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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神元素》


第八十章 暗算

“安息小侯怎能去!”

“他决不是哼哈二将铁拐子和佛跳墙之敌!”

“他这一去,可坏了大事!他常与我们在一起,共同进退,只怕跟我们脱不了关系!”

“希望他们……还没动上手……”

姑墨小侯和莎车小侯两人都急了起来,往回路奔去,可是,他们的希望是落了空。

安息小侯已经和铁拐子动上了手。

他们才靠近连心桥,就觉得残月特别冷,桥下的流水也特别冷,这子夜也特别冷。

因为有一人在使剑。

剑泛出寒气,也荡出漠漠的冷意。

这把剑,就像毒蛇的利齿一般,追噬着铁拐子。

铁拐子闪躲着、腾挪着、迥避着,一直很少作出反击,不过,看得出来,他是在摸清对方的武功底子,养精蓄锐,不反击则已,一旦出击绝不空回。

除了那老眼昏花张口结舌的卖面老人外,还有一个人,在袖手旁观。

这是一个神父。

一个满腮胡子的神父。

姑墨小侯等人在远处正想着清楚这神父的时候,铁拐子已倏然作出反抗。

他每攻出一招,像费了什么大力气似的,好不容易才开山问石般地攻出一招,或劈出一掌。

但等他劈到第十六、七掌时,安息小侯已汗湿背衫,脸色全白。

木罕公主急道:“你们还看什么?去帮他呀!”

说着就要窜身而出,姑墨小侯却一把按住她,莎车小侯的脸色十分冷沉,疾伸手封住了她的穴道:“木罕,得罪了。”

木罕公主心里大急,但哑穴被封,也说不出声音来。

姑墨小侯压低语音,有些惶急地道:“我们要不要去--?”

莎车小侯脸色铁青,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终于摇头。

姑墨小侯似有异议,想要启齿,旋又强忍下来,却见木罕公主脸上有一种惊亮的惶急,别头看去,战斗中的安息小侯衣襟上已染红了一大片。

安息小侯忽尖啸一声,一剑剌出!

铁拐子脚步一错,不多不少,刚好让过安息小侯刺右颊的一招。

可是铁拐子才躲过右颊的一剑,左颊却热辣辣的一痛,饶是他仰首得快,左颊亦添了一道血痕。

铁拐子吃了一惊,安息小侯当胸又向他刺了一剑。

铁拐子挥袖拂开当胸一剑,背后却有一道更尖锐的剑气袭至,。

铁拐子这回算是防范在先,迅疾旋身,躲过这背后一剑。

安息小侯紧接出剑,每攻一招,便有另一道剑风自相反角度刺来,铁拐子穷于应付这一种变化莫测的剑法,一时之间,左支右绌,手忙脚乱,只是片刻一周,铁拐子又占回了上风。

正在此时,在安息小侯后面的花赤鲁突然出手!

他出手极快,用刀柄拍点安息小侯背心。

安息小侯回身一剑,对穿刀柄而过,花赤鲁撒手疾退,刀化作一蓬毒针,刹那之间,全钉入安息小侯胸前。

同时间,铁拐子一掌已击在安息小侯背部。

安息小侯如同一只破囊般飞了出去,半天才听到他“卜”地扒落地上的声向。

安息小侯被击飞出去的时候,铁拐子跟花赤鲁说了一句:“谢谢。”

花赤鲁笑道:“我们的东西,居然也有这等蠢人敢动脑筋!”

铁拐子掏出那本《磁欧石》采矿图,道:“那么,我们的买卖现在可以进行了罢?”

花赤鲁打开那个金饰盒,道:“但愿没有人再来捣乱。”

铁拐子冷哼一声道:“真要有人来送死,也多多益善。”

花赤鲁道:“我做买卖一向不喜欢被人骚扰。”

铁拐子笑道:“希望这是诚实的交易。”

花赤鲁道:“我从大马士革宫廷盗了这件宝物回来,所等的就是换这《磁欧石》采矿图。”

铁拐子端详手中事物,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这《磁欧石》采矿图,你要来做什么?”

“本来两家买卖,不问底细,我可以不回答你,不过,我仍是愿意告诉你。”花赤鲁骄傲地道:“我是罗马查士丁尼的外甥,一路来到钟南山,以偷盗为生,几次被沐道长生擒,要杀头,后来都被师父保住了。《磁欧石》采矿图是师父沐道长让我寻找的任务,但是这个秘密我告诉了舅舅查士丁尼组建不死骑兵团,成了双重间谍,得到《磁欧石》采矿图才是我主要目的。”

他扬了扬手上的《磁欧石》采矿图:“有这件东西,我就报恩了。”

铁拐子正拆开手上物体的布帛,冷笑道:“你的野心可真下少。”

花赤鲁忽问道:“你可知道我告诉你将会赴罗马国报恩的理由?”

铁拐子目光凝注手上的东西,只觉亮光一问,双眼映着一片灿然,花赤鲁正说到:“因为你说不出去。”

“嗖”地一声,镜子里飞出一枚白色的东西,直噬铁拐子的咽喉。

铁拐子一侧身,那白光已照在他左肩上,同时间他的右手已挟住那白光。

那白光原本正要钻入他骨髓里,但后半截已给他生生捏断,不过前半截仍自伤口里钻了进去。

铁拐子反掌一拍,原来那白色透明的东西竟是半截活蜈蚣!

铁拐子惊骇欲绝,花赤鲁冷笑道:“中了我穿体蜈蚣的,谁也活不下去。”

说罢一指就往铁拐子印楚穴捺去。这指看来极慢,但这样一举手,已封死了铁拐子一切闪躲和回避的方法,眼看一击而中,忽然之间,“崩”地一声,驼背老汉出手了,这个人出手也不快,但一指就点了出去。

跟花赤鲁那一指捺在一起,花赤鲁用的是左手中指,这人使的是右手姆指。

两人手指这样一戳,花赤鲁脸上忽起痛楚之色,飞身跃开,跟着下来,他左手五指,一连“拍拍拍拍”四声清响,除中指以外,四指节骨齐折。

这一招之间,高下立判,花赤鲁刚才一出手,就把铁拐子和安息小侯击败了。

安息小侯在刚才的搏斗中,纵然败给铁拐子,也相若不远,而铁拐子却能在一个照面间格杀萨满追魂,至于萨满追魂,已经是西域中难得的高手了。

姑墨小侯忍不住失声道:“他……终于出现了。”

第八十一章 解毒药不比寻常

莎车小侯喃喃地道:“我就知道哼哈二将,巴不离喇,铁拐子在,佛跳墙就一定在的。”

木罕公主心中暗忖:看来这个人就是佛跳墙了。

果然花赤鲁骇然道:“你……我以为你没有来,才--”那人全身蒸发着热袅袅的烟气:“你敢对我的兄弟下毒手,你就得死。”

这时忽听背后铁拐子的一声呻吟。

佛跳墙霍然转身,扶持铁拐子,问:“你怎么了?”

铁拐子脸色惨白,呻吟道:“跟他拿解……药……”

花赤鲁见佛跳墙搀扶铁拐子,全副心神都放在铁拐子的身上,他突然出手,往敌人的背后出手。

就连姑墨小侯也没见过这么狠恶的出手。

花赤鲁一连出手二十七招,每一招,至少可以叫佛跳墙死上九次,而且每一招出手,都不留余地,不但要杀铁拐子,同时也要杀佛跳墙。

可是佛跳墙一面仍在关心着铁拐子的伤势,一面轻描淡写的在挥手间,就化解了花赤鲁这二十七招攻袭。

只见铁拐子脸色已开始转蓝,艰苦地道:“换解药……取宝镜……哎……”

佛跳墙道:“我替你拿,你放心,我一定跟你拿。”

话才说完,他竟已制住了花赤鲁。

花赤鲁发觉一只钢箍也似的手已搭在他右肩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不能动了。

佛跳墙问他:“解药呢?”

花赤鲁哭丧着脸,但咬着牙,没有说话。

他知道一个佛跳墙已使他凶多吉少,再多一个毒方才刚解的铁拐子,处境只有更加恶劣。

但见佛跳墙抓住花赤鲁约五只手指,其中无名指动了动。

这动作很奇特:就像那一只手指,忽然变成了一条没有骨骼的蚯蚓一般。

花赤鲁立即也软得像一条蚯蚓。

“我说,我说……”

花赤鲁嘶声道:“别……在我右袖里一个绣金方盒里……”

佛跳墙一只手仍挟着铁拐子,另一只抓住花赤鲁,但他疾快绝伦的一缩手,已取出花赤鲁右袖子里三个盒子,不待花赤鲁来得及作任何应变之前,又扣住了他的肩膀,喝问:“那一个?”

花赤鲁痛得额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中……中间那盒……”

佛跳墙五指一挥,点了花赤鲁的穴道,打开了其中一个盒子,看见里面有一袋很奇怪的东西,使问:“怎么服用?”

花赤鲁道:“……全……倒入口里。”

佛跳墙拆开了布囊,铁拐子这时已辛苦得牙龈打颤,全身抽搐,脸色阵青阵白,但仍强自挣说道:“……小心……”

可惜佛跳墙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便打开了布囊,忽然里面有七道强烈的颜色一闪,已钉入了佛跳墙的掌心。

佛跳墙五指一合,那东西已给他活生生捏死,竟是一只有七种诡异颜色的蝎子。

但佛跳墙已给它在掌心里螯了一口。

佛跳墙武功虽高,但他做梦都没想到这“解药”竟然是活的毒物!

佛跳墙吃痛,疾退视察掌心,那手掌青黑色的毒云已迅速向五指和手腕散布。

佛跳墙此惊非同小可,不料花赤鲁一扑而上,一刀刺入他的胸膛里。

刀刺中胸,佛跳墙才藉然惊觉,同时出拳,虎地击中花赤鲁的身体,登时象炮弹一样飞下断崖,那把刀入肉不及一寸。

但佛跳墙也怪叫了一声:他本来正运功于右手,想逼住毒液,暂不让它发作,另一只手仍在扶着铁拐子,只是这杀敌一击,使得他再也无法控制毒力,而毒力亦已迅速向臂上蔓延,他嘎声叫道:“奇怪……我明明点了他的穴道……”

此时此境,他仍然在思索不得其解因何既封花赤鲁穴道,何以花赤鲁仍能扑起攻击自己。

其实花赤鲁的武功也绝对不弱,他虽为佛跳墙所制,也明知自己功力远不及铁拐子,但是他仍然一意杀敌,故意诱使佛跳墙开启“七色盒”的盒子而受伤,这意念一定,使暗自移位换穴,果然佛跳墙来封他的穴道,他假装倒下,猝起一击。

他只算错了一点。佛跳墙的武功高得超乎他想像之外,在中毒、意外受袭的清形之下,依然能一拳后发而出手的击毙敌手。

佛跳墙格杀了花赤鲁,兀自喃喃道:“奇怪……”

但花赤鲁已死,解药一时便取不到了。姑墨小侯对莎车小侯低声道:“这是好时机!”

此刻佛跳墙受伤、铁拐子毒发,正是出去格杀他们的好时机。

莎车小侯摇首道:“我们去救他们。”

姑墨小侯道:“你的意思是……?”

莎车小侯道:“这时候去救助他们,哼哈一定感激,到时候,对我们而言,投靠龟兹,不是难事。”

姑墨小侯有些迟疑的望向木罕公主:“可是……”

莎车小侯峻然道:“机会难逢,错失不再!”

说罢一跃而出。

他才一现身,佛跳墙立时警觉到了,叱问:“谁?干什么!”

莎车小侯拱手道:“佛大哥不认得我俩了?”

佛跳墙眯住眼睛看了一阵子,道:“原来是冒顿的部属。”

姑墨小侯也抱拳道:“两位似中了别人的暗算,我们特别过来看看。”

铁拐子毒发虽剧,但神情依然保持三分清醒,挣扎道:“小心他们……”

佛跳墙目中发出精光,莎车小侯忙道:“我们来此,纯属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并无歹意。”

佛跳墙伸手封了自己右臂几处穴道,阻延毒力蔓延,但这样无疑是几乎暂时废掉了一只手,姑墨小侯瞧了瞧铁拐子的情形,道:“他的要穴也必须封闭,才能阻挡毒力加剧!”

佛跳墙一面连续几指,疾封铁拐子身上几处要穴,一面问:“你们可知道,那包是解药?”

姑墨小侯和莎车小侯两人跳下断崖把花赤鲁尸体里的药包都取出来,都不敢妄下断言,那一包是解药。

莎车小侯是药王的弟子,对毒药虽有研究,但花赤鲁身上大大小小二十余包药粉,全没加注明,只是包装纸色不一而已,而解毒药不比寻常,一旦有失,只怕就回天乏术,甚而酿而巨祸了。

铁拐子吃力地道:“你们……冒顿的女儿不是一直想要这面宝镜吗?”

姑墨小侯一时无辞以对,莎车小侯忽然作了一个举动。

他把墙后的木罕公主抱了出来。

“我们不让她这样做。”莎车小侯道,“我们是诚意的。”

月光下,木罕公主甜美得像一桌令人垂涎的美肴,佛跳墙吞了一口唾液,莎车小侯忽道:“佛大哥,我知道,你为了要得到木罕,已给冒顿撵出牙帐好几次了……”

佛跳墙禁不住点点头。

第八十二章 她掉落在一个梦魇里

姑墨小侯踏前一步,在莎车小侯耳边叱道:“你这是做什么?”

莎车小侯疾切而低声地道:“冒顿已不再重用我们了,唯有跟龟兹,才有出路。女人何愁没有?前程要紧!何况,佛大哥玩了以后,你一样可以玩玩,女人玩过了也就算了,还留来做什么?”

姑墨小侯听得一楞,这些话说得甚为小声,别人是无法听见的,但在莎车小侯怀里而又无力挣动的木罕公主却听得一清二楚。

木罕公主平时刁蛮惯了,做梦也没想到,她自己会掉落在这样一个梦魇里,这刹那间她恐惧得直想死。

佛跳墙迷茫地道:“你们……?”

莎车小侯道:“这女人送给你,你们想怎样就怎么!”

佛跳墙咧嘴笑了:“你们……大有前途……”他全身散发着面汤味。

铁拐子喘气道:“先别管那女人,解了毒再说!”

佛跳墙舔了舔乾唇道:“我想要那女人很久了,无论怎样,我都玩了她再说。”

铁拐子为之气结:“你!”

姑墨小侯傍徨无助地拦在木罕公主面前,道:“你……”

佛跳墙一把拨开他,葵扇般的大手在下巴一撂,笑道:“怎么啦?小子,又不舍得了?”

莎车小侯道:“可是,你的手……”

佛跳墙望了望自己中毒的右手,道:“怕什么?少一只手,女人,还是要玩的。”

忽听一人沉声道:“你不要那只手,我现在替你砍掉算了。”

那人一说完,“呼”地跃过面摊,直向佛跳墙、姑墨小侯、莎车小侯扑至!

这下变起骤然,佛、铁、姑墨三人都连忙招架封刀,但黑影一闪而过,那人已落回面摊之后。

莎车小侯这才惊觉怀里的木罕公主已然不见。

三人中以佛跳墙反应最快,黑影一闪而过,他即以单手追击那黑影。

那人一到面摊之后,一脚即把面摊踢翻,滚汤和杂物全都向佛跳墙飞来,佛跳墙仓猝间,只有飞退。

那人一长手,已解了木罕公主身上被封的穴道。

众人看去,只见那人一拳打飞自己头上的深笠。佛跳墙觉得那人站在那里,却有一种无尽的压力直逼过来,使他不禁的退了一步,他退了一步之后,不由自主地又想退第二步,但他强自抑制着:这在佛跳墙的对敌生涯而言,可算是前所未有的事。

佛跳墙见木罕公主被那人夺去,喉里发出一声干吼,正要扑去。

那人忽道:“你中毒了。”

佛跳墙吼道:“关你屁事!”

那人道:“你最多不过砍掉了一条臂膀,可是你的朋友可活不了。”

佛跳墙看了看铁拐子,只见他已出气多、入气少,那人又道:“那摺成三角形绿色小包,里面有金质粉未,是穿体蜈蚣的解药,一口气全服,这儿倒剩些面汤,趁热喝,喝越多越好快,能解毒!”

佛跳墙六神无主,莎车小侯在一旁道:“我们为什么要信你?”

这时木罕公主已看清楚了来人,一时间又喜又嗔,“你?!”

那人只点了点头,没有答话,却向着莎车小侯拍了拍高出自己后脑的长刀柄,走出了一步,夕烟映在他豪壮的脸上,两道眉毛像两道黑刷一般。

姑墨小侯失声道:“李广利?”

李广利道:“快给他服!”

铁拐子这时全身搐动,十分痛苦。

莎车小侯拦阻道:“不行!可能是计!”

佛跳墙仍在迟疑,李广利猛跨一步,已到了铁拐子身前,佛跳墙怒喝道:“你要干什么?”

李广利迎空一抓,那绿色三角小包倒飞入它的手中,他登时拆开,左手姆食二指往铁拐子两颊一捏,药粉就要往他嘴里倒。

莎车小侯一声断喝:“不可--!”

双肩一震,七八道暗器已到了李广利背后。

李广利抱着铁拐子,一跃而起,暗器在千钧一发之间,全皆落空,李广利人在半空,姑墨小侯剑刀已然追到。

李广利偌大的身形,抱着铁拐子,在刹那之间,身子在半空之中,一连变了七次。

同样的,姑墨小侯的剑光,也一连闪动了七次。

这七次闪动迅若飞星,七闪一过,姑墨小侯人尚在半空,李广利已经落了下来,那包药粉已全倒入铁拐子嘴里。

这时佛跳墙已经掌到人到了-----

他只有左手能用。

他的掌击到,李广利已来不又闪躲。

李广利只有回身一掌。

李广利放开铁拐子,退了两步,一绺头发披下额来。

佛跳墙身子只晃了一晃,第二掌又要劈到。

李广利冷冷的看着他,既不退,也不进攻,眼看这一掌就要劈下,李广利忽说了一句话:“你看看铁拐子。”

佛跳墙霍然回首。

第八十三章 正像坚强的巨岩和柔弱的小花

莎车小侯急叫道:“别--”其实在他回首分心的瞬间,李广利如果趁此出手,佛跳墙早就是个死人了。

然而李广利只是极有分量的屹立在那里,全无出手的意思。

这时谁都已经看得出来,铁拐子所中的剧毒正在迅速消退中。

李广利一字一句地道:“如果你不想废掉一条臂膀,那去把那用蟒皮裹着的小包打开来,里面有七粒药丸,吞服两粒绿的,捏碎两粒黑的,涂在伤口处,你就不必变成了残废!”

佛跳墙一阵犹豫,终于一顿足,上前去把蟒皮小包捡起来,莎车小侯又叫道:“佛兄,须防--”佛跳墙已仰脖子吞服了药丸,然后依言捏烂丸药,涂在掌心。

木罕公主粉脸白了起来,指着莎车小侯和姑墨小侯,手指都气颤了:“你们真不是人!”

姑墨小侯连忙摇手道:“不关我事!不是我的主意!”

木罕公主恨恨地道:“枉我父王那么信任你们,你们竟敢对我作出这样不要脸的事!”

这个女子在凶的时候声音仍是温柔劲听的,如像筝弹到凄厉处,仍不减其清婉。

李广利不禁偏头过去瞧了瞧她,这时月儿正好踱出云层来,刚脱颖而出的月光,照得木罕公主脸上像一座绝美的玉夫人,李广利万未料到一个女子在盛怒时也那么柔美,不由怔了一怔。

莎车小侯低声向姑墨小侯道:“恐怕要杀人灭口了。”

姑墨小侯吃了一惊,道:“杀人灭口!”

莎车小侯道:“否则,冒顿不会放过咱们的!”

姑墨小侯道:“都是给你害的!”

莎车小侯道:“现在我们要不给人害死,才是重要的!”

姑墨小侯怒道:“我不管了!我再也不要听你的摆布!”

说着便大力地摔开莎车小侯的手,跑到木罕公主身前,满脸惭色的道:“木罕,我……”

木罕公主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这一记清脆的耳光,使得全场一时都静了下来。

姑墨小侯抚着脸哭丧着道:“木罕……”

木罕公主寒着脸道:“别叫我!”

姑墨小侯又过去要拉木罕公主的手。

就在这刹那间,姑墨小侯那柔和的动作突然加速百倍,十指如鹰爪,扣拿木罕公主身上七大要穴!

这连木罕公主也意料不到,没有提防。

李广利也没有料到看来没有主见的姑墨小侯会有此着,但他的反应几乎在姑墨小侯刚要出手的刹那间已发动了。

他的身子突然弹起!

可是莎车小侯也同时窜起。

莎车小侯的手上突然暴出十数点星花,甚至肩上、腋下、腕里、指间都各射出数十点星光,急射李广利!

星光却不是射向李广利,而是截住任何以及所有的李广利扑近木罕公主或姑墨小侯的去路,李广利如果硬要扑过去,那么只是把身体变作靶!

莎车小侯彷佛也清楚地意会到自己的暗器未必能制得住李广利,但他的暗器绝对可以牵制李广利的攻击。

何况他这次出手,蓄势以发,料敌机先,李广利高大的身影在半空一顿,便生生的落了下来,手已搭在背后的刀柄上。

他的手一按刀柄,那股气势登时使莎车小侯心中给擂了一记,脸上不自觉而立即地呈现了痛苦与恐惧之色。

只是姑墨小侯这时已喝道:“住手!”

他已抓住木罕公主。

李广利没有拔刀,他的虎目冷而静,锐而厉,望定姑墨小侯。

姑墨小侯道:“李广利,这件事与你无关,干吗要找我们麻烦?”

李广利冷冷地望着他。

姑墨小侯看来只是一个毫无主见的公子哥儿,他现在才知道为什么连莎车小侯都服了他的原因。

姑墨小侯问:“你现在是冒顿的人?”

李广利点点头。姑墨小侯和莎车小侯的脸色更凝肃了。莎车小侯转首向佛跳墙道:“他是冒顿的人,正是你们的死对头。”

“但是他解了我们的毒。”

回答他的是铁拐子。

铁拐子和佛跳墙照李广利的指示服下了解药,已经恢复了七八成。

莎车小侯一时为之语塞,却听姑墨小侯厉声喝道:“别动!”

李广利只是眨了眨眼。

他的眼睛明亮深遂。

这一眨眼,眼皮垂下的瞬间,使得姑墨小侯错以为他动了,其实他根本没有动。

他非常沉静的站在那里,如一头傲慢的虎,眨过的眼清更加黑亮。

姑墨小侯看到这一双眼,以及高扬如刀的眉毛,不知怎的心里竟有些害怕,便提高声调道:“不许动,拔刀。”

李广利道:“你要我拔刀?”

姑墨小侯抓木罕公主的手紧了紧:“对,拔刀,丢下天狼刀!”

李广利这时却瞥见木罕公主那黑白分明得像雪和黑夜的杏目,悄皮地转了转。

李广利道:“我为什么要丢下刀?”

姑墨小侯的手搭在木罕公主的脖子上,狞笑道:“不然,我杀了她。”

李广利缓缓地道:“刀是我的生命。”

姑墨小侯道:“可是没有刀,你还能活着;你有刀,她就得死了。”

李广利道:“我为什么要为了她而放弃保护自己生命的刀?”

姑墨小侯发狠道:“好,你不弃刀,我就杀她,我就立刻杀她!”

莎车小侯也从旁接道:“她若死了,冒顿就不再信任你,重用你,甚至会迁怒于你,把你五马分死、挫骨扬灰!”

李广利突然静了下来,月也黯下来,眼中两盏明灯陡然增亮,姑墨小侯和莎车小侯哆嗦起来。

李广利反手握住了刀柄。

暗夜里每人沉重的呼息声都清晰可闻。

李广利把刀捧着,轻轻置于地上,就像手上捧的是一盏神灯。

姑墨小侯这才转惊为笑:“这就对了……”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才有一丝松弛。

不但是他,连深谋远虑的莎车小侯见李广利把天狼刀离手之际,脸上也有了喜色。

就在这白驹过隙的刹那,李广利掌一拍地,小奴一般地标了出去!

在姑墨小侯还不及有任何行动之前,已抢过木罕公主,把她推了出去,莎车小侯正想发射暗器,但姑墨小侯已向他跌撞而来。

两人好不容易才稳住脚步,未及转身,光一闪,两人均觉头上一凉,都不约而同的伸手去摸,刚好摸到被削下来的一绺头发。

李广利不知何时,已护着木罕公主,刀已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的手上,而且已出了刀,刀也还了鞘套。

这样的刀,姑墨小侯和莎车小侯这两个在西域上已有一定分量的高手,不但见都没见过,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

李广利站在那里,木罕公主站在他后面,正像坚强的巨岩和柔弱的小花。

但是这朵“柔弱的小花”说话了:“谢谢你救了我。”

李广利立刻感到背上的一个重要穴位有些微微的刺痛,他立即分辩得出那是一支极尖锐细微的针在顶着自己的背部,他淡淡地道:“这就是你报答救命恩人的方式?”

木罕公主委婉地笑道:“我的针头浸的是‘黄泉’,你知道这门极其珍罕的毒药见血射喉,既不受内力逼出,也无药能解的。”

李广利点点头道:“我知道。”

木罕公主娇笑道:“你还想说什么?”

李广利道:“我只是奇怪自己为何这般疏忽,会相信站在我背后,而且贴得那么近的木罕骑士。”

木罕公主彷佛有些脸红,幽幽地道:“其实你也并没错。”她低声在李广利耳畔说:

“你肯为了我而几乎弃刀--虽然没有真的弃刀,但毕竟是冒了险也要救我。”

她忽然退去,软语与香风,好似仍留在李广利微微发痒的耳畔:“我算定你如果真的是忠心于冒顿,关心我安危的话,一定会来连心桥的,我故意让姑墨、莎车擒住,否则就凭他们……我主要是替父王试试你。”

李广利觉得那尖针已离开他了,长吸一口气道:“但你这样却牺牲了安息小侯!”

木罕公主笑道:“你以为安息小侯是为了我才夺西王母镜?其实,他是西域都护府遣来混入冒顿麾下的卧底--他以为我们定不敢去动佛跳墙、铁拐子,我们又给他错误情报,让他以为只有花赤鲁一人在,这样……我们正好可假手佛、铁、追魂,除去这个心腹大患!”

佛跳墙楞然道:“你在说什么?”

铁拐子沉着脸道:“我们给人耍了。”

佛跳墙指指他们,道:“他们?”

又指了自己鼻子,道:“耍我们?”

铁拐子这次扳起了脸孔,不去睬他。

木罕公主又道:“我只是不明白,你刚才为何要替他们解毒?”

他负手傲然道:“我要与人决一死战的时候,向来不乘人之危,而且也不占人便宜。”

李广利道:“原因很简单。”

第八十四章 日耳曼将军长叹一口气

铁拐子脸上的肌肉全耸到了眼眶前,眼眯成了一线,发出极其锐利的针芒:“你要杀我们?”

木罕公主水葱样般向姑墨小侯和莎车小侯指了指,点水洒花般地拂了拂手:“还有你们。”

莎车小侯退了两步,立即跟佛跳墙、铁拐子站在同一阵线上,冷笑道:“四个人,你吃得下吗?”

李广利道:“我也不知道。”

他按了按刀柄:“我总得要试试。”

铁拐子道:“本来你指示解毒之法,我不想杀了你。”

李广利道:“可惜,我却有意要杀你们。”

铁拐子道:“我觉得很奇怪。”

李广利道:“你奇怪什么?”

铁拐子道:“冒顿在西域虽有势力,但都护府、萨满联盟更举足轻重,你为了冒顿得罪都护府和萨满联盟,这太不像聪明人做的事”

李广利淡淡地道:“因为聪明人都爱做傻事。”他略为停了一停,接道:“何况,只要在场的人全死了,就没有人告诉都护府和萨满联盟,谁是凶手了。”

铁拐子游目一巡,道:“我们有四个人,能一口气杀掉我们四个人的,在江湖上只怕不出五个。”

李广利道:“那我是第六个。”

冒顿问:“都死了”

木罕公主摇首:“战况很快就结束,姑墨小侯身首异处,铁拐子在战端一开始就逃走。莎车小侯也想逃,但给我缠住。”

冒顿又问:“佛跳墙呢”佛跳墙毫无疑问的是萨满联盟“噬魂”部队武功最高的下属,他若死了如折右臂。

木罕公主犹有余悸的道:“他们那一战,十分惨烈,交手却只有一招;佛跳墙一出手,就夺去李广利手上的天狼刀--”

巴比伦禁不住失声道:“李广利完了。”

明牙头曼颔首叹道:“李广利不能失刀……佛跳墙的武功着实太高了。”

“可是,佛跳墙一出手就夺得了李广利的刀,不过,身上却有七处鲜血喷溅出来……”

木罕公主道:“也就是说,李广利在对方夺刀的刹那,已刺出了对方七刀。”

日耳曼将军皱眉道:“好厉害的李广利……”

“当时佛跳墙也喃喃地说了这句话,还有一句……”木罕回忆道:“他说……再给我一招就好了,我就可以……说到这里,手中刀当然落地,人也倒在血泊之中了。”

冒顿仔细的问:“你肯定佛跳墙死了”

木罕公主肯定地点头,她的眼中、脸上,又呈现出那慧黠的神情来。

冒顿没有再说什么,不过谁都可以感觉到他轻吁了一口气。

日耳曼将军却道:“可惜走了铁拐子。”

冒顿忽记起什么似的问:“莎车小侯呢”

木罕公主道:“他死在我手上。”

冒顿道:“这小子满腹阴谋鬼胎,饶他不得。”他脸上有一丝笑意:“你能杀死莎车小侯,足见武功也很有进境。”

木罕公主脸上呈现了喜色,那个样子娇娇盈盈地,像一滴水沾在玉坠子上,将滴末滴那么柔和。

日耳曼将军忽道:“你漏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交代。”

木罕公主秀眉微蹙,眼色打了个惹人怜的问号。

可惜日耳曼将军的问题一点都没有怜惜之意,“《磁欧石》采矿图呢”他庄重地道:“这宝贝,等于是战争的利器神兵,自是非要得到不可。”

木罕公主垂了垂杏脸:“铁拐子逃的时候,拿走了。”

日耳曼将军的眉毛撇了撇,木罕公主即说了下去:“所以,我要李广利替我追同来……”

“你不说,我也要追到他。”李广利那时候这样说:“铁拐子如果逃回去,一定会惊动“噬魂”部队的,萨满联盟一旦知道,必定会对我们先下手为强的,与其这样,不如,我们先追杀铁拐子,要是追不到,就杀进萨满联盟“噬魂”部队去,先发制人。”

木罕公主这样转述,不仅众皆震动,就连天竺

王也皱起了眉头:“杀入萨满联盟‘噬魂’部队”日耳曼将军委实长叹了一口气,道:“李广利!”

巴比伦铁脸也发了光,仿佛铁脸里有一盘熊熊的火在燃烧着:“结果……有没有去”

木罕公主幽幽的道:“已经不必去了,因为“噬魂”部队已经找上来了。”

冒顿道:“哦,我不是已经派了吐火罗归他座下管辖的十一骑去协助你们了。”

木罕公主撂了撂垂发,道:“是的,他们是在黑油山镇……”

其实黑油山镇只是一个数十户人家的小市镇。其中立于最中央而又最豪华的一家,就是黑油山镇镇长的家,他家为防御土匪修筑了一个小城堡。

可是,如今,这一家人早都不知被逼迁到那里去了,在那里主持的是吐火罗将军。

李广利要追铁拐子,木罕公主拉了拉他衣襟道:“我们有马。”

李广利扬扬眉道:“马在那里”

木罕公主道:“可向吐火罗将军要。”

李广利道:“吐火罗也来了这里”

木罕公主咬咬唇,点头。

李广利道:“你是怎么肯定我会来的”

木罕公主调皮而肯定地仰首笑道:“你会来的,是不你已经来了。”

两人静默了一会,木罕公主本来想问李广利一些什么,但改口问道:“怎么我们要去不去追--”

李广利道:“我去,你,不要去。”

木罕公主仰脸,她仰脸是常有一种使人疼爱的神情:“为什么”

李广利干净利落地道:“危险。”

木罕公主厥看嘴儿道:“那我更要去。”

“你不知道?”木罕公主陶醉在梦幻里般的低语:“我就喜欢危险。当危险来时,那些不知生死,存亡常系于一线,成败定于一瞬,我实在很喜欢那种刺激,那种感觉……。”

李广利忽截道:“不过,我们现在谁也不必去了。”

木罕公主瞪了瞪杏目:“为什么”

“他们已经来了。”李广利看看长街的雾涌,手已按在刀柄上,“来得好快。”

街口、桥上,雾很浓,枯枝、残月,处处两三声犬吠、猫叫、虫鸣,声音都很幽异。

雾本来是稀薄的,倒似是忽然浓稠了起来。

木罕公主看到这街景,眼前仿似有一行行幽灵跳过,心中不免有些发毛,雾纱掩映里,仿佛有魅影幢幢,但一个都看不清楚:“他……们来了”

李广利道:“你仔细听那声音。”

木罕公主侧耳听听,只有几声幽异的猫豕低鸣,还有一二声异乎寻常的狼嗥犬吠,木罕不由往李广利雄厚的肩膊靠拢一些。

“那些狼叫虫鸣,是他们特殊的联络攻击暗号。”李广利像一尊有力的石像,轮廓深刻如同斧凿:“他们已慢慢逼近来了。”

木罕公主吃了一惊,现在听去,果然发现那些怪声响,此起彼落,正自四面八方,往镇里包抄过来,那些奇异又令人不寒而悚的声音,有的来自草丛,有的超自屋檐,有的还在桥下水中,隐约而幽深地响起。

木罕公主望去,只见随着这些此起彼落幽异莫名的叫声,地上的死尸--尤其她亲手杀死的姑墨小侯---脸部已僵硬的肌肉竟会跳动。“那我们该……怎么办”

李广利望了望镇中的城堡屋宇,视线立刻落定在那所最大的高屋,道:“吐火罗在里面”

木罕公主点点头。

“他带了多少人来”

“十一队,精兵”

“好,那我们先通知他们……”忽闻那鸡犬之声、夜鹰异号愈加密集,而且又近又急,李广利额上渗出了汗珠:“来的恐怕就是萨满联盟“噬魂”部队近卫,已经布成了阵势……只怕萨满联盟掌门也会亲来---”

“那我们现在突围……”

“突围已不可能。”李广利截迫:“快,先退守城堡和寺庙再说!”

“好!”李广利一手牵住正向前掠去的木罕公主,木罕公主给这大力一扯,身子往回一冲,撞在李广利宽厚的胸瞠上,木罕公主又惊又怒:“你--”

李广利道:“不能这样走。”他飞起一恻,踢起地上的莎车小侯。

莎车小侯的尸首飞起之方向,完全跟刚才木罕公主要掠出去的路线完全一样,而莎车小侯的身才一入晨雾之中,飞到半途,突然变了。

变成一只刺猬。

第八十五章 眼波可以酿醇酒的女子

因为在这瞬息之间,他至少捱了七八十道暗器,全钉在身上,而这些暗器,有的淬了毒,全是见血封喉,而且十分诡异的暗器:其中有一件像姑墨国中一种水果“榴连”一般,约柚子大小,全身长满了指粗的利刺;其中另一件,细得不及一根睫毛,但打入人体内时,立即像沸水遇雪一般融解了人的肌骨,都是一些十分可怕的暗器。

而今这些暗器,全打在莎车小侯的尸身上。

木罕公主不由自主地用手遮住欲呼出声的嘴,她绝对不是胆小畏缩的女孩子,但只要想到要是刚才李广利不拉她一把,她就变成这只“刺猬”时,心里的惊惶可想而知。

当然,莎车小侯已是一个死人,他原是在格斗中给木罕公主的“黄泉针”悄没声息地射出,刺在印堂穴上,使他登时丢了性命的,木罕公主却是一个活人,凭她的武功,这些奇异的暗器,也许十枚里有九枚是会落空的,但只要一枚命中,那结果只怕还是一样的。

李广利忽喝了一声:“走!”

木罕公主才怔了怔,李广利已抓住她就跑,跑入了雾气掩卷的黑夜中。

然后木罕公主就发觉到处都响起了夜猫子似的怪鸣,而且身侧身旁,布满了各种不同的长短尖啸声,只不过是短短的瞬息,已不知有多少急速的事物,在她左右掠过。

只听李广利沉厚的叱喝声,刀飞起,刹那间,眼前一片亮,又再暗,然后刀光起,黑暗里又陡然亮得刺目,如此一亮再亮,一连五次,每次都夹杂看恶号声和切入肉骨的哀鸣,同时间,木罕公主觉得李广利正拖着她往那寺庙又逼近了一些。

但攻击愈来愈密,人影闪动,李广利的呼息渐渐沉重,出刀的机会却反而少了。

木罕公主也有出手,但是,她是在慌乱中被迫还手,只知道有人影倏扑上来,跟着刀一闪,人影忽地消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出招命中还是李广利及时出刀救了她。

浓雾中那沉语般急飨、鬼魅似的人影急幌,待蓦地火炬四举,燃照昏昧之时,木罕公主这才发现自己已被李广利抱上了寺庙石阶。

石阶上有八名精锐武士,挑出火把,火光中,一个白面长人,指着李广利,喝道:“你干什么快放下她!”

木罕公主觉得李广利那粗大温厚的手放开了自己,侧面望去,只见李广利衣衫湿透,发丝凌乱,火光映照下,彷佛连上颔的胡碴子也一下子长了许多。

刚才那一段路,敢情是真如闯十八层地狱下的刀山油锅。

吐尔迪犹在怒道:“木罕,他有没有伤害你……。”

木罕公主连忙摇首道:“没有。是他救我的……怎么你们难道没有看见--”

吐火罗一怔,问:“看见什么”转首望了望身边的吐尔迪,康巴汉子也不明所以,摊了摊手,重复了一句:“看见什么”

李广利道:“我们进去再说。”

吐火罗道:“有敌人”

李广利道:“是萨满联盟“噬魂”部队到了,你们一打开门,他们全都匿伏了起来。

吐火罗脸色大变,呆呆地说了一句:“是他们”迅即恢复镇静,咐嘱道:“七队八队,你们守在镇外;四队五队,你们……”

李广利截道:“不行,全都退守镇里。”

吐火罗急道:“这样岂非让人瓮中捉鳖。”

李广利即道:“没有用的,敌众我寡,派人外守,只让人有逐个击破之机会,全聚集一起,反而可以戮志合力,拒敌一时。”

吐火罗想了想,迅速地作了决定:“好--”手一挥,全部人都退了进去。

这确是偌大的一座城堡,其余的编队退回到一座寺庙。

城堡里层层推进,要经过几进院落,才到正厅,要走过几处厅堂,才到内间。

内间处,还有一个四周都有门的议堂,无疑这便是这座屋子的核心,同时也是这儿最易守难攻之处。

呼哨与古怪的呻声仍在外面传来,依稀可闻。

十一队领队的新锐高手和吐尔迪、李广利、木罕公主等一到厅中,吐火罗便急着道:“怎么会弄成这样子……不是明明看见你们杀了佛跳墙了吗”

“我们要挫伤萨满联盟的元气,他也计划要把我们一网打尽,所以萨满联盟‘噬魂’部队早已埋伏在附近,因而来得特别快……”

李广利眼睛望看厅侧一座四扇古屏风,屏风上绘着分别表达出春、夏、秋、冬的季节里四位花神美人的绘像,手势、神情,甚至背景的秋月春花,冬雪,夏荷,都十分细腻典雅,边钱的黑色楠木,更散发出缕缕沁人心脾的香气。“萨满联盟也没算到我会出手,也没料到连佛跳墙也死在我手上……不过,这也惹怒了他,他这次是决不干休的--何况,‘噬魂部队’一旦出动,向来都是残杀殆尽、毛骨不存的。”

吐火罗忽问道:“刚才你一路上,跟‘噬魂部队’发生过冲突了”

李广利拍拍刀柄:“刀也饮了血。”

吐火罗道:“几个人的血”

李广利道:“三十个武士的血。”

吐火罗道:“有没有一个年约三十但眼波可以酿醇酒的女子、还有一个手持蛇矛作为武器的小胖子、还有一个风度翩翩高大俊美的俗世公子……这三个人”

李广利道:“妇人我都不杀。那持蛇矛的有闪现一下,但并没有动手,那佳公子……我没有见过。”

吐火罗看了看木罕公主一眼:“木罕,你看……事到如今,该不该说……”

木罕公主咬了咬下唇,那红唇便呈现出一片惊心的白来,她的神色更柔和了。只略一沉吟便道:“这时候,自然要告诉他的。”

吐火罗扫了扫李广利一眼,犹豫地道:“可是……”

木罕公主道:“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我信得过他,如果出事,我承担就是了。”她说这句的时候,那极柔和的神情突然绽出一缕杀气来,这杀气一闪即没,但出现在这样柔和而又美丽的玉靥上,虽只瞬间但也教人太难忘记。

如果留心,便会发觉李广利正在深深地吸进一口气,通常,这是他在应付大敌要出手前才会发生的动作。

吐火罗垂首道:“是。”随即向李广利道:“刚才我提到的那三个人,其中至少有两位,是冒顿派过去的人,你要手下留情。”

“哦”李广利知道吐火罗本来就想说出来的,不然就不会先透露那三人的形象特征,只是在正式道破前还是要找人来承担责任而已,这是个地道的老狐狸,不过可能是因上次他迎接李广利见冒顿,所以此人对自己也似无敌意,当下便道:“你说的第三人,是不是叫做刺猬

吐火罗怔了一怔,道:“你们认识”

李广利眼睛黑而亮的闪着火炬的光芒,“他是西域都护府七大锦衣卫之一的刺猬。”

吐火罗道:“他是冒顿的外甥”

“哦。”李广利道:“但敌人的敌人也可能是我的敌人。”

他悠悠接道:“我有一个一向都很尊重的敌手,是西域都护府昆仑奴,他是一个很好的敌手……”李广利的眼神充满了敬意:“他对他的敌人,比对自己还仁慈……别人输了他,他千方百计,把那人扶植起来,栽培起来,还用激将法,把那人的斗志激发起来,把他自己作为对方奋斗的目标……”

“谁当他的敌人,都是幸福的,更不要说当他的朋友了。”李广利缓缓而冷峻地道:“不过,他终于,还是死在也信任的朋友手上……”

他幽幽道:“如果我没有弄错,第二个就是萨满巫神。”

吐火罗有些吃惊道:“这么说来,李兄跟他俩有宿仇了?”

李广利:“可是,他们看来却是冒顿的朋友”

吐火罗道:“冒顿也是你的朋友。”

李广利颔首,忽又摇首。

第八十六章 他们自己怕的也是“火”

“冒顿不是我的朋友。”李广利道:“他现在是我的主人,主人说的话,手下一定要听从。”

外面呼哨怪异之声更急促频密,而且更逼近了。

吐火罗急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他一向不是没有主意的人,但而今得悉萨满掌门亲率的噬魂部队来攻,想到噬魂部队一向以诡异残忍的暗杀杀人鬼法成名,而且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不觉为之心寒。

吐尔迪道:“我们冲出去--”

吐火罗叱道:“住口!李将军还没有说话,怎轮到你这小子拿意见!”

吐尔迪退身垂首道:“是……”退到买卖提和买盖提之前,三人交换了一个不服气的神色。

他们三人虽不直属于大本营旗下,武功也不比那十一队冒顿亲自调教的首领强,但这儿一切本由吐火罗调度的,他们是吐火罗的亲率家将,一向作威作福,实在不愿意听命于人。

李广利道:“噬魂部队已经包围了我们,这样冲出去,成算不大,伤亡必多,万一搞个不好,全军覆没,而且,木罕公主在这里,我们保护她要紧……”

语音一顿,目光一扫,忽问:“怎么还有两人……?”他发现除了买盖提兄弟外,各属骑下的十一首领只有九人在议堂内,故作此问。

吐火罗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犹豫之色,终于道:“李将军,我们困于此处。外面全不加设防,只怕不大妥当……”他的语气里带有一教训的意味,彷佛他要是一口气没有保留的说出来,听者就会感到非常汗颜愧疚似的。

李广利不管他的语气,振声疾道:“你把那两队叫去把守镇外”

吐火罗给李广利的声威倒唬了同去:“是……一队在前,一队在后--”

李广利怒喝道:“快叫他们进来!”

吐火罗一时为之茫然:“为什么……”

李广利叱道:“快!”

吐火罗不及细虑,已撮唇发出了讯号。

讯号非常特殊,就像木屐敌在古琴上一般,发出一排排单调而又有回响的怪声。

但只有两三声沉叫,一二声猫叫在回应。

吐火罗变了脸色。

他知道冒顿这次派来跟他一同“监视李广利,保护木罕公主,对付萨满联盟”的属下高手,纪律如山,反应如豹,胆气如虹,就算真要有人剁下他们一条臂膀,只要没有命令他们也不后退一步。

同样的,就算有人武功高到一出手就切下他们一条腿子,他们就算爬也会爬回来报讯的,可是吐火罗却听不到任何反应。

“别再叫了!”李广利打雷似的喝了一声,木罕公主看去,只见他两道刀眉几乎已结在一起,令人感到剧烈的焦燥与沉郁:“敌人已在外包围!”

吐火罗只觉心惊:“这么快……”

突然之问,大堂内的地面裂了一个大洞。

这骤变倏然而起,就裂在众人的脚下,李广利目光一瞥,叱道,“小心--”但五人卫士已失足掉了进去。

那几名卫士平日训练有素,一脚踏空,半空已掣剑在手,人往下落,剑花朵朵,已护住全身!

谁都可以看得出,凭这青年高手的武功,只要有一罅缝的契机,他就可以杀出重围,转危为安掠回原地。

只是他落下后,洞穴里没有交手的兵刃之声,只有一种类似窃窃私语,又似以用手生生毙一只老鼠挣动闷响,然后紧接着,便是切肉的声音。

这种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跟着从洞口里抛上来一些东西:人手、耳朵、人脚、鼻子,跟着就是残缺不全的人头。

看见这情景的人,如果不是极其坚忍壮硕,平日训练严格,加上面临强敌,都无法不当场呕阿萨。

一个活生生的年轻人,一瞬间竟给人拆成一块块血肉淋漓的废件。

李广利目中射出怒火寒光,蓦地向一名浓眉的青年卫士叱道:“注意”!

这浓眉青年心中一栗,不知李广利何所指,突觉脚下一空,但他及时吸了半口气,藉力一跃,飞腾而上。

他脚下虽裂了个大洞,却并没有坠下。

浓眉青年半空一旋,正要找一处安全地落脚,倏然之间,地洞里飞出一条像灰鳞点雪似的蟒索,闪电般卷住浓眉青年的左足踝,往下一扯!

浓眉青年惨叫一声,便跌下地洞里去,众人看见他的一只手挥舞着剑、一只手张合着,一下子便没入在地洞里。

突然,“啸”地一声,一条黑影黑电似的射入地洞里!

黑影中隐带一线极锐利的白光,森冷而凌厉地射入地洞去--木罕公主吓了一跳,只见身旁已不见了李广利!

地洞里传来一阵奇异的声响,跟前次的声响又完全不同,这次像一张鼓满了风的帆布,正在一个却似空洞却又挤塞的空间里大力地挥舞着!

剩下的七名青年卫士纷纷抢出,要跃下黑洞谋救,吐火罗喝道:“不可!”

木罕公主气寒了脸:“你阻止些什么!”

吐火罗道:“李广利还不是我们的人,这样为他……徒乱了自己的阵脚!”

木罕公主道:“可是,他是为救我们的人才跳下去的。”

吐火罗道:“但这样下去也没把握能救他……”

就这么几句对话间,一人自洞穴里飞拔而起,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那大鸟一般的人已霍然落定,正是李广利。他右胁扶着那名浓眉青年,早已吓得脸无人色、三十二颗牙齿不住地交磨打颤。

这时才听到“呛”的一枪,刀已入鞘。

众人这才想去看李广利的刀,但刀已回到了鞘中。地上染了一滩鲜血,浓眉青年和李广利身上都不见有伤口,倒是木鞘吞口略染着血痕,可见是刀身曾染上了大量的人血才回鞘套里的。

众人见李广利这等神威,救回同僚,忍不住想要欢呼,忽然喀勒一声,李广利立足之处,又乍然裂开一个大洞!

李广利猝地一拔而趄,手上还抱着那浓眉青年!

突然啪的一响,屋顶又裂开了一个洞口,刹那间,七八条像蛇一般的事物闪了下来,直噬李广利脸颊。

就在这时,李广利的背颈骤然炸起一片极炫烈的光芒。

光芒一现,飕飕连响,那些钻下来的事物,全断落于地,兀自在地上蠕动着,竟都是十分狰狞特异的蛇首。

接着屋顶上几声惨叫,众人只觉顶上有人分头急促走动的声响,血水也沿着几处滴落下来,其中有两处才走了没几步,就“拍”地倒了下来,震得屋瓦一阵响,血滴得越急,不一会使刮喇刮喇地滚屋檐边,大概是扑落到院子里去了。

李广利落地,把那浓眉青年交给两名青年高手,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扬声道:“鬼鬼祟祟的,算什么英雄!叫巫神出来!”

忽听一个声音阴恻恻的道:“就凭你们,也配让巫神出手!”

李广利听得出是铁拐子的声音:“败军之将,也来言勇”

铁拐子自喉头迫出了咆哮:“你是自找死路!这是巫神与冒顿的怨仇,关你什么屁事,你就是要来冒这趟浑水!”

李广利沉声道:“冒顿的事,就是我的事。”

铁拐子怒叱:“好,你死也是你的事!”

李广利忽道:“你在拖延时间。”

铁拐子的声音静默了半晌。李广利接道:“巫神还没有到。”

铁拐子在幽森的黑夜只发出两声阴笑。

李广利道:“所以你不敢发动全面的攻势。”

铁拐子嘿嘿乾笑两声:“但至少可以把你们困死在这里。”

李广利冷冷地道:“我们是被困,但不是死了。”

吐火罗趋前一步,同李广利道:“我们冲出去!”

李广利道:“也只有这条路了。我们总不能等巫神来了束手待毙,而且,他们只要一把火,就可以把--”

语至此忽然一顿,双眉一皱,暗自忖道:既然一把火就可以把自己等人逼出来,为啥铁拐子一直只在外面施暗袭手段,而不用这一着呢

理由似乎只有两个:铁拐子所率领的“噬魂部队”还不想逼狗跳墙,因为没有把握制得住这一群拼死杀出重围的匈奴精骑。同样的,铁拐子很可能是要等萨满巫神赶到才敢全力发动攻击。

这两项理由都很明显地勾勒出:“噬魂部队”的力量似乎还未足夥。

但李广利却想到另一点,放火是杀敌的好办法,“火”是最具威力而致敌死命的武器。

“噬魂部队”一直不放火,他们自己怕的也是“火”。

第八十七章 无法逃出这防不胜防的阵势

李广利疾问道:“准备柴火,用火摺子火刀火石之类的事物引火!”

那八名青年尉官因李广利冒险救他们的同伴,对他都生起敬意,齐声答:“是!”

李广利知道这干人武功着实不低,而且配备齐全,是冒顿旗下的精兵,只是“噬魂部队”阵势幽异诡奇,就算是武功再高十倍的高手,一样会被这幻影魔言所乱神,无法逃出这防不胜防的阵势。

李广利又叱道:“分十八处点火!”

“马栓在什么地方?”吐火罗问吐尔迪。

吐尔迪还未及回答,李广利已截道:“不要理会马匹。”

吐火罗十分不同意:“咱们冲出去,第一件事便是夺马,否则,纵然杀开了一条血路,也走不远的呀!”

李广利道:“我们根本不需要走远。”

吐火罗忍无可忍:“难道我们在这里等死不成?!”

李广利沉声道:“你说对了。”

吐火罗气得反而呆一呆:“我们真要在这儿等死?”

“是在这里等?”李广利说:“但不是等死。”

吐火罗不敢置信地道:“那你在等什么?”

李广利道:“等他们来。”

吐火罗气咻咻地道:“那就是等于在等死。”

“不。”李广利截然道:“不一样。”

“他们若攻了进来,我们只有死。”吐火罗情急地道:“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夺马逃生。”

“你以为他们竟会没想到我们要杀出重围,夺马逃亡么?”李广利稳若泰山地道:“就算你杀得出去,夺得马匹,你敢骑上去么?”

吐火罗一怔,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想过这个问题。

“数千铁箭在等着你,何况,”李广利充满自信地道:“等他们来,不一定是我们死。”

“你的意思……?”

“是他们死。”

“他们要消灭我们,我们就只好先消灭他们。”李广利道:“这是战场上的定律。”

吐火罗为李广利的气势而稍为镇定,但仍觉惶惑。

“可是,这样等下去,巫神率队迟早都会赶到。”

“他赶到又如何?”

“他来了,我们都得死。”

“你怕他?”

“谁都不能不怕他。”吐火罗惊讶李广利居然似并不如何了解巫神的实力与武功,就连冒顿也不敢轻惹这个人。

“对了,所以萨满联盟才敢一再招惹冒顿。”李广利发出一声喟叹道:“你知道这些年来,不管在西域,还是在长安,萨满联盟的声威已渐渐逾越过冒顿的理由吗?”

吐火罗摇头,他当然摇头,而且也只能摇头。

有些事,根本不是他们能想得通的;有些事,不知道好过知道;更有些事,不是他所应该懂的。他之所以能够追随冒顿那么漫长的一段岁月,原因之一,就是他一向都懂得这个道理。

可是李广利这么一问,他也不禁暗忖:这些年以来,萨满的声势愈来愈强,把冒顿的部队打得几乎不能还手,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因为你们怕他!”李广利道:“敌人是不能怕的,你越怕,敌人就越强大,你要是不怕,反过来欺负敌人,敌人就不会继续膨胀,甚至会灰飞烟灭。”

“冒顿怕萨满联盟。”李广利道:“他越怕,萨满就会越是强大。”

“对,凭我父王的权力,其定理应是萨满联盟怕我父王,而不是父王怕萨满联盟……”木罕公主眼睛发着亮。把勇气的胸脯一挺,“我们不怕萨满联盟。”

“有西域就有冒顿。”李广利道:“首先得要不怕萨满联盟。”

“冒顿自有不得不顾忌萨满联盟之处。”吐火罗无奈道:“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李广利:“点火。”

吐火罗又是一怔:“点火?”

李广利道:“把外围烧起来。”

“可是……”这次是吐尔迪说什么都憋不住了:“我们的部队在这里啊。”

李广利一笑,“要对付‘噬魂部队’非要水中取火不可。”

“水中取火?”木罕公主不解,“水中怎能取火?”

“不过……”吐火罗不得不提醒李广利:“火一点起来,我在明,敌在暗,这样,岂不是……”

“就是要敌暗我明!”李广利说。

第八十八章 不怕光亮的敌人终于来了

“你们竟遭遇了萨满联盟的精锐部队?!”日耳曼将军神情也像眼神一般热了起来:“就凭你们几人?!”

“就算杀他不着,只要能见着他而又活着同来,那就已经很值得了。”巴比伦禁不住在语气里透露出感喟来:“从来没有外人知道过萨满巫神的样子。”

冒顿也道:“我们为了要探听萨满巫神的模样,已牺牲掉十七个卧底。”

他顿了一顿,沉重地接道:“十七名卧底,”他似有一声微叹。

说到这里,冒顿的语音突然静了下来。

停止得非常突兀,大家都可以感觉到一件事,他悲伤。

何况,他所提到的名字,全曾是他十分信重的心腹,能力过人,但都为了完成一个任务而告“牺牲”但“任务”始终没有完成。

明牙头曼只有一个儿子,叫做乌鲁月,外号人称“穿山甲”,也是在千方百计混入萨满联盟的死士里,就在接近萨满总坛之时,就失了踪。三年迄今,了无音讯,早已凶多吉少了。

明牙头曼和巴比伦都低下了头。只有日耳曼将军在说话。

“萨满圣女无疑是个劲敌,他的手上有几个脚色,都是极为难惹的人物。”日耳曼将军说:“他手下的精锐香主,佛跳墙已伤,铁拐子却不知鹰飞扬、狼外婆和鬼见愁有没有来?”

木罕公主点头:“来了。”

冒顿亦为之动容:“他们都来了?”

“铁拐子。”木罕公主答:“还有萨满巫神和鹰飞扬。”

明牙头曼则不以为然,“佛跳墙都伤在李广利的刀下,什么这些王八来了又怎地?”

日耳曼将军眼里忽然浮起了笑意。

他怪有趣的又向明牙头曼:“鬼见愁呢?你对鬼见愁又有何观感?”

明牙头曼有点讪讪然的道:“他当然不会是阎王殿上的鬼见愁。”

“又错了,他不但索命的武器是铁链,还有铜钱。”日耳曼将军说:“你知道莎车小侯不敢对铁拐子和佛跳墙出手的原因么?”

明牙头曼这同说什么也得挣回这个面子:“他们畏惧萨满联盟。”

“那还不是主要理由,萨满联盟有多厉害,莎车小侯没有见过,也无从怕起。”日耳曼将军循循善诱地道:“可是鬼见愁手上的铜钱有多厉害,据说,能与鬼见愁这手上暗器对抗到第三招的仍不落败的暗器高手,在当今恐也找不出几人。”

他笑了一笑,道:“其中当然不包括莎车小侯。”

明牙头曼突然觉得很愤怒。

他明白了日耳曼将军的笑意。

——那是奚落、揶揄、充满轻蔑的笑意。

明牙头曼的一张铁脸,突然爆红。

巴比伦意会到要把紧张气氛冲淡,即道:“幸好我们这边也有李广利将军……”

冒顿摇首。

“既然来的是铁拐子和鬼见愁,他们就难以应付。”他向木罕公主吩咐道:“说下去。”

火光熊熊,人在光中。吹哨声渐渐急促起来,活像群蛇窃语,群狼低嗥,但异声总是离火光十七、八丈外,不敢近前。

奇怪的是,他们也没有向火光中的人发射暗器,施加暗袭。

可是,火势蔓延,再烧下去,就算敌人不发动攻击,自己也得被烧成一堆炭灰。

李广利下令:“拿起能燃烧的事物,跟我走出去。”

于是人人拿起着火焚烧的物件,旋舞出火龙一般的灯芒,跟随李广利,大步向前逼去。

“怎么他们都不敢攻过来呢?”木罕公主觉得很神秘,同时也感到异常兴奋:“他们真的都怕火?”

“他们是萨满联盟亲自训练的一群死士,在黑暗中,他们可以杀死比他们强十倍的敌人,可是就是见不得光。”李广利沉着脸沉住气沉声道:“他们可能是服了一种药,能在全黑里视物如昼,而且能把自己身体如同蜥蜴般变色,甚至化为物体,时为枯树,时埋土中,时成波浪,时变为石,倏忽莫测,据说修炼之法,是把道家的炼丹术和东瀛忍术、奇门遁甲茅山术并行,但是,也因此畏见强光:光亮,便是他们的罩门。”

“咱们这可算不算得上正义光呢?”木罕公主偏头笑问。

难得她在此时还有心情说这种话。

“我算。”李广利居然也有心情应和她:“你不算。”

“你是强盗?”木罕公主笑嘻嘻的说:“你也算!”

“正义无分王寇,无涉成败。”李广利道:“正如忠奸不分男女一般。”

木罕公主厥嘴儿一笑道:“我说不过你。”忽想起什么似的问:“你早就知道‘噬魂部队’怕光?”

“不知道。”李广利道:“我只是猜测。”

木罕公主不禁犹有余悸起来:“你不肯定,就把火光点得通亮,万一弄错了,咱们岂不是成了暗器靶子?”

李广利反问道:“咱们现在有没有成了暗器靶子?”

木罕公主只好答:“没有。”

李广利一笑说:“那就对了。”

这时侯,他们已走出二、三十丈地,那些鼠语豕声都越来越远隐,吐尔迪禁不住高兴的道:“好啦,他们可怕了咱们。”他已热得浑身是汗,正想丢弃手上的火把。

李广利阻止道:“慢着。他们只是不敢上来,并不就说他们不会再上来。”

吐尔迪不服:“他们敢来?我们有火”

李广利冷冷地道:“火是会烧尽的。”

吐火罗接了一句:“有石就有火。”

“来了!”李广利稍微叹息道:“不怕光亮的敌人终于来了。”

来的共有五路人马,五色旗帜飘扬,五个首领带领所部人马杀气腾腾。

吐火罗紧张了起来,可是旁人看去,他完全没有紧张的模样,但李广利却一清二楚,吐火罗甚至连胡子部是紧张的,说话的语音乍听似轻描淡写,但是实已紧张得变了口音。

萨满巫神急攻李广利的指挥中心,同时刺猬已摇旗发令,急攻李广利布置的外围部队。

木罕公主乍见萨满巫神死死围住李广利,已知不妙。

刺猬冲上来的时候,木罕公主也迎了上去。

就在这时,只怕这连木罕公主也不知晓,因为吐火罗已抓住了她。

吐火罗从后一把扣住了木罕公主的脉门,然后回身就跑,一面向他的部下叱道:“撤!”

吐火罗一把扣住木罕公主的脉门,木罕公主顿觉全身发软,不得不跟着他走,吐火罗低声疾道:“木罕,得罪了。”

木罕公主失声呼道:“不许撤!”

吐火罗一扬手,索性连她哑穴也封住了。

其中一名青年高手忍不住道:“我们怎能在这时侯撤走——”

吐火罗扬手就是一记耳光,骂道:“姓李的正好困住来敌,要是萨满巫神来了,看谁能活着走!”

众皆不敢吭声,唯独是那浓眉剑手,曾为李广利所救,仍坚持道:“吐火将军,这——”

吐火罗轻叱出一个字:“多事!”掌力疾吐,按在他胸上。

浓眉青年闷哼一声,萎然倒下。

吐火罗挽着木罕公主,疾纵而去,吐尔迪和买卖兄弟紧跟而上,其他七名剑手,都不敢有违,尾随而去。

木罕公主虽不能动弹。但她仍关心战局。

她离开火光战场的最后一眼,仍然看见:李广利被萨满巫神的部队紧紧包围,兵器在激烈的碰击。

而刺猬的双剑,招招不离他的要害。李广利已不能分手,他周围的武士越来越多。他闪躲着刺猬的凌厉攻击,——可是这样岂不是等于一个瞎子在全面捱打?!

能捱到什么时候-----木罕公主不知道答案。

她当然不知道答案,她已被抓走,身不由己。

第八十九章 天啊!噬魂部队

“吐火罗小子这算啥意思?!”明牙头曼怒叱:“他怎能在这时侯把你拖走!”

“吐火罗大概是想以李广利敌住来人。”巴比伦为吐火罗解释道:“好让他和木罕等人逃命。”

明牙头曼仍是不谅解:“只剩下李广利一人主力死战,要对付刺猬、萨满巫神、狼外婆、铁拐子、鹰飞扬,李广利得要被剌成九百一十八块!”

巴比伦却有一线希望:“你别忘了,狼外婆、刘长腿、刺猬这三人,都是我们的人。”

冒顿忽然轻咳一声。

日耳曼将军忽道:“没有用的。”

巴比伦不明所以:“怎么?”

日耳曼将军道:“冒顿安排这三人好不容易才混了进去,没有冒顿的指令,不到重要关头,这三人是决不会败露行迹显示身份的。”

巴比伦道:“你是说……他们不会为了李广利而……出手?”

“会出手。”日耳曼将军坚定地道:“出手对付李广利。”

巴比伦道:“这……这岂不是等于自相残杀么?!”

“自古以来,能成大事的,莫不是不惜牺牲代价,为敌服务,鞠躬尽瘁,务求使对方信任,才能在生死关头倒戈一击,发生他最大的效用。”日耳曼将军的眼色里流露了一种哀伤之意,“所以,做卧底的死士都是了不起的人——他们只为任务而死,为主人而活。”

明牙头曼见巴比伦说不出话来,他先前也领教过日耳曼将军的揶揄,这下幸灾乐祸地道:“这回你可是遇上先知了,这人假如要为稻梁谋,可以改行去占卦问卜呢,包准包灵!”

日耳曼将军仿似完全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何况,如果我猜的不错,狼外婆、刺猬、刘长腿这三个人,彼此之间,也不知道李广利是不是奸细。”

巴比伦和明牙头曼都联口道:“奸细?!”

“谁知道李广利是不是用苦肉计,来引出谁才是在萨满联盟卧底的人?换句话说,他们能把李广利格杀于当场,便会获得萨满联盟进一步的信任,他们怎能失此良机?”

日耳曼将军道:“就算他们之间有人想救李广利,也不得不怕‘噬魂部队’的阴毒狠绝;就算他们也不怕‘噬魂部队’的暗杀手段……”

冒顿咳了一声。想开口,但没说成话。

日耳曼将军也不便说,等他说。

冒顿这才发现大家在等他,是以用拳压着唇,轻咳一声,随便抓了个话题随意的说下去:“‘飘香剑雨’鹰飞扬、‘独腿道人’铁拐子、‘雪山鹰爪’佛跳墙、‘绝命神父’鬼见愁、‘狗肉和尚’索命勾,这里面没有一个不是青龙头上的人物,萨满联盟有这些好帮手,就像我有你们。”他这几句话无疑有些问非所答。

众人静了半晌,巴比伦咕哝道:“至少,我猜想刘长腿一定很想出手救助李广利的了,当日,他在鸣沙山遭到龟兹国师的围攻,还是李广利替他解的围呢!”

冒顿微笑道,“我们何不听木罕说下去?”

木罕公主似没注意到大家在说什么。

她一直沉缅在回忆中。

“吐火罗拉着我,一直没命的奔逃,转过一条街又一条街,转入一条峡谷……”

那实在是场恐怖的梦,路,越走越黯;路越走越黑,甚至没有路了!在四周任何一个角落,都听到一些奇异的声音。

起先,那像是鼠齿在咬嚼硬物,接着,变成了一只瘦骨嶙嶙的手在猛然撕裂布帛,然后,那仿似尖刀刮过瓷盘的尖响——

所有的火把,早已燃尽,剩下的火种,早已被厉风吹熄。谁都不敢再点火,怕照见活着的人影不能见的事物。

鼠声窃窃,夹杂着各种阿萨怪核突至极的异声,此起彼落,像是自体内约五脏六腑传来,体内似有一只逐渐壮大的怪物,正要破腔而出!

她被点了哑穴,不能呼喊。

可是吐尔迪忍不住,他再也忍耐不住。

他无法控制自己,随着大恐大惧一齐撕心裂肺的喊了出来:

“天啊!噬魂部队!”

第九十章 日耳曼将军神色很奇特

谁都看得出木罕公主的眼色。

恐惧到了极点,便是这种眼色。

大家都没有说话。

木罕公主静了下来,他们也都静了下来。

冒顿以不带一丝惊讶的手,不扬片尘的搭在木罕公主柔肩上,不一会,木罕公主苍白的双颊才逐渐地回复了血色。

大家都不敢马上要木罕公主说下去。

“好敌手。”冒顿眼光发着热,看向日耳曼将军:“噬魂部队不愧是萨满联盟巫神亲身调练,果然是劲敌。”每次他说这种话的时候,总会向着日耳曼将军说。

“可惜!”日耳曼将军的神色也很奇特:“可惜他们也有弱点。”

“怕光?”

“有弱点就不是劲敌。”

“谁都有弱点。”

“但劲敌的弱点是不会让你知道的。”

“你听说过玛纳斯这个人么?”

“玛纳斯?”

“他的弱点便是他怕死。结果他死了,就死在他随身的棺材里,然后在敌人以为头号劲敌已除大意疏神下,几乎让他一夜间毁了个连根拔起。”

“是有这个传说。”

“对,所以对一个好手而言,把弱点暴露在对方眼前,很可能反而是他的高明处。”

“不过,‘噬魂部队’总算是真的怕火,而这世上黑暗的时候实在太多。”

“萨满巫神却连个破绽也没有。”

“我们甚至还不知道他的行动……”

“这样的劲敌也真难找。”

“好了。”冒顿向木罕公主说:“我们都在等你把后来的情形说下去……”

阴森,那么不像风,而像一块湿布,往人脸上直塌过来。

吐火罗把手指上沾的水渍放到鼻端一嗅,失声道:“血!”

众将士还不及失声,就听到心跳。彷佛是在长方形的黑暗中,传来的心跳。就在着风声中,有一个剑手突然倒了下去。他的心跳已停。他的心忽被挖空,有人扶着墙禹禹前行。忽然,这人发现他已“没有了”那只手。

他的手仍留在墙上,他的人仍往前走,他的手当然不会自已脱离躯体,他的手是给人割断的——他正想狂喊出这一点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离开了他的喉咙。

当然,他的头亦在同时离开了他的头,只不过是一会儿的事,七名御卫剑手,只剩下五名。两名同伴已无声无息地死亡。

“接着----”木罕公主的心神仍被当日的恐怖情形一口咬住,就好像是给一头巨大的苍蝇王摄魂,摆脱不了,挣扎不得,可是厌恶与恐惧如海涛般把人淹没“接着……”

第九十一章 里面像住了一条毒龙

“噤声!”吐火罗如此向他儿子疾喝。

但一件事物,在场的人之所以知道有这件“事物”,大概是因为那一点点细致的、好像蜻蜓在磨它的翅膀、芽虫在喃咬嫩叶的轻响,因为漆黑不见五指,而那“事物”恐怕比黑色更黑,要不是这些高手听觉特别灵敏,根本不可能从肉眼中看见,那“事物”就在吐尔迪发了那一声的时候,已钻入他嘴里。

别人看不见,吐尔迪却感觉得到。

那“东西”竟窜进他的嘴里!那“东西”会动的!那“东西”现在已钻入他的胃里!那“东西”已到了他肚子里!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吐尔迪恐惧已极。

吐火罗已幌亮一片火摺子。他不敢亮火,是因为怕敌人发现他们的行踪,大多数人总以为人在暗中比较安全。

他不是不信李广利的话,而是决没有胆子跟“噬魂部队”硬撞硬。

所以李广利在这时刻可能已魂归离恨天,可是他吐火罗仍然活着。吐火罗这样想。

他现在点火,不是不怕了,而是他更怕的是失去个儿子,这个独子。火摺子一亮,众人都看见了!吐尔迪那张死色的脸。

一时间,众人都静到了极点。连蛇行鼠语之声也静歇了下来。

一点晕火,晃动不已,照出人影幢幢,人人双瞳,都被一点火光点起无尽的惊栗。

静得连众人汗流脊背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人人都看到吐尔迪。

吐尔迪张大口,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张开手臂,膝盖抖得要滚下地来,他指自己的肚子,手指抖得像风中的瘦白杨,眼里流露出极其畏惧和荒谬的神色。

吐火罗努力的想挤出一口安慰的笑颜,突然间,吐尔迪叫了一声。

声音很低,很沉。但在场这些人,当然包括木罕公主,都在江湖上混过,什么场面都见过,杀人不皱一下眉的人物,却都没有听过,比这一声低叫更恐怖的了,那充满了!绝望、痛苦、悲愤、凄惨……而且每一样都是被扭曲了的。

大家都看得见,吐尔迪的脸肌似有千百条蚯蚓在扭动,彷佛随时都要破土而出。

吐火罗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物,勉强镇定心神,说:“你…”

陡地,吐尔迪又大叫一声。这次是尖呼,凄锐的尖叫,这下子谁都看见他的肚子。

他的肚子突然胀大了,而且,凹凸不平,里面像住了一条毒龙,正在张牙舞爪,尽情恣虐。

吐火罗说不出话来了,半句话都说不出。

他完全感受到纵是亲如父子也不能代受其苦的滋味。

然后吐尔迪又大叫一声。突然,一蓬黑水自吐尔迪的胸腹间喷溅了过来,火熄了。

火摺子再度燃起的时候,吐尔迪已“不见了”。

只剩下一滩血肉模糊,甚至连血肉都分不清的那种模糊。

是狼藉,而不只是模糊。五名御卫,已有三名在呕吐。

另一名则拔剑,狂呼挥舞,往黑暗里直冲了过去,还可以听到他呐喊的声音,但突然之间,他的头颅似被装在一个布袋子里,发出微弱挣扎的声息。

未几,有东西抛了过来。买盖提一手接住,那是一个人的臀部。买卖提一侧身,他闪开。那是一个人的眼脸和脚烃骨。然后,就没有了。一个年轻人,就只剩下这几件东西了。

木罕公主记得自己没有呕吐,那是因为吐火罗点了他的穴道之故。

她呕不出来。这使她想来有点感谢吐火罗。

可是当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几乎便要吐了出来假使没有冒顿的手,正在暗输功力,助她宁息紊乱的呼息的话。

第九十二章 局面一定大不相同

有时侯低估对方,就等于是毁灭自己。买盖提正想出手,买卖提已抢先一步。他要趁吐火罗出袭得手的声势,先毁灭掉眼前这名敌人。可是他们毁灭掉的人却正是他自人们常在做毁灭自己的事。

买卖提当然不想毁灭自己。他就是为了毁灭敌人以使敌人无法毁灭自己才出手的。可是他才出手,就发现那影子原来是一个“人”。

敌人当然是“人”,这点绝不出奇。但是这人不是寻常人,甚至也不是其他的人,这人竟是熟人,吐尔迪!

吐火罗的独子吐尔迪!

买卖提就算碰见再强大的敌人,他也一定下手。

因为他只有下手一途。他不杀敌人,敌人就要杀他。

在战场上的人。常常只有在“杀人与被杀”间作出选择。而今买卖提却不能出手。因为眼前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人。是幽灵一般的吐尔迪,买卖提强把招数猛然收住。不过结果还是一样,他不杀人,人就杀他。只不知这样杀害自己人的人,还能不能算是个“人”?

吐尔迪一言不发,就在买卖提在惊喜中收招之际,“漫天星”暗器全打入了买卖提的腹腔里,然后一把抓住他的心脏、用力一捏一扭。

买卖提发出一声谁听了都会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惨呼。

吐尔迪又逼了近来。他的身子奇异地薄了起来,五官脸容都一样,但却似被抽空了血抽去了脑髓的,整个人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完全不同了个人一般。

他向买盖提走去,买盖提大叫一声!目睹自己的兄弟死在吐尔迪手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是好。他情急地望向吐火罗,等候指示。

吐尔迪却在这时候忽然抚摸额头,双腿一软,就要栽倒于地。

一名剑手连忙上前搀扶,可是他的遭遇比买卖提更可怖。吐尔迪一把攫住了他,一口就咬在他的咽喉上。

那剑手清清楚楚地听见,并且清清晰晰的感觉得到,自己颈侧大动脉血液全被吸到吐尔迪嘴里的声音。

吐尔迪不但咬,还一面吸,一面咀嚼喉管的碎肉和血块。

三名剑手惊、怒、要出手、又不敢。吐火罗忽道:“儿啊!”吐尔迪还在猛吸剑手的血。吐火罗平气又叫:“迪儿,放手。”

吐尔迪怔了怔,又舔了舔脸上的血污,他的舌头竟长得可以倒舔自己的眉心!

然后他竟一口咬下那血干死去剑手的左耳,大口大口的咀嚼起来。

吐火罗长吸一口气,又道:“迪儿,我是你父亲!”

吐尔迪放了剑手的躯体,忽然大力拍自己的胸膛,然后仰天长啸起来,那情状,使任何人都不可能再感觉到他是一个人。

眼前的吐尔迪,如果硬要跟“人”沾上关系,那只有三样事物:一是僵尸;一种是死了又复活来害人的“人”。另一种是人狼,是狼而不是人的“人”;另一种是人猿,像人其实是兽的“人”。吐火罗眼中泛起泪光。

他向前走去……

巴比伦失声道:“啊,不行。”

明牙头曼也道:“危险!他怎能感情用事!”

木罕公主这次并没有停顿。她说了下去……

吐火罗离他儿子已非常之近。吐尔迪也“发现”了他。他的眼里发出一种光芒,绿色的厉芒。

吐火罗眼里却充满了慈爱,一种父子亲情的光辉。

吐尔迪笑了,他的白牙沾满鲜血。他张开了手,谁也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一道剑光,已在他能干任何事之前刺中了他,自颈喉到腹间全剖了开来。

吐尔迪尖嘶,那是野兽的呼号。然后他分开,分裂成两半,和着血腥倒地。

吐火罗一剑指天,急嘶道:“鬼见愁,我知道是你,没有你‘午夜勾魂’,我的孩子就不会死。”

只听一个人阴阴地道:“你的儿子是你杀的,我还想认他作干儿子呢,这又关我何事!”

听到这里,巴比伦不觉“啊”了一声。

木罕公主的转述到此时……

日耳曼将军向冒顿道:“吐火罗当断立断,阵上斩子,这是非常手段,非常人不能为也。”

冒顿捻须,愁容未展:“可是,眼下这情节,恐怕萨满联盟旗下第二员猛将铁拐子已经到了。”

众人又转望向木罕公主,木罕公主点点头,挹下唇,好一会儿才说:“是……”

先行出来的是一名拄着杖的独腿道士。一个满脸不怀好意一笑就红脸道士;木罕公主一见到他,心就沉了下去。

吐火罗居然可以强抑丧子之痛!看铁拐子现身,点点头道:“很好,鬼见愁呢!”

铁拐子笑道:“你很想见他?”

吐火罗转身先替木罕公主解穴,边道:“木罕,这种局面,谁都再顾不了谁,能不能活命,就得看自己的本领。”

他口里与木罕公主说话,可是陡然间,他向待在木罕背后的青年剑手,发动了他有生以来最凌厉的攻击----

“好!”明牙头曼拍案叫道。

巴比伦也喜形于色:“他看出来了!”

日耳曼将军却道:“可惜。”

明牙头曼怒瞪了他一眼。

冒顿感慨的接道:“可惜回暮天却不在了,如果他不是为公孙敖所杀,此际能跟吐火罗并肩作战,局面一定大不相同。”

日耳曼将军眼里出现一种奇怪的神色,既似向往,又似有点嫉妒:“果然名不虚传。”

冒顿道:“他杀子堵患,英明果断。”

日耳曼将军加了一句:“何况还有铁拐子。”

冒顿叹道:“敌人又何止铁拐子……”

日耳曼将军道:“所以,吐火罗一切努力都得白费,他决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明牙头曼忍不住叱道:“你少长他人志气!”

巴比伦赶忙道:“且听木罕怎么说……”

那青年剑手大喝一声,没料到吐火罗突然出袭,连返八步,再跃一丈,然后鹞子翻身、黄莺上架!蜻蜓三抄、足足逸出三丈七,这才稳住了脚步。

吐火罗为之膛目,但不忘解了木罕公主受制之穴道。

那“青年剑手”也楞住了!吐火罗没想到自己出奇不意的一击,竟然仍不能奏效。

他故意让敌人错以为他看不出来,而把木罕公主交于敌人之手,在敌人正要以木罕公主为人质或突击将之杀他的时候,他突然全力出手,要先歼强敌。

一个铁拐子已夥头痛了,何况还有鬼见愁。他决意要先除一名强敌。

不料,他这一番布置,以如此先机!尚不能致敌于死命,敌人武功之高,可想而知。

虽然未放手一战!吐火罗已然知道结果!

他败了,鬼见愁也十分惊讶。

第九十三章 像一座陡然升起的大山

他以独门暗器毁了吐尔迪,自是十分得意,但从见吐火罗杀子,毫不犹豫!当机立断,霹雳手段,心中已暗喝一声彩。鬼见愁行近正要出手。但被吐火罗先发制人,鬼见愁几乎就要吃了大亏。

一招把他逼退三丈,鬼见愁为这个前所未有的挫败而怔住。

两人都呆了一下。场中变化如此之剧,剩下的两名剑手,以及买盖提,全不知所措。

自从萨满联盟旗下的高手掩至、“噬魂部队”杀到,这些人就仿佛掉落在一场永不完结的噩梦里,身不由主,历经一场比一场更恐怖的恐布。

木罕公主已被解开穴道,但血脉犹未畅顺,身子阵阵发麻。

她初时对吐火罗极为不满,原来由始至终,吐火罗只当他是一颗棋子。

但现在她不得不深为佩服吐火罗的临危不乱、深藏不露。

这时侯,她听到鬼见愁说:“好险,好险!”又说:“佩服,佩服。”

吐火罗惨笑道:“这句话似该由我来说才是。”

“谁说都一样。”鬼见愁道:“反正,你就要死了,你们的人,一个个都得死,除了这个女人,我喜欢她身上的味道。”

他顿了一顿,接下去说:“既然是死人,不妨多说几句你佩服我的话,我佩服你的话,反正都要死了,谁也传不出去了,谁都不会失了面子。”

吐火罗的态度很实事求是:“看来,我们之间除了一决生死,是不会有第三条路了”

鬼见愁答:“不对。”

吐火罗奇道:“哦?”

鬼见愁道:“不是没有第三条路,而是连第二条路也没有了,现在,你面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

他森然道:“如果我还没射你儿子一针,或许,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又或者,你不那么聪明,看不破我匿在这儿,那么你可能会有利用下去的价值,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死、我活,这一条路而已。”他似乎很明事理的问:“我想,要我换作是你,你又怎会让我活下去!”一副以为吐火罗是死定了的样子。

吐火罗也不恼怒,他仰天长叹然后说了一句话:

“我后悔!”他又说:“早知如此,我不如跟李广利一起,共同进退。”

这句话一说完,场中的格杀、泣哭、惨烈,一直昂然保持斗志的买盖提听得胆心俱寒。

吐火罗飞剑直取铁拐子,他不是攻向鬼见愁,木罕公主也攻向独腿道人。

冒顿手下的人自有一种秘密暗号,木罕公主一见吐火罗的手势,便知道他正下令:先行格杀铁拐子。

木罕公主虽然对吐火罗心怀不忿,但她不致在这生死关头对吐火罗的意思会有所违逆。

大敌当前,只可团结,不容分裂。

木罕公主是冒顿的女儿,她当然知道这些。她说什么都不会在这时候与吐火罗为难的。何况,对付铁拐子,至少看来要比对付鬼见愁来得安全些。

可是她却没想到吐火罗也对铁拐子发动攻击。

人人都对付独腿道人,那谁来应付鬼见愁的攻击?!

正在此时,一个人陡然出现。像一座陡然升起的大山,高不可攀的山。

当然就是李广利出手了。

巴比伦惊道:“什么?”

明牙头曼奇道:“李广利?”

日耳曼将军吁了一口气:“果然是贰师将军李广利!”

冒顿的脸也似有一抹难以形容的笑意:“好个李广利!真是有帅才将气!”

鬼见愁果然发动了攻势。

他的两只手突然“长”了起来,就像装上了弹簧、推上了子弹一般,嗖地到了吐火罗和木罕公主身后!

吐火罗突然返身,双手发出凌厉的金芒。

他以双手硬接了鬼见愁的一对“怪手”的攻击,嗖的一声,鬼见愁双手已钻回袖子里去。

吐火罗脸色惨白,敢情这两掌接得他很不好受,手上的金芒显然也黯淡了不少。然后鬼见愁做了一项更怪异、荒诞、不可思议的攻击。

他“攻击”自己。他一反手,“拔”掉了自己的头!

谁都楞住了。鬼见愁却还有进一步的动作,他竟把自己的“头”扔了出去。

向吐火罗扔去!吐火罗在这种怪诞的感觉里,也不知应该要如何应对是好。

就在这时候,有人猛地喝了一声,犹如炸起了一道惊雷。

“快躲!那是劈雳!”

吐火罗扯着木罕公主,飞身急闪。

劈雳声起,木罕公主被震得斜里飞跌。

在这千钧一发间望去:只见那“没有头”的鬼见愁,顿首间又徐徐“升”起了一颗头颅来!

第九十四章 “噬魂部队”的布阵太诡异

这头正升上来之际,一个人就在他背后出现。

全无徵兆、突然出现。好似冒升自土中,又似在平空乍现。

这人一出现,就喝了那一声,同时出刀,刀又惊起一道惊电!

木罕公主很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况,那刀过处,那个刚升起的头颅,在一声极有力的砍肉削骨的闷响后,随着黑色的浓液,喷溅半空,飞落数丈。

木罕公主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情况:李广利在最重大的关头、最重要的时机上,及时出现、及时出刀,一刀砍下了萨满联盟麾下三号人物鬼见愁的头颅。

只不过木罕公主在惊喜中,仍瞥见鬼见愁在中刀前,已半旋过身子,双肩奇异地耸了耸。李广利那魁梧的身躯也似搐了搐。

然后一切都平息了,鬼见愁的身躯缓缓倒下,砰的一声,之后是李广利还刀回鞘的声响。

听到这里,冒顿不禁发出一声悠悠长叹。

“希望李广利不是我的敌人!”冒顿道,“幸好他不是。”

他望向日耳曼将军:“有这样的敌人,寝食难安。”

日耳曼将军道:“恐怕萨满联盟现在已是吃不下、睡不了。”

明牙头曼仍听得不大明白:“鬼见愁为啥要拔掉他的头?”

冒顿道:“幌子。”

明牙头曼奇道:“鬼见愁的头是幌子?”

冒顿横睨了他一眼,道:“他手上的勾魂索。”

巴比伦向明牙头曼再问下去,会惹怒了冒顿,忙道:“单于的意思是说鬼见愁素以‘午夜勾魂’称雄。却不知还有‘一索’之迷!”

明牙头曼发现老蛇吞大象似的叫道:“‘一索’就是他的头!”

巴比伦暗底下舒了一口气,可是明牙头曼又问:“奇怪呀!他怎能拔掉自己的头?他的头又怎会爆炸呢?”

这时连格日勒都在暗忖:明牙头曼虽然武功盖世,据说只有他的武功能与冒顿匹敌,但成就永不能及冒顿背项,主要原因便是,冒顿能用脑,明牙头曼只用手。

巴比伦只好答:“那是假头,里面装上的是劈雳。”

明牙头曼这才恍悟过来,“哦”了一声。

明牙头曼一句扰心的话,却道破了冒顿心中的隐忧。

不过冒顿很快便恢复了,说:“李广利很沉得住气。”

日耳曼将军点头:“他等鬼见愁掷出了他的看家法宝:它的‘头’,再等他自己真正的‘头’伸出来的,才一刀了断。”

冒顿道:“好刀。”

日耳曼将军道:“好手法。”

冒顿道:“好刀就是好手法。”

日耳曼将军道:“一刀砍出,一剑剌出,必须要配合天时地利人和,时势机缘才能,这一点,李广利是做到了。”

冒顿道:“所以他才能一刀砍了鬼见愁。”

日耳曼将军道:“这一刀看似轻松,但却历尽大艰辛。”

冒顿道:“他是个人才。”

日耳曼将军道:“李广利确是个人才。”

冒顿道:“人才难得。”

日耳曼将军道:“人才不易为人所用。”

冒顿道:“我一向不用人,只用人才。”

日耳曼将军道:“人才善用人,冒顿善用人才。”

冒顿道:“我们知道李广利一刀杀了鬼见愁,却还未知道前文和下文。”

明牙头曼道:“前文?下文?”

巴比伦道:“前文就是李广利如何能闯出铁拐子、铁拐子等人的包围,及时赶到救人杀敌;下文就是李广利怎样带木罕他们杀出重围。”

“对!”明牙头曼一拍大腿道:“木罕,你说下去。”

木罕公主也是后来才知道李广利是如何才会“及时赶到”的。

那名青年剑手叫古尤味,原本是冒顿所训练的新锐十代里出类拔萃的人物,建过不少殊功,只是这一遭“噬魂部队”的布阵实在太诡异莫测,这“十一少年骑士”才致未动手便损兵折将,只剩三人。

古尤味就是那名在被卷落地洞、李广利冒死把他救上来,而在吐火罗要不顾李广利独战群敌之际逃走,上前阻止吐火罗而被击倒于地,也正是他。

他亲眼看见李广利如何突围,他从来不曾见过这样子的事:

一大群人,而且都是一流高手,围剿一个人,结果居然是一个人“追斩”一群人!

李广利的困境有两大危机,吐火罗忽退,令他陷在孤军作战的危境。

刺猬趁此发出猛烈、厉烈、狂烈的攻击,以它的一对长剑。

刺猬大叫一声,抚肩疾退。巫神立即补上,铁拐子也正有所动。

李广利却大喝一声。这一声喝,震起一道惊雷,萨满巫神眼神立即散乱。刀在这时侯飞起。刀直砍铁拐子,铁拐子正想出手。

他一直袖手旁观,是要先摸清李广利的武功。可是他不明白:一个人怎能视线完全被控制,但心神可以全不受影响?

他知道再不出手,气势则全为李广利所夺,不但刺猬、狼外婆、萨满巫神等难免心怯,连自己和铁拐子都会战志消减。

就在他聚力要出手之际,李广利已作出反攻。

刺猬伤,萨满巫神已制不住李广利的眼神,铁拐子立卸动手,他一动,李广利已动,而且先他而动。

同一刹间,巫神因李广利反扑之气势而退避,铁拐子的攻势,却因李广利猝然发动而击空!

铁拐子要用这铁拐来格住李广利的一刀。

李广利乍然发现,铁拐子的兵器是“铁拐”。

“铁拐”更可怕的是,任何武器,一旦给它缠上,都必定脱手。

李广利发现的时候,他已出手。

他的攻袭已发了出去。他的刀已出鞘。

“铁拐”天下闻名,据说只有萨满联盟一人能舞动。

“铁拐”能夺天下雄豪手上任何利兵!

究竟李广利这一刀,破不破得了眼前的古之神兵“铁拐”!

他心头一栗!心想:能不能接得下这一刀?!就算接得下,丈八蛇矛是不是能承受这一刀之威?!要是承受不住,铁拐有损,这是巫神的宝物,可怎么担待?!铁拐子还没有接这一刀。

但他已为李广利的气势所窒,他战志崩溃,他只有避开再说。

这只不过是电光火石的瞬间。

铁拐子从围攻、到伦袭、至招架、最终选择了退却一途,他已未战先怯,不战而败。

一败涂地,一退不可收拾。

一时间、凡他退处,树折屋破瓦塌阶崩,他退得极快,瓦木纷纷坍塌而下,但那一道刀影,仍追着他、仍盯着他、彷佛不一刀砍下他的颈就绝不空回。

只觉四周兵分剑冷、鸡飞狗跳,铁拐子也不知自己已撞倒了什么事物、多少东西,幸而他功力深厚,没有什么可以挡得住他疾退之势。

铁拐子一干人,嚎叫叱呼,左右包抄而上,但都来不及救他。

他不能停,一停,刀就至。

他可不想死,他只有拚命的退。

这一辈子里,他就算这一战最狼狈,还未交手一招,已被这一柄凶神恶煞的诡异刀追得半死不活。

在青年剑手古尤味的眼里,只见到一个诡奇景象:李广利出刀。铁拐子祭神兵。

刀拐正要相接,铁拐子就“不知为什么”,一味的退、没命的退、疾狂的退,退得屋分瓦裂墙塌柱倒鸡飞狗走尘沙飞扬,那一道刀光仍火把一般的亮闪厉芒,飞追着他。刺猬、萨满巫神、铁拐子、狼外婆全探身上前救援,但就是不敢接近那烛光烧天似的刀芒。

然后这一群人就消失在夜色里。只剩下了负伤的他,和一片沉寂的黑暗。

第九十五章 一时间抓耳朵撂后发摸鼻子

李广利一刀砍了鬼见愁。

剩下铁拐子、喇家劫、刺猬、萨满巫神、狼外婆等一下子退个干干净净。

吐火罗也没多说什么,在他儿子的尸首前蹲了下来,痴痴的看着。

青年剑手古尤味这才敢在李广利背后现身,另两名剑手见他出现,显得十分振奋。

他们都明白是李广利救了他们这位兄弟。在这种危险关头,能多一名伙伴就是多一强援!

就算他实力上并不能起死回生,但在心理上能极重大的得到安慰。木罕公主一见李广利,喜而惊呼:“李大哥!”

李广利忽身子一顿。

古尤味第一个发现:“血!”

李广利背后有血!是他自己的血还是鬼见愁的血?

古尤味这一叫,木罕公主也发现李广利身上有血!

然后她才看见:李广利受伤了!

十枚钱镖,一枚不缺,全打入李广利身体上!

木罕公主的喜唤变成了惶呼:“李大哥!”

冒顿动容。日耳曼将军色变。

两人互望一眼,迅而疾。

木罕公主说下去,眼泛泪花。

李广利晃了晃,两道浓眉一蹙,有力得像要在眉心捏碎一道冰河,他的语音如铁石交鸣,快而有力:“不要怕,要镇定,敌人以为我没事,才不敢恋战,必走不远,还在附近,你们一旦惊慌,他们就会够胆作出反扑了。”

木罕公主道:“可是……你的伤……”

“我稍歇一歇,不碍事的。”李广利道:“你要好好看顾吐火罗将军。”他指了一指自己的胸。有时侯,“伤心”确比受伤还伤身。吐火罗不止于丧子之悲,而且还有亲手杀子之痛。

木罕公主问:“你自己呢?”

李广利道:“我还要去追一个人。”

木罕公主实在想不透李广利身负重伤、还要去追什么人:“谁?”

李广利道:“铁拐子。”

木罕公主更奇:“追他干什么?”

李广利道:“取回《磁欧石》。”

木罕公主道:“那狗屁《磁欧石》算得了什么?你犯不着再冒险。”李广利道:“《磁欧石》势在必得,不能放弃!”

木罕公主心中不由得一阵感动:“但你已受伤……”

李广利道:“就是受伤,我才去追。”

木罕公主听不明白。

李广利道:“狗追人跑,人越跑,狗越是追,要是人忽然不跑了,反过来去追狗,可能就把狗吓得抱头就跑了。”

木罕公主道:“你的意思……”

李广利道:“我已受伤,要是我们逃跑,他们还有铁拐子、喇家劫、萨满巫神、狼外婆、刺猬这些高手在,一定会追袭、截击我们的,假若我反过来追杀他们,他们说不定就会惊惶失措、只顾逃命,你们便能趁机回到冒顿的势力范围。”

木罕公主道:“只不过,你……”

“我没事的。”李广利用温厚的大手,按在她柔弱的肩上,有力的说:“我已杀掉鬼见愁,正好大挫他们的锐气。铁拐子一向精过鬼,今晚若不能逼他交出《磁欧石》来,一旦上缴到了萨满联盟教主手里,只怕就不易得手了。”

古尤味上前一步,身子挺得像根标枪似的:“我跟你去。”

李广利倒是好奇:“你?”

“你救了我两次,我的命死一次是你的,死两次也是你的。”古尤味道:“我一向不喜欢欠人的情,何况是欠人两次情,带我去吧!说不定你用得着一个人替您拿火把,好让您一刀杀敌。”

李广利道:“不过你倒不妨跟我去一趟,因为有一个人,需要你来抬他回来。”

木罕公主和古尤味都问:“谁?”

明牙头曼与巴比伦也问:“谁?!”

日耳曼将军答:“康巴汉子。”

冒顿道:“对,他一直都跟吐火罗在一起,但自从噬魂部队出现之后,木罕的转述里,便一直没有提到他,只怕已落在敌人手里。”

日耳曼将军道:“李广利不但能救自己,还救了吐火罗和木罕,而且兼顾古尤味,更没忘了康巴汉子,他真是个……”

冒顿替他说了下去:“豪杰。”

明牙头曼重重的哼了一声,才想起刚才说话的是冒顿,而不是日耳曼将军,一时间抓耳朵撂后发摸鼻子,不知怎么收拾场面才好。

巴比伦忙道:“你们就趁李广利去追击铁拐子的时候回到这里来?”木罕公主用力地抿了抿唇,点头。冒顿叹道:“幸运。”

明牙头曼几乎用了好大的力气才问道:“这还算幸运?”

冒顿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才是不幸?”

明牙头曼振振有辞的道:“十一名少年剑,至少丧了八名,卫队死了200人,五路部队进攻受挫,买卖昆仲死了个买卖提,吐火罗亲手杀子,康巴汉子又失踪,这还算幸运不成?”

“要是没有李广利,而萨满联盟掌门或鹰飞扬其一亲自出战,你试想一想,结果又是如何?”冒顿反问。

明牙头曼想了半晌,突迸出一句:“他妈的他奶奶的他祖宗十八代的萨满联盟!别教我遇到,我把他切开二百七十一块!”他气得无话可骂,一股牛脾气,只好诅咒萨满联盟以泄愤。

木罕公主说:“一路上回来,仍有零星的埋伏,但主敌已被李广利杀退,总算都安然回到这里。”

冒顿关怀地道:“吐火罗呢?”

巴比伦忙答:“他精神体力已消耗过度,心力交瘁,而又伤心过度,我已把他送‘甘药师’那儿去疗伤。”

日耳曼将军忽道:“他会静下心来休养吗?”

巴比伦道:“我也奇怪,他很平静,如果不是现在听木罕转述,我还不知道他昨天才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日耳曼将军眼里露出了一种神色。通常他只有在看向冒顿的时候才有的神色。

他说:“好个吐火罗。”

冒顿道:“他下决心了。”

日耳曼将军道:“你是说……”

冒顿道:“报仇。”

冒顿向木罕问:“剩下那两名‘少年剑’,是不是诸葛胡、诸葛杨兄弟?”木罕公主答:“是!”。日耳曼将军望向冒顿的神色,就像他刚才说:“好一个吐火罗”和“果然是李广利”一样。

他还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第九十六章 不知道自己眼梢已有泪

冒顿即问:“你不喜欢这对兄弟?”

日耳曼将军道:“不是,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两个人。”

冒顿道:“那你为什么叹气?”

“我叹气便是因为我居然完全不知道的两个人,而你却了如指掌。”日耳曼将军道:“你的人手,多不胜数,但他们的武功特长名字,你都能记得一清二楚,有你这样的敌人,我能不叹息?”

冒顿微笑:“我只知道,在那种场面里,如果还能有最后二人活命下来,那么,就一定是诸葛胡和诸葛杨。”

日耳曼将军道:“结果你猜对了。”

冒顿道:“有一件事我却不敢胡猜。”

日耳曼将军道:“什么事?”

冒顿道:“李广利现在究竟是夺回《磁欧石》采矿图,还是已被人夺了命?”

日耳曼将军道:“放心,我已拟订了第二套保证《磁欧石》采矿图到手的方案,执行这个计划的是雪狼骑代号豺狗的古尤味。”

冒顿点点头,表示满意。

日耳曼将军望向木罕公主,问:“李广利有没有跟你约好,他什么时候才回到大本营?”

她很愿意回答日耳曼将军的话。虽然她回答的时候,几乎要哭出来了。

因为她的确很耽心,很耽心李广利的安危,她不知冒顿也很耽心。

很耽心她为何会对李广利这么担心。

“他说今天日落前就要回来。”木罕公主不知道自己眼梢已有泪,悄没声息地滑落到柔颊上。“要是没有回来,就叫我告诉父王,不必再等他了……”

冒顿疼惜地看着他的女儿。而且也是仍是独身的女儿的心思。

“你已经很累了。”冒顿道:“你为何不歇歇呢?”

木罕公主说:“我要等他。”

“让我们来等他,不一样吗?”

“他救过我几次,我不想看他出事……”

“他救过我的兄弟和女儿,我也不想他出事。”

“父王!”木罕公主似鼓起了极大的勇气,问:“如果他能回来,你会对他怎么?”

冒顿微微笑道:“你要我对他怎地?”

木罕公主低着头说:“他是个人才……很有用……”

忽然抬起了头,恳求似的说:“父王,女儿看他是真心效忠于你的,你就……”

冒顿冷冷地道:“你知道我一向是疑人不用---”木罕公主的心往下沉。

她抗声道:“可是---”

冒顿依然把话说下去:“不过我也一向用人不疑---”他声音转为慈霭:“他不是个很有用的人吗?父王一向喜欢用有用的人!他不是很忠诚吗?父王一向喜欢用肯为我效忠的人。”

木罕公主喜出望外,要不是当着这许多人面前,真会扑过去飞抱着冒顿。

冒顿笑了:“何况,他还是我女儿所欣赏的人呢!”

木罕公主的脸红了。

因为她是冒顿的女儿,冒顿苦心要培植她,让她一早就出来江湖历练,原因很简单:“木罕,父王要你受煎熬历风霜独自解决难题,不一定是要你成为我的强助,也不是要你非有大成就不可。父王只有你两个女儿有出息,父王的仇家不少、树敌又多,你要是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解厄克敌的能力;怕日后险途难渡,所以你一定得要自强不息。”

她是冒顿的女儿,谁也不敢沾她。她的武功眼界皆高明,谁都沾不上她。

冒顿是她的严父,她对他且敬且畏,但她却没有一个可以倾慕的人。

她自幼丧母,母亲也是文才武略俱能的人,可惜就丧在萨满联盟主手里。

那一战,萨满联盟主及独子,据说也丧在冒顿剑下。

故此,冒顿与萨满联盟主除了对立之外,彼此还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木罕公主平日结交了不少豪杰英侠,诸如姑墨小侯、莎车小侯、安息小侯等,但她不会向他们倾诉心事。

她宁愿向日耳曼将军倾吐。

日耳曼将军虽是冒顿的敌人,却是她很好的倾听者。甚至可以说是她的知音。

这些年来,她已学会了不怕凶无惧恶而且脸皮已厚得不会变色,良心早已不见了的境界,没想到,冒顿的话,竟会使她脸红,一念及李广利,还会心跳加速。

这点连木罕公主自已都不知为什么。

所以冒顿接下去的话,她便无法集中精神,只听到一部份,冒顿好像有些喟叹的说:“……只不知李广利这个老虎,肯不肯为我所用……”

然后他们便讨论了起来,其中又以明牙头曼为最大声。

她真想叫明牙头曼为“大声”叔叔——不是“大声王”叔叔才对。

这么多人里,她最不喜欢听明牙头曼说话:既快、又急、特别大声、而且不经脑袋、还自以为是!

这头大没脑、脑袋生草的呆瓜!她宁愿听巴比伦说话。

至少巴比伦很温和、耐心、聪明、且善解人意。

她也情愿跟格日勒说话。格日勒虽魁梧、粗鲁、大块头,还好色,但是他怕她。

她喜欢人怕,人越怕她越高兴。武功越高块头越大的人越是怕她就越好玩。

可是她知道李广利不怕她,一点也不怕她。说也奇怪,她反而有点怕他。

也不是怕他什么,而是怕他不高兴、怕他不开心、怕他不喜欢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已为什么要怕这些。

她忽然觉得千头万绪,也许是因为曾经受过一晚的惊恐,受了一夜的风霜,同时也战斗了整个黑色的晚上,她的脸一下子冷,一下子热,两颊一下子凉,一下子烧,脚下也有些飘,头上更有些恍惚。

要等李广利回来。

她集中精神,正好听到冒顿在跟日耳曼将军说:“你也累了。”

日耳曼将军道:“不累。”

冒顿道:“你也忙了整个晚上。”

日耳曼将军道:“忙,不一定就累。”

“对,正如疲,不一定倦。”冒顿道:“疲只是身体的累,倦则是连精神意志都累了。”

日耳曼将军道:“只要忙得有收获,就算疲,也不觉倦。”

冒顿似是不经意地问:“你有收获么?”

日耳曼将军爽快地答:“有。”

冒顿一笑。可是木罕公主不懂。

她不懂他们到底在谈些什么!她以为自已没留意先前的谈话,以致跟不上内容。其实不仅是她不懂,连巴比伦等人也没听懂,冒顿和日耳曼将军究竟在说些什么。

不过他觉得自己必需要报告一件,十分重要的军情。

这是她刚得到一个负伤探马的密报,她听了十分震惊。

大马营出现一股汉军骑兵部队,增援的二万部队在玛纳斯遭到汉军三万部队的反包围,为首的正是被被李广利歼灭的公孙敖将军。

匈奴大本营震惊了,又一探马向大本营十万火急报告军情。

不过看冒顿的情形,又不似对她所提供的讯息怀疑。又得到几路探马的报告,他彻底相信了这是事实。

他反而向日耳曼将军心平气和的道:“西域都护府主力未被彻底消灭?我们在车师部落集结的十万人马,分五路进攻,已包围了救援车师部落的西域都护府主力部队,他们难道忽然间蒸发,又忽然间复活,问题出在哪里?”

日耳曼将军也平静地道:“我们的探马被掉包了。”

冒顿道:“那就是说,我们在剿灭萨满联盟的同时,他们重新又集结了兵马。”

日耳曼将军道:“他们利用了我们的弱点。”

冒顿忽然道:“他果然活着。”

日耳曼将军也平静地道:“他已中毒,命不过七日。”

冒顿抚髯:“看他能撑到何时?”忽有想到什么似的,叹了一口气说:“这个人也很可疑。”

日耳曼将军马上接着说:“李广利!”

冒顿淡淡说:“是为英雄也。”

第九十七章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这时,探马飞快的奔进大帐,报道:“冒顿大单于,轮台城失守!”

又一探马报:“大马营被攻破,是投降我军的呼延赞部。”

冒顿道:“好一个与狼共舞的计划,看来汉武这小子,很会用将帅!”

日耳曼将军马上接着说:“看他们如何突围?”

轮台西域都护府特使苏武还活着,他当然还活着。

西域都护府里,苏武特使在品着香茶,对尉屠耆笑着说:“这漫天过海、与狼共舞之计,粉碎了冒顿的围点打援各个击破的阴谋,我们避其锋锐,唱轮台空城计,而后让李陵将军率领身着匈奴军服的乌孙部配合呼延赞部,歼灭大马营守敌。将计就计,我们配合各路部队,演戏给冒顿观看,使冒顿相信西域都护部队已被消灭。接下来冒顿放下心来围剿萨满联盟,他们两败俱伤,渔翁得利的是我们啊!”

尉屠耆道:“这是自负的冒顿没想到的啊。恩师,你指挥的战争艺术高明啊,我们胜利了。”

苏武微笑道:“哦,”

昆仑奴也笑道:“大将军也该回来了吧。”

牡丹汗急道:“我快憋死了,师哥,我们的捷报怎么还未到。”

苏武喝着奶茶道:“不急。”

这时,外面人喊马嘶,仿佛春雷滚滚而过,快马报:“公孙敖大将军和先锋将军李陵、骏马监傅介子已牵回被匈奴冒顿抢夺的三千匹天马,已到军营!”

又一快马报:呼延赞将军,击溃黄狼骑部3万余众,已凯旋归来。

尉屠耆喜道:“冒顿十万大军元气大伤,已无力再战!”

苏武大声道:“好,我们出门迎接!”

冒顿忽道:“错了。”

冒顿一向敬重日耳曼将军,他说的话冒顿大都赞同,而今却直斥日耳曼将军说错了,倒是前所未有的事。

冒顿道:“这个人不是李广利。”

日耳曼将军沉思,然后道:“你说的是。”

冒顿长吸二口气,道:“也许,我们到了应该知道答案的时候了。”

他转首过去问吐火罗,道:“那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吐火罗道:“他杀单垣的时候,我就怀疑过,可是接下来的表现,他出生入死,无破绽可循。”

冒顿叹了一口气,道:“我们是输了公主又折兵,黑油山火烧连营我赢了,夺天马之战汉朝赢了。苏武干儿子,是我低估你了。”

他又道:“可是你得到了天马,却没有《磁欧石》采矿图,依然组建不了不死骑兵团,我们算是打了个平手。”而后,他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日耳曼将军沉思,然后道:“单于说的是。不过,我们调回焉耆的驻军,三面围攻轮台,这样西域都护府苏武就丢盔弃甲,不知东西南北了。”

冒顿大笑道:“此计甚妙,不过老楼兰王不补给部队后勤,部队还是难以开拔。”

明牙头曼道:“除掉这个老鬼,让他的长子为王如何?”

冒顿捋须道:“只有如此,这里交给令狐单于继续围攻轮台,我们前去楼兰灭这个老鬼。”

轮台西域都护府里,大家在等一个英雄凯旋归来。

“要掌灯了!”尉屠耆说:“他也该回来了才是。”

话未说完,忽听外面远远有马嘶声。

刹那间,马嘶已自大厅响起,一骑如风卷云涌地冲了进来,一时间众人惊起走避,昆仑奴大喝一声,正要徙手上前拦截,那匹神骏正是冒顿的千里驹乌龙,陡然勒住。

这时候,热血沸腾的马,毛孔里流出的一半是血,一半是汗。而流血最多的地方是马的前颊部分。那地方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昆仑奴伸手往前颊子上一摸,手掌是一片血红。

是汗血宝马,一切都静了下来。

唯有苏武和尉屠耆,仍站在原处,纹风未动,静观其变。

苏武望着这千里驹乌龙,道:“它太神奇了,我终于明白了匈奴为什么跑的快。”

尉屠耆喜悦道:“可以奏报大捷了。”

“快快,我们的英雄中毒了,扶下马来。”苏武眼中有了泪花。

此时的昆仑奴脸色发绿,浑身血污,一昏迷不醒。

一名黄门侍郎手托塘报飞奔在长安的官道上,嘴里高声喊道:“轮台八百里捷报!”

紫金殿上,汉武帝接过捷报,颤抖地将它打开,面色凝重地看着。下面宰相东方朔、兵部侍郎卫青、田部侍郎桑弘羊、史部侍郎司马迁等大臣,人人面露紧张之色,屏息望着的汉武帝。

“啪”汉武帝的手重重地合上了捷报。众臣一惊,面面相觑;东方朔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汉武帝缓缓站起来,双唇微微颤抖。大臣们的目光凝望着他,一动也不敢动。

汉武帝停住了脚步,两行热泪悄然滚下。他用颤抖的声音高呼道:“我西域都护府将士及贰师部,经过浴血奋战,已夺回被匈奴王冒顿抢去的三千匹天马,并破获逆党,不日将同朝献捷。”

啊,众大臣发出一阵欢呼,大家齐齐跪倒在地,大汉万岁,万万岁!

汉武帝缓缓转过身,他的眼中含着泪,脸上却洋溢着胜利的微笑。大步走出殿外,双手高举过头。众大臣站起来个个面露喜色。

猛地,汉武帝发出一声振聋发顶地高喊:“五星出东方利中国,大汉昌盛!”泪水如断线之珠从他的眼中滚落下来。

第九十八章 财富喂养了匈奴的战争

昆仑山脚下的楼兰城与罗布泊连接的人工运河上,有许多船只。在这些船只中,有一个不算很大,但是装饰华贵、雍容气派的画舫。楼兰城的人们都知道,那是皇家专用的游艇,此一刻,新任楼兰王尉屠归正和匈奴冒顿大单于及他幕僚们,泛舟河上,饮酒作乐。楼兰城像一个烧饼一样,要承受两方面的炙烤。在这风雨飘摇的年代里,历史的原因让这个病虎尉屠归选择了后者。

他一言不合便扣留西域都护府的使团官员,而后劫掠商队,他令这古丝绸之路几近堵塞。他明白这样做令自己的重心有些失重,但是他已经欲罢不能。他明白自己与强大的大汉朝对敌的后果,别无选择。

冒顿大单于设下一个陷阱,先是毒死了自己的父亲老楼兰王,后是把自己扶上了国王宝座,他明白冒顿的险恶用心,汗血马之战匈奴在战场上失利,但并没有把主力消灭,汉武帝得到了天马,撤回了西域的主力部队(主要是部队给养供不上),可是,匈奴聚集20万骑兵转眼卷土重来,轮台城危,匈奴与汉朝以轮台河为界对峙起来。兵部要求西域都护府撤回高昌城钳制楼兰,并批准了“十面埋伏”守城计划。忽然匈奴与汉朝的注意力放在了楼兰。

尉屠归利用匈奴税官职务,及楼兰国的财富喂养了匈奴的战争。

这财富的来源有两个方面。一是楼兰作为丝绸之路的一个中转站,他将自东向西或自西向东两方向流经这里的货物,全部官买,继而再由他发放。此举为他提供了一笔巨大的财富。第二则是楼兰国农业渔业的赋税,这块绿洲在那时还是具有相当规模的。

这些财富全部贡给了匈奴,致使国内民怨沸腾。贤明的马莲王后劝他采取不偏不倚的政策,即一边通过途径与大汉言和,一边与匈奴逐步疏远。但是王后的建议被他拒绝了。拒绝的原因之一是,他已经走得太远了;原因之二是,生亲不如养亲,在匈奴牙帐中长大的他,毕竟是对那牙帐有些感情的;原因之三则是在大汉的长安城,还有他的弟弟尉屠耆在那里,他随时在窥测着王位。他又想到冒顿许诺将小公主雁翎嫁给他。

所以在对待汉朝与匈奴的问题上,他只能取目前这种态度。父王将年幼的他送给匈奴做质子的那一刻,他一生的命运就已经定下来了。

自老王归西,他继承王位以来,他天天都生活在这种心态中。长时间的心理折磨,令他甚至已经有些麻木。此时,他看着一群楼兰美女簇拥在冒顿的身边。

冒顿的手无论伸向哪一个方向,都会碰到酥胸、大腿。他象一个奴仆一样站在旁边,一点国王的尊严都没有,忽然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孤独,一种莫名的恐惧,一种危险正在迫近的感觉。另一群楼兰美女正在甲板上跳舞。她们跳的是胡旋舞。当美女们的头在肩膀上优雅地摇摆时,尉屠归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脖顶。这话是一边摸着自己的脖子,一边长叹一声:

“这一颗好头颅,不知道将来会被谁割了去?!”

宫中有人要来了。新楼兰王的手从脖颈上取了下来。他轻轻地摇手,美女们退去了,隐回了船舱。他手扶把手,坐好。这时一条小船,驶近了,船上下来一位贴身的侍卫官向他报告。

马莲王后请他回去,西域都护特使苏童带着礼物求见,并有苏武的秘密书札。“自在天,我的大单于父亲,动手吗?”楼兰王尉屠归望着冒顿说。上座的冒顿喝了一口葡萄酒,咋咋嘴说:“这苏童是一员猛将先除之为快,对西域特使苏武要请君入瓮。”

“是,决不放虎归山,我已准备好了孔雀丹招待他。”冒顿大笑:“狗走千里吃屎,狼走千里吃肉!好样的。”“不过,西域都护府约有二万人马,万一慈父挡不住苏武的进攻,恐怕楼兰就灭亡了?”楼兰王尉屠归忧虑的说。冒顿又是一阵大笑:“孩儿,你只管放心吧,贰师将军李广利、先锋官李陵、军马监傅介子等已回到长安邀功领赏了,留在轮台城西域都护府的屈指可数,只有苏武、赵破奴、公孙敖、呼延赞、昆仑奴等称得上当今英雄,其他不足为虑。而且轮台城本王现在随时可取,还有匈奴插在大汉,不,应该是西域都护府心脏的匕首还未见血,这一次定叫苏武名败身裂!”一下把酒杯扔在地上,摔个粉碎。

“这个匕首又是谁呢?”楼兰王尉屠归轻声问。“看苏武怎么拔出这把刀,因为,这把刀插在他们心脏已生了根。”冒顿自语狂笑。画舫动了,驶向王宫方向。只一刻工夫,迅速地淹没入一片金碧辉煌中。我们一定还记得当年冒顿大单于在楼兰城宴请西域诸王时,楼兰国的两个王子也在宴席上,大王子尉屠归,小王子尉屠耆。冒顿将尉屠归掳为人质,却封为西域僮仆都尉,让他管理匈奴税收,三年时间税收达到千万,冒顿一下喜欢上这个会管理的年轻人,被收为义子。同时,霍去病将军一路凯歌解放西域,匈奴节节败退越过伏尔加河,一部分迁往匈牙利。凯旋途径楼兰城,小王子尉屠耆被带到了长安,汉武帝命吏部安排小王子在京师做知县,由苏武督管,现代理轮台城郡守。

这一日,楼兰城旁边汉朝设的烽火墩,随着第一个墩子上的狼烟点起,几千公里绵延道路上的烽火墩,便一个接一个燃起。狼烟一路腾起,至阳关、至嘉峪关,继而又穿过漫长的河西走廊,将边防有事的消息一直送到长安城中。狼烟是用狼粪点燃的。汉朝给这通往西域的道路上,一百五十里设一个烽火墩,二百里设一个边防站,一直修往西域的纵深。甚至我们今天在遥远的热海,即伊塞克湖边,亦能见到这样的汉室风格的烽火墩。所以说万里长城并不像小学地理课本上所说的那样,止于嘉峪关,而是通往了更为辽远的西域。

这烽火墩则是一个用粘土堆起来的高台。那高台的芯子里面是空的。士兵们从草原上拣来狼粪,将这芯儿填满。一旦有事,迅速点燃狼粪。于是,一股白白的孤烟升起来了。下一个烽火墩见了这狼烟升起,知道有事,也迅速地将自己的烽火墩点燃。于是狼烟滚滚,一站一站地传递下来。随后就是快马斥候,遇一个驿站换一次马,昼夜兼程,赶往长安城未央宫报讯。正当京城百姓见了这烽火狼烟,心中惴惴不安,纷纷猜测西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快马斥候到了。滚鞍下马,报给汉武帝两条消息:第一条是轮台城失,都护府撤退高昌城,特使已派去乌孙、龟兹借兵了,不过能不能借到兵还不能保证。第二条是老楼兰王突然死亡。

楼兰的重要性对汉王朝来说,是不言而喻的。首先,丝绸之路这条商道,为汉朝带来了巨大的财富,而楼兰是丝绸之路的一个枢纽,有楼兰则丝绸之路南道通,失楼兰则丝绸之路阻,那时北道路途艰险。其二,汉武帝对西域天山南北的控制,很大程度是围绕楼兰与轮台,即现在的库尔勒与乌鲁木齐来完成的。

西域都护府,有一个人放声大哭,是代理郡守尉屠耆。汉朝当年将尉屠耆掳入长安在京郊做县令。其本意就是在楼兰王活着的时候,用尉屠耆牵制他,待楼兰王有一天大行之后,用这汉朝培养出来的继任者来接替楼兰王。

此时,苏武率领高级将领站在刚竣工的轮台红山碉楼要塞,听着公孙敖将军的介绍,红山要塞除八个方位同时用百斤弩发射外,楼顶还暗藏一个千斤巨弩,可以在万米内轻取敌人上将首级。“将军辛苦了!郡守,即刻奖励公孙敖将军五千两。”望着对岸的匈奴部队,聆听着咆哮的河水,心潮澎湃。他又缓缓道:“面对数倍与我的强敌,都护府已制作出‘十面埋伏’计划,得到兵部批准。大家对执行计划,有何高见请提出?”众将默不作声,只有哗哗流淌的河水。

“好,既然大家同心保卫轮台,匈奴必败!”众将忽然高声道:“誓死保卫轮台!”“诸将分头执行!”从容应对匈奴压境,苏武处变不惊。此时又安慰尉屠耆节哀,要他匆匆整理行装,连夜启程,前往楼兰即位。为预防不测,又派一支轻骑作为他的护卫,跟随尉屠耆前往。

刚走一日,又有快马斥候,飞骑来报,说匈奴人的马快,即当初被典作匈奴人质的尉屠归,已先一步抵达楼兰城,登基即位了。

西域特使苏武得了这消息,吟哦不已。他明白尉屠耆这一去,凶多吉少了。现在惟一能做的事情,是派昆仑奴分别到乌孙、龟兹去借兵,一边调集部队准备迎战,一边耐心地等待尉屠耆的消息,也马上把这消息快报长安未央宫。

第九十九章 一直将他追赶到了千棺之山

尉屠耆并不知道这些事情。他继续日夜兼程,赶往楼兰奔丧。

来到楼兰城下时,只见城中城门紧闭,戒备森严,那尉屠归头戴王冠,端坐在城楼上,马莲王后侧立在侧。那尉屠归大声叫道,老王已经入土为安,安葬在千棺之山了,他已经即位,成为继任的楼兰王,一山不容二虎,请弟弟就地折回,免得兄弟一场干戈。

尉屠耆听了,不知如何是好。想要返回,又不甘心。率领部下几次冲到城门口,都被城中乱箭射回。没奈何,人困马乏的尉屠耆,只好率领属下,在楼兰城外露天地里扎营。

是夜,一支匈奴骑兵冲人尉屠耆的营地如狼似虎,一阵乱砍,可怜这些随行的士兵,匆匆而来送了命,死时还处在饥渴劳顿之中。

尉屠耆不管怎么说还算是个有来头的人,所以匈奴人没有敢杀他,只是将他俘获,捆在了马上。匈奴人在城外,待到天明,然后敲开城门入城。尉屠耆则交给尉屠归,听由他的发落。尉屠归给这些匈奴士兵发了赏银,然后将尉屠耆打入了死牢。尉屠归明白必须把弟弟尉屠耆杀掉,以绝后患。如果匈奴人当时就把他杀掉了,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遗憾的是匈奴人并没有杀他,而是交给尉屠归来请功。踌躇再三,尉屠归决定暂且将弟弟尉屠耆关在那里,待局势安定了,再杀他不迟。这时候发生了一点变故。

马莲王后在一天夜里,从死牢里救出尉屠耆,并且护送他出城,沿青海雷电谷秘密通道,回到长安要求汉武帝派兵攻打楼兰。为以后的军马监傅介子千里刺杀楼兰王尉屠归留下了伏笔。马莲为什么要救尉屠耆呢?原来,美丽的马莲是月氏新王的女儿。当尉屠归和尉屠耆还没有被典作人质的时候,她和他俩一起在宫中长大。那时候三个少年是好朋友。马莲将来注定是要做王后的,这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事情,也就是说,不论继任的楼兰王是谁,尉屠归或尉屠耆,马莲都会成为其中那个为王者的王后。而尉屠归和尉屠耆,即将到匈奴和长安去典作人质时,行前,三个少年曾经出城去郊游。

两个男人都在离别前,表达了对马莲的爱慕之情。这时马莲说,你们努力吧!我的命运其实从一出生就确定了,这就是成为楼兰王的妻子。你们中将来毕竟有一个人,要成为楼兰王的,我就是那个人的妻子。也许尉屠耆风尘仆仆、赶往楼兰奔丧和即位时,他一半的动力来源于对马莲的向往。当年,三少年出城时,城外正在发生着一场历史上著名的战争,这就是那场著名的霍去病闪电解放西域的战争。在楼兰国的皇家公墓千棺之山,他们曾经碰到过一个迷路了的汉朝军马监校尉傅介子。

这校尉一人一骑,疲于奔命,后边则有匈奴骑兵穷追不舍。当傅介子重新回到这一块地面上时,大戈壁空空荡荡,霍去病的青年骑兵团已远去,没有一个人影。只有成群的乌鸦,剑落在地面上,吃着地上横七竖八的死尸。傅介子从乌鸦群中策马穿过,惊起鸦群的一阵阵聆噪。终于,他被一小队路经这里的匈奴士兵发现了。匈奴士兵一直将他追赶到了千棺之山。

千棺之山是迁徙到这里的楼兰人,为他们建造的皇家公墓。它在大漠的深处。一架高高的沙山,沙山上插满了胡杨木做的白色标志,每一个标志下面都躺着一个木乃伊。一条小河,它与横穿楼兰城的那条运河相连。一旦有皇室成员去世后,将小河与运河的那个龙口扒开,待小河蓄满水后,遂将棺木运抵这里,待安葬完毕,再将龙口堵死。这样小河重新干涸,千棺之山重新回到封闭状态中。

他们在这里救出了傅介子校尉。这里毕竟是他们的家园。他们知道这迷宫一样的千棺之山怎么才能出去,而匈奴人则不知道。傅介子走出千棺之山之后,好心的马莲见傅介子的肩膀上还在流血,于是从靴子里拔出短刀,割下自己的一络长发,烧成灰,敷在这伤口上止血。“傅介子是汉朝军马监校尉,你们记住这个名字,也许我以后会有机会报答的!”说完这些话后,一人一骑,没入远处的荒野中。这是几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情。

未央宫早朝,文武百官齐呼万岁后,兵部侍郎奏报,轮台六百里急报,楼兰王归天,冒顿将匈奴牙账长大的大王子尉屠归扶上了王座,这大王子登基后,在匈奴铁骑的支持下,第一件事就是把西域都护府设在楼兰城的办事处关闭,逮捕杀害了十余文武将官。接着扣留了300余商户的货物,截断了丝绸之路的通行,将我运往波斯的货物焚烧,初步统计损失贸易额约八千万汉株。汉武帝听到这里怒道:“此贼可恶,欺我太盛,发兵攻打!”

“圣上息怒,冒顿借鉴汗血马战争失败的教训,已在轮台河对岸集结约30万人马与我对峙,妄图以逸待劳歼灭我增援部队,愚臣认为以和为好。”贰师将军李广利道。

“圣上,汗血马战争历时3年,耗资千万,连年南北讨伐征战,国库盈亏,已无力再战。臣认为不发兵为上。”兵部侍郎卫青奏道。汉武帝冷静了一下,觉得诸大臣奏的有道理,讲和丝绸之路就永远不能保持畅通,西域大好河山就会拱手送给匈奴,这是大汉朝无法接受的。主战出兵攻打,路途遥远,国库盈亏,后勤补给供不上,注定失败。又觉不把匈奴与楼兰王的嚣张气焰打下去,大汉朝在世界上、西域诸侯国就无政治地位,真是两难。是战是和,一时拿捏不准。

大臣继续在议论,鹰派代表李陵道:“圣上,臣以为对匈奴不用兵,无一震慑敌胆,大将军也是这个意见。”鸽派反对道:“圣上,切勿言战,大汉军队连年征战,已是疲惫之师,急需休养,最为重要的是今年大旱,庄稼收成减半,出兵实为下策。”桑弘羊、司马迁、张骞等一半大臣直谏。

汉武帝仍然不语,就在这时从楼兰城返回的尉屠耆哭道:“圣上,您要为我做主啊,西域诸侯国需要大汉朝的保护!”汉武帝心中一禀,鹰一样的目光扫视众大臣一眼,终于作出决定:“出兵!”卫青急道:“圣上,再行三思!九月鹰飞正是匈奴兵强马壮的季节,此时出兵,败多胜少。”汉武帝胸有成竹道:“众爱卿,政治上要绝对优势压倒匈奴,使冒顿在西域不敢猖狂横行霸道。我们在军事上要采取节俭对敌,兵分三路,第一大汉主力军严阵待命休养,派遣西征军贰师将军击之匈奴右肋,迫其西域匈奴分兵救援。第二成立特别部队快速出击,解决楼兰隐患,打通丝绸之路。第三快马通报西域特使苏武,做好应急预案,与借乌孙、龟兹兵马合击匈奴,从冒顿老狼的手中夺回轮台城。”

众大臣跪地道:“圣上英明,文韬武略,武功赫赫,匈奴必败!”

汉武帝手一摆,道:“众爱卿平身,西征军先锋官、特别部队校尉官谁来担任,还请各位爱卿推荐。”朝殿上又是一阵议论,可是都没有合适的人选,是因为大家各怀鬼胎,汉武帝冷冷的看着这一切,大声道:“肃静!既然选不出合适人选,我来公正任命。”“请圣上定夺!”百官道。“李陵、傅介子出列,你们有没有信心?”汉武帝道。二人出列,楫首一拜:“多谢圣上,精忠报国,在所不辞!请圣上放心!!”“圣上用兵如神,知人善任,国运昌盛,人民兴旺!我们坚决拥护。”百官齐声道。汉武帝微笑道:“退朝!”汉武帝重新将西征军兵团交贰师将军李广利指挥,限他第二日启程。夜里,天空意外地降了一场大雪。清晨起来,长安城的青砖红瓦,罩上了一层素白。给这场出征蒙上一层不祥的悲壮气氛,军令在身,李广利不敢怠慢,率这数万人踏上征途。

在咸阳古渡,李妃早早地迎候在那里,为他的哥哥送行。

李妃骑着一匹小马,她的身后有两个兵丁打扮的人,一左一右。李妃执着哥哥的手,怅然说“我真有一丝悔意,不该让你去那虎狼之地。我担心此次凶多吉少,弄不好一把尸骨,就要埋在大漠黄沙中了!”这时候的李广利,其实心中也早有悔意,不该直谏,只是事至于此,身子由不得自己。只见他咬了咬牙,正色说:“男儿何不带吴钩!为大汉朝分忧,是咱们的本分。好妹妹,你就不要多言,让哥哥轻松一点上路吧!”李妃点点头,说了两个字“保重”。

临分手时,李妃指着身后这两个兵丁模样的随从,悄声说:“这是我的两个使唤丫头,我让她俩扮了男装,随你前去。西域苦寒之地,有了她俩伺候你安歇,或许可解除路途上的许多寂寞。这两个女孩的家人,我已付了重金。”说罢,李妃一声吆喝,两个男丁模样的随从滚鞍下马,认过新主子。李广利心头一阵酸楚,正想拒绝,只见李妃调转马头,已经匆匆走了。李广利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收下妹妹的这一份大礼,继续登程赶路。数万甲兵迅速地淹没在漫天飞雪之中,此时先锋官李陵亲率五千步兵甲车已出居延关迎敌。

冒顿大马营,探马报告,汉武帝果然出兵了,先头部队李陵已出居延关与昆邪单于的部队交手了,后面是贰师将军李广利指挥的西征军。另一探马报,汉特使苏武命人到乌孙借调三万、龟兹一万兵马与轮台驻军进行前后夹攻,冒顿挥挥手,笑了起来,对他来说这点兵马算不了啥,让探马退下去了。他在思考汉武帝何以再用疲惫之师来解西域之危?难道他还另有奇兵不成?又觉得不妥,匕首密报汉武帝已是国库盈亏,无力再战,难道他是虚张声势,这老头想要干什么,一连几个为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

冒顿忽然作出决定,分兵十万让且鞮单于支援阿尔泰草原的昆邪单于,一定要阻截住贰师大军,因为他知道,昆邪单于不是贰师先锋将军李陵的对手,只有且鞮才是他的对手。

他又诡秘地望了一眼萨满巫神,喊道:“木罕,你与慕容姑姑备上礼物,去见真正的贰师将军李广利,切记,一定要千方百计拖住西征军。”木罕道:“父王,难道你另有奇谋破敌?”

冒顿笑了:“乖宝贝,此次你不可意气用事,多听“姑姑”的话。”

木罕回答:“请父王放心!”

第一00章 《磁欧石》采矿图被盗了

未央宫大殿里,汉武帝问:“傅爱卿对组建特别部队有何打算?”

“圣上,臣以为特别部队就是敢死队。”

“回答的好,傅爱卿,长安城内外,到处是兵马,未央宫里还有一支御林军,虎虎生威,更兼朕身边还有几个大内高手。朕今天让你点将,你点到谁是谁!”汉武帝满意的笑道。

傅介子轻轻一笑,说道:“我要死囚!”“死囚?”汉武帝吃惊诧异。

“是,圣上!街上坊间,四处贴出告示说,明日玄武门外,草场坡前,要处死二百死囚。臣只有一个要求,求圣上赦免这死囚,组建敢死队与臣去楼兰执行特别任务。”

“你有这把握吗?”汉武帝疑惑道:“这死囚,尽是些长安城中的泼皮无懒,南山北山的绿林强盗,人底子,人渣子。傅爱卿,你真的敢领上这一帮虎狼之辈、流氓恶棍,去破楼兰城么?”

傅介子怅然说:“请圣上放心,此去九死一生,我已给这些死囚配备了二十名分队长来短期训练,为他们的第二次性命千里跋涉、经受塞外风寒,而不至于生出二心。”

“看来,爱卿已经深思熟虑过了。此次打入匈奴内部,取得冒顿信任,一定要审之慎之,朕会密派一切力量,在隐蔽战场掩护你的行动。放心吧,如果发生意外,朕会把你的家眷照顾好的。”接着又警告道:“爱卿此次执行特别任务,还有二件重要的事,第一是藏在翰林阁的《磁欧石》采矿图被盗了,经大内卫侦办官僚,审查出与萨满联盟有关,萨满联盟目前又与匈奴勾结。要利用内奸反内奸,将匈奴派来卧底的代号叫匕首的内奸除之,追回被盗《磁欧石》采矿图。你不可大意,你们的行动不可让匈奴间谍侦知,要加强范防。第二是对尉屠耆私自返回长安的审查还未解除,你将利用考验他的机会,掩护自己的行动目的;朕以快马通报西域轮台特使及各路将军将全力支持你的行动如何。”傅介子一拜,“多谢圣上,计划这么周到,不成功便成仁!”默记在心,告别出宫。

第二日,正是那死囚开刀问斩的日子。一早,傅介子换了一身装束,骑一匹快马,横穿长安城,出玄武门,直奔草场坡而去。

草场坡是个历朝历代杀人的地方,白骨累累,堆积成山。这一日,因为早有官府告示,一批死囚将在这里开刀问斩,因此平日空旷的草场坡前,人头攒动,熙熙攘攘,长安城的百姓口口相传,都说又有一场热闹要看了。

这匹死囚,清晨起来,狱卒给每个人面前,放一只细瓷小黑碗。黑碗里是蒸肉,刚出笼的,还烫嘴。另放一只粗瓷大白碗,大白碗里,满当当地盛着一碗烧酒。

死囚们见了,知道大限在即,路走到头了。事已至此,个个倒也毫无惧色,泰然对之。大家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直到白光光的头皮都喝成红的了,于是大声吆喝着赶快上路。这样,死囚分批被押往刑场,刽子手们早已磨快利斧,跃跃欲试,单等那午时三刻到来。

死囚被分批押送登上一个土台。土台上,齐崭崭地摆了一长溜锯成的砧木。这些死囚们虽是第一次受刑,不过许多人早年从那老戏里,或就从这草场坡法场上,见过杀人的情景。于是待枷子卸去后,便主动走到这砧木前,双膝跪下,把个光光的脑袋,枕在砧木上,露出一段脖子,等着刽子手下手,眼见得三通鼓响起,午时三刻到了。监斩官扬起脖子,拉出长声,就要开刀问斩。而围观的人们则伸长脖子,圆睁着眼,单等那高潮时刻的到来。

只因,监斩官的拖腔拖得长了一点,耽搁了少许工夫,因此这场好戏后来以喜剧形式收场。正当监斩官的拖腔终于拖完,刽子手们的利斧高高举起,砧上的死囚个光脑袋闭上眼睛等死的时候,这时台下突然有人高叫一声:“刀下留人!”一声响处,只见一人,着一身黑袍,骑一匹快马,分开人群,径直登上土台。来人以一块黑布,遮住下半个脸,因此看不清他的眉目。来人说,他是西域来的巨贾,有一批货物,要运往波斯,得有几个保镖随行,而这几个保镖,正是砧上枕着的这些死囚。来人说他和大汉天子是好朋友,已经奏请大汉天子,大赦这些死囚了。当然,来人还说,为买下这死囚的每颗人头,他是出了大价钱的!

来人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份赦免昭,手一展,扔到监斩官的脚下。

监斩官将拣起,展开来看。其实这事,刑部衙门已经有所交代,监斩官心中早己有数。他知道这是一场戏,但是这一场戏还得把它唱圆,既然告示已经贴出去了,那得给长安城的百姓们一个交代。监斩官将那赦免昭,粗粗看过一遍,尔后又双膝跪倒,面向未央宫方向,叫一声“皇恩浩荡,竟至于此”。叫罢,复又站起,如释重负一般,要那刽子手,将斧头收了,下回再用,对砧木上的死囚说道:“尔等现在已经是这位波斯客商的人了,各位好自为之吧!”说罢一甩袖子,扔下这个场面,收队离去。

死囚们从梦中惊醒,摸摸头,还在脖子上长着,还能听自己使唤,不由得庆幸万分。经历了这一次死而复生,人人都珍惜起自己的生命来。这时那黑衣人带领二十名随从趋上前去,为这死囚一一松绑。期间,又将刚才那一番话,再说了一回。死囚们这才知道,今天侥幸活命,原因是波斯商人用金钱换来的,大家一下跪成一大片。

黑衣人说,愿意回乡过日子的,请便!你们现在是自由身子了,不要说因为我救了你们而不好意思说出。原意跟我去丝绸之路做生意的,那么咱们从此就是兄弟了,我给你们三天假,回家后有妻室的和妻室亲热亲热,没有妻室的和父母拉拉家常,三日之后,在咸阳桥边西域客栈集合。死囚们听了,齐刷刷地跪下来,都说这第二次生命,是这位大人给的,从此后你就是主子了,我们只有以死相报,才是正理,哪敢有半点私心。“那好!”黑衣人微微一笑,说道:“三日卯时,西域客栈集合!”说罢,黑衣人一挥手,只见随从托出一捆新衣服来,要这死囚换掉,登记之后,便可回家。安顿完毕,黑衣人骑着马,像来时那样突然,一纵马,便消失在人群中了。

草场坡前的一场好戏,没想到是以这样的结局收场,这令台子底下的长安百姓,看得都有点呆了。那死囚的家人们,原本就在台子底下站着,手里拿着席片等着收尸。这时,终于回过神来,于是呐喊着,一窝蜂地涌上土台。惊魂未定木偶一般,听任家人摆布。顷刻之间,死囚们一个个都被家人拽走了,围观者也渐渐散去,草场坡于是又恢复了它往日的宁静。

第四天,太阳刚冒红的时候,咸阳桥边的西域客找里,走出一支驼队。打头的一个黑脸商人,着一身黑色长袍,骑匹黑色大走马,面色忧郁,眉宇紧锁,似有无尽愁苦装在心里,与他并驾而行的是钦点校尉傅介子。接下来驼铃叮咚,依次走出长安城。

第一0一章 西出阳关到高昌

秦时明月汉时关,西出阳关到高昌。这天下午,驼队终于走到了西出阳关无故人的高昌城,进行短训休整。高昌县衙,傅介子后面出现几张面孔,苦着脸的尉屠耆,接着是御前锦衣卫,特别分队长青面兽、鳄鱼、面瓜和雷怒,都气喘吁吁来报,死囚开始实施特别训练一切正常,接着加密塘报由驿站送往长安。

特使苏武已接到快报,在这里等候,此时凝视着一件丝绸绿袍,轻轻吟道: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昔为鸳和鸯,今为参与辰。昔者长相近,邈若胡与秦。惟念当乖离,恩情日以新。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我有一樽酒,欲以赠远人。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傅介子一边与尉屠耆饮酒,一边瞅着尉屠耆手里的诗册,尉图耆吟咏道:“美兮,人在陇上,倩如月;皇兮,情在心中,浩如波,烟如水……”

“好诗,情窦初开,却不失其胭脂之气。”傅介子轻轻赞叹道。“好你个头,”

尉屠耆道,“就头一句还不错。”

他只有微笑,因为尉屠耆当过宝鸡县知县、轮台城的代郡守,而且即将取代楼兰王。傅介子决定等待,不与他计较。“军马监,你逼着我背这个,莫非有什么想法?”尉屠耆按捺不住问道。

“和‘十二乐坊’有关。”

傅介子淡然道。“‘十二乐坊’?”尉屠耆一脸迷茫。“我们怀疑‘十二乐坊’是“萨满联盟”的联络点!”他对尉屠耆说。

忽然苏武看着傅介子笑了,“我们就顺着这条线索,摸瓜。”

“‘噬魂部队’重创冒顿部后,冒顿一直想消灭它。”

“还有呢?”

“还有就是冒顿单于娶了大月氏王的妹妹,不知为何又抛弃了人家。直到飞雕大队捣毁十二乐坊才知道这件事。”苏武告诉他,自从十二乐坊老鸨萨顶顶因偷窃蚕种出关,被满门抄斩,现在又换了新主人,鸨母艺妓全新,听说装璜得非常气派。

“谁说的?”

“高昌守捉常惠。”

“哦,那我们应该去查一查!”军马监说。

“常惠还说--”苏武故意一顿,傅介子好奇地等着。“那里面有个新来的舞伎,常惠怀疑是匈奴冒顿大本营派出的奸细,我们去会会这个特殊艺伎!”

“我们利用这点,就可打入匈奴内部!”傅介子看看苏武。他又笑了:“特使,你今日想去察探?”

“是。”苏武说。

“可这玩艺又是怎么回事?”傅介子问,因为他尚未决定两人中究竟谁去?要去十二乐坊,就得乔装成商贾巨富嘛!所以,苏武到城中最好的成衣坊做了一件袍子。

苏武犹豫着,慢慢走向那件青苹果般的绿袍。苏武取下了它,穿在身上觉得自己浑身发现不对劲,像个别扭的泼皮。傅介子笑咪咪在一旁看。他看得哈哈大笑!

他终于忍不住跳起来说:“大人,再怎么穿,你也像个大帅!”他说笑间,把袍子从苏武身上剥下,套在了他身上。说来也怪,衣裳一上他的身,屋里顿时熠熠生辉!傅介子穿着绣金绿袍,顾盼有神,有种说不出的神气潇洒,活脱脱一个浪荡公子。“简直像替你剪裁的一般!”苏武赞道。

“那当然,本人天生便是个花花公子哥!”傅介子笑道。

夜幕低垂。面前的十二乐坊高楼,张灯结彩,隐隐有乐声透出。半年前的那场大屠杀,似乎已经被人彻底遗忘,人生本来便是寻欢。苏武将要在傅介子之后,进入十二乐坊去协助执行这个计划。

苏武不知何故,想到的竟不是刀锋的凌厉或缓慢,而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温柔与缠绵。很遥远,苏武清楚那是记忆。像一团火,若隐又若现。让人想伸手去触摸,可却害怕一伸手就会把它惊扰,令它消失。于是,苏武只有静伫,等待着它变清晰。它变清晰了,火光后,是一位红色的女子!她在对苏武笑,好脆,好甜。甜得像一丝蜜,慢慢渗入苏武嘴角。回味时却有些苦,但苦涩却令人心跳加快!苏武像梦游一样,要慢慢抬手捕捉她的笑声,她的笑靥。可苏武忽然一惊,因为他发觉,真实的笑声来自前方灯火明亮的十二乐坊,是那些艺妓在笑。

于是苏武苦笑。在想,傅介子进去已经好一会儿,不知他伪装客人装得怎样了?

不过特使并不担心,必能完成特别计划。

傅介子离开死囚营时,喝了三分酒,等到了十二乐坊,酒意便变成七分!这正是他的绝妙可爱之处。他护送天马从长安刚回,还没有来过新十二乐坊,所以这里没有人认识他,可以尽情乔装。所以,他斜睨着眼,穿着那件绣金绿袍,大咧咧地站在十二乐坊楼下大堂。墙壁、屏风、立柱、扶手,四处都雕满了花色。虽然假花无色无味,但金碧辉煌,显出新开业的十二乐坊的奢华淫靡。一名鸨母领着龟奴,笑吟吟来迎客人。

那鸨母三十余岁,柳叶眉带着俏意,有无穷风月。龟奴端着盘子,上盛葡萄美酒。傅介子持杯一饮而尽:“好酒,好花!”他喝酒的动作一向很快!鸨母也笑:“既名为十二乐坊,岂能无酒无花,就连姑娘们,也以花为名。”鸨母的声音很沙哑。

鸨母拍拍手,出来了一排艺妓,个个浓施粉黛,蛾眉顾盼,裙子上也绣着花,花色各异。龟奴换过一只长方盘,盘中有一方方小木牌:雪莲、樱桃、杨花、杏花、菊花、桂花……分别是各艺妓的名字。每只木牌前,配有小酒盏。鸨母示意,让傅介子看中哪位姑娘,便取酒而饮。

岂料傅介子手一伸,“啪啪啪啪啪”竟将十余杯酒一气饮尽!

这下鸨母、龟奴与姑娘们皆惊,难道这客人要通嫖十二乐坊?他们从没有见过一个客人喝酒如此之快。傅介子却醉眼惺忪,皱起眉:“你这些花,脂粉气重,甚是无趣,酒倒不错。”

鸨母试探:“不知客人喜欢什么?”

傅介子酒气醺醺:“听说有一个新来的舞伎,舞跳得好!”

鸨母为难地说:“可这舞伎与别的姑娘不同,只为贵客舞,且不许客人近身。”

傅介子呢喃着,将百两银子抛进龟奴托盘。鸨母笑了:“客人莫忘了规矩,许看不许动!”

傅介子哈哈道:“既然赏花,当然只看不采!”于是,傅介子跟着鸨母、龟奴便上了楼。路过楼上浴池时,傅介子瞥见里面纱帘轻垂,水汽弥漫,池底铸有一朵硕大的莲花。数位丫环围着浴池在忙碌,加热水,试水温,香料、皂荚、浴刷、绢巾不断在传递。傅介子瞥得眼睛发直,鸨母笑着推他一把:“舞伎待客前,需得汤浴,客人急什么?”傅介子便不好着急,老实跟着鸨母拐入隔壁内堂。

内堂很大,榻上也置有酒。傅介子边饮边等,他想像着隔壁浴池的情形:一名舞伎如何宽衣入浴。“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大概昔日仙女入浴,恐怕也不过如此吧。这样一想,傅介子便愈发期待了。酒意便有十分。他年轻英俊的脸上,也散发出狎邪之气。

他听到了侍女的声音:“雁翎,请抬足!”他猛转头,看到两名侍女扶着雁翎进来。雁翎动作迟缓,轻轻提起纤足,迈过了门槛。雁翎被绸巾裹着。侍女悄悄撤下绸巾,退出门去。雁翎便立在红线毯上。舞衣湛蓝,薄如蝉翼,透出里面雪白隐约的体香!

最特别的是雁翎的姿态,她不转头,却轻轻伸出手试探,像寻找客人的方向。傅介子盯着看,瞧出些端睨了。“你是盲女?”他好奇地问。

雁翎不说话,点点头。

傅介子的眼神放肆起来,当任何人知道对面的美人看不见自己,多半都会这样。傅介子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打量舞伎。她面目姣好,身形柔美,舞衣胸口开得很低,露出细嫩美丽的乳沟。傅介子头脑发热,觉得酒意有十二分了。但他很快就见识到这舞伎的厉害--“既是盲女,为何来此?”傅介子问。

“谁说盲女就不能来此?眼看不见,一双腿还能行走。”

“说得好,”傅介子一愣,不怒反笑,“你从小目盲?”

“是。”

“你叫什么?”

“雁翎。”

第一0二章 盲女长袖善舞杀

“十二乐坊中,人人都以花为名,为何你的名字如此叫法?”

“雁翎不愿与寻常花草争奇斗艳!”

“怎样算是不寻常?”

“此处的花,根本不能算花。真正的花,开在山野烂漫处。”雁翎冷冷道。

傅介子痛饮一口酒,复萌狎邪之态,挑逗道:“只要使我高兴,我便带你去山野烂漫处!”

雁翎立在那里,不理他。傅介子问:“你擅长何舞?”

雁翎:“世间万物,皆可为舞!”

傅介子:“好!”他突然立起,猛地拔剑!酒意醺然,可身手依然非常矫健,能动作快时,他从来不会慢,剑声嗡然,惊动了雁翎。

傅介子又说:“你上前来!”雁翎听到,犹豫片刻,伸手摸索,朝傅介子的所在移步。傅介子提剑睨着她,有意低沉地呼吸,像野兽故意暴露自己的方位。雁翎快靠近时,就停住了。

傅介子把剑探向雁翎,将凉润的剑刃贴住雁翎纤秀的手臂,隔着那层薄薄的舞衣往下滑,像挑逗和抚摸她。傅介子似乎很喜欢这个游戏,他盯着雁翎,剑越滑越慢。雁翎看不见,胸膛剧烈起伏,并不躲闪。剑将要滑向雁翎腰肢时,傅介子刷刷数下,剑花一翻上挑,削断了雁翎舞衣细细的腰带。舞衣更松驰了,像片软软的刀,似乎只要有阵微风吹来,雁翎的身子便将毕现。傅介子举着剑,得意地微笑。

他的笑容向来迷人,很少有女人能够抗拒。但雁翎是盲女。她突然抬手,轻轻捏住了抵着自己的剑尖!傅介子一惊,他看着雁翎顺着剑刃慢慢摸上,贴近过来。他收住笑,疑惑地估判雁翎此举是什么意思?雁翎一手握着剑柄,腾出的另一手却轻触傅介子身体的各个部位:肩、腰、腹。雁翎摸过,轻轻夺过傅介子的剑,退回原处。傅介子愈发疑惑。

雁翎提一口气,“刷”地出剑!她动作泼辣凌厉,身手之快不逊于傅介子。剑光一晃,连划数下,将傅介子的绿袍割开。原来她刚才的触摸,是要辨明傅介子的身体方位。她剑锋一挑,绿袍竟飘然飞起,像蜕皮一样脱离了傅介子。霎时间,傅介子只剩白色内衣长裤,颇有些狼狈。他大概得庆幸面对着的是个盲女。

雁翎冷冷道:“客人还想如何?”

傅介子一怔,随即笑道:“原来雁翎嫌这袍子碍事。”雁翎手一扬,把剑掷回给傅介子。她静静而立,薄衫半掩酥胸。十名蓝衫女乐抱着琵琶悄然进室,在一旁落座。女乐们注视着傅介子,等待客人发话。傅介子将剑归鞘,顺手搁在几案上,雁翎静静地听着。傅介子举杯示意,十只纤手一起落向琵琶弦。一阵清脆鸣响,犹如雨珠击打水面。琵琶声嘈嘈切切,似疾风将雁翎包围。一抹水蓝破空!雁翎动了,她将湛蓝长袖朝前一挥,幻化成千奇百异的优美姿态!她收袖,再随乐声起舞,长袖形状复变,神奇莫测!傅介子看得发痴。琵琶声密密如织,雁翎的舞也骤急。

长袖在空中纵横,满屋都是闪烁迷离的蓝!傅介子饮酒逞兴间,雁翎已盈盈而歌:“关关雌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莱,左右流之……”这首歌,乃《诗经》的绝唱,此时被雁翎挥袖唱来,别有一种诱人风韵!经过一番舞蹈,见她舞衣凌乱,露出雪白肩头,身子也隐约呈现。傅介子看得酒意上涌,不由握剑击案,高歌作和:他把刚学过的诗歌纵声唱来,虽不切景,有些不伦不类,却也显几分豪迈。然而,他没有拔剑。他整个人却拔地而起,像野兽一样扑向雁翎!

雁翎猝不及防,被傅介子按倒。傅介子不容分说,便要剥去雁翎的舞衣。雁翎惊叫一声,挣脱这名醉鬼,欲逃向一旁,可盲女怎躲得过明眼汉,傅介子摇晃着一跃,又将雁翎扑倒在女乐工中间。这下屋中大乱,琵琶撞飞,女乐尖呼,傅介子与雁翎翻滚着,场面十分不堪。鸨母闻声赶来,惊叫:“客人别坏了规矩!”鸨母与龟奴想拉开傅介子,可傅介子年轻力大,根本撼不动。

忽然,响起一个严厉的声音:“住手!”声音并不高,但充满执法者的威严。傅介子当然也熟悉这声音。他就乖乖住手了。他早就等待着这道命令。这一声是特使喊的。

苏武先瞧了眼傅介子,可对他乔装疯傻的本领,还是暗暗佩服。他发鬓乱蓬蓬,眼睛里全是血丝,嘴里呢喃哼叽,站立不稳,真像个不知置身何处的醉鬼。傅介子当然明白,只要特使大人拍拍手,他立刻就会眨眨眼清醒过来,并冲大伙儿一笑,眼睛里会清澈得没有一点酒意。苏武不会朝他拍手,暂时不需要他清醒。与他相比,特使要做的事简单得多。于是,苏武转过身,瞧了瞧那舞伎--雁翎。苏武和傅介子将要对付的女嫌犯。她确实很美,年纪挺小,清纯得像一朵山野中的雏菊。

她被傅介子扯破的舞衣内,露出白雪般的肌肤,非常诱人。那么细嫩,简直吹弹欲破。她的表情很惊恐,惶然无助,像陡然被粗暴袭击的小兔子。

惟一的遗憾:她的双目虽然明亮,却是盲的。苏武暗暗感慨,若换了他,肯定不忍向这么一个娇弱的舞姬大肆施暴。看来让傅介子乔装客人还是对的。可苏武自然清楚,这雁翎的清纯、惶恐不能说明任何事实!她仍然是嫌犯。苏武得按和傅介子事先商量好的,再追查下去。

于是特使板着脸,朝傅介子道:“哪里来的客人,衣衫不整,成何体统?”鸨母在楼下时已见过县衙守捉的介绍,忙向傅介子道:“这位是都护府特使!”苏武注意到,雁翎在旁边听着,脸色微变。傅介子想必也注意到了,但他不动声色,继续装疯卖傻:“回大人,小人的衣衫,被这舞伎剥去。”

苏武转向雁翎,厉声问:“可有此事?”

雁翎低声说:“是。”

苏武怒喝道:“十二乐坊所设舞伎,历来只许卖艺,不得引诱客人!”苏武说得不错,这是十二乐坊的一条规矩,老的十二乐坊便是如此。鸨母显然是知道的,慌忙解释:“大人,她是新来的,不懂规矩。”苏武说:“新来的?可入了户籍?”

鸨母不安道:“来得匆忙,尚未办妥。”

苏武的脸沉下来:“既坏了规矩,又无户籍,二罪并罚,待我枷回去!”常惠作势欲取腰间挂着的木枷。鸨母央求道:“雁翎舞技出众,十二乐坊全靠她召揽客人,请大人留情。”

傅介子借着酒劲也插话:“大人,雁翎虽然目盲,确是难得的佳人。”说着,傅介子冲特使挤了挤眼。

本来,苏武是真准备把雁翎枷回去的,可特使明白了傅介子的意思。“佳人若名不符实,便要坐牢。”

“大人尽管来查。”鸨母赶快接话。特使板脸慢慢走近雁翎。

“舞中极品,为胡旋舞,你可学过?”

“略知一二。”雁翎冷淡道。“好,你便为本官演习此舞,若舞不出,必判入狱!”特使明摆着是在存心刁难,谁也不敢违抗。屋内的气氛顿时变了,鸨母指挥龟奴们忙碌起来。几十面立灯被搬来点燃。铜灯上立着羯鸟,是当时最流行的。铜灯摆成一圈,将雁翎围在当中。蓝衣女乐抱着琵琶重新在屋角坐好,又进来一队男乐工,每人带着手鼓。特使苏武与县衙守捉常惠冷面入座。傅介子涎着脸,挨到特使身旁。“大人,舞伎目盲,如何知道击灭哪面灯?”他问。“我自有办法。”特使冷冷说。按特使的吩咐,一碗红豆很快被送上来了,搁在他们手边。常惠面无表情,拈起了一颗,在指尖把玩。

雁翎的影子静静立在灯阵里。鸨母、众龟奴都面面相觑,气氛寂静诡异。忽然,常惠抬指将红豆劲射而出!“嗖”地一声,划破空气!雁翎倾耳听。除了她,所有人的目光都追踪看。红豆击中一面立灯,“咚”地低响一声。雁翎听得甚清。她手臂抬起,蓝色长袖如游龙般吐出,正打在那面灯上---“卟”!一旁乐工呐喊一声,双臂齐振,急拍手鼓,为雁翎添威。一盏灯灭。

常惠手腕一翻,第二粒红豆射出。这粒红豆疾射向雁翎身后,与第一面灯的方向相反。所有人都看得揪心。“咚”,豆中灯身。雁翎腰一折,整个人后仰,长袖迅疾后甩,也随之而中!那姿态盈盈,有说不尽的美妙。

傅介子忍不住叫:“好!”

第一0三章 以发泄胸中积郁的怒火

琵琶骤响,长衣女乐也快速拔奏,给雁翎助兴。突然一片寂静,雁翎与乐工们都收势。

常惠停的手稳稳放在红豆碗里,按而不发。待守捉的手重新亮出,红豆便飞得密集了。

左一粒,右一粒,连珠疾发,顷刻不停,将四面的立灯击得嘭嘭作响。

雁翎应声起舞。她身形妙曼,两只长袖前后左右挥甩,每一下竟都能紧随红豆的轨迹击中灯蕊。一时间,影若炫霞,舞若长虹,连绵不绝有如行云流水。满屋都是蓝色艳影,魅不胜收!

手鼓与琵琶声又大作,待雁翎一气击灭完之后。碗内只剩最后一把红豆了。

雁翎收袖不动。乐工也不动。常惠停。特使冷冷地将手搁进碗,缓缓抄动。“哗”,“哗”,“哗”,屋内静得可怕,只听到红豆的反复抄动声。包括雁翎在内,大伙儿都在等待。苏武突然扬手,将最后一把红豆撒出--像一群狂蜂,红豆带着内劲,“嗡嗡”破空飞到雁翎头顶,然后黑乎乎朝雁翎压下。雁翎凝神听。大伙儿也盯着她如何应付。雁翎长袖一抖,迎向那些扬扬洒洒疾压下的红豆。她一转身,长袖收回,竟将满空豆粒揽得干干净净!大伙儿的眼中惟剩下幻化的蓝影,如同澄澈的碧空!她纤足一点,人再划个圆圈,长袖顺势一甩,一粒粒红豆从她袖中激射而出--她长袖挥毕,继续急旋起舞。乐工们将琵琶、手鼓齐奏,乐声中透出说不出的钦佩。苏武不动声色,和傅介子悄悄对视一眼。苏武也生钦佩之情,别说雁翎是个盲女,就是明眼人有这一手都不容易。傅介子仍然装醉,可嘴角挂着笑意。似乎在开玩笑问特使,大人啊,这盲舞伎可不简单,接下来你怎么对付她?苏武真想对傅介子说,得琢磨她身上到底有什么破绽。本能告诉我,这一切里面有些不对头!她已经露出破绽,而且是赤裸裸的。

蓝影一闪,打破了特使苏武的思绪。苏武一怔,发现是雁翎那道游龙般的长袖探来,刷地从几案上卷走了傅介子的长剑。她的动作一气呵成,仍然如行云流水。但,其中添了股狠辣!

剑一到手,她立即拔剑出鞘,盈盈旋转,叱喝一声,杀机大盛。

这一剑是向特使苏武刺来的。那是夺命狂怒的一剑!苏武头皮一麻,耳旁只听到众人的惊呼声。那一剑来得实在太快太狠,特使眼前只是一片霓光魅影,其中夹着一星寒冷的剑锋。

慌乱之间,特使惊疑:雁翎为何要刺杀我?顷刻间,嗡鸣的剑尖似乎已隔着皂色公服,贴上皮肉,将死亡的气息注入特使苏武的心脏……夜色很深。冰凉、空旷、雾气弥漫的街道像一条黑暗的河。特使独自站在那里,背上的汗水已经慢慢风干。

后面的十二乐坊高楼,也掩灯熄火,在经历了一番惊咋之后,如一座黑漆漆的鬼屋。

刚才只差一点儿,他的心脏就被刺穿了,很多事苏武都不明白,所以他习惯了苦笑。但剑刺来的那一瞬,也许正因为苏武不愿死得不明不白,忽然旁边的高昌守捉常惠的刀,猛然发出一股碎裂的光。拉起苏武整个人平平地后退,雁翎那柄剑余势不衰,一直钉着苏武的胸膛往前推。

这情形别人看上去挺滑稽,像她挥剑在推着特使苏武滑行。其实她若再猛推进一寸,或特使苏武滑动稍慢,苏武就完蛋了,会像街头夜市小贩拿铁钎穿着卖的烧烤小鹌鹑一般,被雁翎挑起来。幸好,再快的剑,其势也有衰竭时,苏武正将退无可退,忽然发现面前的剑停顿住,原来雁翎一股剑气已然用尽。常惠顿时猛吸口气,腾身跳起,挥拳朝这盲女打去……

苏武同时还瞥见一旁的傅介子脸色转忧为喜。他知道特使没事了!傅介子当然清楚,若别人一剑刺不死特使,大人就再也死不了。守捉常惠脸色铁青,两只铁拳呼呼有声,一下接一下朝雁翎砸去。傅介子说真担心常惠会把那如花如玉的小姑娘劈头砸烂!雁翎也着实了得,那时她侧耳听常惠的拳风,且战且退,跌跌撞撞地摸索着朝门外退去。虽说目盲,地形倒是很熟悉。她慢慢地退到隔壁浴池。

以明眼对盲眼,此时常惠已胸有成竹,暗暗打定主意,非得使出漂亮手段,将这小丫头擒下不可,不然守捉的脸面往哪儿搁?打到浴池边,小丫头又生急变,她扔掉剑,佯装脚步不稳,落入池中。水花溅起,惊乱了池底那朵硕大的十二莲花!常惠正待下去擒她,猛然眼睛一花,一道蓝鞭挟着水珠迎面袭来!原来她长袖浸水,沉重有力,竟也变成了一件武器!她化用击鼓之法,将常惠的脸当成了鼓!常惠闪身避过她一击,脸颊被水珠刮得生疼。

常惠立稳,慢慢地拔刀了。待雁翎水袖第二次击来,常惠喝一声,刀光一闪,将她的袖子齐齐剁下!四面响起了雷鸣般的喝彩声,为守捉常惠这难得一见的刀法?

常惠一刀使过,刀已归鞘,趁她跃至池边慌乱立足之际,铁掌一探,扼住她咽喉,然后顺势一撞,将她重新摁到池中!水花急溅,似一阵喝彩之声。可力擒这小妖女之时,常惠的头脑中却一片茫然……雁翎在水中,在常惠的掌下拚命挣扎,她脖颈的肌肤像鱼一样细腻光滑。

于是常惠扼得更紧,一个好守捉,当然不会对嫌犯手下留情。他简直是在虐待她,以发泄胸中积郁的怒火!……苏武说话了:“停手!”雁翎已经被闻讯赶来的御前锦衣卫押回县衙。傅介子为避嫌,从另一个方向出去。

第一0四章 不就为有一日快意纵情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

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

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

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得归。

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

特使苏武又在吟诗,背对着傅介子。“这个雁翎,让我想起一个人。”傅介子说。“谁?”苏武问。苏武回到县衙时,傅介子已经在那里等了。他仍穿着那件绿袍子,不过好几处给雁翎的剑划得稀烂。他模样玩世不恭,可两眼却放着光!就像酒徒发现了名酒,嫖客觅到了名妓。

“你真要我说?”他半开玩笑道。

“哦,说吧。”苏武不动声色。“冒顿的小女儿--也是个盲女!”他说。

“为何怀疑她是冒顿的女儿?”苏武问。“难道你忘了,匈奴贵族传说她女儿神秘失踪,上下震动,大肆寻找无果?!”傅介子提醒。“冒顿的女儿,怎么会出现在十二乐坊?”苏武问。

“不知道。”傅介子耸耸肩说。“查过鸨母了?”苏武说。

“大人刚才让常惠问过,鸨母是安息国来的,说是在巴扎上看到雁翎确实舞艺出众,便收留下来。”“她刺杀的样子,倒像是不问青红皂白。”苏武沉吟道。

“她另有目的!”傅介子笑道。“她的目的是什么?”“你想想她真是冒顿的女儿吗?”傅介子提示道。“冒顿的女儿在执行一项特殊任务,”苏武慢慢推理说,“莫非蚕种!?”“很有可能。”傅介子也推理道。“所以,冒顿的女儿便潜入了十二乐坊?”

“谁都知道,弟兄们喜欢到那里取乐……”“可冒顿的女儿……执行秘密任务?”

傅介子瞧着特使苏武,说出他们俩心中共同的疑惑。“不知道。”苏武摇摇头。

“大人,”傅介子笑道,“其实你一得到消息,就对雁翎的身份起疑了,是不是?”苏武也一笑,表示默认。旁人不明白的事,傅介子脑子一转便明白啦。

当然和傅介子一样,苏武尚无把握,他俩精心布的这个局有没有效。“审问过她了吗?”苏武问。“等你回来提审。”傅介子说。“你来审吧。”苏武道。“你挨刺了,还是有你来审!”傅介子道。苏武走进阴暗潮湿的囚室,里面火把噼啪。常惠、御前锦衣卫见特使进来,恭敬地闪开。特使一眼看见墙角立着一具巨大的刑具,心中不禁暗笑,不过还是立即板起脸来。

苏武看到了雁翎。她手脚带镣,蜷缩在肮脏的破榻上。

她身上裹着粗厚的囚服,估计是傅介子的叮嘱。苏武觉得挺有道理,若是她仍穿着薄不遮体的舞裙,还不被狱卒用眼睛吃了?整晚听她的哭哭啼啼得了。雁翎落难。发鬓散乱,俏脸苍白,蹭满泥污。手脚几处给镣铐磨出了血痕。若不是亲眼目睹过她的绝代舞姿,谁能相信她原来是个舞伎,那双小手还能握剑行刺呢?苏武慢慢地在她旁边坐下。她听到了,身体不安地缩紧。苏武相信她听出了自己的到来,盲人的感觉总是比常人灵敏许多。但苏武不说话。

常惠、鳄鱼、雷怒都好奇地等着,看苏武如何审讯她。还有傅介子也悄悄地立在门外。

特使慢慢调整呼吸,进入审讯的状态。沉默越久,对犯人也越有压力。苏武盯着雁翎那张冷淡倔犟的脸。她知道苏武在看。“你是冒顿的小女儿?”苏武突然问。“是。”她冷冷地承认。“为何要刺杀我?”“因为你是狗官!”

“狗官甚多,你杀得完?”苏武说。她不搭话。“你为杀人来掩饰你的秘密行动?”苏武问。

她闭着眼,紧咬嘴唇,愤怒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冒顿给你的是一项什么行动?”她仍拒绝说话。苏武不动声色,冷冷回头示意。常惠他们把刑具“嘎嘎”地推过来,那是一架巨大复杂的木枷,有转盘和绞索,上面缚着一具松枝做的假人,头首四肢俱全。苏武伸出手,捉住了雁翎的手腕!她的手腕很细,但很有力,出乎他意料,他原以为它摸上去一股冰凉,但它在苏武腕中居然是火热的。冷暖自知啊!旁边的常惠几个当然看不出这些。苏武脸上也没有异样,特使只是觉得这雁翎真不寻常!苏武握了好一会儿,才又慢慢将她的手腕拉到枷上,雁翎想要反抗,却挣脱不了。“若你不招,躺在这枷上的便是你!”苏武冷冷道。

苏武强迫她抚摸着那个假人,慢慢说:“嗯,想像这是你的头、肩、肘、手腕,足髁……”使个眼色,常惠他们开始转动绞盘,假人被勒得“啪啪”作响!

雁翎在挣扎。苏武不松手,故意以一种享受般的话音说:“看你跳长袖鼓舞时,身形柔美,翩若仙女,若你真受过此刑,便再不能起舞了。”绞盘越收越紧,假人发出爆裂声!

雁翎表情惊恐,浑身一阵颤抖!苏武攥紧她。“啪啦”一阵巨响,假人各处关节均被夹碎!

松屑飞溅,碎片落了雁翎一脸。苏武轻轻道:“这套刑罚,叫做‘天女散花’!”

雁翎脸色惨白。苏武发觉她的手腕冰冷了。倒是握得太久,苏武的掌心有点发烫。

然而苏武慢慢地松开了。

牢房里很安静,只听到僵硬的声音,很淡漠,很残酷。“给你几个时辰,再不招供,你便做散花天女,从头碎到脚,从手断到腰。”“我越发相信,她便是冒顿的小女儿。”傅介子说。“何以见得?”苏武问。“直觉。”“直觉?”从牢房回来,傅介子劈头就对苏武这样说。苏武安静地听。见到傅介子,迅速变回了冷静的特使,与他分析案情。对傅介子的话,苏武不愿反驳。有时候直觉往往是最准确的,他承认这点,但他也希望从军马监那里听到更多。“第一,天下很难找到这样一个武功很好的盲女。”傅介子说。

“唔,第二呢?”“第二,就算一个盲女懂武功,也不至于对你如此仇恨!”

“可有第三?”“第三,我刚才在外观察,她不谙世事,都说冒顿的女儿自幼养在深闺,与外人隔绝。”苏武想了想,觉得傅介子挺有道理,但毕竟是推测。“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动手?”他问。“你真打算干?”“为什么不……”他说,“打入虎穴,冒顿准死无疑。”“这太冒险了?”苏武说。“以特别部队分批以商人进入楼兰城埋伏,等我信号。”傅介子说,“再说我们第一步,不过只对付个盲女。”苏武犹豫着,没说话。“我知道你等着这一天,已经好久了。”傅介子道。

苏武心里有些暖热。想到了一句老话:知我者,介子也!“大人,不如虎穴焉得虎子!”“好,一定要安全行事!”苏武知道此话一出,热血沸腾,也许真会有一场大搏杀!

好男儿终其一生,执刀在手,不就为有一日快意纵情一番吗?

第一0五章 他也将拥有一个特别的梦

更何况,计划看上去颇为巧妙,冒的风险不大。

决定事不宜迟,连夜动作。两个时辰后,苏武和尉屠耆、常惠、鳄鱼、雷怒等站在黑暗的牢房外,天上的星星很稀疏。常惠他们都挺兴奋,他们还没有碰过这么有趣的事。

此计若成功,他们就能升官发财,出一回风头!他们只需要卖卖力气,一切都由苏武和傅介子商议好了,他们跟着干就是。所以,黑暗的院中有一种躁动、戏谑、压抑着的亢奋的气息!傅介子牵着一匹马来了,悄无声息,马蹄上裹着布片。

可他一现身,常惠他们就忍不住,低声咕咕笑起来。这回,傅介子一身夜行服,衣服上还有暗花,腰间挎刀,肩负长弓,模样神气得要命。活脱脱是一个大盗的装扮!

马背上还驮有包袱,鼓囊囊的。估计那是些干粮吧,苏武没有开口问。“女贼的情形怎样?”傅介子问。“弟兄们去看过,好像晕过去了,估计被特使吓得不轻。”

鳄鱼说。“大人厉害。”

傅介子笑着说。“深夜劫牢,你会吓着人家雁翎啊!”面瓜说。

“怕什么,戏弄佳人,正是所爱!”

傅介子摇头道。他们几个在那儿七荦八素,渐渐说得不像话。苏武听得有点儿不是滋味!也不知是怎么了?抬起手掌翻开,上面似乎还有握过雁翎的余温。“好了,不说笑话了。”那边军马监打住,正色吩咐道,“明日一早,我先带她在城外遛几圈。到时,你们得做得像啊!”

“容易,容易!”御前锦衣卫答应。傅介子分开众人,蹑着脚步向苏武走来。“大人,那玩艺呢?”他问。

“什么?”苏武没回过神来。“信物啊!”他提醒。

“哦。”

苏武伸手到怀里,摸出了一只鹿皮囊。刀囊沉甸甸的,三柄铸花飞刀俱在。苏武把鹿皮囊郑重交给傅介子。傅介子却大咧咧往怀里一揣,说:“你决定我俩之中一个装客人时,就已是深谋远虑,成竹在胸了!”

“万一搞错了,她不是冒顿女儿呢?”苏武淡淡说。

“那就权当弟兄们闹一场,寻开心,”傅介子笑道,“我进去了。”

苏武点点头。这时候,常惠他们已经悄悄进了牢房。傅介子笑笑,慢慢拔出朴刀。

他又轻轻吹着口哨,然后大摇大摆闯进去。苏武在院里静听。里头一扇门“咚”地被踢开!

有人惊呼“大胆,何人乱闯?”是常惠在喊。接着是傅介子的快刀声,把狱卒们的兵器打飞!又是一顿拳脚,常惠、鳄鱼“嗷嗷”地倒下去。苏武听得很认真,把自己想像成盲人,因为这场劫牢打斗是给目盲的雁翎听,而不是给她看的!听了一会儿,没什么破绽!

然后,黑影一晃,傅介子就大咧咧地闯出来。他怀里多了个雁翎,她似乎神志未清,双手紧搂着他。军马监冲苏武一挤眼。黑暗中的影子,不能出声。苏武看着傅介子把雁翎扶上马,他跟着跃上去。

他揽着雁翎,另一手扯紧缰绳。雁翎软绵绵地靠在他胸口。

傅介子双腿一夹,马儿载着一男一女,无声地消失在黑暗中,那情形像梦境一样!

苏武望着傅介子的背影消失在梦境中,他也将拥有一个特别的梦。

第一0六章 我从不做诗,只喜欢寻梅

清晨浓雾弥漫,浓得使人心底有一股惆怅,有一种不安。

军马监恐怕不这么想,他头脑中一片清澈,神情显得兴高采烈。他已经策马载雁翎在城外跑了几圈,忽左忽右,忽南忽北,总之是随着性子。他用不着赶时间,兴致很好。换一个人在傅介子的位置,心情也不会坏。

前方雾中飘来沙枣的清香。傅介子兴奋地吸吸鼻子。他放松缰绳,让马跑得慢一些。

另一种幽香一直撩拔着他的鼻翼,少女淡淡温软的体香!雁翎仍然偎在他怀里,他知道她醒了。她并没有动弹、挣扎,而是听任他继续搂着,像一只温顺的小猫。傅介子觉得这滋味妙不可言--可作为敌人的佳人,却并不知道傅介子是敌人。相反,过一会儿,佳人还得认傅介子作友人,当恩人……甚至,少女的梦中情人……想到这里,傅介子得意地笑了。以上诸种感觉混合在一起,的确很令人兴奋!对一个年轻有为的校尉来说,有什么比猫捉老鼠的游戏更刺激?

傅介子低头瞧瞧胸前的雁翎,觉得把她比作小猫并不合适,因为他才是猫,一头快活的大公猫,而她更像是一只可爱的小白鼠。公猫拥小白鼠入怀,一路狂奔,嗅而不食。这感觉古怪、刺激、有趣。于是,傅介子再想了想计划,头一步,他得先试探她到底是不是冒顿女儿?她是!所以傅介子得进一步赢取雁翎的信任,这是计划的第二步。一天中只完成两个任务,时间绰绰有余了。傅介子觉得以自己的才能,他应该使事情变得更有趣。这个计划有破绽吗?

这个“深入虎穴”计划主要是由特使苏武策划的,如果说有破绽,那就是留给傅介子的自由发挥的空间过多。他并不怀疑傅介子蒙骗雁翎的天才,他的不安在于,追踪不能贴他俩太近,不能彻底置身于其中。这是计划制定者的悲哀。这种追踪,令他痛苦!浓雾中,傅介子跃下马。他把雁翎也扶下。

前方已没有路。“好冷,前面是树林?”雁翎定定地站着,表情有些茫然,她嗅着潮湿的晨风,轻轻说道。傅介子惊讶地看看面前黑压压的树林,也看看她。他还没有完全适应跟一个盲女打交道。

“你是谁?”雁翎问道。

“脱过我的衣衫,今日便不认得了?”傅介子笑道。他迅速打起精神,大发戏谑之言。雁翎不吭声,但从她的表情看,傅介子知道她听出来了。

“为何救我?”雁翎低声道。

“雁翎昨晚佳人一曲,倾城倾国,我当然要救你啦!”傅介子道。他一边说话,一边放肆地用炽热的目光上下打量雁翎。雁翎目盲,却能感觉到这男人的气息,甚至于他的意图。

“请自重!”雁翎后退一步。

“请放心,”傅介子突然正色道,“出了十二乐坊,我便不是客人,你也不是舞伎。在下现在拜见冒顿大单于的小公主雁翎!”雁翎面无表情,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傅介子上前一步,摸出一只鹿皮囊,放到雁翎的手中。一触到刀囊,雁翎便颤抖起来。

她不再掩饰自己的情感,轻轻地抚摸着刀囊,将它小心打开。三把飞刀,花纹繁复,名贵威严。雁翎摸着它们,眼眶通红,慢慢地流出了泪。与故物重逢,悲从中来。她痛苦地喊:“母亲!”傅介子凝神在一旁看。把冒顿的信物赠与雁翎,是特使和傅介子商议好的。此举既能验证雁翎身份,也能使傅介子获取她的信任!雁翎摸到刀囊,便认出是她母亲的遗物,傅介子确信她是冒顿女儿无疑。雁翎哭着,傅介子的鼻子也有些酸。他本来就是个善感多情的年轻人!

他平时看到乞讨的孩儿,被逼铤而走险的盗贼都会心软,更何况眼前这么一个为亡母痛哭的盲女!她像一个普通的女孩那样在哭。也许,她想到了母亲的爱,在她心目中,那不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枭雄,仅仅是位慈祥的妇女。傅介子见不得眼泪,他甚至有点儿后悔先前的一番举动了。他在想,这样蒙骗一个眼睛看不见的女子,是不是太过残忍?雁翎慢慢收住泪,抬头问他:“此物你从何得来?”

“日耳曼将军。”傅介子说。

“哦?”雁翎说。“我此次来,便是为了母亲的遗物,”傅介子叹道。

“嗯。”雁翎静听。“那年你母亲带蚕种出关时,被汉朝稽查官发现杀害,龟兹国师侥幸逃脱……”这番解释,也是特使与傅介子推敲过的。但傅介子此时说来,却显出异常的诚恳。似乎想让雁翎能略舒愁颜。雁翎慢慢地向他行礼,把刀囊郑重挎上身。

雁翎道:“多谢大侠!”傅介子道:“不必言谢。”

“大侠如何称呼?”雁翎问。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踏燕任我行……”傅介子哈哈一笑。

雁翎微微一动,“你必是马踏飞燕!”

“不错,山水有灵天地韵,踏雪无痕空留梅。”

“你这燕子怎么像个诗人?”

“不,我从不做诗,只喜欢寻梅。”

第一0七章 好像山野中忽而绽开的花朵

傅介子大摇其头,言笑晏晏,一心想使气氛轻快些。“听龟兹国师说,他与马踏飞燕是忘年之交,”雁翎说:“可惜我看不到马踏飞燕的模样。”

“这有何难?”

傅介子上前一步,捉住雁翎的手便往自己脸上按。雁翎害怕挣扎。雁翎:“大侠,放手!”

傅介子笑道:“此处并非十二乐坊,无须讲规矩。”

雁翎:“大侠是长辈。”

傅介子道:“什么长辈晚辈,莫非以为我是个老头子?”

雁翎低下头,似乎被说服了。她抽回手,慢慢地蹲下。傅介子好奇地看着她。雁翎:“先探我的脸,太不恭敬。”她的好奇心占了上风,说着,带着敬意,小心摸向傅介子的足髁。

傅介子觉得有趣,嘴中调笑:“我让你从上往下摸,我偏要从下摸起,其实都一样。”雁翎不答,手指渐渐往上,摸到傅介子的小腿处。

雁翎:“你的轻功很好。”傅介子一惊,不再饶舌,听凭雁翎继续动作。雁翎牵住了他垂下的右手,细细辨认。

雁翎:“右手使刀,刀法过人。”傅介子听得心花怒放,把左手递过,雁翎再摸。

雁翎:“左手张弓,箭术不凡。”这下傅介子听来一惊,因为雁翎全凭摸索,便猜出了他的随身兵器。雁翎继续摸向傅介子腰间,果然一边系着刀,一边是箭囊。雁翎也开心地笑了!

她毕竟是一个单纯可爱的女孩子!她的笑容很美,好像山野中忽而绽开的花朵。傅介子看着她,突然屏住了呼吸,像不敢惊扰。她的手停在他胸口。相信那一刻,傅介子想到的是他俩在十二乐坊的对答,他恍然间,仿佛真觉得自己是护花的大侠!噢,真耶,假耶,孰更惑人?

让傅介子假扮马踏飞燕,是特使的主意。江湖上都知道马踏飞燕与冒顿交好,且无人见过他真面目,所以傅介子觉得也有道理。相信冒顿的女儿雁翎也不知道,傅介子可放心假扮。

他要假扮的只是与冒顿交好的马踏飞燕,除了喜爱诗歌,马踏飞燕的真实秉性无人知晓,听任傅介子发挥。可傅介子太有天分,竟把这马踏飞燕扮演得有血有肉,就算特使在一旁看,也不由相信他扮演的这个才是真正的马踏飞燕!雁翎的手仍停着,像捕捉傅介子的心跳。

她淡淡的笑容仍留在嘴角。傅介子痴痴地看,他第一次目睹她的笑靥。

“你心跳得稳,”雁翎低声道,“不像说谎之人。”傅介子一笑:“我对雁翎心诚!”

雁翎的另一只手摸索他的夜行服。“你的胆子还很大!”她说。傅介子盯着她,放肆地说道:“在女人面前,我向来大胆!”雁翎不答,缓缓摸上傅介子的脸。傅介子不动。雁翎轻声赞叹:“你果然很年轻!”“与姑娘相仿。”傅介子说。雁翎的指尖滑到了他的嘴唇,像要堵住他的嘴。傅介子跟她的脸贴得很近了。雁翎轻轻道:“你有好酒量。”傅介子有些把持不住了,他的脸在发烧。耳旁的鬓磨软语,像是奇特温暖的酒,腐蚀着他的血管和骨髓。雁翎居然还在继续凑近他!

傅介子忍不住缓缓抬手,想抱住她……可雁翎凑到他耳根,说出一句话来,使他猛然回神:“林中有人,恐怕追兵到了!”这是一片阴森森的胡杨林。盘根错节,枝条密如蛛网,浓雾像白乳般在黑暗的缝隙间慢慢流淌。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设下埋伏。傅介子一手牵着马,一手握着刀。刀未出鞘,鞘让雁翎抓着。她是盲女,看不见路,必须以这种方式领着她。

可树林里根本就没有路,枝条不断地拂过他俩的脸。傅介子瞪大眼睛,神态警觉而冷酷,他知道树林里有伏兵,雁翎刚才听得没有错;他还知道林子里的危险并不是真实的,但他觉得心里沉甸甸的。这种感觉,来自于他手中的刀!刀鞘那端,连着雁翎,他能感觉得到她的紧张!

她攥得很牢,因为她信任他。信任是真实的!

信任也会让人心里沉甸甸的,傅介子忽然发觉刀鞘一拽,带他停住。

他回过头,看到雁翎焦急慌乱的脸。

“刀囊跑掉了。”她声音很低,可掩饰不住哭腔。傅介子的目光落到她身上,那副鹿皮囊果然不见了!雁翎的表情中,有乞求、自责,似乎是说不该在这时候出这样的错,给他添这样的麻烦。可傅介子一点责怪她的意思都没有,他不假思索,只做了一件事,“嚓”地一声,他拔刀。

他跟雁翎分离。他横着刀,开始悄悄地往回找,拨开了昏暗中的那些杂枝。

他尽量放轻脚步,不踏响地上厚厚的腐叶,每走几步,便不放心地回头看。远远地,雁翎握着空鞘,静静地伫立于浓雾中,等待着他。

他俩进来的路线弯弯绕绕,傅介子走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刀囊,它背带断了,挂在一根树枝上。傅介子吁一口气,上前取下。他回头望,雁翎的身影仍在雾气里。他迈开步,准备抄捷径回去。可刚走了几步,听到“嘭”地一声炸响!无数腐叶震飞开来,如黑鸟密密麻麻地惊飞!

黑影丛中,一道白光泄出,一名伏兵握着刀,直劈傅介子!傅介子也举刀,两把钢刀在黑暗的林中相撞,迸出火花!傅介子听见远远的惊呼,是雁翎在为他担忧……他喊一声:“别动,原地等我!”喊毕,他回身再斗。伏兵使刀貌似凶狠,快如泼风,傅介子并不放在心上。

可这一次,似乎隐隐与以往不同,有一位娇弱女子在旁边等待着他吗?傅介子攻出最后一刀前,忍不住再往回看,虽然看不太清,却似乎能看到她羸弱的身影在微颤,她在为他忧虑。这种情绪正透过雾气传来。傅介子一刀把伏兵砍翻。

他准备过去接雁翎。昏暗中,猛地闪出三匹高头大马,马上三名公差挺着长枪,凶神恶 煞,如威严的鬼怪。马分两路,其中一匹大踏步快跑,冲向傅介子。傅介子不敢正面迎敌,他只好返身躲开。马蹄急骤,长枪像毒蛇吐信,始终在他背后一抖一抖,离他后心仅有几寸。他向树丛一扑,马匹呼啸着像团乌刀,从他身前掠过。伏兵持枪跳下马,来与他缠斗。

长枪纵横飞舞,罩住傅介子。那一端,两名骑手唿哨一声,分成两路,径向雁翎狂冲而去。

蹄声震耳,雁翎惊慌地摸索着,想寻觅藏身之处。她摸到一棵大树,可刚刚背靠着树站稳,狂风扫面,马蹄扬起碎叶飞溅而起,一柄长枪当胸刺至!雁翎踉跄着举起刀鞘,挡住这一枪。

她被撞得一晃,顺势绕到树干后面。可那边也是马蹄,也是快枪!“啪”地一枪刺来,枪头深深扎入树干。声音劲脆。雁翎满脸都是惊恐,长发在狂风中飘飞。两匹马攻过一轮,换位冲到远处停住,又调转马首,准备杀第二回合。这边的傅介子听见不远处“哒哒”的索命般的蹄声!

他回头,看到两匹楼兰王恐怖的黑影正轮番压向雁翎。蹄声似鼓,大枪翻飞,把树干扎得“啪啪”作响。而雁翎的身影竭力在枪尖下躲闪。那一刻,傅介子似乎忘了自己是傅介子,真把自己当作了马踏飞燕!因为他真的在为雁翎担忧。那两个家伙扎得太凶失了准头,若略正一些,真可能一枪把雁翎扎穿!于是他的心一动,动作也多了股狠劲!他飞起一脚,把面前的伏兵踢开。他提着刀,朝雁翎那边奔去,像一头猛兽。两匹夹击雁翎的武士也在冲锋,蹄声和脚步混合在一起。傅介子跃起,一刀劈向其中一名骑手。骑手举枪一架,被傅介子从马上撞落下去,发出一声惨叫。另一名骑手一愣,转过马头,挺枪攻向傅介子。傅介子侧身,让枪刺个空,他抓住枪杆把骑手拽下马,顺势补上一刀。

第一0八章 有哪个女孩能抗拒这样的心跳

忽然就静下来了,林里再没有多余的声音。傅介子连斗四人,额上挂着汗。他重重地喘气,转过头,寻找雁翎的下落。雁翎握着空刀鞘,离开了树,颤抖着站在白雾中。傅介子慢慢地提刀向她走去。雁翎颤抖得更厉害。她不跟他说话。傅介子觉得奇怪。警觉地停住,他往旁边侧过一步,这就是雁翎颤抖的原因:一杆铁枪,正抵着雁翎后心。第五名伏兵弓身藏在雁翎身后,攥着枪,只要双手向前一送,雁翎便葬身枪下。傅介子不敢移动。伏兵与雁翎也不动,雾气中,三个人便这样凝固着。伏兵低沉的声音:“放下刀!”

傅介子默然。伏兵不动声色,枪尖暗中使劲,雁翎负痛“啊”地轻叫起来。傅介子心中忽地涌起一阵疼痛。他把刀一掷,刀尖“嗡”地插入地面。“退后十步!”伏兵冷冷地命令道。

傅介子慢慢后退,面对着雁翎。

雁翎的眼神酸楚而迷惘,显出离别的难舍之情。

傅介子不忍看,他转过身,向前方走开。

这时伏兵露出头,查看傅介子的情形,将大半个身体都暴露了。

傅介子堪堪走完十步,忽然像是下定了决心,扯下长弓,抽出箭囊中利箭,急转回头,箭已上弦,弦已拉开。这一式疾若流星,一气呵成,是傅介子的绝招!

人刚半转,箭便破开浓雾,离弦射出。箭镞擦着雁翎的脸颊掠过!箭风带起雁翎的一缕长发!追兵肩头中箭,应声而倒!雁翎脱离险境,伸手跌跌撞撞奔向傅介子。傅介子眼一热,也奔向她。他揽过她,查看她背后是否受伤。雁翎却死命抱着他,将脸紧贴在他胸口。四围极静。

静得仿佛能听到他俩的心跳。只有低低的喘息,属于他俩,在诡异的林中回荡。良久,她呢喃道:“马,我们的马?”傅介子松开她,走进林中更深处寻找。不久,他牵着马匹回来。傅介子领着雁翎上路,他俩的姿势和原来一样:傅介子拉着她。但有一点不同,傅介子握着她的手,两人之间不再隔着刀鞘。两只年轻的手,牵得很紧,很紧。

这个地点,是苏武和傅介子共同定的。既然要使雁翎彻底相信,就得有一次追击嘛!不然会显得官府对劫狱太不重视,也显不出傅介子这位马踏飞燕大侠的身手。

可傅介子扮得实在过份!他亮出鹿皮刀囊,核实完雁翎身份了。按理说,他应该遵守计划,早点把雁翎带进树林,都埋伏好了,可他却笑嘻嘻地一点儿都不急,搂着雁翎,让她在他身上乱摸,好像不被她摸上一摸,他玩闹儿得就不爽!好像昨日在十二乐坊,他跟她还没有玩闹儿够!他压根儿就不管特使在旁边看,虽说明知苏武会跟紧了他的。雁翎是冒顿的女儿,是我们的诱饵,傅介子是马踏飞燕。他俩亡命鸳鸯,金童玉女,刚逃出了樊笼,自然玩得爽。

配合傅介子的苏武,在树林内瞧着他俩的那一刻,特使不由得就在树林里气恼起来,仿佛一切都颠倒了,眼前的女贼肆无忌惮,而特使倒成了见不得光的偷窥狂!雁翎把指尖搁在傅介子嘴唇,傅介子色迷迷把舌头伸出舔它时,苏武真的气炸了!

苏武几乎禁不住要探头喊--喂,注意,清醒点,别以为自己是马踏飞燕,其实是在考察你!苏武还没有喊,后面林中深处伏兵不留心,兵刃发出撞击声,声音很轻,可雁翎却听见了,盲人的听觉总是格外灵敏。她提醒了傅介子。苏武看到傅介子的脸色也严峻了,他肯定不担心什么伏兵--伏兵都是自己的弟兄嘛,他大概也觉得雁翎听力过人,得认真对付。然后他俩就进树林了。特使仍在后面悄悄跟着。

雁翎遗失刀囊,的确是意外的插曲,不过刀囊掉不掉,他们都会发起攻击。攻击很猛。因为要像模像样。当然再像模像样,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苏武只是察觉傅介子有一点异常,看得出,他对雁翎真有一点关心!但是,不能看出他心里想什么。这其中的区别太微妙了,傅介子得把伏兵打散,这打斗真真假假,界限是蒙住雁翎。可假戏真做,傅介子又有几分是真在为雁翎而战呢?然后,傅介子把这一仗打完,他磨磨蹭蹭,总算领雁翎离开了。苏武从藏身的地方出来,看着躺着一地的“尸首”,心想他们也不容易,傅介子和雁翎磨蹭时,他们连气都不敢喘。

苏武回头看看,确信傅介子和雁翎已策马跑远。苏武板着脸,咳嗽一声。于是,诡异的树林中,那些“尸体”都动了,一个个笑咪咪爬起来,互相拍打着肩膀。

常惠笑道:“不知像不像?”

面瓜说:“像!我们力气都使了!”远远还有一个弟兄爬不起来,大声呻吟着。是雷怒,肩头插着一枝箭,惟一负伤的是他。常惠、鳄鱼、面瓜和御前锦衣卫笑着过去,给雷怒拔箭。“若非躲得快,我真被傅介子射死了!”

雷怒埋怨道。“谁让你拿枪抵雁翎啦?”

“吩咐我要像嘛!”雷怒道。

苏武转过身,不去理睬手下的废话。苏武仍然在想心事--刚才他们,包括雷怒都倒下后,雁翎奔向前,和傅介子紧紧搂抱在一起。她的脸贴着傅介子的心脏!那是颗年轻、纯真、强健、热烈的心!有哪个女孩能抗拒这样的心跳?

而被雁翎的俏脸贴紧,傅介子的心是否也跳得更快?想要跳出心房,去轻轻抚摸她呢?

他仿佛听见那怦怦的心的跳动!

傅介子把她抱了许久,丝毫不顾忌四周的弟兄们以及特使在场,似乎他们真是死人,也知道苏武不会跳出来!后来,傅介子去找马,他牵着马,再把刀鞘递给雁翎。雁翎握着刀鞘,却没有挪步。傅介子好奇地看着她,苏武在暗处望望去也纳闷:搞什么名堂嘛?雁翎顺着刀鞘,一点点地往前摸,直到摸中了傅介子的手。她握住了他的手,傅介子笑了。他俩就这样笑盈盈地手拉手,慢慢地走远。苏武像被刺中了心脏一样,身体一阵滚烫又一阵冰凉,那滋味真不好受啊!傅介子与雁翎渐行渐远。苏武望见他们路过的一棵树上,枝头系着一根黄布条,在雾气中飘舞,好似对苏武的嘲笑。傅介子随身带着几十根这种布条,他将沿途留下记号,以便苏武追踪。

他俩也肯定有大量时间消失在苏武的注视之外!他甚至不能再安排一次埋伏,因为按约定伏击只需要一次,一次便足以使雁翎对他信任了。他俩可以继续浪笑、拉手、摸摸弄弄,而不会有人打扰。有一条焦黑的路是通往地狱里去的。

第一0九章 执刀人有苦说不出

爬上白垄堆的一个制高点,极目所望,夕阳下,白垄堆那白色盐碱壳竟然泛起点点银光,似鳞甲般,似乎立即汇聚成条条白龙,在光影中翻滚着、游弋着,白色的脊背时隐时现,首尾相衔,顿时给人一种虚幻飘渺的感觉。白垄堆,已经开始扭转了他们的情绪。

一股湿流空气迎面扑来。最后,当转过一个雅丹时,他们惊呆了:一座波涛汹涌的大海出现在他们面前。它横亘在西域广袤的天空下,万顷一碧,碧蓝,深邃,神秘,波涛不惊。

它那时候的名字不叫罗布泊,而叫蒲昌海。出使西域的张骞,为人们带回去了它的名字,而太史公司马迁,第一次用文字将它录入史书。一个碧蓝的海,它的静谧得让人不忍去挑破。

海边环山,层林叠翠,倒影映在水面,而人在画中,画意清凉。

激战、逃亡了一天,再没有比这里更适合于憩息。这几乎是梦想中的天堂。

可惜,傅介子这年轻、英俊、精力旺盛的蠢驴子根本无暇欣赏风景,他在埋头忙碌。从停在海边开始,他就忙个不歇。从树林里采来了许多阔叶,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折下许多枯枝,聚成了堆。挖掘了一条小渠,从海边通到岸上。扳着钢刀,在地面掘坑。如果有人看见,傅介子正挥汗如雨,滑稽而殷勤地用刀刨地,恐怕会惊愕得合不拢嘴,舌 头都要掉出来吧?

雁翎则静静地站在一旁。她发鬓沾满污垢,囚服破破烂烂。不过她天生丽质,倦容也难掩她的清秀。这个盲女,将成为傅介子的梦想吗?在白垄堆,由东向西穿过,丝路古道在此分岔,一向西南至楼兰或向西至营盘尉犁,一向北翻过库鲁克塔格山到达吐鲁番。这里经常有风,将流沙卷入空中形状昆仑奴,迷失行人,汉朝不断命令楼兰国军民提供向导和饮用水。傅介子边干边说话,“如何送你回去?”他问。“我们只需往南而行。”

“往南而行?”“是,进入楼兰,就到了匈奴大马营。”雁翎说。傅介子沉默了片刻,他心中尚存疑问。“本大侠有一事不明。”

“请讲。”

“大马营高手众多,怎会派你?”

“没有人派我。”

“啊?!”傅介子愕然。

“母亲未完成的心愿死后,由我来完成。”

“你便从洛阳学习完养蚕技术之后,去了十二乐坊,准备出关?”

“母亲在那里遇害,”雁翎轻声道,“凶手就是稽查的这些狗官!”

“所以,你才逢军官便杀?”

“没错。”“守边狗官甚多,你如何杀得完?”

“我杀一个是一个!”

“十二乐坊是什么地方,你难道不知道?”

“为了母亲,我愿意如此……”雁翎的眼圈红了,她的声音倔强又显出几分单纯。

傅介子望着她,眼神中露出一丝同情和感慨。“路途险恶,就没有人接应你?”

雁翎伤心道,“母亲不在了,我宁可去死!”傅介子的表情复杂起来。

随即一笑:“幸好本大侠随处风流,昨日也进了十二乐坊……”

他不再说话,因为坑已经挖好了,长长方方,恰好能坐进一个人。他跃上来,捧了那些阔叶回坑,一张张仔细地贴在坑壁,还用手拍牢。除了他自己,没人明白他在做什么。雁翎也不会懂,何况她根本看不见。傅介子快贴完树叶了。他跃出坑来打着火镰,把枯枝堆点燃。他再跳进坑里,贴上最后几片叶子。篝火燃炽,火苗“噼啵”。

傅介子走到连接着土坑和湖面的水渠旁,拔掉了渠中挡板,清澈的湖水便“叮咚”流来,转眼将坑注满。傅介子插回挡板。他手持树杈,立在篝火后,烈焰衬出了他弓起的身影。他奋力一推,整堆火爆开,火星四溅,“轰”地倾入水坑。霎时间水里“嗤嗤”激响,白气蒸腾,吞没了傅介子的身影。现在,只有是有眼睛的人在旁边观看,只要不是傻瓜,都明白傅介子要做什么。

傅介子也很得意,若非像他这样的聪明人,怎么能在荒郊野外,深秋瑟瑟之时,弄出一大池热水呢?可惜雁翎是盲女。所以傅介子脸上的快活一闪便过,他继续忙碌,蹲在坑旁,拿着一片阔叶,细心拂去水面浮起的灰烬。清水冒着热气,他用指尖试温。

雁翎被这些声音惊动,迷惘地听着。傅介子起身,把雁翎拉过,牵着她的手,往水里探,雁翎明白了!她脸上的表情是种真正的感动。以她的丽姿,她过去身份的尊贵,不会没接受过殷勤或者礼物。可珠宝、首饰、锦衣、美食,都不可能比得过这一池水!热水荡漾,雁翎的心也荡漾。荡漾在眉梢,在嘴角。她静静地不动,说不出话。傅介子却带着谑意:“女人的衣裳我虽会脱,却不曾备有,只带了套最小的男装。”他一边说,一边到马鞍处解开包裹,取来衣衫递给雁翎。雁翎抱着仍不动。傅介子略感诧异,但随即明白:“你怕本大侠借机轻浮?”他问。雁翎不答。傅介子微笑,“呛啷”拔刀。刀声使雁翎一惊,她侧耳听。

傅介子弹刀而歌,往林中退去。歌声豪放,渐渐行远,雁翎立在那里,竟有些痴迷。

傅介子数次吟唱诗歌,这一回唱得最是洒脱不羁。苏武这时才知道,傅介子马背的包裹里鼓囊囊都装了些什么?除了干粮,还有一套给雁翎的换洗衣裳。

苏武不得不承认他很细心,他怎么就没能这么细心呢?作为特使,苏武当然心细如发,他细致地制订了计划的每一个环节,从安排傅介子乔装客人去十二乐坊,到冒充马踏飞燕劫狱,甚至教他背诵诗篇,但与傅介子的情商相比,苏武还是自愧不如。

苏武缺乏男人对女人的细心,也就是说,苏武不懂得女人需要什么。苏武一贯是个没有情趣的男人。傅介子的衣裳打垮了苏武,使苏武突然间对自己失去信心!

可即便苏武让傅介子准备了衣裳,雁翎也不会知道,她仍然会把感激归于傅介子!

哦,苏武觉得自己快生病了。傅介子慢慢地到了林中深处,他看到这是来时的小路。

他想起自己的职责,从怀里摸出了一根黄布条。他高高一跃,将布条挂上树梢。

他的姿势很漂亮,显得心情也很好。当然了,刚跟女人献过执勤,他的情绪怎么会坏?可他落下来,猛然吓了一跳,因为他看到树丛中有一张愁眉不展的脸,不出声正对着他,特使的脸!“大人?”傅介子惊讶地说。苏武沉郁地对他摆摆手,指指那边,示意他别说话。“嗨,雁翎泡在热水里呢。”他不以为意。苏武仍然不说话。“他们呢?”他问。

“在后头。”苏武说。

“雷怒的伤不碍事吧?”

“没事。”

“你怎么一个人来?”

“不放心你。”苏武迟疑着说。“都查清啦,”傅介子兴奋地说,“她就是冒顿的小女儿,目前执行的任务尚不明白。”苏武愣愣地想心事。

“特使!”

“特使!”“好,知道了!”傅介子一连喊了特使苏武几声,才应声。傅介子注意到苏武在发抖。“特使,你生病了?”“哦,你要当心。”“没事的,今日到此为止。”傅介子安慰说,“我和雁翎不赶路了,大人你也回去歇歇。”“我不放心你。”苏武木头木脑,又重复了一句。“就我和雁翎,不放心什么?”傅介子笑道,“怕她会刺我一剑?我可是马踏飞燕!”“今晚再来,现在说话太冒险。”苏武说。“好。”傅介子说。“你千万要当心,别露出破绽!”“是。”傅介子看苏武的眼神奇怪而感动,嘴上却在笑:“大人,你怎么忽然婆婆妈妈的?”

第一一0章 一切都变得苦涩迷离了

苏武婆婆妈妈吗?不,苏武只是病了,苏武觉得傅介子也就快生病了。

傅介子没觉得他会生病。往回走的时候,大人脸色难看,可真的病了?很有可能从昨晚探访十二乐坊开始,大伙儿就一直在折腾,早晨还装模作样打了一仗。大人毕竟三十多啦,精气神不比他这样的小伙子,可傅介子不太担心,他想,让特使睡一觉就好啦。他了解苏武,对他有信心。这么一想,傅介子又高兴起来了。他没什么需要烦恼。他是个快快活活的年轻人。

他倒是该想起来,雁翎的澡洗得够久,早该完了吧。可当他走到湖边,远远看到宁静的夕阳里,雁翎仍静静地浸在水里,雪白的肩头裸露在湖光山色中。那一切很美,很肃穆,傅介子不禁放慢脚步,渐渐停住,他在欣赏。不是每个男人都有机会欣赏这样的美女入浴图。

山静,夕阳金灿,湖面如缎,美人如画。雁翎背对着他,像在想心事。她会有怎样的心事?傅介子想回身再走开,可雁翎说话了。“我的衣裳呢?”她轻轻地问。傅介子看见那套男装就搁在她旁边,他刚想提醒她,可忽然记起她是一个盲女。他不忍心让她湿淋淋地起身摸索。他便走过去,俯身拿起衣裳递给她。大侠就要有大侠的风范嘛,怎么好意思盯着一个女孩的胸口……他转过身,克制住朝她水中的身体看……接着听到背后雁翎出水,拭擦身子,穿衣的一阵悉索声。他听得心痒痒的。其实看一看,她也不知道,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路上接触越多,他对她便愈添怜爱与珍重。“请回头。”他听见雁翎轻盈的声音,带着隐隐欢快。他回头。怔住了。

看到了一个崭新的雁翎!肌肤雪白,闪亮的黑发盘旋如燕,她身着男装,娇羞中却有异样的飒爽,清纯中透出天然的质朴!他痴痴地看,忽然发现有一些不对,那就是她的头发未浸湿。雁翎说:“怎么,我穿上男装不好看?”她略感不安,跟任何一个换上了新装的女孩一样忐忑。傅介子笑了:“幸好你在十二乐坊没穿男装。”雁翎不明白。

傅介子一本正经道:“若你当时穿了,本大侠一定觉得,这是世上最好看的装束,会命令十 二乐坊全体姑娘换上男装,岂不把那里闹得大乱?”雁翎也笑了。她不会听不出这是对她的恭维。她的笑很浅,像天边的一抹晚霞。可盈盈的笑意能印入人心底最深处,令人铭记不忘。傅介子盯着她看。他忽然看到了雁翎笑意中的一丝酸楚无奈。

晚霞虽美,可消逝前不也给人这样的感觉?傅介子不愿让雁翎的快乐消失。

他上前一步,再递给雁翎一件东西,一根在树林中削好的藤棍,他早发现雁翎需要这个。雁翎接过,拄着试探着走了几步。“如此好了许多。”她说。然后她转向湖边,对着夕阳下的山与湖。夕阳快要沉入山背,光线变幻,绚烂无比。对一个盲女来说,眼前却永远是黑暗。这一天中的黑暗,也正在来临。雁翎的背影看去是忧郁的,因为黑暗的到来。傅介子在她背后。他是单纯、热情、健康的年轻人,他厌恶黑暗。

他动手替雁翎整理帽子,抚平她肩头的衣裳皱折。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总是想了就做,不会压抑自己的想法。雁翎不动,任他摆布,她肩颈之处,散发出清新的少女体香。

傅介子低下头去嗅,他手中的动作也开始变慢,变成了抚摸!

雁翎轻轻呻吟一声:“现在我相信,你的胆子很大。”“是吗?”

“你对每个女人都这样吗?”女人在这种时候,都会问这样的话。“其实,你也挺大胆。”

“为什么?”“你明知道我对每个女人都这样,却不推开我。”“你想让我推?”

“你会吗?”“你就像风,”岂料,雁翎低低地说了句实话,“风推不动--”傅介子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自己怀里颤抖,好像生了热病一般!她耳根泛红,似乎发着高烧。

傅介子知道,这既不是病也不是烧。如果它是病,那么他得了同样的病,而且比她还重。

这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急迫、晕眩和狂热,于是傅介子就不再控制,他一把揽过了她……其实他已经很多次揽过她,在十二乐坊,在劫狱时的牢房,在马背上,在树林中,可哪一次也没有这么冲动,这么忘情!他甚至忘了两个人是站着的。他不知不觉拉着她躺在了地上。他搂得很紧,把年轻炽热的唇贴住她的脸。那气息能使少女融化。而雁翎确实也融化在他怀里。他动手解她的衣裳,动作很疯狂。他渴望彻底地融化。

忽然,她突然地反抗,猛地推开他!她带着一种莫名的恐惧,像挣扎的病人。

她害怕什么?是什么使她如此恐惧?傅介子停住,惊讶地看她。他看到她眼角竟然有泪。

他不安地温柔地轻轻抱住她。这是安慰的拥抱,他不想让她觉得受到一种威胁。雁翎闭着眼,带着哭腔说:“你别碰我。”“为什么?”

“碰了我,你会死的!”傅介子哑然,他玩味着这句话。因为她是冒顿的女儿,这是匈奴人的禁忌吗?他没有深想,任何一个男人在这种时候都不会深想,因为他仍沉浸在被拒绝的懊恼中。于是,他站起来。他慢慢地走到了一旁,离雁翎远一点。他有一种被伤害自尊的感觉。他甚至觉得做马踏飞燕也没什么好……夜幕降临了,天地昏黑,只有一池曾经碧蓝的湖水闪着暗光。现在它是幽幽的蓝,无比深邃。一男一女,一立一坐,距离很远。

当然黑暗也能融化隔阂。黑暗中别人便看不太清他俩的距离了。“过来,陪我。雁翎低低地恳求。傅介子挪步,他不会拒绝别人。他在雁翎身旁坐下,面对着暗蓝的湖。只能陪她面对,却没法陪她同看--她看不到的。“晚霞很美吗?”雁翎问。“很美。”“要是不回家就好了。”

傅介子没接话。“我一直有个梦想?”雁翎说了一半,却停止了。“什么梦想?”傅介子忍不住问。“可惜,明日还得赶路。”雁翎忽然不愿深谈下去了。她的表情苦涩,让人看不明白。傅介子望着她,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发觉,这种苦涩的表情,怎么有一点儿熟悉?难道是夜色,使一切都变得苦涩迷离了?

苦涩是会传染的。其实傅介子在雁翎脸上看到的苦涩,这些年来在他这里,他看了早不知千遍万遍。他还年轻,年少不知愁滋味!所以他一时竟想不起来苏武的苦脸。

军人这个活儿,简直没法做!苏武特使都病成这样了,仍得坚守岗位。

第一一一章花中的毒是那样醇

苏武摸着黑,到树林边窥看了一阵傅介子和雁翎。苏武担心“萨满圣女”趁夜幕降临时突然来至。可苏武看到的却是两人滚成一团!傅介子似乎就要得手,但苏武很快断定他没有,因为他气乎乎地走开,后来雁翎又招呼他,他坐了回去。

黑咕隆咚,往后的情形就看不清了。这一夜还很长……苏武病得愈加厉害,坚持着尽量不发出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约会地点,就是傅介子傍晚系布条之处。

苏武至少有一个理由提醒傅介子,这么胡闹会影响整个计划!雁翎不是冒顿的女儿吗?他万一喜欢上她,动了恻隐之心怎么办?傅介子过来了,他蹑手蹑脚,苏武估计那边的雁翎已经睡了。苏武背身而立。以致于没有分辨出他的脚步声。“我累了。”苏武说。“我带着酒,你喝一口吧。”傅介子诚恳地说。他果真递来一只小酒囊。若按平常心境,苏武会责备他,毕竟都在执行特殊任务,挟带着“萨满圣女”的重要人质雁翎,不能贪杯误事。可苏武什么也没有说,接过酒囊便默默地饮了几大口。苏武得承认,酒的味道不坏,是陈年佳酿。酒一入肚,呼出一口气,觉得舒坦了许多,于是举起酒囊,“咚咚”又饮了几口。

放下酒囊,苏武看见傅介子也放松了,他在黑暗里笑。“你笑什么?”苏武说。

苏武的声音奇怪地暗哑,也许是喝多的缘故。“大人啊,你今晚让我大开眼界。”他笑嘻嘻道。“以前我以为,你是个古板带兵的校尉,原来我错了,你藏得挺深。”“我藏什么了?”傅介子暗哑地说。“你拔刀和喝酒,其实都很快,可以说贼快。”盯着傅介子一本正经说道。

“哦。”“等结束了这一切,”苏武闷闷地说,“请你痛痛快快喝一场。”“没问题。”

“你怎么知道没问题?”“雁翎相信我。”傅介子说。“我正要跟你谈雁翎。”

苏武的语气变得郑重,希望他们之间有这种感觉。苏武努力找回熟悉的谈话方式。“不要跟雁翎太亲热……”苏武斟字酌句,慢悠悠地说。“我没有跟雁翎亲热!”他一口咬定。

“我是说不要。”“你看见了?”“没有看见……”苏武被呛了一下,“只是提醒。”“大人,没必要嘛!”苏武能够察觉,傅介子不乐意谈这个话题。

“有必要。”苏武冷冷地道。“好好好。”傅介子道。“你别不当真,我可当真。”苏武说。

“当真啊,把雁翎哄得很好。”“担心的就是这个。”“哪个?我,还是雁翎?”

“对你俩都不放心。”

“为何?”“怕你,对她动心。”苏武终于把忧虑说出来。岂料傅介子却笑了:“什么心,色心?”

苏武脸色难看起来,说:“你要是被她迷住,就会坏了大事!”傅介子仍嘻嘻哈哈:“她怎能迷倒我,除非我迷倒她。”“别逼我生气。”苏武冷冷道。“以前你也从不生气,”傅介子道,“大人,我看你不是病,是有点儿疯!”苏武心想他倒是说得一针见血!但苏武嘴上不会承认。

“我怎么疯了?”苏武说。“判若两人。”傅介子不快地说。“我压力太大……”苏武怏怏地向他承认,“我怕出事。你想,匈奴冒顿大军压境……”“不会出事。”

“可雁翎说不定诡诈多端,破坏了计划。”“破坏计划?这圈套不是我们设的吗?我们目前这么多人,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她?”“她跟你还说了什么?”“她说,她有一个梦想--那是小丫头的玩艺,我还没来得及细问。”傅介子迟疑了一下说。“哦,梦想?”苏武陷入了沉吟。

“反正她想什么,跟行动无关。大人,你不用费神想。”傅介子看着,又关切起来。苏武不吭声,仍在琢磨。“大人,我知道你盯紧了‘萨满圣女’,紧张得都犯病了。时候不早了,你快去歇歇吧。”苏武愣在那里。“大人?”他喊。“所以,你千万不能和雁翎亲热。”苏武没头没脑冒了一句,把话题绕回来。“噢--”傅介子苦笑道,“为什么?”

苦笑,或苦涩这玩艺,确实会传染。苏武把答案告诉他:“你沾上了她,计划就会败露,我不愿看你死。”他说得很慢、很慢,眼睛也像钉子一样地盯着他。如果说目光是锤子,那苏武希望把这根钉子慢慢、慢慢地打进他心里去,让他牢牢记住他的话。“因为,我们在共同对付一个敌人!”再加上一句。然而,当他抬起眼睛时,明白苏武错了。“大人,行动归行动,其它的你别管!”他说。他的声音也发哑,像喝多了酒,或者是被人触中了心中一块脆弱的地方。

他对雁翎动了真情,方才如此敏感吧!难道才走了一天,他就开始维护她,竟不愿与我深谈了?“今日在树林,我们已骗过雁翎,你们跟着走就是了。”“还要走几日?”“需要几日,我们就走几日,你怕她跑掉不成?”他冷冷地说。傅介子走了,带着怒意,悄然消失在树林里。苏武知道他回去陪雁翎了。他居然为了一名女犯,跟他冲撞起来。苏武很悲哀,也很痛苦。喝下去的几口酒在胃里翻腾!这人向来不擅饮酒,只能说,苏武已经尽心尽力劝说傅介子了,他真的很绝望!因为他想起了他最后那句冷硬的质问。还要走几日?他真的不胜酒力,觉得好难过,要奉劝世人不要饮酒!第二日属于傅介子,空气中有令人微醺的味道。他骑着高头大马,搂着雁翎正跑在路上。他没有挑大路,专走无人的小路,有时还抄近路,方向没错就行。他心情仍极佳,一半是因为沿途风景颇好,一半是因为他睡足了觉。人睡足了,头天晚上的疲劳多半会一扫而空,对新的一天充满憧憬。他和雁翎来到了一片山谷。雁翎斜挎刀囊,握着藤棍,傅介子则弓箭腰刀俱全。快马侠侣,纵意江湖,人生快乐莫过于此!傅介子勒住了缰绳,跑了大半日,人和马都需要休息一下。他下马,把雁翎也扶下来。

雁翎拄着藤棍,试着走了几步。她闻到了什么,轻轻地转头,对着前方。“前面有花盛开?”她问。“是一片草原。”傅介子道。山谷前,一大片草原如花谷绵延着。初秋的花,娇艳缤纷,在风中摇曳,在寂静中怒放!那像是一片魔毯,又像是人生梦想中的天堂。

人生不是天堂,梦通常很短暂,花开花谢,同样短暂,所以人都愿意在梦里多盘桓一些,当看到难得的鲜花美景,人们定会驻足。傅介子选择在这里歇息,理由也差不多。

他凝视着那片草原花谷,心想可惜雁翎看不见。他的生活中,一向只有酒、刀和朋友,女人们迷恋他,但她们只是匆匆过客,从来在他心里留不住,然而现在他居然停下来,一本正经地赏起了花。他不是独自赏花,而是替雁翎赏花。他想,雁翎若看见这片美丽的花谷,一定欢喜得很。

他居然替一个女孩操起了这份心,他自己都感到吃惊。“这片花丛很大吗?”果然,雁翎轻轻地问。“简直望不到头!”傅介子向她如此描述,不禁恨自己语拙。也许,跟大人多背些诗歌就好了--恐怕傅介子正懊恼地这样想着。“美吗?有多美?”

“很美。”傅介子灵机一动,说道,“好像风把颜色吹散了,洒满了山坡。”雁翎笑了,说:“几乎忘了,你是马踏飞燕,张口闭口都是诗。”

傅介子发现,她的笑容比眼前的花儿更美。他于是不再看花,而是痴痴地看她。与远处花谷相辉映,她的笑别有一种魅力。可惜她以前很少笑,所以她这一笑,傅介子便禁不住盯着看。他觉得自己有点儿像花痴!想到这里,傅介子苦笑,他发现认识她之后,他有些喜欢上苦笑了。

原来苦笑意味着痴--心痴。情痴。“你知道,在十二乐坊哪句话让我印象最深?”雁翎说。“哪句?”傅介子其实懂得答案,但他故意不说。他喜欢这个女孩子的单纯,他不愿破坏她的单纯。以前都是女人们千方百计地来讨他欢心,可他现在却千方百计地想让雁翎高兴。与她相处,他愿意做单纯的傻瓜。“你曾说,”雁翎果真轻叹道,“要带我来山野烂漫处……”“是啊。”傅介子深情地回应了她。“我从来就没摸过山野之花。”“为何?”“因为我的母亲。他仇人太多,他们对她无能为力,便只好打我的主意了。”傅介子听着,他猜想身为冒顿之女,雁翎的幼年一定不寻常。“母亲不能每日陪我,也提防我的行踪被人知道,”雁翎说,“我被锁在一个大院,身旁只有老妈和老仆,他们不敢带我出门,更不敢从外面采花进来,因为这样一来,别人就知道院里住着个小女孩了。”

傅介子动容。“谁能想到,”雁翎忧郁地说,“冒顿的女儿,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得到一朵花。”她的样子,很是凄美。因她的人生被长久辜负。傅介子不再说话。他立即转身上马。他打马朝山坡下飞驰而去。天地之间,花谷荡漾,倘若有人旁观,会见到远远一骑驰骋在艳红画中,很冲动,也英姿勃发!在花谷里,骑手和马显得渺小,像一叶扁舟逐浪。风劲吹,吹乱一坡的红。远处皑雪近处松,野花似锦绿偎红。

雁翎拄着杖,静立着。远方的骑手从马背俯下身来,将手抄入红色花谷。待他左手盈满花儿,再侧身将右手探下。沙沙沙,是风声;刷刷刷,是花飞起!于是那骑手也被染红,那男儿催马更矫健!傅介子转眼又策马跑回坡上,他两脚夹紧,弃了马缰,因为双手无暇。他跳下马,把手伸给雁翎。一大束烂漫无比的野花,每一朵都散发芬芳!雁翎陶醉了,花朵拥满了怀。她的脸离花那么近,像花一样充满红晕。她珍爱地低下头去嗅。然后,她微笑。跟傅介子在一起,她笑得为何这么勤,如此多?她的笑,那么娇艳,令满山鲜花失色,她正笑在山野烂漫处,笑在傅介子这年轻男人身旁。每一次笑,都令傅介子发痴。他看她不够。雁翎低声问:“哪一朵美?”傅介子一怔,立即醒悟到她的意思。他上前细细察看,挑出了最灿烂的一朵。

他把这最灿烂的一朵花举起来,别在雁翎鬓间。雁翎侧头朝傅介子,像索问一个美丽的答案。那问题就是:花与她配不配?她美吗?哦,当然美!任何人,若非白痴,都会这么说。傅介子居然连白痴都不如,竟痴痴地忘了说话。于是雁翎的脸色就忽然冷了。她慢慢地转头,像听着风声。傅介子疑惑地盯着她。风带来了花谷的气息,还有那里的声响。雁翎脸色愈沉,像被一种不快袭扰。傅介子愈发奇怪--难道她不喜欢花?这时,雁翎淡淡地说了一句:“花地有人,追兵到了。”傅介子一惊!转头,大惊!风中,远远的花地里,果然已立着两名盔甲整齐的蓝衣武士,左手盾,右手刀,虎视眈眈,杀意寒冷。

风都变冷了。傅介子本能地握住刀柄。他的手掌全是冷汗。因为他目光一扫,望向了花地边缘--他一向拔刀快,可这一眼,使他的手不由发软,竟拔不出刀来!花地边缘,静静立着噬魂武士,冷冷骑在马上,每一个都提刀持盾,都像死神!风吹山坡,蓝天花谷里只有傅介子和雁翎。所以,他俩显然是他们袭击的目标!为什么来杀他们?假如有神,神会看见,那是一幅绝伦古怪的美景,花在深秋中最后绽放,而两个年轻人惶然无助地立在天地间,过不了片刻,俩人可能就会像花一样凋谢!鲜血将会喷洒,被斩下的四肢也会似花瓣飘零,在花根的泥土中腐烂!

第一一二章 苍白的俏脸浮起怎样的笑靥

苏武特使带着御前锦衣卫及特别分队来晚了。苏武和特别分队的确骑着马跟在傅介子后头。

军马监沿途作了记号,那些黄布条。

军马监和雁翎在花地逗留时,“噬魂部队”来了,因为他们是恐怖强盗,他们恨匈奴冒顿灭了他们、又恨汉朝军民的固边守关阻挡了他们的战马。

他们出动,就为了杀人越货、抢劫丝绸商队而活着。谁敢拦住他们,一样被杀!所以,苏武真正潜入花地时,已经是深夜。满天星斗,花地像寂静的海,哗哗地翻动着。白日在阳光下娇艳鲜红的花朵,此刻在星星照耀下是惨淡的,颜色苍白。这很古怪,可苏武保证看到的是事实。无人会在半夜无人时,潜入一片荒凉的花丛中徜徉。除了疯子,大概惟有克尽职守的军人。苏武没带护卫和分队,把他们都留在了后头。苏武担心花谷那边仍有危险,不愿让分队冒险,他们都挺感激。苏武先到达了傅介子和雁翎停留过的山坡,蹑手蹑脚,必要时还伏下身,察看辨别地上的每一道痕迹,像一头警觉的猎犬,把自己的天份发挥到淋漓尽致。苏武看到了洒满一地的花。苏武凝视着这些花,山坡离花地还有距离,一定是傅介子替雁翎采来的。苏武闭上眼,设想雁翎捧着花时,苍白的俏脸浮起怎样的笑靥?她和傅介子说过了怎样的话?然后傅介子陡然发现“噬魂部队”,两人是如何的惊慌?花枝散得很乱。

显然是雁翎慌忙间失手撒开。苏武离开了山坡,摸向夜色中黑暗的花谷。好香啊!一进入花丛,迷离无形的芬芳便扑鼻而来,令人不由沉醉。苏武翕动鼻翼,敏锐地嗅出有浓浓的血腥味。不是鲜血,而是凝结的血块散发出来的。苏武俯下头,发现许多花枝被践踏,踩断。这一切痕迹,说明此地发生过一场鏖战。摸上去满地的断枝。苏武置身之处,必定曾是一场围攻的战场。血腥味也越来越呛人,简直压过了花香!

苏武的身体又在颤栗,不知是因恐惧、兴奋、发飚还是紧张?

可怜的花!它们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生在荒野之外,享受着风和阳光,可居然难逃一劫!苏武继续想,如果没有此劫,它们在绽放之后,也一样要凋谢的吧?苏武既替它们感到难过,心里也同时略感平衡。苏武想,美终究也是会被毁灭的--人是种难以说清道明的怪物,罪恶感随时都可能涌上心头。苏武真不敢再往下想像这一场激战了!苏武捧起一片花瓣,举在星光下,果然看到上面沾满凝固的血。是谁的血?如果血能说话,是她的血,苏武情愿将它珍藏入怀。可苏武无法断定。苏武只能颤抖着,让花瓣从苏武的手里跌落。

苏武再向前走,踢中了一个圆乎乎的玩艺儿,很沉重。苏武疑惑地蹲下察看,顿时就呕吐了。是萨满护法的头颅!头颅戴着蓝盔,可从颈根处被刀劈下,它怒目瞪视,像还有生命,仍是愤怒不屈,要砍下这颗头,刀得怎样快?挥刀的人,得怎样疯狂?苏武趴在花丛中,胃液翻涌,几欲晕厥。什么事不疯狂?与杀戮相反的是爱情,与丑恶对应的是梦想!谁有梦想?至少雁翎有,她对傅介子提过。不过她没有细说,她的梦想是什么。

苏武嘴角挂着酸臭的胃汁,躺倒在夜色中,旁边是花,还有那颗血淋淋的头,苏武以他的 思路努力地猜测,在残酷的围攻来临前,雁翎是否来得及说出她的梦想。苏武真想知道那个答案啊!傅介子根本就不知道行动的关键。

傅介子吐了。他长到二十多岁,当然知道吐的滋味。七岁开始喝酒,第一次喝酒便喝到吐,此后他吐过不止百次千次。吐的滋味不太妙,有朋友的感觉足以抵消掉这不妙。军马监的吐一般都从快乐开始,先是快活得手脚发飘、头有点晕,然后说话时舌头大、身 发冷,胃痉挛,再然后,就可以吐了。人生得意须尽欢,千金散尽还复来。呕吐和散尽千金一样,也需要气魄,这可是人生的一种境界。能够从散尽千金中得到快乐的人,同样能从呕吐中品味欢乐。

可惜这一回,傅介子虽然想吐,却一点儿体会不到快乐。“噬魂部队”的铁拐子、铁拐子在花丛中现身时,傅介子觉得胃像被人用拳头狠命猛击一样,一阵阵痉挛。他明白这是呕吐的前兆。所以,他立即把这几种有利因素全部调动起来:头不晕,使他能迅速判断自己的处境和对策;说话舌头不大,使他能说出一些重要的话;

手脚不飘,使他能够挥动手臂跑,这样跑起来比较快!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阻止一件事:呕吐!他不愿平生头一次,在没有喝酒的情况下使自己吐出来!于是他先对雁翎说了句:“你等着,我去对付!”然后他就开始跑---朝坡下跑。

第一一三章 噬魂部队的覆灭

“噬魂部队”惯例:只进不退,只攻不守,只杀不饶!待他俩与傅介子接近,两把阴森森的兵器已经在阳光下挥起--花屑飞溅,两人一矛一刀,杀气腾腾地逼来!傅介子不拔刀。他脚步不停,脑子在转。他快速转动的脑子里,早已想好了一句话,是句非常重要的话。

他到了萨满护法狼外婆、佛跳墙跟前。他低声喝道:“我是汉朝军马监,不是马踏飞燕!”

军马监对这句话很有信心。他明白自己和“噬魂部队”间,一定出了什么误会?不然“噬魂部队”怎么会在这里截击他?他必须表明自己的身份,因为他既不想杀噬魂部队的人,也不想被“噬魂部队”杀死。虽然他不喜欢“噬魂部队”,他听说过他们那种冷血无情的作派,可不管怎么说,他不想死。当然这样一来,他的身份很可能被揭破,没法在雁翎跟前装扮马踏飞燕了。

也说不定。这里离山坡有一段距离,雁翎听觉再灵敏,也未必能听清他说什么,若三言两语能跟“噬魂部队”讲清楚,让对方和自己假打一场,原来制订的追踪“萨满圣女”的计划还有可能继续。所以傅介子觉得,这句话虽然简短,但如精粹的刀法一样实用!他一句话就能使对方停下。岂料,对方的回答是恶狠狠一刀!

那一刀,满怀着仇恨、凶残!仿佛砍向的,是那奸杀妻女的仇人、出卖同营的奸细、贩卖婴儿的恶棍!傅介子这才发觉,有时候信心太足是个错误。他就是太自信了,才没有防备对方出刀。一刀劈来,傅介子发现自己竟低估了“噬魂部队”!

他简直不知道“噬魂部队”是怎么训练出这样的刀法?因为他并没有奸杀他们的妻女出卖他们的同营贩卖他们的婴儿。不过终于醒悟,只要他们出刀,无论对谁都一样!

傅介子明白过来,他一闪身,躲过左边一刀,但右边一刀接着砍来!他再闪,肩头被刀刃吃住--鲜血飞溅!他的血!傅介子又惊又怒!他吃惊,是因为两个家伙对他喊的话竟然没反应!他愤怒,是因为这一刀差点儿要了他的命!一刀一矛,在艳阳和花丛中夺人魂魄!

两面盾牌也一夹,像两扇门合拢,要把他的性命留下!傅介子没有选择了,必须要在气竭头晕手脚发软之前,为自己求得一条生路。要生,就得战!

于是,他叫声“杀”!“嗡”地一响,拔出腰刀!他必须在厚盾和鬼头刀光之间,杀出一条生命线。傅介子的嘴里一股苦味。他还没有吐,可感觉却跟宿醉差不多。他拄着刀,跪在那里,肩膀的血在涌,浸湿了整条胳膊。他感到恶心、晕眩、困惑、乏力。他不是没有杀过人,江洋大盗、地痞无赖、快刀手、夜行贼,哪一种人他都杀过,可哪一回也不比这回感觉坏!他根本不明白对方为什么来杀他?他已经杀掉了狼外婆、喇家劫。杀掉他们,比想像的艰难!他们全身都是重甲,头上是硬盔,此外加上盾牌,就像是刀枪不入的铁龟。起初,他不想伤他们的性命,只打算将他们击倒,可他很快明白,他们不会被轻易击倒的。“噬魂部队”选择的武士,都是万里挑一的壮汉,跟千年胡杨一样壮实,能够想像一刀劈倒一棵千年胡杨吗?

何况他们也有刀,虽然没有傅介子的刀快,但比傅介子的刀沉,若被他们砍中了,滋味也不妙。傅介子已经挨了一刀,痛得够呛!他绝对挨不起第二刀。

打得越久,肩膀的血流得越快!他悲哀地发现,如果不想挨第二刀,就得速战速决!可他发现,杀他们居然无从下手。他的快刀转眼砍出七、八十下,按理说就是树也砍断了,但对方的重甲发挥功用,许多刀砍中了他们,只勉强伤了他们一些皮肉,而他的钢刀已卷了刃。皮肉之伤却激发了两名武士的斗志,咆哮着,像嘶哑粗鲁的公牛朝他冲来。傅介子一轮快刀使过,仅在两面盾牌上留下一道道深痕。傅介子终于发现,在他们身上,只有一处是致命且可以刺入的地方---咽喉!于是他挥刀,直刺!一股鲜血激射而出,喷了他满胸。傅介子顿觉腥臭欲呕。他一转身,再刺入铁拐子颈中。

一股更为殷红的鲜血!傅介子颤抖着,拄刀跪下,他难以忍受这残忍的杀戮方式。

他是被逼动刀!和“噬魂部队”这样的对手作战,谁都会变得残忍!

杀掉他们,他几乎崩溃了。暴虐的心,无谓的死,以及突降的灾祸,他突然发觉人生丑恶可怖!即便头顶艳阳明媚,他也感到了一种无边的黑暗和寒冷。他听到了轻轻的脚步,还有棍子在花丛的探索声。雁翎扔下藤棍,焦急地抱住他,“你在流血?”她说。

傅介子仰起了脸,看到她不加掩饰的心疼、关切。她从衣裳上飞快撕下一条布,给他包扎伤口。傅介子喉咙一热,他猛然间发现,这个被他欺骗、利用的“萨满圣女”盲女,才是世间真正关心他的人!她双眼那么明亮,虽然看不见他,却注满了对他的温情!“我没事……”他哽咽着说。他真的想要跟她诉说。然而他心中迷惘,竟不知如何说起。“你不要动,”她轻轻说,“他们想杀的是我(匈奴人)。”“不,不……”傅介子茫然道。“很疼?”她声音温柔。“不……”傅介子道。“他们再来,让我对付。”雁翎安慰道。傅介子苦笑,这话听来居然像姐姐安慰幼弟,或一个孩子安慰另一个--她可知道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

第一一四章 他宁愿先享受这只手的温柔

苦笑,自己正越来越多地苦笑。

他一惊,看到她竟从他身边飞走!她真在飞,藤棍点地,衣裳被风鼓起,像一只优雅的振翅青鸟,飞向花地深处。那端,“噬魂部队”的第二队刺猬、狼外婆已经逼来。同样的盾,同样的鬼头刀。雁翎的听觉比傅介子敏锐,所以便抢在他之前跃出。

傅介子本能地抓过刀。他不能让娇弱的雁翎被那两柄大刀斩成碎片啊……刺猬、狼外婆开始挥刀进攻。空气“嗡嗡”振响,花瓣惊而乱舞!雁翎持棍侧耳,听准他们的方位,棍点地,人飞起。棍击下,“啪啪”两响。鬼头钢刀也撞出“当当”的声音!傅介子看得阵阵惊讶。

他虽然在十二乐坊见过雁翎出手,但她此时的身姿竟让他感到的不是狠辣而是--美。

很美!他自己也奇怪,生死关头,竟有闲暇领略这种美?也许,是她在他心里的位置,已发生奇妙的变化了吧。雁翎两棍打得刺猬、狼外婆停住。她也收棍,侧头立在花丛中,风吹动她的鬓发。她要以静待动。她像静静的花。两名武士甫停又动,攻法硬朗凶悍。雁翎的身形也转起,像蝴蝶一样与两人周旋。傅介子看出,凭雁翎的棍法,虽然打不倒二人,但一时也败不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于是朝两名被死杀的护法爬去,他们是“噬魂部队”的第一队。

他扒开其中一名尸体的头盔。死者的两只耳洞,都塞着棉团。难怪他低声喊话时,两人听而不闻,只是像聋子一样蛮打硬冲!他不清楚这是否“噬魂部队”的规矩。他们塞住耳朵上阵,是怕临阵被扰,还是为了屠杀方便,不去听被杀者的呻吟尖号?

他听到一声娇叱,显然是负痛急唤。他猛回头,发现雁翎踉跄一下,腿上已被鬼头刀划破!

她奋力疾点藤棍,退出数步。既然“噬魂部队”的一队塞了耳朵,二队、三队……直至“噬魂部队”全都是聋子!也就是说,今天在“噬魂部队”的眼中,无论如何都是逃犯了,他喊破了喉咙也没用。他颤抖着提刀站起,只能去割他们的喉咙!却见雁翎迎风一晃,掌中已多了件闪亮之物,冷面沉沉,将飞刀齐齐扣紧。刺猬、狼外婆举盾冲锋,蓝盔狰狞可怖。

阳光、鲜花、和风,盈盈飞动的衣袖,收缩的刀光……傅介子眼前闪过,两柄弧形飞刀。分成两道,先后从雁翎掌中射出。那美丽的两道弧线!乌光掠过花谷,诡魅无声。闪电般恰好绕过盾牌,消失在盾牌后。傅介子瞪大眼睛。他看到两面沉重的盾牌坠落。还看到两名重甲壮汉仰头翻倒。每名壮汉倒下的瞬间,颈上都有一点闪亮……傅介子头一次目睹“萨满圣女”的飞刀绝杀!他觉得,雁翎的刀法能发不能收,但手法之妙,封喉之准,已世属罕见!

他不知该庆幸还是悲哀?雁翎身怀绝技,接下来的搏杀,必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又一闪念,幸好昨日在树林里她的刀囊掉了,否则分队长鳄鱼、雷怒他们将枉为刀下之鬼!他不敢想太多。他朝雁翎奔去。雁翎喘息着,掌中扣起第三把飞刀。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把。

他拉住她,说:“留下这一把,不可妄用。”他看到了她脸上的疑问,于是不等她开口,便主动解释道:“因为,对方还有十二个人!”雁翎问:“他们可又攻上来了?”傅介子一愣,他知道雁翎这样问,有她的道理。他朝四周环望,花丛中,立着六队武士,卡住六个方位,横刀持盾,蓄势待发。被雁翎飞刀射杀的两具尸体旁边,竟也立着一队!傅介子发觉真的不能低估“噬魂部队”。他根本就没注意他们怎么潜过来的。该是趁着雁翎与上一队搏杀时,悄悄伏在花丛中,无声无息地摸近。而那时候,傅介子的注意力全在雁翎身上。

既然被训练成杀人的部队,他们杀人的时候也会偷袭或不择手段!也许,从头一队被消灭的情形看,他们也意识到傅介子不可低估吧。雁翎面无表情,慢慢地把最后一把飞刀放还刀囊,紧握着藤棍。傅介子知道,便是去尸体那儿取回上两把飞刀,也决无可能。他和雁翎只有两件武器:一柄砍卷了刃的大刀和一把细小的飞刀。此外还有一根棍子,但那根本不算武器,不过是让雁翎用来探路的。两人再用不着探路,因为所有的路已被封死!钢刀卷了刃,砍杀间大打折扣;而飞刀射出,亦有去无回。傅介子忽然想起,自己身上还有弓箭。不过他实在没把握,箭能不能够射中盾牌后的武士,因为箭不能像雁翎的飞刀一样转弯。花谷中一片寂静,他与雁翎背靠背站着,面对着十二名护法。“他们为何不动?”雁翎问。“在等我们动。”傅介子苦笑道。

他觉得那十二个噬魂护法就像十二块寒冰,他不由打了个寒战。

雁翎察觉了什么:“‘噬魂部队’一出,绝无活口?”她低声问。

“是。”

“你担心打不过?”

“是。”傅介子承认。

“我们会死在这儿?”傅介子不能回答,他想告诉她实话,这种可能性很大!但是他说不出口。沉默就是回答。她也沉默了。然后:“请你答应一件事。”

“好。”傅介子说。他想都没有想,本能地答道。他没考虑,她要他答应的事情有多难。在他眼中,她只是个单纯的女孩子。再说答应不答应,有什么区别呢?过一会儿,他就是死人!将死之人是什么事都能答应的。她柔声道:“让我摸摸你的脸。”傅介子怔住。他绝对没想到,生死关头她居然冒出这孩子气的念头。别人要他俩的命,她却想摸他的脸!

第一一五章 看到眼前的花枝在星光中摇曳

她慢慢地转身,手颤抖着,开始寻找。她为什么抖?是知道生命即将结束吗?她的手抖得很厉害,竟摸不到他。傅介子不忍心,将脸凑近她。但他俩一动,对面的“噬魂部队”也便动了。其中的一队冷酷地迈步,踏过花丛而来。花瓣在风中飞行。只见那迷彩样的碎屑被一只葱玉般的手划过……傅介子握住了她的手。他把那只手轻轻按在自己脸上。她静静地摸,很仔细,仿佛并不知道两柄阴森的鬼头刀正在逼近。傅介子也不理会那两柄刀。

如果非要和它们决一死战,他宁愿先享受这只手的温柔。雁翎低声说:“我想记住你的样子!”她的声音很宁静,带着感激。两柄大刀呼啸着劈来,谁愿意让这样一个单纯美丽的女孩子去死?她从出世起,眼睛就看不见。最终,她要带着对一个男人的记忆永远合上双眼!

她感谢他,现在她脸上的表情很满足。傅介子的血在发热。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了生的勇气和战的决心!他甚至觉得,自己真成了无所不能、挑战江湖的马踏飞燕!刀很快,“当当”两下,格住了两柄鬼头刀。刀虽卷刃,可他的信心没卷刃!一场绝地厮杀就此开始。这场仗将从午后打到黄昏,从黄昏打到天黑!这场仗将把刀客变成魔鬼,把人变成野兽!花谷呜咽,残阳如血,天地变色!腥红的夕阳中,一切都被染上了血光--“噬魂部队”的血、傅介子和雁翎身上的血。“噬魂部队”的攻势绵延不断,厚盾和鬼头刀从各个方向轮番攻来!

秩序井然,冷酷而又疯狂……“噬魂部队”威震四方以来,还很少碰到这样倔强和刀快的 对手!人被打倒,仍然从地上爬起,愤怒地伸出藏在头盔中的牙齿啮咬傅介子的腿。傅介子竭尽全力地出击--用刀砍!用箭射!用身体撞!用拳头打!身上一处接一处负伤,也被刺激得疯狂了!他疯狂地怒吼。他知道他们听不见,只是要激发自己的意志,像求生的野兽一样。他决不会让自己还有那身旁的女子被对手杀掉!他吼着,抢过一具尸体手中的鬼头刀。他发狂般一挥!一股鲜血射向天空,满地的红花也因之黯淡。天边的夕阳,被这股鲜血喷红。

血光中,高高飞起的是一颗连盔头颅……傅介子瘫软了。他躺在花丛中,月亮却过了零点依然吝啬得不愿现身。黑暗的夜幕上星星零零落落,他眼前也全是金星!他身上到处是流血的伤口,此外还有青肿、淤血。他大口喘息着,如同快被溺死的野兽。他像将死一般迷迷糊糊。

他打了一个盹,精疲力竭的盹,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这一切就像一个梦。等过了一会儿,他慢慢醒来,会发现根本没有血腥的一战; “噬魂部队”没有出现过,他也没有受伤,他会愉快地摸摸自己婴儿般的皮肤,然后笑着带雁翎上路--因为原计划里边根本就没有“噬魂部队”!他惊醒了。

他痛得更加厉害。这是一种恐怖的痛,提醒着他这不是梦,却落入了比梦魇更可怕的境地!傅介子竭力集中精神。他希望自己彻底从梦魇中醒来。他回忆着整个计划。

从十二乐坊开始时,这个计划是轻松愉快的。他先是装了一个嫖客,喝喝酒,调调情,对雁翎非礼一番,看她跳舞。然后他又乔装一位校尉,谈笑风生,让死囚营的牢狱灰飞烟灭,在树林快刀突围,领雁翎 笑闯江湖。可以说一切都不难,一切都被事先安排好,他只需依计行事,连脑筋都用不着多动,就像一个傀儡。但现在,他不能盲目做傀儡了,因为刚才他的头几乎被砍下来!他要做回傅介子,那个机敏的傅介子。傅介子!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他才开始真正用自己的眼光分析这个案子,真正的傅介子才开 始复活!……但他很茫然,躺在茫茫如海的黑暗花丛中,竟不知从何分析开去。也没有另一名校尉陪伴他,就像以前一样。他甚至不知道,那名校尉,他的好兄弟,还值不值得信赖。他很痛苦。他的肉体和内心都感到痛。他听到有人慢慢地爬来,也低喘着。他感到一只纤细冰凉的手握住了自己。他不动,让她的手握着,他需要它,需要它让自己的手变得温暖。因为那只手,在厮杀的最后一阵中救了他!

他拚杀着第十六名蓝衣护法,他和雁翎已联手杀了十五名,他手已软,脚抽筋,雁翎倒在了不远的花丛中,他连看她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他的力气只能握住刀,举在头顶,但挥不出。他也站不住,一条腿已经跪倒。他不能松手,也不能倒下,在他身前,一个拄拐的道人正一下接一下地向他猛斫!铁拐子浑身血淋淋的,血在星光下发蓝。他早已失去了理智,把他当作木柴狠劈,仿佛握着的不是刀而是斧头!

就是一块铁,也经不住这样猛烈的劈砍。傅介子举着刀,手渐渐酸麻,他像睡着了一样慢慢地跪下。两条腿都跪了,他等着“哗”地一下,自己被劈成两半。他那么累,甚至抱怨对方太笨,为何不横着砍一刀呢?他一定无法把刀转过来招架,这样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铁拐子却继续一昧地砍呀砍,好像在打桩,非把他砸进地里不可。这时候,他听到一道细微的声音,贴着花枝飞过来。他几乎感动得流泪,因为,他知道他可以活下来了!他吐一口气,疲倦地放下刀,铁拐子似乎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放弃了抵抗。铁拐子仍高高举拐,但落下的一击竟收住了。他对那声音很有信心,他在等待。听到皮肉绽裂,咽喉被钻破的声音。又等了片刻,铁拐子才轰然倒下。那是雁翎的最后一把飞刀!现在,他握着她的手不说话。

他睁着眼,看到眼前的花枝在星光中摇曳。很静,有风。

“我们赢了?”她慢慢地问,声音苦涩。

“是,赢了。”他回答,也很苦涩。

第一一六章 暗夜迷踪

她颤抖着翻身爬起,伏在他身上摸索,替他包扎伤口。隔着薄薄的衣衫,他能体会到她的颤抖、恐惧,还有爱意!她需要他的搂抱,他的抚慰与关心!他颤抖地搂住她,与她亲吻。他闭着眼,觉得自己也像盲人。难道不是吗?他杀了这许多人,却不知自己为何而杀。他觉得这旅途很黑暗,而惟一真实的,便是她的嘴唇与身体!他摸她的脸,贪婪地吸吮她的嘴,仿佛那是使人忘忧的琼浆。他用手臂箍紧她,她的身体那么纤弱,像需要他呵护照料的花枝。风起了,花丛瑟瑟地动。似乎传来一声微响,她恐惧地轻轻推开她--他警觉地站起,环望着星光下的狼藉,倒伏的花丛间,四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他艰难地走去。

他走到一具具尸体前,它们的死状各异,他仔细翻检察看。颈中插中飞刀的,他便把飞刀取下。身上中有快箭的,他也把箭杆拔出。

这些是他和雁翎的防身武器,不能遗落,因为他不知道前面还等待着什么?

他还摸回了自己的钢刀,他把刀插回鞘。花谷很深,他离雁翎渐渐远了。

翻动一具尸体时,那武士动了动,居然还有一口气!他一怔,连忙扒开了对方头盔,又取掉对方耳中棉团,努力地摇晃,让那武士睁眼。一双失神的眼睛睁开!傅介子压低了声音问:“谁派你们来伏击?”这是他心底最大的疑问。“噬魂部队”怎么会在花地出现,奉谁的命令?

他紧张地盯着那双眼。双眼慢慢合拢了,但眼睛下的嘴却张开--“啐”,血污喷到傅介子脸上,带着最后的仇恨。嘴合上了,线索也断掉了。傅介子悲伤地继续往前。他想找到另一个一息尚存者。他发现了一具倒伏的武士,急忙上前。

可他没有看到那人的脸,因为没有头!头已经被他砍掉!傅介子盯着那血肉模糊空荡荡的肩胛,终于再也控制不住,他趴下,吐了。他欲哭无泪,他只想吐。他的血已流了许多,他吐出来的还是血和泪。他怎么能够不吐呢?这一切太他妈的疯狂了!偏偏还没人告诉疯狂的理由!

傅介子吐了许久,把肠胃里能吐的东西都吐了个一干二净!他觉得肚子清净了。脑子却在燃烧。他必须把这件事想清楚。他脸上冷冰冰的,不能露出一点儿思考的痕迹!作一个大侠,最需要冷静。他慢慢地走回去。到了雁翎身边,雁翎静坐着。他不说话,默默地把箭重新插回箭囊。他又仔细擦干三把飞刀上的血,装进雁翎的鹿皮囊。“你走吧。”雁翎突然说。

“走?为什么?”傅介子问。“他们只杀我,”雁翎平心静气地说,“你不要再管我。”“我不能不管。”傅介子苦笑说。“你跟着我,只会死!”“生有何欢,死又何惧?”

傅介子说的是实话,一个人刚刚被迫杀了十六名复仇者,的确没什么欢乐可言。“你会把我们俩都害死!”“你说什么?”傅介子解释说,“路途艰险!”他似乎终于领悟到真正的诗意。

“生死未卜?”雁翎背了后两句。“但我们只有一条路。”“何路?”“生路,逃亡之路。”“我们不是一直在逃吗?”“我们到底在逃什么?”傅介子问得奇怪,雁翎居然反问得更奇怪,似乎要告诉傅介子一直去找“萨满圣女”的,并不是她。“为何不?”“那还不快逃?”

“你会不会骑马?”傅介子盯着她问。“跟骑马有什么关系?”“因为--”傅介子说,“若我们两个都骑马,可能会逃得快一些。”说完,便一瘸一拐,去牵回了两匹马,一匹是“噬魂部队”的,一匹是他自己的。他扶雁翎上了一匹,自己骑上另一匹。

这个举动可以有多种解释:他太衰弱了,抱不住雁翎。他确实想逃得快一些。他不想抱雁翎,表示对她的冷淡。但无论如何,分别骑在两匹马上,两人就不能肌肤相亲,他便能更冷静地思考问题了。在离开花地的路口,他留下了一根黄布条系成的蝴蝶结。蝴蝶结代表紧急,他要求紧急跟特别分队会合。他从没有这样渴望、迫切甚至愤怒地想要见到苏武!

傅介子很头痛。一个人如果呕吐过,在宿醉的第二天醒来,他一定头痛欲裂。

傅介子虽然没有醉酒,却已在花地大吐了一场,为那场屠杀,为那些头颅和鲜血。

他正在头痛地思索,事情看起来复杂,说穿了只有三个因素:雁翎、“噬魂部队”、还有苏武特使。他最想见到,见到以后,他就能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他希望雁翎早点睡下。他沿途已经扔下了三个蝴蝶结,他巴不得早点从雁翎身旁溜出去。他跟雁翎来到了一座山神庙。此庙废弃无人。他点了篝火,找来树枝干草替雁翎铺了一张床。他拿出水囊、干粮,与雁翎分食。他不说话,自己狼吞虎咽,也不想听雁翎说话。可雁翎却偏偏开口了:“你为什么不说话?”傅介子一怔,他放下手中的干粮。“你想说话?”“是。”

“想说什么?”

“想问你一件事。”

“问吧。”傅介子无奈地说。他知道女人缠着要问一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问。

“你为什么冒死救我?”

“因为,你是冒顿的女儿。”

“还有呢?”“我是马踏飞燕。”

“还有呢?”

“没有了。”

“我不信!”傅介子感到纳闷,雁翎问这些干嘛?幸好他对女人多少还有了解,于是他反问:“你到底想问什么?”

“你真想知道?”

“是。”

“好,那我问你,”雁翎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傅介子头痛了。他知道回答这个问题最简单有效的办法是说

第一一七章 那时花开未有泪

“喜欢”,而且要理直气壮、毫不迟疑地回答。可他知道,果真如此,对方一定会接着问:“怎么个喜欢法?”

“跟别的女人比呢?”

“你喜欢过别的女人吗?”

“你喜欢过多少女人?”没完没了,纠缠一夜。假如不是在逃亡途中,不是莫名其妙身负十六条人命;假如不是执行任务;假如清风明月、红炉温酒、闲来无事,他倒乐于笑嘻嘻地和她纠缠下去……

但此刻他正头痛得很!“喜不喜欢你,这很重要吗?”他打断雁翎。“当然重要。”

“我觉得别的事更重要。”

“什么事?”

“睡觉。”

“为什么是睡觉?”傅介子居然很有耐心。

“可我不想睡!”她态度很强硬。傅介子看着她,心中一动:“我也有话想问你。”他突然道。

“什么?”“为何到十二乐坊行刺苏武?”“为母报仇。”“你认识他?”“不。”“你能确定,他害死了你母亲?”“凡是守边狗官,我都想杀!”“杀一个是一个?”“是。”“我看没这么简单。”傅介子冷冷摇头。“为何?”“十二乐坊里守边狗官来来往往,你一直没动手。怎么苏武一出现,便立即行刺?怎么偏偏就要杀他,不杀别的守边狗官”雁翎沉默了片刻。“十二乐坊的事,我不想再提。”她说。“我不时在想,你刺杀守边狗官之举不同寻常!”“不同寻常的是你!”

雁翎生气地喊道,傅介子愣住。他看到雁翎的眼眶中有眼花打转。“我?”他狐疑地问。“没错。”“我有何不寻常?”“马踏飞燕做了什么,”雁翎伤心道,“难道像马踏过草原就忘吗?”

“我随处风流,何必多问。”傅介子想把话绕开。“我想知道,你对我是真心还是假意?”

“像燕子一样飞过的事,我怎么清楚?”“我要你停下来想!”“马不会停!”“为了我,也不肯停?”“现在你明白,我名字马踏飞燕的来历了吧。”傅介子冷冷地说。“你还没回答我的话!”雁翎悲伤地叫道。“其实,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傅介子叹道。岂料,雁翎哭了!

她伤心地喊:“那你就去做你的大侠吧,不用管我!”

她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失望,哭喊声撕心裂肺。傅介子惊讶地看着她,他头痛得更厉害。他被这个女孩子的感情搞得很烦恼,可是他没办法。因为他还有更加烦恼的事,他得急着去办。

的确,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傅介子很疯狂。也就是说,他不如省点儿力气,疯狂没意义。苏武就像是水。他安静地站在那里。

黑夜,像是另一种水,笼罩着荒野,弥漫着大地。世间没有一把刀可以剖开这浓重的黑暗,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抖开黑暗背后的谜团。苏武手里捏着一只蝴蝶结。它软耷耷的,像已经失去生命的飞鸟。它和别的蝴蝶结一样,一只只地从傅介子那里飞出,带着惶惑、紧张、呼吁,然后在苏武手中被捏死!苏武慢慢地把蝴蝶结抛开,它没有用了。因为苏武听到脚步声,是傅介子赶来了!苏武不回头,缓缓道:“你来了。”苏武的声音静如止水,也充满无奈。“怎么回事?”傅介子怒气冲冲地问。“事情发生变化了。”“什么变化?”

“我知道你要问,”苏武痛苦地说,“可记得我们说好了,只安排树林里的一次追兵突袭?”“可为何多出了‘噬魂部队’的阻击?”“因为,看她认不认的萨满部队。我们的计划不周全,‘萨满圣女’不会轻易上钩。”“难道还有伏兵?”“是,朝廷派出了蚕桑部以昆仑奴为首的飞雕大队,也在搜捕‘萨满圣女’偷蚕种的不法之徒。”“他们怎么发现我们的行动?”

“昨日,就在你刚上路后,他们听说抓到了‘萨满圣女’女贼的嫌犯,前来查问,不敢瞒 报。”傅介子疑惑地看着苏武。“与我们有何关系?”“事态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计划,”苏武苦涩地说,“朝廷钦差昆仑奴追查紧,如今行动已不由特使指挥!”

“所以,故意泄漏给‘噬魂部队’?”“没错,树林的假杀没留下一具尸体,瞒不过‘萨满圣女’的眼线。既然有此举动,就一定要假戏真做,要真死人!”“所以,‘噬魂部队’便来杀我?”“是的。”“难道‘噬魂部队’不知道我的身份?”“他们只知道是你劫了狱。”“为何不说破我的身份?”“怕他们杀得不像!”傅介子惊呆了,死命盯着苏武。“这一切,你昨夜居然不肯告诉我?”

“我奉命不许泄露,怕你知道了,也杀得不像!”傅介子愤怒得发抖,苏武看得出他的震惊!

“你?”“可我是个执行者,不得抗命。”苏武凄楚地说。“那我们的计划还有何用?”

“改变了一点。”他简洁而痛苦地说。

苏武补充道:“跟踪雁翎,追查‘萨满圣女’的任务并没有变。”“不!”傅介子一声怒吼。

苏武不想反驳他,苏武理解他的心情。于是苏武就像水,默默无言。苏武静待着他狂风暴雨般的发作。“你知道,我一刀刀剁向‘噬魂部队’时,是什么滋味?”苏武低下头,忍受……“我后悔听信了你!”他怒道。

“我也后悔!”苏武突然也喊起来,“你难道不问问,我跟在你和雁翎后面,心里是什么滋味吗?”傅介子被苏武的发作震住了。因为在苏武眼里,他一定看到了隐隐的泪光。

“我在远处,看着‘噬魂部队’倒下,看着你受伤,每一刀都像砍在我身上,我比你还痛!”他冷冷地听着。他猛一抬头,说:“昨夜,你为何不许我和雁翎亲热?”苏武一愣:“因为,我怕你被她迷住,坏了计划。”“我不信!”他冷冷摇头。“你必须信,我是为你好!”苏武几乎在向他恳求。“追踪‘萨满圣女’难道不能用别的办法?”“别无选择!”苏武痛苦地说,“我俩已无法控制局面,来就是为了告诉你--”傅介子在听,在等。

“明日还有一批追兵前来,是蚕桑部昆仑奴的稽查大队黑雕大队,还有一场更大的追杀等着你。”傅介子的眼睛瞪圆了。他简直不敢相信事情变成了这样。谁都清楚“黑雕大队”比“噬魂部队”更凶猛残酷!“嗡”地一声,他拔出了刀。

苏武刚听到出刀声,刀便已架在苏武脖子上。很凉,很疼,因为刀刃随着愤怒的手的颤抖擦伤了他的皮肤!“你,这是何苦?”苏武苦笑。“让你停止!”他说。“杀了我,也停不下来。”

“我不想再残杀了!”“不做下去,‘萨满圣女’也不会现身!”“你疯了?!”“我没疯,我只是个奉命行事的人。”苏武吼道。“我可以不做特使!”他怒喝一声。看着他,反问:“不做特使,那你做什么?”他一愣。“我来的时候,听说‘黑雕大队’已得令,对你格杀勿论,你不杀他们,他们便杀你!”苏武狠狠的说。傅介子的手在抖!他就像一头困兽突然咆哮:“行!你不停手,我停,我不干了!”他猛地收刀,怒冲冲回身走掉。

没人知道他要到哪里去?况且他走得太快,也没来得及听到苏武那悠长的一声喟叹。很 简单,只是一个字:“好。”很简单,很好吗?苏武静静站在黑暗里,任冰凉的雾气渗入他的骨髓。

雾也是一种水。苏武觉得自己如同一把刀,被浸在了水里,不能动弹,没有生命。

苏武虽然从不赌博,可如果有人请苏武下注,赌傅介子能否在“噬魂部队”和“黑雕大队”的捕杀中逃生,苏武大概会伸出颤抖的手,把赌注挪到“噬魂部队”与“黑雕大队”一边。

苏武没有骗傅介子。那时,苏武尾随其后,不见其踪,却能够预料到他将和“噬魂部队”的一场混战。想到傅介子生死难卜,苏武确实难过得哭了……苏武的冲动极其可怕,那是种原始的野性、兽性!苏武的脊背上有阵阵寒意。这才是旅途中的第二夜。

苏武明白了一个道理:计划是死的,人是活的。人都会冲动,傅介子会冲动,苏武也会的!

在计划中,他俩原本只是棋子,他主内,傅介子主外负责蒙骗雁翎,苏武则带队追踪。

可忽然间,苏武和傅介子两枚棋子都活动起来,像有了自己的思维和独立性。

傅介子拒绝做棋子,他要跳出棋盘!苏武不由得苦笑,傅介子要真能跳出去也好,这盘棋就与他无关了。苏武预料不到明日的后果--“黑雕大队”一旦发动,他当然无法阻止。落子无悔啊!渐渐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份上。想着身份,苏武不由得脊梁骨更加发寒!他的表情很苦。惟有向天祈祷,请它向他保证,明日的一切将如他希望的那样发生……

可天是黑色的,像一个人沉着脸,天上只有一些隐约的星星。雾很浓,似永远不散。

第一一八章 月亮明晃晃的挂在雅丹的上空

傅介子回到山神庙,已是黎明时分,月亮明晃晃的挂在雅丹的上空,依然有风,却轻柔了许多,在暗色的雅丹剪影中,仿佛,白龙隐身为黑龙,冲入苍穹。他惊讶地看见,浓浓的雾气中停着一匹马,被雁翎牵着。

她侧着耳,在听他的脚步。

他不安地意识到,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要离开她,她却先他一步,要与他诀别。

马背上驮着水囊干粮,她在等着他,好把告别的话说出来。“你要走了?”他问。“我想结束这一切!”

“你怎么走呀,要一个人离开?”“我既能来,也能自己走开。”“往何处去?”“谁知道?也许会跟随着马跑的方向吧。”雁翎苦涩道。“马?”傅介子疑惑。

“是,你是马,我也想做一回马,”雁翎淡淡说,“与你分开,一个人奔驰在草原上。”傅介子怔了片刻,他又问:“你不回大马营啦?”雁翎眉头一皱,反问道:“你希望我回大马营?”

傅介子无法回答。雁翎回不回大马营,跟他有什么关系?可是他又放心不下。他无法想像一个盲女怎么独立生存。仿佛猜出了他的心思,雁翎低低自语:“我既然私自跑出来,何必回去?”傅介子看着她苦笑。

他忽然有一种悲伤的冲动,想要把这一切都告诉她,关于对她的欺骗,他受的委屈。他想告诉她,忽然间他竟然没有谁可信任,奇怪的是,他最想信任的,却是眼前的这个盲女!虽然他们各自执行各自的任务。“你也不问问,”他苦笑道,“我一晚上干什么去了?”

“问有何益?”雁翎的声音也黯淡。“我没问过你从哪里来,”她说,“既然决定分开,也不想问你到哪里去。”傅介子的热血上涌!他不甘心,大声问:“我却不明白,你为何弃下我?”

雁翎的表情悲伤起来。“因为,你并不喜欢我!”“不喜欢你,”傅介子惊讶道,“你就要自己走?”“是,”雁翎说,“你不是真心的。我情愿一个人,去到大草原过风一般的日子!”

傅介子无言了。因为雁翎说的是另一种道理,与肩负各自特殊使命都不同的一种道理--感情的道理,女孩子纯真的心认定了的道理。没有爱,一定要走!雁翎要走了,她摸索着上马。

傅介子傻在那里。雁翎骑到马上,慢慢道:“这一路上,多谢你……”傅介子无言以对。雁翎猛一打马,持缰而去。她竟然真走了,连头也不回。傅介子注意到,她走的方向不是南,而是西,她果真不愿回“萨满老巢”。他的心里很苦涩,甚至有一点儿失落。虽然他已经决定结束这件事,可他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雁翎先抛下了他。而她的理由居然是他不喜欢她,完全是女孩子脾气!她以为他俩在玩过家家吗?可正像她所说的,既然决定分开了,失落又有何益?傅介子沉默了许久。然后他慢慢去牵了另一匹马,跃上。策马原地转了一圈,其实他很想去追雁翎,快马加鞭,绝尘不回!

跑着跑着天空乌云翻滚,接着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假如有神--神会在空中透过白茫茫的雾气俯瞰,注视着底下方圆几十里的土地。

在这片狭窄的地域,好几拨人马正急匆匆地打转,互不相碰,像棋子在各自的棋格里煞有介事地运行--第一拨人马由苏武带队,队中有常惠、鳄鱼、面瓜、雷怒等御前锦衣卫。他们不安地停在一个路口,因为傅介子的黄布条或黄蝴蝶都消失了,他拒绝留下任何标志,这让他们变成了迷途的猎犬!“大人,怎么办?”常惠焦灼地问。苏武摇摇头:“不知道。”神又调转目光,看到第二拨人马,黑漆漆的,都披着斗篷--“黑雕大队”!“黑雕大队”的精锐黑压压蹲在一片密林的树梢,像寂静的群鸦。他们也很焦灼,因为还没等到伏击对象进入埋伏圈,因此,他们不断地派人滑下树干,到四周打探。

第三拨人马,匈奴骑兵,藏在一处山坳,偃旗息鼓,等待信号。三支人马,随时可互通声息,扑向一处。如果“萨满圣女”亮相的话。苏武特使向“黑雕大队”发令,请他们加入捕杀,这次捕杀也就不受控制了!可三支人马,在清晨都失去了目标,因为雁翎和傅介子分开了。他们更不清楚,神秘的“萨满圣女”藏在哪里?虽然“萨满圣女”很可能就在这方圆几十里内。

只有神会看见,大地上两个孤零零的黑点,在危险中各自独行,是雁翎和傅介子。因为与神相比,地面上的这些人,实在是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

人类贪婪、狡诈、阴险、自私、嗜血、卑贱。

在人类那里,惟有一件东西可以与神媲美,那就是爱!

第一一九章 流云加快速度朝山尖涌去

不过,爱有好有坏。好的爱使人放出灿烂的光芒,如同水晶;坏的爱使人变得像可怕的黑洞。这时几十里内,大雨中的爱,只存在于雁翎与傅介子身上。雁翎在雨水中低着头附在马上,她的样子伤心孤独,她失恋了。她喜欢上了一个男人,也许她本来就不该喜欢这个男人,但不管该不该,她都喜欢上了,没有人清楚究竟她从哪一刻开始了这种感情?

从哪一刻开始,根本不重要。谁也不知道,她这份爱的重量。因为别人不知道她为此冒的风险,连傅介子也不清楚。她松开手,听任风雨淋着她,信马由缰!她的背影很沉重。她不后悔。

风没有方向,她也没有,她应该清楚,将付出的代价!风起云涌,云海变幻着形状,远处梯田状的流云加快速度朝山尖涌去,越聚越多,阳光从云间透出明亮的光,美得不真实。

骏马长嘶,傅介子猛地勒住缰绳。他停在路中央,也低下了头。

他本来已经打定主意,脱离特别部队,不想去楼兰了。他厌烦了血腥的残杀,决心去过自由的日子。在这个追捕“萨满圣女”的计划中,他是一枚脱离控制的棋子。可是,自主的棋子,便会有自己的思想。他在想。想了许多,他首先想到的一定是雁翎!

既然他不是特别部队的执行者,那么雁翎也不是他的敌人。不是敌人,那是什么?朋友?旅伴?密友?恋人?他真的不愿意离开雁翎,自己也说不清这种感觉何时开始?

有个声音告诉他,不离开雁翎,就得执行计划,继续与埋伏的追兵厮杀,直至诱出“萨满圣女”。另一个心里的声音却问,为什么放弃计划,就意味着非得放弃她呢?雁翎说过,去草原过风一样的日子!傅介子很心动。可他也感到很为难。茫茫白雾,从四面缓缓涌来。

一人一骑,就这样默默地浸在雾里,时间仿佛停滞了。

傅介子想要走出这个早晨,走出与之相随的危险。他忽然又意识到,即便他没有危险了,雁翎却必定有!她是“萨满圣女”的人,他不跟随她,别的人仍会不惜代价追踪她,直至杀死她!

比如特别分队。比如护蚕“黑雕大队”。他仿佛听到了“嗖嗖”发冷的刀风!刀风催人,令他战栗。他的手一抖,收紧了缰绳,马儿跃蹄长嘶,似乎在询问他,到哪里去?他把马颈一勒,告诉了它方向。只有一个方向,有雁翎的地方!

当傅介子调转马头时,这场逃杀的命运便已经注定了。他速度很快,一旦他决定开始追她,他校尉的天份便发挥作用。在机敏这方面,他肯定是这行里最出色的一个。浓雾虽然未散,可他的直觉准确,没过多久,他便在前方辨出了一个模糊的身影,骑着马的雁翎!

傅介子有些激动……他望着雁翎那失魂落魄的背影,知道她在为离别而痛苦。

他在追她,试图把中断的旅途续接起来。

他已不是原来的他!所以这次追踪变得单纯了:他不为特别部队控制,也不关心“萨满圣女”!他为了自己,就没有在身后留下黄布条。他把马蹄放慢,悄悄地跟在雁翎身后。

渐渐接近……于是,两个黑点在靠近,原来分开的人儿同归一条道。他俩凑回一块,事情就简单了。因为,一定有一些眼睛暗中监视着他俩,包括“黑雕大队”。“黑雕大队”既然如鹰阜一样,他们派出的探子也必如鹰一般敏锐。傅介子的全部注意力却在雁翎身上。他远远跟着,见雁翎低着头,策马进了一片松林,那里面的雾更浓,仿佛是雾的源头。傅介子下了马,牵着缰绳慢慢跟进。

松枝挺拔,密密麻麻,浓雾凝结在头顶,将松梢都遮蔽住。他到了林子深处,发现松林深得仿佛没有尽头。他看到了雁翎的身影,她也已下马,坐在那儿歇息。她背对着他,仍很忧郁。傅介子停住,痴痴地看,每当看到她,他就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她淡淡地说:“你回来了?”傅介子慢慢地走出,靠近了她。“是,我回来了,舍不得你。”他坚定地说。

“你不是马踏飞燕吗?”“马踏飞燕,有时候也会停。“真的会停?”“停住,只为了一个人……”傅介子看着她,真诚地说。

他看见雁翎的眼中有泪花!他伸手扶过她,捧住她的脸。被他的手一触中,她的眼泪便扑簌滚滚而落,像在释放太多太久的压力。

傅介子轻轻地替她拭去泪珠。“你不该回来。”她叹息说。“回来了,便不后悔……”傅介子动情地说。他有很多的话想对她说,也有很多的事想和她做。可他暂时什么都不想说,只是搂住了她,让她把脸贴在他怀里!她的脸滚烫,他抚摸着她的发鬓、脖颈、后背,想让她平静、安心下来。他想到了他俩的未来。那是一种自由自在,草原牧歌的日子。像歌,幸福的歌。他听到松林里风的歌了,在远方如浪潮翻动!他没有动,安静地闭着眼。

雾气被搅起,渐渐涌向他俩头顶。风声凄厉,呼啸而过!雁翎身体发紧,她离开了他,侧着耳在听。傅介子也抬眼看,可茫茫雾潮中,松林四围什么也看不清!他看着,猛然醒悟,“嚓”地拔出了刀。他抓住雁翎,大喊:“快跑!”扯着她的手,他拔腿便飞奔起来!

“嗖”、“嗖”两声,两根尖利之物钻破雾层,从松梢上方直射下来--是两根削得锋利的松 枝!颤抖着嗡鸣着,盯住了他俩奔跑中暴露出的后心窝!

数十名恐怖的黑雕武士像鹰一样,在松梢上快速纵跃,如白雾中聚起的乌刀!他们彼此吹着唿哨,呼应联络,队形整齐。他们身手敏捷,借助松枝的强劲反弹力,眨眼功夫已压了过来!这便是重创冒顿夫人梅花的蚕种“黑雕大队”!一双双锐利的、训练有素的鹰般的眼睛搜寻着下方。透过飘荡着的雾气,可以看到两个小小的人影在奔逃,是傅介子和雁翎。

他俩脚步踉跄,衣袂飘动。一双双鹰眼里泛起了杀机,一根根尖松也被攥紧。一名黑雕武士长啸,双足一蹬,张开的黑斗篷像鹰翼,连人带松枝,凌空破雾扑下!鹰眼紧逼那两个奔逃的身影。鹰眼眯起,杀意愈盛。

而傅介子跑着,察觉了身后的危险,他猛一拉雁翎,向旁边一侧。“咚”的一声巨响,标枪擦过雁翎胳膊,深深扎入土中,剧烈抖动起来!那黑雕武士一击不中,立即借力反弹而回,消失在上方雾里,快若鬼魅。傅介子不敢稍停,拉着雁翎继续跑。他耳边是风声,身后也是尖厉的风声,“嗖嗖嗖”的破空之声--“飞鹰”们持标枪凶猛攻下。标枪“咚咚咚”扎在他俩身后一两步远的地面上。傅介子很绝望。

被浓雾遮盖,他根本看不见松顶的“黑雕大队”,也判断不出他们如何发动攻击。他们居高临下,完全控制着局势,他没法反击他们。除了逃命,他和雁翎没有应对良策。

他这才发觉,“黑雕大队”的埋伏比“噬魂部队”要可怕致命得多。

如果说“噬魂部队”凭着盔甲、大刀、盾牌骁勇硬拚,那么“黑雕大队”更为冷酷、精确。未战之前便已立于不败之地,如同一群停在空中的屠手--神才能停在空中,而神不会杀人,“黑雕大队”会杀人!他们简直把他俩当成了任意戏弄的玩物,从空中一次次如兀鹰般扑下来,叼弄着他俩。在那些鹰眼中,他俩等于已经死了!傅介子拉着雁翎竭力闪避,按蛇形线路跑。

他更加绝望的是,松海如雾潮,没有尽头!跑不出去,那些锋利的标枪便始终瞄着他俩的后颈。任何一根都随时可以把他俩刺穿!他俩是用腿跑,他们却是在雾中飞,松枝一弹便能迅速追上或超过他俩。“嗖”!前方果然有一只“黑雕”持标枪刺下,阻住他俩去路。

傅介子挥刀“啪”地将逼至胸口的标枪斩断。那黑雕武士失去支撑,滚翻落地,也亮出腰刀。傅介子快刀挥去,将对方砍倒。但就在这一瞬间,他俩已经被围住。大批“黑雕”追到他俩四周松顶,发起大规模俯冲!“嗖”、“嗖”、“嗖”、“嗖”,诡异的破空穿刺之声此起彼伏,撕裂耳膜!傅介子与雁翎靠背而站,咬牙决死接敌。傅介子取下了弓箭,雁翎攥着飞刀,这是他俩抗衡飞行死神的武器!一只黑雕扑向傅介子。傅介子张弓放箭,“啪啪啪”一串爆响,快箭从标枪前端钻入,深深没入黑雕武士的胸口,将那人击飞!另一“黑雕”则袭向雁翎。

雁翎侧耳听,扬手放刀。飞刀嗡鸣旋转着,朝“黑雕”逼去,呼啸的薄薄刀锋紧贴光滑松竿一旋而上,“嚓嚓嚓”削断了握竿的数根手指,然后“嘭”地命中黑雕武士的咽喉。

那人张开残缺的手掌,像断线的纸鹫飘在空中。鲜血喷洒,两只同时被杀的“黑雕”的血。粘稠、腥臭,玷污着雪白的雾,令清晨充满了死亡的可怖。

傅介子与雁翎挡住一波攻击,但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四面八方的攻击瞬间齐至,可他俩的箭就六枝,飞刀仅三把!箭与飞刀发射尽,他俩暂时没有死。身上却沾了一层他人的血。趁“黑雕大队”的攻击顿了一顿,傅介子拉起雁翎,又拚命地向前猛跑!空中低沉的鹰飞,地面急促的脚步。傅介子愈跑脚愈软,雁翎也一样。两人都在流血,都在失去逃跑的气力。前方松林一层一层,浓雾散了又聚,像永远也跑不到头,像怎么也挣脱不开这张杀戮的罗网!

傅介子喘息着,突然收住脚。他松开雁翎,握着刀,发疯般地朝身旁的松树砍去--松树在刀光中一棵棵地倒下,每棵都很粗大,倒下时发出巨大的声响。傅介子像一个疯狂的伐树人,弯着腰飞快砍去!他满脸严肃焦急,砍得认真、准、狠,一刀下去,便干掉一棵,耸入雾端的针叶松纷纷“嘎吱”断裂。

雁翎拄着藤棍低跑,侧耳听着傅介子在砍。她一点诧异的表情都没有,相反,她在替傅介子着急,希望傅介子砍快一些。傅介子“刷刷”砍倒一圈,象是开路先锋,雁翎跟在身后。

他飞快地在松林中砍出了一条路,最后一个松树倒下后,一个山谷露了出来,耳边响起 一片水声。向前一看,一个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壮丽景象。

傅介子很聪明,雁翎也明白他的意思,这是两人惟一的求生之道!“黑雕大队”在松树上纵跃,速度比他俩快,他俩跑不过他们。所以,要阻挡他们,惟有砍断松树,这道理跟森林起火,砍出一道防火隔离带相同。雾端中,唿哨又起,接着,鹰一般的黑影在快速移动,压在了这边。

傅介子收住刀,慢慢地后退,到了雁翎身边。他大口喘息,额上全是汗,粘着松屑血浆。

他和雁翎背贴背,都很惊惶。他抬头在看,雁翎则是听。黑影迅速围成一圈,占满了四周的松梢,把松梢压得乱响,真像是一群嗜血的飞鹰蹲在高处,抖动着翅膀羽毛。

接着是可怕的寂静。两个逃亡者已无路可逃,被彻底围死。

静得能听到他俩自己的心跳!傅介子和雁翎都奇怪,“黑雕”武士停在雾中,怎么不马上发起攻击?他俩刀箭发完,浑身带伤,精疲力竭,已没有抵抗能力。他俩在等死。

忽然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从雾端传出。尖锐、从容、放肆,连成一片。

是腰刀“嚓嚓”地在削松树。傅介子和雁翎听明白了,两人不约而同脸上浮起了苦笑!

雁翎仍轻轻道:“你不后悔?”傅介子道:“不后悔!”“我错怪你一件事!”她说。

“什么?”雁翎慢慢地转过身,对着他,她的笑容很凄美。“现在相信你给我的是份真情!”

傅介子动容。他说:“我们永远不会再分开。”

雁翎笑得愈发凄艳,她把手轻轻地放到他脸上。“让我再摸摸你……”傅介子笑道:“公主记性不好,摸过几次,竟还记不住?”雁翎执着地慢慢地抚摸他脸庞的每一道轮廓。

傅介子不说话。纵有千言万语,或即便托出满腹秘密,也无法改变即将到来的死亡的命运了!不如静享这一刻,这最后的柔情。雁翎的手停住。“好静!”她低喃着。傅介子也觉察了四周的沉寂!雾端再没有松屑落下,也没有任何声响。四周酝酿着冷冷的杀意!他不愿抬头看,只痴痴盯着面前的雁翎。“和那晚的湖边一样。”他低声说。

“你没有忘记?”“那一晚,我们也挨得这样近。”雁翎笑了,很甜也很美。“我们就要变做风了……”她说。“是啊,”傅介子微笑说,“合在一起,自在地飘……”

若死后能如此,死又有何惧!傅介子抱住了她。雁翎将脸贴着他。两个人都在等待着。

那是将他俩杀死的地狱来风!也是将他俩的灵魂送往天堂的自由飘渺之风!

风起了,四周的松枝“嘎嘎”狂响,“黑雕大队”在运劲,准备借助松枝的弹力攻下,将身下那一对紧抱着的痴情男女彻底毁灭!风起了--那是一股更诡异强劲的狂风,满地的松枝碎叶都被卷起,一切的声响皆被扰乱!风声中,传来隐隐的嗡鸣声,这声音像是一群飞鸟在空中闪电般地旋转所发出的。傅介子和雁翎都是一怔,因为他俩对此嗡鸣之音是如此熟悉……

他们沿着瀑布在后退,就在此时,脚底下一滑,首先是雁翎被溪水冲了下去,瀑布沿着山谷狂泻而下。接着,他自己也纵身一跳,顺着水流飘落下去……

苏武特使在远处看着这一切,残酷的笑了,命手下放信鸽,信鸽扑打着翅膀,飞向蓝天。

常惠、御前锦衣卫与尉屠耆看着这一切,眼中充满了迷惘。“收队!回府。”苏武喊道。

此时,驿马送来一个帛绢,苏武展开一看是李陵将军写来的一首诗:

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行人怀往路,何以慰我愁?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

第一二0章 大单于的婚贴

公元前99年,正当司马迁全身心地撰写《史记》之时,却遇上了飞来横祸,汉武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再次领兵讨伐匈奴,先锋官李陵带领步卒五千人出居延,与昆邪王的主力遭遇,初战告捷,乘胜追击到浚稽山,与增援的且鞮单于激战。且鞮以八万骑兵围攻李陵,经过八昼夜的战斗,李陵斩杀了万余匈奴兵士,但由于他得不到主力部队的后援,结果弹尽粮绝,不幸被俘。司马迁为李陵辩护,被判入狱。

原来,李广利得到冒顿特使送来的珍贵礼物,眉开眼笑。在宴席间,萨满巫神乘机挑拨,说李陵功高盖主你不可不防,本来李广利就不同意和匈奴打仗,因为在汗血马战争中吃过冒顿铁骑的苦头,差点送了命。此时被萨满巫神美酒加美女所迷惑,西征军一连几日在居延关驻扎不出,先锋官李陵已发来紧急增援的告急文书十九封,都被他置若罔闻。

直到第七天,他才醒悟,派兵增援未时已晚,李陵被俘,命令亲兵到驿馆捉拿匈奴特使,亲兵到时,萨满巫神领着木罕公主几名护卫,扔下驿馆仪队,乘着夜色掩护早已逃进且鞮单于的牙帐。

高昌城西域都护府,特使苏武微微一叹。赵破奴怔了怔,问:“我说错了什么?”

苏武笑了一笑:“你什么也没说错。”赵破奴仍追问:“那么为何叹气?。”

苏武无限倦怠的一笑:“因为我们只知道自己在冒顿牙帐中安排的卧底,却对冒顿派过来的奸细,却完全没有头绪,这不但对我们自己不利,对派过去的伏兵也一样危险。”

新任轮台郡守昆仑奴道:“所以,咱们的伏兵,如果不及时除掉,很可能随时都会被人连根拔起。”苏武点头。一旁的尉屠耆苦着一张脸,默默无语。

昆仑奴又道:“除非是先把冒顿派过来的奸细找到,就像把自己体内的毒瘤割除,才能全力对抗外敌。”苏武饮了一杯上好的葡萄酒。

赵破奴道:“可是我们不知道身边的人谁才是奸细。”苏武回接道:“若不能找出这个,我们便什么上风都没占。”呼延赞也明白了整个形势,说:“所以有形的敌人并不可怕,无形的敌人才难应付。”苏武缓缓的道:“外敌不足畏,家贼自难防。”呼延赞恍然道:“内奸之所以难以应付,是因为谁都不知道,谁才是内奸。”牡丹汗忽道:“不过,我们也总算知道一些有关内奸的资料。”苏武又饶有兴味的望向她。

“内奸是冒顿的执行者,只要密切注意冒顿,说不定就可以找出内奸来!”

呼延赞道:“可惜,武功赫赫的冒顿,座下更是高手如云,此人比狐狸还狡猾,要从他那儿得到线索,只怕比自行找出谁是萨满圣女还难!”

苏武道:“第二呢?”

呼延赞道:“冒顿曾有个女儿,三年前与月氏新王的冲突战役里神秘失踪,因而,年纪绝不会太轻,而且武功定必高绝。”赵破奴道:“高绝?”呼延赞道:“我们还有一个可以找出萨满圣女的办法。”苏武道:“愿闻其详。”呼延赞道:“只要冒顿亲自出动,萨满圣女一定也会出手。”

赵破奴道:“你要以特使引出萨满圣女?”呼延赞道:“萨满圣女跟冒顿有杀父之仇,自是非亲自报仇不可。”赵破奴斥道:“胡说!要特使涉险,此事万万不可。”苏武微笑道:“万万不可就挖不出内奸。”众皆震动。呼延赞沉声道:“特使的意思是……?”苏武还未说话,忽见一人神色张惶,行礼步入。侍卫送来一个匈奴王的礼帖,苏武的脸色凝重起来……良久,苏武才说话了,声音很低沉。“汉使卫律投降,苏童特使遇难了!”

“大人,你可要为苏童报仇啊……”尉屠耆失声痛苦起来。

苏武又道:“节哀。冒顿下来婚帖邀请,如我不去,冒顿破城之后就要展开屠杀。既然这样,我去匈奴大本营会会这头老狼!”

赵破奴握紧了拳头,他的指骨发出啪啪声响。尉屠耆叹气,大家静待特使苏武下文。

“强敌压境,我们阵脚不能乱,昆仑奴到乌孙、龟兹借兵遥遥无期,决战之期,不能再等,不入虎穴,焉能成仁。”然后他平视众人。“这十面埋伏绝对机密,就只有在座的诸位知道。”

呼延赞忽道:“特使,你不能去。”

苏武道:“事已至此,我不能不去。”

呼延赞忧虑地道:“匈奴冒顿不守信义,万一……”

苏武道:“人生在世,做任何事,只能顾全一万,不可只为万一。”

昆仑奴道:“先锋官李陵被俘,李广利被且鞮单于的骑兵吓怕了胆,增援部队迟迟不来,真可佷!”

“不来更好,反而不会打草惊蛇,而且,我要先无后顾之虞,就算我失手身亡,也要这里的基业不坠,才能一往无前,所以,这里的根基还需大家把持大局,不让冒顿有可趁之机!”苏武沉着地道:“如果一切进行顺利,我只需多一助手就已足够。”

赵破奴大声地道:“我去!”

呼延赞忽道:“你去?不适合!”

赵破奴连额上都暴起青筋:“我不适合谁适合?”

昆仑奴站出一步,向苏武道:“特使,小人在此侯命。”

苏武拱手道:“小奴好好养伤,在下心领,唯此地安危,尚须明眼操心。”

他转首向众人,道:“牡丹已接到信鸽的指令,正与萨满巫神商榷……”众人都在错愕中望着苏武特使……

第一二一章 卧底回到大马营

楼兰匈奴营,一个关于丝绸的秘密一层层紧紧包裹在密不透风的蚕茧里,被蚕茧包裹的秘密像有生命一样,它呼吸着,仿佛在甜蜜中扑打着隐形的翅膀,不肯背井离乡。别国求蚕种的使者一声三叹,有的在冒险时被砍头,抛尸荒野,渐行渐远。

一阵恸哭之后,只见雁翎平静了下来,动手拔掉云髻上的撵子,边拔边说:“尊敬的父王,你的爱女已经完成了匈奴的使命。从长安盗来了蚕籽,还有这《磁欧石》采矿图。”一边说着,一面解开衣扣,雁翎让女官拉住衣襟,随风飞旋,展现在匈奴大臣面前的是藏在内衣里的《磁欧石》采矿图。接着道:“这第二个惊喜,就在我的云髻里。你下令吧,将它分发给你的盟友。让于阗国成为一个农桑国家,让城里城外的每一裸桑树都结出那种神奇的丝绸!”

在说话的时候,雁翎打开她那高高的云髻,用手婆擎着。只见,那白色的蚕卵,纷纷扬扬地,像雪片一样落下,落在冒顿的眼前。旁边的傅介子,见了这一幕,看得都有些呆了。他现在才发现雁翎的秘密,将蚕籽缠在发髻里,这是他们没有想到的事。

“你没想到吧!而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得到这蚕籽。可惜你们发现太晚了。”

面对傅介子眼中的疑问,雁翎停止了手中的动作,解释说。

原来,自从丝绸之路开通之后,西域诸国,知道了丝绸原来是一种小虫子口里吐出来的丝以后,于是,千方百计地想得到这种虫子。而东方龙国远古开国时就立下法规,宁肯以成捆成捆的丝绸予人,也不准蚕籽流传出去。汉匈开战以来,在这通往西域的道路上,设立了道道关隘,一旦发现有偷运蚕籽出境的格杀勿论。据史书记载,这各道关隘上,不知道因为这事杀了有多少人。

于阗国是一个小国,以农业为主。国王梦寐以求地想得到这种神奇的中原虫子,为他的百姓造福。先前,他曾经几次派人到中原来偷,那些人都在通过隘口时,检查出来被杀掉了。最后,他求冒顿为他完成,并许下将于阗国宫中的长生不老秘方赠送单于。

雁翎被萨满联盟秘密送往中原学艺,艺满后,来到长安城杭州蚕房里,将满头青丝弄乱了。然后头一歪,将头发展展地铺在蚕床上。那正是春蚕产卵的季节,只需短短一天,她的油黑发亮的青丝上便沾满了蚕籽。尔后,她把头发重新梳好,挽一个高高的云髻。那蚕籽,便包在云髻里了。这个法子确实高明。因为即便偶尔有蚕籽露出来了,别人还以为是这女人懒散,头上生出了虮子。因为这蚕籽确实像虮子。所谓虮子,就是虮子生下的卵。白白的,小小的,用两只指甲一挤,会“砰”的一声,露出一点白水。就这样,雁翎公主头上顶着汉朝的一件宝物,随着傅介子一行的追杀,将这个被称之为“蚕”的小东西了带回了西域。

冒顿大笑道:“于阗王这下你满意了吗?我冒顿想做的事情,没有完成不了的。”

于阗王一拜:“好,我也兑现自己的诺言。”雁翎道:“父王,我在逃命中,被人救进了一个岩洞,后来才知道,救小女的是萨满圣女。”

冒顿说:“雁翎,你把落入瀑布的情况说一遍。”雁翎回忆道:她失足落进瀑布,被瀑布冲进一个岩洞,等她苏醒时,身子却已开始颤抖,抖个不停。牡丹汗静静瞧着她,突然脱下件衣服,披在她身上。雁翎就像孩子见了糖似的紧紧攫住了这件衣服,紧紧裹住了自己,又像是她从未穿过衣裳似的。她的头却往下垂,轻轻道:“谢谢你。”牡丹汗:“你不用谢我,你也是可怜的女子。”雁翎垂首道:“你认得我?”

牡丹汗淡淡道:“认得。”

雁翎突然抬起头道:“你是谁?”

牡丹汗道:“我是谁?重要吗?”

雁翎道:“重要……”

牡丹汗突然大声道:“好,我就是特使的师妹--带刺的玫瑰花。”

雁翎倒退半步,瞪大了眼睛瞧着她,道:“你是牡丹汗?为什么?”

牡丹汗面上又恢复了冷漠,冷冷道:“别怕……因为我已是苏武特使的未来妻子。”

她居然说得十分平静,但雁翎听在耳里,却又像被鞭子抽了一记,她再退了半步,颤声道:“是真的……这居然是真的。”牡丹汗道:“为什么不是真的。”雁翎颤声道:“我还是无法相信,你这样卑鄙的女人,特使怎肯娶你。”牡丹汗没有发怒,只是冷笑道:“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他?”

雁翎长长吸了口气,道:“他知道你的出身吗……”

牡丹汗冷笑道:“你不必担心,我是个怎么样的人,他知道得比你清楚。”“但我在乎,我和他睡过觉你不在乎?”牡丹汗再也想不到雁翎口中也会说出睡觉这样的字,她发现这纯真的女子已变了,已彻底的变了。牡丹汗冷笑道:“你吃惊了么?”

雁翎道:“我虽然吃惊,但我也知道,你不在乎,只因为你根本不喜欢他,若是你喜欢的男人,你就会嫉妒得发狂。”牡丹汗冷冷道:“是么……也许。”

雁翎道:“你不喜欢他,却要嫁给他,只因为你恨苏武,你恨苏武,只因为你喜欢昆仑奴,爱得发狂,所以恨得发狂。”牡丹汗咬紧了牙,道:“你再提他名字,我就杀了你。”

雁翎道:“你杀了我吧,没关系,我还是要告诉你,你不该恨他的,你永远不会再遇见一个男人像苏武对你一样,世上若有个男人这样对我,我……我就算立刻为他死,也是心甘情愿的。”牡丹汗突然狂笑起来,她狂笑着道:“永远不会再遇见一个男人对我,像苏武对我一样,这话倒不错,世上像他这样的狼心狗肺的人并不多。”

雁翎道:“你以为他对你不好?”

牡丹汗道:“好,他对我好极了,好极了……”她狂笑着,眼泪却已流下面颊。又道:“他究竟对你如何,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雁翎转身面对着那冰冷山石,嘶声道:“不知道最好,我永远也不要知道。”

牡丹汗道:“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要与你订下追逃计划?,因为他怀疑傅介子是奸细。”她又古怪的说:“其实,真正的奸细你要不要知道?”

雁翎道:“我不想知道。”

牡丹道:“男人都是犯贱,你可知道他贱在那里?”

雁翎咬牙道:“我是个女人,所以我不知道。”

牡丹汗道:“你以为他是禁不住我的诱惑?”

雁翎道:“当然,我只是个女孩子,而他……”她突然伏在山石上,痛哭起来,她痛哭着道:“你那种样子,我永远也做不出,而男人却都是喜欢那种样子的,你那眼睛,那……那腰肢,都令我作呕。”

牡丹汗道:“你错了,虽然有些男人喜欢那样子,但苏武却不是,世上若只有一个男人能受得住那种诱惑,那人就是苏武。”

雁翎嘶声道:“那他为什么……为什么……”

牡丹汗道:“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你,你可知道他若不答应那契约,你会遭什么后果……这只怕你永远也想像不出。”雁翎身子颤抖,道:“但他……他……”

牡丹汗道:“他为了你不惜牺牲一切,不惜做任何事,但你……却完全不了解他,你却放弃了他,他心中虽然充满了痛苦,却一个字也不肯对别人说,只因他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伤害到你。”雁翎霍然转身,瞪着她,一字字道:“你为什么要帮他说话?难道你和他……”

牡丹汗冷笑道:“你这样说并没有侮辱我,却侮辱了他,只因为我的确诱惑过他,我曾经不惜一切去诱惑他,无论换了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受不住这种诱惑,但苏武……他……他……根本没有将我瞧在眼里,他心里只有你。”

她长长吐了口气,缓缓接道:“所以我佩服他,对这样的男人,无论那一种女人都会佩服, 我虽然很贱,但我终究还是人,我不能昧着良心说话。”雁翎的眼泪像是己干了,面上又变得全无表情。她空洞的,麻木地瞪着她,喃喃道:“看起来,人人都很了解苏武,只有我不……”

牡丹汗道:“你不能了解他,只因你在深爱着他,这也不能怪你,爱情,原本就会使任何一个女人盲目。”

雁翎茫然坐下来,茫然望着洞外的瀑布,良久没有说话,只有眼泪,不断地顺着面颊流下。

牡丹汗缓缓道:“但现在还不太迟,一切事还都可以补救……我是个不幸的女人,这一生已注定不能得到昆仑奴,但你……你还来得及,你比我幸福得多……”她咬紧牙,拼命不让自己哭,却还是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第一二二章 洞穴中的鬼影

两人就这样相对痛哭,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一人冷冷道:“只会流眼泪的女人,都是呆子,都是饭桶。”这语声虽然冷漠,但却又说不出的娇媚。

岩洞中本没有别的人,但这语声却是岩洞深处传出来的,牡丹汗、雁翎猝然回首,便瞧见一条人影。一条幽灵般的白衣人影,立在岩洞深处的黑暗中,谁也瞧不清她的面目,只能瞧见一双发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妖异的魅力,像是能看破别人的心,像是能令人为她做任何事。此刻这双眼睛正瞬也不瞬地凝注着她们,一字字接着道:“女人为什么总是受人欺负,只因为女人往往只知流泪,只知痛哭,但眼泪却是什么事也不能解决的。”

牡丹汗被这双眼睛瞧得全身发冷,忍不住蜷曲了身子,雁翎却挺起胸脯,大声道:“你难道从来不流泪的?”

白衣人影道:“从不。”

雁翎道:“你难道从来未遭遇到痛苦?”

白衣人影冷冷道:“我所遭受到的痛苦,你们永远也梦想不到,但我却从来不流泪……从没有任何事能令我流泪。”

牡丹汗道:“你……你难道不是女人?”

白衣人影幽幽道:“我不是女人……根本不是人。”

雁翎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嚓,道:“你……你究竟是什么?”

白衣人影一字字缓缓道:“我是安息茴香公主的鬼魂。”话音未绝,牡丹汗立即出手,白影飘向黑暗深处……

此时,马踏飞燕寻声找了过来,拉了她一把,说:“雁翎,别管她们,前面有个出口。”雁翎一见马踏飞燕现身,喜出望外,眸子里涌出一层欢喜的水雾。

黑暗中,忽然一亮,他们在一个花谷中出现。此时,马踏飞燕剑伤遍体,麻衣血红,自是受伤不轻,看到雁翎,语未出口,便一头栽倒。雁翎慌急上前,大声呼喊:“大侠,你不要吓我!你醒醒!”悲痛之中忽觉他气息犹在,急忙点穴止血,扶至马上。

雁翎替他换下血衣,包扎好伤口,又喂了一碗清水。傅介子开始渐渐醒来,看着雁翎。

等他们抬头看时,周围多了一对彪悍的骑兵,雁翎喊道:“明牙叔叔,你可是接引我来了!”

冒顿与马踏飞燕相对坐下,冒顿吩咐手下送上酒来,饮酒压惊。冒顿说:“听说马踏飞燕风流善饮,籍此机缘,才在十二乐坊结识了雁翎。”

“在下妄称风流,不过一风尘浪子而已。”

冒顿笑道:“大侠年轻洒脱,风流也是应该的。”傅介子说:“岂敢。”

冒顿寥寥数语,便使傅介子放松下来。他望着空荡荡的屋子,除了自己和冒顿再无他人,“哦,你以为雁翎如何?”冒顿对着傅介子又笑道。傅介子微惊,这问话出乎他的意料!他踌躇地瞧瞧冒顿,觉得没什么恶意。“雁翎虽做事冲动,可她是重情之人。”

“大侠请畅所欲言。”冒顿颔首赞许。

“雁翎目盲,却很聪明。”

傅介子沉吟说。“说得好!”冒顿拍手道。傅介子有些糊涂,不明白冒顿为何要扯到这话题上。

冒顿收住话,仿佛被触中了什么心事--

“雁翎的聪明,别说明眼人,连我这单于也赶不上……”冒顿轻轻叹道。

“单于自谦了。”傅介子笑言。冒顿却不随着他笑,叹口气道:“大侠,可知我最想办哪件事?”“不知。”“大侠是否喜欢雁翎?”冒顿直言相问。傅介子怔住了,“单于说的是……”他欲言又止。“孤男寡女,荒郊同行,情动于中,溢于言表。”

冒顿被傅介子的窘状逗乐,又补了一句:“马踏飞燕莫明知故问!”傅介子的脸红了。

他发觉冒顿确实有魔力,他一向被公认是厚脸皮,从来没什么事能让他不好意思。可冒顿几句话,就弄得他面红耳赤。“雁翎天生丽质,在下自然喜欢。”

“果真?”冒顿盯着问。“是。”傅介子不好意思地点头。他觉得有一股暖意涌上心间,再直上头顶,这样在单于面前,面红耳赤,也没多大关系。冒顿更显豪爽:“如此甚好。我来做主,把雁翎许配给大侠!”

傅介子大吃一惊!他觉得这事来得太突然也太快了。在那一刻,傅介子会有点动心吗?他在心里,究竟愿意当马踏飞燕还是傅介子?冒顿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傅介子踌躇道:“婚姻大事,望单于从长计议!”冒顿话音显出不快:“雁翎配不上你?”傅介子不安地说:“雁翎是匈奴公主,在下只是一个浪子。”冒顿忽然说:“看来你是无功不受禄,我要你去追击‘萨满圣女’,大侠可愿意?”傅介子语塞。

冒顿心道:萨满圣女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很可能就在雁翎落水的山洞里隐藏,我这次一定要揪住这条尾巴不放……傅介子此时猜测冒顿不知在想什么,反而有点担忧。冒顿叹了口气:“玩了许久,雁翎你该出来了。”拍拍手,冒顿表情既可爱也诡秘。于是,雁翎就从外面走进来。雁翎换掉男装,穿回轻盈的女裙,她身上挎着刀囊,连日苦战的血污也洗净了。

她脚步轻快得像一阵风。她仍是那样清纯美丽。甚至比原来更诱人,她笑吟吟地走到冒顿那儿,拿起酒壶往杯中倒酒。酒线“哗哗”地注入酒杯。傅介子怔怔地看,他觉得雁翎有点儿不对劲?雁翎把酒一气饮尽,然后转过来对着傅介子。

傅介子终于惊叫起来,带着醒悟、震惊:“你,你眼睛不盲?!”雁翎转睛一笑:“你看呢,飞燕大侠?”她的黑瞳灵气飞动,顾盼妙然,其实根本不用傅介子多判断,从她刚才进屋取杯倒酒,一连串动作连贯自如,便能看出她非但不盲,而且眼明心亮手快。

第一二三章 煮酒论英雄

就在此时,侍卫送来一个紧急羊皮卷。冒顿看了,脸色一变,马上恢复正经,立起身道:“本王还有要事,你与雁翎即刻执行新的任务。”说完就走了出去。

“大侠,父王在考验你。你要好自为之,准备出发吧。”雁翎盈盈踏步而去,身轻如燕,就像一个小鸟一样,转眼没有了踪迹。马踏飞燕怔怔的竞有些痴呆……

楼兰匈奴营驿馆。傅介子笑道:“我知道特使大人必定还有一句话要问的。”

苏武道:“不错,我正要问,乌孙昆莫既来了,萨满圣女在哪里?”

傅介子缓缓道:“在山洞,出现一个幽灵般的白衣女人,自称是安息公主的鬼魂,我去追,你要多保重。”

苏武道:“这个先放一放,马踏飞燕的身份,冒顿很可能已识破,你与尉屠耆执行第二套计划,不可再见雁翎。”就在这时,只听四下有人呼叫:“特使……特使,大单于有请。”

这呼唤一声接着一声,远近俱有。

一杯浓浓的,以新鲜于阗石榴制成的汁,盛在金杯里。桌上摆放着用水晶头颅及西域诸王宝贝做的酒具,令人不寒而悷。冒顿大帝一口气喝了下去。

然后他朗声一笑,道:“病酒,酒病,古来英雄,被这酒折磨的只怕不少。”

苏武俯身瞧着牙账里的冒顿大帝,微笑道:“英雄若不病酒,正如美人不多愁一般,总令人觉得缺少些风味,只是这病酒之事,史书不传而已。”冒顿大帝拊掌大笑,道:“那些史官若少几分酸气,若将自古以来英雄名将病酒之事历历绘出,那么无论上古之书,都更要令人拍案叫绝了。”苏武微笑道:“黄帝与炎帝煮酒论英雄后,是谁先醉倒?姜子牙投军从戎时,是否先饮下白酒三斗?这当真都是令后人大感兴趣之事。”

冒顿笑声突顿,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干儿果然虎胆英雄,真是可喜可贺。可是我却无喜之感,你道为何?”

苏武道:“在下愚鲁,还望单于指教?”

冒顿又饮了一杯,道:“世人皆骂我冒顿弑父诛妻,恶贯满盈,凶狠毒辣,其实有几人真正能了解本王。”接着又饮下一杯,缓缓道:“弑父诛妻是无奈,如果不干这伤天害理的恶事,本王能有今天的辉煌吗?你们汉人不是有句直理名言‘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吗,其实从黄帝与炎帝大战、到近代殷商纣王自焚、秦皇一统诸侯,干的恶事不比本王少,他们却没有人自责,反而歌功颂德,叹世人真是可悲!”

苏武道:“万事皆有公道,单于不必伤感。”冒顿又饮下一杯,道:“不提也摆,不过我说过的话算数,不破轮台。但是匈奴王公大臣,在我命令还未到达之前,已攻破轮台城,这不是本王的想法,真是对不起!”苏武愕然,却没有说话。

冒顿又道:“不过,城破之后,没有屠杀,这你放心!以你特使的英雄气概,敢赴汤蹈火来此匈奴营地,本王敬你一杯!”他一饮而下。苏武也端杯,一干而尽。

冒顿目光凝注苏武,缓缓道:“你的都护府部队已退回高昌,却不知你此刻最感兴趣之事是什么?”苏武沉吟道:“马踏飞燕身轻如叶,不知是否已探出那萨满圣女的巢穴。”

冒顿皱眉道:“此事无趣之极,不提也罢。”苏武道:“莫非他还未曾回来?”

冒顿叹道:“不错,他还未曾回来。”突然以拳击案,大声道:“他此刻既不回来,只怕永远也回不来了。”苏武无言垂首,心头却不禁暗暗叹息:“好厉害的萨满圣女,但总有一日我会知道你究竟是谁,而且这一日看来已不远了。”

只见冒顿突又展颜一笑,道:“此事虽无趣,但今日却另有一件有趣之极的事。”

苏武笑道:“但望单于相告。”冒顿长须掀动,纵声笑道:“就在今日,又有一位英雄来助寡人。”苏武动容道:“哦……此人是谁?”冒顿道:“此人自也是天下之英雄。”苏武轩眉道:“天下之英雄?”冒顿道:“此人不但酒量可与你媲美,智谋只怕也不在你之下。”

苏武再次动容,道:“此人现在何处?”冒顿拊掌道:“他与你正是一时瑜亮,是以本王特地请你前来与他相见,天下之英雄尽在此间,不亦快哉,不亦快哉。”

霍然长身而起,笑道:“此刻他在葡萄园。”拉起苏武的手,大步向曲廊尽头的花厅走了过去。庭院中没有人迹,只有秋风中的树叶在跳跃,只有这一对重逢的朋友,他们的心,也在跳跃着。在方才他们互相拥抱的一刹那中,冒顿心中居然也含有真心的欣慰,居然也会拍着他们 的肩头说:“多日未见的好朋友,要说的话比多日未见的情人还多,你们自己聊聊去吧,我绝不许别人去打扰。”在那一刹那中,苏武突然觉得这绝代的枭雄也有着人性,并不如别人想象中那么恶毒冷酷。苏武扶着他,微笑道:“昆莫,你又醉了么?”军须靡瞪起眼睛,道:“醉,谁醉了?”

苏武道:“此刻你是醉不得的,我正有许多话要问你,许多话要向你说,你我以后谈话的机会只怕已不多了。”若要倾谈机密,这确是最好的地方,最好的时候。

苏武道:“你非但现在不能醉,以后也永远不能醉的,酒醉时人的嘴就不密了,你若在酒醉时泄露了机密,不就坏了我们的整个计划,如何是好?”军须靡大声道:“我军须靡会是泄露机密的人么?”苏武一笑,道:“你自然不是。”他笑容一现即隐,叹道:“此番竞将你与萨满圣女联手,倒真是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由此可见计谋变化运用,的确是人所不及。”

军须靡道:“牡丹也已与雁翎入穀了……”苏武道:“傅介子实在是一个……”军须靡眼睛眨了眨,道:“但他也该知道你此举别有用意。”苏武苦笑道:“其实,世上又有谁能真的了解我的心意,有时连我自己都无法了解,越是我挚爱着的人,我对她越是郁闷,这是为什么?”

军须靡道:“因为你在逃避,你不敢去承受任何感情,因为你觉得肩上已挑起副极重的担子,因为你自觉随时都可能死。”苏武黯然道:“你说的是。”军须靡道:“你既觉如此痛苦,为何不放下那副担子。”苏武道:“有时我真想放下一下……世上的人那么多,为何独独要我挑起这副担子……”在这红叶唱晚的秋风中,在这最好的朋友身旁,他竟吐露了他始终埋藏心底,从未向人吐露的心事。军须靡没有瞧他,只是静静倾听。过了半晌,苏武又道:“自然,这其中有个原因。”军须靡道:“可是就为了这原因,所以你宁愿承受痛苦,也不愿放下那担子。”

苏武道:“不错。”军须靡道:“那又是什么原因?”苏武道:“为了除去冒顿,我宁可不惜一切,也要和他们合作到底。”军须靡道:“那又是为了什么?”苏武沉吟了半晌,缓缓道:“这是我心底的秘密,我现在还不能说。”军须靡道:“你何时才能说?”苏武道:“等冒顿死的时候。”

军须靡道:“他不会比你先死的。”就在此时,一个侍卫跑来道:“大单于宴请两位大王,请移步!”他们脚步丝毫不停,一直走向罗布风情园。

罗布风情园一个敞着衣襟的锦衣人,在牙帐的灯下饮酒,周围坐着两名客人。他面对着满天鬼火,神情竟还是那么悠闲。这千万点诡秘阴森的萨满鬼火,竟似乎只不过是萨满特地为他放出的烟花,供他下酒。苏武远远瞧过去,依稀只见他广额高颧,面白如玉,颔下一部长髯,光亮整洁,有如缎子。苏武不禁吸了口气,他终于真正领略了枭雄冒顿的王霸之气。

只见冒顿用耳畔两只金钩,挂起了胡子,剥了个胡辣羊蹄子,放在嘴里大嚼,又用满满一 杯酒冲了下去。然后,他放下酒杯,满足地叹了口气,突然朗声一笑,又自举杯大笑道:“欢迎来品鬼女宴,龟兹王、还有日耳曼将军、新楼兰王也来助兴。”苏武大步走出,含笑施礼道:“满天鬼火,独自举杯,单于的雅兴真不浅。”冒顿朗声大笑道:“满天鬼火,特使居然还敢出来,雅兴当真也不浅。”苏武微笑道:“在下既然请不动单于,只有移樽就教。”

冒顿拊掌大笑道:“本王正觉无聊,有特使苏武、乌孙昆莫前来相陪,那真是再好也没有,请,请,快请坐。”二人道:“多谢。”这时,只见冒顿的容貌瞧得更清楚了些,他长眉如卧蚕,双目细而长,微微下垂的眉目,正闪闪发着光,当中配着高高耸起而多肉的鹰钩鼻,象征着无比的威权,深沉的心智,也象征着他那绝非常人可比的,旺盛的精力。

苏武瞧不见冒顿的嘴,只瞧见他那中间分开,被金钩挂住的胡子,果然修饰得光滑整洁,一丝不乱。苏武走得越近,越敏感的感到他气势之凌人,他穿得虽随便,但却自然而有一种不可方抑的王者之气。冒顿也在瞧着苏武,目中光芒更盛。

他座下多的是英俊潇洒的美男子,但和苏武一比,那些人最多不过是人中之杰,苏武却是人中之龙凤。矮几旁还有金丝薄团,也不知是否为那萨满圣女准备的,矮几上也还有只空着的酒杯。苏武却自管坐了下去,自己斟了杯酒,道:“久闻单于杯中美酒冠绝西域,在下先敬单于一杯。”举杯一饮而尽,失声道:“果然好酒。”冒顿在金盆中洗了手指,笑道:“此酒虽不错,却又怎比得上特使苏武的酒胆。”捋须一笑,又道:“但这胡辣羊蹄子却还不错,你不必客气,只管净手……这一物,非要自己乘热吃才有风味,若是凉了,便味同嚼蜡了。”

苏武笑道:“单于不但精于饮食,更懂得如何吃法,这饮食享受一道,那般暴发户的凡夫俗子,当真学也学不来的。”冒顿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笑声震动屋瓦,过处木叶飘落,苏武却连酒杯中的酒都未溅出一滴,只听他微笑道:“单于为何突然发笑?”

冒顿狂笑道:“苏武,谁不知道你我是仇敌,但你此刻却敢与本王对座饮酒,而且口口声声夸赞,听在耳里,如何不笑……哈哈、如何不笑。”苏武面不改色,突也仰天狂笑起来。

两人笑声同起,桌上酒杯,“波”的一声,竟被这笑声震得片片碎裂,杯中酒洒了一地。

冒顿不禁顿住笑声,道:“特使又为何突然发笑?”苏武朗声笑道:“匈奴师出无捷,与我大汉交兵数年,败多胜少,如今你的叔父阿提拉(一个让西方人饭桌前叫着用上帝鞭子征服的匈奴王)单于将百万主力西迁伏尔加,在西域区区30余万人马,却教在下如何不笑……哈哈,如何不笑?”冒顿厉声道:“30余万足够,你若以为本王不知你的底细,你就错了。”

苏武笑道:“单于又知道在下些什么……”冒顿道:“你们出兵居延的阴谋本王已识破,李陵将军已归降匈奴,汉与乌孙、龟兹的借兵计划已泡汤,可惜你们还在做美梦。”

苏武含笑道:“单于可知我为何涉险前来与你和谈?”

冒顿道:“哈哈,虽是邀请你来给老妇人治病,实是你心虚,怕我用兵灭你才来与我相谈。”又道:“大汉朝连年与我交兵,国库早已亏空,加上今年大旱,已无力出兵,匈奴征服西域诸国及都护府,已是手到擒来。”冒顿仰头喝了一杯,道:“乌孙昆莫,可知本王说的是否属实。”

军须靡也举起酒杯,道:“属实,小王岂能不识抬举。”冒顿大声道:“好。特使又有何想?”

苏武笑了笑缓缓道:“单于可知我虽兵少,却一定能赢。”冒顿怔了怔,道:“你……难道,另有伏兵?!”苏武大笑道:“单于别的不知倒也罢了,连伏兵都不能确定,又怎能说是战局已定?”

冒顿皱了皱眉,道:“哦……”苏武全不让他说话,接口又笑道:“单于若连在下底细都不知道,又怎知在下乃是强敌?”冒顿厉声道:“路人皆知。”苏武道:“谣言传闻,岂足深信?”

冒顿道:“一人所说或假,十人所说必真,本王为何不信?”苏武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单于究竟听到些什么?此刻也不妨说给在下听听。”冒顿微微一笑,拍了拍手掌。

尉屠归“哼”了声,将一束黄卷,送到桌上。冒顿大笑道:“本王何尝不知,你等久已在暗中窥探本王,甚至将本王之生活起居,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但你等一举一动,又何尝能逃过本王耳目。”他大笑着自那束黄卷中抽出了三卷,随手抛在苏武面前,道:“你自己瞧瞧吧。”

第一二四章 除非是都护府出了奸细

这三张帛上,写的竟是苏武,萨满圣女和苏武近日来的行踪,竟将苏武在汗血马战争中如何应对危机,巧计锄奸,声东击西夺回天马叙述的淋漓尽致;接下来是轮台被冷狐单于攻破,特使退回高昌;高昌城来了一个神秘的驼队在集训,携带《磁欧石》采矿图的军马监神秘失踪,派往乌孙、龟兹的信使被捕,冒顿发帖邀请,西域诸王到楼兰参加新楼兰王的登基仪式……这些事都记载得清清楚楚。这三张帛上,自然也都提了尉屠耆,也将尉屠耆的事调查得明明白白,及李广利、李陵、赵破奴、傅介子等人的情况记得详详细细。

苏武看完了,面上虽仍未动声色,心里却不禁大吃一惊,因为这些事,有的事是报长安的机密外,再也不会被别人知道的,尤其是他们制定的大追踪计划,苏武委实再也想不出冒顿怎会知道。除非是西域都护府出了奸细?

那会是谁?

是新太守昆仑奴?那绝不可能!新上任的太守昆仑奴绝不会是这样的人,何况他根本全无和冒顿秘密通讯的机会,他的行动,根本全未逃过苏武的耳目。

难道是萨满圣女的设计?!苏武委实想不通,猜不透,只有暗中苦笑,缓缓将那三张帛放在桌上,这三张薄薄的帛,似已突然变得沉重的很。

冒顿目光凝注着他,道:“帛上写的,可有虚假?”苏武沉吟微笑道:“是真是假,单于自己难道还不能确定?”冒顿捋须大笑道:“既是如此,你还有何话说?”苏武淡淡一笑,道:“帛上写的,只有一处不确。”

冒顿道:“哦!哪一处?”

苏武道:“这帛上将苏武的驾驭智谋,写的太神了。”

冒顿大笑道:“这你又何昔自谦。”苏武道:“这帛上竟将苏武写成未卜先知的大师,但苏武其实却只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冒顿笑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纵是英雄侠士,有时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的,古往今来,又有哪一个是全不为自己打算的人,除非他是个疯子,白痴。”

苏武笑颔道:“正是如此,世人碌碌,谁也逃不过这名利二字,纵是至圣先师,他周游列国,为的也不过是要择一明主,使自己才有所用而已。”冒顿拊掌大笑道:“如此高论,值得本王相敬一杯。”此时,四面鬼火已越来越密,啸声已越来越响,不可预知的危机,显然已迫在眉睫,但两人却仍长笑举杯,旁若无人。四面的鬼火虽阴森,啸声虽凄厉,但两人却只觉对方的锋芒,委实比鬼火与啸声还要可怖。尉屠归突然轻叱道:“讨厌。”自桌上攫起一把蹄甲,一柔一搓,撒了出去,只闻数十道急风掠过,接着一连串“叮叮”声响。眼前一片鬼火,便已有流星花雨般落了下来。但鬼火委实太密,眨眼又将空处补满。

苏武忽道:“看着单于义子的容貌,似我想起一件血案?”冒顿大笑道:“不妨说来听听。”

苏武目光锁定尉屠归,缓缓道:“在下就是大巴扎奸杀南郭老艺人一家三口的凶徒!?”

尉屠归辩解道:“你有何凭据?”

苏武正色道:“你刚才的出手,再加上你的容貌。你就是我苦苦寻找多日,冒充你弟弟尉屠耆在大巴扎犯下滔天罪行的淫贼!”尉屠归此时慑嚅道:“这……请父王相信归儿--”

冒顿温怒道:“退下,不用解释了。做下如此猪狗不如的事,你没有资格坐在这里!”

尉屠归满脸羞愧道:“是!”转身退在迷雾中。

苏武笑道:“多谢单于明察秋毫。”

冒顿笑道:“此事早有耳闻,没想到在这种场合被揭破。”

苏武大笑道:“在下与单于究竟是敌是友?难道不知?”

冒顿道:“是敌是友,本王一念之间……”突听远处数十人齐地长笑道:“冒顿,命不长,不到天光命已丧。”笑声凄厉,歌声断续,宛如群鬼夜嚎。冒顿捋须大笑,朗笑道:“冒顿,命最长,萨满命必丧。”

笑声高朗,歌声雄厚,一字字传到远方。

第一二五章 那药便在大单于身上

歌声方了,满天鬼火已出现了数十条人影。

碧磷磷的人影,每个人的身上也都发着碧光!人影在鬼火中闪动飘荡,实如地狱门开,群鬼夜现。歌声又起:“地狱门已开,萨满炼碧火,火炼冒顿头!”

歌声中数十人双手齐扬风骤起,千百点鬼火,随着贬入肌肤的阴风,如海浪般涌了过来。

冒顿安坐不动,微笑道:“归儿何在?”尉屠归双臂齐振,衣衫鼓动。军须靡长笑道:“区区鬼火,何足道哉。”张口一吸,将一壶酒全都吸了进去,叱道:“咄。”千百点银雨,便随着这一声“咄”字飞激而出。银雨化为银雾,银雾吞没鬼火。满天鬼火,突然消失无影。

冒顿拊掌大笑道:“萨满鬼女,原是喝不得酒的。一句话说完,鬼火又涌到近前,但只是在曲廊回旋飞舞,那些碧磷的人影也只是在远处舞跃闪动,不敢再以掌力将鬼火催来。军须靡微微笑道:“萨满联盟武功,果然有独到之处,非但轻功身法飘如鬼魅,就连掌风中也带着森森鬼气!”日耳曼将军冷笑道:“萨满联盟之武功,这些人十成中未必炼得一成,数十人掌力汇集一齐,只怕也当不了乌孙王昆莫的一掌。”

冒顿却笑道:“萨满联盟这一手‘无影鬼羽’的功夫,端的是人所难防,若非昆莫耳目超人,本王此刻只怕也难安坐这里。”军须靡道:“如此雕虫小技,怎值得单于亲自出手,在下蒙单于赐酒,若还不能为单于效此微劳,就真的要无颜坐在这里了。”冒顿道:“你为何要为本王出手。”军须靡道:“只因……”突听远处一声尖锐凄厉的长啸。数十条碧磷鬼影,突然一齐冲了过来。当先两条人影,来势如箭,带着一连串格格的诡笑扑上回廊,他们的面上也涂满碧磷,闪闪发光,使人根本无法分辨面目,他们的长发披散,随风飞舞,在暗夜中看出当真比活鬼还要怕人。两人手中,一个拿着柄碧光闪闪的短叉,叉头闪动,叉环“叮叮”作响,响声也足慑人魂魄。另一人手中却拿着柄碧剑,叉剑却长不过一尺。这萨满竟敢用如此短的兵刃,自然别有一种奇诡的招式,这招法必定险绝天下。叉环响处,碧磷叉隔空直刺冒顿。军须靡微笑道:“单于还请安坐……”挥手处,那“萨满碧鬼”已被震得惨曝飞出,但碧磷剑则已到了冒顿耳畔,冒顿筷子一伸,竟将那柄剑挟住。

这“碧鬼”纵然用尽了生平之力,竟也挣之不脱。冒顿笑道:“胡辣羊蹄子味美,足下可要尝尝?”左手取起了个蹄子,闪电地挟着这活鬼的鼻子,只听一声惨呼,他已双手掩面,连滚带爬,如飞逃走。冒顿的筷子还挟住那柄碧磷剑,又自道:“招魂鬼物,在下不取,还给你们吧。”语声中筷子一抖,碧磷剑如急箭离弦,飞了出去。

忽见碧光已在眼前,心胆皆丧,倒翻而出,碧磷剑却已插入他肩上。霎时之间,冒顿谈笑自若,已重创三人,“萨满联盟”险绝天下的身法招式,在冒顿面前,竟直如儿戏。“萨满圣女想必也该到了吧!”冒顿大笑道。“本王一向欢迎的很,出来吧!痛饮一杯如何?”

一个蒙着面纱的神秘女子和一个侍女从雾中走了出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摄人心魄。此时,月被乌云遮住了。

神秘女子凝注着他们,目光隔着轻纱,就像是雾中的箭,瞧了半晌,娇躯摇动,似乎摇摇欲倒。那少女赶紧扶起了她,凄然道:“不好,我家小姐的心病又犯了。”冒顿皱眉道:“心病?”

那少女轻叹道:“我家小姐一见到恶人,这心病就会发作。”

冒顿大笑道:“如此说来,本王邀请的四位“捉鬼英雄”都是恶人了。”那少女眼睛瞪着苏武,鼓着嘴道:“是他。”

苏武笑道:“过奖过奖。”

那少女咬牙道:“你害我家小姐犯了病,你得赔。”

苏武道:“在下纵有回春妙手,只怕也难治佳人的心病。”

那少女大声道:“你若不治好小姐的病,我萨娜就和你拼命。”她杏眼圆睁,银牙浅咬,当真是名副其实楚楚可人。

冒顿大笑道:“萨娜呀萨娜,我若与你家小姐同鸳帐,怎舍得教你叠被铺床。”

萨娜的脸,飞红了起来,不依道:“嗯……原来单于也是个恶人。”

冒顿笑道:“正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

萨娜眼波转动,道:“那么,我家小姐的病,说不定就是被单于气出来的。”

冒顿大笑着一拍苏武肩头,道:“便宜你了。”

萨娜道:“单于既然素来怜香惜玉,眼看我家小姐这么可怜的模样,难道也不想个法子替她治治病么?”

冒顿道:“自然要治的。”

神秘女子双手捧心,凄然道:“姑娘的病,只怕是治不好的了。”

冒顿道:“胡说,天下哪有治不好的病。”

神秘女子道:“病虽易治,药却难求。”

神秘女子柔声道:“单于难道真愿意为姑娘求药么?”

冒顿道:“本王若为你求得药来,你又如何。”

神秘女子垂首道:“单于无论要姑娘怎么,姑娘无不从命。”

冒顿乜眼笑道:“随便怎样?”

神秘女子头垂得更低,道:“嗯……冒顿大笑道:“好,你只管说出药在哪里便是。”

神秘女子道:“那药……便在大单于身上。”

第一二六章 此时月亮从乌云中冲了出来

冒顿道:“哦……”

萨娜插口道:“药虽在单于身上,却怕单于舍不得。”

冒顿笑骂道:“小丫头,你怎敢将本王瞧得如此小气。”

萨娜眼波一亮;道:“单于真的舍得。”

冒顿笑道:“佳人若真化鬼,本王岂不断肠。”

萨娜盈盈拜倒,道:“多谢单于。”

娜眨了眨眼睛,道:“心病还需心药医,这句话单于可知道?”

冒顿沉吟道:“心药?”

萨娜嫣然笑道:“单于只要将一颗心赐给我家小姐,小姐的病立刻就会好了。”

冒顿微微变色,仰天长笑道:“好丫头,原来便是想要本王的心。”

萨娜道:“君王无戏言,单于说出来的活,可不能不算。”

冒顿敞开胸襟笑道:“本王的心就在这里,只管来拿吧。”

萨娜再拜,笑道:“单于当真是大慈大悲,我家小姐的病好了,绝不会忘了单于。”抽出一把匕首,便向冒顿走过去。

冒顿突然厉喝一声,叱道:“且慢。”

这一声厉叱,声如霹雳。萨娜身子一震,倒退几步,道:“……单于难道……难道也会食言反悔?”

冒顿道:“本王的心,只肯给天下之绝色,若要本王的心,需得你家小姐自己来取。”

神秘女子道:“既是如此,贱妾从命。”

冒顿狂笑道:“你只管来吧。”神秘女子语声未了,刀光已至胸膛。冒顿竟真的动也不动。

就在这时,突听一声暴喝,神秘女子人影倒飞出去,退出七丈,面前已站着的匈奴参事,正是军师腾格尔。萨娜惊呼道:“哎呀,冒顿竟真的说话不算数了。”

冒顿微微笑道:“本王虽然答应,但别人不许,又当奈何?”

神秘女子笑道:“单于难道怕他?”

冒顿道:“本王若是死了,他饭碗也就破了,饭碗相关,本王也不能怪他。”

神秘女子瞧着腾格尔,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腾格尔冷冷道:“某家也有些毛病,要吃你的心才能治好。”

神秘女子道:“真的么?”腾格尔道:“你若是真的,某家也是真的。”

神秘女子笑道:“我可没有你家单于那么小气,你要就给你。”突然神手一扯,竟将胸前纱衣撕了开来,露出了白玉般的胸膛,柔软,丰满,在灯光下散发着令人魂飞魄散的迷彩。

这一来冒顿与苏武、军须靡、日耳曼将军俱都怔住了。腾格尔面对着这足以令天下男子都情愿葬身其中的胸膛,呼吸己在不知不觉间急促起来,几乎已透不过气。

神秘女子道:“来呀,来拿呀……你怕什么?”

腾格尔喉结上下滚动,竟说不出话。神秘女子已一步步向他走过来,纤手将衣襟拉得更开,柔声道:“你摸摸看,我的心还在跳,我的胸膛也是暖和的……现在,这一切全都给你了,你为什么不来拿?”

腾格尔突然怒喝道:“你……你……”枪一般直站着的身子,突然摇动起来。神秘女子也银铃般笑道:“现在,随便什么人的心都对你没有用了。”

腾格尔一掌劈出,神秘女子动也不动,但他手掌方自触及神秘女子的胸膛,身子已仰天跌倒下去。冒顿真沉得住气,反而大笑道:“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

萨娜娇笑道:“是呀,他能瞧见我家小姐的胸膛,死了也算不冤枉了。”眼波一转,瞟了瞟冒顿与苏武、军须靡、日耳曼将军,笑道:“你们也瞧见了这世上最美的胸膛,也可以死了。”冒顿道:“不错,朝闻道,夕死而无憾矣。”神秘女子再次盈盈走上曲廊,走到冒顿面前,柔声道:“现在,已没有人干涉单于了,单于可以将心赐给姑娘了么?”冒顿笑道:“你连脸都不肯让本王瞧瞧,便想要本王的心,这岂非有些不公平?”神秘女子笑道:“单于已瞧见了姑娘的身子,这还不够么……姑娘这样的身子,难道还不值单于的区区一颗心么?”

苏武突然笑道:“你连身子都不惜被人瞧见,却不愿让人瞧见你的脸,这岂非怪事?莫非你的脸丑得不能见人?”神秘女子娇笑道:“你若想瞧我的脸,自己来瞧吧。”

萨娜接着笑道:“只是瞧过后莫要晕倒。”苏武大笑道:“衣香虽能杀死腾格尔,面纱中之迷香却未必迷得了军须靡……”笑声中军须靡手掌已到了萨满圣女面前。

神秘女子为什么宁可让人瞧见她的身子,也不愿被人瞧见她的脸,莫非,她这张脸也有什么机密不成?只见军须靡乘着这电光火石般的机会,终于将面纱掀起了一线。

面纱方自掀开一线,军须靡面色突然大变,就像是挨了一鞭子似的,身躯一震。

萨满圣女已急箭般退出七尺,她身子前面立刻爆出一片粉红色的迷雾,奇迹般将她完全掩没。军须靡却昏倒在地,特使苏武急忙扶了起来。这变化更是出人意外,就连冒顿也不禁耸然动容。此时,月亮从乌云中冲了出来……

第一二七章 英雄无奈泪满河

且鞮单于营地,秋风中传来,“我们为了一个目标”口中这八个字说出,手掌已接连点了李陵七处穴道,说到最后一字,一个肘拳将李陵撞了出去。

就算杀了李陵,李陵也不能相信李广利的替身副将李绪竟会向自己出手,甚至直到他跌倒在地,他还是不能相信。他身子不能动弹,口中嘶声道:“将军,你……你这是在开玩笑么?”李绪挺立在秋风中,突然仰天狂笑起来。他醉意似已完全清醒,笑声竟也突然改变。

李陵面色惨变,失声道:“你不是李绪?”“李绪”大笑道:“你如今才知道,不嫌太晚了么?”

李陵道:“你……你莫非是格日勒?”格日勒大笑道:“不错,你现在总变得聪明了些。”

李陵惨笑道:“我早就该想到是你的,我早就觉得你与李绪许多相似之处,世上若有一人能假冒李绪而如此神似,那就是你。”格日勒道:“你为何不早想到?”李陵道:“只因我瞧错了你,我实未想到那般英雄气概的格日勒,也会变得下三滥。”格日勒不怒反笑,道:“这次总该给你留个教训,无论多么聪明的人,也会上人当的,只可惜这教训你已永远无法享用了。”李陵惨然道:“不错,任何人都会上人当的。”格日勒道:“但咱们为了要你上当,的确也花了不少心思。”李陵叹道:“李绪自然已来了,否则且鞮纵有无双的易容好手,也是无法将你改扮得与他一模一样的。”格日勒笑道:“你果真是个聪明人,且鞮为我易容时,李绪就躺在我身旁,我简直就是自他身上取下来的模子。”

李陵道:“但还有……”格日勒道:“还有声音,是么?”他一笑道:“我模仿别人语声的本事,本就不小,但我怕被你听出,是以故意装作酒醉,且舌头都大了,其实我一共也不过只喝了三杯酒,其中还有一杯是倒在身上的,真正醉了的,只不过是那些小丫头而已。”

李陵苦笑道:“果然妙计,无论是谁,见到陪你喝酒的人都已醉了,自然再也不会想到你喝的酒竟是假的。”

格日勒道:“何况,再加上这秋风扫落叶扰乱了语声,正是天助我成事,更何况你今日精神不知怎么地,本就有些恍惚,我再骗不倒你,那才是活见鬼。”李陵黯然,过了半晌,哑声道:“但李绪他……”格日勒笑道:“这其中只有一件事是真的,那就是李绪来投效且鞮单于确是真的。”李陵道:“单于莫非怀疑了他,所以……”格日勒道:“单于倒未怀疑他,怀疑的是你。”李陵动容道:“我?”格日勒道:“他今晨醒来,寻不着公主,也寻不着你,心里便动了怀疑,那时恰巧李绪来了,他正好假借李广利替身来试试你。”

他狂笑道:“这一试之下,你果然露了原形。”李陵苦笑道:“如今你又想怎样?”

格日勒阴森森笑道:“单于再三吩咐,只要一试出你真相,便立刻下手将你除去,你这样的人多留一刻都是祸害,何况他……他也不愿再见到你。”李陵长长叹息,惨笑道:“很好,不想我李陵今日竟死在这里。”格日勒大笑道:“不想声名赫赫的李陵先锋官今日竟死在我手里。”一步掠过去,铁掌已待击下。李陵突又喝道:“且慢。”格日勒狞笑道:“你再想拖延时间,也是无用,此刻再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李陵苦笑道:“我只想再问你一句话。”格日勒道:“你还有什么话好问。”李陵惨然道:“我只要知道,李绪此刻在哪里。”格日勒笑道:“好,你和李绪果然不愧为生死过命的交情,直到此时此刻,你还是忘不了他,好,我告诉你……”他目中笑意变得更恶毒,一字字接道:“你只管放心,你在黄泉路上,是不会寂寞,李绪会陪着你,说不定他此刻已比你先走了一步。”

李陵失色道:“他……他……他也遭了毒手?”格日勒道:“不错。”

李陵道:“是……是谁下的毒手?”格日勒道:“告诉你,你难道还想为他报仇不成……只因他欺骗了且鞮单于公主的感情。”李陵道:“但……但单于在未知我真相之前怎会取他的性命,我若是真心投效单于,单于岂非杀错了他,杀错了这样的人才,岂不可惜?”

格日勒道:“且鞮单于属下收容的都是智计武功双全之士,李绪匹夫之勇,有勇无谋,他的死活,且鞮单于根本不放在心上。”李陵默然半晌,缓缓合起双目,道:“很好,你现在可以动手杀我了。”格日勒铁掌已向他咽喉切下。谁来救他?的确没有人来救他。秋风萧瑟,落叶如珠帘下卷。

楼兰匈奴营,秋风萧瑟,落叶落个不停。秋风扫落叶中,为人们掩饰了许多秘密。

苏武、尉屠归、军须靡、日耳曼将军在秋风吹打下,但对这秋风却并无丝毫埋怨之意,反而十分感激。他们鱼贯走在枫叶唱晚中,大家心里都清楚,冒顿对他们不信任。新楼兰王尉屠归是监视他们乌孙王和特使来的,他是匈奴的养子,凶残好色与冒顿不差秋色。回想昨夜的宴会,杀机四伏。冒顿说,请你们来不是参加楼兰王登基典礼,主要的是查处“萨满圣女”的秘密,这才是首功。苏武你不是智慧超群吗?军须靡你不是铁手屠龙吗?日耳曼将军你不是火眼金睛吗尉屠归你不是飞天蜈蚣吗,你们四个枭雄在这里共同登上这个舞台,这处戏太精彩了。如果你们演得好,我不出兵讨伐,而且是座上客。

苏武终于问道:“你确信萨满圣女的藏身之处不会被人发现么?”军须靡道:“纵是弹丸之地,也有许多别人难以寻觅的隐密之处,何况这偌大的胡杨林。”苏武展颜笑道:“不错,我在此园中逛过几次,但你此刻带我走的这条路,我却从未到过。”军须靡道:“你再住几年,也未必能寻得到此处。”尉屠归突然道:“真的么?”军须靡道:“哼!”

第一二八章 似乎带着叙不尽的悲伤与怀念

尉屠归目光闪动,缓缓道:“但愿你说的地方不是那万花谷的花神洞。”

军须靡霍然回身,一把抓住了他,厉声道:“你知道那地方?”

尉屠归叹了一口气,道:“在下不幸凑巧知道。”

苏武面色也已微微变了,道:“你去过?”

尉屠归苦笑道:“那里不幸凑巧也正是萨满圣女的藏身之处,萨满圣女此刻只怕已在那里,所幸那花洞颇为曲折,他两人未必相遇。”

军须靡猝然松手,倒退两步。苏武却松了口气,笑道:“马踏飞燕纵被萨满圣女遇着,也没什么。”军须靡相随在后,叹息道:“无论要隐藏什么,最好都莫要藏在最秘密之处。”

尉屠归道:“为什么?”

苏武道:“最秘密的地方,往往会变得最不秘密。”

尉屠归想了想,颔首叹道:“不错,每个人都想找个最秘密的地方来隐藏自己的秘密,而每个人又都以那地方只有自己知道,却不知别人寻的最秘密之处,也正是那里。”苏武道:“但愿此刻知道那地方的人还不太多……”

尉屠归道:“我想那只怕也不会太少。”

且鞮营地,秋风萧瑟,落叶纷纷。格日勒铁掌已击下。突然,一人冷冷道:“住手。”格日勒骇然回首,只见一条人影,幽灵招魂般的飘飘掠出。

木罕冷冷道:“你不能杀他!”

格日勒失声道:“为什么?”

木罕咬牙道:“这是且鞮单于的命令。”

格日勒松了口气,笑道:“既是如此,请。”

他微笑着后退三步,静等着木罕出手,他确信木罕出手之狠毒残酷,是万万不会在自己之下的。他确信李陵在临死前必定还要受许多摧残,折磨。

他安心地静等着来瞧李陵的痛苦。他知道格日勒总是将别人的痛苦视为自己的欢乐。谁知格日勒在盘算中,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胸前一热,一股红色的东西冒了出来,忽回头木罕的剑在滴着血……

万花谷花神祠,已残破而颓败,虽也在胡杨林的一个角落中,但却与这十万胡杨林极是不衬。显然,这是旧日一位不知名的爱花人所留下的,而非园林的主人所建---新园林主人,对一切神祗都不热心,也许他们所相信的只是自己,也许他们根本对一切都不相信。

苏武进入花神祠,抖了抖身上的落叶,他这样做正表示他心里乱得很。然后,军须靡与尉屠归也走了进来,他们并没有直冲入那岩洞,正也表示他们心里的疑惧,不敢骤然面对现实。军须靡道:“那山洞就在这祠堂背后。”尉屠归道:“不知萨满圣女是否已遇见了马踏飞燕。”

军须靡道:“那洞穴甚是幽暗,她藏在洞窟深处。”

尉屠归笑道:“女孩子只怕是不会往洞窟里面走的,萨满圣女虽然和别的女孩子有些不同,但毕竟是女孩子。”军须靡冷冷道:“废话。”尉屠归笑道:“不错,这的确是废话,但阁下为何还要在这里听,阁下早该过去瞧个究竟了。”军须靡面色变了变,正待冲出去。突听苏武道:“且慢。”军须靡道:“莫非你也有什么废话。”

苏武道:“你们先来瞧瞧这花神的像。”神龛自然也已残破,在黝黯的夕阳里,这残破的神龛就显得有些鬼气森森,若不走近些,根本瞧不清里面那神像。

那神像竟是个村姑打扮的女子,左手将一朵花捧在心口上,右手则在那花瓣上轻轻抚摸。

这花神祠虽是如此简陋,但这神像的塑工却极精致,在黝黯的光线中,看来就像是个活人。尤其那手势的轻柔,正象征着“花神”对鲜花的无限怜借,奇怪的,她的眼睛却在凝注着远方,却未去瞧手中的鲜花。尉屠归沉吟道:“嗯,这神像的确有些意思,塑这神像的人,似乎别有寓意,但咱们都只怕是猜不出的了。”

苏武道:“也许是猜不出的。”尉屠归道:“而且,花神竟是个村姑,这也许是件奇怪的事,我记得根据古老的神话传说,这花神本应是……”军须靡冷冷道:“现在并不是考古的时候,这花神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和尚是尼姑,是神父是阿匍,与咱们都丝毫无关系。”

苏武缓缓道:“但这花神和咱们都有些关系。”军须靡道:“什么关系?”苏武道:“你可瞧清了她的脸。”尉屠归已失声道:“呀,不错,她的脸……”

军须靡瞧了半晌,竟也为之动容,道:“这张脸,似乎像一个人。”

三个人对望一眼,尉屠归道:“像她。”

苏武道:“牡丹,你说像么?”

军须靡沉声道:“不错,的确有七分相似。”花神的脸,温柔而美丽,眉梢眼角,似乎带着叙不尽的悲伤与怀念,活脱脱正和牡丹有七分相似。尉屠归出神地瞧了半晌,又道:“不对。”

军须靡道:“还有什么不对?”尉屠归道:“这祠堂建造了最少也有十年,那么,塑神像时,牡丹还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那么……”他话未说完,军须靡已拍掌道:“不错,塑神像的人又不能未卜先知,怎能预知牡丹长大后是何模样?这神像虽和她七分相似,看来不过是巧合而已。”

苏武道:“这不是巧合。”军须靡皱眉道:“不是?”苏武缓缓道:“但这神像却也不是照着牡丹的模样所塑的。”军须靡更是奇怪,道:“这神像若非照着牡丹的模样所塑,这便该是巧合,但你又说这绝不是巧合,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苏武目光凝注,一字字道:“这神像是牡丹的母亲。”尉屠归动容道:“呀,她的母亲……”

军须靡大声道:“牡丹到这里来还不过几天,她母亲的塑像又怎会在这里……她母亲又怎会变成这里的花神?”苏武悠悠道:“这其中有个绝大的秘密。”军须靡道:“秘密?什么秘密?”

苏武道:“此刻还不能说,此刻我也弄不清楚。”尉屠归沉思着道:“也许牡丹的母亲本是这里的人,牡丹说不定也是在楼兰生长的,只是长大后去了长安。”苏武点头道:“也许正是这样。”尉屠归道:“但牡丹的母亲若只是个普通的村姑,别人又怎会将她塑作花神?牡丹的母亲若不是个普通的村姑,又怎会让她的女儿流落异乡?”苏武悠悠道:“也许,她的流落并非真的。”尉屠归瞪大了眼睛,道:“并非是真的?”苏武道:“也许,牡丹的母亲本人虽是个村姑,后来却因机缘巧遇,而变成了位奇人……”尉屠归眼睛瞪得更大,道:“民间奇人?”军须靡道:“据我所知,十余年前民间中并无这样的奇人。”苏武道:“有些民间奇人的面目,你是瞧不见的。”

军须靡怔了怔,道:“但她的名字……”苏武道:“有些民间奇人真正的名姓,你也是不知道的。”尉屠归忍不住道:“她究竟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苏武道:“我只是猜测。”军须靡大声道:“你即知道,为何不说?”

苏武道:“也许,她和‘萨满圣女’有关系。”

军须靡面色立刻变了,失声道:“你说什么?你……你再说清楚些。”苏武微微一笑,道:“现在,我也说不清楚了。”尉屠归道:“无论如何,这祠堂若和‘萨满圣女’有些关系,那么,那岩洞岂非……呀,不错,那岩洞如此神秘深隧,正好是萨满圣女们的居处。”军须靡变色道:“那么,苏大人……”他话未说完,人已冲了出去。

第一二九章 瞧见了萨满圣女的秘密

尉屠归望向苏武,苏武面上虽有笑容,但显然笑得甚是勉强,目中更是忧虑重重,沉声道:“若是我不幸而猜中,那么一切事只怕都已有了非常的变化,你我的麻烦,只怕又多了……”

一个人的尸身,仍在落叶中,他身子半裸,头颅已被击碎,只不过依稀仍可辨出他的面目。

军须靡动容道:“这岂非是那……”

苏武道:“呀,不错,他正是监视我们行踪的马莲王后。”

军须靡道:“她……她怎会死在这里?”

尉屠归变色道:“莫非她在无意中瞧见了萨满圣女的秘密,所以萨满圣女就下了毒手。”

苏武道:“这绝非萨满圣女下的毒手。”

尉屠归道:“何以见得?”

苏武道:“萨满圣女下手绝不会如此毒辣。”

军须靡道:“萨满鬼女……这莫非是萨满鬼女下的手?”

苏武沉吟道:“也不会是萨满鬼女。”军须靡皱眉道:“又何以见得?”

苏武道:“萨满鬼女行事素来隐秘,这若是萨满鬼女下的手,绝不会将尸身遗留在这里。”

军须靡长长叹了口气,道:“不错。”他这一声长叹中,实有许多倾服之意,他发觉苏武的确是高人一筹,总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事。尉屠归忍不住道:“这即非萨满圣女下的手,又非萨满鬼女,那么,是谁呢?”苏武道:“这里显然还有别人来过。”尉屠归道:“别人?”苏武道:“我虽不知此人是谁,却可断定必是女子。”军须靡沉吟道:“女子……这胡杨林中,女子并不多,能杀人的女子更不多……”尉屠归笑道:“并不要多,一个就够了。”

夕阳中,入洞十步,纵然有人对面行来,也难辨面目,军须靡,尉屠归、日耳曼将军目光四下搜索。

军须靡道:“那萨满圣女可是在此等你。”

尉屠归道:“她想必不会别处去的。”

军须靡道:“此刻为何不见?”

尉屠归耸了耸肩,道:“那苏武与日耳曼将军可是在此处等你?”

军须靡道:“他怎敢乱走。”

尉屠归道:“但此刻他的人呢?”两人说话虽仍各带机锋,其实心里已急得要命,明明应该在这里的人竟不在这里,为什么?军须靡突然忍不住拉住了尉屠归的手,道:“你看……你看他两人是否已遭了毒手?”

尉屠归淡淡道:“我老婆不见了,我都不着急,你着急什么。”

军须靡切齿道:“你可说的是雁翎公主么?她虽然被冒顿许配与你,还未完婚就不算。”

尉屠归笑道:“乌孙王看来冷漠,不想却是个热心人……告诉你,在下并不着急,只因在下算定他两人不会死的。”

军须靡道:“为什么?”

尉屠归道:“萨满鬼女没理由杀他们。”

军须靡笑道:“杀人有时并不需理由。”

尉屠归道:“但萨满鬼女却有不杀他们的理由。”

军须靡道:“哦……”尉屠归道:“只因留下他们,实比杀了他们有用的多。”

军须靡回头去瞧苏武。苏武一只眸子,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军须靡道:“此人说得有理么?”

苏武叹道:“想来必是如此。”

尉屠归缓缓接道:“是以我等此刻也不必再找他们了……你我只要寻出‘萨满鬼女’们的鬼穴,便可找得到她们。”

军须靡道:“但……但那鬼穴却在哪里?此间无线索可寻。”

尉屠归道:“那鬼穴想必就在这洞窟之中。”

军须靡大声道:“你知道?你怎会知道?你去过了么?”

苏武沉声道:“你说的实有道理,那鬼穴必在洞窟之中,只因洞口只有进来的足迹,而无出去的足迹。”

军须靡默然半晌,喃喃道:“原来你两人已瞧过……”

第一三0章 生死时速

且鞮营地,李陵只好继续往前走,心里还惦记着李绪--

风很大,李陵被木罕押着,走在另一个方向。早上的浓雾散了,天空仍很阴霾,云层低低地压下,有一种冬日即将袭来的萧瑟。然后木罕一拽绳头,李陵踉跄跟上。她和他都不说话。风呼呼地吹动长草。李陵跟她走上了绵延的草坡。

木罕低头走在前面,手中的绳子拖得很长,像已忘掉了后面的他。

李陵缓缓跟着,偶尔仰头,让风吹着,享受着最后的寒冷!人如果要死了,会发现世间的一切,包括寒冷,都那么值得留恋。起伏无尽的绿坡,两个小小的身影。没有人知道,木罕为何把他拉这么远来处决。她想把他带到哪里?李陵起初也不知道。

他察觉跟着木罕在下坡--他猛然一怔,明白了!

可听到了前面“沙沙”的响,还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熟悉的气息。迷离、醉人、酸楚,像海一样广阔的花香!他俩的心思全然在对方身上,在他俩的世界里,没有箭、刀、杀,只有痴、情、花与爱!无数花瓣在风中凄舞,木罕刀光一扬,落向李陵。

李陵听到刀声,但他不动。风静,花瓣悄悄飘息,他身上的绳索也悄悄地断碎,纷纷洒下。

李陵看着迷茫的天空和寂静的花海。木罕提着刀,立在他身旁,刀从她手里无声滑落。

她慢慢跪下,看着他的脸。她的手往下滑,颤抖着轻轻抚摸他。她的手停在他的嘴唇,他的眼神很迷乱,嘴角在抖,像是想说些什么,却不知怎么说--这种颤抖的含义如此复杂,意味着由死到生,也意味着爱的失而复得!他双手抬起,慢慢捧住木罕的脸,两个人就这样跪在花海,抱着对方。忽然两人动了,像再也控制不住的江河决提!

花神洞里忽然飘来冷冷又甜蜜的勾魂声……那语声道:“画的左面,便是我睡的床,床上悬着粉红色的帐子,帐子上绣着春天的杜鹃,夏日的芍药……那正是西王母妙手制成的。”尉屠归笑道:“能让在下瞧瞧么?”

那语声道:“尉屠归怎地也这么俗,西王母的神针,纵然不瞧,也能想象得到的……苏大人,你说是么?”

苏武道:“在下只想盖起被子,在上面好生睡一觉,至于有没有西王母的神针刺绣,对在下说来都没什么两样。”

那语声“噗哧”一笑,道:“床的旁边就是我的衣柜,里面有我十几套衣服,其中大多数是白色的,只有一套粉红。”

尉屠归道:“小姐着起粉红衣裳时,必定美得很。”

那语声笑道:“公子若喜欢,我一定会换上它让公子瞧瞧的。”

尉屠归道:“多谢……不知衣柜后面还有什么?”

那语声道:“公子真的想知道。”

尉屠归道:“真的。”

那语声咯咯笑道:“……公子若到令堂房中的衣柜后去瞧瞧,就知道是什么了。”

尉屠归大笑道:“呀,不错,我知道了。”那语声亲切动人,正像是个温柔,世故,而略带俏皮的女主人,在和她熟不拘礼的客人们闲聊着家常。

听到这里,日耳曼将军竟也忍不住问道:“那究竟是什么?”尉屠归大笑道:“愚痴的王,你难道不知道,女子闺房的衣柜后面,只有马桶。”

日耳曼将军呆了呆,也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尉屠归道:“却不知小姐的梳妆之地在哪里?”

那语声道:“画的右面,就是我的妆台,那上面有一面小小的菱花铜镜,是嫘祖用过的西王母镜。”尉屠归道:“自然还有身毒国精制的刨花头油。”

那语声娇笑道:“我嫌身毒国的刨花油香气太浓,所以用的只是英格兰的玫瑰花露,但那套乌木梳子却是秦始皇皇宫的精品。”尉屠归叹道:“小姐的选择,果然精雅之极。”苏武忽然接口笑道:“香闺之上,岂可无琴。”那语声笑道:“苏大人果然是雅人,这妆台之旁,就是我的琴台……”她说到这里,竟真的有琴声响了起来。琴声妩媚,香气醉人。

日耳曼将军虽然明知她说的是一片鬼话,但不知不觉间,几乎已真的以为自己是置身在一个娇生惯养的少女香闺中,若不是那黑暗,那要命的黑暗,他几乎忍不住要走过去,在那张“床”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只听苏武笑道:“在下等今日能来到小姐的香闺,当真是三生有幸,但在下却不知犯了什么过错,竟被小姐罚站。”那语声娇笑道:“你正是犯了大错。”苏武道:“哦。”那语声道:“你让人偷看了我的脸,我真想罚你站一辈子。”这语声虽然温柔动人,却带着几分做作。

但这做作却又像是个爱娇的少女在情人面前撒娇---她若想以这种手段来掩饰自己真正的语声,她的确成功了。苏武纵然十分留意,竟也听不出这究竟是否牡丹的语声,世上女子声音虽然都十分不同,但动人的女子语声却都有几分相似的。苏武微笑道:“小姐的脸,为什么不愿被别人瞧见?”那语声道:“因为我已在萨满祖师面前发下重誓,凡是瞧见我脸的人,无论他是谁,都只有两条路可走。”苏武道:“哦,哪两条路。”那语声道:“死。”苏武叹了口气,道:“在下但愿能走第二条路。”那语声悠悠道:“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走这第二条路,只因为这第二条路不是人人都可以走得的……世上能走第二条路的人,并没有几个。”

苏武道:“到底有几个?”那语声笑道:“严格说来,只有一个。”苏武叹道:“一个?这……岂非太少了。”那语声变得更温柔,道:“对你说来,一个已不少了。”苏武道:“为什么?”

那语声道:“因为这唯一能走第二条路的人,恰巧就是你。”苏武笑道:“在下的确荣幸之至,小姐若能告诉在下这第二条路是条什么样的路,在下就更高兴了。”那语声轻轻道:“第二条路,就是和我结为夫妇。”尉屠归怪叫了起来,道:“不公平,不公平,为什么人人都要和苏武结为夫妇?为什么不找我?小姐若找我,我答应得一定比苏武痛快得多。”那语声轻轻笑道:“苏武也会答应的。”苏武道:“小姐怎知在下定会答应?”那语声悠悠道:“傅介子是你的好朋友,是么?”苏武道:“不错。”那语声道:“雁翎公主也是你的好朋友,是么?”苏武道:“嗯。”那语声道:“那么,你就该知道为什么一定要答应我了。”军须靡厉声道:“他……他两人已落在你手上?”

那话声悠悠道:“不幸正是如此。”军须靡道:“用此等手段来要胁别人成亲,岂非无耻之极。”那语声笑道:“若有个女子也用这种手段来要胁你成亲,你只怕要高兴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苏大人,你说是么?”军须靡怒吼着要扑上去,却被苏武一把拉住。

军须靡怒道:“放手,你为……”苏武道:“你纵待和她拼命,也该先弄清她在哪里。”军须靡道:“她在那里说话,人自然在那里。”苏武道:“你可瞧得见她?”军须靡道:“我用不着见她。”苏武道:“你可瞧得见我?”军须靡道:“瞧不见……但你的眼睛……”苏武道:“这就是了,你至少可以瞧得见我的眼睛,但却瞧不见她的眼睛,这是为什么……这自然也许因为她是闭着眼睛的,但也许她是藏在什么东西后面,也许便是那张妆台,你闯过去若是打翻了她的桂花油,岂非有些煞风景。”他一面说话,一面却在军须靡掌心写了几个字。

这时那话声已娇笑道:“苏大人究竟是聪明人,你打翻了我的桂花油倒没什么,但我面前若是块刀板,你岂非要撞破了头。”苏武笑道:“香闺中出现块刀板,岂非也是件煞风景的事。”

那语声笑道:“你不答应我的亲事,那才真是煞风景哩,一个女孩子主动向人求亲,已经怪难为情的了,再若被人拒绝,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苏武道:“但我又怎知傅介子真的在这里。”那语声道:“这个容易……”她的话才说完,远处已有吼声传了过来。

“你这魔鬼,你把雁翎怎样了……”

第一三一章 两只雪豹乖乖地坐在哪里

吼声突然中断,但苏武已听出这的确是傅介子的声音。尉屠归笑道:“这风流大侠看来非但没有受罪,反倒似乎艳福不浅。”那语声道:“苏大人,你可要听听雁翎公主的声音?”苏武道:“不必。”那语声道:“现在,你是不是可以答应了。”苏武缓缓道:“小姐若真是我前夜瞧见的那人,在下能得如此美人为妻,又何乐而不为……但在下又怎知你真是我所瞧见的人?”

那语声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叫我现身,是么?”苏武笑道:“小姐纵不现身,至少也该让我瞧瞧那双眼睛。”他叹了口气,接道:“那双眼睛当真是明若秋水,在下一见,永远难以忘记。”那语声也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说得这么动人,我又怎能拒绝你。”黑暗中,果然出现了一双眼睛。那无疑是双美丽的眼睛。

但就在这双眼睛出现的那一刹那,苏武与军须靡的眼睛却突然瞧不见了---苏武方才在军须靡掌心写的是:“一见彼目,即闭我目,扑!”他写的自然是最简单的词句,幸好军须靡是懂得的。就在这一刹那间,军须靡已扑了上去。

苏武自然也是绝顶聪明的人,他自然也懂得如何利用这黑暗---他们在黑暗中这闭眼一扑,非但无声无息,简直可说是无迹可寻。那双眼睛甚至连眨都没有一眨,军须靡根本不让她有丝毫招架,反抗,躲避的机会。铁掌击出,用的是不同的手法,砍、劈、点、擒,他显然已不容这美丽的萨满圣女再逃出掌下。无论死活,都不能容她再逃出掌下。这是竭尽全力的一击,这是势在必成的一击。世上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在这一击下逃脱。她果然未能逃脱。铁掌同时击上了她的身子。她发出一声呻吟的叹息,软软的倒了下去,但那只美丽的眼睛,竟还是在睁开的。

她非但没有惊呼,惨叫,甚至连眼睛都没有惊惧痛苦之意,这双美丽的眼睛中反似带着种解脱的欢愉。苏武张开眼睛,身子突然一震,失声道:“你究竟是谁?”

他突然发觉这只美丽的眼睛虽然是那么熟悉,但却绝不是前夕他在掀开的面纱下所瞧见的那一双。黑暗中没有人说话。但那双美丽的眼睛却仿佛瞧着苏武在说:“大人……大人……难道你已不认得我了。”那幽怨的目光中,已有了泪光。

苏武骇然去扶她的身子。那竟是个光润的,赤裸着的身子,冰冷,僵硬,在他们还未出手一击前,她显然已被点了穴道。他没有给对方闪避的机会,却也没有给自己一个机会去辨明这双眼睛,他知道自己已在无心中铸下了大错。他匆匆拍开了那女子的穴道,低声道:“振作些,你不会死的。”那双美丽的眼睛中泪珠终于流下,呻吟般低语道:“你用不着安慰我,我知道自己是必死的了,但死……死对我来说来,已没有什么可怕……丝毫没什么可怕……”

军须靡怔在那里,亦不禁失声道:“你……你究竟是谁?”还在一旁的尉屠归突然冷冷道:“你们杀错了人,你们杀的是萨娜。”军须靡耸然道:“萨娜,莫非就是那……”瞧着这双幽怨的眼睛,他终于忍下了“丫头”两字。苏武黯然垂首,道:“萨娜,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萨娜轻声道:“你莫要说这话,千万莫要说这话,能死在你手上,能死在你怀里,已是我这一生最值得开心的事……”她美丽的眼睛中似乎现出了一丝凄凉的笑意。然后,她眼睛闭上,永远再也不能睁开……她终于在微笑中结束了她一生凄凉悲惨的遭遇。

黑暗,令人窒息的黑暗,甚至连那一点鬼火都灭了。

巍峨挺拔,气势磅礴的天山群峰。完全是一派洁白无瑕银浪翻滚的世界,映入眼帘,像梦幻般美丽捺人。群山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峰峦像披上了一层洁白纱巾。十几只雄健的苍鹰在湛蓝色的天空中悠闲地飞来飞去,勾勒出一幅百看不厌的绚丽画面。

马踏飞燕傅介子在天山顶峰发现了两只雪豹,这无疑是一对情侣。

要同时对付两只雪豹,傅介子具有这种勇气和本领。他仔细合计了一下,先出其不意搏杀一只,剩下一只自信有能力将其生擒活捉。他悄悄地沿着陡峭的山崖慢慢地攀登,雪豹是珍贵、罕见的动物,它凶猛而狡诈。异于一般猛兽,一旦遭遇敌人,它先是凶狠地攻击,万不得已时,它会像烟云一样消失,而且再难觅其踪迸。

当雪豹清晰地映入眼帘时,竟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一阵悦耳的啸声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两只嬉戏的雪豹像听到母亲的呼唤一般,欢快地撒开四爪消失在雪峰上。凶兽出没的雪峰还有人烟,怀着好奇,傅介子爬上了刚才雪豹嬉闹的地方。当他俯瞰下面时见到了一片神奇的世界;在半山腰,有一块亩许方圆的雪地地势平坦,四周长着葱郁的天山雪松,一个身材硕长的女人手中握着一把宝剑在白雪和阳光的反射下发出刺目的光芒,她轻轻挥舞宝剑,荡出朵朵剑花,远远望去,像一团银色的彩练在飞旋身形如瑶池仙女,姿态美妙之极。

两只雪豹乖乖地坐在哪里,那女人刚刚停住手中宝剑,雪豹就扑了上去,在她身旁翻腾滚跳,像撒娇,像嬉闹……这一切把傅介子看得呆了。神秘的女人,她的身上荡涂出一种神奇迷人的色彩。

第一三二章 握着萨娜冰冷的手久久不能放

苏武握着萨娜冰冷的手,久久不能放下。

突然,萨满圣女那语声又响起。她咯咯笑道:“苏武,你如今总该知道,你是再也沾不着我的了,除非你和我成亲,否则你再也沾不着我一根手指。”

苏武缓缓道:“你为何要如此做?你为何要害她?”他语声似乎很平静,但这平静的语声中,却含蕴着无限的悲哀,无限愤怒,无限的力量。

萨满圣女的笑声像针一般刺人,一字字道:“我这样做,只是告诉你,你究竟不是神,你也会有做错的时候,你并不比别人聪明多少。”

苏武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我的确做错了,我的确有做错的时候……但我希望你仔细想想,你是否也做错了。”黑暗中寂静了许久。

苏武道:“不错,有些事你的确做得非常成功,你不但骗了我,也骗了所有人,但你能永远骗下去么?”黑暗中还是没有人说话。苏武道:“你一心想骗尽天下的人,所以你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因为你不能相信任何人,你只有寂寞孤独地过一辈子,一辈子痛苦。”

萨满圣女突然大笑道:“谁说我痛苦……至少,现在你就比我痛苦得多。”

苏武道:“你瞧见别人的痛苦,就觉得开心,是么?”

萨满圣女道:“不错,尤其是瞧见你痛苦的时候。”

苏武道:“你既然如此恨我,为何还要和我成亲?”

萨满圣女默然半晌,缓缓道:“因为我不能看到她的背叛……”

苏武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很好,现在,我终于能断定你是谁了。”

萨满圣女道:“我……我是谁?”

苏武道:“你若真的和我素不相识,又怎会如此恨我,……唉,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很善良的人,谁知我竟然错了。”他短促地发出一声惨笑,继续道:“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所犯最大的错误。”黑暗中又没有了声音。

苏武道:“我说错了么?”

萨满圣女道:“你纵然说对了又如何?”

她语声突然变了,变得不再温柔,也不再激动,变得平静冷漠,就像是另一个人发出的声音。苏武叹道:“我只希望你再想想……”萨满圣女道:“我不用想了。”

苏武道:“但我……”

萨满圣女道:“你也不用再想了。”

苏武道:“为什么?”

萨满圣女道:“现在,你和我已都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苏武道:“你为何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萨满圣女道:“现在,我已别无选择,只有让你死。”

苏武道:“我……”

萨满圣女道:“你也只有死。”

第一三三章 那么温柔的女孩子怎会萨满圣女

天山雪峰,那个女人罩着面妙此刻静静地停立在那里遥望着远方,像在沉思。

傅介子看她练剑像是一种极难练的舞蹈组合,优美的舞姿令人眼花燎乱,像天马行空般旋转,飘浮如一絮苇花般轻盈迷人,一种难以言喻得美妙,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雪豹出击时虽然敏捷而轻盈,但它的身体踏在雪地上的“吱吱”声使傅介子猛然惊觉,他沿着山坡连连翻滚,总算躲过了两只雪豹要命的攻击。

一击落空,两只雪豹狂怒咆哮,像两个训练有素的斗士。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形成严密的进攻阵式,竟不断向傅介子猛扑。傅介子手中只有一张铁弓,他把铁弓挥抡得呼呼直响,但仍然挡不住雪豹猛烈而狡猾的进攻,他的身上已中了好几爪,鲜血直流,见到血,傅介子眼红了,他毕竟是个有不凡身手的勇士,鲜血激起他与雪豹拼死一斗的决心。他避实就虚,手中铁弓脱手而出,将左面的雪豹击下了山崖,但他却遭到了另一只雪豹重重地一爪。

悠长的清啸在山谷中飘来,雪豹突然停止了进攻,一对灼灼的眼睛,怒视着傅介子。

失血过多的傅介子,昏倒在地上……

苏武默然半晌,缓缓道:“你竟有这样的自信,必定能令我死?”萨满圣女道:“是。”苏武道:“我死了,你恨萨满巫神?”萨满圣女道:“那也未必。”苏武道:“既然未必恨萨满巫神,你为何……”

萨满圣女道:“这道理很简单,我既不能占有你,只有让你死。”

苏武悠悠道,“很好,你不妨试试看……”

军须靡终于忍不住大吼出来,道:“特使,我本来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谁知你却是个疯子。”

苏武道:“疯子?”军须靡大吼道:“到了现在,你还和她谈什么心,说什么话?这地方可是聊天的地方?这时候可是聊天的时候?”苏武苦笑道:“我和她之间的事,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军须靡道:“她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东西?”

苏武缓缓道:“你永远想不到的,她……她就是牡丹。”

军须靡几乎要跳了起来,道:“看来你真的疯了,牡丹……牡丹会是萨满圣女?那么温柔的女孩子,会是萨满圣女?”

苏武道:“本来我也不相信的,但此刻事实却令我非相信不可。”军须靡怔了半晌,道:“你……你真是牡丹?”黑暗中,萨满圣女的语声冷冷道:“现在,我无论是谁都没有关系了,对一个要死的人说来,我无论是谁,都已没有什么分别。”

军须靡怒道:“放屁,你……”萨满圣女道:“你最好莫要妄动,否则只有死得快些。”

她冷笑一声,接道:“你以为此地真是我的闺房?”

军须靡道:“这是什么地方?”

萨满圣女道:“告诉你,这里是人间的地狱。”

军须靡突然大声冷笑起来---冷笑的声音本不会大,若是大声冷笑,那是装出来的。他大声冷笑道:“我本该已死过无数次了,莫说是人间的地狱,便是幽冥地狱,洒家又何惧走上几遭,你若以为洒家会被骇倒,你便大错了。”

萨满圣女淡淡一笑,道:“我但愿你未被骇倒,我也不想骇你,但我不妨告诉你,人间的地狱,实比幽冥地狱美丽得多。”

军须靡咯咯笑道:“美丽得多?”

萨满圣女道:“不错,美丽得多,所以你瞧不见,实在可惜。”

军须靡道:“哼,嘿嘿,可惜……”

萨满圣女道:“鬼狱中没有灯火,凡人的肉眼到了这里,就变得和瞎子相差无几,我为了弥补你们的损失,不妨将这些的景象描叙给你听听。”

这时,方才那迷人的香气,竟已变了,变成一种混合着血腥与腐尸的味道,令人嗅得又要呕吐,又要发抖。萨满圣女温柔的语声也变了,变得飘忽,尖锐,阴森,短促,那几乎真的已不复再似人类的语声。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语声,竟是从同一人的嘴里发出来的,这几乎是令人万万难以相信的事。

飘忽的语声,也不知是从哪个方向发出来的。萨满圣女幽幽道:“你们若能瞧得见,你们就会发觉,就算你们现在站着的这一块地,也可算是世间最美丽的了。那光滑晶莹的地面,看来就像是玉一样,那精美的花纹图案,更是不知花了多少心血的艺术杰作。就象天堂一样……”

她轻轻一笑,道:“但你们可知道这块是什么做的?”

军须靡忍不住冷笑道:“就是地,还要用东西做么……这倒是活见鬼了。”

第一三四章 如冬夜大漠中的狼嚎

萨满圣女的笑突然变得有如冬夜大漠中的狼嚎,那鬼哭般的夜枭,足以令任何人听了都不禁为之冷汗淋漓。她接着道:“你永远想不到的,但我可以告诉你,这块地,是用人的骨头拼起来的,一块块的人骨头,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有老人的,也有孩子的,有头盖骨,肩肿骨,胸肋骨,也有手骨,腿骨,甚至有脸骨……”她咯咯笑道:“你们现在说不定就是站在一块头盖骨上,那说不定就是一个多情的少女粉靥下的颧骨……”

日耳曼将军一双腿不知不觉已抽搐了起来,就好像有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爬入他靴子,爬上他的腿。萨满圣女突又柔声道:“你可知道你们身旁的是什么……那是一幅画,一幅刺绣,上面绣着青的山,白的云,绿的水。”军须靡冷笑道:“这难道也是神针西王母的手刀。”

萨满圣女笑道:“不错!这的确是神针西王母亲手绣的,这可说是她杰作中的杰作,但你可知道这是用什么绣的?”她笑声又变了。

她狞笑着道:“这是以白骨为针,以发丝和青筋为线,绣在一张人皮上,整整的一张人皮,就像缎子般光滑,本来是属于一个温柔而美丽的少女的……就像雁翎公主那么美丽,我剥下她的皮,只因为她不听我的话。”军须靡狂笑道:“你这是想骇我?你以为抽筋剥皮的事老子没做过。”萨满圣女道:“你自然是做过的,但你可知道,要用什么法子,才能将一个人的皮完完整整的剥下来……”军须靡狞笑道:“法子多得很,你可要试试。”

萨满圣女笑道:“法子固然多,但若要使这张皮完美得没有一丝损伤,那却也是件艺术,你只怕是不懂的。”军须靡道:“老子只懂剥皮,不懂艺术。”萨满圣女道:“你可愿听听么?”

军须靡道:“哼,你爱说不说。”萨满圣女道:“我先将她的身子大半埋在土中,然后,再在她头上剥条缝,将水银一滴一滴地倒进去。”她轻轻接道:“这时候,她的身子就开始有了变化,她的嘴被塞住,身子就像蛇一样往上挤,往上挤……但她的皮却已被黏在土上,她的身子就像是个肉球似的挤了出来,告诉你,那白色的肉球到了地上还会跑哩……”日耳曼将军全身都抖了起来,嘶声大喝道:“住口!住口!”萨满圣女柔声道:“这你不愿意听么?你害怕了么?”

军须靡道:“你……你这恶魔,你是人么?”萨满圣女银铃般笑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是人……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这件事的最后一步,就是将一壶滚水倒在那肉球上。”

军须靡狂吼起来、就好像这壶滚水是淋在他身上似的,他咬紧了牙狂吼道:“我……和你拼了!”萨满圣女冷冷叱道:“站住,莫要动,一动也莫要动,你可知道你前面是什么?”

这语声就像是刀,像是箭,毒箭。军须靡身子一震,竟真的停住了脚步。

萨满圣女柔声道:“就在你的前面,有个池塘,但却不是你幼年时,家园前那浮着红莲绿荷,还游着白鹅的池塘,这池塘比那种池塘有趣多了。”她咯咯诡笑起来,道:“这是血的池塘,塘里没有水,只有血,没有绿荷红莲,也没有白鹅,飘浮在这池塘里的只是人心、人肝、人肺、也许还有些刚挖出来的眼睛,刚切下来的鼻子,刚割下来的舌头。”

她尖声接道:“你若一不留心跌下去,那滋味可要比你小时候,在池塘里游水时的滋味难受多了,你……你还想往前面走么?”她的语声千变万化,简直教人弄不清她说的是真是假?纵然明知她说的是假,却又不能不相信她。军须靡此时站着的,明明是和方才同一个地方,但方才听了她那番话,便觉是女子的闺房。此刻这女子的闺房又突然变成了人间的鬼狱。

他站在那里竟真的不敢妄动……在此刻之前,他实未想到,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的话,竟有这么大的力量。始终没有出声的苏武突然笑了起来,他方才似是在沉思,又似在倾听,此刻笑的声音却很大。

萨满圣女道:“苏武,你笑什么?你还笑得出?”

苏武道:“你实在是个聪明人,我不得不佩服。”

萨满圣女道:“哦?”

苏武道:“我知道民间本有不少喜欢装神弄鬼的人,他们为了要骇人,不惜花费许多工夫,造出些阴森恐怖的地方,还挖空心思,替这些地方起出各种骇人的地名,叫什么‘森罗鬼殿’,什么‘萨满鬼狱’。”

第一三五章 瞧你母亲是个怎么样的美人

萨满圣女笑道:“不错。”苏武道:“但你却和他们不同,你还比他们聪明得多。”萨满圣女道:“是么?”

苏武道:“你只要轻轻几句话,全不费工夫就比他们花费不知几多人力物力建造的地方还要骇人的多。”

萨满圣女咯咯笑道:“你以为我说的是假话。”

苏武笑道:“无论是真是假,都没有什么关系,你总该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是骇不死的,你若真要我们死,还得要别的手段。”

萨满圣女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只会吓人的,再也没有别的手段了。”语声未了,四面八方突然响起了无数尖锐的风声,向苏武与军须靡站着的地方射了过来。这绝不是强弩硬箭。

这是无数根小而毒,轻而狠的暗器。纵然在平时,也难躲过,又何况是在这绝望的黑暗中。

苏武与军须靡立足在这不可知的神秘鬼狱之中,四面是什么,他们全不知道,他们几乎连动都不敢动。这样,他们还有什么希望能躲得过。风声和骤雨,直响了半盏茶时候才停。

苏武和军须靡完全没有响动。他们莫非已无声无息地死了。良久良久,萨满圣女轻唤道:“苏武!苏武……”黑暗中没有应声。又是良久良久……另一个女子的语声轻叹道:“这祸害总算除去了。”萨满圣女道:“只怕……未必。”

那女子道:“他们绝对躲不过的,何况,我根本没有听见他们身形闪避时的风声。”

萨满圣女道:“不错,没有风声,但也没有呼声。”

那女子笑道:“像他们那样的人,直到死时也不肯叫出声音来的。”萨满圣女居然幽幽叹息了一声……这一声叹息,听来竟像是真的从她心底深处发出来的。

那女子道:“现在,可以点起灯来瞧瞧了么?”萨满圣女道:“再等等……”

黑暗中听不到任何声音,也听不见苏武与军须靡的呼吸声,一个人停止了呼吸,自然是死了。萨满圣女悠悠道:“苏武,你真的死了么……这不能怪我,只能怪你自己,但你虽然死了,却比活着的人要舒服的多。”

突然,尉屠归的语声远远传来,笑道:“但在下却还要宁愿活着。”

萨满圣女道:“你活着,只因我未要你死。”

尉屠归笑道:“自然……在下自然知道,否则我将马踏飞燕的消息又怎会送你,又怎会将那雁翎公主的性命交在你手上。”萨满圣女道:“你是个聪明人。”

尉屠归道:“但在下的嘴也严得很,有关小姐的事,在下一个字也未说出来,虽然在下也直到今日才知道姑娘你就是萨满圣女,但姑娘你非常人,在下却是早已知道了的,在下也早已知道姑娘你……”

萨满圣女冷冷道:“住口,你的嘴若不严,此刻还能活着么。”

尉屠归道:“是。”萨满圣女道:“我杀了苏武,你可取得冒顿的再次信任,不知如何?”

尉屠归笑道:“姑娘你竟能下手除去苏武,这是很好的事情,都护府群龙无首,不攻自破。”

萨满圣女冷冷道:“为了自己的事业,我是什么人都会杀的。”

尉屠归道:“家母早已瞧出了姑娘你的雄才大略,除了姑娘你,又有谁肯受那样的委屈,又有谁能装得那么动人。”萨满圣女道:“哼!”尉屠归道:“是以家母才诚心诚意要与姑娘合作,一来自然是要除去那负心人,二来也是为了要和姑娘共分天下。”萨满圣女道:“我去中原,本也大半是为了寻你母亲,我很小的时候就一心要瞧你母亲是个怎么样的美人,竟能使‘他’遗弃我母亲。”尉屠归干笑道:“昔日之事,姑娘你还说什么,反正你我的母亲,都是被‘他’遗弃的人,而你和我本是……”萨满圣女叱道:“住口。”

尉屠归道:“是,现在……”萨满圣女道:“我既没有杀你,你还说什么。”

尉屠归道:“只是,现在姑娘不知可否赐下一线光明,令在下能走过去,也令在下瞧瞧苏武死时是何模样。”他人笑接道:“在下心里本有个问题,苏武死了后,脸上不知道还有没有那见鬼的微笑?还有昆仑奴的八卦刀?在下当真不惜一切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萨满圣女默然良久,终于缓缓道:“掌灯。”就像是孩子梦中的奇迹似的,灯光洒了出来,那令人窒息,令人绝望的黑暗,立刻消失不见。但这里既非女子的闺房,也非人间的鬼狱。

这里既没有天主的使者,西王母的刺绣,也没有妆台及西王母镜,更没有死人的白骨,恐怖的血池。这里只不过是个阴森的洞窟,四面只不过是黑暗而坚硬的岩石,自然岩石阴影中,有幢幢人影,宛如鬼魂般。而苏武……军须靡、日耳曼将军也没有死。

他们还好好地站在那里,脸上自然还是带着那见鬼的微笑,抱者天下英雄竟折腰的刀,而且笑得比平时更气人。他和军须靡背贴着背,身上的长衫都已脱了下来,他们用手撑着,就像是个帐篷,他们就躲在这帐篷里。

他们湿透了的衣衫,再加上他们的内家真气,那些轻而狠,小而毒的暗器,自然是穿不透的。远远站着的尉屠归,立刻面如死灰。阴影中鬼魂般的人影,身子也起了一阵阵颤动。

苏武大笑道:“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姑娘的鬼话琅琅,虽想将在下等骇得魂飞足软,然后置之死地,却不想在下等却乘姑娘你连篇鬼话时,先筑下了个避箭的软城……这正是‘明听鬼话暗修城池’了。”

萨满圣女身影在颤抖,道:“苏武,你……你这个鬼……你简直不是人。”苏武笑道:“在下却只愿为人,不甘做鬼。”他目光转向尉屠归,接着笑道:“此点楼兰王岂非也和在下深有同感。”尉屠归道:“咳咳……咳咳……”苏武道:“楼兰王尉屠归呀,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远未确定我是否真的已死了时,便将这秘密说出来。”尉屠归干笑道:“其实那也算不了是什么秘密。”苏武道:“不错,我早已知道牡丹放走萨满巫神必有用意,我也早已知道萨满巫神杀死马莲并非是无心,这自然不是什么秘密。”

尉屠归道:“那么你……”苏武截口道:“但我却直到此时才能确定,尉屠归与牡丹竟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这才是绝大秘密。”

尉屠归耸然变色,强笑道:“你说什么?”苏武道:“冒顿为了那《萨满秘笈》,骗上了牡丹的母亲,却又为了萨满巫神,遗弃了她,他这两次遗弃,却留下了一子一女,这一子一女就是你和牡丹。”尉屠归深深吸了口气,将激动平息下来,冷笑道:“很好,你还知道什么?”

苏武缓缓道:“我还知道冒顿这一子一女,非但全没有将冒顿视为父亲,反而恨他入骨,恨不能亲手杀了他。”

尉屠归咬牙道:“若换了你又当如何?”

苏武叹道:“这是你们自己的恩怨,别人自然不能过问……但贤兄妹心肠之冷,手段之狠,却也当真不愧为名父之子。”尉屠归颤声道:“很好……你说得很好……我但愿你还能说下去。”他苍白的脸已发红,一步步往前走。

天山雪峰,当傅介子苏醒过来后,伤口已无疼痛感觉,他躺在一张铺着柔软兽皮的床上,慢慢坐起身来,仔细地打量眼前的这个幽静的山洞,中间铺着地毯,周围挂着几把用冰磨削而成的冰雕、冰树、冰花和千姿百态的冰珊瑚之类的布置,在白玉砌成的冰宫里,使人联想住在童话世界里。一切都是那样晶莹剔透,交相辉映显示了主人神妙之雕刻技艺,这一切的一切,对于傅介子似乎不可思议,宛若置身于梦幻之中……

洞厅两侧是两间卧室,傅介子正躺在左侧的房间,听见雪豹的吼声,知道女主人回来了。神秘的洞穴,神秘的主人。

女主人冷冷道:“念你身受重伤,不计较你的鲁莽,山下还有一个山洞,那才是你找的人。”

傅介子起身,深深向她施了一礼,怀着一种复杂甚至依恋的心情走出了雪宫,向山下飘去……

第一三六章 突然幽灵招魂般飘出来

“萨满圣女”的人影突然幽灵招魂般飘出来,轻纱朦胧,她面目仍不可见,只听她一字字道:“你让他再说下去。”苏武叹道:“母恩如山,牡丹呀,我也难怪你要恨你父亲,我更佩服你的忍耐,你竟能一直装得那么像。”萨满圣女冷冷道:“你要说的只是这几句老话?”

苏武道:“你早已探听出他们的来历,所以你潜入中原,甚至不惜卖身为奴,只想挑起乌孙、匈奴、大汉之间的战争为你母亲出气。”

“萨满圣女”牡丹悠悠道:“只因我也得知,若是力敌,我只怕一事无成,所以,我只有智取。”苏武道:“哪知你们妙计竟被萨满巫神利用,竟反而害了你们。”

牡丹冷笑道:“我倒并不恨她,我只怜她是个被遗弃的女人。”

苏武苦笑道:“但你既已装了,就只有装下去,你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索性跟定了萨满巫神,因为你找到了她的弱点。”

牡丹道:“我自然什么事都计算好了,只有……”

苏武道:“但那次你反而因祸得福,反而接近了尉屠归,你放走了萨满巫神,继续迷惑我和昆仑奴。”

牡丹道:“不错,说下去。”

苏武道:“所以,在乌孙大营中,你才会将尉屠归放走,然后再作出那种无知而又无辜的模样,骗过了我,只可笑我反而劝你莫要难受……”

就在这刹那间,军须靡被人扣住了的手腕,突然游鱼般滑脱,掌缘一翻,反而倒扣住了对方的手腕。

这人算准了自己暗算苏武必得得手,再也想不到苏武竟似早有准备,他要别人上当,谁知上当的反而是自己。他半边身子都已麻了。军须靡一把将他拉过来,对住他的耳朵,一字字轻轻道:“尉屠归,我早已知道是你了,你休想弄鬼。”这人的身子一抖,似乎想问:“你怎会知道?”

苏武似也知道他的心意,冷冷道:“你的手指修长,手掌细润,日耳曼将军没有这样的手。”

黑暗中的尉屠归心里直发苦----苏武呀苏武,你简直不是人。简直是鬼,难道真的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么?苏武道:“你以为杀了我,牡丹就会放过你是么?”尉屠归虽不想点头,但也不能不点头了。苏武道:“你这黑心的呆子,你杀了我,她也不会放过你的,此时此刻,我们只有同舟共济,也许能逃出去,你若再捣鬼,就真的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尉屠归终于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拼命地点头。

日耳曼将军本已摸索着寻找他们,听得这一声叹息,才摸索着找了过来,三个人虽又聚在一起还是无法可想。就在这时,只听“噗噗”两声。接着,又是“轰隆隆”一声大震。震声中,日耳曼将军才敢出声说话。他叹道:“看来她又将另一条出路堵死了。”苏武失笑道:“这一计,就叫做瓮中捉鳖。”山谷回声又渐渐消散,他们又闭上了嘴。突然间,黑暗中似有一阵“悉卒”声传来。日耳曼将军全身汗毛都惊起来,在苏武肩头写道:“对面有人!莫非是下手的来了。”苏武匆匆写道:“知道,我让军须靡先过去制住她。”

军须靡身子就像鱼得水一般滑了过去,他全身上下每一处此刻都处于绝对警觉的状况之中。军须靡绝没有发出任何声息。但对面一个人也恰巧在此时扑了过来,两人身体虽然还没有接触,但本能的警觉却都一惊。军须靡右掌已斜斜挥了出去。这一掌虽是他匆匆发出的,但掌势轻捷,所取的部位与角度,更是正确无比,正攻向对方最弱的一环。

哪知对方这人武功竟也可算是绝顶高手,只听“虎虎”声响,拳风激荡,直击了过来。他竟以攻为守,绝不肯被军须靡占得先机。军须靡暗中一惊:“不想此处也有如此高手。”思忖之间,他又是七八掌攻了出去,军须靡武功之潇洒,脱俗,精妙,自是人人俱知,不用多说。但这七掌攻出后,对方竟然未落下风。

只听他拳风虎虎,攻势之猛,出手之快,竟是军须靡极少遇见的高手,这人竟是谁?怎会有如此高的武功。苏武对军须靡的武功自然放心的很,日耳曼将军与尉屠归两人都知道不必过去相助,黑暗中交手,原是人越少越好的。若是人多,反而乱了,一拳击出,说不定会打在自己人头上,此点日耳曼将军与尉屠归自然清楚得很。此刻两人听得如此猛恶的拳风,也不禁暗暗吃惊。

他们都知道军须靡的武功灵动变幻,并不必以刚猛见长,那么,这猛烈的拳风。自然是对方发出来的。两人暗中盘算,此人的武功,竟不在自己之下。他们两人的武功在今日,已都可算是顶尖儿的高手,环顾天下英雄,武功能和他们不相上下的,实已不多。

第一三七章 我们都是她的盘中菜

在这完全绝望的黑暗中,他两人根本什么都瞧不见,但只听这激荡的拳风,两人已觉心惊胆战。他们虽然什么都瞧不见,但却都觉得这一战战况之紧张猛烈,竟是他们平生未见。

旁观之人心情已是如此,身在战局的军须靡心情自更可想而知,片刻间百余招已过,两人仍未分出上下。放眼天下能和苏武相拆百余招而不落下风的人有几个?拳势如此猛烈迅急的人又有几个?军须靡一掌拍出,化解了对方的拳势,身子突然飞跃而起,他身犹凌空,口中轻轻叱道:“是介子么?”对方这人见他突然跃起,本在吃惊,本在捉摸他的用意,思忖如何攻出下一招,得到这话,也为之一惊,失声道:“是昆仑奴?”军须靡叹了口气,飘然在地,悄声道:“幸好我忽然想到世上除了傅介子外,别无他人有这么过硬的功夫,否则你我若真的拼个你死我活,岂非笑死人了。”他们用黑话答对,算准牡丹此刻不致有什么动作,所以才出声说黑话,让别人听不懂。牡丹的用意,显然正是要他们先拼个死活。军须靡顿足道:“该死该死,我早该想到,除了傅介子外,还有谁能逼得我几乎施不开手脚。”他竟是假冒马踏飞燕的傅介子,尉屠归与日耳曼将军却不禁怔住。

只听傅介子又道:“你怎么会也到这鬼地方来了?”

军须靡苦笑道:“非但我来了,西域诸王也在这里。”傅介子怔了怔失笑道:“那倒热闹得很。”两人此刻虽然谁也瞧不见对方,但只要听到对方的声音便已觉得有一阵温暖的友情,充满了身心。苏武拉住了傅介子的手,往石壁边退,笑道:“你还是没有变……唉,看来无论什么样的折磨,都休想使你改变的,无论什么样的折磨。你都未瞧在眼里。”傅介子大笑道:“这就是英雄所见略同啊。”日耳曼将军着急道:“嘘!你怎么能如此大声说话?”

苏武笑道:“暂时无妨了,牡丹既将他送来,想必是另有毒计,绝不会用暗器来攻了,否则她在那里就杀死这大侠了,岂非方便得多。”日耳曼将军想了想,道:“不错,她花样反正多得很,又何必再用暗器,何况,她心里也明白,区区暗器又怎能伤得了咱们。”

他故意将语声说得很大,像是想要牡丹听到,他等于在向牡丹说:“暗器是没有用的,你莫要再用了吧。”其实他若真的不怕暗器,又怎会说这样的话。他这番话牡丹幸好没有听见--牡丹若是听见了他的话,又怎会猜不到他的心意。牡丹若听见他的话,不再用暗器才见鬼哩。

那么?牡丹难道已走了么?她又到哪里去了?她竟将这些人留在这里,究竟是什么意思?

尉屠归终于忍不住道:“军马监,你又怎会来的?”傅介子道:“我本也不知她为何将我送来这里,而且解开我的穴道,又松了包在我头上的黑布,我想,这一定不是好事,也不敢随意乱动,心里正在打着主意,哪知就在这时,军须靡就过来了。”

他突然冷笑一声,又道:“尉屠归,我这话并非回答你的,而是说给苏大人听的。”尉屠归笑道:“不管你是说给谁听的,反正我已听见了。”他们谁也不知道,除了他们四个人外,还有第五个人听到这话,这第五个人早已躲在黑暗里,屏住了声息。

苏武叹道:“她如此做的用意,自然是想你我在黑暗中自相残杀,但除此之外,她必定还另有别的用意。”他说话时,黑暗中那第五个人已摸索着向他走了过来,此时此地这自然是谁也想不到的事,谁也没有留意。傅介子咬牙道:“‘萨满圣女’倒真是个狠毒的女人,而且还会用迷药,竟将我也迷倒了。嘿,她若和尉屠归配成一对倒真不错。”苏武唤道:“你可瞧见了她的真面目?”傅介子道:“我被她迷倒后,竟被黑布蒙住了头,连嘴也被塞住,只听别人唤她圣女,她 若再让我见到,就是她倒霉的时候到了。”

苏武道:“你可知道她是谁。”傅介子恨恨道:“我但愿能知道她是谁。”苏武叹了口气道:“你再也想不到的这‘萨满圣女’就是牡丹。”这下子傅介子可真吓了一跳,失声道:“牡丹,不会吧。”苏武叹道:“我本来也以为不会,但……但……”

傅介子骇然道:“但牡丹她……又怎会如此毒辣?又怎会做出这样的事?”苏武道:“女人本已难测,而牡丹却又是女人中最难测的一个,她心计之深,直到如今,我还未看见能有一个人比得上她。”突然一个女子声音咯咯笑道:“苏武,多谢你夸奖,我让你死得快些好了。”

这笑声当真教人听到汗毛直竖。笑声中,傅介子只觉一道掌风直击他肩后“天宗”大穴。

他翻身回掌连扫带打。但这“萨满圣女”招式果然迅急,一双手掌,雨点般直攻出来,攻的无一不是傅介子要穴。军须靡大声道:“介子,你将她让给我好么?”傅介子也不出声,只是闷打。

军须靡道:“如若不是女子,我真也要帮你出手了。”日耳曼将军缓缓道:“军马监用不着你相助的。”

军须靡笑道:“嘿,你居然也知道军马监了,好极好极。”日耳曼将军道:“她心计虽毒,武功比起军马监还差的多。”军须靡大笑道:“一点也不错。”

只听“拍”的一声,接着“萨满圣女”一声惊呼。日耳曼将军大喜道:“你得手了?”傅介子道:“哼!”又听得“萨满圣女”咯咯笑道:“你敢杀我么?”傅介子缓缓道:“我不敢,我的确不敢。”

“萨满圣女”突然嘶声大呼道:“你不敢杀我,你就是懦夫,是孬种。”

傅介子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明明是骗不到的,为什么人人却又偏偏想骗我?”苏武、日耳曼将军,军须靡俱都一怔,道:“骗你?她难道不是‘萨满圣女’?尉屠归突也叹道:“她自然不是。”军须靡道:“她……她是谁?”尉屠归道:“她是……”

他话未说出,那语声已大呼道:“谁说我不是……谁说我不是,你再不杀我,你就要后悔一辈子,我必定要你后悔一辈子。”傅介子长长叹息了一声,道:“雁翎,你为何总是要我杀你?”

黑暗中哀呼一声,颤道:“你……你说什么?”傅介子黯然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你早该想想,若真是‘萨满圣女’她要来暗算我时,又怎会先说出话来?”

日耳曼将军以手抚额,道:“呀,不错,我也该想到的。”尉屠归冷冷道:“何况她装的声音根本不像,哪有人像她这样笑的,更何况那‘萨满圣女’又不是呆子,又怎会自己出手来暗算傅介子。”雁翎嘶声大呼道:“你……你住口。”尉屠归苦笑了笑,果然不再说了。雁翎痛哭失声道:“介子呀介子,你为何不杀我?”傅介子道:“我怎能杀你,雁翎……雁翎,你莫非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雁翎痛哭道:“我知道……我虽然知道,但现在……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我……我怎能再活下去,我活着还有何生趣?”苏武道:“你又怎能死。”雁翎叫道:“你不懂的,你们都不懂的。”苏武道:“我也不懂,你为何要……”雁翎颤声道:“你不懂?你真的不懂么?”苏武柔声道:“雁翎……雁翎……”他只有温柔地呼唤她的名字,别的话一句也说不出,但就只这温柔的呼唤,却已足够了。这已足够显出他的体贴,他的宽恕,昔日的一些误会,此刻都已成了过去。这呼唤纵是最简单的言语,正是情人们专用的言语--在情人们之间,已不需要别的解释。雁翎的哭声已渐渐停了。

日耳曼将军只觉这黑暗的山窟似已渐渐温暖起来,他虽然瞧不见他们,但他们的深情,又有谁体会不出。尉屠归突然冷笑道:“好一对情人。”军须靡道:“你瞧不顺眼么?”尉屠归冷冷道:“你莫忘了我至少还是雁翎公主未来的丈夫,眼见着自己未来的妻子在旁边和别人谈情说爱,心里是什么感觉?”他大声道:“傅介子,你若是我,你又如何?”苏武“呀”的一声,似已放松了手。傅介子也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尉屠归道:“特使呀特使,你们纵要谈情说爱,也该避着我些,是么?”他突然一笑,接道:“你们至少也该等一等。”

军须靡奇道:“等一等?等什么?”尉屠归大笑道:“你们难道真以为我娶不到公主了么?我难道定要娶她?天下的公主难道只剩下她一个。”军须靡大喜道:“你……你说……”尉屠归道:“她既然对我无意,我娶了她又有何……那岂非和娶块木头回来差不多,我不如真用块木头雕个女人做老婆,还可省些饭钱。”军须靡大声道:“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尉屠归嘻嘻笑道:“天下最会说假话的人,偶尔也会说一两句真话的。”

他深深吐了口气,大声道:“特使与雁翎,你们要谈情说爱,无论要做什么,现在只管做吧,雁翎公主和我的亲事就算是放屁,臭过了就算了。”雁翎欢呼一声,竟不禁喜极而涕。

军须靡大声道:“好!尉屠归,我们交手到现在,这才是你说的唯一的一句人话……只可惜这里没有酒,否则就冲这句话,我也得敬你三杯。”尉屠归道:“三杯?嘿,最少也得三百杯。”

军须靡大笑道:“不错不错,你他妈的简直不错极了。”黑暗中,又寂静了良久良久……

军须靡虽然有许多话要说--大家也许都有许多话要说,但此时此刻,又有谁愿意去打扰苏武与雁翎。又不知过了多久。尉屠归终于悠悠道:“我现在……正在想……”军须靡忍不住道:“你想什么?”尉屠归笑道:“我在想,军马监此时的心情会是什么?只可惜这里没有灯。”

傅介子也不禁失笑道:“我与雁翎已说破了关系,不再是情人,我虽喜欢她,可她心中已经有人了,况且特使如果娶了她,匈汉战争不就结束了吗?”日耳曼将军突然道:“这里虽然没有灯,却有棵树。”军须靡奇道:“树?什么树?”日耳曼将军道:“黄连树。”军须靡怔了怔,大笑道:“不错,咱们此刻正好像是在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他笑声渐渐停住,想到此刻之处境,他实也笑不出来。日耳曼将军道:“她此刻竟连一点声息都没有了,这是为了什么?”他这话虽然没有指明问谁,但自然是问苏武的。苏武的嘴上像是刚刚有样东西移开,深深吸了口气,道:“她自然另有计谋。”日耳曼将军道:“你想她会用什么样的毒计?”军须靡失声道:“呀,我猜到了。”日耳曼将军道:“你说是什么?”军须靡道:“火……火?”

日耳曼将军变色道:“不错!她将这里的道路完全堵死,正是要用火攻……不过,这里全是石头,她只怕也难以发起火来。”

军须靡叹道,“石头虽烧不着,但她又不像你这么笨,她难道不会先将稻草树枝引火之物先抛进来?”

日耳曼将军失声道:“呀!不错,她若真用火攻,你我简直无路可走。”

尉屠归悠悠道:“但你只管放心,她若真要用火烧,绝不会等到现在的,早就下手了,她总不会是要让苏武特使先谈谈情吧。”

军须靡道:“特使你说她会不会用火?”苏武道:“她不会的。”

军须靡道:“那么!难道水?对了,水!她若用水灌进来,咱们也惨了。”

尉屠归笑道:“这山洞里哪里来这许多水。”

军须靡道:“别人没法子,她定有法子,特使,你说是么?”

苏武缓缓道:“我们都是她的盘中菜。”

第一三八章 恶魔的眼睛

军须靡问道:“为什么?”

苏武道:“只因无论火烧水淹都太平凡,太普通了。”

军须靡奇道:“平凡?普通?”

苏武叹了口气,道:“她纵然是恶魔,但却是恶魔中的仙子,她虽然坏,但却坏得脱俗,这种人人都可想出来的法子,她是不会用的。”

军须靡叹道:“但愿她不会。”

苏武道:“她此刻来对付我们的,必定是个奇怪的法子,必定是个任何人都猜不到,也想不出来的法子。”他叹了口气,接道:“她要咱们死,却又要咱们死得口服心服。”

雁翎公主突然道:“你倒很了解她。”

苏武苦笑道,“事至如今我已不能不了解她。”

雁翎公主道:“她真的这么了不起?”

苏武叹道:“她的确是个不平凡的女子,这点谁也不能否认。”

雁翎公主悠悠道:“只可惜她不在这里,否则她听见了你的话,一定会很高兴,是么,是么……”突然在苏武脸上重重咬了一口。雁翎公主虽然做出生气的模样,其实却是开心的,此时此刻,唯一真正开心的人就是她。只要苏武在她身旁,只要苏武原谅了她,她心里就充满了欢愉,只因这已是她所企求的一切。至于处境之凶险,前途之可怕,甚至连生死之事,她都已全不放在心上,只要苏武陪着她,死又算什么?

但除她外,别的人却都是心事重重。日耳曼将军口中不断的喃喃自语道:“奇怪的法子……别人都想不到的法子?……她究竟是什么法子?”

军须靡大声道:“无论是什么法子,我都希望她快些使出来,越快越好,我实在等不及了,这样等简直比什么都要命。”

尉屠归冷冷道:“快了!快了……你不必着急,她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日耳曼将军忽然打了个寒噤,道:“快了!真的快了么?”话才说完没多久,已有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脚步声虽轻,但在这死一般的静寂中,听来已清楚得很,脚步声虽轻,但听在他们耳里,却已宛如雷鸣。日耳曼将军握紧了拳头,哑声道:“谁……来的是谁?”

尉屠归叹了口气,道:“猜不出的……你们永远猜不出的。”

军须靡道:“你呢?”

尉屠归叹道:“我也猜不出。”脚步声已停了下来,就停在外面。然后,那些塞空隙的碎石头,竟被移开了两块,一线灯光射了进来,照着日耳曼将军苍白的脸。绝望的黑暗中,突然有了光。

日耳曼将军不由自主以手挡住了眼睛,倒退三步,厉声道:“什么人?”一人沉声道:“我。”这低沉而冷漠的语声中,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慑人之力。接着,石隙外露出了双眼睛,这是双发光的眼睛,碧绿色的眼睛竟全不像是人类的眼睛。这像是毒蛇、野兽与妖魔的混合。日耳曼将军连灵魂都颤抖起来,颤声道:“单……于……单于!”

那语声冷冷道:“很好,你居然记得本王。”

日耳曼将军身子不停地往后退,就好像有一根妖魔的鞭子在不停地鞭打着他,打得他身上每一寸肉都在跳动。他已不能说话,喉咙里却在嘶嘶发响。

冒顿道:“想不到吧,本王竟在这里等着你们。”

日耳曼将军的指甲已刺进肉里,道:“你……你怎……怎会知道。”

冒顿狂笑道:“本王怎会知道……这句话你本不该问的,你早该知道,本王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普天之下,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本王。”

日耳曼将军“噗”地坐到在地上。灯光移动,照上了军须靡的脸。军须靡的脸也已全无一丝血色,身子也在往后退。

冒顿厉声笑道:“很好,你还没有死,本王不得不承认这是件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嗜杀成性的尉屠归竟没有杀你。”

军须靡大声道:“这只因他还是人,还有人性,而你,你……你。”

那双恶魔的目光瞬地盯着他,他竟不敢骂下去。

灯光一斜,照在了傅介子脸上,缓缓道:“你以为冒充马踏飞燕大侠,本王识不破吗?哈哈。”傅介子道:“你为何要按酋长礼遇带我?”

“因为马踏飞燕大侠是本王的叔公,可惜不停号令被处决在这里,让你扮演,本王是怀旧啊。”灯光又在缓缓移动照着了尉屠归。

尉屠归背贴着石壁,脸色几乎已和石壁变成同一颜色,冷汗就像是一粒粒露水,沾满了他的脸。但他的目光却仍是灵动的,狡黠的,此刻正不住在四下搜索,似乎想找出条可以逃生之路。

冒顿笑道:“很好,除了尉屠归外,只怕谁也不会有如此恶毒的眼睛。”

尉屠归裂嘴一笑道:“岂敢岂敢。”

冒顿道:“本王常听人言,尉屠归乃是当今世上少有的聪明人。”

尉屠归道:“多谢父王夸奖。”

冒顿冷冷道:“只可惜你做出的事却都是傻事。”

尉屠归道:“哦!”

冒顿厉声道:“任何要和本王作对的人,不是疯子,就是白痴。你这样的人若不和本王作对,本可快乐地活一辈子。”

尉屠归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本也不太愿意和你作对的,只要你放了我,我……”冒顿冷笑道:“你现在才说这话,已太迟了。”灯光再次移动,终于照着了苏武与雁翎公主。

雁翎公主的脸上却全无惧色,她一双眼睛只是痴痴地瞧着苏武,目中也全无恐惧,有的只是爱与怜惜。她抚着苏武的脸,柔声道:“这些天来,你瘦了,瘦了许多。”

冒顿纵声大笑道:“伟大,‘爱’竟真的如此伟大,竟真的能令人忘去一切,苏武呀苏武,你倒真是个幸运的人。”又道:“如果你肯降我,本王当你乘龙佳婿,真可惜!”

苏武淡淡一笑,道:“爱虽如此伟大,只可惜有些人却偏偏不珍惜,纵有人不惜一切爱上了他,他却弃之如敝屣。”

冒顿像是怔了怔,沉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武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本该清楚的很。”

冒顿默然半晌、突又大笑道:“无论如何,各位虽然都活在这里,当真是可贺可喜之事。”

苏武道:“可贺可喜?”

冒顿道:“各位永远不会知道各位若是死了,本王有多么伤心。”

军须靡忍不住大声道:“你在放屁么?”

第一三九章 玩的就是死亡游戏

冒顿厉声笑道:“只因本王若不能亲手杀死各位,那当是平生一大憾事,如今各位既然还都在这里等着,本王自然开心的很。”

军须靡大吼道:“你为何还不下手。”

冒顿道:“杀人也是种艺术,各位都不是平凡的人,本王若是这样杀了各位,岂非就变得无趣之极。”

日耳曼将军道:“你……你究竟想怎样?”

冒顿道:“各位真的想听么?”

尉屠归忽然一笑,道:“你当真的杀了我,你一定会后悔的。”

冒顿道:“本王从不后悔。”

尉屠归笑得更诡秘,道:“真的?真的不后悔?”

冒顿道:“你们怎知本王如何处决叛逆?”众人无语,黑暗越来越浓。

冒顿笑道:“本王想出了一个绝妙处决法子,猜猜是什么法子?”他又笑道:“我将你们送到沙漠深处……”一阵清风吹来,等他们醒来时,浑身无力,穴道已制,和平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功力尽失。他们没有听清一女子说了什么话,冒顿已变了脸色。冒顿已站了起来,反手一掌将那少女掴得飞了出去,远远跌在地上,那少女满面惊恐,颤声道:“单于,我……我说错了什么?”冒顿厉声道:“特使乃是天下之英雄,你怎能对他说这样的话,你怎对他如此无礼。”

苏武双手举杯,肃然道:“无论如何,阁下知遇之情,苏武永铭心中。”

冒顿亦自举杯道:“义子之情,已俱在这一杯酒中,看来这已是你我最后一杯,此后再相逢时,只怕已无话可说了。”他黯然无言,神情间竟似不胜唏嘘,感慨。

苏武缓缓道:“你我能饮此一杯,已非易事…”

冒顿大声道“不错,你我能并生此世,已属不易,你今日饮此一杯,已胜过凡夫俗子们的千杯万杯。”

苏武举杯道:“既是如此……请!”

冒顿举杯道:“请。”两人各自举杯,一饮而尽。

四下的急风骑士与轻纱少女们,不由自主,俱都屏住声息,大地间似乎充满了一种悲壮苍凉之意。这是不世英雄的举杯。这是英雄与英雄的惺惺相借。多少豪情,多少傲意,俱在这一杯酒中。古往今来,又有几个英雄能饮得这样的一杯酒。就连雁翎公主瞧着,心里也不禁泛起一种难言的滋味,胸中似有热血奔腾,目中似已将有热泪涌出。风吹树叶,秋风中突似有了寒意。冒顿仰天道:“既生本王,为何又生苏武。”挥手抛却金杯,叱道:“咄,去。”苏武微一抱拳,走了过去,再不回头。

雁翎公主赶过去,幽幽叹道:“我真不懂他既然对你这么好,为何还要杀你?”

苏武黯然道:“他即无法选择,我也无法选择,这已是件无可奈何的事,古往今来绝世的英雄们生来便是敌对的。”

雁翎公主道:“绝世的英雄?他也能算英雄?”

苏武肃然道:“他虽然恶毒险诈,但却无疑是个英雄,这一点谁都不可否认。”

雁翎公主喃喃道:“英雄,英雄……有时我真不懂,‘英雄’这两字,究竟有没有定义,如果有,谁又能为我解释……”

苏武微微一笑,道:“没有人能为你解释的。”现在,已瞧不见冒顿了。走出冒顿的视线,尉屠归、雁翎、傅介子、就算军须靡的腰,都已再也无法挺起,脚下似有千钧之重,不由自主坐在风沙里。起伏不平的大漠,象千军万马围着他们,这一天即将过去了,他们却连一口水米也未吃,跋涉在沙漠中……

雁翎公主道:“我渴死了,苏武,求求你,找点水给我喝好么?”

军须靡笑道:“还是苏武好,他总算喝了杯酒。”

雁翎公主道:“你嫉妒?”

军须靡大笑道:“我为何嫉妒?我只有高兴……我的朋友是如此英雄,连他的敌人都对他如此敬重,我这朋友难道会嫉妒?”

雁翎公主笑道:“你真是个好人,我若有个漂亮的妹妹,一定要她嫁给你。”

军须靡笑道:“你即没有妹妹,看来我只有等你和特使生个女儿。”

雁翎公主脸红了,啐道:“狗嘴里终究还是吐不出象牙来。”

尉屠归冷冷道:“各位还能开得出玩笑,佩服佩服。”

军须靡道:“你知道什么,现在才是最需要开玩笑的时候。”

尉屠归冷笑道“各位还不快逃,只怕就要在冒顿的刀口下开玩笑了,在下已无法再等你们,看来只有先走一步。”

苏武沉声道:“此刻我们俱已是强弩之末,若是急急快跑,无论如何也跑不远的,说不定立刻便要倒下,只因跑得越快,体力越是难支。”

傅介子叹道:“话虽不错,但我们已只有一个时辰。”

苏武道:“只要好生利用,一个时辰也不算短。”

尉屠归道:“那么,现在……”

苏武道:“此刻第一要务,便是寻着那道月牙泉,先饱饮一顿,人是铁,水却是钢,只要肚子里装满了水,饥饿也比较容易忍耐了。”

此刻,冒顿手里拿着金杯,手捋长髯,正在出神。一个黑衣轻装的少年,快步奔来,翻身跪倒,喘着气道:“启禀单于,属下已瞧见苏武了。”冒顿轩眉道:“快说。”黑衣少年道:“属下和二十九个快马,都已遵照单于的吩咐,寻好藏身之处,有的伏在沙中,有的爬到山头,有的……”

冒顿怒道:“这些本王难道不知道,废话少说。”

黑衣少年垂下头道:“属下瞧见他们时,他们都似已走不动了……但……但那苏武,却还似精神饱满,一点也瞧不出什么异样。”

冒顿握拳道:“苏武这小子简直不是人。”语声微顿,又道:“那军须靡如何?”

黑衣少年道:“那军须靡看来虽累得很,但却仍不时和巫神说笑,属下也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看来他们却似笑得十分开心。”

冒顿皱眉道:“他们难道没有惊慌奔跑?”

黑衣少年道:“他们慢慢走的,像是一点也不着急。”

冒顿拍案道:“好厉害呀好厉害,苏武呀苏武,你当真不愧为本王生平第一对手。”

日耳曼将军忍不住问道:“慢慢的走有什么厉害?”

冒顿叹道:“以他们此时的体力,若是全力狂奔,只怕用不着一个时辰,便要倒下去,而以他们此时的情况,除了苏武外,谁会不拼命快跑。”

明牙头曼想了想,动容道:“有苏武这样的对手,当真可怕的很。”

冒顿怒道:“你莫忘了他的对手是谁。”

明牙头曼道:“是……他就算厉害,又怎能比得上单于。”冒顿默然半晌,道:“此刻他们往哪里去了?”

巴比伦道:“看来仿佛是走向月牙泉。”

冒顿纵声大笑道:“苏武呀苏武,你走到月牙泉旁便知道本王的厉害了。”

潺潺的流水声,已传了过来。雁翎公主雀跃道:“单于若是令人埋伏在溪水旁,暗算我等,你我此刻前去,岂非是灯蛾扑火自投罗网。”

苏武笑道:“在这一个时辰内,冒顿必定遵守诺言不会向我等出手的,他虽非君子,但这件事我却信得过他。”

军须靡道:“为什么?”

苏武笑道:“只因我既以英雄待他,他便再也不肯自失英雄的身份,何况他正要借此显示他的手段,要叫我们死也心服。”

雁翎公主突又变得愁眉苦脸,道:“他会不会在水中放毒?”

尉屠归道:“这点你们可放心,活水之中,是根本无法下毒。”

军须靡笑道:“有关下毒的事,尉屠归自然比谁都清楚。”

雁翎公主叹道:“但我总觉得,他绝不会就这样让咱们好好喝水的,你们虽然都比我强,但我却是女孩子,女孩子总是天生就有一种奇怪的直觉。”

军须靡苦笑道:“这一次,但愿你的直觉不灵才好。”

几个人快步走了过去,月牙泉旁静悄悄的,果然没有丝毫异状,军须靡欢呼一声,扑倒在地捧起泉水就要喝。突然上流有人咯咯笑道:“小猪呀小猪,你瞧瞧你的洗澡水都有人喝。”

军须靡一惊,转首望去。只见远处有三个牧女打扮的少女,正瞧着他嘻嘻拍手而笑,几十条肥猪,正在泉水里打着滚。此外,还有些骆驼、牛、羊、鸡、鸭、狗有的在喝水,有的在洗澡,还有的竟在泉水中排泄。军须靡大怒跳了起来,手里捧着的水洒了一身,大骂道:“混蛋,王八蛋。”

牧女们拍手娇笑,齐声歌道:“单于计谋高,苏武上当了,眼看水喝不了,急得诸王直跳脚,气得叛徒满地跑……”

雁翎公主叹道:“我说的不错吧。”

军须靡恨得磨牙,果然跳脚道:“恶贼,畜牲。”

雁翎公主苦笑道:“这么缺德的主意,也亏他想得出。”

尉屠归站在那里怔了半晌,突然伏下身子,捧起一掬泉水,喝了下去,而且还喝了很多。雁翎公主骇然道:“你……你敢喝这种水,这水里有尿你知不知道?”

尉屠归站起来,神色不变,缓缓道:“若在沙漠之中,有尿喝已算不错了。”

雁翎公主道:“但……但你……你竟真的……”

尉屠归淡淡他说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又算什么……等到你们走不动时,再想喝这尿也喝不到了。”雁翎公主拉着苏武的手,道:“苏武,你……你若也敢喝这水,我以后再也不理你。”

苏武叹了口气,道:“此刻我虽还不致如此,但你们……你们……”

雁翎公主跺足道:“我宁可死也不喝。”

军须靡叹道:“我也没有这本事。”

苏武想了想,沉声道:“现在,我们就沿着泉水走,不必掩饰行藏,他们越是瞧得见我们,越是猜不透我们究竟想怎样。”

傅介子道:“莫要忘记,时候已不多了。”

冒顿一杯又一杯,不停地在喝。又有个黄衣骑士奔来,拜道:“启禀单于,他们已到了泉水旁。”冒顿大笑道:“只可惜我瞧不见他们,他们的脸色必定好看的很。”

黄衣骑士赔笑道:“那军须靡果然气得直跳脚,公主更像是连眼泪都要流了下来,就连苏武也像呆住了。”

冒顿附掌笑道:“本王的妙计,谁能猜得出……他们眼看着水就在前面,既想喝,又不能喝,那滋味一定好受得很。”黄衣骑士笑道:“可笑那脸色发白的小子,居然连尿都喝,而且…”冒顿失声道“尉屠归喝了?”黄衣骑士骇了一跳,嗫嚅道:“他……他喝了不少。”

冒顿拍案叹道:“好个尉屠归,不想他竟如此忍得,看来此人倒也是个角色,本王倒也不能小瞧了他。”明牙头曼忍不住道:“但这小子连尿都喝,有什么出息。”

冒顿叱道:“你懂得什么,狠时能狠,忍时能忍,这种人才是真正厉害的角色,苏武唯一的缺点便是脸皮还不够厚,心还不够黑,是以才成不了大事,论这一点,他是万万比不上尉屠归的。”他仰首望天,悠悠道:“若换了本王在那情况之下,本王也会喝的。”手下大将们垂下头,再也不敢说话。只见另一个黄衣骑士快步奔来,拜道:“启禀大单于,他们又往前走了。”冒顿目光灼灼急问道:“此番他们又是如何走法?”

黄衣骑士道:“他们沿着泉水,还是缓缓的在走。”

冒顿失声道:“他们竟还不躲藏?”他瞧了身旁的沙漏一眼,皱眉道:“时间已过去四分之二,他们居然还不着急逃命?……苏武呀苏武,你这小子心里究竟有什么鬼主意。”

第一四0章 行事自然不敢有疏忽

每隔一条路,溪水中就有些猪羊牛马,叫你喝不得溪水。苏武不急不缓地走着,就像是在游山玩水似的,从头到脚,也看不出他有丝毫着急的样子。雁翎公主伏在他肩上,昔日那丰润美丽的樱唇,如今早已干裂,昔日那光亮灵活的眼睛,如今已满布血丝。但就在这干裂的嘴角,仍挂着一丝欢愉的微笑,就在这充血的眼睛里,仍闪动着幸福的光。只要在苏武身旁,她已别无他求。军须靡却终于忍不住了,低声道:“苏武,你究竟想怎样?”

苏武微微一笑,忽然自怀中取出件东西,他捏紧拳头,指缝里似有银光闪闪,却瞧不出究竟是什么。军须靡又忍不住问道:“这是……”

苏武微笑道:“你猜猜这是什么?”军须靡摇头道:“我猜不出。”尉屠归冷笑接口道:“此时此刻,特使居然还有心情叫人猜谜语,捉迷藏,这倒真是天真的很,可爱的很。”苏武也不理他,微笑道:“你可曾瞧见我用过暗器?”军须靡道:“从未见过。”苏武道:“所以,你们便以为我不善于使用暗器,是么?”军须靡一时也猜不透他是何用意,唯有点头道:“嗯。”苏武大笑道:“你错了,想我苏武自幼学针,焉有不通暗器之理。”军须靡听见他居然自吹自擂起来,这当真是从来未有的事,苏武笑的得意扬扬。军须靡唯有苦笑道:“不错不错,我……我错了。”雁翎公主嫣然道:“他行事光明正大,自然不屑以暗器伤人。”苏武笑道:“这倒有些道理,但也不太对。”军须靡苦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说吧。”苏武大笑道:“我不愿使用暗器,只因我所用的暗器太过狠毒。”军须靡道:“哦……”苏武扬了扬手,道:“这就是我素来不肯轻易施展的暗器。”他的手一扬,指缝间的银光一亮。军须靡道:“这……这究竟是什么暗器?”苏武微笑道:“这暗器叫做‘搜魂神针’,无论是谁,只要沾着一点,半个时辰中便要全身溃烂而死,普天之下,再也无药可救。”尉屠归冷冷道:“你这种暗器只怕未必只有你苏武会用。”苏武笑道:“但这暗器还有一样最厉害的地方。”尉屠归道:“哦……”苏武道:“说来别人也许不信,这暗器委实已近通灵,本身已有搜魂的魔力,此刻,只要我的手一扬……”

他忽然抬头瞧了瞧沙山头,又瞧瞧沙包下,缓缓接道:“这‘搜魂神针’脱手飞出后,对方无论躲在多么隐密的地方,也休想能躲得了。”军须靡动容道:“世上真有这样的暗器?”苏武笑道:“我说话几时骗过你。”他又瞧了沙包下,大声接口道:“你若不信,我立刻就可以让你瞧瞧。”话犹未了,沙山头,沙包中,甚至远处的沙丘,立刻有十余条黄衣人影掠出,连滚带爬,飞也似的逃了。苏武大笑道:“你瞧我这暗器如何,还未使出,就将躲着的人吓走了。”

傅介子笑道:“果然不错,奇怪的是,世上有这样厉害的暗器,我居然连听都没有听人提起过,不知你可以让我瞧瞧么?”尉屠归应声道:“在下也正想开开眼界。”

苏武沉吟道:“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瞧的。”雁翎公主忍不住笑道:“你就让他们瞧瞧吧。”

苏武笑道:“最想瞧的,只怕是你,是么?”雁翎公主红着脸垂首道:“嗯。”

苏武目光四下一转,微笑道:“让你们瞧瞧,想来也无妨……”

他缓缓摊开了手掌,掌上哪有什么暗器。他紧紧捏着的,只不过是根绣花针。

军须靡怔住了,道:“这……这……这……是什么?”苏武微笑道:“这不叫‘搜魂神针’,这叫做‘吓敌神针’。”军须靡大笑道:“我懂了,我懂了…”雁翎公主拍手娇笑道:“我早该想到,世上哪有像他说的那种暗器,我早该想到这不过只是说着唬人的。”军须靡笑道:“但这‘唬敌神针’,倒的确比世上任何暗器都要厉害,别的暗器至少也得要使出来,这‘唬敌神针’连使都不必使,别人已被吓跑了。”雁翎公主笑道:“但这种‘暗器’,除了苏武又有谁能使得出来……若是我使出来,就一点也不可怕了。”尉屠归叹道:“此计虽妙,但你我反正已无路可走……反正已是跑不了的,纵然将这探子吓跑,又能如何?”

军须靡笑声渐渐停止,终于又笑不出来。沙漠牙账,冒顿皱着眉头,仿佛已开始有些坐立不安。他刚端起酒杯,便瞧见十余个黄衣武士,像是一群被狐狸惊散了的兔子似的,狼狈逃了回去。这些武士一个个俱是神色惊惶,冒顿面色也变了,拍案道:“混帐,谁叫你们回来的。”武士们仆地跪了一片,惶声道:“启禀单于,只因那……那苏武……”冒顿动容道:“本王还未出手,苏武难道敢先向你们出手?”那为首一个武士伏地道:“他……他的暗器……”冒顿皱眉道:“苏武居然也使了暗器?他使的是什么暗器?”那武士道:“属下还不知道。”冒顿厉声道:“为何还不知道?”那武士嗫嚅道:“他……他还未使出……”冒顿大怒道:“他暗器还未使出来你们这些无用的混蛋就逃了么?你……你们居然还有脸回来见我?”那武士以首顿地,惨然道:“若等他暗器使出,属下们只怕就不能活着回来见单于了。”冒顿拍案道:“放屁……简直是放屁!”

那武士道:“他那暗器叫做‘九天十地,搜魂神针’,暗器本身已有神通,属下等无论躲在哪里都休想能躲的了。”冒顿皱眉道:“九天十地搜魂神针?你怎会知道?”

那武士道:“属下听他自己说的。”冒顿怒喝道:“为什么?你可知道这话只不过是苏武故意说来吓你们的,普天之下,哪有这种见鬼的暗器?”那武士以首顿地,额上已流出了鲜血道:“这话若是别人说的,属下等自然不信,但苏武……苏武他……”冒顿道:“你们就如此怕他。”那武士颤声道:“属下……属下等委实……委实有些怕他。”冒顿气得脸色铁青,冷笑道:“很好,苏武呀苏武,你轻描淡写几句话,居然就将本王设下的埋伏吓退了,但你还是跑不了的。”他瞧着案头的沙漏,一字字道:“你可知道本王在这罗布泊外,还伏下了最后一着棋,一百八十张百石强弓,正在那里静静地等着你哩。”他厉声狂笑道:“苏武呀苏武,你根本就无路可走!否则本王又怎会放你。”

雁翎公主拉着苏武的手,道:“咱们立刻就可以逃出这罗布泊了,快走吧。”尉屠归苦笑道:“出了这罗布泊,虽然也未见得就能逃走,但至少总比留在沙漠中好得多,计算时间咱们的确还可以出得去。”苏武缓缓道:“咱们不出去。”尉屠归皱眉道:“不出去?难道还留在这里?”苏武道:“不错,咱们只有躲在这罗布泊里。”尉屠归失声道:“为什么?”苏武微笑道:“你难道真的想不通这道理?”尉屠归冷笑道:“这若也有道理,那么世上的道理也免大多了。”

苏武沉声道:“纵虎容易擒虎难,冒顿若非算准你我必定无法逃脱,若非早已十拿九稳,又怎会让咱们走?”尉屠归道:“这好像是废话,你好像已说过二十次了。”苏武也不理他,缓缓接道:“此人能成大业,行事必定十分谨慎,纵然知道我等体力已不支,还是不会放咱们走出这大沙漠的。”尉屠归道:“他既然已将咱们看成唯一的强敌,行事自然不敢有疏忽……”

第一四一章 那圆脸少女眼睛直勾勾地瞧着

说到这里,他语气中再无讥梢之意,失声道:“呀,不错,他绝不让咱们走出这大沙漠,他必定另有布署。”

苏武道:“在这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外,他必定另有埋伏,致命的埋伏。咱们若不能出罗布泊,也就罢了,只要出罗布泊一步,只怕就……”

雁翎公主失声道:“那咱们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这样被困死在这罗布泊不成?”

苏武沉声道:“而今你和我唯一的生命,便是先在罗布泊中寻一个隐密之地,躲藏起来,等到天黑之后,再设法逃出去。”

尉屠归叹道:“只是这罗布淖尔中,又怎会有咱们的藏身之处?”

军须靡也忍不住接口道:“此刻这罗布泊处处都可能是陷阱,处处都可能有埋伏,咱们又到哪里去寻个安全之处?”苏武沉声道:“把自己埋在沙里!”

尉屠归道:“你们隐藏起来吧,反正在下要突围。”

苏武道:“突围,但愿我们能突出去。”

军须靡道:“怎么突围”

“分组行动,我与军须靡引开伏兵,天黑后会师匈奴大帐。”用眼神暗示傅介子随后监视。

罗布泊匈奴牙账里,圆脸少女悠悠道:“像苏武那样的男人,谁不喜欢?”

只见那圆脸少女拿起冒顿喝剩下的半杯酒,举杯笑道:“苏武,我在这里先敬你一杯,希望你死。”另一少女笑道:“你不是喜欢他么?怎地又希望他死?”

圆脸少女道:“他纵然不死,反正也轮不到我去喜欢他,倒不如索性死了干净,大家都休想得到他。”那少女笑道:“你的心真狠。”圆脸少女道:“女人的心,本来就……”

雁翎公主听得暗中直咬嘴唇。军须靡哑声道:“冲过去?”

雁翎公主道:“要不要先打灭那盏灯笼?”尉屠归道:“不行,他们若不能一齐杀光,只要有一个人放出讯号,咱们就惨了。”

雁翎公主道:“那……那怎么办呢?”

尉屠归沉吟道:“你们在这里莫要动,我先出去。”

雁翎公主叹道:“这些女孩子平时被父王管得太严,怕得太厉害,所以,父王只要一不在身边,她们自然就难免要这样子。”

傅介子道:“不想你也很了解女人的心理。”

雁翎公主嫣然笑道:“我到底也是个女人呀。”

傅介子叹口气,自己痴痴的看着漂亮的雁翎公主,心里不是个滋味,单相思又犯了。尉屠归突然含笑走了进去,笑道:“你嘴上虽凶,但心却是很好的,是么?”少女都吃了一惊,想要惊呼,但瞧见尉屠归神色安详,脸上又是笑眯眯的,惊慌之情已减了几分。再瞧见尉屠归神情潇洒,居然也是个美少年,她们非但不再害怕,简直连眼都有了笑意。那圆脸少女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尉屠归,叱道:“你敢到这里来,不怕死么?”她虽然故意装出很凶的样子,但却一点也不吓人。尉屠归柔声笑道:“能死在姑娘们的纤手之下,在下死也甘心。”

另一少女道:“你以为你长得很俊,我们舍不得杀你?”

尉屠归叹道:“在下本也不敢来的,但瞧见姑娘们一个个有如天仙化人,在下委实情不自禁……何况,在下本已没生路,能死在姑娘们的手下,自比死在别人手下好得多,姑娘们就请杀了我吧。”他一面说话一面已走过去。那少女咯咯笑道,“你瞧他说得多可怜。”

躲在远处的傅介子,也不禁轻笑道:“这尉屠归对付女人实在有一手。”

雁翎嗔道:“大侠也不列外啊,我几乎也被你的丘比特利箭射中,其实你也是个非常优秀的人,可惜……”

傅介子惊喜道:“可惜什么?”

雁翎秋水般的望着他,缓缓道:“可惜他比你先到,我的心中只有一个他。”只见尉屠归装出一副可怜模样,道:“我知道姑娘们好心,不忍下手杀一个可怜的人,但姑娘们若不杀我,就难免要连累自己。”那少女叹了口气道:“你倒很会体贴人,只可惜……”

尉屠归道:“姑娘不必解释,我很知道姑娘们的处境,我已逃不出去,已要死了,怎能再连累姑娘们,我……我临死前,只求姑娘们一件事。”那圆脸少女道:“你说吧,无论什么我们都答应你。”

说完了这句话,脸突然红了起来,另几个少女也偷偷咬住了嘴唇,面颊上也泛起了红霞。尉屠归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叹道:“我只希望姑娘们能陪我喝一杯酒,我死了也甘心了。”那个少女只听得要求只不过是喝一杯酒,竟像是有些失望,那圆脸少女咬了咬嘴唇,道:“就只这样?”尉屠归惨然道:“就这样我已心满意足了,怎敢再要求别的。”圆脸少女轻啐道:“胆小鬼。”

尉屠归故意装作不懂,道:“姑娘不答应?”圆脸少女咬着嘴唇,带笑瞟着他,道:“你知不知道,你方才若是要求别的,我姐妹也会答应的。”尉屠归像是一怔,吃吃道:“我……我……现在……”圆脸少女重重一拧他的脸,笑骂道:“你这小傻子,现在已来不及了,倒酒吧。”

少女们一齐咯咯笑起来,瞧着尉屠归垂头丧气,为她们各各倒了杯酒,圆脸少女端起酒杯,忽又媚笑道:“莫要伤心,喝完了酒,你或许还有机会的。”尉屠归像是已喜欢的手足失措,手里的酒,也倒了一身,少女们更觉得可笑,更觉得有趣,一个个娇笑着道:“小傻子……胆小鬼……”于是一个个都将杯中的酒喝了个干净。尉屠归喃喃道:“我原还有机会,只可惜……”圆脸少女道:“只可惜什么?”尉屠归道:“只可惜……只可惜……只可惜……”他一连说了三声“只可惜”,少女们的一双双媚眼突然都变了颜色---黑白分明的眼睛,竟变成一片死灰。

她们想叫,但已叫不出声。她们想逃,但身子又像是一堆泥似的倒了下去。尉屠归木然瞧着她们,喃喃叹道:“可惜可惜,一个男人迫不得已,不得不将对自己有意的女子杀死,这实在是件令人不愉快的事。”他回过头,瞧着迎面走来的傅介子与雁翎公主,展颜一笑,道:“你们可知道世上还有什么毒药,毒性发作得比这更快么?我让她仃死得如此痛快,总算对得起她们了吧。”傅介子与雁翎公主瞪着眼,却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半晌,雁翎公主终于悠悠道:“苏武只怕已该来了。”尉屠归道:“但愿他快些来,否则……”雁翎公主大声道:“否则怎样?”尉屠归一字字道:“否则我们便已不能等他。”雁翎公主大怒道:“放屁,你这没良心的人,若不是他,你能逃到这里来么,而再等片刻,你……你……你竟敢说不等他。”尉屠归冷笑道:“若不是他,我根本不会落在那萨满鬼女手中,更不会落在冒顿手中,我根本不必感激他。”雁翎公主喝道:“这话你方才在他面前为何不说?”

尉屠归冷冷道:“只因为我不敢说,这回答你够满意了么?”傅介子瞪眼道:“我知道你已多少有了些人性,哪知你……”尉屠归拉住他的手,沉声道:“傅兄,你仔细想想,我们多留在此地一刻,只有多增加一分危险,与其大家一起死在这里,倒不如逃出几个算几个。”雁翎公主怒道:“你……你怎能说得出这样的话?”尉屠归道:“这话本是苏武自己说的,我相信苏武在这种情况之下,也必定会这样做。”雁翎公主急道:“你……”

傅介子断然道:“我决不能抛下特使。”尉屠归叹道:“你们讲理些好么……现在,冒顿的注意力必定全集中在苏武身上,我们乘机逃出去,希望必定很大。”他眼珠子一转,又笑道:“何况,苏武若没有我们这些累赘,自己必定也可以逃得出去的,你们难道还信不过他有这力量。”

傅介子道:“这……”他心里似乎已有些活动了,只因尉屠归说得实在合情合理,雁翎公主瞪眼瞧着他们,突然道:“好,你们走吧。”尉屠归道:“你呢?”

雁翎公主抬眼望天,道:“我在这里等他。”尉屠归道:“他,他若永远不能来了呢?”雁翎公主道:“我还是要等他。”尉屠归道:“你要等到什么时候?”雁翎公主道:“等到死为止。”尉屠归转问傅介子,道:“你呢?人家是同命鸳鸯,你难道也要陪着她死?”傅介子道:“我陪你突围。”尉屠归拊掌道:“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雁翎公主凄声笑道:“这才是够义气的朋友,傅介子,我总算认得你了。”傅介子道:“是么?”雁翎公主挥手道:“滚吧,快滚吧,我……”尉屠归狞笑道:“你也得陪我们一起滚。”语声中,突然出手如风,向雁翎公主大穴点了过去,以他的武功,雁翎公主又怎能闪避?

第一四二章 想不到你居然也会自投死路

苏武只觉得身后的冒顿追兵已越追越近了。苏武用尽了办法,竟还是摆不脱他,突然间,前面刀光闪动,拦住了苏武的去路。军须靡想也不想,挥手暴喝道:“打!”这一声“打”字当真有霹雳之威,前面的人一惊闪身,等发觉他们手是空的,苏武已自刀光中穿了出去,接着,又是一条人影穿过,每个人的脸上都重重挨了个耳括子,却被打得滚在地上。

只听冒顿怒喝道:“无能,一群无用的饭桶!”将士们捂着脸爬起时,苏武与冒顿已全不见了,就如同鬼魅一般,在冒顿大单于中飘忽来去。此时此刻,苏武若想摆脱冒顿的追踪,溜去和雁翎公主等人会合,简直是绝不可能的事了。到了这种地步,无论换了任何人,都难免要绝望。但苏武却不,苏武的心目中,从没有“不可能”这三个字。林中落叶纷飞,已到处闪动起火光,刀光。冒顿的暴怒呼喝之声更响。一只旗杆,高出树梢之上,有旗帜招展,写的是“冒顿大单于”五字,正象征着这园林的名声气魄。

这时,旗杆梢头也已爬上了旗手,手里拿着个红灯,苏武逃到东,红灯便指向东,苏武逃到西,红灯便转向西。密密层层的,火光与刀光,自然也随着红灯转移,而且圈子越缩越小,苏武眼看就要被逼得无路可逃。

冒顿厉声狂笑道:“苏武,到了这时,你还想挣扎,你难道还认为可以逃得了么。”苏武大笑道:“不见棺材不落泪,在下生来就是这种脾气。”笑喝声中,他被军须靡一拉落在旗杆上。冒顿突然一掠来到旗杆下,纵声狂笑道:“好,苏武、军须靡,且叫你瞧瞧本王的手段。”狂笑声中,蹲身坐马,一掌向旗杆拍去。但闻“吧”的一声,那菜盆般粗细的旗杆,竟被他这一掌震断,他们眼看便要直跌下来。四面兵卒,不禁俱都欢呼喝采。哪知军须靡拉住苏武紧紧盘住了旗杆,旗杆斜斜向南面倒了下去,他身子也紧紧沾在旗杆上。十余丈高的旗杆倒在十丈外的屋顶上。

苏武大笑道:“我正要瞧瞧你这手段。”

“砰!”旗杆打碎了屋瓦,苏武与军须靡竟从打碎了的屋瓦中,竟将屋顶击开了个大洞。

游鱼般钻了进去。他们简直是只狐狸。冒顿又惊又怒,顿足大呼道:“难道军须靡是假冒的乌孙王,不管是真是假,围住屋子……看住屋顶……”呼声中他自己也似乎风一般掠过去。

那是栋小巧的屋子,三间雅室,窗门都是紧紧关着的,冒顿瞧得清楚。屋子里并没有人出来。而这时数百兵卒已将这屋子团团围住,矫健的弓箭手,也掠上了高处,张弓搭箭,看住了屋顶。现在,任何人都休想人从这屋子里逃出来了。

冒顿大笑道:“苏武想不到你居然也会自投死路,不过这也难怪你,你本就无路可走。”天狼旗快步而来,躬身道:“单于,以火攻之?”

冒顿目光闪动,厉声道:“苏武,你听着,限你半盏茶工夫,本王数到三字,你若还不出来,本王就放火将这屋子烧了,让你化骨扬灰葬身火窟。”天狼旗面带微笑,喃喃道:“苏武呀苏武,这回你若还能逃得,我就从这里爬到昆仑峰顶去。”

尉屠归手掌急点雁翎公主大穴。他出手非但快如闪电,而且委实也出了雁翎公主意料之外,雁翎公主瞧见他的手时,身子已倒了。尉屠归轻轻托住了她,转向傅介子笑道:“傅兄,小弟无伤她之意,只不过是不忍见她等死在这里已,此时此刻,她唯有和我们一齐逃走才是上策。”

傅介子道:“嗯。”

尉屠归道:“既是如此,咱们快走吧。”

雁翎公主已完全晕迷,已完全不能反抗。

傅介子道:“我抱她,你探路。”

尉屠归面色微变,但迅即笑道:“小弟探路也好。”

傅介子走过来,伸手来接雁翎公主,尉屠归只得将雁翎公主送过去,突然间,他双手一麻,傅介子的一双铁掌,已紧紧扣住了他腕脉。尉屠归整个身子都不能动了,大惊道:“傅兄,你这是什么意思?”傅介子一双猫也似的眼睛,就好像将他当做老鼠似的瞪住他,既不动,也不说话,但手掌却更紧。尉屠归身子发麻,竟不由自主跪了下去,嘶声道:“你……你不是要跟我一齐走么?”

傅介子厉声道:“你若将傅介子当做和你一样不仁不义,你便疯了。”

尉屠归面上汗珠滚滚而落,颤声道:“傅兄,这是你自己愿意的,小弟并未勉强你……你……你为何出尔反尔,反来暗算小弟?”

傅介子冷冷道:“这是我跟你学的。”

尉屠归道:“但……但你……”

傅介子道:“你要别人上当,自己也该上次当了。”

尉屠归长叹一声,苦笑道:“傅介子居然能令尉屠归上当,这倒真是令人想不到。”

傅介子道:“你若想得到,还会上当么?”

尉屠归道:“好,我认栽了,你要怎样?”

傅介子缓缓道:“你若是我又当如何?”

尉屠归身子一颤道:“我……我……”

傅介子大喝道:“我本当立刻杀了你,只是,此时此刻,我若杀了你,未免要被冒顿笑咱们自相残杀。”喝声中,突然飞起一足,将尉屠归踢得滚出数尺。

然后,他盯着尉屠归,一字字道:“现在,我要知道两件事,第一,有些人不愿骗人,并非他不会,只不过是他不愿意而已,他若愿意时,随时都可以骗人的。”

尉屠归惨笑道:“这件事我现在已知道得很清楚了。”

傅介子道:“第二,无论苏武什么时候回来,咱们都是要等的,苏武只要有一成逃回来的机会,就值得咱们等,世上若有人能令傅介子心甘情愿地等他,甚至陪着他死,那人就是苏武,你明白了么?”

尉屠归叹道:“明白了,只不过……”

傅介子道:“不过怎样?”

尉屠归道:“苏武只怕连半成逃回来的希望也没有的。”

这时,冒顿已数到“三”。屋子里连一声响动都没有。

冒顿狞笑道:“好,苏武,你很沉得住气,你很有本事,便若连火也烧不死你,本王就真的算你有本事了。”他振臂一挥,厉叱道:“放火。”叱声中,火把已雨点般向那屋子掷了过去。木制的屋子,很快就被火烧着。冒顿喝道:“快将人手分五层,第一层短刀手,第二层弓箭手,第三层标枪队,第四层长枪手,第五层还是弓箭手,若又让苏武逃走,每个人都将首级提来见我。”喝声完了,数百名兵卒已分层站好。在他如此调度之下,这屋子当真可说是已被围得密不透风,纵然肋生双翅,只怕也难飞渡。世上只怕已再无一个人,甚至一只鸟能从这屋里逃走--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件活的东西能从这屋里逃走。傅介子刚拍开了雁翎公主的穴道,雁翎公主就一拳打了过去,结结实实打在傅介子胸膛上,口中大骂道:“畜牲!畜牲,我宁愿死,也不愿和你们这些畜牲一齐走。”她一面骂,一面打。傅介子让她打了三拳,才捉住她的手,柔声道:“你回头瞧瞧。”雁翎公主挣扎着顿足道:“我不要瞧,偏不要瞧。”

她嘴里说不要瞧,头已回了过去,便瞧见了躺在地上的尉屠归,她手脚立刻不再动了,怔在那里,呐呐道:“这……竟……”

傅介子笑道:“傅介子究竟不会像你想像中那么无耻。”

雁翎公主怔了半晌,缓缓垂下头,幽幽道:“我错了,你……你莫要怪我。”

傅介子含笑瞧着她,柔声道:“我怎会怪你。”

雁翎公主抬起头,目中已然泪光晶莹。她就这样瞧着傅介子,凄然道:“我对不起你,为什么我总是对不起你。”

傅介子扭转头,不去瞧她,却大笑道:“有这样个可爱的妹妹,做哥哥的还不应该吃些亏么。”雁翎公主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道:“妹妹一点也不可爱,可爱的是哥哥。”

傅介子大笑道:“别的女孩子想法若也和你一样,那就好了。”他笑得竟还是那么豪爽,那么洒脱。

第一四三章 又有谁的心胸能像你这么开朗

雁翎公主幽幽叹道:“别的女孩子若不这样想,她一定是呆子,天下的男人,又有谁的心胸能像你这么开朗?”

傅介子笑道:“我哪里是心胸开朗?只不过是健忘罢了……对于已经过去的事,我忘记得总是比别人快些。”

雁翎公主无限仰慕地,瞧着他缓缓道:“不错,对于不该回忆的事,你的确忘记得比别人快些,但别人对你的恩爱你却一辈子也忘不了。”她长长叹了口气,道:“一个女孩有你这样的哥哥,她的确也应当心满意足了。”

尉屠归突然笑道:“既然有了这样的哥哥,还等那样的情人做什么?”

雁翎公主霍然回首,道:“你……你敢说这样的话。”

尉屠归笑道:“我说的难道不对?”

雁翎公主咬牙望着他,颤声道:“我原谅你,你的心已脏了,你永远也梦想不到,人世间还有一些纯洁的感情,你这一辈子已只能活在黑暗里,再也见不到美丽的事。”

尉屠归悠悠道:“活在黑暗里,总比死在光明的火里好得多。”

雁翎公主道:“你,你说什么?”

尉屠归躺在地上,眼睛仰望着苍穹,喃喃笑道:“火……好光明的火……我宁愿做一只终年躲在黑暗中蝙蝠,也不愿做被火烧死的飞蛾。”

雁翎公主,傅介子忍不住随着他目光望去。

只见一片火光已自黑暗中升起,熊熊的烈焰,将黑暗的苍穹都映成了赤红色,就好像鲜血似的。雁翎公主扑入傅介子怀里,颤声道:“这火会……不会是苏武…”

傅介子道:“不会的,不会的……”他嘴里虽说不会,但面上却也不禁变了颜色。尉屠归瞧着他们在火光下依偎在一起的人影,嘴角忽然泛起了一丝恶毒的笑容,喃喃道:“可惜可惜,苏武纵然死了,只怕也是轮不到我。”

火,越烧越大,但屋子里还是没有人逃出来,在如此猛烈的火焰中,若不逃出来,只有死。冒顿瞧着这熊熊的火势,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天狼旗笑道:“大患已除,单于应该高兴才是,为何叹息?”

冒顿手捋须,叹道:“你知道什么……此人活在世上,固是本王心腹之患,本王时时刻刻都想将他除去,但他真的死了,本王倒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天狼旗垂头道:“是。”

冒顿缓缓道:“当今世上,本王若再想找他这样的对手,只怕是再也找不着的人,他一死之后本王又难免觉得有些寂寞。”

天狼旗陪笑道:“绝代英雄之心胸,弟子本难了解。”

冒顿长叹道:“这种心情的确是无法了解的……最遗憾的是,他迄今仍未与本王正式交手,本王这一生之中,只怕是再也找不着这样的对手。”

天狼旗也自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人若到了顶峰之上,心情自然难免萧索,但眼见天下英雄俱在足下,单于也该稍自宽慰些才是。”

冒顿哈哈大笑,道:“好,不想你竟也有此才情,本王一向倒小瞧了你。”

天狼旗躬身道:“那苏武既未逃出来,必定早已化为枯骨。”

冒顿道:“你的意思是……”

天狼旗道:“依弟子之见,此刻最好便设法将火势遏阻,否则风助火威,冒顿大单于火热蔓延开来,一发便不可收拾了。”

冒顿道:“好!这大好胡杨林若烧光了,实在也有些可惜。”

他语声微顿,突又沉声道:“火势熄灭之后,设法寻出那苏武的枯骨,以王侯之礼好生埋葬于他,他活着时是英雄,死后咱们也不能慢待了他。”

傅介子也瞧出火势更大了,风吹到这里,已有了热意,苏武仍无消息,他怎能不着急。雁翎公主更是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拉住傅介子的手,道:“你说,这火会不会是苏武放的?”

尉屠归冷笑道:“这火势突然而发,一发便如此猛烈,显然是许多人一齐放的火,苏武与军须靡怎能引发这么大的火势。”

雁翎公主道:“那么……那么……”

尉屠归悠悠道:“这想必是苏武被人困住了,所以冒顿就…”

傅介子喝道:“住口……雁翎,你莫要听他的鬼话。”

尉屠归笑道:“你嘴里虽叫她莫要听我的话,心里却已承认我说的是对的,是么?”

雁翎公主颤声道:“你……你……”

尉屠归悠然笑道:“苏武死了,你两人岂非更开心么?又何苦装出这副着急的样子来,难道是装给我看不成?”雁翎公主一步窜过去,嘶声道:“你再说。”她一脚踢了过去,哪知躺在地上不能动的尉屠归突然一跃而起,出手如电,眨眼间便又点了她腰畔三处穴道。

傅介子大喝道:“放开她。”他正待冲过去,尉屠归手掌已按着雁翎公主的死穴,冷冷道:“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将她的尸身交给你。”傅介子果然再也不敢动了。

尉屠归大笑道:“现在,你也该明白两件事,第一、我尉屠归不是好骗的;第二、若论骗术,你傅介子还差得远哩。”

傅介子恨声道:“我方才为何不杀了你。”

尉屠归道:“只因为你是个呆子。”

傅介子仰天长叹一声,道:“现在你要怎样?”

尉屠归冷笑道:“你若还要你这可爱的妹妹活着,此刻就乖乖地去探路,你要记着,你若不能将我从安全的路带出去,那么,第一个死的便是她。”

突听一人笑道:“他只怕是无法将你带出去的,要人带路,还是我来吧。”这独特的笑一入耳,傅介子与尉屠归面色俱都变了--一个大喜,一个大惊,两人齐地失声道:“特使回来了。”苏武与军须靡已飘飘走了过来。他衣衫虽不整,神情狼狈,但挂在他嘴角的那一丝微笑,却那么懒散,那么潇洒。他带笑瞧着尉屠归,道:“放开她好么?”

尉屠归怔了怔,立刻笑道:“特使回来了,小王自然立刻放开雁翎。”

第一四四章 坏得令人恨之入骨但不讨厌

他一面拍开雁翎公主的穴道,一面接着道:“小王只是瞧着特使为我等冒险,而这位傅兄在与雁翎亲热,不禁要为特使抱不平,是以才阻止了雁翎公主。”

苏武微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雁翎公主已扑入他怀里,颤声道:“你……你相信他的话?”

苏武笑道:“你说我会么?”

雁翎公主轻轻叹了口气,整个人都倒在苏武怀里。

傅介子大笑道:“特使若是如此容易就被人挑拨离间的人,我傅介子会将性命交给他么?”

雁翎公主抚着苏武的胸膛,柔声道:“你为什么回来得这么迟?你知道我们有多着急?”

苏武道:“这林中到处俱是巡哨暗卡,我不能不分外小心。”

雁翎公主嫣然笑道:“你瞧我有多么自私,先不问你冒了多少危险,反而怪你让我们着急,你……你不会怪我吧。”

军须靡笑道:“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表示你已长大了。”

尉屠归终于忍不住道:“是是是,大家都长得很大了,咱们可以走了吧。”

苏武道:“不用着急,咱们在这里暂时绝无危险。”

尉屠归道:“为什么?”

苏武笑道:“只因他们此刻正在忙着烧死我,是以暂时绝不会追到这里。”

雁翎公主道:“忙着烧死你?”

军须靡叹道:“那冒顿委实有非凡的武功,我与特使险些被他追得无路可走,只有窜上了那旗杆,哪知冒顿竟一掌将旗杆震断了。”他此刻虽明明已来到这里,但傅介子与雁翎公主听了这话,仍不禁为他捏了把冷汗,两人惊呼出声来。

雁翎公主道:“那……那你怎么办呢?”

苏武笑道:“冒顿虽是一世之雄,却也未想到我们窜上那旗杆时,正是希望他将旗杆震倒,所以才故意激怒于他。”雁翎公主眨着眼睛问道:“为什么?”苏武道:“那旗杆达十丈开外,倒下去时,杆头自然落在十丈外,我们只要攀住杆头,那么我便也可落在十丈外了,否则凭我与军须靡的功夫,焉能一掠十丈?”傅介子叹道:“这道理听来虽然简单,但若换了我处于你那情况之中,就算砍了我的头,我也是想不出来的。”

雁翎公主笑道:“我早已说过,纵然天下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么,第一个走上这条路的人,必定就是苏武特使。”傅介子道:“但那火又怎么烧起来的?”苏武道:“当时我们落在十丈外的一个屋顶上,旗杆将屋瓦打碎了一片,我便乘机将那屋顶撞开了个大洞。”他语声微微一顿,傅介子与雁翎公主忍不住同时接口道:“你就从洞里钻进去了是么?”苏武笑道:“一百个人中,只怕有九十九个要以为我会从洞里钻进去,那冒顿也不能例外,只因人在危险时,就见到有藏身之处,必定会钻进去的,这本是人的天性,自上古以来便已是如此了。”

雁翎公主笑道:“但你却是例外。”苏武叹道:“我要与冒顿这等人斗智,自然处处都得违反人的本性,这样才能出乎冒顿意之外,让他无法猜中。”傅介子道:“你是怎么办的呢?”苏武道:“我将屋顶撞开一个大洞后,人虽钻了进去,但手却仍攀住了屋顶,只听冒顿在喝令属下将屋子包围,我就立刻窜了出去。”雁翎公主吸了口气,道:“他们没有瞧见你?”

苏武道:“在那片刻之间,正是他们最乱的时候,而冒顿必定是早已窜了过来,也瞧不清屋顶的事。”他一笑接道:“那机会正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他们再也想不到在人群都扑过来的时候,我竟有胆子窜出去。”雁翎公主嫣然笑道:“不错,这也正是人性的弱点。”傅介子苦笑道:“若换了我,我虽有胆量做任何事,但在那一刹那间,我也绝不会窜出去的,只因在那一刻间,屋子里看来委实比外面安全得多。”雁翎公主道:“后来呢?”苏武道:“我们窜出去后,窜上一株树梢,但立刻又从树悄滑下来,贴着树身,等到人群冲过来时,我就乘机也冲入人群,这时人人都在注意着那栋屋子,谁也没有瞧见我。”雁翎公主失声道:“但……但你为何不躲在别的地方,反而到人丛里去,这样,岂不是太过冒险了么?”苏武道:“你要知道,冒顿的眼睛和别人的眼睛都不同的,我主要是想逃过他的眼睛,别的人就都无谓了。”

他一笑接道:“是以那时我俩只有挤在人丛中,冒顿才不会发现我,何况,那时人群都在往前冲,我只要站着不往前走,立刻就又从人丛中出来了,根本用不着我自己费事,等我落在别人身后,别人更不会瞧见我了。”雁翎公主叹了口气,笑道:“这听来我们好玩得很。”

傅介子叹道:“这种好玩的事,我可不愿尝试。”雁翎公主笑道:“这种好玩的事,普天之下,除了苏武外,只怕谁也做不出。”

军须靡微笑道:“当时我们虽不觉什么,但此刻回想起来,我也觉得甚是侥幸,当时每一刹那间,都要做无数个决定,只要一个决定错了,或者迟了分毫,那么,只怕此刻再也不能站在这里说话了。”雁翎公主突然机伶伶打了个冷战,道:“你不说倒也罢了,你一说,我再仔细一想,冷汗都不禁流出来了,苏武求求你,下次莫要再如此冒险了好么?”到了这时,尉屠归也忍不住长叹道:“凭良心讲,此刻小王对你也不得不佩服了,在那种情况下,无论你智慧差一点,或是身手慢一点,都已再难逃出。”苏武微笑道:“所以,你就认为我是回不来的了,是么?”

尉屠归不敢回答,转过话头道:“此刻冒顿属下既然都在留意着那火场,我等为何不乘机冲出去?”苏武笑道:“此刻虽已有机会,但最好再等一等。”尉屠归道:“为什么?”

苏武道:“此刻,我们已被烧死,还未传出去,但想必已快传出去了,等到外面的暗卡知道这消息后,防御必定大疏,我等再冲出去,岂非更容易的多。”

尉屠归叹道:“特使之智,的确非小王所及。”

雁翎公主冷笑道:“哼,你现在拍什么马屁,若依着我,就让将你留在这里才是。”尉屠归苦笑道:“小王至少也有些好处,譬如……”突然间,一阵呻吟声传了过来。这呻吟之声,似乎是从那小小的花神祠传出来的。苏武面色微变,沉声道:“你们方才经过花神祠时,可曾瞧见有人在里面?”

傅介子呆了呆道:“这……这咱们倒未留意。”

苏武微一沉吟,道:“楼兰王,烦你过去瞧瞧。”

尉屠归苦笑道:“这调派的确聪明得很。”此时,他心里就算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得掠了过去,到了这种时候,他身法仍是轻曼妙捷,令人喝采。

他先在花神祠外闪电般绕了一圈,一面拾起两粒石子,自窗户里抛进去,人却刀直冲入了门。苏武微笑道:“此人的确是个人才。”傅介子叹道:“我若非也起了爱才之心,方才就宰了他了。”雁翎公主道:“他虽是个坏人,坏得令人恨之入骨,但却并不坏得令人讨厌,比起李广利一类角色来他的确高明多了。”苏武笑道:“当今之世,像他这样的坏人,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李广利和他比起来,简直算不得什么,李广利只是个愚鲁的小人,他却可算是坏人中的君子。”

雁翎公主笑道:“不错,他的确并未坏得穷凶极恶,有时候还像个人样,而有随时随刻都会见风转舵,绝不会和你死皮赖脸地歪缠,譬如说,特使一来,他就立刻放了我。”

军须靡笑道:“这就是他聪明之处,否则……”只见尉屠归突然箭一般窜了出来,面上的神情像是奇怪的很,目光瞟了雁翎公主一眼,又转苏武笑道:“你猜里面是谁。”苏武微一皱眉,还未说,雁翎公主已大声道:“究竟是谁?快说呀?”

尉屠归神秘地一笑,道:“我进去时,本未瞧见她,原来她竟已被人藏在神案下,而且还似乎受了很重的内伤……”

话未说完,军须靡与苏武已一掠而去。雁翎公主跺脚道:“她,她,她,她到底是谁呀?”

尉屠归一字字道:“萨满圣女。”

第一四五章 牡丹汗的苦肉计

淡夜中的花神祠,显得阴森森的!花神,虽是个美丽的神祗,但所有庙字的阴森森却都没什么不同,无论他供奉的是美丽的花神,抑或是丑恶的天魔。苏武藉着从门外射进来的一线微光,终于瞧见了牡丹……那几乎已完全不再像是令人心碎的女子。此刻,神案下的她,既不是昔日那温柔美丽的牡丹,也不再是那奸险恶毒,令人战栗的萨满圣女。此刻,她只是个可怜而平凡的女孩子,全心全意地在企求着别人救她,她的脸,苍白得可怕。她也瞧见了苏武。她泪珠夺眶而出,颤声道:“武哥,你为什么还未死?你为什么还要来?你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来?”

苏武静静的瞧着她,道:“你虽然那样对我,但我还可能救你的,我来了,你该开心才是。”

牡丹汗嘶声道“我不要你救我,我宁可死,也不愿意被你瞧见这副样子,在你的心目中,我纵然不可爱,也要让你觉得可恨,可怕……”

她泪流满面,痛哭着道:“我死也不愿意让你可怜,你……你出去吧……出去,快出去。”

苏武仍然静静地瞧着她,道:“你怎会变成这样子?”

牡丹汗凄然道:“你明明知道,何苦还要来问我?”

苏武道:“我不知道。”

牡丹汗以手捶地,嘶声道:“你明知道我不是冒顿的敌手,是他打伤了我,是他将我抛在这里,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就是要你瞧见我,现在你满意了么?”

苏武黯然一笑,喃喃道:“我满意了么?”一只手悄悄搅住了他的臂。那自然是雁翎公主的手。牡丹汗道:“走开,你们都走开,不要在我面前做出这副亲热的样子,雁翎公主,我知道你恨我,你杀了我吧。”雁翎公主瞧了她半晌,突然幽幽叹息了一声,道:“不错,我的确恨过你,恨你入骨,但现在……”她目光转向苏武,道:“我们带她一齐走吧。”苏武木然站着,没有说话。军须靡也瞧着苏武,道:“我不管你怎样,但叫我将一个垂死的女子留在这里,我实在做不到的。”苏武还是没有说话。雁翎公主顿足道:“你,你为什么不说话?”

尉屠归冷冷道:“我知道他为何不说话。”

雁翎公主道:“为什么?”

尉屠归道:“这或许也是冒顿的恶计之一,他故意将她留存这里,以防万一我们能逃出去,但若带了她,我们就逃不远了。”

雁翎公主道:“苏武,你,你真是这意思么?”

苏武道:“不是。”

雁翎公主道:“那么你……”

苏武叹道:“军须靡,烦你抱起她来吧。”

牡丹汗颤道:“你,你们真的要救我?”

军须靡没有说话,只是抱起了她。

牡丹汗汗道:“我千方百计地要害死你们,你们却还是要救我?”

牡丹汗眨了眨眼睛,目中似已有泪光。苏武扭转头,轻轻道:“我只记得你是以前那是我师妹的牡丹汗,不记得你是萨满圣女。”

军须靡温柔地抚摸着她肩头,道:“她说的不错,萨满圣女已死了,我们都愿意牡丹汗活着。”

牡丹汗伏在军须靡肩头,痛哭了起来。尉屠归叹道:“你们唯一的缺点,就是心太软了。”雁翎公主道:“我们的心不软,你还能活着么?”尉屠归的脸居然也红了红,再也不说话。

大家一齐走出去,军须靡道:“怎么走?”

苏武沉声道:“尉屠归开路,我与雁翎公主断后,自中央空旷之处冲出去。”

尉屠归道:“空旷之处?为何不贴着山……”

苏武道:“近山之处,防御必定最严密,中间空旷之处,他们反而会大意,何况此刻火起之后,他们必定难免要到山上看火。”

尉屠归叹了口气,道:“这次你又对了。”

伏在军须靡肩上的牡丹突然抬起头来,道:“不对。”

苏武道:“为什么不对?”

牡丹汗凄然一笑,道:“你们这样对我,我……”

尉屠归目光一闪,大喜道:“对了,这山窟乃是她的老家,她必定另有秘密的道路出去。”

牡丹汗道:“我受的伤虽重,但只要你们将我‘风驰’、‘环跳’、‘阳关’三处穴道拍开,我还是可以走的,至少还能将你们带出去。”

军须靡道:“这条路真的……”

牡丹汗凄然笑道:“我虽然败在冒顿手下,但这条路,他还是不知道的,除了我之外,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笑得虽凄凉,但神色间仍有故意流露。她原本是个值得自傲的女孩子。尉屠归喃喃道:“好心必有好报,这话倒真的有些道理。”

山洞中自然更暗。但牡丹汗却自怀中掏出了个极为精巧的火摺子,火光虽不甚亮,但已足够照看前面的路了。她一手扶着山壁,一手举着火焰子,在前面带路。军须靡要去扶她,却也被她推开了。她不是那种要依靠男人的女孩子。这一段路很长,很曲折,很崎岖。但在牡丹等人的心目中,只觉得这已是这两天所走的最短,最平坦,最舒服的路了。他们终于已脱离了危险。

牡丹汗忍不住笑道:“天呀!咱们总算能逃出去了。”

军须靡笑道:“也不知怎地,我现在想起来,竟觉得方才也并没有什么危险,我甚至连手都没有和人动过。”

雁翎公主笑道:“是呀,我也是这么想,但仔细再一想,咱们方才只要走错一步,就是走错半步都就完了,咱们虽然没有和人动手,但那危险,简直没有人能想得到。”他们说着走着,脚步也像是轻了。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只前面竟已到了尽头,有块石板,挡住了路,便石板上却有木梯直通上去。牡丹汗这才松了口气,回头道:“上面就是出口,我先上去瞧瞧。”

雁翎公主赶过去拉住她的手,嫣然笑道:“我们将以前的事都忘去好么?”

牡丹幽幽道:“只要你不再恨我。”

雁翎公主柔声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好妹妹,我怎会恨你。”她此刻心中充满了欢愉,的确已再没有位置来容纳仇恨了。

牡丹汗垂下了头,道:“谢谢你。”

雁翎公主笑道,“我真该谢谢你才是。”

牡丹汗黯然道:“经过这次事后,我再也不会,不会……”抬起头来赧然一笑,向木梯爬了上去。

苏武拢着雁翎公主的肩头,柔声道:“经过这次事后,你也变了。”

雁翎公主嫣然笑道:“只因我现在才知道你是真的对我好,否则我还是会吃醋的……你得小心些,你若对我不好,我还是会变坏的。”

苏武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是个醋坛子。”

军须靡拊掌道:“可惜没有打翻醋坛子。”

雁翎公主瞧着牡丹纤弱的身子爬上,突然附在苏武耳畔,悄声道:“我们就要出去了,你要带她吗?”

苏武笑道:“醋坛子只怕吃不消她。”

雁翎公主轻笑道:“那我真是世上最开心的人了。”

牡丹已掀开了上面一面石板,有光照下来。外面天已似乎亮了。尉屠归深深吸了口气,道:“好香……这外面想必是个鲜花遍地的好地方。”牡丹已爬了上去。过了半晌,雁翎公主忍不住道:“上面会不会有人?她会不会出事?”

苏武沉吟道:“冒顿不知道这条路,想来不会……”

他话未说完,牡丹汗已探出头来,道:“快上来。”

尉屠归笑道:“这次只怕轮不到我探路了。”

雁翎公主推着苏武道:“你先上去!你为我们吃了这么多苦,第一个走出去的应该是你。”

苏武微微一笑,轻巧地爬了上去。那出口很小,仅容一个人的身子。他探头出去……他全身的血液,突然好像结了冰。这地道外,竟赫然正是牡丹那间到处堆满了鲜花的屋子。难怪尉屠归已闻到了花香。难怪牡丹汗可以化身为“萨满圣女。”难怪冒顿追踪不到“萨满圣女”的下落。原来牡丹汗住的地方,和那“萨满鬼窟”本就有秘道相通的,她安睡时,不许别人打扰时,就正是她已化身为“萨满圣女”的时候。现在,苏武终于知道了这秘密。但现在却已太迟了。

冒顿,正在那里瞧着他。数十柄引满待发的长弓硬箭,正对准了他的头。冒顿得意地狞笑着,轻轻勾着手指,苏武知道他只要稍有迟疑,他的头就要变成刺猬。他只有苦笑着走了上去。他的身子刚露出一半,腰后的“京门”、“志室”两处大穴,就已被牡丹汗的纤纤玉指点了。然后是雁翎公主、傅介子、尉屠归、军须靡……现在,牡丹汗斜斜倚在冒顿怀里,笑得真甜。苏武、雁翎公主、尉屠归、军须靡、傅介子五个人一排倚在墙上,连手指都动弹不得,心里更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们竟在最接近自由的时候,落入了别人手里。

他们竟在最接近成功的时候失败了。雁翎公主想哭,但却无泪。牡丹汗瞧着他们甜笑道:“想不到吧,无所不能的苏武,终于还是算错了一步。”

苏武叹道:“我的确早该想到的,若非有你带路,冒顿本就不会找着我们,你将我们送到冒顿手上,非但可以借刀杀人,还可以此向冒顿买好。”

牡丹汗银铃般笑道:“你现在才想到这点,真的已经太迟了。”

冒顿捋须大笑道:“你们如今总己该知道,本王所说的好助手,就是她,她一个人岂非已比十个吐火罗加起来都要好得多。”

尉屠归苦笑道:“她的确是我平生所见到的最厉害的女子,这样的女子若是再多两个,天下的男人只怕都得自杀了。”

牡丹汗笑道:“过奖过奖。”

军须靡厉声道:“很好,我很佩服你,但你怎会在那花神祠中,我却实在不懂。”

牡丹汗笑道:“别人都说苏武要被火烧死了,但我却不信,我知道苏武不会那么容易死的,于是,我又想,我若是苏武,我该往哪条路逃呢?……这自然只有一条路,所以,我就到了那里,果然瞧见了你们。”

尉屠归叹道:“苏武瞧透了别人的心,但你却瞧透了苏武的心,看来,苏武还不如你。”

雁翎公主突然冷笑道,“苏武并不是不如她,只不过苏武的心没有她这么黑,也没有她那忘恩负义,卑鄙无耻。”

尉屠归叹道:“我早就说过,苏武最大的缺点,就是心太软了。”

冒顿拊掌笑道:“此点你们与本王看法相同。”

军须靡大声道:“你既瞧见了我们,为何不令人动手?”

牡丹汗柔声道:“你这假扮乌孙王的昆仑奴,该揭下你的面皮了吧。”

冒顿道:“怪不得他的武功这么高,对他没深想,原来假冒乌孙王的是大名鼎鼎的昆仑奴,可喜可贺,群雄都到齐了。”

牡丹叹道:“只因我们太注意苏武了,所以才识破不了他们的阴谋。”

冒顿忽然大笑起来:“哈哈,苏武,原来你的伏兵就是假冒的乌孙王啊。”

苏武轻笑一下,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冒顿大笑,连说好。

牡丹汗悠悠道:“现在我来回答你的疑问,我那时若唤人动手,非但未必能擒得住你们,说不定反而会被你们乘机冲出去……你们的脑袋虽不大十分管用,但武功却到底还是不错的呀。”

昆仑奴恨声道:“所以,你就装成重伤的模样?”

牡丹汗笑道:“是呀,我也是吃了不少苦才能骗到你们的呀,我非但自己点了自己的穴道,而且还打了自己两拳……打得还真的很疼哩。”

昆仑奴大声道:“你怎知不会被我们瞧破你并未真的身受重伤?”

牡丹汗咯咯笑道:“你们都是君子,自然不会来检查一个女孩子的身子,何况,那时天又黑得很,我的脸又真的很苍白……”

雁翎咬牙道:“你怎知我们定会救你?”

牡丹汗娇笑道:“你们非但是君子,也是好人,正如昆仑奴所说,他绝不会眼瞧着一个重伤垂死的女子不救的,是么?”

苏武叹道:“那时我闭口不言,就是生怕你另有诡计,但你实在装得太像了……你若一直求我救你,我反会怀疑,但你却一见面就要我走……”

第一四六章 天鹅肉是何滋味

牡丹汗笑道:“男人的心,我早已摸透了,你越叫他走,他越不肯走的……雁翎公主,你真该学学我才是,你若学会了我的一成,以后就不会吃亏了。”

雁翎公主冷笑道:“我为何要学你,你既然如此了解男人的心,为何苏武还是不喜欢你,我看你该学学我才是。”

牡丹汗面色变了变,但瞬即笑道:“你以为苏武喜欢你么?”

雁翎公主昂起了头,大声道:“当然。”

牡丹汗柔声道:“好妹妹,你莫要忘记,死人是再也不能喜欢别人的了。”

雁翎公主怔了怔,泪珠已如珍珠般流下面颊。她本不想在牡丹汗面前流泪,怎奈眼泪永远是最不听话的,你越不想流泪时,它越是偏偏要流下来。冒顿搂着牡丹汗,捋须笑道:“苏武既除,萨满圣女降伏,群雄被捉……本王此后己可高枕无忧,今日当真是……”

昆仑奴突然大声道:“你此时便想高枕无忧,只怕还太早了些。”

冒顿道:“哦?”

昆仑奴道:“你可知道你还有个最大的对头?她甚至比我们还要恨你,我们最多只不过是想取你的性命,但她却恨不得食之肉,剥之皮。”

冒顿微笑道:“真有此人么?是谁?”

昆仑奴笑道:“她便是此刻坐在你怀中的人。”

冒顿轻抚着牡丹汗的肩头,悠然笑道:“你是说她?”

昆仑奴大声道:“你可知道她就是萨满圣女?”

冒顿大笑道:“你以为本王不知道……本王若不知道,她也不会坐在本王怀里了,普天之下,除了萨满圣女外,还有哪个女子能配得上本王。”

苏武身子一震,失声道:“你……你要娶她为妻?”

冒顿大笑道:“本王也该红烛高照,颠龙戏水,生一个绝世的孩子不好吗?”

苏武道:“但……但你可知道,她本是你的……”“女儿”两字还未说出口,面上已被牡丹汗掴了一掌,牡丹汗目光就像刀一般的瞪着他,冷冷道“我刚找着个如意郎君,你敢恶意中伤?”

苏武道:“但……但你……你和她……”

牡丹厉声道:“你再说一个字我立刻就让你五马分尸。”

尉屠归突然大声道:“萨满圣女与大单于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苏特使你委实也不该从中破坏,需知坏人婚姻之事,最是伤阴德的。”苏武长叹一声,默然无语。牡丹汗盈盈走回冒顿身旁,媚笑道:“现在,这几个人已全是大单于的奴仆,大单于你想怎样对待他们?”

冒顿道:“养痈遗患,越早除去越好。”

牡丹汗道:“大单于现在就想杀了他们?”

冒顿道:“本王唯恐迟则生变。”

牡丹汗眼波一转,嫣然笑道:“贱妾先讲个故事给大单于听好么?”冒顿也不问她此时此刻为何说起故事来,却笑道:“你若要说的事,本王随意都愿听的。”牡丹汗柔声道:“从前有个人,一心想吃天鹅肉,真正的天鹅肉,但他费尽了所有的心血,却也找不着一块。”这故事虽然一点也不动人,但以她那独有的温柔语声说出来,却似有了种说不出的吸引力。

冒顿大笑道:“这世上想吃天鹅肉的人必定不少,却又有谁能真的吃到一块?”

牡丹汗道:“但他却还算是个幸运的人,找了许久之事,竟终于被他找着了一块,他大喜之下,就一口吞了下去。”

冒顿笑道:“此人倒也性急。”

牡丹汗道:“此后人人都知道他吃了天鹅肉,但若有人问他天鹅肉是何滋味,他却连一个字也回答不出。”

冒顿道:“他一口吞下去了,自然还未尝出滋味。”

牡丹嫣然道:“如此辛苦才得来的东西,一口就吞下去,岂非可惜的很,……所以,到后来人们非但不羡慕他吃了天鹅肉,反笑他是个呆子。”

冒顿默然半晌,凝注着苏武,缓缓道:“不错,本王如此辛苦才捉住你,若是一刀就将你杀死岂非也太可惜了么,岂非也要被别人笑为呆子。”

牡丹汗悠悠道:“何况,他们每个人此刻都还有些利用的价值……咱们还没有榨干甘蔗里的水,为什么先就吐出渣子?”

冒顿拊掌笑道:“得一贤内助,实乃男人之福……既是如此,这些人反正是你擒来的,本王就将他们交给你吧。”

牡丹汗银铃般娇笑道:“我想,他们宁可死,也不愿单于将他们交给我的……”

冒顿捋须笑道:“本王就想交给贤内助处置,本王还得去巡营。”

第一四七章 那正是恶魔的血

现在,苏武等人已被移入一间石室中。

石室中什么都没有,就像是个棺材似的,他们坐的是冰冷的石地,背靠着的是粗糙的石壁,全身都在发疼。牡丹手里拿着杯酒,倚在门口,含笑瞧着他们,道:“你们就在这里委屈一夜吧,明天,冒顿就要进攻月氏新王了,将你们带回去,我虽然没去过那地方,但想来必定是不错的。”

尉屠归道:“冒顿难道要回沙姆巴拉行宫了么?”

牡丹汗道:“明天清晨就动身,这焉耆大营,委实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之处了,秋已尽,冬已到。是么?”

尉屠归喃喃道:“能瞧瞧冒顿的行宫,倒不错,只是……他为什么不乘这时候进兵轮台?反而退回行宫去?”

牡丹汗道:“你要知道,他是个很谨慎的人,没有把握的仗他是从来不打的,想来是在等且鞮单于阻击西征军的精锐之师,他在进兵轮台之前,自然还要做许多准备,何况……”她嫣然一笑,接道:“他此番先退回去,主要还是为了和我结婚。”

苏武终于忍不住道:“你……你难道真的要嫁给他?”

牡丹格格笑道:“你吃醋么?”

苏武道:“你莫忘了,他究竟是你的父亲。”

牡丹汗突然敛去了她那动人的微笑,一字字道:“只因为他是我父亲,所以我才嫁给他。”

苏武动容道:“你……你难道……”

牡丹汗仙子般温柔的眼波,突然变得如同魔鬼般恶毒。她恶毒地微笑道:“你难道还猜不透我的用意?”

尉屠归突然接口道“我却早已猜到了……当冒顿发现他的‘妻子’竟是他亲生的女儿时,那只怕比杀他千百刀还要令他痛苦。”他哈哈大笑道:“无论如何,他到底也是个人呀。”

牡丹狞笑道:“还是你了解我……我们身子里流的究竟是同样的血……那正是恶魔的血,那血里面浸过百毒。”

尉屠归大笑道:“不错,这毒血本是他遗传下来的,不想现在却毒死了他自己。”昆仑奴瞧着他两人,突然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喃喃道:“这样的兄妹……这样的父子……莫非他们身子里流着的当真是恶魔的血?这样的血可真不能再遗传下去了。”

雁翎公主嘶声道:“你恨的既然只是父王,为什么又要害我们?为什么……我们究竟又和你有什么仇恨?……”

牡丹汗道:“我为什么要杀死你们?……这理由不止一个。”

雁翎公主道:“你说!你说呀!”

牡丹汗道:“我若不将你们献给冒顿,他又怎会如此信任我?如此看重我?……你们正是我进身的工具,这就是我第一个理由。”

雁翎公主惨笑道:“你还有别的理由?”

牡丹汗道:“自然还有……我是个不幸的人,我这一生的命运,已注定了只有悲惨的结果,我绝不会眼看你们活在世上享受快乐。”她语声说来虽缓慢,但却含蕴着刀一般锐利的怨毒与仇恨!她恨每一个人,甚至连自己都恨。她仰首狂笑道:“只恨我力量不够……我若有这力量,我恨不得将世上所有的人全部都杀死,全都杀得干干净净。”

雁翎公主道:“那么,你自己活着又有何乐趣?”

牡丹道:“我?……你以为我想活着?”她格格笑道:“告诉你,从我懂事的那天起,我就是为了‘死’而活下去的。生命既是痛苦,我只有时时刻刻去幻想死的快乐。”雁翎公主瞧着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苏武苦笑道:“难道你心里只有仇恨?”

牡丹汗转了身,将杯中的酒全都洒在地上,大笑道:“不错……死亡,仇恨,在我眼中看来,世上只有这样事是可爱的,‘死亡’令我生,‘仇恨’令我活……”她格格地笑着,退出了门,石门砰地关起。但在这石室中,似乎还弥漫着她疯狂的笑声。“死亡……仇恨……死亡……仇恨……”

冒顿果然在第二日清晨离开了焉耆大营。这是个浩浩荡荡的行列,千辆大车,万匹战马。冒顿属下竟有这许多人,这些人在平时竟是看不到的,由此可知冒顿属下纪律之严明,实非他人可及。浩浩荡荡的行列,向东而行。

苏武、雁翎、昆仑奴、尉屠归、傅介子他们挤在一辆车里,车辕上跨着四名武将,在监视着他们。其实,根本无需任何监视,他们也是跑不了的,他们身上都已被点了七、八处穴道,根本连动都不能动。是晴天,道路上扬起了灰尘。灰尘吹入车窗,吹在苏武脸上,他的脸看来已无昔日的光采,但他嘴角笑容,却仍然没有改变。纵然这是一段死亡的旅途,纵然死神已来到他面前,但苏武还是笑的,笑着面对死亡,总比哭容易得多。车声辚辚,马声不绝,就这样走了一个上午。

突然一匹胭脂马驰来,牡丹汗半遮的脸,出现在车窗外,她面上的笑容,又已变得那么温柔,那么可爱。她挥了挥手,跨在车窗外的士兵立刻跳了下去。尉屠归道:“你可是为咱们送吃的来了么?”牡丹汗柔声道:“是呀,我怎忍心饿着你们?”她一扬手,抛进了一个包袱。包袱里有熏鸡、鹿肉、大肠,还有些烧饼。尉屠归等人这两天简直都可说没有吃什么,此刻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当真是令人垂涎欲滴。尉屠归笑道:“你真是好心,但你若不解开咱们的穴道,咱们怎么吃?”

牡丹汗嫣然笑道:“我东西已送来,怎么吃可是你们自己的事,你总不能要我喂你们吧,冒顿会吃醋的。”她马鞭一扬,竟娇笑着打马而去。

尉屠归等人眼睁睁地瞧着这些食物,却吃不到嘴,这种滋味可真比世上任何刑罚都要难受。昆仑奴更是气得全身都要爆炸了,但他也只有眼睁睁地瞧着,他连手指都不能动,他简直要发疯。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那清脆的,银铃般的笑声又在窗外响起,牡丹汗探进头来,眼波一转,笑道:“哎哟,你们的食量真小,这些东西看来就像动也没有动似的,是嫌它们不好吃么?”自窗子里伸入手,提起那包袱,远远抛了出去。一路上,苏武他们就这样受折磨,这样牡丹汗似乎只有瞧着别人受苦时,她自己才会开心。不到两天,他们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雁翎显然地憔悴了,昆仑奴虽想怒骂,却连说话都已没有力气。第二日黄昏,夕阳照着道上的黄沙,大地间仿佛已成了一片凄迷的暗黄色,也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阵苍凉的歌声。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你要问我在何方,天山南北十万林;三千年的不老树,戈壁大漠啼夕阳……昆仑奴惨然一笑,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这歌,我想:苍凉的落日,照着十万胡杨,一个孤独的旅人,骑着马在夕阳下向昆仑而去,那必定是一幅撼人心弦的图画,我总是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到这里……”

尉屠归道:“现在,你总算到这里了。”

昆仑奴黯然道:“不错,现在我总算到这里来了,但苍凉的落日,十万胡杨在哪里……我什么都瞧不见,我只怕永远也瞧不见了。”

雁翎公主用尽力气,大声道:“昆仑奴,你怎地也变了,怎地变得如此颓唐,你昔日的勇气到哪里去了?”

尉屠归叹道:“你难道不知道,世上只有饥饿最能消磨人的勇气。”

雁翎公主默然许久,再也说不出话来。这时,马车突然停顿下来,车窗外却有驼铃声。几名士兵开了车门,把苏武他们扛了下来。

夕阳映照下,黄沙道上已排列着一行长长的骆驼行列,有的骆驼上还搭着个小小的帐篷。

第一四八章 怨恨竟有这么大的力量

极目望去,前面风砂漫天,正是塔干拉玛大沙漠的腹地,到了这里,马车已是寸步难行。兵将们呼哨一声,就有两匹骆驼伏下身来。昆仑奴忍不住问道:“这是干什么?”那将士冷冷道:“这就叫沙漠之舟,你乖乖坐上去吧。”说话间,昆仑奴已被塞入骆峰上那小小的帐篷里。

雁翎公主黯然瞧着苏武,她自己还能和苏武挤在这小小的帐篷里,渡过人生最后的一段旅途,心里也不知是甜是苦。突然间,只见牡丹汗又纵马而来,格格笑道:“坐在高高的骆驼上,走过夕阳的沙漠,这是否也颇有诗意?好妹妹,你想和谁坐在一起呢?”雁翎公主咬着牙,不说话。

牡丹汗笑道:“你不愿意睬我,是么……好。”她脸色一沉,以鞭梢指着尉屠归道:“将这位姑娘和他放在一匹骆驼上……尉屠归,我总算对你不错,是么……”纵鞭一扬,放声大笑,纵马而去。

雁翎公主心都碎了,嘶声道:“牡丹汗,求求你……求求你,这已是咱们最后一段路了,你让我和特使在一起,我死也感激你。”但牡丹汗头也不回,却早已去远了。

尉屠归悠悠道:“算了吧,你喊也没有用的……其实我和苏武也差不了多少,你就把我当成苏武又有什么关系。”雁翎公主眼波绝望地瞧着苏武,颤声道:“特使……苏武……苏武。”

此时此刻,她什么都已说不出来,只有不断地呼唤苏武的名字了,每一声呼叫中,都充满了令人断肠的悲伤与怨恨,就连那些武士们都似已不忍卒听,深情的恋人临死前还要被人拆散,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事。雁翎公主又怎能不柔肠寸断,痛哭失声。苏武温柔地瞧着她,一字字道:“你放心,这绝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段路的。”雁翎公主痛哭道:“但我现在却情愿死……我现在死了,至少还能瞧着你。”昆仑奴瞧着他们,心里什么都已忘了,只剩下悲愤,他突然嘶声大呼道:“苍天呀苍天,求求你让我活着,我绝不能就这样含恨而死。”

风沙卷起,卷没了苍穹。

他悲愤的呼声,也无助地消失在呼号着的狂风里。一块木板巧妙地架在驼峰间,那小小的帐篷便搭在这木板上,骆驼行在风沙中,帐篷也随风摇动。苏武与昆仑奴就像是坐在风浪中的一叶扁舟里,一声声震耳的驼铃,在狂风里听来竟仿佛十分遥远。而雁翎公主……雁翎更像是已远在天边。昆仑奴没有说话,他甚至连瞧都不敢去瞧苏武,他怕一瞧见苏武,就要忍不住流下泪来。苏武却在静静地瞧着他,他的脸,距离苏武不到一尺,搭在驼峰上的帐篷,自然小得可怜。夜己很深了,纵然近在咫尺的脸,也渐渐瞧不清楚,冒顿似乎急着要回去,竟冒着风沙连夜赶路。也不知过了多久,昆仑奴终于抬起头来。

朦胧中,他只见苏武的脸安详的很,这种不可思议的忍耐力,几乎已不是人类所具有的。昆仑奴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苏武道:“在这种时候,最好什么也不要想。”

昆仑奴道:“但……但你想咱们还有机会逃么?”

苏武微微一笑,道:“只要活着,总有机会的。”

昆仑奴嘶声道:“但我们又还能活多久?”

苏武缓缓道:“看情形牡丹并不想杀死我们,否则她就绝不会用言语拦阻了冒顿,也许,她觉得还没有将我们折磨够,而我们只有活着时,她才能折磨我们,所以,她绝不会让我们死的……”昆仑奴惨然道:“这样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苏武道:“有区别的……只要能活着,就和死不同;所以,你我绝不能自暴自弃,我们一定要牡丹觉得有折磨的价值,我们才能活下去。”他微微一笑,接道:“还有信心,最主要的是信心,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有活下去的信心,只有生存,才是人类真正的价值。”昆仑奴瞧着他,瞧着他虽然柔和,但却永不屈服的目光,瞧着他那永远不会在任何折磨下消失的微笑……这正是值得全人类为之骄做的典型。昆仑奴忍不住自心底发出崇敬的一笑,叹道:“你和牡丹汗,又是多么不同的两种人,她的生存是为了死亡与仇恨,而你,你纵然死,却也是为了别人的生存……”外面狂风的狂号声更凄厉了,就像是妖魔的呼号,一心要攫取人们的生命,撕裂人们的灵魂。突然间,前面传来洪亮的呼声。“停步……扎营……停步……扎营!”

呼声一声接着一声,在狂风中从前面传到后面。浩浩荡荡的骆驼队,终于完全停顿下来。

但苏武与昆仑奴还是被留在这小小的帐篷里,直到过了约莫顿饭工夫,才有人将他们移出去。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既没有嘈杂的人声,也没有搬运物件声,更没有敲打声。但此刻,他们却瞧见冒顿那豪华的牙帐已在一个避风的大沙丘后支起,还有四五个较小的帐篷分列在两旁。两名武士将他们送到最左边的一个帐篷里,帐篷里零乱地堆着些杂物,一人蜷曲在角落中,那正是雁翎公主。雁翎公主早已在期待着苏武,此刻,她瞧见了苏武,她目光中充满了悲哀,也充满了渴望。她渴望能投入苏武怀中,渴望能与苏武紧紧拥抱在一起,即使她将在这拥抱中粉身碎骨,她也在所不惜。只是,苏武却被放在另一个角落里,他们间距离不过咫尺,但在她眼中却仿佛天涯般遥远。她纵然用尽了所有力量,也无法向苏武那边移动一寸,她根本无法触及他的手掌,坚实的胸膛。她唯一能触及的,只是他那温柔的目光。

她目光已和他溶化在一起,那不止是目光的溶化,也是生命的溶化,灵魂的契合,那正是没有任何力量所能分开的。那已不需任何言语来表示他们的心意。尉屠归长叹一声道:“苏武,你莫要怪我,那不是我的主意。”

苏武微微一笑,道:“没有人怪你。”

尉屠归苦笑道:“我虽然和她在一个帐篷里,但那罪却真不好受,她竞始终瞪大了眼睛,瞪着我,她好像恨不得一口咬断我脖子似的。”他长叹接道:“我现在才知道一个人的怨恨竟有这么大的力量,她虽然只不过是瞪眼瞧着我,我却已忍不住要流冷汗。”

昆仑奴忍不住道:“你会怕她?”

第一四九章 那种女子美倾国倾城并可怜

尉屠归道:“我自然不是怕她,我只是怕她那目光,怕她那目光中所含蕴的怨毒之意,那种怨毒无论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可怕的。”昆仑奴默然半晌,叹道:“不错,仇恨的力量,的确可怕的很。”尉屠归道:“我以前听人说过,世上只唯一比‘爱’更可怕的力量,就唯有‘仇恨’,我现在总算已能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突听帐外一人大声接口道:“不错,世上最伟大的力量,就是仇恨。”语声中,牡丹汗已走了进来。

她穿着件织金的貂裘红披风,用一根金带束住了她满头披散的黑发,那种女子美倾国倾城并可怜。

她面上的笑容仍是温柔而可爱的,但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却闪动一丝冷酷的,诡谲的光芒。她目光扫过了每个人的脸,微笑道:“现在,你们总该已体会出仇恨是何滋味……在这以前,你们真的恨过什么人吗……”她飘飘走到雁翎公主面前,缓缓道,“但现在,你是真的恨我了,是么?”雁翎公主咬着牙,瞪着她。牡丹汗缓缓笑道:“我不许你和苏武乘一匹骆驼,这在别人眼中看来,只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事,但你却已恨我入骨。”

雁翎公主颤声道:“你……你明明知道。”

牡丹汗截口笑道:“我知道,我自然知道,有许多在别人眼中微不足道的事,但在情人眼中,意义就变得十分重大。”

雁翎公主突然嘶声大呼道:“不错,我恨你,我恨你,我恨得要死。”

牡丹汗道:“我只不过将你和苏武分开,你就如此恨我,那么,假如你的母亲被迫终生不能和自己相爱的人相见,只因她被别人玷辱已无颜再见他,到最后却又被那玷辱了他的人无情地抛弃……”她神情渐渐激动,凄厉地接着笑道:“假如你就是她被人玷辱时生下的孩子,她只因深恨着那使她生下这孩子的人,所以也将这怨恨移在你的身上。”

她嘶声接道:“所以你一生下就已被人痛恨着,你一生下来就活在只有仇恨,没有爱的世界里,就连你唯一的亲人,你的母亲都恨你,而你又完全没有过错。”她一把抓住雁翎公主的衣襟,大叫道:“假如你就是这样长大的,你又如何?”

雁翎公主动容道:“我……我……”

牡丹汗凄然一笑道:“像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自然想象不到这种事的,你只因有人不许你和你的情人共乘一匹骆驼,就自觉已是世上最悲惨的人了,就已恨不得将那人一刀刀杀死,一寸寸割开。”

雁翎公主垂下了头,颤声道:“我没有这意思。”牡丹汗手指一根根松开,站直身子,长长吐出了口气,面上突又泛起了那温柔而又可爱的笑容。

她回眸向苏武一笑,悠悠道:“她既然没有这意思,明天就还是让她和尉屠归坐在一齐吧。”身子一转,盈盈走了出去。帐篷里许久没有人话话,却有入送来了食物清水,而且喂他们吃了,他们还是无话可说。也不知过了多久,昆仑奴叹息一声,喃喃道:“这真是个不可猜测的女子,到现在为止,我真不知是应当爱她,还是应当恨她?也许……是该可怜她吧。”这时,帐篷外,突然射出一根火箭。火箭射入黑暗的天空里,鲜红的火花,被狂风吹散,犹如满天流星火雨……这时第二根火箭又已升起。帐篷里的苏武等人,自然瞧不见这奇丽壮观的景象。

他们只听见急箭破风之声,嗤嗤不绝,还听见远处隐隐似有呼喝狂叫之声,自狂风中一阵阵飘来。

尉屠归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昆仑奴道:“莫非有人来袭冒顿部队?”

尉屠归道:“谁敢来捋冒顿的虎须?”

苏武沉吟道:“话虽如此,但西域民风强悍,多为游牧之民,眼见得冒顿车马侍从如此之盛,说不定也会来动一动的。”

昆仑奴笑道:“无论如何,这对咱们总是好的。”

尉屠归冷笑道:“这也未必见得,那些野人,什么事都做得出的,说不定……”突然间,一人闪身而入,急服劲装,长身玉立,眸子里光芒闪动,却正是那精明剽悍的天狼旗巴比伦。昆仑奴眼睛一瞪,道:“你来干什么?”

天狼旗微笑道:“单于有请各位出去。”

苏武笑道:“深夜之中,有何见教?”

天狼旗道:“外面只怕立刻就要有好戏登场,各位不瞧瞧,实在可惜……同时,单于更想请苏大人瞧瞧他老人家的手段。”帐篷之外,却是静悄悄的,将士们一个个身上都裹着厚重的毡子,睡在沙上,像是已睡着了。冒顿那华丽的帐篷里,虽有灯光透出,但却寂无声息,苏武他们就坐在帐篷外的阴影里。这时那呼喝狂叫之声,已越来越近。突然间,马蹄之声也响起,一群人马,手拿着长刀,直冲过来,刀光霍霍,马声长嘶,声势十分惊人。本像是已睡着了的将士们,突然一跃而起,厚毡里竟早已藏着强弓,弓弦响处,急箭暴雨般射出。四面的小沙丘后,也有无数将士闪出,那一群人马,突然之间便陷入了重围,有的狂叫着舞刀避箭,有的已惨呼着中箭落马,有的却要打马直踏敌营,但冒顿阵前却已有两队人迎了上去。这两队兵士右手拿着雪亮的鬼头刀,左手肘上,却架着藤牌,藤牌护住了身形,鬼头刀直砍马腿。刹那间,只听健马悲嘶声,狂呼惨号声,刀剑相举声……在狂风中响彻这荒凉而辽阔的沙漠。黄沙上,也已立刻流满鲜血。四周也亮起了火把,被狂风拉得长长的。闪动的火光下,只见马上的骑士,一个个俱是长皮靴,大风氅,白巾蒙面,手里的长刀,也带着弯曲。他们虽然在这瞬息之间,便已伤亡惨重,但剩下来的人,却绝不退缩,仍然扬刀向前直冲。冒顿门下一名武将举着藤牌迎上去,马上的骑士突然自马鞍上拔一根标枪,狂呼着直刺过来。标枪竟穿透了藤牌,将那武士直钉在地上。马上骑士直冲向冒顿营帐。只听嗖的一声,剑光闪动,天狼旗自半空中一掠而过,马上的骑士顿时已剩下了半边脑袋。鲜血有如旗花火箭般直标出去,马上的骑士却仍不倒,人马继续向前冲,眼见便要冲入冒顿的营帐。只听得又是“嗖”的一声,天狼旗又已自那边掠回来,剑光闪处,马腿俱断,狂嘶着向外滚了出去。

昆仑奴动容道:“想来这就是月氏部落的战士了,果然勇猛剽悍。”

尉屠归叹道:“但冒顿部队也的确不弱,在这种情况下,才可看出他们每一人俱都当真是久经训练的战士,谁也不可轻侮。”

苏武沉声道:“尤其是那天狼旗,非但武功显然高出齐辈,而且才智也很高,假以时日,此人绝非池中物。”

第一五0章 黄沙碧血英雄狂歌不歇

尉屠归笑道:“此人一经苏武品题,当真是身价十倍了。”说话之间,那百余骑月氏战士已剩下一半。突听远处号角之声响动,响彻云霄。月氏战士呼哨一声,俱都掉转了马头。天狼旗振臂呼道:“让开道路,给他们回去。”沙尘漫天,呼喝之声终于远去,染红了的黄沙地倒满了尸身,数十柄弯刀插在沙里,刀穗犹在风中飞舞。

昆仑奴叹道:“血战!好一场血战。”

只听一人大笑道:“大漠之上,这样的战事又算得了什么。”笑声中,冒顿已大步而出,目光睥睨,捋须笑道:“大漠风光,想来必非中原可比,苏武,你说是么?”

苏武叹道:“鲜血染在黄沙之上,颜色也似分外不同。”

冒顿高歌道:“黄沙碧血,英雄狂歌不歇,飞刀剑,且将狂奴首级作夜壶,勇士身经千百战,有人来犯,留下头颅。”歌声歇处,狂笑道:“本王麾下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的勇士,月氏新王呀月氏新王,只要你有胆量,就尽管来吧。”

苏武道:“月氏新王?”

冒顿道:“这一大群人正是大漠之上,声势最强的一股帮匪,为首之人,便是大月氏王的三儿子,也唯有他有这个胆子,来捋本王之虎须。”

昆仑奴忍不住问道:“此人是何模样?”

冒顿道:“本王未曾见过。”

昆仑奴道:“难道这是他们第一次?”

冒顿大笑道:“这些悍匪,本王未剿清,多次不断地前来骚挠,只是,那大月氏王被本王割去头颅后,残渣余孽推举他的三儿子为王,想必也听过本王的名声,又怎敢来与本王交手。”只听冒顿沉声道:“月氏新王的部队虽然常来骚扰,但像今日这般大举来犯,这倒还是第一次,看来他们此刻虽然退去,但绝未死心,今夜想必还要再来的。”

苏武道:“他们这一次来的人虽多,显然还非主力,他们的主脑人物,必定还留在后面调派人马,是以号角一响,他们立刻就退了回去。”

冒顿拊掌大笑道:“苏武究竟不愧是苏武……不错,他们第一度进击,显然只不过是为了试探本王的实力,并未存心求胜,是以号角一响,不论胜负,都得退回。”

昆仑奴叹道:“以这么多条性命来作试探,这代价岂非太高了么?”

冒顿大笑道:“战场之上,但求能胜,何择手段,这区区几十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昆仑奴长叹道:“这运筹定计之人,心肠也未免太残酷了。”

尉屠归道:“一将成功万骨枯,心肠若不残酷,岂是大将之才;看来这月氏新王非便剽悍善战,智计也颇不弱。”

冒顿睥睨狂笑道:“本王就是要瞧瞧他究竟有多大的手段。”笑声顿处,突然厉声道:“检点伤患。”天狼旗快步奔来,躬身道:“启禀单于,伤患己点了。”

冒顿道:“情况如何?”

天狼旗道:“将士死了三十七个,伤二十三个,伤亡共计六十人,但对方共计死了一百三十零六人,多出我们七十六人。”冒顿沉吟半晌,忽然又道:“牡丹汗哪里去了?”

天狼旗道:“弟子未曾见着。”

冒顿道:“阵式安排好了么?”

天狼旗道:“弟子依单于之命,分成十六队,四队弓箭手,四队刀斧手,四队藤牌手,四队枪手,各由急风队中七人率领。”

冒顿道:“步哨放出去了?”

天狼旗道:“古尤味率领步哨二十人,早已去了。”

冒顿挥手道:“很好,退下去吧。”火光闪动,黄砂在狂风中卷舞,四面人影幢幢;刀光闪动,沙上尸身纵横,血迹才干。

天地间,正是充满了萧索萧杀之气。冒顿负手立在营帐前,喃喃道:“战场……这就是战场;这就是能使自古以来的英雄俱都沉醉之地,本王……本王看来也不能例外的。”

日耳曼忍不住道:“这种鬼地方,有什么好沉醉的。”

冒顿大笑道:“战场上的刺激与乐趣,又岂是你能了解……当你握重权,千百人的性命俱都决定你一刹之间时,你心里的感觉,再无任何言语所能形容,你所得的快乐,也再无任何事所能替代。”话声未了,见远处一条人影如飞掠来。兵将们纷纷厉喝道:“什么人?停步。”又有人喝道:“再不停步,就放箭了。”

那人影格格笑道:“混蛋!连我都不认识了么?”银铃般的笑声中,牡丹幽灵般的身影已落在冒顿面前,她已换上了件紧身衣衫,面上也蒙起了片轻纱。冒顿展颜笑道:“你到哪里去了?本王正在为你着急哩。”牡丹汗掀起面纱,笑着:“单于猜猜看。”

冒顿目光闪动,道:“牡丹,你莫非去刺探月氏新王的军情去了?”

牡丹汗拍掌笑道:“单于真是绝世之才,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冒顿柔声道:“月氏新王并非寻常盗匪可比,你孤身前去,若有万一,那如何得了,你……你又何苦为本王如此涉险。”这一代枭雄,在牡丹汗面前,居然也变得温柔起来……牡丹呀牡丹,你的确有令男人沉醉的魔力。只听牡丹汗娇笑道:“我身子都已是单于的,就算为单于死了,又有何关系……何况,就凭那些人,能杀得死我么。”冒顿拊掌大笑道:“本王竟忘了咱们的‘萨满圣女’来去无踪,神鬼难测,区区月氏新王,又怎会放在她的眼里?”

牡丹汗道:“可怕的本不是月氏新王。”

冒顿笑道:“可怕的是带刺的玫瑰吗?”

牡丹汗娇笑道:“单于,怎地也开起玩笑来了。”

冒顿道:“血战之暇,本该轻松轻松。”

牡丹汗道:“但我说的是另外一个人。”

冒顿微微动容道:“是谁?”

牡丹汗道:“是他们的军师。”

第一五一章 神秘军师袭大营

冒顿皱眉道“军师?……月氏新王居然还有个军师?这我怎地从未听人说过……你却又怎会知道的?”

牡丹汗道:“我自然是听月氏新王属下武士说的。”

冒顿道:“他们如何说法?”

牡丹汗道:“我在暗中听他们的口气,固然将‘月氏新王’看成个了不起的英雄,但对那军师,却更是敬如神明。”

冒顿道:“此人是何模样?”

牡丹汗道:“月氏新王与那军师所在的帐幕,外面警戒甚是严密,任何人都休想闯进去,我自然也没有见着他。”

冒顿汗道:“你可曾探出他的姓名?”

牡丹汗道:“我将他们的暗哨诱出来一个,那士兵倒也骨头很硬,无论我怎么威逼利诱,他都不肯开口。”

冒顿笑道:“你自然有令他开口的法子。”牡丹汗嫣然一笑,道:“于是我就掀起面纱,向他一笑……他就什么都说了。”冒顿抚须大笑道:“自然要说的,天下的男人,谁能抵挡你的一笑?”牡丹汗忍不住大声道:“这里最少就有两三个。”冒顿却不理她,又道:“他说了什么?”

牡丹汗道:“据他说,这位军师是个神秘人物,加入月氏新王一伙,并没有多久,不但月氏新王对他百般信任,别的人也都对他佩服的很,只是,此人终日都披着件黑披风,还用黑巾蒙着脸,谁也没有瞧过他的真面目。”冒顿道:“他的名字呢?”牡丹汗一字字道:“他没有名字,却自称‘狼者归来’。”

冒顿动容道:“狼者归来?……莫非他与本王也有什么仇恨?月氏新王此番大举来攻,莫非就是被他说动的。”

牡丹汗道:“看来只怕是如此了。”

冒顿沉声道:“他自称‘狼者归来’,隐藏了名姓,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处处故作神秘……莫非是本王认得的人?”

牡丹汗道:“单于想不出他是谁么?”

冒顿道:“他能在短时期中,便令月氏新王那般如此信任,而且瞧他的行事,也的确是又稳又狠,本王委实想不出他是谁来?”

牡丹汗忍不住又冷笑道:“你的仇人太多了,自然想不出他是谁。”冒顿心事重重,他是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又问道:“除此之外,你还探出了什么?”牡丹汗道:“我瞧他们的人马,除了从这边惨败退回的之外,已不到千人,看来实力也不算如何强大。”

冒顿道:“哦,剩下的人已不到千人,本王倒是太高估他了。”

牡丹汗道:“所以,他们此刻也不敢轻举妄动,像是正在那里等着机会,但一个个都是斗志高昂,似乎还要再作第二次进攻。”

冒顿目光一闪,厉声笑道:“等着机会……哼哼,本王焉有机会给他。”

牡丹汗道:“单于想怎样?”

冒顿沉声道:“先发制人,以攻为守,攻其无备。”

牡丹汗拍掌娇笑道:“攻其无备,取其必胜,单于之才,人所难及。”

冒顿回头笑道:“苏武呀苏武,你看本王之计如何?”

苏武叹道:“果然不愧有大帅之才。”

冒顿大笑道:“大帅之才……岂只大帅之才而已,古来之大帅,又有谁比得上本王,想那神龙氏如有本王之狠,便不致死在妇人手中,那蚩尤若有本王之忍,也不致自刎于阴山,其余诸子更何足道哉。”

苏武长叹道:“狠忍两字,的确无人比得上你。”

冒顿仰天长笑不绝,道:“能得苏武一言,当真胜过别人恭维万句。”挥手大喝道:“置酒来。”牡丹汗笑道:“待贱妾亲为单于倒。”

冒顿睥睨狂笑道:“待本王饮过这杯酒,便要杀他个落花流水,措手不及。”金杯满盛美酒,纤

手亲自奉上。冒顿一饮而尽,厉喝道:“天狼旗何在?”

天狼旗应声而来,躬身道:“弟子听命。”

冒顿道:“调度人马,准备攻击。”

天狼旗道:“是。”他还未退下,突听马蹄之声响动,一骑飞驰而来。兵士们又自厉喝道:“什么人?下马。”马上那人手舞一面白旗,大呼道:“在下奉可汗之令,请降而来。”天狼旗笑道:“咱们还未打,他们已投降了。”冒顿长眉轩动,喝道:“让他进来!”健马急驰而至,马上人翻身下马,伏地而拜,顿声道:“单于慈悲……单于慈悲…”

冒顿捋须道:“你们要降了么?”

那人顿首不已,道:“单于之才,皎如日月,我家大汗,自知莹火之光,难与日月争辉,是以命小人前来请降,从此归顺单于麾下。”

冒顿大笑道:“月氏新王倒当真不愧是个聪明人,他此刻若是不降,只怕你们部落便无一活类了。”那人伏地道:“但求单于开恩。”冒顿大声道:“好,你且回去令他列队而拜,本王立即便来受降。”那人顿首道:“多谢单于天高地厚之恩,小人们永生不忘。”

伏地而退,退后十余步,一跃上马,打马而去。冒顿目送人马远去,微微笑道:“月氏新王呀月氏新王你真是个聪明人么?”

牡丹汗含笑瞧着他,悠悠道:“单于是不是……”

冒顿大笑道:“自然是的。”笑声突顿,厉声道:“准备进攻。”

天狼旗怔了怔,道:“他们既已投降了,为何还要进攻?”

冒顿厉声道:“他们既已准备本王前去受降,必定更无准备,本王正可乘此良机进击,正好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天狼旗惊喜道:“单于果然高见。”

冒顿大笑道:“兵不厌诈,除敌务尽,这正是本王素来作风。”

天狼旗道:“对,这种人自然不能再让他活着,自然要斩草除根。”

冒顿大步行出,厉声道:“十六队留下两队防守,其余都随本王前去,待本王杀光了他们,且让天下人瞧瞧与本王作对的人是何下场。”

冒顿,牡丹汗统率人马而去,风声更惨厉了。

第一五二章 笑容中却有惊恐之色

昆仑奴叹道:“好一个冒顿,好狠的心肠,好毒的手段。”

苏武微微一笑,道:“但这次他却只怕要上当了。”

昆仑奴奇道:“上当?”

苏武道:“他此番前去,必定会扑个空。”

昆仑奴更奇怪问道:“为什么?”

苏武微笑道:“月氏新王此番投降,其实乃是假的,你瞧那前来请降之人,虽然装作害怕的模样,但言语便捷,行动间也无惊慌之态,哪里像是真的投降的样子。”

昆仑奴道:“但……但他们……”

苏武道:“他们一面假作投降,一方面便已在调度人马,只等冒顿这边一过去,他们便必定要前来进攻。”他一笑接道:“这正也是兵不厌诈,以牙还牙。”

昆仑奴笑道:“原来他们使的竟是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苏武道:“不错。”

昆仑奴道:“但他们又怎知冒顿……”

苏武截口道:“看来他们那军师,非但智谋不在冒顿之下,而且对冒顿的性格,也了如指掌,早已算定冒顿必有这一着,是以才布下此计。”

雁翎公主笑道:“这两人倒是针锋相对,旗鼓相当。”

苏武道:“只是冒顿却不能知己知彼,是以这一仗是输定了的。”

昆仑奴笑道:“不错,他对冒顿的事了如指掌,但冒顿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这一仗不必打就已输定了。”

雁翎公主嫣然道:“父王若有苏武这样的军师,就不输了,你听他自吹自擂,其实他又怎能比得上苏武的一根手指。”

尉屠归忽然冷冷道:“但愿那军师没有苏武这般聪明,但愿苏武没有说中。”

苏武微笑道:“那军师自称‘狼者归来’,与冒顿交锋,想来定有必胜的把握,否则岂非变成‘送死使者’了么?”尉屠归长长叹了口气,道:“他若真有你所想的这般聪明,咱们就惨了。”

雁翎公主怔了怔,皱眉道:“咱们怎会惨了?”

尉屠归也不说话,只是瞧着前面。前面不远,正有几个佩刀将士在往复巡逻,监视着他们的动静,只是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雁翎公主想了想,面色突然大变,道:“不错,咱们是要惨了。”苏武道:“哦,是么?”

雁翎公主颤声道:“月氏新王的铁骑若攻来,此间守军必定不能抵挡,那‘狼者归来’既为复仇而来,杀戮必重,必定要将这里杀得鸡犬不留。”

昆仑奴失声道:“不错,那时咱们也必定会被他一齐挨宰,咱们纵然辩白,他们必定不会相信咱们的话。”

尉屠归一字字笑道:“正是如此,只要月氏新王铁骑一到,冒顿营中必定玉石尽焚。”

雁翎公主惶然道:“特使,咱们该怎么办呢?”

苏武微微一笑,道:“你莫要着急,咱们或许还有生机亦未可知。”说到这时突然大声道:“那边的朋友,请过来一趟好么?”巡逻的将士对望了一眼嘀嘀咕咕,像是又商量了一阵,终于有两个人走了过来,一人高大魁伟,一人瘦削苍白。那高大的一人吆喝道:“过来干什么?”

苏武含笑道:“这里风大得紧,不知可否请大哥将咱们移到后面避风处去,再拿几张毯子给咱们盖着。”那武士“嗤”的一笑,道:“人家都说你是举世无双的铁汉,不想你身子竟如此娇嫩。”嘴里虽这么说,但神情看来早已答应了。那瘦削的一人冷冷道:“单于再三嘱咐,说这几个叛贼像狐狸,叫咱们千万莫要大意,我看,咱们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那武士笑道:“我瞧他们怪可怜的,何况,他们此时连手指都动不了,还能拿咱们怎样?咱们就行个好吧。”

那瘦子冷冷道:“你要作主?”

苏武微笑道:“大哥若作不得主,那么也……”他话未说完,那武士已大声道:“自然是我作主,出了错也是我的。”他怒冲冲的走过去,又唤了三名将士,立刻就将苏武他们移到帐篷后的避风处,前面的灯光,也照不到这里。等到将士们走远,

雁翎公主忍不住又道:“这里只怕还是不安全吧。”

苏武叹道:“自然还不十分安全,但总比前面好得多了。”

雁翎公主道:“咱们还不是在这营区里,前面和后面又能差得了多少?”

苏武道:“这里灯火难以照及,月氏新王的铁骑冲来时,必定不会先留意到这里,最重要的是,这帐幕前边扯得很紧,顶在后方,是以后面较重,月氏新王铁骑纵横杀戮时,少不得要将这帐篷砍倒,那么,这帐篷前面绳索一断,必定就要往后倒,就可以将咱们盖住了。”雁翎公主嫣然一笑,还未说话。

尉屠归已叹道:“苏武之长,便在于心细如发,对每件事都观察得绝无遗漏,除了他之外,我还未见过任何人有他这般细心的。”雁翎公主笑道:“是呀,谁也不会去留意的事,他却偏偏留意到了,这些事看来似乎一点用都没有,但到了重要关头,却又偏偏是有用的,譬如说这帐篷前轻后重,咱们谁会去注意,但他却偏偏……”说到这里,突听一片急骤的蹄声响起--马群想必本来走得很慢,快到近前进,才加鞭急驰。

昆仑奴动容道:“果然来了。”

雁翎公主笑道:“苏武果然没有猜错。”她虽然在笑,笑容中却有惊恐之色,也不知是惊是喜。留守营地的武士们,立刻惊慌之乱。

第一五三章 真愿意砍下自己一只手

这些人只道冒顿已必胜,此刻只怕将月氏新王手下杀光,正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此变。

他们的防守早已松懈,有的甚至已在打磕睡,此刻纷纷跃起,有的拔刀,有的寻箭,还有的竟惊呼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时杀声已响彻天地,正是他最好的答复!

只见战马欢腾,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刀光如电,宛如大海中的浪潮涌了过来,冒顿留守部队有的人刀还未及出鞘,头颅已被对方砍断,有的人箭还未上弦,胸膛已被对方穿过,有的人惊慌失足,竟被铁骑踏成了肉泥。一时间便见刀光与血光混杂、马蹄声、惨呼声、呼救声、喊杀声交织成一出惊心动魄的死亡乐曲。站得最远的本在放哨的十名士兵,只骇得心胆皆丧,哪里还敢过来与这剽悍的铁骑一拼,转身便要落荒而逃。他们未逃出数丈,突听前面一人冷冷叱道:“战阵之前,岂容逃卒,站住!”叱声虽不甚响,却有一种令人惊栗的冷酷之意。这十人魂都骇飞了,“噗”地跌在地上,抬眼一瞧,这才瞧见前面一对沙丘上,并肩立着两骑。这两骑一黑一白,白马上人白披风、白头巾、白布蒙面、人马皆白得全无一丝杂色,宛如白色的幽灵。黑马上的黑披风、黑头巾、黑布蒙面、除了一双鬼般的目光里有些白色,全身都被蒙在神秘的黑色里。白衣骑士若似幽灵,这黑骑士便是地狱中的鬼魂。

这两人两骑全身都似乎笼罩着一种无形容的妖异之气,两双亮得发光的眼睛,更充满杀机。那武士竟连爬都爬不起来,颤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白衣骑士格格一笑道:“你连我都猜不出?”

一名武士失声道:“你……你莫非是月氏新王?”

白衣骑士大笑道:“不错!”

那武士目光转到黑骑士身上,突然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战,道:“你……你……你……你……”他一连说了七、八个“你”字,竞还是说不出下面的话来,这黑衣骑士的目光,似能令人们连灵魂都冷透。“狼者归来”这人无疑就是那神秘可怖的“狼者归来”。

武士们心里虽然知道,但嘴角偏偏说不出来。他们心里虽想逃,逃得越远越好,两条腿却偏偏无法移动。月氏新王笑道:“你们已知道我是谁了么?”武士们拼命点头,嘴里还是一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月氏新王道:“你们既然知道,还想活么?”武士们突然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齐翻身跪倒,颤声道:“饶命……饶小人一条命吧。”那黑衣骑士一字字道:“你们想让我饶你?”语声冷漠而残酷,也像是自地狱中发出来的。武士们顿道:“求求你……求求你……”黑衣骑士突然冷冷一笑,笑声的冷酷,更令人骨髓都结了冻,笑声中蒙面的黑中突然飘起了一角。

黑衣骑士一字字道:“你且瞧瞧我是谁?”武士们目光转处,竟像是真的见了鬼似的,面上立刻再无一丝血色,全身也俱都不停地抖了起来。他们一齐惊呼道:“是你……你……”

呼声方起,突然有数点寒光,自那黑的披风里射出:“噗!噗!噗!”三响,射入他们的胸膛,他们惨呼一声,仰面倒下。黑衣骑士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动一下,冷酷的目光中,却似乎泛起一丝快意,那神色就像是别人踩死一只蟑螂似的。月氏新王却大笑道:“好快的暗器!好快的手法。”

黑衣骑士瞧也没有瞧他一眼,冷冷道:“嗯。”

月氏新王笑道:“你虽然从不肯显露武功,但我瞧你这暗器手法。已猜出你必定是个大有来历的人,你为什么偏偏要隐藏身世?”

黑衣骑士道:“嗯。”他们胸膛本还在微微起伏,此刻却动也不动了。瞧着他们,又道:“看这些匈奴人临死前的模样,像是认得你,是么?”

黑衣骑士道:“嗯。”

月氏新王道:“冒顿的属下,又怎会认得你?”

黑衣骑士道:“嗯。”月氏新王忍不住转过头,望着他那冷酷的目光突然长叹一声:“这一个多月来,总该己瞧出我是诚心将你当做朋友的,你为什么事事还都要隐瞒着我?”

黑衣骑土道:“嗯。”月氏新王叹道:“到现在为止,我甚至连你的姓名都不知道?”

黑衣骑士冷冷道:“你只需知道我可助你击败冒顿便已足够了。”他目光动也不动,刀直地凝注着前方,前面的战场上,正在屠杀,冷血的屠杀,不留情的屠杀。复仇的火焰,正在他目中燃烧。月氏新王喃喃笑道:“不错,我只知道这一点便已足够了,现在你的确已扼住了冒顿的脖子,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黑衣骑士冷冷道:“我还未扼住他脖子,只不过踩住了他的尾巴,这也算不得致命的一击,致命的一击,总要留在最后。”

月氏新王大笑道:“无论如何,这下子总够让他疼一阵子的了,冒顿出道以来,只怕还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哩。”

黑衣骑士冷冷道:“我是在效仿汗血马战争的用兵。”

月氏新王笑道:“效仿,所以冒顿不敢轻举妄动。”

黑衣骑士道:“不错,他冒顿不敢轻举妄动。”

月氏新王笑道:“为什么。”

黑衣骑士缓缓道:“只因我与汉朝部队联手。”

月氏新王愕然道:“联手?”

黑衣骑士道:“我若能与他联手,冒顿的运气就真要坏了。”

月氏新王的眼睛变了光,急急问道:“这人是谁?”

黑衣骑士道:“你不会认识他的。”

月氏新王道:“但……但咱们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黑衣骑士悠然道:“得到密报,此人已陷了冒顿的魔掌。”

月氏新王叹口气,但仍不死心,又问道:“他会在这里么?”

黑衣骑士道:“也许。”

月氏新王道:“你若见着他,千万求他也助我一臂之力。”

黑衣骑士冷笑道:“此人如神龙天骄,不可捉摸,就凭你,也想将他收归门下?”月氏新王呆了呆,强笑道:“但是你……”黑衣骑士道:“比起他来,我又算得了什么!”

月氏新王道:“但愿他莫要被冒顿收买才好。”

黑衣骑士冷冷道:“他若在冒顿门下,你此刻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月氏新王耸然道:“此人真有这么厉害?”

黑衣骑士道:“只恨我不能形容他的智计于万一。”

月氏新王急急问道:“他和冒顿有无交情?”

黑衣骑士道:“他唯一想杀的人,就是冒顿。”

月氏新王又惊又喜,喃喃道:“我真愿意砍下自己一只手,只要能知道他此刻在里……”

第一五四章 直捣萨姆巴拉行宫

此时,乌云翻滚,大漠上的惨叫都已渐渐平息。

冒顿留守在这里的部队,都已变作了尸体。一骑纵马而过,砍倒了那象征着权威与华贵的营帐,灯笼落下,燃烧!狂风立刻将火焰蔓延。营地已变成一片火海,一片血海。胜利的狂呼中,偶尔还可听到几声痛苦的呻吟,铁蹄践踏着将士的尸体,踢起了染血的黄沙。黑衣骑士目中狂热的火焰却渐渐平息,冷冷道:“冒顿已该回来了。”

月氏新王道:“收兵?”

黑衣骑士道:“嗯!”

月氏新王自腰带上拿起个号角。号角声响,四聚的铁骑渐渐拢过来。这一役他们折损并不多,数千骑齐地扬刀欢呼道:“大汗万岁……军师万岁!”月氏新王仰天狂笑,连声道:“好……好!”

黑衣骑士冷冷道:“现在就笑,只怕还嫌太早了些。”

月氏新王立刻顿住笑声道:“此刻该如何行止,但请军师发令。”

黑衣骑士道:“退……!”

月氏新王道:“此刻我等士气正盛,怎可退?”

黑衣骑士一字字道:“我说退!”

月氏新王叹了口气,道:“退就退吧,只是……一退之后,军心难免涣散,冒顿若是追来……”黑衣骑士道:“冒顿部队用的是骆驼。”

月氏新王道:“骆驼又如何?”

黑衣骑士道:“冒顿绝未想到有人会来攻击于他,否则绝不会用骆驼的,只因骆驼虽长于跋涉,

但攻击追逐,却绝不如马。”

月氏新王道:“但……咱们此刻为何不与他一拼?”

黑衣骑士冷冷道:“你当冒顿是什么人?”

月氏新王道:“无论他是什么人,此番前去扑了个空,必定在羞恼之下,稳定军心不振,散漫归来,咱们岂非正好迎头予以痛击。”

黑衣骑士冷冷道:“你若以常理来忖度于他,只怕便死无其所了。”

月氏新王道:“为什么?”

黑衣骑士厉声道:“冒顿又岂是常人。”

月氏新王道:“但以总是……”

黑衣骑士断然道:“他此去扑空,非但不会因羞恼而散漫,反而必将更加小心整顿军威,而你属下经过这一仗后,体力难免有损,也难免有骄敌之心,以劳待逸,已是兵家之大忌,以骄兵对哀兵,更是必败无疑?”

月氏新王失声道:“呀……不错。”

黑衣骑士冷冷道:“何况,你又是否能对付得了冒顿?”

月氏新王惨笑道:“若非军师指点,在下当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黑衣骑士道:“哼!”

月氏新王默然半晌,又道:“咱们此刻又退向何处呢?”

黑衣骑士道:“你等虽是退,其实却还要进击。”

月氏新王大喜道:“攻向何处?”

黑衣骑士道:“直捣萨姆巴拉行宫!”

月氏新王又惊又喜,道:“但冒顿行迹诡异,萨姆巴拉行宫也有重兵把守?”

黑衣骑士一字字道:“我知道。”

月氏新王忍不住大笑道:“妙极妙极,此刻他人在外,大本营必定空虚,咱们攻将前去,正可又杀他个落花流水,鸡犬不留。”

黑衣骑士勒转马头,道:“走!”

月氏新王挥手大呼道:“走!快走!落后者斩!”人声呼啸,健马狂嘶又如同浪潮般退了下去。帐篷果然落下,果然落在苏武等人的身上。巨大的帐篷,虽然是那么沉重,但他们却松了口气。然后,蹄声终于渐渐远去。又过了半晌,雁翎公主才长长吐口气来,轻叹道:“苏武……苏武……”她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幸好这时苏武的回应已响起,柔声道:“我在这里。”

雁翎公主又舒了口气,笑道:“你果然什么也没有算错。”

昆仑奴笑道:“你怎会算错,他若算错一次,我们岂能活到现在。”

尉屠归叹道:“想不到那军师果然是个绝顶厉害的人物,竟能令冒顿也上个大当,苏武,你可猜得他是准么?”

第一五五章 五枭雄的精神魅力

苏武道:“此刻还难以确定。”

雁翎公主忽然又道:“奇怪,他们怎会退了?”

苏武笑道:“人已杀光,为何不退?”

雁翎公主道:“他们为何不乘此一股锐气,与冒顿决死一战?”

苏武笑道:“你若是月氏新王的军师,他就惨了。”

雁翎公主道:“为什么?”

苏武叹道:“冒顿岂是常人可比,此番受挫之后必将更整军容,激励士气,而月氏新王一旦得利,其兵必骄,岂知真个交手,骄兵必败无疑。”

雁翎公主失声道:“呀!不错,那位‘狼者归来’居然也能想到这点,当真可算是厉害的很,只是他此番一退,冒顿若是追上前去。”

苏武道:“冒顿不会追的。”

雁翎公主道:“为什么?”

苏武道:“世上哪有能追上马的骆驼?”

雁翎公主道:“但马在沙漠中岂非跑不远么?”

苏武笑道:“他们难道不会换马?”

雁翎公主也不禁失笑道:“不错,月氏新王久已啸聚大漠,要换马自然容易得很。”

尉屠归忽然道:“我想,那‘狼者归来’既然对冒顿如此了解,想必要进攻焉耆大本营,此刻正好乘虚而攻。”

雁翎公主笑道:“尉屠归果然也可算得聪明人。”

昆仑奴也笑道:“若真是如此,冒顿当真也惨了。”

苏武微微笑道:“他们不会惨的。”

雁翎公主笑道:“他明明很得意时,你说他要惨,此刻他真的要惨了,你却又说他不会……这又是为了什么?”

苏武道:“那里乃是他的根本,岂容别人动摇,他纵然人在外面,那里他必定留有足以御敌之设施,否则冒顿又怎会是冒顿?”

尉屠归道:“但那‘狼者归来’说不定也对他之御敌之策了如指掌……”

苏武道:“此等关系重大之事,除了他自己外,冒顿绝不会容别人知道的,‘狼者归来’复仇之心太切,操之过急,此去只怕难免要铩羽而归了。”

尉屠归冷笑道:“只怕未见得。”

昆仑奴笑道:“苏武不言则已,言必有中,你还是听他的话好。”

夜深风急,黄砂狂舞。冒顿一行人,静悄悄地往前走,骆驼的蹄子踏在沙上,也没有多大声音---驼铃自然早已拆下了。只见一座座帐篷孤零零地矗立在一座沙丘前,四面围着幢幢人影,似乎都在席地而坐,但也没有任何声音。牡丹汗悄声道:“就是那里。”冒顿振臂励叱道:“攻击!杀!”天狼旗首先率领着数人急行而去。长剑挥处,人头落地。天狼旗失声道:“不好!咱们中计了。”那些人竟都是草扎的。武士们一个个都怔住了,急风骑士们面面相觑,惶然失色。

牡丹汗变色道:“调虎离山之计。”

冒顿木然而立,面沉如水,就像是个石像似,既不动也不说话,风吹起他头发,他神色看来煞是可怕。别的人也没有一个人敢说话的。

到后来还是牡丹汗道:“咱们还是快回去吧。”天狼旗也终于忍不住道:“这必然是他们声东击西之计,此刻营地必已被袭,咱们此刻若不回去,只怕就已来不及了。”冒顿阴森森一笑道:“就算此刻回去,也已来不及了。”

天狼旗道:“但此刻立却赶回去,说不定……”冒顿厉喝一声,道:“住口!”巴比伦身子一震,垂下头去,再也不敢开口。冒顿凝目瞧着远方狂卷的风砂,冷笑道:“好一个‘狼者归来’……本王倒小瞧了你。”

牡丹汗柔声道:“胜负乃兵家常事,些须小挫折,单于又何必放在心上。”

冒顿忽然纵声长笑道:“本王出兵以来,出生人死,何止千百次,此身早已千锤百炼,这小小的挫折,本王怎会放在心上?”

牡丹汗道:“那么,咱们就赶紧回去吧。”

冒顿笑声戛然顿住,沉声道:“此刻咱们若是匆匆赶回去,便真的中了他的计了。”

牡丹汗道:“为什么?”

冒顿声音显得更低,道:“你难道未瞧见他们此刻人人垂头丧气的模样,这只因他们跟从本王以来,从未经过此等挫败,是以此刻难免人心惶惶,此刻咱们匆匆赶回去,他们若是迎头痛击过来,我才必然溃不成军。”

牡丹汗叹道:“单于所虑,的确不错,只是……”

冒顿突又纵声大笑道:“你们难道以为本王真的上了他的当么?”

牡丹汗心念一转,已知他用意何在,当下也咯咯娇笑道:“我自然知道单于不会上他的当的。”冒顿大声笑道:“本王这只不过是故意给他点甜头尝尝而已,好叫他属下生出骄敌之心,那时本

王再给他个厉害。”

他笑声更大,接道:“他此番纵然偷袭了咱们的营地,又算得什么?本王在营中留下的,只不过都是些老弱之人,精锐都已随本王来到这里了。”四面将士听见这话,精神果然一震。牡丹汗娇笑道:“单于自然是永远不败的……月氏新王自以为得计,却不知已经惨了。”冒顿厉声道:“他正是已要惨了……弟兄们,随本王杀回去,看他们敢不敢和咱们交锋。”

牡丹汗道:“他们自然不敢的。”将士们轰然笑道:“他们想必早已挟着尾巴逃了。”

冒顿轻描淡写几句话,居然将自己的挫败说成别人的,居然将颓废涣散的军心说得斗志高昂。古来的大将,只怕也没有几人能如此。牡丹面上虽带着笑容,心里却不禁暗暗叹息。“要除此人,实在不易。”只见冒顿神采奕奕,将士们更是一个个磨拳擦掌,骆驼队浩浩荡荡转回,军容竟比来时更盛了。“这简直是奇迹。”这奇迹正是冒顿造成的。现在,冒顿已瞧见了自己营区的火势。

牡丹汗叹道:“我别的都不可惜,只可惜一件事。”

冒顿微微一笑道:“苏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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