂粉艳妆,没有乡村植物那般古朴天然。

如今回到古镇山村,修个庭院,筑间小屋,是许多人心之所往的追求。多少人甘愿丢下繁华,舍弃功利,于深深庭院栽花种草,读书品茗。寂寞时,约上邻人,做几道小院栽种的蔬菜,品几盏自酿的果酒,闲话古今,悠然忘尘。这看似平淡的生活,竟成了一种奢望,有时候幸福明明很近,却不能与之交集。

始信,终有那么一日,我会有一座安身的小院,素洁简净,恬淡清宁。可以不见许多生人,任凭绿色藤蔓爬满墙院大门,草木肆意生长。我只守着小小庭院,方寸岁月,无意外面熙攘人潮,漫漫河山。亦不要谁人记住,江南的落梅小院,江南的我。

当下的江南,庭院园林多不胜数,每逢节日,游客如涌而至,赏景成了赏人。亦有闲暇清静之时,如画春景,疏淡秋山,任你闲庭漫步,相看流连。纵算你多么沉迷这座美丽的古典园林,亦做不了那里的主人。月上柳梢之时,所有的过客皆要离去,只留下一座空园,孤独地回忆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陆游曾有词写到:“镜湖原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予。”这园林在古时原本是官宦人家所有,如今市井凡人,亦可入园赏花,算来已是恩德。但百姓人家,有自己的篱院茅舍,门前流水,远处青山,无需官家赐予,自可随时赏景。耕织垂钓,把酒桑麻,虽是粗茶淡饭,却乐在其中。

《玉篇》中:“庭者,堂前阶也”;“院者,周坦也”。乡村农舍修筑小院,一般无多讲究,为求简易,破几根野竹,或砍几株树木,就围成了院子。陶渊明曾归隐南山,采菊东篱,于山野田园修筑小院,散淡度日。有诗吟:“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大户人家的院子,则要测量方位,安排布局。侯门大院的园林,更是请神祭拜,寻签问卦。《周易·系辞下》曰:“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欧阳修的这首《蝶恋花》,历来深受世人喜爱。从此无数人开始寻梦,梦那杏花烟雨的江南,梦那庭院深深的月光。

里曾因元春省亲,特建了富丽堂皇的大观园。整座大观园高台林立、亭阁围廊、湖泊假山、曲水流觞、奇卉珍禽,可谓包罗万象,韶华盛极。大观园又分为潇湘馆、怡红院、蘅芜苑、栊翠庵、秋爽斋、稻香村、藕香榭等宅院。

每座小院因为主人之喜好,有着不同的山水林木装饰。林黛玉的潇湘馆最为清幽,几竿修竹,衬了她孤僻心境。妙玉栊翠庵的几树寒梅,亦如她的清洁傲骨。刘姥姥曾有幸畅游大观园,品茗栊翠庵,醉卧怡红院。在她眼中,像大观园这样繁华富丽的庭院,犹如天府仙源,纵是画中也不能得见。为此贾母特命惜春将这园子画下,惜春曾说几年功夫亦不能画完。

林黛玉有诗一首,名《世外仙源匾额》。“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这一切可以触及的华贵,都只是黄粱一梦。今宵温柔乡里鸳鸯卧,明日红楼大厦一刻倾。

里最为华美绝艳的,当为那出游园惊梦。杜丽娘闺中寂寞,淡妆轻抹,到自家园中踏春赏景。她说,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又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十二楼台赏遍,终于在梦里遇见了一持柳的俊朗书生。二人一见倾心,相看俨然。于是他们在牡丹亭畔、芍药花前云雨相欢,温存缱绻。之后杜丽娘相思成灾,一病不起,不久香消玉殒,埋骨于庭园的梅树下。后书生柳梦梅拾得她的画像,掘墓开棺,令之起死回生。汤显祖在文章开篇写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古时候,多少闺阁女子被锁在深深庭院,空对春光无限,辜负了似水流年。但小庭深院,亦结下过锦绣佳缘。《墙头马上》的李千金与丫鬟在后花园赏花,恰遇了园外打马而过的裴少俊,后以身相许,与之私奔,藏隐在一处后花园内,为他生儿育女。虽一波三折,几经辗转,但最终破镜重圆,月下花前,朝暮成双。

苏轼的《蝶恋花》写过佳人于园中嬉戏玩乐的情景。“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这位多情的才子,亦只是平凡过客,仅一墙之隔,终无缘得见园内佳人的清颜。天涯芳草虽多,与君结缘的,却不知是哪一朵。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才女李清照曾在园中感怀,重门深闭,怕那风雨相欺。南唐后主的庭院,亦是秋风横扫,寂寥断肠。“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故国的雕栏玉砌犹在,然山河破碎,再也梦不到燕啼莺啭,梅红柳绿。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这是禅寺的庭院,曲径通幽之处,藏着飘逸绝尘的花木,令人忘却烦忧,纯净空灵。但白居易说过,真正的隐者,未必要在山林。深深庭院,亦可寄寓闲情雅趣,陶然忘情。有诗吟:“霭霭四月初,新树叶成阴。动摇风景丽,盖覆庭院深。偶得幽闲境,遂忘尘俗心。始知真隐者,不必在山林。”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那是一段与山水鸥鸟相伴的日子,怀着与世隔绝的心境,独守浣花草堂。那日,诗人杜甫打扫花径,不曾为客开启的柴门,只为君开。谁曾有幸,做那草堂邻翁,手持竹杖,越过篱院,与他共饮几盏陈酿。

如若可以,我应该在今生有限的时光里,修筑一座小小庭院。栽柳种梅,植莲养鱼,于轩窗下读经卷,偶迎佳客,坐饮中宵。不去管,那院外匆匆流走的韶光,还剩余多少。

第五卷 一曲云水一闲茶 老巷

落日斜阳,暮色向晚,窗外的植物在微风中温柔低眉,来往穿梭的雁儿消失在淡蓝如洗的天际。薄雾下的古城,像满腹心事的女子,忧伤而美丽。寥寥行人,穿过古老的街巷,寻找着尘世里那一寸安放心灵之所。渐渐地,那些远去的人事,就这么被遗忘,不再提起。

都说,红尘是客栈,我们每日相逢与离散,只是为了一个归宿。倘若无法安宁地居住在某个古老庭院,不能与时光寂静相守,莫如乘一叶兰舟,独自漂泊于水上,做一个无牵无碍的闲散之人。恍然间明白,原来洒脱比安稳更需要勇气。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古旧的巷陌,立如往事,光阴迁徙,唯有岁月努力相撑。没有谁知道,这幽深巷陌里,曾经住了谁,如今又是谁住着。有些人,早已转身离去,天涯无踪。有些人,还在原地痴情守候,不知为了谁地老天荒。

我对小巷的情结,缘于幼年的记忆。小巷是江南寻常的风景,凡是有房舍的地方,皆有小巷。刘禹锡有诗吟:“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里写的是金陵的乌衣巷,六朝古都的平常小巷,亦带着历史的繁华与沧桑。仿佛那里的一景一物,一砖一瓦,都蕴含深沉的文化,安享人世的荣华。

乡村的建筑,不够富丽奢华。但村庄的屋舍,保留明清遗风,多为高墙深院。纵是简朴人家,亦有雕檐画栋,分作东厢西厢。门口的石刻,堂前的木雕,为民间工匠所修筑,技艺精湛,风格淳朴。远处看去,青瓦黛墙的房舍,大相径庭,被青山绿水环绕,于淡淡的云雾中,美到无言。

那些寂寥幽深的长巷,落在青瓦黛墙间,岁岁年年,一种姿态,一个神情,看着来来往往,或熟悉或陌生的过客。也曾有过青春容颜,经过时光的消磨,如今已是风烛残年的老者,模糊了过往爱恨,忘记了昨天悲喜。

小巷多为青石板路,历尽风雨洗刷,被行色匆匆的路人踩踏,打磨得光滑而明亮。小巷两旁的墙壁上,为青砖所砌,年深日久,长满了青苔。梅雨时节尤为潮湿,青砖的缝隙间,长出一些嫩草,以及一些不知名小花。雨水顺着檐角滑落,打在青石板上,不知道潮湿了多少路人的心情。

夜晚的山村,寂静清凉。小巷深处,只有一轮明月相伴,偶有夜归的行人,留下飘忽的身影,消失在苍茫夜色中。白日里,有披蓑衣戴斗笠的农人,有浣纱归来的村妇,有放学回家的孩童,亦有走街串巷的江湖艺人。这是他们人生启程的必经之路,穿过小巷,彼此找寻着各自的烟火。

那一年,我背着行囊,离开了故乡的老宅,离开了熟悉的巷陌。却不知,一别成了永远。后来,我走过无数个城镇,路过无数条巷子,也曾在怀旧与追忆中迷离,竟再不能有当时滋味。光阴弹指,年华仓促交替,有些片段,停留就是一生。

戴望舒《雨巷》,曾经有过一个结着愁怨的丁香姑娘。“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撑着油纸伞……”

在美丽的烟雨江南,有一条悠长寂寥的雨巷,假如有缘,定然可以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忧愁的姑娘。她撑着一把红油纸伞,衣袂飘飘,散着丁香一样的芬芳。她的存在像是一个梦境,多少年前,她在雨巷里踱步,多少年后,她依然在雨巷往返。从来没有人可以真正看清她的容颜,每一次擦肩,留下的只是一个叹息的目光,一个美丽哀伤的背影。

江南小巷,因了这个丁香姑娘,成了观赏追寻的风景。每个人来到雨巷,都期待与她相逢,纵然只是一个恍惚的梦,亦愿意为之沉醉不醒。其实这一切,都只是诗人笔下,一个朦胧的幻象。那个神秘的丁香姑娘,却住进了世人的心中,不敢相忘。没有谁,期待可以拥有一份地久天长,走出雨巷,世事一如既往。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江南的烟雨长巷,尽管也历尽沧桑,却总像一个清丽的女子,风雅多情,精致婉约。小巷里,飘荡着吴侬软语,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温柔和繁华。它可以从脚步声里,分辨出谁是异乡之客,谁是梦里归人。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是京城临安的深巷,传来阵阵卖花声。那曼妙多情的水国女子,在烟雨中,飘忽来去。让与之邂逅的人,念念不忘,再难释怀。期待有一日可以和她,同坐绿纱窗下,剪烛夜话,闲听落花。

“绿杨阴里穿小巷,闹花深处藏高楼。”我注定做不了,那淡紫素洁的丁香,无法遇着一段像丁香一样美丽的情缘。却愿做那株青柳,倚在青石巷陌,看来往人流的疏淡生活。愿做过客脚下郁郁青苔,独守斜风细雨,雾霭烟深。

多少闲逸时光,恬淡故事,从一条巷子开始。任浮世繁弦急管,小巷可以过滤所有的风尘,每个路人行经此处,皆要放下匆匆步履,怕自己的闯入惊扰了巷子的宁静。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做个像颜回一样的人,安贫乐道,淡然处世。高士情怀,莫过于一箪食,一瓢饮,闲居古巷陋室,行看流水,坐看飞云。

小巷闭门,有阑珊路人走过,转身去了远方。烟雨拂过经年的记忆,原以为今生再也回不去旧宅深院,其实它一直都在,从未离开。我的心里,有一条悠长寂寥的小巷,巷子里的风物,巷子里的故人,永远只是从前的模样。久远的故事,就这样从小巷里,缓缓地流淌出来,散于风中,无处可寻。

第五卷 一曲云水一闲茶 石桥

近来,总是滋生一个念头,一个人,一叶舟,千里横波,寄身江海。就这样朝云影渺渺、雾霭沉沉地向天际飘去,融于山水间,无牵无挂,无生无死。然真正的洒脱通透,是居苍茫人海,亦可淡定心弦,云淡清风。倘若放不下心灵的包袱,纵是隐居山林,放舟云水,亦跳不出红尘万丈。

《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六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是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姑射仙子不过是传说中的人物,尘世间又何来如此天资灵气的女子,当真可以不食五谷,餐风饮露。万物生灵,皆背负使命,纵是山石草木,飞鸟虫蚁,亦不可随心所欲,自在无心。

生而为人,莫不被名利所缚,为情爱所缠。佛陀尚有不能逾越的藩篱,不可放下的执念,无法言说的苦楚,更况凡夫俗子。《石桥禅》有一出这样的故事。一日,阿难对佛祖说:“我爱上了一个女子。”佛祖问他:“有多爱?”阿难说:“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但求此少女从桥上走过。”

是怎样的爱,让阿难愿舍身弃道,甘受情劫之苦。他可知,这尘世上不是所有付出的真心,都可以得到同等的回报。也许他所爱的女子,正在为别的男子受着情劫。爱情从来没有对与错,爱与不爱,都不需要理由。命运之河,让多少前尘种种付诸东流。唯有那千古石桥,依旧横亘于山水两岸,不知在为谁等候天荒。

石桥杨柳,烟波画船。这样的景致,古往今来,于江河湖岸,不胜枚举。有桥的地方,定然有水,有水之处,则见行舟。江南多水,每个古城小镇,乡村山野,都设有许多座桥。无论是闻名于世的廊桥,还是单薄瘦弱的独木桥,它们只有一种姿态,送往迎来,安于现状。

古人建桥,是为了出行方便。流水两岸,若无小桥相渡,只能借舟行驶。桥一直在付出,不求回报。横于翠水碧波之上,被风烟冲洗,世人踩踏,岁岁年年,无怨无悔。路人垮桥而过,只为抵达心之向往的人生渡口。诗客在桥上吟风赏月,寄景抒怀。钓翁于桥上闲坐,垂钓一江烟水,两岸清风。还有痴情者,在桥上返往徜徉,为了守候一段未知的姻缘。

小时候见过最多的桥,则是几根独木,或青石所砌的小桥。流水小桥,炊烟人家,西风古道,元曲家马致远曾用他的笔,描绘过一道乡村朴素之景。“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陆游的词原本书写梅花,然那驿外断桥,也是山野间,令人顾盼回眸的风景。

试想绿水青山间,一座小桥林立,杨柳树下,系一叶小舟。偶有白鹭惊飞,几茎莲荷摇曳,惹得风韵无限。“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诗人张旭将我们带去那个美丽的桃花溪,小桥云烟,桃花流水,这幽僻处恍如梦境。倘若可以,我愿停留在那温柔静谧的时光里,再无惧人世消磨。

江南名胜古迹的桥,比起乡野的桥,多了太多的诗情和故事。天下闻名的莫过于西湖的断桥,姑苏的枫桥,还有扬州的二十四桥。明画家李流芳《西湖卧游图题跋——断桥春望》称:“往时至湖上,从断桥一望魂销欲死。还谓所知,湖之潋滟熹微,大约如晨光之着树,明月之入庐。盖山水映发,他处即有澄波巨浸,不及也。”

千百年来,断桥未断,却一如既往可以赏阅西湖至美风光。犹记白娘子,在西湖断桥与许仙一见倾心。几经离散后,又在断桥重逢。她唱道:“西湖山水还依旧……看到断桥桥未断,我寸肠断,一片深情付东流!”原以为今世情缘如水,不料历尽千劫百难,终修得圆满。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唐人张继的《枫桥夜泊》,让姑苏城外的枫桥,以及寒山寺成了世人纷纷寻觅的风景。隋唐以来,古运河孕育出繁荣的枫桥古镇,从此桨橹不断,涛声阵阵。枫桥下,不知停泊过多少来往的客船,他们为了心中的江南情结,甘愿飘零江海。

寒山寺夜半的钟声,给多少怅惘的客人指引迷津。世间一切恩怨,于佛祖,不过是拈花一笑。那些相聚于枫桥的旅人,和佛只有一墙之隔。有缘之人,懂得迷途知归,天地皆宽。无缘之人,听罢江涛,依旧于浮世,飘萍转蓬。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杜牧的诗句,给扬州的二十四桥,留下了浪漫的诗情。许多个月明之夜,立于桥上,似闻隐约箫声,却终觅不见玉人倩影。后来,还有一位叫姜夔的词人,写下了美丽婉转的词句:“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在我年少时候,曾深深喜爱过卞之琳的那首。“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简短的几个字,却隽永精致。桥上、风景、明月、窗子、梦,这看似简洁的事物,组合在一起,竟生出无限美感。

桥上的人,也许是远行归来的游子。趁着明月如水的霜天,他伫立桥上,看烟波垂柳,流水画船。恍然间觉得,过往的得失,都不重要。唯有人间山水,才可以真正给予宁静和永恒。他不知道,此刻的他,已经落入了别人的风景。楼台之上,正有一位佳人,给这游子惊鸿一瞥。

他们在相同的时间里,错过了彼此。桥上的人,把深情,托付给了风景。而楼上的人,将情意,给了桥上的人。幸有明月装饰着她的窗子,尽管她装饰了别人的梦。其实每个人在许多无意的瞬间,都陪衬过别人的风景。这世间有许多的情感,换不来一次回首,因为你曾注视的那个人,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纵算真的有缘交集,又未必是你想要的那剪明月光。

还有一座桥,叫鹊桥。当日牛郎和织女被银河隔开,王母允许他们每年农历七月七日相见。而这一日,会有成千上万的喜鹊用身体为他们搭建成桥,牛郎和织女便得以在鹊桥上相会,诉说情话。

秦观曾写过一首词,词牌为《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是多少人可以经得起久长的等待,若非有太多无奈的阻隔,谁不期待朝暮相处,执手相依。

有人在石桥看风景,有人在廊桥筑梦,有人在桥上重逢,有人于桥上远别。其实我们都只是廊桥的过客,借它渡江而去,邂逅彼岸未知的风景。远方,也许是明月净水,也许是更深的烟火。但我相信,每一次徙转,都是重生。

你看,那烟雨迷蒙的水湄边,有小桥一座。撑着舟子的人,独自往湖心驶去,继而消失在缥缈水云间。放他去吧,不要询问归程,这世上再没有比天地更好的归宿。那曾经分离的桥,失散的人,有一天,还会相遇。

第五卷 一曲云水一闲茶 长亭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这是幼年喜爱的一首歌,在时光的瀚海里,唱了千百回。每一次,都会浮现出一幅画面。长亭古道,杨柳依依,悠扬婉转的笛声,在逶迤的山水间回荡,一如诗歌的起承转合,似淡淡离愁,于心中缠绕不去。纵然你是一个豁达潇洒之人,亦难免不被这离别感染,而心生寥落惆怅。

后来,我在林海音的里听到了这首歌,童年记忆,被徐徐晚风吹醒。再后来,知道这是弘一法师李叔同的《送别》。而我竟然喜爱上这般惨淡的景象,西风古道,长亭落日,岸边的瘦柳,被离人折尽。他们在古道边交杯换盏,诉说离情,未知的将来,深沉难测。就那样一个转身,一次回眸,策马扬尘,消失在若隐若现的茫茫山径。

那零落天涯的人,说好了归期,有多少可以如约兑现。诺言如风,不过是兴起时一段情深的对话,最后都会被时光湮没,无处寻觅。人生聚散不定,今朝执手相看,明日也许就泛舟江水,行车古道。有些离散,或许相逢可待,有些告别,竟成永诀。每个人都是彼此的匆匆过客,有些短如春花,久长些的,也不过是多了几程永诀。每个人都是彼此的匆匆过客,有些短如春花,久长些的,也不过是多了几程山水。最后的结局,终只是南北东西。

千古送别,从长亭起。长亭建于秦汉,乡村驿站每十里设一长亭,五里一短亭,专给驿传信使提供馆舍、供养。汉高祖刘邦曾为沛县泗水亭长,而响应陈胜、吴广起义,称沛公。进驻霸上,秦王子婴投降,秦朝灭亡。楚汉战争击败西楚霸王项羽后,统一天下,建立汉朝。

长亭渐渐成为古人郊游休憩之地,更成为相送别离之所。“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那植满了杨柳的依依古道,因离情别绪,更加曲折迂回。聚散因缘起,离合总关情。看似给人歇脚的长亭,在芳草连天的幽深古道,不知惊扰了多少客梦离愁。王勃有诗吟:“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倘若真可如此洒脱,就没有秋水望穿、高楼望断的悲苦与无奈了。

我所居住的乡村,亦设有长亭短亭。亭子极为简陋古朴,用树木搭建而成,有些盖着黛瓦,有些则用茅草遮顶。乡间的长亭,没有文人诗客折柳送别的风雅,亦没有对酒赋诗的别意。长亭只为了给打柴的樵夫,过路的行人,一个遮风挡雨之所。亦有慈母,于长亭送别天涯游子,不折垂柳,却被泪水打湿衣襟。

长亭折柳,似乎已成为一种送别的时尚。里有一出长亭送别。张生进京,十里长亭,摆下宴席。“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道?”轻描淡写的几笔,竟比一幅水墨画更为生动。那个离别的秋天,从此被写进戏文里,落在每个离人的心间。

李白有一首《菩萨蛮》写道:“王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其实长亭短亭,不过是行经人生的旅途中,一个暂将身寄的驿站。关山万里,不知要路过多少长亭,方能寻到最终的归宿。每次停留,都会邂逅不同的风景,留下不同的故事。那些来往的过客,多如繁星,但总有那么一个,是你刻骨铭心、此生不忘的人。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柳永的长亭送别,在冷落清秋时节,更叫人伤心断肠。饯别的酒宴,让人畅饮无绪,正依依难舍之时,那水畔已是兰舟催发。此去经年,千里烟波,纵遇了良辰美景,亦如同虚设。算有千种风情,又该同谁人去诉说?

“正岸柳、衰不堪攀,忍持赠故人,送秋行色。岁晚来时,暗香乱、石桥南北。又长亭暮雪,点点泪痕,总成相忆。”吴文英的词句,总有遣散不去的离愁别意。他一生未第,游幕终身,于苏、杭、越之地居留最多。游踪所至,皆有题咏,只因天涯羁旅,他的词多是垂柳行舟、长亭晚照、客梦窗前,芭蕉夜雨。“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则是他对萧瑟秋日,愁绪满怀的悲情写照。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杨柳芳草、长亭古道,都是送离的场景。少年壮志,总难免抛人而远去他乡,却留下无尽的相思,给闺中绣妇。此番离去,不知归期,他日相逢之时,或许已然红颜老去。多情莫若无情,偏生将一寸芳心,化作千丝万缕的相思,寒来暑往,春去秋来,没有尽头。

“长亭送客兼迎雨,费尽春条赠别离。”诗为欧阳修长亭送客,折柳赠别。“壮岁惊心频客路,故乡回首几长亭。”此为吴承恩人生客路,回首长亭。“那似宦游时,折尽长亭柳。”长亭古道的垂柳,就这样被诗人词客折尽。他们将所有的情意,寄寓在一枝柳条上,愿远行的人,将它带去天涯。万语千言的表达,抵不过一枝细柳的风姿。

后来许多深宅大院,园林府邸,都修建了亭台池榭。那些石亭、木亭、竹亭,则是为了主人纳凉摆宴之地。他们时常约上三五好友,或与妻妾歌妓,饮酒赏月,抚琴品茗。汤显祖临川四梦里的,则是故事主角杜丽娘庭院中的一处凉亭。她游园赏春之时,遇着了那位执柳的书生,与他在牡丹亭畔,芍药花前结下今世情缘。

“游人不管春将老,来往亭前踏落花。”落红满地,已是暮春,红日西斜时,那来往的行人,依旧在亭前徘徊,不舍归去。“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而著名女词人李清照,则时常回忆起,在日暮的溪水亭边,薄醉不记得回家的路。她总要玩至尽兴,方肯在夜幕下,划舟归去,与风同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不知是谁,在这黄昏日落时,唱起了送别的歌曲。岂不知,那场离亭别宴,早已在如水的时光中悄然散去。当年难舍难分的故人,也归于天地,不见踪影。站在人生悠悠古道,多少长亭被淹没在历史的风尘中,唯留几树依依杨柳,与千古逝去的繁华,淡淡挥别。

第六卷 一树菩提一烟霞 山水

晚风惊绿,细雨敲窗。夜色中的太湖一片烟水迷离,鸿雁归巢,渔舟倚岸。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为了远方的风景,在风雨中转蓬。人生一世,若白驹过隙,转瞬而已。与其整日感叹光阴易逝,聚散无常,不如将自己放逐山水,与大自然共话情长。

夜读庄子,短短几字,如秋水长天,让心释然。“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这浩瀚红尘,不能安放一颗洁净的心,唯有广阔天地,方可收留一片深情。正是天地辽阔,庄周才能幻化为蝶,穿越千山万水,逍遥于茫茫世间。

爱山水者,必有旷达明净、悲悯良善的胸怀。否则,如何能够容纳天地万物的起落浮沉,人间四季的盛衰荣枯?与山水相知的人,多为隐者高士,他们不愿为名利所缚,选择遁迹人海,退居田园。有些是为世所不容,心意阑珊,愿纵身云海烟波,找寻归宿。有些则天性爱好天然,不肯逐流随波,甘愿隐姓埋名,和山水为邻。

《墨子·明鬼下》:“古今之为鬼,非他也,有天鬼,亦有山水鬼神者,亦有人死而为鬼者。”天地山水,皆有魂魄,赋予性灵。草木山石,是永恒的精魂,它们的美,需依靠细腻的情怀去感知。人的烦恼和哀愁,与巍巍青山、滔滔江水相比,竟是渺若尘埃,微不足道。

翻阅三千多年前的,只觉青山绿水,尽入诗中。《蒹葭》有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那位清丽的秋水伊人,到底要转过几重弯曲的山路,涉过几道流水,才能觅其踪影,观其容颜。古人借山水草木,寄托情感,将相思幻化于无形。虽缥缈能觅其踪影,观其容颜。古人借山水草木,寄托情感,将相思幻化于无形。虽缥缈恍惚,却空灵曼妙,耐人寻味。

魏晋时竹林七贤,不肯与司马氏合作,为之所不容。故聚集于当时的山阳县竹林之下,饮宴游乐,把酒清谈。那是一段放达快乐的时光,他们在萧萧竹风、泠泠琴音下散淡度岁。日闻鸟啼,夜听松涛,驱车出游,醉饮千盏。尽管最后竹林七贤被瓦解,但那段肆意酣畅的日子,令后世神往。

再有谢灵运,为开创山水诗派的第一人。他性放达,好天然,在朝不得志,后回归会稽东土隐居,寄情于山水。《宋书·谢灵运传》:“出为永嘉太守。郡有名山水,灵运素所爱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

“柏梁冠南山。桂宫耀北泉。晨风拂幨幌。朝日照闺轩。美人卧屏席。怀兰秀瑶。皎洁秋松气。淑德春景暄。”谢灵运的山水诗,清新自然,恬淡有味,一改魏晋晦涩的玄言诗风。自然山水让他消去尘劳,忘记政治烦忧。他的诗文、书法、画作,被山水草木浸润得那般疏朗、质朴、纯净、超然。

陶渊明,则为中国第一位田园诗人,称作千古隐逸之宗。也曾怀着大济苍生之愿,入了仕途。但终不肯为五斗米折腰,方醒悟过去种种,是误落尘网。他辞去彭泽县令,归隐南山,过着躬耕自资的生活。作《归去来兮辞》,以示他不肯流俗的决心。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他本爱丘山,闲隐田园的生活,让他的心灵,找到了归属。陶潜的诗作,自然而宁静,有一种绚丽之后的平淡,看似寻常,却韵味无穷。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在那远离浮世,没有车马喧嚣之境,陶渊明结庐而居。东篱下,只见他飘逸身影,采一束菊花,悠然忘我。淡淡菊香,在日暮清风下,醉人心魄。这就是世人梦寐以求的桃源生活,又有多少人可以如他这般放下繁华,返归自然,安贫乐道。

后有山水田园诗人王维和孟浩然,一生穷极山水,过着半隐半仕的生活。王维诗风清淡,流动空灵。孟浩然格调质朴,自然清远。苏轼曾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王维将诗融于画境,借山水传达世情。诗画的灵魂交集一起,意趣悠远,神韵脱俗。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美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王维信佛,诗中不说禅语,已含禅意。人生幻灭无常,唯有山水寂静空灵,不言悲喜,淡看荣枯。

“落景余清晖,轻桡弄溪渚。澄明爱水物,临泛何容与。白首垂钓翁,新妆浣纱女。相看似相识,脉脉不得语。”孟浩然的诗不事雕饰,含自然清趣。虽不及王维诗中浪漫空灵的画卷,淡远清空却不减陶潜,不输摩诘。

而一生仗剑飘荡的李白,亦是遍游天下名山胜水,写下许多赞美山河的壮丽诗篇。他才情超绝,气宇轩昂,其笔下的山水丘壑洒脱大气,灵动飞扬。“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他大笔横扫,泼墨如风,巍然青山,浩荡江河瞬间有了流动的风采。“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他将胸中豪气,赋予山水自然崇高的美感。

还有一位旷达豪迈的词人,崇尚自然,将天地万物付诸于笔端。其文汪洋恣肆,若行云流水。一首描写西湖《饮湖上初晴后雨》的诗作,古今已无人超越。“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古往今来,多少游人诗客,沉醉于西湖的山魂水魄。明人汪珂玉《西子湖拾翠余谈》曾有一段评说西湖的妙句:“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能真正领山水之绝者,尘世有几人哉!”西湖的山水,成了世人梦里追忆的江南。那几座山峦,一湖净水,收藏了太多动人的故事、美丽的诺言。

“生于西泠,死于西泠,埋骨于西泠,庶不负我苏小小山水之癖。”一代才女苏小小长眠于此,西湖的山水抚慰她一生的情怀与依恋。而隐居孤山林和靖,亦是一生与山水为知己,娶梅为妻,认鹤作子。

聚集于扬州瘦西湖的扬州八怪,也是借着那一湖瘦水,半片青山,滋养性灵,绘画吟诗,极尽风骨。春秋时期的范蠡,功名身退后,携西施隐居山野,泛舟五湖。唐人杜牧,亦远上寒山,白云深处寻访人家,停车于枫林,醉倒在红叶堆里。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如今再读柳宗元的这首《江雪》,似有一种过尽千山暮雪,将风景看透的释然与沉静。我们都只是散落在天地间的微尘,想要停留于某阕山水,却无法止步。

且当作是修行,来世再沿着山水的足迹,找到今生的自己。也许此生所遇之人,所经之事,都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但那山,那水,依旧相看不厌,情深意长。

第六卷 一树菩提一烟霞 花鸟

下了一夜的雨,晨起时窗台的花木清澈如洗,仿若重生。有几只五彩的鸟儿栖在院墙上,片刻的停留,又不知落入谁的屋檐下。微风中,茉莉的芬芳沁人心骨。只见旧年心爱的两盆茉莉,已悄然绽放。翠绿的叶,洁白的朵,花瓣含露,风情万种,爱不释手。

茉莉的幽香,与腊梅有几分相似,却少了一丝冷傲,多了几许柔情。她含蓄、淡雅、宁静,不和百花争放,只与莲荷共舞。摘几朵,泡在杯盏中,清雅宜人,不饮即醉。采一朵洁白,别在发髻,秀丽姿容更添几许优雅。

乡村曾有一种风俗,凡是白色的花,皆不宜佩戴衣襟或簪于发髻。唯独茉莉,零星地缀于发箍间,串在手腕上,随意佩戴于身,有一种疏落、清淡的美丽。还记得那年在老上海的里弄,从一个干净的老太太花篮里买了几串茉莉,那芬芳弥漫了整条街巷,直至蔓延到整座上海滩。

雨后清凉,这时候宜居雅室,赏花品茗,听鸟观鱼。我之居所,案几上瓶花不绝,茶韵悠悠。想起往日读之闲情记趣篇,作者沈三白亦是如此爱花心肠。“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条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而我,蓄了半月初荷瓣上的清露,好容易得了一小青花坛子。为怕煎老了茶水,取晒干的松针点火。想好好地珍爱自己,用素日里舍不得的那把宋时小壶,煮上古树陈年普洱。一盏香茗,几卷竹风,就这么静下来。忘了阴晴冷暖的世事,忘了渐行渐远的光阴。

世间为花木、虫鸟钟情之人,又何曾只是我。屈原爱兰,爱其幽香韵致,几瓣素心。陶潜爱菊,为其隐居东篱,耕耘山地,种植庭院。周敦颐爱莲,爱她亭亭姿态,飘逸气质。为其修建烟水亭,每至盛夏漫步池畔赏之。林逋爱梅,为其独隐孤山,种下万树梅花,与鹤相伴,终老临泉。

到后来,便生出此番说法。先秦之人爱香草,晋人爱菊,唐人爱牡丹,宋人则爱梅。花草与一个王朝命运相关,亦和一个时代的风气相关,更与一个人的性情相关。花本无贵贱雅俗之分,因了世人的情怀与心境,给它们赋予了不同的气度和风骨。有人爱那长于盛世、艳冠群芳的牡丹,亦有人爱那落于墙角、孤芳自赏的野花。

清代张潮《幽梦影》亦曾写道:“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独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渊明为知己;梅以和靖为知己;竹以子猷为知己;莲以濂溪为知己;桃以避秦人为知己;杏以董奉为知己;石以米颠为知己;荔枝以太真为知己;茶以卢仝、陆羽为知己;香草以灵均为知己……一与之订,千秋不移。”

古人云:“花在树则生,离枝则死;鸟在林则乐,离群则悲。”大凡爱花木之人,皆与珍禽鸟兽为友。陶潜有诗吟:“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群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为群鸟有所归宿,他特意种树成林。陶潜之居处,远离车马喧嚣,每日花影不离,鸟声不断。闲时,或于院内栽花喂鸟,或去山林寻访慧远大师,与他讲经说禅。

白居易一生风流倜傥,爱诗文美酒,爱歌妓佳人,亦爱花木鸟兽。他写过许多爱鸟诗,有一首至为深情。“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他对鸟如此慈悲,对人更是长情。

在他年老多病之时,为怕负累佳人,决意卖马放妓。往日最爱饮酒聚宴的他,此刻客散筵空,独掩重门。“两枝杨柳小楼中,嫋娜多年伴醉翁,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最后善歌的樊素和善舞的小蛮,还是离他而去。至此白乐天自称醉吟先生,漫游于山丘、泉林、古刹,与花鸟双双终老。

山水诗人王维,爱诗亦爱画。他画山水林泉,咏花鸟绝句。“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王维的诗,总是多一分空灵,几许清新。林黛玉偏爱王维的诗,让香菱读一卷《王摩诘全集》,再读一二百杜甫和李白,便有了作诗的底蕴。王维的诗如雨后空山,清新自然,含花木性情,蕴虫鸟灵思,其意境远胜于那些济世匡时的诗作。

赏花听鸟,为闲情,亦作雅趣。当一个人陷入红尘太深,走失迷途,有时只要一株草木,一只青鸟,便足以浸洗灵魂,超然于世。唐诗中,我甚爱两首与鸟相关的绝句。“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此为李白的《独坐敬亭山》。“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此为柳宗元的《江雪》。

诗中空灵意境,不可言说,那种万物沉寂的孤独,给纷繁内心,带来美丽和清宁。真正能够过滤心情,寄怀养性的,则是大自然的草木。一朵晨晓雨中的茉莉,一声窗外竹林的鸟鸣,一炉袅袅烟火,一盏悠悠香茗,可令你从尘网,脱颖而出,幡然醒彻。周作人说:“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则是在茶水草木中,寻得意趣,消解愁烦。

自唐以来,玩鸟已成风尚。而清乾隆年间,则抵达盛极。八旗子弟几时丢了飞扬跋扈的豪情,抛下战马,忘记刀剑,沉湎于富贵温柔中。提笼架鸟、把玩古玉、喝茶听戏,就这样软化了雄心,断送了江山。落日下的紫禁城,已是一座空城,寂寞得只看见时光的影子。可见世间万事万物,不可沉迷太深,只能清淡相持。花鸟本为风雅怡情之物,经不起烟火相摧,否则适得其反。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古人认为青鸟可传递音讯,那些独守空闺的思妇佳人,不见青鸟,总觉花落无主,闲情无寄。还有一种鸟,叫杜鹃。相传望帝杜宇死后化身杜鹃鸟,日夜啼叫,催春降福。春末夏初,杜鹃鸟会彻夜不停地啼鸣,哀怨凄凉之音,惹人情思。因杜鹃口舌皆为红色,固有了杜鹃啼血的传说。世人以青鸟、杜鹃传情,诉说衷肠,聊寄相思。

红尘一梦,云飞涛走。如何在浮世风烟中清醒自居,于车水马龙中从容自若,于五味杂陈里纯净似水,一切缘于个人心性与修为。有些爱,不宜浓烈,只宜清淡。

“触目横斜千万朵,只因赏心三两枝。”世间百媚千红,真正赏心悦目的,只有三两枝。乱世之中,也可诗意栖居,怀花木性灵,存鸟兽悲心,于坚定中守住这份柔软。任凭风流云散,亦可平和静美,自在安宁。

第六卷 一树菩提一烟霞 戏曲

“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风风雨雨,误了春光。”听着昆曲里的戏文,感受那末世王朝的繁华与荒凉,竟是肝肠寸断,泪流满面。历史的风吹散了六朝的金粉,那座皇城最后的一点霸气,竟被温柔占据,输给了一朵娇弱明艳的桃花。

她叫李香君,生于明末,秦淮女子。那日她在秦楼画舫,低眉浅笑,暗自妖娆。轻唱:“侯郎一去无音讯,花经风霜渐凋零。我为他洗脂粉,我为他抛罗裙。不理琴弦歇喉唇,冬朝每日深闭门。几时回到江南岸,你我好梦再重温。”到底还是原谅了易逝的光阴,尽管它让一个女子等到枯萎无望,却因了她的痴绝,而荡气回肠。

本是一把寻常的折扇,染上美人的血,被画作点点桃花,便有了风骨,成了传奇。李自成攻破北京城,明崇祯皇帝来不及赏罢最后一支歌舞,就吊死在一棵树上。侯方域这个软弱男子,为避迫害,将海誓山盟的女子抛在兵荒马乱之地,独自奔逃。美女的血,在时光中慢慢淡去,她深沉的爱,却如桃花,开到难舍难收。

人生是一座大舞台,每个人都是一出折子戏,扮演着生、旦、净、丑不同的角色。在自己的故事里,演绎着别人的离合悲喜。习惯了当一个戏子,时间久了,时常把假作了真,把真当成了假。那花团锦簇的场景,锣鼓喧天的气势,遮掩不住戏子内心的悲戚。因为画上了妆容,唱词里,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在三千多年前的时代,已有风雅端庄、华靡绮丽之音。春秋战国到汉代,歌舞之风渐盛。而大唐清平盛世,诗歌音律更为精妙,诸多的教坊梨园兴起,戏剧艺术呈现出它高贵的温柔。

宋元之时,戏曲慢慢舍弃了苍凉的北土,在明媚的南国,滋长空灵缥缈的戏剧之风。宋元南戏,元杂剧,则成了一个时代的经典。“红翠斗为长袖舞,香檀拍过惊鸿翥。”那是一段终日轻歌曼舞,拍按香檀的岁月。

明清为戏曲繁荣时期,传奇戏曲家和剧本灿若繁星。“但使相思莫相负,上三生路。”“可怜一曲,断送功名到白头。”说的则是那个时代,戏剧的风华摇曳。

昆曲带着与生俱来的风雅,宛若一朵兰草,生长在山温水软的南国。有着民族雅乐和盛世元音的美誉。六百年的历史浮沉,不改其逶迤风采。之后的徽剧、京剧、豫剧、越剧、黄梅戏、评剧,成为历史长廊里,一道道顾盼悠悠的风景。它们从这个场地,转到那个戏台,一代代伶人,将一出出相同的戏,舞出百态千姿,无穷韵味。

渺渺红尘,悠悠千载,从皇族官僚、文人雅客之戏剧风气,蔓延到市井民间,戏曲已成风尚。自古为戏曲痴迷欲醉之人,数不胜数。世间百态被戏曲家,写入戏中,再由戏子传神的演技和唱腔,搬至舞台。让无数失意落寞的灵魂,在戏文中,寻到温存和感动。他们时常会误以为自己就是戏里的主角,有过美丽的相逢和相离。

儿时乡村,每年都有社戏。逢年过节,或庙会,或节令,或祭祀,或婚丧嫁娶,皆会请戏班子来村里演出。每个村庄,都设有一个戏台,两扇门写着出将入相。不算华丽的戏台,甚为暗淡的灯影下,却可以营造出美丽的假象。那些民间艺人,江湖戏子,以其精湛的技艺,圆润的唱腔,在空旷的舞台上驭马行舟,演绎一出出生离死别。

无花木而见春色,无落红而见寒秋,无丛林而见青山,无波涛而见江河。这就是戏曲的魅力,亦为戏子的魅力,他们在锣鼓声中,优雅从容地舞着水袖,极尽抒情地演绎着悲欢。那种浩荡辽阔的气场,浑然天成的性情,散着油彩的气息,在风中荡漾,熏醉台下的看客。

后来走进了戏院,在明亮的灯光下,只觉每一个戏子的姿态,都似照影惊鸿。几出经典的折子戏,令内心波涛汹涌,无法平静。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一出,看罢心碎断肠。他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她唱:“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西楚霸王英雄末路,美人虞姬自刎殉情。这编排好的命运,刻着不可改写的悲情。虞姬和项羽感天动地的爱恋,成为中国古典爱情最经典,亦最震撼人心的传奇。一场惊天动地的历史风云,与悲壮的爱情相比,竟那般的微不足道。倘若没有虞姬的殉情,楚霸王之死,又如何能演绎一段凄美的浪漫?

“想当初,在峨嵋,一经孤守。伴青灯,叩古磬,千年苦修。久向往,繁花锦绣。弃黄冠,携青妹,佩剑云游。按云头,现长堤,烟桃雨柳。清明天,我二人,来到杭州。览不尽西湖景色秀,春情荡漾在心头。”这是秦腔里的《断桥》。马友仙将这一出折子戏唱得哀婉缠绵,如泣如诉,台下拭泪的看客,只怕早已忘记那传说中的沧桑与凄凉。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从今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黄梅戏里的选段,董永和七仙女的频频相看,恩爱情深,令多少人在山穷水尽时,对爱情重新有了美好的向往。

都说戏子无情,画上浓墨重彩,假装用自己的泪痕,扮演别人的酸辛。却不知,无论他在舞台上多么努力,到头来,依旧是为别人做嫁衣。世相纷呈,从古至今,来来去去,谁又说得清到底哪里是戏,哪里是真。

也许我们都是梨园里的伶人,你装扮我,我装扮你,从开场到落幕,由前世到今生。如果我真是青衣,绝不让自己,成为别人摆弄的棋。只期待找一座沧桑入骨的戏台,以花开的姿态,梦里的情怀,唱一出优雅而老去的戏。

第六卷 一树菩提一烟霞 佛卷

初夏时令,清凉多雨。近日来闲居雅室,喝春茶,写佛经,心里澄明,烦恼消减。方肯信了那句话,修行未必要居山林古刹,听禅也未必要寻僧访道。车马红尘,烟火深处,亦是菩提道场,亦可证悟超然。佛陀在一切世人所在之地,将经说法,普度众生。

三千世界,一切众生皆如微尘,无所从来,无所从去。世间所有虚妄、怨念,皆因我执而起,放下我执,即可明心见性。那条通往灵山的路,并不遥远,无须滴水石穿,有时一个刹那,一个转身,即见如来。

种荷养莲,是为了于荏苒岁月,多一份平和。始信,与禅佛相关的事物,皆有灵性,皆可度我。而我前世,定然是放生池中的一朵青莲。虽坐井观天,不及大千世界的一粒粉尘那般自在来往,却心存善念,无多欲求。深知熙攘凡尘,海市蜃楼,多是幻象,不过迷人双目,扰人心性。

山河踏遍,只觉如梦人生,寻一安稳之所,恬淡度日,方为福报。尝尽五味,亦觉淡饭粗茶,简布素衣,才是洁净。轩窗之外的风景,看似波澜不惊,却暗藏汹涌。我喜欢简单的事,质朴的人,太过烦琐之事,总让我无法把持,心生惶恐。时光本该无惊,那些与自己无法相容的人,可以不再往来,安然到老。

翻看珍藏多年的《金刚经》,卷册古老泛黄,檀香的味道年深日久,不曾淡去。铺纸研墨,用蝇头小楷,抄写几页佛经,甚觉清宁。“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所以者何?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佛说,万物皆在修行。写字亦是一种修行,我本随性之人,不喜拘泥,人生匆匆三十载,仍无所作为。撰写的小楷,不见笔锋,亦无风骨,不够娟秀圆润,只算朴素简净。抄写佛经,并无多少讲究,只要心怀慈悲,自在天然。每个字,每行文,皆有佛性。或送人,结善缘;或收藏,求果报。

佛法无边,无需亲力亲为,只一卷经书,一句偈语,便可度世间一切迷梦之人。何为佛陀?“知过去未来现在众生非众生数。有常无常等一切诸法。菩提树下了了觉知。故名佛陀。”何为佛?经卷云:“具一切智一切种智。离烦恼障及所知障。于一切法一切种相。能自开觉。亦能开觉一切有情。如睡梦觉。如莲华开。故名为佛。”

佛只静坐菩提树下,便豁然开悟,知晓过去未来。他拈花一笑,万物为之成尘,存慧根者,来世化生莲花,绽放于七宝池上。资质愚钝者,则轮回世海,再历尘劫,感知自然,方能证悟。佛本无分别心,只因人欲念太多,自身修为尚浅,不信因果,执意名利。纵是长跪于蒲团,日夜香火以供,所求之事,终难遂愿。

其实佛亦曾历尽百难千劫,几番红尘游历,走过情海波涛,方远离浩荡风云,端然出世。《华严经》说:“一切法无生,一切法无灭,若能如是解,诸佛常现前。”这是佛的境界,看似朴素的禅心,却蕴含深刻的玄机。倘若人生不曾经历几段故事,演绎几场离合,看过几次花开,几度月圆,又如何懂得生死即涅槃,随缘即安宁。

《六祖坛经》云:“一切众生皆有二身,谓色身法身也。色身无常,有生有灭。法身有常,无知无觉。”平凡的你我,于凡世中往来,如何能够似莲花,铅华洗净,不染纤尘。其实人间生灭之事,实属寻常,有情无情,幻灭浮沉,皆有定数。不经沧海,如何见得桑田?不修今生,如何会有来世?

有人走不出名利官场,有人渡不过情关。红尘万象,虽为梦幻泡影,如露如电,众生沉浸里面,依旧眷眷难舍。都知禅是妙药灵丹,可治愈浮世伤痕,但参禅亦要机缘。禅在人生风景中,在淡然岁月里。平常心人人皆有,要做到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又谈何容易?

苏轼有诗云:“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此为名利之劫。豁达明朗的苏轼,一生山水踏遍,美人相伴,遨游仙宇,结友高僧,终难忘,世间营营。他的文字造诣已抵达行云流水之境界,修佛之路,仍有一步之遥,不得超脱。来生转世,他必是莲池里最风姿的一朵,再不为尘寰熙攘而惆怅彷徨。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人间最难消受的,则是情爱。三生石上,刻着每个人的三世情缘。你欠下的债,哪怕物转星移,终要偿还。你缘定的人,哪怕山穷水尽,终会相逢。纵是得道高僧,修行罗汉,断了无明烦恼,参透生死玄关,亦还有忘不了的情债。

“拚取一生肠断,消他几度回眸。”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我们无可奈何地辗转于六道轮回,去来往复,周而复始。同万物一起修行,不知何日才能跳出三界,有了性灵。那时,聚散得失,缘生缘灭,只作寻常。

佛无情,端坐莲台,心如止水。佛有情,随缘教化度众。虽说世间山河一律平等,但佛所度者,亦为有缘之人,可度之人。佛槛之内,无尊卑、贵贱之分,修佛之人,却要有一颗明净无尘的禅心。在云海无边的经卷里,我们是那永不言倦的摆渡人,无需归岸,自在是佛。

佛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这句禅语,抄写过千百回,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感知。如此执著,并不是修佛的本意。佛的境界是云在青天,水自东流。

倘若将一切生死、善恶、苦乐当作幻象,用自己的影子去体验,而真身则可毫发无伤。禅定的心,当是如此,不被质疑,不问深浅。让影子,和灵魂清澈对话,忘记尘世所历的苦难,纵有轮回,亦不畏惧,亦为美丽。

是了,且这般淡定心弦,坐禅修心。佛缘到了,自会出离红尘。那条路也许很远,等到人生迟暮;也许很近,只在顷刻之间。倘若此生终不能抵达,就留在这婆娑世间,做个闲人,看如露光阴,与万物一同化尘。若有来生,相约莲花台上,再续佛缘。

第六卷 一树菩提一烟霞 道经

夜读《南华经》,伴随悠然回转的古琴曲,只觉意境缥缈,空旷深远。琴声如泣,每一弦,都似从心底划过,清澈含蓄,冷艳多情。而我竟不知是落入经书,随了境界,还是沉浸琴声,相对忘言。一如庄周当年,不知是他梦中化蝶,还是蝶化庄周。每个人都是一本经书,只待有缘人来解读。

那日听戏,史湘云说戏子与黛玉长得相似,本是无心,却恼了黛玉。宝玉从中说和,被她们数落了一番,自觉无趣。回到怡红院,翻看前日所读的《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语。

只因白日宝钗点了一出戏,戏文里有一首《寄生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宝玉本就怀出离之心,此刻愈发了悟。遂提笔立占一偈云: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毕,又恐人看此不解,亦填了一支《寄生草》。“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后来黛玉看到,在他偈语里,续写两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宝玉内心深处有着佛家万境皆空和道家任意自然的情结,在没落俗世彷徨的他,最终选择断缘。

道教是中国唯一土生土长的宗教,起源于上古时期,创立于汉朝。道教海纳百川,包罗万象,以道学、仙学、神学和教学为主旨,融入医学、巫术、数理、文学、天文、地理、阴阳五行等学问。道教讲求度世救人、长生成仙,奉老子为教祖和最高天。

春秋时期百家争鸣,是一个文化的盛世。这段时间,百花齐放,各自郁馥,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都留于后世太多深邃的文化。直到达摩祖师一苇渡江,经历朝历代,流传最广的儒道思想,与之融合,相互依存。许多人受岁月浸染,历史沉淀,成了亦道亦儒亦佛之人。

自然之韵,超脱于文化艺术,而又蕴含其灵性与精髓。一株草木,可以了悟人世的代谢;一抹斜阳,可以读懂垂暮的心情。河山常在,故人已改,混沌于天地间的灵光紫气,亦自寥落无痕。

老子著,提出“无为而治”的主张。“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据说,写完的老子,骑一头黄牛,踏过函谷关如珠的朝露,后不知所终。

道家倡导“天有天道、地有地理、人有人论、物有物性”之法则。老子曾说:“人生天地之间,乃与天地一体也、天地、自然之物也;人生,亦自然之物;人人有幼、少、壮、老之变化,犹如天地有春、夏、秋、冬之交替,有何悲乎?生于自然、死于自然,任其自然,则本性不乱;不任自然,奔忙于仁义之间,则本性羁伴。功名存于心,创焦虑之情生;利欲留于心,创烦恼之情增。”

“文景之治”为中国西汉汉文帝、汉景帝统治时期。汉初,社会经济衰弱,朝廷推崇黄老治术,采取“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政策。此番道家思想,于治民上,为最辉煌的一笔。汉武帝时期,“独尊儒家罢黜百家”,道家受到压制。直至魏晋,谈玄之风兴起,老庄思想,成了道家的正统。

庄周顺应天地万物,遵循真实的内心,在乱世持有独立的人格,追求逍遥不羁的精神自由。庄子不争,他退隐尘世,清修守静,淡看生死,宠辱不惊。他的作品浪漫诗意,文笔如风,恣意流淌,变幻无端。庄子顺从天道,摒弃人为,幻想一种“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精神境界。

葛洪将道教神仙方术和儒家纲常名教相融,为上层士族找到了一些长生成仙的修炼理论,亦奠定道教基础。唐代尊老子为祖先,奉道教为国教。唐高祖、唐太宗、唐高宗皆极度推崇道教,规定“道大佛小”。唐玄宗时期道教最为鼎盛,并编纂了历史上首部道藏《开元道藏》。

道风盛行的唐代,道士和道姑,地位极高。身在庙堂,可以过上十分优裕的生活,自由结交天下友朋。著名才女鱼玄机曾出家为道姑,在清幽的咸宜观修行。她在观里品茶悟道,煮酒论诗,当时长安城内,无数文人雅士、风流才子皆去观中拜访,纵情寻欢。

温庭筠有一首词作《女冠子》,描写一位女道士美丽的容颜。“含娇含笑,宿翠残红窈窕,鬓如蝉。寒玉簪秋水,轻纱卷碧烟。雪胸鸾镜里,琪树凤楼前。寄语青娥伴,早求仙。”

北宋承袭了唐朝奉道的风气,宋真宗和宋徽宗曾掀起了两次崇道热潮,编修道藏,大建宫观,册封神仙。王重阳创立了全真教,主张儒、释、道三教合一。认为修道即修心,除情去欲,存思静定、心地清静即是真的修行。

明朝皇帝对道教亦有所尊崇,明成祖自诩为真武大帝的化身,对张三丰及其武当派极为崇尚。明世宗以道教为信仰,他热衷方术,爱好青词,宠信道士,而道教的兴盛亦随着帝王的钟爱,抵达登峰造极的境界。

清代帝王信奉佛教,乾隆认为道教为汉人的宗教,而奉藏传佛教为国教。之后的道教亦随之江河日下,失去了过往数千年的不老传说。

直至当下,佛教依旧盛行,禅的境界为红尘中人所向往。但道教文化,亦百折不挠。其实于这世俗,众生所求的是在喧嚣中获得宁静。不为浮华所累,愿同自然修行,若清风白云那般,来去自如,去留无意。武当山、三清山、泰山成为众生络绎朝拜之所,香火鼎盛之地。

道教的自然情怀、玄妙思想、神仙境界,从古至今都为世人追求。南北朝以来的《搜神记》、等志怪小说与道教相关,唐宋传奇、《太平广记》,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等都蕴含丰富的道教神学。

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众生不得真道,是有妄心。心静则澄,心澄而神自清。这世上唯有灵魂可以不死,自然得以永恒。红尘碌碌,谁又是那唯一的清醒者。道禅原本相通,不过是为了给漂萍人生,找一个自由安逸的归宿。

放舟野渡、独钓寒江,或卧醉凡尘、坐禅浮世,皆是修行。悟道并非要在蓬莱仙岛,亦无需素食持斋。崇尚自然,返璞归真,白云溪水,如影相随。

第六卷 一树菩提一烟霞 儒儒风

世间风物,流传千载,走过岁月无歇的风雨,零落于大江南北的每个角落。无论是青石铺就的老巷,还是残存河畔的城墙,或是久埋尘泥的甲骨,散落云烟的圣人,都隐藏着古拙的意象。水光山色,花香月影,四时节令,万物生灭,皆无可名状,无可言说,无可执著。

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诗书令人清静,词曲令人风雅。人间万物,皆有其定数与规律,哪怕从一株古树,一块山石间,亦可会得历朝历代的兴衰沉浮。一切风物,皆有可会之境,可觅之思,虽留存于数千年文明中,却未必见文得句。方能体会的,就是连绵延续,可谓传统文化主题的儒家思想。

儒学乃中国文化之主脉,是为国人,不可不察。《说文解字》云:“儒,柔也,术士之称。从人,需声。”儒学之起源,史无定论。汉班固《汉书·艺文志》记述:“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

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等,为儒家所推崇的历代圣人,在纬书中被装扮成与众不同的神。直至到了孔子手中,集三百篇,定《礼》、《乐》,序《周易》,作《春秋》。他与门人的言论,亦被录在,此时的儒家才算有了真实的开始。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为之忠;己之不欲,勿施于人为之恕。”翻开墨香流淌的书册,感悟那些饱含哲理,得以修身齐家的句语,令人心存敬仰,静止如莲。正是它的高深绝妙,才有了“半部论语治天下”的故事。古道上碎草翩跹,尘埃飞扬,那个栖栖遑遑、奔走一生的孔子,至今仍周游于列国之间,为着他的信仰,劳碌奔忙着。

于孔子之后的另一位大家,即是孟子。孟子继承了儒学的精髓,提出了“性善”之说。“孟子以心释仁,断言心仁必性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仁也。善恶之心,人皆有之,义也。恭敬之心,人皆有之,礼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智也。”

若非富贵熏心,名利威逼,世人亦不会有太多浮躁和执著。物欲横流、车马纷呈的时代,如何能于浮华中守住纯净,心存善念,定然需要入世的修为。人心本善,只因受了俗世烟火浸染,而迷离怅惘,在善恶之间徘徊。倘若有花鸟相陪,受山水供养,怀秋水姿态,含诗词情怀,心如玉石,又何来污浊?

性伪之分乃荀子理论之支柱。他认为,人性原本就不够美好,若顺应其自然发展,必然造成纷乱争议。他重视自身修养、礼义道德,亦强调政法制度的惩罚。唯有循规蹈矩,各尽其职,方可成为良才。

儒学在风华时期,亦经历了坎坷。秦始皇“焚书坑儒”,令本已兴盛的儒学,瞬间成灰。一点火苗,焚灭了圣人思想。当时志士仁人,心惶意恐。直到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又复昌盛。此后,儒家所倡,智信仁勇,忠恕孝悌,恭敛敏慧,礼义从善,莫不遵从,为标榜也。

除了修身,儒家思想有太多的礼教规范,它的衰弱,成了必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些本是金石之言,却成了镶嵌于历史城墙的珠石,随着退去的王朝,被人弃置。

汉末的玄学之风盛起,尽管儒学在政治制度上依旧保持它的地位,但思想修养之境界,则被玄学所取代。魏晋名士有一种不同流俗,不同于任何时代的言谈举止。饮酒、玄谈、为文、作书,以狂放不羁,率真洒脱而著称,形成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魏晋风度。他们向往自然情感流露,飘逸潇洒,却亦是一个迷惘惆怅的年代。

东晋南北朝至隋唐时期,佛教思想又超越了玄学。佛道在修养性情之上,远胜过儒学。世人常说:“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儒学已成为一种传统礼教的形式,像背着一个政治包袱,无法体味大自然灵动曼妙的意趣,更不能飘然出尘,与世无争。

迨至宋明,儒学复兴,史称新儒学。宋明理学之祖师周敦颐,熔铸老子之无极、易传之太极、中庸之诚意、五行之克生、阴阳之调和为一炉,创制了无极而太极之本体论。而程颢、程颐受业于周敦颐,他们最高哲学范畴是“理”。《二程全书》写道:“万物皆只是一个天理。天下物皆可以理照,有物必有则,一物须有一理。一物之理即万物之理……人心为私欲,道心为天理,存天理而灭人欲。”

朱熹为宋代理学集大成者,继承二程理学,融入北宋思想家张载之气学说,构建了一个完整独特的朱子学。宋明理学之所以寻回往日的风华,是因了他融合玄学、佛教和道教之精髓。理学强调“天理当然”、“自然合理”与玄学和佛教追求的境界,有相互合流之处。儒学卸下了它以往规范的律条,让世人对其有了重新的感知和认可。

记得里有一回,诸葛亮舌战群儒。他说:“儒有君子小人之别。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且如扬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阁而死,此所谓小人之儒也;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

儒有君子,有小人;有旷达,有狭隘;有风雅,亦有晦涩。方寸之间,若小灵台,亦可载今承古,得云会境。不往青山,亦可得山明之思,不临水岸,亦得水秀之想。心藏丘壑,红尘有如山林;兴寄烟霞,浮世仿若蓬岛。

一切有情众生,都有其生灭荣枯理则,万物唯有顺应自然,方能永恒持久。人生在世,删繁留简,去伪存真,终不负天地庇佑,山水恩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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